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偶天成》 1、第 1 章 今日是崔令宜的大喜之日。 珠帘绣幕,金帐花烛,她安静地坐在喜床上,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盖头边缘的丝绦纹丝不动,俨然是一名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朦胧的红色影子,她垂下眼,也只能看见自己白皙的手、鲜红的裙和其上簇金的花纹。 外面隐隐传来宾客们的喧嚣之声,而自拜完堂入洞房以来,她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大半个时辰。 她终于忍无可忍。 “嬷嬷。”她轻声开口,说出了入洞房后的第一句话。 “哎!”一旁神游的喜婆瞬间回神,忙笑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郎君他……”盖头丝绦微微晃动起来,她的头终于往下低了一点,看上去很羞于启齿的样子,“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喜婆是见多了新婚之夜的小夫妻的,新郎官在外面接待宾客,新娘子孤零零地坐在房中,难免会心生忐忑。她还想着,卫家三郎娶的这名新妇,真不愧是出身书香大家,竟然如此有耐心,不仅坐得端端正正,甚至连一口茶也没喝,委实令人敬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新娘子从天不亮便要忙着梳妆打扮,一天也吃不了什么东西,只要不是夫家刻意为难,新娘子在新房等候郎君从前厅回来的这段时间,是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的,只要不揭了盖头、失了仪容就行。 喜婆见过许多新娘子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会忍不住无意识地捏手,缓解紧张,但这名崔四娘子,却始终没有这样的小动作。 她还以为,面前这位不动如山的崔四娘子,会一直安安静静等到卫三郎回来呢,没想到也不能免俗,还是问出了这个新婚之夜新娘子最容易问的问题。 到底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人生头一回,哪能真的这么沉得住气。 “夫人放心,三郎君很快就回来了。”喜婆很擅长安慰新娘子,“这卫家是什么人家,请的宾客,自然都是有头有脸、知情知趣之人,哪有缠住新郎官不放人的道理。再者说,谁不知道三郎君的人品呢,他断然不会让夫人等太久的。夫人不必紧张,不如先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垫一垫?” 盖头下传来崔令宜婉转柔和的声音:“多谢嬷嬷,我并不饿,也并不渴,若是不慎弄脏了衣裳,反倒不美。只是能不能劳烦嬷嬷,去屋外守着,若是提前看见郎君来了,给我出个声,提醒我,免得我失了礼数。” 喜婆笑道:“夫人这般谨慎,若是连夫人都算失礼,这天下怕是也没几个守规矩的人了。” 崔令宜羞赧道:“嬷嬷。” 新婚之夜,自然是该以新人为先,况且看这成婚的架势,十里红妆,管弦丝竹,排场十足,卫家显然很重视这次的联姻。加上这位崔四娘子对自己又如此客气,喜婆当然也不会再拒绝,便道:“那老身先去外头瞧瞧,若是三郎君来了,夫人就赶紧准备准备。” “多谢嬷嬷。” 喜婆出了门,屋中终于只剩下崔令宜一个人。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把盖头往上一掀,迅速站起了身。 她一边扶着脑袋上沉重的发髻,一边揉了揉自己的后臀,心里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到底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本朝陋习,会在新婚之夜的喜床上铺满干果催生,铺就铺吧,还铺这么多,真是硌死她了! 她把床单掀开,把那些花生、龙眼、莲子之类的东西,统统扫离她的位置,为了防止被人看出,又把旁边凸起的地方抹平了些,这才重新把床单铺好。 铺完床单,又忍不住多摸了两把,触手丝滑柔爽,搞不好是御赐贡品。崔令宜心想,卫家当真是重视这桩联姻啊。 要说这卫家,在前朝起便已赫赫有名,祖上不知出过多少高官,后来前朝式微,高祖起兵,卫家本来还在审时度势作壁上观,结果被前朝末帝一番猜忌,抓了许多卫家族人入狱,甚至连有官职的都未能幸免。卫家元气大伤,盛怒之下,便直接转投了高祖麾下。 如今的卫家掌权人,正是她崔令宜的公公,官拜尚书左仆射的卫昌卫大人,时人尊称一声“卫相”。而她的郎君,卫家三郎卫云章,则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子,三岁能诵,七岁成诗,十八岁时以一篇《长明赋》惊艳朝野,被皇帝钦点为探花。 据崔令宜她爹分析,以卫三郎的才华,其实被点为状元也不为过,只是卫三郎的父亲已经身居高位,卫家再出个状元未免太过招摇,加上人还年轻,压一压更好,便点了个老百姓们也认可的探花——毕竟,大家都默认长得最好看的考生就应该是探花。 崔令宜曾远远见过卫三郎一面,那时候他与卫家的人来崔家纳采,她在丫鬟的怂恿下,在院墙后偷偷看了一会儿,对他的长相十分满意——就算这注定是一桩不会长久的婚姻,她也不希望每天晚上跟一个丑八怪睡觉。还好,卫三郎的美誉不是虚的,他确实长了一张好脸。 成婚前,她那个便宜老爹曾语重心长地嘱咐她:“四娘,卫家虽诚心求娶,但毕竟世代簪缨,咱们崔家,在京中虽有几分薄名,但论势力终究不能与卫家相抗,说白了,此番是我们高攀,你心里得有数。” 崔令宜当时便笑了:“爹爹说的,女儿都明白。女儿不是不识大体之人,请爹爹放心。只是爹爹也不必如此自谦,咱们崔家,虽然不入仕途,但在京官堆里随便扔个石头,砸中的不是祖父的门生,就是大伯的门生,再年轻些的,也该是爹爹的门生。半壁文臣皆出自瑶林书院,哪个敢轻视咱们崔家?若咱们崔家真的只是有几分‘薄’名,卫家恐怕也不会放着那么多高门贵女不娶,娶我这一个书院院长之女了。” 她鲜少说这样直白的话,崔父愣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低声道:“你明白就好……卫家是个好归宿,卫三郎也是可靠之人,你嫁过去,不会吃苦的。” 崔令宜低眉顺眼,一如既往地温和微笑。 崔家不似卫家历史悠久,崔家其实是靠高祖发迹的。据说她那名义上的曾祖父,以前曾是高祖身边的谋士,最大的贡献就是设计坑了当年的卫家一把,让前朝末帝对卫家起了疑心,把卫家逼反。后来卫家回过味儿来了,但已经上了贼船,也不好中途下去,便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高祖。 再后来,前朝覆灭,末帝自杀,高祖登基,给许多人加官进爵,唯有这位谋士,急流勇退,只收了金银珠宝之类的钱财赏赐,没有接受任何官位或爵位。高祖还特意找到他,表示自己从未有过卸磨杀驴的想法,但他却十分固执,不愿冒险,只想在京中置办一间书院,只教书,不谈其他。 最后高祖也没办法,只好在京郊专门划了块地皮给他,还为书院亲题了匾额,以示重视。至今,那块御笔亲题的“瑶林书院”匾额,还挂在书院的大门口,每天都有专人擦拭打理。 几十年过去,书院名声愈隆,出了不少有名的诗人和官员,甚至一度赶上国子监的热度,尤其是普通人家,皆以家中子弟能被选入瑶林书院读书为荣。 虽然书院学生大多都入了仕途,但崔家本家,却始终秉承着那位曾祖父的遗志,从不亲自踏足官场。学生虽多,但学生与学生之间,政见却未必相合,朝堂上再怎么斗法,也怪不到书院头上来。是以这么多年来,崔家的人际关系虽错综复杂,但始终能明哲保身、岿然不动。 与卫家联姻,其实已经有点违背了那位曾祖的意思。但这事是卫家主动派人来问的,不是崔家自己去攀的,哪怕知道卫家的意思,可能是想替皇权拉拢自己这支“清流”,崔父也难以说出拒绝的话来。 实在是因为,这世上不会有比卫家更好的亲事了。他亏欠女儿良多,卫家不曾找来也就罢了,卫家已经找来,他却要为了所谓的清名,把女儿的终生幸福拒之门外,他自己也觉得不齿。 想起崔父一脸“爹对不起你,但爹希望你好”的表情,崔令宜叉着腰,站在桌前,忍不住摇了摇头,啧了一声。 喊了他三年爹,又占了那位下落不明的崔四娘的便宜,还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谁让她没有良心,是个坏人呢。再不好意思,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啊。 崔令宜找到茶壶,摸了摸,已经有点冷了,她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总算缓解了一点干渴,又从桌上拿起一盘糕点,一边吃,一边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屋子很大,分成好几个隔间,布置得十分典雅精致。不过,她的注意力可不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装饰上,她时不时伸出指节,轻轻敲击一下周围的墙壁或地面,判断是否有暗格或奇怪的地方存在——虽然理论上应该没有,但保险起见,还是先摸清楚为好。 她正转悠着熟悉环境,冷不丁听见外面喜婆高亢的声音:“哎哟,新郎官回来了!” 崔令宜连忙赶回卧房,把糕点盘子放下,稍微整理了一下摆盘,又对着镜子抹了抹嘴,确认没有碎屑且口脂完好,这才把盖头放了下去,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床边。 2、第 2 章 门开了。 属于男人的脚步声越靠越近,崔令宜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地上出现了一双黑面描金的靴子,停留片刻后,身边床面缓缓下陷,是卫三郎坐在了她的身边。 卫家三郎,名云章,字度闲,刚过弱冠,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 喜婆充满激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秤杆金,秤杆亮,秤杆一抬挑吉祥!福禄寿喜聚今宵,挑开红锦见娇娘……”* 崔令宜看着盖头下慢慢伸进来的喜秤,不由握紧了双手。 眼前笼罩的红色影子一点一点地抬了上去,温暖明亮的喜烛光芒再一次照亮了她的视野。 但她牢记,身为一个闺秀,是不可以眼珠子乱转的,所以她仍旧保持着低头的姿态,等着卫云章开口。 卫云章迟迟没有开口。 她等得有些疑惑了,正在纠结自己要不要主动抬头,便听喜婆一拍掌,笑道:“哎呀,良辰美景,如此佳人,瞧把新郎官看的,都入了迷!” 卫云章这才如梦方醒一般,轻咳一声,道了句:“夫人。” 崔令宜先是微微偏头,抬起眼睫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又低了回去,含羞带怯地低低应了一声:“郎君。” 她其实压根没看清今夜的卫三郎长什么样,只依稀感觉这大红的新郎袍一穿,似乎比上次惊鸿一窥时更加耀眼了些。虽然外面人都说卫云章脾气极好,但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却始终没有个定论。 崔令宜还不是很了解他,不敢冒险盯着他直视,只能先用最稳妥的办法来试探——毕竟应该也没有哪个男人,会讨厌一个温柔害羞的美貌少女。 喜婆满面笑容,为杯中斟上美酒,一人一个分到手中,口中还不忘念着:“诗题同心句,酒饮合卺杯。鸳鸯飞比翼,鸾凤宿同林*。郎君,夫人,喝了这杯合卺酒,从此以后,你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崔令宜接过酒杯,终于有机会正眼再看卫云章一回。 她的感觉是对的。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盛的打扮,他看起来比几个月前纳采的时候更加俊秀不凡。眼头微尖,眼尾圆润,下庭柔和饱满,眉目间自带一段风流和煦,仿佛天生含情似的。尤其像他现在这样面含微笑的时候,温润翩然,应该没有哪个女子能够狠心拒绝。 崔令宜抿出一点赧然的笑意,抬起手臂,与他的手臂相绕在一起,共饮合卺。 正值秋天,衣裳还不算特别厚,布料摩擦间,她感觉到了层层衣袍之下,他有力的臂膀。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太奇怪——目前为止,她对自己的这桩差事还算满意,毕竟能天天吃山珍海味,住雕梁画栋,睡这等男人,她实在是不亏的。 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夫妇同敬饮,恩爱共百年。 百年是别想了,她只希望办事的这段时间里,她这位便宜郎君,别给她弄出什么岔子来。 喜婆似乎又说了什么吉祥话,最后喜气洋洋地告退,屋里只剩下崔令宜和卫云章二人。 崔令宜还沉浸在功成身退的美好愿景之中,直到卫云章忍不住开口说了句:“夫人。” 崔令宜忙道:“郎君。” 卫云章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你坐着……不难受吗?” 崔令宜愣了一下,下意识往他身下看了一眼,陡然反应过来,面色一红,道:“哎呀,郎君……” 坏了,她把之前放在她这儿的那堆干果,全都推到他那里去了!卫云章忍了这么久,一定如坐针毡吧! 但一想到这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年轻郎君,正在饱受臀下折磨,她又险些憋不住笑来。 看她满面通红,应该是害羞得紧了,卫云章想起这“百子多福”的寓意,也能理解新娘子的心情,便道:“累了一天了,咱们先梳洗一番,让下人们把床铺收拾了,可好?” 崔令宜巴不得这样,连连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她朝外面喊了一声,进来的便是她的两个陪嫁丫鬟,一个叫碧螺,一个叫玉钟。 为了防止一掀开床单,被卫云章发现她这里空空如也,自己那里却密密麻麻,她迅速带着卫云章起了身,走到一旁道:“我替郎君更衣。” 说着,一边暗暗注意着碧螺和玉钟的动作,一边伸出手,要解卫云章的衣扣。 卫云章看她一副眼神飘忽的样子,猜测她还是害羞,却依着规矩,不得不做。他不想逼迫她,便道:“无妨,我自己来。” 玉钟一掀开床单,看到泾渭分明的干果布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出了声。碧螺狠狠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装作没看见,赶紧卷了床单走人。 卫云章听到背后传来的笑声,还以为是妻子的丫鬟在偷笑他们这对新婚夫妻的做派,不由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若无其事地解开外袍的衣扣。 碧螺和玉钟换完床单就跑了,崔令宜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假惺惺地说:“郎君今夜饮了酒,还是我来吧。” “喝得并不多。”卫云章认真地道,“若是醉醺醺地进来,叫你误会是我怠慢了你,那就不妥了。” 崔令宜一怔,对上他坦然的目光,不由有点心虚起来:“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既然嫁了你,便不会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冲他粲然一笑。 卫云章微微晃了神,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快要解到他的下裳了。他赶紧退后一步,道:“不必了,我自去浴房收拾。你让你的丫鬟进来,替你把钗环卸了吧。” 说罢,便不敢久留似的,匆匆出了卧房。 崔令宜握着手里的男人腰带,挑了挑眉。 - 卫云章泡在浴桶中,氤氲水汽蒸腾而起,他不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忙碌了一天,他也确实累了。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揭开盖头后,新婚妻子小鹿般的羞涩一瞥。 在今夜之前,他并未见过她。他对崔家四娘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京城中的议论。 崔家虽非官宦之家,但开设的瑶林书院,却是高才辈出,鸿儒常临。他虽就读于国子监,但对瑶林书院,却也是如雷贯耳。 书院至今共有三位院长,如今这位名叫崔伦,正是他的岳父。上任院长是崔伦的父亲,本来接任的该是崔伦的兄长崔保,但崔保壮年因病去世,接任的便成了老二崔伦。崔家家风清正,为专心研学,避免后宅生祸,家规规定,族中男子只可娶一名妻子,不得置办小妾与外室。但崔伦是个例外,他虽没有小妾与外室,却娶过两名妻子。 他的第一任妻子陈氏,是有名无权的闲散候爷老淳安侯的幼女,小有才名,因仰慕崔伦的学识嫁他为妻。夫妻琴瑟和鸣,婚后育有一女,便是崔令宜。崔家兄弟并未分家,因此崔令宜上面还有三个大伯家的儿女,排辈行四。但据说这位崔家四娘,出生后身体便不好,崔伦与妻子听了风水先生的话,带年仅三岁的女儿去江南乡下住了一段时间。过了两年,陈氏病逝,崔伦孤身一人回到了京城。 当时京中便有流言说,大约是崔家四娘早早便夭了,陈氏伤心之下没挺住,否则,为什么不见崔伦把女儿带回来?但对于这些流言,崔家和淳安侯府都未作回应,又过了两年,在兄长崔保的主持下,崔伦娶了父亲学生的妹妹为继室,后来育有一子一女。再后来,崔保病逝,崔父晚年丧子,精神不济,崔伦便当了院长。 至于崔家四娘,是三年前才回到京城的。她初到京城的时候,许多老人还诧异,没想到她竟然没死。但明明活着,为什么那么多年却没有出现,关于这个问题,淳安侯府都未说什么,旁人当然也不好多嘴——或许是当时年纪小,身体又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吧。 但无论如何,她身为瑶林书院现任院长的长女,回到京城后,确实颇受关注。大家都很好奇,一个从小养在江南乡下的丫头,未经家族诗礼熏陶,会给崔家丢人吗? 从现在的结果看,显然是没有丢人。 她虽没有像她的母亲一样,得到一个“才女”的美名,但却习得一手丹青妙笔,流传到外界的几幅闺中之作,都已被炒到了将近千金的高价。连宫中御用的画师好奇之下亲自登门,旁观了一回她作画后,也不由捋着胡须连连点头,回去还笑言,幸亏自己生得早,否则被一闺中少女夺了风头,该是多么尴尬之事。 她一经及笄,求亲的人便踏破了崔家门槛。 但或许是念着父女亲情,想多留几年,崔伦并没有急着将她嫁人。 直到今年,卫家的媒人上门。 与崔家结亲,是卫家深思熟虑的结果。以卫家的地位和卫三郎的名声,京中贵女可谓是随意挑选,但正是因为可选择的范围太广,所以这个人选,才得慎之又慎。 最后卫相看中了崔令宜。 尽管卫家与崔家,因为开国时期的一点小小纠葛,两家几乎没什么来往,但那又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后人为了利益,结个亲家,也无可厚非。 卫云章没有什么心仪的女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将来的亲事由不得自己做主,所以也无所谓娶谁。当从父亲那里得知他的未婚妻人选时,他有一点惊讶,惊讶于父亲竟然挑了个平民之女,但这个平民却不是普通人,而是声名远扬、德高望重的瑶林书院院长之女。卫家虽然家大业大,但论“德才名望”这种东西,却是比不上崔家的。某种程度上,他与崔四娘也算是门当户对。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卫云章心下便有了数。 他知道崔家四娘蕙质兰心、丹青妙笔,也知道崔家四娘美貌动人、温婉贤淑,但当真正见到她这个活生生的人时,他还是有短暂的愣怔。 她比他想象得更加明媚生光、娇妍可亲。 他对这桩婚事本没有什么太大的期待,只是想着能好好过日子,两个人同心同德、相敬如宾便已是不错。但现在,他想起方才她为自己宽衣的紧张样子,对自己的婚后生活,似乎有点期待起来了。 他揉了揉额角,从水里站起了身。 3、第 3 章 卫云章回到卧房的时候,崔令宜已经拆完了发髻,穿着里衣,披着头发,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上等他。少了五颜六色的点缀,反而增添了几分真实的烟火气。 见他回来了,她连忙起身迎道:“我替郎君绞发。” “不必,我自己来。”卫云章摆了摆手,“你也快去沐浴吧。” 他刚从浴房回来,发尾还沾着水珠,大红的寝衣掩盖不住身上冒出的热气,她一靠近,便似乎能感受到他清晰的身体轮廓。 崔令宜故作羞涩地掩面而去,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她的这位丈夫,虽以才学闻名,但还真不是个文弱书生呢。 直到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中,卫云章才终于收回了视线。 他没有把小厮喊进来,而是自己拿了块布巾,一边绞着发,一边在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几盘点心,一看就是给小夫妻准备的。卫云章方才在席间敬酒时已经吃了点东西,现在并不饿,但他想起他的妻子大约一天都未进食,便不由摇了摇头,想着自己方才应该提醒她吃点东西再去沐浴的,否则看她那娇小的身板,真怕她饿晕在浴房里。 女孩子大约喜欢吃甜食,卫云章随手把一盘如意糕拨近了些,然而当他看清这上面的数量时,动作却不由一顿。 按照常理,这盘子里应该有八块如意糕,不仅是为了摆盘好看,也是为了取个吉利的数字。但是现在,却只剩下了五块,四块在下面,一块在上面,乍一看,这众星捧月的造型还不错,但事实上,卫家的厨房绝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新婚之夜,居然放单数的糕点在婚房里。 卫云章翘了翘唇角。看来是他多虑了,他聪明的小妻子,可不会把自己饿死。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吃的,但他情不自禁地想象了一下她穿着婚服,躲在盖头底下偷偷往嘴里塞糕点的场景。人小小的,吃得倒不少,约莫像只松鼠一样,塞得两个腮帮子都鼓鼓的,真是可爱。 “咳。”卫云章忍不住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 ……实在不该这样想她。她是书香名门出身,一天下来,直到现在,也未曾做过什么失礼的举动,即使是饿了吃些糕点,想必也是细嚼慢咽,斯文至极,应该干不出把腮帮子塞满这种事情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挺愿意这么想象的。 他绞完了发,把布巾放到一边。 女人沐浴一定是很慢的,又是新婚之夜,想必是慢上加慢。卫云章抄着手在房里转了一圈,最后百无聊赖地开始研究梳妆台上崔令宜卸下来的饰物。 他拿起满是珠翠的花冠在手里掂了掂,不由咋舌。这么重的东西,她那么细的脖子竟然能承受得住,委实是厉害。想起她的脖子,想起那抹暖融烛光中的莹白,他不由眯了眯眼。 他又把玩了一会儿台上的饰物,直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才起身,笑盈盈地朝门口望去。 这一望,眼睛便又转不动了。 她卸了妆,眉如淡墨,唇如薄丹,宛如一株出水芙蓉,在大红寝衣的包裹下,反而显得格外清透纯洁。 似乎是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拧着自己的双手,低低道:“郎君。” “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我帮你擦擦头发。” “这,这怎么好。”崔令宜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来就行了。” “不必紧张。你我之前虽素昧平生,但缘分至此,今日之后便是夫妻,夫妻一体,不必计较那么多。”他柔声道,“我不是什么苛刻之人,你也不必太过拘谨。” 崔令宜轻轻地“嗯”了一声。 长睫垂掩,看不清她的心思。 不过卫云章也不着急,一边替她擦着头发,一边问道:“你可有乳名?” 崔令宜道:“没有。家中有时候喊我令宜,有时候喊我四娘。” “那我也喊你四娘可好?”卫云章含笑道,“正好我们府中也没有行四的姑娘,满府上下,就你这么一个四娘。” “郎君顺口就好。”崔令宜抿着唇笑了笑,抬起头,望向卫云章,“那我也喊郎君三郎,可以吗?” 她微微仰着头,朱唇轻启,额头上还残留着一点点淡淡的水痕,呼吸之间,她方才沐浴时用到的花露清香,都仿佛钻入了鼻尖。 卫云章顿了顿,伸出手指,擦去她额头上的那点水痕:“当然可以。” 两个人的距离忽然就近了。 崔令宜没有动,卫云章也没有动。 两个人注视着彼此,烛火哔啵,浅浅的呼吸,在安静的夜里交错。 卫云章的手指,缓缓从她的额角滑落。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终于低声开口:“……可以吗?” 崔令宜没有回答,只是肉眼可见地红了耳根,而后低下头,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卫云章躬身,双臂一抄,将她打横抱起,朝床榻走去。 她陷进了柔软的被褥中,有点局促地屈起双腿,试图把身下的被子扯到上面来。 他靠了过来,覆在她上方,一下子就遮去了一大半的光亮。 他以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并没有急着动手动脚,只是认真地说道:“四娘,也许你嫁进来之前,崔公叮嘱了你许多,但说到底,家和万事兴,我确实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的。你若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直说便是,我们卫家并不会为难媳妇。我听说你喜欢作画,我就让人把隔壁的一间挟屋改成了画室,等明天天亮了,我带你去瞧瞧。” 崔令宜惊讶地看着他。 还真是想好好过日子啊,竟然对她这么好。 可惜马屁拍到马腿上,她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喜欢画画。 但她努力做出感动的样子,道了一声:“多谢三郎。” 他笑了笑,低下头,试探着亲了一下她的眼角,蜻蜓点水似的。见她没有推拒,他便又大着胆子,继续往下亲去。 崔令宜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被面。 饶是已经熟读了书册,但真要干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是免不了有点紧张。按照她的性格,她其实应该主动些的,不会老老实实地躺在这里任人鱼肉。但……唉,谁让她现在是个闺秀呢,哪有闺秀会在第一夜就主动的。若是让卫三郎起了疑心,那就大大不妙了。 唇上一热,是他贴了过来。 崔令宜本能地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他轻笑一声,抬起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别怕。”他说。 热气在她唇间流窜,激起她轻微的战栗。 崔令宜:“……” 她倒不是害怕,实在是现在又被他遮住了眼睛,又被他压住了身体,她需要不断提醒自己,现在是在进行夫妻义务,而不是进行危险训练,可不能下意识反抗,一手刀把他给劈晕了。 崔令宜眨了眨眼,睫毛扫过卫云章的掌心,令他心里泛起一阵痒意。 他低下头,正欲与她深入交流一番,门口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砰砰砰砰,宛如催命一般。 卫云章眉头一皱,朝外望去。 崔令宜拨开他的手,也疑惑地看了过去。 是出了什么事吗?否则谁会在这个时候,敲响一对新婚夫妻的大门? “你等我一下。”卫云章丢下一句,匆匆起身。房间里暂时只有婚服,他抓起外袍往身上随便一披,而后走到了外厅。 崔令宜从床上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偷听。 卫云章打开门,门外是他贴身服侍的小厮,名唤瑞白。瑞白先是瞟了一眼卫云章的打扮,而后红着脸道:“郎君,小的没打扰您吧?” 卫云章:“……你觉得呢?” 瑞白硬着头皮道:“小的也没办法,实在是这事耽误不得。”他贴在卫云章耳边说了几句,卫云章不由脸色微变。 “父亲和大哥呢?”他问。 瑞白道:“已经走了,他们让小的赶紧跟您说一声。” 卫云章:“还不快去拿衣裳。” 瑞白:“是!” 卫云章快步回了卧房,看见崔令宜还一脸迷茫地坐在床上,不由歉疚地握住她的手,道:“四娘,对不住,我得先进宫一趟了。” “进宫?”崔令宜登时一愣,“为什么进宫?” 卫云章语气沉重:“方才皇宫里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崩了。” 4、第 4 章 太皇太后是高祖的发妻,是开国皇后,她这一去,可不是小事。 “太皇太后崩了?”崔令宜赶紧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快进宫去吧,不必管我。” 卫云章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新婚之夜留你一人,是我对不住你。” “太皇太后的事,谁能提前知道?又怎么会是你的错?当然万事以她为先。”崔令宜催促他,“没人会怪你的,你快去吧,正事要紧。” 卫云章点了点头。 外面瑞白已经取来了新的衣裳,卫云章迅速整理完仪容,便匆匆离开了卧房。 崔令宜坐在床上,摸着下巴琢磨,太皇太后崩逝这么大的事情,明天全城就都知道了,显然用不着她去禀报,那她现在干点什么好呢?继续睡觉? 正想着,碧螺和玉钟已经推了门进来。 “娘子……不,现在该叫夫人了。”玉钟的眼珠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挤眉弄眼地问,“您和郎君……” 为了维持人设,崔令宜拧了一把玉钟的脸,害羞嗔道:“多话的丫头,今晚吃了那么多好吃的,都没塞住你的嘴?” 玉钟咕哝道:“奴婢这不是关心夫人吗……” 崔令宜:“你们进来做什么?难道是要陪我?” 碧螺轻叹一声:“太皇太后崩逝,府中装饰全都得换掉。夫人,恐怕您现在还不能睡。” 崔令宜这才想起来,是哦,太皇太后都没了,府上还张灯结彩的,实在不像话。 碧螺与玉钟服侍她换了身素净的衣裳,而后请她在游廊下暂歇,等下人们把喜房重新收拾干净,才能再住进去。 若是普通新娘,新婚之夜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恐怕只能在心里默默委屈。但崔令宜无所谓,她坐在游廊下,见下人们都在忙活,根本无人注意到她,便伸出手,偷偷扯了根边上栽种的花草下来。 草茎上结了不知名的小果,她把它们搓下来放在手心,然后眯了眯眼,另一只手的拇指和中指屈起,嗖嗖嗖几下弹飞了掌心里的草果,直接把花圃里开的几朵小花击断了脑袋。 她玩了一会儿,没了意思,便开始在院子里转悠。 她进来的时候盖着盖头,也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长什么样,现在仔细一看,发现还挺大,反正比她在崔家住的地方气派多了。 院门外栽种了几棵矮矮的桂树,月夜之下,香气甜幽。墙上爬了一些她不认得的藤蔓,四周游廊相接,中间点缀几块山石盆景,附近还摆了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想来天气好的时候,就可以在院中喝茶聊天。 她和卫云章住的正堂边上,还有几间挟屋,崔令宜想起来卫云章说的画室,便提起裙子,朝那边走去。 左右现在无事,卫云章也暂时回不来,她不如自己先去瞧瞧。 “夫人可是想进画室?”瑞白没跟着卫云章进宫,正站在梯子上,把大红囍字灯笼换成普通的灯笼,瞧见崔令宜站在画室门口张望,便主动开口问道。 崔令宜点了点头。 瑞白手脚麻利地下来,推开门,帮崔令宜点亮了烛台,介绍道:“这间屋子是郎君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后来郎君长大了,有了专门的书房,这屋子便闲置下来,放点杂物。与夫人定亲后,郎君听说夫人喜好画画,便命小的找来工匠,把屋子重新装潢了一遍。夫人看看,可还满意?” 崔令宜环顾四周,发现布局和她在崔家的画室有点相似,不由问道:“这布置,是你们问过了我父亲吗?” 瑞白笑道:“郎君自然是先跟崔公打听过,才让人按照夫人的习惯布置的。等明儿天亮了,夫人就会发现,这屋子采光极好,就适合读书写字画画儿。夫人那些画具,明日也都可以让人摆进来了。” 虽然不是真心爱画,但在不得不画的情况下,拥有一个令人舒适的环境,还是挺让人高兴的。崔令宜对卫云章这个便宜郎君愈发满意,瞧着这个小厮也甚是顺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瑞白,从小跟在郎君身边伺候的。” “你可知郎君他这一趟出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瑞白为难道:“小的不知。”他以为崔令宜是新婚之夜独守空房,心里难受,便安慰道,“夫人宽心,郎君他并不是故意不管夫人的,只要前朝事一了,他必是要回来陪夫人的。” 崔令宜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怪他。我只是想着,他劳累了一天,这一趟出去恐怕又是一夜不能睡,我在家中待着倒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他的身子。” 瑞白大为感动:“夫人放心,我们郎君身体还是很好的!而且官舍内有休息的地方,郎君他不会饿着冻着的!” 崔令宜:“你先去忙吧,我一个人再看看。” “好,夫人有什么事,再喊小的便是。”瑞白行了一礼,躬身退出去了。 他人一出去,崔令宜便火速开始检查画室里的东西。柜子是新打的,没有可疑的夹层,桌子也是实心的,没有特殊的机关,墙壁、地面,也都正常,没有什么隐蔽的暗道。 她略略放了心,而后便摸着下巴沉思起来。 这嫁进卫家,最大的不方便,就是很多东西都得用卫家的,而且还不好更换。不像她在崔家时,她在床底下嵌个暗格,在妆台里安个机关,都没人会注意到。如今她和卫云章同住一屋,同睡一床,夫妻间很难有什么秘密,就算夫妻暂时见不着面,那也有卫家那么多仆人在旁边看着呢,做事颇受拘束。 不过,她也不是全无准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当好卫家的媳妇,获得全府上下所有人的信任。等新鲜劲过了,大家都不再关注她了,自然就是她该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正思忖着,碧螺来报,说房里收拾完了。 卧室里所有颜色鲜艳的摆设全部被换掉了,崔令宜抱着天青色的被子坐在床上,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 “这家大业大,府里下人多就是好,干起活来也快得很。”玉钟小声道,“奴婢特意替夫人看过了,郎君身边没有贴身的丫鬟,那些打杂的丫鬟看上去也都挺老实本分的,没哪个妖妖艳艳不着腔调。” 崔令宜:“……谁让你看这个了?” 玉钟:“那奴婢可不得看着嘛。都说这卫家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之家,这样的家里,最容易出刁奴,夫人脾气好,但奴婢可不能惯着他们。” 碧螺道:“不过奴婢听说,之前郎君一个人住的时候,嫌人多麻烦,本没有这么多人,那几个丫鬟是郎君与夫人定亲后,才安排过来的。夫人放心好了。” 崔令宜微微一笑:“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玉钟嘻嘻道:“看来郎君虽走得急,但把夫人的心给留住了呀!” 崔令宜作势要打她:“睡你的觉去吧!” 玉钟和碧螺总算是退下了,走之前,还帮崔令宜熄了灯。 崔令宜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滚来滚去。 虽然今夜由于突发情况,没能和她的好郎君来一场深入交流,但问题不大,以后有的是机会。这床这么大,被褥又如此丝滑,她一个人睡,简直不要太爽。 劳累了一天,崔令宜美美地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 第二天,崔令宜准时准点地醒了过来。 多年训练,令她保持了极其规律的生活作息,碧螺和玉钟也早已习惯了她这一点,根本不用叫她起床,直接端来洗漱用具便是。 按照规矩,今晨她该给公婆敬茶,但公公不在家,她只能给卫夫人一个人敬茶。她收拾妥当,按着下人引的路,来到了卫夫人的院子里。 这间院子比卫云章的更大,过了两道垂花门,才终于见到了坐在正厅中央的卫夫人。 拜高堂的时候,隔着个盖头,崔令宜也不知道卫夫人长什么样。如今见了面,才发现或许是保养得当的原因,对方比实际年纪看上去年轻不少。她一身褐灰色锦缎衣袍,髻上简单插了几根白玉簪,面容和善,气度大方,一看就颇有阅历。 崔令宜提起裙角,在卫夫人跟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令宜问母亲安。” 旁边的丫鬟递来托盘,崔令宜接过上面的茶盏,高举过头顶,温婉道:“请母亲用茶。” 8、第 8 章 京城很大,即使是坐马车,从卫家到崔家也需要不少时间。不过,现在正在国丧期,街上行人不多,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 崔令宜问卫云章:“我家里的人,你可都认识么?” 卫云章:“我只认识你爹与你的继母,其中你的继母也只是见过一次面,并未说过话。” 崔令宜点了点头:“我家里人不是很多,其实很好认。你也知道,我爹有一位已逝的兄长,兄弟二人并未分家,所以我家是与我大伯一家住在一块的,只是各占东西一方院子,与你和你的兄弟也差不多。” 卫云章:“那么今日也会见到你的堂兄姐了?” 崔令宜摇头。 她在同辈中行四,上面有两个堂兄一个堂姐。长兄在书院任职授课,二兄在外云游,三姐则已经嫁了人。由于书院在京郊地带,离城中本家颇远,所以大多数时候,长兄都是住在书院里。他膝下有一个孩子,已经到了能念书的年纪,干脆一家三口都住在书院里,只有书院放假的时候,才回来看看。 “所以我大伯一家,你最多也就只能见着我大伯母。”崔令宜道,“至于我家,你也就只剩我两个弟弟妹妹没有见过了,都是九岁,不会记不住的。” 卫云章:“九岁也该念书了,不与你爹一起待在书院吗?” 崔令宜笑笑:“若是他们都去了书院,那他们的母亲岂不是也要跟着去照顾?那届时是让我一个人待在京城家中,还是让我也在书院里待着,成日与一群男子打交道呢?” 卫云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的弟弟妹妹,都是她的继母所出,想来与她并不太亲厚。崔伦是书院院长,平日里多数时候肯定也是待在书院,倘若为了教育儿女方便,接他们母子三人去书院里住着,就会显得长女被孤立,他一定不会这么做。但倘若把崔令宜一起接过去,书院里年纪相仿的少年郎那么多,她又貌美可亲,肯定是要出事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崔令宜与继母等人都住在家中,崔伦得了空,再从书院回家看看他们。 想到她从小一个人在江南长大,没有父母在身边,卫云章便起了怜意,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崔令宜斜睨他一眼:“你是在可怜我吗?”见卫云章不答,她又自顾自道,“我没什么可怜的,虽然打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没见过父母亲,但我在江南,也是衣食无忧,有人照顾。后来长大了,回到京城,外祖母很疼爱我,爹爹也觉得亏欠于我,我要什么他给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她的眼睛盈盈生光,唇角带笑,仿佛确实不把那些俗事挂在心上。 卫云章便道:“心境豁达者,才能活得长久,看来你将来一定会长命百岁。” 崔令宜扑哧乐道:“看不出,你原来还挺会溜须拍马的。” 卫云章:“都是当官的人了,溜须拍马自然是必备之技。但至于用不用,那得看我的心情。” 崔令宜:“我让你心情好?” 他没接茬,只是靠过来,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她的唇。 崔令宜顿时睁圆了眼睛,捂着嘴往后躲道:“你别乱来,我马上要去见爹爹的!” 卫云章笑道:“昨夜你明明大胆得很。” 崔令宜心道,你不就是好这一口么。 他装模作样地还要靠过去,被崔令宜用力瞪了一眼,他才忍着笑作罢:“不逗你了。” 马车抵达崔宅大门口,卫云章先下车,继而伸出手,搀着崔令宜下了车。 宅门关上,遮去了外面行人的目光,崔令宜望着院门口明显已经等候多时的崔伦,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爹爹。” 崔伦便也笑了。 这几日,他一直放心不下女儿。尽管卫三郎声名在外,但许多人在外人面前,和在家人面前,是两副面孔,他不敢打包票说,卫三郎当丈夫也很可靠。好在今日女儿回门,见到她脸上由衷的笑容,以及卫三郎望向她时满怀柔情的目光,崔伦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郎才女貌,比肩而立,站在阳光里,宛如画上的神仙眷侣。 “好一对璧人。”大伯母平时都一个人住,这时候自然是要来凑热闹。 继母赵氏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崔伦身边,柔声道:“都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坐吧。” 崔令宜笑吟吟的,与大家一一打了招呼,就往里走,卫云章则指挥瑞白等人,往厅里运送回门礼。 崔伦道:“度闲啊,你这些东西,都太贵重了。” 卫云章却道:“再贵重,也都是些有价之物,不似四娘,是崔公将这无价之宝,嫁给了小婿。” 崔令宜在前面走着,听到这话,被恶心得鸡皮疙瘩都冒了一身。 这等油腻的吹捧之词,本入不得崔伦的耳,但时机特殊,崔伦听了这话,也只是哈哈一笑,知道是卫云章有意玩笑。 大多数女儿家回门,都是赶紧去找母亲分享这几日的经历,聊些女人间的事情,至于女婿干什么,那是父亲要管的事。崔令宜瞧见卫云章已经把手放进了袖中,准备把那些重新誊抄过的手稿拿出来了,便道:“我想回我的房间看看。” 继母忙把两个孩子交给下人看着,对崔令宜道:“我陪你去。” 大伯母也很识眼色地道:“我也陪陪四娘。” 崔令宜不想留在厅里,是因为懒得听他们翁婿畅聊诗词歌赋,想图个清静。但她也知道,继母和大伯母跟过来,是有任务在身,毕竟崔伦是个男人,有些问题也不方便开口,还得女人来问。 回到房间,一切摆设如旧。 赵氏道:“你爹说了,这房间一直给你留着,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崔令宜道:“那今晚我郎君住哪儿呢?” 按照规矩,回门当天,新婚夫妻俩是不能同房的。 赵氏道:“东南那边有客房,你也是知道的,我已经安排人去打扫过了。卫三郎就先住那儿。” 崔令宜点了点头说好。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其实说到底,崔令宜和继母没有仇,这三年来,住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人相处时也没闹过什么不愉快,只是单纯的不亲近而已。崔令宜不跟她走得太近,是因为要秉承这个身份的人设,毕竟崔四娘一个人在江南孤零零地长大,父亲却在京中娶妻生子,她根本不可能与赵氏亲热得起来嘛。 至于赵氏,与父亲成婚多年,孩子都好几岁了,突然冒出一个回家的前妻女儿,而且肉眼可见地受父亲疼惜,她心里肯定也很不是滋味。但就算如此,她待自己也还是很客气,从没有动过什么阴暗的手脚。 简而言之,给崔令宜省了很多事。她很满意这个状态。 大伯母是个开朗的人,见一时冷场,便笑道:“四娘,这几日你在卫家过得如何?不如与我们讲讲,也让我们开开眼呗!” 崔令宜道:“我在卫家过得挺好的,婆婆很和善,下人也都听我的话……” 另一边,崔伦看了卫云章的手稿,大为赞赏,直呼痛快。在崔伦看来,此子不仅文采斐然,而且胸有丘壑,对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都十分清晰,待人接物,谦虚有礼,偶尔还能幽默风趣一把,将来必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二人在厅中相谈甚欢,对于崔伦提出的文稿看法,卫云章都一一作了回应。只是聊了将近半个时辰,崔伦却发现卫云章的注意力开始游离,时不时就瞟向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的样子。 “度闲为何一直在看外面?可是有什么要事在身?若是有公务,自然是要以公务为先。” 卫云章忙道:“崔公见笑了。陛下允了我九日婚假,眼下并无公务。之所以往外看,并非是有意怠慢,只是情不自禁地想知道,四娘她在做什么。” 原来是想媳妇了。小夫妻蜜里调油,崔伦很是满意,道:“以后我们翁婿二人,有的是机会坐谈,也不急于这一时。眼下也快到晌午了,你便随我在家中走走,顺便去喊四娘她们来用膳吧。” 卫云章道是。 他来过崔家,但只在前厅待过,从未踏足过后院。他一路看着,觉得很是新鲜。崔家不比卫家富贵,但设计精巧奇趣,一看就是主人家用了心思的。 “那便是四娘住的地方了。”崔伦咦了一声,捋须道,“看来我们来得正巧,她们几人也聊得差不多了。” 卫云章抬眸望去,只见崔令宜三人正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快步上前,正好听到崔令宜问赵氏:“我记得原先墙根这儿有盆兰草的,怎么没了?” 赵氏道:“六娘她喜欢那盆兰草,我想着现在你院子里通常也没人,便拿去给她养了。”她已经瞧见了走过来的崔伦与卫云章,有点尴尬道,“你若是介意,我再让人给你搬回来。” 崔令宜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才道:“噢,无妨,既然她喜欢,给她养着便是。” 赵氏抿了抿唇。 崔伦走过来,道:“时辰差不多了,一起用午膳吧。” 大伯母笑道:“我去厨房瞧瞧,催催他们。” 赵氏与崔伦并行而去,崔伦低声与她说着什么,大约是在跟她打听,方才在屋里女儿与她们聊了些什么。 卫云章与崔令宜落后他们几步,慢慢地走在后面。见崔令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卫云章不由轻轻问道:“你很喜欢那盆兰草吗?” “嗯?”崔令宜抬起头,“也……也还好吧。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若是喜欢兰草,在我们院子里也可以多养几盆。” 崔令宜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以为她在介意自己的东西被妹妹拿走,便莞尔笑道:“你误会了。那盆兰草是别人送给我爹,我爹再顺手送给我的。我也并不是多么喜欢,只是见惯了它放在那里,今日没见到,所以有点奇怪罢了。反正那兰草现在都没了主人,既然有人想养,不是正好吗?” 卫云章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倘若她真的愿意将那盆兰草拱手赠人,一开始听到赵氏的回答时,又怎么会皱眉? 他不作声,再望向崔令宜时,便见她脸上的笑容果然消失了,又变成了那副怀着心事的样子。 他不由地揽住了她单薄的肩。 然而他却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崔令宜并不是在为自己的东西被妹妹占去而郁闷,而是她突然想起来,那盆兰草的泥土里,以前被她偷偷倒过一些毒药化作的药水,为的就是测试会不会对植物产生影响,免得日后要用时,不慎留下破绽。 测试结果是不会,那她便没再管这事。 但现在花盆被六娘要走了,她既然喜欢兰草,又只有七岁,难保哪天摸了泥巴的手又去摸吃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崔令宜可不敢保证药效还在不在,一想到六娘哪天可能会突然暴毙,然后顺藤摸瓜查出有人在花盆里下毒,她就觉得眼前一黑。 不行,得赶紧想个办法解决才是。 11、第 11 章 接下来几日,两个人每天都腻在一处,偶有不在一起的时候,便是卫云章在他的书房里看书,崔令宜在她的画室里画画。 那处荒废的院子虽然还没有去查探,但卫家其他地方她都已经走过,她需要重新画一份地图出来。她左思右想,画一幅完整地图太危险,其实只需要把改动的地方修正即可。因此,她画了好几幅不同的狸奴扑蝶图,每张图,都给狸奴和蝴蝶换个地点,以水墨勾出大致的环境布局,再在落款处,以密语点明具体方位。 有时卫云章会来观摩她作画,她气定神闲,丝毫不慌——毕竟她画的又不是完整地图,只是截取了某个特定视角下的地点,加上她刻意修改了一些颜色与装饰,卫云章能认出来这是他家一角就有鬼了。 卫云章只有一个问题:“为何只画狸奴扑蝶?” 崔令宜笑道:“你没发现我以前都是画花鸟居多吗?似狸奴这般灵活柔软又憨态可掬之物,甚是难画,但我最近想着,人不能停滞不前,总得多练多试才行。等狸奴练好了,我还会练别的。” 如果不画一些会四处乱跑的动物,如何解释她如此热衷于画建筑背景的行为? 卫云章夸道:“你有心了。” 九日婚假过后,卫云章又去翰林院上值了。崔令宜白日空闲了许多,有时画厌倦了不想动笔,就去找卫夫人喝喝茶、聊聊天、下下棋。陆从兰与襄儿有时也会来卫夫人这里坐坐,几个女人并一个小孩,倒也融洽和睦。 晚上卫云章与父兄陆续到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晚饭,吃完后各自回院,卫云章牵着崔令宜的手,慢悠悠地走了。 卫夫人望着小夫妻的背影,跟丈夫感叹:“你觉不觉得,三郎近来心情很好?” 卫相:“他刚娶了个温柔聪慧的新妇,心情哪有不好的道理?这崔家四娘,虽然小时候不在崔公身边长大,但如今观之,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可见崔公教女有方。” “谁同你说崔公教女有没有方了,我是让你看看你儿子。”卫夫人道,“以前你我替他相看婚事,他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如今娶了崔家四娘,我看倒像是正中了他下怀,他欢喜她欢喜得紧。” “不欢喜,你又该操心了。”卫相思索了一下,道,“等国丧期过,也该去与崔公那里走动走动了。” 卫夫人眄了他一眼:“你净想着你那些汲汲营营的俗事。我同你说这些,是在告诉你,我瞧他们这样子,比当年大郎成婚后感情更盛,想必你我又快要抱上孙子了。” 卫相一顿:“他们圆房了?” “那应该还没有。”卫夫人道,“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四娘,她的反应不像是圆过房的。” 卫相:“那便好。现在不是好时候,三郎他还是有分寸的。” 卫夫人哼了一声。 深夜,崔令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旁的人却纹丝不动,呼吸平稳,显然已经睡熟。 她推了推卫云章,见他没有反应,又用力地推了一把,直接把他从侧卧推成了平躺,却依旧没有反应。 “三郎……”她趴在他耳边,带着哭腔道,“我难受……” 卫云章跟聋了一样。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道:“我这里痛,你替我揉一揉……” 卫云章跟死了一样。 崔令宜观察片刻,见他确实不是装的,便放开了他,独自披衣下床,把隔壁值夜的碧螺喊了起来,让她给自己灌个汤婆。 碧螺:“夫人是癸水来了腹痛吗?我再给夫人泡点红糖姜茶吧。” 崔令宜点了点头,抱着汤婆子坐在桌边。 碧螺一边泡茶一边道:“郎君呢?夫人腹痛起夜,他怎么不陪着夫人?” 崔令宜委屈道:“我喊他了,可他大约是白日里太累了,睡得极沉,根本喊不醒,我只好来找你了。” “好吧。”碧螺也只能安慰她,“夫人喝了这杯热茶,等下再回去睡吧。” 崔令宜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着,等喝得差不多了,汤婆子也不那么热了。 “我再给夫人灌一个,夫人带回去接着捂吧。” “不用啦,我现在好多了。”崔令宜笑眯眯地放下茶杯和汤婆,“我回去了,你也继续睡吧。” 等回到了卧房,卫云章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睡得沉沉。 崔令宜路过案边,停下脚步,俯身将博山炉里的香熄了,这才重新回到了床上。 次日一早,卫云章如常起床。之前崔令宜都会一同起来,与他共用早膳的,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她赖在床上,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 “这是怎么了?”卫云章洗漱齐整,见她还不动身,很是奇怪,“你不舒服吗?”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额头,却被她躲了过去。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显然是在生气。 卫云章摸不着头脑:“你为何生气?我哪里做错了吗?” 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昨夜睡前明明还好好的,他还抱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怎么一觉睡醒,她就不高兴了? 崔令宜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传来:“我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卫云章弯下腰,贴着被子,好声好气地问:“四娘,你到底是怎么了?若是我的错,你直说便是,这样让我猜来猜去,我若是猜不中,你岂不是要更生气?” 崔令宜:“当然不是你的错,若是你的错,我早就直说了。” 卫云章:“那是什么?” 但崔令宜不愿再回答他了。 卫云章无可奈何,本想再问个清楚,但还得上值,不好迟到,他只能匆匆用完早膳,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问瑞白:“夫人一大早不高兴,似是对我有意见,你可知是为何?” 瑞白懵道:“小的不知啊。”他转了转眼珠,又道,“昨夜是碧螺值夜,郎君不妨问问她?” “你把她叫来。” 碧螺提着裙子,匆匆跑到卫云章身边,得知卫云章的问题后,不由愣了一下,随即尴尬道:“回郎君,夫人她……她昨夜身子不舒服,说是喊了郎君,但郎君没醒,夫人就找奴婢给她灌了汤婆,喝了热茶,后来身子好些了,便又回去睡了。” 卫云章猛地停住脚步:“她身子不舒服?是哪里病了?” 碧螺赶紧摇头,红着脸嗫嚅道:“不是病了,是女子……女子每个月都有的那个……” 卫云章明白了。 他有些局促起来,轻咳一声,道:“她夜里喊我,我竟然没醒吗?难怪她今日对我那般生气。你且回去,好好照顾她,替我哄着她些,等晚上我回来了,再好好赔罪。” 碧螺道是。 卫云章上了一天的值,心里记挂着崔令宜,都有些心不在焉。临下值的时候,太子殿下大驾光临,翰林院所有人都不得不前去迎接。 太子是故皇后的长子,从小便被封为太子,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却没有一丝骄矜气息,哪怕是对着下臣,也是温和耐心。 “诸位大人平身,本宫此来并非有什么大事,只是父皇因皇祖奶奶丧仪等事脱不开身,有些事便交给了本宫来督办。”太子道,“几个月前父皇曾下旨,令翰林院修订《文宗经注》,现在已经过去许久,不知进度如何了?” 卫云章出列,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启禀殿下,此事由臣负责,如今已修订过半,大约过年前就能修完。” 太子点了点头:“那便把已修好的部分拿来瞧瞧,本宫回去后也好向父皇回话。” 卫云章:“卷宗颇多,尚未装订,不便搬运,还请殿下请随臣入室一观。” “也好。”太子说,“也是本宫今日事多,这个时间才有空来翰林院问问情况。若是到了下值时间,其他大人无事便先回去吧,不必顾忌本宫。只是要劳烦卫大人多留片刻了。” 卫云章道:“殿下说的这是哪里话,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 由于《文宗经注》涉及资料太多,常规的案牍堆积不下,是以卫云章拥有一个单独的隔间办公。 把门关上,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案上卷宗堆积,手稿成山,卫云章却并不急着跟太子说《文宗经注》的事,只是望着他,长长一揖:“殿下节哀。” 太子穿着素麻孝衣,眼下微微泛黑,略带倦容,一看便知是忙了许多天。 他在桌边坐下,轻轻叹了一声:“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去探望皇祖奶奶,她还认得清我与每个兄弟,给我们大家分糖吃。后来她糊涂了,认不清人了,别说是我了,连父皇也不大认得了。” 卫云章道:“殿下不妨想开些,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虽然忘记了许多人,但也一定忘记了许多烦心事。” “你说得对,所以皇祖奶奶她走的时候,十分平静安详。”太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八十有九的高寿,也算是喜丧吧。根据皇祖奶奶还清醒时的要求,宫中不会操办得太盛,民间也只是禁娱戏一月罢了。但即便如此,要忙的事情还是很多。” 他看向卫云章:“不说这个了。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你成婚次日,曾派人传过消息,只是当时皇祖奶奶刚去世,我实在分不开身,便没能见你。现在终于得了空,说吧,有什么事?” 卫云章正色道:“敢问殿下,臣成婚前夜,东宫可有收到臣的信鸽?” 太子一愣:“什么信鸽?” 卫云章道:“臣就知道没有。若是殿下收到了,肯定早早就要来问臣是什么意思了。” 太子顿时拧眉:“你信上写了什么?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坐实了臣的一个猜测罢了。”卫云章抄着袖子道,“殿下可还记得臣备婚那段时间,总觉得有人在卫府附近徘徊么?” “你同我讲过。怎么,查出来是谁了?” “那倒没有。”卫云章说,“只是臣为了试探,在成婚前夜放飞了一只携带密信的信鸽,密信上写了一首藏头诗,首字连起来是‘明日故地’。” 太子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以现在信鸽没了,就说明中途被人截下了?” “正是。” “那可真是怪了。”太子忍不住抵着拳头,咳起嗽来,“虽然很多人都盼着你们卫家出事,但也不至于派人专门值守,而且还是在你成婚前后。这是图什么呢?” “尚不知晓,或许与臣的婚事有关。”顿了一下,卫云章又道,“殿下还是好好歇息,勿要操劳太过。” “无妨。”太子摇了摇头,“对方截获了信鸽,拿到一封虚假的密信,恐怕现在正在研究你要见的是谁、要办什么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敌在暗,我在明,唯有按兵不动,等对方自乱阵脚。”卫云章淡淡道,“现在是他们有求于我,等不下去了,他们自然就会动手了。” 12、第 12 章 卫云章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问瑞白:“夫人现在心情如何了?” 瑞白挠了挠头:“看起来还好啊。郎君,你惹着夫人什么了?” 他今天一直想问碧螺发生了什么事,奈何碧螺一句话也不肯告诉他。 卫云章摆了摆手,大步流星走进房中,见崔令宜正坐在案前看书,便试探着靠近,柔声道:“我早上走得急,没能多关心你,是我不对。还有昨夜的事我也已经听碧螺说了,我是真的没有听到,并不是故意要冷落你。” 他蹲下/身,把她的双手笼在自己的手心里,微微仰着头,诚恳道:“你现在身子如何了?可还难受?” 崔令宜板着脸道:“我难受得很,连晚膳都没吃。” “啊?”卫云章愣住,“这么严重?那得赶紧去叫个大夫来瞧瞧。” 他正欲动身,却被崔令宜一把拉住。回过头,就见她扑哧一笑:“逗你的。我确实还没吃晚膳,不过是为了等你回来。今日翰林院很忙吗?” “是有些忙。”卫云章道,“陛下想知道《文宗经注》的修订进度,耽搁了些时间。” 他仔细瞧着崔令宜的脸色:“当真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崔令宜抿唇笑道,“你白日里公务繁忙,夜里睡得沉,又不是你的错。而且女人在这种日子里,情绪总是容易激动一些,事情过了就好了。” 卫云章这家伙,脾气可真够好的。早上她甩那么一张脸他都不恼,到夜里了还惦记着这事,真是不错。 “不生气了就好。”卫云章松了一口气,“你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值,何必等我这么晚。” 崔令宜:“反正你回来也是要吃饭的,一个人吃难免寂寞,我便跟母亲说了一声,不同他们吃了。我们让厨房开小灶。” 夜里,两个人躺在被子里,卫云章从背后搂着崔令宜,一边缓慢地揉着她的小腹,一边小声道:“你今夜还会疼吗?” 崔令宜道:“应该不会了,我也就刚开始的时候疼一些。” 卫云章:“那就好,我听说有些女人会疼好久。若你也是这样,总得找大夫看看。” 崔令宜转了个身,缩在他怀里娇声道:“哪有三郎你这样的,天天把女人家的事放在嘴边。” “我倒是不想提,但谁让你生气了,遭殃的是我呢?为着我自己考虑,我也得提。”卫云章道,“倘若你今夜还有事,你便狠狠叫我,我总不可能真的醒不过来。定是你昨夜疼得厉害,力气不够,才没把我叫醒的。” 他以往都是一个人睡,加上住在府中,环境安静,即使后来多了一个崔令宜,因为她睡相很好,并不影响他,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原来睡得这么沉。 “睡得沉是好事。”崔令宜道,“有些人睡得轻,稍有动静就要醒,那才叫折磨呢。” …… 月上中天,身后人早已呼吸沉沉,崔令宜睁开了眼。 她给卫云章下迷香,是为了防止他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不在。假装腹痛,则是为了让他相信,他天生睡得沉,哪怕有事发生,可能也听不到,如此一来,即使之后她失误,引发什么动静叫旁人听到了,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她下了床,悄无声息地走到衣架旁,拿起上面搁着的墨色窄袖旧衣——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大家都已知道,她作画前有个习惯,那就是会换上这件旧衣,免得让墨汁颜料弄脏了其他漂亮衣裳。卫府不比崔宅方便,她暂时没办法在卫云章的屋子里,私藏一件真正的夜行衣,只能先这么凑活着。 她换好衣裳,推开了屋门——前几日,她特意吩咐了下人,让他们用油把院子里所有房间的门窗都润滑一遍,否则开开关关吱吱呀呀会吵得她无心作画。 崔令宜如同一阵轻风,从卫家的屋檐上飞快掠过。卫家其实是有专门的护院值夜和巡逻的,但一来值夜的人数不多,巡逻次数也不频繁,二来崔令宜身为三少夫人,有资格知道他们的安排,避开他们,实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她伏在屋脊之后,等护院的火把光亮远去了,便又一个闪身,隐没在了卫家偌大的府邸里。 她还是站在了这块荒废院落的墙头。 俯首望去,杂草丛生,枯萎的藤蔓爬了半墙也无人打理,不知道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木板歪七扭八地散落在地上,无声腐朽。 崔令宜跃下墙头,足尖在草叶上点过,飘然停在了小楼阶前。 屋檐下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她轻轻碰了碰门锁,粗糙的锈迹摩擦过她的皮肤,落下几星灰尘。 崔令宜放弃了正门,围着小楼绕了一圈,却发现背面的门亦是落了锁,而且同样锈迹斑斑。她正欲上二楼再看,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石砖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下轻轻反光。 她快步上前,弯腰捡起,发现是一枚极小的金箔。 这样的金箔,不是用来交易的,而是用来当衣帽鞋履等物品上的装饰的,一个不经意,很容易就掉了。她又仔细摸了摸,这金箔上面并没有什么浮灰,显然是近期才遗落的。 有意思。她挑了挑眉,又把金箔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下人肯定是用不上金箔的,那么来过这里的,定是卫府的主子了。 她的目光,转向了近在咫尺的侧门。通常来说,屋子既然有正门,那侧门一般就不会开着,尤其是背面的侧门,多半只起个装饰作用,是以她一开始也并未留意。但如今仔细一看,才发现,离金箔掉落处最近的这道侧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锁孔,一摸表面,竟是干净的。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把簪尾一掰,倒出一根弯曲的铁针来,一阵窸窸窣窣后,她成功撬开了锁。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侧门。 没有任何吱呀声,也没有任何灰尘的气息。她缓步走进小楼,点燃了一枚火折子。火折子的光不算很亮,不足以透过门窗被外人窥见,但是足够她看清楼内的布置。 但遗憾的是,她没有看到任何她想看到的东西。她本以为这里面可能是什么密室,堆满了案卷或器具,但事实上,除了一对上了年纪的桌子和椅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她搜寻未果,又上了二楼。二楼也是一样,甚至连桌椅都没有。 崔令宜第一反应是中计了。但她进来这么久,既没有碰到任何机关,也没有任何人来捉拿她,难道这座楼里真的本身就没东西? 但这座楼又确实在使用中。且不说楼里干干净净,没有浮尘,单说一楼的地板和柱子上,二楼的楼梯和扶手上,就有许多被尖锐物体划过的痕迹,便已足够证明,这座楼有特别的用处。 那些划痕,有新有旧,崔令宜研究半晌,觉得……怎么看都是剑痕。 剑……痕…… 出现在卫府,这合理吗?总不能是那些护院,一起在这个地方练武吧?若是他们,那金箔又是谁掉的?是恰好得了赏赐的某个人,还是检查他们练武效果的主子? 若是护院所掉,护院练武,天经地义,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不能光明正大在外面练? 倘若不是护院所掉,那这府中,又是谁在练习这些?意欲何为? 一时间,脑海中闪过很多人的脸。 卫府风平浪静,连护院都没在她面前动过手,她无从判断到底是谁。 但是……她心里,当真没有任何怀疑的对象吗? 崔令宜抿紧了唇,沉默着快步下楼。 她重新锁上侧门,在夜色中离开了这座神秘的荒院。 她回到卧房,把衣服换掉,把混合着迷香的熏香熄了,待到手脚都暖和后,才重新钻入被窝。 卫云章对此一无所知。 崔令宜依偎在他的身前,望着他安静俊朗的眉眼,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一双典型的文人手,只在指节侧面有微微的硬块,是常年握笔疾书留下的老茧。而在他的手掌处,却并没有常年练剑的人才会留下的痕迹。 13、第 13 章 “听说最近小襄儿老是黏着你?”休沐日,卫云章倚在窗边,一边喝茶,一边瞧着崔令宜梳妆。 “也算不上吧。主要是她对画画感兴趣,所以常往我这儿跑罢了。”崔令宜在妆镜前描眉,回答道,“怎么,是母亲还是嫂嫂与你说了什么?若是她们觉得我耽误了襄儿背书,往后我就不陪她玩儿了。” “你误会了,是我与母亲闲聊时说起你,母亲说你挺会讨小孩儿喜欢。” 崔令宜抿唇淡笑:“我的弟弟妹妹比襄儿也大不了几岁,看多了便也会了。我常与母亲和嫂嫂在一起喝茶聊天,襄儿就在旁边玩。有一回她听说我会画画,便想看我画画,我便索性带她去画室了。这孩子看我画画,竟也不觉得无聊,后来就常来了。” 卫云章挑眉:“你喜欢孩子?” 崔令宜脸上一红:“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襄儿乖巧伶俐,身边多她一个不多。画累了,逗她玩玩,也挺开心的。” 尤其是当襄儿随口说出一些卫府私隐的时候,她就更开心了。 荒院小楼里的剑痕实在可疑,但卫云章手上没有剑茧,她便想,大约是她在卫家接触的人还是太少了,竟头一个怀疑他。 他有一些不为她知的秘密,未必就一定是与那座院落有关。他太过显眼,若是有什么问题,很容易被人发觉。或许,反而应该把目光放在那些最不可能与剑有关的人身上才对。 是以这些时日,崔令宜有意吸引襄儿的兴趣,把襄儿哄高兴了,三天两头往她这跑。陆从兰一开始还陪着孩子来,觉得打扰了崔令宜作画颇不好意思,但后来看崔令宜和襄儿相处融洽,她便也生出了一点偷懒的心思——毕竟亲自带孩子真的很累。崔令宜看出了这一点,正中下怀,三言两语说服了陆从兰,让她放心地把襄儿交过来,不必客气。 照顾襄儿的丫鬟都守在画室外面,崔令宜和襄儿在里头说些什么,她们压根不知道。 襄儿是卫家唯一的孙辈,小孩子心思干净,嘴上也没个把门儿,问什么答什么。虽然她也不可能真的知道什么密辛,但她能说出不少崔令宜不知道的日常琐事,增强崔令宜对卫府诸人的了解,便已是足够。 梳完妆,早膳端了上来,看着面前煨好的山菌鸡丝汤,崔令宜不由一愣。 她掐指一算,这才惊觉,原来今日已经出了国丧期了。这一个月的时间,竟这么快就过去了。 “怎么不吃?”卫云章看她迟迟不动筷,不由问道。 “没什么,只是看到这些菜,我才想起来,原来现在已经不必斋戒了。”崔令宜道,“所以,我们如今也可以出门了是吗?” “是啊。”卫云章说,“你想出门吗?” 崔令宜笑了笑:“近日常常作画,我打算过几天上街买点新的颜料。”顺便和纪空明碰个头,和他讨论一下那座小楼的事情。 谁知卫云章却道:“何必过几天?今日正好休沐,我陪你去买便是。” 崔令宜:“啊……我逛街很慢的,三郎恐怕没有这个耐心。” 卫云章啧了一声:“我又没陪你逛过,你怎知我没这个耐心?” 见他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崔令宜只好莞然一笑:“既然三郎主动请缨,我又怎会拂了三郎的好意?那等咱们吃完,就买颜料去。” 反正现在自由了,来日定能找到别的理由出门,届时卫云章上值去了,还不是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今日便先算了,就当和卫云章培养培养感情吧。 用完早膳,二人步行出门,瑞白跟在后面,充当提包角色。 晨风微寒,崔令宜穿了件滚毛的披风,倒不觉得冷。她偏过头,瞅着卫云章笑。 “你笑什么?”他问。 “头一次和男人逛街,觉得新鲜。” “男人逛街和女人逛街有什么不同?” 崔令宜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也没和女人逛过街。” 拂衣楼的人,除非是有任务需要,否则大家都是习惯单独行动。 “你与你的继母,没有逛过吗?” “没有啊。”崔令宜摇了摇头,“她没邀请过我,我也不想和她一起逛。” 和赵氏有什么好逛的?赵氏出门,多半是去给她两个孩子添置东西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卫云章默了默,牵住了崔令宜的手。 崔令宜有点惊讶,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这是在外面。” “怕什么,你我是夫妻,又不是无媒苟合。”卫云章说,“那你一般是带着碧螺和玉钟逛吗?” “也不带她们。”崔令宜道,“我还是喜欢一个人逛,很安静,很省事。” 开什么玩笑,她要是去找纪空明议事,难不成把碧螺和玉钟两个人丢在大街上?虽然她并不是每次都有事,但总不能有时带丫鬟有时不带丫鬟,那也太奇怪了,索性一次都不带好了。 卫云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以后有我陪你。” 崔令宜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深情目光,一时间有点愣怔。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不会是觉得自己人缘很差吧?不会以后她出门他都想跟着吧?这还得了! “呃……”崔令宜正思考着如何弥补一下,就听身后的瑞白道:“夫人,你说经常来买的店家,就是这家吗?” 卫云章抬头看了看门匾,“绘月轩”,一间窄窄的门面,都有点脱漆了,看上去普普通通,并无什么出挑之处。 他有些疑惑:“这儿的颜料很好吗?” 他习惯在京中的老字号大店订购笔墨纸砚,很怀疑这种小店的质量。 崔令宜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若论原料和工艺,这家店的货自然是比不得其他家的。但唯有一个优点,就是他家卖的颜色,都是自己调出来的,有许多别处没有的特殊颜色,正好方便我拿来直接用,省了不少事。” “原来如此。”卫云章点点头,“那便进去瞧瞧吧。” 进门是个木质柜台,两侧架子上摆了许多文房用具,卫云章闲庭信步,在一只石雕的笔架前停下,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柜台后的掌柜抬起头,看见是崔令宜,连忙堆起笑容:“娘子,您终于来了!两个月前到了一批新的青绿颜料,我想着您肯定喜欢,还特意给您留了几盒,结果好久都没见着您的人影,我还以为您不在京城了呢!” 崔令宜害羞一笑:“我前段时间成亲了。” 掌柜一愣,看向卫云章,不由笑得愈发灿烂:“原来是这样!夫人与郎君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恭喜,恭喜!” 崔令宜:“你刚才说的青绿颜料在哪,拿来我瞧瞧。” “一楼地方有限,我放在楼上了,夫人请随我来。”掌柜拱了拱手,便转身往二楼走去。 崔令宜朝卫云章道:“那我上去啦?你要不要也上去?” 卫云章看了看那窄窄的、咯吱作响的楼梯一眼,摇了摇头:“罢了,你上去就是。我在下面等你。” “好,我试完色就下来。” 卫云章又拉住她,悄声道:“你是他的老顾客了,他竟不知你是崔家娘子吗?” 崔家与卫家结亲,那声势浩大的,京城谁人不知? 崔令宜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声:“我故意不告诉他的。倘若被他知道我是崔家娘子,他看我有钱,坐地起价怎么办?又万一打着我的旗号做生意,出了事,我的名声怎么办?” 卫云章点点头,赞赏道:“你想得倒是周全。” “那是自然。”崔令宜朝他眨了眨眼,提着裙子,快步上了楼梯。 卫云章把手里的笔架放回架子上,又开始背着手,在楼下继续游逛。 崔令宜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低头往下看了一眼,随即进了掌柜的房间。 掌柜一边把颜料从柜子里拿出来,一边轻声道:“姑娘今日怎么来了这里?” “卫三郎今日休沐,非要跟着我出来,我不方便直接去见纪门主。”崔令宜皱着眉道,“过几日等他不在家了,我再出一趟门,你让纪门主不要着急。” 掌柜笑了一声:“今日才是解禁第一日,门主他倒也没有急到这个程度。” 崔令宜:“身为卫家妇,我也不能老是往外跑,次数多了遭人怀疑。我已有些发现,等找到时机了,我自会去找他。” 掌柜:“好。” 过了一会儿,崔令宜拿着打包好的颜料下楼。 理所当然是卫云章付钱。 等出了店门,崔令宜说:“我还以为你也会买点什么呢。” 卫云章摇了摇头:“没什么看中的。” 这家店应该是面向普通百姓开的,文房用品用料不是上乘,入不了他的法眼。不过崔令宜买的是作画用的颜料,只要颜色好看耐用就行,管它是什么做的呢。 卫云章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他负手而立,故作矜持地道:“我方才在门口听见路过的人聊天,说是普华寺的菊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吗?” 14、第 14 章 要说这普华寺的菊花,可算是每年深秋京城里的一大盛景。因是在城中,寺庙占地不大,但位置却极好,三面环湖,香客需得从岸边的长桥上通行,才能抵达建在湖中的寺庙。每到秋天,湖上白鸟依依,岸边金菊摇曳,间或夹杂着寺庙的晨钟暮鼓之声,是文人雅客们最爱的聚会之地。 崔令宜是个大俗人,虽然很擅长附庸风雅,但心里对这种事情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她正欲回绝,便听瑞白在一旁道:“郎君说得对呀,这个时节,正该赏菊!说不定夫人逛了一圈,还能多些作画的灵感呢!届时夫人作画,郎君题诗,岂不美哉?” 崔令宜:“……” 我真是谢谢你啊。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好道:“那便去看看吧。” 离普华寺越近,路上的行人便越多。官府虽下了通知,一个月内不许民间娱戏,但也没有不许百姓正常出行,像卫夫人、崔令宜她们这些大家妇不出门,只不过是为了避免多生事端而已,并不是真的被禁了足。 许是受了太皇太后去世的影响,加上菊花盛开,普华寺近来的香火都很旺盛,放眼望去,长桥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崔令宜与卫云章随着人流,缓慢地穿行而过。次第从菊,尽入眼帘。佛门香气萦绕鼻尖,似乎真的能令人静心。 过了长桥,便是寺门。崔令宜探头望了望,只见寺里摩肩接踵,全是求着上香的香客,便有些不想进去了。 卫云章摸了摸鼻子:“不想上香便不上了。咱们去求个签,问问运势,再看花也不迟。” 崔令宜瞥了他一眼:“你还信这个呢?” 卫云章搬出经典一句:“来都来了。” 崔令宜又叹了口气:“行吧。” 她自是不信这个,觉得都是和尚赚钱的把戏,但既然卫云章在兴头上,也没必要扫他的兴。 求签的队伍排得很长,卫云章直接选了最贵的没人的一档,带着崔令宜,单独进了一个小房间。瑞白站在他们身后,朝解签的大和尚眨了眨眼,大和尚当即会意地颔首。 崔令宜正在抱着签筒研究里面的签文,卫云章笑道:“以前求过吗?” 崔令宜摇了摇头。 “那今日便多求几个签,把什么都问一问。”卫云章低声道,“我花了最贵的钱,他们不敢怠慢的。” 崔令宜抿唇一笑:“好。” 大和尚上前,行了一礼:“阿弥陀佛。不知卫郎君与夫人,想求什么签?” 崔令宜奇道:“你们认识?” 大和尚笑道:“卫郎君以前常与朋友来寺中聚会,贫僧又岂会不认识?” 怪不得卫云章非拉着她来普华寺,原来是有关系。 崔令宜连求了几签,分别问了崔家与卫家的家宅、财运、健康等,俱是上签,她不禁有些狐疑:“怎么手气这么好?是不是你们故意串通好的?” “阿弥陀佛,这签筒夫人是看过的,根根不一样,签子也是夫人自己摇的,何来串通一说?”大和尚道,“想来是郎君与夫人本来运势就好,这才会摇出上签。” 卫云章心情很好:“再问问你我的婚姻如何。” 崔令宜把签筒塞他手里,红着脸道:“要问你自己问,我才不要问这个。” 卫云章干笑一声,只好自己上阵。他摇了半天,摇出一根“红霞映碧波”,他捡起来看了半天,不解其意,问大和尚:“大师,此作何解?” 大和尚接过,顿了一下,才笑道:“此也为上签。‘人若自知天理合,何须着意问天神。*’——恭喜郎君,恭喜夫人,你二人是天配良缘,该是情投意合,白首偕老!” 卫云章听得很是满意,崔令宜在一旁低头含羞,绞着手指不吭声。 大和尚道:“二位既然来了,不如去隔壁茶室稍坐片刻,贫僧让小沙弥来为二位奉茶。” “也好,我们走了一上午的路,是该歇歇了。”卫云章朝崔令宜招了招手,“四娘,来。” 大和尚带他们进了茶室,小沙弥端来茶水和素糕,崔令宜刚坐下喝了两口茶,便听大和尚道:“卫郎君,前段时间你留在寺后林亭上的墨宝,住持命人抄了下来,只是有些字的墨迹模糊了,不知是否抄对,郎君可方便前去一观?” 卫云章轻咳一声:“戏作罢了,何至于专门抄录。罢了,四娘,你且在此坐会儿,让瑞白陪你,我去去就来。” 崔令宜刚想说她也想去看看是什么诗,不料已经被卫云章安排得妥妥当当,只能坐下。 她托着腮,望着卫云章和大和尚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屋外林下,大和尚与卫云章站定。 卫云章:“怎么了?我昨日不是让瑞白给过你钱了吗?” 大和尚忙道:“卫郎君,不是钱的事情。” “那是什么?你今日办得很好,虽然四娘她起了疑心,但毕竟都是上签,又没有证据,看得出她还是挺高兴的。”卫云章道,“你们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保证摇出来是上签的?” 大和尚苦着脸道:“早就听闻,卫夫人乃是崔公之女,蕙质兰心,不敢在她面前动手脚,是以贫僧什么也没干,能摇出来什么签,都是贫僧一张嘴说的罢了。” 卫云章愣住:“那方才……” “方才夫人问的家宅等事,有些确是上签,有些实际虽是中签,但也问题不大,无非是多注意些罢了。”大和尚深吸一口气,“唯有郎君你摇出来的那支姻缘签,乃是下签啊!” 卫云章愕然:“怎么可能?你也看到了,我与夫人感情明明就很好!” “这与感情无关,郎君,摇出来什么就是什么,贫僧也只是按着签文上的字解签罢了。你摇出来的那根‘红霞映碧波’,于姻缘里乃是下签,意为‘立志强成非好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你什么意思?”卫云章都气笑了,“我们二人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字相合,你情我愿,如何就成了‘强成’?什么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说我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 大和尚额头上都渗出汗来:“郎君,贫僧哪里知道这些……只是你先前说了要哄夫人开心,贫僧便按着郎君的心意办事,但这签文上的实际内容,贫僧却不能不告诉郎君啊!至于信不信,那是郎君的事情。” 卫云章撇过头去。半晌,他才道:“你当真没有记错?或许是你解签解错了呢?” “贫僧解签都解了多少年了,如何能错?” “……罢了。”卫云章皱眉道,“你且忙去吧,今日之事,休要对第三个人提起。” “贫僧明白。”大和尚连忙退去了,只留卫云章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事重重。 什么叫强成?这桩婚事乃是他卫家提出,难道本不该成?难道他们卫家与崔家联姻,是个错误的选择? 至于知人知面不知心……四娘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心?但他自己,却是真的有事瞒着她……他的隐瞒,不是恶意为之,而是现在不是时候,不便对外言明。莫非,这以后会成为他们夫妻关系的隐患? 卫云章在树下徘徊。 崔令宜则一个闪身,回到了茶室中,面色阴沉。 要不然还是先把那和尚杀了灭口吧。她暗暗地想。 如今还不确定回门那夜的目光究竟来自何处,是不是卫云章,但即使不是,他现下听了签文,难保不会起疑。 不对,他既然起了疑,那和尚要是死了,岂不是更是坐实了此事? 她气得捶了一下桌子,杯子里溅出几滴茶水来。 早知道就不来了。这普华寺的签,当真如此灵验? 瑞白推门进来:“夫人,小的在寺里沿路找了两遍,都没看见您的帕子啊。会不会丢在外面桥上,或者来时的路上了?” 崔令宜悄悄抹去桌上的水渍:“有劳你了,快坐下歇歇吧,你走后我才想起来,今日出门似乎没带帕子。真是对不住。” “嗐,没丢就好。小的跑跑腿,就当锻炼身体了。” 二人在茶室中坐了一会儿,卫云章才回来。 崔令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他倒是会变脸,现在又换上了一副轻松愉悦的表情,吃了块糕点,喝了杯茶,问她:“休息得如何了?咱们去赏花吧?” “好。” 几人往寺外走去,湖岸边栽满了盛放的菊花,千万重蕊,满目金黄,美不胜收。只是岸边的人实在太多,挤不进去,无法近距离欣赏。 卫云章有点无奈:“我没想到这几日人这么多。” “无妨的。”崔令宜柔声道,“咱们就在桥上这样看看,也很好。” “这普华寺的菊花,虽然比不得那些栽在盆里的品种名贵,但扎根于天地之间,才是真正的有风骨。”卫云章道,“凋谢枯萎之后,化为花肥,来年又会在冷风中催生出新的生命。” 崔令宜:“正是。” 正说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人因为琐事起了争执,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吓得附近人群连连后退,而离得远的人则伸长了脖子想看热闹,不仅不避,反而还想往里挤,一来二去,不远也不近的崔令宜等人就被夹在了中间,动弹不得。 眼看崔令宜被挤得都快脚尖点地了,卫云章赶紧把她护在怀里,大声喊道:“让让!让让!别挤了!” 可惜并没有人听他的。或者说,听到了也没有办法。卫云章左支右绌,被困在里面不得出去,只能叫道:“瑞白,瑞白!” “郎君……”被挤散了的瑞白艰难地从人堆里伸出一支胳膊挥了两下,又不见了影子。 崔令宜:“……” 她的腰紧紧贴在围栏上,若不是还有卫云章挡着,她简直就要被压扁了。她好想一拳一个打爆这些人的脑袋,但她不能,她只能躲在卫云章怀里,惊慌失措地问:“没人管管他们吗,三郎?” 卫云章试图安慰:“马上就该来人了,你别害怕。”他护在她身前,双臂紧紧抓着围栏,撑在她两侧,给她支起一个小小的独立的空间。 然而就在这一刻,两年未曾加固的木质围栏,在众人的挤压下,咔的一声断了。 腰后一空,无所依傍的崔令宜,尖叫着坠入了湖中。 被湖水淹没的一瞬间,她忍不住思考,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水,她到底该不该会游呢? 16、第 16 章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虽然十分离谱,虽然难以置信,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世界是真实的,没有谁在做梦,也没有谁疯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崔令宜和卫云章,因为一场落水,互换了身体里的灵魂。 崔令宜只觉得心都凉了,人都冷了。 这算怎么回事?如果她成了卫云章,卫云章成了她,那她的任务怎么办? 卫夫人看看崔令宜,又看看卫云章,小心翼翼道:“你们……” “母亲。”披着崔令宜外壳的卫云章有气无力地开口,“能否让我们二人,单独待一会儿?我有些话,想同……三、三郎说说。” 显然他还很不适应新的身体,每一句话都像是挤出来的一样。 崔令宜也只好道:“是、是啊,母亲,知道您也有许多问题想问,但现在,能不能先让我和四娘说说话?” 卫夫人一脸不赞同:“可你方才明明……” “方才只是我做了个噩梦,有点没睡醒,吓着母亲了,实在抱歉。”崔令宜揉了揉额头,“现在没事了。” 卫夫人:“……” 她左看右看,见自己儿子现在好像正常了许多,两个人现在又似乎都没有大碍,犹豫再三,还是勉为其难地给他们留下了独处的空间:“那你们先说着话,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她和玉钟一离开,崔令宜就默默往床榻里面挪了挪,给卫云章腾出位置来。 卫云章默默地上了床,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简直凝重得可怕。 还是崔令宜硬着头皮,率先开口:“三郎……是、是你吗?” “……是我。” 窗外风声簌簌,屋内却再次陷入了寂静,仿佛大家还都没有缓过神来。 良久之后,崔令宜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我一睁眼,我就……变成了你?” 卫云章面露痛苦:“我也不知。” 他一醒来,就感觉后脑勺一阵钝痛,睁开眼就听到碧螺和玉钟欣喜的“夫人你醒了”,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崔令宜攥紧了被面,低着头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呢?” 她一向不信鬼神,但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造孽太多,杀业缠身,才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是不是应该再去普华寺一趟,好好拜一拜? 她习惯性害怕地往卫云章怀里钻,钻了一半,发现好像体型不太合适,又默默地坐直了回去。 卫云章也摇了摇头:“此等怪事,闻所未闻。四娘,你好好想想,你落水后,都遇到了什么?” 崔令宜楚楚可怜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三郎,你的头……不是,我的头……” 卫云章本想安慰她一句没事,但看到自己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一句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扭过头道:“玉钟说,瑞白告诉她,是官兵们把我们救上来的,而你可能是撞到了桥柱或者什么石头,脑后受了点伤。” 崔令宜在心里已经把下手的那人大卸八块,但面上却只能关心道:“啊,那三郎,你现在很疼吗?” “有一些,但也还好。”卫云章苦中作乐道,“想开点,现在疼的变成我了,你就不疼了——你应该不疼吧?” “一点也不疼。”崔令宜道,“我没……你没受伤,母亲还问我,怎么明明会水,却还是被别人救了。三郎,你原来是会游水的吗?” 卫云章只好点了点头:“当时事态紧急,我想救你,却找不到你在哪,后来好不容易似乎看见你的人影了,游着游着,不知怎的,突然就没了意识。” 现在想来,他那时既没有受伤,气也足,没道理突然昏厥,想来是崔令宜出了事,才导致他们在那时互换了灵魂。 崔令宜抠着被面上的芍药花纹,心里却在琢磨着,卫云章竟然会游水,她此前可从不知道,也没听人说过。但会游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没办法证明什么。 当务之急,还是先想办法把身体换回来要紧。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向卫云章求助,“我们总不能……就一直这样吧?” 卫云章默然片刻,才道:“你我是在水下互换的身体,要不……等到了晚上,沐浴的时候再试试?” 崔令宜:“……” 听起来是个很烂的办法,但她也想不出别的招来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卫云章叹了口气,道:“我醒来的时候,是在隔壁玉钟她们的屋子,她们说是为了方便大夫诊治,才暂时把我俩分开的。但如今你我这个样子,显然是不好再分开。” “没错!”崔令宜不住地点头,“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说出去有谁会信?就算家里人信了,风声走漏出去,外面的人只会当我们都疯了!三郎,在咱们换回来之前,可不能被人发现了!” 倘若被拂衣楼知晓她与卫云章互换过身体一事,哪怕卫云章什么也没察觉,为了根除后患,拂衣楼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卫云章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只是自己这双柔荑摸到她的大手的时候,有短暂的停顿,但最终,他还是克服了心理障碍,紧握着她的手,鼓励她:“没事的,咱们一定很快就能恢复正常的!” 崔令宜感动不已,依偎着他道:“嗯,只要有三郎在,我就不害怕了。” “叔叔,婶婶!”连门都不敲一下就跑进来的,正是卫云章大哥的女儿,襄儿。 陆从兰在后面急急追道:“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都说了不要闹!” 襄儿跑进内室,看到小鸟依人倚在婶婶肩膀上的叔叔,顿时愣住了。 崔令宜赶紧直起身子,学着卫云章的样子,轻咳一声:“襄儿怎么来了?” 陆从兰落后一步进来,没瞧见他们之前的模样,解释道:“襄儿听说你们落水,很是担心,但大夫说要静养,我便没让她来打扰。这会儿闻见了厨房里的药味,一问才知道你们都醒了。小家伙一听就跑过来了,真是拉也拉不住。” 襄儿站在床边,仰头望着他们:“叔叔,你受伤了吗?” 崔令宜摸了摸他的头:“叔叔没受伤,倒是婶婶受伤了。” 襄儿见着卫云章头上的白纱,不由害怕道:“一定伤得很重吧?” “不用担心。”卫云章露出一个微笑,“养几天就好了,你看,婶……婶婶现在不是好端端地在跟你说话吗?” 陆从兰道:“此次普华寺桥栏倾塌,导致几十名百姓落水,伤亡情况我倒是不知,总之现在已经惊动了朝廷,如今工部尚书就在府上,父亲与大郎正在同他说话呢。他来的时候,你们还没醒,父亲可是没给他好脸色看。” 卫云章轻轻碰了一下崔令宜。 崔令宜被迫接话:“呃……父亲可是还在生气?我与四娘并无大碍,不必为了此事,与尚书大人过不去……” 卫云章听不下去了,打断她:“桥栏久未维护,当是下属部门管辖不力,徐尚书平日诸事繁杂,也管不到此等小事上去。然如今既然出了事,又不止是我与……三郎,更牵涉许多百姓性命,往大了说便是工部管理疏忽,下级部门渎职,徐尚书此来,想必也是想找父亲说情。只是父亲正在气头上,我与三郎又还未醒,就算想卖他一个面子,也无从卖起。” 陆从兰道:“正是呢。” 卫云章:“嫂嫂不如趁现在去趟前厅,将大哥喊出去,悄悄递几句话。就说我与三郎都醒了,并无大碍,让父亲不必忧心,也不必为此事与徐尚书生了芥蒂。只是事关百姓民生,不可轻拿轻放,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方才三郎还同我说呢,若今日落水的只是普通百姓,没有我等,那想来下面那些人也不会像现在这般重视,还会做出欺上瞒下之事。若是徐尚书聪明,就该趁此机会,好好整治一下工部风气,还能写份奏折上表天听,也算是功绩一件。你说是吧,三郎?” 崔令宜:“正是,正是。四娘你倒是嘴快,替我都说了。” 陆从兰笑道:“看来弟妹伤得确实不重,还能说这么多话呢。也好,那我现在就去找大郎。走,襄儿,看完叔叔婶婶,就让他们好好休息吧。” 陆从兰牵着襄儿离开了,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两个人坐在床上,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差点就露馅了。”崔令宜捂着胸口道,“我又没当过官,哪里知道该说什么话,幸亏三郎你反应快,否则嫂嫂就该起疑了。” 卫云章无奈道:“看来,我们先得想想等会儿怎么应付父亲母亲了。” 两人正对着落水前后的口供,瑞白就来敲门了:“郎君,药煎好了。” 崔令宜:“我又没事,喝什么药?” 瑞白:“正是因为没事,所以才喝的是驱寒强体的补药呀。像少夫人这样受了伤的,药熬得久,碧螺现在还在灶上看着呢。” 崔令宜只好把碗接了过来。 药不好喝,她喝得直皱眉,勉强喝了一半,动作便磨蹭起来。 瑞白:“郎君快些喝吧,过一会儿,淳安候府的老夫人就该过来了。” 崔令宜一口药险些呛在喉咙里:“什么!” “普华寺桥栏倾塌,闹得那么大,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了。淳安侯府的老夫人听说少夫人落了水,还受了伤,这不,就赶紧过来了吗?” 崔令宜猛地把药灌了下去,噌地起了身:“她现在到哪了?” “大概已经进后院了吧。”瑞白说,“夫人去迎的。” 崔令宜一边仓促地找着衣服,一边道:“瑞白,你去门口稍微拖一拖,我这副仪容见了老夫人实在不妥,给我点时间收拾一下。” “行,那郎君你快些啊。”瑞白收了药碗,便往外面走去。 崔令宜真是焦头烂额:“怎么这时候的人一拨接着一拨来!” 卫云章担忧道:“四娘,我从未见过侯府老夫人……” 崔令宜扶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放心,她是我外祖母,待我一向很好。待会儿她来了,你就装难受,装病,尽量别说话,由我在旁边说就好。” “这能行吗?”卫云章道,“她若是见我病重,以后常来探望怎么办?” “还管以后?先把眼前对付过去再说!”崔令宜匆匆给自己扎好腰带,又对着镜子梳了一下头发,用簪子简单束了个髻。 卫云章坐在床上看着,忽然生起一丝疑惑:她怎么穿男装穿得这么熟练? 17、第 17 章 还没等他深想,门就再一次被推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妇人,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过来。 “令宜!”她看也不看“卫云章”一眼,径直坐在了“崔令宜”床边,看着“她”头上的白纱,红了眼眶。 卫云章不敢吭声。 “好孩子,让你受苦了。”老夫人哽咽道,“不过是去上个香、赏个花,如何会遇上这种祸事?定是他工部偷工减料、尸位素餐!就算我们侯府没有实权,我也定要让你舅舅好好参上一本!” 卫云章:“……”幸亏老夫人直接来了后院,没去前厅,否则若是发现工部尚书就在卫府,岂不是要出大事? 卫夫人跟了进来,道:“老夫人还请息怒,别伤了身子。大夫已经看过,四娘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其他并无大碍,静养半个月就好了。” “幸亏官兵来得及时,若是我这外孙女出了什么事,岂不是又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想到早逝的女儿,老夫人又是悲从中来。 崔令宜默默递了块手帕出去。 老夫人接过,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打量他:“你就是卫三郎?” 崔令宜学着那些男人的样子一揖:“正是晚辈。今日携四娘出游,未能照顾好她,还请老夫人恕罪。” “长得确实一表人才,听闻你学识也高,崔伦才会把令宜嫁给你。可惜你空负一身才名,到了这人命攸关的时刻,却不顶用!你若是会游水,又怎会害得我们令宜卧病在床?”老夫人盯着毫发无伤的她,气闷不已。 床上的卫云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低下了头。 卫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实在没有必要和一个爱孙心切的老人计较,便对崔令宜道:“三郎,今日之事就当长了个教训,以后找时间,再好好去学习如何游水。” 崔令宜:“……是。” 她微微蹙眉,看了卫夫人一眼。她怎么不提卫云章会水一事?是怕老夫人得知后,更加生气? “老夫人,四娘她受了惊吓,现在还需静养。不如让晚辈陪您去花厅喝喝茶,也好多听些您的教诲。” 崔令宜有心把老夫人从卫云章身边带走,奈何老夫人却一点不给面子:“我与令宜,也是好些日子没见了,成婚后更是再未见过。今日就借贵府宝地,让我们祖孙两个,好好说说话吧。” 崔令宜:“但四娘她……” 卫夫人连忙拉住崔令宜:“也好,也好。那我们就不打扰老夫人了。” 她走出去两步,见崔令宜还没动,不由轻轻拍了她一下,示意她赶紧走。 崔令宜:“……” 她眼睁睁看着老夫人伸手去摸卫云章的脸,却无能为力。卫云章向她投来求救的目光,她也只能用力地抿紧了唇,一步三回头,艰难地往外走去。 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听见屋里的老夫人问:“令宜,在卫家,你过得开心吗?” 崔令宜站在院中,望着萧萧落叶,心情无比沉重。 瑞白给她系上披风,卫夫人摸了摸她的手,见不是很冷,这才放了心。 “这淳安候府的老夫人,倒是真真心疼四娘,竟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直接找上门来。”卫夫人感叹道,“崔公在京郊书院教书,大抵还未收到消息,就算收到了,赶来也没这么快。不过话说回来,崔公的那位继室,定也已经知道了此事,却不派人来问一声,实在是没有风度。” 崔令宜没有接话。 卫夫人又道:“她们祖孙估计有许多话要说,外面风大,你还是别在这里站着了,去书房待着吧。我也去前面看看,徐尚书走了没有,别让他与老夫人撞上了。” 崔令宜:“好,那母亲慢走。” 崔令宜进了书房,坐在了平时卫云章读书写字惯常坐着的位置。她瞥了一眼在旁边给她烘暖炉的瑞白,垂下眼去。 在此之前,她一直想着,倘若能有个安全的机会潜入卫云章的书房,她一定要把他的所有书籍翻找一遍,把所有柜具检查一遍。 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机会,可她却提不起兴致来,更没心思把瑞白打发出去。 透过窗棂,她望着卧房的方向,愁肠百结地想,老夫人会与卫云章,说些什么呢? “令宜,在卫家,你过得开心吗?”老夫人抚摸着卫云章苍白的脸颊,心疼问道。 卫云章犹豫了一下,点头。 然而这个犹豫却被老夫人解读为了他在顾忌,登时紧张起来:“怎么,卫家待你不好?” “不是的,外祖母。”卫云章不得不开口,“大家都对我很好,您不必担心。” “可是却护不住你。”老夫人道,“那卫三郎带你出去,身边竟只带一个小厮,像什么样子?他家又不是没有护院,若是今日带着护院上街,也不至于让你受伤。” 卫云章在心里大呼冤枉。他就是为了和崔令宜享受自在游逛的二人世界,才会带她出门的。如果不是让瑞白去提前买通了普华寺的大和尚,给他们的二人世界增添一点情趣,他今日连瑞白也不想带的。 “三郎他……很看重我的。不是您想的那样。”卫云章弱弱地为自己辩解。 老夫人叹了一口气:“罢了,我瞧你也是喜欢他,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但你还是得记得出嫁前我叮嘱你的那些话,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有时候身不由己,未必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现在卫三郎他是真心待你,也难保以后如何。你还是要早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才是。” 卫云章:“……” 这老夫人怎么回事,能不能盼着他们点好?他们家是龙潭虎穴不成,四娘在嫁进来前,到底听了多少这样的话? “不过,嫁进卫家,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他们有权有势,你还能享享福。”老夫人摩挲着她的手道,“可怜的孩子,许是前半生遭难太多,才会叫你爹也觉得亏欠,违背了祖宗的规矩,将你嫁到了卫家来。” 卫云章一愣。遭难太多?四娘虽从小丧母,父亲不在身边,一个人在江南长大,但崔家又不可能放任她不管,如何就成了遭难? “我当初把碧螺和玉钟指给了你,让你带回崔家,是想着碧螺年纪大些,成熟稳重,能把你照顾得精细,玉钟年纪小些,活泼好动,能陪你解闷。如今她们又陪着你从崔家到了卫家,年岁渐长,倘若将来你觉得不够用了,记得再来同我要人。我们侯府的下人,总比你爹家里的下人仔细得多。” 卫云章又是一愣。他以为碧螺和玉钟只是四娘从娘家带出来的陪嫁丫鬟,没想到,她们其实是侯府的人?这可真是奇怪,这老夫人是有多嫌弃崔家,才会连下人都要亲自指定?莫非是对女儿早逝、崔伦续弦一事耿耿于怀? “外祖母……”卫云章试探道,“您都来看我了,那我爹呢?” 老夫人轻哼一声:“谁知道,就当他是书院路远,还来不及知道此事吧。他成日在京郊待着,你若有事,找他还不如找我。当初若不是我把你从江南带回来,你爹他恐怕早就忘了还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卫云章怔住。 “我且问你,卫三郎平日里都有哪些爱好?下值了以后,可会与同僚出去吃酒?休沐的时候,可会出去宴饮游乐?” 卫云章不由摸了摸鼻子:“外祖母,我们成亲第一天,太皇太后就崩了,京中一月不得娱戏,他如何能去做这些事?至于以前……” 宴饮游乐是肯定有过的,与同僚吃酒,有时也是难以避免的。但哪里算得上什么爱好,不过是一种交际与放松的手段罢了。哪个官员不会与人相交?是嫌自己官路太畅不成?更何况他出身显贵,若自恃清高,反而会惹来闲话。 老夫人道:“你看你,说不下去了吧。他那些诗文,我都有看过,写得确实好,但有多少是从酒席聚会上流传出来的,你算过吗?他现在才二十岁,就已是如此,将来还会升官,需要应酬交际的场合只会更多。你在伎坊里的时候,想必也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男人。男人情意靠不住,你唯有在卫家好好经营,站稳这个三少夫人的脚跟才是。” 卫云章猛地抬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伎坊?什么伎坊? 见他目露错愕,老夫人连忙将他搂进怀中,拍着他的肩,道:“别怕,别怕,那些都过去了,现在京城里除了我们几个,便没人知道那些旧事了。我同你说这些,也只是警醒你罢了。” 卫云章一阵恍惚。怎么老夫人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可连在一起,却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了呢? 老夫人又道:“都说女人善变,男人又何尝不是?只要是人,就难以抵御时间的洪流。我当年把你娘嫁给你爹,我相信你爹那时候是真心欢喜。你走丢之后,你爹顶着家中的压力,陪着你娘,在江南找了你整整两年。后来你娘病逝,实在没有你的音讯,你爹才又回到了京城,听从家里安排又娶了个妻子。我能理解他的选择,可我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如今他们一家四口圆圆满满,你又算什么?你爹他是个温吞性子,又一心扑在教书育人上面,尚且如此,卫三郎这样名满京城、前途无量的年轻俊才,将来只会面临更多的诱惑与更多的不得已。你自然可以喜欢他,但心里得有杆秤,否则将来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然而卫云章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18、第 18 章 “郎君,淳安侯府的老夫人出来了。”瑞白站在书房窗边,跟崔令宜汇报。 崔令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身躯站了起来:“我去送送她。” 她走到院中,向老夫人行了一礼:“老夫人来得仓促,府上不曾招待,要不留下来,在府上与晚辈和四娘用顿晚膳?” 老夫人摇了摇头:“看到令宜受的伤不重,我也就放心了。至于晚膳就不叨扰了,我瞧令宜也累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也好。那晚辈送老夫人出府。” 走到中途,迎面遇上了回来的卫相、卫夫人与卫大郎三人。崔令宜眉头一跳,心想,看来是工部尚书前脚刚走,幸好幸好,没有叫他们当面碰上。 于是便成了四个人送老夫人出府。 跨过卫府的门槛,路旁的下人掀起马车帘子,等老夫人上车。老夫人回过身,先同卫相道了声留步,又看着崔令宜道:“今日我有些关心则乱,在府上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令宜是个好姑娘,望你好好疼惜她、照顾她。” 崔令宜忙道:“老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晚辈定不会辜负四娘的。” 老夫人点点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在下人的搀扶下,慢慢地上了马车。 侯府马车辘辘远去,夕阳西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走吧。”卫相道。 “三弟,你身子现在感觉如何了?”没了外人,卫大郎终于有机会开口了。 “没什么事了,多谢大哥关心。” 卫大郎,本名定鸿,比卫云章大了五岁,如今在著作局任著作佐郎一职。以前碍着男女之防,崔令宜离他最近的距离也是隔着一张饭桌,没与他说过几句话。现在走得近了,崔令宜才发现,他长相虽然不比卫云章英俊,但仔细一看,却是踏实沉稳的面相,嗓音又偏厚重,听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卫相道:“我让人去翰林院替你告了假,这几日正是混乱之时,你不要掺和进去。等风头过了,再去上值。” 崔令宜:“是。” 卫相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似乎在奇怪这个三儿子今日怎么这么乖巧。 “你对桥栏倾塌一事,有何想法?”他问道。 崔令宜:“……” 她能有什么想法,她简直怀疑桥栏是被那个想要暗杀她的家伙偷偷锯断的。但这种事情操作起来颇有难度,得算好有那么多人,还得算好她正好在那个位置。最关键的是,会牵扯到很多无关人员,那就会把事情闹大,不是拂衣楼一贯低调、深藏功与名的作风。 但不管是不是真的倒霉,她被人正好钻了空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如果对方不是一直暗中跟踪她,又怎么会发现她落水这么好的机会?杀手嘛,最擅长的就是伺机而动。 “三郎?”卫相又问了一遍。 崔令宜回过神来,忙道:“父亲,此次当真只是桥栏年久失修的缘故吗?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隐情?” 卫相道:“我已派人去查。不过话说回来,你明明会水,为何官兵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却意识全无?” 崔令宜已同卫云章对过口供,直接答道:“天气寒凉,下水时猝不及防,许是抽了筋,在水下游不动了。” 卫相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指指了指他,说不出话来。 卫夫人连忙安慰道:“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郎遭此一难,想来以后定会顺顺利利的。” “三弟还是回去歇着吧,弟妹受了伤,也正需要人陪。”卫定鸿道。 卫相于是也摆了摆手:“去吧。” “是。”崔令宜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她不由一凛,将脊背挺直,步伐加大,模仿着卫云章的姿态,往自己院子中走去。 暮色沉沉,她回到卧房,看到碧螺和玉钟正围着卫云章不知道在做什么,卫云章一副被劫掠的小媳妇模样,一直往床里缩。 她奇怪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郎君。”碧螺和玉钟回过头来,朝她行了一礼。 “夫人方才喝药的时候洒了点药汁在身上,奴婢们要给夫人换衣裳,夫人不肯呢。”玉钟有点疑惑地挠了挠头,她家夫人一贯和气,今儿个脾气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大。 崔令宜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干净的衣裳:“我来吧,你们去跟厨房说一声,今天我和四娘单独吃,让他们做清淡一些。” 打发走了两个丫鬟,崔令宜在床边坐下,柔声道:“是身子不舒服吗?怎么喝个药还能泼了?” 卫云章抿唇看着她,然而并不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怪异之色来——也或许那本是他的脸,他看她做出什么表情,都很不适应,于是便失去了察言观色的能力。 卫云章垂眼:“那我换衣裳了。” 崔令宜:“……嗯。” 其实他穿了两层衣裳,弄脏的只是外面一层,但两个人同时的沉默,却令气氛忽然有种诡异的暧昧。 崔令宜眨了一下眼睛,试探道:“外祖母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叮嘱我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身体,顺便教育了一下我,如何在卫家站稳脚跟。”卫云章道。 崔令宜低声道:“外祖母她也并不是很了解你们家,老人家并无恶意……” “我知道。”卫云章说,“她还让我少画点画,免得伤了眼睛。话说回来,四娘,你是如何画这么好的?是师从何处,为何从未听说?” 崔令宜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她忽然从床沿滑了下去,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卫云章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崔令宜低着头,哀声道:“三郎不会无缘无故突然问我这些,定是外祖母她说了什么,叫三郎起了疑心。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欺瞒三郎,三郎有什么想问的,我都知无不言。” 窗外的太阳彻底落了山,就连晚霞也即将暗淡消散。碧螺和玉钟走的时候,屋中尚未点灯,此刻也无人去点,唯有两个身影,在昏昧的床帐边静止。 卫云章默了一会儿,方道:“你外祖母对我说,‘你在伎坊里的时候,想必也是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四娘,这句话,我听不明白。”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颤抖得越发厉害的身子。 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原来还能害怕得抖成这个样子,看上去窝囊极了。可是一想到这么高大的身躯之内,却包裹着一个小小的娇柔的灵魂,他便又不忍苛责起来。 初初听到侯府老夫人这句话的时候,他如遭雷劈,险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妻子和伎坊联系在一起过。哪怕伎坊与青楼并不相同,伎坊里只不过是些卖艺不卖身的女子,为了生存,学一门手艺,混一口饭吃罢了。但也正因如此,有些私底下的污糟事,甚至不如青楼来得光明磊落。 他以为他的妻子是个大家闺秀。即使这个女子因为一些原因,没能像其他贵女一样,一直在京中长大,但这也不影响她是个实打实的大家闺秀。她甚至比其他贵女做得更好。 他以为她是天赋异禀,后来又因为父亲的关系,与一些书画名家有所交流,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的绘画技艺,可能是自伎坊习得。 是啊,京城是官场,是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而江南却是桃源,是风雅缱绻之地,最不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有些歌姬乐工写的词、谱的曲,说不定在京城也是一绝,只不过人家没有门路进来罢了。而那些在京中仕途不顺被外放的文人墨客,说不定在路上一个高兴,就随手指点了哪个伎坊女子。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匍匐在床边的身体。以往就算是她为了显示妻子对丈夫的体贴,略有一些柔弱,也没有到这个程度过。京中的贵女们最是傲气,谁还没有点关系在了,即使遇到事情,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就这般畏缩卑微。 她大约是哽咽了,抽抽噎噎地道:“我不是想故意欺骗三郎的,实在是这种事情……我说不出口。三郎大约是听说过,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被送去江南养病,直到三年前才被接回的事情。可实际上,那段时间我确实是在江南,只是不在养病。我三岁的时候,母亲想去江南游玩,父亲便带着母亲与我去了。结果我走丢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沿着面庞簌簌而下,打湿了地上的绒毯。 卫云章看不见她的哭泣,但从她突然停止的声音中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不由愈发沉默。 他出身显赫,虽然可能由于家教严格,没那么多公子哥儿身上的纨绔之气,但他其实不是什么圣人,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对于自己的妻子曾出身伎坊这件事,震惊之余,他当然会心怀芥蒂。 侯府老夫人在他旁边喋喋不休、嘱咐她如何拿捏住男人的时候,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却是在普华寺里求来的那支姻缘下签:“立志强成非好事,知人知面不知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被骗了。被德高望重的崔公和与世无争的侯府给联起手来骗了。他们堂堂卫家,选来选去,选了那么久才选定的最佳联姻人选,竟然是个出身伎坊的女子。 何其可笑。 在她进屋之前,他其实是有点恼怒的,甚至连等都不想等,定要现在就问个清楚才行。可如今看着她这般惊惧害怕的模样,他又开始有些懊悔,懊悔自己是否表现得太凶了一些。 毕竟,说到底,沦落伎坊,也不是她的错。她想隐瞒这种不光彩的过去,是情有可原。 他喉头微动,拳头微微攥紧,道:“你起来说话,跪在那里,成何体统。” 她大约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她用他的身体跪着,惹他不快了,因此又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往后退的时候,被柜子角绊了一跤,又一个踉跄,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卫云章:“……” 19、第 19 章 崔令宜望着卫云章,咬紧了嘴唇,又默默地站了起来。 卫云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去:“你走丢了?怎么会走丢的?” 崔令宜摇了摇头,嗫嚅道:“我不知道。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从我有印象开始,我就是在伎坊中长大的。这些……这些都是外祖母和爹后来告诉我的。” 卫云章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床沿:“把灯点上,过来坐。” 崔令宜依言点燃了灯烛,又慢慢地挪到他身边坐下了。只是这中间隔着的距离,几乎可以再坐一个人。 屋内终于再一次亮堂起来,卫云章偏头看过去,发现她眼睛通红,显然方才哭得比他想象得汹涌许多。再低头看向床边那块绒毯,唯余一小块洇湿的深色。 说实话,卫云章现在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他看她这样,有些不忍与可怜;另一方面,他看着自己那么大个男人,哭得一抽一抽的模样,居然觉得有点荒谬与搞笑,令他那一点儿仅存的怒气,都不知道怎么发出来了;最后一方面,他为自己在这个情境下,竟然还有心思觉得好笑,而感到些许惭愧。 “你……”他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崔令宜声如蚊蚋,带着一丝惶恐与期盼:“三郎,我虽是在伎坊中长大,但那座伎坊,真的是做正经生意的,不是那种下三滥的地方。我被外祖母带回京城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我真的是清白的!你相信我!” 她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来抓他的衣袖,却又不敢。 见他不语,她只好又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小的时候,给娘子们当丫鬟,做些杂务,后来坊主觉得我长相不错,当丫鬟可惜,便让我试着学了几样才艺。最后发现我于丹青一道略有天赋,便让我去跟着一位坊里的画师当学徒。坊里的画师,有时候会给坊里的娘子们画像,但也会接一些外面的单子。比如有些贵妇娘子,不愿和外男相处太久,便会找这样的女画师画画。” 卫云章:“你就是这么遇到你外祖母的?” 崔令宜点了点头,小声地说:“有一回,有个老顾客找到坊主,说是有位京城来的贵人,想找画师给她的女儿画一幅画像。但她的女儿已经去世了,所以只能根据这位贵人的模样,加上描述,去揣摩她女儿的长相。坊主让我师父过去,我师父又带上了我拿画具,等到了游船上,我在一旁侍候笔墨,当时那位贵人就频频看我。中途我出去倒水,不慎跌了一跤……” 她十四岁那年,在拂衣楼的战绩已经远胜同龄人太多。楼主亲自接见她,交给了她一个任务。这个任务不是杀人,而是骗人,而且要骗上很久很久。从来没见过要花费这么多时间、这么多心思,并且还不一定能成功的单子,她疑心自己是不是遭到了楼主变相的“流放”。 楼主却说:“你与别人不一样,你是我见过最有潜力的孩子,成天把时间花费在思考如何杀一个人、如何杀下一个人上面,赚那三五个赏金,对你而言是一种浪费。你应该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情。你要知道,我让你做的这件事,只有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才能去做,其他那些更成熟、更有经验的杀手与细作,反而不能做。你就是最好的、且唯一的选择,事成之后,门主之位,你可以挑个喜欢的,取而代之。” 于是她进了伎坊。拂衣楼在全国各处都有消息据点,伎坊便是其中之一。歌姬舞娘,略显风尘,不似琴棋书画看着高雅。她被摁着头恶补了一个月,每样都试了试,最后坊主决定让她去当画师学徒,主攻丹青。 带她的画师曾经惊叹于她的天赋:“若你将来打算金盆洗手,不如便靠卖画为生。你若是愿意潜心钻研,定然是能卖出名气的。” 她便笑:“姐姐说笑了。我们这样的人,如何能金盆洗手?” 画师也笑:“倒是我忘了。那便当个能赚外快的爱好,也很不错。” 江南进了秋季,便绵绵多雨。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崔令宜握着笔,托着腮,坐在画桌前打瞌睡,坊主掀开帘子进来说,她们一直在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那人是京城淳安侯府的老夫人,曾经有个女儿,在下江南游玩的时候丢了孩子,后来郁郁而终。听大夫说,老夫人年纪大了,等过了大寿,就不适合再出京了。老夫人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趁着腿脚还能走动,便去一次江南,走一走当年女儿走过的路,怀念故去的女儿和不知所踪的外孙女。 崔令宜跟着画师上了老夫人的游船。老夫人满头银丝,慈眉善目,只是眉宇间有些淡淡的惆怅。她提着画箱,跟在画师身后,与画师一同行礼,感觉到老夫人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 她当然知道老夫人为什么看她。她不仅穿上了老夫人女儿喜欢的颜色,还特意把发髻扎得紧了些,眼睛微微眯起,令她的眼型看起来略显狭长。还把嘴唇边缘用白/粉盖了盖,令唇部看起来纤薄一些。 这些,都是在模仿老夫人早逝的女儿罢了。她是个冒牌货,当然不可能长得和那个去世的年轻夫人一样,但是能在第一面时,就沾染到原主两分神韵,便已是足够。 画师开始根据老夫人的要求作画。老夫人想要一张女儿游江南的画像,因为没有真人,全靠想象,所以画师画得很慢。崔令宜去给笔洗换水,路过老夫人身旁的时候,故意跌了一跤,脏兮兮的水流了一地,吓得老夫人赶紧抬脚。 崔令宜一边慌忙道歉,一边四下寻找抹布。抹布没找到,她只得脱下自己的外袍,跪在地上擦拭污水。她里面只穿了一件打底的轻纱上襦,与一条长长的齐胸裙,她伏在老夫人脚边,裙摆散开,脖颈低垂,薄透的上襦之下,隐隐映出她白皙的皮肤。 老夫人忽然摁住了她,用力拉开了她后颈的衣领。 “我的这里,有一块胎记。”崔令宜终于伸出手,鼓足勇气,点了点卫云章的后颈,“半圆形的,淡红色的胎记。” 卫云章下意识地摸了摸。 “外祖母认出了我的胎记,又问了我的年纪,听说我从小是在伎坊长大之后,她抱着我大哭了一场,然后带我回了京城。”崔令宜道,“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有父母的。” 卫云章说不出话来。 “原来我是有父母的”,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又承载了多少年不为人知的酸涩。她三岁走丢,外面是心急如焚的父母,而她却被卖入伎坊,在院墙之内懵懂长大。她本该是京城里一颗被呵护娇养的明珠,最后却险些成了供人观赏的玩物。 有些话她没有说,但卫云章却清楚。她说自己待的伎坊是做正经生意的,此言或许不假,毕竟如果真是很不正经的地方,老夫人也不会找到那家的画师画像。但,她也说了,坊主是觉得以她的姿色,当丫鬟可惜,才去当的画师学徒。可见在这伎坊之中,画师并不是完全靠画功立足,也得有张好脸才是。女人喜欢找女画师画像,但男人,更喜欢找女画师画像。即使做不了什么,言语举止间狎戏几把,对方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倘若那年,侯府老夫人没有下江南,没有遇到她,没有认出她,那她如今,又该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伎坊出身的女子,即使歌唱得再好,舞跳得再美,琴棋书画无一不绝,往往也只有嫁给贵人当妾的结局。想当正妻?除非是嫁给一个平头百姓,而这样的平头百姓,一般护不住貌美的妻子。 卫云章闭了闭眼,努力平复自己涌动的情绪。 崔令宜偷偷觑着他的反应,道:“真的有个胎记,我不是外祖母随便从路上捡回来的。听说我出生的时候大伯母还抱过我呢,崔家人都知道这个胎记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 似乎是怕他怀疑她身世不正,她拽着他的袖子,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去妆台旁落地的大琉璃镜那里看一看。 卫云章其实没有往这上面想,他只是一开始有点介意她在伎坊里生活了那么久,可能经历过不少不正经的事情。但她哭也哭了,解释也解释了,一番功夫下来,他若是再纠结这个,恐怕就太不是人了。 他本想说,他没怀疑她,不用验证胎记。但看着她红红的眼眶,他又把话咽了回去。罢了,既然她想证明,那就证明好了,证明完了,也好让她的心落地。 崔令宜牵着卫云章来到琉璃镜前。这是一面全身镜,她示意他背过身去,然后拨开他背后的头发,将他的衣裳拉了下来。 “你……你转头看看。”她小声地说。 卫云章转过头去,看见镜子里的人影,呼吸不由一顿。 他至今都还没有见过她的身体。新婚那夜还未解衣便入了宫,落水醒来后,衣服更是早已被丫鬟换好。他们二人,婚后虽时有亲密之举,但从未坦诚相见过。 ……他倒是想,谁知道解禁第一天,就遇到了灵魂互换这么离奇的事情。 此时此刻,卫云章望着镜子里光衤果的半截后背,一股热意冲上耳根,令他别过眼去,不敢细观。 崔令宜似乎也很是害羞,红着脸道:“反正我们都、都这样了……就看看吧……”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把目光转向镜子。白色的中衣之上,露出半条微微凹陷的背沟,两颊的蝴蝶骨突出,愈发显出这具身子的纤细娇柔。颈与肩的交汇处,有一块半圆形的胎记,浅浅的红色,约莫有半枚铜钱那么大。 “不太好看,但是……好在一般也看不见。”崔令宜小声地说。 她看着那块胎记,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上去。卫云章明显颤抖了一下,却因为不知所措,而僵在那里不敢动弹。 她没有理会他,只是长长地注视着那块胎记。 ——她身上原本是没有这块胎记的。 为了完成任务,楼主找到了当年给崔伦妻子接生的稳婆,稳婆记得崔伦妻子的长相,也记得孩子身上的胎记。 按着稳婆的描述,拂衣楼的人,在她背后画下了这块胎记。为了防止掉色,还用了特调的药水,涂抹在身上的时候,如针扎一般,经久不歇、细细密密地痛。 她以前用的都是一面巴掌大的普通小圆镜,根本照不到颈背,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看看自己的后面长什么样。那次画完胎记,她才第一次站到和人一样高的落地镜前,努力扭转脖子,才能勉强看到一点所谓的胎记颜色。 今天,更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正面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后背,以及这块胎记的模样。 好神奇的感觉。 20、第 20 章 “郎君,夫人,厨房的菜好了,要端上来吗?”玉钟在外面敲了敲门。 卫云章慌忙把衣服穿上了,应了一声:“端到外间就行,等下我们自己吃。” 门外的碧螺和玉钟对视了一眼,目露疑惑。 总觉得自从醒来之后,夫人就变得有哪里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一旁的瑞白探头探脑:“你们两个愣着做什么呢?再不上菜,都要凉了。” 玉钟哼了一声,推门进去了。 瑞白看向碧螺:“她哼我做什么?我说错了?” 碧螺叹了口气,小声道:“总感觉夫人今日心情不好。” “这不是肯定的吗?谁落水心情会好啊!” 碧螺:“……算了,不跟你说了。” 等外间的菜布好,丫鬟们都退下后,卫云章和崔令宜才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崔令宜坐在碗筷前,低着头,默不作声。 卫云章叹了一口气:“罢了,先前是我着急,妄动了肝火,对你严厉了一些。但既然如今已解释清楚,我就当无事发生,你也不要再想了。” 崔令宜怯怯抬头:“三郎当真能当作无事发生吗?” 哼,先前看卫云章那副温柔小意的样子,还以为他是真心喜欢她这个人呢,没想到也那么在乎妻子的出身,一听说她出自伎坊,就这么有意见。唉,男人果然不可信,哪怕是只看皮囊,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皮囊。卫云章这种风流才子,肯定去伎坊寻过欢作过乐,现如今娶个伎坊女子,倒还不乐意了,真是可笑。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有这互换身体的飞来横祸,她今日也不必遭此波折。幸亏她脑子转得快,又是主动认错,又是百般示弱,这才博得了他的同情心,让他不再计较。但是夜长梦多,今日是侯府老夫人把卫云章当成她,把“崔令宜”的底细抖了个干净,明日又不知道会是哪里出问题,天知道会不会从天而降一个拂衣楼的人,找到“卫云章”接头。 可恶,得赶紧换回去才是! “我承认,一开始得知你曾在伎坊待过,我确实为你们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而恼怒。但如今冷静下来想想,你那时走丢,想必是被拐子卖了进去,在伎坊里受了许多苦才能长大。事关女儿家的清白与名节,崔府与侯府秘而不宣,也在情理之中。”卫云章又是一声长叹。 他其实不是这么冒失的人,他完全可以假装无事发生,等身体换回来后,再慢慢探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又实在难以置信,看起来那么明媚娇俏、毫无城府的妻子,竟然有这样的过去瞒着自己。 他并不是有多么看不起伎坊女子,他相信假如有一天自己真的和一个伎坊女子情投意合,他也定会珍之重之。只是世俗如此,他看不看得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看不起,否则崔家与侯府,为何不敢把此事公开?他恼怒的是被欺骗,而且是整个卫家被欺骗。一旦事发,整个卫家都会沦为京城的笑柄。 他不想自己慢慢查了,他像是在滚油锅里煎熬,反复思索着,她对自己的亲密,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仅仅是想抓住自己,抓住这个对她一无所知的“冤大头”“金龟婿”。 所以他现在就要问她,当面问她,他要听她自己的解释,不想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一切,再去反复猜测。 但他还是操之过急了,把她给吓坏了。 他说:“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再对旁人提起,更不会对父亲母亲提起,你依旧是卫府的三少夫人,不必担忧。” 崔令宜哽咽道:“多谢三郎体谅。” 卫云章还想说点儿什么,比如“我之前也想过了,就算你真的不清白,我也不可能把你休掉”——卫崔联姻,声势那么浩大,岂是想结束就结束的?若从功利的角度看,抓住崔家这个把柄,反倒能更好地让崔家俯首帖耳,掌控朝政局势。 但这么功利的话,又不能用来安慰人。可他若说“就算你真的不清白,我也会一如既往地待你好,永远爱护着你”,这么肉麻深情的话,他自己都觉得,说出来要遭天打雷劈——他是喜欢她不假,但远没有到海枯石烂此生不渝的地步。更何况,他前面的表现也实在算不上深情,就算说出去了,她恐怕也不会信。 说什么都不对,一向伶牙俐齿的卫云章,似乎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抚面前惶恐不安的妻子了,只好拿起勺子,给她舀了一碗粥:“快吃饭吧,再不吃,都要凉了。” 崔令宜含泪点了点头。 卫云章看着她,突然别过头去,嘴角抽搐了一下。 崔令宜惴惴问道:“怎么了?三郎,我……” “没什么。”卫云章深吸一口气,抽出一张帕子,回过身来,在她眼角轻轻按了按,“你顶着我的脸和身子,这么大个男人缩在桌边,边哭边吃,我一时没忍住……” 如果是原本的崔令宜哭成这样,一定是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但现在是“卫云章”在哭,这场面就变得……有碍观瞻起来。 崔令宜:“……” 该死,从来没研究过男人该怎么装柔弱,讨人怜惜。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 她悻悻地止了眼泪,只埋头吃饭。 吃完了饭,卫云章又喝了一碗药,二人便打算歇息了。 只不过嘛,在歇息之前,定然是要好好“沐个浴”的。 瑞白道:“那还是跟之前一样,小的先去把郎君您的浴桶抬来,等您沐浴完了,碧螺她们再去伺候夫人沐浴。” 崔令宜道:“记得拿个大点的浴桶来。” “啊?”瑞白一愣。 “啊什么啊?”崔令宜故作镇定地看了他一眼,“我今日累了,想好好舒展舒展,不行吗?” 瑞白:“行,当然行,小的这就去安排。” 他摸着脑袋出了门,半路遇到了碧螺,碧螺问他:“你干什么去?” “郎君要沐浴。” “浴具不都在后厢里放着吗?你怎么还要出院子?” “郎君说今日累了,想舒展舒展,要换个大点的浴桶,我这不是还得去府上的库房取吗?”瑞白啧了一声,“还得让他们把新浴桶好好清洗一下才能用。” “哟,那可得花不少时间。能不能今日先让夫人沐浴了?夫人受了伤,得先歇着。” “那你去跟郎君说。”瑞白想了想,又道,“不过郎君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这不是肯定的吗?他落了水,心情自然不好。”说罢,碧螺总觉得这个对话似曾相识,但也没多想,只惦记着自家的夫人,道,“总得以病人为先,夫人用不着新浴桶,正好让她先沐浴了。等她沐浴完,郎君的新浴桶也清洗干净了。” 瑞白:“我是没意见,你去问郎君呗。”说完就跑了。 碧螺撇了撇嘴,想了想,还是敲响了正屋的大门。 卫云章和崔令宜听完碧螺的来意,不由对视一眼。 卫云章轻咳一声,道:“也行。” 碧螺很高兴:“那奴婢先去安排人烧水了,等下和玉钟就来伺候夫人沐浴。” “不,不不。”卫云章慌忙摆手,“不用你们伺候,不用你们伺候。我自己来,我又不是非要你们伺候不可。” “那怎么行?夫人头上有伤,不比以前。” “我是头上有伤,又不是手脚有伤。” “可大夫说了,夫人头上的伤不能沾水,若没有奴婢,万一伤口碰到水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 “好好好,不重要,不重要,碧螺,你先让人去烧水。”崔令宜赶紧打断她们,再吵下去,“崔令宜”就该崩人设了。 等碧螺一走,卫云章立刻道:“我怎么可能让她们伺候!” 崔令宜:“三郎不是说,我们是在水下互换的身体,所以要晚上沐浴的时候试试吗?本来我提出换一个大浴桶,已经有点奇怪了,你一个病人,若是再反抗丫鬟的照顾,岂不是更奇怪了?不如就让她们伺候好了,你沐浴完了,等我的大浴桶抬上来后,我们照样还是可以试的。” 卫云章:“可是,是我沐浴!她们要在旁边、在旁边……” 他涨红了脸。 他都还没有完整见过她的身子,又怎么能在两个丫鬟堂而皇之的注视下……这也太可怕了! 崔令宜:“可是,碧螺和玉钟,又不是没见过我的身子,今日落水起来后,不还是她们给你简单擦洗了一下,换的干净衣服吗?” “这、这怎么能一样……我那时候晕着……” 崔令宜在心里笑他装什么纯情,若是以前,还可调笑两句,但今日她刚刚暴露了伎坊中人身份,正该是讨好郎君、感激他不计前嫌的时候,她也只能咽下嘴边的话,改为道:“没事的,三郎,碧螺她们又不知道身体里头是你,你莫要给自己寻烦恼。更何况……”她抿了一下嘴唇,“她们是我的丫鬟,三郎是我的郎君,那么三郎也是她们的主子,丫鬟伺候主子沐浴,也没什么不对。” 卫云章诧异:“可她们是你的陪嫁丫鬟啊!” 女主人的陪嫁丫鬟伺候男主人沐浴,和普通丫鬟伺候男主人沐浴,性质可完全不同。 崔令宜:“我不介意的。”她又用力地抿了一下唇,“三郎也无需介意。就算三郎与她们不亲近,觉得尴尬,但她们二人看的是我的身子,又不是三郎的身子,三郎就权当自己是个女人,也就好受多了。” 卫云章定定地看着她。 这么多时日相处下来,她可不像是这么心胸大度的人。她喜欢趁他空闲的时候缠着他撒娇,喜欢在卫家待着,从来不说娘家的好。他还听瑞白告状说,碧螺和玉钟私下里曾打听过他以前有没有通房,院子里有几个丫鬟等等。 这些,都是她对他占有欲的表现。他很受用。 倘若今日没有侯府老夫人那一通话,倘若今日他不曾逼她揭穿她的过往,依照她的性子,现在定是要揶揄他两句的,比如“碧螺玉钟长得还不错,伺候你又不亏”,或者是“你不会是害羞了吧,难道是怕被女人看吗”云云。 可现在,她就像那些宽宏大量、温柔贤淑的世家妇一样,说着一样的话。 温柔贤淑。是了,她嫁进来之前,他确实是这么以为的。可他现在发现自己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现在她变成了这样的女人。 只因为以前她仗着有他的宠爱,所以才敢不断试探他的底线。现在她害怕了,她生怕他嫌弃她了,不要她了,所以她再也不敢僭越了。 21、第 21 章 卫云章真的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太沉不住气,竟然就这么伤了她的心。 她从伎坊到崔府,一定是花费了很多努力,才让自己有了京城贵女该有的样子。侯府老夫人和崔伦一定也是给了她很多补偿,才终于让她养回了一点骄矜的底气。 现在这些全被他打碎了。 她以后或许再也不敢在他身上奢求更多了,他和她或许不会再有平等的交流,只余下他的宽容施舍与她的感激接受。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喉咙口胀胀的,酸酸的,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可又发不出半点声音。 见卫云章又不吭声了,崔令宜偷偷瞧了他一眼,只觉得他冷着一张脸,也看不出什么心思。 不过话说回来,她才发现,她这脸长得也太吃亏了吧,卫云章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就很高贵淡漠,可她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却依旧那么人畜无害。将来要是当了门主,岂不是容易镇不住下面的人?也不知道等年纪大点,脸颊凹下去会不会看起来比较有威严? 崔令宜心思正飘远,冷不丁听卫云章开口道:“不管怎样,我还是不会要她们伺候的。” 崔令宜回神,心道好一个贞洁烈夫,面上却道:“既然三郎不愿,那自然是按三郎的意思来。只是碧螺与玉钟一片好心,三郎要如何说服她们呢?” “何必说服?主子不愿的事情,她们难道还会强迫不成?”卫云章道。 “可三郎这么抗拒,她们会觉得奇怪呀。” “奇怪又如何?不过是心情不好,不想她们伺候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还能真想到是你我互换了身子吗?”卫云章说,“她们都是小事,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各归各位。现在父亲替我告了假,倒还能拖延几日,但若是我们一直换不回来,你迟早要代我去上值,那才要出大事。” 她去上值?她倒是很乐于挑战。去翰林院待一天,不比在这后宅之中得到的消息多多了?前提是卫云章不要挑战用她的身子出去逛街,保不准逛着逛着就被拂衣楼的熟人撞见。 “三郎说的是,我要是进了翰林院,什么都不会,岂不是要惹出大/麻烦?” 卫云章捏了捏眉心。什么都不会也就罢了,反正他现在的工作主要就是修订《文宗经注》,一个人在一间堆满文稿的屋子里待着,呆坐一天别人也不知道。但就怕是太子殿下召见…… 思及此,他又忽然忆起那只不知所踪的信鸽,与成婚前夕徘徊在卫府附近的人影来。 他今日会带崔令宜出门,虽然除了瑞白与大和尚再无第四人知,但若是有心,在前一天跟踪瑞白的行迹,从而推测出他今日的动向,倒也不难。 普华寺桥栏的松动,会不会……与此有关呢? 细想下来,倘若对方就是为了让他们落水,那安排一些人故意闹事,趁乱把他们挤下去,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了让他死?他自认为还没有与谁结过生死仇怨,他到现在也只是个七品编修而已,没碍着谁的官路。难道又是父亲的哪位政敌在动手?可最近朝堂上好像也没什么大事发生,杀了他到底有什么好处呢?他死了,父亲固然会伤心难过,但父亲身体康健,应该也不至于一蹶不振,更何况他还有个大哥,卫府又不会绝后。 而且在一个热闹无比的地方落水,他被救的概率很大,如果是为了置他于死地,应该不会这么干。 难道对方不是冲着他来的?……不可能,总不会是冲着他那娇小玲珑的妻子来的。 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第一,事情确实是出于意外,他纯属倒霉——工部尚书已亲自登门致歉,承认确实是下级官员失职,桥栏已有两年未加固修缮。那些神秘人总不可能从两年前就开始布局,还买通工部尚书吧? 第二,做下这件事,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逼他。事实上,以他的本事,他完全可以不落水的,他之所以跳下去,只是为了救崔令宜罢了。尽管会游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京中甚至有专门的游水比赛,不少公子哥儿为了展现自己,都会去搏一个好名次。但他此前从未对外显露过任何自己会游水的迹象来,甚至还拒绝过别人的比赛邀请,如果今日暴露,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事情便会变得耐人寻味——为什么明明会游水却不承认?是不是还会点别的什么,也没有承认?一旦联想出去,情势便严峻起来。 卫云章在两个可能之间徘徊不决。 听崔令宜说父亲已经派人去查此事了,他得想办法问问父亲的意思才是。最好今夜就能换回来,明日一早便去找父亲。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崔令宜忽然一凛,眼神飘忽起来。 不好,她之前一直在掉眼泪,后来口干得厉害,喝了不少水,这会儿……有点想如厕了。 她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下巴,看卫云章一副岿然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心道他难道不想如厕吗?还是他其实也想,只是装得很好? 饶是她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问出这种话。只能盼着卫云章赶紧去沐浴,她好趁机溜出去。 在她的盼望下,碧螺终于回来了! “夫人,水烧好了,可以去沐浴了。”碧螺道,“玉钟去给夫人准备换洗的寝衣了,奴婢过来先替您扎头发。” 卫云章的脑袋上还包着纱布,不方便盘发,碧螺只能给他简单绑个发带,让长长的头发垂在背后。 “这样就可以了。”卫云章拢了拢衣襟,正色道,“我一个人沐浴就好,你们若实在担心,在门外守着也可。净房本就不大,人多了,我会觉得气闷。” “可……”碧螺仍是犹豫,“万一伤口沾了水……” “怎么会沾水?我又不会乱动,头发也定是放在浴桶外面的。”卫云章故作不耐道,“好了,好了,我今日乏了,不想多说,早点收拾完,你们也早点去歇着吧。” 碧螺见状,便不敢再说什么,只好道:“那夫人小心些,若有什么事,及时喊奴婢们。” 看两个人往浴房方向去了,崔令宜心中一喜,立刻出了门,直奔东圊。 然而等站到隔间里,她望着自己的下半身,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是要……站着上吗?那裤子……是要怎么弄?上完之后……又应该怎么清洁呢? 她以前为了行动方便,经常穿男装办事,但她又不是真的男人,哪里研究过这些。 她有点儿后悔了。早知道,就应该去问问卫云章的。 算了,凭直觉吧。 她把心一横,毅然决然地伸出了手…… 总而言之,崔令宜从隔间出来,在门口洗手洗了很久。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这的的确确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男人的……嗯,反正心情很复杂。她也不好对此进行详细分享,毕竟落实成文字的话,可能会被官府封禁。 她把手擦干,然后走出了东圊。 然后和迎面走过来的卫云章面面相觑。 崔令宜:“……” 卫云章:“……” 夜风吹过,显得两个人影异常萧瑟。 崔令宜一边尴尬,一边忍不住又想,哦,原来你的云淡风轻,其实也是装的? 她抬起手,刚想和卫云章打个招呼,卫云章便已经抬步,装作没看见她的样子,和她擦身过去了。 崔令宜:“……” 好吧,不为难他。她撇了撇嘴,回卧房去了。 而卫云章藏在东圊墙壁之后,悄悄探出一个脑袋,见她走了,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后,把额头往墙上一磕。 天啊,杀了他吧!他明明是趁着沐浴的机会,想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把生理问题解决一下的,怎么结果就是这么巧,她也来了!而且甚至已经结束了! 他都不敢去想象刚才她是怎么解决问题的,更不敢去猜她的心理活动。 他一边默念着清心经,努力驱散自己脑海中的繁杂思绪,一边直挺挺地往里面走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红着一张脸出来了,游魂似的飘回了净房。 在等待卫云章出浴的这段时间,崔令宜有些坐立不安。被男人看光身子固然尴尬,但她嫁都嫁了,甚至早就做好和他圆房的准备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会不会对她的身体过于好奇,仔细研究。毕竟,她当初为了假扮“崔令宜”,泡了好久的药浴,抹了各种各样的膏药,才把身上那些旧日伤疤清除得差不多。虽然乍一眼看不出什么,但离得近了,仔细看看,还是能看出一点不同肤色的痕迹的。 崔令宜深深叹了口气。罢了,正常人应该也想不到那里去,如果他真的问起,就说是在伎坊里留下的。听到这么悲惨的童年,他应该就不会再问了。 不过……也可能是她多虑了。看卫云章刚才在东圊门口那副慌不择路的样子,应该也不会干出这么猥琐的事……吧。 22、第 22 章 卫云章确实没有干出这么猥琐的事。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下水! 他做了好几次心理建设,还是没能把衣服脱光。虽然刚才去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但他其实压根就没敢细看,匆匆忙忙便了事。现在还想让他脱衣服沐浴?实在是强人所难。 倒也不是说他有多么正人君子,不要脸地说一句,他当然很愿意和她在床上坦诚相见,但现下这个情况,是要他自个儿沐浴……这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在床上,触碰她的身体,乃至于有点什么别的动作,都可以归为夫妻情趣,但如果让他进了浴桶,以一个男子的灵魂,去抚摸清洗一个女子的身体……咳,这实在是……实在是……太怪了,感觉像在自渎,但又比自渎猥琐多了。 算了,不洗了。反正待会也要下水,洗不洗都一样。等身体换回来了,让崔令宜自己洗去。 他往浴桶里揉了几下香胰,打出一点泡沫,做出自己洗了的样子来。 门外的碧螺问了一声:“夫人,要帮忙么?” “不用不用,我很快就好了。”卫云章又紧张地划拉了几下水面,弄出声音,生怕她们进来。 净房里热气氤氲,他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好不容易时间差不多了,他闭着眼摸索着把衣服给换了,又把浴巾打湿了一些,然后赶紧出门。 碧螺和玉钟见他头上的伤口确实没有沾水,这才放下心来,进去收拾浴具了。 卫云章回到卧房,一时间有点不敢直视崔令宜,默默坐到了一边。崔令宜瞧着他那张热气腾腾的脸,不知道是内里发出来的,还是在里面被熏的。不过,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直到瑞白来说:“郎君,东西都换好了,您现在可以去沐浴了。” 崔令宜点了下头:“你们都出去吧。” 等屋中只剩下她与卫云章二人后,他们对视一眼,双双起了身,往净房走去。新准备的浴桶果然很大,足够两个人坐进去。崔令宜关上门,看了卫云章一眼:“三郎……是你先进去,还是我先进去?”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道:“我先吧。” 或许是有她在旁边的原因,避免了独处时不知道偷偷摸摸在干什么的嫌疑,卫云章终于可以摆脱心理负担,镇定下水——也可能是还穿着衣服的缘故。 他进了浴桶后,崔令宜也进来了。 水一下子就溢了出去,粼粼水光下,是二人摇曳摆动的衣角。 卫云章严肃得仿佛在商讨什么军国大事:“你我一同在水下闭气,能闭多久闭多久,看看能不能换回来。” “好。” 两人深吸一口气,埋头入水。可试了几次,每次都憋得脸色涨红,二人也没换回去。 面面相觑着,崔令宜忍不住抹了把脸,道:“会不会是……入水不够深呢?” 当时他们两个都快沉到水底了,深度绝非一只浴桶可比。然而他们现在是家中重点保护对象,肯定不可能再跳一次河。 卫云章迟疑了一下,道:“那我……再往下沉一点?” 他后脑勺有伤,所以刚才一直都是低着头,让水面堪堪没过面部,始终不曾像崔令宜那样,完全沉到水下。但事已至此,伤口沾水就沾水吧,无非是好得慢些,总比他们两个人继续保持这个荒唐的状态强。 于是这一次,他彻底沉了下去。 后脑果然传来隐隐的痛感,他自水中睁开眼,看见崔令宜紧紧闭着眼,双手抓着桶壁,双唇绷得几乎只剩下一线。 真是难为她了。她都是溺过一次水的人了,却还要三番五次地进行这种尝试,一定很不舒服。他想去握一握她的手,给她一点力量,但又想起当时在水下,他们之间并没有接触过,便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卫云章又闭上眼,努力忍住上去呼吸的冲动,甚至在心里想,倘若他一直不上去,在水下憋晕了,会不会他们就有机会换回来呢?但这个风险太高了,万一把握不好度,真出人命了,那就完了。谁知道到时候是他们成功换回,还是真的彻底死亡? 想到这里,他又忽然意识到,崔令宜也挺能憋气的,之前几次,他们都是差不多时间才出来呼吸。是因为她用了他的身子,有了个好底子吗?可若是如此,为什么他用着她的身子,也能坚持这么久呢? 他没想明白,但觉得自己可能也搞不明白了。毕竟这个问题是由灵魂互换衍生而来,不把根本性的问题解决,谈何其他? 终于,直到脑子要彻底转不动的那一霎,他猛地钻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崔令宜捂着胸口,连连咳嗽,表现也十分狼狈。 “怎么办?”她忧心忡忡地问道,“为什么还是换不回来?” 卫云章皱着眉,不发一言。 “会不会是还需要受伤这个条件?”崔令宜猜测,“若是……若是我现在也去撞一下头呢?” 苍天在上,她绝对没有挟私报复的意思,毕竟撞头的当下,痛的还是她。她真的只是想把身体换回来而已。 卫云章却道:“别乱来。你自己撞,掌握不了轻重,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崔令宜想想也是。毕竟当时那人在水下,是奔着把她搞死去的。现在撞得轻了,没有效果,撞得重了,真死了怎么办?也没有经验说明,灵魂互换的条件能不能对换呀。那到时候,是她的灵魂随着卫云章的身体一起湮灭呢,还是原主卫云章的灵魂湮灭,她重归女身呢?又或者……以后他们两个共用一身? 太恐怖了,这可不能乱试,试错了,那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两个人又徒劳无功地尝试了几遍,最后终于肯定,这个在水下憋气的方法,行不通。 水温渐渐地下去了,崔令宜感觉自己的心也渐渐凉了。 她沉默地坐在浴桶里,不得不开口问出那个最坏的问题:“三郎,如果我们真的一直换不回来了,怎么办?” 卫云章勉强笑了一下:“那就说明你我注定一对,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夫妻比我们的感情更加牢固了。” 崔令宜:“……” 他伸出纤细的手臂,把高大的她用力搂进怀里,安慰道:“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就怕……没有办法。”崔令宜低声道,“我以前看话本故事,说是天降异象,主角便得到了某种机缘。三郎,你说今日会不会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万一下一次这样的日子是十年后、百年后,我们就要一直过着这样阴阳颠倒的日子吗?” “民间多有高人异士,我尽力去查一查。” 崔令宜抓住他的袖子,道:“三郎,如果短期内换不回来,你会跟家中坦白吗?” 卫云章沉默片刻,道:“再说吧。” 崔令宜道:“你若是跟家中坦白,父亲会不会为了不被外人发现,而替你告个长久的病假?届时你也不好出去,我也不好出去,我们难道就天天在家里待着吗?或者,干脆被送到远离京城、没人认识我们的乡下?” 卫云章宽慰她:“怎么会呢,你冷静些,别自己吓自己。就算我们真换不回来了,父亲也不会这么做的。以父亲的个性……” 藏着掖着不让卫三郎见人,只会更加引起外界的猜测。而卫相为了维/稳,一定会让崔令宜继续扮演好卫云章的角色的,只不过,也会对她多加限制罢了。 崔令宜不想被限制。 刚才在水下久试无用,她其实想了很多。 如果真的换不回来,大不了她就用着卫云章的身体,当个有权有势的贵公子,享受着父母关爱,兄友弟恭,这不比她当个朝不保夕的杀手好多了?但问题就在于,就算卫云章愿意跟她交换身份,但拂衣楼发现披着“崔令宜”皮的卫云章迟迟不完成任务,也定会出手。 她的命如今和卫云章的命捆绑在了一起,所以摆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两条路。 一条,换不回身体,她就得跟卫云章坦白一切,寻求共生之法。但卫云章的反应不好预测,毕竟涉及整个卫家安危,他未必愿意与她合作。就算合作,也难保怀恨在心,要是以后悄悄知道了能互换回身体的方法,却故意不告诉她,等她措手不及发现换回来了,她岂不就成了俎上鱼肉? 另一条,走一步看一步,一边糊弄卫云章,一边糊弄拂衣楼,直到找到互换回身体的办法为止。能换回来是最好,一切按照老计划推进,要是实在换不回来,她也能趁着中间的工夫,以卫云章的名义在外行事,届时总能找到一些应对的筹码,让自己不至于被轻易杀死。 她暂时选择了第二条路。卫云章现在对她心怀愧疚,至少会全心全意地帮她,只要她不露出马脚,她就暂时不用考虑被背后插刀的隐患。 “先别告诉家里好不好?”她央求他,“这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我怕父母亲觉得,是我有问题……” 她嫁进来第一日太皇太后就崩了,好不容易出了国丧,卫云章带她出去玩,结果又被牵连落了水,还互换了身体。怎么想都感觉她命犯煞星,不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媳妇。 卫云章忙道:“你别胡思乱想!” 崔令宜背过身去,道:“我知道我用着你的身体,你可能心里不大高兴。我若是用你的身体出去见人,可能也会丢你的脸。但是三郎,我们两个人再想想办法,别急着告诉别人好吗……家里人关心则乱,万一走漏了消息,世人该如何看我们……” “我没有不高兴,也没有觉得你丢脸。”卫云章试图把她的身子掰过来,“我答应你,先不告诉别人就是了。你躲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曾骂你。” 崔令宜道:“你不喜欢看我用你的身体哭,可是,可是我心里害怕……” 卫云章动作一顿。 良久,他才温声道:“你想哭便哭,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只是男人女人的习惯到底不同,一时半会改不掉,你也答应,倘若我之后用你的身子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不慎坏了你的名声,你也得原谅我,好不好?” 崔令宜这才破涕为笑,揉了揉眼睛,转过身来:“三郎怎么会坏了我的名声。我没有三郎那样的文采,也不懂为官之道,我才是那个容易出岔子的人。” 卫云章道:“那可不一定。比如今日我好几次忘了掩饰步伐,被碧螺和玉钟盯着看了好久,她们定是在心里疑惑,她们夫人怎么突然动作如此粗犷起来。只是不敢问罢了。” “我今日与父亲和大哥说话时,他们一盯着我看,我就害怕,唯恐哪里出了纰漏。” “慢慢来吧。”他环抱住她,“明天就适应些了。” 于是她也伸出手,抱住了他:“我都听三郎的。” 卫云章:“……” 他被她按在怀里,脸颊靠着她的宽肩,一时之间,竟有种……好安心、好可靠的错觉。他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又不敢吭声,便暗暗安慰自己,定是自己的身材太好了。又继续暗暗地想,他之前抱了她那么多回,她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吧,怪不得不愿意离开他。 崔令宜的拥抱,只不过是下意识迎合卫云章的举动,但此时此刻抱着小鸟依人的他,她却感觉浑身不得劲。怎么回事,明明安抚人的是他,故作柔弱的是她,她却莫名生出一种要保护他的冲动来? 她瞥了一眼他纤细的骨架,眉毛一抖。难怪之前卫云章对她那么纵容,原来她是这么契合他的身形,仿佛离开了他宽阔胸膛的遮风挡雨,外面的世界就会摧残她这朵娇花似的。 被这样的她依靠着、需要着,卫云章心里一定很受用吧? 她嘴角抽了抽。 23、第 23 章 最后的最后,两人一致决定,今天就先尝试到这里。再待下去,水就彻底凉了。 两人从浴桶里出来,匆匆收拾了一番。崔令宜悄悄打开门,确认外面没人,便朝卫云章招了招手,两个人做贼似的溜回了卧房。 “你头上的伤怎么样?” “有些疼。”卫云章蹙眉,“你帮我把绷带拆了,瞧瞧怎么回事。” 崔令宜让他在梳妆镜前坐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拨开他湿漉漉的长发,将那湿透了的绷带一圈一圈地拆下来。 伤口被水泡过,有些发浮发白,但不是很严重。崔令宜找来干巾,轻柔地吸去上面的水分,然后拿出之前大夫留下的药膏,抹了一点在指尖,轻轻地点涂在他的伤口上。 卫云章安静地坐着,抬眼看着镜子里的画面。之前每每见到她出浴的模样,都觉得心神一颤,今天倒好,心神是不颤了,可看着镜子里男人专注的神情,他的心情又有点复杂起来。 原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那之前他帮她梳发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样偷偷看过他很多次?这个角度望过去,无论男人在帮女人做什么,都显得很深情的样子。 “四娘。” “嗯?” “你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我已说过,你的过去,我就当不知道,也不会告诉别人。你我之间,还是像以前一样相处便可。” 崔令宜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又想起了这事:“是我上药方法不对吗?” 什么叫谨小慎微,伤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是轻柔为上,而且不能用太多药,免得淤堵在发根……不好,难道是他觉得她上药手法太娴熟了?也不对啊,他怎么知道她上药的手法娴不娴熟? 她握着装药的瓷瓶,皱眉眯了眯眼:“我……是应该多抹一点吗?我只是怕抹多了化不开……” “没事,你继续吧。”卫云章叹了口气。罢了,越提她越不自在,以后不提了。 上好了药,卫云章躲去一边烘头发了,崔令宜则冲外面喊了一声,让瑞白等人去浴房收拾残局。 瑞白一进浴房,便被满地的积水吓了一跳:什么情况?他家郎君在沐浴的时候玩水吗? 但疑惑归疑惑,他也没有多问,只让人赶紧收拾干净,好让主子们早点歇息。 浴房里的动静终于停了,卫云章也终于差不多烘干了头发,重新给自己包上了干净的绷带。崔令宜的头发还没烘完,她坐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地问:“三郎,你这样包得对吗?” 卫云章一顿,继而道:“不就是包一下嘛,差不多就行。就算不对,明日大夫还会再上门换药的。” 崔令宜便没再说话。 熄了灯,万籁俱寂,两个人躺在一处,各怀心思,都睡不着。但明明都知道对方也没有睡着,却谁也没有说话。要说也无非是把身体换回来那点事,都已经说尽了,实在是不知道再说点什么。 …… 次日早上,崔令宜从朦胧的不安中醒来。外面天光微白,她偏头看了一眼卫云章,见他双眼紧闭,皱着眉,一副好似在梦中也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禁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唉,还以为一觉醒来,两个人就能恢复正常呢,看来还是她在妄想。 她打算再睡一会儿,但总感觉怪怪的,努力感受了一下到底是哪里奇怪后,她猛地坐了起来。 骤然掀开的被子惊醒了浅眠的卫云章,他吃惊地睁开眼:“怎么了?” 崔令宜扭过头,看着卫云章,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卫云章目露迷茫。 崔令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着被面,道:“我……我去趟浴房。” 浴房?浴具早就撤走了,现在浴房里除了储存的冷水,什么也没有啊。 卫云章刚想问她去浴房干什么,目光瞥见她下床后古怪的走姿,登时反应过来,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唰地一下红了。 “四、四娘……”他直起身子,磕磕巴巴地道,“那个、那个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不代表什么……你不要误会……” 崔令宜没有应声,走得飞快,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卫云章面如死灰地倒回了床上,真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过了一会儿,崔令宜回来了,卫云章背对着她,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 “三郎。”他听见她犹犹豫豫的声音,“我想沐个浴。昨夜……昨夜那个样子,我想今早好好沐浴一回。” 卫云章道:“……可以。你去喊瑞白吧。” 崔令宜正要往外走,又被卫云章含糊叫住:“那什么……你让他们多烧点热水,你沐浴完了,我也去沐浴。” 崔令宜一愣:“你昨夜不是沐浴过了吗?” 卫云章不得不转过身,面向她承认:“我昨夜……骗碧螺她们的,我其实连水都没下。” 崔令宜睁大了眼。这倒确实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很想问问为什么,但看他目光躲闪,又把话咽了回去。 还能为什么,一定是因为尴尬吧。没想到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低估他的道德了。 她有些讪讪:“好,那我去说一声。” 卫云章看她走了出去,不由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燥热得很。 他想解释说,昨日不洗,是因为他以为能换回来。今早改了主意,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看她似乎有些嫌弃没洗干净的身子,所以他便也想着,总不能一日不换回来,他就一日不洗澡吧。索性一鼓作气,洗了算了。反正他们是夫妻,这次彻底迈出这一步,往后也不必这么尴尬了。 但解释越多,越显得做贼心虚、欲盖弥彰。罢了,他不解释,她那么聪明,应该也能猜到一点吧? 唉,这才过去一天不到,他弯弯绕绕的心思,几乎能在肚里打个九曲回肠。在官场上混都没这么累的。 崔令宜出了屋,去喊耳房里的瑞白。 天色尚早,瑞白还未起身,被崔令宜喊起来的时候还十分惊讶,以为出了什么事。等发现他家郎君这么早起来只是为了沐浴的时候,他便更惊讶了。 “昨夜不是刚沐过吗?”他下意识问道。 崔令宜绷着脸道:“问那么多做什么,总之去灶房传话,让他们多烧些热水,等我沐浴完了,夫人还要沐浴。” 说罢,便留下一个飘然而去的背影。 瑞白呆了半晌,猛地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夫妻俩一大早叫水,这难道、这难道是……?! 他面色先是一喜,又是一凝。喜的是郎君终于与夫人圆房了,凝的是……郎君,你这是不是太禽兽了一点?夫人还有伤在身啊!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过了一会儿,下人们便开始在浴房里进进出出了。 等终于布置完,崔令宜故意无视了瑞白欲言又止的表情,镇定自若地往浴房走去。 她当然知道瑞白脑子里在想什么,可她能怎么办?那普华寺的湖水又不干净,被捞上来后只是简单擦洗了一下,她昨夜连头发都没好好洗,总感觉莫名地痒,今日起床,是再也忍不得了。 再说了,不能看的都已经看过了,区区沐浴,何惧之有? 崔令宜解下衣裳,迈进了浴桶里。 水温正好,她一个人享受着宽敞无比的浴桶,只觉得十分舒适。她躺在水里,举起一只胳膊,欣赏了一会儿水珠从男人臂膀上滚落的画面,很是满意。 卫云章这个人,虽是一介文臣,但身材练得倒是不错,腰腹也有力…… 且慢。 他这个身材,是不是练得过于好了? 这个“好”,并不是说他的肌肉有多么贲张,体型有多么健壮,而是说,他的身材,不像是普通人随便锻炼两下就能锻炼出来的——更何况,卫家都是文人,好像也没有日常锻炼的习惯。 崔令宜哗地从水里站了起来。 她想起了拂衣楼里的那些男杀手。天热的时候,他们又没有外出的任务,便会站在院子里,打了井水往头上浇,以此消暑。她对这些男人的光膀子行为早已习以为常。 要想拥有这样完美流畅的线条,只能是受过专业的训练。 被截获的信鸽、回门夜背后的目光、卫府中神秘的荒院、被刻意隐瞒过的游水技能……她来到卫家一个多月,还未能有所收获。她一直以为,是时机还未成熟,她还未能接触到什么密辛,可莫非……最大的密辛,就日日睡在她的枕畔? 24-30 第024章 第 24 章 崔令宜心事重重地出了浴, 回了屋,坐在暖盆边烘头发。卫云章则坐在一边,安静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碧螺来跟卫云章说:“夫人, 可以沐浴了。”她替卫云章把头发绑好, 扶他从崔令宜身边路过的时候, 似乎有些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崔令宜:“……” 碧螺的忠心她是清楚的, 什么也越不过自家娘子去。现在在她眼里, “卫云章”大约已经从一个“温和体贴的好姑爷”降级成了一个“只顾自己快活的禽兽”了吧。 真是对不住了, 卫三郎。 卫云章一进浴房, 崔令宜便立即起身,把尚未干透的头发在头顶扎了个髻, 披了衣服匆匆出门。端着茶水过来的瑞白不由咦了一声:“郎君去哪儿?” 崔令宜面不改色:“临时想起一事, 去趟书房。” “这么着急?小的给郎君先把头发擦干吧,这样容易受凉的。” “不必, 我只是去找个东西,很快就好。”崔令宜道,“开门去。” 书房没人的时候都上着锁, 钥匙在瑞白手里。瑞白把茶盘搁在一边, 给书房开了锁,又问:“那小的把茶水放这里头了?” “放回卧房吧, 我很快就回来,你在房里等我便好。” 瑞白不疑有他, 依言退下。 崔令宜立刻关上书房大门,开始搜查起来。她并没有一个特别准确的目标, 也不知道自己能搜到什么东西,但她如今既然占了卫云章的这个身份, 那便不能不利用起来。 她按照惯例检查了书案、书架、茶座等地,都没发现什么暗格;墙上挂的字画也都掀开看了,背后没有密道;摆在桌上的那些装饰,也都只是单纯的装饰,不是什么可以运作的机关。 她又抬头看向上方房梁。她深吸一口气,足尖用力一点,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蹲在房梁上了。 崔令宜:“……” 她的心情,难以言喻。 她用着卫云章的身体,却还能直接跃上房梁,难道是因为她脑子里熟练掌握轻功技巧吗?她不相信一个没有武功底子的身体就能做到如此。 可她明明之前检查过他的手。他只有一双文人手,没有剑茧,如若他明明练过武,却不曾练剑,那练的是什么?难不成是拳法? 想象了一下卫云章打拳的画面,崔令宜登时一个激灵。 如果不练剑,那他练的是什么?那座荒院老宅里的剑痕,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崔令宜皱起眉来,莫非他和自己一样,又是泡药浴又是抹膏药,刻意去除过手上的武茧?而且卫云章的身上,也确实没有明显的疤痕。 但,这样就更奇怪了。总不能是卫云章早知她要来潜伏,所以特意给自己重新捯饬了一番吧?她值得他这么费心吗? 不,不对。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个意外。他应该是早就有别的目的。 当初楼主安排她假扮崔四娘的时候,曾嘱咐她,崔家名义上虽是平民之家,但与朝中官员关系匪浅,她进去后,需得多多探听朝中事务,了解贵族内幕,摸清各家境况。当时她还很诧异,因为拂衣楼一向只管江湖事,不碰朝政。但楼主却说,并 銥誮 不是让她去杀人,只是去搜集情报,所以并不会造成什么直接的后果,叫她放心。那时她才十四岁,便也听从了。 后来,楼主又让她嫁进卫家。这个要求实在怪异,为了安抚她,楼主终于肯告诉她,是幕后之人给了拂衣楼一大笔钱,要求拂衣楼查一查卫府的秘密。卫府根深蒂固,可不是扮个丫鬟装个伙夫就能成功打入内部的,因此,才特意选中了她,嫁进卫家,去成为卫家的一份子。 她问到底要查什么秘密,楼主却再也不肯多说了,只说这已经不简简单单是钱的事情,让她不要多管。但凡查到什么可疑的线索,统统上报便是,有用与否,自另外有人裁夺。 拂衣楼终究还是蹚进了朝局的浑水里,崔令宜被迫卷入,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但她猜想,卫府肯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幕后之人就是想利用她,来找到卫府的罪证,好扳倒卫府,自己得利。毕竟,若是卫府清清白白,她的任务就不应该是“寻找线索”,而应该是“伺机陷害”了。 她进府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把完整的卫府地图画出来。她都快要画完,准备找个日子去交接了,却临时被卫云章横插一脚,不得不搁置了计划。不仅没能把地图传出去,还意外落了水,险些丧命。 她的眉眼陡然阴郁起来。 如果说一直以来,卫云章都把自己会武一事瞒得很成功,那是不是就说明,他跟她一样会演?她是不是早就着了他的道而不自知?他的那些情意,也都是装出来的?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很难再压制。她不得不开始怀疑,昨日卫云章带她出门的目的。如果回门那夜,背后的目光就来自卫云章,那她这么多日来的伪装,在他眼里岂不是和乐子一样?他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她的身份,便故作深情,看似是带她出去玩,实则是早早买通了其他杀手,欲置自己于死地——溺死是最不惹人怀疑的。 可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做那一出戏,买通大和尚表演求签给自己看呢?而且,如果卫云章真的发现她图谋不轨,起了杀心,肯定要先和家里人串通的。但她和卫云章互换之后,用着卫云章的身体,家里却没有一个人来问她,“崔令宜”怎么没死。 崔令宜晃了晃头,感觉脑袋都要爆炸了。好像什么事情都很可疑,但仔细一推敲,又不是那么站得住脚。 她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管怎么说,光靠猜没用,得掌握实质性的证据才行。急不得,急不得,愈急愈容易出错。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环顾四周。 书房的横梁上都是灰尘,不像是有人会来的样子。看来这里也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她略感失望,跳回了地面上。 书房里还剩下最重要的东西没有查,那就是这里面的各种文稿资料。几百本书,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书箱,鬼知道哪里有问题?而且也不知道有没有进行特殊的设计,比如在书里夹根头发丝,下次翻开的时候发现头发丝没了,就说明被人动过了。 她暂时还没有这样的精力和时间去一个个排查——卫云章可能快出浴了。 她定了定神,打开书房门,负手阔步回了卧房。 “郎君回来啦。”瑞白捧着一块毛巾道,“小的专门烘热了毛巾,给您留着擦头发用!” “好。”崔令宜道,“碧螺和玉钟人呢?” “去伺候夫人沐浴了。” 崔令宜眉毛一挑:“进去伺候了?” 瑞白:“这……小的倒不是很清楚。小的现在去门口瞧瞧?” “不必了,我随便问问。”崔令宜道,“毛巾给我,我自己擦吧。你去把书房锁了,然后去让厨房准备早膳。” “好嘞!”瑞白应声去了。 崔令宜坐了下来,解了头发,继续慢慢地擦着。 浴房里。 卫云章坐在浴桶里,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其实头不疼,但是只要一想起门外面那两个丫鬟,就感觉一阵幻疼。 今天她们两个也想跟着自己进来,只不过这次的理由不是“怕伤口沾水”,而是“看看夫人有没有事”,卫云章不肯,她们还以为是他在害羞。他越是推拒,她们越是坚持。 玉钟年纪小点,还有心说笑:“夫人放心吧,我们面前,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夫人定是累了,这种时候,可不正需要我们吗!” 碧螺则想得多些,忧心忡忡地问他:“夫人头上还有伤,郎君怎么就做出这种事来?若是夫人你不舒服,就大胆告诉奴婢,奴婢向老夫人告状去!” 卫云章吓坏了:“我和她……我和三郎什么事都没有!你可别乱去找外祖母!我只是做了一夜的噩梦,夜里发了汗,身上难受,所以才早上沐浴的。”说罢,还不忘为自己正名,“三郎岂是那样不知分寸的人!” 她们这才放过了他。 此时此刻,卫云章坐在浴桶里,长叹一口气。 他已经在这里面待了不少时间,心情已经没有最初那般激荡,渐渐归于平静了。除了不能沾水的头皮,他已经把身上干干净净地洗了一遍。 多点东西,少点东西,也没什么本质区别,无非是一团血肉,大家都一样,这样想着,精神便松快了许多。 他抹了把脸,从水里站了起来。 原本以为她长了一副娇柔模样,落水后应该病个几日,不料她的身体倒是比他预想得好不少,能跑能跳,唯一不健康的就是后脑勺。 之前隔着衣服搂她的时候,总觉得她身上都没几两肉,需要好好补补,但今天仔细一看,发现不是她不长肉,而是那些肉并不是软肉,相反,都薄而坚实地贴着骨骼,稍一用力,便能看见微微的鼓起。 难道是她喜欢锻炼身体?平时没看出来啊。 他换好衣服,开门出去,碧螺和玉钟见她安然无恙,头上也没有沾水,总算是放下了心,进去收拾浴具了。 回到卧房,崔令宜已经烘完了头发,朝他微笑:“三郎饿了吗?早膳很快就好。” 卫云章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 用完早膳,卫云章对崔令宜道:“四娘,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件事,我怀疑是这件事,才让我们两个互换了灵魂。” 崔令宜顿时一凛:“什么?” 卫云章道:“我得向你承认一个错误,昨日带你去求签,求出来的全是上签,其实是我早就安排好的结果。” 这件事崔令宜早就知道,但她还是故作吃惊道:“什么?” 卫云章轻叹一声:“我是觉得,恰逢解禁,我又正好休沐,理当带你出去走走。都说普华寺求签很灵,我虽然不信这个,但我想,去讨个彩头也没什么,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崔令宜睁大眼睛:“所以我求出来的,其实不是上签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佛祖眼皮子底下买通和尚,行不诚之事,而后又因为嫌人多,明明都已经到了普华寺了,却不入大殿敬香。”卫云章道,“你说,是不是我惹怒了佛祖,才会招来这样的祸患?” 崔令宜:“……”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也不无辜。谁让她一个杀手大摇大摆进到佛寺,还妄图求个上签的?不过话说回来,他神色如此自如,莫非落水之事真的不是他设计? “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佛祖既然是佛祖,就不会这么小肚鸡肠。更何况,佛祖若真要惩罚我们,为什么要连累其他百姓一起落水?这还是佛祖吗?” 卫云章小声问道:“你也不信佛?” 崔令宜也小声回答:“佛祖若是有用,就该让父母早些找回我才是。” 卫云章摸了摸她的头,又道:“我本也不信,可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发生,已不是人为能做到的了。” “那怎么办?普华寺现在都禁止出入了,我们现在也不可能再去了。” 卫云章:“今日早朝必会议起这事,你去跟瑞白说,让他去宫门外守着,父亲一下朝,就去问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崔令宜道好。 卫云章便教她说了一遍,她 殪崋 有样学样地把瑞白叫了进来,嘱咐了下去。 瑞白刚走,卫夫人就带着大夫过来了。 “母亲。”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卫夫人摆了摆手,道:“我听说,你们一大早就起来沐浴了?” 卫云章赶紧解释:“我昨夜没睡好,总是做噩梦,身上发了汗,也牵连三郎起身照顾了我几回,因此早上才沐浴的。” 大夫道:“秋冬换季,正是容易着凉的时候,夫人又有伤,更要多加注意。沐浴的时候,伤口不曾沾水吧?” 卫云章心虚道:“不曾。” 卫夫人:“大夫你再瞧瞧她的伤口如何了。” 大夫给卫云章拆了绷带,沉吟良久才道:“夫人这伤……” 卫云章和崔令宜顿时紧张起来。 “夫人这伤其实不重,只要不沾水,好得就快。不过后面结痂的时候,很容易痒,夫人可千万得忍住。”大夫道,“昨日缠着绷带,是防止再渗血,现在已凝固,倒不必继续闷着了。我给夫人再上些药便好。” 上完药,大夫又给二人搭了脉,确认二人身体都无碍,再开了一份凝神补气的方子,卫夫人这才放心。 等大夫走了,卫夫人才有心情坐下来喝杯茶。 “昨日出了事,好些亲戚想上门来探望,都被我婉拒了。”她对崔令宜说,“若是这几日有朋友想来看你,三郎,你也先别见了,等你父亲那里有了定论再说。” 崔令宜:“自然该是如此。” 让她见她还不想见呢,朋友见面,一张嘴不就全暴露了? 卫夫人又问卫云章:“四娘,昨日之事,你跟崔公说了没有?” 卫云章摇了摇头:“尚未。” 卫夫人便微微蹙了眉:“我不曾收到崔家的消息,还以为是你已经让丫鬟去传过话了。” “昨日外祖母来过,许是她那边已经跟父亲说过了。”卫云章只得道。 正说着,门口有人来报:“夫人,崔公来了。” 卫夫人这才笑了一下,道:“真是说来就来。我就说嘛,崔公就算再忙,也不至于问都不派人来问一声。还不快去请?” 崔令宜和卫云章对视一眼。 卫云章又开始冒冷汗。崔公来了,不会又像昨日侯府老夫人那样,要关上门和他说些体己话吧? 不一会儿,崔伦便进来了。 卫云章:“……爹。” 崔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有些焦虑道:“是伤到了哪里?” 卫云章:“后脑勺撞伤了一点,别的都没事。” 卫夫人道:“崔公放心,大夫刚刚来看过,说是很快就能好。” “让夫人见笑了。”崔伦朝她颔首,“我是昨日傍晚才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消息,赶回家中时,已经很晚了,我便想着今日一早再来拜访。” 卫夫人笑道:“你我亲家,何来‘拜访’一说?又不是远嫁,崔公何时想女儿了,随时可以过来探望。若是四娘想崔公了,也自然可以回去找崔公。” 崔伦叹气:“好端端的,那桥栏怎么会突然断了呢?” “案件还在查,到时候自然会要给我们两家一个交代的。”卫夫人道,“崔公也多日未见四娘了,四娘说她昨夜做了噩梦,想来是受了惊吓,崔公多安慰安慰她,想来心情能好一些。” 崔伦又叹了口气。 “我想起府中还有些事务未处理,先走一步,崔公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外头的下人便是。”卫夫人道。 崔伦:“多谢夫人了。” 崔令宜也起身:“那……崔公与四娘先聊,小婿让他们再去多泡些茶。” 卫云章:“……” 好嘛,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好在这是崔公,总比侯府老夫人熟悉得多。 他正思索着如何起个话头,便听崔伦道:“爹来晚了,四娘可是在心里怪爹?” 卫云章道:“爹爹这是说的哪里话,那桥栏又不是爹爹弄坏的,我怎么会怪爹爹。” “若不是听见别人议论,我都不晓得你竟然落了水!”崔伦皱眉道,“我昨夜问了月青,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不派个下人去书院传话,她却说昨日里五郎也在发烧,她照顾不暇,还以为卫府会派人过去。” 卫云章:“……” 他不太了解赵氏,便不接话。 崔伦以为女儿真在生气,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却又觉得自己理亏,说什么都像是推卸责任,只好转而问道:“伤口还疼吗?” 卫云章摇了摇头:“不疼了。” “我看卫三郎也在,他没有去上值?” “他告假了。” “他也受了伤?” “并无。”卫云章说,“只是避避风头。” “也是。”崔伦想了想,“那么这几日你们便好生在家休养着,若有什么事,就让人传话,若我不在家中……也可传话到书院去的。” 卫云章:“好。” 见女儿不似从前那般爱笑了,崔伦有些黯然,道:“这么些年,是爹对不住你。爹知道你和月青不是很亲近,但爹也没想到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也不告诉爹一声。好在卫家靠谱,这么一大早,卫夫人就来你们房中看你,可见对你是上心的。若你在卫家过得比在我们家快活,那爹结这门亲事,就是对的。” 卫云章试探道:“爹爹一开始不愿意结亲?” “自然是不愿意的。”崔伦道,“以前不跟你提这事,是怕你多想,但现在嫁都嫁了,说说也无妨。我们崔家享祖上荣光,代代清流,书院学生虽多从仕,但我们不会去插手朝政和党争之事,只管教书育人,别无二心。是以这么多年来,哪怕有些从书院出去的学生都倒台了,我们还能安稳度日。卫家想要与我们结亲,是什么目的,爹清楚得很,若是一着不慎,很可能连命都没了。” 卫云章:“那爹爹又为什么改主意了呢?” “自古以来,花无百日红,没有哪个家族能长盛不衰的,所以爹一开始不想冒险。”崔伦摇首,“但是后来又想,如今的卫相,并不是激进之人,不太可能做出什么‘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来,而且治家有方,膝下两个儿子,都不是纨绔之辈,这样的人家,至少家风不会差。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卫三郎前途无量,你若是嫁给她,将来挣个诰命也不是不可能。” 卫云章:“……” 压力突如其来。 “若你不曾走丢,一直在家中长大,那爹一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既为崔氏女,便当遵守崔氏的规矩。可你当初受了那么多苦,没沾到一点崔氏的光,爹又怎么忍心看你为了崔氏的清誉,将来嫁去一个小门小户?所以左思右想,爹还是同意了。”崔伦叹息,“其实爹也没有那么忙,并不是非得每日在书院待着不可,只是你知道,以前独来独往,还会被人说是高风亮节,不与俗世同流合污。如今和卫家结了姻亲,若再端着架子,旁人只会笑话咱们装模作样。所以……还不如一直在书院待着,至少离得远,别人除非真的有事才会上门。若老是在城中待着,就难免要交际应酬。你爹我实在不习惯这个。” 卫云章默了默,道:“爹爹不必为难自己,若在书院里待着高兴,在书院里待着也行。” 崔伦:“你可知卫相什么时候下朝?” “一般辰时末巳时初就下朝了,不知今日会不会因为工部议事而晚一些。”卫云章问,“爹爹要见卫相?” 崔伦颔首:“来都来了,若不见卫相一面,倒显得无礼了。” “卫相下完朝也不会马上回家,通常还要在官署内再办些事的。瑞白……哦,就是三郎身边的那个小厮,才出去没多久,就是要跟卫相去打听今日早朝结果的。早知爹爹要来,就该一起让他去传个话的。” “啊……倒是我唐突了,没考虑周全。” 卫云章笑道:“其实卫相也早就想找个机会见见爹爹。无妨的,再让人去跑个腿,让卫相下朝后先回家便是。” 崔伦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卫云章陡然反应过 依誮 来,自己这话可不像是崔令宜能说出口的,哪有儿媳妇言之凿凿地给公公安排日程的? 他咳了一声,找补:“当然了,也得卫相有空才行。若是卫相暂时没空,那等他回家后,我便再让三郎去帮爹爹问问,什么时间合适。” 崔伦道:“也好。三郎是不是在外面待着呢?” 卫云章立刻起身:“我去喊他。” 推开门,崔令宜果然站在外面廊下,抄着袖子,对着花坛发呆。卫云章上前,把崔伦想见卫相一事说了。崔令宜便又叫了个正在庭院中打扫的小厮过来,让他再去宫门口一趟。 吩咐完了,崔令宜堆起笑容,去见崔伦:“崔公!” 崔伦起身:“度闲身子还好吧?” “劳崔公挂念,小婿比四娘运气好些,一点事都没有。”崔令宜道,“小婿已让人去送话了,只是现在还未下朝,干等着也甚是无趣,崔公是第一次到卫府来,不如便由小婿带着崔公在府上转转?” 崔伦笑笑:“那便有劳度闲了。” 卫云章道:“我也陪爹爹一起。” “你就不必出门了,外面风大,你别又受凉了。”崔伦道,“度闲陪我走走就好。” 这是要单独跟崔令宜说话的意思?是对他这个女婿有什么意见吗?卫云章又开始紧张起来。 崔令宜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崔伦想跟她说什么,但还是笑道:“那小婿便先带崔公去花园里逛逛吧,花园里有处清潭,常有野禽飞来歇脚,景色还算不错。” 崔令宜领着崔伦一路闲逛,走到花园入口时,看见有下人正在打扫落叶,便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与崔公在里面走走。” 下人们便都下去了。 崔令宜道:“崔公一路上欲言又止,可是有话想对小婿说?此处没有旁人,崔公但说无妨。” 崔伦笑了笑:“度闲不必紧张,我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今日见了四娘,发觉她似乎对我有气,因此才想着来与度闲说说。” “崔公定是误会了,四娘怎么会对您有气?八成是昨日受了惊吓,所以今日话才说得少了些。”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女儿……唉,她母亲早亡,种种原因,她小时候我也没陪在她旁边,一直觉得很是亏欠。她这次出事,我这个当爹的却没能第一时间赶过来,她肯定在心里怨我。” “那……崔公是想让小婿从中调和?” 崔伦摇了摇头:“非也。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四娘她从小……没受过太多关爱,长大后把她接回家中,她一开始还很黏我,后来许是发现家中还有继母与弟弟妹妹,就渐渐没那么亲热了。” 崔令宜暗道,一开始黏你,还不是为了赶紧唤起你的父爱,好让我在京中站稳脚跟嘛。后来没那么亲热,还不是因为我得留出一部分独立的空间,好方便行事嘛。不然父女之间感情好过了头,你门都不敲一下就进来,撞见我在练武怎么办? “我虽知道问题在哪,但我总不能去跟四娘说,让她与继母好好相处吧。”不知道这是崔伦今天叹的第几口气,“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想,度闲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如今她嫁了过来,你是她的郎君,她又喜欢你,对她来说,你已经比我重要得多。” 崔令宜连忙摆手:“岂敢岂敢!” “我只希望度闲,往后能好好待她,给予她足够的关爱与体谅,千万莫要辜负于她。如此,我这个当爹的,也算是稍感慰藉了。” “崔公这是哪里的话,我心悦四娘,即使崔公不说,我也定会好好待她的。” 崔令宜嘴上说得郑重,心里却一阵发虚。唉,自己可真不是个人啊!白占了人家女儿的位置,白得了人家亲人的照顾,现在,连人家亲爹找女婿要个承诺,都是她来作答!这崔伦的目光是如此期待,可见他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卫家潜藏的风险。等将来任务了了,她肯定是要找个机会假死跑路的,届时不知道他又该是何感受? 崔令宜不愿细想,便也不去细想。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若是在乎什么礼义廉耻,那就吃不了拂衣楼这碗饭,结局就是成为乱葬岗里的一具无名尸体。 “度闲是心有丘壑之人,既得度闲一诺,我便放心了。”崔伦笑道。 翁婿二人和谐相处,谈笑风生,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之前所说的清潭旁边。 “这一汪潭水倒是打理得好!”崔伦赞道,“水面干净,却又留了几株枯荷芦丛,不至于清澈见底,太过雕琢,反而失了自然的风味。我们书院中也有潭水,只不过人手有限,难以经常打理,常常积满落叶浮萍,又有些太过自然!” 崔令宜笑道:“在天地自然中读书,岂不比在四四方方的房子里读书来得更加深刻?如此,兴之所至,写景才不至于凭空想象。” “度闲这话说得倒不全对,若是人有灵气,纵使是没见过的景色,自然也能写得瑰丽万千。昔日谪仙人所作,上天入海无奇不有,总不能是他真的能腾云驾雾吧?”崔伦道,“我观度闲昔日诗作,也有几篇颇有意思,你那首《春分偶记》,不就写的是与梦入神山、路遇神鹿的景象么?” 崔令宜的冷汗噌一下就冒出来了。她唯恐崔伦让她背诗,或者当场再作一首,立刻道:“游戏之作,有谪仙人珠玉在前,小婿又岂敢妄自尊大。对了,家中还有些藏书,我听四娘说,崔公一直在寻完整的《宝珠集》,我屋中正好有一本,完不完整不知道,不过比市面上大多数抄本都厚是真的。我原本想着找个机会,送去给崔公的。” 崔伦喜道:“哦?你竟有《宝珠集》?《宝珠集》作者文风奇诡精悍,不为前朝绮丽文风所喜,本就流传不广,经过战火,更是散佚不少。我至今搜集到的最多的版本也只收录了十六篇,你那里有几篇?” 崔令宜笑:“这我倒没数过,但应当比十六篇多。” 之前在卫云章书房里看到过《宝珠集》,当时就想,嚯,怪不得崔伦对卫云章那么喜欢,原来这俩人看书还能看到一起去。她当时便想,这书看起来比崔伦家中的厚,改日可以找个机会,给他送过去,然后顺理成章在崔家住一晚,她又可以去自由行动了。 “多谢度闲,快带我去瞧瞧!”崔伦喜上眉梢,迫不及待。 崔令宜带崔伦回了院子。她刚想叫瑞白来开书房的门,随即想起,他去宫门口等卫相下朝了,现在根本找不到人。 哎呀,失策。她本来还想趁机检查卫云章的藏书的。 她只好道:“有劳崔公在此稍等,我去取钥匙来。” 崔伦现在满心期待着见到更完整的《宝珠集》,自然不会说什么。 崔令宜进了卧房,看见卫云章正坐在窗前无所事事地研究身上的女装花纹,见她来了,立刻坐正轻咳一声:“逛完回来了?你爹呢?” “方才我爹跟我聊天,聊起你的诗文,我生怕露馅,就赶紧换了个话题。因为我之前在你书房看到过一本《宝珠集》,而我爹一直又很想看一看这本书的全本,所以我便自作主张答应借给他看,三郎,你不会怪我吧?” 卫云章顿了一下:“现在你爹在书房门口?” “是啊。”崔令宜小心翼翼地说,“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去跟他说,钥匙在瑞白那儿,瑞白还没回来,这次就先算了。” “……无妨,我这里还有一把。你早跟我说你爹喜欢《宝珠集》啊,我差人送去便是。” 他笑了一下,起身,似乎是有点犹豫,但又别无选择,慢慢地走到了卧房床边,然后弯下腰,拿起了他的枕头。 崔令宜:? 他面露一丝尴尬,随即打开褐绢枕套,将手伸进枕芯里,摸索摸索,摸出一把钥匙来。 崔令宜目瞪口呆。 之前她明明检查过房间,明明没找到有什么暗格之类的东西,她本来还想看看,卫云章又能从哪儿拿出钥匙来,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把 殪崋 它藏在枕头里! 有一种灯下黑的荒谬感。 许是她震惊得太过明显,卫云章轻咳一声,道:“你知道的,书房也算个重要之所,倒不是我在里面藏了什么,而是怕别人在里面藏什么。万一有什么不法之徒,偷偷在我的书房里塞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我们一家岂不是都要完蛋?” 崔令宜嘴角抽了抽:“三郎思虑得周全。” 拿了钥匙,崔令宜打开书房门,引崔伦进去。 卫云章也跟在后面。 《宝珠集》一到手,崔伦翻了几页,发现真的有自己没看过的篇目,不由乐得合不拢嘴:“还是度闲这儿好东西多啊!” “不急,有的是时间,崔公慢慢看便是。”崔令宜扶他在书案边坐下。 崔伦没有反应,已然沉浸在书中,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了。 崔令宜和卫云章在隔间的茶室坐下,开始弈棋。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想弈棋,她想再去检查检查那些书,看看有没有猫腻,然而现在卫云章在这里,她总不能把人家从他自己的书房里赶出去。 一局棋,她下得心不在焉,大败于卫云章。 卫云章摇了摇头,小声道:“四娘棋艺委实不精。” 精什么精嘛,她又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能精通一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当初一个月速成,也只是把下棋规则记熟了,又背了几个常用的口诀套路罢了。 棋子于她,可不是什么风雅的东西,是暗器还差不多。 卫云章瞅着她的脸色,问:“是不是没怎么学过?” 崔令宜抿了抿嘴,点了一下头。 卫云章心里便有了数。小时候她在伎坊当丫鬟,后来又当画师学徒,当然不会去学弈棋。再后来认祖归宗,父亲常年在书院教书,继母又不可能与她下棋,那她肯定是不会的了。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卫云章道,“我先让你几子,你再多观察我是怎么走的。” 崔令宜:“……” 她硬着头皮跟卫云章又下了几局,因为怕声音吵到崔伦,所以卫云章干脆从她的对面搬来了她的旁边,这样也方便小声教授。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令宜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刚想说要不咱们起来走动走动吧,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崔伦站在不远处的屏风后面,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崔令宜一惊,立刻收手,挺直了腰身:“崔公!” 卫云章回头,也吃了一惊:“……爹!您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不久。我也就是刚把《宝珠集》没看过的那几篇看完了,这才过来瞧瞧你们在做什么。”崔伦笑道,“是在下棋?” 卫云章不好意思道:“随便玩玩,正经下棋哪有坐在同一边的。” 崔令宜道:“崔公看完《宝珠集》,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颇多,有些文章意味深长,值得反复细品。度闲,你若是近日不看,可否将此书借给我一段时间,我好时常翻阅?”崔伦握着《宝珠集》,爱不释手地问道。 崔令宜看了卫云章一眼。 卫云章:“三郎,你瞧我爹这么喜欢,当初你就该拿它作聘礼的。” “诶,四娘,胡说什么呢。”崔伦笑嗔道。 崔令宜当即道:“既然崔公喜欢,那直接拿去便是,就当是小婿孝敬崔公的,也不必还了。” “当真?” “自然是真的,崔公同小婿客气什么。”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回去后,再多多品读。”崔伦高兴之余,还不忘问道,“卫相还没回来吗?” 崔令宜摇了摇头:“尚未。崔公若是无聊,不如便再看看其他的书?” 说着,就要走向书架。 却听身后卫云章突然插话:“爹爹,我之前画了不少新的画,您想看看吗?” 崔令宜:?! 第025章 第 25 章 “哦?画了什么?让我瞧瞧。”崔伦明显来了兴致。 崔令宜:“……” 报应来得这么快啊?她刚想在卫云章的书房里动手动脚, 自己的老底就被抄了。要不是看卫云章一脸正色,她简直都要怀疑他是发现了什么,故意在坑自己。 卫云章:“都放在我的画室里了,请爹爹随我来。” 画室不比书房, 崔令宜又是新妇, 担心上锁反而会引来闲话, 所以从不上锁, 只是下了令, 没有她的吩咐其他人不可乱进。因此, 卫云章带着崔伦, 很轻易地就推开了画室的门。 崔伦道:“这还真有点像之前你在家中的画室。” 卫云章快速地翘了一下唇角:“都是三郎让人比对着重新修整的。” 崔伦拿起桌上画了一半的画纸,赞道:“画得真好, 这是狸奴吧?以前似乎没见你画过。” “是。”卫云章答道, “最近想试试新的画法。” 崔伦:“虽未画完,但已能瞧出几分憨态可掬的模样。画完后, 可否给爹带回去观赏?” 崔令宜的眉头隐隐抽动。 之前暗藏卫府布局的狸奴扑蝶图都画完了,就差这一幅画着荒院小楼内部构造的新图了。小楼有两层,内部构造很清楚简洁, 画起来也不麻烦, 所以她将这个构造提炼为线条,画在了飞舞的蝶翅上。别说乍一看看不出来了, 就算是仔细一看,也只能觉得这个蝴蝶翅膀的纹路似乎有点儿奇怪, 正常人又怎么会想到,她画的是那座小楼呢! 她本来是想等最终成稿后再跟其他画一起交给纪空明的, 没想到……唉,人算不如天算, 之前只想着如果画个画还上锁,未免显得鬼鬼祟祟,加上“灯下黑”的道理,觉得自己越是坦荡,卫家人便越不会怀疑。但如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不如当初就把没画完的画都收起来呢。 “四娘受了伤,近期大约都不会再动笔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画完呢。”崔令宜勉强笑了一下,插话道。 “那也不急,下次爹来看你的时候,再带走也不迟。”崔公看着卫云章,感叹道,“爹那里留的几幅画,还都是你之前在家里画的,这是你出嫁后的画,爹也留一幅,权当纪念吧。” 卫云章看向崔令宜,本以为她会答应,谁知她却站在崔伦背后,冲他摇了摇头。他虽疑惑不解,但还是道:“是这样的,爹,这幅画……嗯,暂且不能给您,因为……因为我觉得画得还不好,等以后有了满意的,我再专门给您画一幅。” 崔伦看了看手里的画,似乎有点儿可惜,还想说什么,便听画室门口响起瑞白的声音:“郎君,老爷回来了!” 崔令宜像得了救星一样,连忙走出:“父亲下朝了?” 看见屋里的崔令宜与崔伦,瑞白行了一礼,道:“崔公,夫人,老爷下朝后本是要去官署处理事务的,不过听说崔公来了,便先回来了。” “卫相现在何处?”崔伦放下画纸,关切道。 “老爷还穿着朝服,现下更衣去了,小的先带崔公去会客厅坐会儿。” 卫云章道:“父亲快去吧,我先让碧螺她们把《宝珠集》包起来,方便您走的时候带上。” 崔伦离开后,崔令宜便跟着卫云章回到了卧房,把书房钥匙还给了他。 “方才你怎么忽然说起要带我爹去看画?我都没有准备。”崔令宜一边看他往枕头里塞钥匙,一边问道。 “我那不是怕你爹把我的诗稿翻出来,又要跟你论诗嘛。”卫云章泰然自若地回答。 ……说的也是。她又把这茬给忘了。 他这回答天衣无缝,她一时间也摸不准是出自真心,还是找的借口。 “不过你为什么不把那张画送给你爹?”卫云章果然问起。 崔令宜淡定回答:“如你所言,我不太满意这张画。本来还在考虑丢掉的——之前画得那些近来也不太顺眼,也在考虑一起丢掉。” 这下总严谨了吧,算是给这些画未来的“消失”做好了铺 铱驊 垫。 卫云章笑道:“你对自己要求真高。在我看来,其实已经画得很好了,更别说在你爹眼里,肯定画得更好。”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忽而一淡:“对了,你爹同我说,他之所以消息收到晚了,是因为你的弟弟昨日发烧,你的继母忙着照顾,无暇差人去书院报信。” “哦……这样。”崔令宜没什么反应。 崔家虽然没卫家这么有钱,养的下人没卫家这么多,但是跑腿的下人总是还有好几个的,崔五郎的病也没重到一大家子人围着团团转的地步,赵氏不去报信,无非就是不想罢了。 不过崔令宜才懒得管呢。反正事成之后她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肯定会把这个家还给赵氏的——前提是她和卫云章能换回来。 “你不生气?”卫云章问。 “不生气。”崔令宜道,“你知道之前在外面我爹跟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他把我当成了你,跟我说,他知道我们家的问题在哪,却没法改变,只希望……只希望三郎往后能好好待我。”她轻声说道。 崔伦虽时常在书院待着,父女真正相处的时间远没有三年,但每次相处的时候,他确实在把她当亲女儿关爱,只不过这份关爱,又要顾及赵氏的感受,他做得十分小心翼翼,以期保持她们之间微妙的平衡。 但即使是这样一份不够热烈的亲情,也已经令崔令宜很是羡慕。从小到大,崔伦是第一个真心希望她过得好,还嘱托别人也要把她照顾好的人。只可惜,这是她偷来的。 卫云章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我会待你好的。” 她只是笑了笑。 会客厅外。 “哎呀,我还未来得及去请崔公,崔公怎么倒已经亲自过来了!”换回常服的卫相走出屋子,恰与崔伦碰了个照面,笑着拱了拱手,“反倒显得是我卫昌待客不周了!” “卫相客气!”崔伦也笑着回礼,“是崔某考虑不周,耽误了卫相的正事!” “与崔公见面,就是正事。请。” “请。” 二人寒暄着,入了厅去。 瑞白见没了自己的事情,便赶紧回了卫云章的院子,在门口探头探脑:“郎君。” 崔令宜抬起头:“回来了?父亲下朝后,可有与你说什么?” 瑞白摇了摇头:“老爷说,反正为了见崔公都已经提前回家了,等会儿再亲自与郎君说。” “也好,那你下去吧。” 瑞白一走,崔令宜便连忙问卫云章:“父亲恐怕是要单独与我说早朝的事,我要怎么回答呢?” 卫云章:“别慌。看时间,等我父亲与你爹聊完,也差不多到正午了。届时他必会邀你爹留下用膳,那我们这么多人坐在一起,肯定又免不了说话,到时候再探口风也不迟。” 果然不出卫云章所料,过了大半个时辰,前院便来了人,说是让过去用膳。 卫云章现在头上有伤,披头散发的,按理来说不该出门,但亲爹在那,当女儿的总不能不过去。是以,他披了一件披风,便还是过去了。 到了膳厅,卫相、卫夫人以及崔伦都已围坐在了桌边,大嫂陆从兰牵着襄儿也刚刚跨进门槛。 襄儿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依着陆从兰的嘱咐,甜甜地喊了声“崔公好”,崔伦不由笑道:“好孩子。” 卫夫人道:“现在襄儿的字还认不全,等将来字认全了,还得让她多去崔公府上走动走动,沾沾学问的光。” 崔伦:“我有何光可沾,卫府家学深厚、人才济济,何必舍近求远。当年大郎名列进士,三郎更是一举夺得探花,可见这风水宝地,就生不出不聪明的人来。” 陆从兰笑道:“襄儿才四岁,聪不聪明尚看不出来,爱玩倒是真的,稍不留神盯着她,她就不知魂飞哪儿去了,非得我一句话一句话地教她,她才肯背点书。” 卫相道:“小孩子爱玩是天性,才四岁,也不必苛求什么。或许等长大了,再给她找个一起读书的伴儿会好些。” 卫夫人:“外面的同龄人不少,但又不住一起,凑对儿麻烦。倒不如你和大郎再努努力,再生一个,等襄儿当了姐姐,自然就知道该以身作则了。” 陆从兰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卫定鸿没有妾室,就她一个妻子,夫妻关系融洽,生活优渥自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与卫定鸿成婚五年,只生了一个女孩儿,然后就再无所出。公婆虽然待她和气,但在子嗣一事上,到底还是希望能再有个男孩儿。 也就是现在她和卫定鸿尚还年轻,又叫大夫看过,两个人都没问题,是以公婆现在还没怎么催,但若再过几年,还只有襄儿这么一个独苗,那可就不好说了。 陆从兰道:“母亲说得是。不过这事也急不得,依我看呀,倒是三弟与三弟妹的喜讯说不定来得更快,很可能明年襄儿就能添个弟弟了。” 崔令宜:“……” 卫云章:“……” “哈哈。”卫云章干笑两声,“嫂嫂说笑了,哪有这么快。” 崔伦看着卫云章,感慨道:“唉,四娘在襁褓中的样子,仿佛犹在昨日,一转眼,都已出嫁,到了为人母的年纪了。” 卫云章:“……” 崔公,可否不用这种慈爱的目光看向他的肚子,他有点儿害怕。 崔令宜看卫云章耳朵红得要滴血了,心里简直要笑死,面上却不得不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不是说要吃饭?为何还不上菜?” 卫夫人笑道:“好好好,不催你们了,起菜!” 午膳很快端了上来。 席间,大家都在安静吃饭,忽然,卫相看着桌上的虾炙,说了一句:“我记得大郎是我们家最爱吃鱼虾的,可惜今日他还在官署,吃不到这等鲜物了。” 陆从兰笑笑:“大郎前几日还说自己好似比去年胖了些,该控制一下口腹之欲了。” 卫相搁了筷子,道:“所幸今日早朝结束得比我想象得早,我倒还来得及回家赶上这顿饭。” 卫云章在桌下轻轻踢了崔令宜一脚。 崔令宜立刻接话:“父亲,早朝可有提起普华寺之事?” “那是自然。”卫相道,“昨日落水百姓甚众,虽然无人死亡,但还是有二十来人受了轻重不等的伤。陛下大怒,工部下面那几个直接负责修桥的官员被革了职,徐尚书也被罚了六个月的俸。也幸好大郎昨日跟他说,老老实实同陛下认错,否则这会儿就不是罚俸这么简单的事了——从兰,我昨日瞧见你将大郎喊出去说了几句话,这是你想出来的?” 陆从兰忙道:“哪里是我想出来的,我是昨日去探望三弟与三弟妹的时候听来的,这都是三弟的主意。” 卫相点点头:“工部管理有疏漏,害得我儿与儿媳双双落水,我平日里虽与徐恪关系尚可,但若是在此事上顺了他的意思,将大事化小,以后此类事件只怕还会屡见不鲜。我昨日不便说话,有大郎在旁替我提醒他正合适,也难为三郎当时还惦记着这些。” “闹成这样,也难怪陛下生气。”卫夫人皱眉,“幸亏你没听那姓徐的话,左右孩子们并无大碍,我们原不原谅他倒是其次,只是你若是昨日卖了他这个人情,今日在早朝上替他开脱,恐怕陛下就该怀疑你是不是贪了工部的银子了。” 崔令宜想起自己昨日说了一半的“不必为了此事,与尚书大人过不去”,不由摸了摸鼻子。 “真的只是工部的问题?”她忍不住问,“没有别人做什么手脚?” 卫相道:“我亦担心另有隐情,不过,现在确实没查出什么可疑之处。” “那看来还真的是一场意外。意外就好,意外就好。就怕有哪个人又惦记上我们家。”卫夫人自言自语道。 崔令宜有些奇怪地看了卫夫人一眼。 听这话的意思,莫非 璍 谁以前被惦记过? 倘若这不是一场意外,那么策划意外的人,不是冲着她来就是冲着卫云章来的。但无论是哪个,其实都有更好的下手机会。尤其有那么多货真价实的百姓受伤,惊动了官兵触怒了皇帝,无论是拂衣楼还是卫家,都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一想到自己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怀疑,到头来很可能都是错的,崔令宜不由悻悻。 可是,卫云章身上的武功底子,又是怎么回事呢?尤其是回门夜那天的目光,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如果他看见了自己的行踪,又为何装作不知道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坐在一旁的卫云章突然摔了筷子,捂住嘴,弯下腰干呕起来。 崔令宜愣住:“你怎么了?” 崔伦登时紧张地站了起来:“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事……”卫云章狼狈地拿了张帕子,把嘴里的胡荽吐了出来,“就是突然有点儿恶心……” “怎么会呢?”卫夫人吃惊道,“莫非是菜有什么问题吗?可我们吃着都好好的啊!是不是你吹了风受了凉,要不叫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叫大夫,我没生病,就是……”卫云章不知如何描述,好好地吃着菜,嘴里突然冒出一股极其怪异的味道,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开始干呕了。现在把食物吐了,又用清水漱了口,感觉就好多了。 陆从兰小心翼翼地开口:“不会是……有了吧?”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第026章 第 26 章 卫云章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卫夫人和卫相不由对视一眼。 卫夫人:“……不会吧?”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还没圆房啊? “当然不会!”崔令宜及时拯救卫云章于水火之中,“我和四娘才成婚一月,能有什么有?” 别说他俩还没圆房了, 就算圆了, 也没有这么快就害喜的! 陆从兰尴尬不已:“我只是瞧着像, 随口一说……我当年怀襄儿的时候, 就是闻到菜味就想吐……” 这句话点醒了崔令宜, 她连忙探头看了看那帕子里被卫云章吐出来的东西, 呀了一声:“你吃了胡荽?” 看卫云章一脸茫然, 她又努力朝他使眼色:“你不吃胡荽的啊,今天怎么突然吃了?你之前还跟我说, 它有一股怪味!” 卫云章张了张口,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吃了胡荽才想吐的!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崔令宜有这种挑食的毛病? 真是怪了, 他以前吃到胡荽的时候,并不觉得味道有什么问题,可今天用崔令宜的口舌一尝, 才发现这味道好像还真是有点令人难以下咽, 和以前尝到的味道有点像,但又不太像。 “原来是吃到了胡荽。”崔伦松了一口气, 摇头笑道,“四娘这孩子和我一样, 我也不爱吃胡荽,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卫夫人惊讶:“四娘从未说过她不吃胡荽呀。我们家的人, 并无人介意这个。” 崔令宜心道,卫家家大业大, 她嫁进来一个月,吃到的菜色都很少重复,她还没在饭桌上见到过胡荽呢,哪里会想得起来说这个! “我此前只听说有些人不喜胡荽的味道,还以为只是不喜欢吃,没想到反应竟然如此之大,是真的不能吃。”卫相也颇为新奇地道,“既然如此,便去跟厨房说一声,以后若是有崔公和四娘在的场合,都不必拿胡荽做菜了。” 卫云章赶紧摆手:“不必不必,父亲言重了,胡荽还是可以照样做的。我吃胡荽旁的鳝丝就没有问题,想来只要不把胡荽吃进嘴里就行了。” 崔令宜道:“这样是最好的,各取所需,互不为难。” 说着,她便举起筷子,朝那盘胡荽炒鳝丝伸了过去。 如果不是卫云章这一番动静,她还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方才一直避过了这道菜。如果卫云章本来是吃胡荽的,用了她的身体就突然不能吃了,那是不是也代表着,现在用着卫云章身体的她,可以吃胡荽了? 她小时候有一次无意中吃到了一口胡荽,从此坚定认为这就是世上最难吃的菜。所以当发现有人不仅不讨厌胡荽,甚至还挺喜欢的时候,她简直难以置信,心想莫非他们吃到的,和自己吃到的,不是一个味道吗? 现在看来,搞不好真的不是一个味道。 她试着夹了一片胡荽叶子,忍着内心的反感,将它放入了口中。 她含了一会儿,那种记忆深处的恶心感却没有出现,她又试着嚼了嚼,惊奇地发现……只是味道冲了一点儿,但完全可以接受,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吃。 好神奇! 她又夹了一片,咀嚼起来。 卫云章盯着她瞧,见她一副小心试毒最后越试越兴奋的样子,不由扶住了额头。 这算什么? 换了个身子,让他承受后脑勺之痛也就罢了,现在他连饭菜也不能好好吃了是吗!为什么便宜都让她给占了? 卫云章很受伤,卫云章很难过。 一顿饭食不知味地吃完,崔伦便要告辞了。 卫家人相送到门口,崔伦又叮嘱了卫云章几句,这才上了回家的马车。 看马车离去,卫相点了点崔令宜:“三郎,你随我来。” 崔令宜看了卫云章一眼,抿了抿唇,随卫相走了。 卫云章看着他们的背影,很是担忧。虽然已经提前和崔令宜交代了一些对话的技巧,但他不在旁边,他还是无法真正放心。 “婶婶。”襄儿凑了过来,“你怎么不回去呀?” 卫云章笑笑:“这就回去。” “婶婶头上的伤还疼吗?” 卫云章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有小襄儿关心,婶婶就不疼了。” 襄儿问:“婶婶,那你以后还画画吗?” “怎么了?”卫云章顿时警觉起来。 “婶婶你上次答应我要画的狸奴还没画完呀,你忘记了吗?” 还有这事?卫云章立刻打起哈哈:“没忘没忘,等婶婶养好病了再说。” “你这孩子,又缠着婶婶做什么?”陆从兰轻嗔一句,转向卫云章,“你别听她的,她呀,就是不想背书,想去你那儿躲懒呢。你好好养病就是,不必操心。” 陆从兰把襄儿交给丫鬟,又拉着卫云章走到一边,悄悄道:“方才饭桌上那一番话,我不是故意,我向你赔个不是,你别往心里去。” 卫云章一边笑道“无妨”,一边试图把袖子从陆从兰手里抽出来。 他通常只和大哥说话,并没有单独和陆从兰接触过,现下陆从兰离他离得这么近,真是吓得他额上都要冒汗了。 陆从兰松了手,轻叹一口气:“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这四年,我也不是没试过偏方,但那些不仅没用,反倒还吃了不舒服,吓得我再不敢乱试了。你若是与三弟有打算,可别乱吃东西,算是我过来人的告诫。” 卫云章尴尬不已:“多谢嫂嫂提醒。” 陆从兰左看右看,见下人们都离得远远的,这才又靠近了他,低声道:“但我也想多谢你,之前听你的话,大郎下值回家后,我不再与他说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了。大郎喜欢音律,我便去买了一把琴,请他教我弹琴,他果然很受用。以前我总觉得,我与大郎之间虽没有什么矛盾,比这世上大多数夫妻都强了百倍,但似乎也欠缺了一点儿什么。如今得了弟妹的指点,才知道是少了点情趣。” 卫云章:“……” 不是,你们妯娌之间,平时到底在聊什么啊?大嫂你平时看上去正正经经的,怎么私底下搞这套啊?不对,四娘平日里都教了你什么啊? 陆从兰笑道:“弟妹你真是玲珑心窍,我只是不慎抱怨了一句,羡慕你似乎与三弟总有话聊,你便猜中了我的心事。还是你说得对,我与大郎都是老夫 忆樺 老妻了,早已没什么新鲜感可言。我家世也不差,又秉持着之前的作派,不肯主动讨好男人,那在男人看来,可不就是我越来越无趣了吗?也就是大郎品性好,不然换个男人,早就几房小妾抬回来了!” 卫云章:“……” 救命啊,他能不能走啊?他真的不想听大哥大嫂夫妻之间的事情了! “但我若一直怀不上男孩,那几房小妾进门,也是迟早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得了弟妹的指点,现在大郎明显对我越来越关心了!我请他教我弹琴,他果然乐在其中!以前我跟他说些家里的琐事,他只会回我几句‘知道了’‘那你看着办’之类的话,时常让我觉得没意思。而他跟我提起朝堂中的事,我又不太听得懂,久而久之,他也不为难我了。外人看着和睦,实际上我们也只能聊些襄儿的事情。但现在不一样了,我问他一个音律上的问题,他能兴致勃勃地说上好久,我若是在他的指点下有了什么进步,他看上去比我还高兴!”说到这里,陆从兰突然有些羞涩起来,“他还夸我在灯下抚琴别有一番韵味……” 唯恐大嫂说出什么不适合他这个小叔子再听的东西,卫云章吓得拔腿就走。 陆从兰愣了愣:“诶?弟妹,弟妹!” 卫云章扶额皱眉道:“头突然有点痛,不知道是不是吹了风……” “哎呀!怎么忘了把兜帽带上!”陆从兰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要不要给你喊大夫?” “不用不用,我回去歇歇就行,别老是兴师动众的。”卫云章把披风兜帽一戴,迅速道,“那我先回去了,嫂嫂自便。” “好好好,怪我拉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快回去歇着吧。” 在陆从兰关切的目光下,卫云章落荒而逃。 另一厢,崔令宜坐在卫相的书房中,颇为不自在。 “我听瑞白说,此次普华寺之行,是你主动计划?”卫相望着他,语气平缓。 崔令宜一时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只得诚实道:“不敢欺瞒父亲,确实如此。” “你倒是对四娘颇为上心,都已是成了婚的人了,却还在玩这种哄小娘子的把戏。”卫相拧眉,“也亏得崔公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只是一时兴起过去。更亏得确实没查出什么猫腻来,否则我定要问问你,为讨媳妇欢心,擅自暴露行踪,惹贼人惦记,可还是我卫昌的儿子不成?” 崔令宜嘀咕道:“儿子又不是昏了头,那不是想着,与四娘培养好了感情,也方便父亲与崔公行事嘛。崔公有多看重这个女儿,父亲想必也发现了。” “你可想知道我与崔公都聊了些什么?” 崔令宜竖起耳朵:“愿闻父亲教诲。” “你与你大哥,都是在国子监读的书,素来与京中世家权贵更交好些。而瑶林书院里的,虽也有许多官宦子弟,但亦有不少普通人家的学生,因才情卓越通过了书院考校,特被收录读书。”卫相道,“当今陛下喜欢制衡之道,有意压制世家,扶持新秀,是以那些出身瑶林书院的考生,便是陛下最喜欢的那类考生。明年朝中又会有一批新进士出现,你提前与这些候选人熟悉熟悉,没什么不好。” 崔令宜:“敢问父亲,如何熟悉?” “有些经卷,尤其是涉及政务的经卷,只有国子监里有,瑶林书院里是没有的。我已与崔公说好,我会让国子监借一批经卷出去,供书院学生研读。但因为涉及政务,不可由民间先生随意解读,所以会特派几名官员,前去授几节课——其中就包括你。” 崔令宜登时一凛:“什么时候?” “下个月吧,具体时间再议,得先过了朝会才可落实。”卫相道。 下个月?那要是下个月她和卫云章还没换回来…… “若是朝会不同意呢?”崔令宜问。 卫相奇怪地看着她,仿佛在疑惑她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将国子监的经卷借给瑶林书院,提升瑶林书院学生的策论成绩,是陛下乐见其成之事。既然陛下有心推动,朝会今日不同意,明日不同意,后日总会同意。” 崔令宜垂眼:“儿子明白了。” 明白个鬼啊!她一点也不明白啊! 什么叫陛下压制世家,扶持新秀?那你们老卫家这是在干什么?背叛世家阵营,主动拉拢新秀?她早知道卫相是个老滑头,没想到这也太滑了点吧!为了迎合皇帝,主动放弃已有的利益? 总感觉哪里不对,但现在又没法问清楚。 卫相与她又聊了一会儿,问了问她在翰林院的工作做得如何了。好在卫云章早有交代,崔令宜很顺利地答完了。 离开书房,崔令宜背着手,心事重重地往外走。 等候多时的瑞白靠过来:“少夫人与大少夫人说了几句话,已经先回去了。” 崔令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自己走走,你不必跟着。” 瑞白知道这定是老爷又与郎君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郎君得一个人想想,便很识趣地退下了。 午后的风仍旧不减凉意,只是今日阳光还算好,便也不显得难捱。崔令宜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沿路遇到几个小厮丫鬟,他们停下来朝她行礼问安,她也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都想着刚才的事。 她分明清楚地记得,自己能够嫁进卫家,是因为有楼主在背后推动促成。可如今听卫相一番话,她能够嫁进卫家,竟还有皇帝的默许?随着新朝的稳定,皇帝为了制衡,避免开国各世家日益顽固,所以允准了识时务的卫家与崔家联姻,利用卫家给新秀铺平一条大路……但就算他现在是为了扶持新秀,难道就不担心其他世家衰弱,只剩卫家一门独大? 崔令宜忽然站定了脚步。 一向只管江湖事、不碰朝政的拂衣楼突然碰起了朝政,而楼主让她查卫家的秘密,却又不说清楚是什么秘密,只让她查到什么可疑的,悉数上报便是,不要多管。 难道、难道说,这拂衣楼幕后的金主,不是什么卫家的政敌,而是……皇帝?! 正因为是受了皇帝密旨,所以拂衣楼才不得不违背规矩,把手伸向了朝堂? 天啊,她这是不小心撞破了什么密辛?崔令宜不禁捏了捏眉头。 好一个皇帝,果然没安好心!不仅早就给卫家安排好了后事,甚至还坑蒙起了无辜的老崔,可怜老崔原本只想当个老老实实的教书匠,如今却被一个假女儿逼上了不归路! 她摇了摇头,觉得卫家这种是非之地,还是干完这票就赶紧溜了吧。也不要再做什么干脆占着卫云章身子不还、当个富贵公子的春秋大梦了,那不就是当卫云章的替死鬼? 她仰头望天,正要长叹一口气,却在看到不远处的废旧楼阁时,忽然顿住。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走到了这里。再过去一段路,竟然就要到那座神秘的荒院了。 崔令宜自认为没涉足过官场,心术有限,但她都能想到的事情,难道簪缨世族卫家会没有一个人想到? 纵然不知拂衣楼的存在、纵然不知皇帝的后手,浸淫官场多年的卫相,难道也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与崔家联姻后权柄过盛,被皇帝卸磨杀驴? 她虚虚地握了握拳,一双完美的文人手,像是握着一把无形的剑,定定地指向那座荒院。 …… 回到卧房,崔令宜将国子监要借经卷给瑶林书院之事告诉了卫云章。 “怎么办,三郎,若是到那时候我们还没换回来,我岂不是要替你去讲课?我哪里会讲课?”崔令宜忧心不已。 卫云章闭了闭眼,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那都是一个月后的事了,比起这个,难道不是应该想想,在那之前,我们还要面对更难的事吗?” 崔令宜:“……” 接下来的几日,两个人每天都窝在房里研究如何把身体换回来。然而无论怎么尝试,结果都很不乐观。 终于,某日晚上,吃饭的 依譁 时候,卫相对崔令宜道:“普华寺桥栏一案已经核实结案,确为年久失修所致。三郎,你明日便去销假上值吧。” 第027章 第 27 章 这一晚, 卫云章和崔令宜两个人都没睡着。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卫云章甚至已经别无选择地连续给她讲了几天的翰林院里的情况,但当这一日真的来临,还是放不下心。 而崔令宜之所以没睡着, 一是怕露馅, 二是莫名地兴奋。毕竟, 那可是翰林院哎!天下英才尽汇其间, 她进去溜达两圈, 说不定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收获。 早上起床, 两个人看着彼此眼底的青黑, 俱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崔令宜规规矩矩地束好了发,穿上了官袍。卫云章虽在翰林院当值, 但品级不高, 官袍也简单。然而就是这么一件平平无奇的浅绿色官袍,却衬得他这个皮囊愈发面如冠玉, 身姿如苍松翠柏一般俊逸清直。 用完了膳,崔令宜正要出门,却被卫云章叫住:“我同你一起去。” 崔令宜一愣:“你同我一起去?” 上值还能带家眷的? 卫云章道:“我不进去, 我就陪你一程。” 一旁的瑞白眨了眨眼, 道:“小的先去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时间还早, 不急呢。” 崔令宜看着卫云章,他微微蹙着眉头, 显然是在家坐不住,哪怕自己不能进去, 也非得亲自看着她进去才行。 崔令宜倒不介意他陪,她担心的是, 万一卫云章回家的时候心血来潮,突然要下马车自己走走,撞见拂衣楼的人了怎么办? 正在犹豫间,就听碧螺劝道:“今日风大,又是阴天,夫人要不别出去了吧。伤才好了没多久,别又复发了。” 卫云章道:“伤口早就结痂愈合了,这几日我也没有风寒发热,何来复发一说?成日里闷着也没意思,今日正好出门送三郎一程,权当透风。” 见他执意如此,崔令宜只好道:“那便一起吧。” 一路上,卫云章握着她的手,像个老妈子一样喋喋不休,唯恐漏了什么事情,叫旁人看出了破绽。崔令宜一直耐心地听着,等到了宫门前,她才不得不道:“三郎,到了,我得下车了。”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 崔令宜笑道:“你放心吧,我都记着呢,装咳嗽,少说话,一进官署就进你那间屋子不出来。下值前,我会把你尚未完成的手稿和文卷带出来,让你晚上补写。” 卫云章:“你灵活应变些,实在不行的话,就装急病,直接回家,病假回头再补。” 崔令宜道:“好。” 眼见着崔令宜安安稳稳地入了宫门,彻底消失不见,卫云章才终于叹息一声,对瑞白道:“走吧。” 翰林院离宫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路上还有些其他官员路过,但崔令宜一个也不认识,只得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闷头往前,按着卫云章提前说明过的路线走。 忽然间,只听后面传来一声:“度闲!” 崔令宜顿住脚步,回头一看,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从后面兴冲冲地朝她快步走来。 “度闲,听说你落了水,告了好几日的假,怎么今日来上值了?是身体大好了吗?” 崔令宜的目光从他眉骨处一颗黑痣上掠过,掩袖咳了咳,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臂:“我还有些咳嗽,平谨兄离我远些。” 卫云章提过,他在翰林院内与一名姓张的同僚关系不错。此人名松字平谨,眉骨上长着一枚黑痣,十分好认,活跃奔放,素来话多。由于二人太熟,反倒更容易看出端倪,是以,卫云章特意叮嘱崔令宜,让她尽量少与他说话。 “咳嗽了怎么不在家歇着,等痊愈了再来上值嘛。”张松抄着袖子笑道。 崔令宜:“咳……咳咳!这不是还有《文宗经注》没修订完吗?之前夸下海口说过年前就能结束,不好耽搁。” 张松:“你……” “咳咳!”崔令宜愁眉苦脸道,“平谨兄,我今日实在不便多言,见谅见谅……咳咳!” “不好说话,那便不说了!”张松爽快道,“几日不见,你倒好像真是清减了一些!你看,早该听我的,学学游水,不就可以不受这罪了?” 崔令宜扯扯嘴角。 “怎么样,病好后,要不要我带你去学学?”张松热情地说,“我知道的嘛,你要面子,觉得游水有失仪态。可你瞧瞧,关键时刻,会游水的好处不就展现出来了?你可以不游,但不能不会呀!虽然初学者动作都比较滑稽,但你放心,我亲自教你,不会叫外人瞧见的!你还信不过兄弟我吗!” 崔令宜:“……” 卫云章,人家把你当兄弟,你倒好,没把人家当兄弟,自己会游水的事是一点儿也不肯说啊! 二人并肩往翰林院方向走去,一路上,张松的嘴就没闲着,一直在劝她学游水。直到 看到了翰林院的牌匾,张松才终于打住话头。 进了院中,青瓦朱檐,垂花彩绘,重门碑廊,文房厅堂,尽入眼帘,与卫云章讲给她听的一模一样。 崔令宜一边偷偷打量着翰林院内的布置,一边故意落后张松半步。张松跟谁打招呼,她就跟着跟谁打招呼。众人见了她,自然是一番嘘寒问暖,有好奇的想多问问那日的情况,崔令宜便开始咳嗽。 张松很自然地接话:“哎呀,度闲还咳着嗽呢,让他少说几句吧。” 崔令宜道:“我先走一步,免得留在此处,将病气传染给各位大人。” 张松:“度闲,要让人给你煮碗梨汤不?” “不必了,多谢!”崔令宜根据卫云章先前的描述,辨认了一下他平日里办公的那间屋子,飞快地推门躲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长的桌案,上面堆满了书籍,还有一些已经写完的纸稿,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崔令宜翻了翻,找出卫云章所说的自己尚未写完的那一页,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而后又往砚台里加了水,端着砚台,一边磨墨,一边走到窗户边,偷偷听外面人在聊什么。 但很遗憾,她屋子外面是走廊,即使有人路过,说不完一句话,便已经从她门口消失了。加之到了整点,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翰林院里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崔令宜甚是失望。 屋子很小,简直是把人泡在了书堆里。她把屋里头的东西都翻了一遍,除了《文宗经注》相关,其余什么也没有。她把墨砚放回桌上,又取了支笔,在手里转着玩。 她百无聊赖,又不能代替卫云章干活,便抽了张白纸,在上面画起了肖像。今日张松打过招呼的那些人她记住了,但还有一些做杂事的书吏她不认得,不如画下来,带回家问问卫云章吧。 而此时此刻,卫云章正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微微掀起一道帘子,十分惆怅地看着外面。 外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在这一条又一条的长街阔巷中,贩夫走卒们,开始了一天的奔忙。 “瑞白。”他叫了一声,“改道去普华寺。” “普华寺?”瑞白顿时紧张起来,“普华寺还没解封呢,夫人去那儿做什么?” 卫云章:“在家里待了这么多日,难得出来一趟,不是说工部正在派人修桥吗?就当我是去看个热闹。” 看瑞白还在犹豫,他便继续道:“你放心,我又不会去跳河。再说了,咱们不是还带着护院吗?” 为了避免再发生上次因为没带护院,出了事也没人手救的情况,这次出门,他们还特意带了几个护院。 夫人吩咐,瑞白也只好听从。他转了方向,驾车往普华寺的方向驶去。 普华寺附近现在都没什么游人了,只有一些闲人,在官府竖起的栅栏外指指点点,点 殪崋 评着在桥上忙活的那些工匠。岸边的菊花仍旧鲜艳,在风中簌簌地颤动。 卫云章拧着眉头,看了半晌,终究叹了口气:“没事了,走吧。” 他抱着微茫的希望前来,想看看或许能在这里发现什么身体互换的线索,但很遗憾,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他也不是没想过亲自下车,去探探情况,但那样一来,势必会引起差役的注意,到时候自报家门,又是平添麻烦。 瑞白挠了挠头,驾车回府。 不成想,走到半路,车轮不知道怎么脱落了,瑞白下车和几个护院研究了一会儿,也没能把车轮装回去。 “小的去前面车行看看,有没有空车再租一辆。”瑞白道,“夫人先在此处待一会儿,让护院们陪着夫人。” 卫云章本想说不如走回去,后来想了想,万一在路上又遇到了什么崔令宜的熟人,还是算了。 “那我等你。”他点了点头。 马车是在路中央坏掉的,现在停在原地,阻塞交通,实在不像话。卫云章让护院们把车拉到路边去,自己则先下了车,抱着胳膊在一旁发呆。 冰凉的风突如其来。 在卫云章还没意识到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一个旋身,堪堪避过了从后颈袭来的暗器。 他震惊地望着地上几枚散落的银针,猛地抬头,楼上窗台边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长眉一皱,正要飞身去追,突然想起此刻自己是“崔令宜”,当下一个犹豫,那人影便已经不见了。 卫云章回望四周,周围人群如常,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将地上那几枚银针谨慎地捡了起来。 “夫人,请上车坐着吧。”几个护院把马车拉到了路边,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还在恭恭敬敬地请她休息。 卫云章注视了楼上窗台半晌,最终还是沉着脸上了车。 如果现在他还他自己,他定要上楼查个清楚,但他现在是“崔令宜”,他没有办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牵扯出的一系列后续,也容易被人发现他这个“崔令宜”的奇怪之处。 过了片刻,瑞白租了辆新车过来,接了卫云章回府。 没想到,刚进府里,卫云章就遇到了蹦蹦跳跳的襄儿。 “婶婶!”襄儿看见她,很高兴地打招呼。 卫云章收拾了一下心情,温声道:“小襄儿这是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襄儿脆生生地答道:“我昨日背书背得好,娘亲奖励我放假一天!” 卫云章四下张望:“你娘亲人呢?” 照看襄儿的丫鬟在一旁开口:“卢家夫人今日设了梅茶宴,大少夫人出门赴宴去了。” 卫云章在心里笑了一声。什么背书背得好,无非是嫂嫂要出门聚会,又无人能督促孩子背书,索性给孩子放个假罢了。 他摸了一下襄儿的脑袋,道:“这外面没什么好玩的,当心着了凉生病。要玩去屋里头玩。” 襄儿却说:“婶婶,你这是刚从外面回来呀,你的身体好了吗?” 卫云章一时没反应过来:“劳小襄儿记挂,婶婶现在确实差不多好了。” 襄儿兴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那太好了!婶婶,你之前答应我的,要教我画画的!我们去屋里画画吧!” 卫云章:!!! 第028章 第 28 章 卫云章感觉自己冷汗都冒了出来:“这个, 这个……要不我们先去找祖母玩一会儿吧?祖母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襄儿:“不要嘛,我已经跟祖母问过安了。我就想跟婶婶画画。” 卫云章:“……” 他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丫鬟,可是丫鬟哪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能迷茫地回望着他。 “我们走吧!”襄儿兴冲冲地拽着卫云章往前走,人不大, 劲儿倒是不小。 卫云章虽然是看着她长大的, 但也只会偶尔逗一逗, 从来没有和她正儿八经地玩耍过。也不知道崔令宜是给这小孩灌了什么迷魂汤, 竟让她对这个婶婶如此念念不忘? “要不……我们改日吧?”卫云章试图劝说她, “今日婶婶手感不好, 恐怕画不出什么好画。” “没事呀, 婶婶再画不出来,也肯定比我画得好!”襄儿嘻嘻笑道。 卫云章:“……” 他没什么带小孩的经验, 生怕拒绝得太狠, 叫襄儿伤了心。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被迫跟着襄儿回了院子。 二人进了画室, 襄儿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画了一半的狸奴扑蝶图:“这张画,婶婶还没画完呀?” “是的呢,之前一直在休息, 便没有动笔。”卫云章一边回答着, 一边悄悄把手里的银针塞到了高高的架子上,免得待会不慎刺到了襄儿。 “那婶婶先把这张画画完吧!”襄儿一双眼睛露在桌子上面, 滴溜溜地转,“上次婶婶答应我的, 要给我画只长毛的花狸奴,这都还没有上色呢!” 她们还有这样的约定?卫云章只觉得脑袋有点疼:“不是让婶婶教你画画吗?我们另外拿张白纸, 婶婶教你画葡萄好不好?这张画婶婶暂时没有手感,想先放一放。” 他虽然更擅长诗文, 但并不是对丹青一窍不通,只是不如崔令宜精通罢了。要应付一下襄儿,教小孩子随手画点东西,应该还是可以的。 襄儿说:“我不想画葡萄,我就想画狸奴。” 卫云章:“……可是婶婶现在画狸奴的水平也不是很好,不能教你画狸奴。” 襄儿扁了扁嘴:“可是我觉得很好看啊,而且现在不就是只差个上色吗?婶婶就补一下嘛,好不好?待会儿我可以自己临摹婶婶这个的。” 她短短的手臂抱着卫云章的腰,楚楚可怜地眨巴着眼睛,圆圆的脸颊一鼓一鼓。 卫云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拿这个小侄女没办法。被她这么看着,仿佛自己不答应,就是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桌上画了一半的画。 原本想着,这是四娘的画,没经过她同意,他不好擅自修改。但他又想起,上次崔公来的时候,四娘曾说,现在画的这些画,她并不是很满意,将来多半要丢掉。那如果是注定要被扔掉的废稿,他在上面补一下色,应该……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吧? 唉……并不是他有意破坏,实在是这个小侄女之前被崔令宜宠惯了,热情太盛,不好打发。 卫云章摇了摇头,开始认命地找颜料。 “我喜欢深一点的黄色,婶婶画深点。”襄儿在旁边叽叽咕咕,“婶婶画的这个毛长,和我上次在家门口看到一只花狸奴一样,我当时想去摸摸它,但娘亲嫌脏,不许我过去。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它了,好可惜。” 卫云章一边给黑白的狸奴上色,一边顺口问道:“你想养狸奴?” 襄儿点了点头:“婶婶,你画了这么多狸奴,你是不是也很喜欢狸奴?你想不想养一只?” 卫云章哼笑一声:“想让我养,然后你自己抱去玩?小襄儿,你要知道,你祖母一接触圆毛的动物就要打喷嚏,咱们家是不可能养这个的。” “啊?这样啊……”襄儿遗憾地捧住了脸,“好吧,那就算了。” “嗯,真乖。”卫云章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他给狸奴仔细地上完了色,问襄儿:“怎么样?喜不喜欢?” 襄儿喜道:“喜欢!可爱!婶婶能把这张画送我吗?” “还没画完呢,送什么送。”卫云章把毛笔洗了一下,问她,“这上面的花,还有这上面的蝴蝶,想要什么颜色?” 襄儿歪头想了片刻,一捶手心,道:“我要大红色的花!还要蓝色的蝴蝶!” 黑白黄的花狸奴,配上大红的花,和蓝色的蝴蝶……卫云章想象了一下这个配色,狐疑道:“会好看吗?” 襄儿:“肯定 铱驊 好看啊!婶婶你没见过蓝色的蝴蝶吗?真的很好看的!” 卫云章扶额:“行吧,行吧,都听你的。”- 晌午时分,崔令宜被外头的敲门声惊醒。 “度闲,度闲啊,别用功了,咱们吃饭去。”张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崔令宜本来正趴在桌上睡觉,闻言顿时直起身子。她看向被自己压在胳膊肘下的人物小像,想了想,把它们折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她理了理仪容,随后淡定地打开门,朝张松点了点头:“走吧。” 卫云章告诉过她,翰林院内有公厨,许多官员都会去那里吃午饭。除了吃饭,这也是少有的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聊天放松的机会,公务私事皆可以聊,也能增进官员之间的联络。 “飞山兄,季虎兄,此处有人否?”公厨廊下人声不歇,张松找了张空桌,笑眯眯地问道。 “无人,你与度闲坐下便是。”一人答道。 这二人也是早上打过招呼的,崔令宜也听卫云章提过,但都只是普通同僚关系,并不像张松这般亲近。她跟着张松坐下,先是朝二人笑笑,继而掩袖咳了几声,以示自己不便讲话。 官员共餐,难免聊起一些政事。崔令宜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大多是一些对于政令的看法,不过都是正常的闲谈,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崔令宜听得有些乏味,却又不得不听,毕竟她现在顶着卫云章的身份,总不能真的对政事一无所知。 不过,此处是翰林院,并不是政务的执行机构,能聊的东西有限,政事聊得差不多了,话题不知不觉又歪到了众人擅长的诗文上面。听着大家对于某处字词的争论,崔令宜头皮一麻,默默扒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想到还是被提了问:“度闲,依你看,此处是用‘寒橘畏秋风’好呢,还是‘寒橘恐秋风’好呢?” 崔令宜:“……” 她咽下一口饭,犹豫片刻,才硬着头皮道:“我觉得还是‘恐’字更好。‘畏’字是体现出了秋日的萧条,但也太过肃杀无情,咳咳……还是‘恐’字情感更丰富一些,比‘畏’字多了些悲天悯人的愁思。” “还是度闲说得有理啊!那就定这个‘恐’了!” 崔令宜:“……”她这么随口乱说都有人信,卫云章说啥都有道理是吧。还是继续扒饭算了。 吃完饭,那两人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张松则对崔令宜道:“去散散步?” 崔令宜斟酌了一下,还是谨慎道:“我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会儿。”万一再遇到什么人,想和她切磋一下诗文,她真是脑袋都要大了。 张松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感慨道:“度闲啊,你今日总是焉头耷脑的,要不还是告假吧。” 崔令宜:“多谢平谨兄关心,只可惜《文宗经注》不等人。” “唉!”张松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再坚持坚持吧!” 崔令宜溜回了房间,把门关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在屋里又倒头睡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值的时刻,一到点,立刻把卫云章指定的一部分文卷和手稿塞进宽大的袖筒里,然后大摇大摆出了门去。 “诶,度闲!”张松叫住他,“等等我,一起走!” 崔令宜只好站在原地等他。 “晚上跟我一起出去吃饭如何?”张松一把勾过她的肩膀,热情地问,“城南那边新开了家小饭馆,门面虽小,但手艺不错,跟我去尝尝鲜?” 崔令宜:“咳咳……不了吧,我这个样子,多扫大家的兴。平谨兄你也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她扭了一下肩膀,试图把他的手撇开,谁知张松勾得更紧了,还嬉皮笑脸地凑上来道:“这有什么关系,若我真被你过了病气,我正好有理由不来上值!” 崔令宜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又猜测卫云章以前和张松也经常这么勾肩搭背,遂不再管,只道:“我就真不去了。反正饭馆就开在那儿,也不会跑,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同平谨兄一起去。” 张松:“你晚上有别的约了?” “哪里有。” “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我一起去嘛!今年你我吃酒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真不了,咳咳咳,家中还有些事……” 两个人一路走到宫门口,门口已经停了许多辆来接各家官员的马车。 张松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坐在马车前的瑞白,立刻勾着崔令宜走过去,笑道:“瑞白啊,你回去吧,今晚我同你家郎君出去吃酒。” 瑞白还没开口,便见他身后的车帘猛地一动,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面便露了出来。 张松顿时愣住。 美人皱着眉,看向张松搂在崔令宜肩上的手臂,又看向一脸无辜的崔令宜,道:“三郎,你要同他去吃酒?” 崔令宜:“……我没有。” 张松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松开了崔令宜,打着哈哈道:“原来是度闲夫人!失礼失礼!在下张松,字平谨,是度闲在翰林院的同僚。方才都是我胡说,叫弟妹看笑话了,度闲他并没有要和我去吃酒。” 卫云章:“……” 张松朝崔令宜挤眉弄眼,小声道:“原来是急着回家见夫人,早说嘛,这种事,兄弟我还会为难你不成!”他又后退一步,朗声道,“那我便先告辞了,再会,度闲!再会,弟妹!” 崔令宜:“……” 看着张松脚底抹油一溜烟没了影子,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上了马车。 她坐定,端详着卫云章的表情,小声道:“三郎,不是我主动的,我什么都没干,他非要自己凑过来。” 卫云章移开目光,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倒忘了张松这个人就是这样没轻没重。以后他再勾着你,你把他的手打掉便是。” 崔令宜乖巧地点了点头,环视一圈,突然“咦”了一声:“怎么换马车了?” 第029章 第 29 章 卫云章心里一紧, 面上却不动声色:“之前那辆马车坏了,还没修好。” “坏了?”崔令宜奇道,“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就是送完你回家的路上。”卫云章轻叹,“也怪我, 绕路去普华寺那边看了两眼, 许是路上剐蹭了什么东西, 把车轮弄坏了, 还是瑞白去租的新车。” 崔令宜的睫毛猛地一颤。 “普华寺那边又出事了?” “没有, 就是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换回去的线索罢了。”卫云章摇了摇头, “可惜干活的工匠太多了, 我就没过去细看。” “那马车坏了,没伤着你吧?” 卫云章笑笑:“能伤着我什么, 我好得很。” “那便好。”崔令宜从袖子里取出一沓文稿, 问道,“对了, 三郎,我按照你说的,把这些最需要的东西带出来了, 你看看, 我带的可对?” 看着卫云章在一边翻文稿,崔令宜忍不住皱了皱眉。 卫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马车都是要经常保养的,怎么会突然坏掉?联想到他说的“绕路去了一趟普华寺”, 崔令宜心里一个咯噔:不会是被拂衣楼察觉了行踪,纪空明那厮故意让人搞坏她的马车, 以此来催她快点办事吧? 这下可糟了。不是都跟纪空明打过招呼了,说会晚些时候再交吗?他急什么? “不错, 我上次正是整理到这个地方,晚上我来继续写。”卫云章合上文稿,说道。 崔令宜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她轻咳一声,又取出几张人像,道:“翰林院里还是有不少人我对不上号,我按记忆把他们画了下来,三郎你再替我看看。” “这好说,我再跟你讲讲,你且记着。” 卫云章教崔令宜认了人,她都一一记下。 该交接的都交接完了,回到府里,崔令宜换了常服,正准备出去与卫相卫夫人吃晚饭,见卫云章还站在房中不动,不由奇怪道:“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今日不跟父母亲用膳吗?” 卫云章摸了摸鼻子,开口:“四娘啊…… 依譁 说到画,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崔令宜心头升起:“什么?” 只见卫云章从案几上面摸出来一张纸,展开,抖了抖,轻声道:“小襄儿今日来找我,非要看我作画,还偏偏要我把上次你没画完的那张狸奴扑蝶图补完……” 话音未落,崔令宜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当她看到一张五颜六色的画时,顿时眼前一黑。 卫云章觑着她的反应,忧心忡忡:“我实在无法,只能续作,你看看……可有毁了你的画?”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 该死,她在蝶翅纹路上描的荒院小楼内部图呢?!谁能跟她解释一下,她的白蝴蝶翅膀上,现在为什么盖满了蓝色?! 许是她的沉默过于长久,卫云章又小心翼翼地说:“小襄儿说,想要只花的狸奴,让我给补了点黄色。她还说喜欢大红的花和蓝色的蝴蝶,我为了哄她,也就照办了……咳,是不是画得不好?终究是我水平不行,如果是你,即使是一样的颜色,想必也比我处理得好许多。” “……哈哈,没有,三郎画工也甚好呢。”崔令宜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这蝴蝶真是栩栩如生!这猫的毛色也是油光发亮,鲜活极了!还有这花,多娇艳,一看就是春日盛景!” 盛景个屁,她的心比三九天还要寒冷!她现在拿什么去跟纪空明交差?! 虽说这个东西不难画,但是她现在没有机会补救啊! 还有……她一边心梗着,一边向卫云章投以怀疑一瞥:“你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也不知道他在上色的时候,有没有察觉蝶翅纹路的不对劲? 卫云章:“确实还有一事。” 崔令宜一凛。 “小襄儿跟我说,她喜欢这只长毛花狸奴,想要你把画送给她。我猜,你连崔公都不愿意送,大约也不是很想送给她。所以我跟她说,先把画放在画室里晾干,晚点再给她答复。现在你怎么想呢?” 原来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能送她。”崔令宜握住卫云章的手,微笑道,“如今这幅画可不全是我的作品了,是我与三郎共同完成的作品,应当是你我夫妻共同的纪念,怎么能给她?” 卫云章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我倒是未想到这一层。我还怕四娘你觉得我狗尾续貂,更不想要了呢。” 崔令宜转了一下眼睛,柔声道:“这样吧,三郎,我想了个好主意。这幅画我们自己收着,但也不能让襄儿失望。你晚上要编修《文宗经注》,一个人太寂寞,我便也陪着你,另外给襄儿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如何?反正她是肯定看不出区别的。” 卫云章:“来得及吗?这是否太辛苦了些?我挑灯夜战,是因为我白日可以补眠,但你……” “三郎怎知,我白日里就不补眠呢?”崔令宜赧然道,“我在翰林院里,一步都不敢出屋门,又没法替你分忧,除了睡觉,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再说了,我临摹起来还是挺快的,用不着一整夜。” 卫云章思索了一下:“那也行。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我们大半夜的还各自待在书房和画室,委实奇怪。好在屋里也不是没有桌子,你我各占一张,倒是正好。” 崔令宜计谋得逞,很是欣慰。 晚饭期间,又见到了襄儿,卫云章告诉她,等明天画彻底晾干了,便送给她。襄儿很高兴,引得卫定鸿也不由好奇,问陆从兰发生了何事。陆从兰不好意思道:“我今日出门去赴卢夫人的宴,倒是又累得弟妹陪襄儿玩耍了。” 卫定鸿瞧了一眼正在一旁跟襄儿说话的卫云章,伸出胳膊肘,碰了碰崔令宜:“怎么样,你跟弟妹也生一个?” 崔令宜:“……” 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不着急吧,小孩子照顾起来也挺麻烦的。” 卫定鸿用手背挡着嘴唇,低声道:“趁着如今事少,早点生了,还能多陪陪孩子。等将来你升任了,天天早出晚归的,那错过的可就多了。” 崔令宜也低声道:“可是四娘她年纪还小呢。” 卫定鸿含笑看了他一眼:“原来是心疼媳妇。那便当我没说过。” 一只手搭上崔令宜的肩,不动声色地将凑近的俩人分开。卫云章不知何时站在了崔令宜身后,轻声道:“你们兄弟俩还聊什么呢?父亲刚进院子了,要准备起菜了。” …… 一餐用罢,便各回各屋。路上,卫云章问崔令宜:“你之前和大哥说什么呢?那么开心。” 崔令宜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小厮丫鬟,悄声道:“他……他看你和襄儿玩那么好,让我跟你早点生个孩子。” 卫云章一个趔趄,险些被平地绊一跤。 “哎哟,夫人,仔细着些!”玉钟赶紧扶道。 夜色中没人看得清卫云章耳根的红意,他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与三郎单独走走。” 崔令宜也对瑞白道:“你也下去吧。晚上没有我们的吩咐,也不必来屋里伺候了。” 终于可以随便说话了,卫云章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男不男女不女的,生什么孩子。不知道你在开心什么。” 崔令宜诚恳道:“我没有开心,只是大哥毕竟出于好意,我总得配合着笑笑。”她话锋一转,“三郎,你和大哥感情真好。我以前看话本子,里面总是把高门大户写得像妖魔鬼怪一样,可如今看来,父亲都位极人臣了,家中依旧如此和睦,真是治家有方。” 想挑拨一下关系都不方便。 卫云章道:“若你说的是我们这个小家,自然还算和睦,但你若说的是整个卫氏,上上下下数百号人,是断然不可能和睦一心的。” 崔令宜挑眉:“怎么说?” 卫云章:“你别看父亲他现在官至尚书左仆射,但当年……”他忽然停住话头,不说了。 “当年怎么了?”崔令宜催促。 卫云章看着她,摇了摇头:“都过去了,不说了。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干正事吧。” 说罢,就往画室走去。 崔令宜在心里嘀咕一声,怎么开了个头就不说了?卫相当年怎么了?和哪个卫氏族人有仇不成?他要是不说,那只能改日从卫定鸿或者陆从兰那里打听了。 二人从画室里抱了些画具出来,回到正房中。房里有一张用来吃饭的圆桌,还有一张用来看书的长案,崔令宜瓶瓶罐罐的东西多,画纸又大,便占了那张长案,卫云章则去了隔间的圆桌,把书放下。 如此一来,两厢烛火辉映,都知道对方还在,却又看不见对方的动作,不会影响彼此。 崔令宜听着隔壁书页翻动的声音,翘了翘嘴角,开始在空白的画纸上,临摹五颜六色的狸奴扑蝶图。 而另一厢,卫云章翻着书页,却迟迟未能落笔。 秋冬之交,长夜寂静。他重新想起白日的那个刺客来——尤其是方才,他在提到父亲当年的事时,看着崔令宜的眼睛,突然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升起,令他本能地停住了话头。 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互换身体的事情。而在互换身体之前,她对外就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名门闺秀,怎么想,都很难觉得,她会和一个刺客产生联系。 那个人为什么要杀她?马车莫名损坏,显然是对方的手笔,就是为了骗他下车,好采取行动。如果不是他反应及时,现在他的身体,也就是崔令宜原本的身体,恐怕已经成了一具冷尸——今天送走襄儿之后,他便取出刺客的一根银针,沾了蜜水,去后花园找了个蚂蚁窝放着,结果没过多久,搬运蜜水的蚂蚁便都死在路上了。 银针上没有任何花纹,除了比常见的绣花针硬 弋 了一点、长了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最重要的是,就算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下杀人?这不是明摆着在跟卫家和崔家示威吗?难道就没有别的更稳妥的杀人方法了?卫云章百思不得其解。 他很想问问崔令宜,是不是无意中得罪过什么人,撞破过什么秘密,但旋即又有一个更为惊人的猜测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连日来的一系列古怪,从成婚前徘徊在卫府附近的可疑人影,到那只被人截获的信鸽,再到普华寺的意外……这一切,莫非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崔令宜来的? 当初跟太子说的,“唯有按兵不动,等对方自乱阵脚”,莫非就在今日一语成谶?如今想来,崔令宜自从嫁入卫家,一共就出过三次门,除了回门那日,每回都出事,很难用巧合解释。 卫云章拧紧眉头,心情沉重。 一滴墨从笔尖滴落,洇开在手稿上。他回过神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笔尖的墨撇了撇,打起精神,开始专心对付起眼前的公务来。 第030章 第 30 章 崔令宜画至中途, 装作久坐疲惫的样子,起身活动。路过隔门,瞧见卫云章还在奋笔疾书,便放下心, 回到座位, 掀开临摹了一半的画纸, 露出一张崭新的画纸来——她当时看卫云章忙着清点颜料, 便趁机多抽了一张白纸。 她提笔悬腕, 开始飞快地在上面画画。什么狸奴扑蝶图, 现在哪有时间画这么精细, 崔令宜刷刷几笔,直接铺了一幅水墨山水图, 然后在皴染的山石根部, 仔细勾描了一下荒楼小院的内部结构图,伪装成山石纹路的样子, 然后在落款处用暗语解释了一下,便大功告成。 她搁下笔,轻轻吹了吹这张画, 然后把它折好塞进袖子里。 “咦, 没水了。”她嘀咕了一句,再一次起身, 走向卫云章,看了看他的杯子, “三郎你的杯子也空了,我去外面加点水。” 卫云章“唔”了一声, 并未在意。 崔令宜提着空茶壶出门,正好瑞白听见动静, 从耳房里探出一个头来:“郎君?” 崔令宜晃了晃手里的空茶壶。 “小的这就去接热水。”瑞白出来道,“这么晚了,郎君还要喝茶吗?” 崔令宜点了点头:“之前没去上值,耽误的公务太多了。碧螺她们都睡了?” “睡了,今夜是小的当值。”瑞白道,“郎君怎么不去书房,这样也不会影响夫人。” 崔令宜老神在在地一抄袖子:“红袖添香,你懂什么!” 瑞白:“……小的懂了,小的这就去添茶。” 瑞白一走,崔令宜见四下无人,便迅速闪进了画室。她点了一盏油灯,翻出自己的画箱,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形态各异的狸奴扑蝶图。有些藏有卫府地图,有些则只是单纯的画卷。她把那些暗藏玄机的画统统折了起来,一起塞了袖子中。 随后,她吹灭油灯,出了画室。 月朗星疏,夜风寒面,崔令宜站在庭院中,望着天穹,心中只余戚戚悲号。拂衣楼催这么紧,她是没法再拖延了,只好能混一时是一时了。 瑞白灌了热茶回来,崔令宜问他:“听说今天早上,送夫人的马车坏了?” “是啊,坏得莫名其妙的,不过郎君你放心,没出什么事。” “真没事?” 瑞白不明所以地挠头:“能有什么事儿啊?” “你不是去租车了?你不在的时候,夫人在干什么?” “夫人在等着啊。”瑞白奇怪地问,“郎君你是怕夫人路上遇到什么事吗?可我们带了好几个护院呢,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崔令宜道:“行,明天去上值的时候,还是让这几个护院护送我。” “是。” 崔令宜摆摆手,让他下去了,自己则提着茶壶回了房间。 她给卫云章把茶满上,瞥了眼他的字,就她出去这会儿,他又写了一页,看来他确实是在认真工作。 “三郎别太劳累了,也不急这几个时辰。”她柔声关怀。 他抬起头,冲她笑笑:“没事,你累了就先睡吧。” “好,我画完了便睡。” 她回到座位,气定神闲地继续临摹。 子时将尽之时,崔令宜终于完工。她打了个哈欠,下意识想伸个懒腰,结果袖子里藏着的画纸一下子就滑到了胳肢窝处,她赶紧止住动作,重新理了一下衣服,这才起身走到卫云章身边,道:“三郎。” 卫云章停笔:“你画完了?那便去睡吧。” 崔令宜点了点头:“我把那边桌子收拾好了,那边光线更好些,你去那边吧。” “好。” 崔令宜看着他毫无所觉的样子,抱着文稿又转去了外间,继续打了个哈欠,往卧房里走去。 他今晚必然不会回来睡觉了,她一个人独占大床,挺好挺好。她吹了灯,躺倒在床上。 外面透出来些微暖黄的灯光,她翻了个身,闭上了眼- 早晨,崔令宜按时醒来。 她穿好了衣,摸了摸厚厚的袖口中藏着的画纸,而后走出卧房,看见卫云章正伏案歇息。油灯不知是什么时候燃尽的,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歇的,手里还握着毛笔,似乎只是想小憩一会儿,却不慎睡了过去。 “三郎,三郎。”她轻轻地推了推他。 卫云章惊醒过来,直起身子时却牵扯到了僵化麻木的脖颈,不由一阵皱眉。 “怎么睡过去了。”他有些懊恼地扶了一下额头,眼中还带有浓重的困倦,“第三卷还差半章就理完了……” “没理完就没理完吧,我把已经写好的带走。”崔令宜道。 二人简单交接了一下,许是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瑞白在外面喊道:“郎君,要洗漱了吗?” 崔令宜揉了揉卫云章的肩,道:“我去上值了,你也快回去睡吧,晚上还得接着忙呢。” 卫云章叹了口气,点点头,进卧房去了。 崔令宜打开门,从瑞白手里接过洗漱的铜盆,又看了一眼候立在另一边的碧螺,道:“夫人她还在睡,先不要打扰她了,也不必准备她的早膳。”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等她睡醒了,自然就会来喊你们,你们不要随便进屋。” 话音未落,碧螺的表情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奴婢就先退下了。”她行礼告退,临走前似乎还有点意见地瞥了崔令宜一眼。 崔令宜:“……?” 等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啊!我们晚上什么也没干啊! 等洗漱完,吃完早膳出门,崔令宜发现马车又换回了原先的那辆。 “车轮已经修好了,郎君放心坐!”瑞白笑道。 崔令宜看了一眼周围的护院,问道:“昨天夫人回家途中马车坏了,瑞白去租车的时候,可有发生什么别的事?” 几个护院面面相觑,皆道:“回郎君的话,没有什么事啊。” “没有什么人来跟夫人说话,或者是冲撞了夫人吧?” “没有啊。”几个护院神色愈发疑惑了,“夫人都没离开过我们身边,没跟人接触过。” 崔令宜终于放了心,轻呼一口气,上了马车:“那便好,我今日问你们的话,一个字也不许对别人说。” 到了翰林院,又是混日子的一天。崔令宜把卫云章的手稿端端正正收进箱子里,随后便瘫倒在椅子上,一直眯到中午才起。 中午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吃过饭,张松又想拉着她四处溜达找人聊天,奈何崔令宜另有要事,再次推辞道:“昨夜似乎受了凉,我得去趟茅房,还请平谨兄自便。” 张松无奈,只好道:“那你去吧。你真是身体越来越差,注意着点!” 崔令宜离开,却在去茅房的路上拐了个弯儿,出了翰林院,直奔宫外。宫门口虽有士兵守卫,但人家只管有没有可疑人物进出,又不会拦着官员进出,自然不会有人管崔令宜出去干什么。 崔令宜上了京城大街,挑了个人烟稀少的小巷子,左右看看,迅速拿起一个老百姓家搁置在墙边的竹筐,把自己的官帽装了进去,又把官服脱下,露出里面一身早上就穿好的常服来 依譁 。然后她背着竹筐,又走了几步,在另一户人家墙角捡了个破斗笠,往头上一戴,就这么出了巷子。 一身低调玄衣,一个常见斗笠,还背着一个满满的竹篓,成功隐没在了熙攘人群之中。 她脚程很快,不多时,便来到了老地方。但她没有靠近,只压着斗笠沿,在路边找了个小乞丐,问他:“认得对面那条街上的绘月轩吗?” 小乞丐点头。 她摸出一枚碎银,丢进小乞丐的破碗,又从袖中抽出一沓画卷,塞到了他空簌簌的棉衣里:“替我去跑个腿,把这个东西,交给绘月轩的掌柜。” 酒楼是纪空明的地盘,她怕离得太近,被纪空明的人察觉,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卖颜料的绘月轩,这里除了掌柜,没什么盯梢的人,相对安全些。 小乞丐眼睛顿时亮了:“多谢大老爷赏!还需要小的带什么话吗?” “你就跟掌柜说,有人托你来买一盒青绿颜料。”崔令宜道,“你要是东西交得好,那掌柜还会赏,但你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她一把掐住小乞丐的两颊,往他嘴里丢了个小丸,又一拍他下巴,迫使他咽下,阴恻恻道:“这是我独门秘制的毒药,如果被我在外面听到什么风声,你就别想拿到解药!” 小乞丐惊恐不已:“大老爷放心,小的绝不敢告诉别人!” “暂且信你一回。”崔令宜哼了一声,“另外,如果掌柜问起你,是谁给你的这些东西,你怎么回?” 小乞丐犹犹豫豫地打量着她,可对方半张脸藏在破斗笠的阴影里,气场又颇为骇人,叫他不敢细看:“不知大老爷想让小的怎么回?” “还算聪明。听着,给你东西的,是一名这么高、这么瘦的女子。”她比划了一下,“如若问起长什么样,你就说长得漂亮,至于穿衣打扮,你就往你见过的有钱人模样上说,但不要说得太细致。她来去匆匆,把东西给了你就走了,其他的,你什么也不知道。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小乞丐猛猛点头,“大老爷放心,小的一定照样说!” “行了,去吧。” 小乞丐还有些踌躇,摸着胸口问她:“大老爷,那这解药什么时候能给……” “自然是等我确认你不曾胡说八道之后!”崔令宜哼了一声,“你放心,我若真想杀你,还会跟你废这么多话?” 小乞丐忙赔笑道:“也是也是,那小的这就去办事。” 他唯恐崔令宜再生气,赶紧捏着碎银、揣着画卷,往绘月轩的方向跑去了。 崔令宜看着他的背影,压了压斗笠,转身离开。希望纪空明在拿到画稿后,暂时先不要来纠缠她了。 回到小巷中,她把斗笠重新挂回人家墙角,又从竹篓里取出官服官帽,整理好仪容,这才再次出现在京城大街上。 路遇一只野狸奴,她嘬嘬两声,见那狸奴警惕看来,她笑了一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把早上吃剩的豌豆,丢在了地上。 她一回翰林院,张松便吃惊道:“度闲你去哪儿了?到处都找不到你人。” 崔令宜深沉道:“方才忽然有了些灵感,便一个人出去走了走,一时间竟忘了时间,倒是让平谨兄担心了。” “……”张松嘴角抽了抽,“还是你厉害,上个茅房都能上出灵感来——莫非你今年也打算给翰长写一篇祝寿文章?”【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崔令宜愣住:“啊?什么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