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朕皇陵远亿点》 1. 第一章 《离朕皇陵远亿点》全本免费阅读 赵珩是被人摸醒的。 此刻一双手正在他身上辗转游移,十指细致而肆无忌惮地碾过他腰间每一寸皮肉。 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死了几百年,早就烂得尸骨无存的皇帝,赵珩脑海中窜进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乱臣贼子胆大包天,竟敢盗挖皇陵! 此贼子一边摸一边不恭不敬地笑道:“陛下登仙而去,这些身外之物与其便宜了外面的叛军,不如看在奴婢服侍您一场的份上,”手指勾上赵珩腰间玉佩的穗子,轻轻一拽,将玉佩拢入掌中,“就都赏给奴婢吧。” 低柔话音入耳,听起来似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 说话人明明近在咫尺,声音细微朦胧得却如同相隔数十丈。 赵珩骤然反应过来,心道:臆想。 又是臆想。 自他死后不知多少年,本以为自己驾崩得很安详的赵珩突然有了意识。 但在他吃力掀开眼皮后看到的不是他那镶嵌了九十五颗夜明珠的白玉棺材板,而是一堆跪在龙床前哭哭啼啼丧考妣的朝臣。 却无一个是他崩逝前亲自挑选的托孤重臣。 三年无改父志为孝,死而复生的震惊之下,赵珩竟还有心思戏笑:朕死了不知可有三天,太子竟就把朕亲自选的忠心老臣尽数换了。 他张了张嘴,汹涌的病势不足以令他思索太多,只凭借着为帝十数年、几乎刻进骨子里的谨慎,开口道:“东宫何在?” 他病得太重,每一个字都吐得分外艰难。 在他出声的瞬间,寝殿中哭声顿止。 众人猛然转头,每一双眼睛都紧紧地盯住了床榻上瘦得不成人形的帝王。 赵珩尚未来得及看清储君到底还是不是自己儿子,眼前便黑了下去,所有思绪至此中断。 他再次醒来时仍濒死,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在床榻边哭泣的人变成了他未曾见过的妃嫔女眷。 赵珩没有开口的力气,意识只回笼了瞬间就从躯壳内抽离。 如是几十次活了再死,死后又活,赵珩已习以为常。 赵珩也曾想过这算不算时下流行话本中的借尸还魂,可从未见过谁借尸还魂至多只还两个时辰的魂。 还次次都在不同的死人身上醒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在有限的清醒中,实在找不出缘由的赵珩干脆将这一切都当成自己离世前舍不得死的臆想。 这回亦如往常。 他掀开眼皮,低头去看,但见脚边半跪着一坨绿油油的东西。 臆想之中五感迟钝,赵珩此时半聋半瞎,他迟滞地眨了下眼,勉强辨认出那东西是个着太监服饰的人。 小太监还一无所觉,又仔细地摸两把赵珩的腰,在确认他腰上的饰物都被摘干净后,手掌下移,按到了赵珩的右手上。 赵珩随他的动作看过去。 这具身体的主人生前似乎承受过极大的痛苦,双手皆紧攥成了拳,素日里养尊处优、刻意蓄起的长甲刺得掌心血肉模糊,戴着翡翠扳指的拇指被死死压在三根手指下,隐隐能从缝隙中窥见一点含血的翠色。 小太监手上用力,想掰开赵珩的手。 奈何死人身体僵硬,他掰了半天,竟连个缝都未能扯开。 他瞥了眼宫漏,又重新把目光落到了赵珩的手上,烦躁地埋怨道:“陛下生前不修德,过身后竟还是不让人省心。” 看来这位陛下不够得人心啊。赵珩饶有兴致地在心中断言。 “陛下您好歹也是太-祖爷的子孙,”小太监口中抱怨连连,“倘有太-祖当年平定天下三分的气度,何至于被逼得溃逃到陪都,连带着我们这些奴婢都得与您一起受罪。” 寥寥几句,赵珩已猜出这具身体的生平大概。 帝王虽承继大统,却无有力挽狂澜之能,叛军虎视眈眈,不得已只好携宗亲重臣南下避祸,偏安一隅。 赵珩正想着,忽觉手背上微微回暖。 正是那小太监掌心与他手背相贴,生人身上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他有些纳罕,试探地张开右手。 森白中泛青的手一颤,竟真随着赵珩的用力而缓缓松开五指。 先前醒来,他多病得气若游丝,唯有一次好似回光返照,支撑着与床边哭得几要断气的臣下谈了两个时辰闲话,将那臣子吓得脸色惨白,呆呆愣愣地望着他,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可即使是那回,他也不过是可以张嘴罢了,手臂能动还是头一遭。 赵珩欲起身,腰腹以下却毫无知觉,他甚至感受不到厚重的龙袍下有双腿存在。 小太监动作忽地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终于察觉到了头顶上静静注视着他的视线。 他脊背僵了僵,犹豫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霍然抬头。 好巧不巧,正与服毒自尽,尸体都该凉透了的皇帝四目相对! 后者弯了弯眼,朝他很和善地笑了。 在小太监的印象里,皇帝很少笑,至少很少对着他们这些奴婢笑。 乍然笑来,眉宇间经年积压的阴郁暗沉一扫而空,不可谓不漂亮。 若放在从前,他会因为皇帝屈尊降贵地一笑而受宠若惊,但此时不行,对视的刹那,小太监只觉浑身的血都发凉——皇帝已经死了! 给皇帝奉上毒酒的是他师父太监总管李纹,在半刻前被皇宫中还没来得及逃走的护卫乱刀砍死。 去摸皇帝腰间玉饰之前,他已经确认过几次皇帝的鼻息,一丁点气息都没有,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死人别无二致。 可现在,这个喝下穿肠毒酒的人居然在看他,不是死不瞑目的怒视,而是以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他。 还对他笑! 小太监只觉头皮轰然炸开,来不及细细思量,双膝已经先他脑子一步,扑通一声跪到皇帝面前,重重叩首。 “陛,陛下……”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颤得赵珩险些要听不清,“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护佑,求陛下,陛下饶恕奴婢!” 赵珩不以为忤,“起来。” 喉咙似被什么灼伤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小太监叩头的动作停住,双肩却抖得更为厉害,颤声道:“陛下。” 他知道忤逆皇帝的下场,之前的太监总管只因在皇帝喝酒后劝诫了皇帝两句,便被拖出去杖毙。 赵珩虽看不清,但听声音也知道这少年被自己吓狠了,摇头一笑,“我如今竟能令小儿止啼了吗?” 小太监一愣。 陛下说什么? 赵珩抬手,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褪下来。 纵然牵动了掌心血淋淋的伤口,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触手只觉细长,骨头还有几分孱弱的样子,皮肉细软得像个姑娘,在赵珩这个马上天子的眼中,羸弱细秀得可怜。 好像只要轻轻一攥,就能将指骨捏断在掌中。 他低头,半眯眼睛找小太监的位置。 勉强确认之后,他手一松。 一抹 2. 第二章 《离朕皇陵远亿点》全本免费阅读 在先前的臆想中,赵珩每次失去意识前还会意犹未尽话还未说完,今日却希望自己马上就去死。 心道朕一定是病糊涂了,才会生出如此不吉的臆想! 然面色殊无变化,道:“你叫什么?” 赵珩自认为和颜悦色,落到这小太监眼中却和要命的厉鬼差不多。 何谨躬身,结结巴巴答道:“奴婢,奴婢何谨。” “锦绣的锦?” “回陛下,是谨言慎行的谨。”何谨道。 赵珩想起何谨方才说皇帝生前不修德,弯了弯眼,笑道:“倒不十分谨慎。” 何谨听得出赵珩话音中的笑意,害怕非但没散,更多了几分惊惧。 虎豹临阶前,尚心情调笑,莫非是皇帝饮下的毒酒没能把他毒死,却毒伤了脑袋? 皇帝先前若有现在一半镇定,何以到了要饮鸩自尽的地步。 赵珩看不清何谨变幻莫测的脸色,他此刻连何谨都要看不见了。 干坐着等死实在无趣,赵珩随意问道:“你先前所说的叛军都是些什么人?” 舌尖发麻,他每个字都说得很缓慢。 皇帝问,叛军是何人?! 何谨被惊得一瞬间忘了惶恐,猛地抬头看向皇帝。 帝王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眉眼弯弯地看他。 青年帝王生得极好,轮廓深刻而俊美,因着太-祖母族出身北澄,大昭王族与北澄之间婚嫁不少,皇帝身上或也有些北澄血脉,传闻中异族奉蛇为神,妖异而神秘,帝王英挺无双的样貌之中就又增了几分颓靡艳气。 何谨悚然。 即便皇帝从不视天下臣民为自己子民,可大厦将倾,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怎么还笑得出来。 姬氏在曲南起兵三月后,战报日日都被八百里加急送到宫中,纵然皇帝不理朝政,也绝不可能不知道叛军的情状,除非—— 何谨浑身巨颤,除非面前人根本不是皇帝! 九五之尊亦不过肉体凡胎,只要是人,饮下毒酒就不会不死。 眼前人既非皇帝,那他是什么? 卡在肌肤间的翡翠愈发冰冷,森森寒意刺得何谨不住地发抖。 何瑾想起守夜时,同伴的几个小太监觉得干站着无聊,便聚在一起讲志怪异事。 说那修为高深的妖物,最最喜欢披起美貌皮囊,来蛊惑玩弄人心。 赵珩虽看不清何谨的表情,缺能猜到自己将这少年吓得不轻。 他可不愿意之后的一两个时辰都在何谨惶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中度过,于是语调放得更缓,几乎是循循善诱了,笑问道:“为何不言?” 何谨双膝发软,扑通一声伏跪在地,急声道:“陛下,叛军名靖安军,原是曲州驻军。先前国舅与曲州守起了龃龉,”他生怕说慢了一点就被眼前的妖物剥皮剔骨,“之后曲州守,便是这叛军的头目,竟自封靖安将军,鼓动曲州军与他北上,打着靖难安平的旗号谋反!” 赵珩唇角的笑意稍敛。 子不语怪力乱神,赵珩自知无论如何也难以弄清他为何能屡屡醒来,便干脆将短暂清醒中发生的一切都当成臆想。 倘若,不是臆想呢? 赵珩垂眸,语调愈发和缓,“昔日朕……太-祖曾言曲州乃咽要所在,兵家必争之,太-祖御极后立训,明言非赵氏宗亲不可为曲州守,竟是祸起萧墙了吗?” 何谨不知眼前身份不明的鬼魅之物怎么会对太-祖皇帝的往事一清二楚,恐惧更甚,忙道:“陛下,曲州守并非宗亲贵胄,而是您违制简拔,简拔的官员。” 好,特别好。 不是同室操戈,乃是引狼入室。 赵珩本想扯唇一笑,奈何他能动的部位愈发有限,只勉强勾出了个似笑非笑的模样。 何谨道没敢看赵珩的表情,赵珩既没让他停,他就将自己所知全说了出来,“他不仅领兵入京,还派兵大肆寻找太-祖陵寝,奴婢听奴婢义父说,此逆贼打得是挖坟掘尸的主意!” 太-祖皇帝本人:??! “谁的陵寝?”赵珩险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谨战战兢兢有问必答,“太-祖的陵寝。” 逆贼安敢! 赵珩想拍椅而起——没起来。 赵珩经历过群雄并起,诸侯割据的乱世,王侯们沉溺于享乐,要死后也如生前一般欢愉,遂以山为陵,将陵墓修缮得极尽豪奢,陪葬品更数不胜数,于是,这些高陵大墓就吸引来了些诸多盗墓贼。 赵珩绝望地闭了下眼。 若能只盗取陵墓中陪葬珍宝便离开,这盗墓贼也算得上矜持守礼,但昭人习俗是给死者以金玉裹身,口含明珠下葬,他的太子是万里挑一的孝顺儿郎,赵珩嘴里含的东西有多价值连城他自己都不敢想。 既为财物而来,怎能放过搜刮他的尸身? 难怪国师说他二百年后有一大劫,他还想着生前无需在意身后事,就没有理会。 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无半点识人之明。”赵珩有气无力地喃喃。 纵然此人不一定是皇帝,何谨溜须拍马的习惯已深入骨髓,下意识劝道:“姬氏心机深沉,最善作伪,莫说您一时惜遭了蒙蔽,就是太-祖这般英雄人物,不也在姬循雅自尽后还给姬氏加恩封王,若非有太祖的先例,您也不会轻信姬氏。” 天下初定,尚有未宾服之地,朕对怀柔对待姬氏意在笼络人心——赵珩思绪忽地顿住,不可置信道:“你是说这位所谓的靖安将军,是姬氏族人?” “是,”何谨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觉得殿中阴冷不少,“正是本代承恩王。” 赵珩被生生气笑了。 这就是他的好儿孙,当真有出息。 何谨觑着赵珩的脸色,正要开口,忽闻一阵震天喧腾。 马蹄声笃笃而来,听声音,竟越来越近。 靖平军入城了! 何谨脸色惊变,他迅速看了眼宫漏,竟比李纹告诉他的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 何谨咬了咬牙,心道是我蠢。 李纹若真有通天之能,岂会死于乱刀之下,被砍成一滩肉泥。 万千军马渐次入宫,饶是赵珩这样的半聋也听得清,他眨了眨眼,勉强确认了跪在他面前的少年的位置。 他说:“你来。” 何谨不想过去。 如不是这妖物附在了皇帝身上非要问他话,他也不会浪费许多时间,以至于现在想跑都跑不了。 但他不敢不过去。 他胆大包天地拿余光瞟了眼皇帝因渗血而泛着靡红的嘴唇。 触目所及,薄唇染朱,更衬得牙齿森白,简直与话本册子中妖精鬼物一模一样。 若他不过去,说不定这妖物就会现出原形,将他的心挖出来吞了。 何谨膝行上前,仰面去看皇帝。 后者似是虚弱得厉害,连弯腰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出。 何谨心道说不定是这妖物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不配令他俯身呢。 “庆安亭可还在?”赵珩忽道。 何谨连声道:“在,在。” “庆安亭对面的千层石山,”赵珩已经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从北向南数第十一块石内是空的。” 何谨巨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赵珩,缓了一息才意识到这是皇帝告诉他出路的意思。 “陛下,”他顿了顿,柳暗花明绝处逢生的狂喜逼的他心头狂跳,话音有点发抖,“奴婢搀……” “空隙极狭窄,只够一人侧身通过,出口在城外,”赵珩微微笑,打断了少年的虚情假意,“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种 3. 第三章 《离朕皇陵远亿点》全本免费阅读 欺君罔上的逆臣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臣入城前,听闻陛下受奸人蒙蔽,误解了臣的一片赤诚之心,”许是体恤赵珩是个半聋,他慢条斯理道:“恐惧之盛,竟到了要饮药自尽的地步,今日得见陛下天颜,方知流言荒谬。” “陛下胆略过人。”另一只手顺着赵珩的下颌向上摸去,他指尖上蹭了皇帝方才吐出来的血,沾了血的铁器滑腻而冰冷,在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红痕。 言辞恭敬,动作却轻慢至极。 被铁甲包裹的手指一路游走,肆意亵渎着他口中的帝王。 被臣下如此欺辱,皇帝但凡有二三分骨气,都无颜苟活于世。 赵珩当然没有——没有骨气。 大昭朝的开国皇帝,在面对着几已占据他半壁江山的逆臣,勉强将自己从起死回生的狂喜中抽出来,喘了口气,慢慢道:“姬将军谬赞。” 他的话音里竟还带着笑。 赵珩想忍,但没忍住。 姬将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皇帝,从他的角度看,帝王这幅模样实在说不上有何种威仪,因玉带被解下,皇帝的朝服散乱得不成样子,只要他稍稍低头,就能看到一截被素色里衣遮挡着的腰。 姬将军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向上一移。 看脸,皇帝就更狼狈了。 他之前因靖平军一路穷追不舍,日日夜夜借酒消愁,只待酩酊大醉之后才能睡着,长期纵酒少食,他消瘦好些,眉骨愈显棱棱。 面色惨白,几无血气,皇帝浑身上下所有的血色都堆在了唇角和耳边,不过,是流出来的那种。 此时此刻,他看居然还是乐呵呵的。 亡国近在眼前,皇帝到底在高兴什么? 姬将军几乎为皇帝的没心没肺感到惊异了。 包裹着赵珩喉咙的手掌轻轻一拢,姬将军问:“陛下在笑什么?” 他用的力气恰到好处,足够赵珩不被憋死,但每吸一口气都艰难得要命。 赵珩无神的眼珠转了下,目光在扼着他喉咙的手上一闪而过。 “朕在笑,”赵珩道:“姬将军果然青年才俊,今日朕见将军,开怀之至,难以,”他咳嗽了一声,唇角渗出一片黑红,“掩饰。” 疼痛如丝刃,细密缠绵地裹住了赵珩的五脏六腑,随着他呼吸起伏间,切入身体,割得皮肉散落,鲜血淋漓。 赵珩疼得小指蜷缩,面上的笑容却有增无减。 污血顺着嘴角淌下,从下颌到脖颈都染得黑红。 皇帝素日养尊处优,甚少出门,生得比寻常男子白好些,加之中毒失血,未遭血液濡湿,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浓艳的红黑两色间,偏偏生着一截雪白的脖颈。 脖颈纤细,大半被扼住,铁器碾着肌肤,在边缘了压下道道带着花纹的淤红。 倘他想,只需再用一点力,就能生生掐断皇帝的颈骨。 姬将军俯身,在皇帝耳边道:“好……” 好什么? 声音极轻,赵珩听不见。 一缕热气拂过耳垂。 赵珩不适地皱了下眉。 先前喘气冷得像个死人,突然活了,让人免不得震悚厌恶。 “那陛下,”姬将军问:“可想再开怀些?” 掌下脖颈浅青色的血管因疼痛贲鼓,可怜兮兮地跳动着,长指一搭,姬将军刻意碾了两下,仿佛能感受到下面汨汨流淌的鲜血。 赵珩不想都知道此逆臣贼子绝对说不出什么好话,断然拒绝,“不必,朕见到将军已是欣悦至极,乐极生悲,朕……” 手指施力。 赵珩有气无力地咳了声,朝姬将军吐了一小口血。 心道你不让朕说,还装模作样地问个屁。 他没力气,大部分都淌到了自己下颌上,还有一小点点,飞溅到了姬将军洁白的面颊上。 姬将军毫无防备,又腥又甜又苦的血腥气倏地在鼻尖炸开。 他眸光沉了沉,抬手将脸上的血抹去。 姬将军微笑着说:“臣就在曲州,不知京中风貌,陛下可喜欢出宫吗?”他不需赵珩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自昌平皇帝以来,朝局动荡,官府加税频频,生民之苦,可想而知。” 他垂眼,看向赵珩。 他睫毛长且密,微微垂眼时,如同展开了把小扇子。 有长睫遮挡,他的眸光就显得没那么锋利泠然了,这般安静看人,透出了些诡异却美丽的娴静。 倘若赵珩看得见,一定会觉得这鬼气森森还要竭力批人皮扮君子的模样很眼熟。 赵珩哑声道:“是朕之过。” 他认得坦然。 既然用了赵启的身体,只要他还当一天皇帝,赵启干的那些破事就不可能全然与他无干。 最重要的是,这是他一城一池奠定的基业,他既醒过来,还占了这么个得天独厚的身份,要他罢手,绝无可能。 姬将军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承认,一笑,继续道:“人皆向往太平盛世,譬如太-祖初建国时,连说书先生,现下都更爱讲太-祖故事,臣起兵前,还去听了本讲太-祖的书。” 他的语气太怀念,赵珩怔了一息,神情流露出了几分古怪。 若非脖子还在姬将军手里,他一定会笑出声。 难不成,这位以靖难平叛之名起兵的姬将军还是个对昭朝现状痛心疾首的忠臣良将不成? “第一回开篇说的是,先朝意气绝,太-祖提枪入秦关,”姬将军手上用力,轻而易举地将皇帝拽了起来,“陛下是太-祖后裔,是否很仰慕太-祖?” 赵珩毒发疼得已经感受不到这点难受了,他掀开眼皮,做出了个和姬将军对视的样子。 赵珩诚恳地提议:“将军已经谋反了,眼下戍守阖宫的兵士皆唯将军命是从,朕的身家性命将军予取予夺,”他一口气说的太多,差点没把自己累死,可能是缺氧导致的幻觉,他竟品出了苦中作乐的快慰,“不过在将军一念之间。” 姬将军还是笑,“哦?” “何需装模作样,”赵珩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拍了拍姬将军扼着他脖子的手,很苦口婆心,“要杀就杀了,太-祖可不想见朕。” 说那么多废话,不就是要他去死吗? 在赵珩一口气说完后,他感受到姬将军目光利利地刮在脸上。 姬将军看得很慢,好像第一次见皇帝似的,目光如有实质,一寸一寸地在他脸上碾过。 他极细致,在赵珩没有神采的眼睛上停留了许久。 赵珩觉得这是被他说破心思的恼羞成怒。 姬将军幽幽叹了口气,“既然陛下一意如此,臣不敢阻拦。” 朕一意如此什么了! 听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没见过几个臣要君死的。 赵珩喉间凝着一团血气,说话愈发艰难,他干脆将眼睛闭上省力,“皇陵还未修好。” 姬将军张口欲言。 却听赵珩又道:“将朕埋太-祖泰陵中吧。” 姬将军用力的手一顿,再开口时,语气可谓柔和,“陛下说什么?” 却半点松手的打算也无,大有赵珩说的话他不满意,就将赵珩直接掐死之意。 “朕说,”赵珩头软绵绵地低着,“将朕埋入泰陵。” 姬将军唇角的笑登时烟消云散。 皇帝知道他遍寻太-祖陵墓,他在拿太-祖陵,同自己做交易。 手指蹭过赵珩脖颈上的血,将他弄得更脏。 更狼狈。 当真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姬将军一眼不眨地看着已近垂死的赵珩,饮过毒酒,连神智都不清了 4.第四章 《离朕皇陵远亿点》全本免费阅读 赵珩再醒来已是翌日。 赵珩尚在半昏半醒间,痛楚连绵不绝,他疼得闷吭一声,睡意散去了大半。 赵珩缓缓睁开眼。 一片漆黑。 嗯? 赵珩又眨了眨眼,再睁开仍无半点光亮。 他抬手,朝自己的眼睛摸去,触之只觉异常冰凉柔滑,不是皮肤,而是,他捏了捏垂下的料子,而是一条黑绸。 黑绸被缝成了条中空带子,内里放着解毒化瘀血的药材,敷在他眼睛上凉意徐徐,却不觉得刺痛。 想来是昨日他昏过去后,姬将军命人给他敷的药。 赵珩一手玩着脸上绸带,一手往身下摸。 他对自己下手没轻没重,一寸一寸按过去,碾得掌下皮肤泛起了层红。 赵珩心道伤口少有。 多是被大力拖拽撕扯所致的挫伤,伤处皆上好了药,包扎得极妥帖。 赵珩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意料之外的药味滚入口中,酸涩交织,苦得他皱眉。 连皇帝被瓷片割破的嘴唇都用了药,赵珩随口感慨一句:“好心细的大夫。” 话音出口,哑得连赵珩自己都怔了几息,自昨日醒来后他就滴水未进,又和姬将军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眼下喉咙火燎般的疼。 周遭寂静,无半点人声。 赵珩缓了缓,勉强撑着起身,欲这么瞎着下床,试试能不能摸到杯茶。 赵珩腿不动则已,一动就…… 赵珩直挺挺地砸回床上。 根本动不了! 他的腿本先前就没有知觉,赵珩躺着时双腿沉且冷,他本以为是毒素侵体所致,不料他一动,就听到了一阵响动。 “哗啦——” 是铁链碰撞的脆响。 赵珩绸带下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呆滞。 他不可置信地用手按上双膝。 原本该是膝骨的位置,此刻被一圈冰冷的缚具取代。 这副锁链做的极精巧,缚具与皮肤之间留了恰到好处的空隙,足够亵衣穿过其中,不至令玄铁磨伤皮肤,又不笨拙宽大,倘被缚者穿上外袍,不盯着瞧,难以看出他身上还戴着一副枷锁。 手指碾过缚具。 赵珩震惊。 这个造孽东西上居然还刻着花纹! 赵珩表情扭曲了一瞬,他一点一点摸过枷锁上的纹饰,感觉到手指下的花纹边缘张扬狭长,勉强能辨出是某种鸟的羽毛。 凰羽。 赵珩不猜都知道锁链上刻的是什么。 姬氏没灭国之前以周为国号,周人崇凤,其祭祀的图腾便是凤凰。 凤凰在周国地位尊崇,与凤相关的图样纹饰便只有姬氏王族能用。 这幅缚具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赵珩当年觉得姬循雅无论发簪衣袍还是剑鞘马鞍,周身所用之物凡空白处皆有凤凰羽为饰已经够脑子有病了,不期数百年后姬氏的后人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姬循雅要是还没投胎,一定会把此人引为知己。赵珩腹诽道。 时隔百年,他又被姬氏于小处上的极尽细致给震撼了下。 虽然权臣手中发号施令的傀儡皇帝要有做傀儡的自觉,被控制失去自由都是常事,但,赵珩喃喃:“绑着朕究竟有何必要?” 以他的身体状况,哪怕身上什么东西都不放,他都未必爬得出寝殿。 赵珩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有人吗?” 回声出来。 赵珩:“……这不会是地牢吧?” 朕只是一个可怜的瞎子。 他抬头,落在脸上的阳光告诉他,他还没凄惨到被押入暗室囚禁。 “嘎吱——” 赵珩收声。 门打开,脚步声由远而来。 门又被从外轻轻阖上。 赵珩歪头,转向声音的方向。 他看不见。 来人却看得清晰。 乌黑的绸缎蒙在眼睛上,从耳边绕过,自后脑处系上。 或许是怕赵珩慌乱之中扯下绸带,贻误治疗,绸带被系成了个死结,余下的黑绸垂落,混在皇帝散下的长发中。 赵珩张口,“是谁?” 唇瓣开阖。 他唇上本没什么血气,却在眼上的乌黑映衬下,显出了几分颜色。 浓黑、洁白,还有,星点水红掺杂其中。 反差鲜明得刺目。 来人脚步未停,大步走到他面前。 药气扑面而来,赵珩下意识屏住呼吸,旋即又放松了。 倘若姬将军改变主意想杀他,不必用这么迂回的法子。 药味萦绕在鼻尖,赵珩自醒来后就一直被各种苦药熏着,觉得此人身上的味道也不难闻,苦中又带了点沉水木的香气,颇像赵珩生前亲自挑选过的一块沉木棺材板。 得不到回应,赵珩亦不着急,道:“这位,”他不知是男是女,思量一息,“爱卿,能否给朕倒杯茶?” 有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赵珩脸上,审视般地打量。 如同在衡量他所值几何。 赵珩微微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再从容值钱点。 不至于被活活渴死。 这人看了他片刻,转身而去。 赵珩郁闷道:“爱卿,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就算要走,也先……” 他停住。 赵珩听到了茶注入杯中的水声。 须臾之后,他端着水回到床边。 赵珩仰面,安安静静地等着。 赵珩双眼被黑绸蒙住,他身上那种深入骨血的恣意不逊就少了大半,仰头静候时,看着还有几分难得可贵的乖顺。 一杯茶贴到赵珩唇边,微微倾斜,似乎要喂他。 这感觉太微妙,赵珩只有上辈子垂死时被太子这样侍奉过,他伸手,想要去拿茶杯。 手指还未碰到杯壁,茶杯就一下被移开。 赵珩挑眉,有些猜不准此人的意思。 赵珩放下手,茶杯又回到唇边。 既然对方执意要喂,赵珩也不再推辞,干脆不再费力撑着,往后一仰,躺靠在引枕上。 他启唇,微一颔首。 姿态悠闲得不像受制于人,倒似在示意自己没有眼色的仆下过来服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