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骨断案》 001 弃如敝履 永佑年间,入冬,关南道大水致颗粒无收。 祁州、青州等地饥民,千里迢迢向北,一路饿殍、冻死骨不计其数。 …… 今年的冬许是来的特别早,一夜细雪过后,草木叶片上皆挂着晶莹白霜,地上亦铺了薄薄一层。 天微微亮。 小福村村口聚了一众严阵以待的村民,手持木棒、锄头,满面戒备瞪着对面那群破衣烂衫的流民。 两边互相推搡,高声鼓噪。 而距离村口不远的土坡上,几辆马车静静停在一侧,五六名女子正围在一圈火堆旁吃茶聊天好不惬意。 “要我说,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咱就不该出门来接这位玉小姐。”红薇瞥一眼闹腾腾的村口,嫌弃地努努嘴,转头又换另一幅笑脸,讨好地看向一位容长脸中年妇人。 “嬷嬷您说是吧,这一路上,可把您老给累着了。” 胡嬷嬷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端起茶慢饮,“别忘了你口中这位玉小姐,算是刺史府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 “诶哟这谁不知啊。”红薇轻蔑一笑,“说是刺史府嫡出小姐,可命格过硬,生生冲撞了主公主母,十几年都被扔庄子上自生自灭。若非这回老太太六十大寿,偶尔念起她半句,天晓得这辈子会不会被接回去。” “可不是。”另一名方姓老嬷嬷接口,满眼鄙薄之意,“她呀,就是老话说的小姐身子丫头命,本身就命格轻贱,生来就该受人磋磨!” 红薇笑着给胡嬷嬷、方嬷嬷添了些热水,“那姑娘三岁起便被弃养在庄子上,谁不知这么多年府里早没她容身之处了。” 转而又朝下方火把透亮的村口努努嘴,“嬷嬷们觉着,这事她能应对得了?” 胡嬷嬷轻呵,“行不行的,过去看一眼即知。去,叫上府中护卫,我们一块下去看个热闹。” 几个丫鬟嘻嘻笑着扶胡嬷嬷、方嬷嬷起身,朝愈闹愈凶的村口行去。 彼时,不少围堵在小福村村口的流民,冲破村民们临时搭起的围栏,发狂似的朝村里疾冲。 “大家进村一起抢啊!咱们啥也没了还怕啥!只要能闯,还怕没一口饱饭吃?” “大头哥说的对!大家冲!” 村长陈福浓带上村里全部壮丁,满头大汗追赶,一声声高喊,“大家冷静,冷静一点!你们可别一时冲动犯了糊涂!” “各位,各位!”他声嘶力竭大喊,可这关头谁能搭理他。 冲进村的流民全都红了眼,跟着大头哥朝村里最大一处宅院跑去。 “大家看!这庄子瞧着最宽敞富贵,定是个富户!跟他们无需客气,拿!!” 大头哥一声“拿”,喝出力拔山兮的气势,所有紧随其后的流民,只觉热血上涌一阵沸腾。 正待用脚蹬开正门,就听“吱呀”一声轻响,院门竟自行打开了。 晨光朦朦间。 一名素衣淡衫,乌丝仅用一支细细碧竹挑起的少女,倚门而立神色淡淡。 黑漆漆眸子内微光浅浅流转,只一眼凉凉掠过众人,霎时便让那些沸血上涌的流民,自觉形容粗鄙,不由自主竟退后半步。 明明只是一名姿色平平的少女,可她仅仅只是立在那静静注视,便给人一种云山雾罩清泉流淌之感。 仿佛上前半步,即是无尽亵渎。 大头哥见所有人都不动,忍不住振臂呼喊,“大家还等什么呢?冲!” “想好了再冲,别拿无知当无畏。”少女音调清冷,微微挑眉,视线落在大头哥脸上,缓缓下移。 大头哥见状缩了缩脖子,赶忙将两侧乱发往脸上遮了遮,目光躲闪竟不敢与之相触。 玉琳琅移出小半步,视线又转 到流民身上,淡淡开口,“你们这一冲一闯一偷一抢,性质可就闹得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你们是颠沛流离的流民,如今却想成为流寇,入那令人不齿的匪籍。这是想挑战大齐律法,与整个大齐为敌?” 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却彷如一盆冰水,泼在众人身上,让所有人骨子里激颤的血液稍稍凉了些许。 大头哥一瞧,情形似对己方大大不利,忙又出声怂恿,“傻瓜,都还等啥?金山银山就摆在你们面前,大鱼大肉等着你们享用!只需拿出一丝丝勇气,只要你们想,一切都是你们的!” “大家伙听大头哥的!咱们饿都快饿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啥!” “法不责众!跟这小娘皮废啥话,大家一起上,先把她拿下再说。” 好几个混不吝的跟着大头哥往前挤,眼神闪烁间,作势竟要扑倒立在门前的少女。 玉琳琅唇角微勾轻唤一声,“九斤,给我打!那几个带头犬吠的,先折断两条狗腿再论其他。” 蓦地,从屋顶应声跳下一名圆脸粉腮小姑娘,手持一根红通通烧火棍,二话不说便朝大头哥几人身上砸去。 烧至发红的棍子就跟长了眼般,只往大头哥几个带头叫嚣的人腿上敲。 发烫的烧火棍在人身上“滋”的皮开肉绽,疼得哥几个纷纷抱头鼠窜。 没几下大头哥几人便被小姑娘撂倒在地,“哐哐哐”敲断几条狗腿。 九斤抡起烧火棍“哗哗”转了一圈,末了一脚蹬在大头哥胸口,将他踩出一口老血。 围观流民见状,吓得连忙四散后退,表情分外惊恐。 “法不责众,从来都不是违法乱纪的借口。”玉琳琅淡淡出声,视线掠过眼前众人。 “我知你们其中大部分,是受小人蒙蔽利用,才会头脑发热闯村劫掠。” “现在把带头者指认出来,等县衙公差一到,把挑事者一交一送。”玉琳琅目光幽深盯着眼前诸多流民,“这事儿,就跟你们毫无关系了。” “别听她胡说八道,这女人是在挑拨离间!”大头哥被九斤踩在地上爬不起身,只能侧着脸干嚎。 “把他衣服扒了!让在场诸位看看清楚。” 大头吃了一惊,发疯喊叫,“放开我放开,你敢,你!” “嗤啦。”原就破烂的外衫,被人一扯即碎,露出里面一件细棉布镶绸边里衣。 002 平平无奇 在场流民尽皆睁大眼,露出一副不可置信之色。 风餐露宿千里流荡而来,饥民们哪个不是浑身破烂,连一件像样的粗布麻衣都没有。 而此人竟然穿着细棉布里衣,被九斤撩起头发露出脸来,亦是细皮嫩肉得很。 扮穷亦不走心,只用乱发遮挡住大半张脸。 此时拂开他乱糟糟的头发一瞧,一张脸颇为滋润有光,跟面黄肌瘦的流民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你们是祁州人么?”流民们纷纷怒而诘问。 “你们混在我们队伍里作甚?“ “骗子!”流民群鼓噪,“姑娘,刚才还有他,他,他们几个,跟大头哥一块怂恿我们进来抢东西!” “没错!小姐说的没错!我们就是被人给利用了,才会犯下这等糊涂事!” “小姐心善,还望放我们一马,我们愿意指认这几人!是他们不怀好意威逼利诱大家进村抢掠!” 大头哥眼里闪过一丝惊惶,苦于在九斤手中无法挣脱,只能扯着嗓子大喊,“我不是,你们别冤枉我!” “你不是什么?你不是故意怂恿?你不是混在流民堆里借机生事?你没有煽风点火鼓噪大家?”玉琳琅冷笑一声,“你分明不是祁州流民,却别有用心混在流民群中。” “魏州府奉旨收纳流民,原本他们顺着官道前进,一路去往魏州府,便能安顿下来。为何中途大拐弯,来我们下县小村庄?” “祁州流民远在千里之外,他们能知道我们这个偏僻小村子?除非……别有用心之人引领。” 众流民恍然惊觉,又气又恨出声指责。 “没错!就是他们!” “我们就是被这几人引来的!” 一些疲惫不堪的妇人老人,抱着孩子埋头痛哭。 他们都已经这么惨了,为什么还有人这般恶毒,居然利用他们生事,究竟意欲何为? “是大头说的!他说去魏州府,还有十来天路程!我们缺水缺粮,当中若无补给,肯定活活饿死途中!” “对对!我也能作证!就是大头与他几个朋友一直在说。有个离咱们很近的小福村,可以让大家伙儿中途歇歇脚来着。村子富庶,说不定有多余粮食接济大家。” “心机小人!大家都这么惨了,你还要欺骗我们!” “打,打死他们!!” 大头哥目露慌张,连忙伸手挡住头,同时被好几人掀翻在地踩踏泄愤。 九斤则默默退到自家小姐身后,抱臂冷笑旁观。 那厢,胡嬷嬷、方嬷嬷领着一众护卫而来,刚巧与匆匆赶来的村长一行撞了个正着。 乍一眼望过去,乌压压上百人之多,闹哄哄围殴几人。 村长陈福浓心惊肉跳,担心出人命官司,事态不好控制。 于是拔高声音怒斥“都让开,让开!都别打了!本村已上报里长,你们再敢进村行凶,不消片刻县衙就会派人过来抓拿你们!都考虑好后果!” 大部分流民闻声住了手,只有少许几个青壮,死死揪住大头他们的衣领,一拳拳落在对方脸上。 方嬷嬷眼尖,一眼看清被揍之人,老脸抽了抽,高声大叫上前阻拦,“都干什么呢?” 她转头训斥刺史府护卫,“愣着作甚?快来分开这些人!” “九斤,别让人趁乱跑了。”玉琳琅低唤一声。 小丫头飞速跳上前,一脚踩住连滚带爬想逃的大头,烧火棍重重落其后背,引得对方“嗷”一声惨嚎。 方嬷嬷大惊,张嘴便喊,“你、你你什么人?怎如此野蛮无礼?” “看你这般紧张,莫非与这贼寇熟识?”玉琳琅走上前,扫了地上的男人几眼,视线转至方嬷 嬷、胡嬷嬷身上。 方嬷嬷赶忙出声撇清关系,“什?什么贼寇?你别胡说八道,你什么人?” “方嬷嬷,休得放肆无礼。若我猜的没错,这位便是咱们此行需接的玉小姐了。” 胡嬷嬷扯了个笑,上下打量面前的玉琳琅。 怎么说呢? 小姑娘身量纤细修长,骨相倒甚是出挑,但正如信中所述一般,那张脸着实平平无奇得很。 大夫人当年可是京中出名的姝色颜容,端得是美艳不可方物,如今这小姐却……差那么点儿意思。 到底不是自小养在闺阁中的千金贵女,胡嬷嬷压下眼底轻蔑之色,笑着说道,“玉小姐安好,老身夫家姓胡。此番正是奉刺史府老夫人之命,前来接您回府。” “胡嬷嬷是刺史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嬷嬷之一。”红薇面色傲然昂首补充一句,几乎不带正眼看玉琳琅主仆二个。 玉琳琅也根本不理会她们,只给九斤递了个眼色。 九斤一烧火棍拍下去,“滋啦”一声脆响。 趴在地上的男人,跟条废鱼似的,反射性弹跳了下,痛嚎出声。 方嬷嬷脸色大变,上前便要去夺九斤手里的烧火棍,嘴里骂骂咧咧,“你们怎能这样伤人性命?怕不是想草菅人命?” 玉琳琅一把拽住老妇胳膊,眸中漫上一丝冷意,“不用停,继续打。这等撺掇流民作乱的贼寇,哪怕当场打死也是活该。” 方嬷嬷惊呼出声,“你敢!” “你觉得我敢不敢?”玉琳琅将老妇手臂大力往后一掰。 清冽漆黑的眸,与老妇一触,当即叫这老妇心头一激灵。 手臂处传来的钝痛,更是疼得老嬷嬷头冒冷汗自顾不暇。 “别打了,别打,啊,嗷!小姑奶奶,饶命啊!” “娘,娘救我,娘啊!”九斤三棍子下去就把大头哥打的满地爬滚,屁滚尿流直呼老娘救命。 胡嬷嬷心里暗叫一声不妙,腹诽蠢货要坏事! 果不其然,就见大头几人翻滚着朝方嬷嬷身边扑去。 “救我,娘,救我救我!” “嬷嬷,救命啊嬷嬷!” 胡嬷嬷心里不住打鼓,偷偷朝玉琳琅脸上瞥去。 却见她神色不变,仅冷笑一声,便松开方婆子的胳膊,重重往后一推。 老太婆与大头哥撞个满怀,声泪俱下抱到一处,娘啊儿的痛哭流涕。 “还真是亲母子啊。”玉琳琅讥笑一声。 003 嫡千金只值一两 俩人惊惧抬眼,看向居高临下注视他们的玉琳琅。 不知怎的,一触上那双幽漆漆眸子,便感觉整个人从上到下,仿佛已被彻底看穿。 “身为刺史府奴仆,却不顾刺史府体面,不顾刺史大人官声,不顾饥民苦痛,特特引来这些流民,只为寻我晦气。” “该说你们是又蠢又坏,还是又毒又无知?” 玉琳琅无悲无喜面色淡淡,“劳烦村长,把人绑了送去县衙。” 陈福浓这会还有点懵,正努力消化此间发生之事。 没等他有所反应,胡嬷嬷已大惊失色上前,“万万不可小姐!这事若闹出去,丢的还是咱们刺史府脸面!” “这毕竟是家事来着,也不好事事劳动官府老爷们啊。” “也是我老来糊涂,竟不知贼婆子自作主张,暗暗遣其子寻衅滋事。” 胡嬷嬷挤出一脸愧色,做小伏低深深一礼,“让玉小姐受委屈了!不过您放心,这事老身一定好好处理!回去便让夫人将这婆子一家都发卖了去!” “胡氏,你凭什么发卖我?” 方嬷嬷双目圆瞪,尖叫一声,“我母子二人不过是照吩咐办事!且你们这一路不都默认看好戏?” “你们还赌玉小姐能不能好生解决这事!东窗事发却想全部推到我们母子身上。我告诉你们,没门!” 胡嬷嬷扭头,恶狠狠打断,“这疯婆子满口胡言乱语,还不堵上嘴拖下去,没的污了玉小姐的耳。” 护卫们动作极快,三两下便把婆子、大头几人强制拖离此地。 玉琳琅冷眼旁观,淡淡瞥了胡嬷嬷一眼。 “倒也不必这般急着为他人遮掩。发生什么事你我心里都清楚明白。这老奴也说,只是照吩咐办事。遵的是你府上夫人意思,还是哪位别的主子?” “并非小姐所想,是那刁妇胡言乱语……” “其实,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我从未主动说过要回刺史府吧?”玉琳琅声音凉淡,“若是麻烦,也不用接我回去。福村地灵人杰,我都住习惯了。” 胡嬷嬷挤出个十分勉强的笑容,“玉小姐这是说的哪儿话。此行接您回府,那是老太太直接下的令。老太太与太太这些年呀,可没少挂念玉小姐您。您可千万别给那疯婆子几句话糊弄了去!” “哦?是……每月一两碎银的挂念?”玉琳琅眨了眨眼,不无讽刺道,“那还真是多谢贵府善待,亏得有这一两银子月例,倒也不至于饿死冻死在庄子内。” 胡嬷嬷不由皱眉,“一两?怎么可能一两?玉小姐月例该有多少?” 叫红薇的丫头上前一步,微抬下巴傲然道,“每月十两,虽不及咱们府上千金月例,但……但大夫人说,她在小庄子上,吃的蔬菜瓜果米粮,都能由小庄子提供,自给自足得很,本身就不需太多银钱花销,所以十两足矣。” 围观村民面面相觑。 村长陈福浓面色也极为尴尬。 这位玉小姐出身大户,却放养在他们福村小庄子上,人尽皆知。 他们知道玉小姐不得宠,却没想到竟如此不受主家待见,连带丫鬟仆妇们似乎也没把她放眼里。 这厢,胡嬷嬷恨不得伸手去捂那丫头的嘴。 “怎么说话的?”无遮无拦,啥话都往人前说?? 这么没脑子的丫头,亏她之前还想提拔一番,如今看来,真是废物点心一个。 毫无分寸,一股脑儿连夫人的心里话都讲了出来! 没得在旁人面前丢大脸! 红薇撇撇嘴,很是不以为然退后几步。 她跟着嬷嬷们前来出这趟外差,心里多少有点不大乐意。 最近饥民遍地,处处都有冻死骨, 出门极不安全。 从魏州刺史府到这犄角旮旯小庄子,少说都走了六日,回程还要与那些沿途乞讨、臭烘烘脏兮兮的饥民挤做一堆,实在是讨厌得很! 看这嫡千金长相普通,与夫人没有半点相像,她就很不放在眼里,打从心底看不起,不知不觉间便有些口无遮拦。 胡嬷嬷连忙赔笑圆场,“玉小姐,休听这死丫头乱说。月例的事,老奴自会派人去查。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您回府一事。” “眼看这天气越来越冷。路上若起冻便更不好走,不如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出发?有劳姑娘,今日得抓紧些时间收拾收拾贴身用品。” 玉琳琅朝她投去一眼,丢下一句“随你”转身即走。 “诶玉小姐,我们嬷嬷话还没说完呢!”红薇冲她离去的背影跺脚高呼。 从小便被弃养在庄子上的姑娘,脾气还敢这么大? 须知这么多年来,府里早已没她容身之处,也不知高傲个什么劲儿。 嫡千金又如何? 还不如当年被抱错入府的二小姐呢! 那位虽不是大夫人亲生孩儿,却胜似亲生,比这位乡间放养的嫡千金可尊贵多了! 要她说,这嫡千金顶多也就值一两,多了怕也无福消受。 胡嬷嬷眼神异动,盯着主仆二人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曾言语。 二人拐过小门时,但见玉姑娘微微侧脸,徐徐瞥来一眼。 胡嬷嬷只觉那道隔空投来的眸光,凉薄又刺骨,幽冷且绵长,倏然心惊收回探究视线。 转而扬起笑,冲老村长点头示意,“那就劳烦村长,呃……安顿剩下的事。” 陈福浓连连点头“好说好说”,目光扫向一旁饥民,叹了一声,“你们随我走。” * 是日入夜,烛影憧憧。 玉琳琅目色专注修剪完一盆形状特异的绿植,这才轻轻放下剪子净了手。 窗格外传来一声轻响,玉琳琅转头扫了九斤一眼。 后者会意颔首,立时推开窗户。 “他们如今在哪?”玉琳琅上前几步,凉淡出声。 窗下树影婆娑,人影一晃。 “主子请随我来。” 须臾,主仆二个来到毫不起眼的后院,翻开隔板从土梯下去,缓步入了地窖。 墙壁上挂着两支火把,尚算亮堂。 窖内空间并不大,平时都是用来储藏粮食蔬果。 如今居中却摆着一只大缸,方嬷嬷母子二人被捆,肩膀以下全浸在湿漉漉的冰水里。 004 可我不想开恩 俩人嘴唇发白,面色发青,上下牙齿正磕碰着咯咯作响。 玉琳琅从袖中掏出个玉色瓷瓶递给九斤。 九斤冷着脸上前,不悦低语,“便宜你们了。” 她动作粗鲁直率,抬手一拍一提,便往母子俩嘴里先后隔空滴了一滴东西,随即麻溜收起瓷瓶退回玉琳琅身后。 哆嗦个不停的方氏母子,顿觉小腹处升起一股暖,整个人似乎回温不少。 “怎,怎么是你?你,你抓我们到这想干什么?”方嬷嬷嘴唇哆嗦,色厉内荏出声质问。 九斤揪起对方衣领,劈手赏了一耳光,“废什么话?问你们什么回答即可。” 阶下之囚,可没那提问的权利! 玉琳琅淡淡瞥了二人一眼,问,“谁派你们来的?” 没等方嬷嬷张口,玉琳琅便淡淡说道,“我不想听那些个胡编乱造的假话。你乱编一句,我就让人在令郎身上捅一刀。你自己计算下,令郎能撑到第几刀。” 九斤抽出腰后亮晃晃的匕首,冲一脸青灰的方嬷嬷露齿一笑。 方嬷嬷瞳孔震缩,几乎立刻喊叫出声,“是马姨娘,马姨娘吩咐办的事。” “马姨娘使了不少银子,让我们尽力阻止小姐您回去。还说只要能将小姐留在小福村,以后更是少不了提拔我们。” “主意却是我们几个一起出的!” “我们路上遇到好些饥民,想着把这些人引到您这儿,一旦互相冲撞,死活都未可知……” “胡氏那老妇虽然没跟我们一起谋划,却从头到尾也都知情,更无阻拦。” “甚至!让我儿冒充饥民引发混乱的法子,其实还是胡嬷嬷从旁提点,要不然老奴哪能想到这么个遭瘟办法啊!” “她是大夫人身边比较亲近的嬷嬷,她的默认与指点,不就代表这也是大夫人的意思么?” 方嬷嬷正是因为自持有夫人的默许与倚仗,才敢让自己儿子以身涉险。 虽然一开始的确是马姨娘遣人求到自己头上,可后续不还有夫人撑腰嘛…… 富贵险中求,更何况这事儿能有啥危险? 方嬷嬷自认对付一个自小养在乡下的小姑娘,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 没成想踢到块厚厚铁板! 她现在是悔的肠子都发青,体内刚刚回温的一丝暖意,此刻也正顺着时间流逝缓缓移走。 她非常害怕,方大头更是无比惊惧连声告饶。 玉琳琅却不理他们,兀自朝九斤伸出一手。 九斤立刻从怀里掏出本厚厚的册子递给她。 玉琳琅翻开几页,指尖在字里行间游走,落到一处轻轻点了点,“马氏,生性愚笨懦弱,刺史府内地位极低,如同隐形之人。育有庶长女一名,也是意外得之,其后便从未得宠。” “就她?使银子阻我回府?她一个不得宠的小小姨娘,跟我八竿子打不着边儿,阻我作甚?”玉琳琅声音淡淡,落在方嬷嬷耳中,却如同一声巨雷嘭嘭作响。 玉小姐手里的册子是?? 莫非这本册子,囊括刺史府上下所有人全部信息?! 寒意入骨,她一个养在乡间十多年的小姑娘,哪来这么大能量与本事? 方嬷嬷直觉自己似乎惹到不该惹的人。 牙齿再度发颤,咯咯作答,“老,老奴不敢欺瞒小姐。确确实实是马姨娘手下,使了银子偷偷让老奴办差。前后给了两次,统共二十五两。” “老、老奴这里还,还有凭条作证。” “其后给我儿三两,在魏州街头雇了六七个浪荡小混子,打算先混入饥民队伍再伺机而动。” 哪曾想,混是混进去了,结果却被人悉数揪出,还打的头 破血流,简直得不偿失。 方嬷嬷哭声大起,“老奴全都交代了,以上所说句句属实啊姑娘。” “至,至于马姨娘因何为难姑娘,老,老奴也不知原因啊。” “但,但姑娘您看着就是聪慧练达之人,回府后必能查清缘由。” “还请看在夫人面上,饶我们母子一命。” “老奴虽不如胡嬷嬷在夫人面前得脸,但,好歹也是夫人跟前的老人。” “老奴要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小福村,说不得大夫人会更加忌惮小姐。” “您自己应该知道,大夫人一直觉着您命硬刑克父母,对小姐您万分不喜。若非如此,岂会指点胡嬷嬷配合老奴办事?” “啪!”九斤抽手给她一耳光,怒不可遏,“说谁命硬刑克?” 这糟老婆子,竟敢当面侮辱小姐。 玉琳琅情绪却无丝毫起伏,只淡淡说了声“不必与她多废话”。 方嬷嬷心惊肉跳大呼,“老奴若死,岂不应了传闻?” “您这还没回府呢,便克死夫人身边一名嬷嬷。”她喘着粗气急叫,“说出去多不好听啊!若您能饶我们母子一命,回去后老奴必能成为您的助力。” “说不得可以帮小姐在夫人面前多多美言几句,虽不一定能让夫人立马喜爱您,但也不至于让其观感越发败坏。” 玉琳琅合上册子递还九斤,望着方氏母子没什么表情,“你还挺能说。” “求小姐开恩。” 方嬷嬷现在真是后悔的要死,早知这玉小姐如斯厉害,她岂会作死胡来? 马姨娘的银子是万万不敢接的! “可我并不想开恩。”玉琳琅看他们一眼,慢慢丢下一句话便转身朝土梯走去。 方嬷嬷母子慌了神,张嘴大呼饶命。 俩人齐齐抖动身体,缸身撞击,发出道道低沉嗡鸣。 九斤摊开那本厚厚的册子,摸出根笔,在邻近的两个名字上画了道红线,随即冲他们咧嘴笑了笑。 方嬷嬷只觉浑身冰凉刺骨,直觉两道红线抹去的是他们母子性命。 玉琳琅回到地面,命九斤放下地窖盖板,让她守在此处,便径自回房歇息。 地窖内,随着火把光亮逐渐黯淡,气温越来越低,方氏母子二人泡在冷水里不停打起了摆子。 冷,愈来愈冷了。 似乎玉瓷瓶内的不明液体,就只能保他们半刻温暖,用以答问回话。 如今暖意消退,愈发冰寒椎骨。 方氏母子从慌乱到互相埋怨,相互指责憎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吵闹声逐渐消弭…… 005 饥潮 翌日一早,三辆马车一辆牛车在护卫们护送下悄无声息出了小福村。 胡嬷嬷、红薇一行人是真没想到,来时还好好坐着马车,回去却只能挤在牛车上一路吹着冷风回。 红薇缩在嬷嬷身边,冻的牙齿咯咯打颤,“什么盆盆罐罐的破烂东西全都要带回去,居然装了两车还占了咱们的座!” “果、果然是乡野长、长成的粗痞不堪之女。如、如此苛待咱们,不、不、不识大体。” 回去后她定要狠狠告状,让这死丫头在刺史府内寸步难行! 其实坐牛车吹凉风倒不是最憋屈的,让胡嬷嬷几人最感难受的是,夹在一群臭烘烘的流民群里,闻着各种腥臭之味的同时,还被迫接受周围投来的各色异样目光。 红薇下意识紧了紧搂在怀里的包袱,总觉那些蓬头垢面的饥民,视线扎人得很。 “你少废话两句,好好看紧自己东西。”胡嬷嬷没好气地斥责一声,心烦意乱。 大清早侍卫们来报方嬷嬷母子消失,她便感觉事情蹊跷。 人一直好好关在柴房里,临行前怎就突然不见? 那位嫡千金还夹枪带棍意有所指,搞得好像人是她偷偷放了似的! 简直冤死她了。 “大,大姐,您发发善心,给点点吃食。” 突地有人伸手,红薇吓得惊叫拨开,“走开,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求您给一点点吧,我孩子快饿死了。一点点,就一点点!只要是吃的什么都行。” 红薇拔声尖叫,“走开,快走开!脏兮兮的别来碰我。我警告你们啊,这里是官道,都别乱来!” 几名随行护卫打马而来驱赶饥民,佩刀一抬众人忙识趣退了又退。 红薇见他们畏惧护卫的刀,不禁讥笑两声,人也跟着抖了起来,“还想抢我们东西,打不死你们。一群臭乞丐,毫无自知之明,滚远点。” “你少说两句。”胡嬷嬷心里一突,用力拽她胳膊。 这死丫头可别真把这些流民给激怒了,届时护卫们再多怕是也难以应付。 “怕什么啊嬷嬷。”红薇昂起头嗤笑,“不就是一些命薄如纸的饥民,还敢过来冲撞我们?” 言罢,兀自从包袱里取出帕子包的点心展开显摆,“看到没?吃的我们有的是,可你们这群臭乞丐,不配享用!” “你疯啦!”胡嬷嬷猛地将她拽回去,眼皮一个劲狂跳,气得脸都变形。 她老婆子怎就点了这么个没脑子废料一块上路? 胡嬷嬷心里狂叫不好之际,周遭那些冻得面红耳赤的饥民已发狂一般扑了过来。 “他们真有好多吃的!” “拿来,你给我拿来!” 红薇大惊失色,一时不查被人从牛车上拖拽扑倒,后背重重轧在满是尘沙的地上,“嗷”一声惨叫。 “陈护卫,救我快救我!” 几名护卫纷纷拔刀,然而更多饥民从背后扑来,纷纷抱住他们的后腰、压住他们的腿。 陈护卫大惊,手里的刀亦被人夺走,慌乱间肩膀中了一刀,顿时血如泉涌。 “啊啊。”红薇凄厉大叫。 她被拖倒在地,混乱中让人不知踩了多少脚,疼得整个人蜷缩在地。 更倒霉的是,被饥民夺走的刀,其中一把落下来刚好砸她脸上,立时给开了道血口子。 饥民们都发了疯,很多脏兮兮的手在她怀里一阵撕扯乱抓,把包袱揪出来互相抢夺。 红薇尖叫着想坐起身,脸却被人一脚踩中,伤口彻底崩开,黏糊糊的血顺着下巴直淌。 然无人管她死活,饥民们争夺着抢来的包袱,无论掏到什么食物,只管往嘴里大把 大把塞。 先前出声讨要吃食的妇人,哭着去抢壮汉手里的糕点,“给我孩儿留一点吧,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 “滚开。”壮汉一下把女人甩飞出去,连带她怀抱的孩子一同掷出,“碰”一声滚落。 场面混乱的不行,愈发不可收拾。 官道上并不是只玉琳琅一家马车在走,其余马车驴车上的行人,眼看饥民暴动,纷纷吓得脸如土色,只恐波及他们。 一人抢人人抢,饥民们疯了似的跳上玉琳琅马车,被九斤用烧火棍拍下去几人。 玉琳琅面若寒霜,抬手掀开车帘。 九斤飞身而出,踩在马车顶冷笑出声,“劝你们别去动那两车东西,上面没吃的,只有一些毒花毒草。不怕中毒就去吃,但死了也勿怨怪旁人。” “别跟她们废话!搜车!”抢红眼的饥民们高高举起刀,哪管那么多。 “我看谁敢造次冲撞我家姑娘!!”九斤怒目圆睁,蓄势待发。 “嗖!”一支流箭飞速射落为首饥民手中高举的刀。 “哐当”一声巨响,吓得饥民脸色发白。 随之而来的便是滚滚马蹄,伴着风沙席卷。 众人心惊回顾,只见一名身披黑甲的年轻小将策马飞奔而来,手中高高扬起一面令牌,语速极快道,“安抚使大人奉诏前往魏州城赈灾,所有赈灾粮已在路上。期间,但凡有饥民作乱不服管束,肆意劫掠挑动事端者,一律以大齐律从严处置,流寇斩无赦!” 乱成一锅粥的流民们纷纷朝后退了退,夺来的刀亦握不住了,纷纷叮呤咣啷落地。 两道极其肃静,兵士们纷纷往侧边退了退,让出居中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玉琳琅随意瞥一眼,刚巧看到对面缓缓垂下厚厚的布帘。 惊鸿一瞥间,玉琳琅瞥到半张清冷似雪的容颜,几缕银丝顺着车帘一拂而过。 “姑娘,您看什么呢?”九斤跳下车顶,目光好奇。 玉琳琅盯着对面放下的帘子,淡淡出声,“嗯,就可惜了。年纪轻轻,便命不久矣。” “啊?”九斤又转回头望了一眼,挠头,“您在说哪个?” 蓦地,一名满头是血的妇人抱着孩子冲出人群呼救。 “大夫,有没有大夫救命?官爷,求求你们救救我儿!救救他!” 妇人六神无主抖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孩子,扑到小将马前痛哭。 “此处可有大夫?”小将环顾询问。 “你再晃他,不死也残。” 玉琳琅探出半个身子,搭着九斤的手缓步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