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惨死,我来京城杀夫正道》 第85章 天真已死 脖颈上近在咫尺的杀意,让李千叶求救的眼神落在李沁儿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难以启齿,但却不得不开口道。 “长姐,朕是你的亲弟弟,又是一国之君……” 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一个旧友的命,怎么能跟他的命相提并论? 李沁儿面色骤然铁青,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恨铁不成钢。 废物! 斐香衾绝对不敢动手的。 若敢动手,何至于在这里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 身为帝王,一点担当和魄力都没有,真以为皇冠往头上一戴就能坐稳皇位了吗? 这两年急慌慌的掌权,就这心性怎能治理天下? 李沁儿心底尽是对这个弟弟的失望,可此情此景之下,又不好开口训斥。 就在众人僵持中间,斐玉珩带着一个身量到他腰间的少年匆匆赶来。 那少年正是扮作黎家子的李乾。 李乾入宫后,并未由李沁儿接见,而是被引着去见了斐玉珩。 李沁儿梳妆在即,斐玉珩不愿让这些意外打扰她的心情,便主动接待李乾。 他原本想着,一个稚子幼童罢了,哪怕看着再老成,三两个回合能套出话来,总能问出他的真实身份和来路。 可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眼睛亮的跟那山里的狐狸一般,聪颖又狡猾,正话反说,真话假话,一通操作之下,折腾了一个时辰,竟什么都没问出来! 到最后得到的信息,也就是这位黎家公子表面上暴露出来的信息,再无其他。 云游天下时,听闻长公主大婚,为了献礼进了荆州。 奉上海外舶来的华贵礼物,为庆贺长公主大婚,诚意可堪。 此情此景,斐玉珩并非那咄咄逼人之辈,也没办法继续盘问下去了。 只能顺水推舟地谈起了荆州的民俗和气温,命御厨端了幼童喜欢的栗子山药糕来,正要再寒暄几句将他送出宫时。 侍卫来报,漠北刺客潜藏入皇宫,绑了长公主和周帝,如今人正在长公主的寝殿。 他惊怒之下,顾不得避让李乾,带人冲到了长公主殿中。 斐玉珩万万不曾想到,冲到殿中时,会发现那潜伏的此刻,竟是数年未见的妹妹。 斐香衾。 他的眼神,落在那手持利刃的手上,担忧的神色散落,变成极尽的失望。 脚步僵在玉阶上,一字一句,“斐、香、衾。” 斐香衾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叫我安太后。” 漠北独立,斐香衾以安为姓,另立正安朝以区别京城的安朝。 自封太后。 他看着她全然不同以往的、阴郁邪佞的眼神,只觉遍体生寒。 那个跟在他背后叫哥哥、做他跟屁虫做了十几年的妹妹,也曾是京中有名的端儒少女,谁见了不赞一声温柔如许? 如今,却成了三国之间,赫赫有名的毒妇。 她为了掌权,亲手给自己儿子下药将他毒成痴傻儿,让那个孩子披上龙袍却成不了天子,漠北诸事都由她一手操持,行事作风毒辣残忍,手段狠厉决绝…… 顺她者昌逆她者亡,民间提起她,开口便是蛇蝎太后。 除此之外,还给她冠了一个荡妇的名号。 为了笼络军中势力,她竟在三皇子死后,跟军中几名主将都有了首尾,将他们收为自己的裙下之臣,日夜奢靡淫乐。 漠北的势力攥入掌心后,斐香衾过河拆桥、翻脸无情的本性便彻底暴露出来,她先是将那几个首领以谋逆之罪凌迟处死,后又更换掉漠北军的首领和主要驻城的官员,全换上了自己的亲信。 以利诱导、以欲相逼,整个漠北在她的统治之下,血腥、阴暗、又残暴。 …… 每每看到有关斐香衾的密信和消息,斐玉珩心底都会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她的妹妹是不是被妖邪鬼怪附了身,不然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被斐香衾拿刀抵着脖子的李沁儿,看见斐玉珩后,眼底闪过委屈之色,“玉珩……” 斐玉珩心中一痛,隔着神色各异的众人,深吸一口气,质问斐香衾,“潜藏而来,你究竟所图为何?” “纵然把他们杀了,周国也不可能群龙无首,你漠北更不可能称霸天下。” “说出你的条件,没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旁边勤政殿里热茶已奉上,先将人放了,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斐香衾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奇葩。 眼底尽是讥讽。 冷刀横立,看斐玉珩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两条人命都捏在我手中,你让我坐下来跟你闲聊,你在开什么玩笑?” 狠戾之气一闪而过,她懒得理会斐玉珩,反而看向那边面纱蒙面,只露出一双冷眸的谢绾。 “谢绾,再问你一遍,挚友在前,你愿意拿你的命来换周帝的命吗?” 谢绾眉头紧皱,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斐玉珩已脱口而出。 “用我的命换!” 话比心快,说完后,便有些后悔。 这么多人在场,他太急了,有些失态。 若是…… 被斐香衾绑架的李沁儿,听到他的话后,眼底闪过一抹震惊之色。 她看了看自己视为挚友的谢绾,又看向多年守护相依的斐玉珩,想到这么多年,他对她亲昵之中的疏离,想到他若有若无的抗拒,想到那总是突然生起的不安感,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答案…… 她曾问过他。 是否有别的心仪的女子。 无论是谁,她都会成全的。 骄傲如她,虽对斐玉珩倾心多年,但也有自己的骨气和坚持。 可他每回都用那种温柔似水的眼神,笑着宽慰她,让她慢慢掐掉了心底那点火苗。 谁曾想到,在她大婚前夕,会发生如此巨变! 多年未逢的故友突然出现,她尚未来得及欣喜,便遭遇另一故人的刺杀。 即将成婚的驸马,埋藏在心里头多年的心上人,终于暴露出来。 而那心上人……竟然是谢绾! 看着一旁面色焦急不似作伪的谢绾,又看了看斐玉珩眼底的懊恼和悔色,李沁儿只觉得脖颈上那利剑,根本不算锋利。 若论锥心,远远不及扎入心脏的那把利剑。 她真是天底下头一号笑话。 …… 谢绾? 跟着斐玉珩进来看热闹的李乾,游离盘算如同小狐狸一般的眼神,在听到这个熟悉至极的名字后,不再晃动。 往谢绾身上瞅过去。 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身形,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这不是跟他一起进了盗贼窝里的老妇吗? 她竟然叫谢绾? 宫中他也曾听过秘闻,说他的生母谢绾跟周朝的长公主关系至深、情比金坚…… 难不成,他的生母没有死?一直都在周朝? 那父皇这些年的绝望和阴郁……纯粹自我折磨? 李乾自认为他虽然年纪比不过这些满脑肥肠之辈,但也算冷静自持,可得知眼前之人竟然是他传说中死亡多年的生母、更是那山寨里头跟他一起潜逃的老妇时……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成了一团浆糊。 浑噩地盯着谢绾,神魂失守,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的异样,殿内无人在意。 谢绾听到斐玉珩脱口而出的话音之后,便知道糟了。 果然,斐香衾紧跟着冷笑一声,尖锐的声线好似金属的摩擦与撕扯声,让人牙酸骨软。 “你竟不知道?” 斐香衾眼底尽是嘲讽,畅快的嘲笑,“李沁儿……枉你执掌朝政多年,被人称为铁腕公主,受尽尊崇,天下盛名斐然……” “哈哈,你竟不知,你的心上人真正心悦之人,是谢绾?” “我听说,你为了给斐玉珩锻造那一副手套,搁下三个月的政务,亲自去西南秘境寻访,冒着大雪三顾茅庐求出那隐修的匠人,耗费巨资求得人家出手。” “据说,那手套要想贴身使用,应用随心,还需要用活人身上的软筋做材料?” “你抽了自己身上的哪一条筋给了那匠人?” 李沁儿听她道出这辛密,眼底一痛。 右脚脚腕处,那种逢湿冷便生疼的感觉,无端涌起,让她整个右腿,微微痉挛。 当年,那匠人确实说过。 只有用人筋做垫节,才能让这手套替代真正的手,才能够操控一切细物。 她去西南,本就是为了斐玉珩的伤病求医,又怎忍心再造冤孽? 想到她平常出行,或坐或卧,平时穿着厚重的裙摆和鞋屐,即便被抽了一根脚筋,也不怎么影响日常。 她便背着斐玉珩,用自己左脚的脚筋换了这么一副手套。 此事,除了太医之外,连贴身的伺婢都不知,斐香衾如何得知? 李沁儿惊疑不定地问她,“你从何处听闻?” 斐香衾笑的得意,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天下怎有你这等蠢笨之人?牛筋、鹿筋、马筋哪个不比人筋坚韧?” “我为何知道……当然是我手下得用之人,跟着你们去了西南,用五百两银子,换了你的脚筋啊……” “如今那脚筋还在我宫里放着呢,你可要随我一起回漠北看一看?” 李沁儿眼眶渐渐蓄红。 铺天盖地的委屈和酸涩,几欲将她的理智淹没。 荆州雨水多。 每逢雨季脚腕上便会传来钻心淬骨的痛。 在那一个个难熬的夜里,她想着斐玉珩能再次执笔的情景,便觉得一切都值当了。 她会翻个身,用枕头压下那痛,艰涩地劝着自己,快些入梦,等第二天天晴了,就不疼了。 可如今…… 他们告诉她,原来她本不必受这种折磨? 原来一切都是斐香衾的算计? 第86章 污蔑绾儿,该当何罪 李沁儿忽然觉得她从前所坚持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亲情、爱情、友情。 直到曾经的贤妃娘娘、如今的敦儒太后,得到消息后身披凤授,由宫女搀扶着跌跌撞撞赶来时。 眼底那落在她身上的、不加掩饰的疼爱与担忧之色,才让她苟且暂得一点温暖。 还是有人在意她的。 敦儒太后推开那些拦路的宫人,欲要冲到斐香衾身前,救出自己的女儿。 她的语气真挚而悲切,“香衾,你同沁儿一样,皆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如今你走到这一步,本宫知道你有你的为难之处。” “可再多难为,也要明白回头是岸的道理啊……” “你的兄长在这里,你的父母也在家中等你,你若想回头——” 她还要再言,心硬如铁的斐香衾用自己的动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手中匕首挥动,划在李沁儿脸上,一刀狭长的血痕并着三分之一的长发,被斩落在地。 血痕,入肉三分。 破开的伤口里,渗出嫣红的血。 顺着她一身血红的嫁衣,没入锦绣之中,湮湿一片。 敦儒太后面色巨变,心痛如刀绞,“沁儿!” 斐香衾眼底尽是冷漠,她扫眸看向失态的敦儒太后,讥讽地开口,“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跟我玩怀柔这一套?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你是太后,我亦是太后,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训?” 至于曾经的家人…… 斐香衾挪动着李沁儿脖颈上染血的匕首,心头冷意不止。 当初,她为了守护家人从投靠三皇子,虽忍辱负重,但心里还有盼头。 后来生逢巨变,为了自保,辗转流离去了漠北,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挺着孕肚,她孤寡一人,吃尽苦头、受尽凌辱,孩子八个月大的时候她还在副营的帐中承欢…… 那时候,她的家人又在哪里? 她的亲人可曾给她投来半分援手? 他们不仅没有帮她,甚至还拥立了李千叶那个废物为帝,跟着李沁儿来了荆州! 世人只言她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可谁又知,她若不狠毒一些、她若不机关算计,她又怎能再那样孤苦无援的绝境之中,从死人堆里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带着自己的孩子称王称帝? 她的孩子不是被她毒傻的。 是因为她临产的前一夜还在伺候帐中的副将,孩子意外早产,伤了脑袋才痴傻的! 但没必要跟天下人解释。 她的苦难,无人懂。 她的恨意,无人了。 既然天下人想把这黑锅与孽债安在她的头上,那就安吧。 最好将她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的女魔头,这样光凭嗜血的名声,便能吓退一干宵小之辈! 坐稳太后之位时,她曾向斐氏寄去书信。 请求父母带着兄长来漠北,陪她一起共计天下大事。 她是太后了,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国舅啊。 等到了漠北、锦衣玉食、军机大权,但凡她有的,只要家人想要,她通通给他们。 她不怨恨他们当初的袖手旁观,她只想他们能来漠北与她共富贵。 可父亲是怎么回信的? 父亲说,漠北之军,乌合之众,早晚都要覆灭,劝她弃暗投明,携兵投靠周朝,维护天下正统。 呵呵。 天下早已乱成这样,哪还有什么正统? 这天下,有能者居之!心狠手辣者居之!无情无义者居之! 父亲手写的那封书信,被她当场撕碎,用烛火烧烬。 连同她最后一点仁慈和温柔,烧干殆尽。 从那以后,她会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毒蝎太后、会是一身骂名的弄国娼妇,却再也不是斐家女! 眸中的狠厉渐渐凝聚。 斐香衾又问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换吗?” “换!” 两道声音,同时传出来。 一道声音出自敦儒太后,她眸中含泪,表情悲悯。 “换我吧,你用我做人质,沁儿与千叶孝顺,你要什么他们都给的。” 斐香衾冷笑一声,懒得理她,看向另外发声的谢绾。 “自己过来。” 她声音冷硬。 谢绾没有多言,走到那绑架李千叶的刺客身前,将自己软弱的脖颈递到刀边。 “换我吧。” 刺客二话不说,松开李千叶,将匕首横在谢绾脖颈前,眸光津冷,声音沙哑似磨刀的粝石。 “你倒乖觉。” …… 人群末尾,年幼的李乾看到这一幕,终于回过神来。 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大人,看着自己盼了多年死而复生的娘亲还未跟自己说话,就这么被引颈受戮了,眼底闪过一抹急色,正要动作时,衣袖被拽住。 贴身护卫着他的血三,轻轻摇了摇头。 人多眼杂、情况混乱,谢氏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先不要贸然出头,打草惊蛇反而不好。 静观其变。 李乾只好压下心头的焦躁,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死死盯着那绑架谢绾的刺客,心里已给他安排了九十九种死法。 …… 斐香衾见谢绾主动当人质,唇角微掀,笑意凉薄不达眼底。 “谢绾啊谢绾。” “早知道会是如今这般,你当初在兵营里跑什么跑?” “还不如从了三皇子,咱们做一对真正的姐妹,如今我为太后你为太嫔,也算是一段佳话。” 做梦! 谢绾还没开口,李乾已气得不行。 他的娘亲自然是要嫁给父皇当皇后的!凭什么要跟你这种恶毒的女人做姐妹! 认出谢绾的身份之前,他觉得伪装成老妇的谢绾就是天下第一号恶妇老狐狸。 认出谢绾的身份之后,他可以欺负她,除他以外,任何人都不许轻视污蔑她! 李乾动作太大,有些心思敏锐的人扫眼看了过来。 很快,又摇头不再在意。 毕竟这么小的孩子,在这样生死交际的场合下,不被吓哭已是不凡,又怎能强求他跟大人一样冷静。 全场,唯有眼明心亮的敦儒太后发现异常。 她苍老的眸光落在李乾那似曾相识的五官之上,扫了扫他通身的气度,又看了看他身后紧跟不舍的侍卫血三,瞳孔微张。 这样的站姿,只有皇室的死士才有。 她在昭和帝的后宫待了将近三十年,自然比所有人更了解皇室的隐秘和规矩。 一眼便能断定,这侍卫出身安朝皇室,还是最隐秘最顶尖的那一批。 传闻,安朝太子李乾,年少聪颖、姿容清朗,可比古今贤圣。 虽只有七八岁,却已能参堪政事。 年纪和模样……都对的上。 可他才这么大点儿啊! 李承赫岂会放心让他独自一人离京,孤身来荆州? 甚至混入周朝皇室之内? 敦儒太后只觉天方夜谭。 但很快,她又想到一个可能。 也许,太子李乾并非独来独往,李承赫也跟着? 那…… 越想,阴谋的感觉越重。 敦儒太后的手紧紧扣在宫女的手腕子上,掩去眼底的惊骇之色。 假如李承赫也在皇城,那今日斐香衾行刺绑架之事,到底是漠北那边独自计划,还是跟安朝商议好的一起行动? 漠北和李承赫联手了? 准备先吞下她们周朝再分割天下吗? …… 李承赫离开崆峒山已是三天后。 除了那幼女之外,他还从另一妇人口中得知,数月之前,妇人在山上照顾一名谢氏女子,女子自称夫君与孩子走失在三年前的扬州之乱中,如今天下渐平,她要去荆州城寻人。 李承赫闻言,心底一片酸涩。 他和乾儿都在皇城,她去荆州寻什么人? 可这点酸涩,跟骤然得知谢绾死而复生的喜悦相比,微不足道。 他扣下那妇人,一遍又一遍地盘问,让她将这几个月来,跟谢绾之间的相处,以一字一句、事无巨细地全告诉他。 几时起床、几时梳妆,爱读些什么书,爱吃哪些点心,午休会睡多久,日常都做些什么…… 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恨不得问出十八个时辰的内容来。 靠着妇人一边又一边的回忆,他才将那散乱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拼凑起来,拼凑成一个让他陌生、又熟悉的人。 她还是爱吃梅子。 但却不喜欢读闲书了。 她更爱看山川地理河流的刊本,她养起了她从前总觉得娇贵、不敢养的兰花。 妇人在李承赫一遍又一遍的盘问之下,早已心力交瘁,可看着那越来越厚越来越高的银锭子,她又实在舍不得闭嘴。 终于,再将所有相处的过程囫囵吞地说了第九遍后,她看着李承赫意犹未尽的模样,艰涩的开口。 “贵人……还有一事。” “何事?” 李承赫心情愉悦,语气都不似平日的威冷。 妇人犹豫道:“谢妹子似乎……不太喜欢与人相处,无论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好像……没有感情一样。” 啪—— 李承赫手掌猛地按在桌上,眼神,带着冰冷的杀意扫向妇人。 “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杀了你?” 他的绾儿,与他有爱有怨也有恨。 但从不是没有感情的麻木之人。 他曾经伤她至深,他可以承受她所有的恨意与悲哀的情绪,他会用余生来赎罪,让她溃烂的伤口慢慢痊愈。 但若没有感情……没有心……谈何痊愈? 这妇人真是可笑至极,几个月的相处便敢如此大放厥词污蔑绾儿,谁给她的胆子! 第87章 放开我娘 确定了谢绾的去向后,李承赫一刻也不愿多待,离开崆峒山去往荆州。 车马一程、山水迢迢。 黑色的马车驶进山川丛野之中,渐渐隐去踪迹。 李承赫离开后不久。 崆峒山下村庄之中,一对母女擦着漆黑的夜色,顺着小道带着包袱准备潜逃离开时。 被藏在暗处的两个村民拦住。 村民穿着蓝布褂子,身材壮硕,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后,眼神阴恻恻地看着母女俩,语气不善。 “廖氏,拿了银子就想跑吗?” 这母女俩正是放莲花灯遇上李承赫的母女,因为知道谢绾的行踪,被赏了五百两银子,孤儿寡母的,为了防止宵小之辈惦记,母女俩便连夜离开,没想到还是招人嫉恨,被堵在此处。 廖氏脸色陡然煞白,慌乱地抱紧那幼女。“李老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被叫做李老三的彪形大汉行至廖氏面前,伸手便朝她的衣服领子上扯去,面容凶神恶煞。 “什么意思?你们都半夜鬼鬼祟祟的要逃走了你还在跟我装傻?” “这几日全村上下被那贵人折腾的不轻,我家鸡都吓得叫不出声了,你们倒好,踩着全村人的脊梁骨上位,平白得了那么大一袋银子,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 “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 廖氏早知这银子会坏事,所以那贵人前脚离开,她后脚便逃,却没想到被村里的人死死盯住了,他们竟这般迫不及待! 她躲开李老三伸来的胳膊,往后退了两步,咬着唇,恼怒不已,“你们想要银子尽管去朝那贵人要!过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算什么本事!” “李老三,你扪心自问,前些年你日子过的不如意,你大哥在世时是不是对你处处帮衬?几十两银子说借就借,你家起的那一处青砖房他都没冲你要过银钱!” “如今你大哥地府里孟婆汤都没喝呢!你便这般迫不及待地过来抢银子,你良心都被狗给吃了吗?” 李老三狞笑一声,不掩眼底的贪婪之色。 “嫂子,都死多久的人了,都过去多久的事情了,也值得你拿出来说项?” “更何况,你当我傻吗?几十两银子怎么跟上百两银子相比?” “大哥死后,你以为你活的这么安生,真的以为是咱们村子里各个都是良善之辈吗?还不是老子放了话让大家都顾念着你?” “当年的恩情老子早就还够了!你别再提当年之事了!” “今日,你跟你身后这小妮子若是想活命,好,银子全拿出来,老子给你们一条活路!” 廖氏看着他们手中的火把,看着他们欺过来的脚步,只觉遍体生寒。 她跟宁儿一个手无弱鸡之力的妇人,一个还未长大的女童,怎么可能抢得过李老三他们! 深吸一口气,将藏在包袱中的银袋子取出来,扔到李老三脚边的空地上,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全部银子了!记住你的说的话,拿了银子就赶紧放我们娘俩走!” 李老三听着那银钱袋子落地的沉闷声响,眼底一亮,立刻俯身将袋子捡起,看到里头白花花的银子后,眼底一喜,正要将袋子合拢时,身旁的兄弟提醒他。 “哥,你记得吗?那贵人似乎还给了那死丫头一个金戒指,这里头没有金戒指啊,这廖氏是不是把金戒指藏起来了?” 李老三眼底的喜色一收,阴冷的眸光再次落在廖氏身上。 几步上前,狠狠抽了她一巴掌,怒骂道:“你耍老子是吗?” “金戒指在哪儿!是不是藏起来了!” 廖氏脸上立刻升起一抹浮肿,她强忍着钻心的痛,眼神来回闪烁。 确实有一枚金戒指被她藏起来了,可那金戒指和其他银两藏在一起……都埋在了后山老槐树的树根下…… 唯恐半路出现意外,她才将银两一分为二,等将来去镇上安顿好之后,再抽空将剩下的银两带走,谁曾想,还未出村,便遭到了李老三他们的围追堵截。 金戒指的位置若告诉了他们,她和女儿的命往后还要不要! 心头恨急,可此情此景,却只能哀切地看着李老三,“哪有什么金戒指,不过是个铜戒指罢了,晚间给宁儿丢着玩,不知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那贵人赏赐的东西全给你们了,老三,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放我们走吧……” 李老三却不相信她身上真的身无长物了,几步冲过去,攥住她的衣袖,狠力拉扯,“贵人赏赐的东西暂且不提,我那好哥哥离世前是不是也给你们留有东西?” “若非如此,你们这几个月是怎么活!” 抢一回也是抢,抢两回也是抢。 李老三一把扯烂廖氏的衣袖,正要动作时,手腕处被人狠狠咬了一口,钻心的痛从手腕中间直钻入天灵盖。 “嘶——” 他低骂一声,迅速往后退去,而后往自家的手腕上一看,看到了那深刻入骨的、不停流血的牙印。 “你个赔钱货!” 李老三怒骂一声,一巴掌挥向突然开口咬他的小丫头,带了十成十的力道。 “你爹就是被你这个死丫头给克死的!” “啊!” 小丫头被掌风扇中,摔倒在地上,半边脸已发青,血迹顺着唇角往下流。 黑葡萄一样又圆又大的眼睛里,布满怒火和疼痛。 “你是个坏人!我要去镇上告诉镇长,让他把你打进大狱!” 李老三狞笑,将袖子一撸,上前两步,准备拎着小丫头的衣领将她揪起来,好好告诉她世界上谁拳头大谁有理这个道理。 可还未凑近,已被爱女心切的廖氏挡住。 廖氏不知从哪儿抱起一颗巨大的石头,抱在胸前,猩红着双眼,挡在女儿的面前。 “李老三!你要是再敢往前走一步,信不信我砸死你!” 李老三眼底的凶唳之气更盛。 “你敢砸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 他一脚踹向廖氏的心窝,在后者骤然惨白的面色中,夺过那巨石。 然后在小丫头惊恐的眼神中,举着那巨石砸在廖氏的脑袋之上—— 砰! 伴随着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廖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脑袋被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鲜血和脑浆顺着窟窿往外涌流而出…… “娘!” 付宁儿扑到廖氏的身前,看着她那茫然空洞的双眼,又惊又惧,满脸泪水。 “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娘!” 怒火攻心的李老三间廖氏倒地,理智瞬间回笼,扔掉手中的石头,往后退了两步。 抬眼望去,正好跟廖氏扩散的瞳孔对在一起。 如芒在背一般诡异的恐惧,席卷了他的身体。 他踉跄着指着廖氏,为自己辩解着,“不是我拿的石头,我是为了自保,是你先拿的石头!” 他深吸一口气,冲到廖氏身边,抢了廖氏身上唯一的那个包袱后,带着小弟便逃离了现场。 快走。 拿着钱快走! 李老三逃走之后,那坠落在地上的火把将这一片荒草点燃,簇动的火焰中,付宁儿跪在廖氏面前,摸着她渐渐没有了呼吸、渐渐冰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娘,娘……”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她要说出认识画中女子之时,娘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会拦着她不让她说话。 娘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们这样的人,跟那种身份的贵人牵扯上,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娘……宁儿错了,宁儿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醒过来吧……” 泪如雨下、一夜长大。 可任她再怎么哀嚎,冰冷的女尸却再也无法苏醒,只有匆匆的火焰,映照着孑然一身的少女,在黑夜中凝成永恒。 …… 周朝皇庭。 斐香衾成功地将谢绾和李沁儿塞进了早已等候在殿外的銮驾之中。 进了銮驾后,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让谢绾眉头紧皱。 李沁儿却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面色陡然铁青,“你杀了她!” 杀了最后一个送福贵女,乘坐这专属的銮驾进了宫! 斐香衾冷笑道:“李大公主,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去管别人的死活吗?” “不过是死了一个不起眼的后宅女眷罢了,你这些年杀的人又在凡几?你来我面前装什么圣人?” 李沁儿深吸一口气,唇冷发抖,“那不一样!” 她杀人,是因为两国交战事出有因,她所杀之人,皆是虐杀戮恶之辈! 可斐香衾杀人却从来不问缘由,随心所欲想杀就杀,这跟魔头有什么区别! 斐香衾最看不得她这装模做样的态度,扯过那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将她的双手双脚和谢绾的俱绑在一起,“你还真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杀了人又想当仙女,怎么好人的人命是命,恶人的人命就不是命了?” “李沁儿,你要是真有那心忧天下的本事,渴望天下百姓能幸福和乐,那我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斐香衾愈发吊梢的丹凤眼,居高临下又残忍地盯着她。 “那你不妨举国投降,要么向我漠北投降,要么像李承赫投降,这样免去了多少纷争和战乱?百姓也能记住你的大恩大德,何乐而不为呢?” 李沁儿面色铁青,气恨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当初父皇去世,遗诏上写的明明白白的,这天下皇位传位给千叶,就连传国玉玺和诏书都在我们这儿,千叶才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你们漠北一个是乱臣贼子,一个是谋权篡位,也不打量打量自己什么身份,竟然敢过来劝我们将周朝江山拱手让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斐香衾听的太多了。 什么狗屁传国玉玺,什么狗屁名正言顺,在她看来,都不如比谁的拳头大更靠谱些! 历史总是胜利者书写的,这天下的归属,也不是一纸诏书能定下来的! 她懒得再跟李沁儿打口水官司,半掀开幔帐,看向那站在玉阶之上面色难看的皇室众人,还有那举着弓箭严阵以待的皇庭侍卫,冷笑一声。 “你们若敢动手,我必会让李沁儿跟谢绾与我同归于尽。” “识相点儿,打开皇城城门让我带着她们出去。” “否则——” 哧啦。 她割掉面前的幔帐一角,冷笑着丢在玉阶之前。 “否则这次是幔帐,下一次就是你们公主的手指头了……” “让路!” 玉阶之上。 李千叶扶着敦儒太后,面色焦灼。 这两年,他与李沁儿虽然在政见上有些不合,但他深知,李沁儿对他赤胆忠心,绝无二意,他又怎能坐实她作为人质被绑了去? 可此情此景之下,他又不敢妄动,只能求助地看向身边的敦儒太后,“母妃,这……” 敦儒太后见他焦灼的神态,心中一叹。 若沁儿是男子便好了,周朝交到她手上,尽可以放心。 偏偏沁儿是个女子…… 深吸一口气,敦儒太后发了话,“所有侍卫退后三米,所有宫门全部打开,让她们出宫!万不可有片刻耽搁!” “是!” 侍卫听令,急忙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来。 銮驾之上,斐香衾这才露出满意之色,甩下那幔帐坐会銮驾之中,眼底带着计划开始实施的得意。 她散漫又得意的眼神落在谢绾和李沁儿身上,如同一条粘腻的毒蛇一般,让谢绾两人浑身膈应。 “你们别着急,这才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 玉阶角落。 李乾藏在血三的袍角后,匆匆离开现场。 脚步走的飞快,脸上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冥思和严肃。 “血三,这安太后只怕要搞大事了。” “咱们的人都在哪儿?荆州城可还有我们埋藏在此的暗线?全部揪出来,告诉他们有急事相商!” 血三面色微变,迟疑道,“我们的人都在游船之上,游船上还有伪做成礼炮的火炮,但是数量不多,顶多只能发散二十发。” “至于那些潜藏在荆州城的暗线……都是养了数年的暗桩啊,今日若全暴露出来,只怕多年的苦工将毁于一旦……” 李乾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 “跟谢绾比起来,毁一点暗线算什么?” “立刻汇集荆州城所有势力,与孤汇合!” 第88章 太子救母 一艘画舫横在江水中央。 夜色已暗,江水两侧的店铺都支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将江水点缀,好似一条多彩的绸缎一样,沿着流水的水势,一路往下。 而那横在江水中间的画舫,其上灯盏无数,亮如白昼。 灯盏交错间,红色的绸缎像烟云一般,铺满船舱的每一处。 这一艘格外明亮的画舫,吸引了两岸所有围观百姓的眼神。 百姓指着画舫之上那些穿着铠甲的侍卫,语气带着惊讶。 “这是咱们周国的军队吗?这帽子看着不像啊……” “为何他们会在这红船之上,船上难道坐着位将军不成?” “你们看,出来人了!” 围观的百姓齐齐朝那画舫的仓顶看去。 画舫有三层,比两岸的许多建筑物还要高。 三层之上,是一处宽敞的露台。 有时月上中天,笙歌正绝时,会有那擅长跳舞的舞姬,在露台之上长袖挥洒,跳一曲惊鸿之舞,让两岸百姓目接不暇,流连忘返…… …… 此刻,笙歌未起,那画舫通往三层仓顶的大门却已被打开。 一位身材纤细妖娆的舞姬,站在那通往仓顶的楼梯上,迟迟未动。 俯身,似乎在沟通什么。 船舱内。 斐香衾冷笑着松开手中的横刀,将那哭闹的稚子踹到一旁,吩咐伺立在旁的侍卫道,“既然咱们长公主答应跳舞,那这个孩子就放了吧。” “扔到浅水岸边,是死是活,全看天意了。” “是!” 侍卫立刻拖着那哭哭啼啼快要被吓尿的男童,离开了这华丽的船舱。 可除他之外,还有几十个幼童幼女,被绑在桌角柱子上,看着这惊恐的一幕,瑟瑟发抖。 斐香衾眼底尽是冷煞,像淬了毒的刀子一般,隔着那群孩童,看向站在楼梯口迟迟不动的李沁儿。 嘲讽道:“你不是自诩仁爱大义,爱民如子吗?” “你不是为了天下百姓愿意牺牲自己吗?” “如今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可千万要抓住啊李沁儿。” 李沁儿听到她话中的嗜血之意,面色铁青。 “斐香衾,你记住你说的话。” 斐香衾闻言,冷笑不止。 “我自然记得。” “只怕你撑不住罢了。” 这些孩子,都是从荆州城百姓家中撸来的。原本,她计划虐杀之后嫁祸给皇室,让荆州城不再平静。 可当她绑架斐香衾和谢绾到这画舫上后,面对故人,忽然灵感爆发,有了新的主意。 于是她告诉李沁儿。 今夜,只要她当众跳一支艳舞,她便放一个孩子的生路。 她跳十支舞,她就放十个孩子离开。 反正离荆州城城门还远着呢,起码能跳二十支舞。 二十条人命摆在面前,装惯了仁爱良善的长公主,怎能看着这群孩子死于非命呢? 果然。 李沁儿答应了。 脱下嫁衣,别扭地换上了那露骨的红纱舞裙,三千长发盘在脑后,比荆州城任何一个舞姬都要艳丽。 只是,她天生就是公主,从未穿过如此暴露的衣服,夜风吹过时,不仅吹动了那轻薄的舞裙,也将她发红的脸颊吹的羞恼又愤恨。 李沁儿站在楼梯口,咬牙切齿地看着斐香衾,语气带着警告,“记住你说的话,倘若你待会儿食言,没有放过这群孩子,我必不会轻饶你!” 斐香衾笑着从一旁又提起一个吓傻了的小姑娘,瘦骨如柴的指节,缓缓掐着那小姑娘的脖子,每一次碰触,都激起小姑娘一身的鸡皮疙瘩…… 斐香衾得意极了,她极喜欢看别人怕她的样子。 缓缓抬头,迎着李沁儿羞恼的眼神,挑眉问她,“这里有你威胁的余地吗?” “你若不去,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她!” 说着,手掌愈发用力…… 手掌之下,小姑娘的脖颈细弱又易折,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眼底布满惊恐之色。 李沁儿失声叫道,“你放手!我现在就去!” 斐香衾这才停下了杀人的动作。 而后看向一旁被绑着的谢绾。 冷笑,“从前你不也是乐善好施之辈吗?今日怎么还坐得住?你的好姐妹都上去跳舞救人了,你不打算上去陪陪她吗?” “当初在皇宫,你那一曲红缨枪舞,可把我兄长迷得神魂颠倒,让他过了这么多年,都与你念念不忘啊……” 谢绾双手双脚俱被绑住,身在靠在那立鹤烛台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挑衅的斐香衾,眼底没有任何波动。 若是从前,对这些孩子,她或许也会心生怜悯,也许会跟着李沁儿一起上去,跳舞求活,为这些无辜牵连的幼童,寻一条生路出来。 可惜如今她,早已情爱消散,没有太多的感情了。 看着这群被胁迫的孩子,虽有怜悯,但却没有感同身受的同情。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如今的她和斐香衾是同一种人。 只不过后者天天筹谋着怎么报复人间,而她,只想留一口气到京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罢了…… 谢绾别开眼神,盯着对面闪烁的烛火,没再开口。 斐香衾冷笑一声,也没再出言逼她。 毕竟今日的战场在荆州城,今日的主角自然也应该是荆州城内,爱民如子的长公主了。 那样高不可攀的女神一样的大人物,像个舞姬一样,穿着暴露,在画舫之上翩翩起舞……想到那样的画面,斐香衾觉得浑身都激动地颤抖起来。 人有两种死亡,一种是躯体死亡,一种是精神死亡。 今日若真逼着李沁儿上去跳了舞,往后还用费尽心机去杀她吗? 不。 她已声名狼藉,再无任何威信了。 李沁儿一倒台,李千叶不足为虑,待周国内部矛盾升起,大乱开始,她浑水摸鱼,又岂会空手而归? 等解决完李沁儿…… 斐香衾盘算的眼神看向谢绾。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谢绾在李承赫心中的地位。 等断了李沁儿的路,她会带着谢绾去京城谈判,定能从李承赫手中,索要一笔她急需的筹码…… …… 江水岸。 凉亭边。 李乾换上一身黑衣,踩着云靴,小小年纪,已有丰城之姿。 他跟着侍卫一起,进了那艘停泊靠岸的南洋风游船。 刚入船舱,便面色焦急地问道,“血三,查出那边的兵马和船只情况了吗?如今谢绾在哪儿?” 血三拢了拢底下汇总的情报,急忙恭禀。 “回殿下,咱们压在荆州城的探子一块行动,已经漠北所有势力都拢出来了。” “漠北这次所图甚广,兵分两路。” “一路朝西,直奔荆州城兵马大营,准备炸掉兵营的粮仓。” “一路朝东,全线杀烧劫掠无恶不作,由安太后带队,搅乱荆州之后,从荆州城南岸水域,涉水逃亡。” “若属下所料不差的话,谢姑娘和长公主,应该都在东边的队伍里。” “长公主身份贵重,周朝皇室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惊扰了安太后,给长公主带来性命之灾!” “咱们的人也得了太子您的吩咐,不敢擅动。” 李乾深吸一口气,黑白分明的瞳孔转动,“千万要藏好了,不能打草惊蛇,若真让那老妖婆狗急跳墙伤了谢绾,一切就都白费了。” 什么能比亲娘更重要? 李乾自认,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抓着自己一直盘在掌心的玉佩,李乾在船坊之中一边盘算,一边来回走动。 “老妖婆肯定会拿着谢绾威胁父皇,绝不会轻易杀了她。” “这儿毕竟是荆州,是周朝的主场,老妖婆如今绑了周朝的长公主,待得越久,越有性命之危。” “孤敢笃定,子时之前,她必定会带着谢绾和李沁儿乘船离开荆州。” “你拿着孤的令牌,传孤旨意,调遣驻扎在周国边疆的三万大军,堵在周朝去往漠北的必经山路之上,随时准备应战!” “两国军队若有阻拦,直接宣战,寸步不让!” “管她们藏了多少人,孤绝不可能让那老妖婆将谢绾带到漠北。” 血三看着李乾挥斥方遒的决然模样,心底万分感慨。 都说为母则强,自家太子是为子则刚啊…… 本来计划隐姓埋名外出游玩三年的,如今才一个多月,刚到荆州,为了谢绾就要暴露身份,主动开战了。 此战无论成败,太子的游玩计划算是泡汤了,定会被陛下耳提面命拎回京城。 掩下心中所想,血三立刻道,“属下遵命!” 接过太子令牌,血三外出差遣时,船舱的门忽然被打开,侍卫挑着帘子进来,面上带着惊诧、愤怒与古怪交织的表情。 血三横眉刺过去,“你那是什么表情?中风了了吗?外头生了何事?” 那侍卫急忙跪地回禀,“太子,三爷……找到安太后的位置了,只是……” 话音顿住,难以启齿。 血三瞪他一眼,“什么时候还磨磨唧唧的!赶紧说!” 侍卫艰涩道:“她们在江东的一艘红船画舫之上,那画舫灯火通明,画舫的顶棚上,扶摇长公主穿着舞裙,正在跳舞……” 血三惊住,往前走了两步,满目不可置信,“什么?” 跳舞?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情跳舞? 侍卫露出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安太后绑了一群稚童上船,扬言要全部烧死在船舱之中,扶摇长公主为了救这些孩子,便答应了安太后的条件。” “跳一支舞,放一条命。” “如今……已跳了三支舞了。” “外头都闹开了,百姓全涌到那条河道上去了,甚至还有些登徒子,朝公主身上扔着赏钱,询问长公主包夜何价……” 李沁儿为了大义穿上舞衣,可大义却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荆州城除了承蒙皇恩的百姓之外,还有许多赌徒、掮客流连于此。 往日里高高在上跪遍金銮不得一见的公主大人,如今穿着那不入流的舞服,露着玉腿和皓腕,翩翩起舞,满足了他们所有阴暗的心思。 瞧啊。 管她当上公主还是当上皇帝。 只要穿上这衣服跳起舞来,就是我们男人唾手可得的玩物。 从头到脚,任意评断。 李乾年纪小,却也通人情,知道李沁儿这般做的后果,眉头紧皱。 他虽佩服李沁儿的大义,但却无法苟同她软弱的心肠。 为了几十条命丢掉自己为君为主的脸面,往后拿什么号召群臣? 而且,他关注的也不是李沁儿。 几步跨过去,行至那侍卫面前,语气紧绷。 “谢绾在船上吗?” 这才是他关注的重点。 侍卫急忙点头,“回殿下,打捞救回来的那几个幼童说,船舱内,是有三个女子的。” “一位是安太后、一位是扶摇公主,另一位……想必就是您要找的谢夫人了。” 李乾眼底骤亮。 斐香衾离开皇宫之后,换了好几辆接应的马车,周朝皇庭和他的人追赶不及,被她们在眼皮子底下蒙混了过去,如今,找到人就好办了! 李乾命令道,“血三,吩咐船夫,将船头调转,朝那座花船驶去!” …… 觞水岸边。 被众侍卫簇拥保护的帝王李千叶,也看到了被围观起舞的李沁儿。 他指着那露骨的身姿和薄衫,气得面色发白。 “长姐在干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她如今这么一跳,往后皇室将成为所有百姓的谈资,耻辱至极!” “便是将她救回来,百官也不会信服她了啊!” 一旁的斐玉珩看到这一幕,心中却闪过一抹痛意。 沁儿向来如此。 心思纯善至极。 幼年时,为了帮助香衾,不惜得罪京中的那些重臣贵女,为宴会上出丑的沁儿撑腰。 七年前,为了帮谢绾逃脱太子府的噩梦,不惜站在李承赫的对面,与他针锋相对。 两年前,为了让他能够再次执笔,不惜抽了自己的脚筋,也要为他打造那一幅手套。 今日,更是为了幼童的性命,不惜让自己名声尽毁。 沁儿之心,昭昭若雪。 比天下任何人都要澄净透亮。 这也是为何这么多年,他明明在心里对谢绾情根深种,却仍要瞒着沁儿,陪伴在她左右。 因为,他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第89章 逃离 谢绾也来到了顶棚的露台之上。 只不过她的手脚皆被绑着,不得自由。 上来之事,斐香衾瞥了她一眼,却并未阻拦,想必是知道,她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吧。 看着一曲舞毕一身汗水的李沁儿,谢绾眉头紧皱,不禁劝道,“歇一歇吧。” “那么多人,你救不过来的。” 李沁儿擦去额角的汗,扫了一眼神态漠然的谢绾,只觉得面前之人,跟七年前相比,那样的陌生。 隔着灯火与红绸,李沁儿问出了那在皇宫之时,就压在心头的问题。 “你知道他心悦你吗?” 谢绾别开脸,没有直接回应。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她的动作已说明了一切。 一种无力与疲惫的感觉,涌上李沁儿的心头,她锒铛两步,靠在那雕花的栏杆上,眸光惶然,遥遥看着谢绾。 “是我不够好吗?” “是我不够爱他吗?” “是我不够努力吗?” “怪不得每次提到成婚,他都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原来他心里想娶的人根本不是我!” 思路渐渐清晰,李沁儿眼底的狼狈之色,也越来越惨重。 “谢绾,我待你如何?” 她声音渐渐沙哑,“你为何明知我和他即将成婚,却还要走的那么近?” “你这次入宫,也是他安排的对吗?你们私底下到底接触了多少回,你们花前月下时,可有聊谈过我?” “我等了你七年啊,我在荆州城等你,我怕你一个人沦落天下孤苦无依,我掌权之后派了许多人去扬州城找你……我给你预备了郡主府,等你来荆州时,封个郡主当一当,让你忘了李承赫那个混账……” “可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 李沁儿泪滚出来,眼底尽是至亲之人背叛的哀伤。 来自身边至亲之人的背叛,她无法原谅,永不原谅! 恰在此时,岸边有登徒子甩来一串铜钱,砸在她怀里,放浪的声音隔着江水在岸边响起。 “扶摇公主,怎么不跳了啊!” “再来一曲!” 哐当! 李沁儿将怀里的铜钱狠狠砸在地上。 她擦掉眼泪,直直地看着谢绾,“谢绾,我恨你!” “我后悔遇见你!” 谢绾坐在船舱凸起的平面上,江风吹乱了她的发丝。 她看着眼前崩溃至极的李沁儿,看着她那簌簌落下的泪,她想开口解释自己与斐玉珩的关系,并非李沁儿想的那样,可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来。 斐玉珩思慕她是真。 斐玉珩拖延着不成婚也是真。 她解释再多,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只觉得好痛啊。 那麻木了很久的心脏,时隔多月,终于迎来了第一次锥心彻骨的痛。 原来世间除了亲情、除了爱情,还有友情这两字,也能伤人。 她大口的喘着气,以此来缓和那抽搐一样的心痛,可抬眸时,却看到了一艘熟悉的船舶。 白日里,姓黎那臭小子开的那艘异常招摇的南洋船舶,堵在了前方。 隔着灯火,人流和水面,那庞然大物,恍若一尊巨兽,镇在水面之上,拦住了她们身下花船的去路。 船舱内,斐香衾也发现了异常,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二话不说,立刻差人将谢绾和李沁儿压到船舱内,当着她们的面杀了那仅剩的九个幼童,在满地鲜血中,质问瑟瑟发抖的船夫。 “怎么回事?对面是哪方的势力知道吗,为何要拦路!” 船夫苦着脸解释说,“……这艘船白日里见过,船主是南洋那边富商黎家的,并不是荆州城的势力……” “船上的主子似乎是个幼童,性格散漫骄横,应该不是故意挡路的,小人这就去驱赶!” 斐香衾闻言,冷笑道:“反了天了,毛都没长齐的玩意敢拦我的路,真以为谁都敢在我面前嚣张吗?” 她拦住了船夫的动作,决定出手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敢挡她的路,真以为她是吃素的?! “箭矢准备,射杀对面船只!” …… 当第一只带着火焰的箭矢射到巨船上时,李乾一手按在桌面上,粉雕玉琢的小脸滑过一抹不可置信之色。 “她也不看看彼此船舶的体量,就这么动手了?” 血三在旁解释道:“过于自信吧。” “据说安太后养了一群弓箭手,百里穿杨不在话下,想必她带了一部分弓箭手来荆州,正埋藏在那花船之上。” “如今入夜,咱们船的面积更大些,更好瞄准,烧得也更快,对面以为我们是普通的富商,没什么反抗的手段。一波箭矢射过来,船身自燃,不攻而破。” 李乾冷笑一声,“烧起来?做梦呢吧!” 他这艘南洋商船,是六岁那年环佩姑姑送的生辰礼。 养在南方的水域上,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这巨船虽看着像木制,其实外层用的是精钢包裹,之所以涂上木纹,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别说用火烧,就是用雷劈都着不了火! 而且,这船舶的后舱上,还藏着他的秘密武器—— 改装的火炮! 两大杀器在手,对面的安太后想攻下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来而不往非礼也。” 李乾肉嘟嘟的嘴唇抿起冷硬的弧度,命令道。 “让会孚水的侍卫先下水拉网,做好捞人的准备!” “火炮……瞄准!” …… 轰! 炮火的轰鸣声落下,花船中央被炸出一个巨大的洞坑,碎裂的船舱和甲板乱飞,众人纷纷抱头躲避。 紧接着,黑黝黝的江水顺着那巨洞涌上,不过瞬间,船舱内已蓄了一层没过靴底的水。 斐香衾面色巨变,不可置信地抓着趴伏在她身旁护着她的侍卫,逼问道,“为什么对面船没有起火,你们都是废物吗?!” “砸过来的这是东西?为何会造成这般动静!” 侍卫哭丧着脸求饶,“属下也不知道啊!箭矢上都涂了燃油的,明明都射过去了,怎么一点儿火星都没见啊!” “还有这东西……属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空中有硝石的味道,似乎曾经被灭族的凌氏,曾经大批量运制过硝石,要做什么秘密武器,可被灭族之后,再也没起过什么波浪啊……” 凌氏。 这两个字勾起了斐香衾久远的记忆。 七八年前在京城西山脚下,兄长和谢绾失踪,太子在西山收缴凌氏余孽,当时确实有传闻,说凌氏用硝石在研究什么秘密武器…… 可那等无稽之谈,谁会相信? 倘若真有秘密武器掌握在李承赫手中,他又岂会纵着漠北和周朝嚣张这么多年?! “胡言乱语!” 斐香衾阴冷的眸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那船舱中央的漏洞,厉声吩咐。 “船上不能待了,需要立刻下水避难!” “让接应的船只提前过来接人,不容有失!” “今夜……务必离开荆州城!” “至于你们——” 斐香衾冷笑一声,举着手边的木棍将二人当头敲晕,而后扯着她们一跃而下,跳入水中! …… 岸边。 一直严密观察着花船动静的斐玉珩等人,在那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后,后退两步,先是惊骇地看了一眼那艘南洋船舶,接着,赶忙将眼神落在花船之上。 “船漏了!孚水者准备!” 知道李沁儿和谢绾在船上之后,斐玉珩就已召了皇宫内擅孚水的侍卫,让他们紧紧观察着花船的动向。 今夜这艘船,绝不能放出荆州城。 否则顺水漂流,离开荆州,闯入巫山峡谷的山涧之中,再想寻人,就难上加难了! 他原本等着花船游到偏僻之处,再行动作。 没想到黎家那小子如此按捺不住,这么早便开始了! 不过也是,手握此等利器,在水面之上,他怕谁? 他果然困在荆州城太久,竟然不知南洋那边,已研究出此等神异之物…… 此间事了,一定要邀请那位黎公子到府中好好聊商。 心中万般念头,抬眸看向那花船时,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围观的人群因为这突变纷纷逃离岸边,尖叫声、呼救声混杂一团,好在有守城的侍卫在一旁维持秩序,才没有发生踩踏和暴乱。 人群渐散,那花船进水,也慢慢下沉,斜起来的船舱舱门大开,里头已空无一人。 斐玉珩眼底厉色一闪而过,立刻吩咐孚水者下水。 “拦截住上下游的水流,绝不能逃离这块水域!” “记住,旁的都不要紧,谁若能救出公主和谢姑娘,赏银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就连那些还未完全离开的、擅水的百姓,也纷纷跃进水里,想要赚一笔横财。 水面顿时如下饺子一般沸腾起来,在水中逃窜的弓箭手,到了水里能力全失,被百姓和侍卫一个个捞起来,扔到岸边…… 可来来回回围着那游船打捞了三遍,仍不见斐香衾三人的身影! 侍卫统领从水面探头,拨开额上的水草,艰难道:“斐大人!找不到啊!” 斐玉珩面色难看,“怎么可能!” 水域就这么大,时间又不长,斐香衾带着沁儿跟谢绾能跑到哪儿去? …… 另一侧。 南洋巨船上。 李乾端然靠在躺椅上,看着血三指挥着底下的侍卫,将那早已布好的罗网,缓缓收紧—— “殿下!有货!” 血三眼神里带着难压的喜色,等将那网兜拖上船舱,看到罗网里头已昏过去的斐香衾三人后,恨不得给李乾磕一个,来表明自己对他的崇拜。 还真捞上来了! 李乾见状,眼底一亮,登时从躺椅上起来,快步跑过去,看到躺在罗网中已经昏迷的谢绾后,立刻吼道:“都瞎了眼吗?棉帕呢!衣服呢!赶紧送过来啊!” 侍卫忙不迭地回了船舱,捧着温热的棉巾,蹲在地上要为谢绾擦拭身上的污泥与水草时,却被李乾一脚踹开。 他恼怒不已。 “换两个婢女来!” 侍卫懵了,“这,这咱们船上没有婢女啊……” 跟着太子出行的都是一群野男人,哪里来的女眷去! 李乾噎住,眸中怒意汹涌。 一旁的血三见势不妙,狠狠给了那侍卫一脚,“往常看你是个机灵的,怎到了关键时刻如此糊涂?不知道早早的准备两个嬷嬷上船吗?” “如今只是擦身,往后要是洗漱沐浴谁来伺候?!” 侍卫无辜中枪,心里极为委屈,可被长官训斥,只能连连告饶。 血三打量了一眼李乾阴沉的眸色,知道这干巴巴的两句绝对哄不下来,眼神转了一圈,看到一旁同样昏迷不醒的斐香衾和李沁儿时,眼底一亮。 “殿下,这不是现成的嬷嬷吗!” 语罢,上前两步,一脚踢向昏迷的斐香衾,活生生将她踢醒后,才在她惊愕又忌惮的眼神中,指着一旁的棉帕,缓缓开口。 “你,去收拾一下自己,然后帮谢绾擦身,知道了吗?” 斐香衾懵了。 看着凶神恶煞的血三,看着稚嫩但威芒毕露的李乾,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荒唐无比。 哪里蹦出来的野小子,不知道她的身份吗?竟然敢对她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让她给谢绾擦身? 做梦呢吧!谢绾也配?! 见她还敢发呆,李乾上前两步,冷冷地扫视着她。 属于少年太子的杀意,在此刻,尽数泄在她的身上,威逼四射,带着令人胆寒的凌厉。 “要么照做。” “要么死!” …… 楚水北麓,巫山峡岸。 一艘低调的黑色玄木商船,自北向南,川流行驶。 李承赫坐在船舱中,指挥着越千搬来那装着衣箱的箱笼,看着那些从前他从未在意过的衣衫,认真挑选。 眼眸之中,是他这些年从未有过的灼热。 越近荆州,他便越寝食难安,就连眉心都长了好几个火痘,喝凉茶都压不下。 可他没时间关注那些。 他挑剔地看着这些衣物,语气暗沉, “这蓝纹的不好,显得轻浮。” “紫云纱虽然耐穿,但绾儿不喜欢紫色,换一件。” “还是那条饕餮暗纹的白色长衫好一点,她从前喜欢朕穿白色。” …… 越千忙前忙后,为李承赫挑选着将来进荆州城之后要穿的衣衫佩饰,只觉头大无比。 想他堂堂御前带刀侍卫总管,哪干过这种太监宫女干的活儿啊。 挑选衣衫? 除了女子,只有小白脸才会搞这一出吧? 可陛下的吩咐,他又不得不听,只能在心里暗暗念叨,下次再陪陛下出京,一定要带上寿月公公那家伙,他娘们唧唧的,深谙此道。 第90章 两船相遇时 斐玉珩看到了南洋商船的离开,但并未在意。 现在什么都没有找出沁儿和谢绾重要。 他将身上的斗篷一扯,准备跳入江水之中。 一旁的李千叶急忙拉住他,“裴大人!你若下去了,谁来主持这乱局?” 斐玉珩在心底长叹一声。 他看着身穿龙袍的青年,看着他那锦衣玉裘堆砌起来的稚嫩的容颜,还有眼底不该属于帝王的犹豫。 心头,寒意渐生。 有些失落,又有些迷茫。 沁儿把李千叶保护得太好了。 如今他都已是天子,竟然还把维持秩序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今日只是一场动乱,倘若他日有人逼宫呢? 斐玉珩甚至都不敢想象,假如找不回沁儿,李千叶往后如何自处!如何管理周朝! 靠他背后那些只知道溜须拍马的保皇党吗? 斐玉珩深吸一口气,“陛下,沁儿是微臣的未婚妻,谢绾是微臣的挚友,如今二人生死不明,微臣若不下水,心中难安!” “倘若真出了什么意外,陛下若有举棋不定之事,尽可以去宫里问太后娘娘。” 略交代了几句后,斐玉珩再不迟疑,从岸边一跃而下。 江水幽深,他生在北国并不擅孚,但此刻却顾不了那么多了。 顺着江流缓缓潜进水底,累了便浮上来撑着浮木休息,从那花船爆炸的地方,一路向南,寻了约十几丈后,发现一角被水草勾住的红裙。 他扯着那红裙扯出水面,认出了其上的鸾凤刺绣。 这是…… 今日入宫送福女身上穿的衣裙,是他亲自督着内务府做出来的。 其他三位送福女,皆被留在了宫中伴驾太后,这裙角……只可能是谢绾的! 斐玉珩眼底闪过一抹亮色。 谢绾在,沁儿与斐香衾想必也在这个方向。 总算有些眉目了。 他心中微动,再次潜水,又在水底寻了许久,终于又寻到一支脱落的珠钗。 珠钗绘雀,雀身点翠,翠环之上,挂着玉缕坠子。 这是沁儿最喜欢的一支珠钗,日常都带在身上。 看来方向是对的。 斐玉珩正要再次入水时,忽然发现挂在珠钗上的,他正准备当作杂草扔掉的那一团杂物,并非普通的杂物,而是一截勾网。 瞳孔微缩,斐玉珩死死盯着那渔网,将其拿在掌心摊开。 银线裹着铜丝,外头绑着蔓草,柔韧又有弹性…… 而且,看这断口,像是刚裂开的。 此段水域位于荆州城中央,平日里禁止垂钓,但凡被检举者罚银百两,更别说用网捕捞了。 而且,这渔网时新断的。 想到刚才那放了一炮之后悠然离开的南洋船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猛地浮上心头。 该不会…… 沁儿她们在那座南洋游船之上吧! 斐玉珩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急忙跃出水面,正要同李千叶商议时,便见一群侍卫抬着太后的銮驾,慌慌张张地来到岸边。 太后眼底尽是急色,扶着宫人的手冲到浑身湿透的斐玉珩身前。 “玉珩!” “听说南洋黎家那小子的商船折腾出滔天的动静来了?千万不能让他离开荆州城啊!” 斐玉珩见敦儒太后如此疾色,忙上前行礼,“卑职见过太后……” 敦儒太后一把将他拉起来,“他不是南阳黎家的孩子,他是李氏王朝的太子李乾啊!” 黎,李。 一模一样的读音,让斐玉珩豁然开朗。 怪不得那小子如此滑头,怪不得那小子看他的眼神总是奇奇怪怪的,怪不得小小年纪便敢带着侍卫周游天下,他竟然是那位少有才名的太子李乾! 斐玉珩知道了李乾的身份后,垂到一半的心脏这回重重落下。 晚了。 一切都晚了。 距离那南洋商船离开已有半个时辰了,这时再封锁城门……只怕来不及了! …… 自然是来不及了。 灯火辉煌中。 一百两银子的过路费往那官差手里一扔,斐玉珩亲签的通城文书往外一亮,城门处紧缩的水闸被拉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来。 一艘巨擘,缓缓驶离荆州城。 夜里江上风寒,李乾换了一身厚些的锦衣,搁下手中描绘巫水两岸地理人情的书,看向那缓缓闭合的城门,眼神闪烁。 南下一场,本来是打算在扶摇公主的婚典之上,折腾出一场三国闻名的动静。 不然,他为何要将研制的火炮安在这船上? 可惜被漠北那不争气的安太后给横插一脚,让她给抢了先机,如今只能拾些牙慧,收拾收拾残局了。 比如…… 将安太后跟李沁儿绑回京城。 宽大的船舱内,除了他读书写字的地方外,还另空出了三个隔间。 左手第二个隔间内悉悉索索,折腾了好一阵,动静才落下。 接着,双脚被拷的斐香衾,阴着脸,提着那血水与脏水混杂的木桶出了房间。 早候在外头的血三,将那干净的水桶换给她。 语气虽不温柔,但也客气。 “最后一次了,再给谢夫人擦洗一遍吧。” 斐香衾深吸一口气,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 这都第三桶了!谢绾的身体是金子做的吗?要一遍又一遍的擦! 她从醒来到现在,除了中间被喂了一盅毒药之外,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全用来伺候谢绾了! 可刚才那些人强灌给她的毒药她认识,是漠北有名的还魂散。 此药入腹,需要每日服用解药来驱毒,一日三回不可中断。 倘若一天少吃一回解药,必会肝胆碎裂而亡! 若是在漠北,她何愁没有解药? 可偏偏这毒是这姓黎的臭小子给喂的……她如今孤立无援,没有任何暗卫在身边陪护,为保小命,不得不听命于他…… 只是她就不明白了。 这姓黎的小子跟谢绾有什么关系,为了能好好照顾她,竟然这般费尽心思! 倘若……倘若她也有一个这么贴心的孩子就好了。 斐香衾想起自己远在漠北的痴儿,平日里只会叫娘吃奶,除此之外,再也做不了其他…… 心中一痛,斐香衾正要提起面前的水桶时,忽然听到隔间内传来嘤咛声。 谢绾醒了! 她还不待有所动作,一直在那支着下巴看书的李乾,却迈着小腿飞快地走过来。 眼底尽是急切。 可等走到隔间门口时,又强迫自己维持住端庄的仪态,将脚步缓下来。 对着斐香衾,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了一声。 “愣着干什么,没看到你主子醒了吗?还不赶紧进去伺候!” 主子。 这两个字无异于一巴掌狠狠抽在斐香衾脸上。 她堂堂太后,在漠北时万人之上,除她以外皆是蝼蚁,到了荆州她隐藏身份低伏做小已经不易,现在……竟然成了谢绾的奴才? 斐香衾心有不甘,正要开口分辨,便听那黑了心肝的少年冷冷威胁她。 “半夜是不是还要服一次解药?到时候你记得找血三拿。” 斐香衾深吸一口气,咽下那汹涌的委屈和怒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命在这少年身上系着,她不敢不照办。 再忍忍。 等接头之人过来将她救走,她势必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知道,谁的拳头更硬! 忍辱负重的斐香衾进了屋,扶着在床上幽幽转醒的谢绾坐起来,对上她眼底的惊诧之色,闷着胸口那一把老血,艰难道。 “谢夫人,您醒了……” 谢绾揉了揉眼,看着态度恭顺的斐香衾。 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昏迷之前不可一世杀人如麻的斐香衾,怎么一睁眼变成了这般姿态。 还半跪在她面前叫她谢夫人? 她一定是没睡醒。 谢绾伸出右手,掐了斐香衾一把,对上后者难看的脸色,问道。 “疼吗?” 斐香衾血冲大脑,双眼发红,咬牙切齿,“疼……” 她的肉也是肉,怎么可能不疼! 谢绾缓缓地将手抽回来。 会疼的话,那就说明不是做梦了。 她抬眸,茫然地眼神在四周转了一圈,看着那挂在船舱上的各色珍异画卷后,后知后觉地道,“这是在船上?” “是。”斐香衾垂首,不让谢绾看到她眼底的恨意。 谢绾的记忆缓缓回笼,下一刻,双手按在床帮上,语气焦灼,“沁儿呢?” 她记得昏迷之前,她死死抓着沁儿的手,如今她和斐香衾都活着,沁儿去哪儿了? 提起李沁儿,斐香衾眼底闪过一抹得色。 呵。 李沁儿还不如她呢。 好歹她是第一个醒来的,还有点儿用处,还能做个伺候人的活计,被灌毒药时,也喝了点儿热茶,还换了一身衣服。 李沁儿喝水喝的太多,至今昏迷不醒,在船尾的货舱里躺着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斐香衾如实相告。 谢绾却坐不住了。 披着衣服便下了床,等走到船舱看见翘首以待的李乾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是这臭小子救了她们。 …… 谢绾被斐香衾抓到船舱上后,想到很多个可能,唯一没想过的,是自己竟然会得救。 可如今,看着对面那不及自己胸口,穿着一身锦衣,满脸写着快夸夸我的少年,不知怎得,心底一软。 论起来,这少年救了她两回了。 当初经过那山贼的地界时,即便没有这黎钱的出现,那群心狠手辣的山贼也不会放过她。 虽然她也能靠自己从山贼手底下逃生,但到底要多废些周折,不会那么顺利。 本以为山水一程,也就那么一场的缘分了。 谁曾想,彼此竟然还会在荆州城遇见。 想到昏迷之前,船舱被炸出的那一个巨洞,谢绾眸底一颤,忽然想到一件事。 当年她在太子府居住时,听到过李承赫跟下属之间的闲议。 说是凌氏之所以各地采买运送硝石矿,皆因为他们曾经得到了前朝的一份秘传,那就是制作新型武器,名叫震天雷。 此雷用硝石与磷石作原料,用特殊的温度和手法杂糅到一起后,引火点燃能造成巨大的爆炸。 当时太子近臣提议,让李承赫继续投入人力物力,接手凌氏的底子,继续研究这震天雷。 可后头随着凌氏覆灭,这震天雷的音息渐歇,不再听人提起,谢绾也以为李承赫放弃了对此的研究。 毕竟,若真研究成那传说中的震天雷,天下的乱局又怎会僵持这么久? 今日那场动静,跟传说中的震天雷有些相似。 可久居南洋的黎家子,怎会知道京城已亡黎家的辛密? 黎钱,黎钱…… 谢绾在心头念叨着这个名字,看着少年那近在咫尺又有些熟悉的五官。 黎钱,那不就是李乾吗! 七年前,她诞下孩子,还未来得及看孩子一眼,便被李承赫带入京中,取名李乾封为太子…… 一晃七年,她终于身体恢复能够下山,谁曾想,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她的亲生子! 谢绾看着李乾那眼角眉梢勾起来的笑意,自己的视线却渐渐模糊起来。 她曾设想过很多母子二人相认的情景。 她抱着他倾诉多年错过的遗憾,询问他在深宫里长大是否安乐,像娘小时候待她一样,检查他的功课,询问他有没有好好读一读论语和诗经。 甚至,她还会做了她最擅长的点心,做她最爱的青团…… 对了,青团。 谢绾猛地想起来,在山贼窝里时,眼前的少年,似乎曾递给她两枚青团,还告诉她,说他喜欢吃甜口的,他爹忒没有情调,就喜欢咸口的青团……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啊。 原来她最在意的人在身边,她却不知。 眼底的泪水蓄结成雾,又被吹进船舱的江风给吹散。 谢绾眼底再次恢复清明,看着少年那仍旧傲娇的表情,温声道:“是黎公子救了我吗?多谢黎公子的救命之恩。” 两人见了数回,她少有这般温言软语的时候,李乾小脸一红,别开脸没有看她,嗡声道。 “既救了你,你就拿命相抵吧,往后在我身边做个贴身伺婢,伺候我的衣食住行,也算偿了这场恩情。” 谢绾眼底莹然一笑,微微屈膝,便要行礼,“如公子所言。” 她敢行礼,猜测到她身份的李乾可不敢接,往后退了两步,眼珠子一转,忽然道。 “我还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第91章 对面是陛下的船只 李乾眼底颤了颤,露出狡黠的光。 “允你跟在孤身边,但你现在这张脸……” 一回宫,定要掀起许多风浪来。 “这张脸孤不喜欢。” 李乾眉毛微扬,尽是少年意气。 “你与孤初次相见时,那张脸看着就不错,往后你若跟在孤身边,还把脸涂成那般模样吧。” 他这样,有他的私心。 父皇曾因谢绾之故,对他大发雷霆。 阖宫上下对于谢绾的身份,更是忌讳莫深。 听愉妃娘娘说,谢绾在皇城并没有什么友人,反而有许多仇人。 与父皇的关系,更是扑朔迷离,爱恨交织。 他贪恋着她在他身边的感觉,毕竟天底下哪个孩子不巴望被自己娘亲宠着。 可他也不能这么将喜好闲云野鹤生活的谢绾,这样随意牵扯入皇室之中。 所以,不妨让她做自己宫里的嬷嬷,随时跟着自己,二人也能多一些共处的时间。 谢绾虽感情淡漠了,但智商没降低。 自然能察觉到李乾话中的未尽之意,心底不禁一暖。 母子连心,即便她只生未养,可自己的孩子却还是能体谅她。 点头,温和一笑,“好,都依你。” 李乾眼底的笑意顿时化开。 不再拘谨,而是招呼着谢绾往船舱中央走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叫你晚嬷嬷。” “你昏迷有三四个时辰了,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儿什么?” “你爱吃淮扬菜还是鲁菜,我吩咐厨子给你做去。” 谢绾经他提醒,才陡然想起心头挂念之事。 立刻担忧地问道,“沁儿呢?她在哪儿?” 李乾清了清嗓,眼神躲闪,“你是说扶摇公主啊……” 他曾听闻,母亲和扶摇公主有些交情,但扶摇公主毕竟是敌国的一号人物,他断不可能让她享受多好的待遇。 能在水中将她捞起,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施恩…… 李乾指了指船尾的方向,“人还有口气,但仍是昏迷不醒,你放心,短时间内死不了。” “若几日未醒,你也不用着急。” “等离开周朝到了安朝境内,寻了洲岛靠岸,找个大夫为她瞧一瞧便可。” “不必担心。” 说来,扶摇公主跟他同姓,算是他的姑母,在民间的名声也不错。 他才会大发善心给她找大夫。 若是旁人,定要跟对待斐香衾一样,喂了毒药几脚踹醒,省时省力。 谢绾听他这般说,担忧未退,“我去看看她。” 李乾立刻给血三使了个眼色,将她拦住。 这怎能急慌慌的去看? 船舱里头扔的都是些秽乱的杂物,各种鱼龟河鲜堆积,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待的。 别冲撞了她。 李乾摆了摆手,“你往后便是孤身边的头号掌宫嬷嬷了,哪里至于你亲自过去寻人。” “香衾——” 他朝隔间内叫了一声,不过多大会,脸色阴沉难看的斐香衾便迈着僵硬的步伐出了隔间。 李乾见状,眉头微挑,“一会不见,你又躲进去讨懒了?” 斐香衾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这个兔崽子! 还有那个称呼……香衾两字是他该叫的吗?! 单单在这小混蛋面前这般丢人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当着谢绾的面叫。 怨怒无处发泄,扫了一眼谢绾,她心头妒意更重。 谢绾当年不是跟尚为太子的李承赫也有一腿吗? 如今李承赫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她也要攀上吗? 她是不是就喜欢太子这个身份啊。 心底尽是怨怒与恼恨,可小命捏在李乾手中,斐香衾又不能当场和他翻脸,只能强忍住心底的暴戾之气,在脑海里给他安排了未来无数种残忍的死法后,阴着脸,杵在李乾面前,一言不发。 李乾从袖中翻出一个药瓶,从里倒出一颗圆溜溜的药丸,跟投喂小狗似地扔到斐香衾面前。 斐香衾下意识地去接,接到之后二话不说便往嘴里塞去。 解药放在哪里都不踏实,还不如先这么吃掉。 只是。 药丸入嘴,怎么一股甜味,还有人参的味道? 这…… 斐香衾惊愕的抬头。 便见那黑了心肝的少年笑眯了眼。 “香衾啊,你可真是一个合格的奴才,不过是一颗人参养荣丸罢了,哪值得你这般姿态?” “喜欢是吗?” “都给你。” 少年恶趣味地将手中的瓶子一抛,砸进斐香衾怀中。 斐香衾错身躲开,后退两步,看着那应声碎裂的瓷瓶,气得恨不得冲上去撕了李乾! 谢绾见状,眉头微皱。 这孩子,玩心太重,性格也被李承赫养的有些执拗了。 虽是太子,却也不可如此玩弄人心。 李乾玩心正盛,准备再逗弄斐香衾一番时,忽然看到谢绾那不赞同的眼神,呼吸一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没意思。 他取出真正的解药,像鱼饵一样在斐香衾面前晃了晃,脸上笑意收了,语调也恢复正常。 “去给扶摇公主也好好收拾收拾,帮着抬来船舱内,这枚解药,待会儿便当作你的嘉赏。” 斐香衾眼前一黑。 三个人同时被打捞起来,为何她就是做奴婢的那个? 但在一旁血三的眼神威胁下,她只能咽下那不甘,将恨意埋藏,深吸一口气,提着水桶出了舱门。 不就是给李沁儿再洗个身子吗? 如今这点儿屈辱算什么,笑到最后才算赢。 …… 次日午时。 守在李沁儿床畔的谢绾,察觉到了床上传来的动静。 睡了一天两夜的李沁儿,没等到靠岸寻医,已幽幽转醒。 她眸光微凝,盯着船舱上的漆花柱子呆愣了一瞬,转过僵硬的脖颈,看见谢绾时,眼底一喜。 “绾儿!怎么是你!” 喜气未达到眼底,那些迟来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 她伸出来的右手僵在半空,眸光从惊喜、期待,变成了陌生与隔离。 她往床榻里面挪了挪,声音冰冷。 “这是哪儿?” 谢绾捧过一直用小火煨着的热茶,细白的指尖翻开茶盖,给她递了过去。 “进宫为你送礼的少年是安朝太子李乾,你我落水之后,他将我们救起,准备带回京城。” “如今已到滨州了,等船再行一日,便到安朝的地界了。” “沁儿,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乾虽然没有杀心,但对你却极为忌惮,还是按兵不动,养好身体为妙。” 李沁儿听她字字句句皆是劝慰,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的燥怒之意。 蓦地转身,一把打翻那捧在谢绾手中的茶盏,冷笑道。 “当初你为了逃离京城,无所不用其极,我真以为你对那地方死心了,对李承赫再无妄念了,拼尽全力的帮你。” “如今你倒好,知道荣华富贵的好处了,巴巴跟着要回京城是吗?‘ “谢绾,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认识这所谓的安朝太子,你入荆州……本就是居心不良!” 谢绾看着那碎裂在地的茶盏,心中不由叹息。 她去荆州,跟李乾没有半点关系。 她纯粹是得知沁儿成婚的消息,为她开心,想要过来为她庆典。 谁曾向,婚礼前夕,会生出这么多是非。 不仅毁了沁儿多年成婚的盼望,还害得她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她也曾想过像李乾开口,放了李沁儿。 但很快自己又把这个想法抹灭。 她于李乾,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生母罢了,只有生恩并无养恩。 而且,因她的大意,害的李乾一个人在那样吃人的深宫里长大,她对他是有歉疚的。 爱之深,欠之久。 金尊玉贵的太子能顾念这几分生恩,能把她留在身边,母子两人能好好培养感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她若开口让李乾放了李沁儿,那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便是拿这点可怜的生恩,来丈量人性了。 李乾身为储君、身为太子,无论于公于私,绝不会纵着她将李沁儿送走的。 谢绾没有理会地上的碎盏,身子又往床边靠了靠,确定外头无人偷听后,压低声线。 “我虽不能将你放走,但却比你多了几分自由,一路上可以替你传递些消息。” “再过两日,等到了江州靠岸时,到时候要从水路换成陆路,江州渡口又是繁华景胜之地,想必能为你争取逃离的机会。” “到时你让人过来接应你便可。” 谢绾说完,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和当年她在京城,沁儿交代她如何逃出太子府一般。 谁曾想,兜兜转转七年过去,彼此身份互换,当年逃亡之事,又要重演。 可七年前,二人是知交好友。 七年后,谢绾一腔热情,李沁儿对谢绾却只余猜忌。 “你会那么好心?” 李沁儿按着胸口咳了两声,谢绾急忙给她递上帕子,又被她一掌挥开。 “别碰我!” 咳够了的李沁儿,眼底布满冰霜之色。 她声音冷漠,说着伤人至极的绝情的话。 “我跟着李乾去了京城,也许他还会看在我们血脉相同的份上,留我一条活路。” “可我若听了你的指挥着了你的道,怎知你会不会给我来一个釜底抽薪,将我溺死在江畔?”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真以为我是当年那个三言两语就会被你哄骗的小女孩?” “我用利益可以打动李乾,我用金钱可以打动斐香衾,可我拿什么来相信你?” “你巴不得我死在这江上,好享受男人的喜爱和崇拜……这是什么……” 李沁儿眸光落在谢绾的锁骨间,不等谢绾拒绝,将那挂在锁骨的绳子扯过来。 待看到绳子上绑着的玉锁时,对于旧友的最后一点信任,消散殆尽。 啪—— 她扬手,狠狠给了谢绾一巴掌。 双眸猩红似血。 紧紧攥着那玉锁,恨不得掐进掌心,融入骨血。 “原来如此……” “呵呵。” 她看谢绾的眼神,甚至带上了一丝恨意。 “当年你赠我的玉佩,曾在关键时刻为我挡了一箭。” “我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发誓要将你视为生身姐妹,为你封郡赐地。” “碎掉的玉佩,斐玉珩说要打成一对同心锁,好证明你我之间的姐妹情。” “我怎么那么傻呢……乖乖听话……” “到头来,竟为你们打了一对同命锁。” “你告诉我,那一只是不是在斐玉珩身上!是不是也在他胸口挂着!” “你喜欢他你早说啊谢绾!一个男人罢了,本宫又不是让不起,你为什么偏偏背着我……” “还是说你就喜欢偷人的感觉?” 因爱成痴,因痴生恨。 此刻的李沁儿理智全失,眼前闪过这么多年她对斐玉珩的复出,闪过那一个个因为脚筋被抽,而痛到失眠的雨夜,想到因为谢绾的失踪,她这么多年孜孜不倦的寻找…… 只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当年宫中那场赏蟹宴。 她本以为是斐香衾走了歪路,是斐香衾背叛了大家的友谊,可如今看来,斐香衾是真小人……让人敬佩。 谢绾跟斐玉珩是伪君子,让人恶心至极! “滚!” 想到恨处,李沁儿再也不愿看见谢绾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指着隔间门外,冷声道:“不要让我看见你!赶紧滚!” 隔间内的动静,到底还是把李乾引了过来。 他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看着谢绾眼底的神伤,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怒意和警告。 谢绾可轮不到别人来骂。 “李沁儿,你当你还是那个一呼百应的长公主呢?” “如今你只是阶下囚罢了。” “当囚犯还敢发脾气,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孤警告你,如今谢绾是孤身边的绾嬷嬷,你若再敢对她大呼小叫……” 还要再言,忽然听到外头传来血三的声音。 “太子!不好了!” 血三阔步而来,脸色呈现一种诡异的红,不知该怎么开口。 “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您要先听哪个?” 李乾无语至极。 “按顺序说!” 血三哭丧着脸,“好消息是,咱们前面一百米处,是安朝接应的船只,有十几艘,看着装备精良,不必担心后头周朝追上来了。” “坏消息是,为首的船只,掌舵之人……如果没看错的话,好像是越千大人。” 此话一出,不仅李乾,谢绾和李沁儿俱都看了过去。 越千?! 在京城混过的人,谁不知越千是李承赫身边的头号狗腿?与他寸步不离? 第92章 李承赫吃醋了 万顷碧波上。 李承赫也看到了对面那跨浪而来的巨船。 下一刻,越千拉开帘子,满面惊喜地说,“陛下!对面是太子的船只!太子肯定在船上!” 他认得这艘船。 船上布置震天雷时,他还看过那图纸,绝不会认错! 李承赫闻言,眸光微动,凤眸深处却并未起太多波澜。 原本,他南下是为了寻找李乾。 若是之前看到这艘船,他定不会这般平静、会立刻起身,将那臭小子拖过来好好问责一番。 但此刻,他满心满眼皆是去荆州寻找谢绾,懒得同李乾浪费时间。 可想了想,顾念着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便对越千颔首道。 “待会儿两船相接时,乘竹筏将他带过来。” “遵命。” 越千跟了他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他心底惦念之事,忙点头应下,出去准备竹筏。 …… 半刻钟后。 换了一身万里江山纹的李乾,整了整腰间系着的金缕玛瑙玉冠,收起那混不吝的态度,端着小脸,上了李承赫的游船。 他已经做好了被李承赫痛骂的准备,袍角一掀,行了个大礼。 “儿臣见过父皇,问父皇安。” 他料想的腥风血雨并未压下,相反,他在李承赫叫他平身的声线中,竟听出了一丝温和。 “起来吧。” “你这是从荆州折返了?” 李乾眼底的惊异之色一闪而过,在宫人的引领下,坐在了李承赫右手下方的矮椅上。 如实道,“是。” “荆州城大乱,不宜久呆,再加上儿臣绑了周朝的扶摇长公主,如今得尽快离开周朝域界。” 初听这话时,李承赫并不在意。 他只在自己心底盘算着,到荆州城还有几日,这几日他能做些什么,好再遇绾儿时,讨她开心。 到现在,崆峒山得到的谢绾生还的消息,还萦绕在他脑海中,迫地他夜夜辗转不能寐。 跟做梦一样。 与李乾的相见,也不过是想说两句场面话,让他尽快回京去。 他根本没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可此刻,游离的思绪终于被李乾的话给追回来,他抬眸,错愕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李乾清了清嗓,自知理亏,将荆州变故的原委复述一遍后,对面的李承赫肉眼可见的慌了。 荆州乱成这样,李沁儿如今在自家儿子手中,那谢绾呢? 他还能去荆州找到谢绾吗?! 不行。 千万不能慌。 李承赫深吸一口气,蓦地起身,日光刺过来,将他宽厚的肩膀在地上拉出一条狭长的影痕。 “李沁儿在哪?带她过来见朕!” 谢绾与她是至交好友,她那定有谢绾的消息! 倘若消息属实,他不介意将她放走……再给周朝几年活路! 李乾并不知自家父皇心里所想,还以为他是迫不及待地想了解荆州详情,立刻对身后跟来的血三吩咐道:“去,将——” “等等。” 李承赫出言打断。 寻人事急,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这来回上。 “朕亲自过去。” 李承赫跟着上了竹筏,朝对面的南洋商舶奔去。 李乾没料到父皇这般冲动,开口想要阻拦,却实在找不到由头,只能一边给血三使眼色,一边提着脚步跟上。 谢绾也不知上妆了没…… 千万别被抓个正着啊! …… 李承赫一进船舱,便看到一个黄面嬷嬷,扎着妇人的发髻,斜插一支木簪,朴素又清寂。 她正在将那架子上摇晃的古画给摆正。 听到动静,淡漠的回头,冷静无波的眸光掠过他,略微颔首行礼后,继续自己原来的动作。 李承赫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水域上,一个巨浪打来,船身摇晃,他脚下不稳,身形也晃荡,若非一旁的越千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只怕会跌坐在地。 越千撑着李承赫的身子,朝那黄面嬷嬷望过去。 这……普通的中年妇人,除了比宫里的那些嬷嬷瘦些,长的黄些,没什么稀罕的啊。 李承赫甩开越千搀扶的动作。 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狂跳的心脏,状似不经意地坐在一旁的茶台前,眼角余光却落在正在博古架上整理古画的谢绾身上。 他曾认错过一回,换来了一生之殇。 苍天垂怜,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回再不会认错了。 越千见李承赫见李承赫僵坐着,觉得这也不是个事。 又见这偌大的船舱内,只有谢绾一个黄脸嬷嬷,便开口斥道,“怎么做奴才的,去给陛下倒杯凉茶过来。” 话未说完,后背忽然涌起森森冷意。 分明是盛夏暑热之际,他却觉得自己像置身数九寒冬一般。 怎么回事! 越千猛地转身,向异常处望去,迎上了李承赫欲要杀人的凶唳眼神。 “陛,陛下……” 越千有种他再敢胡说一句,李承赫立马要送他去地府报道的错觉。 他快哭了,哽咽了两下,双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直到那整理画框的黄脸嬷嬷开口,才打散这殿内冰冷至极的空气。 “青瓷壶里的茶都是冷好的,搁有冰块。” “陛下喝的时候慢些,别伤了胃。” 谢绾将用帕子将古画上的灰尘擦干净后,行了个礼,匆匆离开此殿。 李承赫一边伸手按住那青瓷壶,一边呆呆地看向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未言。 似痴了一般。 直到越千为了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躬身走过来,要为李承赫倒茶时,李承赫才回过神来。 而后,挥出去一巴掌打断越千的动作。 横眉看着他,眼底是隐忍的怒意。 “滚!” 李承赫护着那青瓷茶壶跟护宝贝似地,疾言厉色,“朕允你碰了吗?!” 越千僵住。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比死了爹还委屈。 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越靠近荆州越喜怒无常啊! 不就是一壶茶吗?他是能下毒还是怎么着,为何不让他碰! 与此同时,坐着另一艘竹筏赶过来的李乾,一进殿,看到死死抓着青瓷茶壶不放的李承赫时,眼底一跳,心觉不妙。 下一刻。 帝王的冷眸刺过来,带着不加掩饰的质问之色。 “你倒是能耐。” 李乾脚步一顿,兀自翻了个白眼。 完了,果然瞒不住父皇,还是被他发现了。 棋差一招啊。 这么多年,他私底下耍的那些小动作小手段,哪怕他做局做的天衣无缝,父皇都能一眼看穿。 谢晚之事……更是如此! “跪下!” 李承赫陡然发难,捏在青瓷茶壶上的五指,因控制不住波澜的心绪,而隐隐发抖。 李乾朝嘴巴一撇,不敢反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么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他,他在外头再怎么嚣张玩闹,都无所谓,可到了父皇面前,总得扮个乖乖听话的模样,否则父皇绝不惯着他…… 父皇二字,在宫里,不仅是父也是皇。 李乾不甘地跪着,眼神乱转。 李承赫则缓了许久,才整理好自己的呼吸和思绪思绪。 再抬眸时,隐忍冷静的眸光中,带着一闪而逝的水雾。 当然,这点失态,无人察觉。 “那黄脸嬷嬷是谁?” 李乾心道果然如此,父皇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他如今都七八岁了啊! 父皇与娘亲之间的羁绊……远比他以为的更深…… 压下那琐碎的念头,李乾嗡声道,“她……曾救过儿臣一命,儿臣也救了她一命,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儿臣看她一人孤苦无依的,便许了承诺让他跟儿臣一起回宫,做东宫的掌宫嬷嬷。” 回宫两字,让李承赫又惊又喜。 “她同意回京?!” 李乾半真半假道:“是啊……” “她说看我像极了故人的孩子,所以想贴身照顾我,父皇您不知道,这一路上到了夜里,都是她给我掖被……” 李承赫眼底的惊喜,听了这话,又被那涌起来的酸涩和嫉妒给淹没。 果然,在绾儿心中,儿子远比任何人都重要。 她能为李乾再回深宫,却绝不会为他涉足京城。 看着跪地的李乾,念着谢绾对他的维护之意,怕一会儿跪久了惹了谢绾生气,也不敢再让他多跪了,压下脾气,对他抬手示意。 “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起来回话吧。” “虽然你私自出京差点儿惹出大乱,可念在你活捉了周朝长公主的份上,便功过相抵了吧。” “此事之后,万不可再如此鲁莽冲动,知道吗?” 他这话一出,李乾眼都亮了。 几乎瞬间,他就摸清了父皇对自家娘亲的感情和态度。 父皇绝对做过对不起娘亲的事,否则绝不会把姿态压得这么低! 多年来,父皇将他养在膝下,虽然事事不假他人之手,将他作为下一任储君精心培养,可一直都是严父的形象,对他要求极高。 他干了这么大一桩不靠谱的事,他已想过再见父皇时,父皇会施加给他的严刑厉罚了,却没想到,父皇会这样轻拿轻放。 绝对是看在娘亲的面子上! 往后……娘亲就是他的护身符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李乾起身后,迎着李承赫期待的眼神,心里起了恶趣味,只字不提谢绾,而是说起了李沁儿。 “父皇,您不是过来寻扶摇公主了吗?儿臣这就差人将她带过来。” “不必着急。” 李承赫出言打断。 眸光,时不时往隔壁的船舱瞥去。 刚才,绾儿是朝这个方向去了吧? 他之所以找李沁儿,就是想从她身上打探出绾儿的消息,如今绾儿已寻到,他哪还有功夫在李沁儿身上时间浪费。 “她不打紧。” “你坐这边来,一边喝茶一边将你和那……嬷嬷,几时相识,都发生过什么,一一禀来。” …… 谢绾没有再待在船舱中,而是去了甲板处。 血三汇报看到越千的时候,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迅速找了药水将脸上涂抹一通。 可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李承赫。 不过一眼,便被他认出。 呵…… 如今认出有什么用呢? 她们早已错过了…… 双手撑在栏杆上,任江风吹拂过脸颊,吹起她的发丝,和着江上的风声,呜咽在耳畔。 离开崆峒山后,她就知道,她总有一日会和李承赫再次见面。 她想过无数种他们再见的时间、地点、情形,却没想到一切会来的这么突然。 曾经抵死爱过的人,又让她失望心死如灰的人。 纵然她已服用了生死蛊,纵然她觉得自己早已情断,可她总觉得,再见之事,心底还会有波澜。 毕竟他是她的前半生啊。 可如今…… 谢绾手掌附在自己的心脏之上,那个位置,跳动如常。 一点点特殊的情绪都没有。 再次见面,没有爱,没有恨,没有眷恋,也没有怀念。 就好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般,让她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认出乾儿时,心脏还多跳了几下。 认出沁儿时,她心底涌现过欢喜。 甚至认出斐玉珩时,她都有故人重逢的感慨。 可如今,李承赫就站在她面前,她却平静好似那永不会再起涟漪的深潭。 无爱,无恨,无情,无感。 生死蛊真的是个好东西呢。 谢绾抬眸,看着远处波澜渐生的江面,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回到京城…… …… 李承赫赖在船上不走了。 怒气冲冲的李乾带着这个消息找到了谢绾,满腹抱怨。 “上船之前,他还说他急着去荆州呢,没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让我早点回京。” “可到了咱们船上,他舍不得这阔绰的船舱,竟赖着不走了。” “还把他那几艘小船上的日用品全搬了过来,占了我住的那间舱房……” 李乾不满地嘟囔着,一边嘟囔一边打量谢绾的神色,而后从侧面悄悄问她。 “孤问你,倘若有一天父皇要你去养心殿伺候,你会去吗?” 谢绾正在烛火下为他缝补那脱了线的亵衣。 晃荡的烛火将她发黄的脸颊,打磨地温柔如蜜。 “不会。” 谢绾笑着看他,眸光温柔如水。 “奴婢便是再不知好歹,也不会舍下救奴婢于水火的太子,去那养心殿里受人指使啊。” “但若是殿下主动开口,将奴婢送过去——” “不可能!” 李乾立刻打断她,向她做出承诺,“爷今儿跟你个准话,无论是在东宫里头还是在皇宫里头,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整个安朝,没有爷点头,谁也不许欺了你去!” “还有周朝和漠北,你放心,等爷再长几年,一并给收过来,到时候你若伺候的得意,爷随便赏你个封地,让你做个老封君!” 第93章 京中新进一批秀女 谢绾看着他熠熠的双眸,笑着吃下他画的大饼。 “好,往后的奴婢的荣华富贵就全靠殿下了。” 有个封地,做个老封君,每日在庄子里走走逛逛打打牌,享受着悠闲的时光……但愿来世,她能过上这样的人生吧。 谢绾心底万念,手中针线穿梭,将那浅草花纹缝在了亵衣脱线的缺口外侧。 李乾看着那浅淡的纹路,有些不解,“你缝的这花纹确实不错,配色也好看,可为何要缝到外面,不都是缝到里面吗?” 谢绾咬断线头,往他身上比了比,带着些宠溺。 “亵衣是贴身之物,若将线头缝到里面,行走之间,难免会摩擦你的皮肤,虽不影响日常行动,可若红了肿了,到底不美。” “缝在外面,虽然不美观,可却不会伤到皮肤。” 这话,是娘告诉她的。 那时她只觉娘的声音比那舒缓的夜色还要温柔,比窗外的虫鸣声还要静谧。 娘也是绣了这样的浅草纹,笑着捏着她的鼻子,说她的绾儿身娇体弱,一点点线头没处理好,摩擦到皮肤上,便极容易红肿过敏。 所以在扬州时,她的亵衣都是用开春最早的那一批春蚕,吐得最里头的那层薄丝钩织。 一尺价值千金,可娘亲和爹爹花起来毫不手软,只为给她提供世上最好的供养。 谁曾想,兜兜转转,她也做了别人的娘亲,也学着娘亲的模样为他缝衣。 “再穿两日吧。” 谢绾在李乾那如烛火一般晃动的灼热眸光中,温声开口,“你这次出来就带了这几套亵衣,缝缝补补穿着吧,别觉得委屈,等到了江州的成衣店,买些新的穿上,旧的扔了便是。” “身为太子,穿着缝补的旧衣确实不像话。” 素来桀骜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李乾,听她这话,立刻就想开口反驳,却又因为近情情怯,咽下反驳的话音,哼了一声,眼神看向别处。 才不会呢。 谢绾缝的衣服,他才不会丢掉呢。 这可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礼呢。 “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谢绾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缓缓起身,走向榻边,为他整理着床铺。 这几日,她守在沁儿身旁,也未好好休息,精神有些熬不住了。 收拾完床铺后,谢绾抬步刚要走,忽然听那便宜儿子在后头道。 “出宫之前,京城里新进了一批秀女,各个都是妙龄芳华,等待着入宫封妃封嫔……你……你生气吗?” 谢绾眉头微挑,淡然转身,“与我何干?” 她心里早没有半点涟漪了。 李乾咬唇,“你若是不开心,孤可以帮你……” “不必。” 谢绾笑着打断他,看他的眸光,比月下的清辉还要清亮。 “奴婢只是您的贴身嬷嬷罢了,哪里敢对后宫大事发表意见,太子想做什么事,不想做什么事,都不必问奴婢的意见,您自己做决定便好。” 语罢,行礼离开。 李乾等她的背影消散在船舱后,盯着烛火与黑暗交界的光影,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娘亲是什么感觉,因为在愉妃身上,他只感受了尊敬,却感受不到亲昵和爱。 得知自己的生母并非愉妃,而是已经死掉的谢绾后,他也曾失落,也曾迷茫,也曾幻想。 可如今,去世的那个人死而复生,成了他身边的贴身嬷嬷,他觉得心脏一直缺失的那一块,终于要被填满时,却敏感地发现不太对劲。 谢绾爱他,却也不爱。 明明那么近,近的触手可及。 却又那么远,好像她与他永远无法像真正的母子那样,亲昵如许。 宫中没有跟他同龄的孩子,也没有生了孩子的后妃,他想知道有娘亲是什么感觉,也曾跟着自己的伴读,左仆射侍郎家的公子,去侍郎家中待过。 那位侍郎夫人看着好友的眼神,带着宠溺、带着偏爱、带着严厉,却没有谢绾眼底那一闪即逝的隔离之色。 应该是因为他们相处的太少吧。 李乾告诉自己。 他再对谢绾好一些,再多给她一些权力,再把这些年收的礼单捧过去,任她挑选,她应该会更爱他一点。 李乾劝服了自己,回到了谢绾为他铺好的床榻上,辗转许久,终于浑浑噩噩的睡去。 船舱另一侧,谢绾也睡了。 呼吸清浅,面容沉静。 船舱内燃着清雅的鹅梨香,清甜的香味冲淡了江水淡淡的腥气,让人好梦。 并不知道有人站在船舱外,守着窗户,在外候了她一夜。 江上的露水沾染了男子的发须,眉鼻。 他削瘦的五官在月光的笼罩下,更显薄凉。 他隔着那窗扉,听着那几近于无的呼吸声,不知为何,眼眶一热,竟生出流泪的冲动来。 为了压制住那夺眶的泪,李承赫抬头,看着月亮遁隐入云层,手缓缓覆在了自己心脏上。 自从在崆峒山下,得知谢绾并未去世,而是南下去了荆州的消息后,他的心脏便一直狂跳不止,好似随时都要蹦出来一样。 浑身青筋血脉,又鼓又胀。 他忍着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心悸,强自撑着外在的体面,朝荆州赶去。 谁曾想,未至荆州,已寻到她的踪迹。 再看到她时,这些年萦绕于心的愧疚、对天底不公的恨意,对自己瞎了眼的自责,在今日,通通都化成飞灰。 只余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往后余生,好好守护着她。 “咳咳……” 嗓中传来痒意,李承赫以手做抵,覆盖在唇上。 温热的血从唇腔溢出,散落在他的手心,他紧绷的唇角缓缓勾起,滑过一抹释然。 喉中痒意不止,他怕再待下去会吵醒谢绾,便不再停留,转身回了自己的主舱。 …… 舱内,灯光大亮。 一对色彩斑斓的飞蛾,绕着那灯烛盘旋,随时都会扑入火中,双双化成飞灰寂灭。 越千要去抓那对蛾子,却被李承赫拦住。 他摆了摆手,指着那桌边的药盅道,“倒了吧,往后都不必喝了。” 越千眼底一亮,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就知道,陛下从年初就开始饮用的这一月一回的药膳,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然陛下曾经健壮的身体,为何愈发虚弱,气息越来越萎靡…… 甚至到了初夏,还会咳血。 他和寿月公公着急,特地去问了太医,可太医得了李承赫的吩咐,胆小如鼠,一个个三缄其口,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他和寿月公公只能作罢。 如今,陛下知道了谢绾的消息,竟然主动停下了这喝了数月的药,愈发证实了他们这些年的猜测! 不是好东西! 倒了好。 早该倒了。 越千不待李承赫反悔,忙点头应是,端着那药盅便冲出船舱,尽数倒进了滚滚的江水之中,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而李承赫,则盘腿坐在了蒲团之上,回忆起当年了凡大师的话。 彼时,他还是太子。 了凡大师遭奸人所害,坠入山崖,他正好路过,惩治了恶贼,将了凡救了上来。 初见他时,了凡大师便连连叹气。 说本可以干干净净的死,如今却要背负污名的活着了。 他不解其中之意,后来了凡大师主动投诚,说要做他登帝之路的垫脚石时,他才明白初遇时了凡大师为何叹气。 交心之后,了凡大师曾看过他的命运,说他今生富贵无双,却有一点缺憾,那就是必定会痛失所爱,来世才能得圆满。 苍天垂怜,有好生之德。 于是,了凡便将从漠北雪山得到的一株药草,名叫七叶一枝莲,赠予他。 人有身体也有灵魂。 身体死了之后,会在此世间消失,而灵魂却是不生不灭的,会带着记忆去黄泉路上,饮下孟婆汤之后再次投胎转世,再来一回。 这七叶一枝莲,并非是生死人药白骨治疗肉体的神药,而是用来强健神魂的药草。 七叶一枝莲,需要在必死之日的七年前,连续七个月,每月饮一片叶子。 等到七年后缠绵病榻临死之日,再吞服最后的莲花。 这样,到了黄泉路上,可以不受孟婆汤的影响,来世,还拥有今生的记忆,成全这一世的遗憾。 他有那样痛彻骨髓的遗憾,还巴望着和绾儿的来世。 入了黄泉,他怎敢忘,怎会忘。 七年前,得知谢绾后,他便准备用药了。 可为了李乾,为了绾儿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他忍住了。 又忍了七年。 乾儿比他想象的要更聪明,也更强大。 去岁,乾儿生辰宴上,在朝廷重臣面前做了一篇引经据典的国策论之后,满朝哗然。 这般天纵之姿,再过个七八年,乾儿便能坐稳朝堂,真正地执掌朝政。 他也可以撒手了。 他等不及了。 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个瞬息,对他而言,都不是享受,而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 他从今年春天便开始用药了。 已经用了六个月了。 可他觉得没必要再继续了,那莲心,也可以扔掉了。 如今绾儿在世,他只求今生,实在不愿再想来世了。 …… 两日光阴,一闪而逝。 船舶到了江州,终于到了安朝的地界,那些值守在船舱的侍卫,也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来。 谢绾再次灰头土脸的从关押李沁儿的舱房出来。 这些天,她只要无事,就会过来陪着沁儿。 可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质疑和冷嘲热讽。 直到此刻才明白,原来有些关系一旦生了裂痕,就再也无法愈合了。 可她…… 跟斐玉珩并没有私情啊…… 走到甲板上时,碰到了从厨食间捧着托盘出来的斐香衾。 谢绾看着她轻快的脚步,眼底闪过一抹恍惚。 斐香衾自从离开京城后,就像是生命力极为顽强的杂草,无论身处何处,飘到哪里都能活。 如今成为阶下奴,她不仅接受了自己这个身份,还借着表面的乖巧和温顺看,为自己谋了不少的福利。 如今…… 看到谢绾在李沁儿面前吃冷,斐香衾脚步顿住,上翘的眼睑,挤出讥讽的弧度。 “诶呦,还以为你们金兰结义,能有多信任呢,如今不也因为一个男人给闹翻了?” “你是蠢货,李沁儿更是蠢货。” “谢绾,若你跟李沁儿手中的牌拿在我身上,我绝不会混成你俩这副德行!” 冷笑一声,刺了几句后,不再多言,捧着那午膳进了船舱。 她只敢冷嘲热讽这么两句,嘲讽多了怕被人听到,告到李乾那里,那兔崽子一堆阴人的招数等着呢,处置起她来一点都不手软。 斐香衾以为自己的话能刺激到谢绾。 可对谢绾来说,曾经那些让她痛苦的锥心之言,如今听来,却跟蚊子叮了一样。 不,还不如蚊子叮。 起码蚊子叮了还会留个包。 别开脸,甩开那些复杂的想法。 沁儿不愿意信任她那便罢了,她只做自己该做的,必不会让沁儿在她身边受罪。 抬步正要回到自己的船舱时,眼前一暗。 一道身影压住了她的影子,遮住了她面前的日光。 熟悉的龙涎香铺面而来,谢绾眉头微皱,抬眼看向突然挡路的李承赫。 他认出她了。 她知道。 第一面,他就认出她了。 可他没有揭穿,她也愿意维持彼此表面的和平。 如今和平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 可那又怎样呢?他于她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谢绾眸光平和,无爱无恨,和他对视一眼后,恭敬地屈膝行礼。 “奴婢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有何吩咐差遣。” 他看她行礼,抬手想拦。 可手臂举到一半,又怯懦地收回。 他不知道用何种理由来拦。 深吸一口气,李承赫强迫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而沉稳,淡声道:“刚才越千他们捕捉了一些银鱼,厨房那边炖了鱼汤。” “江城银鱼,闻名遐迩,身白似雪,入喉即化,又极为滋补。” 也是谢绾曾经最爱吃的鱼。 每到盛夏,谢府都会差仆从蹲守在扬州运河的河滩边,抢下这刚刚捕捞的新鲜货,只为填满谢府小馋虫的肚子。 可此情此景,他若提起旧事,到底…… 不妥。 李承赫换了说法,“你去叫太子过来,一起尝一尝这江州特产。” “他头回下江南,对于江南的这种鲜货,定会喜爱的。” “遵命。” 谢绾一句话也不愿同他多讲,一刻也不愿同他多待,转身朝李乾的船舱走去。 李承赫看着她绝然干脆的背影,因为紧张而攥紧的右拳,缓缓松开。 茫然而无力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对他当真没有半点留恋了啊…… 第94章 赠花 银鱼做了好几种口味。 有清蒸、有红烧、有炖汤,还有手打了做成鱼丸,跟山菇一起混炒的。 满满当当一桌子。 李乾拉着谢绾坐在身旁,将舀好的鱼汤递到她面前。 “孤刚才喝了一碗,味道确实不错,嬷嬷你尝一尝。” 一旁布菜的越千,看到这一幕瞪圆了眼。 什么情况?一个黄脸嬷嬷罢了,哪怕再得主子宠爱,也没道理和太子坐在一起啊。 他心底万千念头,手上木然地捧过那刚炸好的鱼丸,摆在李承赫面前,想观察一下李承赫看到这一幕的反应。 陛下这么多年,虽然对太子疼爱有加,将他视为自己唯一的继承人,但绝不会允许他做出如此失礼之举。 可更让他惊讶的是,陛下看到这一幕,不仅没有开口训斥,反而将适时地、将他刚捧过去那一叠炸鱼丸,推到那绾嬷嬷面前。 虽未开口,但动作已表明了他的立场。 你先尝尝。 到这时,迟钝的越千才终于认真地看向了坐在中央的黄脸嬷嬷,盯着她的身形和五官,盯了许久,和脑海中一闪而逝的那个人缓缓重合…… 啪嗒。 他名为理智的弦,崩了。 怪不得陛下原本计划要去荆州的,却突然折返跟着太子回京。 怪不得这两日总是差人打探这绾嬷嬷的消息。 他眼拙,并未认出这位绾嬷嬷的真身,见陛下多方打听,还以为陛下是怀疑绾嬷嬷的接近太子的目的…… 如今才发现,自己简直蠢得离谱! 除了谢绾之外……天下有何人能心安理得地被太子主动投喂,陛下又怎会许一个嬷嬷上桌用膳! 他是不是昨日,还对这绾嬷嬷冷了脸,吩咐她去收拾厨房来着? 眼前一黑。 越千觉得自己得冷静一下。 找了个理由离开船舱,准备吹吹江风让自己清醒几分,可刚出船舱,迎面就撞上了捧着茶点的斐香衾。 “嘶——” 斐香衾被踩中脚踝,吃痛地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想开口责骂,却又想到自己此时阶下囚的身份,只能忍下怒气,不敢起任何争执,抬脚准备离开。 下一刻,托盘被夺走,袖子被扯住。 斐香衾恼怒不已,忍住骂人的冲动。 “奉太子之命,要去给李沁儿送饭,还请大人松手,莫要误了太子的事。” 越千如今神魂不守的,可不会这么罢休。 一手抓着托盘,一手抓着她的袖子,跟对待犯人一样,将她扯到了甲板上,避开侍卫,冷声问她。 “你知道绾嬷嬷的事吗?” 斐香衾本就聪慧,不止是在诗书方面,在人心的盘磨算计方面,她也比别人强很多。 否则怎么坐得稳这漠北铁血太后之位。 这两日,她虽成了船上的阶下奴,但也没有认命。 反而通过明里暗里的打探和偷听,她才知道李承赫去荆州的目的,才知道谢绾在安朝皇室人的眼中,早就是一具死尸了。 联系太子李乾对谢绾的态度,斐香衾不难猜出,李乾就是谢绾的亲生骨血! 否则李乾为何要让她隐姓埋名扮作绾嬷嬷,随侍在左右? 闲得慌吗? 而眼前的御前统领越千大人,很明显,想知道更多与谢绾有关的辛密。 她眼底一闪,想到些算计。 “我与谢绾是知交好友,总比你们了解的多。” “还有许多各种辛密,你若是想盘根问底……那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越千听她谈条件,眼底闪过一抹警惕之色。 “差点儿忘了你的身份。” “安太后,你如今是砧板上的肉,小命还捏在我们手里呢,我劝你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斐香衾垂眸,掩去眼底的嘲讽之意。 她翻了翻袖子,露出那被越千掐红的手腕,“越大人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自知自己有几分本事,怎敢在你们面前班门弄斧?” “不过是这几日被欺压太狠,吃不饱穿不暖,想着到了江州,下去买两件合身的衣服罢了。” “只要你允我下船,谢绾之事,我必定一字不差的全告诉你。” 越千看着她手腕上刺目的红痕,眼神闪了闪,语气却仍然冷硬。 “下船?别想了。” 这安太后真当他三岁小孩呢? 在船上被囚禁着还满腹算计,若下了船,只怕不消半刻钟,就溜没影了! 他还不至于做出如此莽撞冲动之事。 “你若真想换几身成衣穿,就把你衣服的尺寸报来,待会儿船舶靠岸,让手下人去成衣铺给你带几件便可。” 斐香衾脸色微变,眸光有些躲闪。 越千见状,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知道她不怀好意后,语气更冷,“这船上谢绾可不只你一个好友,还有一个李沁儿等着,这交易,也不是非得与你做不可。” “数到十个数,你若是同意,晚上我带着成衣去找你,你若是不同意,那就言尽于此。” “十,九……” 数到八的时候,斐香衾已按捺不住了。 深吸一口气,佯装妥协,叹道,“罢了罢了,你晚上来找我便是!” “那成衣的款式和料子,还有鞋袜的尺寸,我这就去舱房里写了给你拿来,你千万不要买错……” 越千闻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话尽与此,他也不好再反悔推拒。 只能胡乱点了头,让她动作快点儿。 再有一会儿,船便要靠岸了。 …… 江州城地处两国交界处,水域纵横,商流如织,繁华横肆,是远近闻名的富庶大城。 船舶靠岸停歇后,大部分的侍卫们都在船舱上休整,并不允许下岸。 只有李承赫、李乾、谢绾三人,在二十多名贴身侍卫的簇拥下,入了江州城。 江州城最繁华的地方便是靠西的江岸。 沿岸除了鳞次栉比的商铺外,还有许多推着小车摆摊的行商。 卖鱼鲜的、皮草的、药材的、吃食的,密密压压一眼望过去,民风百态,红尘沥沥。 那些商贩操着江北的口音,讲起话来别样生动、有趣。 李乾走在谢绾和李承赫的中间,脸上洋溢着从不曾有过的天真笑容,仿若真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一般。 看着眼前的沿江街铺,他想着,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 “公子,买花吗?” 身后,传来小女孩怯懦的声线。 李乾的衣角被一只枯瘦的小手给拽住。 一旁的侍卫应激过度,如临大敌,抽刀就准备砍向那伸过来的黑爪子时,被一旁的谢绾眼疾手快地拦住。 “别冲动。” 谢绾挡住侍卫手里的刀,转身回眸,看着那攥着李乾衣角的卖花人。 是个幼女,六七岁的样子,比李乾看着要小。 脸上尽是脏污、血腥,还有细细密密的,未愈合的伤口。 一双黑漆漆的不谙世事的杏眼,带着忐忑和惊恐,瑟瑟地看着他们。 但还是忍不住推销起自己怀里的花。 “这都是刚采的栀子花,每一棵都是我们自己种的,夫人您喜欢吗?喜欢的话,让少爷给您买几支吧?” 谢绾虽然将脸涂成了黄色,衣着也比李乾朴素的多。 但母子二人眉眼之间的神韵,却有些相似。 所以幼女一开口便叫破了两人的身份。 谢绾眉头微挑,还未开口,一旁的李乾已问道,“你们?你和谁种的?和你家人吗?” “你明明有家人,他们怎还将你打扮成这个破落样子?” 幼女闻言,眼眶一红,泪跟着滚了出来。 李乾虽然身份优渥,行事作风果断决绝,却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孩在他面前哭。 顿时慌了,“问你话你就说,你哭什么啊!” 幼女哽咽了两声,擦干了眼泪,揉了揉通红的眼眶,讷讷道:“爹,娘……都死了。” “就剩下宁儿一个人。” “宁儿是和大家住在庙里的,就那边的关帝庙,我们江州城的乞儿,都住在那里……” “这花……是我们一起种的。” “公子,宁儿的花很便宜的,只要一文钱,就给您十朵……” “求求您了……” 她越说越哽咽,眼泪扑簌落下,落在那栀子花上,一时不知是花蕊更澄澈,还是泪水更动人。 李乾头回遇见这事,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从袖中翻出一把碎银子,塞到她的手里。 “算了算了,花给我,银子你拿去吧!” 他大手一挥,散财助人为乐。 接着,夺过那一捧栀子花,全数塞到谢绾手里后。 红晕,蔓延到耳尖。 第一次给女子送花,还是给自己的娘亲,他也是会害羞的! 为了掩藏那羞意,李乾快步转身,准备继续逛街。 可没走几步,便听到后头传来惨叫声。 只见十几个穿着破烂的乞儿,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了出来,有大有小,有男有女,跟疯了一样扑向那卖花的幼女,将她手上的碎银子全部夺走。 一边争抢,一边不忘给她两巴掌、踹她两脚。 “不要脸的小娼妇,这么小都学会勾人了!那公子哥竟然给你赏了这么多银子……你拿的明白吗你!” “看来以前是给你指错方向了,今晚就把你送到迎春楼去,卖给楼里的妈妈,回头咱们就能买个破屋住了,再也不用露宿街头了!” 拳打脚踢一通后,那些年纪大的乞儿,抢走了幼女所有的银子,就连她塞在衣兜里的半个冷硬的馒头,也被拖拽着扔到地上,踩成粉粹。 一片狼藉之后,徒留幼女呆坐在地上。 她身上新伤添旧伤,耳朵鼻子都往外流着血,可她却顾不上那钻心的疼痛,而是趴在地上,用手去捡那一粒粒的碎馒头,然后艰难地塞进自己的嘴里,和着泥土一起。 这是她一天的口粮,不能浪费了…… 下一刻,一只脚踩在那碎馒头上。 脚的主人年纪不大,但无论是鞋面上的刺绣,还是衣角上的金色团纹,都让她知道,这是她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富贵人家。 在江州乞讨的这些天,她早就摸出门道了。 能穿锦鞋的,都是天生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 缓缓抬头,宁儿看到少年那冷硬的下巴后,眸光微怔。 这不是刚才给她银子的少年吗? “对不起……对不起……” 宁儿连声告罪,语气愧疚至极。 这位公子赏的银子,全被别人抢走了,他不会生气了吧…… 下一刻,她被李乾从地上拽起来。 李乾看着她鼻青脸肿的样子,气得鼻子直往外头吹气。 “你天天就被人这样欺负,你都不会反击吗?” “这般懦弱,难不成你要被他们欺负一辈子吗?” “我若是你,我绝对——” 折返着跟过来的谢绾,听到李乾说的这气话之后,无奈一笑,急忙从他手中救出那被吓呆了的幼女。 点了点李乾的额头,示意他冷静一点。 “她才多大,你跟她说这么多她懂什么?” “况且那么多人,她这样瘦弱的小胳膊小腿,怎么能抗的过?” “好了好了,都安生些吧。” 谢绾俯身,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为幼女擦拭着面上的血渍和脏污。 擦干净了,发现竟然是个生的眉清目秀的女童。 她想到刚才那群乞儿的话,心底生出些不忍,摩挲着她的眉眼,叹了一声。 这么俊秀的孩子,怎么沦落到这一步了。好在平时脸蛋脏着,又混迹在乞儿中间,没有被那不怀好心的人拐卖到青楼之中,否则又是一桩悲剧…… 谢绾和李乾都被这幼女牵绊住了脚步。 李承赫自然也跟着走了过来。 他一走近,独属于帝王的威压便泄了出去,好似罩顶的乌云一般,让那刚被谢绾柔软的眼神安抚到的幼女,再次被刺激到,浑身骤然紧绷。 “怎么回事?” 李承赫淡淡开口。 他扫到谢绾眼底的不忍后,压低声音。 “不过是个乞儿罢了,无名无籍的,也算她有几分运道,跟着回京伺候乾儿吧。” 此话一出,李乾惊愕不已。 父皇跟他说过很多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因果,将来他是要当皇帝,不是要当菩萨的。不许乱发善心。今日怎么这么好心? 察觉到身旁谢绾骤然舒缓的呼吸声后,他才明白,原来父皇是为了表演给娘亲看…… 眼底一闪,李乾眼底也带了笑意。 看向那浑身发抖的幼女,“老爷开口了,还不赶紧谢恩?” 宁儿垂着头,死咬着下唇,闪烁的眼神中,带着恐惧。 她认得这个开口留下他的男子。 第95章 暗潮涌动 这个熟悉的声音,如噩梦一样。 贯穿了宁儿这颠沛流离的半个月。 她正是崆峒山下,告诉了李承赫谢绾还活着的消息,却害的娘亲惨死的少女殷宁。 娘亲死后,李老三她们落荒而逃。 她将娘埋在树下的银子取了出来,花钱去镇长寻了人帮娘买棺下葬。 可那些人安葬好娘后,看她孤身一个,抢了她剩下的银子,还将她卖给了贩卖奴隶的脚婆。 脚婆说,那些人卖了十两银子,卖了她的一生。 她不甘,又恨,偷偷从马车上跑了下来,逃进了此前从未来过的江州城,成了一名乞儿。 每日挨饿受冻还要上街乞讨,她刚开始也哭过,可哭了几回发现,爹没了娘死了,世上再无一人心疼她,哭是最没有用的事。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江州城的街道上,看见害死娘的人。 不知想起什么,殷宁眸子颤动,看向了谢绾。 仔细辨别她的五官,缓缓地,跟记忆中的那个人对上。 就是她。 虽然她脸比以前黄了,身形没有那么枯瘦了,五官也没那么惊悚了,可她能认出来,这就是在山上救了自己和爹爹一命的妇人。 也是那个恶魔,押了全村盘问,也要寻找的人。 殷宁认清这个事实后,心痛极了。 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抢走她给爹的莲花灯的人,害死了她娘亲的人,如今却能一家三口幸福地走在这江边,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怜悯她,施舍她一条生路? 将娘埋葬的时候,殷宁觉得自己长大了。 可此时此刻,看着这姿容盛雪的一家三口,看着她们满身的贵气与荣光。 殷宁才明白,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长大。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殷宁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匍匐在脚下,奴颜卑膝,背弯得极低。 “殷宁多谢老爷、夫人、公子……” …… 另一条街上,越千寻到第三家成衣铺子时,脸越来越臭。 心里把斐香衾问候了无数遍。 都成为阶下囚了,一天天的还那么多要求,不仅要买成衣,还要买半匹织光锦给她带回去。 他一个糙汉子,会穿衣服得了,哪里还认得什么锦缎丝绸? 找了两家铺子,掌柜听到织光锦的名字后,俱连连摇头,说他们小店,进不来这么奢华贵重的货,让他去别家寻一寻,最好去一家名叫华光阁的铺子,那里总是有稀罕的锦缎。 无奈之下,越千来到这家名叫华光阁的铺子外。 看着里头密集的人流、还有那挂在展台上的各式绸缎,他暗下决心。 这家若是再没有织光锦,他也不会再找了。 随便带两套成衣上船,斐香衾就是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 …… 进店之后,越千报出了自己的需求。 原本漫不经心待客的伙计,听到织光锦这三个字后,眼底忽然一亮。 忙引着越千坐在了一旁的茶座上,让他稍歇息片刻,锦缎马上便送过来。 越千见状,眉头微蹙,总觉得这伙计热情的有点过分。 想来是织光锦价格高昂,利润翻倍吧。 越千安抚好自己后,坦然坐在了茶歇室,而那跑腿的伙计,则匆匆上楼,敲开了走廊尽头,那间紧闭的、罕少打开的门。 “怎么了?” 一身黑衣的中年掌柜,手中捏着一份密报,面色阴沉闪烁。 伙计忙迎上去,压低声音,“外头,有人要买织光锦……” 掌柜猛地压下手中的密报,不可置信地看着报信的伙计,眸光骤然发亮,声音都颤抖起来。 “那人在何处?速带我见他!” …… 一刻钟后。 越千提着大包小包晕晕乎乎地离开了华光阁。 华光阁上下,包括那位掌柜,对他也太热情了。 不仅请他吃茶吃糕点,就连买的这些衣料首饰,也都七折给了他。 而且,为了防止误差和遗漏,还将斐香衾写在纸条上的尺寸和料子,一遍又一遍确定,防止出现疏漏。 看他买的东西多,还跟他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将剩下的衣物用车托运,给他送到码头上。 怪不得说江南人做生意好呢。 这样的待客态度,若去了京城,早把京城那群臭着脸的铺子干趴下了。 越千提着给斐香衾带的衣服和料子,又买了些适口的吃食,准备先回船上。 陛下如今美人在怀,正是得意时,估摸会带着谢绾和太子,逛到很晚才回去。 为了不耽搁时间,他单独出行,并未与李承赫同行。 他下船的主要任务是为了采购接下来行船的物资。 原本的计划,是行船在江州停泊靠岸,从水路改为陆路,乘坐马车回京城。 但在船上听那船夫说,江州往北惠州的那一段,有一片水域奇险秀美,风姿盛丽。 陛下心动了,想陪着谢绾多看看美景,所以临时改了线路。 越千有种预感。 行路改道……只怕是一个开始。 往后等谢绾进了京,陛下还不知道要为谢绾折腾出怎样的动静。 …… 天擦黑时,李乾手提着兔儿灯,意犹未尽地跟着谢绾和李承赫出了茶楼。 他看着华灯初上的街道,觉得这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天了。 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少年挺直的肩背,在这人潮川流的夜色中,像一棵笔直的松树一般。 傲骨铮铮,贵气天然。 他将手中的兔儿灯并那一提糕点,塞给了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殷宁。 小小的一团,梳洗打扮换了新衣之后,玉雪可爱。 只是不知为何,她非要用剪子剪一圈刘海,盖住自己的半张脸。 他问她原因时,她说额头上有疤,这样盖着遮丑。 呸! 有没有疤痕他还不知道吗? 再说了,她又不丑。 “拿着,这兔儿灯就当赏你了。” 殷宁乖巧地接过,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那骨碌碌的兔子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乾看着她呆呆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不就是一个兔儿灯吗?等咱们回了京城,八月十五那日,我带你去看庙会上的花灯!” “别说是兔儿灯了,就是龙灯凤灯孔雀灯,只要你想看,我都能给你赢回来!” 越说,李乾越起劲。 在殷宁面前,暴露出他少见的少年心态。 “去年你知道吗?我得了一只蜈蚣灯!那蜈蚣黑漆漆的,有三间房子那么长,几百条腿,腿上还都粘了毫毛,风一吹……” 殷宁被他的话吓得小脸发白,哆哆嗦嗦往后退了好几步。 李乾眼底浮过一抹坏笑,“你别怕我,听我继续跟你……嘶!轻点!” 谢绾揪住了他的耳朵。 清冷的眸光,带着无奈和劝诫。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吓唬小姑娘做什么!” 李乾立刻反驳,“绾嬷嬷,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别看她小,你知道吗,她竟然跟我是同年生人!翻过年头就也八岁了!” 谢绾眸光微顿。 看着殷宁瘦小的身体,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忍。 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家,为奴为婢…… 也不知带她进京,是好是坏。 不如,找个富贵人家做个养女,也算全了她一世的安稳。 谢绾伸出手来,想撩起她的刘海,仔细看看她的五官。 因为她总觉得这女孩,有那么一点眼熟。 可手刚碰到殷宁的发帘,后者便猛地往后退去,阻止了谢绾的下一步动作。 手中的兔子灯和糕点皆散落在地上,她扑通一声又跪下,声音里满是谦卑。 “夫人别看,殷宁有道疤,怕惊了夫人……” 兔子灯坠地,里面的烛台翻倒,烛火唰地蹦出来,将纸糊的兔子灯点燃,一瞬的火焰之后,又倏然寂灭。 谢绾眉头微皱。 殷宁不想让她看她。 是真有道伤疤……还是有其他隐情? 李乾抬脚踩灭那灯笼的余烬,一手捡起那散落的糕点,一手将殷宁从地上拽了起来。 臭着脸为她拍打身上的灰尘,语气恼怒,“不就是碰你一下,又不是水晶做的,怎么就碰不得了,你看看你,刚买的衣服又都弄脏了。” 殷宁跟个小媳妇一样,任他为她拍打的衣服,而后躲在他的身后,怯懦地低下头。 谢绾看到这一幕,眸光闪烁。 臭小子,这般年纪就会心疼小姑娘了? 江边咸湿的风吹在脸上,吹走了那一丝缠绕在谢绾心头的疑问。 她舒了口气,眼底闪过释然之色。 管那么多做什么,她还是顾好自己吧。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无父无母的,又能翻出什么风浪呢? 更何况,就算翻出风浪,也是李承赫和李乾头疼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不过是一个挂名嬷嬷…… 谢绾不再多言,拍了拍李乾的肩膀后,朝渡口走去。 天黑了。 也该上船了。 …… 到船上后,谢绾先来见了李沁儿。 她状态比前两天好了些,待谢绾仍然冷漠,但看她的眼神,已不带恨意。 许是将恨意藏起来了吧。 此刻,她靠坐在窗前,隔岸看着江州的灯火,知道谢绾来了,也未回头,只是声音发凉,隐见讥讽。 “前些日子你怎么说的?说是到了江州后,船舶便要靠岸走陆路,让我尽快联络线人,安排逃走的路线?” “也亏当时我没有信你,不然,江州的暗线也要被李承赫一网打尽了。” “谢绾啊,你对他可真是痴情。” “他都那样待你了,你不仅悄悄给他生了孩子,时隔这么多年,又为了他来算计我!” 谢绾眼底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她想解释,可看着李沁儿拒绝沟通的背影,只能放弃。 将带的糕点和零食放在桌案上,“都是刚做好的,趁热风味最佳,临时改道是李承赫的意思,我此前并不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无论我是什么人,你总要为自己着想,每日吃好喝好,总有离开之日。” 李沁儿闻言,冷笑一声,“收起你的假好心吧。” “你这副样子骗得了任何人,可再也骗不了我了。” 接着,在谢绾惊愕的眼神中,忽然走到桌案旁,抓起那一堆牛皮纸封着的点心,看也不看,推开窗扇便扔了出去—— 哗啦。 全砸进江水之中。 而后,得意地转身,肆无忌惮地看着谢绾,冷笑连连。 “下回还带吗?” 谢绾垂眸,掩去眼底的暗淡。 她其实并不难过,因为现在很少有事情能让她难过了,也就是刚和李沁儿撕破脸皮那天,她心脏有些疼。 但次日就痊愈了。 痊愈之后她发现,她的感官更钝化了。 好像每一次情绪的剧烈起伏之后,她的情感就像死寂的潭水一般,更深晦几分。 她只是有些迷茫。 连吃食都不要了,以后还能拿什么哄沁儿开心呢? 沁儿想要什么呢? 对了,她想要斐玉珩…… 谢绾暗淡的眼神,闪过一点亮色。 是啊,也许再见到斐玉珩,沁儿会开心起来吧。 …… 船舱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十几个大汉,扛着一箱箱的吃食和补给,朝船舱后面的仓库走去。 谢绾从沁儿的舱房出来后,正好撞上指挥他们的越千。 越千看见谢绾,眼底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几个时辰前,他带着斐香衾交代的成衣和布料,去找斐香衾交换消息。 后者将荆州城发生的一切,如数告知。 也知道了李沁儿跟谢绾翻脸的究极原因,就是因为斐玉珩。 数年前,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在西山知道斐玉珩与谢绾的私情之后,断了前者两条手脉,以警效尤。 如今的陛下,比起当年,更加小心眼,更加爱吃醋。 倘若知道谢绾跟斐玉珩之间的恩怨纠葛,肯定会背着谢绾,一刀了解了那个姓斐的。 唉……这些事,他肯定不会主动告诉陛下的,可若是陛下要问,他也拦不住啊…… 越千错身避开谢绾,对她点了点头,不敢多待,匆匆转身离开。 谢绾却没有走。 她刚才,在越千身上闻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 她自从借助生死蛊的力量,断情绝爱的苏醒之后,五感就异于常人,尤其是各种特殊的味道,哪怕一点点,她都能闻出异常来。 越千…… 不对劲。 第96章 被摆了一道 谢绾在记忆中仔细翻找那抹味道的来源。 她敢肯定,最近两天,她绝对闻到过这抹气味,只是不知,是在何时何地…… 找来找去,找到了李乾的舱房内。 她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陪着李乾。 进房之后,眸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刚被他摆在桌角的瓷瓶上。 眼底一闪。 在李乾错愕的表情中,快步将那瓷瓶捏在手中。 李乾不明白她抓着那瓷瓶干什么,解释道,“这是给安太后的解药,一日三丸,刚调制出来的,就靠这东西控制她呢。” 谢绾拔开其中一个瓷瓶的木塞,朝里面望去—— 空的。 一股清甜带辣的冲味,钻入鼻尖。 她面色陡然铁青。 李乾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搁下手中的史记,快步走到桌前,将剩下的瓷瓶全部打开—— 九个瓷瓶,全是空的。 浓烈的药味,呛入鼻尖。 和刚才越千身上那丝若有若无的药味,一模一样。 谢绾二话不说,猛地转身,朝斐香衾所住的舱房走去。 李乾啪地一声按在桌上,震翻了那一排瓶瓶罐罐,眼底带着被愚弄的羞耻。 好大的本事!竟然换了九个空瓶子给他! 二话不说,跟着谢绾便追了出去。 …… 砰—— 谢绾一脚将舱门踹开。 摆满杂物的、狭窄的船舱里,哪里还有斐香衾的身影? 只有一堆新买的成衣和布匹,被凌乱地扔在床柜上。 今日,下船负责采买东西的是越千,这些女子的成衣,一定是越千给她带的。 越千叛变李承赫投靠了漠北? 他脑子是进水了吗?! 谢绾整个人僵在原地,犹觉不可思议。 因她踹门的动静,一张留在窗户缝上的纸条,徐徐飘荡在空中。 谢绾抬手,捉住那张纸条。 上面用炭笔写了四个字。 后会有期。 下一刻,纸条被跟来的李乾抽走。 李乾眼都瞪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娟秀的字迹,脸色发黑,立刻冲身后下令—— “血三!封船!任何人禁止上下船!” …… 半刻钟后。 越千跪面色铁青地跪在李承赫面前,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都是属下蒙了头,竟然被她蒙骗了心智,跟她做起了交易……属下……属下该死!” 李承赫坐在诸位,淡漠地眸光扫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一旁的李乾气到不行。 将那字条摔在越千脸上,又急又怒,“你知道孤为了捉拿安太后花了多少心思吗?光是喂给她的那毒药跟解药,市面上都要几千两银子才能调配出来,” “还有那一枚震天雷,耗费的银子更是数以万计,如今皆因为你打水漂了,你就算把自己的脸都扇肿了,又有什么用!” “你到底跟她做了什么交易,被她耍得团团转!” 越千也是懊恼至极。 果然,天底下的女子没一个好东西,就算沦为阶下囚,心里眼里也藏着层出不穷的算计。 既然是做买卖,大家钱货两清各不相欠不就行了? 谁曾想斐香衾竟然表面迎合他,背地里给他挖了那么大一个坑。 怪不得非要织光锦的料子,原来是借此给那华裳阁传递消息。 什么尺寸,什么款式,什么长短,怪不得写在纸上写的清清楚楚,到了华裳阁之后,一遍遍跟他核对…… 原来不是核对衣服,是核对船舱大小车马兵力来了! 常年打猎被雀啄,如今他算是哑巴吃黄连,自己给自己喂苦水,有苦难言。 放跑了这么一个重要人物,别说是陛下和太子……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啊! 越千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到此为止了。 下一刻,李乾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差点给他踹出内伤来。 “孤问你话你发什么呆?难不成还想着怎么为安太后遮掩?” “说!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提起交易这两个字……越千愈发难言,话哽在喉中,不知该怎么开口。 难不成,要他说,他是为了打探谢绾在荆州城的消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之心? 若真说出来,只怕不仅太子,陛下都想杀了他…… 见越千还不开口,李乾怒意更甚。 下意识地拔出那挎在腰间的佩刀,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 一直观察他的谢绾,见他这样,心底一惊。 虽然不止一次看他杀人,虽然知道为帝之路必然要沾惹血腥,可也不能这样冲动暴虐啊! 上前两步挡住他拔刀的动作,劝道,“事已至此,先找人要紧。” “越千到底是你父皇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之事还未调查清楚,不可轻易下结论。” 李乾横在腰间的小手顿住。 咬牙切齿挣扎了好大会儿,才忿忿不平地瞪了越千一眼,“看在绾嬷嬷的面子上,孤留你一条命。今日之事——” “太子爷!” 出去寻人的血三,面色难看地冲进舱内,跪地回禀。 “属下参见陛下!太子!” “已查清了,戌时一刻,五架拉载着货物、吃食与马车来到渡口,说越统领付了银子,让他们过来送物资。” “共有十人上了船,将货物送到仓库后,抬着箱子离开了。” “那十人上船之前,曾有侍卫在厨仓附近,看到过斐氏的身影。” “那十人上船之后,便再也没人看到斐氏了。” “绾嬷嬷和太子爷发现斐氏始终时,距离那些人下船已过了一刻钟。” “属下差人去追踪,追回来了四驾马车八个人,并四个箱子。” “另外那辆马车还有车上的人……踪迹全无!” “斐氏必定是躲在箱子里被抬出去的!” 李乾闻言,越想越气,“少的马车是不是绣坊安排来的马车?那什么华裳阁?” “回殿下,确实如此。” 血三恭声回禀,“属下已差人去围堵华裳阁了,如今的华裳阁只怕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首座之上,传来一声淡笑。 李承赫手指敲击着花梨木椅子上的把手,正要开口解释,感觉到谢绾投射过来的眸光后,清了清嗓,正襟危坐。 语气笃定,“华裳阁,想必已人去楼空了。” “既然敢过来捞人,自然做好了被发觉的准备,绝不可能在华裳阁中坐以待毙。” “只怕下午越千前脚刚离开华裳阁,后脚华裳阁就关门闭店,收拾贵重物品离开江州城了。” “用一个据点换安太后的命,他们甘之如饴。”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早早奔去华裳阁的侍卫,纵着快马,连口气都顾不上喘,冲进舱殿里。 “陛下,华裳阁今日下午便锁了门,不再接待外客。听周围的商铺掌柜说,这一下午,华裳阁后院陆陆续续几十辆车马,东南西北地走,去的方向都不同!” “属下破开华裳阁后,发现内堂凌乱无比,只余一些便宜的衣料挂在堂间,其他贵重的衣料首饰和殿内的伙计,皆不知所踪。” 此话一出,旁人还不要紧,跪在地上面色涨红的越千,一股腥味哽在喉中,差点气得咳出血来。 混账!畜生!骗子! 斐香衾,你祈祷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若有下回,我一定将你抽筋扒骨,以泄心头只恨! …… 一艘扁舟,顺水南流。 小舟虽浅,但五脏俱全,斐香衾盘腿坐在前舱的茶室之中,看着对面的黑衣中年男子,对他点了点头。 “你能看懂本宫的暗号,不错。” 若越千在此,必能认出眼前的中年男子正是华裳阁的掌柜。 姓赵,名言。 赵言接过斐香衾递来的茶水,语气恭敬,“不敢称赞,都是太后娘娘教的好。” 斐香衾眸光微闪,没有开口。 赵言则看了一眼船舱外的静水流深,姿态更低,语气更加敬佩。 “还好您当机立断舍了陆路,让咱们提前准备了这些船只,不然迟早会被那群人给追上。” “他们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们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乘船离开……” “您在荆州失踪生死不明的消息传出去后,南方这边的刺头们,蠢蠢欲动,如今您平安归来,谅他们也不敢胡闹了。” 谁料,对面的斐香衾红唇微勾,“本宫平安归来的消息,先别泄露出去。” 赵言愣住,先是惊愕,下一刻,反应过来斐香衾的计划后,只觉后背发凉。 “您的意思是……” 斐香衾又为他倒了一杯茶,垂眸时,眸中的杀意一闪而过。 “你是忠心的,本宫知道。” “但其他人……就摸不准了。” “李乾在荆州折腾出那样的动静,周朝痛失长公主,只怕朝局会震荡些时日。” “不怕乱,就怕局面不够乱。” “三国之间,决战很快就要开始了。” “在此之前,务必保证手底下的人,皆是能用、可用之人,而不是叛徒或者……” 蠢货。 像越千那样的蠢货。 “对了。” 斐香衾又想起一事,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厌恶。 “尽快联系漠北那边的药师,配解药过来,本宫手中虽然还有解药,但数量不多,撑不了太久。” 背着对面的赵言,斐香衾摊开自己的掌心,里面,三个瓷瓶躺在她的掌心,瓷瓶密封,分辨不出里面装了多少解药。 二十一枚,能撑二十一天。 …… 到了亥时,仍是没有找到那辆失踪的马车。 白日里盘旋在华裳阁四周的几十辆马车,也各奔东西,不好锁定。 虽然几艘船舶上带着的侍卫并不少,但李承赫禁止全员下船,只让两支小队下去搜索。 毕竟是在江州,不是在京城。 他这点儿人马虽然武力强盛,但根本不可能跟军队正面硬刚。 一旦他和李乾的行踪被泄露出去,其余两国驻扎在附近的军队得到消息,过来追截围堵,只怕凶多吉少。 更何况,谢绾还在船上。 当务之急,是带着妻儿平安回京,而不是在这江州城跟一个斐香衾浪费时间。 所以,等到亥时还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后,李承赫命令所有侍卫收队上船,尽快启程北上。 船夫说了,前方山峡的美景,在清晨时最形盛。 若再晚一点出发,只怕清晨赶不到那片峡谷了。 …… 船舶继续前进。 被关在船舱之中的越千,就着那惨淡的月光,打量着自己身处的环境。 狭窄、脏乱、布满杂物。 一张窄床靠里摆着,床上散乱地放着他下午买回来的成衣和布匹。 这是斐香衾居住的破屋。 如今,成了他的监舍。 想到他干下的蠢事,越千心痛不已。 斐香衾脱口而出的谎言,华裳阁被奉为座上宾的困惑,纸上特殊的尺码和暗号…… 谁能想到,竟然是一个天局啊! 惹什么都不要惹女人,这世上的女人实在太会演戏了。 罢了,这回认栽吧。 越千长叹一声,后背靠在床板上,眼神忽然捕捉到一点血痕,眸光微凝。 他俯身,仔细看着那床沿。 只见床沿之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 抓痕有深有浅,有的地方,还带着淡淡的血痕。 这血痕,明显是最近抓挠的。 他想到跟血三私下聊天时,血三那兄弟说的话。 说斐香衾身为太后,之所以如此老实乖乖听话,皆因为李乾给她喂了毒,此毒发作时,肝胆欲裂,痛不欲生。 一天要服用三枚解药,才能避免因痛猝死。 不是吃了解药就不会痛吗?为何后者还会隐忍着痛苦,在床沿上,抓出这么多痕迹…… 难道,她不是一天吃三枚? 而是一天只吃两枚? 或者说一枚? 这样,能攒出剩余的解药份量,等逃出去之后,还能苟延残喘几天,直到找到新的解药。 想到这种可能性,越千眼底的恼恨之意,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敬佩。 从官家贵女,变成三皇子的侧妃,从孤苦伶仃的孕妇,成为执掌霸权的铁血太后…… 斐香衾,确非常人! 他输的不怨! …… 另一边,主舱内,李乾小脸憋着的气还没有消。 他正盘腿坐在李承赫面前跟他对弈。 手执白子,看到李承赫露出一个致命的缺陷后,立刻将白子压下,声音冷硬。 “哼!这局你输了!” 李承赫没有说话,继续往后退让。 李乾见状,步步紧逼,将黑子吃到绝境,正准备一口吞下时,忽然被偷了家。 第97章 那就一起吧 李承赫手捏一枚黑子,在李乾惊讶又错愕的眼神中,压在了白子的命门处。 只此一步,反败为胜。 李乾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瞬息万变的棋局,自以为傲的算计全部落空,如今……满盘皆输。 “怎么会这样。” 李乾眼带不甘。 明明他都算计好的,再把中间那两子吃了,父皇毕竟要缴械投降。 可谁曾想,这么大会儿,父皇落子的每一步,看似是被他逼得无奈退让,其实步步都在暗中筹谋布局,最后一颗黑子落下时,棋阵已成,白子无力回天! 李乾懵了。 原来姜还是老的辣这六个字是这么写的。 他甘拜下风。 李承赫也不恋战,长袖一甩,吩咐人将棋局收拢,看着满面颓败的李乾,沉下声音对他道。 “你还记得周易第一卦卦辞为何吗?” 李乾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什么意思?” “乾’之所以取‘龙’者,以其能飞能潜也。时机未到,如龙潜深渊,应藏锋守拙、待机而动。” 李承赫淡声道:“记性不错,可惜你却没有做到。” “带着你那几十个亲卫,不远千里跑到荆州城胡闹,你以为周朝那十万大军是摆设吗?你真以为天下没人治得了你吗?” 李承赫骤然发难,语气凌厉。 “你只看自己擒了安太后和扶摇公主,便以为自己的算计和计谋天下无两了?” “如今你能安然活着,靠的不是你的脑子和本事,靠的是你的运气。” 李乾被这么当头训斥,面有不甘,别开脸嘟囔道:“不就是赢了一把棋……借势开始训人了……” 坐在烛火下调制膏药的谢绾,听到父子二人的争执,眸光微凝。 李乾这孩子,虽然生的机灵聪颖,但性子太过骄纵,又有些恃才傲物。 幼时不显,长大之后极容易感情用事,生出旁的差错来。 他长成这样,跟李承赫的轻纵和放养不无关系。 没想到,李承赫如今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教子了。 对此,她乐见其成,一边听着他们父子二人的驳斥,一边将那珍珠粉融进药膏之中。 在黄道长身旁时,她也跟着学了不少草药知识,会调配些黄道长独有的药方。 今日制作的这一味,叫做梨花姣。 可以祛除女子身上的瘢痕,对新生的瘢痕,尤其有效。 今日为殷宁那小丫头换衣服时,谢绾发现她身上密密麻麻都是新生的斑痕、淤青,尚未痊愈,俱是新伤。 想来从前是备受宠爱的小姑娘,近月以来,却被世事桀磨至此。 用这梨花姣涂抹新疤祛痕,最为有效。 那样清秀可怜的小姑娘,不仅长的惹人爱怜,她还总觉得似曾相识,似乎从前认识一般。 可翻遍记忆,也对不上号,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缘分。 所以,她忍不住想对她好些。 …… 李承赫训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放过李乾。 李乾像被拔了毛的公鸡一样,那一身嚣张的劲儿全散了,耷拉着肩膀,看着像被驯服了,眼底却没有懊悔之色。 父皇说的都是废话。 父皇当年不仅把娘亲弄丢了,连娘亲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失败至极。 若非他一时兴起乘船去了荆州,若非他带上了震天雷这等杀器,若非他当机立断救出娘亲……娘亲如今还在安太后那个老妖婆手中呢! 等父皇来救人,黄花菜都凉了! 相处几天,他也看出来了,父皇对娘亲又惧又怕又讨好。 娘亲却对父皇没什么感情,像对待陌生人一样。 若非有他在,娘亲绝对连这艘船都不会踏上,也不会跟着他去京城,更不会日日出现在父皇面前! 沾了他的光才能再见娘亲,还不对他态度好一点……切,这副臭脾气,怪不得娘亲当时要甩了他呢。 李乾心中碎碎念,面上却不敢反驳,答应明日午时交出一幅三千字的反思录后,李承乾才算放过他。 月光侵扰下,男人玄色的长衣拖散在木地板上。 烛火凝淬了他的锋芒,为他的眉眼多装了几分温柔。 “周朝长公主失踪,北安朝斐香衾又混迹在江州附近,朕一路南下时发现,周朝和北安朝的军队,都在往江州扬州一带靠拢,只怕这维持了三年的平静,将被彻底打乱。” “若真发生战争,朕会让你追随天策大将军去前线。” “此次回京之后,你的武艺要多多锤炼,若真在战场上遭遇急难,也得保证跑路的时候能跑走,明白吗?” 李乾闻言,眼底的颓败之色瞬间消散。 惊喜不已,“我能跟着天策将军一起上前线?!” 天策将军是近些年来,安朝声名鹊起的大将,这些年在与周朝与北安朝的摩擦和交锋中,百战百胜,被安朝百姓视为战神。 但更令人称奇的是,他并非出身军将世家,往上数三代,家里也没有从军之人,俱是文臣,他本人更是昭和末年昭和帝钦点的最后一位状元。 文人持枪,征战沙场,百战百胜,成就了他的传奇之名。 李乾对他亦是崇拜非凡。 可天策将军常年驻守安朝北域,不得传召从不回京城,李乾印象中只见过他一回,长得比父皇英俊多了! 李承赫对于麾下的爱将,也给足了信任和优待。 见李乾双眸熠熠地盯着他,冷哼一声。 “朕金口玉言,岂能有假?” “别的不怕,只怕你不思上进,跟着天策将军到了前线,成了那爬不起来的软脚虾,倒教天下人笑话了。” “怎么可能!” 李乾立刻反驳,一拍桌子下定决心,“绾嬷嬷,明日卯时便叫孤起床!孤要开始负重练轻功了!” 谢绾看着他激动握拳的样子,嘴角抽了抽,眼底的担忧之色一闪而过…… …… 所以,等李承赫离开舱房时,她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 月光如水,温柔地散落在彼此的衣角上。 船舶已行驶到低矮的山涧中,隐隐可见那漆黑入墓的群山,好似墨笔勾勒一般,铺横在这天底横幅间。 察觉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李承赫呼吸一滞。 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他换了方向,去了船尾的甲板处。 原本值守在此的侍卫,见来了两尊大神,连行礼都不敢行礼,跟风一样飘到暗处,隐匿无踪。 谢绾看着李承赫宽厚又寂寥的背影,一抹淡淡的愁色,被这江上的清风,挟裹着,撞进胸腔。 心脏的位置,像被人用绳子勒紧一般。 她仰头,用自制力冲淡那心脏窒息的感觉,再抬眸时,眼底只余平静。 她走到李承赫身边,声音冷淡,“他才这么小,你就让他上场杀敌?你怎么不去?” 李承赫回眸看她,眸中带着她读不懂的深情。 “绾儿希望,若出现危险,死的是我吗?” 谢绾在他眼神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对。 李承赫死了就好了。 死的时候,一尊墓碑,一抔黄土,盖棺定论,掩去与她交叠地这一场人生。 她眼底的冷漠,如刀锋。 死寂的杀意,像绳索。 李承赫心口痛极,却知今日的一切,皆是他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你放心,若有朝一日,遇上危难,我总会死在你们母子前面的。” “我稀罕吗?” 谢绾的语气,带着轻嘲与讥讽,“你不必诅咒我们,更不必在这里发誓,我绝不会让乾儿遇上那等危难,我们的命,也不需要你来救。” 在谢绾心里,这世上她唯一在意的人,就是李乾了。 她清楚,李承赫更清楚。 李承赫无奈道:“你是他娘亲自然担忧他,可我是他父亲,难道就愿意他出现危难吗?” “他既作为储君,将来必是要执掌天下的,等他坐上龙椅,便没有试错的机会了。” “如今……朕的羽翼还能护住他,他去前线,但凡思虑不周之事,也能在朕和天策将军的指点和帮扶下,矫正改错,查漏补缺。” “绾儿,朕早已无心三国,更无心一统天下,这一切,都是要他来的。” 谢绾听他这话,顿时冷笑,“你无心天下?那你坐这皇位干什么?” “有本事现在就退位让贤,拱手退隐!” 李承赫听她这么说,忽然眸光生亮,语气也带了一丝急迫,“你的意思是,只要我现在退位让贤,你就与我一起退隐山林吗?” 谢绾被他的无耻给惊到了。 “你做梦呢!” 这辈子,下辈子,她下下辈子,跟他早已情断,没有任何可能! 更何况…… 谢绾抬眸,眸中冷意似冰雪,“李承赫,你怎么那么自信,李乾是你的孩子呢?” “虽然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可与我欢爱之人——” “不许说了!” 对面,李承赫伸手去堵她的话音。 谢绾却厌恶与他任何的身体接触,往后退了两步,想错开他的手臂,谁料脚下一滑,整个人朝扶栏处摔去。 李承赫面色巨变,忙双手抬起,以身做肉盾,想要护住她。 可谢绾连他的手都不愿意碰,又怎会碰他的身体? 在他惊愕的眼神中,身体往后一仰,错开步子,抓着那栏杆就翻到船沿上。 恰在此时,船头猛地撞上一块隐在江中的巨石。 谢绾双手没有抓稳,顺着那晃动滑溜的船身,跌入水中! 李承赫见状,二话不说,纵身跃下—— 谢绾骤然落水,撑着胳膊艰难地浮出水面,来不及喘口气,便见李承赫跟着也跳了下来。 下一刻,男人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拖着她再次钻入水面。 谢绾想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这家伙……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从小就怕水,根本不会浮水! 跳下来有什么用?只会拖累她! 果不其然。 李承赫一边艰难地挣出水面,一边往嘴巴里灌水,一边交代谢绾。 “绾儿,你自己走,不必管我。” 谢绾很得咬牙切齿,“你明知自己不会水为何要往下跳!” 李承赫被她这话问的一愣,素来冷漠清暗的凤眸,闪过一点茫然,“我也不知道,只是看你跳下来了,下意识也跟着跳下来了……” 蠢货。 谢绾心头怒极。 都三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越活越蠢了! “愣着干什么!” 谢绾恶狠狠地瞪着他,“赶紧叫人啊。” 李承赫这才反应过来,为了避嫌,侍卫们全部隐退,他们落水的动静又小,又没有呼救声,根本无人知道他们落水了。 平生头一次向人呼救,还是因为失足落水,李承赫顿时尴尬不已。 谁料,等他撇去那抹尴尬,双手拍打水面,准备护救时,发现那一日百里的巨船,已遁出去十几丈远。 饶是他再呼喊,在这黝黑深寂的水里头,都被黑夜给吞噬。 船…… 走了。 ……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李乾便被血三惊惶的跟死了爹一样的声音从船舱里叫起。 “太子爷!天塌了!陛下和绾嬷嬷失踪了!” 李乾尚未从梦中清醒过来,圾着罗袜,穿着明黄色的亵衣,一边揉眼一边看向面色惨白的血三,嘟囔道:“慌什么慌,两个大活人还能失踪不成?” “他们俩可是生下了本太子好不好,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说不定找了哪个角落……” 话本上都写着呢,那些才子佳人喜欢在隐晦之处…… 血三快哭了。 “殿下!属下真的没有跟您开玩笑,找遍全舱都没有找到陛下和绾嬷嬷的踪迹,昨晚在甲板值守的侍卫说,陛下和绾嬷嬷在那边夜谈,为了避嫌,他们主动离开。” “后头没听到动静了,便以为陛下和绾嬷嬷回去休息了。” “陛下舱里伺候的人,以为陛下昨夜宿在太子爷您这儿了,也没有过问。” “寿月公公和越千侍卫都不在,谁也不敢多问陛下的事啊!” “直到今儿早,船夫巴巴地寻过来,说陛下等了一晚上的山景马上就到了,大家一对口供才发现……陛下跟绾嬷嬷已失踪一夜了!” 一番解释下来,李乾的睡意彻底消散。 他连鞋都来不及穿,披上披风就往外冲,眼底尽是震怒和不可置信之色。 “你们脑子里都进水了吗?” “人都丢了一晚上才发现?!养你们一船酒囊饭桶是过来给孤添堵了吗?” “还愣着干什么!带孤去甲板上啊!” “唉!是是……” 血三面如考妣,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第98章 那么多孩子 冲到船尾时,侍卫纷纷让路。 李乾眼尖,一眼便看到了栏杆上指甲的抓痕。 他快步走过去,手指往栏杆下一抓,抓住一缕散碎的衣角。 金缕勾成的暗线,是父皇常用的衣料。 李乾眼前一黑。 所以,父皇和谢绾一起落水了? 跟来的血三也看到了那衣角,惊呼一声,“殿,殿下!陛下难不成落水了?” 李乾狠狠给了他一脚,面色愈发铁青。 嚷什么嚷,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血三猛地噤声,忍住膝盖处的疼痛,艰难地开口。 “殿,殿下……” “咱们是调转船头回去寻人,还是……” 李乾没有搭理他,而是质问昨夜值守的侍卫。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此处无人的?” 侍卫伏跪在地,吓得脸色发白,“回,回太子,子时才敢过来巡查,此处空无一人,属下以为陛下回去休息了,不敢过多打探陛下的行踪,这才耽搁……” 船日行百里,一个时辰差不多十公里,算算时间,若父皇与谢绾当真落水的话,与他们的位置已相隔几十公里…… 蠢货! 李乾越想越生气,转身离开,去了关押越千的船舱中。 舱门大开,盘腿打坐的越千看见面色难看的李乾,立刻起身行礼。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意外?刚才还有人来属下这里搜查。” “难道进了贼?!” “不是。” 李乾深吸一口气,看着缠在越千发上的蜘蛛网,觉得满船上下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到底谁才是孩子啊! “父皇和谢绾失踪,失踪之处距此地有起码几十公里,你带上几个人,先乘快舟折返寻人,注意观察岸边的动静,务必要将人找到!。” 越千面色大变,“是安太后她们的阴谋吗?” 想到某种可能,越千愈发愧疚不安。 “都怪属下大意!若非属下误信了安太后的……” “停停停。” 他不提还好,一提李乾恨不得把嘴给他堵上。 “当务之急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而是要尽快去找人!” “能不能将功补过,就看这一回了。” “若你能将父皇和谢绾平安带回来,父皇那边孤去给你说项,免了你的禁闭,让你官复原职。” 越千瞬间支棱起来,跟打了鸡血一样。 “太子放心,属下不成功便成仁,属下立刻就出发!” 快冲到舱门口时,又觉得自己的态度容易让人误解,尴尬地解释,“太子,属下不是为了那么点功劳,属下是真心担忧陛下和谢绾……” 李乾发誓,如果血三敢这么磨磨蹭蹭的,他早就让他变成血二了。 父皇脾气真好,留这么一个婆婆妈妈的侍卫在身边,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年。 咬牙切齿,“赶紧去!你这一耽搁,又是几公里!” “是,是!” 越千见李乾真恼了,也知道事情紧急,立刻飞奔出去。 等上了快舟,跟自己的下属待在一起,听到下属聊起李承赫和谢绾失踪的真相时,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你说什么?陛下和婠嬷嬷夜谈至子时双双落水?” 快桨还在水中不停地滑浮,渌渌的水波倒影着群山,急速前行。 越千急忙拽住侍卫拨桨的手,“慢点,慢点!” “不着急!” 侍卫懵了。 “越……统领?” 越千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 “你懂什么?” 陛下巴不得能和谢绾单独待着,盼这机会盼了多少年了,谁知道这次落水到底是意外,还是陛下人为的? 若是人为的,他们这么巴巴地赶过去,岂不是坏了陛下的好事? 孤男寡女一起落了水,同患难,共危机,说不定经此一遭,能解开双方郁结多年的矛盾。 “听我的!” 越千凝重的面色顿时释怀,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靠在穿帮上,拍了拍身旁小弟的肩膀。 “你们啊,还是太年轻。” “听本统领的,越慢越好。” “好不容易下趟江南,今日正好忙里偷闲,欣赏一下这湖光山色。” “千万不要上赶着去找骂。” 一旁的侍卫们对视一眼,眼底尽是迷茫。 这……合适吗? …… 谢绾把李承赫骂了一百遍了。 江岸,湿衣,枯柳,成片的密密麻麻的蚊虫围着她不停地打转,快把她逼疯了。 昨夜落水之后,船舶一声不响地迅速离开,徒留她和李承赫在水中挣扎。 她会水,还有活路。 可李承赫就是个旱鸭子啊。 当年在扬州城,她就在水中救过他一回。 那回是为了给她摘莲花,非要给她摘那一支最艳丽的荷花,却因为大意疏忽,脚下踩空落入水中。 倒情有可原。 更何况,那时候她与他正情意深重着,他白衣沾水,墨发如瀑,虽仰倒在莲花池中,却自有风姿与殊色。 她哪会反感?喜爱还来不及呢。 回府之后,怕他因此得了风寒,谢绾独占药房亲自上手,为他熬了一个月的姜汤和药膳,鞍前马后地照顾着。 可那都是曾经了。 如今李承赫在她心中的地位,怎么能跟当年相比? 当年之人,早已死在她的记忆中。 如今,李承赫不仅害的她落水,还跟着跳了下来,她心里眼里,只有反感。 昨夜船舶离开后,她本可以轻轻松松游到岸边。 可儿子还未成年,安朝国祚还需要李承赫撑着,她没办法撇下他独自上岸。 李承赫该死,但却不能因为这次落水之事死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拖着李承赫一起往岸上游去。 可李承赫人一落水,脑子也落了水,竟然奋力挣开她,让她不必管他,自己先上岸。 她能不管吗? 说的不是废话吗? 为了防止他继续废话,无奈之下,谢绾只能先将他给敲晕,然后再拖着昏厥的他,朝岸边游去。 虽是夏季,可江水到了夜里仍然寒冷。 她撑着最后的力气和意志力,带着李承赫上了岸,上岸之后,因为体力不支,倒在他身上昏死过去。 再醒来,快被蚊子吸成干尸了。 谢绾看着身上大大小小的蚊子包,心头一阵乏力。 哪受过这罪啊! 扯下湿漉漉的外衫,奋力赶走那萦绕在四周的蚊子,拧了拧沥水的长发,眸光落在昏迷不醒的李承赫身上。 李承赫的面色,涨红如血,唇色却苍白无比。 她猛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额头烫的快要烧起来了。 发烧了! 谢绾恨急,狠狠拧了他的下巴一下。 好好好,当年在扬州没完成的事儿,今儿非得给补上是吧? 在扬州病也就病了,扬州城多的是大夫,银子撒下去,什么病治不好? 可偏偏是在这孤冷无际的江边,连个鬼影都没有,去哪里找大夫? 更何况,当年几岁,如今几岁? 一只脚快踏进棺材的人,体质哪能和当年相比? 若不急时…… “绾儿,不必管我。” 昏迷之中,李承赫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把谢绾吓得一个激灵。 醒了? 她急忙仔细看去,却发现他仍双眸紧闭着,只有嘴唇在艰难的颤动,应是无意识说了梦话。 哪回见他,他不是一副矜傲高贵的样子。 独坐金銮中,烨烨若天神。 这一回,却狼狈的像个乞丐。 让人看着心里一堵。 谢绾有些不忍,抬手想要剥去他散乱的发。 却触碰到那烫的惊人的脸颊。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今日他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至于等那些船上的蠢货发现了过来救她们……黄花菜都快要凉了! …… 与此同时,泛舟湖上正在欣赏美景的越千,忽然打了个喷嚏。 “阿嚏——” 他揉了揉鼻子,一旁的侍卫急忙将外衫为他披上,声音隐含担忧。 “越统领,这会儿起风了,船上寒凉,要不咱们还是加快速度吧。” “不必不必。” 越千摆手,给了侍卫一个嫌弃的眼神,“你个没娶过媳妇的人懂什么?” 越是艰难困苦之时,越能患难与共磨砺感情。 侍卫一噎。 可……可您不是也单着? …… 谢绾挣扎着坐起来,拖过李承赫的身体,抗在肩背上,看着眼前踩出来的岔路,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岔路是人踩出来的,说明此地不远有人村落的痕迹。 有人,就有热水和大夫。 但是群山连绵,峡谷掩映,到底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正确的路,而不是白忙活一场? 她体力不支,随身携带的火石也落入水中了,浑身上下身无分文,只有发上的银簪能抵三两银子。 可……遇不上人,这簪子抵给狼群狼群也不认啊! 谢绾快愁死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顺着左边的岔道走了约莫半刻钟,忽然看见远处峡谷之中,传来炊烟袅袅。 这是……做饭的烟火! 终于找到人了! 谢绾眼底一喜,疲累至极的身体也恢复了许多力气,又往前走了大约一里的山路,面前豁然开阔,成片的水田之上,长满了即将成熟的稻谷。 几头黄牛拉着牧童,在稻田对面的矮坡上徐徐前行,牧童吹着手中的竹笛,牵引着黄牛朝村落中走去。 黄牛吃饱了,他们也该回家吃早饭了。 “等等——” 谢绾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追上那几个牧童,没能搭上他们的顺风牛,只能继续背着李承赫,蹒跚地朝冒着炊烟的村落走去。 一直走到村东头的那一株大柳树下,被那眯眼躺在摇椅上的老人给拦住。 老人看见陌生来客,眼底闪过一抹与他那斑白的发丝极不相称的警惕和凌厉之色。 敲了敲手中的烟竿子,慢悠悠地指向谢绾,眼神在她背后男人的衣着上一闪而过,警惕之色更重。 “喂,哪来的?” 谢绾此刻又累又饿,疲惫至极,更担忧李承赫的身体,并未意识到这老者的异常之处。 即便知道,她也没有精力去怀疑和质疑了。 因为她没有力气再拖着李承赫去寻找下一个村落了。 听见老者问她,忙将李承赫放在地上,擦了擦额头那淋漓的汗,求助道,“老爷子,我们夫妻俩是往北去的行商,意外糟了家贼的算计落了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游到案边,我相公却发了高烧昏死过去。” “求您发发慈悲,告诉我们村里赤脚大夫的屋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他实在撑不住了啊!” 老者眸光眯起,不辨喜怒。 在谢绾眼神快要看过来时,又佯装热情的起身,将烟杆子往腰间一系,撑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谢绾面前,俯身,抹了抹李承赫的额头和鼻息。 “诶哟!这后生都快烧开了!” 谢绾嘴角一抽。 话是这么说,可这也太…… “走走走,荒郊野外的,也是你们夫妻俩运气好,能找到咱们村子。” “不瞒你说大妹子,这方圆几十里,就咱们一个村子还有人!” “二牛——” 老者朝村里喉道:“赶紧出来!外头有一对落难的夫妻,快不行了!赶紧带他们去赵大夫家!” 声如洪钟,震得谢绾一蒙。 万万想不到,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中气十足,一嗓子吼出去,感觉空气都在发颤震动。 老者声音刚落下,那迎街第一间青砖大瓦房里,房门唰地被推开,一个正端着碗吃着早面的汉子,将碗往门槛上一放,抬着步子便朝大柳树这边冲过来。 “三爷!怎么回事!” 他冲过来时,谢绾眼见,一眼便看到那院子里熙熙攘攘的,围了一圈幼童。 打眼一数,起码有十几个! 谢绾正要细看时,一个穿着红色衫子的胖女人,迈着快步朝院门口走去,飞速地将那落在台阶上的面碗端回院中,而后将远门紧紧合上—— 砰的一声,门庭紧闭。 刚才那一院子的幼童,跟谢绾看花了眼似地,瞬间在眼前消失。 谢绾惊愕不已。 可等不及她惊愕,那被叫二牛的汉子,已冲到了面前,他跟那三爷对视一眼之后,才将眼神落在地上的李承赫身上。 一眼,便看出他的情况。 “快烧糊涂了这,救人要紧!” 接着,二话不说,将李承赫扛背在肩上,快步朝巷子里走去。 谢绾愣住。 这么热心肠的吗? 下一刻,提着裙子也追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救命要紧。 第99章 诡异的村庄 赵大夫家在村西头。 谢绾等人寻过去时,那赵大夫正将院子里的鸡给赶出来。 近日草肥,虫子也多,赶到后山上吃一天虫子,胜过在家里散养喂粮食。 赵大夫见二牛慌慌张张地背着人过来,后头还跟了个陌生的黄脸女子,手上赶鸡的动作顿住。 “怎么回事?” “村里来外人了?” 二牛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朝他伸手,示意他过来搭把手,“赵大夫,这有个快不行的。” 跟在身后的谢绾,闻言有些无语。 什么叫快不行了,只是普通的伤寒罢了。 赵大夫毕竟是医者,慈悲为怀救人心切,将手中的竹竿子往一旁一扔,急忙过去帮忙扶着李承赫。 手往脉上一搭,便对李承赫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是受了冷寒,内力又压了一股燥火,内外不协调,这才发热昏了过去。” “还好送来的及时,否则这样内焦外困下去,迟早会血液逆流,生出些旁的事端来。” “真烧成傻子,就可惜了这张俊俏的脸了。” 赵大夫引着二牛,将李承赫背到专门布置当作诊室的西厢房内。 谢绾听着赵大夫口中的俊俏二字,往李承赫面上扫了一眼。 剑眉星目,骨相优渥,确实比一般男子看着好看些。 但好看有什么用? 别开眼神,任那赵大夫为李承赫诊脉,她则打量起了这简陋的药舍。 两张青色的幔帐搭在窗扉上,挡住那泄进来的日光,背光的地方束着几排又高又宽的药架子,上面摆放着各式晾干的药材。 再往远处,便看见十几张窄小的竹床,其上铺着干净的白布,摆的整整齐齐的。 这么小的床? 谢绾凝神打量起那竹床的尺寸,忽然想起刚进村时,在二牛家院子中看到的那一幕。 几十个孩童,拥挤在院中,密密麻麻的,诡异的很。 那一幕,不是幻觉。 谢绾死死盯着那竹床,眼底闪过忌惮之色。 这些竹床,很明显是给那些幼童准备的。 光这二牛家便藏了那么多孩子,更别说村里其他几百户人家了。 这个村子很不对劲。 到底是干什么的?难不成是人贩子? 可人贩子有那么好心吗?竟然会给一个陌生男子治病? 谢绾压下心头的重重疑云,看向一旁正在给李承赫施针的黄大夫。 这位赵大夫面色沉稳,姿态轻松,无论是施针的手法还是部位,都精准而老道,根本不像普通村子里那些经验浅薄的赤脚大夫,那脸上的自信之态,都能跟黄道长相提并论了。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他抽走了手中的长针,用帕子为李承赫擦去额头的虚汗,对一直在一旁守着的二牛道。 “燥气已经排出,再灌进来几副汤药便无大碍。” “你去把这些都煮一煮去去病。” 赵大夫将银针和棉帕都扔进铜盆之中,接着,绕开谢绾,自己去了柜间,也不用写药方,翻着抽屉秤了十几种药材,一块递给了二牛。 “一副药,三碗水煮成一碗时便可以关火了。” 第100章 毫无进展 二牛对赵大夫极为恭敬,忙应了声,捧了赵大夫递来的铜盆和药材,离开了药房。 二牛走后,赵大夫看向谢绾,细长的眼里,带着洞察一切的光。 “二位是什么关系?” 谢绾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尽量带着自然的笑,“自然是夫妻了。” 赵大夫却不信,“若是夫妻,不该这样情谊浅薄,你们都患难与共了,你看他的眼神却如此凉薄……不像夫妻,倒像仇人。” 谢绾垂眸,眼底复杂难明,“夫妻自古就是冤家,不过是利益相交,有共同的孩子罢了……” “哦?你们有孩子了?”赵大夫眼底的精光一闪而过,“有几个?” 谢绾如实道:“聚少离多,只生了一个。” 赵大夫不知想起什么,眼睛眯起,“孩子还是得多生几个好。” 他不再盘问谢绾,而是跟她说起了李承赫的病情。 “要想醒来,今夜子时之前便能醒来。” “可若是想痊愈,起码得养半个多月。” “诊金什么的,你们等病好了看着给吧。” “不过本大夫这里有一个规矩,那就是过来问诊的病人必须得听话,说了半个月才能痊愈,就必须在这里待够半个月再走。” “若提前离开……” 后面的话,赵大夫没说,可眸中的威胁之意,让谢绾明白,她和李承赫是摊上事,要被囚禁在这个村子里了。 深吸一口气,压下那陡生的不安,谢绾面上浮起一抹感激之色。 “先生大义,救夫君一命,妾身感激不尽。” “既然是医嘱,又怎敢不从?您放心,妾身一定陪夫君身体痊愈,等您首肯之后再离开。” “只是在村中养病的这段时间,难免要叨扰许多,扰了您的清净,还请先生莫怪。” 赵大夫大手一摆,显得很好说话,“这都不是事,你们尽管住着,一切以病人身体为要。” 赵大夫又交代谢绾两句后,便不再理会她,去一旁药架上整理药材了。 谢绾坐在李承赫旁边,为他掖了掖被角,同时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赵大夫。 只见赵大夫从药架上取出的药材,皆是甘草、莲子、夏枯草等性平去火之物,且数量极大,不像是给一个两个人开的药,倒像是给一群人开的药。 似是察觉到了谢绾的眼神,赵大夫回头扫了一眼。 谢绾心底一凛,急忙垂下头,将李承赫面上散乱的发丝给他拨弄到耳后,掩饰自己的动作。 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得尽快联系上李乾,仅凭她与李承赫二人,绝对无法从这群村民中逃出。 …… 从江州到船舶回转处的五十里水路,李乾已带属下来来回回搜了三遍。 无论是岸边,还是江中的舟岛之上,均无谢绾与李承赫的踪迹。 原本手拿把掐,觉得给陛下和谢绾创造了独处机会的越千,看到如今这样的局面,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眼中尽是懊恼之色。 他在自以为是些什么啊! 陛下和谢绾之间的姻缘自有天定,他偏偏蹦出来当这个月老,光顾着牵线了,怎么就忘了这江水险恶,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陛下出了什么意外……万死难辞其咎啊! “越统领。” 正懊恼间,听李乾叫他。 越千急忙打起精神,听李乾的吩咐。 “你带一半人马进山搜寻,距离江边十里内的村镇,一一盘查,不可有任何错漏。” 接着,从怀里抽出代表皇帝身份的御字令牌。 这是他从京城溜走时偷出来的,本想给自己留作后手,没想到会用在父皇和娘亲身上。 李乾将令牌递给越千,“我们手下可用之人太少,若进山搜查,还不知道要耗费多多长时间才能有所收获。” “此块令牌是陛下御令,见令如见君,你且拿着此块令牌,号令附近长官和驻军与你一同搜查,就说本太子在此失踪,万不可暴漏父皇的身份,明白吗?” 太子失踪,官员将士忌惮京中的君王,不敢不尽心搜寻。 可若是帝王失踪,人心惶惶,宵小之辈难免生起别的不堪的心思,一旦风声走漏,只怕会带来其他忧患。 越千跟在李承赫身边多年,自然也不是傻子,听到太子李乾的吩咐后,急忙应下。 “属下遵命!” 接着,不敢再拖延,领着一半侍卫,匆匆乘船靠岸。 越千离开后,李乾看向血三,“你带领剩下一半人马,沿江雇佣渔民和村民,在此段水域打捞……” 李乾已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再开口时,眼底染上了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猩色。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从今日起,别管是三天五天,还是三年五年,务必给孤找到父皇和谢绾!” 血三眼底一凛,应声领命。 …… 李承赫和谢绾失踪在沿江引起的轩然大波,并未传至偏僻的绿源村。 村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犬相鸣,不问世事。 安逸的,好像世外桃源一样。 但谢绾知道,这里不是世外桃源,这里藏着巨大的秘密。 如赵大夫所言,将李承赫拖来村子里的当天夜里,李承赫便醒了,他和谢绾对了对口供,二人扮作一对经商的夫妻俩,一边养身体,一边寻摸着这绿源村的秘密。 可几日下来,一无所获。 赵大夫说,李承赫身体亏虚,不易乱走乱动,所以这几日,都让他待在药舍之中养病,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 谢绾作为他的夫人,在赵大夫的要求下,一天十二个时辰,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二人每天要么是四目相对,要么是喂院子里散养的那一群大公鸡,要么就帮着赵大夫晾晒药材,总之,一点旁的消息都没打探出来。 中间有天,二牛上门,带走了一大桶赵大夫熬了一夜的药汁,之后再未上门。 谢绾私底下和李承赫讨论验证过,那桶里的药汁,是普通祛火凉血的药,并未有其他特殊的用途,夏日浊燥,这些药可以做养生用。 只是这药量,也太大了吧…… 谢绾很难不联想到那群孩子。 村里不止一个二牛,几百户人家家中,若家家都有那么多孩童…… 第101章 上门搜查 到了第十日。 赵大夫终于抬手放了李承赫。 但仍然不允许李承赫和谢绾离开村落。 他抚了抚胡须,对一旁的二牛说道。 “近日老夫要出一趟远门,不便再照看他们夫妻二人,就让他们先住在你家中吧。” “病人身体尚未痊愈,尚需要静养,平日就在你们院中行动吧,不要出去乱跑。” 二牛憨笑着,连连应下。 谢绾搀扶着“未愈”的李承赫,像即将出远门的赵大夫到了谢后,跟着二牛离开了赵大夫家中。 二牛的家就在村东头大柳树的对面。 赵大夫的家则在村西边,从赵大夫的家到二牛的家中,需要绕过整个绿源村。 此时不是天色熹微的清晨,而是午后阳光闲散时,绿源村的村民三五成群坐在外头闲聊。 二牛引着谢绾和李承赫往家中走去时,村民们都围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哟,早听说赵大夫救了一对经商的夫妻俩,没想到生的这般俊俏,等病好了定要多来家中小坐。” “是啊,昨天孩子她奶泡的那一罐酸萝卜开封了,待会儿二牛给你家送去两碗,不知道城里来的客人好不好这一口。” “那妹子,你们夫妻俩有孩子吗?如果有的话,可以带来咱们村里,咱这儿别的不多,孩子……” 话说到一半,看着憨厚的二牛狠狠瞪了她一眼。 妇人立刻住嘴,眼底闪过些后怕来。 其他正在聊天的妇人,也都纷纷止住话音,朝谢绾这边看过来。 谢绾眼神一凛,心底疑虑更重,可这种时候,只能当作没听懂。 笑着回应那妇人,“等夫君身体痊愈,我们从京城折返南下时,定带上孩子一起,谢过赵大夫和二牛哥近日来的照拂。” 妇人急忙摆了摆手,不再搭话,神色之间有些讪讪。 谢绾没再多问,跟着二牛往村东头走去,心底的疑虑却越来越深重。 她给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李承赫使了个眼色,想从他眸中得几分确认。 谁料,往常机警又敏锐的李承赫不仅没有给她想要的反应,反而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谢绾一噎。 这什么眼神? 谢绾没再理会他,转而暗信看路。 殊不知,李承赫的心头,却始终萦绕着谢绾刚才的话音。 她,叫他夫君…… 这是她头一回这么叫他。 原本落水伤寒昏迷,在绾儿面前丢了面子,他这几天都懊恼至极。 可若是在这里能与她做一对寻常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这群农人一样,也许,他还应该感激这场水患…… …… 到二牛家的院子中,那日惊鸿一瞥的穿着红色棉裙的胖妇人,仍然在院中,笑着跟谢绾打招呼。 “好标志的小娘子啊。” 她那熟悉的背影,让谢绾的心垂至谷底。 不是错觉。 这胖妇人就是那日看孩子的妇人。 可那群孩子呢? 谢绾眸光在院中扫视一圈,发现这小院看着不大,却摆得满满当当。 院中种了几垄蔬菜,新生的青菜冒着绿意,长得极旺。 黄瓜、西番茄、豆子都种了两排,还有紫色的茄子跟朝天的红辣椒,一波长熟的还没采摘,新生的便又要冒尖。 各色农具和日用家什靠着砖瓦房的左侧摆着,屋檐下摆着几双洗干净的草鞋,晒着太阳。 没有任何孩童生存的痕迹。 就是普通的农户家庭。 “大妹子,你在看什么呢?” 那胖妇人姓许,长的面憨鼻厚的,一边走过来搀着谢绾,一边打量着她,“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谢绾虚虚一笑,遮掩地说,“多谢您收留了,头回住这样生机勃勃的院子,有些好奇,没忍住多瞧一瞧。” 许大嫂顿时笑开了,“哈哈,我当什么事儿呢!你们是村子里的贵客,喜欢的话,想住多久都成。” 许大嫂吩咐二牛去将晌午剩的青菜团子拿厨房热一热,而后笑着给谢绾和李承赫介绍道。 “赵大夫人虽好,可家里没有婆娘,平日吃饭都是对付了事,这些天苦了你们了。” “后院还有两只老母鸡,今晚给你们宰了炖汤,补补身体,” “这边东厢房是整理过的,留给你们夫妻二人用,里头床褥都是新换的。” 许大嫂引着谢绾和李承赫二人朝东厢房走去,同时交待她们。 “西厢房放的都是些陈旧的杂物,你们不必理会,里头有野猫野狗什么的闹出点儿动静来,你们不必在意。” “我和你们二牛哥就住在正房,日常都在家中,你们有什么事儿招呼一声便可。” 推开东厢房的门,里头虽然简朴,但胜在干净。 榻上铺着青色的棉被,被子上还绣了一对野鸳鸯。 许大嫂给二人倒了两杯凉茶后,示意她们坐在那边的宽凳子上。 “你们坐着歇歇,我去给你们端点儿吃的。” 谢绾怎好意思真当客人,急忙起身道:“我跟您一块?” “不用不用。” 许大嫂不等谢绾反应,已快步离开厢房,临走时,不仅关了门,还门闩从外头扣上。 门闩叩落的声音,让谢绾和李承赫看向彼此。 李承赫苍白的唇色动了动,眸光垂落,手指按在粗陶做的茶碗上,也不嫌弃,正要喝一口润喉时。 “等等!” 谢绾叫住他。 瘦削的手指攥住他的手腕,冰凉的触觉像是冬日的雪花落在其上,渗进心底一般。 李承赫强压住那陡然升起的酸涩之情,讶异地看着她,“绾儿……” 谢绾夺过了他手中的茶碗。 只见粗陶制作的褐色茶碗里,零星漂浮着几片碎茶沫子,放了很久的陈茶,颜色发乌发黑。 但谢绾在意的不是这个。 她眉头紧皱,手指点了点茶汤,在唇间一抿,接着,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茶里放东西了。” 她淡淡道。 李承赫眸光一变,隐染焦急,“那你怎么还喝!” 谢绾嗤笑一声,将那茶泼在桌子后面挨着墙角的暗处,盯着那晦暗的水渍,幽幽道。 “这里头放的东西,你很熟悉。” 李承赫眸光落在另外一盏茶上,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不可置信地开口,“是……” “春药。” 谢绾淡声回应。 此话语毕,二人坐在令人发寒的木板凳上,久久无语。 谁能想到,偏僻村落里,不过是寻医问诊的功夫,竟然能惹出这样的诡异之事来。 无论她跟李承赫有没有撒谎,是不是真的夫妇,也没必要拿这种东西来考验她们吧? 而且把她们孤男寡女塞一个屋子里的,又放了这种东西,是想干什么,想让她们赶紧圆房生孩子吗? 对了。 孩子。 谢绾好像抓住了关键点,正要深想时,外头忽然传出一阵嘈杂的声音。 没过多大会儿,许大嫂又进了屋子,神色看着不大对劲。 她先是往茶碗的地方看了一眼。 只喝了一碗。 心底有些不悦,但此刻没时间关注这个了。 她反复交代谢绾,“大妹子,你和你女婿好好待在屋里,千万别出来,外头又过来征兵了,到时候好好的小伙子,被拉过去当了大头兵,到时候有苦说不出啊!” 谢绾担忧道:“强征?那二牛哥呢?” 许大嫂摆摆手,“不用担心他,他跟里正混的熟,再征也征不到他的身上,你们是生面孔,怕到时候里正说是非,强征过去。” “行了行了,我得赶紧出去了。” 许大嫂不再多言,将手里端着的那一盘子青团摆在桌子上,而后快步离开。 门,依旧锁上。 脚步声离开后,李承赫冷声道,“她在说谎。” 谢绾不解地看着他,“哦?” 李承赫嗤笑一声,“安朝所辖区县,确实要征兵,随时补充军队的后备力量。” “但每户出兵的人家,皆会补偿五十两白银。” “入了兵营之后,还有俸禄、火食、职级。” “便是身死,官府也会下发一大批安葬的银子。” “因此,民间对于征兵并不反感,反而巴望着家里能出一个壮汉被选上,吃上官粮,绝不可能这般躲躲藏藏。” “应该不是来征兵的。” 李承赫想到某种可能性,眸光微闪,“也许,是救兵。” …… 绿源村外,大柳树旁。 几十个村民围着那一支十几人的差吏,叽叽喳喳说个不听。 “里正啊,您也知道我们绿源村最是老实不过,怎么可能私藏贼寇?” “您治下的民风您还不知道吗?” 被围在中间的老爷子,摸了一把花白的胡子,无奈道:“不是老朽为难你们,这是镇里的吩咐,要求每家每户必得仔细盘查清楚,宁可错杀不可防漏。” “让一让,让一让。” 二牛扶着当初发现谢绾和李承赫的三爷,撇开人群,来到了里正跟前。 里正看到他后,忙拱手道:“老爷子,不歇晌午了?” 三爷哼了一声,便是皱纹的眼睛的精光一闪而过。 “被你们吵醒了,还怎么睡?” 里正急忙告饶,哭笑不得,“三爷,这实在是镇里的吩咐,要求全部村子都开始盘查,一对夫妻俩,年约三十左右,看着面善,实则是心狠手辣的人,但凡捉到她们或者看到她们的踪迹汇报上去,赏银五千两!” 第102章 纵火 三爷和二牛隐晦地对视了一眼,确认了他们口中的凶徒就是谢绾和李承赫二人后,并未声张。 他们并不打算泄露谢绾二人的行踪。 三爷看着里正一脸为难的样子,看了一眼那边神色肃穆的官差,叹了一声道:“您说要搜,那便搜吧。” “从最西边开始,一家一户地盘查,咱们绝对配合。” 刚开始搜的时候必定仔细,一屋一舍都不会放过,后头搜的时候必定会马虎起来,到时候他们也好操作。 接着,又朝里正露出笑来,“暑气燥热,家里煮有绿豆汤,您和官爷要不要来喝一碗?” 里正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抬头看了一眼这燥热的天气,点了点头。 …… 半炷香后。 厢房外头的锁被打开。 二牛进来之后,面色焦灼地对谢绾和李承赫道:“不好了,今日官差非要抓二十人当兵才肯离开,你们二人快跟我走,家里修有地窖,你们藏匿其中便可。” 正吃着菜团子的谢绾,闻言眼底一闪,试探地开口,“若是征兵,想来只征查男子。夫君藏起来便可,房中光亮,我做些针线,好缝补缝补衣衫上的豁口。” 二牛见状,脸色立刻冷下来,怒道:“待会儿官爷过来盘查,见你一人定要仔细询问,若说漏了嘴,到时连带我们也要跟你一起遭殃!你这妇人!好生胡搅蛮缠!” 语罢,夺过谢绾手中的菜团,扯着她的袖子就要往屋外拽。 李承赫见状,眼底杀意一闪而过。 快步而来,挡在谢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二牛,眸光不辨喜怒,“我们夫妻二人照办便是,何必拉拉扯扯。” 二牛看着那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李承赫,眸光闪烁。 松开谢绾的袖子,后退两步,露出笑来,“咱们庄稼汉,自在惯了,倒忘了这些小娘子的礼节,兄弟莫怪,为今之急,是先赶紧藏起来,省的被官差发现。” “自然。” 李承赫垂眸点头,“引我们去地窖吧。” 二牛听他松口,眼底光芒一闪而过,忙打开房门,往前引路。 三人绕过那几垄菜田,走到了院子那隐藏在墙角的后门处,后门被推开,一条狭长的巷道里,幽深晦暗,摆满杂物。 走到尽头,二牛推动了那沉重的木桩子,将底下黑黢黢的洞口露出来。 他将一盏烛火挂在洞口,谢绾眼尖,立刻看到了地窖里头那堆积的儿童小衣。 有粗麻的、有锦缎的、密密麻麻,堆积成山。 她的心直垂谷底。 看来,今日便要图穷匕首现了。 这二牛既然敢暴露出自己的辛密,就代表着已经不打算再装了。 今日这地窖,一进去,只怕再也出不来了。 李承赫走在后头,并未看到地窖之下的东西。 谢绾走在最前方,中间和他隔了一个二牛。 她此时脚边正压着那地窖的边缘,不要小瞧一个庄稼人的力气,二牛一个用力,便能将她推下去。 眼底一闪,她惊讶地指着那地窖里头,声音娇软下来。 “二牛哥,你看那里头怎么有两个小孩?” 二牛脸色顿时一变。 怎么回事?! 这一批孩子不都送往后山了吗? 他抬脚去看时,谢绾给李承赫递了个眼神。 李承赫心领神会,在二牛往地窖下看时,一脚踹向他的膝窝。 二牛膝下一软,整个人朝地窖跌去,电光火急之间,他双手攀住了地窖的边缘,止住了身子的下跌,双眸圆睁,怒目而视。 “你们两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你们竟敢——” 谢绾一脚踩向他攀援的双手,而后拖起一旁的柜子,朝洞口压去。 噗通一声。 二牛彻底跌落进地窖。 谢绾跟李承赫合力,立刻将木桩子挪过来挡住洞口。 悲怒的声音从下面涌出,等传到暗巷之中后,又跟蚊子嗡嗡一样,几不可查。 谢绾这才松了口气。 看向李承赫,无声询问。 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俩一个大病初愈,一个手无弱鸡之力,怎么可能逃得出全村老小的眼线? 李承赫淡笑不语,拉着她离开地窖,去了厨房,在灶台上翻找。 谢绾哑然,“难不成你准备先做点儿吃食垫垫肚子?” 李承赫何时变得这么幽默了? 李承赫却好笑地看她一眼,“什么时候还想着吃=。” 他摇了摇头,翻出那火折子,将借着灶膛里的炭火,将几根火棍点燃,抵给谢绾。 “木头做的房子,烧起来方便,” 谢绾目瞪口呆。 烧? 李承赫一边为她解释,一边用火焰先将厨房给引燃。 “外头那些官差,不知所来为何,我们不好靠近。” “村里这些百姓更是面目不宁,不可信任。” “若想逃,只能趁乱逃开。” “热闹越大,你我逃生的几率也越大。” “给你。” 李承赫将另外的火把递给谢绾,眸中尽是怂恿之色。 “幼年时,你曾意外将厨房点燃,父亲母亲训你时,我看出你眼底的雀跃之色。” “早知你是个不安分的,纵火也不是什么天怒人怨的大事。” “你试试。” 谢绾瞪他一眼,从善如流地接过他递来的火把,先将那挂在院子中晾晒的床单给点燃。 哗—— 火焰升空,骤起骤落,欢腾时如龙飞凤舞,寂灭后,空虚如昨。 谢绾按下那一闪而逝的空虚,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东厢房的门框…… …… 火浪吞云,滚烫的尘烟,横贯在整个绿源村上空。 不仅是二牛家,连带着前后左右三五家的院子,都烧了起来。 村里没有井,用水都要到去山泉接水,再加上夏日本就缺水,那点儿水,在这场人为的大火之下,显得杯水车薪。 “着火了!着火了!” 村民们慌慌张张地抱着要紧的财物,从自家房子里跑出来,绫罗绸缎珠钗首饰,房本契铺,一个比一个家底厚重。 正在跟人唠闲嗑的二牛媳妇徐氏,一把扔了手中的瓜子,怒拍大腿。 “完蛋了!那是我们家的火!” “怎么回事?二牛跟那一对肉票起了争执不成?!” “快快快,那五十个孩子的定金还在家里放着呢!快去救火!” 第103章 太子发怒 前院在忙着救火,谢绾和李承赫则猫在后院,趁人不备,敲晕了两个军差,换上他们的衣服,堂而皇之地牵走了那留在村口的战马,找了个理由,赶去了附近的永安镇。 快马之上,谢绾回头望了一眼。 便看见那火势越烧越旺,将整条街道都淹没,无数村民与士兵,提着水桶扑火,丝毫不知道少了两个同伴,而他们要寻找之人,已纵马离开…… 一个时辰后。 永安镇上最豪华的酒楼下,层层禁军把守,禁止任何人靠近。 顶楼包厢内。 李乾将跪了一地的官员和侍卫,骂的狗血淋头。 “找人找了半个月,连个音讯都没有,拢共方圆几十公里的地方,人还能消失了不成!” 众人跪在地上,骇得瑟瑟发抖。 “回殿下,凡是登记在册的村落和民户,都一一查过了,实在没有收获啊……” “这夫妻双贼,会不会潜逃至别的区域了?” 李乾小脸阴着,面色难看至极。 他怕的不是谢绾和父皇离开这一片,怕的是他们一时失手,葬身湖中,留他一个人处理这乱麻一般的惨剧,他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们二人绝不可能离开!” 李乾盯着伏跪在地的本地官员,下了死令,“再给你们三日时间,若再寻不出那二人的踪迹,便要你们一起陪葬!” 官员和侍卫又惊又惧,却不敢反驳,磕着头答应下来,屁滚尿流地爬出去,发誓这三日就是彻夜不休,将附近的山间地头翻个底朝天,也得翻出两根毛来! 客舍内,伺候的人也都退去。 李乾佯装的冷硬,在无人之时,变成了茫然。 他缓步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被侍卫隔开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只觉心乱如麻。 找不到。 无论是湖水沿岸,还是附近的村落,还是这歇脚的镇子,根本没有人见过父皇和谢绾。 他们倘若真的落水坠亡…… 靠他一个人……怎么撑起这天下! 而且,盼了那么多年的娘亲刚回来,心还没暖热,转头就被父皇那个倒霉催的给…… 李乾双手按在窗扉上,重重地锤了两下拳头,木质的棱角,在他双手横起一道血色划痕。 该死! 早知会发生这种事,他在江州就该死劝父皇下船! 眸光无意识地转动,忽然,凝在街角巷尾那摆出来的馄饨摊上。 铜钱大小的馄饨,包着肉馅,汤汁奶白,肉馅饱满,围了一圈百姓排着队购买。 为了方便顾客,馄饨摊旁边还支了两张矮桌。 左边的桌子,做了一男一女二人。 身穿布衣棉服,却难掩矜贵之姿,明明是吃着街边的馄饨,却像在吃宴席一样,举止斯文有礼,动作轻盈不落俗。 与闹哄哄的晚市,格格不入。 李乾死死盯着这一对男女,手握成拳,狠狠砸在窗扉上—— 哗啦。 正片琉璃做的玻璃应声碎裂,砸在外面的长廊上,砸出侍卫的惊呼声来。 李乾充耳不闻。 他快气炸了。 他为了找一对不靠谱的父母,殚精竭虑夜夜难免寻了整整半个月,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们…… 竟然摇身一变享受起了百姓的清闲日子,排着队吃起了馄饨?! 第104章 乾儿快来付账 谢绾饿极了。 在绿源村时,赵大夫虽没有缺衣少穿,但谢绾对那个村子没太多信任,刻意控制着入口的饭食和水,随时警惕着,防止发生什么意外。 跑马跑了几个时辰,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到这小镇上时,正好看见沿街贩卖的馄饨摊子支起了架子,她便拉着李承赫一块坐下,用了两碗垫饱肚子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你身上有银子吗?” 谢绾尴尬地看向李承赫。 李承赫筷子顿住,面上也显出几分涩然来。 他,也没带。 谢绾身上最值钱的那一枚银簪,在绿源村抵给了赵大夫做赎金。 如今浑身上下,摸不出半点值钱的子来。 李承赫帝王当惯了,出门更是从来不带银钱,此刻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彼此都有些无措。 总不能吃霸王餐吧。 那边煮馄饨的老汉还在催促,“二位贵客,若吃好了就先腾个地儿,后头还有人要凑桌座呢。” 李承赫忙按了按桌子,豪爽大度地道:“再来一碗!不……再来两碗!” 谢绾眼角一抽。 一直这么吃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两碗馄饨端上来后,眼前忽地一暗。 谢绾抬眸,只见一个锦衣少年,端然坐在矮桌的对面,一身气势无双。 只是脸色阴沉难看,跟死了亲爹一样。 乾儿! 谢绾眼底皱亮。 立刻开口道:“身上可带有银钱?我们吃完馄饨没有银子付账了……” 李乾脸色愈黑,黑如锅底。 从腰间掏出一袋碎银子,甩到面前的桌板上,恼怒不已,“你知道孤为了找你们废了多大力气吗?差点儿将附近的村镇掀了个底朝天!你们倒好,悠悠闲闲地坐在这里过着小日子,吃碗馄饨还得让我来给你们付钱!” “天底下哪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谢绾看着那晃荡作响的银袋子,眼底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 李承赫则抓住了重点,问他,“所以,是你联络了官员,让他们在附近搜查?” “不是我还能是谁!” 李乾咬牙切齿,额上的蓝玉做的冠带,衬托着他明眸皓齿的模样,就连生气,都是唇红齿白,带着富贵如玉的气质。 “为了寻你们,我吃不好睡不着,就连你们的后事都想好了,你们……你们!” 李乾气到失语,“究竟谁大谁小,谁才是爹娘!” 语罢,脑门狠狠挨了一个暴栗。 李承赫揍的。 没大没小的,让谢绾看到,还以为这些年他未曾好好教养他一样。 摸出一枚银子,递给那馄饨老汉,而后对李乾道。 “既然我们的人都在此地,那也别耽搁了,撤去通缉,带上人马,跟朕去一趟绿源村。” 李乾揉着脑门,不解道:“那村子怎么了?” 李承赫冷笑一声,“数月之前,有奏折来报,说淮南一带家家户户最近不是很太平,虽没有盗贼四起,落草为寇,但有许多家户一个没注意,孩子便被人偷走了。” “从富贵官宦之家到贫民百姓之家,无一幸免。” “若朕所料不差,应是找到幕后黑手了。” 谢绾闻言,面色也立刻凛然,“我跟你们一起去!” …… 绿源村前。 大火扑灭,烧了整整两排房子,整个村子不复宁静,满目狼藉,但好在并没有人员伤亡。 只死了些鸡鸭牛之类,造成些银钱上的损失罢了。 但是,在灭火过程中,里正和前来搜查的官将,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弓、弩、剑、刀,用箱子装着,垒在家中,藏在柜门之后地板之下,若非全屋点燃,这些东西绝不会被搜查出来。 哪个良民家中会藏着这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官吏们压着那几个家中搜出武器的村民,逼问他们,“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朝廷有律令,百姓家中不许私藏武器,否则便以谋逆论处,你们是想造反吗?!” 角落处。 几个壮汉围着那须发皆白的柳三爷,与他商量对策。 “三爷,不过是五十个士兵,咱们村子里有二百壮年,又有武器和弓箭,拿下他们不在话下,不如……” 柳三爷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音。 “不行。” 他面色凝重,“我们虽然与漠北那边有合作,也在那边购了地买了宅布下了基业,随时可以逃去漠北,但今日一切都未准备妥当,贸然动手,难免会有风险。” “今日是五十个士兵,我们能吃下,可明日若来五百士兵,我们难不成一起蹲大狱去?”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跟官府撕破脸面。” “对了……” “小六子,你前些天,不是说麓山那边,有狼群出没吗?” “你这样……” 柳三爷凑到他的耳边,对他耳语几句。 那被成为小六子的大汉,眼底一亮,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整了整头上的布巾,朝那官差和里正聚集的地方跑过去。 一边跑,一边叫嚷。 “我见过那对夫妻!” 他冲到里正面前,露出一个憨厚又激动的笑,“告诉你们他们的行踪,真的有赏钱拿吗?” 里正见他眼底冒光,眼里只有钱财,心下有些不喜,可顶头上司提着脖子吩咐下来的事,由不得他有情绪。 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数数有三千两之巨,朝小六子抖了抖,说道:“骗你做甚,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这银子立刻给你,等人抓回来,更有厚赏!” 小六子立刻笑得牙不见眼,“我说,我说!” 他伸手去摸那银票子,脸上的表情跟摸着镇上最漂亮的窑姐儿一样,“十天前,我家那小子放牛的时候,一个瞌睡,牛给钻进山里头了。” “我们一家三口连夜去麓山寻牛,却在山涧里看见有一对男女,长的极为俊美,有说有笑的……” “草民还以为见鬼了,不敢多待,牵着牛便摸黑赶了回来。” “回来之后,越想越不对劲儿……” “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孤男寡女呢……” 里正闻言,眼底一亮。 抽出一半的银票扔到小六子手中,立刻跟身旁的官差道:“武器之事之后再查,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对夫妻。”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的顶头上司说了,下这命令之人,是京里来的顶顶尊贵的贵人。 万不可怠慢! “留三五个人在村里看守这几个涉嫌私藏武器的村民,其余之人立刻跟我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