《雪中燃》
2. 陈安然
远郊的一家预约制别墅私房菜。
三楼VIP室。
“小陈,去给王老师敬酒。”
陈安然的眼珠子盯着被侍者倒满的白酒酒杯,都快斗鸡了:“张总我不会……”
上级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瞟过来,音量恰好能让桌上的人都听见: “王老师这段时间对你的工作很满意,说你在这里都屈才了!他早年在你们学校的研修班进修过,这次也特地叮嘱我饭局要带上你,不然随便一个员工能跟这么多领导一起吃饭?你还不好好感谢人家!”
阔大的圆桌,若有若无的目光都看向了她,六十多岁的王老师戴了个儒雅的无框眼睛,一头花白的头发呈波浪形,光可鉴人地梳在脑后。
他还在微笑着听公司大领导说话,眼神却不知不觉瞟向陈安然这边,似在等着什么。
陈安然饶是心里骂了一万遍,脸上还是堆起得体的笑容,端起酒杯走到他旁边:“王老师,我敬您,这次能跟在您身边学习,对我而言是最好的提升自己的机会!”
“小陈呐,”王老师笑眯眯看着她:“我认识你的主课老师,说起来,我还算是她的舅姥爷呢,不过很多年都没有过联系了。”
他目露惋惜之色。
陈安然不知其意,领导却已心领神会,一拍桌子,借着酒劲勒令她道:“去!给老师打个电话!”
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上级也在催促。陈安然斟酌着给老师发去了消息:“老师,您睡了吗?今天在饭局上遇到了您的舅老爷,他说想跟您打个电话。”
没有回复。
陈安然尬到脚趾扣地,她暗自祈祷他们只是一时兴起,忘记了自己这边的茬,熟料大领导在觥筹交错间,回头中气十足地喝道:“还没打吗?”
陈安然后来想过无数次,她只要勇敢点,完全可以找个理由糊弄过去,或是说太晚了老师应该休息了,再或者说她就是不想打!这原本就是她的私人关系不是吗?
但饭桌那一刻突然静了。
那静比闹更可怕,所有眼睛跟随领导的视线聚在一起,山一样的压迫感堆在陈安然身上,陈安然手一抖心一横,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绝望的把语音通话拨了过去。
那边响到一声就被挂掉了。
【老师】:我在哄儿子睡觉。
陈安然偷偷在心里松了口气。
老师言简意赅,已是不悦。
自己的学生这么多年没有联系过自己,联系一下还是为了在饭桌上攀关系,换谁都会不悦的。陈安然忐忑的心想,回家后一定要好好跟老师道个歉。
-
一顿饭觥筹交错,几个能言善道的女员工还主动表演了几个节目活络饭桌气氛。就这样断断续续吃到晚上十点半,主位上的几个人才吃喝尽兴,有了散场之意。
王老师喝了不少,起身的时候摇摇晃晃,两眼一鼓,随即如沉重的麻袋一样轰然倒地。
这戏剧化的一幕让所有人措手不及,场面一度慌乱。陈安然和其他同事携力把老头搀到沙发上,老头幽幽醒转,一时间问候的问候,担忧的担忧,他却唯独叫住陈安然,让她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粒牛黄丸,递给自己服用。
“您感觉怎么样?”陈安然挨得近,老头身上浓重的烟酒气熏得她脑仁疼,她想打喷嚏,又觉得不合时宜,只能憋得双眼红通通。
这泪眼朦胧的模样落到老头眼里却是另一层意思了。
王老师目露感动之色,拍了拍她的手背,豪气的看了看周围人:“我没事!刚才没站稳,瞧瞧把小陈担心的。”
别墅里的私人电梯空间不大,其他人都是选择楼梯,只有王老师颤巍巍地迈向电梯,上级看了眼陈安然,使了个眼色:“去看着王老师。”
陈安然硬着头皮去了。
狭小的空间只有二人。
电梯门缓缓关闭。
“小陈呐,刚才把你吓坏了吧?”王老师关切地问道,转身。
陈安然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老头自然地抱住,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前,老头已经在舔她的耳朵。
黏腻的触感就像被一支恶臭的蜗牛爬过。
老人味、烟酒臭、口水的酸味在这一刻如此具象化。
电梯到了一层,老头熟稔地在电梯门打开前放开了她。
然后背着手,十分有气度的走了出去。
有人拥了过来,堆笑:“王老师,您坐这台商务车,送您回酒店……”
“也送送小陈呀!”老头笑眯眯道:“女孩子一个人怪不安全的。”
“我们用企业滴滴,没事的……您走好嘞!”
别墅门口,陈安然异常安静的站在同事之中,送别各个领导。
她笑的脸都僵了。
-
陈安然到家时刚过零点。
她租的是个开间,一进门所有家当一览无余。
懂风水的都知道最好在走廊上放个屏风遮挡一下,不要让人一进门就看到床。但这里只有陈安然一个活物,平常更不会有外人造访,而她每天回家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还屏风呢。
陈安然袜子都没来及脱就冲去厕所,用毛巾拼命搓洗自己,但那股口水的酸臭味却依旧挥之不去。
冷水泼在脸上,痘痘被无意中挤破了,有点疼。镜子里的人五官平凡,额头上还有几颗熬夜冒出的痘痘,穿着朴素得体,就是个普普通通上班族,她浑身上下都没有任何凸显女性魅力的打扮,难道这样都无法避免被骚扰吗?
老头离开电梯前,还有恃无恐地摸了摸她的脸——当着她上级的面。
他的眼神告诉她:小姑娘,你的最高领导和我关系这么好,我能决定你的生杀大权,你长得这么普通,识趣点,说不定我还能让你抱抱大腿。
陈安然俯下身,再次对着洗手池干呕不止,她内心涌上一种欲哭无泪的荒谬感,仿佛多年前一场已经刮过的飓风忽然在今晚卷土重来,一路高歌展开猎杀,最后将她斩于此刻。
手机叮了一声,是王老师关切的问候:到家了吗?
手机此时是枚炸弹,她烫着了般扔到一旁
消息又接二连三弹出提示音,那团毛巾已经被抠出一个窟窿,她把毛巾丢到垃圾桶,不得不捡起手机,这次是一个偶有联系的同学邓意。
邓意和陈安然是在艺考求学时认识的,她此时发来了一张朋友圈的截图,和紧接着的一连串感叹号。
照片是美颜相机拍的,像素有点糊,但仍可以看出是在高档场所。女人一袭性感裹身裙,妆容美艳到俗气,一杯鸡尾酒特调举在镜头前,红唇微张,大方的倾身挤压,让高耸饱满的胸脯更加呼之欲出。
配文是:深夜独酌~
邓意兴致勃勃,毫不掩饰八卦之心:“天呐,高斯妍这个画风是去做外围了吗?所以公关经理都是这样工作的吗???”
陈安然关掉手机。
对方又发来了数条消息,提示音却接二连三弹出
陈安然干脆设了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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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放空了两秒,这次是电话铃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响起。
陈安然扫了一眼,没有动弹,她心底深处希望这电话能识趣的自己挂掉。
但铃声不依不饶,像某种驯服实验,她最终妥协:“喂,妈?”
“然然哟你怎么才接电话哟!”张丽萍还是一如既往叽喳。
“怎么了妈?”
“这不马上要给你弟冬令营报名了吗……不说这个,这几天降温,你要多穿衣服,最近忙吗?”
“还行,刚到家。”
“这么忙哟,忙点好!你看没看新闻哟,现在到处都在裁员,你爸老同事,就是那个跳槽去了私企的孙叔叔,你还记得不?大半年没发过工资了,吓死人!对了——你发工资了吗?”
浩浩荡荡铺垫一长串,最后一句才是张丽萍的重点。人穷志短,陈安然的父母在去年理财亏损后,不知道有没有后悔当年二胎政策放开后,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生了个超级吞金兽。
大抵是没有的。
因为陈浩佑在出生后就夺走了夫妻二人的全部关注和疼爱。
在最亲的人面前,陈安然装了一天的面具终于碎裂了,她尖刻暴躁的发飙道:“没发没发没发!不光没发,你女儿还被一个老头性骚扰了,而你每天眼里只有你七岁的儿子!你基本上跟我打电话,除了要钱的时候关心我两句,其他时候还鸟过我吗?没有!除了倾诉你有多不容易!过的有多可怜!”
“然然,那是你弟弟!你说什么呢?什么老头——”
“嘟-嘟-嘟———”
陈安然恶狠狠挂掉电话,颓然地踹了一脚沙发腿儿,愤怒还没宣泄出去,大拇脚趾就传来钻心的疼。
她疼的龇牙咧嘴,眼泪都冒出来了,却还没忘记要给老师道歉,消息打打删删,编辑了一大串,鼓起勇气发了出去——
却收获了一个感叹号。
老师单方面把她删除好友了。
这一晚上真的格外漫长。
陈安然再次后知后觉:既然是舅姥爷,为什么这么多年却没有自己外孙女儿的微信呢?还当众施压要她来联系?
结合老头今晚人前人后的面孔,一股细细的寒意爬上了她的脊梁。
-
陈安然打开邓意的对话框,放大那张照片。
陈安然一直觉得自己和高斯妍是不同的。
她不靠向男人谄媚得到好处,也不利用女性魅力去擦边周旋。她认清现状生活,赚着虽然痛苦但足以养活自己的收入。
起码自己保留了尊严,不是吗?
但这个晚上,陈安然觉得自己和高斯妍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一个出卖的是身体,另一个出卖的是灵魂。
谁又比谁高贵?
-
“陈安然,你说我们班第三名考进来的那个啊?可她真的实力很烂耶。”
“对对对!我觉得她根本没什么实力,不会是买的合格证吧?”
“不可能啦,据我的观察……你懂得。”
“哈哈哈哈哈……你是想说她根本买不起吧?”
那些嘲笑议论声忽远忽近。
这次不用做梦,陈安然眼前真真切切又出现了那一片刺目的白光。
她抱住脑袋,怯弱地发出一声哀泣。
——陈安然。
——你虽然窃取了“她”的人生,却永远得不到“她”的内核。
你活该。
你自作自受。
3. 陈安然
陈安然生病了,也许是受了凉,也许是心凉。
感冒没那么严重,但短时间内,陈安然想当缩头乌龟。于是向上级请了带薪病假,她一贯是战战兢兢的小螺丝钉,对方不疑有他,只叮嘱她要做好工作规划,然后大手一挥,就这么批下了假条。
于是陈安然吸溜着鼻涕,抱着一卷卫生纸,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大巴回了老家江市,打算连带着后面的周六日,好好休息一下。
她父母现在住的小区绿化很好,房子是带电梯的高层回迁房。黄昏时从厨房的窗子看下去,不用通过刁钻的角度也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江景,这也是陈文斌逢人便会不经意显摆的地方。
三房两厅的家,陈安然的房间是最小的。
那个有着漂亮大窗户的房间由父亲出面,堂而皇之给了弟弟陈浩佑——理由是陈安然长大了,不怎么回家住,而男孩子活泼好动,需要更多活动空间。
陈安然想到这个就生气,因为自她有记忆以来,一家三口就住在城中村里,密密麻麻的楼房,连阳光偶然照进屋子都是种奢侈。她的房间窗户外面不足一米的距离,就是邻居晾晒的一排湿漉漉的衣服和袜子。
小时候还好,没有攀比意识。上了小学后,第一次应邀去了班长家里,陈安然才知道什么叫自卑,叫自惭形秽。
那么长的旋转楼梯!班长穿着白色洋装小皮鞋,微抬下巴优雅地走下来原来这么像电视剧啊!还有那挑高的天花板,梦一般闪闪发亮自然垂落的水晶吊灯,班长领着所有小朋友去了自己的公主房,大方的打开玻璃橱窗,拿出里面各种限量手办分给大家玩,迪士尼精美的纪念品摊了满满一床。
而让幼小安然印象最深刻的是——班长屋子里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那窗户那么大,那么通透,金子一样的阳光不要钱似的,洒满了整个房间。
相对比之下,陈安然的房间简直像阴沟里发霉的臭角落,而自己就是那只见不得人的小灰老鼠。
那晚陈安然回家后,扑到床上发愣,揪着床头那个娃娃机抓来的泰迪小熊端详,小熊头颅处脱了线,露出难看的棉花。一墙之隔,父亲正为了一点琐事大声呵斥母亲,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
陈安然心里一酸,一股自己都理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升腾而起。紧接着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张丽萍已哭着将房间里的女儿拖出来,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熟门熟路地身子一扭,跪坐在地上。
她蓬乱着头发,低头看陈安然,确保眼泪能精准无误的滴落在她脸上,嚎道:“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陈安然怀里的泰迪小熊骨碌碌掉了出去,她挣开母亲,一边配合的发出哭音,一边趁他们不注意,像小虫子一样挣扎匍匐到桌子下,悄咪咪把小熊捡起来,再把漏出的棉花小心地塞了回去。
她知道,不一会儿,父亲就会打开电视,换到母亲最喜欢的相亲栏目频道。而这个小小的让步,会让母亲慢慢停止哭嚎,她会愤愤抱怨两句,然后认命的长叹一口气,再进厨房忙碌。
从小到大,张丽萍经常对女儿哭诉陈文斌对自己的诸多不好,包括但不限于父亲赚钱少、父亲脾气暴躁并且永远在数落她,而自己不管干多少活儿都永远在他那边落不着一句好。陈安然初中时,母亲曾神神秘秘地将陈安然带到家楼下,说父亲出轨,下午带了一个女同事去家里。
陈安然不知道母亲是否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她相信了,看着委委屈屈弱小的母亲,她脱口而出:“妈,那你离婚吧!我支持你!”
张丽萍有点懵,她脸一沉,用指甲点着女儿的额头呵斥:“离婚是能轻易说出嘴的啊?妈妈如果不是为了你,早就离婚了!想当年,我也是年轻又漂亮,要不是稀里糊涂相亲,又稀里糊涂有了你,至于受老陈家这么多年气吗?”
陈安然很愧疚,呐呐不敢出声。
几天后,陈安然发现父母好像在背后悄悄议论自己,而当她一走近,他们又不说了。
陈安然长大后才明白,这是母亲惯有的方式,她善用自己的负疚感去操纵她,控制住了她,还要控制别人眼中的事实真相——母亲要确保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一个付出型的贤惠女人。这女人多好啊!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在外有一份会计的工作,在内也是个无可指摘的好妈妈、好妻子。
这样一旦生活有什么不测,舆论风向肯定都会同情她,站在她那一边。
陈丽萍是双面间谍,她在丈夫与女儿两边有不同的说辞。对于丈夫,只要适时的抱怨陈安然不听话,再将孩子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语添油加醋一遍,她就会重获丈夫的恩宠,两人在育儿的同仇敌忾中冰释前嫌,迅速回到统一战线。
陈安然不知道别的家庭的母女关系是不是这样,但她从小就在张丽萍以爱之名的捆绑中,养成了自卑胆怯的性格。她的喜怒哀乐都以母亲为主体,她的感受是母亲情绪风向延伸出的小枝桠,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重要,由此长达多年。
一直到2016年二胎政策放开后,陈浩佑的出生。
弟弟的出生是一道分水岭,张丽萍八爪鱼一样的控制欲从她身上褪去,一同褪去的,还有父母对她的关注和疼爱。
那之后张丽萍只是诉苦,但两人相距甚远,如同隔靴搔痒。
陈安然开始时很不习惯,就像一个戴着镣铐在沙漠行走的人,在镣铐摘掉了之后,需要一个适应期。后来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好像……可以跑了。
那之后,陈安然就不怎么爱回家了。
但是此刻,难得回家的陈安然看到自己狭窄房间内堆积的满满当当的各种杂物,勃然大怒:
“你们太过分了吧!”
她嗓子哑,声音嘲哳难听,旁边一直在察言观色的弟弟适时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丽萍一边哄着儿子,一边给陈文斌使眼色:“你跟她说啊!你跟她说!”
“然然啊,”一家之主发话了,带着息事宁人的威严:“谁也不知道你突然回家啊?你看你这,也不说一声!咱家是回迁房,面积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平常也不住嘛,所以就……”
“所以就当杂货间了吗?”陈安然鼻子一酸,本来就身体难受,此时看着小床上堆满的两筐玩具,委屈辛酸一齐涌上心头:“你们永远都是这样,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当时明明说换了新房子把有大窗户的房间留给我……”
“行了行了!”陈文斌不耐烦的挥了下手,眼睛一瞪:“不是我想说你,是你一回来就自己找不痛快!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年纪了,还说这种不明事理的话,害不害臊呐?再说你爹我对你付出还不够吗?你现在的工作是不是我托关系找的?没有我,哪有你现在质问我的资格!”
陈安然眼泪掉下来:“说到工作,我……”她咬了咬牙,心一横:“我想辞职!”
“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然然呐,这话可不敢乱说!你爸最近肝不好!”
陈文斌是江市教育局的职员,郁郁不得志干了一辈子,图的就是一个安稳。张丽萍也在本地的一家国企当会计几十年,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
夫妻二人当时相亲结婚,也是觉得年龄到了,是时候该组建个家庭了。
于是两个规规矩矩的圆圈合成了一个更大的圆圈,现在这个圆圈显示出超乎寻常的威力,化为金钟罩,向这世间每一个想跳出去的“女儿”劈头盖脸砸去。
“然然,”张丽萍看着涕泪交加的女儿,体贴的开始搬离房间内的杂物,尽量把声音放柔:“这样,你再观望观望,等你找到下一份合适的工作,再辞职不迟啊。”
见女儿固执不答,张丽萍放出杀手锏,拔高了音量:“还是你甘愿让你爸得罪他的领导,当初为了你的工作,我们欠了多大的人情债!你知道人情债有多难还吗?”
陈安然很绝望,这就个是可怕的闭环:“我不辞职,永远不会找到下一份工作,因为我无法去面试,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公司的制度有多……”
“够了!”
陈文斌听不下去了,重重一拍桌子,发出一声让人胆战心惊的巨响。
他的巴掌孔武有力,全家每一个人都领教过。
一时间噤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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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蝉。
-
陈安然觉得回家就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吃了感冒药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后便借口有事,抱着电脑溜了出去。
陈安然去了附近最近的商场,在一楼的超市门口找了家便宜的奶茶店坐下。
“陈安然?”
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推着婴儿车,车上堆满了生活用品,此时正诧异地喊出她的名字。
江市真是太小了,出门随便坐坐都能碰到曾经的高中同学。
陈安然不由庆幸自己穿的是件质料看着不错的外套,手边还有一台工作的电脑,这显得她很有事情做:“哇,好久不见啊。”
“你不是一直在北城吗?怎么回来了?哈哈,是不是在大城市待久了,还是觉得回老家好!”男人热情的寒暄,将孩子下溜儿的屁股往上拖了拖。
“平常太忙,刚好上个项目告一段落,现在才有空休假呢,可公司缺不了我,所以——”陈安然矜持地笑道,一脸无奈的指了指桌上的电脑:“这不还在加班呢。”
她在心里觉得自己真装,简直装叉!但装就装吧!她可以事后再忏悔。
“哈哈,我就知道,你最有志气。咱们班三十来号人,就属你最有主意,也考的最好!当然了——”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陈安然,笑道:“也混的最好。”
“小宝,跟阿姨再见!”
“再见!”
男人推着婴儿车走了,陈安然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转身在拐角处消失不见,挺拔的脊背才倏然松懈下来。
陈安然颓然的看着地面。
地面上有一只腹部油亮的大蟑螂,正翻着肚皮蹬腿挣扎。
她胃里又是一阵恶心的翻滚。
她推开奶茶,将电脑收回包里,站起身的那一刻,几个女孩正欢笑着成群结队奔跑过去。
青春、年轻、明丽。
但那个侧脸。
那个侧脸。
陈安然的心脏久违的猛烈跳动了起来,在还没反应过来时,腿脚已经先一步追了过去,她跑的那样快,上次发挥出超长水平还是中学时的体育考试。
一对牵手的情侣在街道上被她莽莽撞开,男的莫名其妙骂了一句:“扑街!你赶着投胎啊!”
陈安然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像一滩即将融化的蜡,浑身都在冒冷汗,她要在瘫软前的最后一刻,去看清那个女孩的面容:“下……”
她张了张口,两片嘴唇和牙齿在上下打架、哆嗦。
陈安然终于追上了,她思如乱麻,手又先一步拍上那个黑色短发的女孩肩膀,颤抖着喊出了声:
“……夏茗!”
女孩和两个同伴一同诧异地回头,一张明丽英气的面容,相似的挺拔侧颜。
女孩放下手中的圣代,好奇的看着这个陌生的怪女人,她为什么直勾勾看着自己,为什么眼睛在冒水。
她往四周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啊?姐姐你是在叫我吗?”
不是夏茗。
不是夏茗。
不是她。
陈安然在这一秒,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亦或者两者都有。
她像一个死刑犯一样不管不顾冲去自己的断头台,却发现是虚惊一场。
女孩见女人没有反应,耸耸肩,和另外两个女孩继续叽叽喳喳往前走了。
-
刚才跑的太急了,电脑都没拿。陈安然一边喘气,一边慢慢站起身,得往回走。
风吹过她空空荡荡的身侧。
陈安然觉得冷。
那冷意或许已经蛰伏了多年,在她无数个抉择的时刻、在影响她命运的分岔路口、在深夜一遍遍质疑自己、否定自己的噩梦里。
夏茗是谁?
她已经在陈安然的生命里消失了十年。
——也是漫长的十年。
十年了,夏茗还好吗?
她在哪里?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为什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她……还活着吗?
4. 陈安然
十七岁的陈安然是什么样子呢。
头发比二十七岁时及肩的长度要更长一些,总是严肃的扎成一根马尾,额前碎发通通不要,就要倔强的梳成一丝不苟大光明。面庞青涩稚嫩,总喜欢紧紧抿着嘴唇。假如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地方,即使强装淡定,慌张和胆怯依然会忍不住从眼底咕噜噜冒出来。
江市没有机场,陈文滨开车送母女二人到了广市。虽然是12月的天气,但并不寒冷,陈安然在母亲的带领下,一脚踏入白云机场,从祖国南边的广市飞向相聚两千多公里的北城。
飞机起飞的那刻,第一次坐飞机的陈安然涌上一股突如其来的焦躁与慌乱。
她的小腹感受奇异,是一种坐太空梭才有的失重般的下坠感,伴随想小解的冲动。心脏也在胸膛里害怕的砰砰直跳,她忽然有点想哭——对于未知的、不确定的一切。
陈安然抠紧了座椅的扶手,忍不住望向一旁的母亲,张丽萍戴着耳塞闭合双眼,嘴巴微张,头发是棕黄色的,发顶却长出了黑色,没有补染,母亲从不补染。那垂在胸口的头发有依稀残留的卷度,发梢干枯焦黄,和她的面孔一样。
母亲模样淡定。于是陈安然的心又慢慢揣回了肚子里。
-
陈安然去走艺考道路,是全家人商量后一致拍板的决定。
当时在信息闭塞、教育保守的小城江市,这个决定不可谓不大胆。
很多年以后,你如果问陈安然最觉得被父母重视、疼爱的时刻,她一定会不假思索的回答这个时刻。
那时弟弟还没有出生,她还是父母羽翼下的独生女,拥有全家完整的重视和厚望。虽然她自认普通,她家也是万家灯火中普普通通的其中一盏。但陈文斌和张丽萍却在女儿的教育上观点出奇的一致——那就是望女成凤,怎么着都得考个好大学。
怎样才能上好大学?怎样才算是好大学?
211、985这种凭借文化分的高校,陈安然连起心动念都是奢望。她初中学习还不错,上了高中后明显感到吃力,虽然勤能补拙,不至于吊车尾,但上个一本明显是天方夜谭。哪怕父母咬牙给她花钱补课,但陈安然的成绩始终在年级中游徘徊,怎么都无法往前更进一步。
陈文斌在教育局工作,常年浸润在各类和教育相关的信息中,思想也变得开阔不少。当时和他同部门的有个不甚对付的同事,同事仗着比陈文斌资历老,老婆娘家在教育局又有点关系,处处要压他一头,这让陈文斌心里一直赌着一口恶气。
那同事的女儿比陈安然大个两岁,成绩比陈安然还差一点,却在前年考上了鹏城大学的传媒学院。
那可是一本啊!而且地理位置奇佳,紧挨科技园区,先不提大学四年能在本地积累到的人脉资源,光毕业求职,都比寻常人要更有优势。
陈文斌暗暗记下了,又拐弯抹角多方打听,终于探听到同事女儿那时上的是哪一家艺考机构。
于是,陈安然在高二的暑假,被父亲大手一挥扔进了江市本地的一家艺考机构。
——孩子,你有什么艺术特长吗?比如唱歌,跳舞?或者乐器?
面对机构老师的询问,陈安然紧张的摇摇头。
——那你对摄影有兴趣吗?或者爱看什么电影、书籍?
陈安然想了想,战战兢兢看了眼一旁的父亲,呐呐道:
“我爱看张爱玲和亦舒的小说,这个算吗……”
机构老师又询问了陈安然的文化分,最后和别的老师商量了下,便把她分到了编导班。
“孩子天赋一般,不属于从小就走艺术培养的那挂。您一定要她走这条路,我们最多能保证让她上个二本……”办公室里,老师秉承丑话说在前头的原则,先抑后扬,如实告诉陈文斌。
陈文斌把陈安然叫过来,他要让女儿听清楚,一板一眼响亮道:“我送她来这儿,目标就不是一般的目标!如果要上个普通二本,她高考拼一拼也是能做到的。但我花这个钱,冒这么大风险,是为了让她考个好大学!名头响当当的那种好大学!——听见了吗?”
老师没吭声,陈安然则像受惊的小鸟一样拼命点头
她知道父亲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
整个暑期班,陈安然都在本地的这家艺考机构学习。
机构里基本都是江市本地人,一周上四天课,上完就回家。老师大部分是外省普通艺术本科学校毕业的本地人,有一些美化过的高大上的从业经历,这些内行人不以为然的履历,却成为了机构学生们心中权威性的代表。
一位毕业于云省艺术学院的老师,教小品表演和面试课程,他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对班上孩子们形容鼓励一番,比如谁谁谁再不努力就考不上XX大学了,而谁谁谁再努力一把肯定能考上鹏大、广大。
当时的鹏大、广大,已经是这群本地少年人心里最牛的存在了。来这儿想走艺考捷径的孩子,通常都不是真的热爱艺术,也并不具备什么过人的天赋。
归根究底,只是读书差,家底又不足以支撑出国之路,要想避开高考这座如斯恐怖的独木桥,只能另辟蹊径,去走另一条曲线救国的上岸道路。
广省内的鹏大和广大,已经是能够着的天花板一样的存在,至于传说中的北戏、京电、海戏,则像天方夜谭那般神秘遥远、触不可及。
但不同于别人。或许是父亲整日的耳提面命,让陈安然总对那三所顶尖院校充满向往。
而暑假末尾,林绍丰校长的出现,则让陈安然的向往化为一种更落地的东西——实践的可能性。
-
林绍丰来自于北城,38岁的年纪,身材微胖,总是一副笑模样。他的名字不如他一手创立的艺考机构“繁星”名头响亮。
在国内众多草台班子搭建的艺考机构中,在这些战战兢兢把“鹏大、广大、南大、浙大”视为终极梦想的机构里,繁星机构已经远远甩开同行一大截。
它用得天独厚的师资、非比寻常的教育方法、独特有效的面试技巧,向传说中三大院校的导演、戏文类专业稳定输送着学生,每年用超高的升学率和有效名次内的合格证说话,一跃成为艺考圈神话一般的存在。
现在这个“神话”机构的校长,天神降临般来陈安然所在的机构“掐尖”来了。
林绍丰在老师们的簇拥下,在讲台前稳稳的坐下,先是审视地环视了一圈每个人,接着不紧不慢道:“你们每个人的文化分能考多少?”
陈安然比别人报的分数要高一些,于是林绍丰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秒,随机抛出几个电影史相关的问题。
好巧不巧,陈安然在上周刚把那几个电影史相关的知识背的滚瓜烂熟,此刻对答如流。
“小姑娘可以嘛。”林绍丰玩着手中的钢笔,笑眯眯道,却让全班的目光都刷的一下子聚集在陈安然身上。
陈安然脸红了,心里却雀跃不已。
她被肯定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有机会被选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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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然不知道,当天晚上,林绍丰正在饭局上跟他们的校长吐槽。
“你这一届质量属实不怎么样,比往年都差。”他摊了摊手,食指叩起,敲了敲桌上的两份名单。
一份名单上,统计了班上二十多人的文化课成绩和综合素质的多方面评估。
而另一份名单则隐晦的多,从上而下的名字排列,依次是家中有钱的程度。
学生们不知道,自己全心信任的机构早已和“繁星”达成稳固合作,他们中的人若是在后一份名单上名列前茅者,就会被说服前往北城的“繁星”学习,但随之面临的是繁星特殊的一对一教学定制计划,收费堪比天价。
而前者则筛选苛刻,不光要求外形气质俱佳,还要求同时兼具强实力和高天赋,林绍丰甚至愿意免除掉这类“尖子”的全部学费,单单为了拔高繁星每年成绩单上的高升学率。
而陈安然显然没达到后者的标准,同时也够不上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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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晚,她回家后,就向父母道明了这件事。
繁星机构名声鹊起,实力有目共睹,但即便是普通班,收费也要比现在的机构高出三倍,还有住宿费、生活费……况且还要去人生地不熟的北城,不可控因素太多。
陈安然忐忑的将好处和坏处据实相告,然后小心翼翼地等待一个判决结果。
“要不……还是算了吧。”张丽萍心疼钱,喟然长叹:“实在不行,然然能上个本地二本,咱们也就知足了。”
陈安然不吭声,她在屏息凝神等待父亲的答案,她想去!她要去!
——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而不得。
这个道理,陈安然深刻于心。
饭桌上,陈文斌眉头紧锁着狠狠抽了三根烟,第三根烟抽完的时候,他将烟用力摁灭,盯着女儿:“你有把握去了就能考上那三大院校的其中之一?”
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陈安然咬牙抓住,迎着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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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质疑的目光,大声坚决道:“我有把握!我一定能努力做到!”
陈文斌看了一眼张丽萍,努努嘴:“准备一下,把存款赎一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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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然是第一个主动找到林绍丰要求报名的。
暑假已接近尾声,她于是报了12月初的集训班。
肥硕的大鱼没捞到,美丽的凤凰也芳踪难觅,这一趟的收获只有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
林绍丰的脸色便没有那么好。
但这一切陈安然当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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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颠簸,从梦境中回到现实。
陈安然在昏沉的睡眠中被震醒。
好干巴的气候啊,她摸了摸自己唇角,那里已无声无息冒出了一个上火的大痘。
飞机已经着陆,正在飞速滑行,轰隆隆的声音听的瘆得慌。
此时是黄昏,小窗口外面的世界却有一层淡淡的黄雾。
陈安然和母亲穿上提前拿出来的羽绒服,排队下了飞机,又去转盘处取了行李。
张丽萍不舍得打车,一线城市的的士费贵的吓人,但母女二人拖着陈安然的行李箱,又背着大包小包东西,坐机场大巴又实在不方便,于是再三纠结后,张丽萍勉为其难打了辆顺风车。
顺风车要等,两人瑟瑟发抖吹了半小时的寒风,司机才姗姗来迟。上车后,又赶上是北城晚高峰的时间段,车子以龟速挪动着。
繁星机构在顺区的远郊,从机场过去是很远的一段路途。
也许是母亲在身边,陈安然什么心都不用操,她被这陌生的干燥气候整的呼吸都不顺畅,鼻子堵得慌,于是又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从高楼大厦变为稀疏的矮楼,灯光设施没那么齐全,空旷的道路上只有零星行人,看着有些荒僻。
车子停在一处小院门口,好心的司机帮她们把行李从后备箱拿了出来。
“不是大机构吗,怎么位置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张丽萍嘀咕了两句,看到大门应声而开,走出一位年轻的女老师,遂收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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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回字形的院落。
进了大门,左右两边各是一排二层小楼,是学生的住宿区域。和门相对应的则是主楼,一桩三层高的白色小洋楼,囊括了前台、台前班和幕后班所需的各类教室,还有老师的办公区域。
主楼二楼的财务室。
负责接待她们的老师叫袁程,1米65的个头,容貌清秀。
“你们想报那种班呢?”她简单介绍:“一种是普通班,编导班所有课程都可以上,这个价位。”
“一种是一对一学习定制,会有专门的名校老师全程跟进、督促和辅导,包括名校各专业冲刺阶段的面试,最低保底也是一张合格证,价格嘛……这个价位。”
“还有……”袁程顿了顿,看了眼张丽萍脸上拘谨不安的神色,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老师,我们就选第一种,第一种哈!”张丽萍局促道,又推了一把陈安然,哂笑道:“我这孩子懂事,能自己管住自己!对不对然然?”
如果说第一种她和陈文斌还能咬咬牙掏出来,那第二种简直就是天价,这个能在三线城市买套房的价格要把张丽萍吓坏了。
陈安然感到袁程老师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下,对视的那刻,不知为何她的脸开始发烧,于是硬着头皮答道:“嗯,对,我能自己负责自己。”
-
交完了学费,张丽萍帮女儿拖着行李,在袁老师的陪同下走去宿舍放东西。
傍晚有风。风刮走了院子上空的霾,陈安然发现这个地方其实很漂亮,很有艺术气息。
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一路上张丽萍炮弹般的絮叨。
她明天就要离开,在此刻抓住一切机会问各种关于女儿的学习问题,确保自己每一分钱都花到了实处,顺便和袁老师拉拉关系,以求在自己走后,女儿能在这里得到额外的一点儿照顾和优待。
陈安然越听越坐立难安,在母亲越来越夸张的描述中,她感觉自己在不断退化,从刚刚的“独立自主”变为“需要被额外照顾”,现在已经进一步退化到吃奶都要人喂的离谱阶段了。
她听着隔壁教室里的欢声笑语,思绪不知不觉已经飘向了远方。
母亲怎么还不走啊!
眼看张丽萍已经在跟刚见面不到两个小时的女老师炫耀起自己小时候参加诗朗诵比赛的光辉往事,陈安然简直要抓狂暴走。
5. 陈安然
编导班的两个宿舍床铺都住满了,袁老师拿出钥匙给陈安然又开了一间,让她先安顿一下,明天再正式上课。
十多平米的房间,摆了四张小床,中间是四个拼在一起的书桌,这里暂时是陈安然一个人的地盘了。
母亲已经走了,她走之前自己巴不得她赶紧走,等真的走了,心里又空落落的。尤其是现在这个点,其他学生都在上晚自习,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陈安然抽了抽鼻子,呼吸间觉得鼻子更堵了。
盥洗室在走廊尽头,陈安然起身去给自己打热水。
她就这么撞见了邓意。敷着一脸泥膜的邓意,陈安然吓了一跳,邓意拍着脸道:“嚯!你新来的吧?”
“我新来的。”陈安然看着她一脸绿色,散发着一股草药味儿,好奇道:“你们来多久了?”
“我暑期班就在,”邓意慢吞吞回答,盯着手机里正播放的韩剧:“我们整个宿舍都是。”
高三集训不应该很紧张吗?不应该争分夺秒吗?但看她慢悠悠敷着面膜的模样,仿佛是来这里度假。
“那……你怎么没去上课?”陈安然呐呐问道。
邓意俯下身将脸洗干净,她脸很白,但特别大,散落着数粒痘痘,她拈起一张面巾纸擦拭:“没办法,谁叫晚上放映的电影土的掉渣,没办法!田姐要照顾冬季班刚来一周的那批新生嘛。”
看到陈安然不讲话了,她刮着面膜好心的补充了一句:
“哎,我没的意思啊。”
-
繁星机构的上课制度很自由,也很新颖。
大班制是普通班,编导类要学的课程都包含在里面,也是人数最多的大班。
而小班制主打高精尖,针对的是目标明确的一些考生和复读生,突击名校的具体某个专业,当然收费也更高昂。
小班制的人可以上大班的所有课程,比如需要练习小品表演,或者需要和不同的人组队辩论练临场反应,以及文常突击,就会回到大班的课堂,灵活又自由。
还有一种属于叠加开挂式,就是一对一量身定制授课,据说效果最好,保底都有合格证拿,当然也是最贵的。
并且,不同于高考日复一日的语数英、政史地的六科学习,这里的课程教学更像是一种“玩耍”。小品课是互相合作的玩耍,影评课是大家一起观影的玩耍,故事创作就更有趣了,要围成一圈坐在地上,在老师的引导下对自己的生活大谈特谈。
这里的学生……和自己过往认知中的高中生好不一样。
她们性格要更鲜明、更漂亮、更尖锐。
也更早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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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然上的第一节课是电影赏析课。
教这堂课的老师叫田荔。
田荔大约三十来岁,一头黑长直,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说话间慢条斯理,看上去非常知性、可靠。
她在繁星属于管理高层,地位仅次于林绍丰。相传二人暗地里是情人关系,哪怕没有实锤,但对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说,也是在背后津津有味的谈资。
田荔问陈安然喜欢什么电影,理由是什么。
陈安然回答了一部中国导演指导的老片子,着重强调了色彩和构图,她还没说完,田荔已经皱起细细的眉头。
陈安然的心猛地沉下去。
田荔吐出的每句话都专业、冷淡:“同学们,今天趁着新同学到来,我再跟你们强调一遍。既然来了繁星,之前机构学的那套东西,教的那些技巧,就都赶紧忘了吧。实在是没什么审美。”
教室里传来几个女生的讥笑声。
陈安然像被隔空扇了一巴掌,脸腾地红了。
“我们是国内最权威、升学率最高也最专业的机构,你们只要好好的听我们的话,按照我们教你们的那套老老实实去做,就有机会挤掉千军万马,摘到最后的胜利果实。”
田荔看向陈安然:“私下里,我是你们的田姐,你们可以随便跟我开玩笑。但在电影赏析课上,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会非常直接的宝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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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教授故事创作课的则是繁星的校长林绍丰。
林绍丰长得并不帅,身材还有些胖,但这无碍于他在繁星学子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除了他背后的资源之外,还有他讲课时的魅力。
“故事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物!那什么样的人物是好的人物呢?”林绍丰道。
有女生积极举手:“我知道我知道,就是现实生活里一看就很不一样的人!“
林绍丰包容的笑笑,犀利的眼神环视过班上每一个人:“我有个问题想问在座的各位,你们每个人都关注着艺考的考核标准吧?但有没有人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考核?为什么有的人写的故事就是出彩,面试得到的分数就是高分,而有的连一试都过不了。你究竟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呢?你身上群体性的意志大于个人意志?还是个人意志大于群体性意志?”
陈安然停下记笔记的手,她听懵了。
这些问题是她从未思考过的领域,可从林老师口中讲出来,又是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
林绍丰继续道:“我们是人,我们在一个群体,这个群体有成千上万无数的人,人是很普遍的存在,你们的故事烂就烂在你们写了个很普通的人。而他怎么思考,怎么行动,他的来龙去脉他的过往,这才是故事里需要挖掘的。关于人物身上的特殊性。”
他顿了顿,又风趣道:“在我高中的时候,身边的大部分是书呆子,只想着考高分,可你问他们为什么要考高分,他们只会说为了上个好大学。那为什么要上个好大学?因为这是父母的要求。那时我非常不喜欢和他们玩,觉得像一群被吃掉脑子的僵尸。后来我发现和我玩得好的人,都是非常清楚自己“来龙去脉”的人,有的要考医科大学,因为想治好奶奶的癌症。有的要当律师,因为自小的梦想是为这个世界主持公道……”
林绍丰含蓄的冲着大家微笑:“这样的人物才具有被挖掘的价值,而我对你们的要求第一步,就是要关注自身,将自我最大化,你们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身上的价值!而我今天的故事作业,就是《关于我自己》。”
“你们要相信,自己有被挖掘的价值!都给我挖起来!”
才半堂课,就将所有人说的热血沸腾。女生们仰慕的看着林绍丰,而调皮捣蛋的男生们则带头鼓掌,还有好事者起立站在凳子上吹了声嘹亮清脆的口哨。
这是陈安然从未听过的观点,她是一只羊圈里的羊,但今天栅栏破了个窟窿,一时间侃侃而谈的林绍丰变得如此伟岸,这个老师在高举旗帜引领着她们冲出去。
林绍丰重新坐下:
“所以啊,你们这些想考北戏、京电的小家伙啊,不要浪费身上的故事性,要敢于挖掘自己、表达自己!有什么很特殊的经历,比如童年不幸、或者不一般的性体验,都要大胆讲出来,毕竟要拿出来作文章的嘛。”
诙谐的语调,又激起课堂上一片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有男生大胆开麦,自曝道:“我有次和女朋友打野|炮,地点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吸引眼球:“是在老家镇子里的破庙中,我们干柴烈火,外面风声轰隆,上面还有雕塑注视呢……”
“卧槽明哥,牛逼啊,但那不吓人吗?你连鬼片都不敢看,不会是在吹嘘吧?”
“我去你妈的!”
陈安然听得胆战心惊,天呐,她才十七岁!她在听什么啊?在这个自己和男生小手都没牵过的年龄,同龄人已经进阶到这么、这么成人的阶段了吗?
又有一个叫郭嘉文的女生,在林老师鼓励的眼神中,大刺刺接力道:“这有什么特别的!我高一和男友开房,因为都没什么经验,我们就买了充气娃娃和振动棒,一边模拟过程——”她比了个十分粗鲁的手势:“一边录了下来,并自配了双人解说呢,偷偷上传到推特上。”
刚才被怼的男生王一明很不服气,争强好胜:“你这又不是真枪实弹,也好意思拿出来讲?”
“你又知道我没实战?你他妈针孔摄像头啊?”
“哈哈哈哈哈……”
林绍丰全程呈鼓励式微笑,听他们狂妄的种种吹嘘。在一个经验和心智远超于他们的年长者面前,他们显得稚嫩、幼小。
而在又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里,陈安然面红耳赤的把脸深深埋在了围巾里,才第一节课,她的三观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这里太不一样了。原来真正的艺考机构是这样子啊。
跟这里比起来,江市本地的机构简直是小儿科。
所有人使着浑身解数,粗浅、夸张的对自己的性经验大谈特谈,谁都想得到林绍丰的另眼看待。因为据说那些他格外看好的学生,会得到被他请进三楼办公室的殊荣,进行一对一的开小灶单独指导。
当然,指导过程中会被没收所有电子设备,以防你将“干货”“独门秘籍”散播出去,给繁星造成不利影响。
而每个出来的人都缄默不言,这就显得更神秘了。
陈安然很羡慕那些得到林老师垂青的人,天知道她对那些“干货”有多垂涎三尺。
还有一个同样羡慕的是邓意。
邓意是小班生,大班也会上,她倒不是羡慕那些“秘籍”,她羡慕的是另一种东西。
邓意在她的宿舍中混的一般,那个叫郭嘉文的女生是头头,她性格泼辣,平常爱作欧美辣妹打扮,也很会来事儿,因此深受林绍丰喜爱。
繁星是个小小的王国,所有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活学习都在一处,而林老师就是那个最高的统治者,他的评价就是学生衡量其他人的标尺,他看重谁、对谁格外照顾,其他人也会高看那人一眼,觉得这人肯定能考上,从而更尊敬、更礼让。
郭嘉文是林老师的狂热拥戴者,林绍丰也回馈了她不少照顾,她这一届编导女生中地位最高。
-
陈安然比其他人晚到一周,她是冬季集训第二批人里唯一的女孩子。
而在此之前其他女孩已经混熟,互相抱团,她们大多来自大城市,吃穿用度高级,谈论的电影高大上,陈安然刚开始会尝试加入,后来发现她一开口,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陈安然很敏感,这种融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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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感觉让她羞耻。
她还有些自卑,这自卑让她像一只小蜗牛,紧紧把自己缩了起来。
而几天后,陈安然发现邓意居然主动在向自己靠近。
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稀里糊涂和她成了朋友。
“你知道吗陈安然,”邓意经常会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本本,嘴里念念有词:“人其实是分三六九等的,比如在编导班,地位最高的就是郭嘉文,而在台前班,就是高斯妍了。”
她撇撇嘴,不屑道:“高斯妍是海市人,我也是海市人,说起来我们还一个高中呢,起点一样吧?可是你看她现在就比我强了。为什么呢?因为她够骚啊,其实她的智商跟我比差远了。我以后肯定能比她混的更好!她人品低劣也就算了,还是个学人精,天天学上届那个考了个大满贯的学姐的穿衣打扮!真是做作恶心的要死……”
陈安然不止一次听到邓意说起高斯妍,邓意好像特别特别讨厌高斯妍,有时候还要逼着自己也附和几句。
但那时陈安然都不知道高斯妍是谁。
-
陈安然是某天早上在主教楼的茶水间坐着等待上课时,见到了邓意口中的高斯妍。
……同样是十七岁的年纪,怎么就有女孩能那么fashion呢?
陈安然觉得自己好土,是难以企及的土,她只看了一眼,就匆匆低下了头。
高斯妍穿着一双高跟鞋,西装外套包臀裙,浓密长发卷曲迷人,她的一颦一笑都有种训练过的风情,像是对着镜子演练了一千次,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精准度。
一颗青涩的果子,却在努力绽放着成熟性感的馥郁芳香。
是很做作,可也做作的迷人。
她侧着身子和前台小姐姐说话,一句话里能蹦出三个英文单词,无论是发音还是强调,都非常洋气。她用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都颇像昆汀电影里独具风情的少女。
对比邓意。
陈安然猛然明白,原来邓意不是讨厌高斯妍。
邓意只是嫉妒高斯妍。
-
弄明白了这一点,下次在自习室写影评作业,当邓意一边刷着韩剧,一边又在攻击高斯妍时,陈安然便不再搭腔了。
邓意自顾自说了半晌,见她没有回应,有些无趣。
她关掉韩剧视频,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东照西照了一会儿,苦恼道:“我的脸真的好大啊,你说我要不要去削个骨?”
削骨?
陈安然吓了一跳,从奋笔疾书中抬头看了眼邓意,小心建议道:“……要不,你剪个公主切刘海试试?挡一挡可能会显得不那么大……”
邓意关掉手机,炸了:“什么叫显得不那么大?所以你也觉得我脸大喽!”
陈安然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觉得我脸大。”邓意“啪”的一声合上作业,塞进书包,又炫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小本本:“你知道这上面都记了什么吗?是关于电影的高逼格词汇,我专门搜集的,给自己面试的时候用,也算我的独门秘籍吧。”
“你想看吧陈安然?你那么想考上,肯定很想看吧?”
“不给你看!”
-
那天晚上,陈安然自己在自习室写完了电影《暴雨将至》的影评。
她迎着寒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宿舍。
经过邓意宿舍时,里面欢声笑语一片,很是闹腾,隐约传来自己的名字。
邓意:“我跟你们讲啊,陈安然有多可笑,她为了得到林老师单独指导的机会,一口气写了三篇故事交上去!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是郭嘉文兴致勃勃的声音:“怎么着怎么着?”
其它女生也在兴奋:“怎么了?”
邓意:“……哈哈哈林老师说她写的很好,每篇都是合格的高考作文!我要笑死了,合格的高考作文!林老师说的这么委婉,她居然以为是夸奖!在那里红着脸,跟个小丑似的结结巴巴激动个不停,她在激动什么啊?合格的高考作文?!拜托!我们是艺考故事耶!”
郭嘉文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她真的好土,既然那么想考上,怎么不报定制一对一啊?”
“没钱呗!”另一个女生的声音,不以为然道:“要我说啊,她那个样子,去考试也就是炮灰的命,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有纸张翻动的声音,邓意大声道:“找到了找到了,碌碌庸才、平庸之辈!”
“哈哈哈哈哈……”
一门之隔的外面。
陈安然心底的寒意从脚底板蔓延上来,一路向上。
她的嘴唇在发抖。
-
两天后,邓意丢失了她最心爱的小本本。
她急的团团转,问遍了所有人,甚至不惜屈尊把所有垃圾桶都翻了个底朝天。
没人知道是谁干的。
但陈安然知道。
本子被一页页撕下,剪碎。
雪花一样飘在马桶里,旋转。
“哗哗.……咕隆隆隆.……”
陈安然果断按了冲水。
6.陈安然
电影中但凡是重要角色,通常都会有一个人物的出场方式,用视听、对白种种方式来塑造角色魅力。
这是陈安然记在“如何写好影评”的笔记中的重要一条。
就像《低俗小说》中的黑|帮老大马沙,第一个镜头不会直接给到他的脸,而是用他不紧不慢威严的画外音,以及坐在对面的拳击手那张诚惶诚恐的脸——来凸显黑老大的地位和影响力。
最后镜头才给到角色贴着创可贴的后脑勺,依然没有正脸。
又比如说《杀死比尔》里刘玉玲的出场,也是先从一个神秘的背影开始,再到穿着木屐白袜的双脚,最后由远到近三个镜头,切到可以清晰看到人物表情的近景。
——随着景别的改变,压迫感是层层递进的。
通常,陈安然会将同一部电影反反复复来回看个三四遍,有时也浮想联翩——如果换作自己的人物出场,那是个什么样呢?
念头一起,感受很糟糕。
第一时间映入脑海的画面居然是属于林老师的俯视视角:一个少女平凡又有点黑的脸部特写,镜头缓缓下摇——她穿着土气的白色羽绒服,袖口还有点脏,正期期艾艾伸着双手,忐忑地呈上一本高考作文。
高考作文?!
陈安然猛然睁开双眼,一股委屈和不甘混合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的,她的故事毫无出彩之处,可尽管如此,她也在努力着,为什么要被别人贬得一无是处呢?
而自己竟然也默认了这一点——潜意识里联想到的“陈安然”人物出场也是俗气窝囊的。
但很快,她就在生活中见到活生生的“人物出场”。
或者说,登场。
-
起先是中午的食堂,由邻桌几个男生窸窸窣窣的兴奋讨论声开始——马上要来个特别正的女生!已经去袁老师那里报到了,我看到了……
——有多正?比郭嘉文漂亮?
——小声点,郭嘉文根本比不了!
——那跟高斯妍比呢?
——如果单说长相,那女的比高斯妍要好看,而且是一种气质,我跟你们讲喔……
……
陈安然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坐在斜对面那桌的郭嘉文,后者显然听到了,面露不悦。
她又偷偷看了眼刚走进食堂的高斯妍,女孩抬头挺胸,今天穿的是一身JK制服,外搭一件英伦风毛呢外套,长发打理的又长又卷,精致极了。
高斯妍矜持地只打了两份蔬菜,还特地要了碗清水过油。
她学表演的,怕胖。
陈安然收回目光,戳着盘中吃了一半的炸鸡腿,不由对男生口中那个素未谋面的新生涌起好奇,好看……到底是有多好看?
吃完饭午休,陈安然回到宿舍,发现对面的空床铺地上放了个破旧的粉色箱子,四轮都是灰尘,表面上的图案是hello Kitty,然而粉色蝴蝶结的漆已经脱落了一半。
书桌上还有两个红色塑料袋,装的是吃了一半的烧鸡和一些杂食。
陈安然忍不住想,这是那个新生的行李吗?
应该不是。
毕竟那个新生是个比高斯妍还漂亮的女孩子啊。那应该是浑身香喷喷、穿着考究的大牌衣服、看人都是抬着下巴吧?
这是十七岁的陈安然对大城市漂亮女孩的刻板印象。
所以她压根没把这堆寒酸行李的主人,和今天男生们八卦的主角联系在一起。因为在她看来,对方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
“大家好,我是夏茗。”
不是“我叫夏茗”而是“我是夏茗。”
“叫”和“是”只有一字之差,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陈安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讲台前的女孩,她穿了件黑色帽衫,白色加绒裤子,黑色羽绒服随意地搭在臂弯处,这些衣服看得出被经常穿,旧到起球,在一众衣着光鲜的女孩里显得有几分寒碜。
却无损于她给人的感觉。
后来陈安然考上了大学,也在学校里看到过很多漂亮的女孩子,但说起哪个最让她记忆深刻,她总会想到十七岁那天在繁星教室里见到的夏茗。
夏茗有一头娟丽的黑色短发,长度在下巴上面一点,微微内扣。那张明丽的面容上,嵌着一双大而亮的眼睛,丰润的唇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她确实是漂亮的。
但又不仅仅是漂亮。
陈安然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在这个年纪里,浑身上下散发着纯粹又积极的旺盛能量,就好像没受过什么苦难,也没有烦恼和忧虑,她对这个世界、对生活洋溢的全是干劲和希望。
就像夏天里一块晒得松软温暖的草地,如此蓬勃和自洽。
陈安然注意到她的鞋子是双杂牌的运动鞋,鞋子的主人应该走了很远的路,因为鞋边都是发黑的污泥,可夏茗毫不在意,她坦坦荡荡展露着自己的一切。
没有更多的自我介绍,她携着一阵清新的风,便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
-
陈安然本以为夏茗会大放异彩,将众人压倒。但是没有。
她的基础并不扎实,看得出之前学习的地方应该就是田荔口中不以为然的那种“小机构”,所以更多时候,夏茗都像块不知疲惫的海绵,汲取着所有能触碰到的知识,再化作自己的养分。
陈安然和她虽然在一个宿舍,但是两人有时差。通常自己睡觉了,夏茗才从自习室回来。而早上,当陈安然睡眼惺忪醒来,对面的床铺已经空无一人。
好拼啊她。
但一想到她那么多“常识”都不知道,陈安然又有种小小的优越感。
不过一周后,这一丢丢的优越感就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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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节电影赏析课。
田荔用鼠标让投影暂停,停在影片《出租车司机》男主角的面部特写那一帧,抛出问题:“男主要和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进行第一次约会,却将地点定在色情影院,最终电影播放到一半,女人愤而离席——他是不知道这样的做法不妥当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谁来剖析一下人物的心理动机?”
郭嘉文:“他想试探女主的底线?和自己是不是一类人?”
田荔摇头:“不是。”
陈安然小心翼翼:“因为他有战后后遗症?”男主是退役军人。
田荔:“也不是。”
教室里又有人说了几个答案,都不是。
田荔失望道:“没人了吗?”
夏茗举手:“田老师,是不是因为……他很讨厌自己啊?”
田荔来了点兴趣:“怎么说呢,你展开讲讲呀?”
夏茗站起身,没有一丝忸怩,因为思索而语速放缓:“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想毁灭的欲望,他好像一点儿都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自己的生活,那既然有这么多不喜欢,突然出现一个喜欢的女人,就好像白水里混进了一滴墨,对于他而言,潜意识可能依然想毁掉这种不合时宜的美好……”
“说得好,夏茗。”田荔赞许道,她扶了扶黑框眼镜,嘴角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很有灵气,只要你胆子大,无论在考学还是其他,都会有更大胜率的。”
陈安然一头雾水,她努力理解,发现还是没理解透,但她不想承认。于是她跟所有人一样,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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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茗很喜欢请教田荔,陈安然不止一次撞见过她从田荔办公室出来,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
陈安然指了指棒棒糖,羡慕道:“这个是不是星巴克的可乐糖啊?一个要五块钱呢。”
“这么贵?”夏茗吓了一跳,把糖从嘴里拿出来端详了一下,皱了皱眉:“我不知道,田老师说她买多了,请我吃的。”
夏茗想起田荔每次给她塞棒棒糖的模样,就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真是聪明美丽的女孩。”田荔抚摸她的头发,自然的替她剥开糖纸,笑吟吟塞进她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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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茗是个有灵气的女孩。
这个评价很快无人不知。陈安然觉得田荔大概说得委婉了些,可能是考虑到其他同学的心情。
因为那不仅仅是灵气,准确来讲那是种天赋。
就像夏茗衣服那么少,也不注重穿衣打扮,但随随便便穿在一起,就是清爽的让人耳目一新。她也不化妆,可那样年轻皎洁的面庞,干净的将所有脂粉都衬托成矫饰。
最令陈安然胆战心惊的是,夏茗不怕和人竞争。
她想要表达,想要机会,就大大方方摆出战斗的姿态,不会找什么牵强的借口或理由。
这份爱拼的劲头,就连素日严厉、高标准的林绍丰,在课堂上也不吝夸奖。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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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
而在一次做游戏中,夏茗更是出尽了风头。
那次游戏,林老师要点评全班同学的五官,每个人都在心里期待着属于自己的时刻到来,女生更甚。当轮到夏茗时,一贯苛刻的林绍丰笑眯眯扫视着夏茗,道:
“夏茗啊,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眉毛……也好看!”
老师们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夏茗的欣赏,这使得夏茗迅速被大部分女生不喜、讨厌。
有时候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仅仅是她比别人出挑优秀,就足够让人群起攻之了。
再看夏茗呢?
她依然想笑就笑,我行我素,感受到敌意也只是愣了愣,紧接着撇撇嘴,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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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那天,繁星机构给学生们放了一天假,不少人相互结伴着拼车进城,要到三里屯、蓝色港湾等地吃顿大餐。
这个活动陈安然没有参与,夏茗也没有参与。前者是因为焦虑,后者则是囊中羞涩。
两人待在宿舍中,桌上是中午食堂剩下的饺子,两人头挨头默默分着吃了。
好安静,好荒凉,好……
陈安然推了推那盘饺子,打了个饱嗝:“我吃不了这么多,你还需要吗?”
“给我吧,不能浪费食物。”夏茗也不嫌弃,自然地将剩的饺子拨到自己盘子里。
那晚,因为这盘饺子,她们开始了第一次意义上的交谈。
“这个白菜猪肉馅的饺子没我妈包的好吃。”夏茗鼓着腮帮子,眼睛亮亮的:“去火车站的那天,我妈特地给我做了碗面,有个说法叫进门饺子出门面,你听说过吗?”
陈安然摇摇头,她不喜欢饺子,更喜欢油炸小云吞:“我是江市人,南方没这个规矩,夏茗你是北方哪里人啊?”
“开市。”夏茗将饺子蘸了蘸醋,“我来北城之前,从来没有出过河省呢。”
开市?陈安然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开市有什么好吃的,但她脑子里谨记陈文斌那套万能公式,先是重复一遍地名:“开市啊——”
然后发自肺腑的赞许一句,竖个大拇指:“好地方啊!”
夏茗扑哧一笑,她一笑,颊边就绽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没听过不要紧的啦,那是个小城市。”
陈安然面色赧然,赶忙转移话题:“那阿姨是送你到北城就回去了吗?”
“我妈?我妈没来北城,没让她来,她自己的店忙,也走不开。我从开市做火车,睡了一觉就到北城火车站了。”夏茗回忆道:“就是拖着行李坐地铁比较麻烦,这里位置太偏了,我后来又跟着导航走了五公里才到呢。”
“五公里?”陈安然吓了一跳,难怪第一天下午她的鞋子那么脏,她嗫嚅道:“你体力居然这么好!”
“当然了,我跑步和羽毛球都很厉害。”夏茗毫不谦虚,将掉下来的碎发利索地夹在耳后:“高一获过市里的奖,我很喜欢运动。以前还有学生家长给我钱让我当她家小孩的陪练,不过我要在我妈店里帮忙,没那么多时间。”
“那你爸爸呢?”
“在我很小就肝癌去世了。”
陈安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夏茗将吃光的盘子收起来,坦然道:“这本来就是事实,没什么不能讲的。”
夏茗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抱歉的看了眼陈安然,指了指手机,坐到床上去了。
“妈,今天店里忙吗?吃饺子了吗?想我了吗?”
……
“哈哈,我很好,都很好,好的不得了,你放心……”
……
陈安然咬着笔杆子,盯着自己那篇改了无数遍,依然被打了回来的故事,她努力不想偷听别人家母女的聊天,但宿舍就这么大,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夏茗和她母亲的关系,可真好啊。
这世上居然有这么温柔的母亲!
陈安然颓然的将笔一扔,仰面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里的焦虑和惶恐像煮沸的油锅,咕噜咕噜冒了出来。
十二月已经过了三分之二,而一月份,一些学校陆陆续续的校考要就开始了。
那可是一场大战。
而自己的故事创作,怎么还是跟屎一样呢?
一想到来之前自己信誓旦旦答应父亲的话,陈安然倍感煎熬。
7.陈安然
冬至过后,随着校考正式进入倒计时,繁星机构也启动了第一次“鸡血大会。”
不同的课堂上,分别来了一男一女,是上届在编导戏文和表导演专业拿了大满贯的师哥师姐,来给大家分享考学经验,以示鼓励。
“我的经验很简单。”编导班来的是位师哥,人很机灵,声音也洪亮:“就是听林老师的话!他叫你们做什么就立刻去做,他给的都是最直接有用的干货!而时间就是我们超过别人的优势,要知道你们都是幸运的,能跟这里的每一位老师学习都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我上一年的作品获奖了吧?还被院长表扬了,但林老师才是我的引路人,我大学跟的第一个组,导演是——”
他说了一个顶呱呱名字,引起大家一阵惊呼。
那师哥满意的看着所有人的反应,在夏茗脸上多停了几秒:“——是林老师的师弟。”
“所以,要相信他,按他说的做,你们会有光明的未来的!”
陈安然的笔在纸上发狠地写下“未来”二字,很快又勾出一团暴躁的黑色线条。
她听到身后的邓意在小声的请教郭嘉文:“我听说,考试前林老师会给他小圈子里的学生发初试真题,确保她们能进二试,这是真的吗?”
那是陈安然第一次听到“小圈子”这个概念,还是这么劲爆的消息,她瞬间竖尖了耳朵。
“嘘——”郭嘉文看着前排的陈安然和夏茗,神秘的用食指嘘声:“小圈子的消息,只有小圈子的人才有资格知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邓意有点生气,还想问什么,又看了眼郭嘉文的脸色,憋住了。
林绍丰和田荔每周的休息日,都会带几个喜爱的学生去参与他们的“社交圈子”,这是暗地里的宠爱和照顾,或者说艺术从业者的随性率真。
也就是说,他们喜欢谁,看好谁,谁就能加入他们的“小圈子”。
而小圈子里的学生,能得到什么样的机遇和指点,就不得而知了。
至少陈安然不得而知,因为她从未得到过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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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休息日。
夏茗接到了邀请,这次的活动是去京电看一年一度的学生影像展,这样的机会简直让人难以拒绝。
田荔开的车,副驾驶上坐着高斯妍。夏茗之前在走廊上和她打过几次照面,每一次她的目光都略微古怪的落在自己身上,然后姿态高傲的踩在高跟鞋“蹬蹬蹬”离开。
林绍丰和夏茗坐在后排。
夏茗隐隐觉得这样安排座位有点奇怪,但田姐一开口,她就找到了解释。
田荔说:“小高,旁边有矿泉水,你晕车可以喝几口。小夏,你手边也有。”
夏茗道了谢,但是她暂时还不渴。
“是依云的耶!”高斯妍拧开瓶盖,夸张的喝了几大口,娇声道谢:“谢谢田姐!”
田荔专注地开车:“今天,XX院长跟你是怎么说的?王牌专业今年的考试标准和往年有什么改动?”
林绍丰划拉着手机:“说了,说的很详细,他也知道自己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权利早被架空了,要不是我让……”
他们就这么不以为然的聊着那些隐秘的八卦,每一句都让夏茗听的胆战心惊,她聪明的保持了沉默。
“夏茗啊。”林绍丰突然回过头,笑眯眯的用大掌拍了拍女孩的手背:“你可是这一届的天赋选手,女孩子要学艺术这一行啊,有时候就是要胆子大,思维放得开,待会给你介绍老师,你可别吓得说不出话来啊!”
林绍丰并不是父亲,记忆中夏茗只在幼时被父亲摸过手背,那感觉是慈祥的、温和的。
而此时在这个密闭车厢里,也许是路途颠簸,她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
但是林绍丰态度自然,田姐和高斯妍也同样淡定,夏茗觉得是自己“过了”,她归咎于在父亲早逝后,自己太少和男性接触,所以和男性正常的肢体触碰才会感觉到不自在。
很快,京电的牌子已经可以看见,夏茗的心情很快被一层激动覆盖掉。
-
陈安然不知道谣言是怎么起来的,但应该是来自于嫉妒夏茗的郭嘉文。
自从夏茗顶替了自己的位置,被林绍丰邀请参与“小圈子”后,郭嘉文就非常生气。她认为是夏茗夺取了林绍丰对自己的关注,她更担心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许诺会最后变卦,资源向夏茗倾斜。
郭嘉文找到班上另一个家在开市的女生,让她用自己的同学网打听一下夏茗为什么要离开原本的那家机构,是发生了什么吗?
这一打听不要紧,还真的挖出了猛料。
于是,关于夏茗的传言沸沸扬扬。
“夏茗偷钱。”
“夏茗离开上一个机构的原因是偷钱被发现了,所以纸包不住火了,她混不下去了!”
“天呐,她品性怎么这么恶劣?我们晚上睡觉可要锁好门!我这可都是名牌呢!”
……
十七岁的年纪,女孩们花一般的娇嫩和尖锐,没有人愿意辨别谣言的真伪,看不惯夏茗优秀的大有人才,她们理所当然地相信这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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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淇是郭嘉文的室友,也是这一届编导班的复读生。她去年就在繁星上过课,发生过很不愉快的事情。
但她在第一年的艺考失利后,依然选择回到繁星复读,这是因为繁星对于复读生的优惠——学费减半。
如果今年再考不上,家里不会再支持她第三年复读。
李文淇压力很大,平素在宿舍里都是顺着郭嘉文来避免冲突。“能平静的学习就行”是她目前的生存法则。
但是夏茗在表演课上帮过她,她记得这份情。
李文淇委婉地提醒夏茗:“不要再参加林绍丰私下的活动了,你会不好。”
“你是指最近那些谣言吗?”夏茗明亮的双眸里有细碎水光,却兀自倔强着:“我没干过那些事!问心无愧就不怕被人说!”
“但还是谢谢你的关心,文淇。”
李文淇看着她,看着这个灿烂的女孩子,她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但她已经提醒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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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茗回到宿舍时,听到陈安然趴在桌上抽噎。
她刚跟张丽萍大吵过一架,心情极差。
但凡是涉及到钱,哪怕是几百块钱的报名费,张丽萍的反应都很激烈,都要事无巨细的问清楚,仿佛多出一分钱就是陈安然偷偷刮去给自己徇私了。
除此之外,母亲嘴里也不停的数落陈安然:“你说说你!要是学习好哪来这么多屁事呢?今年要是没考上好学校,光是你爸就够你吃一壶了!钱也花了,愿望也都满足你了,小姑奶奶你到底考不考得上啊……”
还没开始考,怎么知道考不考得上?
她又不可能未卜先知。
这通电话除了让陈安然压力更大、更焦虑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张丽萍唠叨到最后,她已经心烦意乱到忘记这通电话的初衷是跟母亲要报名费的。
“夏茗,”陈安然闷闷不乐道:“为什么你妈妈就那么信任你啊啊,她一定不会在钱上面像我妈一样这样斤斤计较。”
夏茗写字的手停了,指节搭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若有所思地敲了敲:“事实上,我每个月零用钱只有四百块,她经常问我够用吗,我都说够用。”
“四百块??”陈安然惊了,她以为自己的零用钱已经是机构最低的了,没想到夏茗连她的二分之一都没有。
夏茗笑了一下:“其实不够。但我一想到,她每天起那么早去开店,去煮米线,去切配菜……一个人身兼多职,连个洗碗工都不舍得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守着那家小店,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电视……”
夏茗眼圈红了,离家这么久,她好想自己的妈妈。
看到陈安然一直在注视自己,她歉意地笑了笑:“我想你妈妈肯定也是爱你的,只是不会表达。”
陈安然嗫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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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她……从来不夸我,每次都在否定我,我经常感觉在她嘴里,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这是陈安然身为一个平凡人的悲哀,某种程度上,她已经认可了她母亲的观点。
夏茗摇头:“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文学赏析课上,你说你最喜欢的是张爱玲的《心经》,那本书我听都没听过,而你不光说的头头是道,还对文学的理解那么多!”
她对着陈安然灿烂一笑:“嗯……怎么不算有天分呢?”
夏茗是那么真诚,又那么温暖。
陈安然那颗被母亲冻的冰凉的心终于被捂回了热气:“……谢谢你啊。”
陈安然注意到夏茗其实并不开心,她的善良让她在刚才安慰了自己,但现在自己感受好些了,她攒的那股子劲儿就松懈了。
陈安然小心翼翼道:“你……不开心吗?”是因为那些传言吗?
陈安然从没向夏茗求证过,在她看来这是个敏感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佯装不知。
夏茗迟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主动开口:“你觉得我会偷钱吗?”
陈安然看着夏茗,她的眼神清澈干净,她坚定又生机勃勃。陈安然隔着三米远都能感受到这姑娘身上的正气凛然,她摇头:“我觉得你不会。”
夏茗笑了,这次真的如释重负:“谢谢你,安然。”
“——你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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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茗暑假的时候,在开市本地的艺考机构上学。
因为在本地,不用住宿。上午去上课,早饭在家里解决,中午在机构楼下的小店吃,晚上则回到家里吃。
所以夏茗一天的零用钱是十元。
十元,刚刚够她吃一顿午饭,外加早晚坐公交车。
她是全班零用钱最少的孩子。这是公认的事情——从她朴素的穿着,磨得泛白的T恤,还有断了根绳还在用的背包。
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机构里陆陆续续有人开始丢东西,五十块的纸币,新买的耳机,甚至还有一部新款的苹果手机……
夏茗记得,那是个稀松平常的下午。
本地机构的老师在放学前突然叫住她,还有另外两个女生,让她们三个来办公室一趟。
“机构最近在丢钱。”那位老师盯着夏茗,语气熟稔:“你们翻翻看自己的口袋,有没有丢钱?”
两个女生干脆利落的掏兜,摇了摇头。
夏茗也掏干净了兜,摇了摇头。
她感到老师的目在自己身上停了停,然后若无其事说了句:“回去吧。”
夏茗是在回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一股被羞辱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老师根本不是想看她口袋里有没有少钱。
老师是在看她的口袋里,有没有多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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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过分了吧!”陈安然听得火冒三丈,拍案而起:“他还是老师呢!他有证据吗?凭什么认为是你偷的?”
夏茗思索了下,摊摊手:“大概是因为,我妈有次中午来交学费,被老师告知我每天中午都在啃包子,她心疼我,就偷偷往我书里夹了张五十块。晚上回家才告诉我。”
“我下午上课一打开书,看到钱还懵了一下,懵完才注意到别人都在看我。后来看到桌子上她的桃红色保温杯,里面跑着菊花枸杞茶,才猜到是我妈来过了。怕我不要,偷偷给我钱。”
回顾往事,无论是屈辱还是被冤枉,夏茗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有说到母亲,她才温柔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夏茗明明比自己贫穷,可陈安然就是好羡慕她。
“你妈妈真的好温柔。”陈安然挠挠头,小声道:“而且舍得给你最好的——毕竟繁星普通的大班制学费都那么贵。”
“多少?”夏茗抬起头问道。
陈安然愣了愣,下意识报了个数字,又讶然:“怎么这么问,难道你跟我交的学费不一样吗?”
夏茗犹豫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
8.陈安然
今天的故事课堂非常热闹。
不光有陈安然熟悉的本班同学,还有不少播表班的同学。
林绍丰和田荔考虑到今年校考表演方向报考的人数又增长不少,僧多粥少,激烈的竞争会难上加难,于是建议播表班的学生也多报一些导演类专业,增加拿证的概率。
林绍丰将五人分成一组,进行故事接龙的考试训练。
这些考试训练不再分编导班和播表班,因为谁也不知道考场上你会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也就说,有训练需求的都可以参与训练,大家取长补短,锻炼和不同的考生搭档时的临场应变能力。
此时,负责表演课堂的林老师就坐在最前方,前面是黑布罩着的抽签盲盒。
高斯妍就坐在陈安然一米开外的地上,陈安然感受到男生们的目光一直在往自己这个方向偷瞟,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觉得在看自己,他们是在看高斯妍。
因为有暖气,教室里并不冷。
高斯妍穿着一字肩的白色毛衣,圆润白嫩的肩头露了出来,夹的直直的黑色长发披在肩头,香喷喷的。她纤长的睫毛微微低垂,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陈安然的视线顺着她精致的衣服悄悄移动到她精致的指尖——十根涂着裸粉色的指甲,点缀着小小的碎钻。
高斯妍怕冷似的,眉心微蹙看着正前方的表演情况,双手合十轻轻朝掌心呼了口气,那淡粉色的指甲微点在淡粉色的饱满唇瓣上,非常好看。
可惜夏茗不在,不然陈安然应该会看到两种鲜明的美的对比。夏茗想报考一些广告导演类的专业,她去另一个班上课训练素描了。
下一场就该高斯妍上场了。陈安然心想,她既然是播表班的,那应该很机灵吧。故事接龙岂不是小菜一碟?
陈安然有些期待。
随着五个人名陆续被林老师点到,高斯妍起身,袅袅婷婷的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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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高斯妍就卡。
一到高斯妍必卡。
高斯妍用实力诠释了什么叫草包美人。
最后,同组的其他男生已经不耐烦了起来,在林绍丰叫停后忍无可忍嚷嚷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讲述逻辑在哪里吗?一个美女坐在高级餐厅,把红酒撒到了身上,因为看到邻桌的男人随身携带了一根去渍笔,就觉得他是和她同一阶层的人?从而两人结伴去一夜情了,excuse me???”
高斯妍涨红了脸,努力争辩:“因为普通男人是不会随身携带去渍笔的!只有非常懂生活、有洁癖的人才会随身携带!”
她欲哭无泪的看了眼周围的人,渴望得到认同。
学生们都在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说的话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高斯妍不是很有钱吗……她对于有钱人的理解怎么这么奇怪……”
“装有钱吧,根本不懂装懂,有钱人衣服脏了不是都直接扔掉或者交给保姆吗?随身带着根比手指还长的去渍笔是什么鬼……还要从裤兜里掏出来吗哈哈哈哈哈!”
“你确定从裤兜里掏出来的是笔???”
“卧槽!!!”
高斯妍紧紧咬着嘴唇,她惶恐的目光无措的飘来飘去,那些嘲讽的人中,其中一张面孔还在前天刚跟她告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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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区的花园中心。
月光皎洁,映衬着地上的白雪
男生是复读两年的表演生,人高马大,趁高斯妍回宿舍前拦住她,深情道:“斯妍,我觉得你一定能考上的!你这么漂亮,就是咱班的女神,和我在一起试试吧,我会把我的考试经验都分享给你!”
“谢谢啊。”高斯妍矜持的笑笑,优雅的紧了紧脖子上的LV羊绒围巾,高傲道:“但是我想,我不需要一个复读了两年的人的考学经验,我一定会在第一年就顺利上岸的。”
艺考生称考上理想院校为“上岸。”
她礼貌地颔首,像个真正的女神一样高昂着头,毫不留恋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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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那一群笑的前仰后合的人之中,那一群看她笑话的人之中。
那个男生笑的最大声。
高斯妍羞窘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儿。
林绍丰不紧不慢打着圆场:“高斯妍毕竟是学表演的嘛,还不熟悉很正常。第一次能顺利应对已经是好的开始,后面会越来越好的,大家不要这么苛刻,给点鼓励嘛!”
老师的态度一亮出来,学生们纷纷噤了声,他们不怕高斯妍,但林老师可不能轻易得罪。
高斯妍偷偷地看了眼林绍丰,低着头没再说话。
还是林老师知道保护学生自尊心啊!
陈安然钦佩地想,毕竟作为一个女孩,被当众群嘲还是挺让人难受的,她可太懂这种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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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二楼。
素描课课堂结束后,邓意主动拦住了夏茗。
“夏茗,那个……可以看看你在课堂上的分镜作业吗?我想知道你的作业到底好在哪里。”邓意语速急迫,话说的直白,但直白下是恭维意味。
夏茗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在课堂上老师拿着自己的作业示范讲解的时候她不听,偏偏要等所有人都走了,没人了再来看。
“给你。”夏茗抽出素描本,递给她。
邓意忙不迭接过,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夸赞道:“你这么有天赋,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玩呢,马上考试了,我们一起复习呀,陈安然太平庸,她没那个实力当你的同伴!”
夏茗皱了皱眉,邓意对陈安然的轻蔑显而易见,这令她十分不舒服。
夏茗不动声色的抽回本子,盯着邓意道:“陈安然是聪明又努力的人,最重要的是,她非常善良,从不在背后嚼舌根。”
夏茗强调了最后三个字,邓意被下了面子,脸色顿时不那么好看。
夏茗礼貌地点点头,向教室门口走去,却怔了怔:“安然?”
-
陈安然在下课后来素描教室找夏茗。
她手机没电,也没提前跟夏茗打招呼。
陈安然当然听到了全部的对话:邓意的不屑与恶意,还有夏茗对自己不假思索的维护。
但是她没想到,夏茗连一丁点的应和都不屑给予邓意。
陈安然看着夏茗朝自己走来——
坦荡、明媚、表里如一。
这个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也是个值得珍惜的朋友。
陈安然心里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意,主动挽上夏茗的手:“走吧,一起去食堂。”
她看都没看一眼邓意。
-
两人在食堂简单吃了晚饭,在回宿舍的路上碰到了林绍丰。
林绍丰当然不是一个人,他带着高斯妍和另一个播表班的女生,正向主教楼走去,看到她们停下了脚步,关心道:“夏茗,你今天没上考试模拟课,晚上我给你们一起加练一下?”
陈安然期期艾艾,主动指了指自己:“林老师,那我可不可以……”
“安然想来当然可以一起啊。”林绍丰笑眯眯道:“不过你练的够多了,她们俩呢,是因为对故事讲述不熟练,我想给她们加加柴火,有时候兔子缺的就是这一哆嗦。”
陈安然有点失落,但也非常理解:“我懂了老师,那我回去复习了。”
“那你呢?夏茗?”林绍丰冷不丁问道。
夏茗看着陈安然孤零零的背影:“老师,我故事练习的还行,但是素描还要加强,我先自己练着,这次就先不占用老师时间了,谢谢您。”
语罢,她礼貌的颔首,又几步追上陈安然。
-
宿舍中。
陈安然看到夏茗推门而入,呐呐道:“你不是去上故事小课了吗……”
“没去,我自己的作业还没弄完呢!”
陈安然简直要羡慕嫉妒恨,用笔帽戳了戳夏茗的肩头:“哎呀……你傻啊!那是多好的干货学习机会呀!人家邀请你,你还不去!”
夏茗翻着自己的素描本子,闻言,歪着头道:“安然,我觉得与其寄希望于那些干货啊、秘籍啊,不如相信自己的实力,毕竟考场上那么多的情况,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陈安然不吭声了:“可是……”
可是我又不像你。
可是我又不是你。
她又低落了。
夏茗敏锐地get到了,她想了想:“安然,你过往的生活中,有没有很让你印象深刻的人?”
陈安然摇头:“能挖的人物我早就挖了个遍,我现在为考试准备的故事,已经是改了七遍的模样了,林老师说应该能进二试。”
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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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之后,还有三试,还有面试,哪个不需要考验故事功底呢?
夏茗放下本子,试探道:“要不,我给你讲讲我的街坊邻居,你找找灵感?”
陈安然睁大眼睛,猛地点头:“好啊!”
-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而室内温暖如春。
两个女孩头挨着头耳语。
夏茗的声音清脆悦耳,字字清晰。
她讲起自小生活的老旧居民楼,妈妈的米线铺子就开在楼下。街坊邻居看着她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二楼的张叔,因为患有白癫疯,四十岁了还是光棍一个,但每天笑呵呵的,在小区门口支了个摊子,卖些小人书,但主要靠给人修鞋维持生计。他补的鞋子特别结实,夏茗从小到大的鞋子都是找他补的。
张叔经常光顾夏茗母亲的米线店,顺便给夏茗带新的小人书……
街巷卖凉菜的王婆婆,独子在车祸逝世后两年,老伴也去了。她和儿媳共同拉扯孙子长大,靠着每天卖凉菜的收入维持生计。年初还捡了只小黄狗,她卖凉菜的时候,小黄狗就保卫着她,婆婆的摊子总是围着很多人,特别热闹。
王婆婆尤其喜欢夏茗,每次来米线店给她们送凉菜,都要特地带着小孙子,充满喜爱地摸着夏茗的头,叮嘱孙子要多跟夏姐姐学习请教……
还有……
还有……
夏茗最后讲到了自己和母亲。
母亲其实是个很柔弱的女人。
柔弱的母亲,却在父亲去世后,用单薄的肩膀替年幼的女儿撑起了一片天。而女儿也懂事聪敏,十分体谅她。这么多年,坚强的夏茗扮演着母亲的骑士,机灵点子一个接一个,和母亲一起把小店经营的有声有色。
母亲的小店能开这么久,夏茗功不可没。
……
夏茗讲的脸红扑扑的,本就明亮的双眸更加熠熠生辉,她虽然早早的失去了父亲,但上天对她不薄,她有深爱她的母亲、还有这么多温暖的街坊邻居一路陪伴着她成长。
她是五色土滋养长大的花朵——健康、明媚、矫健。
陈安然听得目眩神迷,夏茗的生活是那样精彩,她终于知道自己嫉妒夏茗的是什么了。
是经历带来的养分。
而陈安然与夏茗之间的差距,并非一朝一夕能追上的。
陈安然自幼生长在封闭单薄的环境,她远远没有扎根于这样肥沃的生活土壤。
-
那晚,陈安然失眠了。
她看了眼对床夏茗静谧的睡颜,蹑手蹑脚下了床。
窗外雨停了,转而飘起了小小的雪花。
园区真干净啊,到处都是洁白一片。
陈安然知道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夏茗对于故事深刻的理解是她远远不及的。既然故事上欠缺,那她就努力从其他方面找补吧。
陈安然穿上羽绒服,带上保温杯去往主教楼,她想去教室取自己的文常书。
走廊又黑又深,像一条吞噬人的巨龙。
四周寂静,只有陈安然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哒——哒——哒——
教室门“嘎吱”一声开了,在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陈安然打了个哆嗦,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其他,只觉得哪里都阴冷。
她取了书,一刻也不想多待,在走廊上几乎是用跑的,然而刚走到二楼楼梯口——
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异响。
陈安然下意识朝楼上看去。
竟然是高斯妍。
陈安然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又看了眼表上的时间——凌晨两点。
高斯妍下了楼,面色微微发白,看见陈安然,勉强露出微笑:“好巧啊,你也是来找东西的吗?”
她扬了扬手机,忙不迭解释道:“我把手机弄丢了,好险找到了呢。”
高斯妍匆匆走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陈安然闻到她头发上飘来一股牛奶洗发水的味道,那味道香醇甜美,带着潮湿的水汽。
她怎么看着怪怪的。
陈安然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她告诫自己现在考试日期迫在眉睫,哪有闲工夫去关心别人。
遂拍拍脸颊,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回手中的文常书上。
9.陈安然
封闭的园区内。
学生们的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解决,俨然已是一个完整的生态圈。
而高斯妍被内定了的消息,则迅速在这个封闭的生态圈里不胫而走。
起因很简单。
最后几轮模拟考试上,如此争分夺秒的紧迫氛围中,高斯妍反而十分松懈,她心不在焉的模样引起了同组其他同学的不满。
高斯妍没什么心眼,面对她们咄咄逼人的斥责,她涨红了脸,没忍住,说漏了嘴:“我和你们又不一样!我今年肯定能上京电表演系!你们能吗?”
在赌气的情况下大放厥词,一般是不会被人当真的。
但偏偏说的人是高斯妍。
是平日里处处要彰显自己高贵精致的高斯妍,是据说家在海市别墅区、而父亲是上市公司董事长的高斯妍,是吃穿用度无一不高奢的小公主高斯妍。
她专业稀烂,除了歌唱在调子上,舞蹈和表演可谓极其一般,却敢在班上几个专业都比她强的同学面前斩钉截铁说这样的话。
同组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于是“沪上公主花钱内定了”的消息就这么传了出去。
-
“她就是个蠢货。”邓意下午在教室里对郭嘉文吐槽,“如果我花钱买了证,一定不会嚷嚷的人尽皆知,这不是把自己的无能给摆在明面上了吗?”
“高斯妍一贯不聪明,如果不是……”郭嘉文刚一开口,就看到田荔拿着打印好的东西走进教室,她果断换了个话题:“你中午借我的笔记,现在该还给我了!”
“嘉文,这上面的内容真的都是你私下请教林老师得到的干货吗?”邓意恋恋不舍的拿出一个黑色笔记本。
“只是一部分。毕竟他回答的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你还想要怎么样的公平呢?”郭嘉文夺回笔记本,对她颇为无语。
“……”
陈安然听到了她们在后面的对话,扣着手指头,小声的侧过头和夏茗咬耳朵:“……你说,校考的时候,老师们会是公平的吧?”
陈安然什么都怕。
怕意外,怕天灾人祸,怕考学那天交通堵塞,怕进考试前突然吃坏肚子,更怕和她同一考场的全是关系户,从天而降的黑幕能轻而易举挤掉她这个小虾米上岸的全部机会。
夏茗眼底闪过一抹忧虑,却嘘声指指前方:“等会儿说,现在田老师要说话了。”
田荔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扶了扶黑框眼镜,将手中的资料分发下去:“面试常见的问题,我都打印成A4纸发给大家了,你们好好准备下答案。当然,那些报了一对一辅导的同学,记得联系你们的老师,多薅她们羊毛。切记,当你们过五关斩六将,通过了文常笔试、故事写作、命题小品、影评讲述,面试就是最重要的环节!这会直接决定你是否能拿到各大院校的有效名次。”
“是!”
“知道了老师!”
“下课!”
教室里人鱼贯而出。
夏茗慢吞吞的收拾着东西,走向门口,又折返回来,走向田荔:“老师。”
田荔抬头,面容平静:“怎么了?”
夏茗觉得不妥,但想了想,还是认真问道:“老师,我想知道,艺考的时候,考官会对我们真实的水平做到公平公正吗?”
田荔眯了眯眼,看来再有灵气的学生在紧要关头都容易想东想西。但她还是耐心的回答女孩:“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一切都是相对的。但如果你的能力是9分,考官是不可能压到6分的,对吗?你要相信自己的努力,这是绝对正确的。”
夏茗眼睛亮了,放松了些许,真诚道谢:“谢谢田老师!”
田荔笑了笑:“加油,夏茗。”
“嗯!”
田荔看着夏茗走出教室,若有所思的敲了敲桌子。
郭嘉文走进来,亲昵道:“田老师,所以京电的广导专业主考官最青睐什么样的学生?你给我讲讲呗!我要怎么引起他的兴趣?”
“你怎么又要考广导了?”
“文化分低嘛,哎,田姐,你和林老师可都是我的一对一指导老师,快告诉我嘛!”
“那你听好了……”
-
陈安然离开教室后,拐了个弯,去到财务室找到袁程。
袁程正支着手臂木木地看向窗外,眼神苍老,听到门口的窸窣响声,迅速调整成平日的浅笑:“安然?”
“袁老师……”也许是这个老师和张丽萍有过交流,陈安然内心对她始终有一丝亲近。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陈安然磨磨蹭蹭道:“我听说……真的只是听说!林老师会对他看好的学生倾囊相授一些考试的干货,如果我去找他请教……”
“别去!”袁程下意识脱口而出,她看到女孩皱了皱鼻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拔的有点高。
袁程解释道:“所谓干货呢,其实就是他平常跟你们上课讲的东西,千变万化不离其宗,你不如好好复习。”
“但是……”
袁程看着女孩一脸期待转变为失望,眼神暗了暗。
她若无其事道:“其实你不用羡慕她们。”
-
陈安然很不高兴。
她私心里觉得袁老师偏心,不看好她,所以不希望她去打扰林老师,从而得到指导。
但是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就算陈安然不厚着脸皮去主动请教,也会有其他学生飞扑过去。
陈安然为了前途豁出去了,她单枪匹马来到故事课的教室,那里只剩下林绍丰和两个口若悬河的男生。
她耐心的等了半个小时,谢天谢地,两个磨磨唧唧的家伙终于走了。
“陈安然?”林绍丰有些意外的看到她。
“林老师。”陈安然鼓足勇气,将自己改的最满意的一版故事递给林绍丰:“您能帮我看看问题在哪里吗?我真的非常非常想过京电文学系的笔试!”
“这样啊。”林绍丰笑了笑,目光没在陈安然脸上多停留一瞬,而是认真的接过她的本子审阅。
陈安然紧张不已,手指在口袋里扣着一小坨纸巾,等待他的宣判。
“陈安然,你进步了很多,但是有几个问题,你看……”
梦一般的半个小时。
林绍丰认认真真给陈安然一对一讲了足足半个小时。
陈安然对林老师简直要佩服的五体投地,他看问题一针见血,举例生动易懂,令她受益匪浅。
“太感谢老师了!那我改好再给您看?”
“可以啊。”
临走的时候,陈安然按捺着内心的激动,深深朝林绍丰鞠了一躬,眼里满是感激。
好老师啊!林老师是多么靠谱、多么值得爱戴的好老师!明明知道她在占一对一辅导的便宜,却还是宽容的不戳穿她的那点小九九。
“太感谢您了!”她走到门口,鼓起勇气,又大声说了一遍。
林绍丰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加油。”
-
第一场校考倒计时的前六天。
陈安然和夏茗在晚上的自习课结束后,结伴去食堂吃夜宵。
“等一下,安然。”夏茗从黑色的羽绒服里掏出不停震动的手机,眉眼带笑:“你先去食堂吧,我要跟我妈说会儿话,估计不会很快。”
陈安然撇撇嘴:“那我先去了,今天夜宵是饺子,晚了就被抢光了,我帮你打一份?”
“好啊!”
陈安然走了,走之前她看了一眼夏茗,嚯,人已经不见了。
夏茗走进一个空教室,倚在窗户边点了接听:“……喂,妈……对啊,快考试了……”
“我打算京电的广导专业也报考一下,嗯,要考素描的……我在这里学的,嗯,老师们教的都很专业,但你女儿也很努力,我很厉害的!”
“广导……以后能拍广告赚钱啊,赚钱了,你就不用那么累了……嘿嘿,我肯定可以做到!”
夏茗挂了电话,才发现林绍丰在教室门口微笑着看自己,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
又听了多久。
夏茗心里微微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很有礼貌:“林老师……您找我?”
林绍丰微笑道:“广导不是那么好考的,你的素描作业我看过,及格可以,但是叙事感不足。”
夏茗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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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绍丰道:“你很努力,也够聪明。待会来我办公室吧,我指导你,详细你很快就能摸到诀窍。”
“可是老师……”夏茗隐隐觉得这像是某种恩惠,她犹豫着要不要接受。
林绍丰沉下脸,严肃道:“夏茗,我是看你是个好苗子,才愿意为你辅导,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呢?那么多人都想考上,你不要拿自己的大好前途开玩笑!”
夏茗动摇了,考学和其他顾虑比起来不值一提,她点点头:“谢谢老师。”
“那我几点来?需要带什么?”
-
夏茗一直没有回宿舍。
两人都没有报一对一的指导老师,所以面试都是互相结伴练的,经验也是互相分享,亲密的像一对连体婴儿。
现在夏茗不在,陈安然很空虚。
她烦躁的放下复习资料,又拿起改好了的故事文稿,忐忑望向窗外凛冽的寒风。
……要不要,再拿去给林老师看看呢?
上次他说,改好了可以再拿给他看。
陈安然仔细梳好头发,又穿上羽绒服,戴上围巾。
但万一林老师并不想见到她呢?万一他只是客气呢?
陈安然又烦躁的脱下大衣、围巾,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与自己卑微的自尊搏斗着。
-
同样的夜晚,高斯妍将两套风格迥异的服装塞进手袋,她记得下午和林绍丰说好,晚上要过去问他搭配建议。
高斯妍熟门熟路的进入三楼林绍丰的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很大,推门而入的那股冷风总会激起她白嫩肌肤上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装修是暗色调,深棕色的皮质沙发,趁着天花板的冷光,总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
高斯妍觉得这间办公司像个牢笼,但她的希望也恰恰寄托在这间牢笼上。
门外传来脚步声。
高斯妍挤出一个笑,刚想迎上去,就听见女孩轻柔的声音,还有林绍丰熟悉的音色。
高斯妍大脑当机了一刻,一股复杂的奇异感觉涌上了心头。她下意识拿起手袋,在门开前的那一刻,像一条灵巧的小鱼一样钻进了办公室最里面的洗手间。
并迅速掩上了门。
-
陈安然不知道心理斗争了多久。
看了眼时间,才惊觉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陈安然不再磨蹭,她咬咬牙,再次穿上羽绒服,拿上东西,迈出了宿舍。
从宿舍到主教楼,一路上没什么人。
陈安然走进去,一楼的小课教室基本每一间都亮着,看来那些报了专属定制课程的学生,临时抱佛脚的不在少数。
她又走上二楼,二楼的大教室亮着的只有一间,想都不用想,里面肯定是那些报了大班制,更多要靠自己努力的学生。
二楼到三楼的距离很长。
陈安然第一次来三楼,发现三楼的走廊门口居然是要门禁的。
但她小心翼翼推了推,门没锁严,她很幸运的迈了进去。
走廊冷冷清清,像一只吞噬人的野兽,在阴冷的注视着每一个走入的人。
随着陈安然的经过,天花板上一盏又一盏的冷灯亮起,又熄灭。
一阵冷风钻进她的脖子里,陈安然打了个哆嗦。
这里怎么会这么冷啊。
走廊的尽头,便是林绍丰的办公室了,也是整个主教楼最大的一间办公室。
陈安然踏足到了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她刚想敲门,就听见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紧接着是隐约的对话。
陈安然愣了愣,她疑惑的将耳朵轻轻贴在门上。
随着对话断断续续的传来,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一刻。
有什么像山一样巍峨、充满光辉的东西,在陈安然的心中轰然崩塌了。
-
门内的夏茗。
门外的陈安然。
还有躲在洗手间的高斯妍。
这一晚,她们的命运意外的紧密缠绕在一起,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搓扁揉圆,用力投掷向那未知的、幽深的长廊。
没有回声。
10.陈安然
十年后的今天,陈安然再次回忆起那个晚上,只余一声长长的喟叹。
那时的她多天真啊,只关注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用强主观为自己隔绝出了一个小小世界,根本察觉不到其他人的生活——那些冰面之下幽暗深邃的波涛。
周末晚上,陈安然坐在从江市回广市的大巴上,看着高速路上快速掠去的景色,冷风从窗户缝隙溢出来,她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感冒不但没好,还加重了,鼻子也堵得难受,陈安然回到家,只觉得周身骨头累的要散架。
她洗了个澡,先强撑着处理了些工作,见眼皮打架的厉害,便顶着八斤重的头上床睡觉了。
陈安然在睡前默默祈祷:不要做梦。
天不遂人愿。
那晚,她又做了那个不断重复梦。
梦里光阴逆流,她回到十年前北城的天寒地冻,京电考文学系的教室门口排起黑压压的长队。
没有天灾,没有人祸,考学那天没有交通堵塞,陈安然也没有吃坏肚子,这是她最最重要的一场面试,只要拿到高分,她就可以弥补之前考试场场失利的全部屈辱。
可当她站在考官面前,看着抽到的题目,大脑却一片空白。
考官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们的嘴像黑幽幽的枪口,机械的,冰冷的,窒息的。
那个“陈安然”好像在滔滔不绝说着什么,但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陌生的。她在梦中满是恐惧,真实的陈安然紧紧缩在角落,发不出任何声音,深刻的自我怀疑浪潮般将她吞没。
然后她开始熔化,像蜡烛一样熔化,四分五裂的熔化,直至成为地上一滩平坦的蜡液,谁都可以无视,谁都可以踩踏。
偏偏怪不得旁人。
陈安然冷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坐起身,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魔从未消失,它在日益壮大,直至将她吞噬。
-
忙活两个多月,这场盛大的年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结束时已是晚上十点。
送走了最后一波领导,只余不再光鲜亮丽的宴会大厅。
陈安然脚步悬浮,布置的金光灿灿的灯带,在她眼前闪出重影,偏偏还不能走,领导定了海鲜酒楼,名曰其名给大家庆功,其实就是另一种层面的复盘。
而好不好巧,王老师又被安排和陈安然同乘一辆车。
陈安然还没反应过来,王老师已经在同事殷勤的招呼中勾着背坐了进来。
车的后座宽阔,容纳两人绰绰有余,偏偏老头一直在往她这边挤,腆着脸道:“安然啊,你这段时间的加班,不容易呐。我都替你打过招呼了,通通按三倍加班费算!”
逼仄狭小的空间内,他的腿紧紧挨着她的腿,嘴巴里那股酸味直扑她的面颊,陈安然避无可避,维持礼貌的浅笑比哭还难看。
老头却浑然不觉,滔滔不绝道:“你在这里确实屈才了!要不去我那儿干吧?肯定比在这儿能施展拳脚,我还认识不少导演……”
陈安然将自己越收越窄,依然无法阻止那老树皮一样的爪子暧暧地抚上她的大腿,不紧不慢摩挲着,老脸上是了然神色:“小陈,你那天对我的心,我都感受到了——”
陈安然一直觉得自己活到现在,靠的是忍之一字。
所谓“忍”,不过是心头一把明晃晃的刀,刀尖对着自己,刀柄冲着别人。
她也确实从小到大都在忍,她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陈安然尖着嗓子道:“停车!”
一阵急刹,陈安然头晕目眩。
她拉开车门,还没走到路边就已经开始吐,吐了自己一裤子,又扶着道路旁一棵光秃秃的树干,不住干呕。
后面呕出的都是清水,没有内容,但也够腌臜了。
“老师您看……我吐出这样,后半场就不去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呢。”陈安然带着满身的呕吐物,无措地上前了两步,看到王老师皱了皱眉,又恍然大悟般后退了两步。
她压抑着恶心感,虚情假意的关切道:“您快上车吧,外边冷。”
-
车子一开走,陈安然卸掉了浑身力气,她愤怒的对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竖了个中指,但竖完了中指,颓然了一会儿,又不得不拿起手机一阵操作。
这就是陈安然,上一秒刚被性骚扰下一秒还要笑脸相迎、客气周到的陈安然。这就是她卑微的、丧失尊严的“社畜”生活,只敢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表露真实的情绪,下一刻就是殷切的向领导报备自己无法到场的合理缘由。
如果没有社会制度,如果能抛开一切什么都不管不顾,陈安然只想狠狠给那个色老头重重两拳,管他承不承受得住!
她恨不得把大腿上被他摸过的那块皮肤剜下来。
但是她不能。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陈安然觉得这个世界大概率是他妈的不会好了。
打开抖音,人们每天都在被各种各样短平快的讯息洗脑、冲击、麻痹。而真实的世界又无法屏蔽:大批量裁员、中年人失业、青少年抑郁、城中村每周都有人自杀……
因为大环境不好,大众普遍的情绪都沮丧无望,像一枚被吹得发白的气球,每个人都在飞速膨胀,膨胀。
凝聚在一起,就是一团巨大的戾气。只差一个小小的图钉,就会“砰”地一声爆炸。
正因如此,所以社会上的恶性事件才会如此层出不穷吗?
陈安然看向手机,广城的同城消息最新一则,一个年轻人驱车在十字路口接连撞翻十几个路人,过程中没有刹车。
他没有醉驾,车子功能完好,这么做仅仅是因为自己度过了糟糕的一天,便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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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的人都拉到地狱一齐陪葬。
而社媒的普及化,也将混乱的事故现场飞速扩散,引起几十万评论点赞。陈安然看着视频中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大脑像被某种残酷的记忆击中。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冒出:如果她再如此窒息度日下去,会成为时代巨轮下,那个被车轮碾过的人,还是紧握方向盘撞向他人的人?
陈安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想法正在无人注意的阴暗角落滋生疯长
而那个抛出念头的陈安然则在一旁抱臂冷笑:“如果你人都死了,你现在每日痛苦拧巴的活又是为了什么?”
对啊,为了什么?
父母说我离了他们介绍的工作会饿死,那我就真的会饿死吗?
上司说我做的东西全是垃圾,那我就真的是一滩垃圾吗?
还有……
如果我在明天因为意外死去,那我此刻最想做什么?
——我想辞职。
-
陈安然不动声色的熬了最后一周,在看到手机里的那条年终奖通知提示到账后,才上企微提了离职手续。
父亲定会勃然大怒,但她决定破釜沉舟。
因为陈安然珍惜自己的生命,她不想有一天做出让自己后怕的事情。
正式员工提离职是要提前一个月的。
陈安然用两周的时间处理好交接,然后一口气将所有剩下的没有休的年假通通休了。
走出公司的那一刻,陈安然觉得浑身轻盈,巨石般压在头顶的重物荡然无存,原来当断则断的感觉这么好。
背后的高楼大厦是城市里的肖申克的监狱,而叫“陈安然”的小鸟身上的每一片羽毛则重新沾染上了自由的光辉。
真好。
-
一连三天,陈安然都在家里收拾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但她不打算再继续待在广市。
东西该扔扔,该收收,不清理不知道,一清理吓一跳。
地面上堆满了分门别类的杂物,书架上有本《追风筝的人》,已经快被翻烂了,陈安然翻了翻,一张泛黄的便签纸打着旋儿飘落在地上。
——那里有成为好人的路。
便签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有大气之姿。
在那行出自《追风筝的人》的话的下方,还写着一行真心实意的祝福。
——安然,你一定能考上!
记忆中那个少女明眸皓齿,对她灿烂又真挚的微笑。
陈安然慢慢捡起那张纸,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那张纸上的字迹慢慢被眼泪洇湿。
-
如果你在明天因为意外死去,那你此刻最想做什么?
——我……我想再见夏茗一面。
——我要亲口告诉她。
对不起。
对不起。
11.陈安然
陈安然拨开沙发上堆积的衣物,腾出一块空地坐下,又打开微信,翻找属于高斯妍的对话框。
上一次和高斯妍联系还是在两个月前,对话框已经被无数供应商的群消息压在了很下面。
十年,真不敢相信她们已经认识了十年。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比如陈安然毕业后一事无成,又和相恋五年的男友和平分手。两人发展的都不太好,他要继续留在北城等待机会,而她则在公司倒闭后要灰溜溜前到广市当社畜。爱情和面包相比,显然后者更能顶饱。
五年的感情,终究抵不过现实。分别的时候也不是不难过,只是更唏嘘。
而高斯妍呢,毕业后一直怀抱着逐梦演艺圈的梦想,却在毕业几年后演员梦碎。她不但没混上主角,还家逢巨变,生活和处境一落千丈。
公主心高气傲,不愿意留在自小长大的海市受熟人指点和非议,自尊心和小心脏都受不了。于是不顾母亲哀求,飞速抓住之前参加网剧面试落选后投资商大佬介绍的工作机会,孤身一人来到与家乡相距甚远的广市工作。
这里认识她、知道她过往的人很少。在不认识的人眼中,高斯妍还可以是那个自欺欺人、家境优越的公主。
除了陈安然。
但陈安然是安全的,她们都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对往事绝口不提。
于是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两个性格和经历都大相径庭的女孩,孤零零的心在慢慢向彼此靠近,有了第一次联络,就有了第二次……渐渐维持着一种不咸不淡的友谊。
而邓意,则是陈安然年初利用周末时间去艺考机构打零工时偶遇到的。
多年不见,她混的一般,却还是那样爱嚼舌根。邓意估计没有想到,陈安然和高斯妍居然成为了朋友。更没有想到,自己一直持续关注、嘲讽着的高斯妍,但在对方那里,自己只是个路人甲而已。
人好像总是要对抗一点什么,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陈安然是,高斯妍是,就连局外人的邓意也是。
此时此刻,陈安然的指尖停在对话框上,她和高斯妍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是一笔转账。
-
两个月前,一个周六的傍晚。
高斯妍邀请陈安然去天河区的一间清吧club。
低奢的装潢,开的很足的冷气,扎着小领带的英俊服务生会低声提醒你小心脚下。而那每走一步都会亮起的灯带,都显示着这里很贵。
这不是陈安然会来消费的地方——一杯酒就要三位数。事实上她还是坐地铁过来的,消费四块钱。
高斯妍就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她衣着夸张,浅粉色的亮片裙子又紧又短,刚刚盖过大腿根部。而敞开的领口可以看到雪色的饱满沟壑。她神色恹恹地裹着条皮草一样的披肩,正抽着一支粉色水果味维C电子棒。
这细长的香烟一样外型的东西被她抽出了一种醉生梦死的靡丽,她一脸心事重重。
陈安然拉开椅子坐下,距离拉近,她看到了对方浓妆下的憔悴与迷茫。
没有不咸不淡的寒暄,陈安然眨了眨眼睛,指了指她手边的特色鸡尾酒:
“你又分手了,对吗?”
高斯妍睁大眼睛,这个动作是多年习惯,会让她显得很妩媚。她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亮晶晶的耳坠子叮咚作响:“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的啦?”
陈安然心惊胆战地扫了眼酒单上的价格:“因为你只有想诉苦的时候,才会约我出来。”
从陈安然第一次和高斯妍小聚开始,对方就一直在谈恋爱。无一例外都是财富地位远超于她的年长男性,可惜短则两周,长则半年,皆以分手告终。
究竟是恋爱,还是“交易”,陈安然不得而知,也不想去问。
而这一次。
“我至少获得了物质!”高斯妍挺直腰板,满不在乎道,举起白色的戴妃包:“这个,他给我买的。我的牙,上个月做的烤瓷,十万块呢,他给我付的。”
“他能满足我所有的愿望!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对我是认真的,他还想让我辞职,搬到他家去住,他来养我。我肯定不愿意啊,这跟24小时被人装监控有什么区别?管头管脚谁愿意啊?哼,就分了。”
她喝着酒,眼睛却在乱瞟,明显是虚张声势。
“嗯嗯……”陈安然敷衍的答着。
以高斯妍的性格,如果对方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好,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分手的。她总是一副很有头脑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现在她喝完第二杯酒了。
酒精让人放松,音乐让人触景生情。
高斯妍的目光开始涣散,即便这样,还不忘从包里掏出粉扑补妆,竭力在人前保持完美:“……但是你知道吗?他是个不婚主义者,说的不好听,这跟白玩有什么区别呢?”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他那个阶层的人有无数选择,无数扑上去的新鲜女孩,而我呢?……其实就是他玩腻了,甩的我。”
这便是难以启齿的实话了。
但陈安然实在无法感同身受,她没有和所谓“高阶层”男□□往的情感体验,只能干巴巴安慰道:“往好处想……还好你当时上头没有真的辞职。”
上天作证,她真的是想安慰她。
但高斯妍的表情,却像被人猛地打了一巴掌,变得又羞又窘。
见陈安然有点懵,她试图掩饰,却满腹心酸。
-
高斯妍后来没有考上京电表演系,也没有像她自我规划那样成为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也是那一年,她本应璀璨的人生急转直下。
她没得选择,最终不得不上了一所打着传大招牌的民办大学,那所普普通通的二本大学是名校和社会资本合作创办的,没什么名气。
但高斯妍不认。
她心气高,出门在外只说自己是传大的,绝口不提学校完整的全名。就像京电高职表演出来的那些人,不是也自动省略专科的事实,对外一致是说自己京电毕业的吗?
谁都要面子。
高斯妍更是离了面子不能活。
本来是没什么的,公司的大领导带她出去应酬,就是看重她是个漂亮的花瓶,能交际也能唱歌,醉酒后双颊酡红,颇有一番情致。而在那片恭维声中,男领导当然不会主动戳穿下属不是名校毕业的事实。
但坏就坏在,那天高斯妍发挥超常,娇声软语把宴请的几个大佬哄得心花怒放,于是她自然而然也成了被瞩目的焦点。
于是有眼红的人偏要刨根问底、下她面子。
“小高啊,传大不是在北城吗?可我听着你刚刚说,你大学时经常去逛夫子庙,那不是在宁市吗?”被宴请的大佬搓着花生米,一搓完,一旁的侍者殷勤地递来温热的湿毛巾。
“啊……这,这是去那边玩的。”高斯妍笑的不露声色,心里却大叫糟糕。
“宁市那个,可不是传大的本校哦。”大佬的女秘书温温柔柔,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客气地揭开高斯妍最后一层遮羞布:“好像是个很差的三本,哦,好像现在变成二本了。”
她笑容得体:“不过当然啦,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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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现在的样子,肯定也是混的风生水起。毕竟英雄不问出处嘛!”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探究的,恶意的,看笑话的,带着色欲的。
而她的大领导也皱了皱眉,看向她。
那时,高斯妍其实是可以补救的。她只要放下自尊,承认自己撒谎,再利用她最擅长的撒娇示弱,抹下脸皮去主动自贬:哎呀,你们这些人好讨厌的啦!人家不就是想省略几个字给自己抬个咖嘛,不然怎么好意思和各位成功人士坐在一起呢?
——就完全可以避免后面的事情。
但高斯妍当时就是宕机了。
因为对方的话字字刀枪,全部狠狠扎在了她内心最过不去的坎上,残忍的扯下了她表面努力维持的虚假完美,逼着她直面她内心最不愿意面对的往事。
高斯妍被激怒了。
被激怒的那一刻,什么“男人们喜欢的都是情绪稳定的女人”、“在饭局上表现得体、帮助领导交际就是我这份工作的最大价值”、“任何社交场所都是我钓优质凯子跨越阶层的机会”通通荡然无存。
她只记得自己霍然站起,盛怒之下飙出了海市家乡话,气的面容扭曲:“……你妈勒个搓比!”
-
“啊……那后来呢?”陈安然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太不像高斯妍会做的事情了。
“后来我就主动辞职了。”高斯妍云淡风轻的耸了耸肩,披肩下滑露出大片肌肤,她又滑稽的翘起一边肩膀,僵硬地拉上了:“又不是非干不可!”
陈安然没拆穿她,只是小口啃着特调酒搭配的橄榄,什么玩意儿啊这么贵,又不好吃。
“安然,有一件事我可能只能求助你了。”高斯妍双手合十,微抿唇角,眼圈发红。
陈安然吓了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卡在喉咙里的橄榄嚼也不是,咽也不是,十分尴尬:“我?求助我啥?”
你认识那么多有钱人,我这个小虾米能帮上你啥忙。
“……借我点儿钱。”
“……”
陈安然想骂人,怎么好事儿就轮不到我呢?现在需要借钱的时候想起我了。你怎么不找你的“男颜知己”们?反倒是想起了日子过的紧巴巴的我。
她还想骂高斯妍,没钱了还死要面子,非要定在这么贵的地方喝一杯三位数的酒,橄榄还那么难吃!
但想了想,憋了回去。
因为对面的高斯妍已经难堪的快哭了。
陈安然别过头,她有点烦她,又觉得她可怜:“你要借多少?”
“一万。我已经把一些东西挂在闲鱼上了,但卖掉也需要时间,我卖掉后第一时间还你!”美人咬着唇,低下头不敢看她。
一万啊。
陈安然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胸腹都被气得涨大了两圈。
饶是如此,她依然把钱借给了高斯妍。
并且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
-
此刻,陈安然看着那条已收款的橙黄色转账记录,高斯妍确实在十天后就把钱还给了她。
陈安然本就不宽裕,当时能借钱给她属实需要勇气,她心里是知道的。
陈安然主动发去消息。
【安】:我辞职了,离开广市前,我们见一面吧。
【高baby】:好啊,什么时候呀。
【安】:现在?
对方没有回复。
半小时后,陈安然收到了一个位置。
是天河区最大的一家夜店。
高斯妍喝多了。
12.陈安然
冷雨绵绵。
陈安然在地铁上刷了会儿抖音,新一轮的降温已经引起南北方不同的网友热议,其中爆赞的一条是:
“我我我!作为一个在南方上大学的北方孩子很有资格发言: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也就是单纯的冷。但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因为它不仅冷,它还很湿!!”
陈安然笑了,那是一种已经度过了青葱岁月、再回顾时了然的笑意。
她想起自己作为南方人在北方读大学的那些年,最忍受不了的不是室外零下几十度的寒冷,而是干燥。尤其是有暖气的室内,干的喉咙里整日火烧火燎,脱一件毛衣,都能燥的噼里啪啦一长串静电。
而宿舍晚上要断电的,加湿器根本用不了。她都是把几件湿衣服打湿,再挂在床边,以此度过干的够呛的北方冬天。
“叮——”时间过得飞快,地铁到站了。
陈安然从地铁出来,外头的冷雨淅淅沥沥着下,竟又大了些。她打着伞,低头紧紧盯着地面上的大大小小的水坑,防止飞溅到裤腿上。
尽量让自己走的快点,也走了有二十分钟。
终于到了。
引入眼帘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盒子,上面叮叮咣咣闪烁着飞舞的彩色线条,长长的阶梯从入口延伸深处。
……高斯妍怎么还没出来?
-
超vip房中,觥筹交错。
这间最大的包厢足有两个舞池大,却比外面清净。
海音大学歌剧系的大三女生正拿着话筒演唱一首《剧院魅影》,巨大的LED屏上画面变幻,而女生极具穿透力的嗓音被高级音响完美还原,光影从上方随着音乐节奏变幻,效果拉满。
今天是这家店的老板组织的MBA校友聚会,在一群事业有成的中年人中,高斯妍和其他三个女孩是被邀请来点缀气氛的,歌剧系的女孩唱的太好,简直把众人压倒。
所以一曲毕,她放下话筒四下张望,高斯妍只装作没看着,和身旁的男人继续谈笑风生。
珠玉在前,高斯妍才不要自讨没趣呢。
室内温度不高,高斯妍却穿着一袭黑色露背晚礼服,一边防止身边那只不经意揩油的手,一边不得不应付对方,无奈地将杯中红色液体一杯一杯往嘴里灌。
酒越喝越多,胃里却在翻江倒海,她的鼻尖疼的沁出薄汗。
怎么还没结束?陈安然都已经到了吧?
她心不在焉,频频看向手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宴席将散,高斯妍心中暗喜。
“小高,你还住上次的地儿吗?我顺路送你啊。”
旁边的邓总是第二次在酒局上见到高斯妍,上次狩猎她没成功,这次更跃跃欲试。他看似礼貌,其实眼底深处尽是轻蔑,这样的女孩自己见得多了,总是假模假式要矜持扭捏一番。
殊不知在全场所有男人里,高斯妍最烦的就是他。
上次的酒局他硬要送她回家,结果上了车,又让司机下车去买东西,拉着她在车上自我感动地讲了一小时的创业史,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你和当年抛弃我的初恋长得特别像。”
……
天知道高斯妍花费了多少口舌才在不惹恼对方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眼看邓总又要旧景重现,高斯妍披上披肩,娇笑着冲他扬扬手机:“怎么敢麻烦邓总呢,我的朋友已经在楼下等着我了呢。”
“男朋友?”对方皱了皱眉,明显不信。
“好朋友。”她轻快地答,高跟鞋小心翼翼的越过电梯的缝隙,在邓总如炬的目光打量中佯装感知不到,低头着摆弄手机,电梯终于慢腾腾到了一楼。
高斯妍跨出电梯,笃定的四下寻找,看到裹着羽绒服的陈安然,眼睛一亮:“安然!”
邓总在不远处看了会儿,悻悻作罢。
-
陈安然被高斯妍拉着先快速走了一小段路,直到后面的那些商务车看不见了,才被放开。
紧接着,优雅的美人快速走到一旁——
“哇……”高斯妍在路边吐得昏天暗地。
陈安然三秒后才反应过来应该给她打伞,高斯妍却将她轻轻推开,挡住她的视线:“别过来……很臭的。”
陈安然环视四周,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店,等她吐完,才嘀咕道:“我们去七十一买一瓶水吧?”
七十一便利店内。
高斯妍不光买了水,还买了创可贴和一块肉松面包。两人推开门,站在便利店门口小小的屋檐下。
高斯妍先漱了口,尽量斯文地小口吞咽,但那块面包还是很快就消失了。接着,她蹲下身脱下高跟鞋,露出磨得伤痕累累的左脚。
陈安然看的触目惊心,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平底鞋:“你既然不舒服,为什么非得穿这么高的鞋子呀?”
高斯妍扶着墙壁,一边贴创可贴,一边扫了她一眼,仿佛她问了个1+1=2的问题,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答道:“因为好看呀。”
她面容有几分自嘲,几分俏皮,却骄矜地扬起下巴:“——而好看就是我最大的资本。”
陈安然看着她贴完了创可贴,又从包里抠出几张皱皱巴巴的名片,倔强地将号码一个一个输到手机里,忍不住质疑:“有意义吗?对方可能根本不记得你是谁。你每天这么辛苦——”
“那你让我怎么办呢?”高斯妍打断她,扬起俏生生的一张小脸,雨水被风一吹,湿淋淋地落在了她的眼里。
她光裸着一只脚,足尖点地,妩媚的双眼显出一点茫然:“……我还能怎么办呢?”
-
如今的高斯妍,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家庭作为后盾,也没有真材实料的本事,她除了漂亮什么都没有。
她还记得自己被开除那天,场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失去了男性领导的庇护,她那个到更年期的女上司说出的话简直令她羞愤难当,对方不仅一语点出她的心思从来都不在工作上,还直接讽刺她是捞女,以她影响公司对外形象的缘由将她毫不留情地辞退。
其实高斯妍不喜欢那些饭局应酬,她也不喜欢喝酒,宿醉后第二天皮肤会变得很差,头也会很痛。她也不喜欢和男人上床,他们对待她的方式翻来叠去,毫不尊重。可这偏偏是她能得到认同感和价值感的唯一方式。
多么扭曲。
高斯妍不是不知道,她只是没办法。
她丧失了所有力气,她走不出这片泥沼。
但她走向陈安然,走向这个和自己一样带着回忆气息的旧人,茫然道:“你知道吗,毕业后我好不容易接到第一部戏,结果拍了一半被叫停,制片人说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可怎样才算够呢?我究竟还要付出什么?我不敢想。没戏拍之后我乖乖回了海市,结果家里公司被查封,我爸入狱顶包,我妈整日以泪洗面,我这时候才发现我是个废物,没能力,不会赚钱,扛不住事儿……而周围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话!看我会有多惨!”
“我一直在想我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去艺考机构没有错,我想考上没有错,我付出了我能付出的也没有错,那么到底哪里错了呢?哪里错了呢……让我的人生一步步沦落到今天这个鬼样子!”
天边闪过一道轰隆惊雷,路边违停的一排车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利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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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陈安然抿紧嘴唇,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高斯妍任由雨水将脸上精致的妆容冲花,她看着同样白了脸的陈安然,哭笑道:“其实我知道……我的运势就是十年前那晚开始败掉的,归根究底……都怪夏茗!”
言语最后,徒然变得尖利。
这是十年后高斯妍第一次在陈安然面前主动提起夏茗。
却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刻。
高斯妍嘴上这么说着,面上却并没有轻松半分,她蹲下身紧紧环抱住自己,小声地啜泣着。
陈安然走过去,将手放在高斯妍颤抖的肩膀上。
她知道,高斯妍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或者心里的负疚感能变得轻一点。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陈安然蹲下身,戳了戳鸵鸟一样的高斯妍,轻声道:“我已经辞职了,我打算去找夏茗。”
高斯妍霍然抬头,用看傻子一样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她:“侬疯了?”
陈安然摇了摇头,她的眼睛上都是水雾,摘下眼镜,低头用衣摆擦着:“我没疯,我很清醒,而且我想了很久。”
她重新戴上眼镜,世界再次变得清晰:“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假装忘记,假装事情从未发生,假装选择不是自己做的,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就是——你,高斯妍,我,陈安然,我们永远、永远愧对夏茗!”
她看向高斯妍,抿紧嘴唇: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高斯妍颤了颤,只觉得这邀请无比荒谬,她抓紧包上的链子,像是抓住一点支撑。
她躲避着陈安然的目光,低声道:“别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别整这一套!什么愧不愧对……我自己都自顾不暇,我已经是个摔得稀八烂的罐子,我自己都不在乎,你以为我会还会在乎十年前的那点子破事儿?在乎那所谓的良心?陈安然,你别太搞笑了!”
她勉力站直,重新穿好那只高跟鞋,踉跄着转身就要走。
陈安然注视着她的背影:“所以……你要让那些碎片碎的更厉害,直到有一天变成细屑,等到想拼的时候,拾都拾不起来么?”
高斯妍背影一顿,却没有吭声。
许久,她哑着嗓子软软道:“如果我非要这样呢?”
陈安然想了想:“我尊重你,你当然可以选择忘记的,但我……”
她的声音变轻了:“……我也有停在原地的权利啊。”
高斯妍转过身,有些疲惫、有些哀伤的看着她。
陈安然望着这个艳丽潦倒的成年女子,映入脑海的却是初见她时,那个令她惊叹、宛如电影里走出来般造作又美丽的摩登少女。
她那时至少是干净又有生气的。
她们沉默的注视着彼此,一时无话。
许久,陈安然主动打破了这一刻的安静:“我们都是自由的,你,还有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都是自由的。”
“但如果你后悔了,或是想清楚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我等你三天。”
陈安然走了。
高斯妍怔怔攥着陈安然走之前塞给她的伞……她什么时候在便利店多买了一把伞?趁她贴创可贴的时候?
她要她想清楚什么?
高斯妍茫然的握紧那柄蓝格子的雨伞。
想她为什么会活成如今这样?
想造成她认知扭曲的源头是什么?想自己没能考上京电真的是全怪夏茗吗?难道不是自己走捷径的思维惯性?难道不是父母教育?是攀比心?是不愿吃苦的娇气?
以及。
……十七岁时所经历的一切?
13.高斯妍
十七岁的高斯妍。
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被关注的焦点——被众人关注、艳羡、称赞。
就像站在明晃晃的华丽舞台,中心一束金黄色的光打下来,而她是唯一的、万众瞩目的存在。
……但瞩目也是有好坏之分的。
“高斯妍不是很有钱吗……她对于有钱人的理解怎么这么奇怪……”
“装有钱吧,根本不懂装懂,有钱人衣服脏了不是都直接扔掉或者交给保姆吗?随身带着根比手指还长的去渍笔是什么鬼……还要从裤兜里掏出来吗哈哈哈哈哈!”
“你确定从裤兜里掏出来的是笔???”
“卧槽!!!”
——比如这种瞩目,所带来的感受就很糟糕。
那天,高斯妍紧紧咬着嘴唇,浑身像被扒光了一样坐立难安,惶恐的目光飘来飘去,极力维持着脆弱的高傲。
要知道刚来到繁星时……她可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这落差也太大了。
-
高斯妍出生于海市,是土生土长的海市本地人。
她的父母是做服装生意的,早年生意好,开了两家店铺。虽不至于赚的盆满钵满,但也一家子衣食无忧。高斯妍是家中独女,从小备受疼爱地长大,她软糯、爱撒娇,又玉雪可爱,连颐指气使的模样都让人喜欢的不得了。
高母很喜欢装扮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儿,经常把她带到服装店里,用时髦精致的洋装把她打扮的洋娃娃一般,再贴在玻璃后面的橱窗里展览,金粉色的笔洋洋洒洒的写着四个大字:我们公主!
我们公主!
高斯妍每次听到这句话,就会骄傲的挺起小胸脯,再学着儿童模特班教的调调,优雅的在母亲服装店秀起了台步。
看着女儿傲娇又美丽的小模样,高母每次都乐不可支,恨不得让路过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她的孩子。
七岁的高斯妍经常被邻居、亲戚们夸赞:“这是谁家的小明星?打扮的这么漂亮!衣服又是你妈妈店里最新款吧?”“这孩子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瞧这小公主的气质!”“以后一定是上电视的!”
——父母恩爱,家庭和睦,掌上明珠。
高斯妍的人生原本应该这样平凡、普通又幸福的长大。
但也是那一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者说,发生了一件令人艳羡的、从天而降的“大喜事。”
高斯妍父亲的大姐——那个在爷爷奶奶嘴里被口诛笔伐的叛逆大姑,在外未婚生女多年、也跟这帮亲戚老死不相往来多年,最后竟一举翻身,嫁给了一位身价雄厚的大老板。
大姑以婚姻为阶梯,忍辱负重多年,最终成功实现了阶层跨越。
而人也只有过的好了,扬眉吐气了,心里才会慢慢舒坦。一舒坦,那口拗着、恨着的气就散了,对往事也便不那么追究了。而眼见丈夫与原配妻子离婚,公司高层更替,手下正缺信得过的人手,便想起了自幼疼爱的弟弟,也就是高父。
父母去世的早,高父向来老实,对这个姐姐一向是很听服的。
于是,在大姑的指点下,高父高母将服装店转手,房子出售,加上她给的贴补,高斯妍一家换到了更舒适体面的住所。
她的命运由此改变。
父亲凭借亲姐这一层关系,先给姑父开了半年的车,在得到姑父的信任和器重后,顺利成为姑父公司呼风唤雨的“高总”。母亲也不用再辛苦开店,每日只是小心翼翼地前往别墅陪着这位妯娌,上美容院、打麻将、接送大姑的女儿——蔡蔡上下学。
蔡蔡比高斯妍要大一岁,个头却比高斯妍矮半个头。她没有继承大姑的美貌,却完整地遗传了大伯的怪脾气,谁惹她不开心了,态度就要明明白白摆在脸上。
偏偏大姑和姑父都对她内心愧疚,打不得,骂不得。
因为年纪相仿,高斯妍时常被父母带去别墅和她一起玩。
和蔡蔡玩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她不尊重游戏规则,总是由着自己性子来,每次两个人一起做手工,明明高斯妍做的更好,对方做的就是一坨屎,可当两个小孩满怀期冀的向大人们展示作品时,往往人们关注的焦点都是蔡蔡,受到夸奖和喜爱的也是蔡蔡。
“妈妈,我做的不好吗?”高斯妍大声对母亲问道,母亲却慌忙地看向被众人拥簇、正往这边走来的大姑,略微拔高了声音:“好,你做的当然好,但是蔡蔡的作品更有想象力啊!她有一种创新的天赋。”
高斯妍听得一头雾水,而所有人对蔡蔡的称赞也让她迷惑不已。
孩子的世界,大人就是权威,他们的评论建造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认知。
蔡蔡喜欢偷穿大姑的鞋子,七八岁的小女孩似乎对成熟女性那些形态各异的高跟鞋十分好奇,她不光自己偷穿,也怂恿高斯妍一起偷穿。
高斯妍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在蔡蔡的威压下不得不成为同谋,双脚伸了进去,视线瞬间高出一截,刚惊喜的回头,就听见砰然一声巨响,蔡蔡哇哇大哭。
她摔倒了,额头上肿起红色大包。保姆、大姑和高母闻声赶来,大姨心疼的不得了,一个劲儿问这么回事,蔡蔡却只是哭,看着还踩在高跟鞋上的高斯妍抽噎。
高母顺着大姑看过去的目光,瞬间涨红了脸,她疾步走去,不由分说便对着愣住的女儿屁股上左右来了两个响亮的巴掌:“是不是你调皮?是不是?还敢偷穿姑姑的鞋!”
其实并不疼,母亲没用多大力气,但一刻的耻辱感是巨大的。
她羞愧难当,当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幼小的高斯妍,第一次模模糊糊感受到了成人世界那层无形的、阶级分明的权力结构,那是一种令她费解的、茫然的谬论。
七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但是七岁的小孩子是可以记得很多事情的。
而此刻,很多个平日里琐碎的细节碎片一样重叠。她想起平日里父亲对姑父的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回到家里,有时洋洋得意,有时一脸阴沉。又想起母亲对大姑的曲意奉承、百般讨好,明明自己的孩子比蔡蔡优秀,却只敢在人前一个劲儿夸奖蔡蔡。
寒来暑往,高斯妍一天天长大,蔡蔡也一天天长大。父亲和大伯的公司关系也越来越密切,他背靠大树,这些年赚了一些钱。当然,这点资产和大伯一家是远远不能比的。
一家三口又换了住处,这次搬进了市中心人人艳羡的高档大平层,也算正式步入体面的中产阶层了。而随着时间流逝,高斯妍也渐渐认同了自己在蔡蔡身边“配角”的身份,她是表姐身边的“小丫鬟”,她的父母则是姑父姑姑身边的“大仆从”,高斯妍一家都是主角身边的配角。
这样想是不是很狼心狗肺?毕竟你今天的一切都是靠着人家得来的。
可这是有代价的。十年里高斯妍见过父亲一周全天24小时无休,随叫随到的卑微。见过大伯只是摘下眼镜一皱眉,父亲就屁颠屁颠地从屁股口袋拿出尚在温热的眼镜布,殷勤地递了上去。
高斯妍也见过母亲在大姑面前被贵妇们颜面扫地的尴尬,被训斥时一脸难堪又不得不露出微笑的憋屈。
他们半夜里在卧室争吵,意见相左时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
——而他们的初衷都是为了给她最好的生活。
高斯妍为父母的牺牲而羞愧难当。
所以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吗?
也许人没有高贵低贱之分,却有层级之分。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才能拥有充足的话语权,才能够高傲地站在舞台中央。
“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高斯妍学习成绩并不好,她深知自己不是个头脑聪明的女孩,于是苦恼地询问高母。
“有,当然有。”高母摸着女儿乌溜溜的长发,愤愤道:“我的女儿长得这么漂亮,身材这么好,又会唱歌,以后一定能嫁到一个身价十亿的大老板,一定一定不会比你姑姑嫁的差!”
“你看那些参加选美比赛的小姐,不是一个个都嫁入豪门了吗?”
“妈还指望你以后让妈扬眉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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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呢!”
哦,原来我应该凭借女性的优势去跨越阶层。
而跨越阶层的最好手段,就是嫁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人。
当然,相同的货物放在不同的货架展示也是相当重要的。
所以高斯妍需要学历赋予的更大舞台。
-
十七岁的盛夏,高斯妍在父母的陪伴下,从海市飞往北城,前往繁星机构学习表演。
七月底,正值酷暑,高父开着大伯公司的车,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正在补妆的女儿,不爽道:“化这么好看干嘛!记得,你是去学习的,可别被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拐跑了!”
高母嗔怪地看了一眼高父,郑重道:“记住,女孩子要高贵,要矜持,不要被男孩子轻易得手了去。你爸说的没错,等你考上了好大学,以后大把优秀男人你挑……”
高斯妍精心对着镜子描绘完最后一笔,闻言撇了撇嘴:“知道了!”
心里想的却是:毕竟我不是蔡蔡,人家不用考也有国外大学争着要,现在朋友圈全是欧洲各地游呢。
三个月前,那个从小各方面都要压她一头的大魔王表姐终于走了。她走的时候,高斯妍去机场送别她,挽着她的手难受的情真意切,实则内心上扬的嘴角比AK还难压。
蔡蔡冷哼一声,用赏赐般的语气轻描淡写道:“我房间里那两个大箱子,里面都是不要的东西,就送你了吧。”
高斯妍一脸迷惑。
却在箱子拆开后,发出没出息的欢呼声,又迅速闭了嘴,她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实在很小人得志,很上不得台面。
里面是各类衣饰穿戴、名牌手袋。蔡蔡花钱大手大脚,穿衣风格却变化的快,那些她淘汰下来的昂贵名牌,却是高斯妍平日里在玻璃橱窗外“只敢远观”的存在。
父亲的车是大伯的,三百多万的宾利。母亲也穿上了她正式的衣物,高斯妍更是出发前隆重打扮了三个小时,她知道一个闪亮的开场对于全新的开局有多重要。
……只是这家备受推崇的机构,地点位置也太偏僻了吧?
高斯妍眼巴巴看着车子毫不留情地经过最后一个商场,而目的地居然还有十来公里远。
……繁华都市爆改城郊荒野。
这以后还怎么让她出门美美地做头发?以后是不是去屈臣氏一趟都两个半小时?这附近的美甲店估计也是乡村审美吧。
她嫌弃的想着,又觉得这个表情实在是很不美,于是又优雅的拿出镜子,对着镜子微笑起来。
-
高斯妍初到繁星机构时,场面不可谓不惊艳。
从豪车上款款走下来的小公主,DIOR墨镜罩住了二分之一的小脸,一身昂贵的设计款牛仔短装,笔直修长的双腿蹬着一双神气活现的荔枝纹短靴。
还是林绍丰亲自出来接待的。
高斯妍被林绍丰带到班上,墨镜酷酷一摘,脆生生的开始自我介绍。
男生们目不转睛盯着她,女生们也目不转睛盯着她。
男生们讨论的是脸和身材,女生们惊叹的则是着装和价位。
高斯妍被讨论了整整一周,一度被男生们奉为女神。
这里没有表姐,没有姑姑姑父。高斯妍迫不及待穿上皇帝的新衣,塑造成那个心目中理想化的自己:富裕的家庭、优越的样貌、好像她天生就习惯被前呼后拥着长大,理所当然走到哪里都是哪里的焦点。
这种被人羡慕、被人注视、被人拥护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高斯妍压抑了十来年的渴望终于得到了酣畅淋漓的满足。第一眼带给他人的震撼使她在短时间内的伪装无懈可击,她的优越感在膨胀,为那个拔苗助长的自我形象而沾沾自喜。
只有一个人看透了她,但他却并没有拆穿她。而是像欣赏一件艺术品,微笑着在不远处注视着她。
那个人是林绍丰。
而那时高斯妍对林绍丰的印象,是一个让人敬仰的、有品位的中年老师。
他应该挺有钱的,就是长得太普通了。
14.高斯妍
平心而论,高斯妍对繁星机构所在的地理位置意见很大。
同样是参加艺考,班上另外两个女同学结伴去了六道口附近也很有名的子艺机构,那里位置繁华,交通四通八达,去五道口就打车十分钟的事儿。她们每天下了学,不是逛街就是偷偷溜出去蹦迪,没事儿还能在休息日跑去京电附近的红珊瑚餐厅吃个饭,偶遇下在校的英俊男大。
小日子过的简直不要太好!高斯妍捧着手机看着她们多姿多彩的朋友圈,羡慕的牙痒痒。
反观繁星机构,园区里是挺漂亮的,但方圆十里都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偏僻之地啊?别墅就像海中央孤零零的一座岛屿,岛屿虽然五脏俱全,可走来走去都是这几个活动区域,进一趟城来回要消耗足足五个钟头,怎么不让人烦闷的直跺脚呢?
“山前有四十四棵死涩柿子树,山后有四十四只石狮子。山前的四十四棵死涩柿子树,涩死了山后的四十四只石狮子……”高斯妍心想,什么大柿子不柿子的,也别涩石狮子了,先涩死她吧。
七点的早课,高斯妍两眼发直,眼睛涩嘴巴也涩,于是蠕动嘴皮子浑水摸鱼,这是她管用的偷懒方式。
这生活过的!她不无忧伤的像,一天天就像复制粘贴似的。
上完了早课,下一层楼,只需要走路五分钟就到了食堂,吃完了饭,再回到食堂对面的宿舍楼休息一下,就又回到主教楼去上形体或表演课了。
以此循环。
做不了头发,精心养护的长发发尾都干枯分叉了。一周唯一的假期,进一趟城来回的路程却要五个钟头,比上课还累。这附近也没有干洗店,剪裁复杂的衣服穿了几次就不敢再穿了,怕坏。外卖倒是可以点,但是配送费高的离谱!周边可供选择的餐食大都是口味重的烧烤和麻辣烫,噢对了,这里的手机信号还不好,WiFi倒是能用,就是……人多挺挤的。
搞什么嘛!
高斯妍瘪瘪嘴,不开心。
再看堂姐的朋友圈,她出国后真的有在学习吗?怎么每天不是高端party就是顶级料理,发的朋友圈ins一样考究精致。不过伯父伯母确实对她没什么要求,即使堂姐一事无成,他们也能把她稳稳当当举到高处。
她轻而易举就拥有她可望不可即的阶层高度。
有厉害的人托举就是不一样啊。
高斯妍揉着练舞摔青的手肘,不无羡慕地心想。
如果也有这样的男人托举我,那该多好呀。
-
哪个少女不怀春。
高斯妍亦不例外。
但她幻想对象大概率只存在于晋江的言情小说中。
他必须英俊,这样站在她身边两人才搭配养眼,而不是外人一眼望去,只会撇撇嘴感慨美女配野兽。
他也必须富有,这样才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左右权衡、或弃她如敝履,不是说真正的情圣只生在大富之家么?
他也必须专一,最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爱她高斯妍一人,把她宠爱到天上去。
除此之外,这个男人最好家庭关系简单,没有突然甩来一张五百万支票的母亲,也没有哼一声周围人就噤若寒蝉的父亲,这样在和睦家庭长大的他,一定正直勇敢身康体健,不会动不动就胃疼,也一定知道尊重人,会全心全意支持她的演艺梦想,视她为最大骄傲。
perfect!
在半大不小的年纪里,高斯妍已经设立好心中完美情人的标准。这让她面对同年龄男生们的追求,有一种天真的超然感,别人问她有没有谈过恋爱,她会侧首看向窗外,忧郁地久久不语,或者低垂下眉眼,淡粉色的唇轻轻抿起,轻叹一声,说谈过呀,谈过最好的。
问怎么个最好法,高斯妍就眨眨眼睛,神神秘秘不愿意说更多了。
“那最后有没有上过床呢?”她们带着好奇、带着狎昵地问她。
高斯妍睁大眼睛:“当然没有!我妈妈说……那是女孩子很珍贵的东西。”
高母说过,女孩子要自觉矜贵,要把自己当一会儿事,男人才会尊重你,把你当一回事儿。她还教她,女孩子的第一次很重要,是筹码,是武器,要用在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刀刃”时刻上。
那什么才是母亲口中的“刀刃”时刻呢?高斯妍不清楚。
就如她不清楚这一套逻辑背后的荒谬之处,那是已经认同男权社会而将自己客体化的阉割,任由他人审视和掌控。
她的打扮成熟性感,内心却有不相符的稚嫩。女孩们顿生无趣之感,叽叽喳喳围向那几个复读生,她们早已尝过个中滋味,言辞大胆的畅聊着体验。
高斯妍不屑地想,她才不会随随便便在一张宿舍床上就把自己稀里糊涂交代了呢。听她们的讲述,去开房的钱男孩都要和她们AA,买套也是轮流买,请个三十块钱的电影,男孩们都恨不得把她们全身摸个遍,这真的不是倒贴和吃亏吗?
无解。
所以高斯妍一边享受、一边拒绝掉那些同龄追求者的示爱,而这其中的底层逻辑是:
她认为——
他们还不具备拥有她的资本。
-
高斯妍想考京电表演系,或者说一开始她自信满满,觉得自己理所当然会考上。
这件事情就像程序一样被根植在她的思维中,以至于她发现事实真相的残酷——这是一件异常艰难、竞争激烈到难以想象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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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的目标时,她懵了。
她真的懵了。
表演课老师是京电表演系的研究生,她毫不客气的当着全班所有人的面告诉高斯妍:“你不要觉得自己长得漂亮,每年考京电表演系的考生,哪个不漂亮!漂亮只是入门槛,况且你也没有那么漂亮。而且,你都上了小一个月的课了,表演怎么还这么烂!好好反思一下自身,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偶像包袱?你知道你这样去考试,基本上就是死!是一个合格证都拿不到的吗?”
台词老师是北戏大三的师哥,他在课堂上直接叫停,然后直接指出她的问题:“你的台词和朗诵要么毫无情感,要么过于做作,斯妍,你到底怎么回事?重来!”
舞蹈老师干脆直接在课上录下视频,等全班跳完,再回放给她们看,悠悠道:“看看是谁一直没在拍子上?是谁动作错的最多?我就不点名道姓了。”
只有声乐课上,高斯妍才得以喘息。她的歌声还行。
但是其他课,她明明也认真上了啊!
但老师们不止是说她,她们也一视同仁的说其他人。
这让高斯妍心里略微好受了点,但还是憋屈的想哭。
高斯妍将之归咎于自己不够聪明。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是繁星老师们习惯性的表达方式,因为她们当年也来自这里,也曾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直言不讳的责备过,她们认为教学就应该是这样的。
高斯妍非常难过。
所有人走后,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跟随音乐努力练习。
黑色紧身形体服,舞蹈鞋,她像一只翩然的小蝴蝶,只是长睫上还挂着湿润的晶莹。
“跳得很好啊,斯妍。”
林绍丰站在门口,他用一种欣赏的、温和的目光包裹住她,高斯妍几乎是立即停下动作,有些赧然地整理了下发髻:“林老师,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跳得很差劲。”
她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落和不自信。
“怎么会呢?”林绍丰左右四顾,故作惊讶道:“谁说你跳的很差劲?要我说,是这个风格的舞不够适合你,没有把你的优势和气质发挥出来,和你本身关系不大。”
老师是学生的老师,而林绍丰又是老师的老师。
他明明站在话语权的顶峰,代表着最大的权威和公信力。
而他竟然越级认可了她!
高斯妍心里涌上一股想哭的冲动。
“可是我的表演……”
“那是他们没找到引导你的开关,其实你资质非常好,是可以冲京电、北戏的好苗子!”
林绍丰背着手,肯定而笃定的、认可了她。
高斯妍的泪水夺眶而出。
15.高斯妍
“舞台表演来源于生活,它符合我们生活中的行动规律——”
林绍丰只是看了一小段高斯妍的表演,心里便有了数,他淡淡叫停:“生活中,你在家里看到外面下雨了,是不是会起身关窗?”
高斯妍点点头。
林绍丰:“你关窗的时候,会感受外面变天了,狂风将冰凉的雨丝沾染上你的脸颊,冷风吹起胳膊上的一层鸡皮疙瘩,你会感到冷,会不自觉肩膀瑟缩,只想赶紧收拾好烂摊子,所以动作会急迫——你首先得相信这个情境,其次要调动五感的想象力,用肢体语言去表达出来……”
“换而言之,你生活中会怎么做,舞台上的表演就怎么做的。”
林绍丰引导高斯妍做练习:“重新来,你刚醒来,看到外面狂风大作——看到阳台上的衣物被吹了一地,很惊讶。”
高斯妍睡眼惺忪起身,茫然的看向阳台,美眸微微睁大。
林绍丰抱起双手,鼓励:“继续。”
高斯妍跳下床,将不存在的衣服迅速捡起来,又一气呵成关上窗。
林绍丰在心里皱了皱眉,面色却一片温和:“太快了,你走过去的时候,地面上淋了雨,是不是还有点滑?风将冷冰冰的雨丝吹进了你的眼睛里、鼻子里——”
高斯妍重新走过去,拉开阳台门,脚滑了一下,接着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喷嚏。
林绍丰继续:“你冷吗?冷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地上都散落了哪些衣服,是床单被套呢,还是袜子外衣?要知道,你在表演的时候联想的越具体,你的动作感觉是不一样的。”
高斯妍蹲在地上环抱着双肩,用力搓了搓,听到后面,有些茫然地看向林绍丰:“我该怎么做?”
林绍丰刚想说什么,就被一个闯入的不速之客打断,郭嘉文站在舞蹈室的门口,抱着手道:“林老师!上次你让我改的故事,我已经改好了,你要看一下吗?”
高斯妍看向郭嘉文,郭嘉文看着高斯妍。
后者带着微微的敌意睨着她,高斯妍心里不太舒服,于是傲气地抬起下巴,回望过去。
她们的小动作被林绍丰尽收眼底。
林绍丰不动声色:“斯妍,那你先把前面讲过的理一理,理顺。”
高斯妍点了点头,温顺地说好。
又忍不住透过玻璃望了过去。
郭嘉文穿得很辣,很欧美,一副叛逆不羁的女孩打扮,但当她看向林老师的时候,下巴往下微微收着,眼神是仰视的,一脸敬仰。
高斯妍从包里拿出香喷喷的面巾纸,抽了一张展开,先优雅的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心想林绍丰确实挺厉害,不愧是老师的老师,刚才他只是略微指点了自己,她就摸到了一点窍门。
如果他是她的表演课老师就好了,就能一直被他这样详细的指导。
说不定下次他还能关照她……
高斯妍还没意识到,自己只是被关照了一次,就已经在祈盼下一次。
-
林绍丰何许人也。
他毕业于名校文学系,第一部正式署名的代表作就收视长虹,家喻户晓。之后,十年如一日在影视圈深耕,有自己盘根错节的人脉网。前些年又一手创立繁星机构,一直做到行业头部,赚的盆满钵满。
而他人生的最初,来自地图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镇。一个普普通通的追梦青年。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不可谓不是“知识改变命运”的经典范例。
听说他发达后,还往家乡捐款修路,一度被政府嘉奖授予锦旗。
……
高斯妍只是随口一问,宿舍里林老师的忠实fans就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给她听得一愣一愣,还有不少女生积极响应,高斯妍以前怎么没意识到林绍丰在机构里这么受人追捧?
初看他时不起眼,只记得脑门有点大,原来是才气的标志。
穿衣休闲为主,不显山露水,原来是为了和学生们打成一片。
他科班出身,自己写过戏,也导过戏,深谙学院派的表演路子,难怪指导她来轻轻松松。
能将机构开的这么厉害,肯定对表演系老师招生的喜好了如指掌吧?
高斯妍咬着嘴唇,微微侧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下颌线,绷紧,放松,绷紧——她是不是又胖了?
又开始身材焦虑了。
女孩们聊着聊着,又咋咋呼呼聊到别的话题去了。
高斯妍倏然觉得孤单。
闭上眼前,却想到今天被指导时的那个声音。
——可靠的、不疾不徐的、带着鼓励意味的。
-
那天之后,高斯妍开始注意林老师。
以前你不注意这个人,他好像就是园区里一块移动的石头,一个你世界中的甲乙丙丁。但当你开始注意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无处不在,谁都在被他潜移默化影响,谁都在盼望让他注意到自己。
“林老师,这是海市特产梨膏糖,我妈妈让我拿给你,她说你每天都在给学生讲课,一定要仔细嗓子呀。”其实是高斯妍自己想送,想拉近乎,但她又不好意思,于是冠上了妈妈的名号。
“替我谢谢你妈妈。”林绍丰擦了擦手才接过,随口道:“这周有个老同学拍的电影首映,不少明星都会到场,去看看?”
高斯妍受宠若惊:“这……也可以的吗?”
郭嘉文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学着她嗲嗲的尾音:“不可以,那你别去呀~”
林绍丰瞥她一眼:“嘉文。”
“OKOK。”郭嘉文语气软了下来,她用口香糖吹了个大大的泡泡,“老师邀请你是你的荣幸,我希望你别迟到了,毕竟那天京电表演学院的教授也要来。”
高斯妍眼睛倏然亮了。
-
那是高斯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明星。
还是国内赫赫有名的一线明星。
她按捺着激动,满脸小女生的娇色,只记得举起的手机就没停下来过。
郭嘉文冷哼一声,一副“自己早已见识过”的淡定模样,指着正在发言的导演亲昵问林绍丰:“老师,那个就是你的大学同学呀?”
“对啊,大学上下铺,多年的铁哥们儿。”林绍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答,又转头拍了拍高斯妍,指向一处:“你前方第七排中间位置的老先生,就是明年京电表演系的主考官。”
高斯妍猛地放下手臂,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林绍丰看了眼她郑重紧张的神情,拨打了一通电话:“张院?您老还是那么精神……哈哈哈哈,瞧您说的,我就坐你后头呢!”
高斯妍呆呆地看着轻描淡写的林绍丰,紧接着,她瞠目结舌的发现,前方那位老先生放下手机,竟真的回了下头,冲着她所在的方向熟稔的挥了挥手。
林绍丰同样熟稔地挥手回应。
高斯妍心里咯噔一跳。
她曾听大伯父说过,传言只是传言,最不能全信的就是别人的一张嘴,必须要眼见为实,只有亲眼看到的才是真实。
但是今天……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啊。
高斯妍心想,林绍丰原来真的很牛掰啊。
-
回去的路上,车子在拥挤的道路上缓慢挪动。
而车厢内,两个女孩子都很兴奋。
林绍丰先问了郭嘉文几个关于电影的问题,在她支支吾吾回答不上后,佯装生气:“给你上了几次小课了,怎么一点儿进步都没有呢?你这样还想不想考京电了?”
郭嘉文也要考京电?高斯妍吃了一惊,而且林老师的语气,好像她已经胜券在握了似的。
“哎呀老林,”四下没人,郭嘉文亲昵地挽上林老师的手臂,卖乖道:“你再多教教我嘛!写作、写影评真的太难了,我吧,文化分你也知道,京电有没有什么文化分既低、专业还能稳过的专业啊?”
高斯妍听的稀里糊涂。
林绍丰看向前方汇聚的车流,意有所指:“这要看你努力程度了。”
“我一定一定!一定努力!”
郭嘉文美滋滋的玩手机去了。
高斯妍咬咬牙,绽出一个甜笑:“林老师!那你也帮我看看呗,你觉得我考京电表演系有几成希望呀?”
林绍丰好似很满意她终于问了出来,将目光锁在她身上定了定,思索了下,答:“希望嘛,当然有的。每个学生报考都是一份小小的希望。但你……”
他话锋一转,看到高斯妍越来越僵硬的脊背,和委屈咬起的红唇,啧啧一叹:“但你还是没找到窍门。”
“那我该怎么办做呢?”高斯妍低头,手指将牛仔短裤抠的皱皱巴巴。
车子一个急转。
林绍丰的膝盖在惯性下紧紧挨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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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高斯妍浑然未注意,只是紧张地盯着他。
林绍丰沉吟道:“我这人最惜才,尤其是有天分的学生。我真心希望每一个有才华的学生都能考上理想院校。”
他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大腿,终于开了金口:“这样吧,你这周开始每周四晚上来我办公室,我一对一给你上小课,突击下表演。”
这是殊荣。
高斯妍看到郭嘉文不爽地翻了个白眼。
她知道自己捡了便宜,立即绽放出甜美的笑容,脆生生地道谢:“谢谢林老师!真的太感谢您啦。”
林绍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三秒,慢慢移开。
-
周四晚上,高斯妍第一次踏上主教楼三楼那间独属于林绍丰的办公室。
三楼的走廊门口需要门禁,她点击呼叫,屏幕亮起幽蓝色的光晕,高斯妍在小小的屏幕上看到了小小的自己。
有人给她开了门。
走廊很长,有不少空着的房间,都是作为仓库使用,只有囤积作用。而只有尽头那间办公室,有活人的迹象。
高斯妍刚想敲门。
门却“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而来开门的人,却显得有些颓靡,他手拎一瓶红酒,一身潦草,示意她先进来。
高斯妍好奇的踏入这个屋子,暗色调的装修,深棕色的皮质沙发,包豪斯风格的创意吊灯和摆件,以及一整墙的收藏品——价值不菲啊。
高斯妍兴冲冲刚想询问林绍丰,就看到桌几上七零八落的几个酒瓶——老师在喝酒,他怎么了?
她这么想着,也理所当然问了出来:“老师,你怎么了啊?”
林绍丰没吭声,高斯妍这才注意到他很痛苦的样子,似在隐忍什么。
高斯妍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道:“您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林绍丰摇摇头,用力搓了搓脸,苦笑道:“吓到你了吧,今天状态不太好。”
高斯妍摇摇头,下意识站起身:“那要不今天不上课了,您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您了……”
“别,斯妍。陪我说说话吧。”林绍丰声音哽咽。
“好……”高斯妍于是又坐下,她实在被眼前的状况搞糊涂了。
“抱歉让你见笑了,斯妍。今天就当是朋友聊天吧。”林绍丰见高斯妍点点头,随即从酒柜中拿出一个新的酒杯,给她缓缓倒入了一杯红酒:“其实我并不会经常这样子,怪难为情的。像我们这种为艺术献祭灵魂的人啊,年轻的时候把爱情看的比天大,要死要活!总以为年龄大了就好了,没想到这是病,治不好!现在还跟二十出头一样!爱上一个姑娘,就要把钱啊、命啊资源啊,都一股脑儿献给人家。可是人家呢,考上了,翅膀硬了,有作品傍身了,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当条狗一样一脚踹掉了。”
高斯妍理出了一点头绪,找到了林绍丰今晚失意的重点——他失恋了,还是被甩的那个。
好像对方还是他以前的学生?
再看他的模样,平常那副稳操胜券的神气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普通的、在爱情中受挫、被抛弃后的男人形象。
高斯妍被他的状态感染,歪头:“这不是过河拆桥吗,老师你也太可怜了吧!”
“她没有错,她那么美,那么优秀。”林绍丰叹了口气:“都是我的错,是我恋爱脑,是我给不了她更多东西,女孩子都希望爬的更高,得到更多嘛。我错就错在一直留在原地,快四十的人了,只长社会经验,骨子里却还可悲的对爱情抱有信仰……”
他好像真的是在反思自己,红酒却一杯又一杯的惆怅下肚。
高斯妍也喝了一些,她酒量不咋地,林绍丰倒也没有劝她喝酒。
气氛轻松。
但他一直在讲述自己的事情。
以一种极度坦诚、真实的态度。
高斯妍忽然觉得与林老师距离拉近了很多。
可能是因为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普通男人。
男人。
一个相信真爱、追逐真爱、并愿意付出一切的可怜男人。
不知不觉,在酒精晕乎乎的催化下,她也陆陆续续讲了不少。
而过度密切的交谈容易给人一种爱的错觉。
那时候高斯妍尚在懵懂,她还意识不到那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16.高斯妍
“叮叮叮叮……”
清晨薄薄的日光透过窗帘撒在地板上,而手机的闹钟已经响了第三轮——对床的女生早已起身去洗漱了。
只有高斯妍还在赖床。
她孩子气的用被子蒙住头,磨磨唧唧不想起床。
早晨醒来,头有些微微的晕,但却并不难受,可能是因为喝的不多。高斯妍想起昨晚的氛围,新鲜感和愉悦一齐在心间萦绕。
“高斯妍,你还不起床?”对床的女生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拉起眼皮描画眼线:“今天大明星学姐要来跟我们分享经验!她最近热映的电影你看了吗?咦,你那是什么表情?”
高斯妍睁大眼睛,猛地一拍脑门,她一跃而起,手忙脚乱的开始收拾:“哎呀,我怎么忘了呢!我一直很喜欢她!那部电影我还去看了首映呢!她演了女二呢。天呐,这么重要的事情可不能迟到!”
“就是说啊,我先走了喔。”
“啊!我不会是最后一个到的吧?不要啊!”
高斯妍不禁为自己任性的赖床懊恼不已。
-
“代岚算是咱们繁星机构的大学姐了,想当年艺考,她考一个过一个,集齐了名校合格证的大满贯,我记得京电表演系是那年的第三名?”林绍丰和田荔坐在第一排左侧,他笑吟吟地看着代岚。
“第二名。”代岚笑的客气谦虚,滴水不漏:“林老师和田老师是我最珍贵的引路人,也是我的恩师。这次很荣幸能受邀回来给学弟学妹们分享经验,大家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
高斯妍是班上最后一个到的。
她轻手轻脚进入课堂,猫着腰悄悄坐到了第二排边上的空位上,同学们的目光都被台上光芒万丈的明星学姐深深吸引,没人注意到她。
只有林绍丰貌似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
高斯妍满脸激动。
代岚学姐真漂亮啊,穿衣品味也是一如既往的好。
高斯妍贪婪地望着台上发光的中心,看她那头又黑又亮的长发,像有生命力的绸缎似的。她的脸在生活中看简直小的不得了,眼睛却比大荧幕上看还要更大,立体的五官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举手投足间星味十足,令人不舍得挪开眼睛。
这就是影视圈已经崭露头角的女明星。
难怪都说红气养人。
高斯妍看着代岚和林绍丰有来有往的问答,聊着一些她不认识也没机会认识的“大人物”,那些在她心中常驻微博热搜的遥远名字,就这样自然而熟稔地出现在他们的交谈中。
高斯妍好像离他们很近,又好像离他们很远。
他们才是一个圈子、一个世界的人。
她垂下眼睛,小手指无意识地勾起了披散的发梢绕着圈儿,心头泛上一层柠檬般的酸涩。
如果她也能这样成功、这样风光,这样成为焦点,那该多好啊。
高斯妍惆怅地想。
……但是她能吗?
林绍丰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将少女脸上的落寞尽收眼底。
-
高斯妍做梦都没有想到,晚上林绍丰竟会邀请她一同吃饭。
不光代岚学姐在,田荔老师也在。高斯妍和田荔不熟,但看代岚一口一个“田姐”亲昵的叫着,也有样学样,甜甜的跟着叫,把田荔哄得嘴角上扬。
上车的时候,高斯妍从后视镜里看见角落里站着的郭嘉文,她被甩的越来越远,她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愉快。
高斯妍有一种隐隐的胜利感,就好像在一场没有硝烟的较量中,她暂时获得了上风。
-
晚饭吃的是铜锅涮肉。
热气腾腾的火锅,在林绍丰的牵头和介绍下,代岚迅速接纳了高斯妍为“自己人”。
几轮推杯换盏后,饭桌气氛达到顶点。
代岚的妙语连珠让高斯妍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她不再是上午高高在上的明星学姐,而变成一个亲切幽默的漂亮姐姐。代岚平易近人地回答她的各种问题,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也掩嘴笑着告诉她一些圈内八卦,听得高斯妍连连惊呼、兴奋不已。
“你说最近爆火的那个男明星啊,别幻想,千万别幻想!”
“为什么呀?”高斯妍抓着她的手,不住的摇。
代岚抿嘴看了一眼林绍丰,又看了一眼田荔,笑喷:“因为他是个名副其实的钙子啊!私下里这在圈内公开的秘密,早被影视大佬包养了,不然你以为他哪来的一出道就有这么好的资源?之前还被大佬的女儿雇人揍过!”
“OMG!”高斯妍猛地捂住嘴:“这太劲爆了!”
“小姑娘,淡定。”代岚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指尖上沾到的红油,冲她挤了挤眼:“保密哈!”
“一定保密!”
一下子接收到了旁人不知道的隐秘八卦,还有一些艺考的内部消息,那个光鲜靓丽的圈子好像突然变得很近,变得伸伸手就能摸到。
高斯妍激动难耐,感激地看了一眼林绍丰。
因为这都是他赋予她的机会。
-
饭局结束,酒足饭饱。
田荔把车开过来,高斯妍扶了下微醺的林绍丰,代岚体贴的为他们拉开车门,笑容满面的与他们告别。
田荔在前排开车,她买了两大袋东西,放在副驾驶上。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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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呼了一声,让林绍丰和高斯妍去坐后排。
高斯妍回头,担忧的看了眼留在原地的代岚:“学姐没关系吧?我看她喝的也有点多。”
林绍丰摆摆手:“没关系的,她酒量可好了,她司机马上就到了。”
高斯妍小脸红扑扑的,整个人还沐浴在快乐的余波中:“那就好。代岚师姐人真好啊,又漂亮又专业,还那么会穿衣服,简直是我的偶像!”
高斯妍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真想成为师姐这样的人……真想考上京电!”
她托腮看向窗外,眼睛亮亮的。
林绍丰闻言,笑了笑:“斯妍啊,其实表演这条路真的不好走。你确定了要走这条路吗?”
“确定啊!”高斯妍咬住嘴唇,心想我都学表演了,难道还有其它选择吗?
林绍丰叹了口气:“代岚现在是很风光……”
高斯妍不解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的确,她大四第一部参演的戏,就是名导儿子投资的网剧女主,现在又是院校电影的女二号。”
林绍丰继续道:“但人家里私下里其实很不容易的。”
高斯妍若有所思。
她掰着手指头,嘟哝道:“我知道我知道!拍戏要掉威亚嘛,还要昼夜颠倒,要吃很多苦,风里来雨里去的,哦对,学姐说还要喝酒应酬!”
可女明星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所以那些站在顶峰的女明星,才会用郑重的口吻告诉后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林绍丰:“你觉得应酬仅仅只是喝酒吗?”
高斯妍愣住了:“不、不然呢?”
“真是天真的孩子。”林绍丰感叹了一声,高斯妍却在其中听到了一种包容的无奈,带着暖意。
他慢悠悠的,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斯妍,你还小,有些事情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不是很清楚。其实,真正的现实并不是童话世界,有很多事情的实现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承受……”
高斯妍紧张地看着他:“比如说呢?”
林老师没有说话,目光移向窗外,路灯在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绍丰收回目光:“斯妍,我接下来说的事情,你要好好考虑一下……”
田荔微侧了一下头,摇下车窗。
她单手为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闲适的吐出烟圈,仿佛后座上的谈话与她毫无关联。
后座上,一场窸窸窣窣的谈话正在二人之间徐徐展开。
而很多年后,高斯妍才后知后觉。
她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就起始于那一场谈话。
17.高斯妍
次日。
重复的四方教室,重复的台词课,重复的一张张面容。
一堂课,只有高斯妍一个人上的魂不守舍。
她望着周围熟悉的同学们。
第一排左边的女生是学武术出身的,小小年纪一身旧伤,她容貌不出众,专业却极扎实,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武打演员。
第三排中间的女生,是全班最刻苦最用功的人,也是专业最好的人,她对身材的严格管理和自制力让高斯妍都自愧不如——但这却是她复读的第三年。
而班上长相、专业都拔尖的女班长,也是复读生,她去年拿到了京电和海戏的合格证,却名次都在吊车尾,最终一个都没录取上。
……
高斯妍看着她们青春洋溢的年轻面庞,和对未来的一片乐观,内心涌上一股悲凉的滑稽感。
林绍丰昨日的话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你看表演班里,其实很多人都非常努力,但考上的几率却很低。”他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其实大部分人,水平都大差不差,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罢了。这就是现实。”
现实么?
高斯妍恐慌地想。那如果她考不上,之前跟亲戚朋友信誓旦旦吹下的牛皮该怎么圆?她骄傲的人设岂不是要崩的地动山摇?所有人都可以来取笑她看她笑话,到那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
选择复读么?复读她就一定能考上吗?万一也是吊车尾的名次呢?而自己年纪却原来越大!女演员的年纪多敏感啊,自己那时候一定会变成圈里的笑话。
所谓天之骄子,每一步都有迹可循,步步胜利。而衰运一旦开头也同样如此,一步错步步错……不!她不要那样!
高斯妍想起代岚意气风发的模样。
明星学姐代表着成功,代表着一帆风顺,也意味着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康庄大道。
那她就是正确的。
那她就是她的旗帜。
-
一个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夜晚。
“滴滴、滴滴滴……”
林绍丰办公室的门被一位不速之客敲响。
他站起身,稳稳地拉开门,看到一张柔软的、白生生的俏脸。
高斯妍站在门口,正值初秋,她穿了件漂亮的一字肩薄毛衣,但不知为何,白嫩的肩膀却在微微发抖。
她的胸口也在上下起伏,像是憋足一口气跑过来的。
“怎么了,斯妍?”林绍丰平静地地问道。
高斯妍仰起小脸,是从下而上的仰望,声线在微微发颤:“……老师,你有没有让我走的更远的方法?”
林绍丰看着她,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侧过身子,方便她进来。
不远处,一只小飞虫在桌上的一杯蜜水上空盘桓了几圈,最终跳了进去。
-
高斯妍向家里索要一笔数额不小的钱。
高父高母不是傻子,但女儿说的也明明白白。
——是为了正事。
——是为了她的人生、她的前途、她的理想。
如果这些还让他们犹豫,那女儿接下来的话,则说服了他们。
她尖利道:“……那些考上的人,除了少数天赋异禀的,剩下的名额里又有多少不是内定的呢?甚至有些做的更脏、更恶心!既然注定了不会公平,那我为什么要成为那个老老实实的呢?换而言之,如果我今年考不上,那明年再来一年,就一定能考上吗,如果再考不上……”
高斯妍在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低,带了哭腔:“——你们岂不是要花更多的钱?而我耽误的青春也买不回来了。”
高父高母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他们商量了三天,决定投资女儿的理想。
为她买一道“保险栓”。
-
十月中。
林绍丰开始带着高斯妍四处奔走。
今天要带她去哪个饭局,建议她穿什么风格的服装,甚至在什么时候要她接上他抛出的话题——他事无巨细地手把手教她。
“他们欣赏不来清汤挂面的表演生。”林绍丰摇摇头,将她曾经的衣服扔到一旁,又从购物单里拿出他为她购买的、风格迥异的衣裳:“试试这一套。”
高斯妍的打扮在同龄人中已经是刻意的成熟,但看到眼前的衣服,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老师,我真的要这样穿吗?”
“当然。”林绍丰不置可否地敲着桌子:“我难道会害你吗?那些老东西喜欢招什么样的学生,我再清楚不过了。他们不喜欢清纯那一挂的,会觉得索然无味。”
高斯妍妥协了,她拿起衣服,低着头走近洗手间。
换好后,再焕然一新地走出来。
林绍丰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从洗手间走出的高斯妍,满意道:“对,就是这样。下巴收起来,看他们的时候从下往上看——用你平常的眼神就可以,但要再妩媚一点。”
他将她拉到镜子前,让她多多练习一颦一笑,同时自然地替她调整衣服细节:“老师们喜欢的是成熟的、有故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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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孩,就是那种……让人看到第一眼,就会有想要探究的故事感……”
林绍丰的气息痒痒的扫在高斯妍脸颊,她的脸微微发烫。
高斯妍有些不好意思:“……我该怎么做?”
林绍丰笃定道:“我会教你的。”
他的声音可靠、不疾不徐,带着鼓励意味。
一如以往。
-
两人离开那位老师家里后,高斯妍一下子松了劲儿。
“真耗人呀,这些表面功夫。”她小声嘟哝了一句,和林绍丰一前一后钻进了出租车后座。
林绍丰没开车,因为知道要喝酒。
此时他打开了一线窗户,脱力似的、闭目靠在后座上:“他之前要这个数,那个贪婪的老家伙。”
他伸出手掌比了个数字,高斯妍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多??”
林绍丰收回手掌,苦笑:“确实是狮子大开口,但你知道吗?这样的价格,愿意给的人大把,一个个都把他当祖宗供着、求着。”
高斯妍咬住嘴唇,心里知道林绍丰并没有夸大其词,他说的都是事实。
林绍丰的脸膛和脖子连成一片酱红色,呼吸间皆是浑浊酒气,他摆摆手:“我当然知道这对你而言太多了。”
他安慰地拍了拍高斯妍的手背:“……我肯定要替你着想的嘛,放心。所以我陪他喝了两顿大酒,又鞍前马后为他办了一件麻烦事,他才松口到现在这个数额。”
高斯妍心中一片感激。
她当然看到了这些日子林老师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左右奔走。
可以说,她能不能得到这道“保险栓”,关键的关键就在于林绍丰看不看重。
而他也没有藏私,切切实实帮她争取到了不少“利益”。
“老师……”高斯妍殷勤地抽出一张香喷喷的纸巾,仔仔细细的铺展开,指了指他额上的汗珠,真挚地递给他道:“您辛苦了。”
林绍丰睁开一线眼睛,他与她对视了一瞬,接过她的纸巾,却没有擦,而是有气无力的攥在掌心。
“斯妍,我有点头晕,可以借我靠一会儿吗?”
高斯妍愣住。
林绍丰十分自然地靠向她的肩膀。
车子在缓慢地朝前,向着偏僻的郊区别墅驶去。
道路变得更黑、更深。
认真开车的专车师傅忍不住偷偷瞄了眼后视镜——
男人已经舒服地靠在少女温热的颈窝处,打起了盹。
而她没有推开。
18.高斯妍
11月下旬。
表演课堂月度考试汇报。
最后一轮小组表演汇报结束,表演老师先是评价了每个学生的问题,最后由林校长作总结陈词。
在热切的掌声中,林绍丰徐徐站起身,掌心下压:“很高兴看到大家阶段性的进步,但是不够,远远不够。你们要再接再厉,去准备下个阶段的挑战。要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只要努力努力再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他的一番话客观有力,底下的学生们互相交换目光,彼此间暗暗打气。
林绍丰的目光缓缓在班上逡巡了一圈,与高斯妍短暂交汇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高斯妍脸微微一红。
郭嘉文站在表演教室外面,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不屑地嗤笑一声。
-
休息日。
宽敞的洗手台前,高斯妍将长发重新梳拢好,用抓夹小心盘好。
然后她光脚走进淋浴间,打开花洒,热水在雪白的墙壁上蒸腾出潮湿水汽,水流缓缓从胸口流向脚面。
架子上是新买的沐浴露。
高斯妍挤了两泵,在掌心揉搓出细密泡面,再将它细细的涂抹全身,整个浴室都被一股浓郁的牛奶味笼罩。
她清洁的非常细致、耐心,不放过身体任何一个角落。
沐浴完,她裹上浴巾,用小刷子擦去镜子上那层薄薄的水汽。
镜子里的少女清晰可见,乌溜溜的大眼睛是湿润的,双颊也红扑扑的,整个人就像一颗被热水洗濯过的水蜜桃——饱满、娇嫩、鲜妍。
她掏出牛奶味的唇蜜,均匀的涂抹在唇上。
又打开收纳包,将里面的物件熟练的一一摆出。
然后高斯妍打开浴室的门,走向沙发上的林绍丰。
-
窸窸窣窣中——
“这是你买的?”
“对呀,我买的。”
“小妮子脸皮厚了哈,都知道自己买了……”
高斯妍脸颊发烫,在他狎昵的语气中,一种讽刺感油然而生。
是了,她记得第一次发生时,自己还很紧张。
而现在已经驾轻就熟。
-
那天,同样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
还是在这间属于林绍丰的办公室,还是在这个熟悉的沙发上,而对面的投影正播放着库布里克的《大开眼界》。
桌上的两瓶红酒已经空了一瓶,红酒杯在少女的手间轻轻摇晃,她已经跟林绍丰学会了品酒,并享受起酒精带来的飘飘然。
……片如其名。
当男主戴上面具走进古堡,也走进离奇荒诞的群P派对后,缠绕的肢体和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对性直接了当的特写,都令高斯妍大开眼界。
林绍丰不动声色的看着少女通红的耳廓,自然地问道:“斯妍之前有谈过恋爱吗?”
高斯妍那无处安放的目光,终于有了落点,无措地落在询问者脸上。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林绍丰把玩着酒杯:“所以有没有?”
高斯妍轻轻放下酒杯:“没有。”
林绍丰看着她,看了又看,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高斯妍紧张道:“怎么了?”
电影里的画面还在继续,绝色女郎身着性感撩人的衣饰,举手投足间如同一幅油画,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林绍丰注视着画面:“你知道那些考官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吗?”他喝掉一口酒:“他们最喜欢的就是风情万种的小狐狸,像是从聊斋里走出来那样的小妖精,而不是白纸一张的小丫头片子。”
高斯妍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林绍丰又道:“斯妍,你这么年轻,这么美好,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很自卑,如果那些考官也能和我一样想就好了。”
他深情地看着她,好像她是展柜中稀有的绝世珠宝,而他在惋惜其中的不完美:“但你缺少了一些经历,那些会让你更美、更丰富的经历。”
黑暗中,高斯妍看着林绍丰的脸慢慢地向自己靠近,他好似受到蛊惑一样,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向她的唇,接着飞快别过头。
林老师的表情似是痛苦,似是自责,随即不轻不重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啊,我真该死!”
高斯妍如梦初醒,刚刚还在猛跳的心脏都滞了一秒,呐呐道:“老、老师,你怎么了?”
林绍丰懊恼不已:“我真不该这样……我已经很克制了。但你真的太美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特别!从你第一天来到这里,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整个人像在发光,简直完美。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不要去关心你,也不要去靠近你,但看到你有困难,我还是没能忍住……”
他望向高斯妍无措的眼睛:“我知道自己无论是身份还是年纪,都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我还是想勇敢一次,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是酒精的作用吗?还是林老师的告白大大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在他的描绘中,高斯妍就像站在最华丽的舞台中心,她自带光芒,不,她就是光芒本身。
高斯妍的脑袋像浆糊一样被酒精软化的晕乎乎的,在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林老师放倒在沙发上,他的动作好像她是个易碎的宝贝,接下来的感觉和体验都是新鲜的——他甚至提前准备好了套。
“我这都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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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你啊。”林绍丰深情道。
高斯妍傻乎乎地感动了一下,老师真有责任心啊,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她。
她稀里糊涂地想。
……
高斯妍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才回过神儿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的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
而且还是在自己半推半就的情况下。
成长是一瞬间的,惶恐却是持续的。
高斯妍一时间说不上身体和心哪一个更难受,但她紧紧捂着毯子,脸上是红晕褪去的苍白。
林绍丰在此时展露了一个成熟男性的风度,他耐心地安慰着她:“老师爱你,老师是真的爱你,反正你以后也是要谈恋爱的,你给谁不是给呢。你给那些幼稚的小男生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但你给我就不会,首先我爱你,我们是两情相悦。其次我能把你变成最棒的女孩,把你送进名校,让你在更大的舞台上大放异彩……”
高斯妍的颤抖在他描绘的语境下渐渐平复,她抬起俏丽的小脸,露出一个脆弱又期待的浅笑:“真的吗?老师?”
“当然啦。”林绍丰轻抚她的背,郑重许诺道:“你是老师最爱的人,那在你抛弃老师之前,老师肯定会好好对待你的。”
“我不会这么做的。”高斯妍低声嘟哝了一句,将小脸重新埋进毯子里。
疼。身体还是好疼。
-
那一晚上之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表面上在机构里,他们依然是师生关系,高斯妍只是林绍丰比较看好的学生之一。
但私下里,没有人知道,高斯妍是用怎样一种甜蜜又忐忑的心情,踏上主教楼那三层的阶梯。
然后穿过幽深的走廊。
去尽头的房间,见自己那位年长的“情人”。
-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高斯妍和林绍丰已经越来越有情人间的默契,有时候老师一个眼神或是一句话,她都能迅速的猜到他的暗示和意图。
也因为他的暗中照拂,高斯妍在表演班享受到了诸多照拂。
——她好像得到了自己曾经最想要的那种“托举”。
就像一尾色彩斑斓但脆弱的小鱼,被一方池塘保护圈养,但范围之内是可控的、安全的。
高斯妍原本以为日子会继续这样按部就班下去。
直到十二月底,一个叫夏茗的女生来到了繁星。
她的出现引起了高斯妍隐隐的不安。
因为林绍丰注视她的眼神,和注视初见时的高斯妍——
一模一样。
19.高斯妍
“——马上要来个特别正的女生!已经去袁老师那里报到了,我看到了她的脸,怎么说呢,有被电到……”
“有多正?比郭嘉文漂亮?”
“小声点,郭嘉文根本比不了!”
……
高斯妍一掀开食堂门上的帘头,就听见靠窗的邻桌传来这样的议论声,她心下刚涌起好奇,就看见林绍丰正迎面走来,他已经吃完饭了。
她立马甜甜地打招呼:“老师好!”
林绍丰的目光将她浑身逡巡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擦肩而过的那刻,两人像是不经意地、双手轻轻碰了一碰。
——又很快不露痕迹的分开。
高斯妍莞尔一笑。
食堂里温度高,少女脱下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英伦风毛呢大衣,昂首挺胸地去打餐。
高斯妍只打了一份青菜和秋葵,对于油炸鸡腿看都不看一眼,她不敢看,怕自己忍不住,每天晚上饿的胃里像在打鼓。
对变胖的恐惧让她矫枉过正,甚至还打了碗清水打算给青菜过过油。
耳朵动了动,她好像听见不远处刻意压低的议论声里,出现了自己的名字。
“……那跟高斯妍比呢?
“……如果单说长相,那女的比高斯妍要好看,而且是一种气质,我跟你们讲喔,她说她叫夏茗时,那神态……”
夏茗?
比她好看?
高斯妍蹙了蹙眉。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夏茗的名字,伴随着女孩子不愿服输的攀比心,她对夏茗产生了隐隐的好奇。
-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打上了照面。
“田姐,”高斯妍看着不远处跑来的夏茗,皱起眉头。
话是问田荔的,眼神却不住地瞟向林绍丰,不满道:“她才来多久啊,怎么就能和我们一起去京电看影展了?”
在高斯妍心中,能加入“小圈子”是种莫大的殊荣,而夏茗才来了短短十几天,就拥有了这种殊荣。
怎么都让身为“老人”的自己心里不那么舒服。
“夏茗资质很高。”回答她的是林绍丰,他和田荔对视一眼,打了个太极:“这可是你田姐推荐的呢,她难得跟我推荐什么人。”
好吧,既然是田荔推荐的。
高斯妍无话可说。
那个叫夏茗的女孩子一路小跑过来,到车子前时,鼻尖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哪有自己长得漂亮啊,穿得衣服土死了。高斯妍不以为然地想。但下一秒,她看到夏茗抬起脸,冲着他们三人粲然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对不起啊,是我迟到了,耽误你们时间。”
其实夏茗并没有迟到,是他们来的比较早。
高斯妍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那笑容明朗极了,让人想起北城天气最好的时候:蓝天白云的升旗台上、灿金色的天幕、冷到清冽的大风、还有那群盘桓的雪白信鸽。
生机勃勃,春风和煦。
夏茗落落大方地跟田荔和林绍丰打招呼,又向高斯妍问好,而后者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即别开了视线。
高斯妍不太高兴。
“小高,你今天坐前面。”田荔仿佛知道她的情绪,亲昵地拍了拍高斯妍的肩膀,似乎是在告诉她,她依然是获得最大照顾的那个。
-
京电的影展长达三个多小时。
除个别视觉风格强烈的类型片能让高斯妍提起精神看完,还意犹未尽的咂咂嘴,其它任何涉及现实主义的片子都看的她昏昏欲睡。
尤其是那个老头和牛的故事,更是……无聊的很。
高斯妍眼一闭一睁,在黑暗的包裹下放心睡去。直到最后一个影片放完,雷鸣般的掌声将她惊醒,她揉了揉眼睛,融入群体迅速地鼓起了掌。
余光里,她看见夏茗身体微微前倾,满脸激动。
竟是被感动的热泪盈眶。
……她好夸张啊好夸张啊。
高斯妍刚想打哈欠,就看见林绍丰的目光朝这个方向扫了过来,她迅速闭上嘴,换上为影片感动而振奋的模样。
-
从京电回机构的车上。
车厢内,暖气开得很足,空间再次变得狭窄,沉闷。
“今年影展的最佳影片没有颁给《归乡》真是可惜了。”林绍丰在后座上环抱着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高斯妍立即接话:“对啊对啊!我也这么觉得,《归乡》拍的多好啊!”
“哦?”林绍丰感兴趣的前倾了一下,“你觉得好在哪里?”
“好在……好在……”高斯妍大脑在飞速运转,福至心灵:“老爷爷的表演啊!她的表演把那种惆怅、孤独演绎的超级棒耶!”
林绍丰笑而不语。
高斯妍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田荔单手打方向盘,看了眼后视镜,随意道:“夏茗觉得呢?”
夏茗一路上都很安静,还沉浸在刚才看到好片子的情绪中。
此时突然被问,也不惊讶:“这个片子立意很高呀。看似在高档住宅区里,格格不入的是一头小牛,但其实小牛就代表着老头,老头同样被城里人排挤,孤单,没有共同话题。”
她眼神落寞:“……儿子儿媳忙碌,偌大的家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而这头故乡带来的小牛,就是他对家庭最深沉的联系,也是他的心安之处……每场戏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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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都很舒服。”
田荔微微一笑:“带你来果然带对了。”
林绍丰也赞许的点点头,打趣道:“讲的这么好,夏茗回去要写篇影评啊。”
夏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问题的老师,真的要谢谢你们,带我来学习观摩呢。”
高斯妍没吭声。
事实上她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话。
她还注意到,林绍丰看向夏茗的目光中充满欣赏,是那种真心实意的欣赏。
而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虽然他总是会一遍遍重复地说——
我好欣赏你的。
你是知道的,对吗?
-
一个人的心思在不在你身上,女孩子是有感知的。
那天之后,高斯妍感觉林绍丰明显的“忙”了起来。
以前每周三次的补课频率,渐渐变成一次。而对于她的考学问题,也不像以往那么事无巨细地放在心上,甚至对一些事情信誓旦旦的保证,也在她三番两次的反复确认下,逐渐变得敷衍。
微博上的某情感大V说:当一个人跟你说在忙而你心存怀疑时,你可以先弄清对方是真忙还是假忙,再做下一步打算。
出于这样的探究欲,高斯妍去上了几节编导班的故事考前训练课,她也需要报考一些戏剧导演类的专业。
反正她付的学费够多,按照机构的机制,是所有的课都可以上的。
-
林绍丰给故事课设立了规矩,谁是最低分,就要接受惩罚,站在课堂中间表演一段节目。
第一轮拿到最低分的是一个表演班的男生,他倒也不尴尬,站起身冲大家鞠了一躬:“我来给同学们讲个笑话吧!”
他惟妙惟肖地表演起来:
“从前有四层楼,住着四户人家。”
“四楼的人喜欢在阳台上磨刀,嚯嚯嚯——”
“三楼的人喜欢在阳台上撒尿,滋滋滋——”
“二楼的人喜欢把阳台上的所有东西涂成绿的!”
“一楼的人喜欢吃黄瓜——”
男生屏息,神秘道:“忽然有一天啊……”
他瓮声瓮气背着手,叹了口气:“四楼的人把菜刀掉下去啦!”
课堂上,在场的所有人足足愣了三秒钟。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反应了过来,和身边的人面面相觑,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我丢!好污啊!!!”
高斯妍也笑了起来。
有一句话说的对:当一群人都在笑时,人们会下意识看向自己关注的人。
所以高斯妍下意识看向林绍丰——
而林绍丰,却大笑着——
看向夏茗。
20.高斯妍
【作者有话说:新增的是第十九章,仔细复盘后发现缺了人物的心理状态,复在本章前加更一章。】
高斯妍的目光在林绍丰脸上绕了几个来回,他富含深意的微笑更是加剧了她内心的不安。
高斯妍不是林绍丰肚子里的蛔虫,但女性的天性让她在这一刻通灵。
她已经意识到林老师真正想要的是谁。
那个人不止有美丽的容貌,还有聪敏的灵气、蓬勃的生命力。
但这个念头一起,她的内心就十分抗拒。
高斯妍掩耳盗铃,拒绝深思下去。
她迂回的采用了另一种方式——那就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林绍丰曾对高斯妍提出过很多“过分”的要求,高斯妍皆以“这太奇怪了”为由婉拒了。
……是因为她不听话吗?因为她没有“满足”老师的要求?因为她做的不够好,所以老师才把关注转移到其他女孩身上?
教室里其乐融融,高斯妍却心烦气躁。
-
所有同学都在紧急备考,每日忙的不可开交。
只有高斯妍像活在梦里,一会儿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一定可以考上。一会儿又颓废泄劲,看着别人用功心乱如麻。
她就像迷宫里晕头转向的小白鼠,拼命寻找着代表奖赏的奶酪。咬牙想了又想,最终在一个失眠的深夜,在淘宝上下单了两套大胆又暴露的情|趣内衣。
收快递时,高斯妍窘迫的像在做贼。
再三确认了上面没有暴露任何私密信息,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勉强塞回了腔子里。
看到其他同学走过来,高斯妍想也不想,几乎是连带着脏兮兮的黑色袋子一齐塞进自己漂亮干净的手袋中,强自镇定,眼睛却忍不住四下张望。
……没有人在看她吧?
太好了,没有人注意到她。
那些布条一样的衣物有股廉价又刺鼻的气味,高斯妍不敢直接上身穿,都是要贴身的……这至少得洗两遍才能穿吧?
她去洗澡的时候,把衣物偷偷藏在浴帽里,绕开其他人,就着淋浴的水,把那两套内衣胡乱洗了。
为了祛除那股刺鼻的味道,她甚至打上了很多香香的草莓味沐浴露。
洗干净,怎么晾晒又是一个问题。
高斯妍不敢晾在公共区域,她将床单展开,固定在自己床榻外围上,形成两平米的私人空间。反正宿舍里有不少女生都这么干,大家见怪不怪。
只是没有人比她更害怕窗帘掉下来。
那两套在床尾晾晒、还在滴滴答答淌水的内衣,红色的妖娆绑带不属于少女,它属于隐秘的羞耻和见不得人的悲哀。
那天晚上,高斯妍没有睡好。
梦里,同宿舍的其它女孩一把掀开了她的床帘,她们哈哈大笑,一把抓起那羞于示人的内衣,肆意点评着、嘲笑着她。
女孩们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刺耳,在骂她不知廉耻,简直是个自甘下贱的bitch。
高斯妍大汗淋漓的醒来。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床帘完好无损,有没有被人从外面掀开过。
床尾的湿意蔓延到了脚趾,而眼角的潮意打湿了枕面。
而她被前后夹击,无处可躲。
-
高斯妍带着对林绍丰的讨好心理,忐忑地前去编导教室。
她没进去,就在门框处探了个头。
林绍丰被很多学生围着脱不开身,他们在积极的向他请教问题。
林绍丰隔着人群看到她,对她关心如旧:“斯妍,今晚……”
“嗯,好。”高斯妍缩回头。
“……你自己复习。”
林绍丰看着高斯妍离去的背影,觉得她应该听见了。
他最近心思的确不在高斯妍这里,也没有那么关注她。
嗯,好。
高斯妍回答的多快呀,哪怕她的心在发抖。那发抖带着委屈、自厌、破罐子破摔,以及理所当然的以为今晚是按照惯例的“开小灶日”。
所以,她没听进去老师后半截那句话。
-
傍晚。
高斯妍拿上两套衣服塞进包里,然后熟门熟路输入门禁密码,像一尾灵巧的小鱼,遛进了林绍丰的办公室。
她在浴室笨拙地换上新衣服,穿得很不舒服,但她真的很努力在穿了
终于穿好了,整个人折腾出一身汗。
高斯妍又开始手忙脚乱的补妆。
补妆的过程里,内心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焦灼的、难耐的,想在门开后第一时间扑上去质问老师,再把独处时间里,这些日子里被冷落的委屈一一道尽,就像吵一架一样通通说出来。又想扑到老师怀里大哭,得到好声好气的保证,再被喂下一枚又一枚定心丸——
高斯妍觉得自己躯体里有两个撕裂的自己在打架,一个在委屈、在痛苦的大叫:你既然已经这么对待我了!你既然已经……而我也已经接受了,那我们不是恋人吗?你不是说爱我吗?那为什么要这样忽冷忽热的对待我?为什么还要注意别的女生呢?
而另一个是林老师的学生高斯妍。那个仰望着这个站在权利、性别、话语权三位一体的林校长,他在从上而下俯视着渺小的自己,而她在他庞大的阴影里匍匐战栗,因为暴露了软肋而不敢有任何过分的反抗。
镜子里的少女还年轻,面容皎洁,明亮如小鹿般的眸子却已有碎裂的波纹,显露仓皇与疲态。
高斯妍强行打起精神,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唇角,刚要推开洗手间的门——
就听见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还伴随着两道完全不同的声音——男声熟悉,女声清凌。
高斯妍狼狈地、飞快地逃回洗手间。
她绝不希望自己这副模样被除林绍丰之外的任何人看到。
她恐惧的看着那扇厕所的门,默默祈祷着它不要被打开。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
糟糕,好像哪里出岔子了。
-
高斯妍在一门之隔的洗手间里,听着办公室内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你可以画你自己……不行?”
似笑非笑的声音:“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当然是对着镜子画呀。”
女孩的回答声低不可闻。
“你这样我怎么教你?你还想不想考上京电了?”
高斯妍悄悄将耳朵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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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板上。
“……那我们来看电影吧,我会把画面定格在需要联想的画面上,然后给你一个题目,你来创作……”
“我代表着专业,我当然知道他们的评分标准。”
……
门外灯光被调暗。
是投影被打开的声音,室外在放电影。
而女孩就坐在高斯妍坐过无数次的那个位置,注视着那块一模一样的幕布。
接着,是酒液倒进酒杯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琐碎交谈。
女孩比高斯妍要态度强硬,她在和他争执着什么。
又好像被说服了,沉默了些许时刻。
林绍丰又在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高斯妍在此刻恨自己对林绍丰的熟稔,她对他的声音、语调的熟稔让她迅速听清了那些本该模糊不清的字眼。
林老师正在用最真诚的语气赞叹女孩:
“……夏茗,你这么年轻,这么美好,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很自卑,唉,那些考官也能和我一样想就好了。”
“……但你缺少了一些经历,一些会让你更美、更丰富的人生经历……”
一模一样的套路。
一模一样的对话。
像流水线上批量生产的器具,原来所有精心的、郑重的、诚挚的,不过是在无数前人身上临摹实践出的真章。
高斯妍小脸煞白。
她不是第一个听到的,也绝不是最后一个听到的。
还有会后者,无穷无尽的后者。
洗手间内,少女的嘴唇开始发抖,她徒劳的攥着身上的蕾丝布料,直到它们深深勒进肌肤,直到她感受到疼痛。
这就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恋爱”,原来是带着耻辱的痛楚。
是被一次次被注视捕猎的不动声色,是一杯杯被哄劝喝下的酒液,是猝不及防稀里糊涂在一个沙发上就被夺走的初次,是明明说了很痛、老师嘴上说着心疼但很快就开始的第二次。
是羞耻,是无措,是不可置信,是不能接受。
高斯妍失去了所有力气,她那么爱干净,此刻却无力地贴着脏兮兮的墙壁,慢慢坐在潮湿发乌的地面上。
外面。
夏茗好像惊呼了一声,飞速起身说了句什么。
高斯妍已经不关心了。
但下一秒,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门骤然被打开——
然后。
夏茗就这样惊悚地看见了高斯妍。
那个在别人眼里高贵精致的女孩,此刻却狼狈地缩在角落,那些迎合男性审美的艳俗衣衫在她身上是如此突兀矛盾,在无声的陈述着她不那么完美的痛楚。
高斯妍猝不及防地与夏茗对视。
她所有的狼狈都被对方看的清清楚楚。
她在夏茗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那是对未知的、黑暗泥沼的恐惧。
高斯妍拼命摇头,用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克制住哽咽,眼泪却大颗大颗冒出来。
她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夏茗,另一只手颤抖着比了个“嘘”。
——求你了,就当你今天从来没有来过。
——求你了,就当从来没有在这里见到过我。
21.高斯妍
夏茗踉跄着退了出去。
她按捺着心中的惊骇,却下意识替高斯妍掩上了洗手间的门。
高斯妍回过神儿来时,才意识到外面已经发生了一轮激烈的争执。
大门轰然一声,再次关闭。
此时,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林绍丰像黑暗中蛰伏的巨兽,正在一动不动的克制怒火。
洗手间内更是安静的让人害怕。
只有没拧紧的水龙头,在缓慢而冷静地滴水。
滴答,滴答。
门外。
有人缓缓走了过来。
高斯妍看着门缝里逐渐扩大的阴影,心头蓦然涌上强烈的恐慌。
她下意识看向四周,明明知道这里不可能有出口,依然像溺水的人在努力寻找最后一根稻草——躲起来,藏起来,或者就地上演消失术。怎么都行。
总之,她不想面对此时的林绍丰。
林绍丰也不会希望在此时看到她。
门把手慢慢被转开——
高斯妍光裸的后背已将白瓷面的冷壁焐热,潮湿的冷意却蔓延到四肢百骸,冰的她想哭。
门打开了,携来一阵清新的风。
林绍丰看到她,没露出太多吃惊,神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但高斯妍知道那只是表象,老师在生气,老师很生气。
而她是一个自作聪明撞上枪口的蠢货。
林绍丰走向高斯妍,直至将发抖的少女整个笼罩在他巨大的阴影下,他欣赏着她的畏惧,笑道:“你在呢,原来一直在偷听啊,真是个不乖的孩子。”
高斯妍的上下牙齿在打战,她努力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老师,我……”
“嘘。”林绍丰用一根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见她住口,他满意地抚摸上高斯妍的脑袋,顺着头骨的轮廓,一路到脖颈。
少女|优美而脆弱的脖颈,天鹅一样洁白,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高斯妍惊慌失措:“别……”
林老师却掌握着少女的后颈,然后强迫的、不容置疑的将她用力往下按。
-
“呕——”
已经记不起刷了多久的牙,那股恶心的膻腥味依然挥之不去。
牙刷四面八方凶狠的捅着口腔,不放过任何一个缝隙与角落,泡沫有几次涌入嗓子眼,引起一阵强烈的干呕。
高斯妍抬起脸,看到镜子中自己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
她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发丝,甚至每一寸肌肤,都好似被烙印上那又臭又腥的气味,搓洗不掉,祛除不了。
太恶心了,不光是对她做了这种事的林绍丰,还有被迫接受这种事的她自己。
高斯妍机械地再一次将牙膏涂抹在牙刷上——
……我真的喜欢过这个人吗?
还是他一遍遍的在强调,我是多么喜欢他?
牙刷再一次机械地捣入口腔,牙龈渗出血迹——
……我到底在做什么?
……为什么林老师能如此自然逼着她接受那种事?她明明在摇头,在挣扎,在表达拒绝,可为什么他把她的头强硬的按下去,她就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得顺从的帮他服务呢?
高斯妍想破头都想不出答案。
她控制不住地去回溯,却次次都苦思无解,只想呕个天翻地覆。于是她告诉自己不要想了!快停下!但越是在大脑中尖叫着强调,那些疑惑就越是变本加厉的在她耳边叫嚣。
高斯妍得出了一个结论,或者说她努力用一个结论说服了自己。
——这是一场交易。
既然和老师之间不是爱情,那就只是交易,它再不能是其他的了。
它也绝不是其他的。
交易是什么?交易是一种双方都默认的关系,高斯妍可以篡改自己的记忆,同时幻想过程中没有承受那些无助与屈辱。
因为一切都是自己“主动的”,是自己“接受的”,是自己“愿意的”。
这样,她起码是有尊严的——因为对方需要,因为自己还有价值。
这样一遍遍对着内心的自己重复,这样一遍遍对着镜子中的少女诉说,语言的魔力从大脑到心脏,好像真的有被安慰到,起码那股恶心感被慢慢麻痹了。
不过是交易而已。
不过是因为她有。
洗手间里。
一位女同学已经洗漱完毕拎起篮子,临走时,她奇怪的看了眼对面的高斯妍。
她没事吧?
都已经刷了五遍牙了。
-
高斯妍开始恐惧见到林绍丰。
他的声音,他的语气,他的眼神,还有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能勾起那晚恐怖的记忆。
而外省院校的校考也已迫在眉睫。
高斯妍对外省的那些考试不甚上心,因为只要乾坤在握,那些不过是鲜花下的陪衬,是练手一样随便打打的轻松局。
可她又真的乾坤在握了吗?
高斯妍知道自己得去找林绍丰,得到最终的确认。但她又潜意识在抗拒这个行为,而林绍丰这几天也相当忙,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这里,忙的甚至都顾不上她。
有几次在走廊上和郭嘉文打照面,对方看她的眼神……那是另一种成胸在竹。
高斯妍内心天人交战,是要去主动提醒老师?还是再等等?而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手机里终于收到了林绍丰的回复。
很简洁。一个饭局的地址,还有到达的具体时间。
高斯妍将自己收拾妥当,然后硬着头皮去了。
北城入夜后的路况令人堪忧,高斯妍提前了整整半小时到达会所门口。她歪着头,在门口站了很久,嘴唇冻的微木,双脚也冻的发麻,像站在一排钉子上,挺难受的。
而她以为的人却没有在街口出现,出现的是田荔。
田荔穿得既干练又亲和,向她熟稔地招了招手:“来,小高,跟我走。”
高斯妍的脚步轻快了起来,她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田荔身侧,听她淡定地叮嘱自己饭局上要注意的事项,以及什么话可以接,什么话绝对不能接……
高斯妍咬牙点头,背水一战,放手一搏。
只是在觥筹交错间,几杯黄汤下肚,高斯妍和田荔打着配合,俏皮话说了一波又一波,那些座上宾哈哈大笑的面容却渐渐在眼前重合,最终变成林绍丰皮笑肉不笑的脸。
当着那么多人,在那么重要的场合。
高斯妍竟下意识想呕吐。
她用全部的意志控制住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让它维持在最漂亮的微笑弧度。内心却与之相反的消沉下去,却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复杂的、难以分辨的晦暗情绪。
十七岁的高斯妍,已经隐隐意识到自己的伤痛,这伤痛即将伴随她此后生长出的每一寸人生,在无人知晓处暗自结下它酸涩带毒的果实。
但她年纪有限,无法梳理出其中蕴藏的逻辑,并提取出清晰有力的脉络。
-
高斯妍回到机构时,已经11点多了。
饭局大体是顺利的,高斯妍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田荔和林绍丰都不在机构,主教楼罕见的静悄悄。女生宿舍却与之相反,随着高斯妍踏入二楼,盥洗室那嘈杂的人声像高压锅刺耳的蜂鸣,在压抑中透露出末日般的狂欢。
高斯妍穿过一间间宿舍,好奇的走向走廊尽头的盥洗室,里面是在热闹什么呢?
但当看清里面情形的那刻,高斯妍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她恨不得脚踩风火轮,逃离这方是非之地。
高斯妍首先对上的是郭嘉文的眼睛,那双挑衅地、凶狠的眼睛,她绷紧的下颔线像某种进入戒备状态的动物,而几个拥泵者站在她周围,冷眼的作壁上观。
夏茗被围在中间,像被多人狙击的单薄猎物,兀自倔强的挣扎:“我说的都是真的!林绍丰是禽兽!他试图强|奸我!”
夏茗头发凌乱,左脸上还有鲜红的巴掌印,此时正被三四双手牢牢梏在墙角。
她们骂她,大力掌掴她,恶狠狠道:“闭嘴!胡说八道的贱货!”
郭嘉文怜悯地看着夏茗:“林老师说的果然没错,你勾引他无果,就开始造谣诋毁他!”
她面上显出阴恻恻的恨意,一个巴掌又甩了过去:“你怎么这么恶心,这么恶毒啊?你是想毁了繁星机构,毁了我们大家的前程吗?”
夏茗一直在挣扎,但力气不大,她的嘴唇在哆嗦,高斯妍注意到她浑身都被冷水淋湿了,冻的面目青紫,而旁边的红色洗脸盆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她们给她泼了冷水?这是活生生的霸凌啊!
高斯妍想逃离这里,她为什么要走到这里呢?她不想站队,更不想面对这些,她自己还是一团乱麻……但夏茗已经在隔着人群看她,她的目光令高斯妍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她步步后退——
别!高斯妍在心底尖叫,掩耳盗铃的捂紧双耳!求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夏茗果然大声叫住了她:
“高斯妍!你说,是我勾引他吗?”
她的声音在哆嗦:“明明是他……是他,那晚你全都听到了不是吗?你告诉大家啊!告诉大家林绍丰的真面目!”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高斯妍僵硬地顿住,僵硬地看向以郭嘉文为首的女孩们,郭嘉文扬着下巴傲慢地注视着她,眼里带着了然的讥笑。
——你敢吗?高斯妍。
——我知道你背后交易了什么,我知道你把宝压在了谁的身上。所以你敢吗?
高斯妍看着夏茗,夏茗看着高斯妍。
她很狼狈,是高斯妍从未见过的狼狈,但目光却是勇敢而倔强的,夏茗在鼓励高斯妍说出来。
高斯妍记得她对自己的善意,可此时此刻,那善意化为无数暴雨梨花针,把她捅成个千疮百孔的筛子。
高斯妍咬紧嘴唇,内心像被撕裂成数截。
一面是说出真相,为夏茗出头,守住自己心头那点可怜的正义和善良。
可另一面,却是这几个月沉甸甸的付出,是无数次关系的打点,是胆战心惊的操盘,是父母金钱的大量投入,还有自己的心力交瘁……这沉没成本太大了,高斯妍赌不起。
高斯妍赌不起,所以高斯妍只能对不起夏茗。
她摇摇头,决然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避开夏茗骤然绝望的面容,和郭嘉文一瞬间轻松起来的神色,径直转身向外走去。
后面,郭嘉文似是朝着夏茗啐了一口,冷笑道:“听见了吗?你还想怎么证明自己没说谎呢?个贱货!”
高斯妍的拳头无力的捏紧,她想回头,想推开郭嘉文为首的林绍丰拥戴者,想告诉她们夏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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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谎!可身前身后都是正在下沉的泥沼,肮脏的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她只能躲在楼道处,胸口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重的她燥郁缺氧。
高斯妍按住胸口,大口大口呼吸。
然后她看到了隐在暗处的陈安然。同样面色苍白的陈安然。
陈安然穿着睡衣拖鞋,裸露的肌肤被冷风吹的通红,她应该站了挺久,眼角有泪,嘴唇在哆嗦。
她们无言地在黑暗中对视。
然后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
-
那天之后,高斯妍没有再见过夏茗。
夏茗失踪了几天。
但到底是几天呢?高斯妍记不太清了。
因为她报考的院校已经开始第一轮考试,高斯妍在紧张的氛围中随即动身前往机场,飞往宁市。
艺考的队伍真长啊,哪怕是一个普通学校的名额,居然也会有这么多、这么多的表演生报考。
僧多粥少,僧多粥少。
眼前的盛况,更是验证了林绍丰口中的“艰巨”,他可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夸张啊。
高斯妍穿了身暖白的大衣,戴着大大的墨镜,不苟言笑的模样很快引起了记者的关注,机器对准了她,话筒递到了她的嘴边——
高斯妍只是装的淡定,实则心中激动难耐,她想,我明天会在腾讯新闻的头条上看到自己吗?我精心打理的发型有没有乱?我的仪态好不好看?摄像机拍的是我左脸还是右脸啊?右脸会更上镜一些……
一想到会在明天的新闻版面上看到自己的照片,高斯妍简直要快乐的叫出声!
被采访,上头条,顺利考上名校,和明星做同学,然后拍电影,走红,家喻户晓……
高斯妍沉浸在一帆风顺的幻想中,这幻想太美好了,让人热血沸腾。她感觉身体都热了起来,脚底下更像是踩着软乎乎的棉花,都快要飘起来了。
——这场考试是开门红,只是给你练手而已,结果根本不重要。
当时林绍丰这样对高斯妍笃定道。
——你是要上京电的。
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肯定不会上这所普通三本,所以高斯妍的心态非常轻松,甚至有一种睥睨众生的超然之态。
也是因此这种松弛,她在这场考试里发挥的前所未有的好,不光题目抽到的是林绍丰教自己练过的类似情境,连表演也很自然。
问答环节时,高斯妍甚至俏皮的和考官开起了玩笑,逗得他们开怀大笑。
-
高斯妍离开宁城的那天,飞机延误了,她后悔买了不靠谱的航空公司的航班。
她在机场里昏昏欲睡,又警惕着醒来,终于熬到了登机,一看时间,已近凌晨一点。
从宁城飞往北城需要两个小时,高斯妍睡了个短暂的觉。
梦里,一切都很顺利。
她顺利考上京电,从此大放异彩。蔡蔡和伯父一家以后会指着电视里的自己露出复杂的神色,母亲可以对着任何人肆无忌惮的夸奖自己,这次没有任何人能夺走高斯妍的“主角光环”。
她会成名。然后在某一个珠光宝气的商宴上,她会遇上那位珍惜她、欣赏她的成功人士。嫁人后,她依然是丈夫手中闪闪发光的宝贝,是当之无愧的光芒中心。
只是不知为何,也许是飞机遇上气流,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凌晨三点,飞机降落北城T3。
北城在下雪,难怪飞机颠簸。
纷纷扬扬的大雪,室外却比平常要暖和。
雪花凝结散热,雪花熔化吸热,这是初中的化学知识吧?
高斯妍怏怏地想着,她讨厌坐摆渡车,感觉很粗糙。怏怏地下车,去转盘处取行李,又打了车,返回繁星机构。
凌晨不堵车,路程倒是比往常快很多。
高斯妍在车上又打了会瞌睡,却隐隐听见消防车的声音,像电影里危险的前奏,她果然被林绍丰涂抹的走火入魔。
天还黑着,快到时刚蒙蒙亮,高斯妍感觉车速慢了下来,她迷迷糊糊的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四点四十五。
大雪衬得夜色都变明亮了,两侧飞逝的景象也变回她熟悉的鸟不拉屎的偏僻空旷。
快到了啊。
高斯妍打了个懒懒的哈欠,漫不经心看向窗外——
目光却直直地定住。
天隐隐透亮,是那种乌沉沉的蓝,带着晨曦前的一抹鱼肚白,微弱的,在天边遥遥着。
然后是红。
铺天盖地的红。
白的雪,红的残光,烧焦发乌的建筑。
司机已经将车停下,如实道:“开不过去了,前面已经封锁了,你确定你要去的是那里吗?”
他回头,却看见少女已经仓皇地下了车,踉踉跄跄的向前方跑去。
-
高斯妍失神的看着眼前的主教楼。
天空中旋着灰白色的雪花,浩浩汤汤的,一触即散。她许久才发应过来,那不是雪花,那是燃烧后的灰烬。
可又的确在下雪。
高斯妍慢慢跪坐在地上,她即使再没悟性,也预感到所有板上钉钉的承诺,都将因为这一场火,而发生铺天盖地的变数。
而所有谋划、所有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蝇营狗苟,餐腥啄腐……原来在这焚毁一切的决绝火焰面前——
也不过是沤珠槿艳、一枕槐安。
22.高斯妍
十年后,当《泰坦尼克号》再次重映——
高斯妍在这期间收到过不下五个男人的邀约,她皆娇声软语的婉拒。然后在四下无人处,厌恶地皱了皱鼻子。
一部歌颂爱情感人肺腑的经典电影,却在她记忆里化作令人作呕的情景记忆。
——是想一想就汗毛倒竖的惊悚程度。
而此时此刻,清晨的冷风从阳台上灌了进来,激起了她白嫩手臂上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高斯妍看了一眼身后,床上的男人在呼呼大睡,是上次在“盒子”酒吧认识的富二代,追她的时候也费了不少心思,却在得手后和其他男人无异,很快便露出雄性动物一贯的劣根性,自大、多偶、不尊重女性。
十年前,青涩的少女曾被迫在一夜间长大。而十年后,高斯妍自诩已经看透了男女之间这点破事儿。
漫长的十年间,高斯妍曾遇见过无数高阶层的优质男人。他们无一不是在最开始追求她时车接车送、周到殷勤,高档餐厅、名牌礼物、浪漫约会……而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和她上床,就像是惯性下的流程化最终指向的结果。
睡到手后,仿佛集邮得逞后的满足。不久便很快厌倦,按捺不住新鲜感的诱惑,开始推诿逃避,或甩出自己是不婚主义的糊弄学,或大言不惭地试探她可否接受开放式关系,用金钱补偿。
她接受个鬼啊。
有时寂寞,看对方长得不错又出手大方,高斯妍也愿意半推半就。左右有礼可收,又有高档餐厅可拍照发朋友圈,自己也不吃亏不是吗?
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潜意识里已经默认接受这种两性关系中的灰色地带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和男人上床、交付身体这件事情变得这样无所谓的?高斯妍曾经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
但当她从一场漫长的回溯中抽离,心里已经有了沉甸甸的答案。
今天已经是陈安然说的第三天了。
最后一天。
高斯妍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她重新穿好衣服,整理头发,又拿上包包,低头换鞋的时候,床上的男人已经醒转,睡眼惺忪道:“你要去哪儿?”
“我走了。”高斯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走了。”
她又自言自语地、强调了一遍,并关上了门。
-
下午,北城高铁站。
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陈安然是在进站前最后一刻,被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从后面拍了下肩膀。
她诧异回头,看到了一位拿着拖杆箱的都市丽人,正没好气的注视着自己,轻轻翻了个小白眼:“所以,我们要去郑市对吗?你确定她在那里吗?”
陈安然愣愣的看了一会儿高斯妍,直至对方被她盯的不好意思起来,才挠挠头开口:“……我也不确定呀。”
两人已经一前一后通过检票口。
高斯妍闻言差点把箱子从扶梯上摔下去:“你不确定?excuse me?你连她在哪里都不清楚,就敢让我跟你一起去???”
陈安然眼疾手快,替她稳住滑动的箱子,并给前面受惊的一对母子赔了个笑脸。
她自知理亏,埋头小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呗,你现在后悔也来得及。”
我真是谢谢你啊。高斯妍气极反笑。
但是看着陈安然苍白的脸,和眼下倦怠的青色,高斯妍又心里一软,劈手夺回自己的行李箱,耸耸肩无所谓道:“反正我也没啥事儿,就当出来散心了。”
她将咬字强调在最后的“散心”二字。
陈安然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
窗外天有些阴,飘着丝丝缕缕的小雨,雨点争先恐后的打在车窗上,形成一片斜而密的水渍。
高斯妍靠在高铁的红色椅背上,望向窗外。
她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描绘着那些雨点。明明隔着玻璃触摸不到,但又隐隐能感知到那冰凉湿润的冷意。
列车在前进,高斯妍的思绪也在前进。
她怎么就鬼使神差来了呢?还和陈安然排并排坐在一起,像两个正襟危坐即将奔赴战场的新兵蛋子。
世事真奇妙啊。
十年前的陈安然是个小透明,她们之间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本以为永远不会相交,而十年之后,两个各走各路的直线居然慢慢有了交集点,慢慢成为了说得上话的朋友。更甚至,她们坐在一起,要一起奔赴同一个目的地。
高斯妍想着想着,竟“噗嗤”笑出了声。
陈安然正在吃一根火腿肠,把食物咽下去,才回头:“晤……你在笑啥?”
高斯妍抱着双手,别过脸:“我就是觉得人生很荒诞、很可笑!曾经的我多么自以为是啊,根本没注意过普普通通的你。而现在,你却是唯一知道我真实状况的人。”
陈安然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她没理会,递过去一根剥了皮的橙色双汇:“吃吗?”
高斯妍摇摇头,佯装看风景,却眼角微湿:“……而那个我一开始以为只是随便考考、绝对不会去上的学校,反而成了当年唯一要我的学校!成了我大学四年的最终归宿!你说命运是不是很黑色幽默很荒诞啊?”
当年的艺考,高斯妍全盘皆输。
其实抛开所谓的“保险栓”不谈,如果她肯稳住心态全力突击,未尝不是没有一搏之力的。但她的内心太弱了,又实在太依赖外界的力量和他人的托举保证了,因此这两股力量一旦猝不及防的消失,她就宛如失去了主心骨,像无头苍蝇一样晕头转向、瑟瑟发抖。
而艺考,最重要的就是心态的好坏。
心态决定命运,不是说说而已。
高斯妍的方寸大乱已经预示了她一败涂地的结局。
艺考失败后,她上了那所考试期间自己唯一发挥出色的大学。
原因非常简单,已经送出的钱是要不回来的,就像扔进了黑漆漆的无底洞,连个回声都听不着。高父高母也愤怒过,无奈过,但他们意见一致,都并不支持她复读。
他们劝她:英雄不论出处,你大不了上了大学再好好拍戏找机会嘛。
高斯妍在万念俱灰下不得不妥协。
而她的人生发展,也和之前预估的相差甚远
大三那年,一部玄幻IP的网剧导演组来学校选角,副导演一眼相中了盘条亮顺的高斯妍,要求她去往他们公司参加试镜。
高斯妍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昂首挺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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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然后整整一个晚上,对方都在慢悠悠跟她打着太极,言语间再三暗示她只要豁得出去,这部戏的女主演就是她了。
也许是三观还没定型时,就经历过林绍丰这种人的认知灌输,所以高斯妍以为娱乐圈就是这样的,而所有人都是这样子的,想要成功就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
如果都是交易,那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吧?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然后呢?
有时候,原则就像脱掉的衣服,只要脱过一次,在别人眼中你就是可以明码标价的,你作为完整的人的尊严就消失了。
你变成一块滑腻的白肉,可以被男人们任意打量、摩挲。
高斯妍后来才知道副导演根本都没有一锤定音的权利,她当然没有得到那个宝贵的机会。但她看着吹的天花乱坠、试图洗脑PUA自己的副导演,那种熟悉的恶心感再一次泛上了喉咙。
高斯妍觉得自己再一次脏了,就像一个已经摔碎过、小心翼翼又粘起来的罐子,现在它稀里糊涂地又被自暴自弃的她狠狠掷在地上,是再也拼不起来的狼狈零落。
……
她才是活该,才是自作自受。
-
当高斯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浑然不觉旁边有一束目光也在安静的注视着她。
在陈安然的印象里,高斯妍一贯爱说话,此时竟比往常沉默很多,仿佛在陷入某种深刻的自我怀疑中。
其实她能选择跟自己踏上这一段旅程,是非常艰难的决定。尽管她说的云淡风轻。
但陈安然知道,这不啻于去揭开旧日烂疮,重新挖开腐肉,去再次直面一遍昔年的惨烈斑驳。
陈安然在心底知道这对于高斯妍并非易事。
于是她没有打扰她,而是擦擦嘴巴,悄悄摸摸地把吃剩的垃圾收拾了,然后闭目安静的开始小憩。
但手机偏偏没眼力见,在陈安然的大腿上抖得宛如战斗燃脂机。
陈安然闭上眼,祈祷前面三秒后就是一个漫长又封闭的隧道,那里没有任何信号……
睁开眼睛,可惜没有。
手机依然在焦灼又急切的震动,陈安然看了眼屏幕上陈文斌的备注,慢吞吞地按了关机。
她知道接通后会面临什么,是一场足以掀起她巨大愧疚心、羞惭心和痛苦心的大风暴。父亲想必已经知道她辞职的消息,他会不竭余力的向她抛出新的一串串飓风般强劲的问题:
……我付出了那么多人情和精力,而你就这么不知好歹的辞职了!
……接下里打算做什么?现在经济这么差?你下一份工作找好了吗?
……以后每个月还能不能按时给家里打钱?我和你妈可没有余钱给你!
……真以为自己上个京电就是个天才了?认清现实吧孩子!
其实不用陈文斌一遍遍强调她的平庸,陈安然早已在“平庸”的困境中深受其扰。
和高斯妍一样,陈安然对未来的人生方向同样感到迷茫。
高铁疾驰,一路向前。
从南向北,地理面貌渐渐显现差异性,北方的山巍峨挺拔,水网密布绵延。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可何处是荒流。
23.高斯妍
高铁先驶到郑市,然后两人再转车换乘,前往开市。
一个小时之后,便顺利抵达开市的车站。
夜色乌沉。
风大雪冷。
高斯妍和陈安然早在火车上时就冻的不行,两人裹上提早准备的厚羽绒服,将双手揣进兜里,下了车,手也得从暖烘烘的口袋里抽出来拎包,迎着冷风,牙齿都冻的打颤。
两人排了很长的队,才打到一辆计程车。
“干啥去?”握着方向盘的师傅操着一口标准的河省话,全家福的吊坠在后视镜下方晃荡,他一边问她们,一边放下拧紧的保温杯。
陈安然没听懂,直到对方又问了几遍,她才弄明白是问自己去哪儿,连忙报出一个酒店的名字。
“来玩的啊,明儿要去哪儿转转?需不需要介绍?”见是两个外地游客,师傅还挺热情的。
陈安然正在手机上确定酒店信息,闻言看了眼窗外,忽然道:“开市……是古都吧?”
“可不是哩。这两年好多小姑娘穿着汉服过来打卡,现在的雪景拍出来可漂亮了……”
那两人在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车子在空旷的道路上疾驰。
对于开市的印象,高斯妍第一感觉就是黑的好早。
现在才九点多,可除了途径的一处景点热闹金灿外,其他地方灯火一点也不通明,甚至带着黑漆漆的寥落。
坐了大半天车,她只吃了陈安然递过来的两根干巴巴的双汇火腿肠,有身材焦虑的自己言辞坚决的拒绝了那个据说很好吃的合味道泡面,但现在饥肠辘辘,在鼻端又隐约闻见了那猪骨浓汤味汤底的香气。
她在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凭空想象……
好饿啊!
高斯妍抠着身下蓝色的坐垫套,眼神发直的看着前方。
车内暖气开的足,她渐渐感到困意,头一歪,靠着陈安然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到了酒店,师傅帮她们把行李搬下车。
两人办理了入住,一进屋子,行李一丢。赶紧先打开暖风设备,又烧热水取暖,待收拾一番后,已经累的丝毫不想动弹,于是一合计,果断点了外卖
陈安然点的是:牛肉汤、饼丝,灌汤包。
高斯妍点的是:烧烤、啤酒、小菜。
门铃响了又响,是外卖接着外卖。
陈安然接过自己的外卖,又诧异地看着高斯妍拿过的那堆烧烤食品,那强烈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她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咦……你不是从来都不吃这些的吗?说高油高盐不健康?”
高斯妍已经洗过澡,换了睡衣,此时恶狠狠地撕开锡纸,迫不及待拿出一串塞进嘴里,吃的满嘴流油。
她幸福的快哭了:“今天破例……我饿的可以吃下一头牛,我也点了你的份,一起吃吧。”
话音刚落,就见陈安然推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和一份灌汤包,小声道:“我也点了你的份。”
见她腾不开手,陈安然还帮她揭开了盖子:“辛苦了。”
高斯妍没接话,她先吃为敬。已经急急埋头喝了一大口,牛骨汤香甜醇厚,牛肉片薄嫩新鲜,还有饼丝浸透后的饱满劲道……去他爹的身材管理啊!原来大口吃饭这么幸福,她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戚风惨雨的日子?
一抬头,看到陈安然在努力憋笑,一边笑,一边伸手不客气的跟她抢串儿。
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呢。
啤酒空了几罐,热食满足味蕾。
两个女孩瘫在沙发上,是酒足饭饱后的餍足。
高斯妍摸了摸自己红的发烫的脸颊,听着雪粒子敲击窗户的声音,回忆道:“当年我们艺考的时候,分成了好几个小分队,我那个小队呢,就赶巧不巧遇上了大雪,多冷啊,那么长的队伍……像是看不到尽头似的。你还有印象吗?”
陈安然:“当然有印象……”
谁会对自己的艺考经历印象不深刻呢?可太深刻了。
高斯妍转头看向她:“除了夏茗、我。当年那些同学,你还记得谁呀?”
陈安然想了想,如实回答:“我还记得郭嘉文……因为她当年最嚣张。”
高斯妍“噗嗤”笑出了声,做出了个受不了的动作:“她确实牛逼哄哄的,结果不和我一样啥也没考上?没考上之后微信把所有人都删掉了,整个人都销声匿迹了。”
陈安然用竹签戳着汤底:“好像改了名字,去国外读书了。”这是邓意告诉她的。
高斯妍讥逍道:“郭嘉文肯定恨透了夏茗。”
陈安然冷笑一声:“她有什么可恨夏茗的?这明明是她自己的选择!谁也没逼她不是?她凭什么要怪到夏茗头上,她是活该!”
话音刚落,就看到对方面色古怪,陈安然猛然打住舌头,呐呐道:“……我说的不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高斯妍做了个夸张的“无所谓”姿势,又捏紧了啤酒罐,缓缓道:“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是很理解,你为什么非要找夏茗不可啊?”
陈安然沉默了。
她抠着指甲,直到抠到通红,才憋出一句:“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什么?”高斯妍一头雾水。
“好奇像夏茗这样万里挑一的女孩,在经历过那么黑暗、可怕的事情后,十年后的她又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又在做什么样的事情?”
高斯妍没吭声。
陈安然继续哑声道:“ 难道你没有一点儿好奇吗?”
她步步紧逼:“难道你就不希望她过的好吗?”
高斯妍把啤酒往桌子上重重一搁,几颗酒液飞溅,她抽了张纸在擦手:“……既然你现在这么内疚!那为什么当年在她出事时,却一次都没有站出来过?”
“因为我是个懦弱的、胆小的、怂货!”陈安然哀戚的笑笑,声音平静:“我当时一心只想考上大学,我怕惹火上身,所以我不敢站出来支持夏茗,甚至我还……”
陈安然闭了闭眼。
她的胸口在紧促的起伏,苦涩道:“……而且我当时并没有被林绍丰诱|奸过,他对你们做的事,那些行为,在我看来就像天方夜谭一样遥远!可能是因为我长相普通,恰恰保护了我,让我逃过一劫,但是你们却那么漂亮。”
高斯妍的模样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
诱|奸,多么明晃晃的字眼。
可她理解这两个字却足足用了十年时间。
从惶恐到讨好,从自欺到自厌,从自我欺骗到不得不对自己洗脑,甚至觉得自己恶心,从身体到灵魂都不再干净。
而此刻,终于有人在平淡的一天里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告诉她当年事件的定义:那是诱|奸。
——接受吧,他当年对你的行为就是一场明目张胆的诱|奸,是权利、地位、性别三位一体的性|剥削。
你没有什么错,你只是漂亮而已。
如此,而已。
窗外风雪还在下。
窗外寒冷萧索,窗内温暖平常。
一个女孩在总结过去。
一个女孩在梳理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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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
冬日阳光明朗。
高斯妍看着眼前空旷的平地,狐疑的东张西望:“你确定这是夏茗家的住址?”
陈安然看了看高德地图,再次确定后,镇定道:“是的,这是她妈妈家的住址。”
可为什么变化会这么大呢?
临街的那排老旧居民楼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黑色的铁栅栏。
温馨热闹的米线铺子不见了。患有白癜风但自食其力的修鞋大叔不见了。卖凉菜的老婆婆不见了。夏茗谈及过的所有街坊邻居都不见了。
……
时间真是强大又残忍的东西。像是所有人都在向前走,不回头。而只有陈安然一个人还留在后头。
只有她理所应当、固执地认为这里就应该保持在十年前那个女孩叙述时的模样,以至于她看到眼前的面目全非时,竟下意识觉得“不可能”。
它怎么能就这么轻轻松松的将那个女孩过往存在的痕迹一把抹去了呢?
陈安然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种可能,也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场景,可内心总是抱有一丝侥幸,万一呢?
万一这里还有夏茗的存在痕迹呢?
万一那家米线店还在开呢?
万一,她能顺藤摸瓜找到她呢?
好像只要陈安然敢鼓起勇气走进去,米线店里就会迎出一个系着小碎花围裙的温婉阿姨,亲切地问她吃啥。
但当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物是人非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也许有的遗憾,是永远的遗憾。
也许有的亏欠,也很难再弥补了。
……
在陈安然怔忪之际,高斯妍已经抱着手,唤了她好几遍。
“陈安然,陈安然!这是她什么时候的地址?你别告诉我是十年前?”
“嗯。”
高斯妍懵了一下:“我猜对了?不是吧?你遛我呢?”
“嗯”
“……”
“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打听打听。”陈安然开始四下张望,在努力让脑子转动起来。
高斯妍摇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不然我怕你过会儿回来给我提一兜橘子。”
“……”
“不好笑吗?”她看了看陈安然黯淡下来的脸,紧张地问道。
陈安然抖了抖肩膀,小声:“好笑,就是更冷了。”
陈安然以此地为圆心,向记忆中夏茗提到过的周围地点开始搜索、问询。
两人不放过任何一个上了年龄的大爷大娘,只盼他们中有谁是当年的邻居,知晓一星半点夏茗的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太阳从高悬到落日。
依然没有头绪。
他们大都一脸疑惑,反问她们:夏茗是谁?
而附近公园保卫处的大爷则告诉陈安然:
这片居民楼在五年前就拆迁了,街坊邻居拿了钱款各奔东西,找他们就如大海捞针。
太阳落山后,室外更冷了。
高斯妍几次欲言又止,又咬着唇憋了回去。
陈安然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四周却在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道路两旁的路灯,公园街边的小店招牌,皆在白雪茫茫中,像小小的星子一样明亮了起来。
陈安然的目光倏地牢牢定在某处。
高斯妍呵着手,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是一个小店的灯牌。
24.高斯妍
那家店乍一看平平无奇。
白色门框被岁月熏得发黄,门口悬了两盏喜庆红灯笼,在夜色里散着微弱的暖,这暖一大半来源于那冒着俗气的红。
“街屋”两字的店名平平无奇,部分灯管甚至不亮了,而下方崭新“女装”二字更像是后面被马马虎虎贴上去的,有种分层的突兀。
一家很普通的店。在街边这么多的店面里,它甚至不算起眼。
但陈安然却走了过去,
她走了过去,高斯妍只得跟了过去。
陈安然推开店门,小小铃声清脆悦耳,随即,室内温暖干燥的暖气扑面而来。
两人都长舒了一口气,高斯妍跺着冻僵的脚,陈安然的目光则在店内墙上的一张电影海报上停留了一下,便移向后面里屋:“有人吗?”
见没人作答,高斯妍发挥了那把自己清亮的好嗓子,扩大音量:“——请问,有人在吗?”
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后。
一个面容端正的男人抱着熟睡的幼童走了出来,看向二人,下意识去拿衣叉子:“你们要哪个?”
高斯妍看着孩子幼白的小脸,后悔刚才声音有点大。
陈安然轻咳两声:“老板你好……请问这家店以前就是卖衣服的吗?”
“嗯?对啊。怎么了?”
“没,我就问问,您是从哪一年盘下的店啊?这家店之前不是卖衣服的吧?”
男店主摇了摇头,含糊道:“不清楚。”
陈安然掩下眸底的失望之色,轻声:“那么您是一直住在这一片的吗?”
男店主点点头,又思索了一下摇摇头。
他话太少了,两人根本问不出个啥。男人自顾自把孩子向上兜了兜,看向她俩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好奇:“你俩啥事嘛?”
陈安然:“我想……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高斯妍瞥了一眼同伴,尽量用伶俐轻快的语气接话:“是的!她十年前就住在这一片了,呶,就是街道尽头扒掉的那排居民楼里……”
“叫什么?”男店主挠挠头,“你们要找的人叫什么?”
高斯妍下意识看了眼陈安然。
陈安然说:“夏茗,她叫夏茗。”
男店主愣了一下。
陈安然和高斯妍的内心升腾起一缕希望。
男店主抱紧孩子,一脸茫然摇头:“还真没听说过。”
高斯妍不死心,露出浅笑:“夏茗啊,夏天的夏,茗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名家的名,十年前沸沸扬扬的报道你不知——”
“斯妍。”陈安然拉住高斯妍,打断了她。
陈安然目不转睛盯着男店主的眼睛:“如果您知道什么,或者有她的消息,希望您能告诉我们。我们是夏茗……曾经的朋友。”
男店主下意识地接过陈安然递来的便签纸,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陈安然向他道别:“如果您知道什么,或是您的朋友知道什么,烦请一定、一定要打这个电话给我啊。”
她朝着男人深深鞠了一躬,是标准的九十度。
高斯妍也跟着鞠了一躬,但她慢了半拍,两个女孩像错落有致的音符,抬起的四只眼睛却是相同的恳切之色。
-
两个女孩走后。
店内后面的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他们就住在楼上。
女人摇着热好的奶瓶,笑道:“刚才在跟谁聊天呢?还聊了挺久。”
男人先把孩子递了过去,然后煞有介事地整理货架,一边回答:“刚才来了两个外地女客人,进店也不买衣服,先噼里啪啦问了一堆问题……”
“问啥了?”
“问这家店以前就是卖衣服的吗。”
女人皱了皱眉,她看向丈夫:“她们还问什么了?”
男人老老实实掏兜,递过那张便签纸:“她们说在找一个女孩,叫夏什么……夏……”
女人默了一秒:“夏茗?”
男人一惊:“对,夏茗。你知道她?”
女人没回答,思索了一下,问道:“她们看上去多大?”
“大概二十来岁,一个长得普通,另一个长得像网红。说是来找她们的朋友。也就聊了这些!”
男人见妻子沉默不语,有些担忧:“怎么了?”
女人抚摸怀里孩子幼嫩的脸颊,拍了怕丈夫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朋友……朋友?”
女人挑起眉,她有双好看的狐狸一样上挑的眼睛。
女人纤细的手指拈起那张薄薄的便签纸,一边端详,一边思索。
-
小馆子里。
陈安然和高斯妍正在吃一天中姗姗来迟的那顿晚饭。
陈安然吃的狼吞虎咽,已经找了两天却一无所获,这对心神和体力都是种消耗。
此时,一腔挫败和悲愤都化作面前的食欲,胡辣汤很快干掉半碗,灌汤包却已经光盘,形象什么的早已被她抛在九霄云外,一扬手:“老板,嗝!再来一份,嗝,猪头大葱陷儿的包子!”
相比较之下,高斯妍就吃的斯文多了。
她也很饿,但多年的形象管理已经形成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但尽管一小口一小口优雅的吃,食物也消失的很快很均匀。
冬天果然更容易消耗掉能量。
高斯妍喝的惯这里的杏仁茶,觉得健康又养生,喝的胃里很舒服,坚果也嚼的过瘾。
她几次看着对面的陈安然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直到碗里最后一粒坚果嚼完,也开不了口。
陈安然擦了擦嘴,小馆子的纸薄如蝉翼,质量不佳,她多拽了一点,还顺带擤了把鼻涕。
“我给你订明天的返程票吧。”陈安然搓了搓脸,两眼发直。
“啊?什么意思,那你呢?”高斯妍蹙起眉头。
“我还想再待些日子,再找找。”
这话高斯妍不爱听了,一拍桌子,柳眉倒竖:“你什么意思?”
陈安然被她生气的模样唬住,嗫嚅道:“我、我可以继续找啊,但你……我不好意思让你跟我一起耗在这儿。”
高斯妍回以冷笑。
陈安然努力找补:“这样,等我有线索了,我再跟你说……”
老板端上了一份新的包子,高斯妍不耐烦的一把接过,却放着自己面前,一口一个,吃的麻溜。
她在进食间隙还不忘阴阳怪气:“瞧瞧,看看,这说的是人话吗?大费周章把人家拐过来,拐过来后呢,遇到问题了,就要把人家一脚踢开!让人家打道回府!”
陈安然涨红了脸:“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
高斯妍凶她:“我告诉你,你休想!不就是觉得我吃不了苦吗?我告诉你,我可以。我既然答应你了,那这条路就是我们两个人的选择,懂?”
她很有气势的又拍了一下桌子。
陈安然被激的背都挺直了几分:“懂,但是,但是……”
“没有但是!”
“不是大姐,”陈安然急眼了:“你吃的是我的包子啊!今晚最后一笼呢!好得给我留点啊??”
高斯妍:“……”
她愣神间隙,陈安然终于抢到最后一个包子,急急塞进嘴里。
羽绒服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她掏出来看,是开市的一个陌生号码。
陈安然嘴里咬着包子,边接电话,含糊道:“喂?”
高斯妍抽了抽嘴角,嫌弃地看到陈安然猛地抢住,剧烈咳嗽后竟一低头把口中的包子全部吐了出来。
接着,四目相对。
陈安然将手机贴在耳边,却异常安静地看向自己。
一股奇妙的预感在高斯妍心里蔓延。
-
次日上午,两人再次来到“街店女装”。
这次男人不在,幼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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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只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在。
但是店里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小圆桌铺上了小碎花桌布,一个水滴形的小花盆装着红色的腊梅。
桌上已经摆上了三个茶杯。
陈安然和高斯妍面面相觑,从女人的一举一动来看,她应该才是这家店真正的主人。
“你们好,我叫张天天,是昨晚给你们打电话的人。你们也可以叫我天天姐姐。”
张天天将红色茶汤倾注在茶杯里,推给二人。
“姐姐好。”
“姐姐好!”
两人紧张的坐在椅子上,期期艾艾的看着张天天:“你昨晚说,你认识夏茗?”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那你知道她的消息吗?她在哪里?”
“你们的问题太多了,得一个一个来。”张天天笑着抿下茶汤,环顾着这家小小的店面,店面的四周墙壁上贴着各种电影海报,像是她最后的绿洲。
“是的,我认识夏茗,就是你们口中的夏茗。”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十岁……”
陈安然和高斯妍握紧茶杯,屏息倾听。
-
张天天第一次见到夏茗的时候,夏茗十岁。
而她,十八岁。
十八岁的张天天没上大学,她在读职校。
夏天暑期放假,她回到开市帮父母打理家里的音像店,这家小店开在公园对面的街上,客户大部分是后面整片居民楼的男女老少。她家店的光碟资源丰富,租碟也便宜,因此很受街坊邻居喜爱。
张天天从小浸润在各种各样的影像作品里,渐渐也养出刁钻的胃口。一般的口水剧看了一集就能猜到后面走向,无非是痴男怨女、车祸癌症、小偷抢劫……无聊!
她后来开始看电影,这一看不要紧,觉得这比肥皂剧有趣多了,于是说服父亲多进了一些经典电影光碟。
整个暑假里,她闲着没事就边嗑瓜子边看电影。
也是那天,帘子一掀。
十岁的小丫头揣着两套肥皂剧的光碟,也不认生,大大方方的张望:“张叔,张叔!我来还碟啦。”
张天天兴致缺缺地回头:“搁台子上就行。”
又觉得不对劲,歪头看了一眼,多嘴道:“小妹妹,你才多大,就开始看狗血韩剧啦?”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是我呀姐姐,我是帮妈妈来还碟的。”
她的声音带着小大人的一本正经,眉眼间爽利喜人,是个挺俊的小丫头。张天天忍不住逗她:
“噢噢,原来是你妈妈借的呀,我就说嘛,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早熟的话那可有点吓人。”
夏茗咧嘴一笑:“真是我妈妈!这是她在店里干活儿时唯一的爱好了。”
小丫头还了那套《蓝色生死恋》,又借了一套《人鱼小姐》,填写完表格,临走时,她好奇的指着电视上正在放映的影片:“这放的是什么呀?”
张天天精准地将一片瓜子皮呸进垃圾桶,伸了个老舒服的懒腰:“《阿甘正传》,讲了一个傻子、傻了吧唧勇闯世界最后还成功了的故事。”
见夏茗被电影里的情节深深吸引,表情憨态可掬。张天天罕见的觉得这个小孩不惹人烦,她往旁边挪了挪屁股,鬼使神差地拍了拍沙发,发出邀请:“妹妹,你要一起看吗?”
……
那便是张天天和夏茗的第一次见面了。
后来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夏茗喜欢有张天天在的音像店。
张天天也喜欢同样喜欢和她看电影的夏茗。
如果世上真有“忘年交”——
那么当年的张天天和夏茗就是了。
热闹的长街,熟悉的街坊,妈妈米线店溢出的鲜香,音像店的天天姐姐……
这里是承载了夏茗年少记忆的故地,也是她的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25.夏茗
十七岁的青春是什么样的?
如果你问别人,她们会告诉你——
是夏天聒噪的蝉鸣,是小卖部冰镇过的桔子汽水,是早操时偷偷拿出来背一嘴的英语词典,是走廊偶遇好看男孩时故意为之的目不斜视,是想要大刀阔斧修改收腰的校服,是周末熬夜煲剧时对父母撒谎时的心惊肉跳……
但如果你问夏茗,她会思索一下,然后冲你粲然一笑,说这谁知道!一千个人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呀!
所以青春是什么样的?
青春是被夏茗挥的虎虎生风的羽毛球拍,白色子弹在半空中秀出一道完美弧度轻轻松松越过白网。青春是夏茗在所谓女生“不擅长”的理科中次次夺得头名,别人在捶胸顿足而她已经干劲十足的投入下一轮学习。青春是一场热烈的励志与昂扬——聪敏好学的夏茗被所有老师喜爱,也用善良和真诚赢得了同学们的信赖。
从高一开始她就是班长,至此每次投票都遥遥领先别人一半,是大家心之所向的“领头羊”。
夏茗做事公正,但也不怕和同学起冲突,她坚持以理服人,而如果真的是她错,也会坦坦荡荡地向别人大声道歉。
十七岁的夏茗。
整个世界是在她面前徐徐展露的无限可能,辽阔无尽的未来在向她招手,在等待她做足准备再装好行囊,然后兴致勃勃地大干一场。
“夏茗!班主任就咱班男生翻墙出去打游戏的事儿快气疯了,说十分钟后让你过去聊下新班规!”
“好,知道了!”
“班长,你的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能不能借我观摩一下?噢,还有化学卷子!!”
“在桌子左上角,呶,自己拿!”
“夏夏,运动会女子3000米这个项目还没人报……我要交不了差了呜呜呜……”
“不就是长跑吗,小问题,把我写上!”
所有问题,到了夏茗这里都不叫问题。
她笑容满面,不急不慢的一件一件去为大家解决。
就像海绵里的温水、雷打不动的定海神针,夏茗早早的就在同龄人显现责任和担当,并习以为常。
-
夏茗。
这两个字再念一遍。
上下唇齿轻轻一磕,随即双唇微张,吐出第二个尾音上扬的字。她黑鸦鸦的头发是母亲亲手剪的,刚及锁骨,微微内扣,是独属于少女的轻盈。
她有一双漆黑内秀的双眸,没有情绪时显得沉静,但那对浓密的眉毛却是飞扬的姿态。鼻梁挺直英气,鼻头却圆润俏皮。唇是饱满的浅色,不笑时显露宁静,甚至忧郁,但这是容貌赋予她的天然气质——
因为她是那样爱笑!
她一笑,那倔强文艺的面容就变了味道,变得鲜活而富有生气。让人想起雨过天晴的松树林,松叶针上还挂着颗颗晶莹的雨珠,扑面而来的清爽木香清新辛辣,阳光晒得大地暖洋洋,也晒的人干爽利索,那麻酥酥的感觉直蹿到脊梁。
“夏茗!”几个同学在放学后叫住了她,“今天周五,去不去和我们滑冰啊?那场地是咱自己家的,不用花钱!能可劲儿滑!”
夏茗看了眼保安亭的时钟,目光犹疑地在她们手中的旱冰鞋上流连,但想了想,还是果断摇了摇头:“不行啊,我得赶紧去帮我妈看店,她一个人忙不过来的。你们去吧!玩好啊!”
“哎,回回约她,她都没空……”一个女同学目送她的背影,瘪瘪嘴,小声嘟哝。
“班长也不容易,她家就她妈一个人操持着,你又不是不知道,说这话忒没意思了吧!算了算了,咱们赶紧出发吧!”
隔了一条马路,夏茗看到她们手拉着手一蹦一跳奔向与自己相反的方向,也奔向无忧无虑的青春。
夏茗有点羡慕,但却不嫉妒。
因为她有她的快乐和满足。
她小心翼翼解开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有几处磨损的厉害,虽然用透明胶带细心缠好,但仍能隐隐窥见里面的铜丝。
解开了。
她戴上耳机,世界安静下来,周围变成背景音,优美的旋律萦绕着自己,她情不自禁跟着哼唱起来。
夏茗心想,今晚好热啊,马上要到一年之中的酷暑了。但刘思涵这首《走在冷风中》还挺好听的。
-
“妈,碗放着,我来洗!”
夏茗一掀帘子,就利索的摘下书包,熟门熟路走到小店后厨,把系着围裙的母亲赶回前厅:“趁现在咱店里人不多,你赶紧坐着歇会儿,看会儿电视!也放松下你的腰。”
“这孩子……”夏茗的母亲被女儿推出来,见几个熟客善意的看过来,不好意思的别了别头发,面容却是宽慰的。
邻居张叔的鞋摊就在二十米处,每天一到饭点就来这儿准时报道。他龇着牙抿了口二锅头,用长袖擦了擦瓶口。
张叔夏天也永远穿长袖,只为遮住皮肤上斑驳的白斑,此时热的一脑门子汗。
夏茗母亲没吭声,却暗暗把风扇调大了。
张叔感受到凉风拂面,舒服的又砸了口酒,朝着后厨努了努嘴:“小伍,你这闺女,以后肯定不得了。你的福气都在后头咧!”
女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她只顾盯着店里那台老旧的电视机,上面的肥皂剧是看了多少年都看不腻的:“我没想那么多,我就希望这孩子健康平安长大,我就知足了。”
“会的,会的!”街头卖凉菜的王婆婆也掀起帘子走进来,她晃着花白的头,干瘦的臂膀提溜着一袋子凉菜,递给女人:“小伍!吃菜!快给俺来仨包子,恁饿呢。”
“好嘞,还是韭菜鸡蛋馅儿的?”伍燕一手接过那袋凉菜,一手递过去一杯温水。
王婆婆点头,在桌子旁放松的坐下,开始喝水。
女人钻进乒里乓啷的厨房。
王婆婆和张叔一个对视,都不约而同看向后厨里那对配合娴熟的母女,感慨道:“你说小伍的命吧,又不好又好的……不好的咱都知道,好的,你看她家那丫头,恁好!”
她竖了个大拇指。
张叔赞同,从兜里掏出本小人书:“大丫头忒懂事……忒会心疼她娘……”
夏茗的母亲叫伍燕。
伍燕曾经是一个很温柔、很柔弱的女人。但在多年前,她为了生计咬咬牙在家门口租下这间临街的小店,独自一人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她手艺不错,主做米线,后来还蒸包子、拌凉菜。
小店装修花费不高,但被收拾的整齐干净,没有任何油腻脏乱之感。一掀帘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亮堂,以及老板娘暖心的微笑和招呼。
小店开了多年,在这一片也是小有名气,街坊邻居都知道伍燕不容易,店内价格实惠,因此伍燕不舍得雇人,所有活儿基本都是自己一个人干,常常累的直不起腰。
邻居们热心肠,十多年相处的知根知底,大家都打心眼儿里心疼这对母女的不易,因此常常帮衬她们。
夏茗洗完了水槽里堆着的全部碗筷,又娴熟的开始帮母亲备明天一早的配菜。看了这么多年,她做起来早就得心应手。
她只是每晚放学回来干这么一会儿活,腰就酸疼的难受。真不知道妈妈这么多年是怎么做到习以为常的。
一念至此,夏茗探出头脑,轻声叮嘱:“妈!你要记得喝水,你最近有点上火。”
伍燕没听见,她在跟着电视里的肥皂剧傻乐,那是演绎出的悲欢离合,也是别人一家子热气腾腾的热闹幸福。
亦是她无法触碰的阖家团圆。
-
周六清晨。天蒙蒙亮。
闹铃一响,夏茗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关掉,翻了个身就打算继续睡觉。但猛然,她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
“妈?“
“醒了啊。”
客厅里,伍燕已经换好衣服,蹲在地上在收拾黑色袋子里的东西。桌上有小米粥、包子、水煮蛋。
夏茗用特种兵的速度换好了衣服、完成了洗漱,又端起小米粥一饮而尽。
她喝的急,伍燕看着心疼,不住道:“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妈不着急的。”
夏茗“嘿嘿”一笑,找了个塑料袋把鸡蛋和包子一兜:“咱出发吧!去赶最早的那班公交,我在车上慢慢吃。”
母女俩换了鞋,各提了一袋黑色东西,然后下了楼。
去墓园祭奠夏茗的父亲。
-
墓碑上,男人模样英俊,带着儒雅的书卷气。
母女二人围着火堆,从黑色袋子里掏出金色元宝和纸钱,投入火堆,再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夏茗倒了一杯泡好的普洱,递给母亲。
伍燕温柔地一点一点浇在地上,注视着男人道:“慢慢喝,你最喜欢的茶。”
她又蹲下身,用准备好的布为他拭去碑上的尘埃,敲着腰,絮絮叨叨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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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女儿可优秀了,出落的又漂亮又懂事,谁都喜欢她!可惜你走的早,你走的时候她才那么一点儿大……”
伍燕不知想起了啥,愉悦地笑出声:“你以前老说闺女以后身高撑死168,结果她都长到172了!你不是自称自己料事如神吗,净瞎扯!”
夏茗也笑了:“妈——每回都要提这事儿,还过不去了是吧!”
夏茗细心的扶起母亲,替她拍了拍屁股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咱回去吧,下次再来看爸。”
伍燕点了点头,她还得赶回去开店呢。
-
回家补了一觉,这次睡到中午,夏茗顿觉神清气爽。
她洗了把脸,看了眼时间,拿起钥匙出了门。
走过母亲米线店的长街,尽头便是公园的河堤。河堤边上也是一处街道,夏茗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时过境迁,当年的音像店也与时俱进,变成了这一片最潮的咖啡厅。
换汤不换药,不变的是“街屋”依然叫“街屋”。
夏茗推门而入那刻,一个姑娘也正巧要出来,两颗脑袋差点碰碰车。
“哎呦!你干嘛去?”
“哎呦!死丫头你还知道来喔!”
二十五岁的张天天叉着腰,毫不客气的使唤夏茗:“去!给我买两罐鲜牛奶,原料不够了。”
她搜寻围裙口袋,拍过去一张百元大钞。
夏茗接过,摊摊手:“你就知道支使我!你店员呢?”
“他爹的!现在的大学生真是不靠谱,谈个恋爱就鬼迷心窍,三天两头的请假!害我大周末忙的晕头转向!——你咋还没去??”
眼看张天天佯装生气要抽她,夏茗火速一溜烟儿跑了。
“不愧是体育健将,飞兔子似的……”张天天一边回头望,一边感慨着夏茗的速度:“给死丫头做杯卡布奇诺吧……”
夏茗很快就买回来了鲜牛奶,还有找的一堆零钱。
她隔着柜台将东西递过去的同时,张天天也不咸不淡的推过来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两块刚烤好的苹果派,还有一杯咖啡:“——路费,甭客气。”
夏茗看着那鬼斧神工的拉花,神似什么来着?神似南方大蟑螂!她努力憋笑:“我才不跟你客气!”
张天天冷哼一声别过头,冲一个方向扬扬下巴:“你先看,那片子我已经看过了。”
见张天天还在忙,夏茗驾轻就熟的端着东西窝到“音像角”,这是她最喜欢的小小天地。有各种书,还有丰富的电影光碟,墙壁上贴着五彩斑斓的电影海报。
当年的小电视已经换成了大电脑,不变的是张天天对电影的爱好。
夏茗滑动鼠标点击播放。
她将那部叫《白日焰火》的电影看完后,张天天也忙活完了,施施然坐到她身边:“这部咋样?”
“好看!”夏茗用力点头,心脏砰砰直跳。
张天天托着下巴:“不过我有一点不太懂,为什么廖凡对桂纶镁摊牌的时候,地点必须要在摩天轮上啊?好俗啊啊啊!”
“我觉得跟浪漫关系不大……”
“那是啥?”
“因为……那地方不会有警察跟踪嘛!而且可以从高空中看到当年的肇事地点……”
张天天思索了下,打了个响指:“宾果!你说的很对啊小丫头!年轻人头脑就是灵光!”
“哈哈,天天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喜欢看电影的呀!”
张天天盯着屏幕,随口道:“说不定你以后也会去拍电影。”
此话一出,夏茗却罕见的沉默了。
她察觉到了:“咋啦?”
张天天鼓励的拍了拍夏茗的手:“你想说啥,说!”
夏茗想了想,有些郑重,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天天姐,其实我想试试的……”
“试啥?”
“艺术啊……我喜欢镜头和影像,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也许这条路很适合我呢?”
张天天沉思了一下,她了解夏茗,知道她不会随便说说。于是也认真的替她琢磨起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确定吗?我有个表妹参加过艺考,我倒是能帮你问问她。”
“真的?”
“嗯,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挺复杂的,相当于要考两场试。还得额外找地方学新东西,她当时去的是咱市的一家机构,叫啥来着……等着,我现在打个电话问问她。”
26.夏茗
开市的物价是什么样的?
在夏茗幼时,家楼下那片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每天早上都会支起好几个早餐摊儿。
父亲上班的早,伍燕来不及做饭的时候,会给小夏茗五毛早餐钱,让她先下楼吃饭,然后她再骑单车送她去上小学。
小夏茗穿过五六个热气腾腾的铁皮大桶,看着大婶戴着袖套,麻利的将白色大碗用塑料袋子一套,黑米粥小米粥、胡辣汤掺豆腐脑通通都是5毛一碗。
她吃不了那么多,每次都会细声细气的问粥铺大婶,可不可以要一碗3毛钱的分量。
那时候的5毛钱还很值钱,不像现在。
酸菜饼5毛、菜饺子5毛两个、糖糕5毛两个、烧饼5毛两个、小油条5毛钱三个、油饼5毛一个、肉包5毛两个,馒头5毛5个……
吃了粥,小夏茗还剩两毛。她的选项还很丰富,但她最钟爱菜饺,炸的金灿焦脆的手掌般大的菜饺,一口咬下去,韭菜鸡蛋粉条的味道能把人香晕过去。
后来,经济飞速发展,物价也随之上涨。但一家三口却变成两口,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收入却一降再降。
一碗米线8元,每天能卖多少碗?
店面每月的租金、用料的成本、母女二人的吃穿用度……
伍燕赚钱不容易。这一点夏茗深有体会。
所以在得知开市那家本地机构的学费后,夏茗在张天天的注视下变得很安静。
她小声道:挺贵的……我得好好想一想。
张天天了然的拍了拍她的头。
-
家里。
一张陈旧的木桌,两个安静吃饭的人。
伍燕把盘子里最后一个红烧鸡翅放到夏茗碗里:“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妈妈当然支持你。”
“可是……”夏茗欲言又止。
“钱你不用操心,这些年咱娘俩省吃俭用,本来是想给你上大学用的……提前了,也挺好!”伍燕扒拉了两口米饭,看到女儿一动不动,笑了笑:“茗茗,你就好好学,做你想做的,妈别的本事没有,全力支持你的心还是有的!”
“其实我高考也可以。”夏茗低头咬着那只鸡翅,含糊不清道。“先考上,再想办法转专业……”
伍燕摇了摇头:“你这孩子,我还不了解你?咱也别弄那么曲折。你就去学你想学的吧,从小到大你都没让妈操过一点儿心。”
母亲的声音很轻,又道:“失败也没关系。大不了,回来陪妈开店,总还是有退路有饭吃的。”
夏茗眼睛湿了。
她佯装喝汤,待放下碗,冲母亲调皮的做了个鬼脸:“妈,你等着看吧!我会做到的。”
夏茗信心满满。
伍燕被女儿逗笑了。
-
高二的暑假,夏茗开启了周一到周五从家到机构的两头跑生活。
为了省钱,她没有选择在机构住宿,而是住在家里。每天一大早背上书包出发,一天的公交费和午饭费加起来是十元,夏茗觉得足够。
在那个后来被田荔称作“不专业”“小作坊”的本地机构中,夏茗第一次学习到什么是景别,什么是视听语言,虽然老师教的只是基础知识,虽然一些电影片子的讲解PPT甚至是网上下载的……但仍然不影响夏茗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一个和学校截然不同的环境。
本地机构的同学们,家境明显要更好一些,但性格也更“冲”一些。他们不见得多有天赋,却更见不得别人刻苦。
多么奇怪,当你和别人一样努力时,是正常的。
而当你的努力要远超于所有人时,却是异常的,是要被议论打量的。
夏茗第一次脱离原本熟悉温良的环境,直面有点“小恶”的新环境,第一反应是有点懵。
而经历了“偷钱”风云后,这种不愉快让她闷闷不乐了几天。
在暑假结束的尾声,本地机构迎来了一个“大人物。”
即来掐尖的林绍丰。
-
“你很有天分,比这里每一个学生都要有天分,你冬季集训可以来我这儿,我会给你最好的学习机会,帮助你考上名校。”
林绍丰将夏茗单独叫进办公室,当着机构校长的面,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
夏茗已经听说繁星机构的高昂学费,她忍住心动,坦然道:“谢谢老师,但是繁星的学费太贵了,哪怕是最便宜的普通班,我也付不起。还是谢谢您的好意”
少女一点儿都没有不好意思,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林绍丰和机构校长对视一眼。
林绍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笑道:“只要你愿意来我这儿学,我会减免你全部学费,并且承诺你——机构里所有的课你都可以免费上!”
机构校长露出惊讶的表情,阿谀道:“林老师!你这可是下血本了啊,就这么看得起这孩子?”
林绍丰笑而不语,一边喝下一杯茶,一边时刻留意着少女的表情:“我看的起她,也要她看得起自己啊。”
机构校长催促夏茗,就像推销田里的瓜:“你们可是全国数一的大机构,这样好的机会……夏茗,还不赶紧谢谢林老师?”
夏茗张了张口,但那声“谢谢”在嘴里转了转,还是说不出声。
她看向林绍丰,蹙眉再一次确认:“学费全免?”
“全免。”
“包吃住吗?”
“包住。吃的是食堂,不贵。”
“可……为什么选我呢?”
夏茗心里有股不安,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劝诫自己,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
林绍丰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正色道:“夏茗,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看好你,因为觉得你是根好苗子,相当于押宝!如果你来我机构学习并且考的不错,拿了很多合格证,那么对“繁星”也是一种宣传,懂吗?”
“原来是这样啊。”
林绍丰的“坦诚”反倒让夏茗放心了一大半。
如果是这样,寒假集训的时候前往“繁星”学习,倒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毕竟,学费全免呢!
-
十二月。
夏茗赴京前一日,家中客厅堆着行李,地上是摊开的粉色行李箱。
粉色hello Kitty行李箱属于年轻时的伍燕,已经在仓库里堆积了不少年头。现在它被原主人从杂物堆里拖出来,用湿抹布里里外外细致的擦了个遍,拿来给夏茗装行李。
一个黑色的朴素双肩包放在沙发上,包是崭新的,在百货大楼打折买的。夏茗“断了一根肩带”的旧书包被伍燕以自己有用的蹩脚理由拿走了。
“红色袋子里是两只烧鸡还有烧饼,你带着路上吃。”
伍燕对着镜子在给女儿剪头发,夏茗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长头发不好打理,她主动要求简短。
伍燕粗糙而温暖的手抚过夏茗的面颊,她安心的闭上眼,把头发的“生杀大权”交给母亲手中的剪子。
黑色的长发一绺一绺落在地上,镜中的少女重新变得轻盈、俏皮。
“会不会剪的有点短了?”伍燕忧心忡忡。
夏茗左右侧头看了看,粲然道:“短点好,短点后面都不用剪了,省钱!”
女儿总是想着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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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燕心里一酸,手上动作却不停,摘下夏茗肩上的围脖,拿起笤帚和簸箕将碎发打扫:“记得,吃好,穿暖,钱不够就跟妈说!”
“放心吧妈妈。”
夏茗打开袋子,深吸一口气,探出魔爪:“烧鸡好香啊,我现在可不可以吃一口……”
“不行!那是给你路上吃的!”
“妈!就吃一口嘛!妈妈妈妈……”
“那也不行!哎,你抱我也没用……你这孩子!”
-
伍燕把女儿送到车站,一直看着她排队过安检,直到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看着女儿的背影,她的心里却涌上一股淡淡的不安。
夏茗坐的是晚上的火车,先坐一个小时到郑市转车,再坐八小时的硬卧到北城。
此时火车车厢内已经熄灯,夏茗打开书包,在下铺用手电筒照亮笔记本上的考试计划表,上面显示
距离第一次校考的时间还剩一个月。
林绍丰的信息弹进手机框,关切的语气:上车了吗?
夏茗礼貌回复:林老师好,明天下午到机构。
其实夏茗不太理解林绍丰为什么要让自己12月份第二周才去,因为这样算下来,学习的时间明显会非常紧张,压力也会更大。但他既然不收自己的学费,她也不好意思问太多。
夏茗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有信心,她就是那种压力越大,反弹也会越大的抗压型选手。她打开保温杯,里面是母亲泡好的明目养生茶,又咬了一口烧鸡,味蕾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窗外黑黢黢的。
夏茗却出神的望了许久。
她在心中暗自立誓:
无论是前方是多么险峻的山、难评的海,自己都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
下了火车,一番折腾,终于带着大包小包上了地铁站。
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不少人都是身负重物的狼狈样,她并不显得突兀。
新的城市耶!还是北城!
夏茗盯着地铁站上的天安门东站,眨了眨眼睛。
幼时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一直说要带自己和母亲去北城旅游,去看天安门,去看相声,还要爬长城!
可惜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现在,已经解锁了新地图的夏茗暗自嘀咕,等我考上了大学,我会赚钱带妈妈来看的,带她去听相声,当然,还要带她挑战一下地道的豆汁儿。
-
夏茗坐了两个半小时的地铁,才到了距离繁星机构最近的地铁站。
一出地铁口,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开市周边了。
好荒凉啊,原来大城市的郊区也是这么荒凉的吗?
夏茗看了看导航,打车过去要30元,30元,怎么不去抢啊!
她打开导航,估摸了一下时间,觉得走过去也不是不行。
就当锻炼了!
而当夏茗终于风尘仆仆的抵达繁星机构,正站在门口判断哪一栋是主教楼时,一群女孩正从宿舍里叽叽喳喳走出,走向道路尽头最中央的那栋房子。
她们看上去很熟稔、很亲密。
只有一个女孩慢吞吞落在后面。
她一脸严肃的捧着本书,嘴里还念念有词,梳成大光明的脑袋扎了个紧绷绷的马尾巴。
……扎那么紧,会不会脱发啊?
夏茗看着那个女生,脑海里不禁冒出个古怪的念头。
这是她第一天来到繁星机构,而那个被她好奇会不会脱发的女生就是她未来的室友——陈安然。
但显然,一门心思背书的陈安然并没有看见她。
27.夏茗
“大家好,我是夏茗。”
在班上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夏茗便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
她屁股刚沾到凳子,就听到后方传来几声短促的口哨:“哟,美女~”
幼稚!
如果是在高中学校里,夏茗会毫不客气地回头,质问他们耍什么流氓。但这是在北城、在繁星,她是来学习不是来整顿纪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充耳不闻,将注意力重新汇聚在面前的笔记本上。
冬季编导班的集训大班已经开课两周了,夏茗才来到这里。而其他同学已经上了满满当当两周的课,她是一个后来者,还是个基础不怎么扎实的后来者。
“同学你好,请问可以看下你的笔记吗?”
夏茗轻声问询旁边打扮欧美的女生,好健康的蜜色肌肤。
对方却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眼,皱了皱眉:“我笔记上有别的东西,不方便外借。”
夏茗感受到她隐隐的敌意,自己初来乍到便备受关注,虽然这不是她本意,但有些议论显然已给到对方压力。
“美女,我借你啊!我硬盘里还有好多片子,晚上拷给你啊!”
“我还可以帮你补课!”
那女生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回头看那群献殷勤的猿猴一眼:“就你们那点水平,也好意思在新同学面前丢人现眼!”
“郭嘉文你……”
“啊对对!就你最屌喽!”
……
原来那女生叫郭嘉文。
也在这时,夏茗发现后排一个女生正在专注的盯着自己。
梳的一丝不苟的大光明,有点黑的小脸表情严肃。
两人对视上,夏茗冲她笑笑,那女生却愣了愣,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
“你吃麻花吗?”
夏茗看到梳着大光明女生走进自己的宿舍,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室友。她友好的把那袋麻花往前面推了推。
女生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不用了,太上火了。”
夏茗也不勉强,自己啃得香甜。
那女生又走到自己面前,犹豫着放下一个厚皮笔记本:“……你看我的吧,我的笔记记得详细,不过我只能中午借你,晚上我要用的。”
她特地强调了一下最后那句话,见夏茗感激的看着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叫陈安然。”
“谢谢你,陈安然。”
夏茗拿了张纸巾仔细擦干净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笔记本。
她已经来到这儿上了三天课。
繁星机构确实对得起在外头响当当的名号,所教授的东西和开市本地机构截然不同,夏茗不傻,当然明白这是很厉害的路子,也因此更加珍惜这一个半月的学习机会。
而她的舍友陈安然,已经一骨碌脱了外衣,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在聚精会神看文常书。
“陈安然……”夏茗轻声唤她:“你睡了吗?”
陈安然怏怏的转过脸:“还没。”
“那我能倒点你保温杯里的热水吗?等会我再给你打满。”
“……你喝吧。”
陈安然翻了个身,眼皮却越来越重。
夏茗刷刷补笔记的声音,像极了蚕在啃食桑叶。
陈安然睡着了。
-
夏茗开始就笔记的不懂之处请教陈安然。
比如:“跳切镜头通常要表达什么?”
陈安然最开始诧异地看着她,像是在无声的询问:你是在开玩笑吗!
但夏茗很认真,她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表情古怪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始一本正经的给她讲解:“就是省略时间过程呀,然后加强叙事节奏……这很简单,所以我也就记了几个字!”
“所以我才没看懂嘛……”夏茗也不脸红,陈安然看到她在笔记上把自己缩减的部分延展开来,认认真真记上。
夏茗不知道,陈安然此刻内心在咆哮:拜托!你可是万众瞩目的新生耶,不应该很厉害吗?怎么连这么基础的知识都要问我!还有,你怎么会想请教我呢?我看上去专业很厉害吗!
请教你果然是对的!夏茗暗自腹诽,她觉得自己的这位室友在板着脸给自己讲课时,可要比平时要自信可爱多了。
但两人都把心底话咽了下去。
于是一个不耻下问,一个答疑解惑,画面一度十分融洽。
但不到一周,给夏茗答疑解惑的陈安然就产生了挫败感。
因为夏茗学的太快了。
与其说是学得快,更恰当的定义是她善于学习。夏茗总能从不同的人身上发现长处,然后总结对方的学习经验,再去填补自己的短板。
比如这个人为什么人物写的好,因为对方很会抓生活细节。再比如那个人为什么影评写得好,因为她会把重场戏单拎出来逐帧拉片。还有人为什么表演的真,那是因为她特别松弛……
短短一周时间,夏茗专注于学习他人所长,进步飞速。
而她的进步也在课堂上引起了田荔的注意。
-
主教楼二楼办公室。
“来繁星一周了,都还适应吗?”田荔用抓夹把头发盘成发髻,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
她随手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一个水晶托盘,上面是各种进口糖果,示意夏茗随便吃。
“挺适应的,就是……”夏茗注意到田荔放在书桌上的包,上面大大的logo有点眼熟,像在电视上看过。
“什么?”
“关于您说的审美,您说考官很看重考生有没有审美,可这个审美的定义……我没弄明白。”
田荔笑了:“审美说白了,就是一种视角的切入,比如……”
她从旁边堆积如山的书本中,费劲儿的扒拉出一本:“比如这个苏栗,她原本是位优秀的记者,但后来却放弃了稳定的工作,去山里挖掘那些活在社会边缘的老年女性群体的故事。她的视角切入就很妙,挖掘的故事也都是真实的、能打动人的。”
“——这就是审美。她知道什么是好的故事,也知道该怎么切入。”
夏茗跃跃欲试:“老师,可以把这本书借给我吗?”
“当然可以。”田荔有心逗她,捏着书不放:“其实这些故事她微博上都有发的,你在网上都可以搜到。不过你怎么进步这么快?小脑瓜都是怎么给自己鼓劲儿的?下次我督促其他人时,要参考这个角度去说教。”
夏茗笑了,她发现田荔不严肃的时候挺像个大姐姐的,这让她不由自主想到张天天,也放松了不少:“因为我想考上。”
这里每个学生都想考上,田荔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夏茗想了想,坦然道:“田老师,我从小和我妈相依为命,我妈挺不容易的,一个人把我养大。我来这里本来就比其他同学要晚,我呢,知道自己占了便宜,也不想辜负你和林老师。所以我想考上,只能往死里学啊!”
田荔松了手,夏茗顺利拿到了书。
“真是个好孩子。”田荔赞许的摸了摸女孩的头,见夏茗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又拆开一个最大的棒棒糖,塞到她手里。
夏茗拿着棒棒糖,走出田荔的办公室,她一边低头翻看那本书,一边向楼梯拐角走去。
林绍丰正从三楼急急下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林老师好!”夏茗向他打招呼。
林绍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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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匆匆,敷衍地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够周到,便指了指她手里的书,亲切道:“书不错。”
“是田老师借给我的。”夏茗咧嘴一笑,高兴地把书抱的更紧了。
林绍丰礼貌笑笑,他看上去挺忙的,和夏茗寒暄之后便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
有些表演生会为了保险起见而多报考一些专业,所以偶尔也会来上编导班的课。每当这时候,班级上都会很热闹。
而今天的即兴评述课上,表演班的女班长也在。
女班长相貌和专业都拔尖,人也很开朗阳光,她复读过一年。大概是觉得夏茗面善,她对夏茗友好的笑了笑。
而前方的一组同学正在练习,被台下密密麻麻的其他学生观摩。
台上压力山大。
“咔!”郭嘉文吐槽连连:“李文淇,你讲的什么玩意儿!真是个逻辑鬼才,好耽误我时间!”
“咔!”
“咔!”
李文淇硬着头皮,求助的目光看向老师:“老师,我想尝试和不同的同学组队练习。”
郭嘉文气的扔了稿纸,冷嘲道:“自己能力不足,还觉得是队友问题,我倒要看看谁敢跟你组队!”
李文淇求助的看向下方坐着的同学们,但大家迫于郭嘉文的凶蛮,都避开了她的目光。
夏茗皱了皱眉,本能的感觉不舒服,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行动,举手:“我和你组队吧。”
她无视郭嘉文冷下去的眼神,径直走到李文淇旁边:“走,我们去找老师抽题目。”
门开了,林绍丰和田荔走了进来,他们跟评述课的老师耳语几句,便坐在一旁,观望学生们的表现。
夏茗和李文淇抽到了一个很俗的题目:读万卷书还是行万里路?
要求:每人讲一段,交替讲完。
李文淇看到林绍丰和田荔,手心便开始冒汗,在她心里,这两人的压迫感要比郭嘉文还大,尤其是当他们笑眯眯的同时看向自己时。
她看向夏茗:“我……”
夏茗和她一前一后走到教室中心:“你别怕,你放心讲,你无论讲什么,我都会接住你的。”
夏茗的眼睛明亮笃定,冲她调皮的眨了眨。
李文淇没那么慌了:“好。”
“我认为要先读万卷书,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是我们认识世界的第一手资料,我们可以由此得知,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又该怎么去探索……”
她最开始讲的结结巴巴,每讲一段都胆战心惊地觉得夏茗要被自己坑惨了。
但是没有。
林绍丰惊讶的发现,夏茗总能找到刁钻的角度,把歪的离谱的评述拉回正确的轨道。
“读万卷书还是行万里路,这就像在问: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啊?是一个道理!我认为这两者是同时进行的,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边读书,去更新自己的认知,一边行路,去验证自己学到的认知对不对呢?人们总是先在书里看到山的描述,再去看到真正的山!但其实这两者并不冲突,我们也可以先看到山,再去验证书里的描述有无遗漏……”
林绍丰看着侃侃而谈的夏茗,眯起了眼睛。
两人的接力评述就好像:李文淇正在向一张白布稀里糊涂泼撒墨汁,因为手抖,墨汁洇开一大块。而夏茗却机灵的将之描绘成山水画,那里一棵树,那里一只黑老虎。她把那些毫无意义的墨点赋予意义,变成神来之笔,变成妙趣横生的新颖表达。
“她很聪明。”田荔注视着夏茗,点评道。
林绍丰最近太忙了,他身兼多职:著名编剧、繁星校长、影视公司负责人、故事课老师……
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可以适当的休息一下了。
28.夏茗
冬至之后,又是一节表演课。这次表演生来了一大半。
夏茗惊讶的发现表演班上那几个曾经活力满满的女孩,此刻状态极其萎靡。是冬至那天进城玩嗨了吗?她不得而知。
陈安然用厚皮笔记本挡住脸,不住偷瞄打瞌睡的她们,半是羡慕半是不爽:“肯定是私底下又参加什么小圈子活动了!玩通宵了!好爽啊……”
夏茗也学她用笔记本挡住脸,憋笑道:“好啦,我们经费短缺也有经费短缺的好处嘛,起码早睡早起,精神很饱满!”
陈安然看着她饱满红润的脸颊,那肌肤光滑的可以掐出水来,再摸摸自己的大干皮,哀怨道:“那是你啊……”
她的表情太可爱了,夏茗忍不住笑出声,见老师看了过来,使了个眼色道:“嘘!好好上课!”
课间休息。
眼见一楼的洗手间排起了长队,夏茗思考了一下,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洗手间靠近老师办公室,人挺少的。
她小解完,在洗手台上洗手,顺便给陈安然回了条语音:二楼人少,你要不要来二楼上厕所?
隔间内,一道细细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是夏茗吗?”
夏茗愣了愣,认出了这个声音:“……曾婷?”
曾婷是表演班的女班长,人很开朗,待人也友好。但此刻隔着门板,她的声线有点抖:“……你有没有多的卫生巾?”
原来是好朋友来了啊。夏茗摸了摸身上,只找到一片薄薄的小方块:“我只有个护垫,你要吗?”
门内没有拒绝,夏茗弯下腰,从门缝底下给她递了过去。
指尖相触的那刻,曾婷的手凉的吓人。
洗手间外边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是田荔。
她直奔紧闭的隔间,将夏茗挤到后面,温声道:“曾婷,你还好吗?”
曾婷有点惊慌:“我没事!”
“你确定吗?”
“嗯……”
田荔又看向夏茗,温柔而不容置疑道:“夏茗,你该去上课了。”
夏茗觉得哪里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
但确实要上课了,曾婷这边有田老师,应该没她啥事儿。所以她离开了洗手间。
-
晚上是视听语言课,这次林绍丰要讲的片子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教室里灯光昏暗,暖气却开的足。学生们呼出的二氧化碳让室内空气变得浑浊,昏昏欲睡的氛围笼罩了所有人。
林绍丰却很淡定,他对自己放映的片子有信心。
果不其然,当女主角玛莲娜出现的那一刻,她迷人的脸庞和窈窕的身段,不止吸引了年少不经事的男主,也令屏幕前的男同学们眼前一亮,班级气氛明显活跃了起来。
夏茗没看过这部片子,但强大的共情力让她很快理解了玛莲娜艰难的处境。这个美丽的女人对于封闭的西西里岛而言,是男人们心中终极的性幻想对象,也是女人们恨不得除之后快的眼中钉。
当玛莲娜因丈夫战死而垂泪时,她为她难过。
当玛莲娜被人诬陷而众叛亲离时,她为她心痛。
当玛莲娜付不起律师费,而被律师强|奸时,她为她愤怒。
当玛莲娜为了生计被迫沦为妓|女,当敌军撤离后妇女们将怒火和拳头发泄在无辜的她身上,她为她心碎痛苦。
……
陈安然纳闷地推了推夏茗,给她递了张纸巾。只是一部电影而已,她咋还看哭了呢?
“你们看,这个女人最后被她的丈夫找回,他救赎了她,所以她重新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选择回来这个岛上面对不堪的过往。”林绍丰解释着结局。
夏茗收起纸巾,边思索,边摇头:“老师,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林绍丰有些意外:“嗯?”
夏茗站起身,迎着几十双好奇的眼睛,她表达着真实的想法:“她的力量并不是他的丈夫给予她的,而是她对自己的笃定,是一种对尊严的捍卫和不妥协,她明明可以不回来这个带给她伤痛的小岛的,但是她选择回来,还是挽着丈夫的手回来,去迎接所有的目光。这说明什么?”
“一方面,她相信丈夫对自己的信任,另一方面,她不认为错的是自己,她从来不是她们口中的荡|妇。她坦坦荡荡!”
“说得很好,其他人,还有什么想一起讨论的吗?”林绍丰在心里皱了皱眉,神色却平静,他问向其他同学。
“老师老师,我觉得这个片子尺度好大,这不就是小男孩对熟女的意淫吗?”
“老师,还有类似的片子推荐吗?女主身材太好了!!”
……
课堂结束后,林绍丰叫住了欲走的夏茗:“你过来,我给你讲一下这个片子的时代背景,你可以写进影评里……”
人都快走光了,郭嘉文在队伍尾端处下意识回头。
教室里,只剩林绍丰和夏茗,老师一脸关切的跟女孩讲着什么。
郭嘉文皱了皱眉头。
-
在12月底的时候,夏茗接到了田荔的邀请,田老师邀请她一同去往京电看影展,同行的人还有林绍丰和表演生高斯妍。
那是夏茗第一次见到高斯妍,女孩打扮摩登,衣着和妆容都精致极了,让她忍不住偷偷看了好几眼。
但她不知道的是,高斯妍其实也在偷偷打量着她。
乘坐着田老师的白色小轿车,足足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到达京电的大门。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林绍丰和田荔给门卫看了什么,她们很快就被放了进去。
短短的三个多小时。怎么才只有这短短的三个小时!
今年的优秀短片都放完了,夏茗还意犹未尽。
除了探索孤独老人内心世界的《归乡》,夏茗还尤为喜欢创意类的那几个广告片,一分多钟的广告,却将蒙太奇式的镜头语言、高饱和的浓烈色彩以及充满节奏感的卡点剪辑用的淋漓尽致,太精彩了。她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散场的时候,一行人经过校园,去往停车场。
高斯妍来过京电好几次,这里的一砖一瓦对于她而言已经不稀罕了,而夏茗却是第一次来,好奇的东张西望。高斯妍要去洗手间,于是在三人在操场边上等她。
等待间隙,夏茗看到操场上一角,有五六个学生在穿梭忙碌。
那些学生分工明确,有举着录音杆收音的,有举着佳能5D3摄像的,还有的在补光,围着演员走位。
夏茗兴致勃勃指了指那个方向:“老师,他们是在拍东西吗?”
“应该是在拍作业。”回答她的人是林绍丰,他看了一眼神采奕奕的少女,微笑道:“不是导演专业就是广导专业。”
“林老师,这两个专业有什么区别?”
“其实本质上都是讲故事、讲好故事。但如果单论考学这点,后者考的时候有画画基础,所以要学习素描。”
见夏茗跃跃欲试,林绍丰沉思了下:“你想考广导专业吗?”
夏茗:“我想试试!”
夏茗还年轻,她觉得自己拥有无限可能,她也有勇气去挑战无限的可能。
田荔笑道:“广导专业出来后,别的不说,很好赚钱,也很好接活儿。”
夏茗眼睛亮了亮,田荔对她会心一笑,鼓励的点了点头。
她们的交流被林绍丰尽收眼底。
田荔瞟了眼林绍丰,道:“代岚最近不是有个广告要拍吗?你可以带夏茗去拍摄现场观摩学习一下,我最近挺忙的。”
林绍丰面露难色。
田荔调侃道:“校长,夏茗多拿一个合格证,长脸的还不是繁星机构!”
林绍丰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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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行吧。”
田荔又看向夏茗,亲切催促:“还不快谢谢林老师!”
夏茗感激地看了一眼田荔,认认真真鞠了个躬:“谢谢林老师!”
林绍丰笑着点了点头。
老师们可真好啊,还要带她去广告片现场观摩学习!是因为看好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一定会很努力的,绝对不会辜负他们的厚爱!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夏茗却像喝了口二锅头,浑身都被烫的热血沸腾。
-
夏茗在回寝室的走廊上,迎面遇见了几个编导班的女孩。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奇怪。
夏茗没有多想,也许是她习惯性的把事情往好的一面发展。她回到寝室,在陈安然诧异的眼神下,端端正正写下了“广告导演”四个字。
“晤,你要考广导专业吗?”陈安然疑惑道。
夏茗点了点头:“我觉得这个专业很有意思,是一种很极致的镜头艺术。尤其是看了他们的短片,感觉……就是很喜欢。所以我想试试!”
陈安然想说,可是那你岂不是要多准备很多东西吗?你来得及吗?
但转念一想,她可是夏茗啊。是学东西那么快的夏茗,是领悟力那么高的夏茗。
夏茗扭头,看到舍友陈安然突然“呜”了一声,然后发狠似的捧起了自己的散文,嘟哝道:“我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吧……”
-
谁也不知道,关于夏茗的谣言是怎么在编导班传起来的。
夏茗只知道女生们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有时候她们明明在聊着什么,但只要她一走近,气氛就变得异常沉默。
男生们也不再谈论夏茗了,有时她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还会刻意扬起头,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与之前对她的殷勤大相径庭。
夏茗觉得很奇怪,而她刚意识到这种“奇怪”时,已经被李文淇拉到一旁。
李文淇言辞委婉,警惕地看向四周:“……不要再参加林绍丰私下的活动了,你会不好。”
“你是指我参加后,会很容易被针对……比如最近的那些谣言?”夏茗心里一股无名火“腾”的升了起来,倔强道:“我问心无愧,不怕被人说!”
复读生李文淇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
夏茗想了想,又道:“但还是谢谢你的关心,文淇。”
同样听到谣言的还有陈安然。
寝室旁边的公共盥洗室和洗手间是女生们最容易讨论八卦的地方。
陈安然上个厕所的空隙,隔着门板,就听见女生们在七嘴八舌议论夏茗:
“听说她离开之前的机构是因为偷东西!偷钱!”
“我靠,这种人来繁星干嘛,我们机构又不是收垃圾的!”
“这种人人品有问题吧,以后晚上睡觉可得把门锁好!”
“我就说嘛,她怎么总是一副寒酸的样子,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么两套,人穷志短呗……”
她们走了之后,陈安然才慢吞吞回到寝室,一开门就想告诉她:“夏……”
夏茗盘着腿坐在床上,她正在跟母亲打电话,看到陈安然,歪头小小的比了个嘘。
陈安然抱臂坐到凳子上,看夏茗和母亲煲电话。女孩神色温柔,比起女儿的身份,反而更像母女之间那个保护者的角色:
“我在这儿超好的好吗,妈妈你不用担心……”
“嗯,钱也够花……同学们都很好,老师们更是好的不得了!”
“哈哈……妈妈你也太棒了!生意这么好!啵啵啵!”
……
陈安然听着听着,竟由衷的对夏茗升起一股敬意。
好强大啊她。
如果是自己被这样造谣,还要面临考试逼近的学习压力,在身体和心理的重压下,自己一定会很崩溃。
29.夏茗
1月6日,北城下了一场小雪。
那雪下在夜里,薄薄一层,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只剩下地面上一层黑色的湿意。
而同一时间,夏茗和表演班的曾婷一起乘坐着林绍丰的车子,在一小时后到达了一处影视拍摄基地。
那是她第一次进摄影棚,第一感觉是好冷。
仓库一样的空间,里面格子间一样逼真的各类生活场景,还有各种各样的专业设备、拍摄道具,都让她大开眼界。夏茗小心翼翼的避开着地上铺着的轨道,跟着林绍丰的步伐走进人群密集处、那众星捧月的中心。
“这是你们的学姐代岚。代岚,让她们给你当群演,跟着你多学学。”林绍丰笑眯眯的把夏茗和曾婷推了过去。
化妆师正在给代岚补妆,女主演抬起被装点的无懈可击的脸,正小口的喝着咖啡,见怪不怪的客气着:“欢迎呀,欢迎。”
代岚随手把咖啡往身后一放,立刻有助理殷勤的弯腰接了过去。
她的明星架子让曾婷看直了眼。
夏茗却注意到代岚身后还有几个打扮成熟的女孩,她们熟稔地称呼林绍丰为“林总”。
“林总,怎么今天有空来公司呀?”
“林总,上次你介绍我去的那个戏……”
……
广告已经开始拍了。
场记板一敲,小小的空间立马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灯光、演员、台词、走位……
镜头外的美术老师将一桶调好的彩色颜料倒在白布上,洁白的画布瞬间被涂抹成七彩的绚丽,而夏茗从监视器里看到的却是升格的慢动作。
在朦胧昏黄的光线下,那监视器里的画面美如幻梦。
夏茗贪婪的吸收着新事物,将拍摄现场的各种新奇东西都牢牢记在脑子里。
而从夏茗站着的群演位置,刚好可以看到远处的林绍丰正握着一杯热茶,和几个制片人、经纪人谈笑风生,男人们微笑着注视这群房屋中的女孩,如放牧者注视羊圈里的羔羊。
-
拍摄结束后已是傍晚八点。
一个被称为“钟总”的投资人过来视察,大腹便便的男人被人群拥簇着走来。
一番交谈后,林绍丰招呼收工了的女孩们前去一家高端的私人会所吃饭,美曰其名要好好“犒劳大家”。
那是夏茗第一次踏入这样高级的地方。
饭桌上那些从法国空运过来的海鲜食材是她从未见过的奇形怪状,她学着代岚的模样,用小刀轻轻划开面前的生蚝肉,轻啜了一口浓郁咸鲜的汁水,却只觉得想吐。
她吃不惯,她甚至有点困,但她告诉自己要有礼貌。
林老师是好心带她出来见识广告拍摄,这样的学习机会难得,也是考学面试时可以和考官交谈的话题,她应该感恩。
但是饭桌上,女孩们对各种“总”的恭维声不绝于耳,她们觥筹交错的商务模样让夏茗无所适从,这是真心的吗?为什么连她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虚情假意。而当林绍丰问了她是否能喝酒时,夏茗迅速摇了摇头,于是林绍丰很绅士的让服务生收走了她面前的酒杯。
夏茗没有喝酒,曾婷却喝了不少。
饭局结束,几个总还没尽兴,于是一行人又理所当然去了楼上的KTV包房。
夏茗惊讶的发现,当你处在一个权利和话语权都非常集中的群体时,个人的意志是被泯灭的存在。在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林绍丰的催促下,双脚下意识的跟着群体一起上楼,她甚至说不出“自己想回去”这样的话来。
因为知道那是令人不悦的、是扫兴的、是坏气氛的。
无形的威压之下,表达会自发变得慎重和难以启齿。
KTV包房里,灯点在地板上轻盈的跳跃,女孩们娇声软语,陪着他们坐在舒适的沙发上,精致的果盘和数瓶红酒被服务生逐一摆上,亮晶晶的酒杯眨眼间就堆满了整张桌子。
夏茗这一圈女孩中唯一还没成年的,在别人招呼她向钟总敬酒时,她摇摇头,坦然道:“我不喝酒。”
她正常的音量被代岚的歌声盖了过去,面对递来的酒杯,夏茗又大声说了一遍。
恰好歌曲停在一个安静的间隙,夏茗的拒绝清晰可闻。钟总的眼神从前方唱歌的代岚身上挪开,若有若无落在这个模样倔强的少女脸上。
他不开口,自然旁边会有人催促。
热闹的气氛僵了僵。
“不好意思钟总,小丫头不懂事,这杯我敬您。”林绍丰好像刚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不动声色地帮夏茗解了围。
林绍丰将酒喝了个干净,然后转头故作难受的捂着胃,委屈的对夏茗耳语:“你得谢谢我。”
老师挨的有点近,带着酒气的呼吸痒痒的扫在耳朵上,夏茗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
为什么要谢你呢?夏茗在心里发问,我不喝酒,这是我的自由啊。难道我就必须要喝吗?
一首一首歌唱下来,一杯一杯酒喝下去。包厢里的女孩们也玩嗨了,扭着、甚至跳起了热舞,逗得观看者哈哈大笑。
这不是夏茗熟悉的场合,所以她异常安静。
K歌局结束后,夏茗跟随林绍丰一起离开。
他们走到车边,夏茗困得不行的脑子却清醒了一秒:“曾婷呢?”
“钟总送她。她说自己想跟钟总再多聊聊。”林绍丰向一辆开走的车打招呼,解释道:“她和你不一样,她是复读生,她有很多问题要跟钟总请教。”
车辆驶过,车窗摇下。
钟总摆摆手,目光在夏茗脸上停了一下,气势十足的对林绍丰道:“走了。”
车子交错驶过,夏茗看到车窗内低着头的曾婷。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钟总的手已经大喇喇地放在了女孩的大腿上。
林绍丰微笑着看夏茗上了车,又招呼代驾可以走了。
这个女孩自幼长大的生活环境是干净简单的,但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贫瘠?她的善良使她下意识会将人往好的方面想。而她的年龄则桎梏她的认知,让她对成人世界的丑恶没有想象。
小女孩啊,无论多么聪明,依然只是个稚嫩的小女孩。
也许在小女孩的理解里,虽然有点奇怪,但钟总肯定会送曾婷回机构。
殊不知,今晚曾婷根本就不会回来。
-
夏茗回到宿舍的时候,陈安然已经睡熟了。
她蹑手蹑脚简单洗漱后,困得瘫倒了床上。也许自己不应该再参加林绍丰组织的活动了,虽然能学习到一些新东西,但却实在影响她正常的作息。
而且那种局……夏茗说不上来,但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
次日中午,夏茗在宿舍楼的盥洗室接热水时看到曾婷。
她闷头在搓洗一盆内衣裤。
“你昨晚几点回来的?胃有不舒服吗?”夏茗将自己的水杯灌满热水,又灌满陈安然的水杯,看到曾婷面色苍白,忍不住关心道。
曾婷顿了顿,哑着嗓子道:“……比你们晚一点。”
“奇怪,我记得你和钟总明明比我们先走,路上也不堵啊……”夏茗回忆道。
曾婷抬起脸,眼里带了奇异的恼怒:“夏茗,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曾婷生气了,她拧干净衣物,端着盆走了。
夏茗拿着两个水瓶回宿舍的时候还在琢磨自己究竟是哪句话说错了,旁边的门开了,高斯妍正红着眼圈从屋子冲出来。
面面相觑的瞬间,高斯妍动了动唇,忽地愤怒的别过了脸。
夏茗不懂,她也不想懂。
毕竟她是来学习的,自己的素描作业还没画完呢。
-
要考广导专业,素描是必不可少的课程。
夏茗已经选修素描并上了两周的课了,她坚信自己可以做到。
但是林绍丰来视察课堂情况的时候,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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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课后把她单独留了下来。
夏茗第一次在林老师脸上看到亲切的苛责神情,他指着她的画儿,不疾不徐道:“这是什么?”
“人啊。”夏茗回答,心想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什么人?”
“在洗澡的男人。”
“那么这个男人为什么没有屁股?”
“屁……什么?”
夏茗在林绍丰的微笑注视下,猛地红了个脸,此屁股非彼屁股!
林绍丰叹了口气:“艺术就是艺术,是不带任何有色眼镜的。艺术院校的老师们思想也都是开放包容的,你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反而不如大大方方画出来。”
夏茗愣了愣,忍不住为自己叫冤:“可是我根本就没见过啊!”
“哈哈哈哈哈……”
林绍丰愉悦的笑起来,大手像摸小孩一样摸向夏茗的头,夏茗下意识躲开了。
他不动声色的收起手,开始语重心长的讲起了道理:
“夏茗,你来得晚,有些实话我再不跟你说,就没人跟你说实话了。其实比起清汤寡水一样的女孩,艺术院校更喜欢招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女孩,你是有天赋的,只是不通人事……”
他特地强调了“不通人事”四个字。
林绍丰又拿起笔,在她画上的空白处刷刷勾勒出几笔人体,看到夏茗思索的样子,他笑眯眯地停了手,在她的素描作业拍了拍:“连男人的生|殖器都没见过,怎么算的上是有生活经历的孩子呢?你应该多经历,这样才有搞头……”
林绍丰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满意地看着夏茗沉默了良久。
女孩却歪了歪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刚打算继续讲,就见女孩抬头兴奋道:“谢谢老师提醒!我这就去好好研究研究那些石膏像,求真嘛!我能画出来的,下次肯定不会再省略了!”
林绍丰诧异地看着夏茗飞快的收起素描板和本子,然后朝自己认认真真鞠了一躬,然后跑掉了。
他骤然沉下脸。
……话都还没说完呢。
-
夜晚的宿舍。
夏茗坐在一堆作业中,拿起素描纸,绞尽脑汁的刷刷画着。
没有困难的问题,只有不努力的修狗!
她信心满满的想着,不就是个没见过的人体器官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哪有林绍丰说的那么严重,怎么会难倒宇宙无敌学啥都快??茗呢?
那是这样?还是这样?
夏茗小时候在女澡堂子里见过女人带着自己的小儿子来的,也是见过的,那颤颤巍巍的……
那就一比一放大?再去网上找找图片?
“夏茗……”
陈安然推门而入,把正在琢磨的夏茗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拿过散文纸盖住自己的素描本,定了定神,才回头道:“咋了?”
陈安然一屁股坐到她旁边,怏怏道:“你上次不是跟我讲了你的街坊邻居吗!我找到点写人物的感觉了,然后新写了一版故事,结果林老师说不真实……”
陈安然丧眉耷言,靠在夏茗肩上:“老实说,我真的好累啊……咦?”
她拿起夏茗的散文,念起了标题:“《我和母亲》……我可以看看你的故事吗?”
“你看吧。”
陈安然拿起夏茗的散文,小声的读了出来:“七岁那年,我的父亲因肝癌去世。我的母亲在最美好的年华里迎来了最大的噩耗,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也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陈安然看上去很失落。于是夏茗也拿起陈安然的散文:“我帮你看看,老师为啥要这么说你,说不定这篇能帮你改出来呢?”
“那我做梦都会笑醒。”
陈安然笑了笑,却笑的十分勉强。
因为她发现夏茗写的是真的很好。
而且是她难以企及的好。
30.夏茗
一周后,繁星机构的校长林绍丰举办了一场戏剧片段的汇报演出,作为结课打点。
编导班负责拍摄、灯光、道具、配乐等幕后工作,表演班则负责主要的表演,群演不够的时候,编导班的女孩们也会顶上几个。
戏剧片段选自电影《芝加哥》,由那场著名的重场戏——女囚监狱里的歌舞段落二创而来。
林绍丰为这场演出花了不少心思,不光下场亲自导戏,还教授了编导生一些舞台美术上的技巧,比如监狱的铁栅栏就是用白色水管原料切割后再拼接而成的,涂抹颜料上色后,再装上铁轮,就是可以移动的“监狱”。
演员们的服装搭配也是全部由他提供,再由田荔负责搭配和把关。
夏茗看过《芝加哥》,对那场女囚们讲述自己因何入狱的戏印象深刻。她实在想象不出,一群年轻的少年少女要怎样诠释那些充斥着性与暴力的元素。
“老师,我一定要穿这件衣服吗?”道具间里,一个女孩怯怯地拿着一件紧绷绷的上衣问田荔:“可是好露啊。”
后者拿过她手中的衣服,抿唇上下打量着她的身材,露出知心姐姐的微笑,亲昵道:“记住宝贝,你是个演员,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而是角色的,而且你的身材很好,你要懂得大方地展露你的美,而不是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女孩咬着唇,还想说什么。
而田荔已经态度专业的递给她一条安全裤和两片胸贴:“记得保护好自己哦,咱只是去表个演,咱可不是去走光的。”
女孩接过东西,明显放松了很多。
田荔招手示意队伍后的下一个女孩进来。
“可以了,下一个。”
……
演出那日,整个园区是前所未有的热火朝天。
仿佛世界末日降临前的最后一场狂欢。
没有即将接踵而来的一场场考试,没有焦虑的同学间的竞争和升学压力,这场汇报就像是暴风雨前的最后逃避和喘息,她们只需要听从指令就好。
表演那天,三个摄影机架在舞台前方的不同方向,夏茗和陈安然就负责其中一架设备。
男孩们光着上身,只在胸前挂了一个领带,他们雄赳赳气昂昂的上场,拿着绳索和皮带。女孩们则穿着露肤度高的服装和渔网袜,蹬着一双双红色高跟鞋,用凳子和栏杆作为主要道具,随着配乐做出各种动作。
夏茗注视着镜头,控制相机旁的小小摇臂。在小小的画面里,每个人面部的细微表情变化都是被放大的。她惊讶的发现,随着舞台上的氛围升温,女孩们也从最初的拘束、不自在变成了享受被瞩目,有的甚至会主动去展现自己的女性魅力,去讨好男性。
为什么?难道这就是被关注带来的虚荣心的满足?还是说,舞台上的年轻男孩太多,荷尔蒙相互碰撞,反而激发了她们对自己魅力的感知?
演出演了三分之二,夏茗渐渐感觉有点怪。
如果她没记错,电影《芝加哥》那一段,女囚们是复仇者,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定义社会公正的女人。
哪怕她们入狱,仍然保持着对自我的忠诚和骄傲。
但林绍丰排演的这出片段,女孩们像是穿上高跟鞋抹上口红的赝品,她们在竭力达到他要求的成熟性感,偏偏没吃透其中内核,反而将稚嫩欲盖弥彰,变成了一场香艳的闹剧。
明明不是这样的!
女囚们是愤怒而昂扬的,哪怕经历背叛、屈辱,仍然坚强……为什么演出来会这样奇怪呢?
可能是因为,这是戏剧表演,需要夸张和夸大。也可能是林绍丰给她们讲述过内核,但她们难以理解。
所以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
夏茗将目光从镜头的画框中移开,她下意识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林绍丰一脸严肃的注视着舞台,仿佛真的是在操心学生们的表演。当看到精彩之处时,胖脸上划过一抹玩味的笑容。
-
一周后的食堂。
夏茗学的久,睡得少,她感到每天的体力越来越不够用。精力充沛的自己都尚且如此,陈安然就更呛。
两人学习都很拼命,最直观的一点就体现在饭量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天三顿变成了一天五顿,夜宵加餐是每天的必项。食堂里也开放了夜宵,每晚10点到11点会提供加餐。
9点59分,两人小跑着从宿舍楼争前恐后冲出来,一猛子扎进对面的食堂里,谢天谢地,今晚的加餐有暖暖的热汤。
夏茗搅着汤碗里的西红柿鸡蛋,进食总是令人愉悦。眼前的包子当然不是牛肉汉堡,但对于饥肠辘辘的她而言,已经足够满足。
陈安然已经吃掉了一个包子,抬起饿昏了的眼睛看向夏茗,张着油亮的十指,咂咂嘴:“你每次先喝汤……不会感觉很占肚子吗?”
夏茗端着汤碗,在热汽蒸腾中,她幸福的眯起了眼睛:“我妈说,吃饭要先喝汤,这样对胃好。”
话音刚落,门帘被掀起。
一群男生携带着夜里的寒气,大喇喇的走进食堂。
陈安然瞥了眼那群在不远处坐下的男生,小声嘀咕道:“……你天天妈妈妈妈不离口,不了解你的人,还真被你骗过去了,以为你是个不独立的黏人妈宝女呢。”
夏茗当然不是妈宝女。事实上,陈安然没见过同年龄里有比夏茗更独立的女孩子了。
两人面对面,在其乐融融的进食。
而邻桌男生们的聊天,却也丝毫没避着她们。
“所以汇报结束那晚,你们就去睡了?牛啊!排戏排的火辣辣,还睡到表演班的妞!”“你们哪儿睡得啊?”
“……就是地铁站附近的格林豪泰啊,垃圾!”
“怎么样,她是处吗?”
“不然呢?都疼哭了。”
“卧槽!我也想上一个!林老师不是说咱们就应该趁着年轻就要多搞几个吗?”
一阵群体爆发式的兴奋过后,男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还在继续。
有个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尖刻道:
“你们都在羡慕什么?那女的胸又不大!我觉得也就那样。”
其他男生不怀好意道:“那你怎么知道人家胸不大?”
那男生两手一摊:“因为他拍照片给我看了呗!”
……
陈安然听得断断续续,索性专心吃饭。夏茗耳力比她好,听得火冒三丈,她刚想起身,就被陈安然按住:“我们赶紧回去学习!”
“他们的脑子都是什么龌龊东西啊?”
夏茗觉得恶心,又觉得匪夷所思。
她一心扑在学习上,就像一个钻进山洞修行的苦修者,不谈恋爱,也不加入机构里任何小团体,对身边组合又重组的男女关系不感兴趣,可人怎么会变化的这么快呢?班里的男生们难道一开始就是这样恶心的吗?
那些讨论的男生里,有的在一个月前还追过她,被委婉拒绝后,也只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有的心怀正义,说起弱势者,会打抱不平义愤填膺。
那是什么污染了他们的思想,让他们觉得女性是可以这样被物化被堂而皇之议论的,又是谁把他们带歪成了这样?
“学习!夏茗!”陈安然紧紧拽住夏茗,“咱们别管他们!”
夏茗深吸一口气,整个胸腹都涨大了一圈,刚才食物带来的愉悦一扫而空,只有心里闷的透不过气来。
-
“我不会早恋的。”
夏茗在画画间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里,伍燕忧心忡忡提出了这个问题。
伍燕最近看的韩剧是个狗血伦理剧,正播到了叛逆女儿早恋的剧情。
因为心情糟糕,女儿还去酒吧买醉,被几个流氓欺负大了肚子。这可怕的剧情吓坏了一个整日围着锅炉转的传统妇女,更何况她还有个漂泊在外的独生女呢。
夏茗转着画笔,听着母亲叽里呱啦的一顿输出,好气又好笑:“妈,你看我像是会早恋的人吗?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上大学前绝对不谈恋爱!男人只会影响我学习的速度!”
“茗茗啊,现在的男孩子都不单纯,你可别被骗了……”
“放心吧,妈!”
……
被母亲关心的感觉很好。但母亲担忧的事儿根本不会发生。
事实上,夏茗的烦恼与男人毫无关联,她的烦恼全是别的。
比如她来繁星最晚,学习的时间也是最短的,那么今年,她是否能顺利上岸呢?
还比如以她现在的水平,有几分把握能成功考上广导?
而很有趣的是。
在几天之后,林绍丰就提出了为她单独辅导的建议。
夏茗一开始并不想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在拒绝。但林绍丰说的一番话滴水不漏,他是看她是个好苗子,才愿意为她辅导花时间。
夏茗妥协了,在知识面前败下阵来: “……那我几点来,需要我带什么?”
“晚上九点半过来。我只有这个时间有空。”林绍丰微笑着回答。
-
晚上九点二五分。
夏茗背上画板,带着自己近期的作业,如约踏上主教楼三楼。
很奇怪,她来到繁星机构一个多月里,却从未涉足过三楼。
那个私底下被学生们奉为无上荣耀的三楼。
走廊门口是有门禁的。她按响了三声才被接通。
夏茗没有关门,所以她没注意到门其实没有锁严。
这条走廊很阴冷。随着双脚往深处走去,一盏又一盏的冷灯在天花板上亮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潮湿水汽,激的她打了个激灵。
夏茗按捺住掉头就走的冲动,她告诉自己,别信邪,别想那些鬼片,多默念几遍:建国后无鬼怪!社会主义万岁!
还真别说,挺有用的。
所以当林绍丰打开门,露出那张半明半暗的脸时,就听见夏茗铿锵有力的问好:“老师好!”
林绍丰在心里皱了皱眉,侧身让她进来。
屋内弥漫着一种香气,那香气让人情不自禁放松下来,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舒服,甚至想贪婪的多吸几口。
见夏茗好奇的环视了一眼自己的办公室,目光在左侧那面收藏墙上停留了几秒,林绍丰不经意的炫耀道:“随便布置的,那面墙的收藏都是朋友送的,我不想收,耐不住人家盛情难却呀。”
夏茗没吭声,只是拿出自己的画板递过去:“老师,这是我的作业。”
“别急呀,喝点什么?果汁?饮料?可惜你还没成年,不能喝红酒,我这刚到了两瓶好酒。”
“不用了老师,我带了水杯。”
“那吃点东西?我这里有很多零食,这个怎么样?”
“不用麻烦了,谢谢老师。”
林绍丰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看着一板一眼的夏茗,忽然笑了。
那是是一种长者看小辈时无奈的、亲切的笑容:“那我们直接开始吧。”
夏茗说好,她专注的拿起本子和笔。
“夏茗,你其实很聪明,也很有天赋。”林绍丰慢悠悠道:“但你最大的问题是放不开,脑子里有太多条条框框。学艺术怎么能给自己设立这么多限制呢?一个没有开放性的孩子,是不会被艺术院校喜爱的。”
见夏茗不吭声,林绍丰拉开抽屉,无比自然的递过去一套肉色的比基尼内衣。
他和蔼的看着夏茗:“你需要真正的解放你的天性,首当其冲的就是发现自己的美,认可自己的美。我从未见过你穿表现形体美的衣裳,一个连自己的美都不认可的人,怎么能创作出有灵气的作品呢?”
他用一种十分专业的口吻道:“去换上,去发现自己的美,并画下来。”
夏茗呐呐道:“画……怎么画?”
“当然是对着镜子来画!”
见夏茗不知所措,林绍丰叹了口气,亲昵道:“怎么还不好意思了?你这孩子。你难道会觉得老师是想占你便宜吗?”
林绍丰的神情那么正经,好像真的在为自己担忧,为自己着想。
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像1+1=2,就像生肖有十二个,一天是二十四个小时,就像春天之后是夏天,打雷前会先出现闪电。
他的理所当然让人难以第一时间分辨出其真实目的,也迷惑了夏茗。
她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套比基尼,林绍丰眼底刚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就看见女孩手指一松,那薄薄的布片软绵绵的滑落在桌面上。
夏茗摇头,她选择遵从自己内心的抗拒:“我不想穿。”
什么?她说她不想穿?
林绍丰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哪个到这间房的女孩胆敢这么直白的忤逆他。
他面色一沉:“夏茗,你别忘了你的学费是我全免的,这可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你这样固执我还怎么教你?怎么帮助你?你到底想不想考上京电了?”
夏茗面色苍白了几分,她顶着巨大的压力,兀自倔强的坚持:“但是,我就是不想穿。”
林绍丰露出痛心疾首的模样:“你难道觉得是老师想看你吗?老师明明是在帮助你啊!老师难道会不希望你考上吗?老师难道会害你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怕我?老师是做错什么了吗?”
夏茗摇摇头,但他的反应让她感到不安,她下意识看向门的方向。
这女孩想走,但林绍丰哪里会让她走。
林绍丰收起怒火,重新对面前这个美丽、固执的少女和蔼可亲道:
“夏茗,那这样。我们来看电影吧,我会把画面定格在需要你联想的画面上,然后给你一个题目,你来创作。”
“我知道什么是专业,我会在这个过程中告诉你考官们的评分标准。”
灯光被调暗,电影开始播放。
夏茗不得不和林绍丰一起坐在价值不菲的深棕色沙发上,两人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
投影和音箱都被打开,昂贵的设备带来极好的观影体验。
夏茗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她甚至拿出了纸和笔,拿出了专业的观影态度。
电影放到二分之一时,夏茗感觉不对,她皱了皱眉,忍不住问林绍丰:
“老师,这部电影叫什么?”
林绍丰没有回答,只是严厉道:“专心点儿!”
她于是不敢再问。
夏茗是后来才知道那部电影的名字——《O娘的故事》。
一部集暴力、虐恋、SM的限制级电影。讲述了一个女人被她的情人带到神秘的组织中,并以各种残酷手段训练成绝对驯服的女人的故事。
里面的女人很美,可大量的被凌辱镜头和惨叫声让夏茗坐立难安。
“老师……”
“嘘,专心。”林绍丰将红酒倒进酒杯,眯眼欣赏着屏幕上女性绝美的胴|体:“你看,这才是极致的美。美不仅仅是□□,还有他们之间扭曲的、极致的关系……”
“我不认可,我觉得这种关系很变态,很可怕。没有丝毫对女孩子的尊重,这怎么会是爱呢?”夏茗别开眼睛不忍再看,可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声还一个劲儿往她耳朵里钻。
“你看看她,被驯服后那么美!那么浑然天成的性感——就是这个画面,题目是《服从》,你有灵感了吗?”
“没有。”
……
在这样暧昧的、密闭的环境中,和一位男性老师共同观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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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包含大量性的电影,这对夏茗而言委实荒谬了点。
在过往的人生经验里,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而母亲也没教过她遇到这样的事情应该怎么处理。
夏茗想走,可又觉得失礼。惹恼了他,她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而且,万一老师是真的想教她呢?她的反应是不是太“过”了?对于一个学艺术的人而言,是不是显得特别小题大做,特别小家子气?
人预设了才会有应对之策,才会知道如何定义今晚林绍丰让她无所适从的言行举止。
但夏茗没有预设。
没有预设意味着,当对方出牌时,你会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意味着遇到对方好像在越界但又没有实质性伤害行为时,她第一反应是不知所措。
而她的不知所措,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离开时机,同样也给了对方希望和可乘之机。
林绍丰放下酒杯,琢磨着观察她的反应,带着醉意道:“夏茗,你不懂性是不会懂艺术的真谛的。因为你没见识过那种滋味,所以你突破不了你自己,不然你以为困住你成功的是什么?就是你的固执呀!”
他喝多了。
夏茗心想,不然老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叽里呱啦的在说些什么逻辑不通的玩意儿?
林绍丰也挨的女孩越来越近,他用最真诚的语气赞叹她: “夏茗,你这么年轻,这么美好,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很自卑,唉,那些考官也能和我一样想就好了!”
他的手很自然的揽上夏茗的肩膀,并假装无意的触碰到了少女的胸脯:
“……但你缺少了一些经历,一些会让你更美、更丰富的人生经历……”
夏茗霍然起身,身体因这触碰而微微发抖。
林绍丰一脸无辜,他的酒杯因她的起身而倾洒,大量的酒液瞬间倾倒在她的大腿上。
林绍丰急忙抽出了几张纸巾,不由分说的把她牢牢按在沙发上,然后攥着纸在她大腿间用力擦着:“哎,别动!裤子都湿了!”
夏茗躲避着他的手,急急道:“老师,我自己来!我去厕所洗!”
她奋力挣开他的咸猪手,冲向离自己最近的洗手间,她得先躲进去,先远离他,然后出来后跟他说自己肚子痛要马上回宿舍——
就这么办。夏茗一把打开门。
投影昏暗的灯光着凉了潮湿阴暗的厕所,墙角竟然蜷缩着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
一个熟悉的女孩。
一个穿着情趣内衣、满脸泪痕的表演班女孩。
夏茗见过她很多次。
在食堂、在宿舍走廊、在共同去往京电的轿车上。
高斯妍在她的记忆里,一直是是精致而高贵的,是像小公主一样漂亮矜持的。
但此刻,这个死命捂着嘴、冲她惊恐的拼命把头摇成拨浪鼓的女孩儿是谁??
看洗手台上散落的东西,还有她的样子,似乎是精心准备了要给林绍丰一个惊喜,却发生了什么误会。
高斯妍身上缠绕的红色带子像极了刚才电影里带有强烈冲击的……调教?还有她脖子上的项圈,所以这才是林绍丰叫女生来上小课的“真实目的”?
夏茗的三观都受到了冲击,她浑身僵硬着退了出去。
而林绍丰正站在她身后一米处。
他用充满鼓励的目光盯着她,和蔼道:“她做出了选择,也是自愿和我在一起的。所以她今年一定能考上。”
“那你呢?夏茗?你的选择是什么?”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你从小长大都过的很辛苦吧?连学费都付不起,为了省钱每两天才舍得吃一次肉,来北城这么久,除了我带你见世面,你还去过哪里呢?”
他步步紧逼,循循善诱:“可怜的小丫头,和老师在一起不好吗?老师会帮你考上名校,会帮你站上更大的舞台,会让你成为一炮而红的广告导演——”
“……不!”
林绍丰怀疑自己听错了:“不什么?”
夏茗面色苍白,却已经飞快的抓起了自己的画板和东西,她一边朝门口飞快移动,一边重复道:“我不愿意!”
林绍丰皱了皱眉,看着少女一把打开门,踉踉跄跄消失在了门口。
他没有阻止。
因为还有的是机会。
-
夏茗没想到门外会站着陈安然,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样显然吓到了陈安然。
“你……”
陈安然刚想开口,就被夏茗捂住了嘴:“快走!”
陈安然被夏茗连拖带拽的离开了走廊。
跨过走廊入口的那道铁门时,夏茗像被毒蛇绊了一跤,面上多了几分狼狈。
两人回到了宿舍。
夏茗仔细锁好了门,她刚一转身。
陈安然的问题就连珠炮一样砸了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老师办公室里面?你是在上小课吗?干嘛不告诉我啊!还有,为什么我在门外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
夏茗沉默的看着她。
陈安然脸微微一红,补充说完:“——就像是欧美的那种小电影!”
“安然。”夏茗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看着她,“林绍丰是变态,他不是好人!”
“啊?”
“答应我,以后绝对不要和他单独在一起!如果他邀请你去三楼,绝对不要去!”
“搞什么嘛。你和老师吵架了?”
“你必须答应我!”
“噢哦,好好。”
“陈安然!我没跟你开玩笑!”
“嗯嗯,我答应你。”
陈安然不以为然的心想:
就算她想,林老师也从来没有邀请过她去三楼啊!
-
次日上午,高斯妍敲开了陈安然宿舍的门。
她脸上似乎刚画过妆,但气色萎靡,开门见山的道:“我找夏茗。”
“夏茗!有人找你。”陈安然回头唤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道:“你要进屋吗?”
对方摇了摇头。
夏茗跟随高斯妍走了出去,陈安然望着她们的背影,有些疑惑。
-
两人默契的走到走廊尽头的无人之处。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
高斯妍先开了口:“那晚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茗静静看着她,没有吭声。
冷风扬起高斯妍的长发,几根发丝软软的黏在她的脸颊上,女孩鼻尖冻的通红,眼底泫然欲泣一片,却还在欲盖弥彰:“那是个意外,但涉及到我的隐私,我希望你不要跟任何人讲,可以吗?”
她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
这姑娘到底在担心什么?她被伤害了难道都不知道伤口在哪儿吗?
夏茗心里倏然涌起一股怒火,面上却按捺着:“是他强迫你的吗?”
高斯妍猛地摇头,神经兮兮的东张西望了一眼,见没有人,才双手合十求她:“求你,不要跟别人说,不然我会疯掉的……”
夏茗沉默了。
半晌,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不会跟别人讲那晚的事的。”
高斯妍半信半疑:“真的?”
“嗯。”
高斯妍终于如释重负。
夏茗在那一刻确定了眼前这个女孩的晚熟。她的晚熟可能要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才有可能重新定义当下的事情。
——去为自己“翻案”。
但夏茗不知道。
十年后,当这个晚熟的女孩终于醒悟,去重新思考在十七岁的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时——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答应了另一个女孩。
来寻找自己。
31.夏茗
天色已近傍晚。
铺着小碎花布的圆桌上,放着吃剩的外卖盒和三个茶杯,茶壶里的红茶已经续过多次水,翻卷的茶叶已经泡成淡色。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张天天语气平淡,看了看门外的天色,神色有几分疲惫。
陈安然和高斯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那夏茗现在在哪呢?”
张天天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打了个转,微笑道:“我不知道。”
高斯妍忍不住:“她的母亲……那阿姨是什么时候搬离这一片的?”
张天天沉默了一秒,指尖缓缓摩挲茶杯:“她出来后,就把她妈妈带走了。后来的事儿我就不清楚了。”
陈安然直觉张天天似乎隐瞒了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她刚想换个问法,就见张天天径直递来自己的手机。
陈安然接过手机,高斯妍也好奇的看过来,待看清内容,两人俱是一愣。
那是一个名人的微博主页。
张天天望着面前的两个女孩,微笑道:
“或许,你们不该来问我。”
她看向书架上的一排书籍:“——你们应该去问她。”
-
两人出了“街屋”古着店。
地上的雪冻的邦邦硬,有点滑脚。
陈安然和高斯妍互相搀着对方,直到走出一小段路,高斯妍才忍不住开口:“那现在怎么办?”
陈安然踢着地上的脏雪,碾磨着:“我们去北城,去找她说的这个人吧。”
“什么时候启程?”
“现在……可以吗?”
“……行。”
“高斯妍……”
“干嘛?”
“你有没有感觉,”陈安然回头望了一眼,街屋店门口的两个红灯笼像夜色苍茫中两个小小的火球,慢吞吞道:“——我总感觉,她还知道些什么。”
高斯妍跺了跺脚:“也许你的直觉并不准呢?哎呀,别耷拉着一张脸了,走吧!”
她瞅着陈安然丧眉耷言的模样,先搓了搓冻红的手,又扯了扯对方十年不变的小马尾:“走喽!去取行李,然后去火车站。”
陈安然诧异的看着朝前方迈步的高斯妍,对方似乎在对找夏茗这件事突然燃起了热情,这变化有点突然。
陈安然赶忙跟了上去,她可不想落在高斯妍后面。
-
日新月异,如今开市到北城也就七个多小时。
两人先回宾馆拿了行李,便马不停蹄赶往火车站。先到达中转站郑市,再在凌晨十分准时坐上开往北城的火车。
两人买了下铺的硬卧,小小车厢除了她俩之外只有上铺的一个大哥。她们却毫无睡意,半靠在床上刷着手机,但信号差,最后竟刷出了一种百无聊赖的无奈。
高斯妍倏然将手机平扣在胸口。
没人找她。出来这么久除了她妈妈,居然没有一个男人发现她消失了,来问候她。
高斯妍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挫败感,她闭眼深呼吸了一下,逼着自己转换思绪,去想目的地:“你说,夏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了?不然为什么十年间,都没有她的一丁点消息?”
夜色中,陈安然低头靠在墙上,双手环抱着膝盖。
火车铁轨轰隆隆的响声一下下哐进了她的心里,陈安然听得闹心,乞求道:“斯妍……我们还是相信好人有好报的吧?我们还是信点好的吧?啊?”
高斯妍于是不再吭声。
许久,陈安然听到她在黑暗中轻轻一笑,自嘲似的:“你知道吗,我妈在催我回去相亲。”
她这句话没头没脑。陈安然不解道:“所以呢?”
高斯妍捏着手机的手在轻轻发颤:“我妈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相亲对象。你知道对方是做什么的吗?是个普普通通的公司职员,甚至都不是海市本地人!”
“可是她以前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都是些什么人?富二代!企业家!她一直希望我能嫁给一个有钱、有本事的男人,像世上所有长得漂亮嫁的好的女人一样,有个最好的安稳归宿,有个终身的依傍。是啊,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只用打扮的漂漂亮亮,给男人提供满满的情绪价值,就可以衣食无忧过最好的生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种好命吧?她以前就是为我规划着这样人生的。可是现在呢?”
“她对我的要求,已经仅仅是稳定就行了!”高斯妍的眼泪滴了下来,她仰着脖子,固执地不擦。
于是那泪水越滴越多,从她饱满的双颊上蜿蜒而下:“——这说明什么,说明我在她心里已经不值钱了!我掉价了,我廉价了,所以我已经配不起那些好的了……你懂吗?”
高母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人比身为女儿的高斯妍更清楚。
母亲不是不爱她,但她更爱自己心中那个理想的、完美的女儿。曾经,她也确实拼上了钱财、精力和心血去努力栽培女儿,就像狂徒在桌上孤掷一注的豪赌。
可惜女儿不争气。可惜女儿辜负了她。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无上荣耀、倍有面子的美梦,似乎也越来越遥不可及。
而高父的入狱,也变成了对女儿一锤定音的最后判决。
谁会要一个没有学历、没有能力、虽然漂亮但年纪也不小了,而且家庭背景还有污点的女孩呢?
高母在心灰意冷中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她希望女儿也能接受,并踏踏实实过小日子。
但高斯妍难以接受,她接受这样的教育和价值感数十年,她拒绝那些看得到尽头的平庸道路!
高斯妍哭泣的声音很小,很压抑。所以更像猫爪子在挠,听着让人揪心。
陈安然无法共情高斯妍内心的崩溃,但她知道她此刻需要安慰。
隔着小小的距离,她小心翼翼的探身上前,在高斯妍冷冰冰的手指间塞进一坨皱巴巴的卫生纸。
“没用过。”见高斯妍举着纸巾端详,陈安然急忙解释:“是放在屁股口袋里被压皱的。”
高斯妍笑中带泪,故作嫌弃的闻了闻:“你没放过屁吧?”
“……没,吧?”
“陈安然。”
陈安然呐呐:“干,嘛?”
高斯妍捏着那团纸,脸又皱在了一起,她呜咽两声,这次爆发的眼泪更汹涌:“我有时候在想……要不就这样吧。就顺了我妈的意思,就答应她吧!回到海市,接受现状,嫁个普通人,过平凡生活,让她放心。她这几年每天都担惊受怕的,才五十岁的人,头发就白了几乎一半……她已经老了!”
高母老了,可她还年轻着。所以她不甘心。
高斯妍抱着自己的双肩:“……可我这些年到底在忙忙碌碌什么呢?是,我在钓凯子,我在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包装自己武装自己,我在做交际花,希望从男人那里拿到好处。其实……我从来没有像夏茗那样,去相信自己的能力!”
高斯妍闭上眼,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今天听天天姐的讲述时,我是什么感觉吗?”
陈安然:“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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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斯妍说:“我承认了我一直以来逃避的感觉,那就是——我从来就不该怪夏茗,我该怪的是林绍丰那个变态!”
她悲哀一笑:“如果不是林绍丰,我的人生或许不会是今天这样。”
当年的一场人为飓风,它的威力竟如此深远。
甚至贯穿了一个女孩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十年。
而今天,她终于接受,也终于认清了这一点。
陈安然张了张口,内心在挣扎,鼓足勇气道:
“高斯妍……”
高斯妍学着她半死不活的语调:“干,嘛?”
又一阵沉默后,陈安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吗?十年前的艺考,你们都在羡慕我拿到了京电的合格证。但没有人知道,其实那是我整个艺考生涯里、得到的唯一一张合格证。”
这点让高斯妍属实没料到,她讶异的看向陈安然。
陈安然呼吸变得沉重,但语气却是欢快的:“那是我作为十七年的小透明一样的存在,第一次在学校里、在老师同学眼中、在父母心里、在亲戚口中,被那样反复提起!”
“被那样重视!”
“被那样夸赞!”
“被那样在意!”
高斯妍怔住。
陈安然的语速越来越快:“可是后来呢?我终究是个平庸的再平庸不过的人,我只是短暂的被那个通知书渡上了一层金光,而当那点不属于我的光芒散去,我依然是那个我——平凡,普通,是主菜旁边的边角料、父母眼中越来越没用的长女。”
“前天,我看到我弟弟的朋友圈。他们一家三口去海南度假了。我爸妈发的朋友圈还把我屏蔽了,但我弟弟是个傻缺,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看到他住五星级酒店,吃海鲜自助!穿着小裤衩游泳!我当晚就失眠了,很多很多回忆都涌上来,虽然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儿。”
“比如弟弟从小闯祸不断,可是偏偏我爸打他最少。比如我大学期间每次赚到钱,都会用大头给他们买礼物,但有次我妈说漏了嘴,说弟弟给她的情感支撑是我永远难以企及的,她只要看到他就就高兴……再比如说,我爸妈每次跟我打电话都会强调家里有多困难,而他们又过的有多辛苦!我时常愧疚的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自己但凡有一丁点的享乐就是对他们的一种背叛!是一种无情无义的不孝!可是当他们开心的时候,比如现在,却从来都不会想到我。甚至还会屏蔽我。”
陈安然凄凉一笑。
高斯妍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想了想,她朝床沿挪去,然后轻轻拉住了陈安然垂下的手,将那坨皱巴巴的纸巾,分出一坨塞给她。
陈安然握住纸巾,悲哀道:“我根本不重要,我必须认清这一点。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家庭上,我都找不到价值和存在感。你至少是出挑的,而我则可有可无。也许我的不快乐就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接受自己的平凡,也拒绝相信——我爸妈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爱我。”
车窗四四方方的小小天幕上泛起一条亮蓝色的鱼肚白。
小小的车厢内,只有上铺的大哥齁声如雷。
高斯妍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还温着,于是她递给陈安然:“你应该也渴了。”
陈安然也不客气,接过去,小口小口啜饮了大半瓶。
“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们是从祖国的南边,一路向北……”
“嗯呐,一路向北。”
“我们在向前,对吗安然?”
“……是的,我们在向前。”
32.夏茗
一别三年。
是北城难得的晴天。
陈安然刚出火车站,就被头顶明晃晃的日光照的眼前一黑。
她甚至来不及伤春悲秋一下,去缅怀自己曾在这座城市无疾而终的奋斗史,就被挂着两个黑眼圈的高斯妍拉着直奔酒店。
两人先在下榻处放好了行李,然后搭乘地铁赶往高德地图上指示的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片旧厂房改的工业园区,每周都会有不同的文化公司举办论坛和读书会。
而她们要找的人就在此处。
顺着螺旋状的深灰色楼梯,推开挂着松果的桃木色门把手,比室内陈设先到的,是一阵浓郁的手冲咖啡香气,这味道苦涩甘醇,在温暖的室内舒展着,向每一位来客懒洋洋的打着招呼。
陈安然和高斯妍站在了苏栗公司的前台,说明着来意。
“你们有预约吗?”负责前台接待的女孩问道。
她们摇摇头。
女孩打了个电话,挂断后,倒了两杯热茶:“苏总很忙,她现在在机房盯剪辑呢,你们要等很久。”
高斯妍端着茶在会客厅明黄色帆布的沙发上坐下,把那只眯着眼休憩的三花猫挤到了一边,三花猫不满地喵了一声。
陈安然却在观摩那个用作隔断功能的书架。
那面书架将门口和会客厅隔成两个空间,除了密密麻麻的各类书籍;社会、人文、地理、历史……还有不少苏栗和被采访对象的合影。
苏栗。
她曾经是位优秀的财经记者,后转型为畅销周刊《观天下》的主编。耗时两年,去深度挖掘国内偏远地区老年群体的事迹,并将这些珍贵的访谈资料整理成册,因内容的深度和广度而被媒体广为赞誉。
如今,她独立经营一家文化公司,同时在一档访谈类节目中担任长期的主持人,通过与不同年龄、不同领域、不同困境的嘉宾交谈,来探讨人与时代的相关命题。
陈安然凝视着相框里的苏栗,她年近五十,但看上去只有三十许,精气饱满,笑容亲切,鼻子两旁晒出的雀斑健康又俏皮。她从不修图,岁月的痕迹在脸上昭然若揭。
陈安然想,苏栗一定很认可这样的自己,才会坦然暴露着雀斑、皱纹和白发。这些都是属于她生命经历的一部分,也是真实的证明。
她竟然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女记者身上,感受到了和夏茗相似的共性。
高斯妍百无聊赖的站起身,三花猫从她膝盖上一跃而下。她走到陈安然身侧,扯了扯她,又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
走廊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门没有关,密集的对白声传了出来,而巨大的LED屏幕将变幻的光影投射在门前的地板上,她们向着声音源头走去,又在门口站定。
“那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吗?”这是采访人的声音。
“……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是被采访人的声音。
访谈中,祖国这座五线城市宁静自由,因房价低廉、生活成本极低,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来到此处“躺平”。
而被采访者就是其中的一位00后,她毕业于一所国内知名的985大学,却在大厂“内卷”到精神和健康都濒临崩溃,于是选择到这里躺平。
片子已经播完,苏栗和剪辑师耳语几句,然后转头向门口伫立的二人招了招手:“来,请坐。”
苏栗面容平凡,留着齐耳短发,笑起来颊边有个酒窝:
“你们觉得刚才的片子怎么样?”
二人刚在苏栗面前坐下,就听见她开门见山道:“我想听听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高斯妍心虚的看了眼屏幕,她刚刚在神游物外,但还是活络接话:“我觉得他们挺勇敢的,现在吵吵嚷嚷着要整顿职场、拒绝内卷的人特别多,但是敢真的做到去另一个城市里躺平的人还是少之又少!这是勇士!”
苏栗不置可否,笑着又看向陈安然。
陈安然慢吞吞道:“我觉得……他们很多人,仅仅是在逃避压力,而他们恰好手边有钱,能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难道逃去了一个没有压力的小城市,那些烦恼就会通通消失吗?当安静、自由变成了常态,寂寞和无价值感还是会在深夜侵蚀上来吧?
陈安然组织着语言:“苏老师,我觉得人的幸福感……很大程度来源于从所做的事情中获得的价值感,如果能找到,那么即使“躺平”日子也能继续过下去吧。但如果不能,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你说对不?人总得给自己一个目标继续往前走……就像骡子前面的胡萝卜。”
苏栗被她的比喻逗笑了:“你说的没错。但有时候,人是可以适当的让自己中场休息的。”
“适当的……中场休息?”
“先放弃对自己的期待,舍掉现有的生活。再涅槃重生,重塑对未来的憧憬。”
陈安然看着苏栗,沉默了一会儿,倏然开口:“苏老师,所以你知道夏茗在哪里,对吗?”
苏栗放下咖啡杯,神色慢慢变得郑重。
许久,陈安然和高斯妍听到她的声音,沙哑而轻快。
苏栗说:“比起这个问题,你们不应该更好奇当年她是怎么联系到我的吗?”
-
十年前的苏栗,在微博上第一次收到夏茗的留言时,并没有太当回事儿。
她是知名媒体人、微博粉丝百万,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的私信,根本看不过来。
很多人发了私信,没有得到回复,便不再发了。这是常态。
但夏茗不是。
夏茗毅力超群,她坚持给苏栗发私信,并且大都是对于苏栗访谈书中的观点展开详细的探讨。
——您说人要想与时代背道而驰,就要坦然接受他人的孤独和被误解。但是我认为对于弱小者而言,有时是被动接受的,因为她们本质上没有选择权。
——苏老师,您说人必须学会坦诚的面对自己,承认自己的缺陷、痛苦,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可是人要怎样去抵抗别人强加于你身上的痛苦呢?
——您说“女性是被驯化的产物”,我深有同感。那么意识到之后,反抗是否是有用的呢?
……
——苏老师,苏老师!
那个女孩子就像窠臼中嗷嗷待哺的雏鸟,她强烈的求知欲和孜孜不倦的求索心终于在数以万计的私信中脱颖而出,成功引起苏栗的好奇和注意。
苏栗点开女孩的微博主页,“夏茗”应该是个在艺考学习中的年轻女孩,发的日常大都和书影相关,还有一些机灵俏皮的影像捕捉。
比如花坛里浇花的大爷,手持长长的橡胶管喷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但因为拍摄角度的错位,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大爷是在雄赳赳气昂昂的撒尿,令人哭笑不得。
比如下午的阳光将绿植拓印在了房屋角落,而只需简单的手影加持,一幅猛虎嗅花的动态图就呈现的活灵活现。
比如一串摩天轮,加几个字就变成了“哈哈哈”……而圆滚滚的摩天轮就是其中被省略的口口。
一个挺有灵气、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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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小姑娘。
这是苏栗对夏茗的初印象。
苏栗很忙,但还是会抽空就夏茗提出的问题简单作答。
而夏茗也一点就透,将苏栗的书翻的滚瓜烂熟,下次提出的问题也往往会带给苏栗意想不到的惊喜。
在发现夏茗在自己的提点下进步飞速后,苏栗欣慰之余,也会给她一点建议,偶尔也会给她推荐些合适她阅读的书籍。
这姑娘就像朝气蓬勃的小太阳,苏栗虽然从未在现实中见过她,却已敏锐的觉察到她与自己身上的共性,这让她对夏茗心生好感。
但小太阳也会有黯淡的时候。
苏栗记得夏茗有段时间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问她的问题也奇奇怪怪,透着一股儿泄气:
——苏老师,我感觉人群是麻木的糊涂的,而我被迫清醒。但清醒的代价却是极致的孤独,我该怎么对抗这种痛苦呢?
苏栗那时候刚下飞机,急急接了杯温水,吞了颗治高反的药,在等待行李的间隙中,晕乎乎地敲字回复她:
我也很孤独。孤独是人生的常态。
但在孤独中,人才有可能找到自己。
夏茗没再回复了。
那几日苏栗都在高原上,信号时好时坏。
她偶尔会点开和夏茗的对话框,看看自己是否有遗漏对方的消息。
但是没有,夏茗罕见的没有再回复她。
一天,苏栗在飞机降落后,手机刚一开机,便在微博上收到了夏茗的新消息。
但却是一条诡异的、令人费解的消息:
——姐姐,我有个东西,埋在了XX区XX号院子对面左边的树下,希望你能找到它。
-
讲到这里,苏栗停顿了一下。
陈安然情不自禁道:“那是什么东西?”
高斯妍不语,只是屏息凝神,满眼期待的看着苏栗。
苏栗没有说话,目光却变得黯淡。
-
苏栗去到那里时,已经是火灾发生几天后的事情了。
用手机飞快查阅完新闻,她小心翼翼跨过地上被雪水打湿的警戒线,走进那片被围起来的区域。
眼前的建筑已经被熏得焦黑,完全看不出原本雪白的底色。空气中还弥漫着难闻的焦土味,细细的尘土被风扬起,洒落在苏栗的肩上、头上。
她按照夏茗的所说,在园区门口左边的树下,找到了一处松软的痕迹。
没有随身携带锄头,就用手挖。原来地里的泥土并不输冰雪的温度,都是一样冻人。
最后,苏栗挖出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很普通的塑料袋,就像在厕所里随手扯得,也因此很结实。
塑料袋里有几本画册,还有一个黑黢黢的硬盘。
苏栗擦了擦手,出于媒体人敏锐的嗅觉,她并没有直接打开。而是将那包东西果断的塞进了背包里,然后警惕了看了看四周,迅速将这块土恢复了原状。
苏栗是在一个安全的隐蔽地方打开了这包东西,如果说画册的内容令她皱眉,那么硬盘的画面则让她惊骇。
苏栗头痛欲裂,她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不将这些东西交给警察,而是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再用隐秘的方式告知自己前来获取。
苏栗百思不得解,为此,她主动前往监狱去见夏茗。
是的。
苏栗第一次见到夏茗,就是在监狱中。
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却身着囚服,隔着玻璃,安静地看着她。
33.夏茗
“其实讲到这里,你们应该也都猜到了……”
苏栗将身子往后一靠,视线上移到面前的大银幕上,一张张年轻面容走马观花在她脑中略过,而她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多年前身着囚服的女孩那张素净的面容。
三花猫慢悠悠地溜达到了这里,优雅的“喵呜”一声,用毛茸茸的尾巴轻轻蹭着女主人的腿,寻求关注。
苏栗熟稔的将它一把捞起,抱在怀中轻挠它的下巴,眉眼间浮现感慨:“……十年前那场轰动全国的报道,虽然是出自我手,但换个角度看,又何尝不是夏茗一手策划的呢?”
陈安然和高斯妍面面相觑,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震惊。
陈安然磕磕绊绊道:“所、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夏茗在入狱前已经预判到后面发生的这些?”
高斯妍难以置信:“她当时和我们一样大,也才只有十七岁啊!”
苏栗不语,沉默便是默认。
陈安然呐呐道:“我是亲眼看着她上的警车,那么短的时间里,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的?去筹划这些,这简直不可思议。”
苏栗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你当时在旋涡中身处什么样的位置,但听你的讲述,大概率是在旋涡的边角,虽然感受到了那股飓风,却幸运的没有窥见事态的全貌,所以……”
“你们并不知道夏茗的心路历程,还有她的决心。”
谈及夏茗,苏栗目露激赏:
“就像一场巨大的豪赌。”
“她搭上自己的前途、性命和未来,去赌我身为一个媒体人的良知——赌我不会坐视不管。”
陈安然听得热血沸腾,霍然起身:“您也确实没有坐视不管!您第一时间就报道了不是吗?”
高斯妍把她拉着坐下,小声道:“苏老师还没说完呢……”
苏栗笑笑:“其实不是的,我不是圣人。我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有牵挂,事实上我犹豫过、退缩过、畏难过。我那时自己创立的公司刚有起色,是事业上升重要的拐点,不少上面的人向我伸出橄榄枝,派出一波又一波的秘书来找我……你们难以想象他们给的利益有多诱人,而明里暗里的威胁又有多可怕。我当时想了挺多,我并不是只有自己,我还有年迈的父母,如果我帮了夏茗,就等于和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为敌,那么一旦失败,他们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发出报道前,我甚至连遗嘱都写好了。”
陈安然只觉得胸口热热的:“可您还是这么做了。”
高斯妍看了眼陈安然,又看向苏栗,心头有什么东西在堵着:“……您比我们都勇敢。”
苏栗摇摇头:“他们是一群人,而夏茗只有一个人。一个都还没成年的小丫头,就敢豁出命去斗,我不帮她,难道去帮那群人吗?我也是女人啊!在那种紧要关头,我但凡选择了沉默,都将沦为豺狼的帮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陈安然在发抖,苏栗的话让她醍醐灌顶,也让她羞愧难当。
她颓然地掩面:“苏记者,其实我……我们不知道夏茗在纵火前那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您能告诉我们吗?”
苏栗别开脸,只有胸口在微微起伏,暴露了她真实的情绪:“抱歉,这个我不方便告知。”
高斯妍忍不住道:“那么,您能告诉我们,她现在在哪里吗?”
苏栗看向面前的两个女孩,或者说女人。她们期盼又紧张的在一个回答,但已经十年了,她们为什么还在执著于寻找她呢?
苏栗倾身向前,犀利的目光扫过她们的脸,不答反问:“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找夏茗?”
-
是啊,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夏茗?
陈安然问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不光前途未卜,还毫无希望?你根本看不到自己人生变好的可能,对吗?你甚至对自己毫无信心,因为你已经在低谷趴了太久,趴到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和锐气都被消磨的渣都不剩,只剩对自己无限的质疑与贬低。
你打小长相普通,没有出众的相貌、高挑的身材,无论是在美女如云的艺考机构,还是众星云集的艺术类大学,你都是平凡不起眼的。你曾经自卑不已——所以当大学同专业的学长向你告白时,你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只因为他是第一个向你告白的人。你甚至怕他下一秒会后悔。
你家境也普通,大学时父母给的生活费刚刚够你一个月三十天风雨无阻的去食堂报到,虽然你不必像夏茗一样,连肉菜都要数着日子吃,但女寝里其他的活动,什么看戏啊、唱K啊,密室逃脱啦,这种高额的额外开销,也是你负担不起的。没钱总是让人心生怯懦的,所以你不喜欢交朋友、不喜欢出门社交,因为那都是要花钱的。
一年一度的北影节是电影人的狂欢,而你点开大麦看了一眼票价就默默退出去了。当同学们三五结对流连于城市里各处的电影院时,你在宿舍里一个人对着电脑吃泡面,安慰自己看盗版也很好,再用一句“抢不到票”对宿友的邀约敷衍过去。
你喜欢文学,希望靠它获得价值感,摆脱“平凡”的诅咒。可天赋有限,唯一的人生高光是在文学系的最后一场面试,那一刻你背叛了自己,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合格证。
后来,你在大学期间加倍努力却颗粒无收,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学一个又一个出了作品。甚至就连你兼职辅导过的学生,在成为你的师妹后,都一路高歌猛进,毕业剧本一举拿下创投十佳,令你汗颜不已。
你的家庭、你的工作、你周围的声音……他们给你生存的土壤,同时也划下规训的条条框框,告诫你绝对不可以越雷池一步,否则将会有难以估量的惩罚。可有一天你走了出去,发现那些危险并不至死。
……于是你更加迷茫了。
陈安然。
你的老师说过,人是很难超越自己的。所以当人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却无力改变、就像握着一枚鸡蛋却无从发力,这种感觉一定很让人发疯,也很让人痛苦吧?
所以你要寻找夏茗。
寻找那个被所有人背弃,却依然悍勇的夏茗。
她的超拔映照你的平庸,她的勇气对应你的软弱,她的无悔衬托你的踯躅,她用一往无前羞辱你的瞻前顾后。
所以,你想再见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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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你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
-
苏栗平静道:“还有呢?”
陈安然低下头:“还有……道歉。”
“道歉?”
苏栗复述了一遍,见陈安然满脸通红,不再问她。
她看向听呆了的高斯妍,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那你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夏茗?”
高斯妍咬紧了唇,面露愧色:“苏记者,其实这一路上我一直都有个念头,如果当年我敢把真相说出来,会不会夏茗就不会那么孤立无援?会不会……她就不用经历后面的一切?”
十年前的高斯妍是个不成熟的女孩,她畏惧强权,害怕冲突,逃避竞争。
在面对利益抉择时,第一时间做出的选择是明哲保身。她知道自己浅薄自私、并不高尚,可那并不意味着她会不敬佩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那个做出相反选择的夏茗。
如今她经历颇多,个中苦果、辛酸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感慨之下也推己及人,反倒更能理解当年夏茗的所作所为。
苏栗安慰道:“其实你当年无论说不说真相,都不会改变夏茗最终的结果。所以你也不用太过自责。”
高斯妍歪着头想了想,道:“说实话……我当初答应和陈安然一起来找夏茗,是因为我活得非常糟糕,已经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我想出去透口气,不然我一定会被逼疯掉!我感觉……当年在那个地方被荼毒的不止是我的身体,甚至还扭曲了我的思想认识。我后来再也没有相信过自己的能力,一次也没有!所以我越活越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个死循环!”
苏栗冷静道:“但你意识到了。”
高斯妍愣住:“啊?啊……对!我意识到了。”
苏栗微笑着:“你会找到的。”
高斯妍点头如捣蒜,相当赞同:“嗯!我也觉得我们会找到夏茗的。她是这个——”
她比了个大拇指,瞪大眼睛:“好样的,酷毙了!”
这姑娘看着漂亮机灵,其实骨子里有几分憨气。
苏栗和蔼的摇了摇头:“我说的是你,你会找到答案的。”
她站起身,看了看腕间的手表,向门口走去。
两人眼巴巴的看着她。
苏栗走到门口时,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
“我跟夏茗也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她在哪里。这样吧,我先找朋友打探打探,我不能保证。”
-
三天后。
酒店里的外卖堆积如山。
高斯妍和陈安然已经等的十分迷茫,每日大眼瞪小眼,宛如屋里的两匹团团转的困兽。
手机滴滴响了。
陈安然一把抓起,发出一声欢呼。
高斯妍看她欢呼,也紧跟其后尖叫一声。
两颗脑袋凑在一起。
谢天谢地,这次终于不是外卖小哥、外地诈骗、以及保险公司的号码了。
而是一个地址。
两个锲而不舍的女孩,终于用真诚打动了苏栗,得到了她的帮助。
山城。
夏茗在山城。
34.夏茗
距离夏茗被叫去林绍丰办公室已经过去了两天。
这两天里,夏茗在心里动过不下一次离开这里的念头。似乎每个单独去过林绍丰办公室的女孩,望向她的目光里都透露着一股心照不宣,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但望着北风呼啸的室外,天寒地冻,路远马亡。考试将近,她又能去哪儿呢?
夏茗盘算过,她并没有多余的钱负担北城高昂的住宿费,哪怕住青旅、招待所压缩成本,但长期依然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并且她非常清楚,自己当下最重要的目标是考学。此时应该将注意力都放在复习上,而搬离熟悉的环境势必会影响自己的状态。
赶紧考完吧。考完就可以回开市专攻文化课了。
夏茗看着本子上半长不短的报考清单,她所考的学校基本都在北城,外省的几乎不去。这并不是她有多么成胸在竹,而是恰恰因为她心知自己没有那么多的选择。
飞来飞去的机票、住宿,吃饭,这都是实打实的支出,如果和重要的考试相撞,两相权衡取其重,那么之前的报名费和支出都是打水漂。在现实因素下,夏茗不想给伍燕更多的压力,所以她不得不舍弃掉一些外省的保底院校。
繁星园区里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只要和林绍丰保持距离,拒绝和他单独相处,他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她怎么样呢?
但是很快,夏茗就发现自己被放弃了。
她的各科作业被老师们原样打回来了,上面没有任何批注和指导。问就是,她所有免学费的课程已经上完,她们接到通知,不必再负责她的作业。
更糟糕的是,田荔这段时间不在园区,唯一的帮助也没有了。
而宿友盯着作业发呆的模样,映在陈安然眼中却又是另一副光景。
“你是不是写的太好了,啥都不用改?”
陈安然看看自己的,又看看夏茗的作业,目露羡慕。
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在夏茗心中蔓延,她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不是的,事实上我很需要她们的指导和建议。”
陈安然不明所以:“那你怎么不去问林老师?”
夏茗沉默了一下,咬牙道: “我自己能解决。”
林绍丰在用这种方式逼她向他求助,但傻子才会上钩。
-
但夏茗没有想到,林绍丰的胆子已经大到——敢在大庭广众的教室中把她单独留下的程度。
“夏茗,我真替你惋惜。”林绍丰捏着她的作业,重重的叹了口气:“明明成功就在眼前,你却在自毁前程!”
“听不懂。”
“听不懂?那我来告诉你。”林绍丰一凑近夏茗,女孩就警惕的与他拉开距离,遂忍不住啧啧两声:“夸你两句,就真以为自己很厉害了?其实你的水平也就一般般,我一声招呼下去,京电谁还敢录你?——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复读了那么多年吗?”
夏茗在发抖,她努力挺起胸脯,不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林绍丰眯眼打量她:“老师不光免了你的学费、辅导你的课业,还给了你住的地方,甚至带你去见了那么多世面,你以为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待遇吗?”
夏茗用冷漠的目光看着他。
林绍丰循循诱之:“你看代岚如今的风光,再看郭嘉文、高斯妍、曾婷……加入我们的小圈子有什么不好,老师那么多的人脉资源,给谁用不是用?”
见夏茗不语,林绍丰亲昵的把手搭在她背上:“夏茗,就让老师帮帮你吧……”
他的手慢慢往下——
下一秒,他的手被狠狠甩开!
夏茗拿起被他扣留的作业本,用一种复杂又厌恶的眼神睨了眼林绍丰,她甚至不愿多跟他说一个字,转身飞奔而去。
跑挺快啊。
林绍丰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装什么清高,小婊|子。”
-
女洗手间小小的隔间内,旁边的一门之隔处传来冲水声。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进来,又叽叽喳喳离开。
夏茗蹲在隔间里,紧紧环抱住发抖的身躯,半是愤怒,半是恐惧。
一时间,思绪如潮。
要不要告诉母亲她目前的处境呢?不行,妈妈会大惊失色,会让她立即回家,如果她拒绝,她甚至会抛下手边的所有事情来北城陪着自己。那么,她就相当于是将自己的困境甩给了母亲,让本就辛苦的母亲背上更沉重的包袱。
滋——滋——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
夏茗用冰凉的手指滑动屏幕,是条微博私信。
是苏栗。苏栗竟然回复了自己之前对她的书评!
苏栗有条不紊的回复了夏茗提出的疑问。
——错从来不在弱者、也不在怀揣珠宝却被无端打劫的普通人,而在于作恶的人。所以这也是我坚持采访的原因,人心的成见与固有认知并非一朝一夕形成,那么改变也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
——任何人想在你身上施加痛苦,都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他想要的。那么,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辨别他的用意,分析他的目的,才不会陷入他的圈套,落入他的陷阱。
——反抗与斗争永远有用。加油,女孩。
……
苏栗中立,客观,宽广,她就像夜空中熠熠生辉的明月,明亮却并不灼烫。
夏茗阅读着她的回复,在字里行间感受着她强大的精神力量,胸腔中一颗焦虑惊惧的心竟然慢慢平静下来。
-
艺考期间,北城部分院校的一试已经陆续开始。
紧锣密鼓,学生们严阵以待,暗自竞争争宠,整个园区的氛围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但越是高压,越需要娱乐。
在林绍丰有意无意的授意和卖惨下,他和夏茗之间的另一版本被描绘的栩栩如生,故事里的林绍丰,是被女学生引诱后诽谤的可怜老师。这拙劣的桃色谎言点燃了编导班拥戴林绍丰的女生们的愤怒之火,她们同仇敌忾,开始了以郭嘉文为首对夏茗堂而皇之的霸凌。
那些曾经与夏茗交好的同学,她们虽没有参与到孤立她的过程中,却在公共空间里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她,连话都不愿意和她多说。
从天堂到地狱的差别。
夏茗一开始很懵。因为没有人来问她事情原委,那些讨论都进不到她的耳朵里。她们也不当着她的面使绊子,而是私下里结盟去欺负她,你找不到敌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敌人。
夏茗的笔记本,在女生们心领神会的掩护下被偷出来撕碎,扔进了滂臭的垃圾桶。
夏茗的被子,被浇上掺着油漆的浓茶,碎渣极难去除,更何况里面还有油漆。
夏茗去洗衣服取回的衣服,被有心者剪碎,剪的还都是寒日最必不可少的冬衣。
……
林绍丰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在摧毁夏茗的意志,等待下手的最佳时机。
夏茗在园区的处境越发艰难,她脸上明媚干净的笑容消失了,变得沉默谨慎。
笔记本被撕碎了,就捡起了大致拼凑好,再连夜重新誊抄一遍,新笔记上的字迹更整齐漂亮,顺便还锻炼了一遍记忆力。
被子晾不干,就穿上厚衣服入睡,想象自己是睡在一个暖和的睡袋中,而她正在室内露营。
只有坏掉的衣服和那些对她避之不及的朋友,最令夏茗难过。
夏茗对抗的是一个蒙昧的群体,她们互相包庇、互为狼狈,而众口铄金下,唯一清醒的自己显得格格不入。
她已经向母亲求助,以考学为由提出需要一笔钱。但伍燕平日精打细算,把每笔收入都谨慎的放在银行里存定期,赎回需要时间。
也就是说,在不能离开这里之前,她不得不继续忍耐。
夜晚,夏茗在宿舍中奋笔疾书,她疯狂翻阅着苏栗推荐给自己的书籍,汲取着那抹来自远方的、属于陌生人的鼓励和慰藉。
-
作为和夏茗朝夕相伴的室友,没有人比陈安然更清楚她的遭遇。
“她们怎么能这样呢?!”陈安然在走廊上看到女孩们将夏茗书包里的东西大笑着扔进垃圾桶,那笑声无比刺耳,带着看好戏和幸灾乐祸。
她气的下意识就想过去,却被瑟瑟发抖的李文淇拉住。
李文淇摇摇头,在郭嘉文看过来的时候,紧张的把陈安然拉到隐蔽处:“没有用的……你帮不了她的。”
陈安然费解的看着李文淇,才惊觉她满脸是泪,下意识后退一步:“……你、你哭什么?”
李文淇看着那似曾相识的一幕,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没有用的,我第一年来这里事已经见过这种事儿了,那年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因为惹怒了林绍丰,下场特别惨,她不光被剃光了头发,还患上了严重的抑郁,整个艺考都废了……你想帮助夏茗对吗?我也想,可我们人微言轻,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陈安然步步后退,她的脊背贴在了冰冷的墙面上,那寒冷透过羽绒服,冻的牙齿打颤。
“怎么……会这样?难道就任由她们胡来吗,夏茗可是帮助过你的!”
李文淇摇头:“我没办法,我已经复读第二年了,我没有第三次机会,我必须考上!陈安然,别看,别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永远别去招惹林绍丰。毕竟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
李文淇先走了。
陈安然还呆在原地,不远处刺耳的声音针刺一样扎进她的耳朵,她的脚步向前挪了一步,却又被不知名的力量死死定住。
一只大手亲切的摸上她的头顶。
陈安然如受惊的小鸟,整个人一个哆嗦。
林绍丰神色忽明忽暗,笑容却很正派:“安然呐,来教室里,老师有话对你说。”
-
空无一人的教室,只有陈安然和林绍丰。
“你父亲非常关心你的学习,”林绍丰不慌不忙旋开保温杯,抿了口热茶,“他问我觉得你今年能不能考上。”
陈安然紧张的脚趾在鞋子里都蜷缩起来:“那老师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林绍丰眯起眼睛:“我说她学的很努力,她很认可繁星的教学,也很珍惜自己交的学费。不像某些不交学费的人,明明占尽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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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还死不承认。”
望着一脸迷茫的陈安然,林老师一脸惊讶:“就是你的好朋友啊!她从来没跟你提过吗?”
夏茗确实没提过这一点,甚至在陈安然问她的时候,选择了沉默,而她自动解读为默认。
陈安然的心里不太舒服,但她在林绍丰鼓励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没有。”
林绍丰合上杯盖:“既然她都没把你当朋友,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
“可是……”
“京电文学系的一试就是后天,想不想知道考题范围?别这么瞪大眼睛看着我——老师当然希望你能考上,帮你一把,你要保密……不过你是不是应该懂点事,别去理睬别人的破事,安然?”
-
随着北城各大院校幕后专业一试的开始,园区里陆陆续续少了很多人。
有的提前飞去了外省,有的则在考试前一晚定了学校周围的酒店,力求物理上缩短距离,能精神饱满参加上午场的考试。
等考完了,她们再拉着行李回到园区准备下一试。
京电的第一场考试,夏茗和陈安然幸运的分在了下午场,不需要早起。两人只需上午在园区里提前吃完早饭,再搭乘地铁便可提前到达京电。
京电文学系的一试是笔试,主考文常和一些综合题。
夏茗放下笔的那一刻,心里估摸着自己大概率能过。
她除了文学系,还报考了导演戏的两个专业。
“你还好吗?”夏茗在刷地铁闸口时,担心的问询一言不发的陈安然。
“挺好的。”陈安然小声回答,用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躲避着夏茗的目光和好意。
夏茗目光一暗,不再说话。
很快,考试结果便可以在网上查到,繁星机构编导班的大部分人都通过了。
夏茗所报考的三个专业都过了。而陈安然虽然只过了一个,但却是她心心念念的戏文专业,当自己在手机上看到结果时,整个人都如释重负。
而京电各专业接踵而来的二试,则是影片分析、故事创作、分镜头绘制……
等待结果的期间,光阴总是格外漫长。
二试会刷掉百分之70的人,剩下的少部分人进入最后一试,而只有排在前面的二十来人才会被录取。
竞争压力这样大,繁星机构过的人却不少。大家都有保底专业,但心仪不少人心里都窝着一股无名之火,尤其是看到那些平日里不如自己,但考啥过啥的幸运儿。
郭嘉文没有过文学系的二试,但是她如愿以偿过了最看重的广导专业的二试。
而广导只招十个人,主考官中还有个铁面无私重视实力的老师。
盥洗室内,夏茗忽然感觉到如芒在背,她倏然回头,只见一盆冰凉的水朝自己兜头泼了过来,还有郭嘉文理所当然的语气:“不好意思,手滑了呢。”
“不过你这种脸皮厚、污蔑老师的贱人,应该没什么感觉吧?”
“污蔑?什么污蔑?”
比愤怒先袭来的,是莫名其妙的疑惑。
“你为了考题去勾引林老师,被拒绝还诋毁他,你这个恶心的、下流的、bitch!”
“对啊!我们忍你很久了!你在这儿装什么白莲花啊?”
女孩们在郭嘉文的带领下将夏茗团团围住,夏茗力气很大,但难敌众人的钳制,被郭嘉文劈头盖脸扇了几巴掌。
脸火辣辣的疼,但比疼更强烈的,是心中的愤怒!
林绍丰怎么敢这样说?林绍丰竟然把脏水都泼在她身上!
明明她对那晚的事只字未提,明明她已经一忍再忍只想好好考试,明明……
他还是恶人先告状,把一盆盆的脏水扣在她身上!
“如果我说,你们心中道貌岸然的林老师,是个多次强|奸女学生的禽兽呢?你们以为的一对一,你们羡慕的一对一?哈!哈!”
郭嘉文制止了夏茗剩下的话:“啊哈,你继续污蔑老师啊,你看看谁会相信你的鬼话?谁知道不是你上赶着主动呢……对不对?”
女孩们哈哈大笑,即使有面露不忍者,却也为了保护自己,将真实想法模糊于群情激奋之中,装作一副兴奋的样子。
她们曾羡慕过夏茗。
她们曾想成为夏茗。
她们也嫉妒过夏茗。
现在,她们讨好着林绍丰,扬着正义的旗帜,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孩狠狠踩在脚下。
……
而走廊尽头隐蔽的角落里,有人在暗中窥伺着,将里面的动静全部收入耳中。
-
——苏老师,我感觉人群是麻木的糊涂的,而我被迫清醒。但清醒的代价却是极致的孤独,我该怎么对抗这种痛苦呢?
——我也很孤独。孤独是人生的常态。
——但在孤独中,人才有可能找到自己。
……真的吗?
夏茗将自己关在淋浴间里,任由热水从头浇到脚面。
她那颗坚强而乐观的心,不知何时已经裂开一道伤痕,泪水混着热水,从冰冷的肌肤上缓缓流淌而下。
35.夏茗
洗手间里热汽蒸腾,十根手指头都泡的泛白发皱。
夏茗将热水拧到最大,她逼着身体上的每个毛孔去贪婪的汲取热量,但这努力是无效的,因为心底的寒意始终都挥之不去。
“明明是你自己勾引老师!恶心透顶!”
“你是害群之马!”
“你自己不想考上就算了,可别拖累我们!”
“别和她说话,也别和她玩!林老师不喜欢她!”
……
夏茗又想起了拒绝承认的高斯妍,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令她震惊又失望,明明她也受到了那么多伤害,却在众目睽睽下,仓皇的仿佛是自己的过错!
同为受害者却不明觉厉的高斯妍,如果她有一天遇到了健康的两性关系,觉醒了正确的爱情认知,再回首这段未成年的恋爱,应该会无比崩溃吧?
可高斯妍现在还在固执着回避,亦或许是畏惧?所以是林绍丰威胁她了吗?
但无论如何,夏茗都必须面对一个事实。
那就是在繁星机构:自己已经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这个坐落在北城郊区的封闭式园区,遥远、荒僻、自成一体,规则制度处处打着让学生们专心读书的口号和旗帜,无比自然的隔绝了她们与外界密切往来的路径,这背后的深意又是什么?
这些女孩子们,明明也不是傻子、笨蛋,可为什么会对林绍丰如此迷信,又这样盲从?
……他简直像个邪教头子!用虚假和伪善来蒙蔽学生和家长,用学术和权威来行龌龊之事!
夏茗不得不承认,林绍丰的这次阴招确实有效,群体性的孤立和对抗令她心力交瘁,但他应该不会想到,这反而激起了自己更大的斗志。
因为,自己是绝对不会向他屈服的!
等洗完了澡,她就收拾行李,立即离开这个魔窟!
……只是要辛苦母亲了。
在伍燕心里,她的女儿一直是优秀而快乐的,学什么都像模像样,课业门门高分,从来都是受老师同学欢迎的,因此她才敢放心的让女儿一个人北上求学。
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光被男老师盯上羞辱,甚至成为了同学中的众矢之的,甚至还像个过街老鼠被人人喊打欺负!她该有多痛苦,又会有多么心疼和担忧?
一想到母亲伤心的样子,夏茗的内心就刀割一样疼,这种一抽一抽的疼胜过她被郭嘉文抽十个巴掌!
母亲与自己血脉相连,那双曾经细嫩的手在生活的重压下已经变得十分粗糙,她将自己养大,教自己与人为善、遵纪守法。母亲视自己为最大的骄傲,为此十年如一日坐牢般心甘情愿的守着那间小小的米线铺子,唯一看世界的通道就是那台小小的老旧电视机。
——就是这样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女人,却毫不犹豫托举着女儿,支持她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追求更远大的梦想。
一念至此,夏茗刚刚还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她一边仰面让热水冲掉脸上的泪痕,一边理智的思考自己当下的处境,以及出路。
马上就是三试了,广导和文学系的专业都是她的重中之重,如果离开了这里,她总得有个清晰的规划?去哪儿落脚?后面该怎么准备其他考试的面试?
而就在她思索的间隙,淅淅沥沥的水声也隔绝了洗手间一门之外的其他动静。洗澡中的女孩没有注意到整栋楼的学生都慢慢消失了,而藏匿在隐蔽之处的人却不慌不忙拿着钥匙走了进来。
门把手在转动,再定睛一看,又不动了。
夏茗的思考戛然而止,她骤然关掉花洒,警惕的拿起架子上的浴巾:“谁?”
没有回答。
但那人没有走,因为地面门缝里的阴影晃了晃,却并没有消失。
门板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是有人紧紧压在了上面,双手,脸,身体,都紧贴着这层薄薄的木板,在贪婪的打探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一点儿动静,这不像是那群女生的所作所为。
夏茗汗毛倒竖,裸露的肌肤上冒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迅速扯下架子上的浴巾,背过身急匆匆裹在身上——
钥匙插进锁眼,门被旋开了!
起先是一道冷风,夹杂着一股膻腥的体味。
夏茗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竭力遮住自己裸露的身体部位,惊慌与羞耻,还有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被男性看光的震惊,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林绍丰竟然会在自己洗澡的时候堂而皇之的闯入。
这难道不是法治社会吗?他怎么敢这样大摇大摆踏入女生宿舍?其他女生呢?为什么外面没有别人的惊叫?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
“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有人吗——”
夏茗想穿衣服,但她的衣服在门后的架子上,此时距离她两米远,却在林绍丰身侧。她去拿衣服就意味着主动走近林绍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令人无助的难题?
林绍丰赤|裸又阴险的目光,不断在夏茗的脸庞、脖颈、双肩、还有裸露的小腿上游走,这种男性凝视的、带有强烈审视的目光令夏茗无所适从,她感觉自己已经在他的目光下被剥光了,这令她羞愤交加。
“出去!你这个恶心的变态!”
林绍丰挺着肚子逼近女孩,锃亮的皮鞋踏碎一地水花,他欣赏着女孩脸上的惊慌和恐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只要你乖乖的,让我看看你,十分钟,哦不,三分钟就好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甚至开始拉扯夏茗身上唯一的遮蔽物——浴巾。
夏茗一边死死拽着浴巾,一边躲避着他的咸猪手,同时她还有预防自己走光,不敢大幅度抬腿踹他,这处处受限的钳制让她很快在这场博弈中落了下风。
“救命!救命!有人吗外面?!有人吗!晤——”
林绍丰捂紧了她的嘴,夏茗狠狠一咬!
“林校长”愤怒的叫了一声,泄愤般抓着女孩的头发将她凶狠的撞到墙上,又揍了她柔软的腹部一拳,然后动用男性对女性的压倒性蛮力,将女孩粗鲁的摔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的脏手掐住她,带着示威性的揉搓,这是在耀武扬威告诉她: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你再反抗一个试试啊!还不是被我得手了吗?还不是得任由我搓扁揉圆?
夏茗想反抗,但被如山的庞大身躯压制的根本动不了,男性与女性力量的悬殊在此刻凸显的淋漓尽致,那恶心的异物轮廓,令她恨不得屏蔽自己的感受,胃里涌起一阵反胃的作呕。
“林校长”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边死死压制着女孩,一边隔着布料,耸动猪猡一样的身躯。
夏茗刚刚因热水而温暖起来的身体,迅速变得冰凉。
脸颊被按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卫生清洁不到的死角,那里印着点点黑绿色的霉斑,还能看见垃圾篓里漏出来的女孩子们用过的卫生巾,上面团着红黑色的血渍,被水泡发后发出铁锈似的气味。以及下水道上那团混合着白色泡沫的肮脏落发。
林绍丰并没有直接侵犯她,却在更深层的瓦解她的精神、逼她崩溃,带着得意洋洋的猫玩耗子的自信。
夏茗在还没有任何两性经验时就被迫闻嗅到男性的气味,并以这样恶心的方式,这已经足以粉碎她坚强的堤坝。
她浑身都在颤抖。
林绍丰抖擞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喘息,然后心满意足的放开了夏茗,嘟哝道:
“早这样乖乖的不就好了。”
林绍丰抻了抻压皱的衣角,扬长而去。
徒留角落里缩成一团,静如雕塑的女孩。
-
滴答,滴答。
没有拧紧的水龙头,在缓缓向下滴水,小小的飞溅在女孩的脚踝上。
林绍丰走后,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
许久,夏茗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双眼渐渐聚焦。
她才发现自己刚才忘记了呼吸,此刻贪婪的、努力的呼吸着空气。
小小的洗手间,肮脏逼仄的角落。
昨日的高斯妍,今天的夏茗。
还会有别人吗?答案显而易见。
夏茗跪在地上,膝盖磨得发痛,双腿因寒冷而打着哆嗦。
她的双手抓起地上脏污的浴巾,手指甲因为这场侮辱而用力到泛白。
但她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嘴唇上是自己咬破的血迹。
再抬起脸,目光雪亮。
报警,她必须报警。
如果有人能主持正义,那么一定是铁面无私的法律。
-
可这处距离园区3.2公里的警察局也是一如既往的冰凉。
或许冰凉的不是警察局,而是自己一路走来的寒风。
夏茗裹着破损的羽绒服坐在不锈钢椅子上,她的脚上甚至还穿着沐浴时的拖鞋,没穿袜子,此刻冷的瑟瑟发抖。
而桌子另一头,两位男警察严阵以待,记录来报警的女孩的基本信息。
夏茗盯着他们保温杯里袅袅上升的热气,只觉喉咙干涩的要命,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一杯热水。
一位男警察注意到了,用一次性纸杯给她接了一杯水。
可惜是冷的。
接过男警察手上的纸杯时,夏茗下意识避开了对方的手指。因为林绍丰的所作所为,她现在对全部男性都极为抵触和恐惧。
那杯水她只是抿了一口,就不愿意再喝了。冷水顺着喉管进入胃里,激的空荡荡的胃袋一阵痉挛的痛。
但她不想再要求更多,于是缩着身子将纸杯放回桌上。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清了清嗓子。
“为了执法的严谨性,询问的全程会被录音,录像,有问题吗?”
“没有。”
“姓名?”
“夏茗。”
“性别?”
“女。”
“家庭住址?”
“开市XXXX……”
“现在,请你完整的阐述一下案件经过,你和对方的关系?”
……
“你是说,你的老师,繁星机构的校长林绍丰,强|奸你未遂?请你详细的描述全部经过。”
公事公办的声音,也许两位警察是在客观询问,但在两位男性的四只眼睛注视下,那种被林绍丰剥|光、被注视、被猥亵的耻辱感,却再一次袭上夏茗的心头。
她想跑,想找一块大大的围巾,将自己整个人包裹起来,一直到所有的目光全部看不见她。
可耻辱的不该是我呀!夏茗心想。我明明没有做错事,是他要硬闯进来,为什么我却如此难以启齿事实?好像说出来,我自己就不干净了?
她哆嗦着牙齿,和心中的羞耻斗争着,竭力压制着那些记忆的闪回:“我在洗澡的时候,他强行闯入,并且……”
“他是怎么闯入的?你锁门了吗?”
夏茗安静了。
她逼着自己直视着警察的眼睛,指尖在发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腕,现在连肩膀都在一起抖:“我锁门了,我将门锁的很紧,这里是女生宿舍,整栋楼都是。但是林绍丰有备用钥匙。他打开了门,然后……然后……”
然后是什么?
是殴打,是侮辱,是违背自己意愿的恶心触碰和男性欺压而上的身体结构,所有的感受都是清晰的,在回忆中被迫再一次感受和重复,她甚至能闻到那恶心的男性气味,还有林绍丰发出满足的、猪一样的“咕噜咕噜”声。
夏茗握紧不锈钢椅子的边缘,用坚硬和寒冷逼迫自己坚强,她的双唇在哆嗦:“然后他用力的撕扯我的浴巾,我努力反抗,他却抓着我的头去撞墙壁,殴打我的肚子,然后……我一直反抗,他就一边压着我,一边自己在裤子里……”
对面的两位警察停了停笔,对视一眼,眼神微妙。
夏茗又说不出来了。
对着陌生男性讲述这样的事情,哪怕他们是警察,但也让她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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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压力,如果面对的是女性警察会不会好很多呢?她不得不将自己的伤痛完完全全摊开在大众面前,任由所有人品尝和检验,夏茗倏然理解了为什么大部分女孩都不敢报警。
“其他人呢,过程中是否有其他的目击证人?”
夏茗闭了闭眼,每个字都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没有,我出去的时候,整栋楼没有一个人,这就是林绍丰的手段。”
……
“他是否之前就盯上了你,经常找理由私下接触你?”
“……有,他有带我参加一些实践活动,带我去过高端饭局,还有一对一补课。”
“你是否接受过他的馈赠?给对方错误的理解?”
“没有!”
夏茗大声道,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又详细问询了一些问题,两位警察打了个电话,让女警带夏茗去最近的医疗机构进行身体检查,收集证据。
夏茗不得不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脱掉自己全部的衣服,站在一张白纸上,任由医生翻来覆去的检查。
夏茗闭着眼睛给自己打气:她们是医生!都是医生!是来帮助你的,不要害怕!
但是医生间公事公办的询问和采样,各类器械在身上理性的比划着,那种羞耻还有不适,还是反复勾起那些不快的记忆。
为什么是她要经历这一切呢?
为什么不是作恶的人去经历这些痛苦和耻辱?
她又做错了什么?
-
从医疗机构回到警局,夏茗再次回答了一些更详细的问题。
最后,警察告诉夏茗他们会传唤林绍丰。
但随即,一个消失多日的人,却风尘仆仆的出现在警局。
这人是田荔。
田荔双眼红肿,对学生的关切之心溢于言表,当看到夏茗光着的脚,竟从包里翻出一双袜子,就要亲自蹲下身给她穿上。
“孩子,你受苦了!那就是个人渣!”田荔颇为咬牙切齿、义愤填膺。
夏茗下意识躲避了她的触碰,皱起了眉头。
如果她没记错,大部分林绍丰在的场合,不是都有田老师吗?他们不是很好的工作伙伴吗?
田荔握住夏茗的手,郑重而恳切:“请相信我,老师和他并不是一路人。我身为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去迫害同为女性的你们呢?其实我也经历过……他做的更过分的事情。”
她俯下身,在女孩耳边低语了几句。
夏茗震惊的看着她,满脸不可置信,但她还是有点怀疑:“真的么?”
“真的。”田荔斩钉截铁道,竖起手掌发誓:“如果是假的,就让我出门被车撞死!老师救出过不少学生,这也是我还待在繁星最重要的原因……老师无能,只能力所能及的保护你们这些女孩儿!”
田荔见夏茗不再抗拒,一边给她穿袜子,一边低声道:“我们看似是同事,其实我非常厌恶他,更不会助纣为虐。相信我吧,孩子。我一直以来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数吗?”
田荔的声音带着大姐姐似的温暖可靠,像极了张天天。
她好想母亲,好想天天姐姐,好想街坊邻居……
田荔就这样带走了疲惫不堪的夏茗。
-
田荔的车暖气开的很足,她开车开的也很稳当。
她给饥寒交迫的女孩准备了食物和毛毯。
“老师,我们现在去哪儿?”夏茗拿着食物,明明很饿,但她却心事重重,什么也吃不下。
“去酒店,”田荔一手单握方向盘,一手轻抚女孩的头:“眼下当务之急,是给你找个住处,不要担心欠我人情,唉。在我不在的时候还是出了这种事。夏茗,你先好好睡上一觉,稳住心态,明天上午不是要考京电文学系的三试吗?”
对啊,还有考试。
夏茗昏昏欲睡的大脑清醒了一秒:“我的东西和衣服,都还在机构,怎么办?”
“老师会帮你取回来的。”田荔笃定道。
“还有我的笔记本,拜托您了!”夏茗咬咬牙,无论怎样,她都不能放弃考试,不能因为一个人渣影响自己的前途!
如果她考试失利,那个变态不就得逞了吗?而且她已经报警了,警察一定会拘留他,并且帮自己讨回公道——
“对了,你告诉你妈妈了吗?”
“还没,她晚上忙起来是不看手机的,之前就没打通她的电话。我待会再试试……”
“夏茗。”
等红绿灯的间隙,田荔转过头,她低头从包里翻找着什么:“老师建议你先准备考试,你妈妈那边老师会跟她沟通的,让她别太担心。至于你——”
田荔翻找出一个五彩缤纷的棒棒糖,细心的剥开糖纸,温柔的、不由分说的塞进夏茗嘴中:
“可怜的孩子,瞧瞧,都被吓成什么样了,别让爱你的人担心。快补充点糖分,可别晕在老师车上了。”
夏茗勉强扯起嘴角,在田荔关切的目光中,她一点点啃食着那代表善意的糖果。糖很甜,化在嘴里却是淡淡的苦味。
“对了田老师……”夏茗已经将糖吃了一半,眼皮却越来越沉重,是暖气开的太足了吗?但可以睡,这里是安全的,田老师也是好人,但是……为什么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儿?
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这种感觉,就像是要在一缸米里淘一根针。
“……田老师,为什么你会来警察局?”
她找到针尖了,可自己的声音怎么蚊子般的低哑微弱?
田荔专心的开车,闻言,转过头,咧嘴一笑:
“……当然是,有人提前告诉我了呀。”
没有回答。
因为问话的女孩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
田荔毫不惊讶,她打开车窗,“啪嗒”点了支烟,开始熟练的吞云吐雾,眼神冷酷。
冷风吹啊吹,卷起那枚缤纷的糖纸,让它无法自控的打着旋儿飘出了窗外。
融入前方无尽的暗夜之中。
36.夏茗
宁市。
现在是冬天的上午。
今天的天气可真不咋地。
高斯妍站在广大的表演考场外面,她尽量昂首挺胸,但湿冷的风还是刀子一样直往她脖子里钻。
但是不能低头,她一低头就会忍不住缩肩膀,还想跺脚。那她就不挺拔不漂亮了,万一被记者拍下来,这得多难看呀。
等到春天就好了
那时候春暖花来,万物复苏,自己已经穿上京电亮闪闪的黑色校服了。
高斯妍眨巴着闪闪发光的眼睛,她那时多年轻、多天真呀。
-
同一天。
与宁市相距280公里的杭市。
江大表演考场。
“下一组!”一个监考老师指挥考生们。
曾婷跟在队伍后面,同样的,还有班上其他几个女孩。
她是复读生,去年已经有过一轮考试经验,按理说会比应届生有经验。可不知为何,当走进明晃晃的考场,看到熟悉的考官时,那充满暗味和赤|裸的目光——
曾婷又泛起另一种紧张,夹杂着心酸和畏惧。
-
连着两天考试,还都被随机分在大清早的头一场。
李文淇在小课老师的安排下在曲院附近的酒店订了房,事实上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周了。而旁边好几个房间里住的也都是班上的同学。
她们虽然也想考上京电,但却更务实,曲院也是一本,竞争却相比较没有那么激烈,她们的胜算更大。而曲院的编导专业也是李文淇把握最大的专业。
现在繁星机构里应该没多少人了吧,李文淇心想。
尤其是今明后三天,都是京电幕后专业的三试,估计仅剩的那几个“尖子生”也都要住进城里了。
毕竟,没有人会想要迟到。
自己住真好,李文淇终于不用看见郭嘉文那张惹人生厌的脸了。
-
京电广导考场。
面对考官的提问,郭嘉文对答如流。
反正那些答案已经在她心中排练了百遍。
郭嘉文信心满满。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她望着外面候场的考生,下意识“咦”了一声。
那个讨人厌的夏茗居然没来。
-
下午。
京电文学系。最后一组。
陈安然扎着紧绷的高马尾坐在候场区内,却时不时焦急的朝教室门口张望。
夏茗呢?她去哪里了?
从昨天晚上临时开会,陈安然就没有看见她。而等所有人都依次上了大巴,被袁程老师安排到城内离京电最近的酒店,说都是林校长的关怀和照顾,为了学生们能休息好、发挥的最好。
却没见到夏茗。陈安然问了袁程,袁程却说夏茗有自己的安排。
面对陈安然的怔忪,袁程好心提醒她“管好自己”。
陈安然不敢再问。
但夏茗会有什么安排呢?
什么安排会比考试还重要?
陈安然不明所以,但心里已经十分不安。
所以她无比期望着夏茗能推开门,踏踏实实出现在这里。
“下一组!”监控老师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
陈安然的期望落空了。
她紧张的站起身,重新整理好衣角褶皱,嘴里念念有词,抬脚跟上前面的几人。
但下一秒,她猛然意识到,这是文学系三试的最后一组。
而夏茗,没有来。
-
黑。
漫长的黑。
伴随着头痛欲裂的昏沉、尖锐发麻的耳鸣。
夏茗仿佛置身于一个漆黑的茧中,四周是坚硬的,而身体是动不了的。
但她的意识却在渐渐清醒。
越来越清晰的意识在和禁锢的外壳对抗,直至击碎,意识自己从幽深黑暗之中一点一点挣出来。
终于,夏茗的手指动了动。
而沉重的好似千斤巨石压着的眼皮,也缓缓睁开了一线。
这是哪里?
陌生的华丽客房,陌生的房间布置,她惊呼一声摸向身上,却摸到一件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裙装,衣料规整干净的可怕,好像自己只是无比正常的睡了一觉。
但不对的。不对的!
夏茗浑身的感觉骗不了人,四肢百骸都像被车轱辘碾过一样的疼痛,那种痛是随时可以尖叫出声的,而整个脑袋更是痛的要炸掉。手机呢?她的手机呢?
手机不见了。
现代人失去了手机,就像是失去了身份证明。她仿佛被抛弃在一片陌生的海域,而张口呼喊时只有头顶盘桓的海鸥发出零星的呼应。
巨大的恐惧攫取住夏茗的心脏,她勉强下床,在足尖点地那刻,痛得膝盖一弯,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女孩颤抖的手缓缓摸向下身,在判断着,在确定着。
她做梦一般抬头,又看见了床头柜的电子表,已经是次日晚上九点。
她竟然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
——也错过了最重要的两场考试。
他们是故意的!
一声极为愤怒与压抑的悲鸣,顷刻间响彻了整个房间。
一些极为模糊的可怖记忆,也在脑海中核爆般的间歇性闪现,只是她的灵魂已经出窍,在冷眼旁观。
……是田荔,是田荔!
“……我身为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去迫害同为女性的你们呢?”
田荔的信誓旦旦还在耳边回响,夏茗却在此刻真正认清了她。
她看到她那深藏不达眼底的冷笑、悲天悯人的良善下的残忍与虚伪。
而她就是那只被宰的、任人屠戮的羔羊。
夏茗想到她失去意识前,那根泛着淡淡苦味的棒棒糖,她以为是自己嘴里苦,却不知道是被加了料。她想到田荔无数次笑吟吟、无比自然的将一颗糖塞进她的嘴里,她不允许她不要、不吃、拒绝,她打着为她着想的名义在一次次铺垫着这必杀的一击。
是啊,同为女性,怎么会迫害女姓呢?
——大部分女孩子都会理所当然的信赖熟悉环境中的女性长辈吧?
如果是和男老师独处一室,她们可能会心生警惕,会不自在,甚至会防备。可是如果有一个和善的女老师在场,她还如此可靠、如此亲切,那么任何一个陌生的场合因为有这样一个“女性长辈”在场,好像不管去做什么,都会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女孩们会下意识放松警惕、麻痹意志去合理化一切不合理,甚至会自动将自己放在小辈的位置上,而混淆掉林校长别有用心的男性审视和触碰。
狼与狈、蛇与鼠、奸与恶……田荔和林绍丰,他们沆瀣一气,同恶相济。
夏茗不会是第一个受害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是身为女老师,难道不应该保护无助的、信赖她的女孩吗?为什么反而会变成推波助澜的刽子手?甚至到必要时,她会披上伪善的面具,说尽谎言,想发设法去取得女孩的信任,然后再毫不犹豫将她们推向无底深渊。
夏茗不明白,这是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人性的复杂与奸恶。
但她必须站起来!带着巨大的痛与恨重新站起来。
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就一定会想出解决办法来!
她的身体已经被人精心收拾过,表面上没有任何痕迹留下。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她努力克制住濒临崩溃的情绪,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必须冷静,冷静才能理清思路,想好下一步怎么做。
夏茗离开房间前,快速搜索了一遍房间,但是犄角旮旯、床单枕套、甚至是垃圾桶内,都被人一丝不苟清理掉了,对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和把柄。
临走前,夏茗又看了一眼这个房间。
然后她顿住,一种诡异的不安涌上她的心头,为了确认,她快步走向窗边。
搬来凳子,支撑着发颤的腿,她拨开正对着大床的窗帘,那里有个幽深的小黑洞,折射着不易察觉的机械冷光。
是摄像头。
夏茗身体一晃。
原来他们真的毫无廉耻和底线。
他们手拿把掐、明目张胆告诉她。
夏茗。
你又能怎样呢?
——你、又、能、怎、样、呢?
-
我不能怎样。
迎着摧枯拉朽的北风,走在荒僻无人的黄土路上。夏茗衣着单薄,光裸的双腿在打颤,她悲愤的想。
他们已经预判了她的预判。
她不能报警,因为他们手里有她的视频,像是黑暗中无数双闪烁着惨绿的眼睛,在桀桀怪笑着——他们有多不堪入目,视频就会有多不堪入目。
即使她敢豁出一切,鱼死网破的报了警,但她报警后,法律就真的会惩罚他们吗?
夏茗已经不再天真,她想到那晚报警后,第一时间来接自己的田荔,究竟是谁通知她的?答案显而易见。
钱权钱权,难道那么多人挤破头都想得到,钱权竟然是这样手眼通天的通行证,是解释一切的特权。
她想到林绍丰故作不经意吐出的一个个人名,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电视里的人物,似乎都逐一垒成他岿然不倒的基石、他有恃无恐的凭靠。
“你早就顺从我不就得了,她们不都这样吗?”
夏茗又想起林绍丰狎昵的、居高临下的语气,他贪婪而肮脏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然后故作惋惜的感慨她的不知好歹,道貌岸然的指责她太过固执,又一本正经歪曲她的思想、合理化自己的兽行。
而夏茗有什么?
她只有她自己,还有一个柔弱的母亲。
蜉蝣撼树,螳臂当车。
不自量力,飞蛾扑火。
已经不清楚走了多久,她只觉得周身的血液热了又亮,眼角干了又湿,□□燥的冷风刮到皲裂,她终于看到了一个路人。
夏茗向她借了手机。
想了想,却是拨给了母亲。
听到母亲声音的第一秒,她就难以自抑的红了眼眶。
-
狭小温暖的厨房,伍燕擦了擦手上的冷水,接起了电话:“喂?”
她先是一愣,接着舒展了眉头:“我知道呢,老师给我打过电话了,说你考试特别忙……”
“茗茗,听声音,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你怎么不说话,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见女儿还是一声不吭,伍燕急的声音变了调,让外面吃饭的张叔和王婆婆都关心的看了过来。
“孩子你——”
-
“妈。我没事。刚才信号不好。”
夏茗克制着哽咽,一字一顿、温柔的对着电话安慰母亲。
她的目光虚虚落在某一处,对着一头雾水的女路人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冬天很冷,洗碗择菜别用冷水了。”
“我很好,我一切顺利,你不用担心。”
“妈妈,请你记得,我……非常爱你。”
“我不在的时候……”夏茗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已经满是破碎的坚定。
她无限温柔道:
“——请你务必照顾好自己。”
-
晚上十一点。
夏茗问了无数路人,也承受了无数人目光的打量,终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了繁星机构。
这里空无一人,因为所有人都去考试了。
她们去追逐未来,去拼搏梦想。
只有夏茗,只剩夏茗。
园区黑灯瞎火,静悄悄如同鬼楼。
大门口屹立着狼狈如鬼的夏茗。
院子门口正对面,种着两棵大树。
左边的树下,躺着一把铁锄头,应该是用来除掉杂草的。
夏茗掂了掂,很重,但趁手。
她跨过大门,一路直行,主教楼的密码每个学生都知道,她顺利进入了主教楼。
一楼……二楼……三楼。
夏茗被林绍丰那道“禁制”般的铁门阻拦,她冷静的抬起胳膊,没有丝毫犹豫,是铁与铁激烈碰撞的铿锵。
那连续的铿锵声,惊动了晚上赶回二楼取文件的袁程。
她站在楼梯处,从下而上仰望着夏茗。
“我会报警的。”袁程提醒她:“他不在里面,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袁程看到夏茗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夏茗说:“原来你们都知道林绍丰的真面目,对吗?”
袁程摇摇头,麻木道:“我没有办法。”
“你们都知道,他的所为所为,你们根本清清楚楚!”
她的嗓音已经嘶哑,是野兽般的绝望愤怒。
袁程看着夏茗,从这个角度,她能看见她光洁双腿上蜿蜒流下的血迹。但她眨了眨眼睛,那些痕迹很快又消失了,就像一年又一年里,无数道女孩身上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血迹。总会消失的不是吗?胜利者永远是林绍丰。没用的。
袁程麻木的、机械的重复了一遍:“你现在离开,我就当你没有来过。”
这是她最后的怜悯与通牒。
“好啊。”夏茗垂下手,就在袁程刚松了一口气时,她再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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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比之前更猛烈、也更巨大的铿锵声!
夏茗是一团火,现在这团火将锄头扛在肩上,缓缓走下楼梯,向她直逼而来。
袁程步步后退,被她眼神中的疯狂骇住。
夏茗手握锄头,冷冷的指向袁程,将她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你现在离开这里,滚的远远的,我就当你没有来过。”
袁程踉跄后退、跑远。
-
夏茗砸开了三楼走廊处的那道铁门。
她穿过了幽暗阴森的走廊。
她又砸开了林绍丰办公室的大门。
气喘吁吁,浑身冒汗。
她砸毁了林绍丰深棕色的皮质沙发,就在这张沙发上,有多少女孩子被他诱骗得手?
她砸毁了林绍丰酒柜里陈列的红酒,酒只是酒,却变成了他彰显身份与品味的高端玩意儿,描绘出上流社会的海市蜃楼,请君入瓮。
她砸毁了林绍丰价值不菲的投影和音箱,艺术不应被如此侮辱,它不该成为羔羊脖子上越收越紧的黄色绳索。
……
锄头一次次抡起,又一次次砂石飞溅。
夏茗手酸了,这次失了准头,锄头砸在了墙上,却发出异样的声响。
夏茗皱了皱眉,她放下锄头,将耳朵贴在那面墙上,又用手敲了敲。
然后,她确定了什么,快速的张开双臂,在墙壁上摸索。
她摸到了一扇极为隐蔽的小门,并使劲浑身解数,摸索着打开了它。
门开了,比黑暗更先袭来的,是满室蓝莹莹的光。
那是电子屏幕的光。
这是一间监控室。
密密麻麻的屏幕像四通八达的眼睛,遍布园区的各个角落,甚至连女生的宿舍和盥洗室都没有放过。
而在书架上,则垒着足有一人高的黑色画册。
夏茗随手翻开一本画册,里面赫然是一个又一个着装“清凉”的女孩,在镜头前做着性感撩人的姿势,而在下方,则记录了她们的三围、身高、体重。
甚至有无性经历、是否为处女、梦想的院校……
燕瘦环肥,供人挑拣。
宛如货物,任人屠戮。
夏茗想到了所谓的汇报演出《芝加哥》,女孩子们自以为的学业成果,那些青涩的展露,殊不知已经成为别人眼里的另一种狩猎式的光景。
监控室的电脑没有密码。
夏茗不知道是林绍丰太过自信,还是太过有恃无恐。
电脑桌面上很干净。但左下方有个金属抽屉,上面挂了锁。
一样的,砸开。
文明是给文明人设定的法则,而林绍丰不配得到任何文明的对待。
柜子里静静躺着一个黑色的硬盘。
硬盘很卡,因为储存庞大。里面一共有两个文件夹。
夏茗点开左边的。
是这间办公室的监控资料。
夏茗的手在发抖,林绍丰在自己的办公室安装了不同角度的监控,沙发是相同的,男主角只有林绍丰一人,而女主角却数不胜数。
她们或哀泣、或抗拒、或在强迫中不得不顺从。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以欣赏她人恐惧、以强迫女孩为乐的恶魔!
夏茗不忍再看下去,那些女孩的惊恐和无措牢牢地印在她脑子里,伴随着林绍丰虚伪的怪笑,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糊了满眼,再看只怕要疯掉。
她一时间分不清是身体更痛还是心里更痛。
但是她应该看完,夏茗觉得自己应该看完。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她应该知道这间园区深埋的真相,不是吗?
于是她又点开硬盘中的另一个文件夹。
另一个文件夹很正经,正经到里面每一个文件夹都一本正经的编辑了时间、编号、姓名。
只是编号是房间号。
时间是发生的日期。
而姓名则是女孩的姓名。
不同的女孩被送进不同的房间,不同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在出去、进来。
最后,夏茗在最新的视频中,看到了昏迷的自己。
这一次,她终于完完全全崩溃。
-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为什么能够肮脏至此?
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女孩,怀抱着对青春、对梦想的热爱,却一头扎进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中,被洗脑、被诱骗、被打击,而收网的老男人,一边享用鲜嫩的肉|体,一边洗脑着她们,将她们转手送与他人,来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可是为什么?可是凭什么!
有谁问过这些被毁掉人生的女孩的意见?
她们甚至大都是未成年!
黑与白、昼与夜、善与恶、对与错……
这些难道不应该是泾渭分明的界限吗?法律难道不应该是人人警醒的处事准则吗?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
巨大的愤怒和失望令夏茗几乎难以控制自己,她下一秒就要抡起锄头,把这些承载了女孩们血与泪的罪恶砸个稀巴烂!
可是没有用啊?可是有什么用啊?
夏茗逼着自己冷静。
因为崩溃是没有用的,愤怒是没有用的,但是理智有用的。
人只有冷静下来、理智下来,才知道应该怎么做。
夏茗冷静下来,脑海里划过无数的念头,最后的决定在慢慢成形。
她拔下硬盘,又拿上一本画册,拎起锄头。
她消失了好一会儿。
再回到桌子前,指甲缝里都是泥巴,而手中的画册、硬盘、锄头已经统统不见了。
这台电脑是连网的。
夏茗登上自己的微博,翻到私信那一栏,点击进苏栗的头像。
“姐姐,我有个东西,埋在了顺和区逸天别墅36号院子繁星园区正对面左边的树下,希望你能找到它。”
做完了这一切后,她删掉了自己所有的浏览痕迹。
-
火是从监控室开始烧的。
先是一缕烟,接着是越来越冲天的红。
黑色的浓雾渐渐包围了整栋主教楼。
快了吧。
夏茗冷静的想,袁程应该已经报了警。
她隐约听到了由远至近的消防车和警笛声。
唇角却泛起一个决绝的微笑。
妈妈,对不起。
但是既然这个世界是这样的,那么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做。
——不止是为了我自己,还有为所有被侮辱、被践踏、被毁灭的女性。
37.雪中燃
酒店里,陈安然复习过后毫无睡意,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下午考试时的内容。
她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发愣,明明很累,但就是睡不着。
雪白的天花板,浑浑噩噩盯的久了,旋涡似的好像要把自己吸进去。
陈安然忍不住再次打电话给夏茗——关机,还是关机!她为什么今天没有出现在考场?她为什么手机关机?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不安、嫉妒、愧疚、自责、焦虑……陈安然猛地坐起身,烦躁的抓乱了自己的头发。这太反常了,这太不对劲了。
夏茗究竟在哪儿?
陈安然看了一眼窗台茫茫夜色,起身一把抓起衣架上的外套和围巾。
-
她大抵是疯了。
出租车上,陈安然裹紧身上的羽绒服,自嘲的想。
半夜三更这个点,竟非要跑到繁星机构看一眼夏茗到底在不在。
车内空气污浊,开车的师傅大概率是吃了韭菜馅饺子,几个饱嗝过后,整个密闭空间都装满了一股浓郁的大蒜味。
陈安然忍无可忍,降低了一点点车窗。
却微微一怔。
外面又下雪了。
起先是一粒雪。
六瓣状的冰晶,剔透的,晶莹的,落在掌心很快融化成一点点水渍。
一粒、两粒、三粒……
雪下的越来越大。
司机一个急刹车,陈安然险些撞上后座椅背。
然后她抬头,怔忪间,看见了不远处冲天的红。
-
大雪纷飞,白霜铺地。是透亮的,干净的,皎洁的。
火光冲天,焮天铄地。是惨烈的,焦黑的,恶臭的。
雪白的别墅在熊熊烈火中依稀可见其轮廓,浓烟缭绕上升,火光将暗夜映照成黄昏。灼热的热浪将大雪熔化,玻璃、木材的爆裂声清晰可闻。
好事的记者乌泱泱一片,将报警人袁程围在中央,而陈安然听了几句便倒吸一口凉气,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警戒线的前沿。
陈安然呆呆的仰着头,眼前的一切令她大脑空白一片。
警戒线内,停着数辆警车和消防车,喷射而出的水柱如同降雨,而空气中刺鼻的焦糊味和烟尘令人晕眩。
整个世界像是分成了两部分。
灼热与寒冷,雪白与橘红。
世界是混乱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完蛋,这一切简直就是电影里毁灭的前兆。
而一个女孩却从火海中缓缓走了出来。
是夏茗!
陈安然死死捂住了嘴。
女孩的身形高挑而单薄,在火光里显得那样渺小,和四周的喧嚣相比,她平静的隔绝了整个世界。
夏茗的脚步也是平稳而冷静的,脚下踩着的似乎不是焦土,而是随随便便的一处街巷。
她漆黑的及肩短发,已经被热浪舔舐的残缺不全,裸露的肌肤上有零星灼伤的痕迹,雪花在她周身轻轻落下,又瞬间被那滚烫蒸发。
然后她缓缓看向人群,看到了举着相机的记者们,看到了好事围观的群众,也看到了人群中满脸震惊的陈安然。
隔着警车的红蓝|灯光,隔着围上去的警察,陈安然与夏茗对视了一眼。
而她也清楚的看到了夏茗的表情。
夏茗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一种讥逍了然的决绝。
被押上警车的最后一刻,夏茗弯腰回头望了眼背后那仍在燃烧的建筑,她的唇角微微上扬,是胜利的、不可捉摸的意味。
——也是属于疯子的笑容。
陈安然双膝一软,心虚、茫然、惊恐……情绪汹涌复杂,骇的她几乎要跪下去。
而这一幕,也就此固定在她的记忆深处,化为永恒。
-
人群依旧嘈杂吵闹。
陈安然雕塑般伫立在原地,寒意就像无数根钢针刺进她的血管,在她的血液中奔流。
另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下,车门开了又关,是踉踉跄跄奔跑而来的高斯妍。
灰烬混合着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脸上。
她注视着尚在燃烧的主教楼,茫然的擦了把脸,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陈安然看着高斯妍慢慢跪坐在地上,发出惊恐而崩溃的呜声。
她紧紧撕拽着自己的头发,似是不敢相信眼前噩梦般的现实,好一会儿才神魂归位,开始哆嗦着手指掏兜找手机。
-
比事实真相更快一步的,是营销号铺天盖地的失实报道。
——纵火少女报复社会?疑似和同学老师不和!
——少女被捕画面曝光!竟露出诡异微笑!
——火灾背后另有隐情?是艺考的高压还是精神类疾病?
……
夏茗!夏茗!
一时间,这个名字蹿上了微博头条,其热度甚至短暂超过了热火朝天的艺考。
有媒体认为是集训高压导致少女心理扭曲,但很快就有人站出来说她之前并没有任何犯罪倾向。于是舆论又变为对艺考制度的讨论、人际关系的思考……但无论如何,女孩纵火犯罪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而夏茗的艺考班同学,此时纷纷站出来指责她,抱怨她的行径导致繁星园区被封,严重影响了她们的考试复习。
在她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下,一个孤僻、自私、偏激的女孩形象跃然纸上,似乎她的纵火是蓄谋已久的报复、一场令人后背发凉的筹谋。
艺考期间的学生们本就压力大,情绪焦虑,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她们痛骂着这个女孩,反正网络可以匿名。而充满戾气的言辞也吸引了更多现实生活中满腔怨气的人。一时间,网络上关于夏茗的各种消息沸沸扬扬,网民们在营销号断章取义的情绪渲染下,纷纷找到了同仇敌忾的宣泄口,开始人肉、网暴夏茗。
“不是的!不是的!”陈安然企图为夏茗正名,她在平台下方说着那个真实的、温暖的夏茗,但她努力打出的一段又一段话却被淹没在疯狂的评论区中。
很快,夏茗的家庭背景也被扒出。
有人编排她来自单亲家庭,而自小父亲出轨家暴,又有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而她从小就是问题女孩,早恋、堕胎、最终一步步滑落深渊。
有人编排她自小就是问题少女,常常霸凌别人,而这次行为失常是因为“霸凌者反被霸凌”,一时间又激起一波对“未成年暴力”的探讨。
最后,人们甚至人肉出她母亲的米线店,攻击、谩骂、拍照……最终导致小小的米线店不得不歇业关闭。
而监狱里。
自始至终,夏茗都闭口不谈自己纵火的真正原因。
她只是直视媒体的镜头,轻轻颔首:
“——对,是我放的火。”
她对自己纵火的罪行供认不韪,亦对媒体断章取义引起的群愤照单全收。
-
开市。
女儿锒铛入狱之后,伍燕的天都塌了。
她每天都会收到各种恐吓辱骂的短信、电话,那些充斥着女性|器官的肮脏字眼密密麻麻。她开始害怕上网,害怕看到电视报道,甚至一听到电话铃声响起,心脏就会紧张的止不住发颤。
她不明白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孩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她相信她。
伍燕相信夏茗。
所以她一定要见到女儿,她要当面把一切问个清清楚楚。
十多年间,小小的米线店第一次歇业关闭。
而女主人背上自己寒碜的行囊,执拗的踏上了北上寻女的道路。
-
监狱里,夏茗以沉默之态逼退了各路媒体人,她们对这个少女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她就像一粒油盐不进的铜豌豆,任凭你费尽口舌,也只字不吐。
——直到苏栗到来。
苏栗推开沉重的铁门,走入探视室。
房间冷清狭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苏栗在椅子上坐下。
隔着厚厚的透明玻璃,她看到了被带进房间的夏茗。
女孩穿着宽大的囚服,衣服和面容一样灰暗,像是褪去了所有颜色。她的头发应该是刚剪过,刚刚齐耳,黑色的发将她的面容衬得更加苍白。
夏茗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些许空洞,她安静地坐着,双手轻轻搭在桌面上,指尖微微蜷缩。
苏栗拿起电话,示意女孩也拿起听筒。
夏茗的指尖在触碰到听筒时,微微颤了一下。
苏栗试探道:“你好。”
夏茗的目光慢慢抬起,透过玻璃与她交汇。她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像是已经跋涉了太久,力气耗尽。但那双眼睛却是热切的,甚至带着隐隐的犀利:“你好,苏老师。”
“你好,夏茗。想不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
……
她们说了很久的话。
直到苏栗起身,对着夏茗艰难地点了点头。
夏茗的眼神骤然亮了,又很快克制住。
真是奇怪。苏栗暗自纳闷。
夏茗明明只进去了几天,却有着仿佛进去几十年的人的平静。
苏栗探监后,驱车前往警局。
-
二十天后,一篇出自苏栗之手的报道横空出世,并迅速占领各大头条。
而夏茗这个名字,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一时间,各行各业的人都在探讨这篇报道,因为苏栗在媒体界的权威性,这篇报道是公正的、客观的。
可它字里行间却浸透了一个又一个女孩的血与泪。
陈安然也看到了那篇报道,她读了一遍又一遍:
《繁星校长的黑暗帝国:论性剥削、洗脑与权力滥用的丑恶链条》
林绍丰,艺考培训界的“明星校长”,著名影视作品编剧、投资人。他的繁星培训机构每年向顶尖艺术院校输送大量学生。然而,在这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却隐藏着一个令人发指的黑暗帝国。
他以“帮助女孩们考上理想院校”为噱头,精心挑选出那些家境贫寒、文化课成绩不高但外貌出众的女孩,利用她们的梦想与渴望成功的心理,编织出一张性剥削与性控制的巨网。
他的培训机构每年吸引数百名怀揣艺术梦想的女孩。然而,他的选拔标准却并不都基于天赋或个人素质,而是更多评估女孩们的家庭背景、外貌和性格。
他喜欢挑选漂亮、单纯、文化课相对较差的女孩,最好家境还一般。因为他认为这样的女孩普遍缺乏判断力,而家境一般则意味着她们缺乏资源和助力,在陌生之地更容易心生惶恐,也更容易被自己洗脑成功。
林绍丰擅长以“个性化培养”为名,对这些女孩进行心理操控。他以艺术为名重塑学生的三观,让她们坦然接受性的发生,并为了自己命运去争去抢、不择手段。
教学期间,林绍丰以传道授业为名处处谈性:故事散文提倡大家写性经历,放色情片段的艺术电影去一次次突破学生们的三观,拉低她们的下线和警惕。小课的一对一辅导,诱骗学生们接受性是一种常规手段,并鼓励学生尝试非常规性经历,作为艺考时面试的“谈资”。
他用打压和控制的话术,一次次重塑她们的三观,让女孩子突破原有的观念,洗脑她们相信他是为她们好,而“性是通往成功的必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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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她们:“在这个社会,美貌是稀缺资源,你们要学会利用它。”
十年间,林绍丰建立了一条完整的“少女养成”剥削链条,他不仅歪曲女孩们的思想、强|奸她们的身体,甚至将未成年女孩们打造成商品,制成画册,作为“商品”提供企业家、政客、艺术界名流,任其挑选。他以“拓展人脉”、“为未来铺路”、“求学上岸”为理由,要求女孩们满足客户的各种怪异需求。
而据可靠消息提供:他在为企业家们提供服务之后,会获得一笔丰厚的奖赏,或是事业上的资源助力。
林绍丰实际上做的是:通过教育的方式,让“诱|奸”变得合理化。并且他巧妙利用了女孩们的羞耻心理,将“自愿发生性行为”、“我是在和老师恋爱”这个观点深深植入她们的脑海。
“他录下了所有过程。”一位受害者爆料:“他说这是为了保护我们,但实际上是为了控制我们。如果我们不听话,他就会把视频公开。”
受害者们大部分是未成年,她们没有成熟的是非观。而林绍丰将自己塑造的神通广大、只手遮天,使她们在恐惧与绝望中不得不沦为林绍丰的工具和帮凶,甚至不知不觉中成为他官商勾结、利益交换的筹码。
数年来,林绍丰以一对一私人指导为由,将自己看中的女生带到办公室独处。他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强迫过不下数百名女学生,并用针孔摄像头录下全部过程。而大部分女学生都是被他诱骗、最后挣扎无果被迫屈服。
而林绍丰则通过这条“丑恶的性支配链”,不仅积累了巨额财富,还构建了一个庞大的权力资源网,为自己源源不断谋取私利。
为了深入了解林绍丰的心理,本文记者前去调查了他的成长经历,并采访到他的高中同学,经这位同学透露,林绍丰从小成绩优异,但性格孤僻,极度自负,并且迷恋变态色情。
“他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位同学说,“他的作品里充满了对权力的崇拜和对女性的极端物化。他笔下的女性角色要么是’花瓶’,要么是‘性工具’,女性只是个单薄的符号,是可以被任意支配和践踏的。”
……
心理学专家指出,林绍丰的行为符合自恋型人格障碍的特征:极度自我中心、缺乏共情能力、对权力与控制有着病态的渴望。
而那些庇护林绍丰的同谋者,他们在社会上都有着光鲜的身份和鼎鼎有名的头衔,但无法掩盖其性犯罪者的身份,他们枉顾法律,对教育界、社会皆造成了深远的负面影响……
对此,本文记者呼吁相关部门彻查此案,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同时,每个人都应该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构建一个更加公平、安全的社会环境,让每一个怀揣梦想的女孩,都能在阳光下勇敢追逐自己的未来。
-
一场关于教育界的信任危机,在每一个人心中肆虐。
林绍丰凭什么能这样有恃无恐?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又是谁?
如何打击类似犯罪?如何保护弱势群体?而在这条性剥削的链条背后,还有多少受害者?还有多少“林绍丰”在逍遥法外?
法律监管是否存在漏洞?艺考的公平性是否有待考证?还有多少个“林绍丰”在教育界横行,打着教育之名却在行龌龊之事?
雪球越滚越大,舆论的愤怒大有踏破云霄之势。
苏栗只字未提夏茗,她有她的经验和判断。
她只是冷静的在文章里直切要害,却已经扭转了舆论的风向,让一切回归正道。苏栗借着夏茗掀起的巨大流量和热度,逼得那藏在幕后洋洋得意的刽子手不得不现于人前。
越来越多的营销号开始主动删除之前的不实报道,向夏茗道歉。
越来越多的媒体人,开始主动为夏茗正名。
……
林绍丰、田荔是在一个清晨被警察带走的。
冰冷的手铐锁住了他们慌乱的手,那是迟来的正义宣告。
而他们背后的“大佬”也一一落网:
XX集团钟XX,著名制作人刘XX,XX局长王X……
皆被举报者一一检举,有关部门拘留调查。
正义虽迟必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夏茗终于以她的方式为自己、为女孩们报了仇。
拨云见月,苦海有涯。
只要你肯相信,只要你敢斗争。
-
监狱中。
那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夏茗已经逐渐适应了监狱里的生活,她甚至总结出了一套在监狱里锻炼身体的运动方法。
然后猝不及防接到了探视的通知。
伍燕来看她了。
隔着一扇玻璃,夏茗面对强权都没低下的头颅,此时却恨不得埋成鸵鸟。
她握着话筒,根本不敢抬头看母亲。
“茗茗!”伍燕在喊她。
她挣扎着抬头,无措的目光艰难的挪动到母亲脸上。
伍燕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母亲皮肤是蜡黄干涩的,眼睛是红肿的,沉沉的眼袋挂在憔悴的脸上。
夏茗想过母亲的千万种反应,生气、责备、愤怒……却没想到。
伍燕开口的第一句话,只有心疼:
“别怕,孩子。”
窗外的阳光穿过铁窗洒进来,将母女二人的侧脸上映出淡淡的金色轮廓,柔和的,温柔的。
别怕,孩子。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的罪。
——但是妈妈来了。
隔着一层冰凉的玻璃,母女二人的手掌缓缓的贴在了一切。
夏茗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38.雪中燃
二月的山城郊区。
丛山叠岭被轻纱一样的薄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冷爽。
外来的汽车只能开到小镇门口,还有一段上坡路需要自己走过去。
高斯妍和陈安然下了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朝上走,下方目之所及处,是一片坐落在群山环抱中的村落。
纤陌纵横的田野、果林、池塘……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而苏栗给出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云霞小镇。
仿若人烟罕至处的秘境,隔离喧嚣,原始自然。
高斯妍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坑洼、湿泥,在这举步维艰的每一步里,她对今早穿了双高跟鞋的决定悔不当初。
“哎呦!”砖缝里的绿苔湿泥让她鞋跟一滑,差点摔跤,痛呼出声。
陈安然正在前方张望寻找小镇入口,听到她的叫喊,赶忙退回来扶住她:“没事儿吧?”
“没事,但是这是什么破路啊!我的天我的地我的二舅姥爷!早知道今天就是打死我,我都不会穿这天杀的高跟鞋了!”高斯妍蹲下身揉了揉微红的脚踝,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她看样子问题不大。陈安然超前又走了几步,却发现高斯妍并没有跟上来。
高斯妍慢吞吞落在后面,扭头看着远方连绵的稻田,忧心忡忡道:“你说……夏茗是不是现在过的很惨啊……”
陈安然摇摇头:“我不知道。”
转个弯,两人终于看见镇子的牌匾。
随即,视野迅速开阔起来,令陈安然和高斯妍惊讶的是,她们以为的“穷乡僻壤”,内里却别有洞天。
小镇是古朴而老旧的,但无数新生的艺术、创意将它装扮,使它与时俱进,并在时间的磨砺下焕发生机。
低矮的木屋和石头房子被藤蔓和青苔覆盖,漂亮的先锋涂鸦遍布土墙、地面。
街道两侧,人群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有妇女蹲在晾衣杆前,将蓝白的布料高高挂起,是印染技艺。有打扮时髦的少女坐在秋千下,十指灵巧地编织着毛茸茸的手工艺品,还有女孩正在架着手机,对着镜头表演个人艺术……
一个又一个的雪白大帐篷在空地搭起,每个都是一个小小的饱满世界。马杀鸡、书友会、烧烤摊、心灵疗愈课、个人音乐会……
这里有老人和小孩,也有背包客和数字游民,有打扮宛如精灵的二次元少女,也有宣扬环保、叫卖果蔬的本地村妇。
小镇上洋溢着一种自给自足的喜悦,它充满包容,尊重每一个来到这里的表达者。
“这里真像另一个世界。”
陈安然低声道,目光深深地被一个正在弹吉他的摇滚老太太吸引,女人头戴彩色头巾,墨镜遮眼,地上一排年幼的孩子正仰着头听她弹唱,那苍凉豪迈的歌声令人忍不住好奇她的人生故事。
高斯妍眼花缭乱,她去过很多知名的古镇,却从来不知道在山城还有这样的一个小镇,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这里的商业气息很淡,而人文感却很强。
这里的人,是在真真切切的休憩和生活,她们彼此温暖、互相传递能量。
陈安然的目光扫过那些帐篷,那是一个又一个冒险者的灵魂,在勇敢的尝试并表达自己的生活方式。
陈安然看了眼短信,拉着走不动道的高斯妍,坚定的走向蜿蜒进田间的小道。
她们穿过街道,再次远离人群,走向那片开阔的田野。
-
田埂上零星点缀着几棵光秃秃的大树,枯褐色的枝桠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远处,一个戴着草帽的纤细身影正弯着腰,专注地挥舞着锄头,在地里努力刨着什么。她的动作很慢,但很稳,裤脚高高挽起,黄胶鞋上沾满湿泥。
几只红尾噪鹃趾高气扬的屹立在枝头上,发出呱噪而响亮的叫声。
“是她!是她!”高斯妍的声带在发颤,她紧张的扣着陈安然的胳膊:“十年了,她一点都没变!”
陈安然的喉咙在发紧,那种紧张感——就像是小时候生病了被妈妈带去医院打针,从踏进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地板那刻,浑身就开始发麻,是对打针天然的紧张和惧怕。
箭在弦上,骑虎难下。
两人磨磨蹭蹭,仿佛近乡情怯,短短几百米的路,竟然足足走了十来分钟。
她们经过树下的那片栅栏。
几只卡皮巴拉从水池里探出脑袋,湿漉漉的深棕色毛发在夕阳下闪着微光。它们急促的抽动着鼻孔,发出低沉的咕噜声,仿佛在严肃的质问二人:食物呢?为什么不给俺们上贡?
高斯妍胆战心惊的看着一只小卡皮巴拉正将整个身子埋进锅一样大的食盆里,明明佛系的闭着眼睛,却吃出了气吞山河的悲壮。而它旁边的一只大卡皮巴拉,正挺着上肢,歪着头观赏着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嘲笑声。
如果不是陈安然走得快,高斯妍简直恨不得伸出手去抱起一只,狠狠的将它全身上下翻来覆去撸了个遍。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高斯妍一边回头一边问陈安然,而眼前的人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于是她的下巴一头撞到了前者的后脑。
痛啊!陈安然无声的用目光控诉高斯妍,但很快,她又紧张的看向在田里的人,试探着叫了一声:“夏茗?”
又大声了点:“夏茗!!!”
红尾噪鹃扑腾着翅膀,接连从枝桠上呱呱叫着,飞向天际。
也就是那时,那撅着屁股的人终于拔出了地里倔强的白胖萝卜,她“哎呦”一声顺着惯劲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锄头“哐当”的掉落在一旁。
草帽歪了歪,掉了。
松垮垮的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的脸上还沾着地里的新泥,混合着脸上的汗水。
黑色的短发乱糟糟的,大而明亮的眼睛喜悦的注视着手中捧着的大萝卜,一脸欣慰:“太好了……晚饭终于有着落了……”
陈安然:“……”
高斯妍:“……”
夏茗满意的拍拍手,将那颗沾着泥土的萝卜精准无比的扔进了背后的竹篓中,那里面满满当当,还有同样新鲜的白菜、芥菜和豌豆苗。
然后她麻利的直起身子,转过头来。
三人面面相觑。
夏茗愣了一下,挠了挠脸颊,带出一道黑印。
看到她们,她丝毫不惊讶,笑容温暖,仿佛招呼远道而来的朋友:“是你们啊,好久不见。”
她向她们走近,扑面而来的是泥土混合青草的清新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咖啡豆味道?
陈安然狐疑的看向空荡荡的四周,哪来的咖啡豆?
夏茗四下看了看,猛地一拍脑门,对着她们指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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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的树下:“你们等一下啊,我去拿点东西。”
陈安然眼睁睁看着她长腿一迈,熟练的跨进围栏,先是利索的分开两只吵得很凶的卡皮巴拉,又将那只吃的小肚滚圆儿的卡皮巴拉从食盆里捞出来,扔进水池子里。
她敲了敲门,门从里面开了。
夏茗钻进里面的木屋中。
很快,她又推着个露营车出来了。
-
五分钟后。
田野边上变为另一幅画面。
树上的枯枝被挂上了温暖的露营灯,地上也支起了野外露营的桌椅。酒精炉闪烁着小小的火焰,银黑色的水壶“滋滋”冒着热气,而夏茗则在两人的注视下淡定的磨起了咖啡豆。
“这套工具,是不是特别贵?”高斯妍瞪大眼睛,注视着那些专业的各类器具,她在没话找话。
“不清楚耶……”夏茗疑惑的看了眼手里的摩卡壶,好像第一次在严肃思考这个问题:“……都是我朋友的,她是个户外达人。”
夏茗将咖啡冲泡好,轻轻推给她们。
温热的咖啡,顺着杯壁将热度传递给陈安然。
咖啡格外香醇,也许是磨它的人足够用心,她总是这样,做什么都很用心。
陈安然低头呷着咖啡,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无措,也逃避着夏茗的目光,放下杯子,看向四周:“这里真美,像世外桃源一样。”
“是吧!”夏茗托腮看向远方,眯起眼睛:“我也很喜欢这里。”
高斯妍加入话题:“这里又落伍又超群,但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是自由。”
她目露向往之色。
陈安然思索着,补充道:“这里很包容,好像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都会被毫无保留的接纳、自力更生……”
夏茗笑了。
她用小刀旋开两个三文鱼罐头,递给她们一人一个:“这也是我一开始创立这个小镇的初衷。”
“你创立的?”
“这里竟然是你创立的?!!”
两人异口同声道,这太让人惊讶了!也太不可思议了!但她们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这一切发生在夏茗身上,又是合理的。
她本就优秀,又比常人要更坚韧好学。因此所有的不合理才偏偏最合理。
陈安然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几乎要语无伦次:“你……那个你、你能跟我们讲讲过程吗?”
夏茗:“讲什么?”
高斯妍急了,身子前倾:“当然是讲讲你的创业史!我们……”
她看了一眼陈安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夏茗:“……很想知道你出来后的故事。我们都很想知道!”
她用手肘捅了捅陈安然,一鼓作气:“你也很想知道吧?”
陈安然脸红了,支支吾吾不吭声,但看向夏茗的目光也是满满的期待。
夏茗看着她们期期艾艾的模样,都二十七岁的大人了,在此刻还像俩小姑娘似的,真是可爱:“本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指了指天。
“你们看,今天的晚霞格外漂亮。”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天边的红霞如同绚丽的油画,又像是夕阳不忍离去的余晖,要发挥出内里最后一股力量,将天穹渲染成蓬勃与……
永恒。
39.雪中燃
时间到了,有人来催促。
自始至终,伍燕都笑中带泪,像往常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一样,在电话中细细叮嘱着身着囚服的女儿。只是离去的时候,步子迈的急了些,她不想在夏茗面前哭出来。
那样太脆弱了,茗茗会担心的,甚至会自责的睡不着觉。
伍燕只能强压着内心的酸楚和痛苦,却压不住内心的愤怒和痛楚。
她愤怒,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不会愤怒女儿遇到这种事情!她还自责,自责自己是那么无用!不光没有保护好女儿,还让她反过宽慰自己。她还痛苦女儿戛然而止的学业,她本该有光明的前程而如今却身陷囹圄……
生活变成无数道难题,无声无息在伍燕面前铺陈开来,它们喋喋不休叫嚣着,每一个沉重的包袱都压的伍燕喘不上气。
但她知道,越是危难,自己越是不能倒下。
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她要用拿惯了锅铲的手臂战战兢兢捡起钢刀,然后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去和她勇敢的女儿并肩作战、风雨同舟。
-
母亲走了。
她背影瘦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脊背却挺得笔直。
似是在无声宽慰她,让她放心:
别担心,妈妈并没有那么脆弱。
母亲带来了安抚,也留下了思念。
夏茗坐在探视室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用力到发白。
有那么一刻,她竟想起身追上去,随母亲一同一头扎进阳光下,再挽着她的手臂,亲昵的将头靠在她肩上。
但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回了,唯有手腕上冰凉的镣铐提醒着那已被禁锢的自由。
夏茗心里忽然变得好空、好空。
-
灰扑扑的世界,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
早晨六点起床,吃完早饭后去参加劳动,缝纫、手工、包装……这些做起来都不难。完成之后,会获得宝贵的活动时间,通常是被带到活动场地,在高耸的墙体包围下如同一方小小的盆地,墙壁上方缠绕着泛着金属冷光的铁丝网,四周设有瞭望塔,密密麻麻的监控摄像头四通八达。
监舍区九点熄灯,这里是女囚们日常生活的主要场所。
十来平米的房间里,高低上下铺的铁架床,夏茗每次爬上去都要小心翼翼避开架子上一块翘着的金属凸起,避免尖锐的边缘划伤腿部,床板很硬,每晚睡觉翻身的时候都硌得骨头疼。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晚上都睡的不太好。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家里自己那张简陋而温馨的小床上,仿佛一个醒转,就能下楼去喝碗香喷喷的牛肉汤配上现切的饼丝。
她睡得断断续续,有时会深陷噩梦中恐惧的不能呼吸,挣扎醒来后,索性就不睡了。
而在正对面的墙上,有房间里唯一的小窗,夜晚时,铁栏杆会将月光割成数块,再洒落在地面干净的瓷砖上,像铺了一层银色的轻纱。
辛云霞就坐在桌前,用笔尖窸窸窣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她是房间里年纪最大的女囚,也是最神秘的一个。
夏茗跟她交谈甚少,只记得她生性严肃不苟言笑,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人虽然上了年龄,但脸部肌肉线条清晰紧绷,像是被小小钢筋固定,向耳后斜斜拉去。辛云霞两鬓斑白,但体态却依旧高大健美,夏茗有时会看到她在房间里有条不紊的锻炼身体。
但除此之外,她如同行尸走肉,活一天算一天。
她对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没有丝毫的留念。
辛云霞是一潭死水,她自认对生活已经失去了任何盼头。但那一次她回了头,借着月光,看见那个拥着被子满脸苍白的小姑娘。
辛云霞起身,给夏茗倒了一杯热水。
夏茗拥着被子缩在床角,神色黯淡。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光亮。
直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她才抬起头,呆呆的看着递到眼前的热水。
辛云霞见女孩懵懵的忘了接,不耐烦的将水杯塞进夏茗手中。
夏茗默默地看着那杯水,热气缓缓升腾,模糊了视线:“谢谢……”
一杯热水而已。辛云霞冷冷道:“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夏茗望着辛云霞,她比自己母亲年纪要大的多,眼角深深的皱纹粘连延伸,眼神却清醒沧桑,这是一棵经历过无数风雨却坚韧不拔的崖柏。
但那时候的夏茗并不知道,这个一脸冷漠安慰她的女性年长者,却注定要走向必死的结局。
-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自那天起,这句话不断地在夏茗脑海里回响。
她决定重振旗鼓,调整心态。
劳动课上,她是做的最快最好的那一个,任何能够谋生的技艺她都会兴致勃勃学习。而房间里,她是除了辛云霞之外唯二努力锻炼的人。
她担心自己学过的知识会被逐渐遗忘,因此每天早起默默背诵英文、元素周期表、诗歌文章。
夏茗还喜欢在闲暇时刻与人攀谈,渴望了解她们入狱前所处的行业,任何新鲜的未知信息都会点燃她对生活的热情。
这个女孩就像生机勃勃的小太阳,哪怕一时黯淡,但她顽强的内核依然在闪闪发光。
但是她能坚持多久呢?
辛云霞冷漠的想,一周,一月,三月?
她见过太多的人,一开始斗志满满,后来就像被戳破气的皮球,从根上衰败的一塌糊涂。
但夏茗坚持了足足半年,并且还在坚持着。
辛云霞望着她,望了又望,她开始对这个女孩产生兴趣。
一日,在夏茗做第三组俯卧撑时,辛云霞抱着双手停在了她的身边:“姿势错了。”
“错了,哪里错了?”
“手臂不该是这样的,这样会伤到……”
对所有人都生人勿进的辛云霞,终于被这个年轻女孩激起了好奇心,她为她驻足。
夏茗亲昵地称呼她为“霞姐”,霞姐只是看着脸臭,但其实有颗柔软的心。
她们的交流也变得越来越多,夏茗是辛云霞在监狱里唯一愿意说话的人。
“霞姐”指导夏茗如何在监狱里保持锻炼,告诉她正念练习的方法——她认为,宇宙间是有强大的暗能量的,而只要你的心够诚、意志够坚定,你就可以将这股力量为你所用。把你希望的目标融进你的潜意识,最后一点点变为现实。
霞姐还教夏茗,如何有效利用监狱的资源去继续学习,增进己身。监狱的图书馆占地面积不大,但书籍种类还算全,从文学、语言到技术类应有尽有。
原来日复一日的痛苦,只是因为周围环境的停滞感,这种停滞感会让你模糊时间的界限,为自己的原地自封而发狂。
但如果思绪是流动的呢?她的大脑是在思考的,是在吸收新事物的。那么夏茗不用惶恐自己出狱后被时代抛弃,她的前方依然是星光海岸,而她暂时溺在海里遨游,生活又有了新的奔头。
监狱的图书馆逐渐成为夏茗的伊甸园,而辛云霞就是她最好的老师。
夏茗是个好学生,她因这个女孩的存在而焕发了一点生气。
辛云霞拥有庞大的知识库,从经济学到全球历史,英文、经济、植物……她全部能娓娓道来。在她的带领和教导下,夏茗重新开始读书、学习、锻炼身体,心诚志坚,耳清目明。
夏茗猜测她入狱前应该是位高知女性,且社会地位不低。从她对事物的认知和观点可以推测出这一点。
但是这样优秀的女性为什么会锒铛入狱?
但辛云霞却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过去。
随着二人愈发熟稔,夏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看着面容沉着的“导师”,她终于没忍住:“霞姐,那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啊?”
辛云霞罕见的沉默了片刻。她望向灰扑扑的高墙,眼神变得遥远而恍然。
夏茗敏感的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暗骂自己不靠谱:“我随口一问,您不想说就别说。”
辛云霞:“其实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
她语气平静的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是个金融从业者,曾经有个女儿,如果她还活着,应该要比你大几岁。”
辛云霞出生于农村,作为家里第五个女孩,她曾被无情的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又斗争过什么。长大后的她从业金融,在行业里素来有“铁娘子”之称。她学识渊博,专业严谨,更难得可贵的是,她从不触碰法律的红线,坚守自己的良心。
她忙于事业,享受工作带来的价值感和成就感,她的公司女员工比例要远远高于男性,因为她从不认为女孩会比男人做的差。
如果差,那就是一起差。如果好,那也是一视同仁的好,为什么要扯上性别呢?无稽之谈!
她的怀孕是在人生计划表之外的“意外”。但意外来临时,也说不清是不是命运的馈赠,她曾一度十分忐忑和期待。
那时她已经快四十岁,这是她最后当母亲的机会。
辛云霞顶着高龄生育的风险,诞下了一个女儿。
女儿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她无条件的依赖她、爱她。这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小人,辛云霞恨不得整颗心都化在她身上。
她克制着自己疯长的溺爱欲望,为女儿量身制定了一套严格的教育计划。她希望女儿能成长为拥有一技之长的人,女人最大的幸福,难道不是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吗?
女儿长大后,出落的活泼矫健、亭亭玉立。
……
“后来呢?”见辛云霞沉默了许久,夏茗小心翼翼的开口。
“后来……”辛云霞声音平缓:“她爱上了一个纨绔,那人用PUA的手段控制她、打压她、毁灭她,他最终诱导她自杀。事后还将她的私密视频和死亡当做引以为豪的谈资,大肆夸耀。”
“我报警了,但对方家大业大,很快就将这件事压了下来,他们利用舆论将我女儿的死歪曲为被情所困的自杀,绝口不提儿子的禽兽行径。甚至有人污蔑她是荡|妇,和多个男人有染。而那个纨绔,在离开拘留所的第一天,就耀武扬威的来我公司挑衅,甚至把视频公放出来。”
夏茗打了个寒战,她注视着女人平静的面容,心里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辛云霞的声音依旧平静,可夏茗却感觉到了一种极其压抑的汹涌暗潮:“——我主动见了他,然后杀了他。”
夏茗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辛云霞,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辛云霞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被判了死刑,就在今年年底。”
当权利堵住了真相公正,当法律无法正义执言……
那么还有妈妈。
还有妈妈,来还你一个公道。
辛云霞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时光倒流,在抉择的分叉口她还是会这样选择。
夏茗的视线模糊了,她狠狠的用力擦了一下,因为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
那是一个很平淡的下午,和以往无数个下午没有什么不同。
远处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一辆黑色的死刑执行车缓缓驶入监狱大门。
辛云霞整理干净自己,神色从容,有如赴一场老友的小酌。
她的背影依旧挺拔,步履坚定,仿佛不是走向死亡,而是走向一场早已准备好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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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车的最后一刻,她回头看了眼泣不成声的夏茗,温和的、向她挥了挥手。
手心朝自己,手背朝夏茗。
走了,要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话。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希望你也是。
——活着的人远比死去的人更有力量。你要好好活下去,如果可以,去替那些无法发声的人斗争吧。
黑色的车门缓缓关上,引擎声再次响起。
车子驶出监狱大门,一点一点消失在了远处的阳光下。
而红霞如血,横跨天际,如同一片燃烧的火焰,炽烈无言。
-
辛云霞的死亡激起了夏茗深深的思考。
她那样强大。强大不在于力量的悬殊,而在于坚定的意志。
她那样博学,她靠着知识走出大山,一步步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她那样优秀,她打破职业的歧视,撕碎偏见的牢笼,一度是行业里的楷模。
但世界却对她并不温柔。
她的声音被淹没,她的痛苦被无视,她与女儿的权利被剥夺。
夏茗相信她在做出抉择前,已经听过无数劝慰她的话。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几十年要活,何必呢?”
“忍一忍就过去了,以卵击石没有用的。”
“你斗不过他们的。”
……
她听到了所有声音,却依旧无比坚定。
因为她知道:沉默只会助长压迫,忍让只会滋养不公。
权利从来不是被赐予的,而是被争取的。而历史上的每一次进步,都是无数先驱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
既然世界从未因她的温柔而对她温柔。那么,拿起刀剑的反抗将不再是暴力的象征,它是捍卫尊严的唯一武器,亦是争夺权利的勇敢。
如今,觉醒的火焰已经点燃,斗争的号角也已吹响。
辛云霞死了,但夏茗继承了她的意志,如同火炬的接力,燃烧的火种在一老一少间传承。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
夏茗在心里发誓,真正的决心永远不需要告诉任何人。
明确这一点之后,她在监狱里力所能及的积极学习,并从不吝惜对周围的人散发善意,她后来在狱中交到了不少朋友。
-
夏茗永远记得自己出狱那一日。
那是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日。
夏茗没有将自己的出狱时间告诉母亲,她希望自己能独自面对这个意义非凡的时刻。
跨出铁门的那一刻,久违的光亮和自由让她有刹那间的无措。
一个有案底的女囚,有多少行业愿意打破偏见去接受她,给她一个机会?她又要如何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夏茗一边拎着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一边冷静的思考着。
改变并非一朝一夕,斗争同样需要力量,而力量绕不过物质基础和话语权。
短短十几米,她脑海里已经将所有能想到的行业都过了一遍。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先下来的是苏栗,她对夏茗莞尔一笑,然后挤挤眼,小心的拉开后座的车门,恭敬的搀扶着一个老太太下来。
老太太有一头烫成小卷的银发,戴着墨镜,涂着暗红色的口红,她看上去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苏栗赶忙介绍:“这位是照夜公司的老板sword,这位是……夏茗。”
“你就是夏茗?”老太太犀利的目光透过墨镜,在毫不客气的审视着女孩。
女孩看了眼苏栗,沉稳的点了点头:“您好,我就是夏茗。”
三秒后,老太太移开目光,用拐杖杵了杵地:“云霞去世前,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说起了你,并让我给你一个工作机会……你愿意吗?”
夏茗愣住,反应过来后眼眶湿了。
辛云霞死了,但她死后的余烬还在照亮着、提携着她这个小小的后辈。
老太太看了眼苏栗,苏栗递给夏茗一本厚厚的企业手册。
老太太剧烈的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不过丫头,我也跟你直说了。我的公司考核非常严格,我只是应好友所托,给你一个机会!至于你、咳咳……你留不留的下来,工作的好不好,能做成什么样,全凭你自己的本事,懂吗?”
夏茗说:“我懂,谢谢。”
她擦了擦眼角,再次郑重道谢:“谢谢你们。”
-
sword是辛云霞的朋友,最开始做的是实业,成功后转向多线发展,如今正在进军传媒领域。
两人都是意志强大、性格坚韧的女人,都有一腔热血,都热爱工作带来的奋斗感和价值感。年轻时身处不同行业,却都一路奋斗到前沿,也许优秀女性之间更能惺惺相惜,她们的友谊因此长达数十年。
sword按照老友的嘱托,给予了夏茗一个机会。
而夏茗也没有让她失望,带给她一个又一个惊喜。
夏茗干的很好,但比起抛头露面,她更喜欢隐居幕后运筹帷幄。工作稳定后,她迅速将隐居田园的母亲接到了身边,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实践曾经的诺言,为母亲遮风挡雨,予她幸福与安宁。
……
一晃数年,夏茗非常努力,她珍惜辛云霞为她争取的机会,也深深的感激sword在她低谷时给予的宝贵机会。
她善于学习也敢于创新,同时为人正直,在行业里有着极高的口碑。
sword因身体原因长居澳洲疗养,她非常信任夏茗的能力和人品。
老太太临走前,完成了掌舵人的交接。
夏茗接过了新一代sword的称号,并将照夜公司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