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休的前夫失忆了》
1. 第1章
西鹭缓缓睁开眼,周围漆黑一片。
身为妖族,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渊,也能将周遭看个大致。
此刻却像瞎了眼一样……
她试图起身,如此简单的动作却耗尽所有力气。最终躺回地上,一浅一深地喘着。
上回醒来,也是半瘫不遂地躺在这里,使不出几分力来。她不知自己在这个叫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地方昏睡了多久,最后的记忆是与澜生去西海参加龙王的寿宴,宴席散罢,二人在回家途中吵了一架。
那天她喊出:“我今日就与你了断夫妻关系!”便撇下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她一头扎进茫茫云海,飞得漫无目的。等冷静下来,放眼望去尽是陡峭险峻的黑崖,犹如一根根拔地而起的万仞苍剑。
那天恰逢暴雨,她暂在山腰寻了个山洞避雨。进入山洞不久,她困乏无比,本打算闭眼歇会儿。怎料一觉醒来,就浑浑噩噩地躺在这里。
起初她大声呼救,可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任何回音。
“想我年纪轻轻,不会要困死在这鬼地方吧!”
西鹭长叹,心想自己蹉跎千年,非但没修成如父亲那样的大妖,以后也没机会继续随父王出征北方,拿下狼族,见证空桑山统领四方妖族的壮业!
不仅如此....
“我要是死了,澜生不就成了鳏夫?”
当初父亲死活不同意将澜生记入族谱,她便悄悄潜入宗祠将族谱偷出来,自行记下。虽说入了族谱,澜生会受到四方六合的妖族庇护。但依照规矩,若非她亲自找长老除名,澜生这辈子就得守寡。
她也是没料到自己会比一个凡胎成仙的道士死得早.....
“神仙的寿命也不短,我若挡了他往后的桃花运,岂不造孽?”
西鹭正自责,忽然间,一束冷光嗖地照她脑门射来,犹如一把明晃晃的剑,陡然劈开眼前的黑暗。
光线迅速扩散,眼前的光景渐渐明朗,周围散开的滚滚浓雾进入她的视野。
这才知并非自己眼睛瞎了,是有人用这迷雾将她与外界隔绝,且用些手段压制了她的力量。
西鹭眯着眼,寻思自己平生与谁结了恁大的梁子,要将自己置于这般境地?目光不经意掠过右侧,就见前方光影中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四周光线依然微弱,无法看清对方五官,但那轮廓和身姿绝对错认不了!
西鹭惊喜不已,庆幸丈夫终于寻过来,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她费劲地爬起身,忙唤:“澜生?”
他却半晌不动,也没作任何回应。
难道因为光线不佳而认不出自己?西鹭便朝他摆摆手:“我腿脚使不出力,快来扶我一把!”
可他像一尊定住的雕像,仍然不动。
直到面前迷雾散去大半,他的样貌清晰可见,确实是澜生,她没看错!
可他神情异常平静,仿佛对面躺着的不是自己结发妻子,而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西鹭也渐渐从他眼神中察觉出一丝怪异——他似乎在观察自己?
蓦然间,她脑子里迸出两人昔日的一段对话——
“假如有一天我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办?”那次她借着酒意,故意逗弄他。
“将你关起来。”澜生回得毫不犹豫。
她不由联想到离开西海那日,她一气之下说要了断夫妻之情。所以他记在心里,一路尾随,最后趁她在洞内熟睡,施计将她困在这儿?
‘将你关起来’——她以为是句玩笑话,如今竟成了真?
西鹭被心中猜测惊出冷汗,她怔怔望着前方的男人,气息都乱了:“是你将我囚在这里?”
见他还是不应,西鹭怒火中烧:“有胆做,怎么没胆回答?是不是你将我困在这里的!”
他终于开口,一声不轻不重的:“是我。”就如一记不留情面的巴掌,将她扇得目瞪口呆。
她固然怒意难遏,可眼下不得不暂且咽下这口气,遂收敛情绪,好商好量地说:“你现在将我放了,我尚不计较你囚我之事,往后也不与任何人说起,与你好聚好散。”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他问:“非散不可?”
西鹭冷笑:“你觉得我们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夫妻?”
话音刚落,澜生突然闪身抵近,在她身前蹲下来。
她仰起头来,视线刚刚掠过他的下巴,没来得及瞧见他的脸,胸口猝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她立马弓着身。
低头一看,他的手竟刺入自己的胸膛。
西鹭骇然失色地看着他掏出了自己的心脏,血淋淋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心脏还在鲜活地跳动.....
不知是身体太痛,还是他残忍的举止更叫她心痛难忍,剧烈的痛感令她喘不过气来,并急速地摧毁她的意识。
她连喊痛的气力都没有,终是撑不住,失力地往旁边栽去。
倒下的瞬间,澜生接住她双肩,将她托在怀里。
西鹭恍惚间想挣脱——掏我心窝,将我囚禁!还有脸抱我?
“臭不要脸!”她忍不住骂出来。
“谁不要脸?”有人回一句。
“澜生不要脸!”她接过话。
“姐夫怎么能不要脸呢?你当初就是看上他那张脸才死活要拿下他,这事我可最清楚!”
是个女声?
西鹭这才清醒过来,挣扎片刻,终于掀开眼皮,突如其来的光亮令她不适地眯起眼。
“阿姐!”一张明媚俏丽的脸蛋凑到跟前,眨巴着一双泪眼,激动不已:“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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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鹭愣了愣:“蛮蛮?”
路蛮蛮猛地扑过去,趴在她身上哭起来。一会儿说自己这些时日等得好焦急,一会儿又埋怨她怎么这么久才醒。
路蛮蛮是血雀族,因自小被父亲托付在空桑山,遂与西鹭一块儿长大,二人情同姐妹。
西鹭此刻可顾不得姊妹情深,毕竟刚才明明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转眼回到了空桑山?
“蛮蛮,我有话要问。”她的话及时止住了路蛮蛮的眼泪。
蛮蛮抹了把泪脸,知道她要问什么,遂解释:“去年你离奇失踪,大家找了一年才将你找回来。可你始终昏迷不醒,各路神医都来了好几个,也是束手无策。又是大半年过去,阿姐可算醒了!”
她破涕为笑:“族人都心系你的安危,我得赶紧将这好消息带出去。”
路蛮蛮起身要离开,袖口被西鹭扯住,“你说我离奇失踪一年?回来后又昏迷了大半年?”
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只昏过两回,顶多过去三五日,怎会不省人事达一年半之久?
路蛮蛮点点头,便将当初西鹭负气离开后的事娓娓道来:“姐夫以为你气消了就会回去,便在八风岭等着,可他空等一宿也不见你回去。他猜你许是回了空桑山,遂连夜赶至,也寻不见你,这才察觉不对劲。那年姐夫和妖帝是又急又慌,走南奔北四处寻人,终于将你找到。”
“是姐夫找到的!”路蛮蛮强调道:“姐夫将你带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枯瘦如柴,我都差点认不出了,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西鹭问道:“他在哪儿寻到我的?”
她摇摇头:“姐夫将你交给妖帝后,便匆匆离开了空桑山,至今也没现身。听妖帝说,他确实受了伤,需闭关休养一段时日。”
西鹭心中冷讥——澜生非但囚禁我,甚至掏我的心,居然还有胆将我送回来?
掏心....
想起这事,她急忙伸手贴住胸口。
只一瞬,便感应到胸腔内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她不由松一口气,却大为费解:心脏不是被澜生掏出去了吗,怎么还完好地在体内?
仿佛那次经历只是一场噩梦。
可胸口残余的剖心断骨般的痛感明确地提醒自己,那一幕切切实实地发生过!
澜生为何在掏去她的心脏后又将其复原,只有他自己知晓……
路蛮蛮见她捂着胸口,不由担心:“阿姐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叫医师?”
西鹭攥了攥手掌,忽抬头:“帮我拿纸笔来。”
路蛮蛮不明所以:“要纸笔做什么?”
“写、休、书!”她一字一顿说出几分凶狠。
“休书?”路蛮蛮睁大了眼。
可她还没来得问,门口传来一声喝问:“你方才说什么!”
2. 第2章
路蛮蛮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目光却没离开前方紧闭的屋门。
半晌过去,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等得她好不焦急。
“唉.....那父女两还没聊完呢?”她禁不住嘟囔:“妖帝也忒见外,居然设下结界,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
她猜,里头两人谈话的内容多半和西鹭方才提到的‘休书’有关。
遥想三百年前,素来自在不争的西鹭,为了要与凡界的一个无名道士成婚,闹得三界尽知。
西鹭为澜生所做种种,经这百年流传,已然成了外族口中的佳话。听闻她壮举的男女,哪个不钦佩她为爱一博的果敢。
当年的一切,她可都看在眼里,所以才难以置信——澜生可是西鹭历经千辛才带进门的夫君,怎会突然弃了他?
只怕此刻正在屋内的妖帝同她一样,也是满头疑惑。
更令她不解的是,妖帝刚才听见西鹭要写休书,神情间看起来却有些慌?
三界皆知,妖帝向来不喜欢澜生,当初为了阻碍二人成婚,他可是提着澜生怒奔地府,直接将他扔进了畜生道。西鹭赶到后,二话不说跳进去,折损百年修为才将人给捞回来。
妖帝当时吓得魂不附体,最终不情不愿地同意了这门婚事。
在这世上,妖帝必定最赞同西鹭休夫。若是知晓西鹭有这般念头,以防夜长梦多,保不齐他还要亲手写好休书,再欢天喜地交给澜生。
如此看来,妖帝刚才怎会面露慌色?
“着实奇怪.....”路蛮蛮纳闷中,屋门吱呀一声,妖帝推门走出。
他将门关上,转身箭步似飞,眨眼立在她的面前。
“我去一趟八风岭,你多陪陪鹭儿。陪她聊聊天南地北,谈谈这些日子三界趣闻也罢,你自有你的法子转移她的心思。这两日切记稳住她的情绪,莫留空暇由她胡思乱想。”
妖帝发话,路蛮蛮哪敢不应,小声问道:“帝君是要去找姐夫吗?姐夫出关了?”
妖帝叹道:“这事重大,他怎么都得出关。”
路蛮蛮点点头,确实重大,休夫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忍不住好奇:“妖帝的意思,是不同意阿姐将姐夫给.....”
她壮着胆追问,可一个‘休’字刚刚滑过舌尖,就被妖帝的略带愠色的眼神给压回去。
“鹭儿昏迷太久,脑袋不大清醒,你在她面前不要说起这事,也别与任何人提及。只须将她稳住,两日内我必定赶回来。”方才还是平心静气,这会儿妖帝显然严肃几分。
路蛮蛮即刻闭嘴,一一应下。
***
妖帝离开后,西鹭每天该喝药的时候喝药,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言语间也瞧不出半点异常。
路蛮蛮以为西鹭是因昏迷前与澜生吵过架,还未消气,冲动之下才有了休夫的念头,过两天冷静下来就好。
转眼到了第三日,妖帝还没回来,事态急转直下.....
这天,路蛮蛮如常在药房等药师熬药。等她将汤药端过去,刚要进门,就见西鹭的侍从——烛雁恰从屋内出来。
烛雁对她行个礼,便匆忙离开。
路蛮蛮瞄见她手中的信纸,并未多想,可进屋看见西鹭正在收拾桌上的笔砚,她顿感不妙,“阿姐写的什么交给烛雁?”
西鹭头也不抬:“休书。”
平静的语气却将路蛮蛮吓得面色一白:“所以烛雁拿着休书.....”
她没敢问下去。
收好纸笔的西鹭起身接过话:“我叫她将休书带去八风岭,务必亲自交给澜生。”
路蛮蛮双腿发虚,一个不稳,碗中的药水洒出一半。
西鹭走过去,端起汤药一饮而尽。将碗放下后,笑着安抚道:“莫慌莫慌,这事由我做主,父王怪不到你头上。”说罢,便往外走去。
“阿姐去哪儿!”路蛮蛮慌忙喊住她。
“去宗祠,叫长老将澜生的名字从族谱中除去。”她步子踏得又快又大,转眼就出了屋。
“阿姐,你、你....”路蛮蛮着实吓得不轻,磕磕巴巴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来真的啊!
***
空桑山位于地界东南,是万妖之首——鸾族的栖息地。
空桑山的正东面有座依山而建的宗祠,外有方圆百丈的长生台。每当族内有大事宣告,或是祭拜先祖,族人才会聚集在此。
今日大家熙熙攘攘挤在这悬于山崖半腰的长生台,一非祭拜,二非长老召集,皆因听闻长公主正在宗祠内——说是要将帝婿从族谱上除名。
“公主当真要这么做?”
“听说公主已派烛雁将休书送去了八风岭。”
“休书都不肯亲自去送.....看来是铁了心要休那道士!”
“怎么还叫‘道士’?他早已超脱凡身,得道成仙,如今是个地仙。”开口辩驳的是在场唯一的外族,路蛮蛮。
她与西鹭二人亲同姐妹,鸾族便当她是自家人。既是自家人,争起来也不含糊。
“他能成仙,还不是靠公主?不然凭他那点修为,修一辈子都成不了仙!”
“你们....”路蛮蛮气得涨红了脸,扭头哼道:“你们就是对姐夫有偏见!”
对于休夫除名这事,鸾族大多是喜闻乐见的。
毕竟当年西鹭初遇澜生时,他还是个心智有损,道行甚浅的小道士。莫说是鸾族无法接受,整个妖界都为之震惊。
而当初不认可这门婚事的,自然包括此时正坐在宗祠正堂的三位长老。
*
西鹭从左扫到右,将端坐在上位的三人看了又看,百思不解:当年长老们可是铆足劲劝我三思,怎么我今日过来除名,却一个个面露难色?
“今日若要除去其他人的名,我们尚能做主,可帝婿的名分....”三人面面相觑,俱道:“还是等帝君回来吧。”
“不论父王回不回来,澜生的名我都得除。”西鹭见他们抿着嘴,谁也不肯开口,又道:“休书我已写好送去,便是与他解除了夫妻关系,族谱还能留着他的名字?”
三位长老锁着眉头,最终大长老开口:“若非做出大恶之事,亦非公主再婚,这名字要留也是可以的。”
西鹭腾地站起身,将袖子一撸,一副干仗的架势惊得三人也纷纷起身。
西鹭却只是伸手:“劳烦三位长老将族谱拿来,我自己除名,事后我会与父王解释清楚。他早就巴不得我休了澜生,非但不怪你们,还会万分感激。”
“公主……此事须再三思量啊!”二长老劝道。
西鹭自小无母,年幼时期,妖帝事务繁忙,抚育之事主要由二长老负责,所以二长老的耳根子最软。
见西鹭执意要离婚,她不忍道:“唉!要不将族谱拿出来吧!”
大长老对她使个眼色,欲再坚持,就听外边众人齐声高喊:“帝君!”
三人顿时惊喜:妖帝回来了!
人未至,浑厚的声音即刻传来:“当初你潜入宗祠偷出族谱,非要将他的名字刻上去!如今又不顾长老劝说,强行除名....”
三人期盼中,妖帝踏入正堂。
刚进门,他的视线便落向西鹭,厉声道:“你想刻就刻,想除就除,是要拿族谱来练笔吗!”
西鹭本想着趁他回来前赶紧将这事办了,这下可好,被当场逮住。
“我看你并非对族谱不敬,你是越发不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妖帝一边朝她走去,一边斥责。
三位长老依次步下台阶,朝他行礼。
妖帝颔首罢,正要继续训斥。西鹭忽然气势凛凛地大步走过去,直逼妖帝身前两步方停。
三位长老立在侧位,大气不敢喘。
妖帝脸色一沉:“怎的?你还想大逆不道与我斗一回不成?”
话音刚落,西鹭咚地跪下,膝盖砸得又重又响,紧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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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伏地磕头:“父王!孩儿知错了!”
这番举止着实令妖帝当场呆住,三位长老也是吃了一惊。
当初为了与澜生成婚,她与妖帝闹翻脸,纵然到了反目的程度,她也没跪下认过错。
今日为了除名,跪得毫不犹豫……
妖帝习惯了固执的、倔强的女儿,此刻面对她服软的样子,他一时竟无措。
二长老见不得西鹭受委屈,可又不能当着妖帝的面插手他们父女间的事,只得心里默默叹气。
妖帝又哪里舍得她磕头下跪,但需阻碍她除名,遂摆出长辈的威严,反问:“你哪里错了?”
“我虽执意要与澜生断绝夫妻关系,但不该逼迫三位长老拿出族谱,更不该忤逆族规,擅自修改族谱。”
说罢,抬起头,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展露在几人面前。
二长老哪里见过她哭成这样,再顾不得身份,恳求妖帝:“公主昏迷那些日,我等与帝君一样,只盼她平安无事。而今她终于醒来,铁了心要离婚,我们为何不遂她意愿,莫要耗她心神啊。”
妖帝也是无奈,自家女儿打不得,见其落泪又心疼,还能怎么办?
他长叹一口气,强装的冷硬彻底作罢:“为父实在不愿你我之前再生间隙。”说着,将她扶起来,执袖抹去她脸颊的泪,道:“你若执意要与澜生断绝夫妻关系,便遂你意,除名吧!”
西鹭即刻破涕为笑:“谢父王!”
***
夜里,星辰寥寥,月色正明。
“阿嚏!”正坐在院子里煮茶的西鹭揉了揉鼻头,今晚的喷嚏打得有些频繁。
“想必姐夫收到了休书,正在那头抱怨你抛弃糟糠之夫!”既然妖帝已同意除名,路蛮蛮再不避讳。
西鹭专心添茶:“我须提醒你,往后直呼‘澜生’即可。”
蛮蛮努努嘴:‘姐夫’说习惯了,一时嘴快。
她双臂压在案几上:“妖帝当真同意了?”
西鹭点点头。
“所以....姐夫。”路蛮蛮顿住,赶忙改口:“澜生的名已经被你除了?”
她却摇头。
“既然答应,怎未除名?”路蛮蛮没明白。
西鹭将斟好的茶递给她,抬眼道:“依照族规,他需亲自到宗祠与我一起拜过祖宗,同祖宗传达缘由,才可除名。我已派烛雁去八风岭,叫他三日内赶过来。”
缘由.....路蛮蛮心思一动,端起茶杯,小声道:“阿姐,我有一事不明。”
“我知你何事不明。”西鹭笑问:“不就是好奇我为什么要休了他?”
路蛮蛮忙不迭点头,却不急着饮茶,一心想听答案。
西鹭盖上铜片,铜炉内的火光在她眼中渐渐黯淡下去。
她给自己斟一杯茶,才回道:“不爱了。”
路蛮蛮差些收不拢嘴巴:“不爱了?!”
“嗯。”西鹭轻声应道。
路蛮蛮呆住,试图从她眼中瞧出心虚,可她神情淡然,寻不见半点异常。
“绝不是这个原因,这听起来不合情理。”
“我已如实回答,你却不信,不如你给我编排个合理的原因?”西鹭端起茶杯,浑不在意地品茶。
路蛮蛮想要追问,半空忽然传来急速的振翅声。二人抬头望去,就见一只红头雁正快速往这儿赶来,且慌忙喊道:“公主,不好了!!”
红头鸟落地刹那变成人形,正是被派去八风岭的烛雁。
她疾步走来,匆匆道:“我今早将信送到姑爷手上,便要告辞。可我刚转身,他突然冲出屋。我见他踉踉跄跄,整个人魂不守舍,遂悄悄飞在半空跟随。”
烛雁说急了,刚喘两口气,路蛮蛮忙催促:“然后呢,出什么事了吗?”
烛雁继续道:“哪曾想,他跑到崖边,好似没发现前方无路,摇摇晃晃地跌下去了!”
“跌下悬崖?!”路蛮蛮倒抽一口气。
3. 第3章
澜生毕竟是个地仙,善用仙法,御风飞行不在话下。烛雁以为他跌下后会自行飞上来,遂停在半空等待。可她空等良久,也不见人飞上来,只好壮着胆飞下悬崖。
她一边往下飞,一边喊人,喊了半天却听不见应答,不由慌神。
烛雁道行浅,下方又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她不敢再往深处探查,只得赶回空桑山禀报西鹭。
澜生如今生死不明,西鹭本可以不管不顾,毕竟休书已送到他手中,从此各分两路。
路蛮蛮颇讲情义,好言好语地劝她:“你们毕竟三百年夫妻一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做妖,咱不能太绝。”
西鹭听见这话,险些笑出来。
笑他们与曾经的自己一样,不知澜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温良的小道士,无情绝情才是他如今的模样。
可这‘孽缘’归根究底是她亲手结下的,恶果该由她自己吞,辩解只会突显昔日的自己愚蠢至极。
但路蛮蛮所说也并非毫无道理——倘若澜生真的摔死在崖底,他如今尚未除名,按照族规,她还得将他的尸首带回来,好生安葬。
***
西鹭和路蛮蛮赶至八风岭,已是次日清晨。
厚重的云雾好似绵延百里的水纱,柔和地罩在山头。清风拂过,青翠碧绿的山岭方见轮廓。
整个八风岭呈东阔西窄的盘状,地势自东向西逐级抬高。东面平坦,林间有湖,最宜居住。西鹭与澜生住了近三百年的家,就建在东处的林间。西面则多为险峻的断崖,悬崖底下深不见底。
她二人匆匆赶来,就是要去西边的深渊找寻澜生。
*
路过东边山林,不远处可见一棵棵错落有致的火红树木,在整座绿葱葱的山林之中格外醒目。
那些是凤凰树,原本只生长在丹穴山,由上古凤凰浴火后,泣血滋养的梧桐变化而成。
百年前,西鹭正经历千岁蜕解劫。因她曾救澜生而折损了百年修为,虽历劫成功,却是九死一生。妖帝去天庭找来神医救治,神医说凤凰树的脉液可补足她耗损的元气,澜生便火速赶往丹穴山。
事后她听妖帝讲述:神医说只需脉液即可助你康复,但听凤凰树有助你提升功力,他便来来回回跑了十趟,总共挖来近百株凤凰树。
西鹭望着远处红得似火的树叶,不禁陷入回忆,思及他舍生浴火为她连根挖出一棵棵的凤凰树,思及他彻夜不眠地守在自己身旁。
也正是她痊愈之后,寡言的他愈发淡漠,更不复往日的柔情。
直到将她囚禁,甚至挖她的心……
西鹭气息一乱,赶忙别开视线。
远处那堆凤凰树扎眼,路蛮蛮自然也瞧见了,下意识谈起:“听说凤凰树是凤凰族留在世间最后的灵息,断不得。倘若不是天帝派仙官制止,澜生当真会将丹穴山的树挖尽。”
说着,她偏头看向西鹭,又道:“当初神医提议将你带去丹穴山治疗即可,但澜生说丹穴山过于炎热,恐令你不适,这才把树给挖过来。”
“呵!”西鹭直视前方:“他就是个死脑筋,费些不该费的劲。”
路蛮蛮笑道:“他的死脑筋还不是为着你。”
西鹭冷下脸:“别人可以破镜重圆,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已经碾成粉,圆不了。你要是打算劝和,还是死心为好。”
路蛮蛮瘪着嘴:不劝就不劝嘛,凶我作甚!
***
不多时,二人抵达西边的悬崖,站在崖边往下望去,视线却被下方的云雾遮挡。
“走。”西鹭纵身一跃,扎眼没入云海。
“嘿?嘴上说不管他,跳得比谁都快!”路蛮蛮随即跃下。
穿过厚厚的云海,灰黑色的崖壁豁然映入眼前。延伸百丈的悬崖十分陡峭,根本没有可攀附的平台亦或藏身的洞口。
西鹭依着记忆,寻到一棵爬壁树,便叮嘱路蛮蛮:“深渊有镇妖的阵法,你不便下去。你以血雀之身待在树上,我去寻他尸身。”
路蛮蛮听见‘尸身’二字,扎扎实实翻个白眼。澜生即便没被摔死,恐怕也要被阿姐给咒死。
她瞄了眼下方黑洞洞的深渊,难免心惊,“若是遭遇无法应对的情况,阿姐即刻上来,咱们另想办法。”
“嗯。”西鹭将身一转,快速往深渊飞去。
她曾来过这儿,此处之所以深不见底,是因山崖的颜色犹如黑炭,光线尽数被吸收,越往下越漆黑。
她修为胜过路蛮蛮,可以抵制镇妖的阵法,但也不宜久留,遂飞得极快,不多时便到了底。
不过……这脚感怎么硬中带软?不似地面那么扎实坚硬?
西鹭又抬脚踏了几下,确实和地面不太一样,还有些陡。
她手指轻捻,施法燃火,火光霎时将四周照亮。她低头观察,这才发现自己踩的不是地面,而是一具趴着的人背上。
虽未看见他的脸,但西鹭认出了这件芽青色衣裳。
她即刻往旁边一跳,再蹲下来,抓住他的肩膀翻一翻。一张伤痕交错,血迹干涸的脸便展露在眼前。
*
路蛮蛮等不到半个时辰,就见西鹭背着个人飞上来。她连忙飞过去,仔细观察她后背这个衣裳破损、满脸是血的男人,是澜生!
可这双眼紧闭,毫无生机的样子……
“还活着么?”她问。
西鹭叹了口气:“活的。”
路蛮蛮暗暗松一口气,活着就好。
“既然活着,阿姐叹什么气?难道要他命断渊底才好?”
西鹭眉头一挑:“不好么?”便转身往东边飞去。
“你....”路蛮蛮盯着她身后:狠!阿姐是真的狠!
*
回屋的途中,恰好路过林间的小湖。西鹭松下肩头,麻利地将澜生扔了下去,哗啦啦溅起一片水花,将路蛮蛮惊得呆住。
眼瞅澜生的身子正慢慢往湖中沉去,就要淹没在湖底漂动的水草中,她着实焦急。可身旁的西鹭却双手抱胸,冷眼观望,瞧不出半点紧张。
该不会看他坠入深渊没死成,阿姐发狠,欲……杀姐夫吧!
路蛮蛮心下骇然,抓住西鹭的手臂,劝道:“阿姐,你如今纵然对他再无情意,也不能起杀心哪!他虽只是个地仙,但入了天庭的仙籍,刑官若调查追究,阿姐恐受牵连!”
“谁说我要杀他?”西鹭道:“他满脸是血,浑身污泥,还要我这前妻拿着手帕给他轻抹细擦?”
说罢,她抬手施法,手中百根金线飞舞,嗖地钻入湖中,将澜生牢牢缠住,并将他拽离湖面。
不杀就好……路蛮蛮心中大石正落,就见那些金线开始疯狂摆动,一会儿把澜生砸进湖里,一会儿将他捞上来。
整座湖哗哗啦啦,荡漾不休。
路蛮蛮只怕本就虚弱的澜生要被硬生生给砸死,赶忙叫停:“干净了,应是干净了!”
西鹭这才将澜生拽到湖边,在草地滚了两道,最后四仰八叉地躺着。
路蛮蛮急急冲过去,蹲在澜生身旁,剥开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脸颊和额头均有大小不等的伤痕,但脏泥确实已洗去。
她扭头朝走来的西鹭说道:“阿姐你瞧,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西鹭的视线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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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在他脸上停留,弯腰拽住他双臂,将他往自己肩头一撂,转身就走。
路蛮蛮看着倒挂在她背上的澜生,未干的衣裳和头发还在不停地滴水,瞧着可怜又狼狈。
往常别说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就是姐夫被刀子挨一下,阿姐都得找出几瓶药膏给他统统涂上。刚才那顿操作,说他们是结怨多年的仇家也不为过。
“唉。”也不知姐夫到底哪里得罪了阿姐。
***
东边林间,简单的三间吊檐木屋并排坐落,木屋外边有个小院,庭院三面开阔,并无篱笆遮挡。
三百年前,西鹭与澜生成婚后就定居在八风岭,这里也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走入庭院,西鹭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恍惚了一刹。
与他结伴去往西海参加龙王寿宴,似乎近在昨日。转眼之间,物是人非……
她还记得那日澜生将一只装有醒酒丹的小玉瓶交给她,先是叫她不要喝酒,而后叮嘱她:若非得要饮酒,务必先服下这药。
也不知具体何时起,澜生对她戒酒一事格外强势。而对于习惯了他事事顺从的自己,难免犯犟。
所以她那日没接,只是说:我若有醉意,你在旁边递给我就是。
‘我是地仙,不坐上席。’他解释道。
西鹭明白他的意思,她是妖族的公主,代表妖帝受邀,理当与龙王同席。而他无论资历还是辈分,都安排在末席。也正因如此,澜生时常遭到他人嘲讽。
他从不在乎,但她在乎!
之后在龙宫宴席间发生的事,成了两人争执的导火线。
回头细想,即便没有‘囚禁’那事,她与澜生之间的婚姻已经出现了不可忽视的问题。
*
“阿姐?”路蛮蛮的声音及时将她的思绪拽回眼前。
西鹭收敛心神,背着澜生径直入屋。
将他安放在床榻后,西鹭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目养神:“你也休息会儿,等他醒来。”
路蛮蛮愣了一下:“不用里里外外检查一遍么?倘若哪儿有重伤,须赶紧救治才是。”
西鹭眼皮都没动:“死活都是他的命,阎王的本子上都记着呢!”
强词夺理!
路蛮蛮知道阴曹的生死簿记载的都是凡人命数,澜生已入仙籍,早就不归地府管。
她脑筋一动,恍然明白:我此刻在场,阿姐定是不便为姐夫宽衣检查。
便道:“阿姐且费些心思照顾他,我去空桑山将消息带给妖帝,再问问医师需要带些什么丹药。”
西鹭霎时睁眼,正喊她不必如此麻烦,路蛮蛮瞬间跑没了影。
“跑这么快,有狼追么。”
西鹭又坐回去,视线落向一旁躺着的澜生。整张脸没有血色,就连尚未愈合的伤口也瞧不出肉色,确实伤得不轻。
“坠个崖都能摔这副模样,活下来算你命大,撑不住就只能怪你自己修为太浅。”
西鹭合上眼,继续养神,却心神不宁——路蛮蛮回空桑山通报,定会说他还活着。倘若他今日没撑住,死在了这儿,我岂不百口莫辩!
西鹭纠结半晌,最后不得不起身。
她坐在床边,解开他的腰束,再一层层脱下衣裳,整个过程心如止水。
夫妻生活三百年,哪儿没见过。可当里裳退下来,露出结实的胸膛时,却愣住——除却几处因坠崖而形成的淤青,他的左边胸口赫然卧着一道竖状的,略显肉色的疤痕。
这伤显然不是近期形成的。
可在她的记忆中,澜生的胸口从未遭受过重创,何来这么明显的伤疤?
4. 第4章
西鹭单手扣住他肩膀,将他一把翻过去,即见他后背光滑,没有贯穿的痕迹。
看来胸前的伤只是迎面遭击形成。
西鹭再将他翻过来,仔细端量胸口的伤疤——宽不到两寸,长约三寸,边缘粗糙不平,不像利器所致。
若是利器刺入,疤痕形状应当平整。而这伤疤横向位置的两侧边缘并不规整,像是由内而外撑破皮肉,导致皮开肉绽,最终愈合而留下的样子。
或许是某种异形的器物将他胸口扎穿,而后撑破胸膛的皮肉,再拔除出来所造成的。
既然她之前不曾见过这伤疤,应该是在她失踪的这一年才受的伤。
路蛮蛮曾说澜生当时将她带回空桑山时,整个人枯瘦如柴、脸色惨白,看着像受了重伤,之后就回八风岭闭关疗伤去了。
她也从妖帝的口中确认,澜生那会儿确实身负重伤。直到她苏醒,他一直都在八风岭闭关。
可她在失踪的那段时间,曾短暂地清醒过两回。第二次醒来时,澜生才出现,但他看着并无异样。况且他既有能力遏制她的力量将她囚禁,显然那时的他尚未受伤。
如此算来,澜生胸口的伤发生在她第二次昏迷之后。
至于他为何受的伤,路蛮蛮不知,妖帝也是语焉不详,只说是为救她才受了重伤。
所以,他受伤之后无暇顾及,担心她死在洞里,事后被父王和天庭问责,才‘大发善念’将她的心脏安回去,再把她送回来?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呵!你这加害者明目张胆地成了施救者。”西鹭冷讥:“昔日的‘纯良’是你装出来的么?我竟不知你还藏着狡猾奸诈的面目?”
看着床上死气沉沉的男人,西鹭攥着拳头,真想将他砸醒,质问他——夫妻三百年,几句真话,几句假话。是什么情,有什么意!
这些念头在心底掀起一阵阵怒浪,令她无法冷静。
右手仿佛被心中的愤怒驱使,缓缓伸向他的胸口,指尖轻轻触及那道疤痕,再沿着边缘滑动。
究竟是什么样的物体,能扎出这样不规则的痕迹?
是……手掌吗?
这个猜想刚刚掠过她脑中,手掌便张开来,呈刀式,横贴在伤疤上。
就在她打算运力时,屋外恰有飞鸟掠过,叽叽清脆的鸟声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叫她瞬间清醒。
西鹭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刚才……自己难道要一掌切下去,破开他的胸膛?
动手的那一刹那,她仿佛能感觉到手掌化作利刃,一个狠劲刺入胸膛,那穿皮破肉、斩筋断骨的触感。
西鹭心下猛地一跳,慌忙收手。
她气息不稳地瞪着那道令自己险些失控的伤疤,拧着眉心:“你这伤,就是报应!”
说罢,她快速检查完毕,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伤口,便将外袍搭在他身上,起身离开木屋。
*
西鹭到山里打回来一桶水后,就去了湖边。
她跃上湖边的一棵杉树上,背靠树干,遥望天边橙红交织的余晖。
八风岭的晚霞虽不及空桑山那般绚丽多彩,但熠熠生辉的金霞却是独一无二的。尤其傍晚将至,远观犹如一只金雀掠过天边,长长的尾翎拖出一抹抹鲜艳夺目的金光。
她看得出神,思绪飘去甚远,四百年前的记忆窜入脑中——
霞光照在林间小溪,水面似洒下了一颗颗亮晶晶的宝珠,晶莹透亮。
她坐在溪边,腿上有道被毒蛇利齿划破的伤口。正在八风岭修行的小道士蹲在侧边,他从袖口撕下一块白布,打湿洗净后,粘上些许草药,小心翼翼地抹在她小腿的伤口上。
等止住了血,他才抬起头,语气很平静:“伤口还疼么?”
她笑问:“小道士,你是真关心我,还是假关心我?”
他说:“将你救下,自然是真关心。”
她俯身靠近:“实话告诉你,我同那条毒蛇一样,也是妖。你就不怕我是佯装被蛇妖所伤,实则诱你放松警惕,对你别有所图?”
她以为他会吓得惊慌跑走,怎料他只是顿了一刹,接着道:“师父说过,人各有命。我出手救你,是我的命。若是被你所诱,便也是命。”
瞧他一副将生死看破的淡然模样,她忍不住嘲笑:“傻道士!”
哪曾想,他确实心智不全,魂魄有缺。
更没想到,最终被诱的竟是她自己。
为了逆改他的‘命数’,助他聚齐魂魄。她上天庭,下地府,劳心费力,四处奔波。把这场恋爱谈得轰轰烈烈,三界尽知。
*
想起自己曾经做的那些糟心事,西鹭真想一头撞昏在这树干上。
她扶额揉了揉,堂堂妖族公主,居然被一个小道士给诱惑了……
她闭上眼,长吁一口气,静心收神,再不多想。
这两天日夜颠倒,一刻未曾歇脚。此时放松下来,她渐觉困乏,不多会儿便睡去。
醒来后,早已月上西头。
西鹭清醒片刻,伸伸懒腰,便打算回屋。
毕竟屋里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总得在旁看着,以防他撑不住断了气。
山头缭绕的云雾未散,月光只能依稀照出山林的轮廓。但她对这儿太过熟悉,即便云雾再厚重数倍,她也能准确地找到曾经居住的房子。
她一手攀着树干,就要跳下去。
忽闻前方有踩踏枯叶发出的声响,来者步伐平稳轻巧,不是山中野兽。
西鹭悄然盯着前方,直到一道人影慢慢走出密不透光的树影,出现在她视线之内……
澜生?
她眨了眨,再定睛一看——面如雪玉、唇染山樱,就是那张曾经将她迷得七荤八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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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摔得不省人事,必定受了不小的内伤。在没有救治的情况下,就凭那几百年的修为,少说也需三五日才能恢复意识。没个十天半个月,筋骨不可能修复,便无法下地走路。
西鹭仔细观察正朝这里靠近的澜生,眼下他非但清醒,走起路来也是格外稳当,不像一个重伤之人该有的姿态。
莫不是他近期闭关修炼了某种自愈能力超绝的仙术?
管他受益了哪门仙法,既然醒了,就得随她回空桑山!
西鹭纵身跃下,直直落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澜生先是一愣,见到是她,轻蹙的眉头瞬息舒展,就连眼中映出的月光都明亮了几分。
“鹭鹭....”只有澜生会如此唤她。
西鹭打算提醒他注意称谓,毕竟两人已不是亲密的关系。澜生忽然牵起她的手,说:“醒来后,不见你,我便猜你定是来湖边赏月了。”
西鹭甩开的手,将他一瞪,而后绕过他,径直往前走:“既然醒了,就走吧。”
“去哪儿。”
“空桑山。”
西鹭说罢,却不见他跟上。
她长吸一口气,转身催促:“你能不能别耽误……”
就连澜生一个闪身,冲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他双臂把她牢牢钳住,好似不这么抱紧,她就会飞走。
若是昔日,西鹭对于他的拥抱习以为常。可时至今日,囚了伤了,婚也离了,他还有脸动手动脚?
她使劲将他推开,沉着脸:“你不觉得自己的举止十分不妥吗!”
澜生一怔,有些惊讶于她的反应。
不过须臾,他便展露款款柔情的笑意:“我只是过于激动,倘若不是你极力坚持,你父王也不会答应我们的婚事。婚事巨细都听你的,日期也由你来定。”
看着他期盼的目光,西鹭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已经结束夫妻关系,往后分道扬镳,你突然瞎扯什么成婚?”
“结束夫妻关系?”澜生又是一愣。
“装什么无辜?”她冷声道:“这么快就忘了对我做过的事?还是眼下自己不占上风,所以不敢承认?”
“鹭鹭……”澜生蹙着眉:“我实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事。”
她顿时火大:“你将我囚禁,还挖我的心,如今却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不觉得羞愧吗!”
澜生骇然:“我怎可能如此伤你?”
西鹭怒极反笑:“你不承认也行,只要随我回宗祠除名,往后咱们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除名?”他不明所以:“除什么名?”
“休书你不是看了么?烛雁前些日也来与你说明了除名的事,你还装傻充愣?”
澜生睁大眼:“你我尚未成婚,怎么会有休书?”
“尚未成婚?”这会儿轮到西鹭呆住:“你是怎么回事,摔坏了脑子么!”
5. 第5章
西鹭哪曾想自己一语成谶,澜生这次坠崖,不但摔伤了身子,果然还摔坏了脑子,且坏得不轻。
询问之后发现,三百年的夫妻生活,他几乎没有印象,记忆停留在两人刚刚敲定婚事,正要商量婚期之际。
*
院内。
西鹭盯着坐在对面的前夫,细想他刚才每每回答时的神情和语气,找不出可以质疑的破绽。
她眉头越皱越紧,澜生自然而然伸手,拇指轻揉她的眉心,“怎么愁眉苦脸的?”
西鹭心里本就蓄着一团无处发泄的火,她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狐疑道:“你当真完全不记得与我成婚后的任何事?”
澜生握了握被她拍下去的手,努力回想,最后苦恼地蹙着眉:“脑中偶尔闪过一两个模糊不清的画面,也不知是不是你所说的婚后情景。”
这不就是失忆吗!
西鹭不死心地继续将他盯着。
若非他演技超群,要么确实摔伤了脑子,偏偏只剩下婚前的记忆。
她又瞄了瞄他额头上的伤,这会儿恢复了几分气色,才看出皮都掀掉好一块,且伤口深入骨,的确磕得不轻。
从悬崖顶上摔下来,脑袋必然遭受重创,倒能勉强印证失忆的后果。
可转念一想,如果这只是他编造的谎话,那他目的为何?
难道是担心她醒来后追究他所做的事,故而借失忆来一个‘死无对证’?
西鹭一番揣测,便问:“你也不记得一年半前囚禁我?甚至挖过我的心?”
“不记得。”
“别装失忆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她继续试探:“只要你与我回空桑山除名,往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你对我做的那些狠事,我权当噩梦一场,绝不会报复你。”
“我没装。”澜生急急辩解:“即便我失忆,我也非常笃定,我不可能会做出伤害你的事!”
西鹭冷笑:“你都不记得了,又凭什么这么笃定?”
“与你定下婚约,我就去师父墓前发了誓,此生若负你,便下无间地狱,遭受十世雷刑十世火燎之苦。”生怕她误解,澜生说得格外急切。
“呵!”昔日对他的誓言感动得热泪盈眶,如今她嗤之以鼻:“誓言并不受天条约束,就算发一百次毒誓,不过费些口水,不会有任何损失。”
澜生错愕地看着她,最后长长叹一口气“我竟不知如何该让你相信自己。”
西鹭起身道:“既然你说自己失忆,那我就当你失忆了。”说罢,她进去屋中。
澜生不明所以地站起身,就见她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张信纸。
西鹭在他面前展开信纸,并递过去:“既然你失忆了,这休书想必也记不得。今日我亲自交给你,你仔仔细细看一遍,看过之后,你我二人婚姻就此结束。”
澜生低头看着她手中的休书,却不接。
西鹭就将休书搁在案几上:“既然你已不记得婚后的事,不如就当你我从未成婚。往后你可以继续住在这儿,搬去其他地方也行,皆可自己做主。”
澜生的视线依然在那纸休书上:“你呢?今后住哪儿?”
“我自然回空桑山。”西鹭不想与他过多纠缠,既然他还活着,除名的事就不能耽搁,遂道:“予你两日在此休养,之后你须随我去宗祠除名。”
澜生沉默不语,就在她转身要离开时,突然开口:“等等!我也有一物件给你看看。”
他匆匆走进木屋,不大会儿便出来,手中也拿着一张叠好的信纸。
他递过去:“看看吧。”
西鹭疑惑地接过信纸,慢慢展开,直到纸上的内容跃入眼帘,她不禁睁大了眼,这不是自己曾经亲笔书写的婚约吗!
三百年过去,他居然还留着这纸婚约!
澜生适时提醒:“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你的承诺:西鹭愿与澜生结为夫妻,一生一世,携手白头。”
西鹭瞪着纸上的字字句句,似乎正在她面前张牙舞爪地嘲讽、挑衅!
她吸一口气,抬头已是冷漠:“怎么,你是要拿这一张废纸来要挟我?”
澜生震惊地愣了一下,眼中水光隐隐闪动:“我虽不记得婚后之事,但记得自己欢欢喜喜地盼着与你成亲。你既许诺与我白首不分离,就不能擅自写下休书,了断你我的夫妻情分!”
西鹭瞧他一副魂断欲碎的模样,好似遭了天大的委屈。
澜生很了解她的性子——嘴比金刚硬、心比豆腐软。若是往常,这无辜的眼神定要立刻攻破她的心房。可今时今日,在她眼里俱是虚情假意!
她两手攥紧婚约,一发狠,撕成两半,折了再撕。几番下来,就将这纸婚约撕个稀烂,扔在地上。
澜生愕然看着一地碎纸:“你怎能撕毁我们的婚约?”
西鹭两手抱胸,不可一世地仰起下巴:“撕就撕了,你一介小仙,能奈我何?”
他抬起脸,已是面无血色。
西鹭的态度十分强硬:“休书看过了,婚约也没了,以后你我再无任何关系,除名的事由不得你,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澜生脸色霎时一沉,什么也没说,可西鹭还是从他呼吸的深浅看出他在极力隐忍。
不过眨眼,他胸口的起伏归于平静,语气也是异常冷静:“我跌落悬崖,必定是你罔顾我意愿写下休书,又欲除名,使我受惊所致。如今我受伤失忆,难道你不该负责到底并对我有所补偿?”
这话叫西鹭心里一顿好骂:补偿……我补你个鬼!
他自顾自地说:“将休书撤了。”
“免谈。”
“重新写一份婚约,即刻复婚。”
“休想。”
“留在八风岭照顾我,直到我恢复记忆。”
“妄想!”
不论他提出什么要求,西鹭都断然拒绝。
澜生身子忽地一晃,跌坐在地上,原本恢复些许气色的面容霎时苍白,这才有几分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微微启口,声音很轻,像是恍惚中的自言自语:“在我记忆中,你我两情相悦。我期盼与你成为夫妻,醒来却被你丢来一纸休书,方才又将婚约撕毁……”他顿了顿,抬起头,满目伤痛:“你叫我如何甘心接受?多年的情分怎可能说断就断?”
西鹭冷着脸,一语不发。
他又恳求道:“我如今浑身是伤,行动不便。看在你我多年感情的份上,劳你留下来照顾我几日,也让我缓些时日,好吗?”
西鹭将他上下打量:“你刚才不是行动自如,哪儿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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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他迅速将手臂搭在茶几上,随即撸起袖子,又撩高裤管,几道血红的伤痕立马展露在她面前。
“腿上、手臂尽是未愈的伤口,还有皮开肉绽的伤。胸前也有挫骨的伤、裂皮的伤、破肉的伤,你要仔细查验吗?”
还没等她拒绝,他两手抓着衣襟,果断往两边扯开,大大方方展示胸膛。
西鹭皱起眉头——方才只是粗略检查,竟没看出他身上有这么多伤口。
“你总得给我几日缓一缓。”澜生再三请求:“就当发发慈悲心肠,照顾我这个伤员?”
西鹭一时与他掰扯不清,只怕此刻不答应,依照他固执的劲头,恐会当着她的面,挨着细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要她负责到底!
见他还要往下脱,她赶忙制止:“我照顾你几日就是,穿上衣服!”
既然是前夫,也该收敛点。动不动就脱衣服,不像话!
***
西鹭此次匆忙赶来,并未随身带药,遂叫他先行歇息,她需回空桑山叫医师制些适用的药。
不只是伤筋动骨的药膏,关于如何尽快恢复记忆,也需问清楚。
躺在床上的澜生往里挪了挪,拍拍外边的空位:“半夜不便赶路,在这儿睡个好觉再动身。”
“不要得寸进尺。”西鹭威胁道:“否则我即刻将你揍晕,扛回去直接除名”
澜生即刻闭眼,口中却未停:“八风岭有恶兽,昔日惧于你我的法力,不敢来犯。你若走了,我还伤着,半夜正是下口的好时机。”
就因这番话,西鹭的步子迈不动了。
她纠结片刻,最终走到窗边坐下,只等明早出发。
*
夜里的山间格外安静,连风都识趣地停下来,浮云遮月,催人安眠。
西鹭转过头,看着床上安然入睡的澜生,不禁回想他刚才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与记忆中那个慢条斯理、性情温和的小道士渐渐贴合。
如此看来,他的记忆似乎真的停留在三百年前……
***
后半夜,西鹭再撑不住,心想小鼾片刻就好,遂闭上眼。
可等再次睁眼,脑袋似灌了泥浆一样沉重。
她眯着眼,打量四周,发现这里竟然是澜生先前将她囚禁的地方!
不对....自己早已离开那里,今日明明在八风岭。
难道是做梦?
她试图起身,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踝俱被银色的符印束缚,符印延伸出长线,将她整个吊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她闭上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呼吸的乏力感和脑袋的沉重感都无比真实,令她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现实还是梦中。
“想清楚了吗?”熟悉的声音蓦然响起,是澜生!
西鹭连忙睁开眼,可她只能听见声音,不见他的身影。
“你是要自己出来,还是我逼你出来?”
澜生慢慢走近,终于出现在她视线中。
与他对视的刹那,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这还是她头一回在澜生的眼中看见毫不掩饰的凌厉、冷冽,还有盛怒。
这些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令她隐隐感受到一种——他恨不能要置她于死地的压迫感。
6. 第6章
在西鹭的印象中,婚后即使两人争执过几次,从未闹到脸红脖子粗的地步。大多时候她生个闷气,他哄哄便好。
他仅有的一回严厉,是她某天宿醉醒来,他冷着脸叫她戒酒,语气十分强硬,她甚至因为他的态度而离家出走。
可是眼前的澜生,令她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何突然对自己有如此强烈的愤怒和敌意?
“你若想留着这点魂息,就自己出来!”澜生的警告打断了她的思绪。
西鹭想张口回话,脑袋蓦然一痛,耳边随即嗡嗡作响,这响声正不断地扰乱她的意识。
她本能唤:“澜生.....”
澜生神色一变:“鹭鹭?”
西鹭无暇思考,他的语气怎么又突然温柔起来?因为自己的意识好像被一股无形之力扯着,整个人开始恍惚。与此同时,心中莫名充满恨怒,这样的情绪来得迅猛,好似要将她的意识全然排挤出去。
她挣不动四肢,只能不停地摇头,试图保持清醒。
澜生卸下了她四肢的禁锢,将她接在怀中。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着,温柔呵护的动作与刚才判若两人。
西鹭茫然地望着他,方才那股恨意排山倒海般朝她的意识袭来,淹没她仅存的一点理智。
她的面容便得狰狞,突然抬起手,发狠地掐住澜生的肩头,将没有防备的他扑倒在地。
澜生脸色一沉:“你在操控她的情绪!”
她俯下身,挑衅道:“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能力不只是控制意识,包括七情六欲,皆可被我戏耍于股掌之间。你想对我动手,我就对她下手!”
澜生冷冷盯着她。
“居然能逼得你隐忍不发,怒不敢动,我越发喜欢这副身子了!”她笑得极尽嘲讽:“你那帮追随者要是知道自己膜拜崇敬的天尊也有被要挟的一天,他们是会跪下为你求情,还是鄙夷高高在上的你如今变得这等懦弱?”
澜生道:“你对我怀有怨恨,找我泄恨即可,不该牵扯无辜。”
“无辜?哈哈哈哈!”她肆无忌惮地笑出声:“当初的‘屠神之祸’出自谁手,凭一己之力害得四方天神近乎灭族的人又是谁?你怎么好意思说出‘无辜’二字?”
澜生沉下脸:“昔年旧事与她毫无关系。”
“哦……她确实无辜。好,我可以放过这个无辜。不过,得看你舍不舍得拿东西交换。”说着,她将手指点了点他心口:“龙精,你舍得取出来吗?”
见他无动于衷,她恶狠狠地威胁:“要是不把龙精给我,我就侵蚀她的魂魄!”
“当初你行差错步,念你跟随我多年,我才留你一缕魂息,望你悔改重生。你却嗔恨深重,恶性不改,我如今饶你不得。”澜生口中默咒,银色的符印再次束缚她的四肢,令她不能挣动。
他一边在她眉心设下符咒,一边道:“即便拿到龙精,你也救不了他。”
“什么意思?”她呆了呆,不禁想到什么,呼吸也随之急促:“难道……你杀了他?”
澜生没再多言,继续在她眉心导入符咒。
“他是你的同门师兄,你竟如此狠心!”入骨的恨意令她齿间咬出血来。
澜生看见她牙齿上面挂着殷红的鲜血,便腾出手在她下颌设下禁制,令她合不拢嘴。
“呵!不过压碎了点牙肉,你就这般心疼?我还真想看你痛不欲生的样子!”她阴森森地说:“妖的心脏是命门,倘若她的心脏沾上我碎裂的魂息……”
话未尽,她咧开嘴,笑得诡异。
澜生猛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急急抬手,果断刺入西鹭的胸口,握住她的心脏,掏了出来。
可已来不及——她的心脏布满了碎片状的黑色魂息,并迅速蔓延,很快便要吞没这颗鲜红的心脏。
“澜生……”西鹭虚弱地唤道,不再是刚才那狰狞的面孔。
澜生一眼望入她眼底的苦痛和绝望,几乎要揪碎他的心。
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她便撑不住,昏死过去。
***
正坐在窗边小酣片刻的西鹭,心中蓦地发紧,睁眼醒过来,才知做了个梦。
这梦做得断断续续、稀里糊涂,她试图再忆再寻,却是一团迷雾、模模糊糊。
只依稀记得自己被澜生囚禁挖心,和她之前在山洞内的经历没有太大出入。
唯一的区别是,她在昏迷之前,隐约看见澜生突然抬手刺入他自己的胸膛,这一幕在她眼前瞬息闪过。
西鹭缓了片刻,转头看向仍然躺在床上的澜生。
她站起身,脚步轻慢,行至床边坐下来。
她将手指轻点他眉间,施下惑术。只等他睡得沉,这才掀开他的衣裳,胸口的伤疤赫然在目。
她胸前的肌肤并无伤痕,是因她的自愈力天生比普通妖族强大,在她昏迷的时间内也足够伤口愈合并恢复如初。
如果刚才梦中最后闪过的画面,是她的记忆在潜意识中的停留。这或许可以解释他胸口伤疤的由来——当初澜生将她囚禁后,不仅掏了她的心,还刺穿了他自己的胸口。
甚至,他可能也掏出了自己的心脏,才会形成那样如此形状的疤痕。
可一个正常的人怎会挖自己的心?这事听着就十分荒诞!
真相为何,失去记忆的他俨然无法给出答案。
西鹭思量再三,决定容他在这里疗伤一段时日。只等他恢复八成,就将他带回空桑山,请医师帮他恢复记忆。如若自家的医师束手无策,还有天庭的神医、阎罗王的鬼医,总有解决的办法。
***
天未亮,西鹭即刻动身回空桑山拿药。
以防山中恶兽偷袭,她临走时在屋外设下了迷雾阵。迷雾阵中留有她的气息,莫说猛禽野兽,就算是成精的怪,也不敢擅闯。
一个时辰不到,飞有数百里,她忽然想起那封休书还在屋中。
澜生如果醒来,想起她撕掉婚约,也一发狠将休书给撕了……
休夫可不是儿戏,哪有写两次的。所以在顺利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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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她需将休书好好保管才是。
这般忖量,西鹭立马掉转头,又折回八风岭。
*
刚刚抵达八风岭,西鹭看出些许怪异——岭外已是破晓,天光微泻,岭间却云海滚滚。
她纵身破云,入了山,山里竟像破晓前那般昏暗,透不进半点天光。
她一心回屋取回休书,并没多想。却在距离木屋百丈之远,发现院子里乌泱泱矗着一群人影。
她骤然按住双足,停在半空,并悄然隐在雾中。
遥遥观望,可见屋外木阶下站着两个人,一白一黑的装束,有些熟悉。
她眯眼聚睛:一个满面诡笑、脸像抹粉、手拿勾魂幡,一个面容凶悍、脸似涂墨、腰挎哭丧棒,这不是地府的黑白无常吗!
近身再瞧,黑白无常两边各站二十四名阴兵,一排领头的是牛头鬼,另一排领头是马面精。
虽说都是交过手的熟人,可他们是地府的鬼官,都要天亮了,跑来这儿作甚?
何况今日黑白二爷出动,又有牛头马面领兵,这妥妥的阎王出巡的架势!
西鹭一惊,该不会是澜生摔下悬崖,阳寿已尽,阎王专程跑来勾魂吧?
可澜生已成仙,生死簿上早已除名,只有下凡历劫才会以凡人的身份在生死簿上另开一页。
纵然要去历劫,天庭的大司命也会事先拟一份文书,交给历劫的仙家。何况她休夫一事尚未公开,名义上澜生还是空桑山的女婿,所以历劫的文书还须给她过目。
历劫的文书尚未送来,即便是阎王爷亲自带鬼官来勾魂,也是坏了规矩。
既然外面阴兵列队,阎王定是在屋里。
西鹭又眯眼查看屋内的情形,好在里面点着蜡烛,足以看清屋内大概——澜生似乎和阎王面对面对站着,但两人轮廓模糊,分不清谁是谁。
但,站在右侧东位的身影,忽然跪下来……
阎王是冥界的帝王,怎可能下跪,所以跪着的只能是澜生。
西鹭着实冒火:好你个阎王爷,一声招呼不打,也不提前派人给文书,带着恁大阵仗来这儿勾魂不说,还逼人下跪。
她带着脾气,直冲下方院子。
刚落地,阴兵见是她,迅速让开条道。毕竟以前大多被她打得叫苦不迭,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白无常见她飞奔过来,堆着笑脸就要迎上去:“公……”
‘主’字还没出口,西鹭将手一挥,平地陡然刮起厉风,并以迅雷之势扫向屋门。风尾荡过周围,连带着将近处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各扇了个耳刮子,啪啪啪啪,属实不客气。
四鬼捂着脸,还没抱怨两句,西鹭早已闪身冲到被风撞开的门前,一脚踏了进去。
刚进屋,看见眼前情景,她顿时傻眼——跪着的人,怎么是阎王?
且他合掌顿首,这不是行大礼的姿态吗?
正磕头的阎王以为是手下擅闯,正要起身训斥。看见来人,惊个好歹,到嘴边的恶言被他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7. 第7章
西鹭奇怪地看着张口欲言的阎王,向来凶悍的面容竟让她瞧出几分委屈。
阎王爷可是阴曹地府的君主,生死轮回、刑罚造狱,皆归他管。传闻阎王还是九天神掌管三界时期的主神之一,既无需跪拜天帝,也可以不听从天庭调遣。
面前的阎王却对澜生行此大礼.....
她又看了看端然站在对面的澜生,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仿佛阎王跪的不是自己。
却说阎王面上镇定,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一个时辰前,分明见西鹭已然走远,这才现身。怎料她突然折返,好巧不巧,偏在这时闯进来。
外边的下属都挨过西鹭的拳头,看见她就跟耗子见着猫似的。早知如此,还不如放几只会喊叫的小鬼守门,铁定比他们好使。
眼下着实尴尬。
倘若突然起身,难不成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怕心虚。
若是继续跪着.....阎王瞄向澜生,被他冷冷地扫一眼,心里更虚了。
“这是何情况?”西鹭对眼前的局面甚为迷惑:“阎王,您拜他作甚?”
阎王绷着脸,正费劲地想该怎么回答。
西鹭微俯身,又问:“阎王方才唤澜生什么?师……还是西?”
澜生的名字是他昔日的道长师父取的,当年道长在澜江边上捡到一名婴童,遂取名‘澜生’。
方才她推门而入,听见阎王唤了句什么,她听不太清,但绝不是澜生的名字。
阎王暗叫不妙,这该如何圆谎?
“阎王要说的是——西王母。”澜生突然接过话。
“西王母?”西鹭的注意力转过去的同时,阎王暗暗松口气。
“阎王特意过来取回西王母的灵慧珠。”澜生抬起双手,掌中托着一枚圆润的宝珠。宝珠通体晶莹、紫光奕奕,内有金丝流动,犹如蛟龙游水。
西鹭对这枚宝珠再熟悉不过——昔年为了帮澜生补全七魄,她只身去往地府欲借灵慧珠。阎王不答应,她也不愿放弃,遂屡屡去地府面见阎王,在他面前念念叨叨。若是阎王躲着,她就在阎王殿大声疾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言论。
期间,她被阴兵拦下许多次,缠斗亦不知多少回。阎王最终受不住她的魔音,才将灵慧珠借给她。
原本只借到他顺利成仙便归还。
一日,阎王派白无常来传话,说澜生将将成仙,还需灵慧珠修神固元,益于他日后修行,所以这一借就是近四百年。
阎王看见澜生手中突然出现的灵慧珠,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灵慧珠原是西王母摘下昆仑墟的神宫顶所制,并赠予后土娘娘。当初后土娘娘立下规定,灵慧珠外借后,需携拘灵四官、阴兵二十四煞将其接回,接宝者须行跪拜礼,并双手奉捧,是为跪谢西王母,不可失礼。”
西鹭听言,心头一悸。
万年前,天地间发生过一次导致天神陨落的屠神之祸。为重塑神威,西王母废除天之九部,并建造集四方六合神权为一体的天庭。是以,王母在三界地位崇高,但凡天庭管辖之神、仙、妖、精、鬼,无不敬重她。
而在西王母身边侍奉多年的苍鸾,正是西鹭的先祖。西王母念其忠心,就将空桑山赐予苍鸾及族人,并于昆仑墟昭告三界众妖,须拜苍鸾为王。
苍鸾世世代代生活在空桑山,并尊西王母为先祖之主,对其格外崇仰。
西鹭听见灵慧珠竟然是西王母赠予地府的遗物,又听阎王所述的规定,便恭敬地问:“阎王当初将灵慧珠交给我时,我却没有跪拜,是否会冒犯王母?”
“不冒犯,绝不冒犯。”阎王断然道:“公主是妖族,并非天庭和冥界的神官,无需行此大礼。”
西鹭见他一界君主都跪得端端正正,她虽是妖族,可西王母是苍鸾先祖之主。诚如阎王所言,见此遗物如见西王母,她岂能不拜!
一旁的阎王解释完毕,生怕话多露出破绽,遂赶紧接过澜生手中的灵慧珠,欲快些离开。
就当他双手捧着灵慧珠,正站起身。西鹭突然扑通跪下,对着阎王手上的宝珠,重重磕头。
她这猝不及防的一跪一磕,惊得阎王刚要直起的膝盖愣是往下又屈几分,心中急叫: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忙看向旁边的澜生,对方也将他看着,似说:她跪的是你,却非我。
阎王欲哭无泪:正因她跪的是我,这才受不住!她要是跪你,我在一旁看戏之余还落个轻松。
眼见西鹭要磕第三个响头,阎王急忙扶住她的肩头:“公主,够了,莫再磕了!”
西鹭抬头:“祭拜先祖,都需三个响头,阎王等我磕完再说。”
阎王死死摁住她的肩。
笑话,你可是我的师母,对我磕三个响头.....是嫌我活太久,要折我寿不成!
“神仙才需跪拜西王母,你即便见到西王母的真身,也不必跪拜。”后半句,他所言不假。
“神仙都要跪拜,我这区区小妖怎能不拜?”西鹭正驳,忽想到一事,将头转向站得坦然的澜生:“这宝珠昔日助你补足七魄,等同救了你的命。况且还是西王母之物,你怎如此不知礼数?”
说着,她抓住澜生的手腕,往自己身旁拽过来:“跪下!”
咚的一声,澜生扎扎实实地跪在了阎王的面前。
阎王脸色尽失,仿佛天要塌下来。
***
阎王先前吩咐属下只管守在院内,不可随意张望。西鹭进去后,房门就被关上,所以屋内情形他们一概不知。
等阎王出来,众属下一看,嘿哟——原本红光满面进去的老大,这会儿脸色白得好似常年抹了面粉的白无常。
虽困惑,可哪个敢多嘴,皆默在一旁,听从阎王吩咐。
白无常疑心重些,将随后走出来的西鹭和澜生打量一番。
地府谁不知,澜生是靠着妖族的长公主才有得道成仙的机会。论资论辈,澜生顶多与轮回殿的籍簿管事平级。阎王若是有事找他,派个小鬼来传话,直接将他带去地府便是。何须亲自前来,甚至召集他们与二十四阴煞。
以往就算前往天庭面见天帝,阎王顶多带上判官,不曾有过今日这场面。
而且阎王刻意等公主离开才找上门,这一切怪就怪在这个妖王的女婿身上.....
西鹭刚走出来,就瞥见旁边的白无常正不怀好意地审视澜生。
白无常平日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挺瘆人,加上这直直的勾魂眼,好不惊悚。
西鹭跨一步,恰恰挡住他的视线:“无常老弟的眼睛能摄魂拘魄,可别乱盯。”
白无常咧着嘴冲她笑了笑,又恢复那混子模样:“公主提醒的是。”
“回府!”前方的阎王一声浑厚的命令,众人俱跟上。
牛头马面施法朝虚空划开一道口子,忽有阵阵阴风刮过,口子迅速扩大,里头黑漆漆惧胆,阴森森摄魂。
阎王一脚踏入鬼道,后方西鹭突然喊道:“阎王请留步!”
他脚下一顿,将将停在通道入口,转过身:“公主还有何事?”
西鹭几步上前,问道:“阎王此次突然请回灵慧珠,是为急用?”
阎王点点头:“近日凡界战乱,水灾肆虐,鬼患剧增。灵慧珠蕴含西王母的神力,将此神珠悬挂于镇神印的上方,可协助镇神印化解十八地狱众鬼的怨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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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神印曾经是九天神司的神器,此物上可震慑九天神灵,下能镇压九州妖魔,如今就在幽冥地府的阿鼻地狱内,专门镇住地狱恶鬼。
西鹭了然,又问:“既为急用,倘若消除了鬼患,可否再将宝珠借我?”
阎王不解:“他三魂七魄早已补足,小劫也已顺利度过,公主还借去做甚?”
西鹭如实道:“澜生前几日坠落山崖,丢失了些许记忆。灵慧珠既然蕴含王母的神力,想必对于恢复记忆也有些帮助。”
阎王一愣,看了眼站在后方的澜生——坠落山崖,摔到失忆?
目光又淡然地转回西鹭脸上:“修仙便能运用御风之术,他为何会坠落山崖?”
“说来话长……”西鹭凑近阎王身前,低声道:“不瞒阎王,我原本已写好休书,怎料他突然失忆,只记得要与我成亲,不承认那封休书。我须尽快帮他恢复记忆,好与他彻底结束夫妻关系。”
阎王两眼圆睁,呼吸都滞住了。
西鹭说罢,躬身行礼:“我能否顺利离婚,就靠这枚宝珠了。”
阎王脸色瞬间惨淡几分,师母这刀子怎么总往我手上递呢!
他没搭话,也不敢往澜生那儿瞟,急忙转过身,眨眼消失在鬼道中。
直到一行数十人纷纷离开,西鹭看着关闭的鬼道,心道:阎王刚才瞧了我一眼,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呢?
***
经此耽搁,天光早已大亮。
西鹭一边回屋,一边与跟在后边的澜生念叨:“西王母乃昔日昆仑之主,你方才跪得不情不愿。下回你亲自去阎王那儿将灵慧珠请过来,需诚心诚意地跪拜。”
澜生笑了笑,浅浅应道:“好,都听夫人的。”
西鹭脚步一顿,回身瞪他:“在你记忆中,我们尚未成婚,你就别瞎喊!”
澜生道:“在我记忆中,你已写好婚约,且你我曾对日月起誓,已是夫妻。”
西鹭吸一口气,不与他争辩,进屋翻找休书。可找了半天,桌子上、柜子里,愣没看见休书的影子。
“我明明记得压在茶盘下啊。”她寻思半晌,面色一变:“你将休书藏起来了?”
澜生一句风轻云淡的:“撕了。”便将她火气激起。
她一拍桌,就要呵斥,澜生率先委屈地控诉:“是你不顾夫妻情分,撕掉婚约在先。”
“你、你....”西鹭实不知如何与失忆的澜生争辩,磨着牙槽:“好你个小心眼的道士,不学良善,尽会学些以牙还牙的手段!我能写一封休书,我还写不了第二封么?”
她一甩手,脚下生风,便飞了出去。
将将飞在半空,就听下方之人高喊:“你需快些回来,我身上伤势较重,随时会断气!”
听他中气十足的喊声,西鹭险要破口大骂,这是要断气的样子吗!
***
西鹭本打算将澜生失忆的情况说与医师,并带些管用的丹药,有利于他尽快恢复元气。
回到空桑山,还没落稳脚,就被突然出现的路蛮蛮扯着往后山绕道。
“今日望舒殿可热闹了,天庭来了几个大官,都聚在那儿。”路蛮蛮掰着指头数了数:“约莫六七个吧!”
“天庭的大官?来这儿作甚?”
“说是听闻你将澜生休了,他们跑来当说客。”
西鹭眉头一皱:“哪个传出去的!”
休夫之事除了空桑山的族人,暂时只有阎王知晓。阎王不喜交际,口风严实,应该不会乱传。
路蛮蛮:“他们说,是从地府那边得到的消息。”
西鹭:“......”
那阎王竟是个大喇叭!
8. 第8章
苍鸾的长公主,一纸休书休了曾经突破千难万阻也要在一起的夫君。
这本是空桑山的内务,与天庭的神官并无关系。
可昨日,这消息传到了天帝耳中,天帝即刻召集几位昔日与西鹭打过交道,又颇有些资历的神官——司掌风雨雷电的四神,司掌文运的北斗文曲星君,纠察善恶的火德真君,还有管理姻缘的月姑,闭门在流光殿开了个会。
会后,天帝叮嘱:“众卿心里知晓就是,不可声张。”
几位神官心中虽有疑惑,却不便多问。
离开流光殿,雷公实在忍不住,问向几人当中辈份最高的月姑:“月姑可知澜生究竟是哪位前辈?”
其他人闻言,个个竖起耳朵听答案。
月姑笑了笑:“天帝方才其实已言明他的身份——西王母在世时,谁被称作天尊?”
雷公沉吟:“那时曾有两位天尊,一位统管九州,一位执掌九天……”
众人想起天帝说澜生曾挽救苍生于灭顶之灾,骤然明白他的真实身份。
见大家了然,月姑又是笑了笑:“天帝不便出面,劳烦我们帮忙劝和,大家还是想想该怎么劝才是。”
*
是以,今日几位神官同来空桑山,正是为劝西鹭按下休夫一事,以和为贵。
望舒殿内,大家坐等妖帝出现。闲着也是闲着,遂聊起西鹭当年的种种壮举。
毕竟那些事当年在三界传得沸沸扬扬。
从三百多年前,澜生还是一位无名道士,西鹭不顾妖帝威胁要断绝父女关系,执意与他成亲说起。
聊到妖帝最终同意这门亲事,却提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条件——澜生须成仙。
澜生天生七魄不全,别说成仙,能不能活到耳顺之年都成问题,他生来只能听天由命。
西鹭是个撞南墙的倔性子,偏不信命。
为了助他修炼得道,她多次跑去地府,终于借出灵慧珠。非但帮他补全了魂魄,还助他一步登天,修成仙体。
可成婚后,妖帝依然不待见澜生。西鹭毅然搬离空桑山,二人在八风岭一住就是三百年。
火德真君道:“如此看来,公主分明对天尊……”
“咳咳!!”雷公大力一咳,震得真君急急收住口,才接着道:“公主分明对澜生痴情一片,怎么突然将他休了呢?”
突破重重险阻终于圆满的婚姻,不过三百年就走到关系破裂的地步,大家确实想不明白。
可若不清楚缘由,又该怎么劝说?
雷公给电母使个眼色,叫她与独坐一旁的月姑请教。
月姑是掌管姻缘的神官,要说在场谁最擅调解夫妻关系,非她莫属。可她自打进来,就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全程不言不语,好似与这事没有关系。
电母先是惋惜地轻叹一声,而后与月姑问道:“凡界的男女姻缘,月姑向来管理妥当,对于破镜重圆也有切实的经验,可否指点一二?待会儿大家也好统一口风,顺利劝和。”
月姑笑着摇摇头:“他们夫妻可不是小吵小闹,一两句只怕劝不好。”
此话一出,便透露她知晓隐情,大家登时集中注意力,专心听着。
月姑却看向沉默良久的西海龙王,说道:“听闻公主失踪前曾去参加了龙王的寿宴。宴席间,公主与西海的二皇子发生过不太愉快的纠纷。”
在场众人,虽只有文曲星君参加了当年的寿宴,但那日动静闹的不小,经多人口述,早已传遍天庭。
这会儿经月姑提醒,大家恍然想起这事——
原是那西海二皇子瞧不起澜生一介小仙,敬酒时不与澜生举杯,甚至看都不曾看一眼,直接略过。西鹭那日喝了点酒,烈酒上头,当场恼火,揪着二皇子的领子,朝他脸上重拳挥过去。
最后澜生强行将西鹭带离龙宫,才避免两人在宴席上大打出手。
月姑接着道:“公主离开西海后便下落不明,回来后也是一度昏迷。前几日她醒来,却一纸休书解除夫妻关系。依我看,他们二人闹成这个地步,与龙王那场寿宴脱不了干系。”
她盯着不敢直视自己的龙王:“谁才是最关键的解铃人,这不是一目了然?”
月姑一字字专戳龙王的脊背,戳得他没脸应话。
自打昨夜接到天帝派人带去的口谕,要他来空桑山当说客,他便忐忑不安,顾不得与家人交代,连夜腾云驾雾往空桑山赶。纵然西海离得远,他却是今日最早到达的。
龙王抹了抹额间的冷汗:“那日宴席错在吾儿,更错在我管教不当,没有教会他谦和,才致他不懂礼数,言行差错。且不论这事是不是导致他们夫妻关系破裂的直接原因,但正如月姑所说,左右也是脱不了干系。况且……”
况且,澜生已经亲手惩治了我儿——龙王住了口,不敢说下去。
在场其他人并不知,龙王其实比他们更早得知澜生的真实身份,这还是澜生登门与他说的。正因如此,当澜生出手教训二皇子时,他一声都不敢吭。
雨师与西海龙王是老交情,好意提醒:“龙王待会儿可得好好赔礼。”
“是是是。”西海龙王从袖中拿出一个金线织的云龙锦盒,道:“所以我今日前来不仅帮忙劝说,也是来与公主夫妻二人当面赔礼致歉。”
说着,他将锦盒打开,紫色光芒霎时绽开,只等周遭光晕缓缓收敛,众人才看清那是一枚紫光夜明珠。
紫光夜明珠本是西海独有宝物,这枚夜明珠圆润通透,且足有龙王巴掌那么大,世间罕见。
就在大家称赞龙王今日大手笔,诚意十足时,空桑山的三位长老赶到望舒殿,却不见妖帝和公主的身影。
三位长老与众人行过礼,大长老便称妖帝大清早已离开空桑山,不知去了哪里,更不知几时回来。
二长老恭敬道:“等妖帝回来,我定会传达诸位的好意。”
“公主夫妻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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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在山内么?”西海龙王问道,他还等着送上宝贝消消公主的气。
二长老道:“仙君一直在八风岭闭关,至今不曾现身。公主醒来不久就去了八风岭,还没回来。”
大伙儿一听,便商议,既然夫妻两都在八风岭,不如现在就赶过去?
众人正如此决定,西鹭及时出现在殿前。她阔步迈入殿内,并朝大家行礼。
她虽是妖族长公主,但在场皆是长辈。所以她理当作礼,他们只需颔首回应便是。
三位长老却见他们俱客客气气地举手回礼,颇为诧异。方才他们三人进来,也不见众神官如此谦恭。
西鹭看向对面站的风伯、雨师、雷公、电母,三界生灵最惧他们凑一块儿,但凡他们齐聚,必定是狂风摧林、暴雨如洪,能捡着半条命都是上辈子积的福德。
鲜少露面的风雨雷电,今日竟有空齐齐跑来劝和?
“四位神官莫不是近日得闲,看我空桑山晴空朗朗,想来显显身手?”西鹭幼时体虚,曾被妖帝送到雷神殿修炼过一段时日,所以与他们还算有些交情。
风伯雨师相视一笑,顺着话就调侃:“公主昔日将我们的本事都学了去,我们哪里还有身手在你面前显摆。”
电母见西鹭会心地笑了,气氛还算融洽,便直言:“上下嘴皮都能打架,夫妻哪有不争吵的。你对仙君有甚不满,不如直接说出来,我们想办法劝他改正。良缘不易,且要珍惜。”
火德真君也赶忙帮劝:“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三百年夫妻,情比金坚,离婚之事慎重再慎重。”
雷公点头附和:“倘若是他欺负了你,也可说与我们,我们去与你评理。”
“倘若真是他欺负了公主……”后边的月姑突然插过话,不客气地说:“你们也没必要来劝和了。”
西鹭视线一转,这才看见端坐在侧前方的月姑。
她与月姑见过几回,若说交情,也只是在仙会上客气聊过几句的点头之交。以往看见月姑,总会惊叹她容貌绝丽,且由衷欣赏。
今日看着这张脸,心间却隐隐浮躁……
西鹭就这么盯着月姑,就连西海龙王在旁诚心诚意地展示赔礼的夜明珠,也视而不见。
浮躁感在她心中愈渐汹涌,直至蓄成一团莫名的怒火,迫使她脱口而出:“秋溟!”
月姑听见这名字,神色骤然一变。
当今世间知晓她真名的屈指可数,而像西鹭这样满含怨恨喊出她名字的,只有一人!
在众人尚未反应之际,西鹭一个闪身立在月姑面前。
“秋溟……”她咬牙切齿:“我曾视你为挚友,与你推心置腹,你却向他告发我!”
就在西鹭伸手抓向她脖子的刹那,月姑抬手一遮,周身骤然闪过耀眼的白光,将二人身形淹没。
光芒太过刺眼,众人不得不眯眼避开。
只等光芒退却,大家再看,俱是讶异——她们两人呢?
9. 第9章
空桑山的北边深林,忽然一声剧烈的撞击,震起沙石,惊飞野禽。
月姑及时展开屏障,挡住了攻击。身侧两棵柏树未能幸免,顷刻被拦腰摧断。
她抬头望去,妖族公主居高临下的神态满是蔑视。
方才将公主带离望舒殿,她就是要问清楚:“公主如何得知我的本名?又为何突然动手?”
对方哼出一声讥笑,没有理会。双手结印,要与她继续缠斗。
月姑看明白她结印的手势,登时惊道:“你从哪里学的移星换斗术!”
她冷笑:“谁创的这个法术,我便从谁那儿学的。”
月姑瞪大了眼,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你是……素舒?”
“素舒早就死了,你不是亲眼看着她死的么?”她拧着嘴角,双手一合,周遭空间骤而暗下来,月姑的身体瞬间无法动弹。
刹那间,光景又一闪,四周恢复明亮。
就在这明暗交错的过程,月姑的胸口突然遭受攻击。她剧痛难忍,吐出一口血。
这就是移星换斗术——中术者在毫无防备之际,被施术者与附近物体进行攻击交换。在短暂的时间内,只要攻击被交换之物,中术者会受下相应攻击。
世上只有三人通晓移星换斗术,九天无夷天尊和他的两个弟子。一个弟子是如今的阎王,另外一个弟子就是——素舒。
不论说话的语气,亦或她施展的法术,月姑越发笃定,眼前之人是素舒无疑!
月姑捂着胸口,愤然道:“当初我就不该心软劝天尊念及师徒之情,留你一缕魂息!”
“依你的意思,我还得感激你们不让我魂飞魄散之恩?”素舒讥道:“他斩杀自己的同门师兄,甚至屠杀天神,有什么资格掌管九天!也就你们看不清他的真面目,跟随一个满手沾满罪孽的邪魔!”
月姑驳斥:“当初是你背叛天尊在先,妄图助陆吾夺下九天!如今却颠倒是非、强词夺理!今日若不除你,我无脸面见天尊!”
说罢,她双掌虚撑,口中念咒。地面开始像波浪一样层层起伏,进而裂开无数缝隙,数不尽的树根嗖嗖钻出地面。
树根携带她的法力,变作无数锋利的刀箭朝素舒刺去,将她设下的结界瞬间击破。
素舒急急跃起,避开攻势。她一边警惕地盯着袭来的树根,一边疾速飞向上空。
当身下的树根因达到极限而无法继续延伸后,她暗暗松口气。直到巨大的阴影遮天蔽日般出现在她上方,她心中一惕,仰头查看,就见一颗巨大的石球照她头顶落下来,强烈的压迫感直冲她的面门。
她才知自己被摆了一道,树根是将她诱过来的幌子!
就在她分神的工夫,原本停滞不前的树根突然冲上去将她双腿束缚,很快攀上她腰身,直至缠住她的脖颈,令她无法挣脱。
“因为你的背叛,天尊自断龙角,化作定海柱,平息四海水祸!又因你们趁机挑动人神大战,引发天谴。天尊竭力挽救苍生,付出神魂碎裂的代价。”忆起往事,月姑愤懑不平:“今日我便将旧怨了结,再与天尊请罪!”
她将手挥动,石球猛然加速,压向素舒。在石球贴近的刹那,球体突然瓦解,并朝东西两边散开,咚咚咚砸落地面。
透过扬起的沙尘,月姑看见一道高高的身影抱着已晕厥的妖族公主。等看清来人,她立马躬身:“天尊!”
正要跪拜,被澜生制止:“九天神司早已废除,如今我只是个地仙,私下你亦无需跪拜。”
“是。”月姑直起身,看了眼他怀中的女人,如实禀报:“她会移星换斗术。”
“嗯。”澜生道:“方才我已瞧见。”
月姑见他似心中有数,不免顾虑道:“所以她并非妖族的公主,她是……”
“她是西鹭。”澜生打断了她的话,且强调:“她是我妻。”
月姑一怔,惊诧道:“难道西鹭是素舒的转世?”
澜生否认:“素舒没有轮回转世。”
月姑不解:“属下糊涂,她们二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澜生需赶紧带她回屋静养,遂道不便久叙,下回与她详说。
临走前,他不忘叮嘱:“你可同天帝建议,若有心想调和我夫妻二人的关系,理当更有诚意些。”
月姑望着他渐渐消失在远处的身影,琢磨那句‘更有诚意’……
寻思半晌,也不知如何才显得更有诚意?
***
入夜,屋内。
澜生默默守在床边,借着烛光端详床上躺着的人。
她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始终不展,眼皮时不时颤动。
因素舒魂息的侵入,导致她的神志出现混乱。比如今日,素舒的意识会排挤她的意识,从而攻击月姑。
恐怕不止如此……
素舒上次的警告犹在耳边,她的魂息或许早已影响到了西鹭的情绪。
他本不该随意干预西鹭的梦境,犹豫良久,终究见不得她深陷梦魇,便将两指抵在她眉心。施法后,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呼吸也逐渐平缓。
澜生这才安下心来,拨开她脸颊被汗打湿的发丝,露出一张白净精致的小脸。
端量半晌,实在没忍住,拇指试探地轻触她脸颊。
西鹭眼皮颤了颤,忽然睁开眼,将他冷冷睇住。
他一眼便看出端倪,出手如电,果断掐住她手腕,限制她的行动。眼里尽是厉色,哪有方才半点温柔。
她晃了晃被他掐住的手,他果然力道十足,掐得她分寸都动不了。
“你还能拿我如何?”她嘲讽道:“是继续囚禁我?还是再次挖出这颗心,试一试能否把我除尽?”
见他默不作声,她继续挑衅道:“你当初以为挖掉她的心脏,用龙精填补空缺就能救她,没想到她承受不了你的神力。而妖的命门却是心脏,丢了心脏必死无疑。所以你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看着我将她折磨致死!”
澜生听见‘折磨致死’四个字,手掌猛然蓄积力量,被他生生压制,忍得手臂微微颤抖。
“西鹭与你并无恩怨,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我与她的确没有恩怨,怪就怪在她运气不好,偏偏跑到巫山,撞上了我。”她笑道:“你其实说错了,置她于死地的是你,谁让她是你心爱之人。只要她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就会缠着她,永永远远地缠着她!”
澜生的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手掌忍不住收紧……
她忽然眨眨眼,眼中狠色骤散,换成不安:“澜生?”
澜生见她目露惶恐,以为是西鹭,赶忙松手。
她蓦地勾唇,得意地笑:“你果然很怕伤到她,一分一毫都容不得她受伤。”
澜生才知被素舒戏耍,果断抬手在她眉心画个符,施法叫她昏过去。
看着床上再次睡着的人,他的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越发阴沉。
***
西鹭醒来时,已是深夜。
她坐起身,一边回想自己分明在望舒殿劝各位神官回去,怎么突然躺在屋里睡觉?
可先前的记忆在望舒殿戛然而止,她根本想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屋的?
忽然间,外边传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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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的响声,像是陶罐瓷器之物碰撞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起身走到门边,将门一推,就见庭院那棵槐树旁边歪七扭八地躺着三只酒盅。
谁那么大胆,半夜跑来她的庭院酗酒?
西鹭几步过去,这才看见槐树的背面坐着个人。他整个被槐树落下的阴影罩住,低着脑袋,没有动静。
澜生?
他不是在八风岭么?
西鹭无暇多想,上前蹲在他前面,晃了晃他肩头:“醒醒!”
澜生半掀眼,面无表情地睇着她。
“你跑这儿来醉什么酒?起身!”西鹭抓着他胳膊,就要将他提起,怎料他忽然展开双臂,一把将她拥在怀中。
西鹭一惊——既然已离婚,还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她抓住他的手腕,试图将他推开,可一声沙哑略带委屈的‘鹭鹭’便叫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以前他时常唤她小名,温柔的语气带着几分难以掩盖的喜悦。约莫百年前,他开始直呼姓名。
她曾经认为自己是掌控的一方,极其自信地将他拿捏在掌中。殊不知,她才是那只被温水慢煮的青蛙,情绪皆为他左右。
“鹭鹭……”澜生双臂收紧几分,将她紧紧拥住:“鹭鹭。”
西鹭一声叹息,看来脑子真给摔坏了。
这一遍遍的,是要将这百年没唤的份,一次性喊完么。
“怎不说话?”澜生低头在她耳边问道,温热的气息直扑她的耳窝。
西鹭只觉呼吸一顿,心脏——咚咚咚!
她连忙扭头,避开这扰人心神的热气。
谁知顾此失彼,澜生的嘴唇堪堪贴在她的颈边,呼出的热气好似烫到了她,害她禁不住颤了一下。
西鹭不得不撑住他的双臂,费劲地将两人的距离推开些。
她抬头望着面前之人,即便月色昏淡,也足够照清他出众的五官样貌。尤其这双眼睛,每每看着她的时候,亮过天上璀璨的明星。
当初不就是被他这张俊美得不像话的脸给迷得七荤八素,找不到南北。
“模样生得比女子还标致,当初你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道观,出来瞎勾引甚么!”
她越想越悔,气得使劲将他推开。他顺势往后一倒,后背嘭地撞在树干上。
撞得不轻,但他没吭声。
西鹭晓得他的性子,以往练功的时候再苦再痛也只是轻抽一口气,皱一下眉,鲜少喊出声来。
“疼也活该!”她气哼哼道:“谁让你欺负我!”
澜生懒懒地靠着树干,微抬眼:“我怎么会欺负你?”语气透出几分自嘲和无奈。
西鹭刚要反驳,可想到他已失忆,根本记不得那些事,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你休息够了就自行回八风岭。”她站起身就要走,袖口被澜生扯住,他仰头望着她:“为何要休我?”
西鹭垂眼看着他:“你压根不记得自己对我做过的事,我就算一而再告诉你缘由,你也不会接受。”
他扯一抹苦笑:“你当真认为我会囚禁你,甚至伤害你吗?”
西鹭将他的手甩开:“我亲眼所言、亲身经历,再不与你划清界限,难不成还要等你再掏一次心?”
他默了一下,忽然站起身,体型的差距瞬间遮挡西鹭面前的光线。
她下意识往后退,却被澜生搂过腰身,并强势将她揽入怀中。
西鹭想抬手挣扎,怎料他出手更快,小小的手腕被牢牢地禁锢在他掌中。
他不是受了伤么,手臂怎么跟铁钳似的!
10. 第10章
澜生素来不喜饮酒,昔日即便偶尔与她在八风岭赏月时,也只适当地小酌两杯,从不曾喝醉。
哪知晓得醉酒后的他,力气出奇地大,任凭她使劲涨得脸红,两只手腕都抽不动。
“你的心脏不是还完好地在体内吗?”他开口便是反问:“我若有意伤你,为何还要将它放回去?”
西鹭没好气地抬头,揣道:“你的胸口有伤疤,所以你那时胸前遭受重创,必须闭关调养。而你担心事迹败露,恐我父王找你麻烦,所以又将我的心脏塞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既然做出伤害你的举动,以免妖王发现,我不是应该在闭关之前先将你杀了,再毁尸灭迹吗?”澜生低下身盯着她的双目,脸色在树影之下显得格外阴沉。
西鹭哪曾见过他流露出如此慑人心胆的眼神,尤其那句‘毁尸灭迹’说得着实轻巧,就似无形之手扼住她的咽喉,惊起她一个冷颤。
她猛吸一口气,自己可是千年的妖,方才怎能在他这个小小地仙面前露了怯!
西鹭瞪大眼,作出凶狠的样子:“挖我心的是你,只有你知道原因,我如何会知道!现在可好,失忆无异于死无对证,真相也石沉大海。”
澜生苦笑道:“你怀疑我的失忆是为了逃脱罪责而编造的谎话?”
“一切都很凑巧。”她嘴角的冷笑略带几分嘲弄。
澜生又是一阵沉默。
可他呼出的热气徐徐扑在她脸上,致使她呼吸间充斥着他的气息,混合空桑山的果酒独有的香味……
西鹭喉头下意识滚动,自己只是馋这果酒的香味!
可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搂着她,甚至……手臂收得更紧了。
西鹭扭动身子,叫道:“这里是空桑山,容不得你胡来!再不松手,我可就喊人了!”
“你可以喊,也可以将自己认为的一切告知妖帝,可你始终没那么做。你在等我恢复记忆,打算听我亲口解释。”澜生俯身凑近她脸庞:“因为你潜意识并不相信我会伤你,所以你犹豫不决。你对我仍有情意,所以不忍直接揭发我。”
西鹭似被戳中脊骨,浑身一震,霎时恼怒:“念及与你夫妻三百年,又因当初是我要了你的清白之身,迫使你同意与我成婚,我才不愿告发你!”
“至于情意……”她顿了顿,道:“早在你囚禁我那日,就已绝尽!”
澜生怔怔看着她,手掌不自觉松动。西鹭趁机抽手,将他一推,挣脱开来。
“不论你答不答应,这婚都得离!”她说得坚决,转过身迈步离开。
“我如果真打算囚你,你又怎么逃得开……”
西鹭脚步一住,侧过身,却见他早已合眼,静静地靠坐在树干旁。她刚才走得飞快,加之他声音含糊,她只隐约听见‘逃开’两个字。
什么逃开?
她不想揣测,更不想问,快步离开了庭院。
***
这段时日,西鹭白天修剪花草,夜里品茶赏月,休夫后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路蛮蛮惦记她先前昏迷许久,元气还未完全恢复,遂陪在她身边。期间,她问西鹭怎还不回八风岭,毕竟澜生前些天跌下悬崖,看那样子伤得不轻,须有人照料才是。
“我从药师那儿拿了一些固元的丹药和强健筋骨的膏药,咱们趁早将这些药带去八风岭。至于失忆之事,药师说需等他伤势好转,亲自查验后才能对症下药。”路蛮蛮将药师给的瓶瓶罐罐端在西鹭面前。
前几日,她从西鹭口中得知澜生伤到脑子,丢了婚后的记忆,心中大为同情,言行之间多少有劝和之意。
“呵!你是没见他行动自如的模样,全然不像重伤之人。”西鹭叫她不用操心,倘若当真伤得不轻,那晚一出手就能把她牢牢钳在怀里的人又是谁?
她扫了眼桌上的药,也不着急:“反正他暂且死不了,过几日送去也行。”
这终归是他们两口子的事,路蛮蛮不好硬劝,遂没再提及。
***
次日,路蛮蛮大清早将睡眼惺忪的西鹭喊起来。
“澜生他压根不在八风岭,他就在空桑山!”
西鹭瞌睡骤散,蹭地坐起身,问她什么意思。
路蛮蛮道:“方才我去西郊摘山茶花,想给阿姐做山茶糕,竟见澜生也在那儿摘山茶花。”
那晚西鹭折返庭院,发现澜生已经离开,她以为他听劝,回去八风岭了。
“你没看错?”她再三确认。
“我都下去与他说了话,怎有错?”路蛮蛮将方才与澜生所聊一五一十说与她:“他摘花打算给阿姐做香囊和花糕哩!我随他去了山坳平地的一间木屋,屋里果然堆放不少新鲜采摘的山茶花,还有晾晒的簸箕,看来他准备充分,并非随口一说。”
西鹭瞪大眼,不过七八日,木屋都建好了?
他是要在西郊安营扎寨吗!
“我去拆了那木屋!”西鹭撸起袖子就往外冲。
“阿姐!”路蛮蛮急忙追出去,却连她半片衣裙也没捞到。
瞧她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哪里是去拆家,分明要去揍人!
“哎呀!我不该话多,暴露了姐夫的行踪!”路蛮蛮懊恼地拍嘴巴,心想两人万一真的打起来,怕是一万头牛都拽不回阿姐的心意!
路蛮蛮心里着急,但明白自己劝不动正在气头上的西鹭,眼下恐怕只有妖帝摁得住阿姐的脾气。
她不敢耽搁,火速往东边搬救兵。
***
西鹭奔得极快,不多时便抵达西郊,一眼就看见不远处山坳平地的木屋。
西鹭看了眼周围,不得不承认,他选址的眼光依旧不同常人——木屋建在山坳下方的平坦处,屋子三面皆有土坡阻隔,屋门正对面的开阔地形呈半开的扇形。
格外僻静的墓葬选址.....
造屋的布局大抵随他师父,当年他师父就是为图清净好修行,就将道观建在一群墓的后山。
西鹭御风一纵,在木屋前落脚。她刚刚抬步,澜生两手端着铺满山茶花的簸箕,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见到她,他更是喜上眉梢:“鹭鹭!”
西鹭走过去,不客气道:“你不是该回八风岭吗?在这儿做什么!”
澜生抖了抖手上的簸箕,笑道:“那日我是打算离开,恰巧见山里的山茶花开得茂盛。你曾说喜欢空桑山的山茶花,我也答应为你做香囊和花糕。山茶花的花期短,我在这儿做好再走。”
他确实许诺过为她制作香囊,还因她曾经住在道观的那几年,爱吃他做的桂花糕,他便答应日后给她做山茶花糕。
婚后,他冒着被父王追打的风险,几次来到空桑山采摘山茶花。为此,父王还给他取了个一语双关的绰号:偷花道士!
说他既偷了自家闺女,还来偷家里的花。
婚后的事,他都忘了。
西鹭一把将簸箕夺过来,本打算将这些花都倒掉。可见他皱着眉,一脸难过又不敢言的样子,她竟下意识住了手。
她替自己的心软找理由:这是三百年前的澜生,对我极好的澜生!
“我早就不喜戴香囊,也不爱吃花糕,你别再费力做这些。”西鹭将簸箕放回屋内,出来时,叫他赶紧回八风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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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生为难道:“那天赶来时耗尽了不少法力,需静养恢复几日才能回去。”
西鹭暗暗吸一口气,她自认为脾气还算能控制妥当,可最近每每遇到他,好似成了火药桶,随时处在被他引爆的边缘。
“那你这又摘花又晒花的,是静养吗!”西鹭斥罢,骂骂咧咧地离开:“我就不该来这儿看你!”
“你去哪儿!”澜生赶忙追上前。
“眼不见心不烦!”她头也不回,往山林走去。
“我身上的伤还有些疼,骨头也疼。”澜生朝远处那抹藕粉色身影喊道:“你下回来看我,记得带点药!”
西鹭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不想搭理。
“鹭鹭!你若弃我不顾,恐我病情加重,只怕不日撒手人寰!”
“撒手人寰……手人寰……人寰……”哀怨的余音在山间一声声回荡不休。
西鹭扭头威胁:“我说了不给你拿药吗!再瞎喊,撕了你的嘴!”
澜生顿时笑开了花,使劲地挥手:“鹭鹭,快去快回。”
“.....”西鹭暗骂心软也是病,次次都让他得逞!
***
却说月姑回到天庭后,思来想去——如何才算诚心劝和?
她先差手下各方打听,近年来二人传出不合的前因及详情。恍然发现,他们婚姻的变数就是澜生遭人排挤的身份。
曾有多位仙家对澜生出言不逊,导致西鹭与他们发生过不小的争执。
月姑猜测,久而久之,这些争议造成西鹭对这段婚姻日渐消极。
只要引发争议的仙家诚心诚意地去道歉,令西鹭消了气,或许愿意收回休书,劝和一事就能水到渠成。
她遂与天帝提议将当初得罪过西鹭的仙家,包括东兰山的山神,大清河的河伯,襄泉泽的神君,还有上回没有顺利送出夜明珠的西海龙王,召集到天庭。
几位仙家风风火火地赶到天庭,在流光殿待了整整一个时辰。出来时个个面如土灰,神情恍惚,如遭大祸。
***
这日,西鹭派烛雁将药膏送去西山给澜生后,就要随路蛮蛮去三危山住一段时日。
“公主留步!”妖帝差来传信的侍从将她们喊住,请她去望舒殿。
路蛮蛮笑称:“该不会又来了些天庭神官?”
当侍从念出到来的几位贵客,西鹭的头都大了。
那都是曾经被喝酒壮胆的自己当着众人的面,破口大骂过的几位仙家。还有两位,她可是直接动过手的。
真是冤家路窄……
*
西鹭硬着头皮来到望舒殿,不想里面分外安静。抬头望去,只见几位仙家齐齐站着,却无一人落座,也不见他们交谈。
唯独妖帝端坐在中央,正侧着身与右边的人言语。
她这才注意,殿上的右侧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椅子。那里也坐着一个人,但被屏风遮住大半,看不清面容。
她刚刚踏入殿内,目光恰好越过屏风,椅子上的人进入视线。
澜生?!
西鹭诧异地顿住脚步,他怎么坐在那儿?
澜生见她进来,展眉一笑,开口就道:“鹭鹭来了!”
话音刚落,站在前方的仙家齐刷刷转过身来,看见她的身影,不禁两眼含光,又惶又喜。
西鹭曾经见过这样复杂的表情——
约莫三百年前,她在凡间捉过一只闹事的水鬼。她本要将水鬼斩于河内,被突然出现的白无常阻止,说水鬼在命本记着,要带去轮回殿转世。
那水鬼听罢,如获大赦,正是几位仙家此刻的表情。
11. 第11章
“鹭儿!”妖帝朝她招招手:“今日来的都是熟人,你都认识的。”
西鹭扯着嘴角,这几位可都太熟了……
以往为了让澜生在天界混个眼熟,携他参加各类宴席。可宴会上人多口杂,难免听到些不入耳的话。
她虽不喜张扬,可若知道有人欺辱澜生,她绝不忍让。酒桌上、仙会旁,只要有人嚼舌根被她听见,该训的训,可不会因辈份或身份而惯着。
比如前方左边站着的东兰山山神,她曾经一番斥责不留情面:“山神若是以后不好好管住你媳妇那张嘴,再乱嚼些有的没的,我可要亲手扇她个大嘴巴!”
还比如山神旁边的大清河河伯,她记得当年参加河伯寿宴,他那龟儿子喝醉了,蹦出几句不中听的话,被她几拳打进龟壳。要不是澜生将她拦腰抱走,她袖子都撸起来了,要把他的龟壳给掀翻。
“为了姐夫,阿姐得罪了几位仙家,值得吗?”路蛮蛮曾担忧道。
她的回答是:“我既已与他结为夫妻,他因身份而遭到羞辱,我理当为他讨回公道。”
况且她行得正坐得端,拳头有据,训斥在理,岂会任由旁人欺负自己人而不管不顾。
*
西鹭快步朝众人走近,左右扯不出友善的笑,遂放弃,面无表情同大家一一点头。
“山神,河伯,神君,龙王。”算是打过招呼。
他们原本颔首应下就好。
但这次毕竟有备而来,天帝的叮嘱尚在耳边:众卿此番前去,须提着心胆好生安抚,诚意要做足。
他们遂拱手行礼:“公主!”声音整齐划一,又格外响亮,恨不得将诚意贴在脑门上。
西鹭还是头一回见仙家恭恭敬敬地回礼,且都是长辈。
这.....不合情理啊。
西鹭瞄了眼殿上的妖帝,又瞥了眼端坐在妖帝右侧的澜生,隐隐嗅出一丝不寻常。
妖帝是空桑山的主人,且论身份地位,他坐在大殿的上位接待客人无可厚非。但澜生如今已不是帝婿,即便因为族谱还未除名,遵照辈份,他也不可与妖帝在望舒殿平起平坐。
另外,她分明记得大殿上方的左右两侧椅子都置于王位之下,可澜生现在坐着的椅子……
西鹭眯眼观察,发现他的位置竟比妖帝高出半个身位。
椅子胡乱摆放不说,父王居然还准许他坐在那里?
妖帝见她盯着澜生,知她心中疑虑,先作解释:“澜生受了伤,无法久站。且今日外边有西风,这里恰有屏风遮挡,免他受凉。”
这番关照说得颇有道理,只不过出自妖帝之口,她难免稀奇。
但今日有外人在场,她不便多说,遂默默走到殿下左侧的位置落座。
却见几位仙家依然站着,顺口问道:“诸位怎不落座?”
山神侧身,扯一抹笑:“来时一直坐在云端,腿脚坐麻了,站着更舒服些。”
西鹭狐疑地打量他双腿,心想他前些年刚过三千岁,腿脚这么容易就能麻?看来神仙的身子骨也不怎么硬朗嘛!
她又看向站得端正的河伯和神君,河伯称:“我们也是驾云来的,腿脚也还有些麻。”
嘿?这几位年纪都没过万岁,今日这腿麻得真凑巧。
她目光一转,落向年纪最长的龙王。龙王乃真神,总不能……
“龙王也腿麻?”
西海龙王尴尬地抽着嘴角,天尊在上,没有开口准他们坐下,哪里敢坐。
“都坐吧。”妖帝忽然发话。
几人望向上方,视线却往右偏,见澜生微微点头,这才一一坐下。
妖帝不擅场面话,遂与西鹭直言:“大家今日特意来此,专程同你和澜生赔不是。”
西鹭恍然,难怪澜生也在殿内。
西海龙王起身,先是痛斥二皇子那日的傲慢无礼,再端着夜明珠,上前摆在西鹭旁边的桌上。
西鹭瞧了瞧身旁的夜明珠,她早就稀罕西海的紫光夜明珠,传闻将这宝贝放在屋中,夜里可以呈现海水流动的景观。
其他三位没来得及准备礼物,便道:“我等也是诚心来为昔日的不妥言行与公主致歉!”
西鹭笑一笑,却指了指上方的澜生:“该受下歉意的人在那儿,当初被恶语中伤的都是澜生。”
几人面面相觑,只是站着。
西鹭抬眼扫过众人难堪的面色,实在纳闷,之前个个在前夫面前趾高气昂。今天却畏手畏脚,愣是不敢走过去?
“鹭儿!”妖帝又适时出声:“当初听见那些话的是你,你更清楚来龙去脉,他们诚心想与你解开旧怨,不若先听听。”
“是是是。”山神道:“我们的确想与公主好好谈谈。”
见他们诚意满满,西鹭也不好继续推脱:“既然长辈们今天想与我谈,那我这个晚辈可就不客气了?”
山神道:“不必客气,将话都说开了才好。”
河伯附和道:“以往任何做得不周之处,公主也尽数说出来,我们方能加以纠正。”
“行。”今日既逮住机会,西鹭就跟他们好好算旧账——
先是问山神:“我曾撞见山神的夫人与其他仙官夫人嚼舌根,说我前夫正经的本事没有,就靠美色勾搭我?”
山神顿时面如土色,硬挤出一抹笑:“仙郎确实貌美,她才会有此误解。我已与她严厉交代,往后再这般失礼胡说,便叫她去佘山守着。”
佘山常年有邪祟出没,都不知吓跑多少位土地神。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发誓,不论是不是客套话,西鹭也没理由继续为难。
便转向河伯:“河伯寿辰时,我携澜生给您送礼,您那好大儿说他是个排不上位的地仙,不够资格,上不了席面?”
“分明是犬子上不了席面!”河伯惶惶道:“帝婿地位尊贵,下回就是坐到上席,我将位置让与他又如何?我儿敢再吭半句不是,即刻将他丢去河口历练。”
大清河的河口也是入海口,那里浪涛汹涌,处处藏有漩涡,且时常有鲛族潜入,是个难守之地。
西鹭点点头,目光一动,看向神君。
神君见她盯过来,心头止不住地发颤。不等她言明旧事,他连忙就说:“童言无忌,当真是童言无忌,公主无须在意!”
在场之人听罢,俱为疑惑,也着实好奇——不知襄泉泽的神君与公主闹过什么矛盾?好似没听过什么传闻。
妖帝问道:“‘童’可是指神君的义子?”
神君点点头,可被问及:“稚子说过什么令人误解的话?”,他脸色骤红骤白,掀唇半晌,说不出口。
“神君的脸皮薄,还是我来说吧。”西鹭接过话。
神君霎时如临大敌,惶恐地攥着手。
“稚子同我说:爹爹说公主是因那傻道士生得标致,才倾心与他。但是赏花赏久了终究会腻的,公主早晚要将傻道士给休了,爹爹就能去提亲。”
众人听言,目瞪口呆——神君实在是勇!
妖帝也是呆住:合着神君一直悄悄地打鹭儿的主意?
“神君,我说的对吗?”被西鹭点名的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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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巍巍瞄一眼右上方,忽见澜生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吓得他魂不附体。
西鹭再度开口:“稚子还说……”
神君赶忙制止:“公主,别说了……”恨不能冲过去捂住她的嘴。
西鹭顿住,到底还是给他留些面子,没将话说尽。
*
今日大家打开天窗,将过往之事一一交代,该道歉的绝不含糊,该自责的也是诚意尽显。
眼见西鹭欣然接受赔礼,劝和之事便提上议程。可当众人提及复婚,被她严声拒绝:“昔日的争执到此为止,我与澜生之间的事,诸位长辈无需多言。”
妖帝叹了叹,看向一旁的澜生,见他摇头,理当是不想逼她当场决定,只得无奈地收住劝和的念头。
***
将众仙送走罢,西鹭要去找路蛮蛮,与她一道回血雀族的领地——三危山。
却被妖帝叫住:“这几日你哪儿也别去,等澜生的身子恢复再说。”
她张口欲驳,妖帝拿出父威:“为父的话,你几时愿意听?”
看着妖帝和澜生一同走远的身影,西鹭气呼呼地跺脚:“他不是好端端的吗,还要怎么恢复?”
***
庭院内,西鹭懒懒地半倚在案桌上,一边饮茶,一边琢磨妖帝突然转变的态度。
昔日妖帝瞧不上澜生,即便他修道成仙,也一直秉承‘劝离不劝和’的原则。
“你们一日不离,我便一日难安!”这是他曾经亲口所言。
澜生坠崖失忆后,妖帝非但言行多了几分关照,甚至默许他住在西郊。
一想到他如今事事维护澜生,西鹭手中的花茶瞬间不香了,品不出半点滋味。
她瞥一眼对面的路蛮蛮,也不知这丫头在思索什么,许久都没吱声。
“想什么呢?”她问。
路蛮蛮回过神来,突然吸一口气:“该不会因为澜生的修为太低,四百岁便已垂老,所以那副身子满足不了阿姐,才将他弃了?”
西鹭噗地一声,被她的惊人之语呛出一口茶来。
这丫头发呆半晌,竟是在琢磨她休夫的原因?
不过她说错了,澜生不是不行,他是太行了……
成婚之后,每每入夜,他令人发指的体力仿佛要将她给吞了,任她如何拍打都不歇!
蛮蛮瞧见她耳根泛红,调侃道:“哎呀!阿姐果然就是馋他的身子!”
西鹭再忍不住,凶狠地朝她扑过去:“哪里学来的粗鄙之词,我要撕了你的嘴!”
蛮蛮急忙往后一跳,躲开她的‘魔爪’,忽有一只瓷瓶从袖内滑落。
“差些把这正事给忘了。”路蛮蛮赶忙将瓶子拿起来,递过去:“兄长托人送来,说这仙丹是大东泽的神医所制,对筋骨复原颇有疗效,阿姐快拿给他吧。”
西鹭看着瓷瓶,纠结片刻,最终接过:“罢了,他若早些好,我也早安逸。”
她拿着药瓶就往西郊赶。
*
不多时,西鹭飞抵山坳外的半空,远远看见妖帝和澜生一并站在屋外,两人似在说些什么。
自打他们离开望舒殿,已过去近两个时辰,有什么话需要聊这么久?
忽然,妖帝对着澜生拱手躬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澜生只是微低身,伸手将他的双臂轻轻托着。
西鹭看傻眼:他们的礼数,是不是反了?
她正不解,就见澜生张口说了什么,妖帝身形一晃,低下头来,拿袖抹泪。
欸?这怎么还哭起来了?
12. 第12章
两个时辰前。
山神几人离开后,澜生就要赶回西郊。今日阳光明媚,可以晒晒新采摘的山茶花。
他不经意听到西鹭与妖帝说起,要随路蛮蛮回三危山住一段时日。或许她是打算出去散散心,或许是想暂时避开他。
妖帝的目光落来时,他示意妖帝设法将她拦住。并非要限制她的自由,只是素舒的魂息尚未解决,他如何放心她独自在外许久。
听见她一句略不服气的:“我听父王的就是!”他才安心。
之后妖帝随他来到西郊,一是想聊聊该如何劝西鹭与他二人重修夫妻之情。二来,妖帝作为父亲,自然担心她如今的情况。
得知素舒的意识近日频繁出现,妖帝不禁担忧:“可是封印出了问题?”
澜生道:“那道封印是她心脏承受的极限,素舒一直在寻找破绽。”
妖帝听完,顿时愁容满面,这可如何是好。
“我会保住她的性命。”澜生并未说出办法,但他既然如此承诺,岂是空话,妖帝稍稍安心。
“上回月姑来这儿,与鹭儿大打出手,动静闹的不小,我也是强行将这事压下来。时日久了,鹭儿恐怕会发现自己的意识偶然会失控。”妖帝提议:“与其让她猜疑,不如把她在巫山遭遇的事讲清楚,也顺道澄清她误以为的囚禁。”
他不忍看西鹭一而再误解澜生,导致二人间隙加深。而澜生的顾虑,却非素舒的存在这般简单……
一番忖量,他说:“她体内的封印若是瞒不住,你可寻机与她说清实情。至于我的身份,暂且不要与她言明。”
妖帝应下,问道:“这几日鹭儿没对天尊动过手吧?”
澜生失笑:“我倒是希望她对我发泄心中不满,奈何她还是太过心软。”
妖帝点点头:“她打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对待在意之人,即便嘴上凶狠,终究不忍动手。”眼下并无他人,他躬身拱手:“天尊受委屈了。”
“妖帝以前怎么叫我,如今就怎么称呼,不必改口。”澜生道。
妖帝却无比尴尬:“先前取了许多名字,记不太清了。”
并非记不得,而是那些称呼都不太友善。比如:偷花道士、短命的道士、小白脸、姓澜的!
澜生见他支支吾吾,帮他做了选择:“小白脸听着是夸赞的话。”
妖帝膝盖一软,险些要跪下来,“万万使不得!”
“妖帝是我岳父,如何使不得?”澜生笑道。
听到‘岳父’二字,妖帝惭愧不已。
当初极力排斥澜生,的确是因他修为太低。身为父亲,定然希望闺女嫁给一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强大之人。
如今澜生非但不追究他往日的各般阻扰,甚至将自己对西鹭的一片真心坦坦荡荡说与他。
得此良婿,妖帝深觉欣慰,正动容不已,后方陡然传来一声高喊:“父王!”
他惊了惊,抹把泪脸,急忙扭头,就见一道熟悉身影正往这儿火速奔来。
糟了,刚才的话也不知被她听到多少?
余光瞥见西鹭快步临近,妖帝急中生智,紧紧抓住澜生的手,老泪涕涟:“你因心中悲痛,失足坠崖,摔伤了脑子,这一摔,就将你们三百年的时光都给摔没了。鹭儿本该对你多加陪伴,却不顾你失忆重伤之身,非要除你名,唉,我可怜的女婿啊。”
西鹭听见这番话,只觉头顶气得要冒烟。
她疾步上前,却是质问澜生:“你与父王都说了些什么!”
妖帝将她手臂扯了扯:“他因你摔坏了脑子,你的态度就不能好一些?”
西鹭不满道:“若非他巧言令色,父王为何态度剧变,执意劝和?”
妖帝叹道:“我毕竟是过来人,深知夫妻恩爱十分珍贵。何况你们有着多年感情,哪能说离就离?”
西鹭情知他忆起了母亲,遂皱着眉将口里的话悉数咽下。
怎料妖帝话锋一转:“你当初说自己酒后失态,强行将他办了,就得对他负责到底,这话都忘了吗?”
“父王.....”西鹭抓着他胳膊,压着声:“您提那些旧事作甚!”
妖帝轻拍她的手臂:“你自小对任何事都兴致缺缺,唯独对澜生十分上头,这能有假?”
西鹭欲翻白眼——我对他上的哪门子头?
妖帝又语重心长地说:“澜生失忆,身子未愈,于情于理你都该暂且搁置除名一事。”又拿出长辈的威严:“这些天你留在这儿好生照顾他,可别又闹出坠崖的事。”
西鹭与妖帝犟了三百年,不愿再与他争吵,表面点头答应。
等妖帝前脚刚走,西鹭瞪向旁边的澜生:“你以为父王现在同情心泛滥,替你说话,我就会同意复婚?你别忘了,她是我爹,最终还得考虑我的幸福,却非你的意愿。照顾你可以,复婚免谈!”
澜生默默看着她,面上瞧不出喜怒。
在西鹭眼里,他的情绪有时淡定得不可思议。
有一回她带澜生去天庭参加仙会,不料凶兽穷奇闯入,大闹仙会。众仙都在忙着困住穷奇,他却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还与她推荐天庭的灵食,说:这些有助修行,莫要浪费。
她猜,即便天庭在他眼前崩塌,恐怕他的脸上也不会显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当初助他补全七魄,到底补了些什么?
纵观婚后三百年,大概补全了——气她的本事!
西鹭见他不说话,转身就走,就听他冷不防问道:“婚后你过得并不开心?”
她顿了顿,故意将问题丢给他:“我开不开心,等你日后恢复记忆不就知道了。”
她离开后,澜生陷入久久的沉思。
在他存留的记忆中,她的确越来越不爱笑。
***
斜阳西下,霞光似火。
澜生坐在晒花的石台旁,一边制作香囊,一边等待夜幕降临。
直到最后一抹晚霞隐没山头,皎皎月光在山坳铺上新色。
澜生将制备完毕的香囊放到屋中的木柜内,便要着手碾碎另一筐半干的山茶花,用来制作花糕。
他正在桌前细致挑选,阵阵凉风乍现。虽说秋夜渐凉,但这风并非寻常秋风。而是能穿肌透骨,自地府涌出的阴风。
澜生不消抬眼,便知来的是谁。
果然有一人穿过屋外黑洞洞通道,急匆匆走进屋,正是阎王。
他行了礼,开门见山:“师父,东君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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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墟有情况。”
澜生手中一顿:“陆吾?”
阎王点点头,又道:“五百年前东君传过一次信,说陆吾的神识似有动静,那时我并不知师父的去向,遂召集秋溟、祝炎还有诡幽一同去往昆仑墟,合力加固封印,暂且压制了陆吾的神识。这次不太寻常,东君说前几日已听见数次明显的喘息,是即将苏醒的征兆。”
澜生收好手边的山茶花,道:“走吧。”
“是!”阎王随他一并出了屋,起手正要施法,却被澜生阻止:“强行用鬼道连接昆仑墟会反噬你的元神。”
阎王依言退在一旁,默默看他抬手结印,心间激动万分——多少年了,不敢奢望还能亲眼看到师父施展法术。
澜生两手维持掐诀的姿态往两边拉扯,面前的空间渐渐扭曲。他将掌心往中间一推,银白色的光芒骤然浮现,并迅速扩展至两人身量的宽度。
澜生先行踏入,阎王即刻跟上。
两人身影淹没在银光中,光芒霎时一闪,通道关闭,周遭恢复昏暗。
***
踏云天,入昆仑墟。
赴山巅,见大明顶。
顶上紫辉明明,渡万千生灵。
殿门金光炎炎,辟千百魍魉。
东君坚守大明顶近万年,听阎王说起澜生的身世,他热泪盈眶,咚地一声,伏地拜跪:“天尊!”
澜生将他扶起,并道明来意。
东君不敢耽搁,一边与他们往太虚殿走去,一边详说:“前几日我观察良久,不见他有任何动静。但从昨夜开始,他的喘息声越发明显,偶尔还能听到粗重的哼哼声。”
澜生了然:“的确是苏醒的迹象。”
东君和阎王闻言,面上俱凝重。
*
三人进入太虚殿,正殿上方悬着一面流光潋滟的水镜。
东君上前,抬手隔空拂过水镜,镜子陡然闪现金光,将三人尽数罩住。光芒收敛的瞬息之间,三人消失,已入——虫焉渊。
虫焉渊四下漆黑,深处却有金光溢出,循光走近,光线愈明。直至尽头转入,是一间空旷的洞窟。
洞内四壁满是灿灿的金刚印,用以镇压中央趴着的一只巨兽:陆吾。
四条粗重的钢索分别从金刚壁四个方向探出,另一端牢牢拴住他的四肢。脖颈则被一个丈宽的镇魂锁扣住,将他重重地压在地面。
澜生进入洞窟,视线落在他的尾部。陆吾本有九尾,如今只剩一尾蜷在腿间。另外八条尾巴,皆被他亲手砍断。
澜生绕过去,在他面前停步,唤:“陆吾。”
陆吾耳朵霎时一颤,喘息声加重几分,却未睁眼,也未动弹。
东君和阎王面面相觑,他到底是在装睡还是仍在昏迷中?
怎料澜生一句:“素舒还活着。”便叫陆吾破了功。
他蹭地睁开眼,硕大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澜生,眼里的怒恨蓄成一团愈燃愈烈的火,势要喷涌而出。
“无夷!”一声怒吼,将洞窟震得轰隆隆巨响。
东君和阎王暗暗运气稳住心神,将将苏醒就能爆发如此惊人的力量……
倘若陆吾挣脱此牢,只怕三界又要腥风血雨,祸乱不断。
13. 第13章
陆吾四肢撑住地面,吃力地起身,试图挣脱身上的束缚,却是徒劳。
但他拼命挣扎之时,体内的力量一次次泄出,搅动一阵阵气波,冲撞四壁的金刚印。
澜生察觉他的意图,右手临空画符,抬掌往前一推,便将符印打在他额间,顷刻卸去陆吾正蓄积的力量。
他四肢骤然脱力,整个瘫下来。
陆吾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眼睛仍死死瞪着澜生,除却愤恨,还满含不甘。
“素舒在哪儿!”他吼道。
澜生只是借‘素舒’确定他已苏醒,无须与他言明素舒的情况。他侧过身,轻声吩咐东君和阎王:“你们先行离开,我需重固封印。”
阎王担心他如今力量不济,遂提议:“我将秋溟和祝炎召集过来,我等四人联手足以加固封印,不必耗费师父的力量。”
秋溟正是天庭的姻缘神官月姑,祝炎则是如今的蓬莱岛岛主,二人曾经与阎王、东君同为九天神司,皆为澜生的部下。
澜生知道他的顾虑,劝道:“我用缚神咒封住他的五识,再重固封印,不会耗费太多法力。你与东君先离开,缚神咒会伤及你们的元神。”
阎王仍犹豫不决。
“无夷!”陆吾忽然呲牙挑衅:“你与我师出同门,缚神咒并非你一人习得。你今日若不使出全力将我封印,等我有朝一日重见天光,我定将缚神咒百倍奉还与你!”
阎王听他大放厥词,顿时恼怒:“若非师祖命师伯将你封印在此,我们岂能饶你性命!你昔日罪状罄竹难书,即便要你魂飞魄散也不为过!”
“呵!你既称西王母为师伯,也该尊称我一声师伯。”陆吾讥讽道:“如此不懂规矩,都是随了你的师父!”
阎王还欲驳斥,澜生一声严厉的催促:“走!”,便叫他回过神来。
封印一事万不可耽搁,阎王将陆吾狠狠瞪了一眼,随即与东君离开虫焉渊。
*
太虚殿内。
阎王似一根木桩,定在了水镜前,视线也一瞬未从水镜移开。
东君几次劝他坐下来等候,无果。
自打离开虫焉渊,阎王的神色愈渐凝重。东君想了又想,还是问道:“天尊的力量,较昔日相比如何?”
阎王长长叹一口气:“师父的神识觉醒不久,力量尚未完全恢复,且恢复的过程颇为坎坷。”
东君点点头:“天尊当初自断龙角平息四海水祸,后又因抵抗天罚导致神魂碎裂。如今魂魄能重聚已属不易,恢复力量必然更难。”
“并非难……”阎王顿了顿,道:“而是需要取舍。”
“取舍?”东君不解:“如何取舍?”
“在无夷和澜生之间抉择。”阎王又是一叹,娓娓道出实情:“澜生的记忆和师父的力量此消彼长,因为恢复力量的同时会进一步补全无夷的神识,进而磨灭澜生的记忆。若是无夷的神识尽数觉醒,恐怕世间再无澜生……”
东君对于澜生的存在并不在意:“澜生只是天尊复生的躯壳,何况短短几百年的记忆与天尊而言不过蜉蝣一瞬。如今天尊既已归来,理当觉醒神识,重新执掌天地。”
“若真这般简单,我又何必担心?”阎王忧道:“师父为了保留澜生的部分记忆,已自设禁制,强行封住体内的神力,如今约莫只能调运五成不到。虽说足以重固陆吾的封印,但定会让师父元气大伤。”
东君不免诧异:“澜生的记忆为何如此重要?”
阎王苦笑道:“你久居昆仑墟,不知澜生与妖族公主间的纠葛。待我有空与你详说后,你便知师父为何苦恼于自己的力量。”
二人正聊时,虫焉渊内,澜生已临空画下天罗地网符咒。
陆吾自知还要继续被封印在这暗无天日之地,提气怒问:“素舒在哪儿!她是不是活着!”
澜生迅速铺设缚神咒,一边道:“你若真在意她的死活,又怎会教唆她挑动人神大战,招来天罚屠杀天神,我也不会断她生机。”
“屠神之祸分明是你那一众部下造成的,你怎么不断他们的生机!”
澜生再不与他争论,手掌虚握,符咒骤然缩紧,如同一张金刚做的网,将陆吾收裹在内。
陆吾咬紧牙关,痛得牙间都咬出血来,愣是一声未出。
“你罪恶深重,如今仍不知悔改,还需在此负罪清偿。”说罢,澜生口中念诵咒法,四壁金刚印光芒大放,愈渐耀眼。
陆吾缓缓闭上眼,没了动静。
***
空桑山。
西鹭白天气呼呼地离开山坳,便去了后山的梅林,梅林的土下封存着二长老酿的梅果酒。
她要借酒消愁!
一来,父王如今竟帮着澜生这个外人指责自己的不是,实在气不过。二则,她发现自己面对失去记忆的澜生,压根没法狠下心来。
她一边挖土,一边懊恼:“我若不凶很一些,等他恢复记忆,指不定又想囚禁我,我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挖出酒坛,她骂骂咧咧:“你不准我喝酒,我偏要喝。反正你是前夫,根本管不着我!”
昔日她喜好饮酒,且有喝早酒的习惯。澜生通常天未亮就要起来练功,便会顺道为她备好一壶酒放在桌上。
婚后,有一回她与路蛮蛮到东海龙宫与东海太子喝得天昏地暗,也不知被谁扛回来的。
次日清晨醒来,桌上只有茶水。
她以为澜生担心她宿醉难受,才只备了醒酒的茶水。可连续五日,桌上始终不见早酒,就连他亲自酿的果酒也不知所踪。
她馋酒,问他那酒都去了哪里,他却淡淡一句:“都倒了。”
她颇为可惜:“倒了作甚?虽说比东海的酒逊了些,但比得过天庭的琼浆。”
澜生忽然冷下脸,语气也格外冷硬:“你须改掉喝酒的习惯,以后我也不会再酿酒。”
她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强势,似乎这事毫无回转的余地。
一气之下,她脱口而出:“我当初就不该助你补足七魄,以前你绝不会与我对着干!”
她以为这话说得重,他该顶上几句,毕竟哪个夫妻不争吵?怎料他一整天都没再开口。
他是在生闷气——当初她如此笃定。
可到了晚上,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该从她身上索取的,半点都不客气。甚至变本加厉,将她惹得哭出来才罢休。
所以百年前,八风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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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早就被澜生扔个精光,好在空桑山的酒管够。
*
西鹭坐在梅树下,捧着挖出的一坛酒,将封酒的油纸揭开。酒水散发的醇香顿时飘入鼻端,与记忆中的香味没有区别。
她捧起酒坛,小呷一口。大概多年未曾饮酒,曾经对她而言润醇清香的美酒,如今变得异常涩口。
她勉强咽下,咽喉顿时像火燎一样,舌面都麻了,着实难受。
她吸一口气,再度捧起酒坛,仰头咕噜咕噜喝得豪放。
逼迫自己喝下七八口,才适应这浓烈的口感。也不知是不是灼麻了,口中那阵起初的灼烧感渐渐消散。
终于品尝到了久违的: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此时的她就像个破除酒戒的出家人,一旦尝到酒水的滋味,便不醉不休。
*
饮尽一坛,西鹭靠着树干歇一歇,抬头仰望灿灿星空。
数百年的点点滴滴,就像远处一点一点逝去的星光,在澜生的记忆里不留痕迹。
“摔下山崖失忆的人怎么不是我呢?”西鹭自嘲地笑了笑。
忘却那三百年间的些许不愉快,只余婚前的美好记忆,何尝不是好事?
她回过神来,低头揭开另一坛酒,双手捧着坛肚,仰头继续畅饮。
梅果酒的酒劲不低,尤其她酒量大减,两坛下腹,她已坐不直身,歪歪地靠着梅树。
西鹭口里呼呼地吐着热气,脑袋越发昏沉,正想就此闭眼睡会儿,只听前方传来浅浅笑音:“想着什么好事?喝得如此尽兴。”
她半掀眼,瞧见有道人影往这儿靠近。奈何视线无法聚焦,只看到模糊的轮廓。
直到对方蹲在她面前,她瞅了半晌,才辨出:“澜生?”
她醉酒后的声音格外娇软,听得澜生心神一动,抬手拨开她耳鬓的碎发,指腹私心地掠过这张仿若被云霞染透的脸颊。
“是我。”他说。
西鹭哼一声,拍开他的手:“你居然骗我,说酒都扔了!”
他失笑道:“八风岭的酒确实都扔了。”
西鹭醉得迷糊,并没想起自己喝的是空桑山的酒。只是下意识借着酒意发泄心里的不痛快,遂捏着拳头,砸向他的胸口。
可他像个石墩,岿然不动。
捶不疼他,她更加气恼,便化身一只扑食的豹子,两手抓住他肩头,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她单手操起旁边的酒坛:“你不是讨厌喝酒吗?我今天就让你喝个够!”
说罢,她将酒坛倒转,酒水顿时顺着坛口往下淌,滴在他的双唇、下巴,并顺着下巴流过脖子,浸透衣领。
所剩不多的酒水即刻倒尽,西鹭将坛子一扔,微微俯身,得意地勾着唇:“你不喜喝酒,所以让你多尝尝,滋味如何?”
澜生笑道:“我并非不喜喝酒,是你怕我喝酒。”
“我怕你喝酒?”西鹭迷惑地皱着眉。
可她还没打算问明白,注意力就被他唇上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吸引。
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像一只调皮的小猫,探出小小的舌尖,将他唇边的水珠卷入口中。
澜生呼吸骤然一滞:“鹭鹭……”
14. 第14章
在澜生仅剩的记忆中,西鹭主动与他如此亲近,还是两人订下婚约时。
为了婚事,她决定回空桑山与妖帝好好谈谈,结果却是父女二人大吵一架。回到八风岭,她一声不吭地待在湖畔,脚边是三个喝空的酒坛,手里还抓着一坛刚开封的。
酒虽是她为数不多的喜好之一,但每回小酌两盅便能尽兴。可自从与他在一起,她喝酒的次数越发频繁,量也见涨,时常在外边喝得烂醉如泥,被路蛮蛮搀扶着回家。
看着她为婚事烦恼不堪,他着实心疼。本想去安慰,却被她一把拽入湖中。
那晚她醉醺醺,力气出奇地大,也有些失去理智,三两下就扒了他衣裳。
其实他若真心抗拒,她又岂能‘得逞’。但他抵挡不了自己的私心,遂顺意而为,与她尽享缠绵之愉。
次日醒来,她自责不已,发誓在成婚前再不碰他。
亲密之举于夫妻而言应是寻常之事,只不过对于丢失了多年记忆的澜生而言,她唇间的温度都快被时光渐渐消磨……
此刻,西鹭不经意的撩拨犹如一把肆意燃烧的火,轻而易举将他的克制烧毁,只能靠着紧握的双拳硬生生地忍住。
可罪魁祸首的西鹭哪管他忍得难受,低头在他颊边又啄了两下。
她啄的是酒水,好巧不巧,唇瓣挨着他的嘴角。
澜生的气息骤然乱了,只好握住她的手臂,将她稍稍推开些:“荒郊野外不大合适,先回屋吧。”
西鹭的目标本是滴落在他唇边的酒水,听他‘善意’的提醒,她的想法不自觉歪了……
“荒郊野外又怎样?”她借着酒劲,浑身是胆:“办个男人还需要择地?”
澜生哭笑不得:“你要怎么办我?”
她伸出食指,轻勾他下巴:“俏郎君,你想我如何办你?”
澜生顿时僵住,因为她从来没有把他称作——俏郎君。
“你没认出我是谁?”他有些怀疑。
西鹭眯着眼瞅了半晌,虽说醉迷糊了,但看这轮廓,像极了她那没良心的前夫。
“长得俊就行。”她捏了捏他的脸,笑呵呵地调戏:“我就爱这张脸,管你是谁!”
一醉吐真言,也将澜生刚刚被撩动的热火一把冷水给浇熄了。
西鹭确实醉得不轻,正是借着酒意,看着眼前之人,思绪飘到了当初与澜生在人界结识时……
*
四百年前,澜生只是个修为颇浅的小道士,多年只与收养他的老道士相依相伴。
老道士时常下山济世,便将他一人留在山上的道观里。即便回来,师徒二人大多时候都在屋里闭关打坐,三天都聊不上半句话。
加之澜生七魄不全,天性淡然,久而久之,他便不善与旁人打交道。
偏是他这样不太与外人来往的小道士,修行途中,偶遇一只被地煞——蜚打伤的飞鸟。他二话不说冲到蜚的面前,并设阵救下飞鸟。
那只飞鸟正是来人界帮小妖驱赶蜚,却不小心遭其暗算的西鹭。
澜生将她带回道观疗伤,还帮她在梁上搭了个鸟巢,她一住就是三个月。
伤好后,她也不顾忌他是个捉妖的道士,直接在他面前变化人形。
本以为会将他吓傻,怎料他只是愣了会儿,随即淡定地点点头:“走好。”
见他对自己的告别毫不在意,西鹭心里隐隐不痛快——‘怕我畏寒,每夜却将我裹在怀里,贴心供暖。怕我饿着,一日三餐细心喂食,虽然喂的都是些差点噎死我的糙谷。’
怎么看,这个傻道士对她也是格外上心,却不道两句不舍之言,就让人走?
西鹭遂以还未报答救命之恩为由,继续心安理得地住下来。
她留下来的目的就是试图撕掉澜生伪装的淡定,所以她每天绞尽脑汁地捉弄他。
遗憾的是,七魄不全的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反应。
就在她以为澜生确实是个呆头呆脑的傻道士时,有一天,却发现他居然会因她的靠近而脸红。
那之后,西鹭每天变着法地与他亲近,害得他不知所措,屡屡躲避。
她享受到了捉弄他带来的满足感,所作所为越发恣肆,开始学着凡人戏台演的那样——有时捏住他的下巴,故意凑近他面前,看他脸红无措的样子。有时趁他打坐冥想,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候,在他耳边说些迷惑人心的话,就为让他耳根子泛红。
那些年,她自以为掌控了可以拿捏他的手段,别提多得意。殊不知,最终跌入自己挖的坑里,伤筋又动骨。
*
酒水是暂消烦愁的良药,这一醉便让西鹭忘却婚后的糟心事,满心都是最初那些美好的光景。
她惦念过往,便痴痴地望着他。
此时她眼里看见的人,正是烙印在她记忆中的澜生——那个奋不顾身冲过来,将受伤的飞鸟护在怀里的傻道士。
澜生又怎知她心中念想,只是听她刚才豪言,就醋劲大发,想要问个清楚。
他还未开口,西鹭忽然抬手,一边捧着他的脸,一边戏谑地说:“我与你如此亲近,你怎不脸红?”
澜生吃味又无奈:“你将我错当别人,我心里正凉,如何红得起来?”
西鹭的注意力全在他一张一合的唇瓣上,至于他说了什么,她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她兀自将食指轻轻压在他唇间,目光渐渐迷离:“小郎君,我会对你温柔一点,莫害怕。”
方才还是俏郎君,几句话的工夫,又变成了小郎君……
澜生再也忍不住,揽过她的腰,一个翻身就将她反压在地上。并扣住她的手腕,令她半寸都挣不开。
他低身将她睇住:“你嘴里的俏郎君是谁,心里又有哪个小郎君?”
西鹭抽不出手,又被他压得无法动弹,顿时气急:“短命的臭道士!放开我!”
澜生着实一怔,曾经他还是道士时,她每回发恼,就会气呼呼地叫他——短命的臭道士!
莫非自始至终是他误会了?
澜生心中郁闷顿扫而光,一把将她抱起,起身大步往山坳的屋子走去。
西鹭试图挣扎,可他双臂似钳,任她扭动捶打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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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于事。
西鹭渐渐使不上劲了,只得气喘吁吁地放弃:“臭道士,我让你放手!”
她本就因醉酒而乏力,加之刚才挣扎半晌消耗了不少力气,最终虚软地靠在他怀里。
澜生垂眸,轻笑道:“你刚才不是声称要办了我?”
西鹭的脑袋越发昏沉,口里不忘嘟囔:“我不仅要办了你,我还要大办特办!”
说罢,她嘟着嘴,又断断续续念叨了几句,随即睡去。
看着她沉睡后的乖巧模样,全无白日那般警觉和疏远,澜生眉眼含笑。
“既放出豪言,就该切实履行才是。”
***
次日清晨,一夜好眠的西鹭正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忽觉腰间有东西压着?
熟悉的感觉令她瞬间清醒,连忙睁眼,就见一只手臂横在自己腰侧。
这紧实的线条和骨节分明的手指,只消一眼,便知是谁。
夭寿!
早把人给休了,又滚到一个被窝!
西鹭刚要撑起身,腰上的手臂忽地收紧,再使劲一揽,将她搂了过去。
后背霎时触及大片温暖,令她僵住——那是昔日趴着、抱着、依偎着的宽阔胸膛。
以往每每被澜生拥入怀中,她竟觉得这凡人身躯能为自己阻绝一切风雨。
她曾对此无比依恋……
西鹭回过神,警告道:“你再不松手,可别怪我动手。”
只听他长长一叹,语气几分哀怨:“昨夜你如狼似虎,我险些招架不住。只好拼尽全力让你饱食一宿,却落个曲终就滚的下场。”
西鹭听罢,猛地想起昨日自己确实喝了不少酒,似乎还将他困在身下?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半点印象。
但一些不宜过度联想的画面瞬间浮现在她脑子里,眼下恨不能有个地洞供她钻下去!
西鹭稳住气息,强装镇定:“我不记得昨晚的事,你就当做了一场梦。”
两人已离婚,即便做了什么,也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否则让人知道她前脚休夫,后脚大半夜把人办了,这脸……往哪儿搁?
半晌过去,没听见他回应,忽闻一声浅浅的抽泣。
他哭了?
西鹭推开他的手,起身扭头一看,就见侧卧着的澜生两眼泛红,双唇紧抿,一副不敢声张的委屈模样。
想起她第一次吃干抹净之后,无情地丢了句:大家都是成年人,风花雪月不稀奇。
他就露出这副表情——好似她如果不负责,这天就得塌下来将他砸个粉碎。
西鹭清了清咽喉,硬着头皮为自己开脱:“你如今已是仙人,即便伤势未愈,推开一个醉鬼并不是难事。所以,昨夜的责任不在我一人……”
她话未尽,他忽然坐起身,伸出双手,手腕上两道泛红的勒痕格外醒目。
“你用了擒仙术,我挣不开。”
西鹭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红痕,脸色霎时一白。
酒后失态,不知轻重!
我这是……禽兽啊!
15. 第15章
西鹭情知醉酒后难以自控,毕竟多年前就做出过将澜生强扑的荒唐之举。
但这事说来也奇怪……
遇到澜生之前,她也醉过几回,路蛮蛮取笑她酒喝多了话碎,叨叨咕咕大半宿。叨咕完了,闭眼倒头就睡,且睡得格外沉。不管是挂在树上,还是躺在水面,保准雷打不动。
既然她醉酒之后一向只是话多嗜睡,那晚怎会性情大变,做过出格的事?
大概你太馋他,才会趁着醉酒,提起熊胆将他给吃了——当年,路蛮蛮对她的酒后失态作出如此解释。
之后但凡酗酒,她会尽量避开澜生。
只是没想到,才刚离婚,又在酒后荒唐了一次。
*
西鹭瞥了眼澜生手腕的红痕,心里一顿懊恼。
如今的他并不知将她囚禁在山洞时的所作所为,她没法与失忆之人对质。但两人既已离婚,她昨夜的行径就是伤人,伤了人须补偿。
西鹭默默起身披好外裳,转过身来,已然平静:“我们谈谈吧。”
*
两人在屋内心平气和地谈了许久。
西鹭最终同意他暂且留在空桑山,期限一年。一来照顾他的伤势,帮他找回记忆。二来,给他足够的时间接受他所谓的‘被抛弃’。
西鹭原本觉得他用‘抛弃’二字不妥,可对于失去记忆的澜生来说,休夫就等同抛弃。况且今日他的确是受害方,所以她并没刻意纠正。
“这一年,你我在外人面前仍维持夫妻关系,否则我不知如何解释。”澜生又提了个要求。
西鹭断然拒绝:“你我离婚一事已传到天庭,地府那里也知情,没什么好维持的。”
她见澜生面露难色,以为他是忧虑日后与各方照面时,若被问及二人离婚的缘由,他不知如何应付。
遂又道:“你已不是空桑山的女婿,他们不会主动找你。若有人非要问起这事,你叫他们来找我就是。”
她倒是不担心应付的问题。
毕竟‘妖族公主休夫’这事早已传开,怎会有不知趣的来找他们这对离异夫妻。
***
次日,偏就有‘不知趣’的来到空桑山,还是个稀客——蓬莱岛的仙子,专门给他两送请帖。
蓬莱岛千年才开一次的凤羽海棠即将绽放,岛主大悦,广邀各界好友一个月后去岛上赏花游玩。
西鹭接过仙子的请帖,仔细过目,确实是邀请他们夫妻二人。
想必岛主鲜少出门,且蓬莱岛距东海海滨千里之遥,常年笼罩在海雾结界内,与世隔绝。外人只有受邀才能登岛,所以岛内的消息滞后也在情理之中。
但蓬莱岛岛主的身份特殊,是天之九部时期的火神,九天神司之一。她亲笔写的帖子,妖帝都不能拂了面子。
所以西鹭纵然觉得不适合以‘夫妻名义’应邀,却不好直接拒绝。
她正想该如何婉拒,仙子又笑着说:“岛上虽有百花,但神君最中意的还是凤羽海棠。凤羽海棠为双枝花,若用相爱之人的情丝浇灌,百年不谢。公主对仙郎情深不渝,此事三界皆知。所以神君此番差我来此,一为送贴,二来诚邀公主夫妻二人合力以情丝浇灌一株百年不谢的凤羽海棠。”
只听了前段,西鹭的眉头就皱起来——岛主听闻的‘夫妻恩爱’都是百八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都不知能不能取出情丝。即便拽出一些,将这淬了怨念的情丝浇上去,只怕海棠立马谢顶。
沉吟片刻,她委婉道:“能否请仙子转达,我与澜生近日婚姻生变,只怕抽不出情丝了。”
仙子听见这消息,却不讶异,只是含笑道:“我只依照神君的吩咐派送请帖,至于能否抽出情丝,还需劳烦公主亲自去与岛主说明。”
西鹭正犯愁,默在一旁的澜生忽道:“仙子不必担心,你与岛主说,我的情丝充沛,浇灌七八株海棠都不成问题。”
仙子掩嘴笑道:“有仙郎的保证,神君必定万分欢喜。”
西鹭却扯住他胳膊,将他往身后一拽,压着声:“你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疗伤,抽什么情丝!”
澜生道:“岛主的邀约难拒,不想你左右难办。”
仙子见二人尚在争执,也不给她反悔的机会,赶忙告辞:“既然仙郎有此心意,小仙就先回岛候等二位。”
说罢,她驾着云鹤,嗖一声,飞进云雾之中。
西鹭只望见云鹤羽翅荡起的烟波,哪儿还有仙子的身影。
她转身将请帖塞入澜生的衣襟:“你自个儿去浇吧!就算岛主要你把整座蓬莱岛的凤羽海棠都浇了,我也不阻拦!”
刚往外走出两步,就听他轻飘飘应了句:“岛主如果有此要求,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西鹭猛地止住步。
蓬莱岛的岛主若是一时兴起,当真要澜生抽取情丝浇灌整座花谷,以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必然会答应。
仙人的情丝确有令朽木逢春生芽的功效,且情根越深,情丝便能源源不断。可澜生总共不过几百年的修为,浇灌两三株海棠并不碍事,若真要灌遍整个海棠花谷,必定损及心脉,重则修为尽废。
西鹭一跺脚,转身大步走到他面前,抓起他的手臂,直接往木屋拽去。
入屋后,她立刻设下丈余长宽的结界,仅供他在屋内活动。
“我会定期将疗伤的药拿来,这个月你就待在屋里好生调养,别乱跑。”西鹭决定自行去蓬莱岛。
“岛主是邀请你我夫妻二人。”澜生提醒道。
“岛主不知你我离异,我去与她说清楚。”
“她要的是能浇灌凤羽海棠的情丝。”
西鹭顿了顿,毅然道:“那我就给她情丝!”
澜生将她定定看着,语气几分谨慎:“你刚才同仙子说抽不出情丝了。”
“抽不抽得出,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西鹭不愿与他继续争论,威胁道:“你旧伤未愈,不要试图破开结界,倘若添了新伤,我立即将你扔回八风岭,再不管你。”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山林尽头,澜生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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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走到结界前。
他抬手,手掌触及结界的刹那,这道耗费西鹭不少妖力的结界便开始晃动。只需稍稍施力,结界就能在他掌下瓦解。
澜生犹豫片刻,最终撤手,结界须臾平静。
他并不想惹她生气,一点儿也不想……
***
离开西郊后,西鹭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她坐在石凳上,呆呆望着前方茂盛的绣球树。
这棵绣球树原本种在澜生师父的道观内,道长死后,绣球树也随即凋落枯败。她见澜生几次半夜坐在树下,一待就是整宿,她便认为这树是他对师父的念想。
她当初原是等澜生成仙后,带他来空桑山生活,遂将绣球树转栽到此处。而今这棵树枝繁叶茂,她与澜生的感情却走到了花衰叶落的境地……
西鹭起身来到绣球树下,仰头赏看,花瓣的颜色犹如胭脂一样鲜明艳丽。
她捏过花枝,将一朵绣球花端在鼻前细细嗅闻,没有香味。分明开得如此醒目,却是罕见的无香花。
她松开手,花枝弹动几下便恢复原状,花瓣依然生机勃勃地朝着太阳。
阳光透过枝叶,在西鹭的身上映出斑驳光影。她默默站了许久,直到身子被阳光烘得暖暖的,这才鼓起勇气——抽情丝。
三百多年积累的点点滴滴,怎可能顷刻荡然无存。以她的修为,哪怕仅仅残留一点情愫,也能抽出情丝。
她也想知道,自己还能抽出情丝么?
西鹭将两指并拢,指尖隔着衣裳贴在心口的位置。她双目轻阖,敛息运力,力量于周身流淌一遍,最终汇聚心口。
忆起往昔,情如潮涌。
化作情丝,萦绕心头。
她感觉到一丝丝热意正逐渐溢出心间,缠上指尖,正是她还未断离的情丝。
如此轻而易举地抽出情丝,可见自己对他余情未了,西鹭只觉可笑至极!
她指尖运力,试图扯断情丝。怎知刚刚一拽,心脏就像被蛮力狠狠撕扯,疼得她冷汗直冒。
“嘶……”
紧接着,心头一阵滚烫,犹如被火燎过。
西鹭的脑袋忽然嗡嗡作响,意识恍惚了一刹,脑中随即闪过一段陌生的画面:一个陌生男人半倚在梨木榻上,她坐在他身旁,伸手轻轻捧着他的脸。
她张口,却用着自己从没听过的声音,温柔地说:“我将照空印献给尊上,助尊上引四海之水倒灌九天。”
男人突然睁开眼,一双褐色眼眸仿佛勾人心魂的漩涡,瞬息将她的目光抓住。
西鹭猛然清醒过来,脑中画面也倏忽消失。
她忽觉心口传来一阵阵刀割般的疼,低头看去,就见一丝丝黑色的细线莫名其妙地从胸前溢出,且攀附着原本红色的情丝,将其一寸寸吞噬。
她急忙拨开衣襟,一查究竟,就被眼前所见惊住:密密麻麻的黑色丝线以心口为中心,犹如蜘蛛网一样正往四周延伸、扩散。
西鹭大惊,这是什么东西?
为何附在自己的情丝上!
16. 第16章
西鹭咬着牙关,将手掌贴在胸口,试图将这些黑色丝状物抽离出来。正运力,惊现一道银色的光圈,堪堪将蔓延的黑丝圈起来。
她不解地观察正闪烁银光的圆圈,发现这光圈是由密密麻麻的细小符咒所构成。
呈闭合环状的符咒,通常是为了压制某种能力而设的封印。这道封印的出现,显然与她心口溢出的不明黑丝有关。
封印是何时存在的?又是谁设的?
西鹭没有半点印象。
她将手指缓缓靠近光圈,指尖试探地触碰,银光蓦地闪烁,心脏随即抽搐了一下,一阵锥心刺骨般的剧痛猝然袭来。
胸口的封印开始不停闪动,痛感一阵强过一阵,她痛得跌坐在树旁,不过须臾,浑身冷汗淋漓。
西鹭吃力地扶着树干,另一只手将领口扯开一些,清楚地看到光圈每闪动一次,她的心脏就像被一股力量狠狠挤压,剧痛无比。同时,原本扩散的黑丝被迫往心脏的方向一点点收退。
当黑丝完全被逼回心脏,封印随即消失。
她骤然失力,身子一歪,往下倒去。一道身影及时冲过来,将她稳稳扶住。
“阿姐!”
西鹭半掀眼皮,迷迷糊糊地瞧了一眼:“蛮蛮……”
路蛮蛮瞧她顶着一张惨白的脸,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担心不已:“这是怎么了!”
西鹭动了动唇,虚弱地开口:“我的情丝出了问题,胸口有个封印……”
心脏的剧痛几乎耗尽她的气力,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再也撑不住,倒在路蛮蛮的怀里。
“阿姐!”
路蛮蛮急忙抱住她,就见西鹭原本乌黑的头发自发根处渐渐泛起橙光,肌肤也开始泛红。
她登时就慌了,这是真身即将显现的征兆!
西鹭强大的妖力与生俱来,所以出生不久便可自行变化人形。除非受了重伤,需集中体内的妖力用以自愈,如此便无法维持人形,否则她绝不会无意识显现真身。
路蛮蛮不敢耽搁,抱起西鹭就要去找妖帝。
侧边陡然刮来一阵诡异的劲风,霎时打散她脚下刚刚聚集的风团。这劲风似夹着冷霜,令她通体生寒,禁不住一个哆嗦。
路蛮蛮刚要抱紧西鹭,双臂瞬息麻木,竟使不上力了。
又一阵寒风袭来,刮得她两眼直眯。忽然感觉怀中一轻,她惊忙睁开眼,怀里已是空荡荡。
她眼尖地发现前方掠过一道熟悉的烟青色身影,这才想起澜生近些年确实惯用寒冰法术,便急忙往西边追去。
*
追到山坳的木屋,路蛮蛮见房门紧闭,欲上前。
屋内的澜生好似清楚她的一举一动,立刻出声:“你且在外等待。”
她哪有心思在外面等着,提步继续往前走。刚走两步,双腿蓦然麻木。她尝试数次,整个人就像被冻在原地,根本动不了。
“你若安静待在外边,我便解除你的禁制。”屋内又传出澜生的声音。
路蛮蛮却诧愕:他虽已成仙,可论修为、功力皆在我和阿姐之下,居然能隔着屋门,瞬息之间施展禁制,将我阻拦在外?
但眼下还是惦记西鹭的安危,她暂且顾不得多疑,忙问:“你有办法救阿姐?”
“我将她带过来,自是有法子帮她。”
他的语气倒是平静,听不出半点慌张,想必是有办法吧。路蛮蛮心知继续争执只会耽误救治,遂答应在屋外等着。
澜生也信守承诺,立刻解除她的禁制。
路蛮蛮默默守在屋外,冷静下来后,搁置在心底的困惑复冒出来——她虽不是仙,但好歹修炼近千年,刚才居然被一个飞升不过三百年的小仙给压制得无法动弹?且连续被他压制了两次!
这就是阿姐昔日挂在嘴边的——‘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
狐疑之间,半年前在西海上空撞见的一幕匪夷所思的场景,不期浮现在她脑海——
那日,路蛮蛮依父亲嘱咐,将火琉璃带去渡仙泽,赠予虚妙仙君,是为答谢仙君曾出手医治她的大哥。
途中恰好经过西海。
飞不多时,原本平静的海面惊现一道巨大的漩涡,漩涡四周波涛汹涌。她好奇地眺望,就见一条黄龙从漩涡中央钻出来,腾飞在半空。
黄龙在海面上方不断盘旋,声嘶力竭地吼叫,听着格外痛苦。
她留心观察,竟看见龙头上立着个人,那人着一袭霜色长袍,不论黄龙如何扭头摆尾,他岿然不动。即便他身上的长袍也只像被微风拂过,衣袂轻盈地飘动几下。
她定睛细观,但那人始终背对着她,令她看不见面容。
可他身上的霜色衣裳太过熟悉——衣裳上有落霜雪梅的绣样,与西鹭同织女学习了织布手艺后,亲手为澜生制作的衣裳一模一样!
西鹭手艺不精,将雪梅绣成三分桃花七分梅花,被她戏称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雪梅。
衣裳虽像,她还是不敢相信那人是澜生。
因为黄龙贵为西海王族,成仙不久的澜生如何能将它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
况且,澜生当时还在八风岭闭关呢!
直到那人出声:“你是龙族后人,本该继承你先祖的仁德,却愚蠢愚昧!那日你若只嘲讽我,我便当你心智幼稚,尚未开窍。你却言语激怒她,害她负气离开,险丢性命。这身龙鳞你不配穿在身!”
这确确实实是澜生的声音,她断不会听错!
路蛮蛮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看着一片片硕大的龙鳞从黄龙身上剥落下来,噼里啪啦掉入海中。那些被剥离的龙鳞上,甚至连着带血的皮肉,将下方海水染成红色。
黄龙拼命地摆尾求饶,惨叫声不绝于耳。但他无动于衷,铁了心要剥光龙鳞。
如此狠绝,真是她所认识的那位良善道士吗?
她想飞下去确认他的身份,奈何一道巨浪陡然掀起,阻隔了她的去路。等到浪涛落下,海面风平浪静,四下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她那日需赶去渡仙泽,即便心有疑惑,也不便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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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父亲叮嘱的事情办妥之后,她便匆忙赶到八风岭,想确认澜生是否还在闭关,不期撞见刚巧在八风岭的妖帝。
妖帝说来拿些西鹭随身之物,有助于唤醒她的意识。还称澜生就在东头闭关,方才他已去询问其伤势恢复的进展。
路蛮蛮听罢,愈发糊涂,遂将西海所见说与妖帝。
“澜生将西海黄龙的龙鳞给刮了?哈哈哈哈!”妖王说她定是看错了,以澜生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接近龙身,怎可能刮对方的龙鳞,又指出:“西海距离八风岭有六千里之遥,他尚未练成瞬息移动之术,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两天,怎可能赶在今早之前就回到了八风岭?”
路蛮蛮亲眼见证澜生从心智不全的小道士一步步得道成仙,岂会不了解他的能耐。
又经妖帝一番推敲和作证,她一度认定自己认错了人。
*
今日,就在刚才,澜生眨眼间就能麻痹她四肢,且将西鹭从她怀里抢走。又能在她毫无觉察之际,对她设下禁制……
西海上空,那道立于龙头之上的挺拔身姿渐渐清晰——那分明就是澜生啊!
路蛮蛮又想起前几日,她将澜生坠崖的情况告知妖帝后,妖帝不仅面无异色,甚至叮嘱:“从今往后,你姐夫吩咐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莫要像鹭儿那样逆着他,待他好些。”
他说的是‘姐夫’,便默认他们二人并未离婚。
她想不明白,以往嚷嚷着要把澜生扔去冥界重新投胎的妖帝,为何态度大变,言语之间多有维护之意。
难不成见澜生失忆,妖帝于心不忍?
路蛮蛮盯着木屋,这个姐夫身上……似乎藏着她和西鹭所不知道的秘密。
***
屋内。
澜生将西鹭安放在床榻上,掀开她的衣领,便看见她胸口残余的黑色印记。
他将手掌贴在她心口的位置,口中念咒,不住施法。
眼见西鹭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弛下来,他刚要松口气,怎料她陡然睁开眼,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天尊果然厉害,竟想出借抽取情丝把我逼出来的办法!”
澜生面色骤然一沉,这是素舒!
素舒狠狠捏住他的手腕,红彤彤的眼眸宛若被血染过,“你杀了我,杀了陆吾,我会一步步绞杀她对你的感情,这辈子也别想如愿得到她!”
他纵然愤怒至极,却无可奈何。为了保住西鹭的心脏,他根本伤不了她分毫。
“你有办法将我彻底杀灭,可你敢下手吗?”素舒指了指胸口,呵呵冷笑:“一个妖物,没了自己的心脏,死期不远。你曾试图用自己的龙精替代她的心脏,险些让她命丧巫山,忘了吗?”
澜生冷着脸,因为她字字掐住了他的命门。
“可这抽取情丝的办法实在冒险。”她忽而咧嘴一笑:“要不是攀附在她的情丝上,我又怎能侵入她的识海,进而窥见……她绝然与你离婚的真相。”
“被你强行封印的那段记忆,我可都看见了!”
17. 第17章
澜生瞳孔一震,怒然压着声:“素舒!”
见他发怒,素舒得意至极:“她应该已经察觉封印的存在,她若因好奇而解除封印,我就能与她的神识相见,将你不敢让她知道的实情告诉她!”
“她解除不了封印。”他笃定道。
“我会帮她啊。”素舒笑道:“你担心她承受不了你的力量,所以设下封印时留了余地。而这余地足够我找出破绽,诱引她与我合力破除封印。你瞻前顾后,怕伤着她,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最终像我这般,抱憾终身!”
眼前这双属于西鹭的眼睛,本该是神采奕奕的,此刻却满含愤恨地瞪着自己。澜生从没像此刻这般,无比悔恨当初的决定——答应西王母,收素舒为徒。
其实他最痛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那日没有追上西鹭,害她在巫山遭了暗算。
恨自己是素舒的师父,害西鹭受到牵连。
素舒趁他分神,抬手猛地往他胸前打出一掌,即刻将他推出半身距离。
她迅速跃出床榻,冲向门口。可刚跑两步,浑身突然僵硬,无法动弹。
听见身后轻慢的脚步声,她紧张得不由屏住呼吸。
澜生走到她面前,因受到禁制,她的视线只能落在他胸膛的位置。那里几乎瞧不出明显的起伏,就连呼吸声也十分轻微。
她深知他的手段和脾气,纵使揪住了他的软肋,并不代表她能全身而退。方才她一番言语刺激,不过是想伺机逃离。
激怒他的后果,她无暇也不愿去想……
直到澜生抬手掐了个诀,而后将手指抵在她心口。
素舒眼睫一颤,这是封魂术,他要加固封印?!
“你的力量势必会冲撞她的心脉,你就不怕她有一天承受不住,心脏爆裂?”
见他无动于衷,继续施法,她渐渐慌了,威胁道:“你强加给我的痛苦,我会悉数还与你身上!哪怕有一丝半毫的机会,我也会让她记起你藏匿的真相,我会让她恨你!恨不得杀了你!”
“孽徒!”澜生斥罢,指端骤然蓄力汇入她体内。
她惊慌地睁了睁眼,随即失去意识。
***
将封印加固完毕之后,澜生片刻未歇,以神念进入西鹭的识海。
素舒的威胁令他坐立难安,那段被他刻意隐藏的记忆,急需重新封印。
进入识海,四周飘荡着许多色彩斑斓的光带,一段接着一段飞逝而过,犹如置身五彩的汪洋。
每一缕飘荡的彩带皆为一忆,正是一段记忆。一忆呈现出的不同颜色,则代表喜怒哀乐各般复杂的情绪。
为了找到那段记忆,他需不断释放神力,将神力变作鱼钩,在茫茫识海中精准地捕捉到他曾置入封印的彩带。
但强大的神力会搅乱她的识海,很可能导致她深陷梦境。
果然,随着神力的释放,原本平缓飘动的彩带开始抖动起来,一段段彩带在他身边疾速闪过。
直到一截灰黑色的彩带掠过他面前,在五颜六色的彩带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迅速找准那段彩带,神念一动,遁入其内。
刚刚进入这段记忆,他就被西鹭用擒仙术束缚在榻上。
她将剑刃压向他的脖颈,睁着一双通红的泪眼,怒问:“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害我夫君!”
他虽丢失了三百年的记忆,但丢失的是婚后身为‘澜生’的那部分记忆。
而在这一段记忆所对应的时间,身为无夷的意识早已觉醒,所以他的神念进入后,自然与记忆中的自己融为一体。
当西鹭执剑压向他的刹那,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盛怒之下的极力忍耐,与那日的感受一样。
她太在乎‘澜生’,即便认定他与‘澜生’不是同一人,也会生怕自己因情绪激动而失手伤了‘澜生’的身子。
“难怪我夫君近年性情生变,原来是你这邪魔在作祟!”除却愤怒,西鹭的眼中还有无法掩饰的痛苦。
在这些难以承受的情绪捶打之下,蓄积的泪水涌出眼眶。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他从来都见不得她落泪,想要抹去脸颊的泪珠,奈何四肢被她束缚。纵然有挣脱的能力,他也不想一而再地刺激正被怒火吞没的西鹭。
“我本就是澜生,是你执意认为澜生已不在。”他回道。
“你不是!”西鹭恼道:“我方才入你梦境,我亲眼看见你的真身,你是兽!一头巨兽!你不是澜生!”
她早前察觉到‘澜生’的变化,其实归咎于他身为无夷的意识觉醒后,性情上与‘澜生’不可规避地有些许不同。
通过一次次的试探,她暗自猜测‘澜生’的魂魄早已易主。
所以趁他熟睡之际,西鹭潜入他的梦境。只因他那时觉醒不久,需要常常入梦修炼神魂,期间还须关闭五识。怎料被西鹭钻了空,最终窥见他的本体。
他无话可辩,只能如实告知:“你看到的是冰龙,我的神躯。澜生是我如今的名字,我昔日的名字是……”
“满口胡言!”西鹭厉声打断:“我夫君原本是个凡界的道士,哪来的神躯?你霸占了我夫君的肉身,就来编排这些连篇的鬼话!说,澜生的魂魄在哪儿!你把他怎么了!”
他的意识觉醒后,始终没有坦白,便是担心西鹭一时无法接受。见她如今这等抵触,甚至连解释都变成了开脱的借口,他已然不知该如何让她信服。
而她对‘澜生’的护持和执着也令他颇不是滋味,便不清不楚地回了句:“这副肉身只能存在一个魂魄。”
这话彻底瓦解西鹭心里仅存的一点希望,握剑的手掌气得颤抖,导致偏了半寸,锋利的剑刃瞬间割破他的肌肤,泱出鲜红的血。
西鹭愕了一刹,赶忙将剑从他身上移开。
他身子顺势一动,轻易破了擒仙术,看得西鹭目瞪口呆,也崩溃至极。
她不住摇头,自言自语:“凭澜生的能力,怎么可能挣脱我的法术。”
他站在西鹭面前,一步步迫使她后退,最终跌坐在椅子上。
他弯下身,握住她发颤的肩膀:“你是在乎这副皮囊,还是皮囊之下的魂魄?”
她睁着一双光彩尽失的眼,讷讷地说:“我在乎的,是我的夫君。”
“我不是?”你的夫君吗?
“你不是!”西鹭颤颤地喘了两口气,语气骤然软下来:“澜生在哪儿?你告诉我好吗?他的魂魄在哪儿呢?”
她问得格外小心,带着几分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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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力地垂下肩头,反问道:“我说我就是澜生,你要如何?”
西鹭失神地望着他,咬了咬牙:“你这掠夺他人肉身的邪魔……我要休了你!”
当初面对濒临崩溃的西鹭,他自私地封印了这一忆。本想着日后与她感情渐深,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将来龙去脉详尽说与她。
怎料随即而来的西海之行和素舒的出现,将他的计划彻底打乱……
*
澜生将这段记忆重新封印后,神念便离开这一忆,回到她的识海中。
因他神力的作用,西鹭的识海变得混乱,一道道彩色光带在他面前杂乱无序地掠过。倘若不尽快出去,便要耗损她的心神。
恰时,一道莹莹白光猝然从他眼前掠过。刹那间,他的神念与之呼应,闪现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
这段记忆发生在他执掌九天之时,可那时西鹭尚未出生,她的识海中怎么会存在万年前的记忆片段?
澜生来不及多想,急忙追向那缕光带,并进入那一段记忆。
***
放眼远处,紫辉烁烁罩灵山。神鸟齐振彩羽,舞作七彩霞光;端看近处,金光晃晃叠宝殿。清泉汇成玉池,滋养剔透琼花。
这是万年前,仙云缭绕的九天神宫。
他掌管神霄九司,居住的云光殿便坐落在九天神宫的顶巅,与斑驳陆离的天河遥遥相望。
此刻,他就坐在与九天灵气化作的云雾融为一体的云光殿内。
时隔多年的景致重现眼前,令他恍惚了片刻。
“师父。”前方一人阔步走来,是他的大弟子玄章,正是如今的阎王。
玄章跪坐在对面,瞧了眼他身旁之物,问道:“师父当真要护着这枚蛋?”
他微侧身,抬手轻轻抚过蛋壳:“我答应过钦原族的族王,保他一脉。”
“钦原族的族王虽以投靠九天换取族内一脉留存,但他们曾是陆吾麾下得力将士,也参与了四海水祸。他这一脉,即便师父要留,师祖也定会要求师父除尽其神力。沦为凡兽后,孵不出来,照样是死。”玄章顾虑道:“师父何必为了这枚终成死胎的蛋,与师祖争执?不若将它丢到下界,生死由天。”
正说着,蛋壳通体泛起橙红色光芒,一闪一闪的,如一呼一吸。
玄章不禁稀奇:“这鸟蛋还会发光?”
澜生将蛋抱在掌中观察,一边道:“它有些灵性,应是不满你的话。”
“灵性?”尚未育成胎体的蛋,哪儿来的灵性?玄章忽想起什么,诧道:“师父该不会用神力将它育成胎体了吧!”
澜生眼中含笑,静静端详。
蛋壳透出的橙光将他手掌烘得暖暖的,随着光芒逐渐收敛,蛋壳的温度也降下来。他掌心徐徐聚力,将神力渡入蛋壳,原本隐没的橙色光芒复绽,且较方才更为明亮。
随着橙光愈亮,蛋壳也变得透明许多,依稀可见里面的小小胎体。它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唯独心脏的位置正扑通扑通跳得急促,是在拼命吸收他的神力。
玄章看见这胎体已然成形,瞅了眼师父,问道:“师父喜寒趋凉,打算怎么孵这喜阳趋热的鸟蛋?”
孵蛋?
澜生若有所思地看着蛋内刚刚成形的小家伙。
18. 第18章
待在院子里的路蛮蛮看见屋内突然闪烁白光,等她细细观察,白光却消逝不见。
她心中不安,就要问:“姐夫……”
“咔嚓!”空中猛地闪过几道电光。
她抬头望去,方才还是云霞似火,眨眼之间风肆云涌,黑压压的乌云正在上空快速聚集,将这十里天地笼罩在灰蒙蒙的阴暗中。
“轰隆隆!”几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吓得林间鸟兽惊恐回巢。
乌云中电光不断,仿佛穿梭于云海的飞龙,正抬起利爪撕裂天幕。
“莫不是哪位仙家胆肥,跑来空桑山来渡劫?”
她正疑,一束白光唰地穿破厚重的云层中央,并迅速扩大,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像在凝聚风暴。
奇怪的是,四下却无风。
路蛮蛮越发迷惑,就见空中接二连三地出现光柱,每道光柱正中都有一个漩涡。从高往低,自左向右,总共五个,且大小不一。
她惊奇地望着空中的异象,最中央的漩涡忽然明亮几分,一道高大的身影隐约可见。但她只能看出对方的轮廓,瞧不清楚模样。
可即便只是轮廓,路蛮蛮还是眼尖地看出这身形格外像地府的——阎王?
澜生还是个心智不全的小道士时,她陪西鹭去过地府两回,遂与阎王打过两次照面。
纵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她对阎王的印象颇为深刻——
三界的神仙大多因仙气和灵力使然,眉目清丽,五官标致。阎王的样貌则与其他神官仙家格外不同:横刀眉、铜铃眼,面露三分凶相,眼含七分煞气。恶狠狠瞪人,是神更似鬼。笑憨憨咧嘴,似鬼鬼见愁。
总之,就是一位长得像地煞恶灵,令她过目不敢忘的神官。
不过阎王日理万机,怎可能有闲情跑来这里弄些玄虚。
路蛮蛮只是觉得那漩涡内的身影轮廓与阎王很像,她绝没想过,那里站着的就是阎王——玄章。
上方的玄章一眼就认出了路蛮蛮。
他将身子藏回漩涡内,嘀咕道:“我就说动静小点,将神力收敛一些,这下可好,有只血雀在下边。师父吩咐过,不可在外人面前神现。”
“天尊的传神令一出,咱们必须即刻出现,哪里顾得上收敛神力。”阎王旁边漩涡内的正是月姑,她同左边商议道:“三弟你先打个雷,将她劈晕。”
“刑殿的雷只劈有罪之人,若贸然劈下去,只怕她要魂飞魄散。”开口的三弟是天庭掌管刑罚的狱神——诡幽,他推辞道:“不如大哥地府的摄魂术安全。”
“不就是将人弄昏么?两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月姑的旁边也是位女子,只听她娇笑两声,抑制不住地兴奋:“我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今日正好操练一番。”
话音刚落,一道紫色电光从她的漩涡中闪出,往下方的路蛮蛮径直劈去。
路蛮蛮慌得往后踉跄两步:娘嘞!
这闪电着实厉害,即便与她隔有三丈远,劈下的瞬间也令她通体麻痹,随即整个人像失魂一样,呆呆地立在原地,保持着受惊的模样。
漩涡中的女子渐渐显出身形,她着一身烟紫色裙裳,笑靥如花,正是蓬莱岛的岛主——祝炎。
“来都来了,好歹先给天尊打声招呼,礼数不可缺。”她笑着合手施法。
“六妹别……”玄章刚要制止,一道紫色的闪电就从祝炎双掌劈了出去,猛然砸在木屋上,紫色光芒瞬间将整个木屋吞没。
玄章无奈摇摇头,他知道祝炎是想试探师父如今的力量恢复了几成。其实不仅是她,只怕他们对此都颇为关心。
果然大家都未吭声,屏息盯着下方的屋子。
紫色光芒正渐渐收紧,将木屋压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一束白光突然穿破屋顶,光芒大盛,照得整个天空亮如白昼。
顷刻间,紫色闪电的威力在白光的压迫下彻底瓦解。
五人见状,惊喜不已,自漩涡中一闪而下,纷纷落在木屋门前。空中乌云尽数消散,霞光早已收了势头,夜幕降临。
玄章面朝门口,率先行礼:“师父!”
月姑、诡幽、东君、祝炎四人随即上前:“天尊!”
五人如今各有司职,分管幽冥地界、姻缘殿、刑殿、昆仑墟、蓬莱岛。
天尊复生的消息还是得到澜生准许,才一一传与大家的。就在不久前,五人收到阔别万年的传神令,俱是激动不已。
他们便用心神想通之术,连通各自所在的空间,再由玄章将通道引至空桑山,这才及时赶来。
*
大家行礼罢,玄章问道:“师父是有要事吩咐?”
“你们去东海、南海取回我的龙角。”澜生吩咐。
五人听言,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天尊是打算恢复神躯?”
澜生却叫他们不要多想:“将龙角取来就是。”
玄章几分顾虑:“当初师父自断龙角化作定海柱,是为平定四海水祸。此番将其拿回,海水是否会再度倒灌九天?”
“水祸已平息万年,天地阴阳之力已调和,只需你五人合力在海眼以阵法布下镇水兽即可。”澜生的解释消除了大家的疑虑。
祝炎道:“取回龙角,需同东海和南海龙王表明天尊的身份。如此一来,天尊回归是要公告三界吗?”
“你们与二位龙王言明我的身份,叫他们守住口风,暂且莫要声张。”澜生叮嘱道。
大家点头应下。
正要赶赴东海时,玄章忽然被澜生点名,喊他进去。
玄章是天尊的亲授弟子,又是昔日九司当中最为年长的。凡涉大事,天尊必会与他特别交代,是以大家并不讶异。
***
进到屋里,玄章即刻看见榻上躺着的西鹭,她的脸色很差。
他上前便问:“她这是怎么了?”
“素舒试图趁她抽取情丝之时,冲破封印。”素舒的魂息残留在西鹭体内一事,澜生同他说过。
“不是等她去往蓬莱岛,才抽取情丝吗?”这事玄章也知晓,怎料人还没登岛,情丝已经抽了。
“她应该是怀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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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如今能否抽出情丝,所以才私下尝试。素舒的魂息趁机攀附并侵蚀她的情丝,导致封印显现,伤了她的心脉。”澜生想起她浑身颤抖的样子,仍心有余悸:“我已加固封印,她暂无大碍。”
“师父的神力若是一而再强加于她体内,只怕……”玄章没说下去,冒险加固封印是不得已为之,师父一定料想过后果。
只是忽然想到什么,他连忙问道:“师父拿回龙角,是为了她?”
“嗯。”澜生也不隐瞒:“我须尽快给她造一颗新的心脏。”
玄章惊了惊:“师父不是试过用龙精代替她的心脏吗?却导致她浑身筋脉差点爆裂。她根本承受不了巨大的神力,又怎能承受师父的神力所打造的心脏?”
“两界土。”他说:“只需引入些许神力,将她的血液和两界土融合,我就能为她造一颗新的心脏。”
“可是两界土被王母封存在九天……”玄章猜到他的计划,又是一惊:“师父要重开九天天门?!”
见他沉默,玄章骇然,“重开九天天门不但会耗费师父海量神力,还会折损神体,乃至折寿!”揣想后果,他万般不赞同,拱手道:“望师父三思,兴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澜生看着床榻熟睡的人:“你与素舒曾是师兄妹,她的能力和手段,你应当清楚。”
玄章心知肚明,素舒做事向来狠绝,要将她的魂息从西鹭体内抽离出来,根本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与其让局面变得不可控,不如先将不可控的因素直接扼杀,这就是澜生的决定。
“师父……”玄章谨慎提议:“或许可以利用陆吾诱出素舒。”
“陆吾只能待在封印内。”澜生直接断了他的念头,“一丝一毫逃离的机会都不能让他抓住,他的现身只会给三界带来灾祸。”
玄章委实心疼师父,却又无奈。
“唉。”他正叹气,澜生忽然侧过身,将他看着:“当年我将钦原一族最后的血脉托付于你,它可孵化成功?现在何处?”
话题转得快,玄章的脸色也变得极快——霎时就白了。
他如实坦白:“师祖得知师父用神力护它育成胎体,便派人将那枚鸟蛋带走。我欲请王母出面劝说,但那时王母因关闭九天天门并竭力建造天庭,以至神陨。等我赶到大明顶,那蛋已被师祖剥去了神力,成了死胎。我求师祖将其归还于我,之后就将它葬在了钦原族的陵山。”
“你亲眼查验那枚蛋成了死胎?”澜生问道。
他回道:“师祖说它已是死胎,但我将它带走后,曾试图渡入神力以求一线生机。但胎体没有丝毫反应,这才确认它已是死胎。”
澜生点点头,却道:“兴许为了活下来,她亦能佯装死胎。”
啊?玄章呆了呆。
澜生看着西鹭,浅笑道:“她很聪明,从你们眼皮下抓住了一线生机。”
玄章思索这话时,视线也落在西鹭脸上。
那是一枚鸟蛋。
这公主是一只鸟。
不会……这么巧吧!
19. 第19章
玄章心事重重地从屋里出来,刚要叫大家赶路,就见路蛮蛮还被定在原地。
他走过去,抬手在她眉心轻点一下,她两眼一闭,昏过去。
玄章手快,将路蛮蛮及时接住,又把她轻轻放在地上,这才起身办正事。
趁他施法开启鬼道的间隙,月姑暧昧地笑道:“大哥既如此怜惜这只小血雀,方才怎不直接施法摄她的魂,免她遭祝炎的雷劈。”
她如今毕竟掌管世间姻缘,阅过无数男女之事,还是能瞧出细末。
玄章专心施法,不与她搭话。
祝炎听出些情况,笑问:“刚才我将雷劈她身上,却劈歪了,你们没看到是谁出手挡了一下?”
诡幽和东君方才也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揭穿。
月姑憋着笑,提醒道:“大哥如今这副模样,是会吓着女子的。若遇良缘,可以你的真面示人。”
适时,鬼道开启,须臾便听见暗无尽头的通道内有大风呼呼刮过,且惊起浪涛滚滚的声音。
玄章抬步进入,一边恐吓:“再多嘴,将你们直接丢去无间狱历练!”
几人但笑不语,紧随其后,踏入鬼道。
***
路蛮蛮转醒时,正值破晓。
她坐在地上揉了揉发昏的脑袋,依稀记得昨日傍晚天上惊现异象,而后有道雷往自己身上劈下来,她顷刻意识全无,直到醒来。
“我又不成仙,劈我做甚?”她嘀咕几句,忽想起西鹭,抬头一看,屋门依然紧闭。
她忙起身,喊道:“姐夫!”
心急口快,喊错了称呼,正要改口,里面的人及时回话:“她已无碍,只需休息半日,你去问药师拿些安神的药。”
路蛮蛮听言,总算安心,赶紧往东山的药堂奔去。
*
不多时,她将药带回来,见屋门已半开,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
一眼瞧见床上静静躺着的西鹭,她赶忙将药递给坐在旁边的澜生。澜生扶着西鹭吃下药丸,再喂入几口茶水,又小心翼翼地让她躺回榻上。
“阿姐几时能醒?”路蛮蛮迫不及待地问。
“耗了不少心力,睡足就会醒来。”说着,澜生叫她一并出屋。
两人来到屋外,路蛮蛮才将昨晚所见说与他,并道:“阿姐昏倒前,说情丝出了问题,还说胸口有封印?”
澜生点点头:“妖帝说她一年前在巫山遭遇山鬼,那道封印应当是我为救她而留下的。”
想起一年前的事,路蛮蛮不吐不快:“阿姐昏迷不醒的大半年,你一次都没来过空桑山。妖帝说你为救阿姐而深受重伤,需要闭关调养。但你好歹也该来看她一眼,怎么就对她不闻不问?”
“我并非不闻不问。”澜生顿下来,无从辩解。
路蛮蛮早习惯他寡言的性子,也知他丢了记忆,记不得先前的事。只是可惜他们夫妻原本恩爱,如今闹到离婚收场,心里恁不痛快,便有些怨言:“昨晚怎么知道火急火燎地将她带过来治疗,你这人忽冷忽热的,谁受得了!”
澜生只是苦笑,因为西鹭也曾这么说他——冷的时候像块冰,一碰就要打寒颤。
总而言之,还是他的问题。
***
却说西鹭醒来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睡在澜生的屋内。
外面骄阳正盛,难不成在这儿睡了一宿?
她起身走向木桌,提起水壶添一杯茶想润润干燥的喉咙。当壶内清澈的液体顺着雀雕壶口淌下来时,清冽的酒香刹那扑鼻而来。
竟不是茶水。
西鹭将杯盏端于鼻尖轻嗅,不消入口,便能辨出这是用梅果酿的酒。
失忆的澜生保留了为她准备晨酒的习惯,却忘掉了她已舍弃这个习惯。
“呵!不好的事你是一件都不记得。”
她坐下来,端起酒杯轻呷一口。酒水刚刚划过舌面,曾经对她而言润醇清香的美酒,如今变得异常涩口。
仿佛这压根不是醒神的美酒,而是灼喉的毒药。
她将杯子放在桌上,气呼呼瞪着桌上那壶酒。
“梅果酒不好喝吗?”熟悉声音扯回她的思绪,西鹭循声望去,就见澜生正走进来。
他在旁边坐下,一声温柔的“鹭鹭……”惹得她一个激灵。
“别这么唤我。”西鹭不客气地说。
澜生淡淡一笑,回到刚才的话题:“我记得你晨时醒来总要喝两杯酒醒神,方才见你面露难色,是这酒不好喝?”
西鹭本不想提及这事,可见他说得这般没心没肺,她忽想知道他知道实情后的反应,于是道:“不是酒不好,是我没办法喝。”
“没办法?”澜生讶异道。
“你有什么好吃惊的?有一日,你不为我备晨酒,更直言不再为我酿酒,久而久之我对酒再没什么兴致,全拜你所赐。”西鹭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澜生面露愧色。
他既已失去记忆,西鹭不想继续纠缠,怎料他忽然开口:“饮酒伤身,顺势戒酒,也是件好事。”
她知道澜生向来嘴钝,在安慰她这件事上,不开口则已,要是开口,那刀子补得快准狠,所以时常适得其反。
西鹭一记厉眼:“你若闭嘴不言,我就谢天谢地!”
她搁下杯子,起身要走,胸口猝然一阵刺疼。她捂着胸口,忍不住抽了两口气。但这痛感来得快也去得快,须臾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西鹭想起昨日抽离情丝后,心脏也是这般疼,她便低头要解开衣领查看一番。
澜生已来到自己面前:“心口还疼?”
“你怎知我是心口疼?”她问。
“昨夜你迷迷糊糊地指着心窝,与我说那儿疼。”澜生直白地回道。
西鹭冷不防想起昨日昏迷前,自己早已拨开了衣领……
她本能揪住领口,离了婚还是要点脸皮的。随即绕开他,匆匆忙忙出了屋。
就听澜生好心喊道:“若心口还疼,我可帮你止疼!”
西鹭咬咬牙,“不必!”头也不回,甩一阵风消失在原地。
***
西鹭回到东山,便匆匆忙忙去找妖帝。
她隐约觉得胸口显现的封印和自己前段时日失踪时,以及澜生挖出她心脏之事有关。
但澜生丢了那段记忆,她无从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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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澜生当初将她带回空桑山,第一时间就来找到妖帝。她想知晓的事,只能询问妖帝。
妖帝果然对封印一事有所了解,说这封印是澜生设下的,并与她讲明前情——
“你那时误入巫山山鬼的地盘,遭山鬼怨念侵入心脉,澜生迫不得己将你的心脏挖出。可妖族的心脏是命门所在,他只好将山鬼的怨念封印在你胸口。一则为了保住你性命,二则防止那怨念继续侵害你的神识。”
西鹭听完,久久未言。
囚禁和掏心的真相,竟是这般……“父王为何不将这事与我说明白?”
“你也没问为父啊?”妖帝着实无语:“你醒来后一门心思要休夫,我来来回回劝你两都忙不及,哪还想着提这事。”
西鹭抿着唇,自己当真误解他了?
***
夜里,西鹭辗转难眠,妖帝所述字句在脑中反复回响。
她出事前,与澜生在西海上发生过争执。恢复意识之后,自己就被他囚禁在山洞。
那段囚禁的记忆犹如梦魇,时时在午夜熟睡之际缠着她。
只要想起他挖心的场景,剧烈的痛感仍能亲身感应,令她愤怒难消,半点要同他过下去的念头都荡然无存。
在空桑山醒来后,她对澜生萌生的强烈恨意,会不会和山鬼的怨念有关?
山鬼……
西鹭将手贴着心口,犹豫良久,最终什么都没做。
既然澜生费劲封印了山鬼的怨念,那她最好不要冒险查探。而且,心窝那撕筋裂骨般的痛感,她并不想再经历。
过了许久,西鹭还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起先有些自责错怪了澜生,一怒之下休了他。而后回想两人婚后的点滴,却渐渐来了气……
“休夫一事,倒是没错。照他那冷不丁要气我一下的性子,我早晚都得跟他离!”
看来他失忆是一件好事,起码不用记得婚后的几次争执,只余美好。
念叨罢,已是下半夜,困乏袭来,她最终沉沉睡去。
*
不知多久,西鹭的心脏又开始疼起来。
一开始如针扎,她睡得迷糊,哼唧了几下。然后,像有铁锥凿着心脏,疼得她浑身发颤,渐渐畏冷,整个人仿佛泡在冰水中。
疼了许久,西鹭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异地——她被一个小小的屏障罩着,外边是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其他色彩。
因为惧寒,她不得不蜷着身子。不经意低头,着实呆住,自己竟成了鸟身?
还是一只,毛都没长全的秃鸟?
她正惊,忽听见动静,扭头看去,就见一个雪白的大脑袋凑了过来。那脑袋太大,又凑得近,无法辨明全貌,只能看见一双铜铃大的眼珠子正往这儿瞧。
“怕冷?”浑厚的声音从屏障外传入她耳中。
西鹭哆嗦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整具鸟身光秃秃没有御寒的羽毛,怎可能不冷!
“许要取些御寒的东西。”对方自顾自说罢,扭过头,将身一纵,直接飞走了。
西鹭这才看清,那是一条雪白的龙。
20. 第20章
冰龙离开后,面前没了遮挡,凛冽的寒风像针一样扎进来,冻得她蜷起来。
她只能拼命抖动身子,可抖了半天,仍暖不起来,浑身凉得像块冰。
就在西鹭以为自己要冻死在这儿,周围蓦然明亮。就算闭着眼,也能清晰地感觉阵阵暖意从四面八方涌入屏障,渐渐暖和了她冻僵的身体。
这才有力气睁开眼,就看见周围燃着一圈明火。
原来热度是这火焰传来的。
忽地,几把干枯的草木从上方落下来,遇火即燃,火势立马壮大。
西鹭仰头望去,丢枯木的是那条折返回来的冰龙。
他似嫌这火还不够大,又添了些干柴枯草,几番扔下来,火光冲天,滚滚热浪袭向她面前的屏障。
西鹭心惊胆颤,若再加把火,绝对能把她给烤了!
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抬起小爪,贴在屏障上,颤颤巍巍地挠几下。
只怪这副身子太弱小,就算挠破爪子,他也瞅不见听不着。
就在她死心地躺下来,等待当一只烤鸟时,冰龙终于瞧出异样:“蛋壳怎么红了?火太大?”
说罢,他抬起龙爪往下一压,火焰霎时熄灭,原本的草木瞬间冻成冰。
周遭温度骤降,寒意再度袭来,西鹭冷不丁几个哆嗦。
这龙未免……欺鸟太甚!
短短时间,西鹭经历炙热和酷寒的交替折磨,气力都耗尽了。
她乏力地躺平,意识渐渐涣散。
半梦半醒之时,隐隐感觉有热源靠近额头。她下意识伸手将其抓住,握在手里攥了攥,原来是一只暖暖的手掌。
她两只手将其紧紧握住,本能唤道:“澜生,我冷……”
她生性惧冷,父王说是母亲生产时遭到恶寒侵体,天生携带寒毒,用了许多仙法灵药却驱散不掉。以至于每年临近生辰,她就会畏寒。
小时候,每回畏寒发作,二长老都会将她抱在怀中,为她驱寒保暖。
婚后,为她彻夜驱寒的人换成了澜生。
所有当有人将她拥入怀里,熟悉的温暖让她不自觉贴近,乖乖地由他抱着。
“澜生……”她又迷糊地唤了一声,轻轻地像猫叫。
“我在,睡吧。”温柔的声音就如安抚心神的良药,西鹭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热力源源不断传至她身体,体内的寒意很快被驱散,她也终于安稳入眠。
***
次日,西鹭苏醒时,浑身都是暖暖的。
她正要舒服地伸个懒腰,惊愕地发现手掌被人握住,且是十指交握的姿态。
她霎时清醒,将手一拽,熟悉的云纹银线袖子映入眼帘。
是澜生的手臂!
她连忙甩开他的手,坐起身一看,躺在自己身后的果然是澜生。
他早已醒着,也坐起来,眼中淡淡含笑:“怎么不多睡会儿?”
晨光透过窗纸,洒落在枕上和他肩头,西鹭恍惚地看着他,好似回到二人新婚时——他说喜欢早早醒来看她熟睡的样子,说那话时,他眼里满含温柔。
西鹭霎时回过神,面色也淡下来。
她下了床,背过身,一边披上外衣,一边问道:“你怎么在我屋里?”
澜生道:“我担心你半夜心痛,想过来看看,却听见你几声难受的呼叫。我唤了几次,你未应答,遂顾不得太多,擅自推门进来,看见你浑身颤抖,口中喊着冷。”
西鹭自知有畏冷的情况,且发作时间不可预计。
即便他所言为实,西鹭也需同他言明:“你既知晓仙术,施法为我驱寒即可,怎还……”还躺下来将我搂着,与我十指紧扣!
“我将手掌贴你额头试你的体温,却被你抓住不放,还一直唤我的名字。”他无辜地解释:“你我夫妻一场,我怎好弃你不顾。”
夫妻一场……
这话恰提醒她,因自己误以为被澜生囚禁,一怒之下断绝了夫妻关系。
她不禁纠结,该如何与失忆的他讲清这事,视线不经意落在房间的西南角落。
那里放着一口红漆木箱,箱面雕着一凤一凰,凤口衔着玉如意,凰爪握着同心结,箱子里边装的是她当年的嫁妆。
那时妖帝虽不愿承认他们的婚事,却也托路蛮蛮给她置办了娘家的嫁妆。
婚后某一天,澜生要求她戒酒,且语气格外强硬。她第一次与他置气,偏要喝个烂醉!
那时她醉得一塌糊涂,行事颇为莽撞。就将这箱嫁妆带了回来,还说是为随时离婚做准备。
将嫁妆带回空桑山不久,她便跟随父王去北境征伐狼族,不料受了重伤,被澜生带去八风岭调养。这箱子便被她遗忘在空桑山的屋内,一落就是数十年。
纵观近些年,她和澜生的婚姻已然出了状况。即便没有这次的误解,兴许也撑不了太久。
澜生见她久久不动,便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见了那口木箱。
三百年的记忆并非全然消失,只是留下了自己意识觉醒后的记忆。而这事恰恰发生在他的意识觉醒不久,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却不希望她记得太清。
“鹭鹭。”澜生怕她深陷回忆,及时唤道,然后抬手拍了拍身下的床榻,一本正经地说:“天刚亮,屋外霜气未退,我再帮你暖会儿身子。”
这一说,及时换来了她的注意力,也换来一记冷眼。
当年的澜生,脸皮有这么厚吗?
***
却说阎王一行五人抵达东海上空,正要去往东海龙宫。
途中,月姑将自己曾与西鹭交手一事道出来,说她用的都是素舒的法术。
知晓这事的玄章和祝炎面面相觑,东君若有所思地听着,诡幽则颇为震惊。
月姑见玄章并不惊讶,便猜测他必定知晓其中究竟,遂同他询问。
玄章想了想,问道:“你们是否听说巫山近些年怪事频发?”
诡幽统管刑罚,三界的诡异怪事自然也有所耳闻:“我听下属提起,巫山藏着鬼怪,专吃过往男子的阳元和女子的精魄,凡间称那里住着个‘山鬼’。地府后来派阴兵去捉拿山鬼,却一直没看见山鬼的踪迹,这事搁置一旁,至今未有定论。”
玄章点点头:“确如三弟所说,可你们不知,那山鬼是咱们的旧识。”
月姑恍然猜到什么:“莫非是素舒?”
见玄章点头,诡幽一惊:“她竟还活着?”
月姑又疑:“妖族公主和素舒是怎么回事?”
玄章遂将前因道明——
多年前,素舒魂息游荡到巫山,巫山蕴藏远古巫神的灵力,无意中助她恢复意识。为了重生,素舒不断吸食男女魂魄。
一年多前,西鹭在巫山阴差阳错遇到素舒,遭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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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算。
“师父欲将素舒的魂息抽离出来,怎料她竟将魂息碎成无数片,妄图一步步蚕食她的魂魄。为救公主性命,师父不得不将素舒的魂息封印在公主的心口。”
听完来龙去脉,大家才了然。
月姑仍有不明之处:“既然已被封印,为何素舒的意识会显现?那日还操控公主的身子。”
玄章叹道:“若要将其彻底封印,神力之强,公主身魂俱难承受。师父只好留有余地,却造成素舒的魂息会时不时伺机侵蚀公主的神识。若无解决的办法,总有一天,素舒恐怕会借公主复活。”
诡幽道:“天尊此番拿回龙角,莫非是为了她?”
玄章点头:“若要清除后顾之忧,师父别无他法,只能设法为她造一枚心脏。”
几人听言,无奈摇摇头。
“仅凭神力却无法凭空造物。”沉默许久的东君忽然插过话:“先神当初是用天地初开时的两界土造凡灵肉躯,如今的两界土已被封存在九天....”
祝炎和月姑视线一接,俱道:“他是要重开九天天门?!”
究竟该如何做,澜生并未详说,玄章无言回应。
“东海的龙宫到了。”他突然指着下方,正巧岔开了话题。
众人俯瞰,下方海水较四周清澈许多,又有莹莹白光若隐若现。常人凡眼不可见,神仙之力方能识,那便是龙宫的入口。
大家纷纷跳下去时,东君则在海上驻足了片刻。
东海内有镇海神物,是澜生的龙角化作的定海柱。仅这龙角,就蕴藏无穷神力,将原本侵吞九州的海水稳稳镇住。
越是靠近,他心间渐渐沸燃……
“东君!”前方的诡幽催促道。
东君眼底的异色稍纵即逝,这才跃入海中。
***
龙角化作的定海柱足有三百丈宽高,五人合力施法造镇海灵兽用以替换龙角,期间耗费整整两天。
几人在东海龙宫稍作休整,便马不停蹄赶往南海。
五日后,东海、南海的一对龙角尽数取回。
***
南海上空。
玄章交代大家各自回去休养,毕竟接连打造两座镇海灵兽,耗费的神力不小。
临走时,月姑问了一句大家皆关心的事:“天尊,当真不愿重登天位?”
玄章摇摇头:“九天早已不存在,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师父也非当初执掌九天的天尊了。”
祝炎笑了笑:“昔日天尊为这苍生天地粉身碎骨,魂消魄散。而今他回来了,我们不该求他此生安稳地生活吗?”
月姑和诡幽相视一笑:“的确如此。”
大家与玄章一一别过。
唯剩东君未离开,且道:“地府事务繁多,大哥可先行回去处理公务,我代大哥将龙角带给天尊。”
“不碍事。”玄章道:“昆仑墟封着陆吾,还需你费心时时盯着。我用鬼道,只消一盏茶的工夫,耽误不了地府的公务。”
“是。”东君点头,身形一动,便消失在原地。
玄章一手捧着封印在冰晶内的龙角,一手施法打开鬼道。
鬼道开启,他正要踏入,忽觉后方异动。
他警惕地转过身,三把以法力化作的气剑瞬间贯入心肺,封住了他的穴道。
看着前方出现的身影,玄章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21. 第21章
玄章忍着剧痛,紧咬牙关:“东君!”
他如何能料到,曾同为九天神司,且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居然从身后偷袭自己!
东君用的是定心穿魂法术,将他的身魂一并定住,致使他瞬间无法动弹,下了狠手。
若是往常,他可及时运力化解。但这几日的东、南二海之行已亏耗不少力量,方才又催力开启鬼道,正是薄弱且没有防备之时,被东君钻了空。
玄章忽想起他方才所问,不由警惕:“你是为了龙角?”
面对质问,东君的神情却是置身事外般的沉静。但目光落向玄章手中的冰晶时,那难以掩盖的激动还是出卖了他。
玄章一眼看破,他果然是要龙角!
“你中邪了不成!胆敢觊觎天尊的龙角!”
东君这才看向勃然大怒的同伴,他身形一动,瞬息抵近玄章身前,而后抬起右掌,念动口诀,掌心即刻浮现黑色的符印。
这般陌生的符印,玄章不曾见过……难道眼前之人不是东君?
玄章抬眼将他定定盯着,须臾瞳孔周围呈现两圈灰色的弧线,正是可辨生人死魂的阴阳瞳。
东君知道他在观察自己,并未避开:“我魂魄没变,你就算将谛听牵来,也是徒劳。”
他所言不假,玄章注视半晌,却看不出端倪,魂魄的的确确是东君。
可他仍不信东君会背叛他们:“你到底是谁,竟用邪法歪道操纵东君的意识!”
东君不接话,只是将掌心的符印打在他身上时,稍带解释:“天尊的龙角蕴藏无穷神力,拿来给一个妖物造心脏,实属暴殄天物,不若献给可以好好利用它的人。”
这话陡然点醒玄章。
陆吾如今只剩一尾残躯,被封印在昆仑墟的太虚殿。可他生性狡诈,善用诡计迷惑他人。轻则意识不清,重则丧失神志,沦为傀儡。
当初素舒便遭了他的邪术,沉沦欲念无法自拔,最终做出背叛师门,残害同僚的罪恶行径。时至今日,仍无法从陆吾的圈套中清醒过来。即便剩下一缕魂息,依然执念深重。
东君常年守在昆仑墟,日夜监视陆吾,隔三差五就要进入虫焉渊详查一番。
前段时日,封印出现松动,百密恐有疏漏,兴许被陆吾找到缺口,趁东君未察觉之际,用邪术侵扰他的神识。
“你是陆吾?”玄章被自己的猜测惊出冷汗,见他并未立刻否认,愈加断定东君已被陆吾操控,恼道:“你对东君做了什么!”
“大哥。”东君忽然一声如往常的称呼,听得玄章着实一愣。
他欲追问,此时符印生效,一阵心绞般的剧痛正急速瓦解他的意识,脑袋渐渐混沌,不多时闭眼往下坠落。
东君眼疾手快,夺下他仍死死抓在手中的龙角,直到他坠入海中,便转身冲向云霄。
海面溅起的波浪须臾消散,归于平静。
***
路蛮蛮今日正要回三危山,离家多日,若再不回去,又要被兄长叨咕许久。
她打小就是血雀族的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两个一遇到她的事就变得婆婆妈妈的兄长。
三危山坐落在南部青洲,需横跨南海方能抵达。今日恰有东南海风,她便化作真身,轻盈的身子可借风力滑翔,几乎不费力气。
海上晴空万里,偶有棉花般一团团的云彩漂浮在空中。她飞得高,视野开阔,恰从一团云朵中穿梭而过,俯瞰下方碧清清的海水,不经意看见远处的海上杵着两个人。
她本不在意,可其中一人的装扮有些熟悉,遂定睛往那儿细瞧——嘿?那不是阎王爷吗!
阎王是神官,不似地府其他鬼差那样惧怕日光,所以白天亦可随意穿行三界。但地府的事务多为捉拿鬼魂,官员甚少白日出动。阎王不在地府断案,也不去凡界办事,怎么跑南海来了?
她飞得高不仅看得远,还能暗中瞧见常人瞧不见的秘事。
今日,竟撞见阎王遭人算计!
只见阎王的身形晃了晃,却无法行动,似乎被施加了禁制。
对面那人能伤到阎王,必定比阎王厉害。她若贸然出手,无法施救不说,恐怕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她与阎王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奋不顾身的地步。
路蛮蛮犹豫再三,选择暗中观察,伺机而动。
如此,她就将身子藏在云中,且收好翅膀,悄悄盯着下方动静。
见阎王落海,等那玉白袍的男子离开,她才抖动翅膀,冲出云层,迅速潜入海中。
阎王虽坠海不久,但海流不断翻涌,只是片刻就已瞧不见踪影。
好在血雀族与南海有些交情,路蛮蛮迅速赶往龙宫,将前情说与龙王。龙王震惊万分,急忙派出上万的虾兵蟹分散寻人,半日便将阎王寻到。
所幸其神体可避水,只是一直昏迷。龙王叫来医师诊治,脉象平稳,但不知为何昏迷不醒。
“我见那玉白衣袍的男子在阎王身前打了一下,不一会儿他就失力坠海。”路蛮蛮猜道:“许是用了什么法术?”
“玉白衣袍?”龙王双目圆瞪:“不会是东君吧!”
路蛮蛮听说过东君,那是昆仑墟的太阳神,只是不曾见过那位神官。
“东君为何要与阎王作对?”她问。
龙王不便明说他们二人的关系,摇摇头。
“对了。”路蛮蛮又想起个细节:“我见他从阎王手中夺下了一个晶莹的东西,还未看清是什么,他就飞走了。”
龙王闻言,将手往大腿一拍:“糟了!”
他赶忙吩咐属下镇守龙宫,立刻动身赶去天庭。
“阎王他……”路蛮蛮追过去,还没说完,龙王变作一道光影,急匆匆离开了龙宫。
她回头看着安放在玉榻上的阎王,心想自己只是路过南海,恰巧撞见阎王遭遇袭击,最终救下阎王的是这龙宫的兵将,与她无关。
心一横,她转身离开。
“小主!”龙宫的管家急忙叫住她,拿虾钳指了指阎王:“阎王不可在此留夜!”
“为何不可?”
“阎王留宿,鬼魅生祸。”
路蛮蛮听见这话,颇有微词:“龙宫隶属天庭管辖,兵将千万,还惧鬼魅?”见他为难,又道:“况且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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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震慑鬼魂的神官,有他坐镇,哪个鬼魅敢来犯事?”
“阎王曾在钨城过夜,不期招来鬼魅,三日吸尽城中凡人精魄,变作鬼城。虽不是规矩,但我们还是有所忌讳。”出声的是刚刚得知消息,立马赶来的龙母。
她同路蛮蛮点头含笑,口吻却不容置喙:“既然阎王是你发现的,理当由你负责将他带回地府。”
说罢,就见三十余将士围过来。兵器虽未出鞘,但这气势足以迫使她不得不将阎王带走。
路蛮蛮不服气地扫过龙宫众人,今日若是二位兄长在此,怎会让自己受这气!
看来自家和南海的交情是瓷做的,一挨就碎,算不得数!
***
不多时,南海海面窜出一只巨大的血雀,正是将真身变大数倍的路蛮蛮。
她驮着阎王,扭头辨认沧海的方向,就往西边飞去。
路蛮蛮刚刚飞出南海,玄章就醒了,但他的力量还未恢复,无法开启鬼道,行动亦有些不利索,只能暂且躺在她背上。
路蛮蛮正寻思将他放在一处山头,让他自行回去。
“去空桑山。”他倒是不客气,冷硬的口吻就像吩咐自己的手下。
阎王属实是官大压人,路蛮蛮只觉自己驮着个祖宗,闹又闹不得,骂也不敢骂,只得咬碎牙往腹中咽。
想她堂堂血雀族,在四海六合的妖族中,也排得上名号。今日真是出门不幸,不是被龙宫的人使唤,就是被阎王差遣。
“想来我就该任你坠海,省得现在气得脑壳疼!”她嘀嘀咕咕的声音被耳尖的玄章听见。
他正因丢失龙角而焦急,又懊恼眼下自己无力将其追回,所以刚才的语气未加收敛。
他琢磨自己应该如何答谢比较妥当,最终想出两句:“今日欠你一条命,本王立誓,改日必还!”
吓得路蛮蛮翅膀一抖,差些将他抖落下去。
她颤着声:“您别随便发誓,我将您带过去还不成么……”
这阎王定是昏糊涂了,说这等胡话!
***
昆仑墟的西边,于渺渺仙云中漂浮着一座金顶阁楼——问天阁。
平日里,阁楼隐匿在云层之中,唯独那灿灿的楼顶流泻金光,夜里犹如一颗悬挂空中的金星。
问天阁由四大御神的灵体守护,入阁便要问天,问天需以问询之人的寿命为代价交换。
初问,折五千年寿命。再问,折万年寿命。以此递增。若所剩寿命不足以抵消问天所需的代价,则身魂俱被天收,永世不入轮回。
即便是神仙,寿命也有终时,踏进问天阁,就要做好命殒的准备。
可是谁又会为追究一个问题,而冒险断送性命?
是以,问天阁鲜少开启。
时至今日,唯一一个没有走出问天阁的,是上古神帝:太一。
*
此时,东君就站在问天阁前。
倘若进去,就是他第三次问天。他已折去一万五千年的寿命,不知此次能否顺利问出心中所求的答案。
即便神消魂亡,他毅然决然踏入问天阁。
22. 第22章
问天阁没有实门,只有一道水雾状的屏障。自持神力者,方能越过。
东君刚刚穿过屏障,光线瞬间暗下来,入眼是不见底的漆黑。
他双掌蓄力,再将神力徐徐往四周释放,扰动周围的空间,光影开始明暗交错地闪动。依稀可见东南西北四方各伫立一尊神像,正是守护问天阁的太清、太平、太玄、正一,四御尊神。
尊神皆紧闭双目,只等东君请神现身,他们才一一睁眼。眼瞳顿时流动熠熠金光,须臾间,金光遍及通体,其身姿神体清晰可见。
“弟子拜见尊神。”东君磕头行礼。
来此便要问天,但来三次的人绝无仅有,太清劝道:“念你守护昆仑墟有功,今日若不开口问天,我可放你离开,不折你的寿命。”
其声音空灵悠远,宛若清越的钟声荡及万籁俱寂的空山,令人心神倏忽清澈。
东君又是一拜,道:“弟子问天之意已决。”
太玄道:“你已问天两次,寿命折去不少,余生若无寿命可抵,便要神殒于此,可是明白?”
“弟子明白。”东君语气凛然。
四神见他执意如此,再不多言,只半翕目、轻启口,忽闻法音威严,不绝于耳。
四神周身金光大涨,身躯也随即壮大。直到长至顶天立地般巨大,正是尊神的法相。
东君虽见过尊神的法相,但每次亲眼见到,依然大为震撼,更觉自身渺小如浮游。他的四肢本来自由,此刻却犹如被无形之力禁锢,不敢有丝毫异动,唯恐冒犯尊神。
太清一声:“问吧。”携混沌之力,瞬间将东君的神识引入太虚之境,与天道相通。
太虚之境,心中所想,便是眼中所见。
此时此刻,在东君面前呈现的是被封印在虫焉渊的陆吾,也是他此番前来问天的目的。
他的神识既与天道相通,便无需开口询问。
“将龙角交给陆吾,是生,亦是死。”天道将答案幻化成东君自己的声音,掠过他的神识。
可这般模糊不详的回答,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东君忍不住追问:“生有几分?死又有几分?”
“你该走了。”天道拒绝了他的问题。
一次一问,这是问天阁的规矩。若是短时间内连续追问,会耗尽神力,即便有命活着,意识会被永远地困在无法动弹的肉身内。
这次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机会问天,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东君心中不甘,所以踌躇未动。
天道又在他的神识中提醒:“他自有他的天命,绝非你能轻易改动。你若放下执念,四神可护你余生无忧。”
东君无奈,只好退离太虚之境。天道的暗示再明显不过,若是执意问下去,就要命丧这里。
*
进出问天阁不过半柱香的工夫,东君已是两鬓斑白的老者模样。这便是身处太虚之境消耗神力的后果,好在他留有神力,休养些时日就能恢复原貌。
可他还有紧要之事即刻去办,哪里有时间休养。
***
虫焉渊内,正中央的陆吾因封印而陷入昏迷,趴着不动。
东君将两手端于身前结法,口中念咒,四周金刚印的光芒逐渐收敛。不多时,陆吾耳朵动了动,慢慢转醒。
刚刚睁开眼,东君老态龙钟的模样即刻映入眼帘,陆吾一看就知:“你去了问天阁?”
东君没有回答,而是取出一枚剔透圆润的冰晶,将其展现在陆吾面前。冰晶内封存着一对龙角,清晰可见。
陆吾眯着眼:“无夷的龙角怎么在你手上?”
东君并未回答,而是说:“我将龙角给你,这神力也一并供你所用。”
陆吾一怔,随即嘲笑:“你听命于无夷,却将他的龙角交给我?呵!是你疯了,还是我迷糊了?”
东君道:“你不知,天尊当年平定屠神之祸后就死了。他复活不久,神力不足,这龙角蕴藏他半生力量,本可助他恢复神力。可他却为了一个妖物,情愿放弃自己的神力。如此还不如给你,由你重开九天。”
当年无夷眼见倒灌九天的海水就要淹没地界,他自断龙角,化作两座镇海神柱,平定水祸。陆吾趁他虚弱之际,率领九州众神,发动人神大战,最终引发屠神之祸。
这些事,陆吾都参与过,所以他巨细俱知。
只是他并不清楚,无夷砍去他的八尾,并与西王母合力将其封印后的事——无夷因强行制止天谴,付出了神魂碎裂的代价。百年前,他的神识和力量才觉醒。
九天神司也在当年被西王母废除,如今掌管三界的神权中心是天庭。
听见东君所言,他才知无夷竟死过一回,九天也不复存在。而前几天重固封印的就是复活不久,连半数神力都没恢复的无夷。
倘若无夷重新获取龙角,神力必定大增。届时他想逃离此处,根本毫无胜算。
如今这龙角摆在眼前,他深知错失便无自救的机会。可他无法相信东君,一个曾为无夷所器重并信任的部下!
“你打算背叛他?”陆吾狐疑地盯着他,赤色兽瞳隐隐发光。
东君知他顾虑,坦白道:“我虽曾是天尊的部下,但我早年受命于太一,所做种种,皆为履行太一的使命。”
“太一?”陆吾先是错愕,继而大笑:“哈哈哈!你竟听从太一?无夷知道你效忠的其实是太一吗?”
“不知。”东君道:“他若知晓,我又如何趁玄章不备,从他手中夺来龙角。”
他竟敢从无夷的大弟子手中抢夺龙角!
“将无夷的力量交给我所用,真是太一生前交代你的?”他问。
“是。”东君提及:“当初钦原族的族王也是遵从太一的命令。”
陆吾骤然瞪大双目,獠牙咬得咔咔作响:“他将钦原族安插在我身边,又将你安插在无夷身边……他是要监视我和无夷,希望我们互相掣肘,哪怕杀个头破血流?我问你,他是何居心!”
东君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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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回答,而是反问:“龙角是你翻身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陆吾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龙角,只要吸纳这对龙角的神力,身上的封印就能尽数破除。
“无夷的门下出了两个叛徒,比我还惨!”陆吾呲着獠牙,有些癫狂:“而且他不久之后会更惨!”
待到重见天日,他定要将无夷的龙身狠狠踩在脚下,还要抽掉他的龙筋,打断他的龙骨,让他尝尝自己所受的苦痛!
***
却说路蛮蛮驮着阎王,次日抵达空桑山。
而后依他的请求,先行将他送到西郊,澜生所住之处。
玄章朝她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一路辛苦你。”就被澜生搀扶着进了屋。
他不重,路蛮蛮驮得起,所以这一路倒也不太辛苦。
她只是纳闷——阎王和澜生的关系竟如此好?伤成那样,不去地府找本家医师疗伤,却跑来找澜生?
路蛮蛮寻思这事既然与澜生有关,就往东边去找西鹭。
西鹭恰在院子里,一边喝着热腾腾的果酒,一边晒太阳。
听蛮蛮说明来龙去脉,她也是奇怪。
澜生早年虽与老道长在凡界一边修行一边行医救人,学了些医术。但澜生的医术并不精,与空桑山的药师相比差远了。阎王无法自由行动,想必伤势不轻,澜生有办法医治?
她微微合眼,半躺在摇椅上,耳边听着路蛮蛮骂那南海欺负她孤零零一个弱妖。
“血雀族若是弱妖,其他小妖可得弱成什么样?”西鹭一句反问便叫她羞愧难当。
说到底,得怪自己修为不够,妖术不精。面对南海龙母的几句威胁,当场就怯了。要是兄长在场,定要撸起袖子直接干,不管打不打得过,都得在气势上胜过对方。
“不说那劳什子南海了。”路蛮蛮又转回先前的话题,“阎王和澜生是不是暗地里有什么秘事啊?不然阎王为何不先回地府治疗,非得拖着受伤的身子来找澜生,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啊。”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与我也无关。”西鹭说着,给她倒一杯酒:“来来来,庆祝你又跑回来陪我喝酒,干一杯!”
路蛮蛮点点头:“确实与我无关。”
两人刚饮罢,忽闻轰隆隆巨响,粗听似远处在打雷?却没有雷声那么沉闷。
紧接着又一声响动。
两人细辨,好似兽吼在山林回荡的声音?
空桑山的大小兽类,西鹭皆知,可它们吼叫时的动静没这么大。
“是西边传来的。”路蛮蛮辨出方向,指向那儿:“是姐夫住的方位?”
西鹭心中一紧,哪管她‘姐夫’二字说得这般顺口。搁下酒杯,御风飞离。
“嘿?他的事不是与阿姐无关吗,怎还飞那么快!”路蛮蛮也随即跟上。
两人还未抵达西山,远远就看见前方高空盘旋着一条长形巨兽。
路蛮蛮惊呆了:“好大一条蛇啊!”
23. 第23章
远处那巨兽通体雪白,浑身银光流动,在阳光下十分耀眼。
“我还从没见过白得发光的蛇。”路蛮蛮看个粗略,认为那是蛇妖。
她们距离三里开外,即便聚力于双目,她也无法清晰地端详细节。但西鹭修为高些,聚睛可辨细末。
遂道:“它没有长角,但腹下有爪,又有鳞片,瞧着更像没长角的龙族。不过它的头脸却比四海龙族细窄,我可没见过这般模样的龙。”
路蛮蛮忽然想起兄长曾提过的螣蛇——左右生二翅,下腹四爪。能弄风兴雨,亦能驾雾飞行。鼻腔可喷火,口中能吐毒。其火溶肌销骨,凡人之躯不可抵御。其毒致人迷幻,导致日夜惊恐、梦魇缠身。
路蛮蛮眯眼看了看,却没瞧见翅膀,莫非藏在身下?
“阿姐,它可是长着翅膀的螣蛇?”
“螣蛇本是妖,只有渡过天劫、修成仙体才会长出爪子和翅膀,且额头左右两侧会长出锥状角。这兽身侧不见翅膀,头顶也没锥角,应该不是螣蛇。”
西鹭正说着,远处的巨兽恰时转过身,且头顶微微往下压。得亏它体型巨大,她才能看到它头顶左右两侧有两个微微突起之物。
距离还是太远,她无法断定它头顶上长着的是不是角,也着实看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兽。
二人观察时,听见动静的族人陆陆续续赶过来,成百上千的苍鸾熙熙攘攘飞在树上,三位长老则与两位将领领着百员守山的将士抵达附近。
他们与西鹭会和后,观察稍刻,也辨认不出到底是不是龙族。因为大家见过的龙族与这兽的模样不同,体型也没如此巨大。
异兽擅闯,当务之急是要护好族人安全。
大长老看向西鹭:“今日妖帝不在,若要列阵驱赶外来兽族,还需公主下令。”
西鹭见它只是在空中不停盘旋,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举动。但听它时不时仰头发出的沉闷吼声,似乎很难受。
“它暂且看不出有攻击的意图,贸然出手可能会惊吓它。”西鹭斟酌一二,提议道:“此兽我们并不熟知,不知它的底细和能耐,尽量不要正面冲突。”
二长老和三长老亦有此顾虑:“若是惊动它,使其转头攻击我们,得不偿失。不如先暗中观察,看看它是否愿意自行离开。”
大长老点点头,便吩咐将领:“先在东南西北各潜伏五十名将士,静观其变。若它出现攻击的举动,立刻布阵驱赶。”
他们正商量对策,殊不知,所有行动已被提前设下结界的玄章收入眼底。
他着实焦急,只希望他们不要主动出手,因为被迫现出真身的正是澜生,他的情况并不太好……
眼下这局面,还得归咎于玄章体内的禁制。
*
半个时辰前,在路蛮蛮的协助下,玄章急匆匆赶来空桑山,是要将东君夺取龙角一事告诉澜生。
此外,他原以为恢复些气力,就能破除东君在他体内施加的禁制。却不料他越是试图解除禁制,浑身聚集的力量消散得越快。
他毫无办法,只能请自己师父帮忙。
澜生也确实成功解除了他的禁制,助他恢复法力。不料这禁制是个陷阱,狡猾地藏着一道咒印。禁制解除的刹那,澜生没有防备,咒印瞬息钻入他的手心。
这咒印颇为刁钻歹毒,一旦钻入,迅速沿着他的筋脉遍及全身,犹如密密麻麻的铁丝正不断地搅着筋骨,连骨头缝都剧痛无比。
为了抵消咒印带来的痛苦,澜生不得不持续调运体内的力量。
偏偏他今时的神力不济,若要支撑如此巨大的消耗,便无法轻松地调运额外的神力除去咒印,也无法维持人形。
咒印更是趁虚而入,开始侵扰他的意识。
*
守在下方的玄章看着上空努力维持意识的澜生,不免焦虑。可他眼下除了设下结界,帮不上什么忙。
只希望潜伏在四周山林的苍鸾暂且按兵不动,若是动起手来,他都不知该帮哪边。
帮师父吧,事后必定遭其训斥。若是帮空桑山,他作为弟子的良心实在过不去。
令他更为焦虑的是,眼尖的西鹭发现了他的踪影,且迅速往他这儿赶来。
西鹭飞抵他身前,才发现这里有个结界,阎王恰在结界里。
不等她问,他先开口解释:“澜生说有事要回一趟八风岭,叫我与你说一声。我正要去找你,这兽突然现身,唯恐它生乱,我便设下结界。”
听着并无破绽,但西鹭起了疑心——阎王可是掌管地府的君主,手下阴兵十万。不仅带着受伤的身子来找澜生,不听从天庭调遣的阎王,居然乖乖遵照澜生的叮嘱,亲自来传消息。
她上下打量,道:“听蛮蛮说阎王伤得不轻,不曾想来这儿见了澜生,便容光焕发,精神十足,着实神奇。”
她越称赞,玄章越心虚:“其实只是小伤,这几日奔波多地处理事务,才一时没缓过来。来时途中我已调整得差不多,方才澜生给我一枚固元丹,服下即刻转好。”
“竟是如此。”西鹭笑了笑:“不过澜生与阎王的确亲近。我多次劝他回八风岭,他怎么也不肯走。阎王刚来不久,也不知说了什么,他竟肯回去。”
玄章面上淡定,实则正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回答……
上方猛兽忽然吼叫,即刻将西鹭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稍稍放下心,不用继续应对她的问题。
西鹭抬头眺望,那兽也正俯视她。不过盯了一会儿,它将身一摆,又往高空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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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距离比刚才近了许多,她能清楚地看见它刚才呲着獠牙,看起来十分痛苦。也足够看清它身上雪白的鳞片像一片片莲花花瓣,在阳光下呈现银色的流光。
“我好似在哪儿见过……”她的自言自语被玄章听见。
他不禁一愣:见过什么?师父的真身?
西鹭视线一转,再次看向他:“阎王刚来不久,这怪兽就出现了,会不会过于巧合?”
怪兽……玄章的眉梢抽了抽,师父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冰龙,居然被她说成怪兽。
见他不语,西鹭陡然严肃:“莫不是嗅着阎王的气息来的。”
经她提醒,玄章脑中一亮,叹了口气:“不瞒公主,它原本是镇压火戮地狱的灵兽,不知怎么跑了出来。我这几日四处奔波,就是为了将它带回去。”
“它并无恶意,只是在外受了伤,情绪不太好。等它平息下来,我立刻带它回地府。还需公主与族内的将士说一声,莫要伤它。”
原来是镇压恶鬼的灵兽。
地府有十八地狱,每一座地狱都有镇魂之物,有的是灵兽,有的是神器。她没进过地狱,不晓得那些灵兽是什么模样。只觉这等大事,阎王断不会乱说,遂信了。
“既然如此,我去与长老们说一声。”西鹭还是将族人的安危放在首位,遂提醒道:“不过空桑山不容外兽擅闯,阎王还是快些想办法带它回去吧。”
玄章点点头,见她转身离开,心头大石落下一半。
怎料他正要上去设法先将澜生带离这里,一个全然在他意料之外的变数出现了——东海太子。
太子刚刚抵达空桑山不久,此刻已站在路蛮蛮的身旁。两人说了几句,太子仰头遥望,看见西鹭往这里奔来,他两眼睁得又大又亮。
“西鹭!”太子扯着嗓子,使劲挥手,生怕西鹭不知他来了。
他没看见四下潜伏的将士,但将士们听他这大嗓门,着实胆颤,就怕惊着那头巨兽。
玄章也是心惊。
他曾听黑白无常说起——自打妖族公主成婚,东海太子日夜伤心,导致管辖的鹊山和甘泉州一带下了整整半个月的暴雨。这事惊动了天帝,差派天庭的神官下凡修建水道,才避免了更为严重的水灾。
太子因此被撤销神职,前段时间才恢复。
路蛮蛮及时做个手势,示意他小点声。
见西鹭往这儿飞来,他等不及要冲过去,就被路蛮蛮拦下:“阿姐说了,所有人不得靠近那头巨兽!”
可她根本拦不住激动的太子,他一边飞向西鹭,一边喊道:“那兽看着好生凶悍,你别担心,我可以护着你!”
这话刚说完,玄章立马感觉结界内的温度正迅速下降。
他往上空一看,大惊……
24. 第24章
盛怒之下的澜生是什么样子,玄章是在场之中唯一见识过的——
万年前,素舒受到陆吾的蛊惑,分明知道照空印的威力及滥用可能引发的后果,依然将其盗取并献给陆吾以表忠心。
照空印原本是由月姑—秋溟保管的神器,素舒仗着秋溟对她的信任,在其毫无提防之下使用迷魂术,非但盗走照空印,甚至从月姑口中套出了启动的口诀。
天尊震怒,立刻派月姑捉拿素舒,将功抵过。并昭告天之九部、地之九州的众神:素舒乃九天重犯,若有包庇隐瞒者,同罪论处。
怎料素舒胆大至极,竟将口诀告诉陆吾。陆吾随即启动照空印,使海水倒灌九天,又从九天倾泻而下,吞没地界。
海水肆虐之处,无比惨烈。
天尊只得变化真身,将海水卷作九根巨大的龙柱,吸往高空,暂时减缓海水倒泻的速度。
随着越来越多的海水被卷至高空,他必须耗费更多的力量来撑住巨量的海水。倘若松手,海水终究还要灌入地界,累及苍生。
为了彻底平定水患,他决定自断龙角,化作两根定海柱,定在了东海和南海的海眼之下。
而素舒不仅对凡灵遭受的苦难无动于衷,甚至扬言四海水祸只是宣战的开端。
天尊气得浑身龙鳞发颤,一声怒吼,海面瞬间凝结成冰,万千冰箭迅猛地射向敌营。而他一头冲入敌阵,与陆吾的九尾虎身展开一番恶战。
将陆吾打落海中,他一口咬住正要下海寻人的素舒。
战场之上,天尊当着众神的面,抽除素舒的神力,震碎其心脉,罚她永世不可修行,不能成神。
岂料素舒不知悔改,之后更是将九天神司的薄弱之处告知陆吾,最终酿成屠神之祸——这是后话。
*
此时此刻的澜生,龙鳞同当年一样颤动竖立。且随着颤动频率的升高,原本温暖如春的结界内,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如入寒冬。
树木花草纷纷凝结一层冰霜,眨眼变化了季节。
玄章心惊,亦不安。
当年的澜生理智尚在,盛怒之下所做的一切皆为替天行道,因由可循。
今日的澜生被东君的咒印所害,才会毫无征兆地显现真身。
咒印致使他对神力的调运越发急速,力量消耗太快,他必然吃不消。刚才那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吼叫,显然是在竭力抵御咒印的侵蚀。
他已处在失控的边缘,若再受点刺激……
玄章不敢往后猜想。
而早已转身折返的西鹭,对东海太子我行我素的作风也是颇为无语。她使个手势叫他住口,可别瞎嚷嚷将这巨兽给惊着。
飞奔过来的太子突然停住脚步,睁大眼睛望着前方,好似看到了什么惊奇之物。
西鹭蓦地感觉身后有冷风飕飕地刮过。
秋燥的午间,且阳光明媚,怎么会莫名刮起寒风?
她不解地转身,就见原本盘旋在空中的巨兽已经变化了姿态——兽头高高昂起,浑身鳞片撑开并竖起。每当鳞片颤动,她明显感觉到阵阵袭来的刺骨寒风。
这兽,不太对劲!
西鹭连忙转身叫太子回到路蛮蛮所在的位置,而后两手结印,以妖力变化出一根长长的羽毛。羽毛飞上半空即刻绽放橙光,这是通知四方将士严阵以待的信号。
她则果断返回结界前,想同阎王问清楚——这地府的灵兽突然做出如此怪异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结界内的玄章早已发现澜生转为了进攻的姿态,他扭头朝西鹭大喊:“别过来!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喊罢,他迅速施法,于结界内再设下一道坚固的结界,尽量在拖延的时间内设法将澜生带离空桑山。
谁知刚刚设好的结界还未凑效,就被澜生一抬爪,嘭的抓出不少裂痕。又一爪下去,玄章眼睁睁看着前方的结界犹如蛋壳一般,在锋利的龙爪下彻底碎裂。
他虽因师父的神力日渐恢复而万分欢喜。
但这神力……今天使得不是时候啊!
玄章已对身旁的结界不抱希望,他身形一闪,飞抵龙头的正前方,先是开口小声试探:“师父不若先随我去冥界,冥界的灵音塔可助师父稳定心神。”
见他凌厉的神色稍稍缓和些,似听进去了,玄章趁热打铁,继续劝道:“现在若是贸然出手,只怕师父控制不住力量,会伤着公主。等咒印解除,再教训那放肆的太子也不迟。”
眼见龙鳞的颤动渐渐收敛,周围的寒意也开始散去,玄章暗暗捏把冷汗。
“西鹭!”谁知后方的东海太子突然扯一嗓子,喊道:“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条断了角的龙,只是体型巨大,看着吓人。有我在,你莫怕!”
玄章心头一个哆嗦,扭头即见太子已来到西鹭的身前,一副保护者的架势。
他实在一拳想将这聒噪的太子揍昏,经太子这么搅合,师父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回头一看,玄章倒抽了一口凉气,果见澜生眼中厉色骤现,迸出凛凛寒光。
他张开龙口,一声怒吼,最外层的结界顷刻破裂。凛冽的寒风自他周身涌出,扑向四面八方,周围山林刹那被银霜包裹。
冰霜肆虐,潜伏在周围的将士无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大家纷纷探出头来,紧张地盯着空中那头逐渐狂躁的巨兽。
玄章早已放弃劝服的念头,直接开启鬼道,忽闻森森哀嚎,荡起阵阵阴风。吹出的阴风化作无形的绳索,迅速缠住龙身。
玄章掐个‘逆’诀,鬼道的风向骤然逆转,将龙身一步步拽入鬼道。
三位长老见巨兽已被阎王暂时压制,正是捕兽的时机!
他们朝将领点头,将领一声令下:“困兽!”数百将士蜂拥而出,飞抵上空,将巨兽围在中央,摆出上下两圈的困兽阵型。
“摆阵抵御,先别动手!”西鹭冲过去,立在困兽阵的前方。
她方才观察片刻,明白阎王正在努力将这兽拽入鬼道。此时他们若插手攻击,只会将其激怒。拼命挣扎之下,阎王的压力必然陡增。
听见西鹭的命令,大家拽开步、微压身,将手中兵器对准前方,并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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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盯着异兽的一举一动。
东海太子和路蛮蛮也都抵达阵内,其余族人,除却幼童和老者,皆变作苍鸾真身,围守在困兽阵之外。
空桑山已处于备战状态。
周围寒风肆虐,刮在脸上仿佛刀割,但所有人都不敢松懈半分。
大家静等阎王将它拽入鬼道,可见他眉头紧皱,牙关紧咬,脸面也因竭力而涨得通红,便知这兽的能耐不小。
西鹭面色凝重地站在阵前,她与族人虽然都做好与这异兽交手的准备。但不到万一,她实不愿族人因这头从地府跑出来的灵兽而被拖入恶战。
随着巨兽挣扎时的吼声越来越大,震得众人心寒胆颤。
玄章离得最近,那一阵阵携带法力的吼声不仅犹如万钧之力摧压他的肉身筋骨。倘若他有丝毫分神,便要摄他三魂七魄。
西鹭眼尖地看见他的身子开始颤抖,便知他不是这兽的对手。
她纵身飞上前,身形一闪,瞬间变化真身。
“阎王!我来助你!”她翅膀扇了几下,真身即刻增大数倍,双翅展开足有五六丈长宽。
西鹭绕到巨兽后方,扇动翅膀刮起厉风,助阎王将它推入鬼道。
玄章见到她真身的刹那,失了神:这宛若云霞一般的橘色羽毛,哪里是苍鸾,分明就是早已灭族的钦原!
她果真是那只遗失的鸟蛋?
可他现在无暇细思这事,正要西鹭合力将澜生一步步往鬼道拽去。
许是澜生残留的意识明白不可伤及西鹭,他没再全力挣扎,吼声也渐渐消停。
就在二人觉得胜利在望时,东海太子偏偏冲了过来。
太子见冰霜覆盖在西鹭的羽毛上,翅膀扇得越发费劲,他颇为关切地说:“我来帮你将这怪龙推进去!”
听到这话,玄章狠狠磨着牙槽:这位东海太子不呆在龙宫享福,跑到空桑山添什么乱!
太子即刻变化龙身:“西鹭,我今日与你并肩作战!”语气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玄章顿时心如死灰,他这哪里是来帮忙,根本是来拱火的……
太子果然拱得一手好火,张开龙口就朝澜生的方向喷出熊熊烈火。烈火借助风势瞬间化作巨大的火龙,凶猛地扑向澜生,欲将其逼入鬼道。
众人见空中的巨兽被大火吞噬,纷纷屏住呼吸。
唯独玄章惊骇不已,大喊:“快快施展结界!”
话音刚落,那团冲天般的烈火自中央轰然炸开一团冰霜,将火焰瞬息熄灭,炸开的冰霜犹如风暴一样,铺天盖地地喷向四面八方。
三位长老和将领已经来不及施展结界,急急合力设下屏障。屏障虽无法彻底阻挡来势汹汹的冰霜,但聊胜于无,至少化解了五分威力。
等到四周安静下来,众人浑身已被雪霜遮蔽。
大家抖抖身子,抹一把脸,抬头望去——方才还在喷火的东海太子,此时已被冻在半空,并维持张口的姿势。
放眼山林,尽是白茫茫雪霜,不见巨兽和西鹭的踪影。
阎王也不知去向。
25. 第25章
玄章法力强大,反应也及时,当苍鸾族被陡然炸开的暴风雪吹迷了眼时,他就发现澜生挣脱了鬼道的束缚,并冲东海太子扑过去。
刹那间,龙身迸出的冰霜就将太子冻在原地,成了一尊冰雕。
冰霜覆盖的位置着实精准,没有挨到旁边的西鹭半寸羽毛。
但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澜生经过西鹭时,突然抬爪,将她一把抓住,牢牢地钳在龙爪内。
而后纵身一跃,消失在云端。
他急急追上前,跟随龙尾扫过的云迹,一并离开了空桑山。
澜生的速度太快,穿梭云中犹如瞬息掠过的闪电。
玄章铆足了劲地追赶,生怕失去理智的师父手脚没个轻重,伤到了西鹭,到时后悔莫及的不还是他自己。
**
不到半日,玄章便追着澜生来到千里之遥的寒暑峰。
峰如其名,山中有寒亦有暑。
半山腰上红枫似火,热如炎夏。半山腰下霜雪压林,冷如寒冬。
这是澜生的故地,确切来说,是无夷出生的地方。
玄章远远瞧见澜生将西鹭带到寒暑分界的山谷,那里因冷热气流对冲,四季温暖如春、草木青葱。雨水在低洼之处汇聚一弯湖泊,成了寒暑峰最宜居住的位置。
玄章暗暗庆幸,看来澜生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因为他没有将西鹭直接带至峰下地底三百仞的极寒之地——那才是他真正诞生的地方。
***
澜生抵达山谷,便趴在地上蜷起来,将西鹭圈在里面。
玄章在三丈外的树林落地,仰着头张望。
由于龙身巨大,即便趴着,却如同一面高高竖立的墙壁,一点儿缝隙都没有,他根本瞧不见里面的情况。
他竖起耳朵细听,也没听到任何声响。
不知澜生在咒印的侵蚀下还维持多少理智,也不知西鹭现在是否清醒……
他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开口:“莫要伤到公主,她连你的三成掌力都承受不住。”
话音刚落,圈在外面的龙躯陡然一震,龙鳞齐刷刷颤动,掀起一阵寒风,四周的空气迅速凝结成冰。
玄章眼睁睁看着前方须臾竖起一道冰晶屏障,将他阻隔在外。
“她睡了。”澜生嫌他吵,提醒他别打扰西鹭休息。
语气虽然冷冰冰,但话里明显透露出呵护之意。玄章才稍稍放心,看来师父的情绪暂时能自控。
但在其彻底解除咒印,并恢复神志之前,他还需守在这里。遂在树林寻了棵高大的树,将身一跃,稳稳地坐在粗壮的树枝上。
玄章抬头望着西边,面色渐渐凝重。
寒暑峰距离昆仑墟不过六百里.....
倘若师父开启神道,片刻就能抵达。即便他此时自行前往,一个时辰之内也能赶到。
龙角还在东君的手里,或许他已进入虫焉渊,正设法将龙角的神力献给陆吾。
好在师父前几日重固了封印,且四壁的金刚印乃西王母神力所化。凭东君的能力,短时间内无法解除陆吾身上的封印,如此,陆吾吸纳的神力则极为有限。
他们尚有时间。
“唉.....”
想起东君那日在南海的所做所为,他百思不解,更是痛心疾首。
***
玄章不知,澜生体内的咒印已经解除。
方才在空桑山,当东海太子喷出的火焰在西鹭翅膀的扇动下,凶猛地扑向他的时候,他的理智瞬间失控,恨不能将东海太子碾成碎末!
以至于体内的神力骤然爆发,急速荡过百骸筋骨,阴差阳错地冲破了咒印。
陡然清醒的神志拽回了一丝理智,所以他没有对太子下死手,只是将其暂且冻住。
但他的神志仍处于浑噩的状态,遂下意识将西鹭带走,往寒暑峰的方向飞奔。
途中,西鹭变回人形,在他的爪下不停地挣扎。
“你这怪龙好生恶劣!到我山里撒泼便罢,还将我掳走,快放开我!”
不论西鹭称自己什么,他并不恼,却担心她因情绪激动,身体扭动的幅度过大,一不留神扎到他的爪尖。
“别乱动!”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
大概声音有些吓人,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她颤抖了一下。
之后,她没再乱动,只是不满地控诉:“你在我的地盘闹事,我只是帮阎王将你带回地府,你抓我作甚。”
听见她颇为委屈的声音,他愈加难以冷静,一时不知所措,遂出手将她弄晕过去。
怎料没控制住催眠的法力,害她睡得太沉,直到抵达寒暑峰,还没苏醒。
*
澜生的神志这会儿才慢慢恢复过来,但是冲破咒印导致力量急剧释放,眼下力亏,他不能立即恢复人形。
他将西鹭暂且安顿在自己身前,先是检查她是否被自己的爪子伤着,确认衣裳没有破损,这才安心,并让她平躺在蜷缩的龙尾上。
龙尾最末端是软骨,较其他部位柔软许多。
他则垂下身子,把脑袋搁在身上,半阖眼皮,默默地看着熟睡中的西鹭。
催眠咒果然下狠了,直到月上西头,她才转醒。
*
因临近昆仑墟,寒暑峰的地势比周围其他山岭高出许多。即便在半山腰,所见的星辰都比其他地方看到的更为明亮璀璨。
西鹭睁开眼的刹那,满目繁星仿佛汇聚成漫天的星河,自无尽的天幕流淌而下,坠入她的眼中。
她不自觉伸手,手指隔空划过一颗颗闪烁的明星,似乎稍稍抬手就能抓住。
她因眼前夺目的景致出神了半晌,才想起自己似乎是被‘巨龙’抓走了?
她赶忙坐起身,目光霎时聚焦眼前白茫茫的东西。
这里月光如昼,她无需聚睛就能清楚地看见面前大片的白色其实是鳞片。洁白的鳞片在月光下流转熠熠银光,煞是好看。
等等.....这是鳞片?
她心中一惕,抬头看去,一颗大大的脑袋恰好出现在视线中,且朝她慢慢靠近。
这兽头着实庞大,出现的刹那便将周遭光线尽数遮挡。强大的压迫感令她惶惶站起身,本能地往后退。
刚走不过四步,就被身后的龙尾绊倒。她下意识将手撑在两旁,想借此稳住身子。不料她的手掌正好逆着鳞片往下摁,锋利的鳞片瞬间划破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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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鹭一屁股跌坐在他的龙尾上,吃疼地抽了口气:“嘶……”
澜生被这一幕吓得停住了动作,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张开的手掌上。只见掌心横着两道狭长的伤口,鲜血正从那里流出来。
他无比懊恼自己的鳞片为何如此锋利,若是钝一些,也不至于害她受伤。
“伸手。”他用着她分辨不出的粗沉音色。
西鹭缓缓抬头,这还是她头一回听见这兽开口说话。
不过,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一时想不起来。
见她只是怔怔望着自己,没有伸手的打算,他直言:“是我伤的,我帮你愈合。”
原来是要帮她疗伤?
西鹭着实纳闷,在空桑山时,他看着脾气不大好,处于随时会暴怒的状态。面前的他,不论态度还是语气都格外温和。
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竟将‘温和’一词用在这头差些要与自己族人开战的猛兽身上。
“只是划破两道口子,我有法子愈合。”她直接拒绝,也确实自有办法。
西鹭低头,专心运力于掌中,不消片刻,不但止住了血,原本破开的皮肉也正缓缓愈合。
她的自愈力生来强大,甚至比得过近万年修为的妖帝。妖帝与她说过,如此独特的天赋源自她母亲的血脉——曾经生活在北荒的葵妖。
澜生看着她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知道,她超绝的自愈力其实源自她体内的钦原族血脉。
所以他才会决定取回龙角,为西鹭造一枚心脏。
因为他曾亲眼见识过钦原族强大的自愈能力,他们可以在肉身遭到天雷摧残的时候,不停地修复肉骨,接好断裂的筋脉。
他也曾见识过西鹭不寻常的自愈力。
七十年前,她随妖帝和血雀族出征北荒剿灭狼妖。混战之下,她被狼王斩断双翅,差些死在万骷谷。
妖帝将她带去天庭医治的时候,她双翅的断面就已愈合,并长出了鲜红的新肉。
不到半年,她的翅膀得以重生。
那时他也以为这种能力继承自她母亲葵妖的血脉,一切原来早就有迹可循。
*
澜生缓缓低下脑袋,靠近西鹭的双手。
她下意识缩回手,又因他略强势的一句:“伸开来。”,犹豫了一下,最终摊开在他面前。
“只剩一些血迹,清洗就好。”她仍抵触。
澜生没说话,垂下龙须,两根龙须分别搭在她左右手掌的疤痕位置,并徐徐渡入神力。片刻后,伤疤变得平整,只留两道浅淡的肉色印记。
西鹭暗暗惊叹,这地府来的灵兽,居然还有治疗的本事。
她抬眼将他瞧了瞧,如此近的距离,他脸上的纹路清晰可见,确实与龙脸的花瓣状纹路相像。只是他脸上的纹路更宽更浅,嘴巴两侧的獠牙也比她见过的龙族更尖。
适时,他眼珠一转,彼此的目光撞个正着。
西鹭不由感叹,这两颗眼珠子都比一般的龙族大上两三倍。
蓦然间,脑中闪过一双硕大的黑碌碌的眼睛,那眼珠的外圈也有银光闪动。
她眯着眼回想,不自觉问出:“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26. 第26章
澜生听言,一愣。
他曾进入西鹭的识海,那一段尚未孵化时的记忆片段,埋藏在识海深处,早已褪去了色彩。
她方才那么问,是想起了什么吗?
西鹭站起身,围着他的脑袋来回走了几遍,又将他身子仔细打量。一些模糊不清的零碎画面,在她脑中渐渐拼凑出清晰的场景。
她终于记起打小做过的诡异的梦——自己被罩在一个半透明的空间内,外面是一望无垠的冰,白茫茫的四周只有冰石、冰渣、冰山,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而在前几天与幼时相似的梦里,出现了一个‘外人’:一条没有角的冰龙,浑身鳞片像雪一样白。
西鹭眼前骤然一亮,指着他:“我在梦里见过你!你说你是冰龙?”
澜生没想到,她竟然还能想起在蛋中的记忆。或许因为时间太过久远,才会偶尔出现在梦里。
“我是冰龙。”他坦白道。
西鹭激动地追问:“所以我们当真见过?是在冰洞?还是某座冰山?”
“就在寒暑峰。”他直言:“北边的峰下有个地洞,那里常年冰封,是我出生的地方。”
西鹭心下沉吟:我幼时怎么会只身来到寒暑峰?
思量稍刻,她蓦然想起二长老曾经提到的一段旧事,说母亲怀她之时,遭到狼妖追杀,母亲便藏在一处地洞。父王找来时,母亲已产下她,她也因此落下了自小畏冷的病根。
“应当是娘亲恰巧跑来附近,发现峰下有地洞,遂藏在那里。”
澜生见她自言自语,并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西鹭忽抬起头,踮起脚尖往他头顶瞧了瞧,不由疑惑:“你怎么没有龙角?”
“断了。”他答得干脆。
西鹭浅浅抽了一口气,失去龙角的龙族修为大损,大多无法再腾云驾雾,飞行受阻,并且会折不少寿。
她诚心安抚:“你虽在地府当差,但我曾听说,灵兽成仙比我们妖族要容易许多。何况你镇守地狱,得到的功劳便也是你的修行。日后成仙,必定可以助你恢复龙角。”
见他耐心地听着,西鹭以为这番劝说凑效,又好声道:“我前夫有个独创的药方,昔日我与狼妖缠斗,断了双翅,他便用那药膏每日为我涂抹,不出半年,我就长出了新翅。你且安心回地府,等我叫他制好药膏,就托人带去地府,让阎王差人帮你涂抹。”
西鹭的翅膀并非靠药膏才得以重生,澜生岂会不知这是她劝自己回地府的说辞,但没拆穿。
只说:“我不住地府,以后也不会住在地府。”
“镇魂的灵兽怎能不回地府?”西鹭试图吓唬他:“你若不乖乖回去,等阎王将你抓住,免不了一顿火鞭。”
听地府的鬼差说,牢狱里的火鞭最恐怖,鬼差冥官皆对阎王的管制心服口服,主因就是惧怕火鞭的威力——
打一鞭,皮开肉绽。
打两鞭,断筋见骨。
三鞭下去,魂颤魄碎。
四五六鞭,即刻归天。
西鹭想起地府里流传的火鞭歌,好似那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着实惊悚。
却见他无动于衷,甚至笃定地说:“阎王不会抓我回去。”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瞬时大了许多,震得西鹭耳膜嗡嗡作响。
“我不抓他回去!”空中惊现阎王的回答,“只要他不在外界生事,以后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听见这浑厚有力的声音,西鹭惊喜抬头。月光堂堂的四下,却不见阎王的身影。
“阎王?”她试探地唤。
“在你左上方!”玄章适时飞过来,出现在她视野中。
相较眼前这条喜怒不定的冰龙,西鹭与阎王的关系显然更近。身处陌生之地,又是荒郊野山,遇到个实力强大的熟人,她怎不欣慰。
西鹭立马展露笑颜,浑身都不由轻松起来,迈步朝阎王的方向飞奔。
“阎王爷,您在啊!”她欣喜没多会儿,迎面撞上一堵无形之墙。
“他设了结界。”玄章适才提醒:“你出不来。”
西鹭揉了揉脑门,抬头又冲他笑着:“阎王既然来了,将他劝一劝呗,您总不能不管我吧?”
玄章刚要回话,余光瞥见澜生扭头盯过来,不禁心中发怵:姑奶奶,你对我笑得这么开心做甚?不知道自己身后蹲着个醋王吗!
见他不应,西鹭掩嘴悄声道:“您将制服他的法子说与我,待会儿趁他没有防备,我来动手。方便您将他领回地府,我也好回空桑山。”
玄章僵住,想遁……
别说他没有制服澜生的法子,即便有,借十个胆都不敢用在自己的师父身上。
就在西鹭翘首期盼他可以道出什么伏兽的好办法,身后的兽突然出声:“结界已撤,你不必费劲动手了。”
她着实一愣,这就重获自由了?
她都不敢往身后看,生怕冰龙反悔,嗖地一下,急急飞到阎王的身旁,与他并肩挨着。
玄章好不自在,扭扭捏捏地往旁边挪。
澜生见西鹭一边紧跟着玄章,一边警觉地盯着自己,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先送她回去。”
听他发话,玄章迅速跳到一旁,施法开启鬼道。
西鹭看他应得这般爽快,纳闷这镇魂灵兽居然能使唤阎王?
“阎王待会儿回地府吗?”她顺口一问,心说他当真不将地府的灵兽带回去?
玄章也是顺口回道:“先去一趟昆仑墟。”
西鹭惊奇道:“您能去昆仑墟?”
玄章笑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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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能去?”
趴在原地的澜生将她瞄了一眼,问:“你想去?”
西鹭摇摇头:“昆仑墟是天神圣地,还是西王母的行宫,我等小妖怎可能妄想。”
玄章在旁嘿嘿一笑:别说想去昆仑墟,你就是想上九天,师父也会为你另开一道天门。
果然,他听到澜生的承诺:“过些时日,让阎王带你去。”
玄章:笑不出来了……
***
通往空桑山的鬼道内,玄章还在琢磨:师父当真要我带师母去昆仑墟,还是故意捉弄我?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西鹭,她一路低头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清了清喉咙,道:“地府最近事务繁忙,过一阵再带你去昆仑墟。”
西鹭抬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忽而一笑:“阎王似乎很惯着那条冰龙,从不拒绝他的要求。”
玄章尴尬地扯着嘴角:那是我师父,我不好生惯着,还能怎的?
“这些灵兽多少有些脾气,地府还指望他们能帮忙镇住恶鬼,惯着就惯着吧。”他只能想出这么个牵强的理由。
西鹭点点头,没再说话。
***
不多时,玄章回到寒暑峰,见澜生蜷在地上,双目紧闭,便守在一旁,静等他恢复神力。
“苦着一张脸作甚?”澜生忽然开口。
玄章却没看见他睁开眼,也不晓得他怎么发现自己愁眉苦脸。
“师父怎么不亲自带她去昆仑墟?”他问出心中疑惑。
澜生失笑:“你没看出她对我的龙身格外警惕吗?我总不能以澜生的模样带她去,她必然生疑。”
玄章点点头,又道:“离婚的时日久了,弟子担心师母的感情渐淡。师父何不直接言明自己的身份,误会必定能够迎刃而解,也好与她重修夫妻之情。”
澜生却沉默下来。
若是言明身份就能马上解开她的心结,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地隐瞒。
***
过了半日,转天破晓,澜生才恢复神力。
变化人形后,他即刻运力打开通往昆仑墟的神道。
一旁的玄章想到待会儿与东君很可能大打出手,心头不禁沉重:“东君怎么会受到陆吾的蛊惑?西王母的金刚印都压不住陆吾的迷魂术?”
澜生却另有猜测:“东君此举,可能并非受陆吾蛊惑。”
昨日原以为凭自己的能力,不出一个时辰就能解除东君设下的咒印,可他大大低估了那道险些让他失控的咒印。
如此完美,近乎找不到破绽的咒印,令他想起一位故人。
“不是陆吾……”玄章苦思不得解:“那是谁?”
“太一。”澜生说罢,踏入神道。
玄章当场怔住。
27. 第 27 章
昆仑墟。
东君预料到他们会赶来,早已在太虚殿静候。
见二人出现,他如往常那般没什么表情:“原以为天尊解除咒印需要三五日,看来神力恢复不少。”说话的声音也是冷冷清清,听不出喜忧。
玄章看见他这副鸡皮霜发的暮老模样,诧愕道:“你去了问天阁?”
东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前方的澜生,弓着身规规矩矩地行礼。
玄章一个闪身定在他身前,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直接拎起来:“师父受不起你这假惺惺的礼!龙角呢!”
东君仍称他一声大哥,要他莫急:“龙角尚好。”
他越是不慌不忙,玄章越是来气:“龙角在你这叛徒手里,能好到哪儿去!”
“的确尚好,因为陆吾无法顺利吸取龙角的神力。”他这番解释,引来玄章怒喝:“你居然真的将龙角献给他!”
东君没否认,抬眼又是望向前方始终沉默的澜生,继续解释:“陆吾曾被天尊斩去八尾,他能吸取的神力极为有限。除非撤下封印,倒能吸纳得多一些。”
“你这惋惜的口气是何意思?他没能耐吸收龙角的神力,你很失落?”玄章攥紧他领口,拳头青筋暴起。
若非师父在场,这拳头早就往东君的脸上招呼几顿,怎容他说出这般狼心狗肺的言论!
“你与我曾一同起誓效忠天尊,合着全是骗人的鬼话!”
忍住了动手的冲动,就顾不得言语粗鄙,要狠狠将这叛徒痛骂一顿!
“不是失落。”东君的目光定在澜生那张不显波澜的脸上,缓缓说:“是遗憾。”
“你还有脸遗憾?”玄章再也忍不住,扬起拳头往他脸上挥去。
嘭的一声,东君口中喷出血来。
玄章到底还顾着往日的兄弟情份,收了些力道。否则他这张脸,定是要被揍得皮开肉绽,还得崩落半口碎牙。
澜生自始至终淡眼旁观,直到玄章抓起东君的领口,将他提过来,并摁住他肩膀,迫使他跪在自己面前。
“你设计让我身陷咒印,但那咒印却是太一传授的。”他这才问出心中猜测:“你做的一切,是太一的吩咐?”
东君仰头望着他,原本因寿命锐减而晦暗无光的双目,似有一簇明光坠入眸中,焕发奕奕神采。
这样的眼神,澜生并不陌生。当年东君被他选为九天神司,初次拜见自己的时候,神色间便难掩崇拜和虔敬。
蓦然间,澜生心中生出一种错觉——东君所做的事,或许并非太一授意,而是他自己有意为之。其真实目的,暂且无从知晓,但绝非背叛。
“你拿走龙角的目的为何?”他问出这话时,玄章和东君俱是一愣。
玄章不明白,既然师父怀疑东君其实效忠于太一,难道不该问——太一指使他的目的吗?
东君则两眼泛红,摇头道:“属下不能说。”
澜生忖思稍许,问:“是不愿说,还是无法说出口?”
“无法言表。”东君回道。
玄章认定他在狡辩:“你想说便能说,如何无法言表?”
东君无言,澜生默了默,揣道:“太一对你用了真言咒?”
东君噙着泪,点点头:“是。”
玄章在旁听得迷糊,他只知禁言咒,可禁止对方开口说话,如同哑巴,却不知晓‘真言咒’。
就听澜生又问:“你去了问天阁几次?”
天神的神力与生俱来,三界其他生灵的寿命与其相比可谓天壤之别。天神万岁如同凡人少年那般年纪,以东君今日这副白发苍苍、满脸沟壑的样貌来看,出入问天阁定不止一次。
“三次。”东君据实回道。
玄章震惊,不禁斥责:“你不要命了吗!”却又懊恼自己竟心疼一个叛徒,气得别开眼。
“去问什么?”澜生道。
东君定定地回道:“去问天尊的天命。”
他竟敢去问师父的天命?玄章转回头,厉声质问:“你既问了三回,可是问到了什么!”
澜生默然等着东君的回答,冷静的面容就因东君短短的一句:“将死之命。”而泄出几分错愕。
玄章倒吸一口气,低身抓住他的双肩:“这种话可不兴乱说!”
东君无奈扯着嘴:“我也希望是自己胡言乱语。”目光转向澜生:“问天阁不会问出假话。”
玄章急得瞪眼,要他说清楚将死之命究竟是什么意思,东君的口吻却略带讽刺:“凭大哥的能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何必追根究底,徒增烦恼。”
玄章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作势又要揍上去,被澜生拦住。
“师父……”若不问清楚,这事就会像一根针,扎在心头,让他不痛快。
澜生却已平静下来:“世间万物,谁能超脱生死,只不过或早或迟罢了。况且不论他问不问天,生死都不会改变,你又何必纠结?”
玄章心里明白,东君特意说出‘将死之命’,便是提醒他们,所谓‘将死’并非寿终正寝,而是大劫难逃。
可澜生不让继续追问,他也无可奈何。
*
澜生掌心凝聚神力,徐徐渡入东君的体内,使他气色恢复不少,随即以传神令召唤诡幽。
不多时,诡幽匆匆赶至。
澜生吩咐他将东君带去天庭:“暂且关在天牢,他需静养些时日,你无需审讯,亦不必与他多言。”
诡幽知晓分寸,应下后,领着东君就要去往天庭。
还未出殿,东君忽然转过身,朝前方的澜生跪下来,泪眼涟涟地说:“恳请天尊留住神力,不要耗费龙角的力量给那妖族的公主造心!”
澜生冷着脸,没应。
玄章不免警觉:“拿去造心会如何?”
东君牙关颤动,没道出口,可他凝重的神色已经给出答案——恐怕应验将死之命。
澜生转过身:“带他走。”
诡幽弯身扶着东君:“四弟,走吧。”
东君突然朝玄章和诡幽磕头,噙着泪:“大哥!三哥!定有其他法子可以保全公主的性命,万万不能耗费龙角的神力啊!”
“带走!”澜生厉声催促。
玄章对诡幽使个眼色,莫要惹师父发怒。诡幽赶忙提起东君,火速离开昆仑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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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走后,澜生在殿内站立良久。
玄章默默陪在一旁,没有吭声。
方才东君磕头时,眼中的沉痛深深烙印在他脑中,挥散不去。东君说的每一句话仿佛还在殿内回响,一遍遍冲击他的耳膜。
‘定有其他法子可以保全那公主的性命,万万不能耗费龙角的神力啊!’
这话令玄章头疼不已——依东君所言,他是在为师父担忧。但是东君却效忠太一,且夺走龙角献给陆吾。
言行之间矛盾至极,着实令人费解。
“师父。”他迟疑地开口,见澜生转过身来,便问:“真言咒是个什么咒法?”
澜生解释:“将对方知晓的实情化作真言,创建‘不可言说真言’的禁制咒法。中此咒者,便要将‘实情’带入坟墓,永远都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玄章沉吟:“总能写出来吧?”
“既是真言咒,不论说或写,皆不可违抗。”澜生道:“倘若强行用读心术从对方的神识内探究实情,便要付出神志浑噩,终日疯疯癫癫的代价。”
玄章听得心惊,师祖竟对忠心耿耿的部下使用这般凶险的咒法?
“钦原族族王,也曾被太一设下真言咒。”澜生想起族王之死,不免叹惜:“是他想出读心术的法子,尝试将太一交代的事情尽数告知我。可我只在他神识中窥见太一吩咐他监视陆吾,而后他骤然失智,最终疯癫而死。”
玄章恍然,师祖将钦原族族王安插在陆吾身旁,又将东君安插在师父的身边,想必早就计划同等监视他们师兄弟二人。
他看了看仍一脸淡然的师父,似乎东君刚才所言并没引起他的担忧。
不……师父定是铁了心要为西鹭造心,才会对‘将死之命’视而不见。
“东君多次出入问天阁,或许他已预知将来会发生的事,这才提醒我们。”玄章尝试说服他。
“问天阁只能问天,不可探听未曾发生之事。东君的顾虑,也仅是他问天后的猜测,不可断定我用龙角造心,就会应验‘将死之命’。”澜生明白他将东君的警告当真了。
“师父。”玄章嗫嚅半响,欲劝他另想办法帮西鹭。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过多在意东君的话。”澜生冷声说罢,抬手拂过大殿上方的水镜。
“去虫焉渊。”他终止了两人的谈话,眼下该去拿回龙角了。
***
虫焉渊。
二人出现后,陆吾便盯着澜生,忽而哈哈大笑不止,一会儿又不住地叹气。
玄章莫名其妙地将他打量,也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变成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适时,陆吾呲着牙,拧着嘴角,突然大喊:“无夷!”
澜生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随即将悬挂于正上方的龙角取下来,重新封印在冰晶内。
他头也不回,叫上玄章一并离开。
“你到底是谁....”陆吾一句轻声问话叫他们止了步。
澜生微微侧身,将他看着。
“你到底是谁?”陆吾重复了一遍,忽而似笑非笑:“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28. 第28章
“少在那故弄玄虚!”玄章厉声。
陆吾一向诡计多端,且擅长蛊惑人心。为了逃出去,指不定葫芦里又想卖什么药!
“我是不是故弄玄虚,你就不想弄明白?”陆吾盯着不发一语的澜生,见他仍旧无动于衷,冷笑着问:“西王母也是太一的弟子,为何他偏偏只监视你我二人?”
玄章面色一沉,看来东君将自己效忠太一的实情告诉了陆吾。
澜生慢步走到陆吾跟前,并不避讳直视这双可以致人迷幻的兽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份?”
玄章急忙过去,欲阻止师父陷入陆吾的诡诈当中,却被他拍拍肩,要他不必多虑。
“你说来,我听听。”澜生语气很淡。
“想知道真相,只有一个办法。”陆吾扭了扭脖子,狞着嘴:“撤下封印,让我释放神力供你吸纳。届时,你什么都明白了。”
“师父!”玄章怒道:“他果然别有目的,不要信他的鬼话!”
澜生将陆吾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就要离开。
“你是不信我?还是怕解除我的封印?”陆吾讥诮道:“你宁愿对一切不明不白,也不敢面对仅剩一尾的我。懦弱至极!胆小至极!”
澜生头也没回,与玄章一道离开虫焉渊。
*
出了太虚殿,澜生交代玄章同昆仑墟众弟子说明东君短期不能回来,暂由他代管昆仑墟,就要回空桑山。
“师父!”玄章将他叫住,却迟疑顿住。
澜生知道他的顾虑,只说了句:“他的确是故弄玄虚。”
玄章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云海中,脸色渐渐凝重。
自打离开虫焉渊,他的眼皮就跳个不停。
陆吾果然擅长迷惑之术,害人心神不宁!
***
空桑山如今戒备森严,四方上下皆有将士把守。
两天前,西鹭刚刚被掳走,三位长老火速商议后,先是吩咐百追彻夜不休地赶去北境,通报正在那里视察风雀、守宫、兆犀三族将士的妖帝。
二长老和三长老则分别带领部分族人出发,去往附近寻找线索。
大长老与二位将军镇守山中。
*
百追抵达北境当夜,妖帝正在宴席上与三族将领讨论近日狼妖出没的情况。
听完百追所述,妖帝搁下酒杯,与众人匆匆告别,就与百追赶回空桑山。
途中,妖帝若有所思地呢喃:“带爪的长形巨兽,有着龙一样的鳞片,却没龙角?”
百追道:“属下离得远,看不清具体特征,是大长老与我如此描述,还说它嘴部相比四海龙族略宽些。”
妖帝问道:“那兽掳走鹭儿之后,阎王也消失不见了?”
“是。”
“澜生呢?他没出现?”
既然巨兽现身西郊,按理澜生住得近,一定会第一时间去保护西鹭,却没听到百追谈及他。
百追摇摇头:“属下并未看见帝婿,不知他是否一直藏身林中。”
妖帝暗道澜生绝不可能藏起来,眼睁睁看着西鹭被掳走。
可事实是,澜生没有现身救她。
妖帝想起无夷天尊当年为平定水祸,自断龙角化作定海柱,他大胆猜测——那头巨兽其实是天尊的真身?
但他没见过其真身,无法准确判断。
眼下西鹭的安危要紧,妖帝遂扯下真身羽毛,化作百只小鸟,四处传达讯息。
不论三界各地妖族,包括天庭管辖的大小山林江河中,山神、地仙、河伯、江君千百不计,可请他们留意巨兽的踪迹,协助寻人。
***
同样着急的,还有路蛮蛮。
昨日,她原本打算随二长老一同出去寻人,但被大长老制止。
她毕竟是血雀族的小公主,即便与西鹭情同姐妹,也是客人。若是寻人途中遭遇巨兽,有个什么闪失,他们不好交代。
大长老多次劝她回三危山,她为了留在空桑山等消息,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还有一个非要留下来的,东海太子。
大长老对此颇为头疼。
东海是神族,妖帝都得给龙王几分薄面。劝又劝不走,骂也不敢骂,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
***
东边山谷。
“阿姐流年不利,一天天的,不是失踪,就是失踪……”路蛮蛮坐等一宿,脚边的草都被她拔秃了大片。
她拿眼瞅向对面支着额头、半躺着的太子,听不知他在念叨些什么。
“唉!”她喊道:“你在嘀咕什么呢!”
太子想也没想,就问:“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来,他都没摔死?”
近日从悬崖上摔下来的,只有澜生。
路蛮蛮狠狠地白他一眼:“这都能摔死,还修什么仙呐!只是身上有些伤,需要时日恢复。”见他皱起眉头,她将手里拔的草往他身上一丢:“瞧你这失落的样子,是不是盼着澜生去死啊!”
太子回过神,矢口否认:“没有没有,他活着就好。”
路蛮蛮冷哼,想起澜生,禁不住叹了口气:“不过....”
但凡涉及西鹭,太子就是急性子,忍不了她的停顿:“不过什么?你就不能一次性说清楚吗!”
路蛮蛮接着道:“他摔得有些狠,将脑子摔坏了。”
“脑子摔坏了?”一宿没睡的太子陡然来了精神,险些压不住嘴角的弧度:“难不成他.....失忆了?”
路蛮蛮点点头:“他醒来后,只记得自己正准备婚事,婚后的事全然没有印象。哪里晓得这婚还没结,就被阿姐休了。许是没法接受事实,便搬来这儿暂住,妖帝居然准他留下。”
“他搬到了空桑山?”太子嘴角的弧度霎时僵住,脸色也变了:“可我这两天怎么没见到他?西鹭出事那日,他也不出来相助?”
“我昨夜去西郊找他,屋里没人,许是有事离开了。”路蛮蛮心想,若是他那日在场,兴许能护好阿姐。
“他不是仙吗?”太子冷讥:“只怕是能力不足,连夜吓跑了吧!”
路蛮蛮不满地将他一瞪:“先前他们还未成婚,你就时不时在阿姐面前说他性子冷漠,不是托付终身的良人。阿姐以为你与妖帝一样是出于关心,可依我看,你就是针对姐夫!你敢说你对阿姐早就放下了男女心思?”
这番不留情面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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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太子的心思拆穿剥开。
太子脸面发红,却不忘纠正:“他们既然已经离婚,你称他姐夫,不合宜。”
“我爱称什么就称什么!”路蛮蛮好意提醒:“阿姐对姐夫并非没有情意,他们早晚都得复婚。你还是把心思收一收,若是被阿姐瞧出端倪,空桑山你以后进不来了。”
太子抿着唇:“我都差些收到天牢去了,还要怎么收……”
路蛮蛮见原本意气风发的太子,现在却苦恼地垂着脑袋。
情情爱爱如此扰人心神,令人魂销心碎,怎么还有人趋之若鹜。
她以后绝不沾这玩意儿,绝对不沾!
***
妖帝回来时,正路过东山山谷,看到东海太子迎面行礼,着实一愣。
他先前听百追说太子也来了,只是没想到他今日还在空桑山。
“晚辈担心西鹭,一日不见她回来,便没法安心回去。”太子生怕妖帝赶人,恭恭敬敬又行礼:“晚辈绝不碍事,只留在这里等消息。”
妖帝岂会看不懂他的心思,西鹭休夫一事已经传遍三界,他定想着还有机会与西鹭谈成一段姻缘。
妖帝暂且没心情劝导,只叫他早些回东海,以免龙王担心,便与百追去找大长老。
怎知,妖帝前脚离开山谷,西鹭就被玄章送回了空桑山。
恰恰在山谷落地。
玄章刚刚打开鬼道,就见太子挨着路蛮蛮坐,太子稍微扭过身,就能碰到她的袖子。
玄章眯起眼,鬼道的阴风对准太子的后背,嗖嗖地飞过去。
昨日被冰冻了大半天的太子,忽遭寒意侵体,扎扎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
“大晴天的,哪儿来的寒风?”他哆哆嗦嗦转过身,见到前方突然出现之人,骤然惊喜:“西鹭!”
路蛮蛮闻言,忙侧身,也是惊喜:“阿姐!”她起身奔过去。
西鹭与二人简短说明自己被阎王所救,并无大碍,但有些乏力,想回屋歇息。
太子还想与她多聊几句,就要提步与她一道走,被路蛮蛮拦下。
她抓住太子的袖口,摇摇头,等到西鹭离开,才道:“没见阿姐的脸色不太好吗?阿姐既然平安归来,往后你想说多少话便能说多少,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太子正要回话,忽然后背再度袭来刺骨的寒风,他又是一个哆嗦,转过身,就见站在鬼道前的阎王正严肃地瞪着自己,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他不知,阎王盯着的,其实是路蛮蛮抓住他的那只手臂。
直到路蛮蛮松开他的手,朝自己走过来,玄章的面色才缓和些许。
路蛮蛮与他行礼:“多谢阎王救下阿姐。”
站在后方的太子惊奇地看着阎王的脸色自阴转晴,不过路蛮蛮一句话的工夫。
不由纳闷:我昔日招惹过阎王吗?
***
声称要回屋休息的西鹭,并没去东山的院子,而是转去了西郊。
来到木屋外,小院的石台上还晾着一筐山茶花。
原本干燥的花瓣,经过一宿夜露的浸透,纷纷贴在筐上。
她推门而入,小小的屋子一眼看到底。
澜生果然不在!
29. 第 29 章
四百年前,凡界。
老道长渡过澜江,正沿着江边往道观所在的山头走去。
忽而听见清脆的啼哭声,循声望去,果见前方的石堆上趴着一个尚不会行走的幼童。
道长连忙过去,将被江水打湿的幼童抱起,脱下外袍,把他紧紧裹好。
身子暖和了,孩童也停止了哭声。
道长见他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遂与他问了几句,他似听不懂,只呆呆地睁着眼。
道长把他抱回道观,一番详查,才发现孩童魂魄有异,心智不足。
他不忍丢弃,遂将其带在身边。
因在澜江边捡到,给予孩子新生,遂取名——澜生。
*
老道长每日坚持教他修行,虽无法补全魂魄,但可帮他增长心智。
至少听懂言语,且能说出心中所想,不妨碍与人交流。
西鹭初初结识澜生,他的确是个不善言辞的小道士。不过他那时年纪并不小,只是凡人的少年对于妖来说,就是小小的年纪。
她赖在道观住了些日子,发现他虽不爱开口说话,但十分心细。
比如道观的水缸空了大半,没法烧水,她便打算去山里随便找个小湖沐浴。他却叫住她,然后挑起扁担,来回跑了后山几趟,装上满满一缸水,又往柴火房跑了好几趟,帮她把热水烧好。
她笑他何必这般辛苦,妖不分寒暑,想沐浴的时候直接往湖里、池塘一跳就是。
“我即便沉到湖底,也死不了。”她认为这才多大点儿事,让他省些精力去修炼。
他却只听进去了‘沉到湖底’四个,怔怔看着她,最后回了句:“湖底更不安全。”
正因七魄不全,澜生心思单纯,想做什么便去做,并不会过多揣摩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从那天起,他每日起早贪黑去后山挑水,将水缸灌满后才去修炼。
许久之后,她问过才知,他只是希望她随时能用到水,不要去湖里沐浴,因为怕她那句——沉到湖底。
*
多年后,她费心费力帮澜生补全七魄,他的心智也日渐成熟,有了常人应该有的喜怒哀乐。
这原本是件好事。
只是她没想过,当一个纯粹之人拥有诸多复杂情绪之后,性情也会逐渐发生不可预估的改变。
她第一次明显地觉察到澜生的变化,是与他成婚近两百年后——
她兴致勃勃地帮澜生做了件衣裳,路蛮蛮却调侃她绣的花三分似桃七分似梅,世间罕见,总之就是一朵看不出种类的花。
所以她每天在家苦练手艺,埋头研究绣花。
一日,她终于将一朵紫色鸢尾歪七扭八地绣完,与织女绣的比对过后,满意地点点头:颜色是对的,花瓣数量也对,形状大差不离。
“澜生!你看,我绣好了!”她将绣布举起,欢欢喜喜想与他分享。
刚抬头,不期与他没来得及撤离的目光撞个正着。
刹那的对视,她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锐利。
自那以后,她不止一次在澜生的眼里捕捉到昔日自己从没见过的眼神。
有时候他的双眼像藏着漩涡,摄住她的心神,将她拽入其中。
有时他的注视极具侵略性,仿佛她是一只毫无提防的小鸟,他是一头狩猎的狼,只需抬起狼爪,就能将她精准捕获。
这样无形的束缚感,令她不自觉心慌。
而她将澜生的转变归咎于自己当初将他七魄补得太全了,许是补过了头,才使他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七情六欲。
最令她心慌的一次,是她有一晚醉酒回到八风岭。路蛮蛮那晚醉得不省人事,是东海太子将她送回来的。
夜里,澜生把她抱在怀中。
她昏昏沉沉入睡之际,隐约听到他自言自语:“若是可以,我真想将你囚于掌中,任你如何振翅,也飞不走。”
她刹那惊醒,愣是睁着眼撑了一个时辰,最终实在乏得不行,才睡过去。
大概因为她此后时不时避免与他亲近,澜生也变得冷淡许多,很长一段时日,他鲜少主动与她开口,多半是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
坐在屋内的西鹭,默然回想这些年的夫妻生活。
时光短暂,但历历在目。
婚后尝尽了甜蜜难舍、情深缱绻,却也尝到了争吵时的酸涩。
回忆来到一年半前,她携澜生参加西海龙王的寿宴。
*
那日,宴席中途,崇吾山的山神找她私下到外边谈事。事情谈妥,便转回宴厅。
刚刚进到大堂,她就听到西海的二皇子正与身旁的其他宾客嘲笑在角落默默吃茶的澜生。
说他——是个仗着几分姿色,靠妖族的公主才能修成仙的无能小道士。
“对妖帝而言,他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不过对公主还是有些用处,起码会讨她欢心,这脸看着毕竟善心悦目。”
虽没有当着澜生的面说,但他音量不低,附近的宾客基本都听得到。
她那日喝了不少酒,对这位跋扈的二皇子忍无可忍,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往后拽,狠狠地摔在地上。
哪里晓得他头发不经扯,这一拽,硬生生将头顶拽秃了一片。
她瞅着手里的头发,嫌弃地往他脸上丢去。被酒水浸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二公子的脸上,好不狼狈。
最后是西海龙王出面,加上众仙劝阻,西鹭被澜生拽离了龙宫,两人才不至于当场恶战。
*
返回八风岭的途中,澜生抓着她的手,一语不发。
她以为他是因二公子不当的言语而难受,遂安抚道:“西海龙王是蛟龙,他们与妖族一样需要修仙才能得道。他尚未修成仙体,修为不高。往后他再胡言乱语,你就揍他,别担心,凡事有我顶着。”
怎料他脸色愈沉,语气是破天荒的严厉:“你如何顶?凭你一千年的修为?还是妖族公主的身份?”
她被澜生质问的口吻弄懵了。
还没反应过来,他反劝:“他嘲讽的是我,我既然没有开口,你不必与他多说。往后遇到这等事,你权当没听见。”
气得她一拳打在他胸口:“我是妖,遇事就靠拳头,不像你这满口仁德的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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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必与我讲大善大爱的道理!”
“我只是不希望你与他人发生冲突,倘若我不在,而你遇到更凶悍之人……”他轻叹一声,握着她的手:“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你止不住,太过在意反伤自身。倒不如放宽心,权当犬吠。”
刚才在龙宫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又在与二公子动了手。他非但不安抚,还尽说些听着像责怪的大道理,醉了酒的西鹭心头火气愈旺。
她将澜生推开,恼道:“你看不惯我的粗鲁,我也看不惯你的无动于衷。今日我就与你解除夫妻关系,往后你走你的仙路,我过我的妖生,咱们各归各道!”
这是两人成婚以来,她话说得最狠的一次。
***
直到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渐渐沉入山林,月色拂过窗台,淡淡地落在西鹭的脸上。
不多时,妖帝过来。
他询问了几句,见她并无大碍,叮嘱她多加注意,这才放心离开。
“父王。”她忽然叫住。
妖帝于门口转过身,她问:“这是澜生的屋子,父王怎么不问他去哪里了?”
妖帝一愣,随即笑道:“他来去自由,我不必多问。”
“父王不是叮嘱我须照顾好他,免得他又受刺激坠落山崖?”西鹭反问:“他会不会因为我被掳走而惊慌失措跑出去寻我?情急之下,发生了其他意外,所以至今未归。父王不着急派人去寻他吗?”
妖帝回道:“明日他若再不回来,为父便派人去寻。”
西鹭默了默,才道:“有劳父王。”
妖帝听言,以为她一再追问是因担心澜生的安危,心里略略宽慰,看来女儿对澜生并非全然没了感情。
***
妖帝离开后,西鹭又坐回窗边。
半夜,未燃烛火的屋内越发昏暗。洒落窗台的月光只能勉强照亮她半张脸,另一半则陷入阴暗中。
忽闻脚步声临近,她骤然睁眼。细听对方在屋外顿了会儿,才提步继续前行。
不多时,门口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她只默默看着,也不出声。
澜生刚刚踏入门槛,就看见端坐在窗边的身影——晦暗的光影下,辨不明她脸上的情绪。
他快步进屋,不经意看到桌上那筐没来得及收拾的山茶花,愣了一下,随即捻一簇火苗点燃烛灯。
澜生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抬头定定看着她:“鹭鹭?”
“昨日山里来了一头异兽,是一条冰龙。”她语气淡淡的,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点点头:“我听妖帝说了,你没事就好。”
“偏偏你不在。”她说。
“我有事暂时离开,好在冰龙没伤你。”他的确愧疚,后怕自己当时失控伤到她。
西鹭忽然一声轻笑,抬起右手,搭在他胸前:“冰龙的胸口,有一道痕迹明显的伤疤。”
澜生的气息陡然一滞。
就在他暗觉不妙时,西鹭突然抓住他的领口,往两侧一拽,胸膛的伤疤登时展示在眼前。
“偏偏那么凑巧,你胸前的疤痕形状和那条冰龙胸前的伤疤,简直一模一样!”
30. 第30章
澜生目光一颤,错愕地看着她。
自己千般谨慎,哪曾想最终因真身而暴露破绽。
那时西鹭出现,他一心想着快些解除咒印,没有留意胸前有一道会让她起疑的伤疤。
到达寒暑峰之后,他才慢慢恢复神志,且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身前,无暇顾及这道伤疤已然暴露在她面前,让她眼尖地瞧出端倪。
被问得猝不及防,他没想好该如何回答。
西鹭将手指贴在他的心口,指腹沿着疤痕的轮廓轻轻划过。察觉他渐渐变快的心跳,她更是将手掌贴在他心口,拇指绕着圈来回摩挲。
澜生握住她不太安分的手:“鹭鹭……”
西鹭也没挣,只是端量疤痕,问道:“是你自己刺入胸口,把心脏掏出来的?”
他不由诧异,她竟知道这事?
素舒的魂息侵入西鹭体内时,为了一次次尝试将其魂息抽离出来,他不得不施法致使西鹭陷入昏迷,所以那一年她清醒的时间很少。
“我看到你掏出自己的心脏,这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吧。”她适时解答了他的疑惑。
可他如今是个失去婚后记忆的人,哪里敢承认。
没听到回答,她自顾自地问:“疼吗?”
澜生不知这话究竟是真的关心,还是随口一问。
因为今晚的她与平日格外不同,每个问题都是用着极其平静的语调,就连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样的西鹭不禁令他想起几十年前,她第一次揭穿他身份的那夜——她起初也是如此冷静,就像与他闲聊家常,可每句问话又似别有用意,令他隐隐不安。
“定是很疼的。”西鹭忽地抬眼,将他看着:“毕竟我对掏心这事深有体会,你将我的心脏掏出来的时候,我疼得像要死去一般。”
面对不发一语的男人,她无奈一笑:“不过我说的这些你都忘了,婚后的三百年记忆,你几乎都丢了。对吧?”
澜生依然像个哑巴,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又自言自语般说:“妖族的寿命不如神仙,筋骨肉身也没神仙那样强大,若是没了心脏,只能等死。神仙没了心脏,还是能继续活些时日。不过我听父王说,神仙失去心脏,七情六欲会渐渐消失,只有把心补回去,七情六欲方能恢复。不过,胸口的疤痕永远不会消失。”
“那条冰龙明显有七情六欲,说明他的心脏虽然曾被挖去,但已补回。”她的口吻骤而质疑:“你们不仅伤疤的形状一样,且都补回了心脏,是否太过巧合?”
即便理由牵强,澜生不得不出声:“世间万物有太多难以解释的巧合,兴许他曾遭遇不测,失去了心脏,后被救下,并补回心脏。”
“呵!”西鹭一声轻笑:“一个千年修为的妖,若是连两道疤痕都区分不清,我这修为怕是掺假唬人的。”
她神色间流露不加掩盖的嘲讽,当初她当着众宾客训斥西海二皇子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若说方才他只是因西鹭的反常而心生不安,这会儿他俨然感觉不妙……
西鹭忽然站起身,绕过他,径直走到桌旁。
她将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竹筐:“即便有紧迫之事要出门,澜生也一定会先将这筐山茶花端回屋里。他不顾这些好不容易晒干的花遭夜露打湿,除非事情紧迫到他没有时间去整理。”
她侧过身,朝他抬起一只手,接着道:“还有一种可能,他当时手脚不便利,不似这副人形的手,方便收拾这筐干花。”
澜生恍然,她今晚等着与他说这些,不过是要通过观察他的反应,以此确定自己的猜测。
西鹭目光骤然锐利,将他盯着:“还不肯承认吗?”
在寒暑峰,她起初并未将澜生与冰龙联系在一起。
直到那条冰龙仰起头,胸口那道疤痕展露在眼前,这才令她心生疑惑。
因为那道疤痕是人手化刃刺入而形成的,且手骨轮廓的不同,形成的疤痕形状也各不同。冰龙胸口的伤和澜生挖心后形成的伤疤一模一样,只是巧合?
况且龙心位置的鳞片十分坚硬,更胜天兵的金刚铠甲,难以刺破。而以人手刺入,再掏出心脏,更是难上加难。
回来空桑山的途中,她细细回想,又惊觉一个巧合——冰龙在空桑山出现的时机。
阎王昨日来找澜生不久,冰龙就现身西郊。
那时她将冰龙认为是误闯的异兽,只想赶紧驱赶,不曾留意那位曾许诺不离不弃,且就住在西郊的前夫,居然自始至终都没来相助。
阎王声称是灵兽循着他的气息尾随至空桑山,她也并未多疑。事后琢磨,灵兽既然费劲跑出地府,怎么还会循着阎王的气息自投罗网?
在鬼道内,她曾试探地问阎王:“那头冰龙叫阎王带我去昆仑墟,阎王便答应了,难道怕他?”
阎王说:“地狱还需他去镇守,需好好哄着才行。”
阎王原是九天神司,别说一个区区的灵兽,就是天帝都不敢随口对他下达命令。若有大事需地府相助,还得指派侍从将阎王请来天庭,与他面对面商议。
所以,阎王在撒谎!
*
今早她赶来西郊,见到院子外的山茶花,心中呼之欲出的答案看似荒谬,却又意外地合理——澜生就是那条冰龙。
而她此前的种种疑惑,也正因她的猜测,而有了更为恰当的解释。
比如,她最初撞见阎王面朝澜生跪拜,其实并不如阎王所说,是为跪西王母的遗物。
她虽不知冰龙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但据阎王多次的表现来看,当时他跪的应该就是澜生。
还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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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蛮蛮先前说起她抽离情丝继而昏倒那日,是澜生将她带回屋中救治。
“澜生闭关之后,功力进步神速。我都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将阿姐从我怀中抱走了。甚至我想进屋查看,他瞬息之间让我动弹不得!”
路蛮蛮惊讶之余,还将前年西海上空的怪事道出来。当时听到蛮蛮说澜生将西海二皇子的龙鳞给扒了,她险些笑出声,如今却只笑自己毫无警觉。
路蛮蛮的虽法力不如她,但不至于将她当初给澜生衣裳上绣的花纹认错,尤其那背影身段又和澜生十分吻合。
再则,妖帝为解开她对澜生的误解,说出她胸口的封印是用来阻止山鬼侵蚀她的魂魄,而且是澜生施法设下的。
不过飞升百年的小仙,如何有这般能力?
*
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在西鹭的脑中快速闪过。
“你就是昨日将我掳走的冰龙,我猜的可对?”她眼里没有茫然,也没有一丝半毫的讶异,因为她已盖棺定论。
澜生情知不论自己如何回答,在她看来都是狡辩。时日越久,她的猜疑只会越来越重,他不可能找到毫无破绽的解释。
西鹭见他一言不发,便转过身:“你若执意将我当作一个好骗的三岁幼儿,那我与你没甚好谈的。”
她刚朝门口走两步,听到他一声浅浅的叹气:“是我。”
西鹭脚步一顿,转身再问:“我胸口的封印,是你施法设下的,为了防止山鬼侵蚀我的魂魄?”
澜生道:“是。”
“看来我失踪后所经历的事,你都记得。”西鹭狐疑地看着他:“所以你根本没有失忆!”
澜生眉头纠结地拧起来,可事已至此,狡辩无益。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朝她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如实坦白:“失忆一事,我并未说谎。我确实丢失了婚后的大部分记忆,只记得近百年的事。”
“婚后?”西鹭轻轻勾着唇,冷笑:“与谁婚后?我吗?”
澜生低下身来,握着她双肩,语气尽量温和:“你若想知道,我可以与你详说,再不会有任何隐瞒,只是你先不要激动。”
他担心她失控的情绪会让素舒钻了空,毕竟那道封印已经岌岌可危。
“你既承认自己是冰龙,怎敢大言不惭地说‘婚后’?”西鹭抬手扫开他的双臂,“你根本不是澜生,你的解释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澜生欲开口,不料身子忽然动不了,低头一看,她竟趁他分神之际对他施以捆仙术。
西鹭急忙往后退去两三步,指尖迅速变化出以妖力凝聚的细丝,缠住他的身子,而后将他甩到地上。
全身被束缚,澜生挣脱不了。
正如她第一次窥见他的真身后,对他所做。
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
31. 第31章
“你把澜生怎么了!他的魂魄到底在哪儿?”
第二次面对西鹭咄咄逼人的质问,他已不像初次那样不知所措,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依然认定他与澜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认为他夺占了‘澜生’的肉身,冒充‘澜生’。
任凭他如何解释,也无法自证自己和澜生从来都是一个人。
上一回,看着西鹭崩溃痛哭的样子,他甚至怀疑,自己和澜生真的是两个魂魄吗?
可这具肉身里面,始终只有一个魂魄啊!
他当年想要与她好好解释,并已决定坦白自己的身份,但她并不想听。
那时的西鹭有着令他束手无策的执拗,
在她眼里,他是恶人,解释就是狡辩。
同样的情形再次上演。
只不过这次她没手握利剑,但变化出了锐利的尖爪。此刻,她正掐住他的脖子,爪沿压向他的肌肤,随时都能刺破皮肉。
见他只是默默看着自己,西鹭越发火大,“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手段撬开你的嘴?”
“你还是不忍心伤我。”他笑得几分自嘲:“不论这样的事情要经历几次,你对我这副肉身始终很在意。”
“别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她威胁着将利爪往下摁,陷入他的脖子。分寸却把握恰当,没有刺破肌肤。
澜生仗着她心疼自己的身子,更是有恃无恐,脖子一扭,就往她爪尖送去。西鹭没料到他这般狠,锋利的爪尖刹那刺入皮肉。
她慌忙抽出利爪,却已扎破他的脖子,鲜血流出来,在他衣领晕开一团刺眼的红。
他竟还笑:“你如果真想威胁我,就该刺得深一些,让我感觉到疼痛,而不是收着杀意,只让我看到你对‘澜生’的怜惜。”
西鹭怔怔看着那道伤口,她从未伤过澜生,以往即便生气,也只是握着拳头朝他身前捶几下。
这条恶龙居然在她的眼皮底下肆意伤害‘澜生’的肉身,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西鹭揪住他领口,语气却略带恳求:“只要你告诉我澜生的魂魄在哪里,并且离开他的身体,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澜生苦笑:“你就不愿接受,我和澜生是一个人的事实吗?”
见她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他再多的耐心都被消磨殆尽,顿时也来了气:“他安然无恙,就在你的面前,你却视而不见。我想要的就是澜生想要的,而你想要的只是身为道士的澜生!”
被他一顿指责,西鹭呆怔地看着他。
可还没来得及细究他的话,脑子里陡然窜出个声音:他骗你,不要信他的鬼话!
这声音能扰乱她的心神,西鹭顿时觉得胸口像火烧一般,气呼呼地将他甩在地上:“澜生是凡人出生,他怎可能和龙是同一人?”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瞪着他:“你打算嘴硬到底是吧!无妨,父王有办法让你老老实实地交代。”
她谨慎地加了两道结界,以为能困住他,便要离开去找妖帝。
妖帝对澜生态度的骤然转变,绝对是因为这冰龙用了些蛊惑人心的手段。所以西鹭打算让妖帝与他对质,定能揭露这冰龙的把戏,问出澜生的下落。
怎料还没走出门,身子就被一股蛮力往后拽去。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落在床榻。
她甚至没有看到他如何施法,四肢瞬息麻木。
眨眼之间,两人的状况对调过来。方才她还将澜生困在地上,现在反是她被禁锢在床上,除了脑袋,哪儿都动不了。
好在嘴巴还能出声,她瞪着坐在床沿的男人:“你这恶龙!放开我!”
无奈对方充耳不闻,说出的话更是气煞她:“我今时也想通了,你不愿好好听我说,我只能将你绑着。等你完全冷静下来,听得进去我的话,我们再促膝长谈一番。”
“你夺了我夫君的身子,还处心积虑欺骗我,我与你这满口谎话的妖龙没什么好谈的!”她威胁道:“再不放开我,等我父王来了,就要他啄瞎你的龙睛!”
澜生叹了一口气,低身握住她的腰,往上一举,便把她扛在肩上。
“未免让你父王焦虑,咱们寻个清净的地方谈。”说着,他踏步往外走。
刚刚推开门,迎面急匆匆跑来个人,是听见动静的路蛮蛮。
说来也巧,路蛮蛮送走太子后,从妖帝口中得知西鹭并没回屋休息,而是一直待在西郊的屋内。她不大放心,遂变化鸟身,停在附近的树上。
半个时辰前,见澜生回屋,她才稍稍安心,顺便在树上打个盹儿。
正睡得迷糊,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吵闹声,她竖起耳朵辨认,是西鹭和澜生在屋里争吵。
吵的什么,她听不清,但西鹭那句怒吼:“将我放开!”,她听得清清楚楚。
阿姐才回来,在家坐等他大半宿,他怎还忍心与阿姐吵架?
路蛮蛮抱不平地飞下来,变化人形打算去拍门,撞见眼前这一幕,不由呆住。
夫妻吵架归吵架,至于大半夜把人扛走么?
“姐夫,这……”她还没问出口,西鹭听见她的声音,急忙喊道:“蛮蛮!他不是你的姐夫!他是昨日将我掳走的那头巨兽!”
路蛮蛮更懵了,眼前好端端的姐夫,怎么会是那条凶猛巨大的兽?
“蛮蛮!他要把我带走,他……他要吃了我!”为了让路蛮蛮出手制止,西鹭只管将情况说得严重些。
澜生听言,冷冷一笑:“你想要被我吃怎不早说,我定如你所愿。”
路蛮蛮听得心惊肉跳,夫妻之间吵个架,竟能吵至如此残忍的地步?
“快将阿姐放下!”她拽开步,摆出要拼斗的架势,他身形忽然一闪,眨眼消失在原地。
路蛮蛮抬头借着月光仔细张望,奈何他闪离的速度太快,远处黑漆漆一片,她无从辨认他到底奔向哪个方位。
虽说夫妻吵架正常,可阿姐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带走的,这事得赶紧告知妖帝。
“阿姐果然流年不顺,刚回来又被扛走了!”她将身一纵,霎时变作血雀,往东急速飞去。
***
凡界。
西鹭一路上嗓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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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了,四肢也扭酸了,无力再挣扎,默默地趴在他的肩头。
直到晨曦破开阴沉的云层,朝霞在天际晕开一抹红光,熟悉的景致进入视野——草木郁郁葱葱,杜鹃花漫山绽放。
放眼望去,缤纷的杜鹃花将这片山林点缀得宛若一副绚丽多彩的画卷。桃红的、梅粉的、淡藕的,有的似火一样娇艳,有的似雪一样洁白。
这是杜鹃山。
杜鹃山的北边就是澜江,老道长当年就是在那里捡到尚是幼童的澜生。往南走,有一座建在偏僻荒林的道观,是澜生自小和老道长生活的地方。
不多时,西鹭就看到了那座熟悉的道观,她亦曾在那儿生活过一段时日。
道观地处三面环山的位置,正门开阔,十分幽静。除了山里一些小兽偶尔来觅食,或是迷路的鬼魂茫然飘到附近,鲜少会有其他生人出现在这里
在道观门前,澜生落了脚,并将她放下来,还解除了她身上的禁制。
大概趴得太久,她刚刚站立,腿脚一软,踉跄两步往前扑,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等回过神,澜生已单手环住她的腰,稳住了她的身形。
他手臂一紧:“你若是真心实意与我亲近,我很是乐意。”
“谁要与你亲近!”西鹭赶忙推开他的手,朝旁边迈开两大步:“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澜生走上前,将门一推,带起的旋风扫动地面的落叶。等到叶片纷纷落回地面,杂草丛生、残砖破瓦的荒废景象映入二人眼帘。
他转身看着她:“这里可以让你好好回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哪个与你之间?”西鹭恼道,这龙挺会睁眼说瞎话。
他反问:“我若不是澜生,如何轻车熟路找到这座藏于深山间的小小道观?”
西鹭冷着脸,却没法反驳,许是……
“许是你用邪术窥探了澜生的记忆!”
澜生无奈摇摇头,环顾道观,兀自道:“这样惨败的景象应当勾不动你的回忆,不如,将它复原成三百年前的样子。”
西鹭寻思让这座荒废的道观复原成三百年前的样子?他是打算日夜不休地打扫并整修一段时间?
她暗暗计策,等他忙于打理的工夫,自己可以悄悄从后山溜走……
就见他忽然抬手,口中念着什么,半空惊现银光闪闪的法印。法印的图纹她看不懂,也从没见过,但注意力全被其牵引。
一开始丈把宽长的法印,随着他施法的进行而急速扩大,直至铺天盖地般巨大。
“换!”他一声法音,宛若沉钟袭峰荡林,法印的银光瞬间爆亮,罩着整座道观压了下来。
西鹭震惊地看着原本残破的道观,在这道法印渐渐覆盖之后,焕然一新。
不对,这不仅仅是焕新。
眼前不论树木花草的繁茂程度,还是道观门柱的漆色,香炉祭坛的香灰厚度,都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几乎一样。
他用的时空转换之术?
绝不可能……
西鹭愕道:“你怎会施展王母所创的时空转换之术?”
32. 第32章
苍鸾族视西王母为先祖之主,所以一直将西王母供奉在宗祠,且在供奉的神牌下放着记载西王母生平的簿子,其中就包括王母擅长的法术。
西鹭幼时喜欢在宗祠逗留,那本簿子不知悄悄看过多少回。印象中,时空转换之术就是今日眼前所见这般神奇,能使神力将旧物恢复成特定时期的模样。
“时空转换之术?”澜生侧身看向她:“后人是这么称呼我的法术?”
西鹭一怔。
他说的是——我的法术?
这冰龙脸皮忒厚,定是他从哪里偷习了西王母的法术,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成他自己的。
不过,既然他能熟练地运用这门极耗力量的法术,且气定神闲的站在那儿,看不出丝毫的气促,其修为并非一般神仙能达及。
西鹭将他一番端量,暗暗警觉——这条冰龙不简单,修为至少在父王之上。要想从他的眼皮底下逃走,没那么容易,更不能与他正面较量。
她按下不安,问道:“我家宗祠有记载,时空转换之术就是王母的法术,怎么成了你的法术?”
“这法术原本是我自创,我从未取名。那时见王母有些兴致,我便教给她。许是她后来取的名字,又许是你先祖记载时自行取的名字,不若你下回问问妖帝,他可能知晓其中缘由。”澜生娓娓道来的淡然口吻,与她神色间的惊诧形成鲜明对比。
“王母乃九天天神,亦是昆仑墟之主,为何要与你学习法术?”西鹭岂会三言两语就信了他。
澜生淡淡一笑:“世间的各般法术本就是先各自研学,再互相切磋,她也不是天生就熟知所有法术,若她有兴致同我学习,为何不可以?”
不论他如何辩驳,她心里只有质疑:“王母拥有创建天庭的神力,如她那般强大之人,世间屈指可数,却要与你这兽学习法术?分明是你窃取了王母的法术,据为己有,还在这满口胡言!”
“满口胡言?”澜生话音顿住,缓缓朝她走过去。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眼里也探究不到一丝波澜,可他紧盯的目光会令她不自觉惶恐。而他踏过来的每一步,都仿佛携带凌厉的威压,逼迫她不自觉挪动双脚,一步步往后退。
直到后背抵在桑树的树干,西鹭已无路可退。
他仍往她面前逼近,一边说道:“我说我与澜生是同一人,你不愿相信。我说这是我自创的法术,并与你好声解释,你也全然不信。我开始怀疑,你自始至终就不愿相信从我口中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在她面前半尺距离,他才停下脚步。
西鹭两手贴着树干,手指紧张地抓着树皮。
她眼里的警惕太过明显,他想忽视都难。
“你曾问我,假如有一天你将我看腻了,把我弃了,我该如何。”澜生低下身,平视她的双目:“我的回答,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她断然道。
但她双唇紧抿,强装镇定的模样已经被他看穿。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来提醒你。”澜生一字一顿:“我说,我会将你困在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你以为是玩笑话吗?”他反问。
西鹭怔怔望着他,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确实是玩笑话。”他的回答让她不由松一口气,怎料他还留着半段:“不过我今时幡然醒悟,除了困住你,根本就没有能让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的办法。”
说着,他直起身,示意她往上看。
西鹭不解地抬头,只见银色符印犹如天罗地网般在空中若隐若现,将整座道观罩在其内,她眼瞳一震——他什么时候加了一道结界?
这条恶龙果真要将她困在这里!
澜生好意提醒:“这结界你打不破,不必耗费法力,还是留着力气等冷静下来与我好好谈谈。”
西鹭瞪着他:“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
“你方才不是说,神力似王母那般强大之人,世上屈指可数。那你就细细地从前至今数一数,猜猜我比较符合哪一位?想明白了,就来找我。”说罢,他转身往后山去。
西鹭朝已走去甚远的澜生大喊:“你这恶龙去哪儿?快把我放了!”
他头也不回,携带法力的声音清晰传入她耳中:“我去打一缸水,路途劳累,你需好好泡个温水澡。”
西鹭呆了呆,随即吼道:“要泡你自个儿泡!我不泡!”
***
屋内。
西鹭气呼呼地瞪着眼前的木桶,桶内盛满了热水,冒出腾腾的水汽。
方才他硬要将木桶放进来,她已严正声明不泡澡,他却当耳边风,自顾自地往里倒水。
以往澜生需先将柴火备好,再一桶桶地烧好热水倒进去,费时又费力。这条冰龙倒省事,只是两手一托,渡入法力,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满桶的水已加热完毕。
弄好后,他说:“热水解乏,还能消燥,你多泡泡。”便离开。
透过门纸,她看见那道高大的身影还站在屋外,似乎要确定她入水才离开。
“你……”西鹭就要叫他将这桶水端走。
他似会读心,抢先道:“以前你不愿见我整日跑后山提水,就与我说自己自小习惯在湖里冲洗,其实我知道,你喜欢泡热水澡。”
西鹭听言,硬生生将冒出口的斥责咽回去,心里反驳:是澜生知道我的喜好,了解我的心思,不是你。
但他有一点说对了,她现在确实又乏又燥。
西鹭侧过身,看着这桶还在冒热气的水,木桶两旁各挂有一袋用纱布包裹的龙纹草,这是后山独有的草药。
他竟连龙纹草都知道……
她昔日存心撮弄澜生,赖在道观不走。老道长以为她元气还未恢复,便叮嘱澜生去后山摘点龙纹草,用纱布裹着,浸泡在热水中。不论拿来泡澡还是泡脚,这汤药可以疏经解乏,还能驱邪消燥。
那时她笑说:区区的几根野草,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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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甚么奇效?
谁知泡完之后,便觉通身舒坦,体内浊气顿散,心间道不出的畅快。
澜生见她喜欢,隔三差五就去后山摘些龙纹草囤着,她随时可以用。
*
龙纹草原本无味,在热水中浸泡久了,会散发独特的香味。乍一闻像檀香,但比檀香略微清淡,细嗅却似夹杂几分梅花的香气。
西鹭手指划过温热的水面,淡淡的龙纹草香味随着热气散得更开,缭绕鼻端,沁入心脾。
嘴上虽抵触,身体却有着更诚实的选择——当真想好好地喘口气,歇会儿。
既然暂时没法离开,不如先养足精力,再寻时机。
泡澡的汤药都弄好了,不泡白不泡!
西鹭遂将屏风拽过来挡在木桶前,正要开始解开衣裳,门外的人突然开口:“水凉了与我说,我进来给你加热。”
她急忙揪住领口,大喊:“你若能离远点,我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许是想让她确信,他两脚踏得格外地重。
听着脚步声消失在远处,西鹭才开始放心地解去衣裳。
入水后,她靠坐在桶内,缓缓闭上眼。
经过两日不曾合眼的紧张和不安,只是在热水中泡了会儿,才知自己早已身心俱疲,亟需片刻的放松。
疲惫感渐渐消除,心间的烦闷也慢慢被驱散,这才冷静下来。
不由想起自己曾出入地府多次,见识过的恩怨纠缠——前世执念未消的凡人,投胎转世之后,上辈子的记忆会在某一时间突然被唤醒。
难道,冰龙和澜生是前世今生?
“唉.....”西鹭却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刚才在前院所言,正正拆穿了她的心思——她不是不信,而是不愿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因为她害怕。
昔日的澜生事事都顺从自己。不知何时起,他变了,偶尔显露的强势令她手足无措,也令她陷入无力和挫败之中,以至于不论他说什么,但凡不顺她的意,她就要与他争执到底。
冰龙的能力十分强大,显然越难掌控。
西鹭又是一叹,整个身子软软地陷入水中,只露出脑袋。
假如这条冰龙真的是澜生的前世,那他到底是谁?
阎王对他言听计从,妖帝对他态度骤变。天帝特意派神官下来,只为劝和。原本瞧不起澜生的几位仙家,齐聚空桑山只为道歉……
她细细推敲:身份非同一般,且神力似西王母那样强大,世上屈指可数,还是一条冰龙。
蓦然间,空桑山的宗祠内,与西王母并列摆放在上端的神牌,闪现在脑中。
她心里默念:无夷天尊与西王母师出同门,神力强大,身份尊贵,且真身是一条龙……
西鹭惊愕地睁开眼。
夭寿!
自己年年祭拜的,自先祖建造宗祠起就供奉的牌位,竟是自己的夫君?
33. 第33章
九天无夷天尊,师从天皇大帝太一。
太一门下原本只有两位弟子,大弟子是昆仑墟之主——西王母,二弟子则是曾守护昆仑墟的神兽——陆吾。
西王母司掌天之九部,陆吾司掌管帝之囿时。
一日,昆仑墟突遭暴风雪肆虐,从不曾凝结冰霜的大明神宫,一夜之间被丈余高的冰雪覆盖。
那夜,太一有了第三个弟子——无夷。
万年之后,太一将天之九部交于无夷掌管,并由他统领九天天神。并将原本的帝之囿时分为九州,仍由陆吾掌管。
至此,神明分为两派——九天天神,效忠无夷。以及九州天神,效忠陆吾。
太一则闭关于昆仑墟的大明神宫,并封锁宫门,除却三位弟子,再没其他天神见过他。
太一隐退之后,陆吾的野心日渐突显。
他欲将天之九部收为掌中,遂设计九天天神与凡人开战,致使地界生灵涂炭。天罚降下,九天神族半数被雷劫削去神力,魂魄一并消散。
无夷为挽救神族,以一人之力劈开天雷,受下天谴,最终付出神魂碎裂的代价。
神殒万年的天尊,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还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夫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西鹭摇头否认自己方才的推断。
静默片刻,她轻轻念出天尊的名字:“无夷……”
蓦然间,脑中有杂音在嗡嗡作响,不多时,杂音变得清晰:“不要相信他。”
西鹭一惊,环顾四周,可屋内并无旁人。
“你真的打算相信他?一个不顾你的意愿,强行封印你的记忆,谎话连篇的男人!”那道陌生的声音又在脑中响起。
西鹭错愕:澜生封印了我的记忆?
哪一段记忆?
除却巫山失踪那段时间的记忆很模糊,其他时日,她的记忆明明是完整的。
她忽然睁大眼,不对……有一段很短暂的时间,她的确没有记忆。
脑中的声音似乎能窥探她的心思,不由笑出声来:“想起来了?”
西鹭确实想起来了——有一回,她醉酒之后整整睡了三天。不过醉后断片并不罕见,不是这人胡说的什么记忆被封印。
对方又窥听到她的心声,继续扰她安宁:“那天你是喝了酒,但你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相反,你很清醒,你当面揭穿了他的真身,与他大吵一架,要他将澜生还给你。他不想与你解释,便将你那几天的记忆封印起来,造成你酒后断片的假象。”
这人的每一句话都扰得她心烦意乱,尤其听到——‘将你那几天的记忆封印起来’,她已彻底没法冷静。
想起他昨天说——‘不论这样的事要历经几次,你都不忍心伤澜生’。
她起初听不明白,现在一番寻思,她曾经很可能发现了他的真身,并与他对质。
近几十年,她时而觉着澜生的身上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令她感觉到难以贴近的疏离感。
彼时,她以为这是澜生对婚姻生活日渐无趣所表露的淡漠。如果她的记忆果真被他封印,那么当年突如其来的‘疏离感’,其实是源自她的潜意识。
所以当她发现澜生将她囚禁在山洞,并挖出她的心脏,醒来后的第一时间不是不甘心地去找他质问,而是想借此理由休了他,与他尽早断绝夫妻关系。
这些年来,她自认为的‘婚姻危机’,竟以这样的方式解开了迷惑——她潜意识认为他不是澜生,所以会不由自主地反抗他,甚至激怒他。
“他既然能封印你的记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对方开始蛊惑:“比如,吞并了澜生的魂魄,并占据他的肉身,还与你谎称他自己就是澜生,让你陷入苦痛和挣扎之中。如果你放松警惕,渐渐麻木,最终你会相信他就是澜生。”
西鹭听完这些话,心口开始发胀发热,逐渐汇聚成一团火。如同昨天与冰龙对峙时那样,这团莫名升腾的怒火并非来自她的情绪,而是被强行注入的愤怒,且在对方的言语煽动下,怒火越烧越旺。
这人狡猾又危险,会趁机左右她的情绪,并迅速摧毁她的理智,令她失控。
西鹭阖目,深深嗅着龙纹草弥漫的香气,香气充斥鼻端,于胸腔化作丝丝缕缕的清流,沁入心间,纾解燥热。
片刻后,那团令她烦躁不宁的怒火退去了温度,这才睁开眼,眸中光色透亮许多。
“你是巫山的山鬼。”西鹭直接问道。
妖帝早前将她心口封印着山鬼怨念的事告诉了她,恐怕只有潜伏在她体内的山鬼能窥探她心中所想。
虽说自己很想弄明白,那段断片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此刻更需防备这个言语之间极尽挑拨,并试图扰乱她神志的山鬼。若是着了山鬼的道,伺机冲破封印,搞不好她的魂魄就要被对方吞噬。
妖帝与她切切叮嘱过,这山鬼狡诈狠毒,一不留神就会要了她的命!
“凡人惧我,才称我山鬼。”素舒讥道:“倘若我给他们点好处,他们定要拜我为神。”
西鹭嗤笑:“你若不作恶多端,害人性命,他们又怎会称你山鬼?”
“我不是鬼!我曾经也是天神!”素舒突然激动,恨恨地说:“他剥夺我的神力,切断我的心脉,令我这辈子都不能修炼成神。之后他还不罢休,毁去我的神体,只留我一缕魂息在这世间孤零零地飘荡。”
“他说得可真好听,一缕魂息可附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容我重生一次。可他偏不让我做人,一缕魂息就是我的惩罚,害我如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因素舒魂息的侵蚀,西鹭也能感受到她纯粹的恨意。这恨意来得汹涌,几乎漫过她自己的意识,令她心间也不由生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憎恨。
西鹭不经意垂眸,水面映出的自己呲牙咧嘴、目露凶光,一副要将仇人咬碎在齿间的恶狠狠模样。
她的面目正随着素舒的仇恨而扭曲起来。
西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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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忙借助龙纹草的香味转移注意力,并放空思绪。
等情绪平复下来,她忽然问:“他是九天无夷天尊?”
她问得不动声色,却是想通过对方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呵!他有什么资格被称作天尊?”素舒道:“他是我师父,却对我这个弟子毫不手软。他是陆吾的师弟,却对自己师兄赶尽杀绝。他就是一个冷血绝情的魔!”
西鹭愕然听到山鬼自曝身份,居然是那个背叛师门,放弃神道,危害苍生,被先祖唾骂的天尊的弟子?
又听她辱骂天尊,不禁驳道:“九夷天尊为救苍生,碎裂神魂,值得后世敬仰。我看是你堕入魔道,他是替天行道!”
“苍生?我和陆吾不是苍生?九州众神不是苍生?他眼里的苍生恐怕只有顺从他,效忠他的苍生。这般狭隘,妄为天神!”素舒的魂息本就是她未能消除的执念,有着纯粹的恨怒,怀嗔含恨。不会有因果之辩,也不会有对错之分。
西鹭对天尊的看法与她截然不同。
苍鸾族自先祖在空桑山定居并建立宗祠以来,便将无夷天尊与西王母视为神主,并供奉起来,嘱咐族人虔心诚意地敬拜。
暂且抛开天尊与澜生的关系,她自是相信先祖明辨是非,通晓事理,也相信曾甘愿以神魂换取苍生太平的天神,岂是素舒三言两语能动摇。
西鹭更不想深陷素舒推波助澜的挑拨中,遂不与她继续辩驳。
她站起身,赤足踏出木桶。步伐轻盈,足掌在地板印过浅浅的水迹,直至屏风前,她已施法风干身体。
西鹭一边取下衣裳,一边试图转移素舒的注意力:“你恨他又如何?你的能力远在他之下,不能拿他怎么样。”
“我原本恨不能亲手取他性命,为尊上、为我自己报仇!”素舒愤愤说罢,忽而一笑:“不过,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手段报复他。”
西鹭默默目测门口的距离,根本没留意她说的话。迅速穿好衣裳后,只需四五步就能出门。
相较于体内这个随时会扰乱自己的神志,甚至吞噬她魂魄的家伙,眼下还是寻求无夷天尊的帮助更为妥当。
西鹭连头发都没来得及风干,脚步往前一迈,果断冲向门口。
在她伸手,就要将门拽开的刹那,她骇然看着原本已经握住门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放下来。
她拼命想要再次抬起手来,却发现身子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然后,她缓缓转过身,一步步往回走。
除了意识,她已失去对身体的掌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复又踏入木桶,并坐下来。透过被水浸湿的衣裳,她能感觉原本温热的水温已渐凉,但控制不了身子的任何部位。
她想呼救,嘴巴也张不开。
素舒仍接着刚才的话:“我想到的这个手段不但能报复他,我还能重获新生。”
“叫做——你死,我生。”
素舒话音刚落,西鹭的身体慢慢滑入水中,直至淹没头顶。
34. 第34章
西鹭发现自己还能屏住呼吸,急忙运力进入避水状态。可体内调运的力量还没来得及凝聚,就如扑向礁石的浪涛,顷刻间化为乌有。
“嘶……”她的心脏陡然一阵抽搐,被迫吸入一口水。
西鹭赶忙屏气,并尝试封住耳鼻口三窍。可是紧接着,心脏又一阵抽搐,且比方才疼痛许多,她忍不住松懈口鼻,吃了两口水。
随着心脏的痛感越来越强,她再难闭气,连续呛入好几口水。
起初,她还能感觉到心脏正咚咚咚剧烈跳动,是身体在濒临绝境所做出的本能的反抗。
煎熬了一会儿,心脏重重地跳动几下后,渐渐变得缓慢。
她的意识也随之模糊,浑身好似被绑上铁石,沉重地躺在水中,使不出半点力气挣扎。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是死一般的沉寂,胸腔似乎成了一滩没有涟漪的死水,感觉不到任何动静。
恍惚间,她看见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女孩从眼前欢快地跑过。不多时,画面一转,五六岁模样的女孩正躺在父亲怀里,哭哭啼啼地说着什么。光景再一变,七八岁模样的女孩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裳,气呼呼地与身旁的同伴指着前方。
西鹭一眼就认出来,这些匆匆闪过的女孩,都是不同时期的自己。
紧接着画面越闪越快,眼前的场景变得斑驳陆离,最终化作五光十色的绚丽光芒,极速地从面前掠过。
她骇然想起澜生的师父曾说的‘死前走马灯’——人在濒临死亡之际,此生记忆就会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供自己观摩。或带有遗憾、或深藏苦楚,酸甜苦辣齐聚这瞬息之间。
西鹭呆呆看着这些色彩斑斓的过往光景最终合聚成一道莹白色光束,渐渐隐没在尽头。
黑暗犹如倾泻而下的苍墨,很快淹没她眼中的光明。最后一丝光影消失的刹那,黑暗从四面八方探出利爪,将她牢牢地束缚住。
窒息感越来越强,西鹭最终失去意识。
等到再次清醒,却发现自己仍身处一片色彩斑斓的空间。
细细观察,实则与先前所见并不相同。此刻所见到的光彩,是因一段段色彩不同的光带在她周围飘动所形成。
西鹭怔怔环顾半晌,惊觉这是自己的识海!
修仙得道,方可潜入识海,于这无穷无尽的记忆深海中,探查自己的过往。
妖族则不同,饶是道行高深的妖帝,在未修得仙体之前,游历一次识海也需耗费不少的法力,甚至有折损修为的风险。
西鹭曾在千岁蜕解劫时,阴差阳错地进入识海。当一段段绚丽的光带从她面前飘过,仅仅瞬间的触碰,她就能感应到每一段光带所承载的记忆。
但那次她只滞留片刻工夫,便苏醒过来。
醒来后,她将此番经历说与澜生,澜生说她的神念在渡劫之际冲破了识海的禁闭,这才不经意闯进去。
也因如此,她的千岁蜕解劫很是凶险,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
西鹭看着一段段记忆光带从无尽的远处飘来,它们似汪洋大海中一簇簇浮草,随波朝着一个方向漂游。因为时间的长河是固定的方向,所有已发生的记忆不可倒回,亦不能更改。
“妖在临死之际,神识才能入识海回顾此生。”素舒突然出声,残酷地提醒:“你的大限已到。”
西鹭四下端看,就见一缕黑色的丝状物从面前游过,很快附在一段光带上。
她不禁想起前些日抽离情丝时,正是这样的黑色丝状物缠在自己的情丝上。
难道这就是素舒的魂息?
“你一直藏在我的识海内?”她问。
“他将我的魂息封印在你体内,我无处可去,只能藏入你的识海。”素舒讥笑道:“不过这儿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总不能将你整个识海都封印了吧?”
随着她出声,更多的魂息出现在西鹭的视线内,一缕缕地缠在飘过去的不同记忆光带上。
西鹭总算明白素舒为什么会清楚自己的经历,恐怕就是通过附着在她的记忆光带上,进而窥视她的记忆。
“他选择封印我,就知道你的记忆总有一天会被我窥探。”素舒听得到她的心声,嘲讽道:“他既想保全你的修为,又想保住你的性命。世间哪儿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他白活了万万年,可笑又天真!”
西鹭却从她的话里寻思出——无夷天尊与我素无交情,却为了保住我的修为和性命,情愿被自己曾经的弟子束缚住手脚?
“你看看,这都是我碎裂的魂息。”素舒话音刚落,数不尽的黑色丝状物涌现出来。
西鹭看着这些魂息放肆又无赖地攀附在记忆光带上,眼前经过的所有光带,几乎没有幸免。
素舒笑道:“等你死去,魂魄消亡之际,我就能迅速渗透你的每一段记忆,将你的过往掠为己有。”
西鹭惊恐地听她盘算着将来要代替自己,顶着自己的身子于三界招摇,甚至欺骗她的家人、族亲、朋友!
“害怕吗?害怕是正常的,谁不怕死?毕竟……”素舒忽顿住。
西鹭冷不防听到了她的心声:毕竟,不是谁都像师父那样将生死置之度外,无惧魂消魄散。
西鹭按住心思,问道:“天尊与我非亲非故,却为了保全我的修为和性命,选择将你封印在我体内?以他的能力,直接将你诛杀并非难事。”
“他身为九天天尊,必然要履行守护苍生的神职。你是他眼里无辜的苍生,救你可不是当真在意你,而是在意他的神职。”
素舒表面如此解释,但西鹭听到她的心声:非亲非故?当初他不惜挖去龙精欲填补你空缺的心脏,你可是比他自己的神力和性命更重要。
“天尊将我看得比自己的神力和性命更重要?”西鹭反问。
素舒沉默,半晌没接话。
西鹭继续道:“他为了救我,居然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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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挖去龙精,因为他就是澜生,他的魂魄从来就没有变过!”
她曾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看到澜生挖出自己的心脏,当时还对此十分不解,原来是要挖出龙精去救她。
龙精是龙族的命脉所在,龙族掏出龙精之后虽不会即刻死去,但修为几乎丧尽,沦为普通兽族。
路蛮蛮当初说澜生将她救回来的那天,整个人枯瘦如柴,面色惨淡,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萦绕心中的迷雾,就如被疾风刹那扫荡一空,误解也顷刻化解,西鹭心思顿明。
素舒恍然明白自己被设计,恼道:“你在套我的话!”
说罢,她忽而轻笑:“即便你知道了又如何?不如先看看你自己。”
西鹭不明所以地低头,竟见方才清晰可见的双手开始呈现半透明的状态,不断飘过的记忆光带甚至可以直接穿透她的身体。
“这是神识就要消失的迹象,你的魂魄快撑不住了。”她的语气越发嚣张,张狂的笑声听在西鹭耳中格外尖锐。
就在素舒激动难抑地等着西鹭的神识消失时,笑声戛然而止。
“不……”她忽然惊慌:“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快要被淹死了吗!”
西鹭诧异地看着自己原本已经模糊的神识居然开始变得清晰起来,蓦然间,一束银白色的亮光从望不见尽头的前方照来,犹如直穿云海的天光,强势地破开层层阴霾,霸道地罩住她的身体。
虽说此刻的身体是神识于识海中的具象化,但这束莫名出现的光竟令她清晰地感觉到肌肤被烘过般的温暖。好似冰雪消融后的初春暖阳,将她轻轻地裹着,把热度徐徐地传遍她周身。
只听素舒突然扬声大笑:“一副失去生气的残躯,你救不了她!”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识海内听不到半点杂音,只有一段段记忆的光带寂静无声地从西鹭的眼前飘过。
那束猝然出现的银光还在,将她照得分外温暖。
随着身体越来越暖和,西鹭的意识开始昏沉。她知道,离开识海的时候到了。
自己真的要死了吗?
直到绚丽的识海在她眼前迅速褪去色彩,视线陷入一片黑暗。
“鹭鹭……”一声叫唤仿佛隔着几重山那般远。
这声音听着有点熟悉。
但她的意识正陷入混沌状态,无法正常思索。
“鹭鹭!”这回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
到底是谁?
她一时想不起来,但对方的叫唤听得她心里难受,忍不住想回应——急什么呢?我不是在这儿吗?
可她只有一点残余的意识,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
“鹭鹭……醒来好吗?看在你说要陪我一辈子的承诺上,醒来吧。”这次声音像泪水刺激咽喉后的沙哑。
她浑噩的脑子总算想起来了,说话的是澜生,她的夫君。
自己曾爱到骨子里的男人。
35. 第35章
自从离开识海,西鹭发现自己似乎被困在一个黑漆漆的空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
就像漂在暗无月光的茫茫海上,随着波浪沉沉浮浮,没有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不真实的虚浮感渐渐消退,身体越来越重,沉重得仿佛被万钧之力压着。
她无法动弹,不能说话,也睁不开眼,只有意识是清醒的,就像个活死人。
庆幸的是,她很快恢复了耳识,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了。
不过一向耳目辨识能力不俗的她,如今只能听清近处的声音,但总比先前全然失聪要强。
自打能听见声音,她才知澜生日日夜夜都守在自己的身边。因为她每次醒来,就能听到他在旁边自言自语。
起初,他还算正常,大多时候是轻声细语地盼着她快些醒来。有时会坦白自己的错误,希望她能原谅自己擅自封印她一段记忆。
听他态度诚恳,甚至略带可怜兮兮的哭腔,她心里也默默回应:看在你知错就改的份上,我暂时原谅你了。
渐渐,他说的话听得她心里瘆得慌。
比如,他将她的手裹进掌中时,一边拿指腹摩挲她的指节,一边说:“就算你一直不醒来,哪怕有一天变成一具白骨,我也会一直握着你的手,给予你温度。”
更惊悚的是,澜生突然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一本正经地说:“你这脸色惨白的样子看得我心里很不好受,你要再不醒来,我就去地府取来胭脂。他们那有一种鬼面胭脂,专门给鬼化脸用的。酆都城里有些还不能投胎的鬼,脸色就跟你现在差不离,只要用了鬼面胭脂,瞧起来和活人没区别。”
给她用鬼化脸的胭脂……他居然想得出来!
西鹭真怕自己再继续躺下去,这位曾经率九天天神平定四海水祸,又以一己之力对抗天罚的天尊,就快把自己念魔怔了。
自己左右是开不了口叫他清醒,只能盼望外边来个人,将这个快要失心疯的家伙拽出泥潭。
她可不想拿地府的鬼面胭脂来抹脸!
大概心诚则灵,这几天陆陆续续有人过来。
第一个出现的是阎王,他竟是澜生的大弟子。
西鹭恍然大悟,难怪当初撞见他朝澜生行大礼,自己还被这对师徒给糊弄过去了。
两人一开始便说到素舒害她溺水,导致她心脏骤停。
西鹭才知自己变成‘活死人’的原因——她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魂魄险些出窍,好在被澜生及时救下。但她的魂魄迟迟无法与肉身顺利融合,近日才勉强契入体内,但五识难以恢复。
当阎王问及该怎么救她,澜生却没即刻回答,而后两人一起离开了屋子,以至于西鹭什么都没听到。
她等得昏昏欲睡之际,脚步声响起,她骤然来了精神,却发现只有澜生独自回来。
眼下是听不到他是否有办法救自己,西鹭便打算继续睡觉。
“玄章说,酆都城昔日流行的鬼面胭脂已经不出售了。”他突然开口。
西鹭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
紧接着,澜生的话让她平静的心绪瞬间要炸起来。
“那些鬼如今研制了新的胭脂,叫死活脸。我叮嘱玄章下次过来顺带捎一盒,届时我帮你涂上,气色必定会好很多。”
西鹭都能想象出他说这话时,那满含期盼的目光。
她没办法劝这位执着于给她涂胭脂的男人,心灰意冷地睡觉去,还是梦里的澜生比较靠谱。
***
半梦半醒间,西鹭隐约听到有人怒喊。她挣扎半晌才清醒过来,发现妖帝来了。
他应是急匆匆地赶过来,说话时还喘着粗气。
妖帝担心她的情况,连连追问澜生能否将她救醒,直到澜生一而再地肯定,他才安下心来:“有劳天尊对鹭儿多加照顾。”
西鹭听罢,心里却嘟囔:父亲果然早就知晓澜生的身份,却伙同外来的女婿将我这亲生女儿蒙在鼓里,是亲爹吗?
“天尊能否告知,有什么办法能救鹭儿的性命?”妖帝突然问道。
西鹭不禁紧张起来,静等澜生开口。
“我会为她造一颗新的心脏。”
西鹭因他所言大为震惊。
这就是无夷天尊的能力吗?造一颗可供她获得新生的心脏,竟如此轻巧地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跟捏一个陶泥娃娃那样容易。
“她如今的心脏,不能再用?”妖帝又问。
澜生没回话,但西鹭听到了妖帝一声重重的叹气声,想必澜生已经给了他回答。
“如果原来的心脏没了,她会丧失这一生的修为……”妖帝哀道。
“不会。”澜生断然道:“我会帮她尽量保住修为。”
妖帝没再追问,而是嘱咐澜生定要将她救回来,而后俯身在她耳边说:“鹭儿,为父等你的好消息,必定是好消息!”
听到父亲的哽咽声,西鹭霎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在里头哭得肝肠寸断,肉身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直到澜生送妖帝离开后折返回来,她听到他的脚步顿在三步外。
停了会儿,他才继续走过来,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她感觉他正拿指腹触碰自己的脸颊,并轻轻地滑过她的眼梢。
“怎么哭了?”他问。
西鹭恍然,原来他是在帮自己擦眼泪。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她铆足劲地把伤心的往事挨个想了遍,哭得稀里哗啦。
澜生擦拭眼泪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想起什么难过的事了?哭得这么伤心。”
想起西海宴会之后与你吵架,结果你都不来追我,害我跑到巫山被你那好徒弟一番折腾,折腾得现在都快没命了!
反正外面的人是一句也听不见,西鹭索性在心里大声控诉,情绪一时收不住,越哭越凶。
澜生的手指止不住她的眼泪,最后索性拿袖子堵在她脸颊两侧,叹道:“我说了三天三夜,口都说枯,你愣是不给我半点回应。这会儿妖帝来了,在你耳畔只说了两句,你的眼泪就似开闸一样。果然和父亲的感情更深吗?那我倒是有些嫉妒妖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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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鹭哼哼道:那是与我有血缘关系,带我长大的亲父,你才与我相识多久?感情必然有云泥之别。
“莫非……”澜生忽然低身凑在她耳边:“要在你耳边说话,你才听得见?”
温热的气息随着他开口说话,大喇喇地扑入她的耳窝。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根正在升温,却又避不开。
不消说,这耳朵铁定红了!
澜生甚至一边吹拂热气,一边无赖地说:“这个恢复气色的办法真是好。”
她红着耳根,牙痒痒地嘀咕:你等着,等我醒来,天天咬你耳根,让你尝尝我今日遭的罪!
*
澜生自从发现这个有助她恢复气血的新奇办法,每当要说话,必然会凑在她耳边一顿热气输出。
之后,他更是得寸进尺地躺下来,说话时就将她抱在怀里。
即便出门坐在庭院中,也要把她整个搂在身前。
当初自己在道观挑.逗他的手段,现在全用回他自己身上了。
*
今日,他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令她羞涩不堪的情话。
“你既然听得见我的话,我如果亲你,便是正大光明的亲,不算偷亲吧。”
“你的手掌那么小,刚好被我包裹,我们身体的契合程度是不是很高?”
“婚后我所剩的记忆不多,但我记得你说我浑身都是牛劲。这牛劲,是夸我夫妻之事卖力吗?”
西鹭听得耳根直发烫,暗骂:年纪不小了,尽说荤腥话,不害臊!
好在不久来了人,是从天庭赶来的,刑殿的狱神诡幽和姻缘殿的月姑。
西鹭也是这会儿才知狱神、月姑昔日皆为九天神司,同是澜生的部下。
诡幽说及正事:“大哥传信,说天尊过几日将龙角与真身融合后,就要重开九天天门。”
“嗯。”澜生淡声回应。
月姑道:“天门被西王母强行关闭,若要重开,并非易事。如今天尊还需保存力量造心,我等决定助天尊重开天门。”
澜生却拒绝:“开启天门本就是我的私事,如今天庭还需你们效力,不必耗费神力。”
紧接着,西鹭听见二人重重的跪地声。
诡幽道:“我等效忠的始终是天尊,当年天尊叮嘱我们务必恪守神职,为维系苍生安宁献力。而今天尊归来,要重开天门,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月姑恳请道:“还望天尊准许我等助您一臂之力的机会!”
一阵良久的沉默,谁也没开口。
西鹭的脸颊恰好贴在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平稳,只是呼吸听着沉了几分。
而在大家依然沉默之际,澜生抱着她站了起来,而后走回屋,将她放在床上。
“你在这歇会儿,我与他们说几句就回来。”澜生说罢,便离开,还将屋门关上。
她待在安静的屋内,什么都没听着。
但不久后,月姑一句话陡然拔高了音调,被她听见:“天尊要拿……换她的命吗!”
西鹭没听见关键之处:拿什么换我的命?
36. 第36章
澜生回屋后,就坐在她身旁,也不知是在歇息,还是不愿说话,许久没动静。
西鹭却耿耿于怀月姑惊呼的那半句话。
此刻若能开口,她必定要问——你拿什么换我的命?
可她光着急也无用,索性两手一摊,与其费劲去琢磨,不如闷头睡大觉。
许是听他念叨了一整日,现下耳边清净,真是又困又乏。
她神思游离,正要入睡,一句轻轻的问话骤如魔音贯耳:“鹭鹭,我亲你可好?你不会生气吧?”
吓得她瞌睡顿散,霎时清醒。
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亲?
不准亲!
她心中大呼,他却自顾自地做了决定:“你没回话,我就当你默认不生气。”
“……”这家伙,是欺负她发不出声音吗!
哪想他当真照着她的脸颊,两片唇瓣就这么压下来。他有些贪心,双唇离开脸颊后,又轻轻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西鹭通过面颊的热度,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脸红。
她什么都不想说,反正他也听不到。
反正……老夫老妻的,别说是脸颊,嘴巴都不知亲过多少回,有什么好羞的!
况且他心有所念,亲个脸颊、额头也是情理之中。断不会做出趁人之危,比如亲嘴巴之类的无礼行径。
西鹭如此说服自己,不料怕什么就来什么。
当温热的双唇猝不及防地贴在自己唇上时,她呆住了……
他的动作很温柔,仅仅触碰她的唇瓣,稍微停顿些许,便松开。
对于许久不曾和他如此亲密的西鹭而言,即便只是唇间的短暂触碰,却和略带力度的亲吻没有太大区别,结果都是——面红耳赤。
“你脸红了,是喜欢与我亲近吗?”
西鹭被他的无赖彻底打败!
脸红就是喜欢亲近吗?
脸红就不能是……热得慌吗?
她心里正嘟哝,他忽然握住她的右手,然后打开她的手掌,将掌心贴在他的胸口上。
纵使隔着衣物,她也能感觉掌下的心跳又急又重,就像有把锤子隔着胸腔捶敲她的掌心。
然后,他再抬起她的手,将掌心贴在他的脸上。
“我此刻的样子与你一样。”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如同感应到他急促的心跳,西鹭此刻也能清晰地感觉掌下不寻常的热度。他要传达的意思大概是,他也会害羞,情绪也不平静。
“我十分喜欢与你亲近,就像这样。”澜生说着,便将手指盖过她的指缝,与她五指交握,再将她的手掌按压在他的脸颊,轻轻摩挲他发烫的肌肤。
西鹭却不禁唏嘘。
百年前,他变得沉默寡言,两人亲近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便以为他因几番遭到他人嘲讽而厌倦了这段婚姻。
所以,她时常与路蛮蛮出去找酒喝。
只要喝个烂醉如泥,心里的酸涩就会消失。
她确实喜欢美酒,却只喜欢慢慢品尝佳酿。可那些年,她宁愿忍受酗酒宿醉后的头疼欲裂,也要借酒短暂地麻痹自己,避免面对他的疏离。
“鹭鹭。”他浅浅地唤着,声音像秋燥午后淅淅沥沥的小雨,温柔地平复她的心绪。
“我该与你道歉……”他顿了顿,音色沙哑几分:“害你遭受身心俱伤的痛苦,我万不敢说‘弥补’二字。这几日,我时常回想,时时懊悔。悔不该接受王母的提议,收素舒为徒。悔不该留她一缕魂息,予她重生的机会。更不该那天眼睁睁看着你生气离开,没有立刻追上去。”
她听到澜生深深地叹了两口气,一句略带哽咽的:“鹭鹭,对不住啊。”刺疼了她的心。
这事其实怪不到他头上,只能怪自己运气着实差到离谱。跑到巫山碰见谁不好,偏偏碰见个跟自己夫君结怨的仇人。
但以她今时承担的后果而言,澜生的道歉,她也受得起。因为素舒对她的伤害,主要归咎于她是无夷的妻子。
况且,她每年都会和妖帝到宗祠虔心跪拜西王母及无夷天尊的牌位,求他老人家保佑自己平平安安、万事顺遂不知多少回。
诚心诚意地拜了他那么久,最终却没落个好结局。
西鹭顿悟,莫非拜神不拜亲,拜亲则不灵?
不禁捶胸顿足,谁能料到高高在上的九天至尊,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呐!
所以,他确实该道歉。
“拜你根本没用。”西鹭心里嘀咕,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说了出来。
她顿时一惊,方才的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拜谁没用?”澜生接过话,但她从他收紧的手掌中,明显感觉他正努力克制情绪。
“拜你无用啊。”终于能讲话,西鹭不由数落:“我自小到大对你的牌位磕头无数遍,你这九天之主神力无边,怎么不晓得庇佑我。”
澜生剥开她耳鬓发丝,笑着道:“想来我只顾着许你将来觅得良婿,其他的要求都没顾上,的确是我不该,夫人教训得是。”
“休书都收了,谁是你夫人?别瞎喊。”西鹭偏要抬杠。
“休书我并没收。”他又开始耍赖:“你派烛雁把休书交给我,我只让她放桌上。你去找我的时候,应该看到休书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哼!”西鹭气呼呼:“你不仅法力比我强,修为比我高,嘴皮子还比我利索,我说不过你!”
澜生笑了笑,安抚道:“惹夫人生气了,是我的错。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想说,但情绪波动对你身子不利,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夫妻二人心平气和地谈谈,我保证再不会有任何隐瞒。”
好不容易能开口,西鹭哪能等自己平静,赶忙就问:“之前为什么封印我的记忆?”
澜生用手帮她打理着长发,徐徐道:“第一次被你窥探到真身,我曾试图解释,你却好似将自己禁锢在与澜生的过往之中,不信我所说的每句话。看着你误以为澜生的魂魄已死,濒临崩溃的样子,我于心不忍,也确实因为我的患得患失,才会自私地选择将你那段记忆封锁在识海。”
“我当时很崩溃吗?崩溃到你无法控制的地步?”西鹭对此没有半点印象。
澜生沉默了片刻才回话:“或许上一次,我应该等你情绪平定之后,与你好好谈谈。至少,我该给你选择的机会,选择继续与我在一起,或者……”他顿了一下,才艰难地续上话:“或者与我解除夫妻关系。”
最后像下定决心一般,他沉沉叹了一口气,将两指并在她眉心:“我将记忆还给你吧。”
澜生以一缕神念入她识海,解除封印不过瞬息之间。
关闭的记忆被打开的刹那,犹如冲破闸门的洪涛,汹涌地朝西鹭扑来,尽数灌入她的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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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只有短短两三日的记忆,期间的情绪却是她从未有过的强烈和复杂——愤怒交织着痛苦,还有未能保护好心爱之人的自责和愧疚。
西鹭几乎承受不住这些激烈的情绪,等回过神来,早已在澜生的怀中泣不成声。
他说得没错,因为她无法接受他性情的转变,她的感情和信任,全部束缚在百年前的‘澜生’身上。不论他如何解释,她都认定是狡辩,不曾听进去半个字。
澜生将她抱着,大掌抚过她的后背,帮她平复呼吸。
“鹭鹭……”一如两人昔日恩爱之时,他每回欢喜地唤她的名字。
刚刚恢复记忆的西鹭也因这句满含情愫的叫唤,恍惚了一刹。分明轻柔得仿佛缭绕山巅的云蔼,却强而有力地击碎她曾经故作的冷硬。
她将脸埋在他怀中,吸了吸鼻头,下意识睁开眼,不由一怔——眼皮能动了?
这才后知后觉,眼前所见仍旧一片漆黑。
她是真的瞎了。
***
素舒的魂息侵蚀了西鹭的魂魄,导致五识缺损。
澜生说,等换好新的心脏,就能帮她恢复五识。
造心需要两界土,所以他必须去九天。而她如今极为虚弱,魂魄承受不住九天的灵气,遂叫妖帝去天庭取千年桃木做一只桃木鸟,供她魂魄暂且附于其内。他则将她的肉身带去九天,等新的心脏顺利与肉身融合后,就将其带回来。
澜生次日就要出发,遂先与她交代:“妖帝会在这儿守着你,不用担心。”
西鹭却想起月姑的话,心中难安:“开启天门,你会没事吧?”
“我怎会有事?”澜生笑着道:“今晚我就将龙角融入体内,神力复原后便可轻松开启天门,你只需安心等我回来,其他事不要多想。”
“好。”西鹭乖乖点头。
今日阳光正好,她循着阳光仰头望去,隐约可见淡淡的红光。
她想起个事,低头望着他的方向:“父王说,换了心脏,我的修为也没了?”
妖族的修为高低,决定了寿命长短。
他是天神,寿与天齐。她是妖,寿命与神不可比拟。但她希望将来与他在一起长久一些,不贪万年,至少千年。
“不会。”澜生捧着她的脸:“我会帮你保住修为,即便修为保不住多少,我也会帮你尽快恢复。”
“好。”他说行,她便相信他可以办到,自己安心待在道观,不让他分神。
*
两人正聊着,有人前来道观。
从轻盈的脚步声,西鹭辨认对方应该是位女子。
“见过天尊。”来人靠近,恭敬地说道。
果然是女子,西鹭认出了她的声音——蓬莱岛的岛主。
紧随她身后又走来一个人,是阎王。
不知他们与澜生说了什么,澜生将她放在躺椅上,叮嘱阎王照顾好她,便与岛主暂先离开院子。
二人刚走,玄章就开口:“师母。”
西鹭听这称呼,头皮一紧:“阎王还是唤我的名字吧,这称谓听着我浑身不自在。”
玄章直言:“今日有些话,我需与公主私下谈谈,若言语之间有冒犯之处,还望公主见谅。”
听他这般慎重,西鹭隐隐感到不安。
“你直说无妨。”她也不想绕弯子。
37. 第37章
道观后山。
祝炎拿出包裹龙角的冰晶,递给澜生:“我们这两日吸取了龙角的神力,只见功力增长,却没察觉其他异常。”
澜生抬手聚力,力量化作游丝轻轻拂过冰晶,使其悬于面前。
“可有显现与我有关的梦境?”
她摇头:“未曾。”
澜生看着冰晶内的一对龙角,不由陷入沉思。
祝炎道:“东君将龙角献给陆吾,已然背叛天尊,他的话可信吗?”
澜生道:“东君被太一施加了真言咒,有些话不能与我言明。他夺走龙角,大概是想引我查明真相。”
祝炎仍怀疑:“会不会是受到陆吾的蛊惑,他才对诡幽说陆吾吸纳了龙角的神力后,可以看见天尊诞生的真相?许是陆吾借以逃脱而编造的谎话?”
澜生摇摇头:“王母的金刚印能封印陆吾九成以上的力量,何况他仅剩一尾,靠他释放出的那点神力,不足以蛊惑东君的神志。东君若真受到陆吾蛊惑,拿到龙角的第一时间就该全力助陆吾击溃金刚印,何必等到我和玄章出现?”
确实如此……祝炎将龙角看了眼,沉吟道:“莫非只有陆吾吸收了龙角的神力,才能看到天尊身世的线索?”
又不禁叹道:“大哥昨日去了一趟昆仑墟,陆吾始终不肯道明所见实情,除非……”
她蹙着眉,顿了一下,澜生接过话:“除非我将他放出来?”
“是。”祝炎回道:“他说天尊若是吸取了他的神力,亦能探明他所见之事。”
澜生冷冷一哼:“陆吾是想趁机脱身,倘若真要解开他的封印才能得知真相,那我不知也罢。”
他将冰晶收好,吩咐道:“今日妖帝会将桃木鸟带来,你与玄章随我去昆仑墟,为我设阵。”
祝炎诧愕道:“天尊今晚就要融合龙角?”
“嗯。”澜生的脸色骤而凝重:“她的情况不太好,等不了太久。”
祝炎亦是担忧,先前听玄章说天尊为救西鹭,不得已切断了她的心脉。她的心脏被素舒侵蚀得千疮百孔,已经无法修补。唯有尽快造一颗新的心脏,再将心脉接上。
但这对龙角并非纯粹的肉身,当初他将其割下来时,注入了五成神力,方能平定四海水祸。
如今他虽恢复不少力量,但这副凡躯修成的仙体还不足以将龙角的神力尽数吸收。须先闭关,再通过不断吸收龙角的神力,一次次地炼骨锤筋,只等肉身足够强大,才能与其完全融合。
但他仓促做此决定……恐怕西鹭的情况远比她所见的更为凶险。
***
而在道观院内,西鹭躺在椅子上,正听阎王今日有什么话非得私下谈。
玄章直言:“师父即便融合了龙角的神力,但他今生乃凡胎修成的仙体,神力不及巅峰之时的八成。他既要帮你保住修为,还要重开天门去取两界土为你造一颗心脏,并助你复原三魂七魄。以他如今的神力,根本不可能两全。”
“东君曾说师父不能失去龙角的神力,否则就是‘将死之命’。现在想来,他所言不假。师父打算耗费毕生神力弥补素舒造成的伤害,只怕会落到龙精、神力俱失的境地。师父必然考虑了后果,恐怕他连自己的性命都算进去了。”
“若是骤失法力和龙精,公主可知他的寿命亦不长久?”
西鹭默默听完,心里是又气又疼。
他分明保证自己不会有事,语气听着那么轻松,好似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她信以为真,甚至惊叹九天天尊的神力属实强大。
原来她以为的胸有成竹,只不过是澜生为了安定她的焦虑不安的措辞。
她气得想捶椅子,无奈身子不听自己的使唤,最终千般情绪化作一声长叹:“他又骗了我……”
玄章知道师父会有所隐瞒,今日才同她讲明白:“师父若不瞒着,公主定要阻扰,怎敢让你听到实话。”
固然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可她还是气恼,气他总是擅自决定一切,安排一切,看似妥妥当当,却不考虑她能否坦然接受。
“我应该怎么做?”她问道。
“当务之急必然是先保住公主的性命,并复原魂魄,至于修为……你们还有长久岁月,师父日后定会帮你重新修炼。”玄章自是优先考虑师父的安危。
西鹭听明白了,若要抉择,与性命相比,修为确实可以舍弃,他所言不无道理。
“好。”她没有犹豫。
但她仍不太放心,问他重开天门会耗损多少神力?是否会拖累澜生深陷危境?
“进入九天之后,只要龙精健全,师父就能顺利吸纳天地之初氤氲的灵气,补足部分损耗的神力。只不过……”玄章情知这话难以启口,顿了下来。
“只不过什么?”西鹭蓦觉不安,声音都虚了许多。
“师父不准我说。”玄章这会儿倒是个听话的好徒弟。
西鹭心里着急,不由冷声:“他不许你说的事,你刚才可都说了许多,还差这一两句?”
玄章纠结片刻,最终说出实情:“师父可曾与公主说过,他为何会失去婚后的部分记忆?”
只是短短两句,她便心慌不已……
“师父的意识觉醒之后,神力会逐渐恢复,代价就是——觉醒后的记忆会逐步覆盖身为澜生的记忆。若将龙角的神力尽数吸收……”
即便他没说完,西鹭也清楚后半段的话。
沉默良久,她才哑着声:“没了澜生的记忆,他对我再无感情,又怎会救我?”
玄章道:“师父将自己与公主相识至今的过程,以言灵术封印在一片龙鳞内,交由我保管。等他真身完整,我就将那片龙鳞交还给他。公主放心,即便师父对你再无感情,他也会遵照言灵术立下的誓言,定会救你。”
对你再无感情……好残忍的话。
西鹭失神地想着这些话,直到阎王随月姑离开,她都毫无察觉。
澜生在旁边唤了数次,她依然没动静。
此刻脑子仍然一片混乱,又怎知如何开口说服他舍弃她的修为?
她只好装睡,实想将今日所听到的一切当作一场虚幻梦。
如果澜生可以如他所承诺那样,费不了多少劲就能帮她造一颗心,而他也不会失去记忆,那该多好……
她怕两人往后形同陌路,怕极了。
***
傍晚时分,澜生像往常一样,只等晚霞在庭院收敛光势,凉意随着夜幕降临山间,便抱她回屋。
真实的触感提醒她,自己并没做梦,阎王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沮丧地靠在他怀里,若将她忘了,还能重续前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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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澜生把她放在床上,见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以为她还在睡,遂默默坐等。
不多时,妖帝到来,将做好的桃木鸟交给他:“今晚……挖心吗?”
“再等等,等她多睡会儿。她身子虚弱,睡得有些沉。”澜生不知她其实一直醒着。
西鹭还在寻思该怎么劝他放弃自己的修为,就听他们聊到接下来的计划——
澜生道:“挖去心脏后,我就将她的魂魄附在桃木鸟上。今晚我会带着她的肉身去往昆仑墟,这段时日还请妖帝务必守好桃木鸟。”
“我定会将她护好。”妖帝虽相信他的能力,但有备无患总没错,遂斟酌道:“桃木鸟只能将魂魄维持十日不散,若无合适的肉身安顿,只怕生魂变成死魂。但保住她的性命,还有一法。我带她去地府,十日一到,若是天尊没能及时赶来,我立刻送她去轮回道,投胎转世尚有一线生机。”
见澜生抿唇不言,妖帝知他为难,再劝:“我明白此举等同与鹭儿从此人妖两隔,我这辈子都可能寻不到她。可她能活着,我便欣慰亦知足,无法相认又如何?况且凡人轮回不休,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找她。”
“父王所言极是!”西鹭连忙顺着他的话,出声道。
二人一怔,才知她已然醒来。
西鹭怕他拒绝,立马接着道:“若你真赶不回来,我就去投胎,你记得去凡间寻我。”
“你说得这般轻巧,你可知妖的魂魄原本就不入地府的轮回道。地府没有你的命本,一旦进入轮回,茫茫四海九州,我如何寻你……”澜生几乎是压着情绪说出这话。
西鹭只能硬着头皮表现乐观:“你我夫妻一场,总不会连点默契都没有,你定能一眼就找到我!”
“鹭鹭!”澜生忽然严肃:“这事不要再提,你也别再乱想,我会赶回来。”
妖帝见两人争执,赶忙道:“此举是下下策,天尊神力强大,必然能及时赶回来。”
澜生没再多说,将手抵在她眉心,深深吸一口气,语气即刻柔软:“你别多虑,好好睡会儿。”
西鹭情知难以说服他,乖乖住口。
*
今日挖心,她没有任何痛感,一觉醒来,魂魄已附在桃木鸟上。
她能说话,能听得到声响,只是暂时不能操控桃木鸟。
“澜生。”在他抱着自己的肉身离开前,她忍不住将他叫住。
她想说,你必须相信言灵术里的话,许下的誓言不可违背,记得来找我!
但她一句也说不出口,答应阎王劝澜生放弃她的修为一事也没办到。
澜生手掌抚过桃木鸟,笑问:“不舍得我走?”
“这几日你整天缠着我,一时不习惯你离开。”西鹭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放松。
他失笑:“调皮了。”
西鹭强忍住不舍,交代道:“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任何伤害自己的事都不许做。你快对我发誓,不然我不放你走。”
她鲜少用这般娇软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澜生的心都要化了,恨不能即刻造好心脏,与她亲密无间地相拥。
“我答应你。”他拿手指轻轻点了点桃木鸟的翅膀,“可是舍得让我走了?”
不舍得啊,怎么舍得让你走!
“嗯!快去快回!”
38. 第38章
妖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床上的桃木鸟,不自觉叹了叹。
西鹭听见他的叹气,冷不丁地问道:“父王恨澜生吗?”
妖帝不觉一怔,随即失笑。果然是亲生的,即便自己什么都没说,她都能敏锐地感应到他的心思。
“恨……还不至于。”他顿了顿,又说:“但为父埋怨过他。”
自己捧在掌心养大的姑娘,婚前就为澜生吃了些苦头,而今又遭他孽徒所害,心里怎可能没有一丝抱怨。
妖帝道:“为父纵然怨他连累了你,也需顾及你的感情。何况他和为父一样把你护在心窝里。伤及你,并非他的本意,于理怪不得他。”
西鹭自觉惭愧:“是孩儿的错,这些年让父王一直记挂担忧,从未放松过片刻。”
“感情并无对错,而且我儿眼光好,他疼你护你,着实是良婿。”妖帝释然一笑,道:“你其实不知,那日为父收到消息急匆匆赶来,听他所述前情,为父顾不得他的身份,将他怒斥一顿。他竟朝我下跪,甚至受下我几拳,只是为了让我发泄这口怨气。”
西鹭才知自己昏迷时发生的种种,心里更是酸涩。
如若当初她没有瞎跑到巫山,就不会碰到素舒,又怎会陷入如今这困局。
一则对不住父亲,二则拖累澜生,要他承担失去记忆和神力的代价,为她保住性命。
她顿时泣不成声,妖帝连忙安抚:“你的魂魄需在桃木鸟中静养,莫要激动。此番就当做是你的历练吧,雷雨过后,你们二人终将美满。”
西鹭按下心绪,娓娓道出阎王所说。
妖帝听罢,不禁骇然:“方才你怎不劝他舍弃你的修为?”
西鹭道:“并非我不想劝,父王应该看出澜生对我愧疚甚深,他想弥补我,必定会竭力做到自己所能承诺的一切。况我听阎王多次叹气,即便澜生只为我造心,并帮我复原三魂七魄,恐怕也不容乐观。”
妖帝听罢,惆怅不已。澜生竟甘愿冒着舍弃一身神力的风险,哪怕为此应验将死之命……
“父王。”西鹭终是下定决心:“往后或许不能在父王膝下尽孝,您莫要怨孩儿啊!”
妖帝心中猛然一悸:“你要做什么?”
她毅然道:“父王带我去地府吧。”
***
游荡在阳世的死魂,存留的时日很短,不出七天,就要魂消魄散。若想活下去,就得去地府投胎。
未被鬼差拘走的魂魄若要自行投胎,需经过沧海外十三阴栈,方能进入冥界,而后由鬼差带到酆都城排队候等。
而被鬼差拘回来的魂魄,则从鬼门关进入冥界,并直接带到轮回殿报道。
妖帝若要去冥界,与地府的冥官走的是一个通道,在沧海的浮屠岛。
抵达浮屠岛,妖帝沿着堆成山的浮生石一路往西,直到两个睚眦石墩出现在视野。左边的石墩是冥官的通道,右边是访客的通道。
妖帝往石墩头顶敲两下,报上姓名后,睚眦两眼骤然放光,将他一看,而后将口一张,瞬息变作庞然大洞。里头黑漆漆不见明光,阴森森冷风慑人,正是通往冥界的鬼道。
妖帝踏入鬼道后,睚眦将口一闭,眼前登时黑暗。忽有一簇绿幽幽的鬼火飘在前方引路,行有片刻,前方豁然明亮,正是冥界——虽不如阳世的日光明亮,却也足以看明四下场景。
驻守鬼道的冥兵连忙去通报管事的判官阴君,不多时,阴君亲自过来将妖帝请至地府会客的偏堂。
*
偏堂内,妖帝将桃木鸟端在手上,开门见山就道:“附身其内的魂魄需立即投胎。”
阴君看了眼他手中之物,问:“是妖?”
妖帝点点头。
阴君道:“妖帝有此请求,这事不难办,只是需通报阎王。不巧阎王有事出门,妖帝可将桃木鸟留在这里,等阎王回来,我将此事禀报后,就能引这魂魄入轮回道。”
妖帝道:“其内是生魂,已在桃木内待了些时日,等不得太久。不若阴君先行将其引入轮回道,等阎王回来,我亲自与他说明。”
阴君为难,正不知如何婉拒,外面忽然一声惊呼:“帝君?”
二人侧身,就见正从外界办事回来的白无常出现在门口。
他阔步进来,眼睛笑得眯成了缝:“稀客啊!”
阴君眼前一亮,赶忙与妖帝道:“阎王不在,此事可由无常大人做主。”
白无常走过来,就问是什么事。
阴君将妖帝的请求复述罢,白无常瞥了眼他手中的桃木鸟,依然眯眼笑:“妖帝竟然亲自送来,想必这妖的身份不简单。”
妖帝未多言,只道:“这具生魂时日不多,需尽快投胎。”
白无常点点头:“妖帝的请求,我必然是要答应的。但需过目这生魂的样貌,还需登记姓名及族类,方能领去投胎。”
妖帝面色一沉,没了耐心:“你要姓名族类,我可说与你,但她不便现身,这影响投胎吗?”
阴君立在旁侧,不敢吱声。
阎王先前交代,往后需对妖族的公主客客气气,不可无礼。既如此,对待妖帝必然也该客客气气。妖帝现在情绪上头,应当好声好气地安抚。
阴君遂压着声,与白无常道:“既然妖帝答应把族类和名字说与咱们登记,大人就帮了这个忙,莫要与妖帝起了冲突。阎王说过,需对公主有所关照,妖帝的请求是不是也得关照一下?”
白无常一张笑脸登时变作冷脸:“阎王说关照谁,那就只关照谁,没有攀亲之说。”
一直沉默的西鹭,耳尖地听到他们对话,立马出声:“无常老弟!是我!”
此话一出,惊得阴君睁大眼。
白无常亦是错愕——他猜到桃木鸟内的魂魄身份不一般,否则妖帝何须亲自带上门来请他们帮忙。正因身份不一般,他才要求妖帝详细交代对方的信息,这是轮回殿的工作程序,事后也好和阎王交代。
可他压根没料到这是公主的魂魄!
“妖帝……”阴君惊魂不定地指了指他手中的桃木鸟:“公主的魂魄怎么在这儿?”
“遭人暗算,至此惨境,若不尽快投胎,我儿命不久矣!”妖帝一番沉痛言辞,直把阴君和白无常说得骇然失色。
西鹭又出声:“阎王可是叮嘱你们对我多加关照,现今我赶着去投胎,要是晚了,我的魂魄在地府内消亡,父王就要去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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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告你们!阎王也不会饶过你们!”
阴君颤巍巍看向白无常:“大人……”
白无常使个眼色,叫他先回去办公。阴君惶惶与二人行礼,快步离开了偏堂。
知晓要投胎的魂魄是西鹭,白无常更不敢擅自做主:“此事非同寻常,需等阎王回来定夺,还望帝君和公主谅解。”
“谅解?”妖帝冷硬道:“耽误了鹭儿转世的时间,届时魂销魄散,你叫我如何谅解!”
白无常今日难得一脸愁容,眉头都皱起来,与他商量道:“若是万分紧急,我即刻去拿鬼符通知阎王,阎王定会通过鬼道即使赶回来,不会耽误公主投胎。”
二人因此事僵持不下,妖帝忽然将桃木鸟搁在案桌上,并拿手指叩了两下。而后朝白无常躬身行礼,请他速速帮忙。
白无常怎敢受他大礼,急忙托住妖帝的手臂。却不想注意力被转移的时候,一道橙光自案桌上的桃木鸟内窜出去,如箭矢一般冲出偏堂。
白无常余光瞥见门口闪过一抹橙光,抬眼细看,橙光已消失在尽头。
哪里来的橙光?
直到妖帝沉沉叹了一口气,最后一语不发地坐在椅子上。
白无常自觉不妙,连忙对着桃木鸟唤了几声,始终不见回应。他恍然大悟,不由恼道:“帝君!”
妖帝却是一脸疲态地摇头:“最不舍她转世的就是我,若非有其他的法子,我怎会亲自带她前来投胎。”
白无常重重地叹一声:“等阎王回来,兴许还有其他办法可以救下公主啊!”
妖帝苦笑,没再解释。
要是能有其他办法,澜生也不会拿自己毕生的神力去博。
白无常毕竟职责所在,转身直奔轮回殿,希望来得及阻止西鹭。
*
西鹭曾经为救下被妖帝丢入轮回道的澜生,知道轮回殿的位置,轻车熟路地抵达殿外。
轮回殿有六条轮回道,分别是三善道:天道、人间道、修罗道。三恶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每个轮回道都有牛头和马面把守,牛头坐在通道入口的案桌上记录,马面则引导魂魄进入相应的轮回道。
鬼差领着每日需投胎的魂魄过来排队登记,一个轮回道每次只放行十个魂魄去投胎。等马面从通道内回来,再继续登记,依次放行。
西鹭远远瞄见凡人道前把守的正是和自己相熟的牛头。
天道投胎的魂魄稀少,马面刚将一个魂魄引进去,登记完毕的牛头就翘着二郎腿,坐等下班。
西鹭的魂魄一闪,落在牛头的案桌前。
牛头见她现身,顿时吓一愣。
当初妖帝父女两人强闯人间道,让他们遭阎王一顿好骂。如今轮换了班职,自己守的是天道,怎又碰到她!
“公主的夫君可没来天道。”他忙不迭提醒。
“我有事想找老弟帮忙。”她指着右侧的人间道,说:“叫你兄弟通融一下,让我进去投个胎。”
牛头骤然惊了惊,这才将她仔细端量,发现她居然是魂魄!
“公主……”他刚要开口询问。
“拦住她!!”一声命令如惊雷炸开,唬得轮回殿六道众官惧是一颤。
39. 第39章
牛头听见喊声,下意识循声望去,就见素来不慌不忙的白无常正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白无常见牛头没反应,抬手指着他:“我叫你拦住公主!”
其他轮回道前排队等候的鬼差俱被这声怒吼吓一哆嗦,那些喝过孟婆汤的魂魄,也都被震得鬼躯一颤,做出瞪大眼张大嘴的惊恐模样。
牛头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要关上闸门。就在他刚刚分神之际,西鹭从他面前飞驰而过,闯了进去。
牛头傻眼地看着一道橙光消失在前方通道,起身一拍大腿:“哎呀呀!”
“人都跑了!哎呀有用吗!”白无常急急赶到,将他一顿训斥:“你个牛头蠢得跟猪头一样!”
牛头惶恐转过身,就见白无常阴森森的三白眼里唰唰地射出冷刀。
“大人……”唬得他手中的笔都拿不稳,落在案桌的登记册上。
白无常急着追人,身形一闪,冲了进去。
他快速通过一条狭长的桥道,而后穿过栈桥,正前方就是魂魄投胎的轮回门。
轮回门悬于半空,投胎的魂魄只需由马面牵引至门前,就能直接进入天道。
其内可见数不尽的滢滢珠光,是因其内蕴含先天灵气,灵气涤去魂魄的七情六欲,荡除嗔痴怨憎,最终化作零碎珠光,于天道内慢慢净化。
白无常不见西鹭的身影,只看到马面伫立在轮回门前。
马面刚才将魂魄引入天道后,正要转身,一道身影猝然从栈桥奔过来。在他反应之前,瞬间冲进了天道。
他怔怔望着面前珠光闪烁的轮回门,刚才那道闪过去的女鬼很是熟悉,好像还朝自己笑了笑?
“公主呢!”后方有人问话。
马面两手恍然一拍:“我说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就是妖族的公主!”
说罢,他惊忙回过神,急转身,就看到白无常一向惨白的脸都青了。
“公主呢!”白无常飞抵他身前。
马面颤颤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前方的轮回门:“刚才她嗖的一下,像只鸟儿,飞进去了。”
眼见白无常的眼珠都要瞪出来,一副当场要吃马的样子,吓得他不敢直视,低着脑袋:“下官没料到公主会闯入此地,而且她飞得极快,我还没来得及喊住……”
马面的下巴都快戳到胸前,惶惶等着被训话。
许久没听到回应,他稍稍抬眼,就见白无常面目冷峻地盯着前方的轮回门。
“只能寄希望于摄魂兽……”白无常沉吟道。
马面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妖族绝不可能通过天道投胎,待会儿公主就得被摄魂兽带出来。”
“你应知道,摄魂兽性情不定,还有可能会将误闯的魂魄给吃了!公主既然不得已选择投胎,魂魄必定虚弱,倘若她今日遭遇的是脾气恶劣的摄魂兽……”白无常忽然扭头,冷冷地看着他:“你说她能活还是不能活?”
马面咧开一嘴白牙,硬挤出乐观的笑容:“公主有福相,必定会安然无恙地被摄魂兽带出来。”
白无常斥道:“半个时辰没出来,你就进去找人!”
马面心中无比憋屈,暗骂外边那个天杀的牛头,怎么把公主给放进来了!
白无常需守在这里,遂吩咐马面赶紧去九幽殿找黑无常:“叫他速速用鬼符通知阎王。”
鬼符是地府冥官用来给阎王传话的法器,由黑、白无常保管在九幽殿的罗丰府。鬼符启动后,阎王会有所感应,也就知晓地府出了事。
马面刚领命离开,在外守着的牛头急匆匆来报,说妖帝要进来。
“帝君想进就进,怎还要你来通知?”白无常嘲讽的话音刚落,妖帝就穿过了栈桥。
白无常见他出现,又是焦躁,又颇为自责:若非我方才大喊,公主也不会慌不择路。
“鹭儿怎跑去了天道?”妖帝担心地跑来。
白无常叫牛头先行离开,便解释:“公主应是怕我阻止,情急之下找个道就冲进去了。”他愁得直叹:“早知如此,方才我直接答应帝君便是。帝君若要怪罪,等阎王回来,我会自行领罚。”
妖帝并非不通情理,毕竟白无常是职责所在,怪不得他。
只是眼下更为担心西鹭能否顺利投胎:“她误闯天道,有转世的机会吗?”
“有。”白无常道:“只要摄魂兽没发现公主,即便遇到,但能避过摄魂兽的抓捕,就有机会投胎到某位神官或者仙家之中。”
妖帝听言,刚要放下心来,就被白无常一句:“不过……”给吊回了嗓子眼。
“不过什么?”
“进入天道,魂魄会被天道内的先天灵气所净化。公主是妖,七魄需涤净五魄,即便顺利投胎,这五魄也不能补全。转世后,她虽有神仙的寿命,但没有神仙的气运,只怕一生傻傻呆呆。”
妖帝愕在当场,半晌无言。
可转念一想,又坦然接受,若能顺利投胎,傻人也有傻福。
***
却说西鹭进入天道后,便置身于望不到边际的白雾之中。
白茫茫的雾内,可见盈盈珠光在闪动,珠光穿过自己的魂魄时,触感竟像冰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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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凉凉的。
轮回道内,所有魂魄都会显现本体的模样,所以她也变回了飞鸟的形态。
在这里,无需振翅就能飘起来。没有风,也没有额外驱使的力量,但有什么牵引着自己,往前方飞去。
前方的尽头,就是自己将要投胎的地方吗?
她正猜想,身上忽然剥落不规则的光片,一片片地飘散开来,犹如闪着珠光的云母。
随着越来越多的光片从身上剥离出去,她觉得魂魄似乎轻盈许多,思绪也渐渐飘然。
原来这些碎片,正是她这一世的记忆。
记忆的碎片在天道内留不多时,就会被灵气瓦解,最终碾成细碎的珠光。
她下意识伸出翅膀想将离开魂魄的记忆碎片捞回来,可不论她如何抓取,碎片都会穿透她的魂魄,避免不了被灵气瓦解粉碎。
几番失败后,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即将失去身为‘西鹭’的所有记忆。
她呆呆望着天道内充斥的浩瀚珠光,是所有在此逗留过的魂魄的记忆。
就在西鹭无力地接受自己的记忆要被剥尽,她忽觉一股莫名的热量在体内蓄积,而后化作热浪不停地往外冲。
她不由展开翅膀,惊诧地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发生变化——翅膀变得更为修长,体型也大了许多。
身上的羽毛颜色更加鲜艳,且每根羽毛的末端都呈现红霞般的色泽。双翅的尾部就像飘逸而灵动的绸带,似有红光流动,异常夺目。
她扇动翅膀,似携万钧之力,呼地将面前的白雾一通扫荡,就见远处的白雾之中隐约有道巨大的影子。
她继续振翅,总共扇有五六下,终于拨开前方的白雾。一条盘旋在上空,身姿凛凛的巨龙,正以俯瞰的姿态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这不是澜生的真身吗!
不对……
这条冰龙有着一对完整的龙角,而且身上的鳞片并非荷花花瓣的样式,更像是一根根锋利的倒插的箭矢。
她正打量,那头冰龙倏忽睁开眼,将她睇住,绿幽幽的眸中寒意逼人。
西鹭像被冻住一般,浑身动弹不得。
冰龙突然摆正龙身,朝她俯冲而来。
她惊忙要躲,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吓得她本能闭上眼。
冰龙竟是幻影,直接穿透她的魂魄。
刹那间,如潮的画面汹涌地冲进她脑海。
原来刚才的冰龙幻象是深藏她识海的记忆,源自万年前,那匆匆一瞥。
她都想起来了。
包括自己和无夷的初次见面。
40. 第40章
万年前。
天之九部归西王母统领,并由九天神族执掌。地界山川海河一众生灵,则由陆吾麾下的十八神族掌管。
钦原族正是地界十八神族之一。
钦原族的族王——柏君,原本是与陆吾一同守护昆仑墟的神将。太一将地界交由陆吾管治后,陆吾便将钦原族收入麾下,并把素有海中神珠美誉的金乌岛赠予钦原族。
金乌岛方圆千里之地,包括所属海域众生,皆由钦原族自行管理,不受条规约束。
原本自在无拘的钦原族,如今却面临阴阳失衡的生育危机。
神族的繁衍受到天地五行制衡,一生只产一子。钦原族更甚,族内平均每新生十胎,仅有一女。
久而久之,族内阳气过盛,导致族丁不如其他神族兴旺,这一直是柏君的心头痛。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大遗憾:自己生的是男娃,亲弟生的也是男娃,亲弟儿子生的还是男娃。
其他神族都有公主,唯独钦原族只有王子。
每回地界十八神族聚会,或去往九天参加天神大会,只要谈及‘公主’二字,都自觉抬不起头,默默吃酒不言。
大概心诚则灵,柏君的儿媳喜得一女,钦原族终于有了公主!
族人们欢呼雀跃,奔走将消息带去四海六合,告知天地众神,并为此设宴四回:出生酒、满月酒、百天酒、周岁酒。
参加一次酒宴,少不了赠礼,何况还是族王的独孙女,送出去的礼物可不能轻。不是四海珍宝,就是稀世神器,不能拂了族王的面子。
但接连四番酒席下来,大家招架不住,便联合跑到崇吾山,请陆吾去劝劝钦原族,措辞是:地界资源匮乏,莫要铺张浪费,大肆办宴。
说来不凑巧,陆吾对钦原族的小公主格外偏爱。
只因她长得着实可爱,白嫩嫩的脸蛋能掐出水来,圆溜溜的杏眼笑起来像两弯新月。尤其她喜笑不爱哭,逗两句就能换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可谓人见人爱。
陆吾与柏君又是旧友,该劝的还是劝了:“他们不擅聚囤宝物,已没几件拿得出手。你只要不请宾客,岛内日日摆宴也无妨。”
柏君只笑他们小气得很,他又不贪那些珠宝神器,纯粹图个开心,办个乐意。
此后,钦原族稍有收敛,只在公主生辰之日摆宴,但也只宴请陆吾。
***
自打小公主出生,钦原族的族人出门都是仰着脑袋,在其他神族面前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十句有九句不离自家公主,别提多得意。
但凡提及小公主,大家不自觉心头欣悦,道不尽的欢喜。
族王老来得孙女,自然对她多加宠爱——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小娃刚学步时,跌跌撞撞地走两步,他都提心吊胆。
况且细数九天二十四神族,地界十八神族,公主总计不下五十,受族内宠爱的亦不在少数。
所以小公主受宠,这本无可厚非。
偏偏近日,隶属九天神族的酸与族,出了个事。
酸与族的族王——显竹曾是西王母座下侍童,王母念其功德,封其为九天神族。
显隗是酸与族的长公主,仗着父亲侍奉过西王母,她便攀亲道故,自认为与西王母更为亲近。加之显竹常年毫无克制的宠溺,最终长成一个骄纵跋扈的公主。
每回参加天神大会,显隗只对九天神族的长辈行礼,面对地界神族的长辈,只略欠身,不施礼。大家对她趾高气昂的态度也是见怪不怪,权当小辈无知,不予理会。
***
今日又逢天神大会,仍在九天召开。
随着修为日渐长进,显隗骄纵的性子却未见半分收敛,甚至在宴席上有恃无恐地道出:“九天天神本就比地界神族更为尊贵。”这等大冒犯的言论。
“无礼小辈!不过因你父亲在王母座下当了几年侍童才换得神位,竟敢如此傲慢!”地界十八神族听到此言,如何能忍,有的指着她破口大骂,有的甚至亮出了法器。
本该和和睦睦的天神大会,险些就要酿出一场天地神族的互斗。
正在莲花湖外的亭廊谈事的西王母、陆吾及时赶回来,各自呵斥属下,这才避免冲突。
原本此事已平息,觥筹交错间,大家如常笑谈。方才的不愉快似乎已经烟消云散,没人再提及。
怎料大会结束之际,饮过几杯酒的显隗尽显醉意,几句颇具真心的鄙夷之言,借着酒劲说出来:“天地本就有云泥之别,地界的神族岂能和九天的神族同席同座?陆吾本为看守昆仑墟的九尾兽,怎能与王母平起平坐?”
此话一出,地界神族拍案而起,势必要撕了她这张嘴!还有直接操起家伙,作势要大打一架。
大家都喝上头,言行举止不再顾忌。
“住手!”陆吾一声喝令,挟带浩荡神力,震裂桌椅数十,轰碎玉盏百杯,并冲击在场众人的耳膜。
大家霎时心惊,大气不敢喘。
“啊!我的耳朵!”显隗惊叫起来,痛苦地捂着耳朵,鲜血不住地从指缝溢出。
神族拥有天生神力,遭遇外力压迫,可本能调运神力抵御。显隗的耳膜被当场穿破,明显是陆吾不给她防御的机会。
她还欲哭喊,声音戛然而止,俨然被施加了噤声术。
宴席上,顿时鸦雀无声。
诺大的莲花湖,安静得竟能听见鲤鱼在湖里游动时带起的水声。
众神目光皆落向中央那桌的陆吾身上,只见他端着杯酒,细呷一口,也不说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酸与族王显竹见女儿哭不出声,又痛苦地捂耳,耳内的血流得满脖子都是。他赶忙奔到陆吾面前,连声致歉,请陆吾撤去禁制。
“师姐如何看他这道歉的诚意?”陆吾的话是对旁边的王母说的,但都不曾看她一眼。
西王母清楚他的脾气,他正在压着怒火。
为平息他的愤怒,西王母厉声训斥显竹:“你对隗儿过分溺爱,平日不加管束,这才造成今日的局面!”并要他将显隗带过来跪下认错。
显隗早已吓得瘫在地上,默默流泪。
显竹连拖带拽地把她带到陆吾面前,当着众神的面,让她跪着磕了三个响头。并保证从今日起,在家闭门思过一年。
王母问向身旁的陆吾:“师弟可否给我个面子,受下她的道歉?”
就在大家紧张地候等陆吾回话时,一抹小小的嫩黄色身影突然冲过去,一把扑在陆吾腿上,惊呆了众人。
正是钦原族的小公主——子悠。
子悠今日是第一次参加天神大会,方才她正蹲在曲廊剥莲蓬,莲蓬是爷爷从莲花湖里现摘的。爷爷说了,剥出多少莲子,她就可以带多少回去。所以她剥得极为十分认真,全然不受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所影响。
只是忽然听不到动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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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扭头朝爷爷的方向瞧去,就看见陆吾的样子不太对劲——和先前那个抱着自己,笑着说话的人不一样了。
小孩的心思最单纯,眼睛也最亮,一眼就能看出大人脸色的差别。
刚学会走路的子悠,抓起一把剥好的莲子,起身歪歪扭扭地跑到陆吾的跟前。她朝他打开小小的手掌,软软地唤了声:“尊、尊……”
她正值咿呀学语的年纪,话都说不全一句。总听爷爷唤他尊上,但她没办法准确念出‘上’,只好复读‘尊’。
这可惊住了同坐一桌的柏君,他刚想去把子悠抱回来,就见陆吾弯下身,已顺手将她抱到腿上。
“子悠剥的?”陆吾问的是她手中的莲子。
她点点头,捧到他面前:“吃吃。”
她的手掌太小,抬起来时,有两颗莲子不小心沿着掌肉滚了下去,就要落到地上,被陆吾施法挡住。
子悠神奇地看着这两颗莲子飞了上来,稳稳地落在陆吾的掌中。她嘻嘻地笑起来,笑声在这四下安静的莲花湖显得格外清脆。
“给我吃?”陆吾问道:“你不吃?”
子悠点了点他手中的莲子,然后将自己手中剩下的三颗莲子全部倒在他手里,仰头道:“尊、尊不笑,吃吃,笑。”
在场也就带过娃的人听得懂她的话,说的是陆吾没笑,只要吃了,就会笑。
“还是我们子悠懂事。”陆吾终于笑了。
“天尊……”跪着的显竹适时出声:“可否解开隗儿的禁制?”
陆吾的目光却留在子悠粉嫩的脸上,笑着问:“子悠觉得我该饶过他们吗?”
子悠顺着他所指,看向下方仍旧跪着的两人。
自己的命运,竟被随意交到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奶娃手里,显竹深觉屈辱,却只能咽下这口气。
西王母摇摇头,叹道:“子悠尚小,师弟莫要让她参合这事。”
“她年纪尚小,却看得明白我不悦。显竹之女这般大,却不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陆吾的斥责声却将子悠吓一愣,她睁大眼,第一次从他冷厉的眼神体会到害怕的情绪。
陆吾随即起身,只与显竹说了句:“西王母法力高强,她会帮你解开。”便抱着子悠,带领十八神族离开了九天。
***
返回地界的途中,大家默不吭声,面色俱是凝重。
显隗今日所说的话,显然在大家心里重重地扎下了一根刺。
柏君只想着早些将孙女带回去,他还答应给子悠做方才在九天看到的莲花台。
怎料分道之前,陆吾始终没放开子悠。
子悠倒也乖巧,一路趴在陆吾的身上,黑白分明的眼珠随着下方景色的更替和身旁云雾的变化,滴溜溜地转。她一会儿哎呀惊呼,一会儿哇哇惊叹,童真尽显。
柏君总不能跟着陆吾去崇吾山,及时开口:“尊上,我得拐道回金乌岛。”
陆吾这才将子悠交回他手中,却忽然提醒:“过分的溺爱会将子悠宠坏,到时候可别像显隗那样。”
柏君以为陆吾是在告诫自己,别把孩子宠成显隗那样,任性妄为,口无遮拦。
但他对自己的孙女还是颇有信心:“子悠的性子随她母亲,幼时有些淘气,但实属天性机灵,绝不会骄横跋扈。”
陆吾点点头,转身走了。
柏君哪知,他那话竟是一语双关。
41. 第41章
半个月后,显隗某日夜里无故遭邪祟侵袭,终日浑浑噩噩的消息不胫而走。
柏君刚得知此事,此刻正坐在山谷间,看着面前低头把玩红漆莲花台的子悠。那张无忧无虑的笑靥,却也难驱散他心中隐隐的不安。
酸与族住在景山,东西两侧常年有猛兽镇守,南北则由重兵把守,山中栖息之地又有远古法器——雷衫作为防御的结界,普通邪祟如何能悄无声息地进入?
而陆吾擅长的法术就是迷魂摄魄之术,明眼人一眼就知,显隗的遭遇和他必定有关联。
可即便大家有此推测,不论九天亦是地界,也没人敢私下议论。
一则,显隗多年傲慢至极,言语间对地界神族的嘲讽日渐放肆,确实无辜。二则,显隗所受的苦全是她咎由自取。纵使陆吾不出手,她早晚也得吃大亏。
如今这亏也吃了,看似平息了地界众神的怒怨,但柏君心里跟明镜似的——因九天和地界的先天灵气所有差别,导致双方后代神力渐渐失衡,地界神族对九天的不满其实由来已久。只不过西王母和陆吾师出同门,大家以和为贵,多年来相安无事。
显隗在天神大会上的言论,只怕埋下了天地内斗的祸根。
柏君恍然记起陆吾那天的提醒,恐怕亦是警告——倘若子悠也变成显隗那般骄横无礼,下场类同。
虽说他坚信子悠日后绝不会成为第二个显隗,但未免她无意间冲撞了陆吾,仍需尽早防范。
此后,每逢子悠的生辰宴,钦原族再没大肆操办,也没再邀请陆吾。
陆吾却会每年派人送来生辰礼,大到须横山万年不谢的云顶红枫、北海深沟整簇的千年红珊瑚,供她观赏。小到南海的紫光夜明珠,鹤山的红头鸡金石,给她把玩。
柏君每回将陆吾送来的礼物拿给子悠过目后,只随口提了句:“尊上送的。”便没再多言。
时日一久,子悠只记得一屋子都放不下的生辰礼,早已忘了陆吾的模样。
***
转眼间,子悠成年,恰逢天皇大帝太一在昆仑墟召开天神大会。
刚成年的王族,须参加天神大会与神族众长辈见面。柏君明白子悠此番必然不可避免与陆吾碰面,但也知规矩不可轻易打破。
令他宽慰的是,子悠常年待在金乌岛,鲜少与外族接触,自然接触不到歪风恶俗,更不懂贵贱之分。她就像在干净的清泉中长成的晶石,透着一眼可见的纯净。
即便往后与陆吾碰面,也不担心单纯的她会出言冒犯。
*
将子悠带到昆仑墟后,柏君与众神一一介绍过,便与几位许久不见的老友把酒言谈,让她随意看看吃吃。
可四周尽是陌生的面孔,子悠显得拘谨,无从搭腔。大多时候是长辈们客套着询问几句,她老老实实地回话,场面略显尴尬。
未免打扰爷爷和旧友的叙阔,她索性挪动脚步,慢慢挪到了宴会的角落——水榭回廊的尽头。
这里四处无人,又有花树遮挡,她刚刚坐下来,便长舒了一口气。
子悠趴在回廊的长椅上,透过枝叶,可将大半宴会收入眼底。视线从左慢慢扫到右,回想方才爷爷与她介绍的名字,她口里默默念着。
好在名字都记全了,以后遇到各位长辈,就不怕失了礼数。
直到视线不经意掠过右前方的主位……
天皇大帝太一将九天和地界分别交给西王母、陆吾掌管后,已许久不曾露面。他虽召开大会,并不出席,主位那桌只设了陆吾和西王母的位置。
方才她到来时,陆吾正与西王母坐在那里谈事。爷爷指了指那边,告诉她那是尊上,就带着她去和其他长辈寒暄。
这会儿,原本就坐的西王母已离席,只剩陆吾独自饮酒。
只等杯中酒水饮尽,侍从连忙要帮他斟酒,被他挥手拒绝,好似不喜欢旁人给他倒酒。
子悠全无幼时的印象,今日是长大后的她第一次见到陆吾。
她只知爷爷与他同辈,遂以为陆吾和爷爷一样满鬓白发,瞧着虽不是年轻的面貌,但是个骨骼硬朗,精气十足的老者。
今日见面才知,他不仅样貌年轻,五官更是出众——剑锋眉,英气逼人。藏星目,神采奕奕。
子悠调转身子,背靠着长栏,想起满屋的奇珍异宝,一边寻思——天尊赠我如此多生辰礼物,我却不曾言谢。今日既来了,论情理依礼数,我这小辈都该当面致谢。
待会儿过去,是该直接唤他天尊么?
可爷爷说天尊的辈分与他一般,所以我该尊称爷爷?
可他模样年轻,瞧起来和二位兄长一般年纪。我若喊爷爷,会不会所有冒犯?
子悠正为称呼发愁,就这么叹出声:“唉。”
“小小年纪,却唉声叹气?”一句问话陡然在身后响起,她连忙转身,就见陆吾正朝自己阔步走来。
子悠急急站起来,他已来到自己面前。她来不及细想,脱口就道:“天尊爷爷!”
刚说罢,薄薄的脸皮瞬间通红,这是个什么奇怪的称呼!
陆吾被她所唤逗得笑出声:“柏君是这么教你的?”
子悠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赶忙澄清:“爷爷不曾这么教,只是我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妥当,方才的称呼实在有些笨!”
“我不是说天尊笨。”她忙不迭又解释:“我是说自个儿嘴笨呀!”
她真想当场昏过去,真是越说越乱。
陆吾越发笑开颜:“柏君说你机灵,我看不是。”
低着脑袋的子悠对此颇为赞同:“我是有些笨,不仅嘴巴笨,练功也愚拙,不如二位兄长聪慧机灵。”
“不是说你笨,是说你不够机灵,藏不住心事,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陆吾说着,忽然将右手展开在她面前。
子悠惊奇地看着他原本空空的掌心,眨眼多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
“听说你日前修炼受阻,无法突破炼气,这枚灵慧珠可以帮你尽快进入炼神境界。”他将宝珠递到她面前。
子悠端量他手中圆润晶莹的宝珠,其通体散发熠熠紫辉,内有丝丝缕缕金光流动,比她屋里的许多宝珠都要光彩夺目。
“子悠!”她正犹豫这礼该不该接下,柏君的叫唤突然传来。
听见爷爷的声音,她赶忙抬头,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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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快步过来,她笑吟吟地朝他招手:“爷爷!”
柏君走近,瞥了眼陆吾手中的灵慧珠,不觉一惊。
旁人不知这宝珠的来历,他可是十分清楚——这是太一以自身神力融合昆仑墟龙脉炼化而成,此珠共有两枚,分别赠予他的两位弟子:西王母和陆吾。
柏君收敛惊色,朝陆吾行礼,佯装不知其意,轻声问子悠:“尊上让你长长见识,瞧一瞧这稀世宝物,你可谢过尊上?”
子悠立马拱手行礼:“谢过尊上!”
陆吾未收手,仍递到她面前,调侃柏君:“这是给子悠的,你若想瞧,往后让子悠给你多瞧几眼。”
柏君赶忙婉拒:“子悠小小年纪,受不起如此宝物!”
“许久不见子悠,这灵慧珠算是见面礼,她受得起。”陆吾道:“况且只是借她修炼,等她顺利突破炼气阶段,还我便是。”
柏君左右为难,可总不能让他一直举着手,尤其这宝珠确实对子悠的修炼十分有益。
“快快磕头接下宝珠,谢过尊上!”柏君最终答应。
子悠不贪宝物,凡事都听爷爷的话。爷爷说能收,她便坦然收下。爷爷说不能收,就是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都万不能接过来。
她跪下正要磕头,被陆吾扶起来。
他直接将灵慧珠交到她手中,并叮嘱她好生修炼,他会定时派人视察她修炼的成果。
*
殊不知,这一幕恰好被拐至回廊的酸与族族王显竹看见。
回到宴席,方才陆吾面对子悠时,那欣喜的模样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想起自家女儿落个终日浑噩,神志不清的下场,他心中越发郁闷,酒水一杯接着一杯。
刚有醉意,次子显平过来,见他郁郁不乐,不觉奇怪:“今日欢聚,父亲怎在此喝闷酒?”
显竹醉后不吐不快,遂将方才所见和心中郁积的怨念一并道出。
显平听罢,目光扫过园林四周,最后定在正和柏君有说有笑的子悠脸上。
神色骤而发狠……
***
今日天神大会在昆仑墟召开,太一虽未现身,但会后西王母和陆吾需携各神族族王,前往大明神宫拜谒太一。
参加宴会的小辈,有的先行离开,有的则暂且留在园林。
留下来等爷爷一同回岛的子悠,此时正蹲在后苑的茱萸树下,将一颗颗红彤彤的茱萸果实收捡起来。昆仑墟的果子都有灵气,方才她尝了一颗,清甜可口,带回去给二位兄长尝尝。
“子悠妹妹?”身后忽然一声叫唤。
子悠扭头,来人是酸与族的显平。
她虽不曾与他攀谈,但爷爷方才都与她介绍过了,她都记在心里。
子悠将茱萸果包好放入荷包,起身道:“显平哥哥。”与她同辈的,都是这么称呼。
“听说子悠妹妹畏冷,今日偶有西北风刮过山巅,还受得住吗?”他言语间听着尽是关切之意。
子悠也没多想,点点头就道:“我是怕冷,不过等我再修炼些时日,就不怕这昆仑墟的寒风了。”
显平心中暗笑:她果然畏冷。
42. 第42章
子悠迷迷糊糊地感觉身子似泡在冰冷的水中,寒意无孔不入地侵入四肢百骸。
她瑟瑟缩缩好一阵,最终被冻醒了。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冷冷的冰上。
她吃力地坐起身,浑身筋骨像散架一般,随便一动就疼。
这是昆仑墟吗?
子悠疑惑地环顾四周,许久才看清这里并非被冰雪覆盖底色的山峦,而是纯粹由冰霜凝结而成的奇境——
不只是身下的地面结了厚厚的冰层,视野之内尽数结冰。冰面上有像墙一般的高高冰柱,还有冰雪堆积的小山包,以及四处碎落的冰渣。
她抬头看去,上方白茫茫一片,不知是缭绕的云雾,还是凝结的霜气。
自己分明在昆仑墟的海花园林等爷爷,怎么转眼躺在这雪窖冰天之中?
她细细回想,却只记得和显平聊了几句,接着就在这里醒来。至于自己是怎么来的,没有半点记忆。
“有人吗!”她喊道。
大概被冻了许久,声音格外沙哑。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又喊了几句。可是这里太过空旷,她的声音就同蚊子嗡嗡一般微弱。
过了片刻,不见飞禽走兽,应是严寒之地并无生灵栖息。
子悠眺望无尽的远处,又看了眼上方。眼下要么往前飞,要么就得穿过上面厚重的白雾,只能尝试自救。
她抬了抬僵硬无比的腿,走是走不动了……
她即刻变化本体鸟形,正要展翅,怎料手臂的骨头似乎摔折了,每扇一次翅膀,臂膀就剧痛无比。别说飞出去,就是飞出两丈都得要她半条命。
眼前的状况,真是糟糕透顶!
“唉。”子悠挫败地跌回冰面。
好在有羽毛护体,不至于太过寒冷。她蜷缩身子,双翅将脑袋和肚子包裹在厚长的羽毛内。
她正寻思该怎么逃离这个地方,下方忽然闪过一道银光。她着实一怔,盯着冰层,不一会儿又见一道银光闪过。
她顿时来了精神,趴在冰面上,聚睛往里头察看。
果见陆陆续续有银光闪动,且在不同的位置。端看片刻,她发现这一道道的银光隐约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轮廓,足有自己在金乌岛的屋子那么大!
究竟是什么东西,会冒出银光?
子悠迷惑着,忽见银光暗下去,紧接着两声清晰的喘息隔着冰层传出来——就像是猛兽鼻头喷出的呼吸声。
金乌岛上有十尺高的鹿马,还有一丈长的水犀,在她这只小鸟眼里,那都是猛兽。它们睡觉打鼾时,或是斗架恼火时,鼻头就会发出类似的喷气声。
莫不是有头猛兽在下面?
她好奇不已,继续趴在冰面,想要一探究竟。
可银光消失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下方只有晶莹透亮的冰,什么也瞧不见。
她不禁怀疑,方才那两声喘息难不成是自己冻久之后的幻听?
“看来冻昏了头,不仅产生幻觉,还幻听。”她自言自语,以为先前看到的银光也是假的。
话音刚落,下方陡然又传来两声喘息,且比方才的声音更沉更重。
子悠却没了再探的兴致,她断定自己冻伤了脑袋,导致辨识能力出了差池,听到的看到的都是虚幻。
她正要坐起身,下方骤然闪烁银光,乍眼看去,犹如漫天的星光封冻在冰层之中。
既然是幻觉……不至于这么逼真吧!
子悠禁不住被这奇幻的景观吸引,不由趴回冰上,往下看去。
那些银光好生奇妙,一会儿像是碾碎的星芒,铺满她身下可见的冰层范围。一会儿又像银光熠熠的水带,沿着特定的轮廓流动。
渐渐地,流动的银光往某个方向汇聚,最终聚成两个硕大的圆圈。
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里,就见每个圆圈中央横着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逐渐往上下两头扩张,直至扩成椭圆状。
她还没看清缝隙里头是否有东西,两道椭圆型的缝隙忽然就合上,过一会儿又张开,且比方才的缝隙张宽了许多,趋近圆形,就像两个大洞。
洞口边缘散发着翠绿色光晕,随着光芒逐渐明亮,并铺满整个洞,原来是两颗圆溜溜的翠色宝石。
就在子悠惊叹下方的宝石如此巨大时,两颗大宝石突然左右转动。紧接着,宝石中央出现了竖条狭长的黄光,好似……兽类的瞳孔?
她惊愕地发现,下方那两硕大的圆形之物根本不是翠色的宝石,而是两颗大眼珠子!
“呀!”头回见到这么大的眼珠,她不自觉往后倒,一屁股跌坐在冰面上。
余光往下瞥了一眼,那硕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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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珠子就在她正下方,属实无法忽略。
“呼……”猛兽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这下她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它的喘气,子悠的小心脏也紧张地扑通扑通跳得快。
可她越不敢瞧,就越发好奇,并暗自鼓劲:反正我如今哪儿都去不成,它若要吃了我,早晚我都逃不过。不如瞧一瞧这头躺在天寒地冻的冰层里睡觉的,是个什么兽。
耐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她硬给自己壮了几分胆,才又慢慢凑近冰面,低身小心翼翼地贴近冰面。
子悠端量下方的眼睛,那两颗大眼珠似乎也在观察她。
除却对这头未知异兽生出的本能恐惧,它的眼睛其实很好看——眼眸就像两弯翠色澄净的清湖,中央的金色瞳缝犹如一抹映在湖中央的秋色。
但盯久了,那两眼睛渐渐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潭渊,一不留神,就要坠入其中,迷失方向。
她喉间不由滚动几番,又害怕又好奇。
最终怯怯地:“哎!”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但冰层如此厚,约莫只能自己听见,定是传不到下面。
就在她打算提高些音量再喊一遍时,下方银光猛然大涨,并瞬间穿透冰层。
子悠被银光罩住的刹那,身上厚重的羽毛霎时成了摆设,挡不住一阵阵袭来的刺骨寒意。
她禁不住哆嗦了两下:“嘶……好冷!”
话音刚落,银光忽而收敛,周身的寒意即刻散去,她这才睁开眼——就见银色光芒在冰层中渐渐收聚成清晰可见的轮廓,这头异兽终于显出了他的模样。
竟然是一条巨大的龙!
只因它方才浑身呈现半透明的莹白色,与冰层几乎融为一体,她才无法瞧出它的样貌。此刻,她全然被这条银白的巨龙所吸引,原来银色的光芒是龙鳞散发出来的。
但它始终只是看着自己,一动也没动,似乎被困在厚厚的冰层内。
子悠的胆量才又壮大几分,底气十足地问道:“你是龙吗!”
它没应,甚至眼珠都没动,活似一尊冰雕。
“可能是条哑巴龙。”她自言自语地说。
“你是鸟吗?”一声低沉的问话陡然从下方传出来。
子悠不由一怔,就听他自问自答:“一只聒噪的鸟。”
43. 第43章
子悠不恼他的嘲讽,甚至顺着话接道:“我讲话听起来当真聒噪吗?兄长们还说喜欢听我说话。”
也不知是无语,还是不愿继续聊下去,他没再回话。
与他说了两句,子悠便放松下来,两个爪子扣在冰面,整只鸟蹲成一团球,大喇喇地端量他。
“你可真好看……”她不吝赞叹:“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洁白,这么好看的龙。”
他仍不应,眼睛也阖上大半,就留着一条缝隙。不过龙身依然银光熠熠,他并未隐藏起来。
“我说真的。”怕他不信,子悠抬了抬翅膀:“我以这赤羽发誓!”
他忽而冷哼一声,似在嘲笑她拿毫无用处的羽毛发誓。
“爷爷说了,我们钦原族翅膀的赤羽十分珍贵,用赤羽发誓足以表示我的诚心。”她言之凿凿地说。
他半睁眼,将她一看,终于搭腔:“你见过什么龙?”
子悠一边在记忆中搜寻,一边如数家珍般道出:“九天神族有青龙,鳞片跟绿油油的草一样。地界神族有黄龙,龙鳞在阳光下像一层层金色的麦穗。北海松山有黑龙,身子黑黝黝的跟泼了墨似的,倘若夜里出没,谁都瞧不见。南海海岛有赤龙,他们的鳞片平常像火红的毛发一般顺滑飘逸,生气的时候齐刷刷地冒出利刃,很是神奇呐!”
说着,她手舞足蹈地抖动翅膀的羽毛,要将那会变化鳞片的赤龙演给他瞧。
“像这样?”冰龙说罢,浑身龙鳞一颤,原本像花瓣状的鳞片纷纷立起来。
银光流动间,鳞片竟变化成一根根锋利的箭矢,只见尖端迸放豪光,足以叫人眼中生寒,心间胆颤。
子悠无比惊艳:“你的鳞片也会随情绪而变化?”
“随时变化。”他说着,龙身又是银光流动,鳞片缓慢垂下来,转眼恢复花瓣的形状。
子悠瞧他身上的龙鳞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动,不由低声:“难道兄长所言不尽然?那赤龙的龙鳞也并非因情绪才有所变化,亦能像冰龙这样随心而动?”
“呵!”听见她说话的冰龙冷哼:“原来你没见过龙,全是听你兄长所述。”
子悠尴尬地拍了拍翅膀,承认道:“自打记事起,我便一直待在金乌岛,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与主岛相连的百花小岛。别说是世间罕见的龙族,就是猛禽野兽都没见过几只。”
她嘻嘻一笑,着然欣慰:“你可是我亲眼所见的第一条龙。”
冰龙默了片刻,问:“为何被困在岛上。”
他用了一个‘困’字。
子悠心想他定是因自己被困在厚厚的冰层之中,所以认为她也是被困在金乌岛,哪儿都没去过。
但被他无意间的‘提醒’,她张口欲接话,嗫嚅半晌,最后低着脑袋,哑口无言。
冰龙在此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空荡荡的冰封之境没有半点生机。他孓然一身,耳边常年只闻自己的呼吸声。
反正无法离开,他索性沉睡下去。
半梦半醒间,一道闷闷的撞击声,打破了这方冰层亘久的沉寂。他无心在意,甚至看也没看是什么东西砸在上面,继续睡觉。
还未睡着,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声音虽轻,但扰了他的清梦,加之她话语不休,他更无心睡眠。
也属实好奇,到底来的什么东西,居然能喃喃自语那么久。
睁开眼,原来是只小鸟。
原本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长久的沉寂,等她忽然沉默下来,四周再度陷入安静,他竟希望她能弄出些动静,哪怕像开始那样自言自语也行。
见她依然坐着不动,他呼出两口气,主动开腔:“谁将你困在岛上?”
“爷爷……”子悠刚脱口而出,忙不迭摇头否认:“爷爷没有将我困在岛上,他只是怕我受欺负。”
“受欺负?”他重复她的话。
“小时候,爷爷说我尚且年幼,外面并不太平,时常有妖魔出没,待在岛上会安全许多。等我长大些,他说这些年常有女子受邪祟蛊惑,失了心智,最好不要四处乱跑。”子悠的声音不大,更像解释给自己听,但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娘亲说爷爷的身子没以前硬朗,叫我们少让他操心,我就再没想过出岛。其实待在金乌岛也没什么不好,爷爷时常给我带些外边的食物,好吃得很。兄长们也会时不时带些好玩的东西回岛,那些东西有意思极了。”
“外边的好吃,也好玩。”他总结出来的这句话,正正扎中她的心。
子悠叹了一口气,嘟哝道:“没见过没尝过的东西,大都很稀奇嘛!”
聊有半天,她自觉与他熟络了些许,也直接问道:“是谁将你困在这儿的?”
“醒来就在这里。”他说。
子悠讶异:“你从小就没去过外面?”
他短暂地沉默,才回道:“我没有幼时的记忆,记忆最初就是醒来之时。”
子悠听罢,暗暗心惊。
与他相比,自己起码还能在金乌岛四处走动,日出踏海逐浪,黄昏赏看晚霞,且有亲友相陪。他却一直被困在冰层中,动也不能动,也无人可诉。
她不禁疑惑:“龙族天生有无穷的神力,你不能用神力冲破冰层吗。”
“我无心,神力难聚。”
无心?子悠下意识打量他胸口的位置:“你的心呢?”
“生而无心。”他似不爱讲话,每句都像精炼过的,只说关键,但她听明白就行。
可这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龙精就是龙族的心脏,没有龙精怎么活?”
“我能活。”他说。
神族没心脏可以活下去,但寿命大折。这条冰龙没了龙精,居然还能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存活这么久,着实令她难以置信。
想到他非但失去了幼时的记忆,还被困在这深渊不知多少年月,将来只怕要被困死在这里,子悠颇为同情。
她心间一热,话已出口:“如若我能出去,我定会想办法救你脱身。”
冰龙却不以为意:“你逃离这里还会回来?”
“当然会!我可以拔毛给你作证!”说着,她抬起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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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了根最长的赤羽,果断拔下来。然后使劲在冰面凿出个小坑,再将羽毛埋入坑内,最后用冰渣填埋。
冰渣很快凝结,羽毛被冻在其内。
冰龙不明所以地看着那根长长的,尾端呈现赤色的羽毛,只听她继续说道:“我若取下羽毛送你,便是许下承诺,绝不食言。”
“不食言?”他不觉反问。
“对!我一定帮你!”子悠拿翅膀拍拍胸脯,保证道。
“你都自身难保,如何帮我?”冰龙哼了哼,几分讽刺:“何况你这小身板,只怕百年都凿不穿。”
“这不是有个前提嘛!”子悠毅然道:“等我脱困,就会来帮你。”
冰龙还是没把她的承诺当回事,因为她的身子渐渐遭不住寒意的侵袭,很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确自身难保,如何救他?
一只说大话的小鸟!
可她完全没了动静之后,他却试图将她唤醒。不知她的名字,只好喊:“小鸟!醒醒!”
“你不是爱说话吗?醒来说话!”
他喊了许久,也不见她回应。就在他以为这只小鸟就快冻死在上方时,他纠结片刻,龙身缓缓蓄力……
子悠迷迷糊糊之际,感觉下方异常明亮。
她虚弱地掀开眼皮,居然看见冰龙浑身燃起了熊熊火光。
他竟在为她生火?
可是冰层实在太厚,除非将这些冰都烤化了,否则热量根本传不出来。
临死之前还能认识一头热心肠的冰龙,她不觉欣喜地笑了笑:“留着神力吧,你还可以多活几年。”
刚说完,她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
柏君赶到寒暑峰的冰渊时,险些被冰面上那只没有动静的小鸟吓得脚下打滑。
他连忙冲过去,将小鸟抱在怀里。她僵硬得就像块硬邦邦的石头,死气沉沉的样子着实将他吓坏了。
“子悠!子悠!”他一边唤,一边施法驱散她体内的寒气。
与他一同赶来的白虎族族王也是看着子悠长大的,见她昏迷不醒,他更是气愤难平:“酸与族的狗崽子……非得扒了他的皮!”
好在子悠的体温逐步恢复正常,冻僵的四肢也渐渐暖和,意识很快清醒过来。
她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柏君:“下面有条冰龙。”
她刚要与爷爷说明情况,想请他帮冰龙脱身,却见下方冰层内的冰龙早已隐匿身形,且藏住了气息。
“唉?你作何藏起来?”子悠半睁着眼,吃力地叫道:“你快快现身,我爷爷他们法力高强,可以帮你脱身。”
“唉,小丫头怕是冻迷糊了,开始胡言乱语。”白虎族的族王以为她神志不清,出现了幻觉。
而子悠是因记挂下方的冰龙,才硬撑着这点微弱的意识。半天得不到他的回应,虚弱至极的她再度晕过去。
只等众人离开,冰渊恢复寂静。
不一会儿,冰层下方银光骤显,将冰面那根长长的赤羽照得通红发亮。
44. 第44章
子悠睡了足足三天才缓过劲来,也让众族人提心吊胆了三天。
她醒来时,父母和两位表兄长都在,唯独一向疼爱自己的爷爷不在。
问过兄长才知,爷爷昨晚就连夜赶去了崇吾山,今早应该和陆吾一道去了昆仑墟。
大哥柏辰见她迷糊地眨了眨眼,便与她详说前情:“原本西王母交代九天刑部,由他们审讯显平,之后依照九天的条例量刑定罪。昨日我们得知结果:撤除显平的神位,并将其放逐凡间,以凡人之躯受尽三世恶戒苦、愚痴苦、地狱苦。但尊上对刑部的处理结果很不满意,遂昨夜派人前来传信,叫爷爷与他一同去往昆仑墟找天皇大帝评断此事。”
“西王母执掌天之九部,必定也要过去,这会儿他们应该齐聚在昆仑墟讨论该如何给显平重新量刑。”二哥柏煦接过话,愤愤不平:“那卑劣的显平竟将你扔去寒暑峰的冰渊,若非爷爷及时赶到,只怕你要遭更多的罪!岂能轻易饶他性命!”
子悠也才从二位兄长口中得知,自己当时是被显平施计掳去了寒暑峰。
***
却说三天前,柏君与各位族王离开大明神宫,便回到了园林,却不见子悠的身影。
他先前叮嘱子悠留在此处等候,若非他发话,她绝不会擅自乱跑。
柏君在昆仑墟的山巅周围找了许久,才从侍童口中得知子悠早前已自行离开山巅,往西走了。
侍童以为子悠是要先回金乌岛,所以并未追上前询问。
柏君听罢,立刻察觉出蹊跷,急忙转回大明神宫,将事情告诉了刚要离开神宫的陆吾和西王母。
“子悠恐遭人施法迷乱了神志,才会自行离开!”他如此断定。
二人听罢,俱是惊诧。
除了昆仑墟的侍童和弟子,以及几位暂留在此的小辈,谁敢留在昆仑墟举办天神大会的山巅,并对神族下手?
陆吾和西王母立马吩咐尚未离开昆仑墟的神族,分别往东南西北搜寻,并询问附近各路的灵兽仙禽。
寻有半日,最后从一头在昆仑墟外的小竹山修行的飞马口中打听到子悠的下落——他先前踏云练功之时,恰好在云中瞧见一位身着藕粉色裙裳的女子自西山山头一跃而起,飞离了昆仑墟。
“她瞧着两眼无神,失魂落魄的。突然有一只双头鹰飞来,将她双肩擒住。那双头鹰飞得极快,眨眼没入云层之中,便没了踪迹。”
“双头鹰……”柏君顿时想起来:“那不是酸与族修炼时的伴身灵兽吗!”
陆吾和柏君得知线索,急忙掉头,追上早已离开昆仑墟的酸与族一行四人。
起初显平嘴硬,说自己只是和子悠顺口聊了两句,之后就回到宴席,和两位长辈待在一起。
族王显竹原本就对陆吾心怀怨念,听他们句句质问,不免恼火,可又不能冲撞,就说:“无凭无据,天尊不能随意下定论。”
话音刚落,陆吾怒瞪四人,他们浑身霎时麻木,动弹不得。
陆吾用迷魂术撬开了显平的嘴,终于得知实情——原来显平与子悠说话的时候,便不动声色地释放言灵咒,钻入她的耳中,使她暂且丧失神志。子悠听从言灵咒的引导,从西边下了山巅,再一路往西,直到离开昆仑墟地界,被飞来的双头鹰抓走,最后将她扔到寒暑峰的冰渊。
那冰渊深有百仞,常年严寒,寸草不生,鸟兽难行。子悠畏冷,不过三五日就得冻成冰。
柏君心急如焚,等不及教训显平,迅速与白虎族族王赶去寒暑峰。
陆吾则扣下了显平,并将他抓回昆仑墟,丢到西王母面前,要九天给个交代。
***
子悠听罢,心有余悸地拢了拢身上的被子。
柏辰心细地看出她脸色不好,上前帮她掖了掖丝被,安抚道:“显平此番必定会受到严惩,他没机会再来欺负你。”
“他差些把子悠害死,三世苦根本不痛不痒!若非尊上说要去昆仑墟请天皇大帝评断,重审显平,只怕爷爷就要同意刑部的裁定。”二哥柏煦心有怨怼,恨不能亲手宰了显平。
柏辰叹了叹:“爷爷自是要站在族王的立场思量全局,他所顾虑的也并无道理。”
他不禁说起十几年在天神大会上发生的事——酸与族的公主显隗自从说出无礼至极的言论,便遭邪祟侵体。她父亲显竹请遍四海六合的神医,皆束手无策,就连西王母也救不回她的神志,显隗至今仍在浑噩中度日。
大家心知肚明显隗中邪的原因,只要陆吾肯出手,必定有救。
可显平怎敢去请陆吾施救,如此不就当着他的面,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直接指认陆吾就是加害显隗的邪祟?
何况显隗出事之后,西王母也未曾替她去与陆吾说情,这便表明王母默认显隗所受的苦难不仅是替她的过失赎罪,更是为了平息陆吾及地界神族的愤怒。
也正因此事,九天和地界的神族之间横生了一道无法修补的沟壑。
子悠那时年幼,早已不记得当初的详情,只隐约记得陆吾那双令她害怕的眼睛。以至于她前几日面对他时,仍下意识不敢直视。
柏辰继续道:“平日里谁也不在明面上提起这事,就当翻篇了。偏偏又是酸与族闹事,设计把你丢到寒暑峰。爷爷怒不可遏,好在将你救回来,他固然希望严惩显平,但也担心这事闹得太大,双方难以收场。爷爷所虑正是要护你周全,也要护我族安宁,他并不愿酸与族为此恨怒加剧,最终将怨气撒在我们身上。”
子悠与爷爷自小亲近,自然体谅他的良苦用心,遂点头道:“爷爷做事一向都有他的道理,他不会让我受委屈,也绝不想令我再次身陷险境,我都听爷爷的。”
二哥柏煦先前对此颇为震怒,眼下也被大哥头头是道的分析给说服了。
但仍心疼子悠所受的苦,尤其一想到柏君将她抱回来那天,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便难以释怀:“如果非要留他这条性命,也该先把他丢到寒暑峰的冰渊待个几日,让他好生体会子悠前几日的痛苦!”
冰渊……
子悠听到二哥再次提及这个地方,恰提醒了她,冰龙被困的地方应该就是那里。
“那冰渊是一处不见天日的冰天雪地吗?在寒暑峰吗?寒暑峰又是哪里?”她一心想要确认位置,便问得有些急切。
“寒暑峰就在昆仑墟不远处,约莫三百里。”柏辰耐心回道:“寒暑峰北边的山下有个不见底的深渊,常年都被厚厚的冰霜覆盖。修为浅薄之人,一旦误入其中,难以脱困。”
子悠细细听着,心中了然。
若想下去冰渊找冰龙,自己如今的修为根本不够,还需勤加修炼才行。
***
傍晚,柏君追着晚霞回到了金乌岛。
见她已苏醒,激动得两眼泛起泪光。
子悠与他说明身体状况转好后,见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便顺口问了一下昆仑墟讨论的结果。得知陆吾的态度十分强硬,要求西王母必须将整个酸与族逐出神族,给他和钦原族一个交代,否则绝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双方并未谈妥,最终决定由太一裁夺。但太一如今正在闭关,三十年后才能出关,遂暂且将显平关押在九天天牢,等太一出关,再重议此案。
“爷爷是怎么想的?”她只在意爷爷的想法。
陆吾对她而言毕竟是外人,考量的更多是地界神族的地位和他的威信。酸与族屡次的所做所为,俨然威胁到了他身为地界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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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主的威信,他要杀鸡儆猴也好,引为鉴戒也罢,旨在威慑九天神族。
只有爷爷,才会为整个钦原族的安危谋虑深远。
而柏君似乎不愿过多提及显平定罪一事,只道她如今平平安安就是万幸:“尊上会处理好这事,还你一个公道,我的想法并不重要。”
看着他略显疲态的面貌,子悠懂事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公不公道,她此刻并不关心,只希望爷爷莫再过多操劳。
临睡前,她想起还未打听冰龙的下落,遂问寒暑峰的冰渊是不是冻着一条冰龙。
先前她问二位兄长和父母,他们都不曾听说冰龙。大哥说,或许只有爷爷那样上了一定年岁的长辈才知道某些旧事。
怎料柏君始终认定她当时是冻迷糊了,看到了幻觉。
“即便那里困着一头龙,可寒暑峰的冰渊一直都是极寒之地,他怎可能睡了那么久还活着。饶是我,在那冰层之中都捱不过一个月。”柏君每句话都在试图推翻她在冰渊所见的一切。
但柏君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得知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原来那寒暑峰曾是昆仑墟的旧址,寒暑峰的山顶也是太一最初建造的神宫。如今的昆仑墟,其实是两千年前才更换的位置。
至于为何要更换,爷爷只略述——
两千年前,寒暑峰下方陡然裂出百仞深渊,百里之地尽覆冰霜,导致寒暑峰气候突变,最终分割成了酷暑和严寒两种极端境地,不宜再作为神宫的选址。
“许是为了封印那条冰龙,寒暑峰才会有此变化?”子悠仍坚信冰龙就在那里。
她的辩解却引来柏君的警告:“寒暑峰的冰渊只有一望无际的冰霜,根本没有你说的什么龙。你最好打住去那里一探究竟的念头,否则,别怪爷爷将你永远禁足在岛上!”
这是柏君第一次对她如此严厉,勃然大怒的样子,好似在训斥犯了大错的下属。
自那天起,子悠没再提过寒暑峰,也不曾与任何人说起冰龙。
但身子恢复后,她修炼得比往日勤快许多。每日破晓即醒,三更才眠。
得益于陆吾所赠的灵慧珠,加之她体内的钦原族血脉,短短三十年,子悠的修为突飞猛进。
***
这日,趁爷爷外出,子悠悄然离开金乌岛。
她化身飞鸟,依着这些年从族人口中旁敲侧听所描绘的地图,疾飞半日便抵达寒暑峰。
她直接飞往北部,不多时,刚刚穿过蔼蔼云雾,忽见北部似斧劈的峭壁之上,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定睛细看,即便对方此刻背对自己,她也很快辨认——那是大清早就出门的爷爷!
子悠骤然停在空中,下意识将身藏于云层。
柏君身旁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霜白,头发也是白的。拂来的清风将发丝扬起,才能瞧见几缕淹没在白发中的青丝。
她搜寻多年的记忆,却不曾见过如此样貌的神族。
她聚力于耳识,可辨十里动静,那人恰巧开口:“子悠说冰层之下有一条冰龙?”
听他提及冰龙,子悠聚精会神地听着。
“是。”柏君道:“灵骨就封印在那里,莫不是灵骨自行复活?”
子悠心中一震,爷爷其实早就知晓冰层下封印着什么,只是不知是一条冰龙?
“灵骨是纯粹的神力,并无意识,无法复活。”那人说着,抬手往下方打入一道金符,只见金光般的涟漪自寒暑峰南部生起,往北部一层层地掠过。
不多时,他收了手,山峰的金光即刻消散。
他说:“此处已无地精的气息,也没了龙脉的踪迹,恐怕是地精与龙脉融合之后,吸纳了灵骨的神力,最终脱胎换骨成了冰龙。”
45. 第45章
“所以那条冰龙原本是地精龙脉聚集在此,并吸纳了灵骨之力,继而生智化形?”柏君微微低垂双肩,比与陆吾谈话时还要恭敬几分。
子悠静听稍刻,不禁纳闷。四海六合之内,除却天皇大帝太一、陆吾和西王母,爷爷面对其他神族无需放低身段。
她唯独没见过太一,但此人应当不会是他。
太一住在昆仑墟,且常年闭关。自从上次闭关,已过去三十载,如今确实到了出关之日。不过众神皆知,他如今只在陆吾和西王母两位弟子面前露面,从不离开昆仑墟,又怎可能得闲随爷爷一同来寒暑峰聊起这冰龙。
子悠再次打量那满头白发的男人,细细思索,依然没有半点印象。
她正疑惑,就听那人接过柏君的话:“当初我破开虚空,逆时而来,将灵骨封印于此,便是违抗天命。如今我气数将尽,这条冰龙却恰恰诞生于此,不知是否是天道有意为之。”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沉默地看着下方白茫茫的霜气。
柏君也瞥了一眼冰渊的方向,顺着他的话问道:“若是天道有意为之,意为何?”
“难以捉摸。”他道:“许是天道有情,发现了可维系天地平衡的生机,欲救众生免于覆灭。又许是天道无情,借冰龙之手拨正我扰乱的天命,使结局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到底。”
“或祸世,或救世……”柏君沉吟道:“既然无法评断这条冰龙是祸是福,能留下它吗?”
子悠为避免被他们察觉,遂离得稍微远一些,且身子藏得隐蔽,几乎被厚厚的云层淹没,如此并不能完全听清他们所言。
但也断续听到了大概——他们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留下那条冰龙。
留下的意思,应是让他活着。
她万分不解,冰龙既然诞生于下方冰渊,那他自出生之日起就被困在冰层之中。既然他从未离开那里,那便什么也没做过,他们却要因为所谓的天命结局而决定他的生死?
“不若主上去下方一探究竟?看看它究竟是至纯向善,还是心怀怨恨,主上也好尽早定夺该不该留它。”柏君建议道。
子悠听见爷爷唤对方‘主上’,惊诧万分,甚至怀疑自己离得远,所以听错了。
直到男人问柏君可有更妥善的解决办法时,她看见爷爷朝他格外敬重地鞠了一躬,说:“未免判断失误,直接将冰龙永远封印在冰渊之下,断绝他的意识,则是最省事的办法。但属下认为,他既吸纳了灵骨的神力,又拥有龙脉地精的力量,只怕困不住太久。等它有朝一日脱离此处,即便它原本无心报复,也会因此对我们怀怨在心,恐要与神族为敌,免不了一番生灵涂炭的恶战。”
“子悠曾与我说,冰龙试图燃火救她,可见他存有善念。倒不如由主上将他带至正道,引导他继承主上的意志,以维护天地安宁为己任,以护佑苍生安危为要责。一来,兴许他有机会破解主上问天的灭世之灾。二来,即便主上神逝,冰龙亦能掣肘陆吾,压制他蠢蠢欲动的野心,平衡九天和地界的力量。”
子悠已然迷糊。
地界十八神族皆敬陆吾为尊上,爷爷怎么会尊称他人为‘主上’?
这个陌生的男人究竟是谁?
“你说陆吾野心勃勃?”那人问道:“如何见得?”
柏君道:“显竹说显平向来谨小慎微,根本不可能做出无故伤人之事。我对显平也是稍有了解,他幼时确实缩手缩脚,胆子极小。刑部多次提审显平,他仍声称当时整个人被愤怒冲昏了头,只想为显隗出一口怨气,使唤双头鹰把子悠随便丢到一座荒山野岭。他根本没有交代双头鹰,把她带去寒暑峰。”
那人点点头:“所以你怀疑陆吾恰好借显平之手,设下此局?有何目的?”
“并非怀疑……”柏君的语气忽而严峻:“属下是断定子悠遭此劫难正是陆吾设的局。他欲借此事挑动地界神族的怨念,扩大九天和地界神族之间的隔阂,并以此挫衄王母的威信,最终踏上九天,实现统管天地众神的目的。”
在半空听完柏君所述的子悠,尚未从他唤的那一声声‘主上’回过神来,此刻又因他的推断不觉悚然。
爷爷从不讲虚话,若无十足把握,他绝不轻易断言。
她打小敬重陆吾天尊,却不想他如今一言一行看似对晚辈的疼护有加,实则全是他为达目的的算计!
那个鹤发男人又是长长一叹,才道:“我本以为将部分神力渡于陆吾,助他成神,可与王母的力量阴阳相调,逆改天地因我力量失控而倾覆的结局。我知自己逆天而行是一步险招,却不想如今步步走到险境。”
“下方的冰龙,或许能化险为夷,主上为何不试试。”柏君适时接过他的话。
他顿了顿,忽然畅笑几声:“你凡事谨慎斟酌,必然三思后行。今日劝我释放冰龙,暗中引导他掣肘陆吾,究竟是为钦原族打算,还是为整个神族着想?”
“我所思所虑瞒不过主上,身为钦原族,自然需优先考虑本族的安危。”柏君又是恭敬鞠躬,道:“若我族能免于灭顶之灾,天地神族亦可生生不息。”
那人似思量了许久,最后只身去往冰渊,柏君则暂留在上方。
子悠悄然隐匿在云雾中,静静观察。
良久过去,冰渊始终没有动静,柏君依然站在原地候等。子悠不如他那般沉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不安。
忽然间,冰渊之下银光大放,万丈银光瞬息穿透厚重的蔼蔼霜雾,直冲山巅。甚至罩住了她周身的云雾,寒意陡然袭来,令她不由收拢身子。
紧接着几声龙吟如雷鸣般贯耳,整座寒暑峰的草木都震颤起来。就见飞禽忙窜,走兽惊奔,连带她藏身的云雾都被震散开来。
子悠唯恐暴露行踪,赶忙离开此处,往山腰茂密侧丛林间飞去。
她将身隐匿在繁茂的树叶间,等了许久,才见他们飞往云天。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她才振振翅膀,动身前往冰渊。
***
只是进入冰渊上方的霜雾之内,刺骨的寒意就像一根根细细的冰针,不住地往子悠的身子扎去。
好在她如今的修为较三十年前增进不少,只需调运法力,羽毛外即刻覆盖一层抵御冰寒的结界。
虽说越往下方,寒气越毒,甚至能穿过结界和御寒的羽毛,侵入百骸,起码不像当初那样被冻得四肢僵硬。
不论陆吾是否真心将灵慧珠赠她促进修炼,还是想借此物打消爷爷的顾虑,她这三十年的修炼历程,确实从这枚蕴含太一神力的灵慧珠上得益不少。
不多时穿过霜雾,无尽的冰色映入眼帘。
她飞得更快,很快抵达冰面,恰恰落在自己当初封冻的羽毛上方。
她运力朝冰面敲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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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打声招呼:“冰龙!我来了!”
下方只见微弱的银光流动,须臾收敛,他并没现身,而是问:“你又是谁?”
子悠道:“三十年过去,我长大长肥了,你就不记得我了?”
冰层下又见银光流动,只不过光芒渐渐明亮,冰龙的轮廓渐渐清晰,与她记忆中的没有差别。
子悠见他显现身形,连忙点了点冰层中封冻的那根羽毛,霎时展开翅膀,笑吟吟道:“你瞧,这毛一模一样呢!”
冰龙没有回应,但子悠明显看出他眼睛睁大了些,且龙鳞的银光闪烁了两下。
而后他半敛眼皮,又像当初那般,拿鼻孔冷哼:“确实长肥了不少。”
“……”这龙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白。
子悠不与他掰扯,直接就问方才来的人是谁。
冰龙语气冷了几分:“你是专门来同我打听他的?”
“我是专门来兑现承诺放你出来的!”子悠忙不迭解释,又道:“只是方才听他和爷爷在外边说了许多,这才顺便与你打听一二。”
他没回话,硕大的龙眼就这么将她盯着,就像在审视她话里几分真假。
“你若不想说,便不说吧。”她话音刚落,冰龙一句:“太一。”便叫她傻眼。
“天皇大帝太一?”子悠半晌找回声音。
冰龙道:“他只自称太一,要收我为徒。”
太一……子悠沉吟,神族皆尊称太一为大帝,如果真是太一,刚才爷爷为何叫他‘主上’?
她理不清其中究竟,暂且搁下疑惑,问道:“他不是要收你为徒?怎么没带你离开?”
“我让他先等着,有只鸟会来破冰助我脱身。”他回得认真,不像开玩笑。
子悠愣住,他说的鸟应该不会有第二只……
“你今天不是来破开冰层,助我脱身的吗?”见她呆怔,他反问道。
子悠着实佩服他的执着,若那人真是大帝太一,其神力之强大,四海六合无人能及。他若出手碎裂下方百仞冰层,不过咄嗟之间,轻易就能办到。
这冰龙偏不答应,非得等她这只修炼不足百年的鸟来帮忙。
“我若不来,你就在这儿干等么?”她的嘟囔收获他一句简短但有力的:“嗯。”
子悠暗暗一叹,谁让她当初同情心泛滥,对他许下承诺,不过自己也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她立刻振翅飞到半空,口中念咒,羽毛即刻散发橙光。光芒逐渐壮大的同时,她身形开始变化。只等橙光收敛,已是亭亭玉立的女身。
她素足如羽毛般轻盈落地,一袭鹅黄裙裳将她本就白净的肌肤衬得愈加白皙透亮。
子悠站在冰面上,先是将自己如今的能力与他坦白交代,并明确告知——今日她会尝试破冰,若两个时辰不见半点松动,她就得先赶回金乌岛。
“你若能等,就再等十年,我修为有所长进之后再来。若是等不得,我帮你传话到大帝那里,让他一举助你脱困。”
他沉默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你是雌的。”
“……”子悠觉得大概因为鸟和龙之间的差别有点大,思考的方式难免大相径庭。
比如她在严肃认真地交代自己的计划,他的重点却在——她是雌的!
关键是,他们聊了那么久,他居然看到她的人形才反应她是雌的!
46. 第46章
子悠万分同情他这惨淡的龙生,选择谅解他对雌雄的反应如此迟钝,遂摆摆手:“我是雌是雄,你不必在意,且听我讲。”
她又将方才的话复述一遍,最后问道:“若我今日救不出你,你是等我修炼十年再来,还是要我传话给……”
“等你。”她还未说完,他便斩钉截铁地给出了回答。
对于指定她为专属的破冰施救之人,他有着令她无可奈何的执着。
“行,我今日尽力一试。”子悠再不耽搁,开始运力击打冰面。
起初冰面犹如脆弱的蛋壳,在她掌力的撞击下一寸寸被穿透,继而一层层破裂。
渐渐,下方的冰层仿佛铁做的,越发坚硬无比。仅仅震裂三尺余厚,就似打到了铜墙铁壁,只听轰轰隆隆巨大的回响不绝于耳,却不见破裂半寸。
子悠大喘几口气,擦去脸上的汗,继续铆足劲地破冰。几番竭力击打之后,虽能看见下方冰层裂开了肉眼可见的缝隙,但并未破开,仍完完整整。
照这般进度,只怕今日没法兑现承诺……
她歇了会儿,再次蓄力击打冰面。
不管如何,先试再说!
怎料这一掌恰好打在冰块上,瞬间将其震碎,一根碎裂的冰锥弹起来,照子悠的脸面飞去射过来。
“小心!”冰龙立马提醒。
可她方才一心一意在蓄力,根本来不及施法抵御,只是下意识抬手遮挡。尖锐的冰锥瞬间刺破她的手掌,鲜血从伤口流出,一滴滴落在冰面上。
殷红的鲜血沿着裂开的缝隙蜿蜒而下,慢慢渗下去。随着渗透得越来越深,冰层的缝隙也越来越细,子悠惊喜地发现,血液居然渗到了冰龙的周围。
原裂缝早已深入冰层,这便说明她方才几次奋力的击打有效!
子悠信心倍增,就要继续抬掌击打冰层。
她手掌刚刚蓄力,就见整具龙身霎时间银光闪动,鳞片齐刷刷地斜立起来。
子悠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化龙鳞,一时顿住。
冰龙则双眼微微眯起,一副审视的样子。
“怎么了?”她不明就里。
冰龙冷冷地说:“你身上,有我要的东西。”
“你要的东西?”她越发迷糊。
“你的血液,有我的灵息。”他的解释令她吃了一惊。
“我父母都是钦原族,我身上流淌的是钦原族的血脉,怎么会有你的灵息?”子悠驳道。
“你吸纳了我的龙精之力,肉骨血液就会保留我的灵息。”他越说越离谱,子悠有些生气地收了手:“看来今日我是办不成这事,你就在这儿等个十年吧!”
“今日你必定办得成。”冰龙却笃定:“你将受伤的手掌贴在冰面的裂缝上,我就能脱身。”
子悠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的手,不解:“这手掌如何帮你?”
“吸你的血,我就能脱身。”他倒是实话实说,却将子悠惊个好歹。
她单手叉腰,气呼呼地指着他:“我长途跋涉地跑到这儿来好意帮你,就差耗尽力量破开冰层。你……你居然要吸我的血!你这龙,未免太没良心!”
“我本就无心。”他又说了句实话。
子悠瞪着他,白皙的脸颊因气愤而涨得通红,“听好了!你如果想离开这里,就老老实实地等大帝过来。想吸干我的血,门都没有!我也不会再来!”
说罢,她将身一变,恢复鸟身,拍拍翅膀,头也不回地往上飞去。
“只需一点血助我凝聚力量,我何时说过要吸干你的血?”下方传来他的解释。
子悠登时停在半空……
她知道自己有个大毛病,就是太心软!
尤其在踌躇不决的当下,他略带叹息地说:“我暂且不愿相信别人。”便让她心头的火气霎时熄了大半。
他选择相信她,所以才一直等她来救自己?
姑且不论她的血为何有他的灵息,假若她的血当真能帮他聚力,也算是信守承诺助他脱困了。
子悠又落回冰面,变化人形。她冷着脸,两手朝他比了个碗状大小:“一点血是多少?这么多够吗?”
“用不了。”他说:“一半足矣。”
其实别说一碗血,就是十碗血也要不了她的命,神族可没这么脆弱。
若只需半碗血量,对她而言就跟被针扎出血一样,毫无影响。
子悠蹲下来,警告道:“既然许下承诺,我能帮还是帮,但我得先告诉你,你需掂量着吸,否则我立刻撤手,再不管你!”
冰龙浅浅地:“嗯。”
子悠这才打消顾虑,撸起袖子,将手掌展开,却见方才被碎冰刺破的伤口早已结疤。凭借钦原族与生俱来的强大自愈力,只怕再晚点,这伤口就得完全愈合。
她拿起一根冰柱,往地上砸成几块,再捡起最为尖锐的碎冰,一咬牙,就往原先的伤口划过去,结痂的伤口霎时又破开。
大概划得有些用力,鲜血直接涌了出来。
“哎哟!”子悠心惊地看着比方才还要深长的伤口,心道自己下手这般狠,比救亲爹还要卖力。
她赶忙将手掌贴在冰面的缝隙处,催促道:“快吸吧!这伤口很快会愈合!”
毕竟划破皮肉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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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疼的,着实不愿再划一次。
鲜血开始渗透冰层,并沿着缝隙蜿蜒地流向冰龙。随着渗入冰层的血液越来越多,她清楚地看见龙鳞身上的银光越来越亮,尤其在胸口的位置,红色光芒慢慢显现。
所有血液都朝他的胸口汇聚,最终凝聚成一团红色的晶球状东西。
她盯着那团红色晶莹之物,那就是龙精?
“好了。”冰龙忽然开口,并提醒她离得远一些。
子悠听劝,赶忙收手,并往身后跃去十余丈远。
等冰层缝隙中残留的血液尽数被吸尽,他又道:“再远些。”
子悠果断几步飞跃,便离有五十丈远。她转过身来,朝前方喊道:“好了吗!”
话音刚落,脚下忽而传来细微的震感,紧接着,空旷之地响起沉闷的轰隆声,就像惊雷震破天际后的回音。
随着声音越来越密集,脚下的震感也愈加强烈,数不尽的裂缝自前方迅速往四下蔓延。延伸至脚下的冰层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一阵阵的抖动,犹如踏在汹涌的波浪上。
子悠双足紧紧扣住冰面,借此稳住身形。
忽然间,山崩地裂般的声响冲击耳膜,前方冰层自下而上爆裂开来。碎裂的冰块飞溅到四面八方,最远的飞出近四五十丈远,堪堪落在她身前七八步的距离。
子悠心有余悸地看着前方大大小小的冰块,有的足有她身子那么大,有的就像被削尖的长矛。这些要是砸她身上,不是粉身碎骨,就是千疮百孔。
她刚刚定了定心神,一声龙吟陡然响彻四周,冰面的碎冰都被震得颤动起来。放眼望去,就见一道银光似闪电般自破开的冰层下方窜出,冲上高空。
她仰头望着前方盘旋在空中的冰龙,他的身形远比自己先前透过冰层所见的还要巨大。龙鳞散发的光芒宛若一道道潋滟的水光,在他身上丝滑地流淌,比秋夜的漫天星光更加明亮耀眼。
子悠以为自己救他出来,不能严格称为救命恩人,好歹算个恩人。不求他感恩戴德,起码对她友善些。
怎料他突然朝自己俯冲而来,带起的寒风犹如冰刀一般呼呼往她脸上刮。
子悠下意识闭上眼,等到面前的寒风消停,她才睁开眼,硕大的龙身已经悬停在她面前。
他们体型悬殊,若不使劲仰起头,她的视线都不及他的脖子。
也正因冰龙的身形无比庞大,她第一时间不是抬头看他,而是下意识往后退。
就在她退第三步时,双脚似定在冰面上,如何费劲也抬不起来。
她尝试数番,后知后觉身体已被禁锢,根本动弹不了。
47. 第47章
子悠正奇怪自己如今的修为已经足可抵御这里的寒气,怎么还会双腿僵硬到无法行动?
冰龙适时开口:“不必费力挣脱,你动不了。”
她恍然明白,原来是他困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她几次尝试运力,如他所言,就是白费力气。
子悠这才意识到,被自己放出来的冰龙,刚刚居然没有施法掐诀,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禁锢在原地。
只有神力强大到一定程序,才能随时以力量化作无形之物,攻击或者束缚他物。
他只是借用了他所谓含有龙精灵息的一点血,就已这般厉害。她难以想象,这条冰龙倘或拿回了龙精,力量将会是何等的恐怖!
子悠惶惶仰头望去,如此近的距离,那硕大的龙头就跟遮天蔽日的巨物似的,压迫十足地罩在自己头顶。还有那两眼珠子,盯着自己时,好似两个要将她吸进去的无底深渊。
这双眸子再如何好看,她已没了当初欣赏的心思。
“我将你救出来,你却恩将仇报,限制我的身体?”她虽然不安,但此时更多的是不忿。
“是你的血将我救出来的。”他冷漠的辩驳,切切实实地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翻脸无情!
子悠心头蹭蹭冒起怒火,不由恼道:“既然你也承认自己吸了我的血,如果我不把血给你,你如何能够顺利脱身?”
冰龙垂眸睇着她,那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就像高高矗立云巅之上的神族正在视察地界弱小的众生。
子悠身为地界十八神族之一的钦原族,应受地界凡灵的敬畏和尊崇。眼下她却对这条被困多年,从未上过道的龙族心生畏惧。
既然辩不明他是敌是友,还是先跑为妙,她于是道:“既然你已自由,我的承诺也做到了,拿我可以走了吧?”
冰龙缓缓低下身子,直到龙身沉沉地压在冰面上,“你不能走。”
子悠心惊地看着他身下瞬间裂开的冰层,这身子该有多重啊!
看来即便不用神力,他只需将这副钢墙般的身子压过来,她就得顷刻丧命。
唉……被困的龙和脱身后的龙怎么性情差别这么大,要是先前在冰层之内,他也是这副冷漠无情的样子,她才不管他死活!
她本能地叹出一口气,他即刻说出她的心声:“后悔将我救出来?”
子悠听言,愈发心惊:“你会读心术?”
饶是西王母和陆吾那般强大的天神,也需施展咒法,才能经由潜入对方的神识,从而读取对方心中所想。
在这世间,只有天皇大帝太一可以不动声色地读心,他居然能办到?
冰龙却冷哼一声:“你的心思都挂在脸上,还需要读吗?”
“……”她恨恨磨牙,唯独这张淬了毒似的嘴巴没变!
他缓缓凑近,直至视线与她差不多平齐。长长的龙须忽然探出来,自她脸上掠过时,犹如寒冰贴在肌肤上。
子悠不自觉抬手想要拍开这冰凉的龙须,却被他另一条龙须束缚手臂,然后将她身子一缠,她两只手都动不了。
子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试探的龙须逐步往下,最后隔着衣裳,停在她心口的位置。
他说:“我的心,藏在你的体内。”
“你弄错了!这是我的心!”她吓得不轻,以为他要她的心。
“你吸纳了龙精的力量,血液才有我的灵息。”他问:“你不如细细回想,自己从哪里吸纳的龙精之力?”
“我从没接触过龙精,都不认得它长什么样,怎么可能吸纳龙精……”
子悠正松口气,话音戛然而止,恍然想起陆吾送给她的灵慧珠。
可是爷爷说灵慧珠蕴含的是太一的神力,怎可能有这条冰龙的龙精之力?
可她蹙眉思索的样子被冰龙看穿,他不留情面地说道:“你若不肯主动交出来,我便要搜身。”
子悠万分纠结,那是陆吾赠予她的宝珠,如今她已突破炼气阶段,这枚灵慧珠改日就得还给陆吾。倘若私自交给这条龙,陆吾怪罪下来,只怕不仅要责罚她,还会连累爷爷及父母。
她忙不迭摇头,矢口否认:“我没有你要的东西!”
冰龙见她紧闭双唇,一副决然不会承认的样子。他没再多说,龙须稍稍往上抬,开始沿着她的领口探入。
就当龙须尖端触碰到颈部的肌肤时,冰凉的触感顿时令她心寒无比——自己好意帮他脱困,他不感激便罢,怎还如此欺负自己!
子悠哪里受过这等委屈,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一滴滴打在龙须上。
冰龙本该逼她交出龙精,可见她落泪,他竟于心不忍。
分明没有心脏,却莫名生出些碍事的情绪……
他收回龙须,反问道:“你护着的东西,原本就是从我身上剥离出去的,我如何不能拿回来?”
子悠红着眼将他看着:“如果我把所谓的龙精给了你,我的至亲和族人恐会因此受到牵连,我怎么敢给你?”
“你的至亲和族人……”他顿了一下,道:“与我并无关系。”
好一个‘与我并无关系’!
子悠也来了气,拿出最为凶狠的神态,怒瞪他:“东西如今不在我身上!即便在我身上,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给你!”
冰龙不发一语地睇着她,忽而转过身,龙尾一摆,飞往远处无尽的冰川。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冰霜之中,子悠发现身子已能自如行动,连忙变作鸟身,振翅往上飞去。
只等离开冰渊,她一刻都不敢耽搁,迅速飞往金乌岛的方向。
***
子悠在寒暑峰耽误了时辰,回去的时间比自己预估的晚了近半日。她几乎是踏着破晓时分,天际微露的牙白赶回了金乌岛。
刚回屋,就被等待许久的柏君一顿严厉训斥。
子悠听罢,咚地一声,突然跪在他面前,将他惊了一下。
他原本只是想让她得个教训,以后不要私自离岛。毕竟如今九天和地界神族之间的关系分外紧张,一个不留神就会走向敌对的局面。他也是迫于无奈,才限制她离岛。
但也不至于要她跪地认错。
“唉……起来吧。”柏君正心疼,又见她忽然伏地磕了个响头,一时愣住。
“爷爷,我有话要与您坦白。”回来的路上,她便思量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坦白救出冰龙一事,并将自己在半空见到他的事一并道出,
柏君听完,大惊失色,半晌才缓过劲来。
可事已至此,怪罪子悠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将她扶起来,理清思绪后,便问:“你身上有龙精的灵息?”
子悠点点头:“他吸了我的血后,心脏的位置确实凝聚了一团红色之物,或许就是他提炼出来的龙精灵息。”
“爷爷。”她问道:“他说的龙精,是不是天尊给我的灵慧珠?”
柏君方才也是猛然想到灵慧珠,因为子悠这些年的修炼,只借助了此珠的力量。
他原本以为,灵慧珠是太一以自身神力融合了昆仑墟龙脉的力量炼化而成。
此刻恍然大悟,他炼化的根本就不是龙脉,而是那具灵骨的心脏,也就是冰龙口中的‘龙精’!
太一炼化之后,将其分割为两颗灵慧珠,分别赠予西王母和陆吾,必定是想以此均衡二人的力量,达到互相掣肘的目的。
却不想冰龙借灵骨诞生,这是个连太一都没有预料到,亦不知凶吉的变数。
柏君连忙让她取出灵慧珠,并切切叮嘱:“万不可同任何人提起冰龙,你就当与他从不相识,即便往后不巧撞见,也装作不认识,记住了吗!”
子悠连连点头:“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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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柏君交代完毕,带上灵慧珠,马不停蹄赶去崇吾山,并将其还给了陆吾。
***
自那日之后,子悠就当寒暑峰的遭遇是一场梦。
不久,在太一的督促下,刑部对显平重新量刑定罪——削去他的神位,废除他的修为,并置于凡界受七世苦。
此事终于平息了地界神族的怨念,准确而言,是平息陆吾的怒气,九天和地界双方看似相安无事。
直到十年后,太一突然昭告天地,欲收一名新弟子,名为无夷。
转眼过去五十余年,无夷正式接替西王母的神职,成为执掌九天众神的天尊。西王母则退居昆仑墟,从此只议会谈事,不调兵掌权。
无夷就任九天天尊之后,太一宣告永久闭关,昆仑墟一切事务由西王母接管,陆吾的勃勃野心开始摆到了明面上。
九天和地界神族间的暗斗,正式进入白热化的明争时期。
*
当子悠从爷爷口中得知无夷就是当初她救出的冰龙,着实震惊不已。
她更没料到,无夷的两位徒弟之中出了一个叛徒——素舒。
在陆吾的蛊惑之下,素舒将自己曾经不小心听到的密事告诉了陆吾:钦原族的小公主曾在寒暑峰救出一条冰龙,那冰龙正是无夷的真身。
陆吾立马找上她,并强行将她带到崇吾山软禁起来,就是为了从她口中打听无夷的弱点。
她哪里知道无夷的弱点……
兄长们都说无夷天尊十分强大,强大到轻轻一捏,就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将他们捏碎。
她亦从愁容满面的爷爷无数次的叹息声中得知,地界根本就不是九天的对手。并非地界众神族不够强,而是无夷天尊的实力能与巅峰时期的太一抗衡,放眼当今,已然无敌。
陆吾却不信她的话,最终对她用了迷魂术,始终没发现无夷的弱点。
但他发现,无夷似乎会在意她的情绪……
对于这番推断,子悠只觉得可笑:“他若在意我的这个大恩人的情绪,当初就不会逼着我交出灵慧珠。”
“他逼得你交出了灵慧珠吗?”陆吾一句反问,让她的反驳瞬间哑火。
事实的确如他所说,无夷非但没有当场逼她交出灵慧珠,甚至之后也没追到金乌岛拿回他的东西。
那可是他的龙精。
*
多次在无夷面前吃下败仗的陆吾,眼下亟需一次扭转局面的机会,他便算计到了子悠的身上。
他将她当作与无夷谈判的筹码,派人传话,要无夷放弃九天神司的主神之位。
子悠自知无夷断不可能为她放弃主神之位,所以当她被陆吾转移到镇妖窟后,她只能想办法自救。
就在她运力冲破结界时,原本坚固无比的结界竟像蛋壳一般脆裂开来。她来不及犹豫,急忙沿着地洞逃走,却不慎落入陆吾养的凶兽——蛊雕的窟中。
经过漫长的殊死搏斗,子悠拖着残缺的身躯逃离了崇吾山,浑身的羽毛都没剩多少。
她硬是凭着对亲人的牵记,撑住微弱的意志力,拼命往金乌岛的方向飞去。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岛上,稍微恢复点意识的时候,便听到家人们痛哭的声音。
她还听到爷爷对父母说:“我们无需悲痛,子悠的死亦是生,置之死地而后生。”
原来她要死了吗?
“子悠。”爷爷沙哑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响起,至少这一刻,稍稍安抚了她身体的剧痛。
他说:“天谴将至,我已无力挽救全族。但你死过一回,恰恰可以避过天谴。你是钦原族的一线生机,我会想办法留住你的魂魄,请他助你重生,你务必要活下去!”
爷爷……您要请谁助我重生?
可我不想活了,太痛了,身子好痛啊!
48. 第48章
子悠失去意识之前极为痛苦,几乎是痛昏过去的。
再次有意识时,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自己的身体犹如被风托起的羽毛,轻盈无比,忽而随着微风在天际飘飘荡荡,忽而像穿梭于云海之中浮浮沉沉。
直到意识清醒一些,身体才似乎踏实地落了地,没有先前的虚浮感。
但她仍不能掀开眼皮,也动不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这么醒了睡,睡了再醒,直到她能听到动静——周围隐约有模糊的声响。
像是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又像是隔着几道墙外传来的,十分模糊。
渐渐地,她耳识恢复许多,才听出有人在旁边谈话。
“罪大恶极就是陆吾!四海水祸、神人之战,众生涂炭全是拜他所赐。其下属的地界十八神族便是他手中嗜血的利刃,难逃天谴。”这个声音有些粗沉,急促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气愤。
“地界神族亦非全部有罪。”另外一人的声音略微清透,说道:“钦原族、白虎族、泰逢族,他们起先的战斗并不竭力,但九天和地界神族的立场毕竟不同,最后也是被形势所迫。”
“即便是形势所迫,他们也犯下了杀戮之罪,难逃天谴!师父又何必怜惜他们?”
“天谴……”被唤师父的男人停顿少刻,才道:“你可知九天神族亦难逃此次的劫难?”
对方沉默下来,许久叹一口气:“师父既知天谴降临,却执意收留这枚蛋,是要逆天为他族改命?”
那位‘师父’再没开口,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子悠默默听了许久,才发现其中有个声音有些耳熟,但她如今太过虚弱,忽实忽虚的意识不足以支撑她去思考这声音究竟来自谁?也无暇细究他们刚才所说的话。
不多时,她又陷入昏迷状态。
等到再次苏醒,竟恢复了眼识。
子悠好奇地观察四周,似乎身处在一个半透明的、白茫茫的椭圆状空间。她垂眼瞧了眼自己的身子,却是一团模糊的灰影,看不清轮廓。
她想起爷爷曾说过——神族死后,三魂七魄会分离开来。带着记忆的魂魄会遁入浮屠界,等执念消除,秽灭欲净,一切归为尘埃。没有记忆的魂魄则在世间游荡七日,哪里有新的生灵诞生,就会寻着气息附身于哪里,最终得以新生。
新生或是草木、鸟兽,亦或凡人、妖魔,皆为天命。
这空茫之地,莫非就是浮屠界?
看来先前感觉及所听皆为虚幻,她是真的快死透了,只剩这点濒临消失的魂魄……
子悠以为自己过不了多久就要化作尘埃,已无力抗争,选择继续昏睡下去。
等到再次苏醒,她发现自己竟成了个一只无毛的小鸟,意识也比先前清明了许多。再三辨认之后,最终发现自己所在之处并非浮屠界,而是在一枚蛋壳内。
她成了一只等待孵化,破壳新生的雏鸟。
正努力尝试孵化她的,就是那条她费心费力救出来的冰龙!
***
子悠身为刚成型的胎体,四肢虽无法轻松自如地活动,不过可以稍微抓握爪子,还能听、能看、能说话。
但她只要想到自己当初虽不是被冰龙直接害死,却也是因他而丢了性命,她根本不愿开口,情愿每天躺在蛋壳里装睡。
反正如今是一只浑身无力的胎体,与其听这头不知感恩的冰龙说话,不如心安理得地吸纳他渡入的神力,然后安逸地睡大觉。
可这冰龙的性情十分古怪。
独处时,他对着她这枚鸟蛋喋喋不休,比她当初在冰渊之时还要聒噪得很。
他所说之事过于广泛,大到谈及天道无情,降罚于一众参与神人之战的神族,幸免之人寥寥无几。
这些事在他口中反复咀嚼,能说上半日。
小到九天的云雾比昨日厚重许多,天河都看不清了,如此都能说道十七八句。
碎碎念的冰龙扰得她无法安眠,却又不得不忍受他的声音。
但凡有人前来找他谈事,他突然变得寡言少语,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出来。
就像她当初初遇他时,那副不屑交谈的冷淡样子。
虽说自己如今并不愿与他讲话,但这些日子,她还是从他及其下属口中听到了许多她死后所发生的种种,包括——神族陨灭的劫难。
原来她死了近百年,而这百年间,天地可谓动荡不堪。
先是陆吾用素舒从九天偷来的照空印,发动四海水祸,引发九天神族和地界神族的第一次大战。最终无夷将龙角割下,化作定海柱,平定水祸。无夷也因此失去半身神力,急需休养。
却不想趁他虚弱闭关之际,陆吾将无辜的人族拖入天神的战斗中……
他蛊惑凡人与地界神族一同向九天宣战,并招来九天神兵应战。期间,他使迷惑术惑乱神兵的心神,最终酿成凡人近乎灭绝的惨剧。
天道因此发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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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随之而来。
地界神族乃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十八神族的神力锐减,失去神力的神族迅速衰老,几乎无一族幸免。
陆吾因继承了太一的原始之力,避过了天罚。无夷欲斩他九尾,却被太一拦住,最终由西王母把陆吾打回真身,封印在昆仑墟的虫焉渊。
九天神族虽是受到陆吾的蛊惑犯下弥天大错,但他们的双手或多或少都沾上了凡灵的鲜血。所以天谴仍未停止,神族的延续岌岌可危。
*
子悠其实早想打听家人及族人的近况,这日,恰恰听到玄章来报:“钦原族的族王疯癫数月后,昨夜神逝金乌岛。岛上寥寥族人将他埋葬在岛上的陵山之后,就将金乌岛彻底关闭。但他们的神力衰退极快,只怕寿命也将极大缩短,活不长久。”
子悠听罢,呆呆地望着蛋壳。眼泪像有意识一般,在她还没哭出来的时候,早已涌出眼眶。
等玄章离开,她渐渐感觉到心如刀绞般的剧痛,胸前忍不住抽搐几下。紧接着汹涌而来的悲凉,将她淹没得难以喘息。
子悠无声地流泪,最终还是没能压抑心中的悲痛,呜咽呜咽地哭出来。
无夷将蛋捧在掌中,观察数番,确认哭声的确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便问:“你在哭?”
子悠没搭腔,但放开了嗓子,再不克制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无夷始终将她端在掌中,默默听她哭泣。
大概是胎体暂且虚弱,亦或是她情绪波动太大,哭了不会儿便似耗尽心神,开始喘着气,变成了哼哼唧唧。
等恢复些力气,心里的愤怒又迅速上头,她红着眼骂道:“若不是你取代西王母,当上了九天神族的至尊,陆吾也不会想方设法夺取你的神位!我就不会被他掳去崇吾山,遭他囚禁,百般质问!我也就不会死,又怎可能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她心中百般情绪交织,哪里会冷静衡量话语是否在理,便一股脑儿将怨气撒他身上。
“爷爷、爹爹、娘亲……包括所有族人,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遭遇天谴!”说及他们,子悠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一会儿,哭声渐渐停止,她沉默下来。
半晌过去,才自言自语般呢喃:“如果那天我没将你放出来,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吧?”
“导致他们死去的罪魁祸首,其实是我……”她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无夷却将蛋端在眼前,忽然问:“你是子悠?”
49. 第49章
子悠知道自己开口必定会暴露身份,但她心中郁积多年的情绪不吐不快。
可方才纵使骂出来,以为狠狠地发泄了一番,心里却依然不痛快。那股积压在胸口的怒火,似乎已转为对亲族深深的愧疚。
她沉陷在无法释怀的自责中,即便他唤了数次,她都不愿再开口。
“不是你的错。”他忽而道,顿了顿,又说:“陆吾对九天的野心蓄谋已久,那些年他按兵不动,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便是等太一神力衰退,进而将九天托付于我之日。即便你没有将我放出来,他也会设法争夺九天。”
这条冷漠无情的冰龙,居然破天荒地安抚她?
子悠才不上当,不论他说什么,她都装聋作哑。
他却似打开了话匣,耐心地与她讲道:“双方战事一旦开启,钦原族与地界一众神族迫于形势加入战局,厮杀便不可避免。神族衰败其实已是天命所趋,即使是九天神族,大多也难以幸免。我亦是有心无力,难挽颓势。”
听到这儿,子悠冷冷地哼了哼,讽刺道:“你在这儿说得冠冕堂皇,我怎看不出你有心挽救神族衰败的局势?爷爷说你神力之强,可与巅峰时的太一等同。既然如此,你怎不用你那至强的神力为一众神族逆改天命?”
他却是笑了笑,说:“你所言与我所想略同。”
这还是她头一回听见他笑。
子悠透过半透明的蛋壳,将他细细打量,却只能大致看出五官的轮廓。
但她曾在无夷继任九天天尊的时候,于天神大会见过他一面。虽然隔着人海匆匆一瞥,却也记住了他的样貌,尤其那双聚神的眼睛,和他的冰龙真身那双翠绿宝石似的眼睛一样好看。
“既然你也这么想,那就去做呗,光说有何用。”子悠说罢,不愿与他继续交谈,闭眼睡觉。
许是方才哭累了,她一觉睡了许久,梦回金乌岛。
岛上有正坐在山谷翘首盼着她回来的爷爷、娘亲和爹爹,还有刚从岛外给她带来好食的二位兄长。
她忘记自己身处梦境,以为他们仍活着,哭着朝他们奔过去,一把将站在最前头的爷爷抱在怀里。
娘亲和爹爹也走过来,挨个将她抱了抱。
子悠将脸埋入娘亲怀中,两手紧紧搂着她的腰,就像小时候那样黏在她身上不松手。
二哥柏煦在前方逗笑道:“长这么大了,还像个奶娃一样缠着你娘哩!”
子悠从娘亲的怀抱中钻出脑袋,努努嘴:“在娘亲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奶娃,哥哥羡慕吧!”
“是是是,哥哥们都羡慕!”柏煦笑着举起两盒山茶花糕,故意吊她胃口:“再不过来,可要被我们吃光咯!”
子悠娇嗔道:“要是吃光了,再不喊你们哥哥!”
大哥柏辰失笑摇头,叫柏煦:“你就别逗子悠了,哭了又该你去哄。”
柏煦吓得缩了缩脖子:“哄不好,我可哄不好。”
娘亲摸摸子悠的脸蛋,满眼宠爱:“他们逗你的,快去吧。”
爷爷和爹爹在旁哈哈大笑,也叫她快过去,趁新鲜吃。
子悠松开娘亲的怀抱,笑盈盈朝二位兄长跑过去。
就在距离他们仅七八步之遥,一声惊雷猛然响彻天霄。她吓一愣,下意识抬头望天。只见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陡然间乌云滚滚,两道闪电自乌云之中劈下来,正正劈在柏辰和柏煦的头顶。
她都没来得及看他们最后一眼,两人已在天雷之下化为乌有。
她心头一震,慌忙回头,娘亲和爹爹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爷爷被电光闪闪的天雷罩住。
“天罚将至,你快跑!”爷爷大声喊道。
子悠根本迈不动腿,眼睁睁看着爷爷被天雷剥离肉身,最后粉身碎骨。她吓得腿软,浑身无力地跌坐下来,趴在草地上。
“爷爷、娘亲、爹爹、大哥、二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子悠已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只是本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呜咽地哭着。
她想去找他们……亲人全都走了,苟活于世有何意义。
子悠的身体渐渐失温,意识也开始恍惚,就像死去时一样。
忽而,身子四周像围着一团火,暖烘烘的。僵硬的身躯逐步放松下来,意识也清醒些许。
但四肢像被什么重重压住,动不了。
就在半梦半醒之际,她听到无夷和玄章的对话——
“钦原族遗留的这枚鸟蛋生死难料,虽然避开天谴,可不一定能撑过孵化之时。师父何必为她耗费神力,不如让她顺应天命,该生该死,皆由天道定夺。”这是玄章说的话。
“这是我欠她的。”无夷轻叹道:“她是子悠。”
“子悠?她不是死了吗!”玄章的语气听着十分诧愕:“师父那时在九天拖着陆吾,暗地里派我和诡幽去崇吾山解救她,可我与诡幽进入锁妖窟,那蛊雕口里还在嚼着肉骨,地上也散落她的羽毛和残肢,皆为我们亲眼所见。”
“应是她使了弃尾逃生的招数,那蛊雕愚笨,只吃口里的肉骨,便以为将她给吃进腹中。”无夷道:“她的魂魄飞回了金乌岛,柏君耗费神力,将魂魄融入这枚蛋中。他知道天谴难逃,但子悠死过一次,许能逃过此劫。他虽为私心而冒险一试,但也是为了救下钦原族的血脉。”
“难怪师父不分昼夜地将神力渡给她。”玄章低头细细打量这颗瞧着平平无奇的鸟蛋,忽见蛋壳内有橙光闪动,下意识问道:“她能活过来吗?”
无夷没接话,他将手中的蛋捧起,神力自掌中徐徐释放,不断地渗透蛋壳渡给她。
玄章视线一转,看向师父:“她真是被陆吾害死的?”
无夷一边看着正不遗余力吸纳自己神力的鸟蛋,一边道:“秋溟昨日过来,说素舒曾经偷听了我与你的谈话,知道当初我被子悠救出冰渊,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陆吾。陆吾去九天找我,素舒便暗中将子悠引到蛊雕的巢穴。”
玄章抽了一口气:“素舒怎会变成这般……”话语顿住,他已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残忍、冷漠、狡猾,都不足以形容。
无夷摇摇头,最终将素舒的身世道出——
酸与族公主显隗因遭邪祟所扰,疯疯癫癫活了近四十载,一日陡然清醒,自残而亡。
显平去昆仑墟请西王母救助,西王母救下她的残魂,并使其依附金莲而复生,并取名素舒,是希望她此生素洁如莲、心志舒豁。
怎料显隗前世的怨气尽数遗留在这缕残魂中,并以金莲的灵气为食,使得素舒生性乖张阴暗。
彼时九天神族已由无夷全权掌管,西王母便将素舒托付给他,希望可以引导她步入正道,重修神缘。
无夷尽力扶正她的心性,却不想陆吾使迷惑术扰乱了她的神识,诱引她将深藏的怨恨尽数释放出来。因无夷对素舒日常颇有些严格,她便将怨气尽数转嫁到他身上。
“她的神性早已步入邪道,谁也扭转不了。而今她仅剩一缕魂息,西王母已将其放逐巫山附近,若能改过自新,许能重获新生。”
“唉!”玄章一跺脚:“王母定是看在酸与族族王曾侍奉自己的份上帮她复生,王母就不该一而再发此善心!”
听到这儿,子悠终于明白了自己被害的来龙去脉。
也才知,原来无夷曾派属下去崇吾山救她,只不过去晚了一步。
“我有话与你交待。”无夷将蛋放下,语气陡然严肃:“你需细细听完,且不可有半点疑虑及推脱。”
子悠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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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耳朵继续听,却发现四周倏忽安静下来。
她费劲地睁开眼,那两人已不在旁边。
也不知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远离她才能交代。
子悠浑身软绵无力,遂闭上眼继续睡去。
“师父!”许久,玄章一声惊骇的叫唤立刻将她惊醒。
子悠瞌睡顿散,睁开眼四下环看,仍不见他们靠近的身影,也没听到他们的声音。
难不成又幻听了?
***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子悠的周围不见半个人影。
她似乎被罩在结界内,四周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她根据天河映照的光亮辨别日夜,大约过了七天,玄章出现了。
他开口的第一声,就是长长的叹息。
第二声,还是叹气。
他就坐在旁边,低着头勾着背,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沉默了许久,他才说话。声音颇轻,更像呢喃自语。
“师父不顾西王母的阻扰,冲破了虫焉渊的封印,直接斩断陆吾的八尾。最后在师祖的制止下,留下他一尾。陆吾的九尾等同九条命,失去八尾,神体就被彻底摧毁。这最后的一尾魂魄,也不知师祖留着做甚。”
“之后,师父去往大明顶,将天罚之雷尽数引到自己的身上,并以毕生神力抵抗天谴。他没来得及救下七妹和八弟,不过神族的血脉保住了。
说着,他一边摇头一边笑出声:“我居然活下来了……”
渐渐,笑声之中略带哽咽。
他深吸两口气,艰难地道出:“师父的神魂……碎了。”
子悠忽地睁大眼,怔怔听他接着说:“师父以一己之力承下了神族的天罚,神魂碎裂消散,什么也没剩。”
玄章又断续说了些什么,她已无心再听。
耳边不住地回响无夷先前说过的话——你所言与我所想略同。
她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竟是真的……
当他真的为挽救神族而倾尽自己所有,从此消失在天地之间,她心里五味杂陈。
***
之后,玄章一直将她放在无夷昔日所住的宫殿,并陪在她左右。
有一天,他说:“西王母撤去了九天神司,不日就要彻底关闭九天,咱们得离开这儿。”
“去哪里?”这是子悠开口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玄章惊奇地看着她:“你活过来了?!”
子悠对他先前有关地界神族的言论颇有微词,并不愿深谈,只是淡淡应了声:“嗯。”
玄章却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师父应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觉着这话奇怪:“我活着跟他有没有遗憾并无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玄章略显激动地说:“师父为了让你活过来,又担心一次性渡入太多神力,生怕你吃不消,所以他日夜不休地为你慢慢渡入神力,一次次地试验你所承受的极限。他若知你被救活了,走时便再无半点遗憾。”
子悠哼了哼,没再接话。
她只当无夷忽然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还她昔日的恩情。又或是,玄章毕竟身为无夷的弟子,总得为自己师父辩解。所以她左耳进右耳出,不当真。
当天,玄章就带她离开了九天。
三个月后,子悠从他口中得知西王母竭力建造天庭,已神逝于昆仑墟。几位昔日的九天神司分散各地,有的继续担任神官,有的隐居四海各地。
一日,玄章说要与昔日的九天神司一道去昆仑墟祭拜西王母和无夷,暂且将她放在屋内,并设下结界。
他前脚刚离开,屋里走进来一位陌生的男子。
他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将她抱走了。
50. 第50章
子悠隔着白蒙蒙的蛋壳,无法清晰地辨认周围的环境,所以不知这人究竟要把她带去哪里。
她也不能开口询问。
无夷临走之际,曾反复叮嘱:“除了玄章,任何人靠近你,或是同你说话,你都无须回应,最好装作旁人以为你是一枚死蛋。”
那时她对于无夷的这番顾虑还无法理解,心说:我不过是一枚半死不活的蛋,恐怕等不到破壳而出的那天,就要死翘翘,谁会来惦记?
没曾想他有先见之明,还真的有人来偷她这枚蛋……
与其将自己暴露在陌生之人的眼皮底下,致使凶吉难料。不如选择相信无夷,全程装死,再伺机脱身。
反正她也看不清四周的事物,索性将眼睛闭上,装就装得彻底一些。
过了许久,她能透过蛋壳,明显地感应到外界的气温开始下降,直到凛冽的寒风刺刺地刮在蛋壳上。
虽说不如无夷先前将她带去冰渊时所感受到的,足以穿透蛋壳的刺骨寒意。但从四周渗透进来的冰凉,还是令她下意识收拢翅膀,缓缓缩成一团。
最后这人似乎抵达了目的地,将她放下来,直接就走远了。
许久的安静过后,不同于方才的轻微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停在距离她仅有两步左右的位置。
对方没有开口,也没进一步的举动,或许是在观察她。
子悠按捺住心中的紧张和不安,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蛋壳里,眼睛都不敢睁开。
“这是大明顶。”对方忽然开口。
子悠立刻辨认出他的声音,不禁惊了惊。
她曾在寒暑峰上偷听过太一和柏君的谈话,虽然当时离得远,但她运力之下可辨清十里远近的声音,所以绝不会认错。
此人就是太一!
况且大明顶位于昆仑墟大明神宫最高的位置,正是天皇大帝太一的住所。
子悠虽然认出了对方,却仍谨记无夷的叮嘱,屏住呼吸,气都不敢喘半下。
爷爷曾经说过太一的力量早已今非昔比,且每况愈下。或许如今神力不济,无法洞穿鸟蛋内的实情。
“无夷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所以他能将你救活,这点我不曾怀疑。”他语气笃定,俨然已经确认她是活的。
子悠心都凉了大半,看来虚弱的太一对于她而言仍旧是无比强大的存在,任凭她如何屏息装死,根本无所遁形。
但她依然不敢吭气,默默听他究竟还要说些什么?
他果真接着道:“我当初取走灵骨的心脏,一则是为了将灵骨的神力分散开来,二则是防止灵骨重生。却没想到龙脉和地精会依附在灵骨上,并融合其力量诞生了冰龙。”
“我赋予无夷的神职,本该将芸芸众生平等视之,不论人、妖、鬼、怪,包括神族,不可因私心而有失偏颇。无夷取回王母手里的一半龙精之后,便有了七情六欲,不再是纯粹为挽救万物生灵而诞生的天神。”
“身为九天天尊,无情才符合他的神职。即便他只将你视作助自己脱困的恩人,但他却不顾我和王母的劝阻,强行斩断陆吾的八尾,毁去其神体。显然他的情绪因你失衡,所作所为已经叛离了神职。”
“他如何叛离神职?”子悠听到这儿,忍不住接了话。
今日到了太一的光明顶,生死已非她所能把握。与其最后憋屈死,还不如一吐心中不快,遂驳道:“陆吾踩着地界十八神族的骸骨,就是为给自己夺得九天而铺路!他将凡人拽入地狱深渊,害得神族陨落,也仅仅是为了他的野心!如此罪大恶极之人,怎配为神?无夷天尊将他杀了,大快人心,何来过错!”
“将陆吾留在世间,自然有他的用处。”太一解释道:“无夷的力量太过强大,王母又因开启新神道,并创建仙、神合一的神庭中央而神殒,将来唯一能与无夷抗衡的,只有陆吾。”
子悠嗤道:“无夷已死,还需留下陆吾抗衡什么?我看是留下了一个祸患。”
“无夷的魂魄融合了灵骨及龙脉的力量,其力量不灭,破碎的神魂终有一天会重新聚集起来,并重获新生。”太一所言将子悠惊得一怔:“他不会死?”
“他不会死。”太一强调罢,话锋一转:“但你不能活。”
子悠心下猛地一跳,他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派人将她带来!
“您的确对地界神族颇有意见。”她不忿道:“连我这个已死过一回的钦原族也不放过!”
太一道:“我需考量的事情,只有你爷爷最为理解。你尚年幼,所思所想局限于眼前之物,并无维护天地安定的大局。若以你之微小性命,可以发挥出阻止天地崩塌的作用,这也你身为神族的使命。”
子悠越听越觉得荒谬可笑,连连质问:“既然我等是卑微的蜉蝣之命,怎可能有能力阻止天地崩塌?你所谓的大局,就是非得取我的性命?”
“告诉你也无妨。”太一徐徐道:“我入问天阁祈问天道:无夷将你救下是福是祸。天道的回答是:是福亦是祸。此番问天,我已耗尽寿命,神体早已留在了问天阁。今日,我不过一缕残念维持在这里。是因我须竭尽所余之力,杜绝任何‘祸’。哪怕你将来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成为天道所言的‘祸’,我也不能冒险让你活着。”
子悠没想到太一为了问到所谓‘天地安宁’的答案,竟做到献出神体,不惜一死的地步。
而他执意要断送她好不容易获得的生机,居然是源自天道给出的模凌两可的回答。
“你是神族的至尊,口口声声要我们以庇护万物苍生为己任。今时今日,你却对我毫无怜悯之心,随意践踏我的性命!你还是神吗!”子悠怒不可遏,就差骂他早已成魔。
“我没有机会再次破开虚空,逆改运势。纵然今日杀你有罪,我亦死得其所。”太一说罢,就将手掌覆在蛋壳上。
子悠立刻感觉到一股蛮力正将体内的力量迅速抽离,她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不一会儿便乏力地瘫倒在蛋内。
子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逐渐透明,体内的血管筋骨变得清晰可见。
他可真狠,不但要彻底剥离她的神力,还要毁去她的肉身,根本不给她半点复活的机会!
爷爷想要留下钦原族血脉的遗愿,就要葬送在他效忠多年的太一手中,她只觉讽刺至极。
就当意识即将消失的时候,蛋壳外陡然间银光暴涨。银光瞬息化作万千利刃,穿破太一的手掌,并往他这缕残念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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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刺去。
“他竟留了一手……”太一的残念抵挡不住银光的威力,就要被冲散。
金光穿透蛋壳的瞬间,蛋壳忽然变得透明。正是这毫无遮掩的刹那,她看清了太一的残念消失前的样子。
这么多年,她虽然只是远远瞥过无夷一眼,却对他眼若含星,面如美玉的非凡容貌印象深刻。
她如何也没想过,太一和无夷居然长得极为相像!
***
子悠被太一剥离了神力,险些死在蛋中。
不久,玄章找到她,并带回天庭。
如今神力尽失,肉身又遭重创,为了活下来,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并收敛气息,封闭五识,佯装已死。
玄章多次渡入神力,希望她能醒过来,但她没有丝毫反应。
确认她已死之后,玄章便将她带回了金乌岛,葬在岛上的陵山。
子悠太过虚弱,在蛋壳中沉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时,她只剩一具鸟骨。自己早已错失孵化破壳的时机,再不想办法,魂魄也得消散。
她费了好大的劲,魂魄终于脱离这具残破的肉身,冲出了蛋壳。
四周没有可供她依附的新生胎儿,她便漫无目的地在天地飘荡。直至来到一处冰天雪地,才知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飘到了寒暑峰下的冰渊。
这里严寒难捱,魂魄虽没太大影响,但遭不住她本能地畏冷。
子悠正打算飘走,忽闻几道急促的喘气声,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
她好奇地循声飘过去,就见一名女子虚弱不堪地靠坐在冰柱旁,两手护着圆滚滚的肚子。
子悠见到她腿下有未干的血迹,便知怎么回事。可她如今自身难保,这女子与她毫无关系,遂转身离开。
“鹭儿、我的鹭儿……”女子悲痛的声音将她唤住。
她不禁想起自己临死之际,恍惚听到娘亲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哭,几乎揪碎她的心。
子悠又瞧了眼她腹部,心想自己的魂魄恐怕撑不了太久,不日就将消散,倒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念头一动,她即刻窜入女子的腹中。
胎儿虽死,但胎体残留的妖力十分强大,足以融合她的魂魄,助她获得新生。
***
许是上一世的记忆太过悲痛,西鹭在轮回的天道中醒过来时,还在呜咽呜咽地哭着。
“哭好了吗?”一声低沉的质问陡然惊回她的思绪。
恢复前世记忆的西鹭,对这个声音格外熟悉——是那条冰龙,无夷!
她惶惶抬眼,果见前方银光烁烁。光芒之中,一条巨大的冰龙正高高地昂着龙头俯瞰自己。
冰龙浑身的鳞片犹如自己当初将他从冰层救出来时那样,灵动地流泻出潋滟的水光,耀眼而夺目。
不过,他的眼神渐渐不对……
那两翠绿的眼珠子正怒气汹汹的将她瞪着,里头仿佛冒着熊熊怒火,稍微挨一下,她就得被这火给烧透烤焦。
西鹭第一时间不是惊讶于他居然这么快就追到了地府,而是慌忙扭头朝反方向振翅飞奔。
“你跑哪儿去!”
他的怒吼如雷一般,震得她的魂魄颤了又颤。
51. 第51章
却说半个时辰前,白无常见个陌生男子突然从栈桥飞奔过来,试图闯入轮回门,他急忙上前拦下。
刚闯进去一个,又来一个,今天是个宜投胎的好日子吗!
对方只是将他冷冷一睇,他便刹那间失了魂,双目无神地愣在原地。
等他恢复意识反应过来时,陌生男子早已不在面前,出现在前面的却是阎王。
“老大?”白无常刚想走过去,双腿就像灌了泥浆一般,沉重无比。
他尝试几次,整个人却被牢牢定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动腿。
“不要白费力气,不然你动哪儿,哪儿就会被限制。”阎王适时提醒:“不信你抬抬胳膊。”
白无常听言,就抬胳膊。可他刚刚使点劲,整条胳膊忽然像被加注了巨大的重量,远远超出他能对抗的极限。他气喘吁吁地放弃,手臂垂在身侧。
“叫你试,你还真试。”阎王冷呵呵地数落道:“平常怎不见你这地府小滑头这么听话?”
白无常哀怨地瞥他一眼,叫一声老大:“帮我解除禁制呗!”
阎王没搭理,只是盯着前方的轮回门,面色渐渐凝重:“那是澜生,等他顺利将公主带回来再说。”
白无常见他脸色都变了,心头一颤,暗觉不妙。
“澜生……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且不论澜生如今的样貌都变了,居然仅看他一眼,就使他无法动弹,而且连阎王都似对其几分忌惮。
他不得不怀疑,澜生的真实身份不如原本的小道士这般简单。
阎王没说,而是叹了叹:“你最好盼着他能将公主顺利带回来,否则我都保不住你。”
这话听得白无常心里拔凉拔凉的……
心想自己今日白天无事,原本在凡界的酒肆品着美酒,别提多么自在安逸。冷不防想起有个案子需与判官好生交代,他心里向来压不住事,酒还没喝完,便急忙赶回来,正巧撞见来地府的妖帝。
他懊悔不已,自己就不该在喝酒的时候还想着公事!而且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妖帝赶来的时候回地府!
白无常此时若能动,铁定要捶胸顿足地在阎王面前哭诉一番。
*
而站在旁边一直莫不吭声的妖帝,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直到阎王在身后冷不丁唤他一声,妖帝只是略略点头,却没敢回头。
“你是他岳父,他自然会敬你几分。”阎王的声音就似夺命的罗刹,听得他心里发怵。
言外之意,若非岳父,天尊此番可不会讲什么情面。
“唉。”他深深一叹,为人父母多不易啊。
***
白无常和妖帝焦心地等了半个时辰,就似过了大半年那般煎熬。
尤其是非亲非故的白无常,心里是越来越没底。他正悲观地寻思——自己是要被撤职?还是会被打入地牢,来一顿惨不忍睹的鞭刑?
一想到鞭刑之苦,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身后忽而嗖嗖地刮来一阵刺骨寒风,他又是一个冷颤。
白无常无法扭头察看情况,正纳闷这地府向来只有钻魂慑魄的阴风,哪儿刮来凡界那般的寒风?
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猝然自后方响起,紧接着,庞大的阴影从他头顶呼啸而过。
当一条银白色的巨龙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并盘旋在栈桥上方时,他惊愕地睁大了眼。
而此时被龙爪困住的西鹭,正用两手使劲地掰开面前的龙爪。刚刚扒开一道缝隙,眼前陡然闪过妖帝的面容,她对着缝隙外面连连摆手:“爹爹!救我!快救我!”
妖帝一边摇头,一边朝她喊道:“只有他才能救你,为父无能为力,你就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吧!”
听到父亲这般劝告,西鹭两眼一黑,咕哝道:“你看他这副凶悍的样子,难道不是更像要吃了我吗?”
刚说完,龙爪顿时收紧,好不容易扒开的缝隙瞬间合上。巨大的四只龙爪好似四堵铁墙,将她严严实实地罩在里头,什么也瞧不见。
西鹭自觉求助无门,最终放弃地跪坐在龙爪中。
*
冰龙当着白无常、阎王和妖帝的面,抓住西露,直接飞出了轮回道。
妖帝和阎王一同往前追去,白无常见状,慌忙喊住要离开的阎王:“老大,救我呐!”
阎王这才想起白无常还被禁制在原地,他回过神,一甩手,掌力直接打在白无常的胸膛。
虽说解开了禁制,但也疼得白无常龇牙咧嘴地捂着心窝,暗道老大是不是趁机报这些年屡次不听他管束的仇。
“你未能及时守住轮回道,即便天尊饶过你,依照地府的条规,你此次也该受罚。”阎王一甩袖,道:“回去先好好想想应当给自己定什么罪,再去刑牢自行领罚。”
白无常怔怔看着阎王离开的背影,细细琢磨方才他的话里……似乎称澜生为‘天尊’?
除了九天时期的陆吾天尊和无夷天尊,如今各神司仙官皆拜天帝为主,哪儿还有神官被尊为天尊?
但关于阎王曾是九天神司之一的说法,他也是有所耳闻。
九天神司所敬重的天尊,不就是无夷天尊吗?
白无常忽然意识到什么,素日眯着的双眼,登时惶恐地瞪大了许多。
***
却说放弃挣扎的西鹭,也不知澜生要将自己带去哪儿,只能乖乖待在龙爪内。
不一会儿,他应是离开了冥界,因为她的魂魄开始明显地感觉到刺痛感。
即便龙爪将她四周遮得密不透风,把日光尽数阻挡在外。但凡界的阳气太盛,她难免吃不消,最终疼得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躺在龙爪上。
冷静下来,她才后知后觉——方才在天道之内看见的可是恢复了龙角的冰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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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章说过,澜生若吸纳了龙角的神力,无夷的记忆就会随着力量的完全恢复而尽数觉醒。
所以现在将他带走的人,准确来说应该是无夷?
她如今也恢复了前世的记忆,这便与他一样,拥有两世的身份。好在她的记忆正要被天道内的灵气彻底净化之时,就被他带离了天道,她暂且保留了西鹭的大部分记忆。
但如今的无夷,恐怕已经没有身为‘澜生’的记忆。
他之所以来找她,全凭澜生留下的言灵术。
她或许该对失去记忆的他心怀芥蒂,可说到底,他全是为了救她才不得不舍弃‘澜生’的记忆。从情理而言,她不该为此埋怨他。
可一想到自己同九天那位高高在上,且被钦原族的将士们视作劲敌的天尊成了夫妻,她心里颇不自在。各般情绪涌上心头,就是没有欢喜。
甚至,前世对无夷的怨气还郁积在心头,她忍不住嘲讽:“果然是九天至尊,去轮回道捞个人,就跟捞条鱼一样容易。如此出入自由,不如叫阎王直接敞开大门,把地府拱手送给他。”
她本就是自言自语,笃定自己的声音不可能透出眼前坚固的龙爪,传到他的耳中。
“呵!确实像条鱼,滑不溜手,更不安分。”他的讽刺一针见血。
这般淬了毒的嘴巴,压根就不是澜生,就是那条没良心的冰龙!
西鹭努努嘴:“偷听我说话,算什么正人君子。”
她以为这嘀咕声足够小,没成想他还是听得清楚:“你明目张胆地说,我大大方方地听,何来偷听?”
她气呼呼哼了哼,就算自己的声音跟蚊子嗡嗡叫一般,他估计也听得见。
左右说不过他这张毒嘴,她索性当个哑巴。
*
过了许久,西鹭浑身又疼又疲惫,不知不觉躺在龙爪上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过来,竟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魂魄,而是实实在在的肉身。
她本能地抬起胳膊,却动不了,看来还没办法轻松地驾驭身子。
“我已将你的魂魄融入体内,你需休息几日,我会尽快帮你的身魂重新契合。”这是无夷的声音。
居然这么快?她惊讶不已:“我睡了很久吗?”
“约莫八日。”他回道。
原来睡了这么久,她竟一点知觉也没有。
西鹭没办法扭头,视线仅限于床榻周围,所以看不见他。只是望着头顶陌生的水碧色床幔,问道:“这是哪儿?”
“昆仑墟,大明神宫。”他一边回道,一边走过来,身影渐渐出现在她可见的范围。
西鹭的眼睛却像蒙了一层纱,眨了眨,仍不够清晰。
他在她身边坐下,抬手将掌心轻轻覆盖她双目。她忽觉眼皮掠过冰凉之感,他即刻松开手,问她现在是否看得清。
西鹭却在看清他面容的刹那,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惊恐。
52. 第52章
无夷对于西鹭擅自跑到冥界去投胎这事,确实气愤,所以将她从冥界抓回的一路上,他给不出半点好脸色,语气也不和善。
她说他的龙头看起来十分凶悍,那也是被她逼的,若不如此,她怎能老老实实地放弃投胎。
来到昆仑墟,他守了七天七夜,总算等到她醒来。如今她的心脏已顺利与肉身融合,魂魄也正慢慢与身体契合,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一想到那天倘或自己没来得及追上她,保不齐她已投胎转世,他心里格外不痛快。
若真如此,天大地大,如何能寻到她?
所以他依然端着一副严肃的样子,是想让她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往后可不兴再擅作决定。
只是没料到,自己严肃的样子看起来这般惊悚?
无夷并不想吓着她,遂尽量舒展眉头,紧抿的嘴巴也努力松弛下来,使自己瞧着不至于凶神恶煞。
可西鹭眼里的惊恐非但消失,甚至还睁大了眼,将他瞪着。
他却不知,西鹭对他下意识的畏惧,是因她当初恰巧看见了太一的真容。
子悠一世的记忆恢复不久,太一剥离她的神力仿佛就在昨日,身体的剧痛记忆犹新。他的模样也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除却发色不同,与眼前的这张脸几乎一模一样。
面对一个执意要她彻底从世间消失,且力量强大到令她无力反抗的人,她怎么可能不怕。
西鹭情知面前之人根本不是太一,可是她当下又没办法对他的模样毫无芥蒂。她索性闭上眼,暂时眼不见为净。
无夷见她突然紧闭双眼,好似所见之人无法入眼,他无措地愣了愣,甚至下意识拿手抹了抹自己脸颊,怀疑脸上莫非有什么不明的东西?
可他摸了半晌,也没摸到异常之物。
他看了看依然闭着眼睛的西鹭,随即不发一语地起身,快步出了屋子。
他来到殿外,玄章刚与天帝派来的神官商榷完毕——关于通告三界天尊复活的事宜。
见无夷出来,他赶忙上前:“师父!”并将商榷的结果详细说明。
无夷点点头:“这事你把握就好。”
玄章发现他眉头紧锁,忽想到他方才是急匆匆从殿内走出来的,便顺口询问西鹭的情况。
“她醒了。”无夷简短回道。
玄章听言,不由松一口气。
这几天,师父不眠不休地守在她身旁,他可都看在眼里。
倘若平时,师父即便一两个月日夜不歇,他也不会为此焦虑。但师父先是重开九天,再抓紧造心。前几日又火急火燎地追到冥界把西鹭抓回来,然后马不停蹄地帮她融合魂魄。
短短十日,折损的神力少说也有八成。
虽说师父吸纳龙角之后,恢复的神力比自己预估的要强大许多,一系列问题解决之后,都不至于危及性命。
但他正是虚弱之际,急需去往九天调养,却为了帮她的魂魄尽早与肉身契合,这些天不曾合眼。他自然提心吊胆地看着,暂不敢回地府,就是担心师父忽然撑不住。
玄章的脸上难得浮现笑意:“既然她已醒,师父接下来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可无夷眼下还有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需要迫切解决,遂问:“你仔细看看我的脸,可能看见什么不寻常之物?”
玄章纳闷地将他的脸左右上下瞧了又瞧:两只眼睛、两撇眉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没什么不寻常之物。
“你害怕吗?”被无夷冷不防一问,玄章眼看着他的脸色陡然变得严肃,心里顿时没了底。
自己是该说害怕,还是说不害怕?
若说害怕,显得师徒二人感情凉薄。
所说不怕,又有损师父无形的威严。
就在玄章纠结如何回答比较妥当时,无夷已从他眼底泄露的慌色得出了答案。
他了然地点点头:“看来我这脸确实让人害怕……”
玄章见他惆怅地长叹一口气,视线不经意掠过前方的殿门,忽然想到:“难不成她害怕师父?”
无夷没否则,并将方才屋里发生的情况说与他。
玄章听罢,揣道:“她从没见过师父原本的样子,许是今日乍一眼十分陌生,才会有所警惕?”
无夷却不认同:“她那神态不只是警惕,更像是受到惊吓。”
玄章对他这番讲述更不认同了。
且不说师父容貌之俊美,上至天庭,下及四海,可谓万里挑一。饶是在西鹭眼里,这等样貌不算出众,那也不至于面部可怖到令她受惊。
他思来想去,甚觉怪异,“不如师父直接同她问清楚,她作何会表露出受惊的样子?倘或她真的不能适应师父这张脸,师父可以暂时先变作澜生的模样……”
怎料这番建议刚说到一半,就被无夷一记冷冰冰的眼神给镇住了口。
“变成澜生的模样?”无夷俨然对此颇为抗拒,音调都拔高了几分:“难道她只能接受澜生的脸,见不得我的样子?”
对于师父的质问,玄章暗叫委屈:这您该去问她啊,我哪里知道她为何见不得您的样子……
“这话休再提,我绝不可能变作澜生的模样!”无夷厉声警告罢,转身离去。
玄章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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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妙地挠挠头,师父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就算西鹭一时没法接受师父,只想看澜生的脸,他也无能为力啊。
这话刚刚浮现心头,他茅塞顿开——其实师父并非动怒,而是在吃澜生的醋?
他不是没了澜生的记忆吗?怎么还跟自己吃起醋来了?
***
自从无夷离开,西鹭一直到睡着都没见过他。
半夜时分,她隐约感觉身边有动静,可是自己睡得太沉,一时半会儿没法醒来。
直到四肢缓缓充盈力量,她的神思才渐渐清醒。睁开眼,屋内没点烛火,啥也看不见。
忽闻轻微的呼吸声,她头皮一紧,下意识扭头。由于太过紧张,西鹭竟没发现自己的脖子如今可以动了。
她的视线刚刚扫过声源,黑灯瞎火的视野中,就瞅见一个人形的轮廓,一动不动地坐在她旁边。
“呀!”她吓一跳,不自觉喊出声。
等看清是谁,她松口气地拍拍胸口,一边忍不住嘀咕:“大半夜的,也不吱声,好歹点个灯呗。”
“我敢点灯,你敢看吗?”他问道。
西鹭刚睡醒,还没反应过来:“我有什么不敢看的?”
他默默看着她,许久都没说话。
黑暗中最忌讳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就如此时,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紧盯的目光。
令她不禁后背发凉,心下悚然。
“你抖什么?”他终于开口,却是冷冷的质问。
“我,我没抖……”西鹭听到自己发颤的声线,没好意思继续狡辩。
“呵!”他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臂,不客气地拆穿:“抖得似筛糠,嘴硬吗?”
西鹭为难道:“黑漆漆的夜里,被你这么死死盯着,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她鬼使神差接了句:“嗯。”
“你……”
无夷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
周围的压迫感骤然卸下,西鹭缓缓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原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又越来越近。
不一会儿,就见他折返回来,站在门口。高大挺拔的身姿矗在那儿,活像个门神。
“你果真认为我会吃了你?”他问道。
西鹭以为他刻意回来追问,定是想要个确切的答案。她方才有些迷糊,现在认真地想了想,回道:“从族类的体格差距来看,确实有这个可能。”
此话一出,她隐隐听到细微的磨牙声……
53. 第53章
在无夷神力的帮助下,西鹭的魂魄和肉身契合得很顺利,三日后,她已能使唤上半身。
虽说目前的行动还远不能称为‘灵活自若’,但情况日渐好转,估计用不了十日,她就能下床行走。
但她近日却有些苦恼。
除却三天前,自己醒来恰巧撞见无夷帮她治疗时的身影,这些天的治疗都是在她无知觉的情况下完成的。因为无夷每晚都得等她睡着之后,才会过来。
更甚,她昨晚硬撑到大半夜,不信他不现身。却不想脑袋忽然变得沉重,整个人昏昏欲睡,最终就像醉了酒,睡得不省人事。
铁定是无夷对她使了昏睡术!
***
这日,玄章过来送药。
西鹭靠坐在床头,服下丹药,喝下他递来的茶水之后,忍不住问道:“天尊不愿见到我吗?”
玄章从她手中接过茶杯,心说怎么一个个地都觉得对方不愿见自己?
“你怎会有此猜测?”
西鹭如实道:“这些天他只在半夜出现,且藏头藏尾,不露面。”
听她形容得像个盗贼,玄章哭笑不得:“露了面,你不乐意。不露面,你要说,师父可真难呐。”
西鹭困惑地看着他:“我几时不乐意他露面呢?”
玄章见她眸色清澈,不像玩笑话。
难道是师父对她表露的‘惊恐’有所误解?
眼见师父这几天愁眉苦脸,他一心想着为其分忧,遂直言:“若不是你见着师父的时候,面上瞧着分外惊恐,他又何必躲躲藏藏不让你看见。”
西鹭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醒来那天猝不及防看清无夷的样子,瞬间以为是太一,想必是神态一时没控制住。
她当时确实受到惊吓,所以立马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想到让他误以为自己是怕见到他。
“他怎么不同我说呢?”她叹道。
“师父不善揣摩心思,向来有话就说。”玄章点醒道:“他定是与你提过一二,你应当没留意。”
西鹭细细回想,自己刚刚苏醒的那天,意识仍有些浑噩。许是忽略了他说的一些话,又许是自己无意中说了什么让他心生误会。
忽然记起三天前的那晚,他反问过自己:我敢点灯,你敢看吗?
她当时还纳闷,自己有什么不敢看的?
却不想他指的原来是他的脸。
西鹭随即与玄章说起那夜的情形,包括无夷折返回来问的那句:你当真以为我要吃了你?
玄章听完她重述的回答,啼笑皆非:“师父如此明确的试探,你却没听明白,还给他的心头狠狠扎了一刀。”
“我现在就去与师父说明白,以免你们之间误会加深。”他起身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就要出门。
却被西鹭突然喊住,要他让无夷直接过来:“这事有些复杂,我须亲口与他说清楚。”
“也好。”玄章赞同道:“转述之言不如你当面说明更令师父宽解。”
他在昆仑墟的云光殿外找到无夷后,片刻没耽误,先是将其间的误会简要说明,即道:“她想亲自与师父解释清楚。”
一听到西鹭并非害怕自己,而是另有隐情,无夷不觉心胸舒豁、神舒气畅。放眼望去,就连远处凋谢的几株梅花树,都多了几分独特的光彩。
***
无夷与西鹭在屋里谈有一个时辰,方才离开。
刚出门,就见在外等候多时的玄章正单手扶着柱子,双肩颤抖,像在憋笑。
“什么事那么好笑?”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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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章听见声音,立马侧身,错愕地看着正朝自己走来的师父。
这么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从师父的神态中瞧出昔日不曾见过的——神清气爽、容光焕发。每一步都走得悠然自在,似沐浴在和煦的春阳之中。
他惊奇之余,无夷已来到面前,又问他方才笑什么。
经他提醒,玄章噗嗤一声,捧着腹部,开怀大笑:“她居然说师父和她族类不同,会有吃了她的风险,哈哈哈哈!师父不觉得她的思路奇特,格外好笑吗?”
说着,他还饶有兴味地拿手比划一个大,一个小,又是忍俊不禁:“师父若真要吃她那只鸟,都不够塞牙缝的,哪会浪费精力去吃她。哈哈哈哈!”
无夷冷着脸看他似被戳中了笑穴,整个人笑得前俯后仰,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下来。
“难得你喜欢笑,那就笑个够吧。”说罢,无夷拿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便走开了。
玄章一直笑到太阳落山,才明白后果有些严重——他被罚笑了一天一夜,彻夜不眠地大笑!
***
次日,诡幽和祝炎收到无夷的神令,分别从天庭、蓬莱岛赶到昆仑墟时,就见迎面走过来的玄章正痛苦地捂着腮帮,含糊不清地哼哼。
两人面面相觑:“大哥这是什么了?”
玄章脸颊已然僵硬,说不出话来,只能哀怨地睇着身旁的师父。
无夷只云淡风轻地解释:“他难得爱笑,让他多笑了会儿。”便言归正传:“今日你们不论用什么方法,务必从陆吾口中打听有关我身世的消息。”
说着,他将一个桃木盒子放在桌上,“素舒的魂息藏在盒里的心脏内,见到陆吾,她自然会出来。”
言外之意,他们可以利用素舒,套取线索。
54. 第54章
祝炎和诡幽刚刚离开,玄章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又张了张嘴,如此重复了半晌,才能说话:“师父不去虫焉渊一同审问陆吾?”
无夷道:“昨夜我就去了虫焉渊,但我的读心术对他依然无效。祝炎昔日掌管九天刑司,诡幽如今是天庭的刑官,对于盘问审讯,他们的经验更足。”
玄章了然地点点头,却不免生疑:“我看他无非就是想以所谓的身世骗取师父解除封印。兴许师父的身世并没那么玄乎,就如师祖所说,师父是集原昆仑墟龙脉和地精之力化形生智而成。”
“我的身世,恐怕和太一的关系深远。”无夷遂将西鹭昨日所说为何‘惧怕’他的缘由,详细说与玄章。
玄章听罢,万分惊诧:“师父诞生于冰渊,真身乃冰龙。师祖诞生于原始之力,真身是混沌,你们怎么会长得相像呢?”
“不是相像。”无夷的神色沉了几分:“西鹭说,我与他除了发色不同,面容几乎一模一样。”
玄章不由奇怪:“师父多次私下拜见过师祖,为何不知自己与师祖的面貌一样?”
无夷解释道:“我不仅来昆仑墟拜见过他,当初他去冰渊说要收我为徒,我便与他见过。只是他从不展露真容,面上永远像蒙着一层纱,即便是西王母和陆吾,也从没洞穿过他的样貌。”
玄章恍然:“原来如此……”
忽然想到他刚才说——西鹭在濒死之际,透过蛋壳看见了太一的真容。
西鹭如何会在蛋壳内,又怎么会在临死前见过太一?
他闷头想了会儿,脑中突然一亮:“她果真是子悠?”
“是。”无夷也将西鹭在轮回道内阴差阳错恢复了前世记忆一事,大略告诉他。
玄章顿时喜从心来:“师父与她果然有缘,两世都能遇到。”
难怪师父分明已经没有澜生的记忆,却还像澜生那般对她格外在意。
他不禁欣然笑了笑:“好在师父对她留有上一世的情愫,感情顺理成章地延续下来,才不至于强行让师父与那妖族公主重结姻缘。”
无夷却是脸色一变:“我对子悠并无情愫,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的念头。”
见他矢口否认,玄章愣了愣,挠头不解:“师父既无澜生的记忆,对子悠也不曾有过情愫,前几日却因她的‘畏惧’烦恼至极,甚至……”
甚至于,想帮她治疗却不敢在她面前露面。只能在后半夜趁她熟睡之际,对她施以昏睡咒,方才现身。
这些憋屈之事不能讲得太过直白,唯恐冒犯了师父,对方听懂就是。
无夷自然听明白了他的困惑,其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
以‘无夷’的身份,他对西鹭应当是十分陌生的。可自从他在澜生留下的言灵术中听过自己与西鹭相识相知的往事,不知怎的,情绪居然会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变化。
比如听到澜生说西鹭曾经赖在道观不走,还想尽办法捉弄他。他便忍俊不禁,心想她大概上辈子在金乌岛憋狠了,这辈子属实是我行我素。
而听到西鹭遭受素舒的伤害,差点死在自己怀里,他心头就堵得慌,甚至恼火。
前些天,他担心自己遗漏了有关西鹭的一些信息,所以每晚都会反复听一遍言灵术。
听得越多,脑海中幻象出来的场景越来越清晰,仿佛自己切身经历过那些点点滴滴,情绪也越发复杂。
尤其听到澜生讲述二人成婚的喜悦,他心里隐隐发热。
甚至……十分羡慕澜生。
“唉。”无夷愁叹一声,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玄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觉迷惑——师父与她之间已经解开了误解,还叹什么气呢?
***
两日后,西鹭的下半身开始恢复知觉,估计五六日就能下床走动。
这天,无夷带来一盘山茶花糕,说是妖帝叫人摘了空桑山的山茶花制作的。
他将盘子递在她面前:“狼族近日闹事凶猛,波及疆域甚广,重创边境妖族将士。妖帝召集四方妖族,他打算直捣他们巢穴,一举击杀狼妖。血雀族是妖帝的左翼,将士们倾巢而出,路蛮蛮也随父参战。”
开战在即,妖帝无暇过来,遂派族人将花糕送过来。
西鹭醒来后就没见过妖帝,便猜到定是有紧急事务拖住了他。
她眉头蹙得紧:“狼患一日不除,边境一日难宁,父王也是昼夜难眠。只可惜我如今半身不遂,没办法随父王绞杀那群恶狼!”
她无力地叹了叹,瞥了眼盘子里的花糕,却一点儿食欲也提不起来。
无夷见她盯着盘子发呆,便捏起一块花糕,递在她嘴边:“我已叫玄章去与天帝传达出兵协助妖帝的意愿,你放心,玄章也会回地府带上冥兵助妖帝击溃狼族。”
西鹭的面上瞬间焕发光彩,她接过他手里的花糕,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当初父王曾请求天庭出兵,但被天帝以不涉及外域战事为由拒绝。自此,父王再没去请过天庭协助。几番与狼族的交战虽俱以胜利告终,但十分艰难曲折。”
无夷也是通过言灵术知道他们与狼妖的战事有多惨烈,当初她就是在战场被砍断双翅。若非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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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钦原族天生强大的自愈能力,只怕那时她早已撑不下去。
见她甜滋滋地吃起来,无夷的眉宇间不自觉柔和:“看来你真是钟爱山茶花糕,两世都没变。”
他无意说起的一句话,却引来她的疑惑。
西鹭咽下口里嚼碎的花糕,问道:“你怎知我上一世也喜欢山茶花糕?”
这……无夷假装没听见:“吃花糕容易噎着,我去倒一杯茶。”
“呵!”西鹭见他要起身,迅速抓住他的手臂:“我还以为那条忘恩的冰龙全然不认得我呢,居然还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我怎会忘恩。”对于她根深蒂固的误解,无夷今日不得不解释清楚。
遂将她所不知的一段往事娓娓道来——
柏君曾易容去九天找过无夷,恳请他装作与子悠从不认识。他应当猜到九天和地界神族将来必有恶战,未免子悠牵连其中,所以先事虑事。
无夷同意了他的提议,但他还是悄悄去了一趟金乌岛,是想同子悠说明,往后若不与她招呼,是为她好,以免她误解。
那日,他恰巧看见她坐在山谷开心地吃着花糕,一边乐呵呵地与兄长逗笑,这才理解柏君为何会私下找他。
就是要让子悠认定他是个忘恩负义的恶龙,不愿同她有半点联系。他做了‘恶龙’,以子悠的烈性子,这辈子都不会同任何人提及她认识并曾解救过无夷。
西鹭听完,总算明白无夷当年为什么从没找过她。而自己帮他脱困的事,也没有人知道。原来是爷爷和他为了保护自己,而早已有所安排。
等她松开手,无夷这才将盘子放在她手上,起身去帮她添茶。
“爷爷还同你说了什么?”西鹭捏起一块花糕,顺口问道。
无夷走到桌旁,一边倒茶,一边回道:“说钦原族不与外族通婚,所以族丁本就稀少。将来若双方交战,请我帮忙留住钦原族的血脉。”
她吃着花糕,点点头:“早前有族人找一只猪妖,而后生出一头长着翅膀的猪,被其他神族调侃了许多年。祖宗才会立下规矩,钦原族不可与外族通婚。”
无夷听到这话,端茶的手一顿,侧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向正品尝花糕的西鹭。
西鹭余光瞥见他一动不动站在桌旁,微侧头,恰好接过他没打算撤离的目光。
“干嘛这样盯着我……”怪瘆人的。
“你说……”他语气倏忽一变,郑重其事地问道:“一龙一鸟,会出生什么来?”
西鹭猝然一咽,那口没嚼碎的花糕堵在喉咙,差些没把她噎死。
55. 第55章
西鹭的小脸憋得通红,一边使劲拍着胸口,一边努力吞咽。
无夷快步来到床边,轻拍她的后背。等她终于咽下嘴里的花糕,赶忙将茶水递过去。
西鹭两手接过,端起茶杯饮下两口,方才顺过气。
她弓着背喘气,好险好险。刚被救活,还没下地走两步就被噎死,岂不亏死。
无夷轻拍她后背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改成轻抚,一边说道:“花糕再怎么好吃,也不必吃这么急。”
西鹭扭头凶巴巴瞪向罪魁祸首,尤其见他一脸清白,她着实好气:“关花糕何事?我就是被你吓的!”
他却是一本正经地糊涂:“我只问你一龙一鸟能生出什么模样的孩子,有何受惊?”
西鹭差些翻白眼,她又没和龙生过崽,怎么知道龙与鸟会生出什么模样的孩子?
何况,她一点儿受孕的经验也没有,他这问题根本就是问错了人!
虽说自己与澜生成婚多年,但她一直没有身孕,那时族里的药师帮她看过,却说她身子好得很。之后,大家怀疑是澜生的身子出了问题,妖帝又派药师去八风岭给澜生诊查,愣是瞧不出异常。
“许是公主幼时遭到寒毒侵入,所以受孕困难。”药师最终得出这么个结论,还是猜的。
如今看来,大概就是钦原族的血脉导致她难以怀孕。
若是以苍鸾族的血脉受孕,从苍鸾族曾有过族人与仙家亦或凡人生育的结果来看,如果澜生还是那个修道成仙的道士,他们的后代依然会是苍鸾。
但澜生已经觉醒了本体的力量,他成了一条冰龙。不论是钦原族还是苍鸾族,都没有和龙族通婚的例子。
倒是其他族与龙族通婚,后代统统是龙。
不对啊……
西鹭猛然反应——他如今可是无夷天尊,早已没了澜生的记忆。而她与无夷之间原本就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怎么会涉及后代的问题?
西鹭的心绪百转千回,怎料坐在一旁的无夷将她神态的数番变化收入眼底——先是蹙眉像困惑,而后脸颊微红似羞,再然后吃惊地瞪大眼,微红的脸颊霎时又变白。
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表情如此生动。
又见她端起茶杯,慢慢地饮茶,呷茶间隙甚至微弱地叹了口气,像是发愁。
无夷猜她十之八.九是苦恼于他方才的问题,与其让她独自烦愁,不如一起想办法。
遂开口:“你现在需要养好身体,暂时不必为这事发愁。等你身子复原,我们可以试试。”
“试试?”西鹭傻眼地看着他。
无夷点点头:“实践才能知晓答案,只凭虚空想象永远也探寻不到生育的结果。”
“噗……咳咳咳!”西鹭一口茶水猝然喷出来,把她呛得要生要死。
这条冰龙对她并无男女感情,为何能面不改色地同她聊那方面的‘实践’?
莫非因为缺失一半的龙精,所以毫无羞耻之心?
可谁要跟他去探寻生育的结果!
西鹭拍着自己的前胸,无夷帮她拍后背,终于又顺好了气。
“你的吞咽能力屡屡出现状况,看来魂魄和肉身契合得不太顺利,这几日我帮你治疗的时候会适当延长时间。”
他说得这般认真,话里尽是关切。她都没好意思纠正,造成自己今天被噎又被呛的主犯就是他!
西鹭喘匀气之后,赶忙换个话题,以免他又要说出什么惊悚之言,把她活生生呛死。
“祝炎和诡幽还没从陆吾口中打探到你身世的线索?”这几天没听他说起,也不知道他们的进展如何。
无夷摇摇头:“陆吾的神力虽然远远不及当年,但他的自我防御十分强大。他们试过许多办法,迷心术、慑魂术、臆梦咒,还用了分魂裂魄的禁术,试图逼他说出实情,但皆无用。他们已然束手无策,刚才我已叮嘱他们先回去歇息。”
两人不眠不休地审问,是为了一步步瓦解陆吾的意志力,没想到他如此顽强。三天下来,什么也没问出口。
“素舒的魂息呢?”她问道:“也没办法撬开他的口?”
“陆吾对她从无真心,哪怕拿素舒要挟,他也是无动于衷。”无夷顺便与她说起素舒的下场:“她的魂息本就只是怨念和执意的化身,听到陆吾一番绝情之言,她便不甘心地冲过去,最后被陆吾爆发的力量彻底击碎。诡幽说,陆吾下手又狠又快,她连一声惨叫的时间也没有。”
西鹭禁不住吸了一口气,并非同情她的遭遇,而是唏嘘于她早期受到陆吾的蛊惑背叛九天,最终对他动了真心。自己却彻底丧失神性,甚至丢了性命。
她应该没办法接受,自己始终是陆吾手中轻松拿捏的一颗棋子,也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死在陆吾手里,也是她的报应。
“陆吾应该知道素舒其实是显隗的第二世,更不可能对她生出半点情愫,他的心里全是算计。”因柏君后来时常对她提及陆吾,所以她对其性情也有所了解,才会笃定他是个依附于权利的绝情无爱之人。
“不过……”无夷刚要说什么,声音戛然而止,只是默然看着她。
西鹭扭头,见他眉头忽而蹙起,似有难言之隐。
“不过什么?”她追问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接着说:“我先前去虫焉渊查看封印之时,为了测试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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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的松动程度,我刻意提及素舒。陆吾忍不住问素舒在哪里,语气之急促,神态之愤怒,令我误以为他对素舒其实有几分真情。直到这次,他终于见到素舒……”
无夷顿了顿,眉间不自觉一压,才说起祝炎提到的事——
陆吾见到素舒的第一句话却是:“子悠是不是你杀的?”
素舒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面部开始狰狞起来:“虽说是我将她引入蛊雕的穴洞,但那蛊雕是你养的,算是你杀了她!”
陆吾因她这话挣扎着要起身,但被封印牢牢地压在地面。
“子悠真的被蛊雕活吞了?”他不死心地问道。
“你不是从蛊雕的肚子里剖出了她的残肢吗?怎么……还不信?非得我亲口告诉你,她被生吞活剥,吃得干干净净!毛都不剩!”
“那你确实该死。”陆吾说罢,使出浑身力气,毫不留情地将素舒的魂息震碎。
*
西鹭听完,失神地看着面前盘子里的花糕。
无夷说道:“陆吾是想利用你来与我谈判,但他或许没想过要杀害你。”
“呵!”西鹭回过神,一声冷笑,心中对陆吾的憎恶并未减少半分,“他没想杀我,我却被他害死。我的亲人、族人,无一不是因为他的勃勃野心和毫无底线的权欲而遭到天谴。就因为他或许无心杀害我,我就得宽恕他?”
“并非要你宽恕任何人,只是将你该知道的事实都告诉你。”无夷斩钉截铁地说:“澜生说,我不该再对你有任何秘密,所以我不会隐瞒自己知道的事。”
西鹭怔怔看着他,面上似乎波澜,心里却潮浪翻涌。
她多希望这些话是保留着澜生的记忆和感情的他,真心实意说出来的。
可他非要强调,那是澜生告诉他的。
他其实就是澜生啊……
她根本没法自欺欺人,没了澜生的记忆,他只能是无夷,不可能是澜生。
***
十天过去。
昆仑墟,虫焉渊。
陆吾半睡半醒的趴在地上,脖子的封印和四肢的铁索压得他无法动弹。
“好久不见。”恍惚间,无比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这方洞窟中。
就像在梦里出现过的一样,虚无而不可信。
所以他没动,权当是幻听。
被封印在这里太久,难免会出现虚幻和现实交错的感觉。
直到清脆悦耳的女声再度响起:“你不想知道我是死是活吗?不睁开眼,怎么确定我还活着呢?”
陆吾瞬息清醒,豁地睁开眼。看清对面之人,他错愕地瞪大双目。
“子悠……”
56. 第56章
陆吾试图抬起头,但脖子被丈宽的镇魂锁扣住,将他压得无法挣动。
西鹭冷眼看着他多次尝试抬头,最终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
今天她来虫焉渊,还刻意还原自己上一世的模样,就连声音也是子悠,可不是与他叙旧的。
她上前两步,走近他的视线范围,语气不冷不热:“能看见我就行,倒不必非得费劲抬头。”
陆吾一边喘着气,一边将她细细打量——水灵灵的杏眼,桃粉色的唇瓣,右边眉尾藏着一颗浅棕色的痣,与记忆中的模样完全重叠。
即便是幻觉,模样也不会如此准确且清晰……
西鹭道:“玄章有分辨神魂的双目,你的眼睛亦能洞察幻形,应该可以分辨我是不是子悠。”
陆吾几分自嘲:“我的能力大不如从前,即便你是个小神仙易容而成的,我也无从辨认真假。”
“但我曾口误将你唤作‘天尊爷爷’。”西鹭停顿一刹,果见他瞳孔睁大许多,这才继续道:“这事除了爷爷,应该无人知晓。”
倘若只是相同的样貌和声音,他虽有七八分确定,但仍心疑。听她说及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他已十分笃定,面前之人就是子悠!
“你没死。”他又是惊诧又是欣喜。
西鹭依然面无表情:“我希望我死么?”
陆吾道:“你知道我不会害你,又怎么会希望你死。”
“呵,我又不是高高在上,将效忠自己的神族性命如草芥般践踏的天尊!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西鹭想起亲人的离去,不由讥讽。
“我从未践踏他们的性命,更不曾践踏钦原族的性命!”陆吾驳道:“我同无夷说的很清楚,只要九天神族归顺于我,我不但将你放了,还会保留他天尊的地位。他执意不肯交权,非要与我斗个天翻地覆,导致天地俱损,岂能怪我一人?”
西鹭只觉他句句可笑,字字荒谬:“分明是你贪得无厌,有了掌管地界的权利,却还觊觎九天的神权。你发动一次又一次对众生而言几乎灭顶的战争,却还把黑说成白的?要不是无夷拼命对抗天谴,落个神魂碎裂的结果,神族早就绝迹了!”
“无夷?”陆吾沉声提醒:“你该尊称他为天尊,不可与我一样直呼名讳。”
“他是我夫君,我为何不能直接唤他名字?”西鹭眼看着他瞳孔内的金圈渐渐放大,便知这是他盛怒的前兆。
“你说什么……”陆吾呲出獠牙,凶狠地瞪着她。她却无视他眼里的警告,一而再激怒:“我早已与他结为夫妻,同床共枕多年,唤天尊岂不见外?”
“子悠!!”他一声怒吼如雷一般,震得洞窟内嗡嗡作响,内壁回音不绝。
西鹭的耳膜像要裂开一般,她暗暗运力抵御,这才缓解了疼痛。
果然如无夷所说,即便他如今只剩八尾,力量大不如从前。但他苏醒之后,神力已开始日渐恢复。
‘虽不足以冲破封印,但若被他钻了空,也会有失心丢魂的风险。’
这是无夷告诫她的原话。
她知道无夷不会同意她冒险来见陆吾,所以她一开始打算自己悄悄过来。前几日,她与无夷旁敲侧听,想打探进入虫焉渊的方法,被他一眼看穿。
她只好老实交代,并说自己有办法从陆吾口中套出他想要的身世线索。但无夷不管她是否真有法子打听他的身世,果断回绝她的要求。她只要稍微变个脸色强硬一点,他的脸色只会更严厉,态度只会更强硬。
她说了足足两日,才勉强将他说服。
条件是,她必须在他所能保护到的范围,且不能靠近陆吾。
她知道无夷就在洞窟外,藏在暗处时刻观察这里的动静,因为他压根不会放心让她独自面对陆吾。
今日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她身体复原不久,还无法在陆吾的力量面前全身而退。
“你先冷静几日,我过些时候再来同你聊。”
西鹭说罢,转身就走。任凭身后的陆吾如何大吼叫她停步,她头也没回。
*
她刚刚拐至通道,一道高大的身影如同伫立在面前的高墙,瞬间挡住她的去路。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无夷直接拦腰抱起她,一个闪身,穿过水镜。场景陡然一变,眨眼回到太虚殿。
他刚将西鹭放下来,手指立刻抵在她眉心,神力自指尖徐徐释放,渡入她的体内,生怕她方才被陆吾的怒吼所伤。
只是这样猝不及防的贴心令她有些无措,恍惚觉得是澜生站在自己面前。
“好些没?”他问道,渡入的神力却没停。
“还没好。”上辈子的记忆恢复之后,钦原族的自愈力也日益增强。所以方才在虫焉渊,运力抵御之后,她已无碍。
只是有些怀念澜生久违的关心,既然是为了他的事而冒险,她便暂时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给予的神力吧。
“无夷……”她低着头,忽然轻唤。
“嗯。”他浅浅应道。
她忽然笑了笑:“我刚才直呼你的名讳呢!”
他垂眸看着她带笑的脸,也是一笑:“你想怎么唤都可,不必顾虑过多。”
西鹭笑容一顿,口里嗫嚅数次,最终什么也没说。
*
片刻后,确认她无事,无夷才收手。但两手忽然摁在她肩头,低身定定地看着她:“你还要来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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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鹭心中已有计划,遂道:“三次。”
他本就严肃的面容瞬间又沉了几分:“最多两次。”
西鹭忙不迭摇头:“不行!以他的性子,若非逼着他将心中的怒火一点点积压,最后把他激怒到失控的地步,他绝不会暴露出自己实际恢复的神力。”
无夷站起身,松了手:“我真不乐意说——你很了解他。”
她仰头冲他笑了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会儿看着她的笑脸,他可完全笑不出来。想到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他只会更加焦虑:“万一他的力量足够挣脱锁链,他必定会迅速钳住你,并对你施加迷魂术,拿你换他脱身。”
“我绝不会让他有机会利用我来威胁你。”西鹭言之凿凿地说。
“我并非担心他威胁我。”无夷叹气地摇摇头,转身往殿外走。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西鹭连忙追上他的步伐:“我没说错,你就是担心我?”
无夷斜眼将她一瞥,像是无奈:知道还问!
***
两个月后,西鹭第四次出现在虫焉渊。
无夷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陆吾要她立刻解除与无夷的婚约,她恼道:“你凭什么要求我这么做!”
“凭钦原族立誓此生必须效忠于我!”陆吾专横道。
“呵!效忠于你?说出来不脸红吗?”西鹭嘲讽罢,咬牙切齿:“你是我恨之入骨的仇人!爷爷、父母、兄长,我所有死去的族人的仇,我都得找你报!”
“你想如何报?”陆吾已经气得咧出獠牙。
“将你千刀万剐,让你生不如死,我还要挫骨扬灰!”西鹭狠狠地骂。
“放肆!!”陆吾怒不可遏。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足下渐渐蓄力。
可四足被四条粗重的钢索牢牢拴住,加之有金刚印的镇压,他每次蓄上十分的力量,就会顷刻间被封印卸下九分。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急速蓄力,直到钢索和镇魂锁开始发出轰轰的共鸣声。
不过瞬间,他脖子的镇魂锁嘭地崩裂,四肢的索链纷纷断裂。
无夷冲进来的时候,还是迟了一步。
西鹭已经被陆吾的尾巴一把逮住,再牢牢地捆起来。只见金光闪过,他竟已能变化人形。
陆吾将心神被操控的西鹭搂在怀中,挑衅地看向对面不敢贸然出手的无夷:“难得见你气急败坏。”
“放了她!”无夷厉声。
陆吾笑称:“她和素舒一样被我控制了神识,即便我要放,她也不会离开半步。”
“你真这么认为?”原本被控制住的西鹭,忽然开口。
57. 第57章
陆吾错愕地看着西鹭不知何时已从自己怀里脱身,正站在他面前。
他伸手要揽,手臂刚刚抬起,却顿在原处,任他费劲也动不了分毫。这才发现自己竟对身体失去了掌控,此刻就像一尊雕塑,定住不动。
他下意识看向前方的无夷,以为是他使了什么手段,怒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而无夷自从方才喊过话之后,就没再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眼神十分空洞。
西鹭朝无夷走过去,回身看向陆吾:“你问他?”
说着,她抬手朝无夷胸前横向切过去。陆吾眼睁睁看着她的手臂直接穿过无夷的身体,霎时间,无夷的身影消失不见。
陆吾恍然意识到什么,不由瞪大眼——他无知无觉地进入了幻象!
“你中了幻术,却不自知吗?”西鹭见他一副震惊的模样,不由嘲笑:“看来你确实弱了许多,连我都能侵入你的神魂,扰乱你的意识。”
陆吾愈发震惊:“是你?”
地界十八神族都有自己擅长的法术和能力,钦原族靠的是机智勇猛,以及对对手的及时预判从而获得先手,最终制胜。他们虽然也会修习幻、惑之术,但对这类法术并不擅长。
而他刚才分明已经挣脱了锁链,力量已然恢复不少。即便在金刚印的镇压之下,他无法使出全力,却不至于毫无防备地陷入她设下的幻象,甚至此时此刻还受制于她的幻术。
陆吾立刻闭眼,努力集中心神,欲冲破幻境。可力量刚刚凝聚一点儿,就似一盘散沙,骤然涣散。
几番尝试均失败,他这才睁开眼,面前场景竟不知不觉变成了山谷。
四周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可见群鸟栖息于枝丫、树梢。它们的尾羽长长地垂落下来,在阳光下呈现红橙交错的光影,格外艳丽。
只有钦原族的翎羽才有如此鲜明的颜色,而这里正是金乌岛。
自己仍被幻象所困。
“你怎么会……”他太过震惊,怎敢接受擅长幻术的自己居然败给——自己看着长大,昔日的修为甚至都不如他手下将士的子悠。
“筑梦术,你应当很熟悉吧?”西鹭冷声提醒:“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以及你方才所感知的——自以为打破了镇魂锁,都是我给你编筑的梦。”
“太一的筑梦术?”陆吾又是一惊。
“你如何习得此术!”他万分不解:“若非门下弟子,太一绝不可能传授法术。”
“你是他的弟子,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她反问道:“除却弟子,他最有可能将筑梦术传给谁?”
陆吾想了想,幡然明白:“太一不容有失,一向留有后手,所以将筑梦术传于柏君,你是从柏君那儿学到的?”
“是。”西鹭道:“筑梦术的确是太一传于爷爷的,但爷爷受制于太一的命令,不能对你擅自使用此术。而且彼时你神力强大,天地之间唯独太一和无夷能制服你,爷爷即便熟练此术,却到死也没用过。但他在我临死之际,将筑梦术尽数传于我,希望我复活之后可以用此术保护自己。”
“呵!”他狞着嘴角:“柏君让你保护自己,你却将筑梦术用在我身上?是打算报复我?”
“自然有我的目的。”西鹭话锋一转,问道:“太一为何将爷爷安排在你身边,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他又为何将九天交给无夷,并让王母退守昆仑墟,你有想过吗?”
陆吾沉着脸:“你以为呢?”
“因为他忌惮你的力量会给众生带来灾祸,担心你失控之后会导致神族覆灭,所以他需要利用无夷来牵制你。”她回道。
他冷笑:“猜得不错。”
“只是我有一点不太明白……”西鹭缓缓走近,“太一为何要阻止无夷杀你,强行留你一尾在这苟延残喘?而且无夷一心为神族,对谁都没有威胁,太一为何将东君安排在他身边,同样监视他?”
“你所问的问题,最终会牵扯出无夷的身世……”陆吾神色倏然狠厉:“你几番过来,一步步地激怒我,就是为了让我对你放松警觉,然后陷入幻象,最终从我口中套出无夷的身世!”
“你会说吗?”她没有拐弯抹角。
“要我说出真相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解除封印。”他嗤笑道:“而且你越在乎他,我越不会开口。”
“其实我已经知道你所谓的真相。”西鹭定定看着他:“无夷的身世,和太一关系密切。”
陆吾惊讶的表情已经给出了她想要的答案,他们果然没猜错,无夷和太一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曾经见过太一的真容,他与我说过自己为何和无夷长得一样。”西鹭半真半假地说着,是为一再试探他的反应。
陆吾险些道出:“所以你知道无夷其实是太一……”
她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话音却戛然而止,突然厉声:“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你是想套出我的话!”
西鹭只把他默默看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在幻象里,她有的是时间磨他的耐性。
而面对她执着于无夷身世的强势,他又怒又恨,还有对自己如今境况的无可奈何。
“太一深知我的力量源自哪里,他自然要有所防备。但他又唯恐我力量不够强大,不足以牵制无夷,因为无夷的诞生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也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你想明白他的计划,更想知道他让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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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牵制的真正原因?”陆吾冷冷笑了笑,故意吊她胃口:“只可惜,我不会轻易告诉你。”
西鹭严肃地走到他面前,抬手将掌心盖在他额间,“筑梦术不只可以让你深陷幻象,还能抽取你的记忆来筑造幻境。我看看,你的记忆里究竟藏着什么真相。”
筑梦术分为三层,第一层最为表浅,也最容易办到,便是引神识入幻象。
第二层则需耗费十倍甚至更多的神力,是为了从海量的记忆中剖拔出相关线索的记忆,并在幻象中重塑场景。记忆越多,花费的时间越久,所耗费的神力必然急剧增加。
第三层则是以对方的神识为载体,自由穿梭于对方的记忆构建的幻境当中,并以自己的意念改变记忆。
以她如今复原的力量而言,勉强能尝试进入筑梦术的第二层。
好在剖拔出有关无夷身世的记忆后,就能探知真相,所以第二层足矣。
陆吾自然明白此术的厉害,以他如今的能力,根本无法抵御。
他忽然煞有其事地说:“你如果真的在意他,就该立刻打住,不该继续打探他的身世。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西鹭只当他是为阻止自己而故弄玄虚,她继续施法,意识很快就与他的神识契合,并开始阅览他的记忆。
陆吾的记忆确实堪称海量,她不得不尽快找到有关无夷身世的记忆。可是找寻许久,却一无所获。
而她的神力正快速流失,倘或再找不到,她必须尽快抽身,否则自己也会深陷幻术之中。
当她快要竭力放弃之际,脑中闪现的画面里,有两个无夷面对面地站着。她不敢半点耽搁,急忙将这段记忆剖拔出来,并筑成幻象。
*
此刻,她身处一处云雾霭霭的山巅,对面站着谈话的两人虽然都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但神态间更像是太一,衣袍也是和他一样的雪白。
“准备好了吗?”其中一人问对方。
另一个人点点头,坦然一笑:“若为苍生死,也是你我天命如此。”
“我会将你的神力给予合适的人选,再将你的心脏炼化为灵珠,灵骨则存放在山下的深渊。此处将不再是昆仑墟,无人会发现你的灵骨。”
那人刚说完,场景一变,西鹭看着其中一人原本的青丝变成了满头银发。
他将灵骨封印在深渊的同时,百里冰层拔地而起,彻底埋葬灵骨。
太一垂眸看着冰层下方的灵骨,自言自语:“若非天道无情,生了我却又借我力量重造苍生,我又岂能逆天而行,以身试险,杀了自己。”
西鹭愕然瞪大眼。
他说什么?
杀了自己?!
58. 第58章
从陆吾的神识中抽离出来,西鹭已是精疲力竭。
她强撑意识,维持住第一层的幻象,面前站着仍被幻术控制的陆吾。
西鹭沉浸在方才那一幕幕震惊的场景中,半晌还没缓过神来。
陆吾见她神色难掩惊骇,便知她已查到了真相:“让你别看,你却一根筋走到底。对于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西鹭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回神,急急就问:“太一说他杀了自己?那具灵骨的原身,是另一个太一?”
陆吾:“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认为他为何会说杀了自己?”
她愣怔了会儿,轻声似呢喃:“世间有两个太一?”
陆吾不由笑出声:“这就是你能猜到的答案?听着确实离奇,但不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
两个太一还不够匪夷所思吗?
“你不是猜不到,而是不敢猜?”陆吾轻易戳中她的心思,也没放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色。
“你害怕什么?”他不觉好笑:“即便就是那个荒谬的答案,于你而言并无任何影响。你还是你,只不过他可能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
西鹭出神地望着他,脑子里一直回响——当真没影响吗?
忽然间,眼前的幻象开始晃动,这是她神力不济的征兆。紧接着,周围的场景犹如裂开的镜子一样,一片片掉落下来,整个幻象在她眼前逐渐瓦解。
若不及时撤除幻术,她也会深陷其中。
西鹭却没立刻离开,而是抓住他的肩膀,强忍涣散的意识,问道:“无夷……会变回太一吗?”
“不知。”陆吾顿了顿,又道:“他若收回我体内的神力,或许会吧。”
听到这后半句,西鹭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刹。
她盯着陆吾,眼神渐渐冷漠,抬手就往他脑门打去。
就在她出手的瞬间,幻象化为泡影。
***
筑梦术几乎耗尽西鹭的力量,以至于她离开幻象之后,意识仍未清醒。
她做了一个梦,回到万年前,太一派人将她掳至太虚殿的时候。
梦中,她还是当初那枚等待孵化的蛋,但蛋壳像水晶一样剔透,可以看清站在面前的太一。
此时的太一却记忆中的太一略微不同——他的发色并非全白,而是靠近头皮三寸的头发尽白,之后到发梢都是黑色。
看着和无夷一样的面容,她不禁困惑:“你是无夷,还是太一?”
“你眼里看到的是谁,我就是谁。”他没给出确定的答案。
“我眼里看到的?”西鹭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太一会杀我,但无夷不会。那……你会吗?”
“并非我想杀你。”他双眼低垂,无情的冷色在眸底铺开,“你是会扰乱我意志的变数,不能留。”
“对你来而言,我只是一个变数吗?”西鹭着然有些生气:“那你倒是说说,我能扰乱你什么意志?总不会又是太一那套——问天得出的‘祸’,而我就是那个不得不除的祸吧!”
面对她的质问,他并未否认:“身为无夷,我独独以你为重,处处偏颇于你,背离了原本的神职。当我重新回归太一的身份,更不可因情失职,‘祸’便不能存在。”
说这话时,他的神态没有任何波动,就像个抛却了七情六欲的天神,奉行着天道给予的使命。
西鹭气得咬牙:“你只不过依附太一的灵骨诞生,你是冰龙,不可能重回什么太一的身份!”
“太一是原始之力的化身,当我收回神力那日,我就会重新成为太一。”他说得如此肯定。
“但我杀了陆吾!”西鹭几分凶狠:“你没机会取回神力,也别妄想自己变成太一!”
“你真的杀了他吗?”他反问。
西鹭却被他问住了,她只记得自己情绪失控之际对陆吾出手,之后意识一片空白。
她努力回想,脑袋却越来越沉。她难受地闭着眼试图缓解这阵不适感,等意识逐步恢复,身旁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
“她试图在幻象中杀死陆吾的神识?!”
玄章的惊声骤然将半梦半醒的西鹭唤回了现实,这才明白自己早已出了虫焉渊,正躺在床上。
*
却说上个月,玄章带着冥兵协助妖帝打了几场速胜之战,最终为讨伐狼族敲定了胜局。
他刚领兵退出战场,将穷寇交给妖帝及一众妖族去追击,便马不停蹄赶回冥界交代事务,今日又赶来昆仑墟。
正巧撞见无夷抱着昏睡的西鹭,急匆匆从太虚殿出来,他遂一路跟过来。
无夷为西鹭治疗时,他便等在屋外。这会儿进屋听完无夷所述,才知发生了什么。
“陆吾说的。”无夷回了他的话:“若非她力量消耗太大,不足以支撑幻术,她很可能会在幻象中困杀陆吾的神识。”
“幻术内可以杀死神识?”玄章并不了解筑梦术,只知幻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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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困住神识,但不知神识居然能被杀。
“筑梦术不能杀死他的本体,但可以让他的神识永远‘死’在幻象中,本体再也醒不过来。不过……”无夷脸色一沉,看着床上之人:“在筑梦术内杀死对方神识的瞬间,幻象会彻底崩塌,她也没机会逃出来,这是个两败俱伤的选择。”
“她为了困住陆吾,不惜一死?”玄章属实想不通:“难不成是想给她族人报仇?可若真是为了报仇,回到现实当中给他重重一击,岂不更好?还不会伤及自己。”
无夷看着熟睡中的西鹭,关于玄章的疑惑,他何尝不想弄明白。
他当时就在虫焉渊,但他不能进入幻象,所以并不知晓幻象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从得知她是否问出了他的身世。
但他现下更担心她的身子:“先让她休息几日。”
毕竟她的身魂契合不久,今日又为了帮他问清身世而差些自陷幻象,他心里多少难安。
无夷一心惦记她快些恢复,却没察觉她其实是在装睡。
***
西鹭在床上躺了两日,醒来了就装睡,睡着了就做噩梦。
无夷时时刻刻守在旁边,导致她装睡装得格外辛苦。
这日夜里,她听无夷说要和玄章去一趟天庭,与天帝商榷九天是否需要重开的事宜。
直到听见关门声,周围安安静静,西鹭这才掀开一只眼。好在他贴心地留了半截火烛,借着烛灯,她瞧了瞧屋内,确认只有她一人。
她坐起身,光着脚下了床,蹑脚轻步往门口走去。
等走到门前,她将耳朵贴在门板缝隙处。听了许久,外边依然寂静无声,他们应当已经走了。
但她不敢掉以轻心,遂抓着门框,打算推开一条缝隙可供窥探。
“一个木门还能拦住你?大大方方地开!”身后陡然响起无夷的声音,犹如魔音贯耳,将她惊了一个激灵。
他不是出发去天庭了吗?怎么还在房里?
西鹭缓缓转过身,还没看清站在阴影中的人,一阵风猝然自他身前扫过来,直扑她的脸面。
忽然嘭一声巨响,两条门全被打开。
昆仑墟昼夜温差极大,尤其山巅,虽无冰雪,但夜里的寒风依然刺骨,惧冷的西鹭顿觉后背生凉,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瞬息之间,无夷一步闪身,站在她的面前。
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面巨墙,刹那将映入她眼中的烛光彻底遮挡。
59. 第59章
西鹭眼前陡然黑下来,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想要拉开些距离。
她只顾着往后退,全然忘记自己站在门前,脚后跟那儿立着一道门槛。她刚刚抬脚往后一迈,步子还没迈开,就被门槛挡住,从而绊倒。
她身子不稳,哎呀一声往后栽去。
无夷眼疾手快,伸臂要揽住她的肩膀。怎料她突然抬手,猛地将他伸过来的手臂拍开,另一只手迅速抓住门框,再一个倒挂,身体灵活一翻,双足落在门外。
稳住身形后,西鹭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还好自己恢复了不少体力,当真好险。
无夷因她刚才不留情的拍打而愣了一刹,随即垂下手臂,隔着门槛站在她面前:“月黑风高的,你是要去哪儿?”
“睡太久,导致身子格外僵硬,想出去散散步,活动筋骨。”西鹭顺势抬了抬胳膊,揉了揉肩,证明自己的身子骨确实僵硬,需要活动。
无夷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她的脚,抬眼看她:“光着脚出门散步?”
西鹭一愣,随即挺直腰板,拿脚在冰凉的地板上踏了踏:“接昆仑墟的地气,可强健筋骨。采盈月之精华,能疏通经络。如此,才更有利于我康复。”
听她一本正经地胡扯,无夷也没拆穿,只是抬头遥望那高悬玉霄的明月:“隔着这般远,采纳的月之精华可以疏通你的经络?”
她振振有词:“你死了万年,观念难免脱空。如今我们这些长翅膀的族类,只要月光照耀之处,就能吸纳精华,补足自身力量。”
无夷一口气差点被她那句‘你死了万年’堵不顺,冷哼道:“照你这般说,直接对着月亮吸纳月之精华岂不是能大大增益你的力量?”
“是这么个道理。”西鹭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为了尽快补足你的力量,必然换个地。”说罢,他一个闪身站在她面前,在她还没反应时,拦腰抱起她,嗖的一下,一飞冲天。
西鹭惊了惊,两只手紧紧抓住他手臂:“你要带我去哪儿?”
无夷朝她低眉一笑,语气却认真:“为了利于你恢复,带你近距离吸纳月之精华。”
西鹭欲哭:我不过就是顺口扯个谎,他怎么就当真了……
她掐着他的肩,努力劝道:“我这体格,一次吸太多也不好啊!需循序渐进才是。”
“放心,我会在旁观察你的情况,万一吸得晕过去,我就把你带回去。”他还挺贴心。
能不能晕过去是一回事,但谎是她自己编的,眼下拗不过他的强势,她只好先跳进自己挖的坑里,后面再见机行事。
“我可以飞。”她扭了扭身子,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你体力不支。”无夷察觉她的身子绷得紧,倏然收了收双臂,将她牢牢抱在怀里。
西鹭的脸被迫贴在他的胸膛,如此亲密,能清楚地感应到胸膛之内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刚想别开脸,他的大掌直接贴住她的后脑勺,一把将她摁回怀里。
“放松些,我不会失手让你掉下去。”
再次被迫贴在他胸口的西鹭,已经放弃抵抗,口里忍不住咕哝:“你见过哪只鸟还能从天上掉下来的?”
她感觉自己身为神鸟的本体受到了侮辱。
***
无夷飞行速度之快,斩开的风声就像爆竹一样,发出啪啪的脆响。
神奇的是,如此疾速之下,她的头发和衣裳没有一丝凌乱,迎面也没有半点风刃划过肌肤的痛感。
果然是神力强悍,随时都能悄无声息地展开结界,她甚至察觉不到结界罩身的异物感。
西鹭抬头,入眼的是越来越近的月亮,薄云散去,晃晃的月光甚至有些刺眼。
瞧他这飞行的架势,该不会真要冲到九霄之外的月亮上去吧?
“你要带我去哪儿采纳精华?”她忍不住问。
无夷道:“西王母执掌九天之时,曾在九天的天枢星造了一座望月亭。如今九天还未关闭,可带你去那儿赏月。”
九天……
西鹭想起他方才在屋中同‘熟睡’的自己说,要去天庭和天帝商榷九天关闭事宜,现在却不紧不慢的带她去九天赏月?
他该不会早就知道自己在装睡,故意说那些话让她放松警惕,而后藏在屋里,就等着将她逮个现行吧!
这天尊,好心计!
无夷低眸看她一副牙痒痒的愤愤样子,不禁失笑:“柏君有没有同你说过,你情绪稍微激动,心思很容易被看穿?”
西鹭说不过他,索性装作没听懂,将脸埋入他身前,不让他瞧。
***
通往九天的天门并未完全重启,无夷只是打开了一条由结界设下的通道。
“九天神权早已消亡,如今的天庭由仙、神合权掌管。为打消天庭的顾虑,九天天门并不完全开放,只有昔日隶属于九天地界的神族经过我准许才能进入。”
无夷带她穿过天门后,如此解释。
他考虑周详且在理,既给予了天庭想要的安心,又照顾到了原来神族的脸面。
进入九天,西鹭从他怀中抬起头,仰望这曾经的神权中心。
她曾以钦原族唯一公主的身份,来九天参加天神大会。也曾因柏君竭力护住钦原族最后的血脉,将她托付于无夷,再次被带到九天。
时隔万年,眼前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原来人声鼎沸的各大神殿,尽成了萧瑟空寂的废墟。波光粼粼的莲湖失色,缤纷绚烂的花池凋败。昔日穿梭于云海之中,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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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清湖之间的云波瀑布,早已枯竭。
唯独九霄云外的天河还闪烁着一层层潋滟的波光,天河的上方悬挂着明晃晃的硕大银盘。
**
无夷片刻没耽搁,直接把她带到望月亭。
两人席地而坐,稍稍抬头,庞大的月亮就悬在头顶,压迫感十足。
无夷说带她来吸纳月之精华,却不知从哪儿拿出来六个酒盅,说是一边喝酒赏月,一边采□□华,总不至于太闷。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西鹭对酒的喜爱从未变过。今晚佳酿在手,不光心中馋虫蠢蠢欲动,这几日未纾解的情绪也急需这酒来帮忙。
所以她毫不客气接过酒盅,仰头就喝。
酒烈但醇浓,烧喉却回味无穷,更是唇齿留香。
西鹭咕噜噜喝完一盅,坐在身旁的无夷仍细品慢呷,一杯还未饮尽。
“你喝得太快。”无夷斟酒一杯,递给她:“拿杯子慢些喝,不容易醉。”
“你怎么确定我不想醉?”西鹭可是巴不得大醉一场,以此麻痹自己。
无夷听出她的自嘲,默默等她饮过两杯,冷不防问:“你真是今晚才醒?”
西鹭顿了一下,提起酒盅又给酒杯满上,一声轻笑:“不然呢?”继续仰头痛快饮一杯。
见她只顾着喝酒,显然不愿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无夷长臂一伸,果断夺下她手中的酒杯,问道:“我怎么觉得你两天前就醒了?”
西鹭恍然明白,他今晚是有预谋的让她暴露自己。
被他设计,她气不顺,几杯酒下了腹,心里的烦闷瞬间冲到喉咙:“我不愿醒就不醒,还得与你报备?”
面对她的一再逃避,无夷的脸色不由沉了几分,“本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清楚,但你却想趁我不在自行离开。你该同我讲明白,我并不想对你用读心术。”
西鹭怎料他居然动过‘读心术’的念头!
借着酒劲,她上前夺回自己的酒杯,还顺便瞪了他一眼,而后一杯接着一杯没停歇。
七八杯入腹,她的脑袋愈发昏沉,方才起伏的情绪渐渐回落。
她盯着手里的空酒杯,忽然道:“不必劳烦你用读心术,我直接告诉你,我这几天到底在想什么。”
无夷握着酒杯没动,听她继续说:“我的确看到了你的身世,看得很明白……”
他目光一顿,刚才她眼底似乎闪过痛色?
“然后呢?”他问。
西鹭侧过头看着他,在酒意的助力下,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仿佛透过眼前这张脸,看到了那张令她魂牵梦绕的身影:“然后……我更想澜生了。”
无夷没想到一句轻声细语的杀伤力如此之大,以至于酒杯在他泄出的掌力中顷刻裂开。
60. 第60章
无夷早就看出她的情绪不太对劲,所以才借所谓的‘采补月之精华’将她带到这儿来。
九天蕴含的先天灵气未散,的确有益她恢复力量。让她暂且离开昆仑墟,也是希望能助她思绪清明、心间开阔。
怎料,自己的心绪反倒被她一句话给弄得凌乱……
“我只是失去了那段记忆。”他想提醒她,她所想念的澜生就在她的面前。
听到这话,西鹭清醒了刹那,这才发现眼前之人并不是澜生的模样。
她摇摇头:“你不只是失去了记忆,对我的感情也不复存在。”
面对她的指责,无夷无言以对。
西鹭捧着酒杯,怔怔看着杯中倒映的月影,兀自说:“他的心思就像这不含一丝杂尘的明月,干干净净。他心里想着我,一心护着我,不会有其他复杂的顾虑。”
他越发听不懂:“我会有更复杂的顾虑?”
“如果你还有澜生的记忆,你或许会念及往日的情分,而不会对我……”西鹭忽然一顿,苦笑几声,直到眼里泛出泪花,才渐渐收了笑意。
无夷默默看着她的脸色冷下来,不曾想她接下来的话更加冷酷:“或许我打心里并不希望你有他的记忆,我更希望你和澜生不是同一个人。我希望他还在这世间,不仅是肉身健在……”
她咬了咬牙,才继续道:“我更盼着独独属于澜生的魂魄,出现在我的面前。”
至此,无夷听得明明白白——在她心里,他丢失了那段记忆,等同于澜生的魂魄消失,这世间再也没有这个人。
他从未与西鹭正面聊过她与澜生之间的种种过往,在澜生的事情上,他其实也会刻意回避。
起初,西鹭于他而言确实陌生。附于龙鳞上的‘言灵术’,将一段属于西鹭和澜生的记忆强行塞入他的脑中。
这些日子与她相处久了,他却会不由自主地将他自己代入‘言灵术’的故事里。
那些由澜生所述的记忆,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情绪的变化也能感同身受。
他甚至会在梦中复现‘言灵术’所描述的场景,久而久之,梦里出现了‘言灵术’不曾包含的情景。仿佛是他的潜意识延伸出来的画面,令那一段段口述的记忆更加完整。
前几天,自他百年前初初觉醒了‘无夷’的意识后,一直到他吸收龙角重获力量的这一段记忆,以梦境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的识海中。
他想,或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恢复其他的记忆。
所以他如今格外矛盾。
既希望西鹭可以将自己和澜生分开对待,不要因为执着于记忆中的澜生而抵触他。又希望她能将对澜生的感情,平等地转化为对他的感情。
哪知西鹭希望‘澜生’拥有独立的魂魄,完全将他屏蔽在外。
他不禁有些慌:“你还没办法接受我就是澜生?”
“我怎么没接受呢?分明是你需要时间接受我。”她又是苦笑:“毕竟失去记忆的是你,我没有失去任何记忆。我希望你和澜生是两个人,是因为澜生不会伤害我,而你……对我来说太危险。”
她又说了些让他匪夷所思的话之后,便捧起酒盅,咕噜噜大口地喝,不带歇。
无夷在旁看她喝下了大半盅,觉着该适可而止,遂等她喘气的时候直接拿走她手中的酒盅。
西鹭弓着身不住地喘气,整张脸都皱起来。这酒实在烈,灼得她喉咙火辣辣的。她呼呼地吹气,希望将口里的热气吐尽。
喘匀气之后,酒也上头。她喝得太急太猛,终是被这烈酒打败,摇摇晃晃地往右边歪去。
无夷伸手揽住她的肩,让她往自己怀里靠过来:“有个活生生的人你不倚,非得倒向那冷冰冰的玉石板。”
西鹭努力睁开就快合上的眼皮,看似玩笑地说:“因为你会要我的命啊。”
说完,她的眼皮实在撑不住,索性闭眼靠在他怀里。
无夷想起她方才莫名的话,越发迷惑:“我如何危险?又怎么会要你的命?”
西鹭的脑中猝然闪现太一当初杀自己时的那一幕,手指下意识攥紧他的衣襟,就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竟将衣料揪出褶来。
半晌,她才开口:“太一说我是祸,他要取我的命。”
见她眉头紧皱,似乎陷入那段噩梦般的回忆里,无夷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太一已经不在了,往后再没人……”
他话还没说完,西鹭突然打断:“无夷!”
说罢,她攀住他的手臂,徐徐往下摸索,最终抓到他的手。
她握着他的手掌,直接抬起来,往自己脑门上摁:“我不想开口,你读心吧。”
无夷没有动静,她失力地垂下手臂:“你就不想知道,或许你有朝一日会像太一那样杀了我吗?”
无夷一惊,忙将身子软下来的西鹭抱在怀里。
她昏沉沉地靠在他身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爱上一个早晚要杀自己的人,我这一波三折的命也忒难了。”便睡着了。
无夷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西鹭,整张脸红彤彤的,像抹过胭脂。
至今为止,他只对素舒和陆吾用过读心术。现下,再不必纠结。他急于想知道,什么样的真相会令她如此发愁甚至恐慌。
无夷将掌心贴在她额间,开始施法读心。
*
一个时辰后,无夷的神识归位。
读心术极为消耗心神,所以他静静地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着怀中安然入睡的西鹭,伸手将她歪着的脑袋扶正,手掌却不由贴近她红扑扑的脸颊。
他目光一动,落向那两片像抹过樱桃汁般的双唇。拇指像有自主意识一般,贴向那娇嫩欲滴的唇瓣。
西鹭哼唧了一下,似口中发干,伸舌舔过嘴巴,舌尖恰巧滑过他的拇指。
无夷的手指蓦然一颤,心头也跟着重重地跳动。
“澜生……”她在做梦,发出呓语:“别走。”
他本该吃味,却下意识接过话:“我在。”
西鹭迷迷糊糊地睁眼,勉强掀开一条缝,却一片模糊,还是闭上了眼。
但她忽然将脸贴向他的掌心,就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猫,在他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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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掌中轻轻地蹭,一下又一下。
对于她的主动,无夷欣喜若狂,却又不知所措。他唯恐自己太过激动而做出惊吓她的举止,只好强忍澎湃的情绪,任由她撒娇一般亲近自己。
直到她的双唇不经意触碰他的手掌,她先是一顿,然后像是亲吻,两片唇瓣不轻不重地印在他的掌心。柔软的触感令他气息一滞,几乎要夺去他的呼吸。
“鹭鹭。”他像澜生那般亲昵地唤他,声音却是极力忍耐后的沙哑。
他抽出手来,手指往复地帮她顺过耳边的发丝,借此压制心口那阵越来越躁动的热火。
“我知道你是谁。”西鹭仍旧闭着眼,忽然笃定地说:“你是澜生。”
无夷释然一笑:“百年前,我觉醒后的记忆已经恢复不少,我会尽力寻回剩下的记忆。”
西鹭突然没了动静。
当他手掌察觉有温热之物滑过时,打开手一看,才发现是她眼角流下的泪。
原来她已经醒了,她在听他的话。
无夷一边擦去她的泪,一边轻声细语:“哪怕我找不回丢失的记忆,我也绝不会伤你,你可信我?”
西鹭的眼睫颤了颤,没说话。
“鹭鹭,你信我好吗?”他用着恳求般的口吻,与她发誓:“倘若我有一丁半点要伤你的念头,我便叫玄章帮我剔了这具灵骨。”
她眼皮又是一颤,缓缓睁开眼,只是木然地望着他。
无夷道:“你想唤我澜生也好,无夷也罢,随你乐意。但我永远都不是太一,我也不会成为他。他所谓的天命,已经随他的神魂离开。”
他捧着西鹭的脸,神情倏忽柔软:“我的命不叫天命,是与你携手到老的命。”
西鹭缓缓睁大眼,然后眨了眨,模糊的视线这才清晰几分。
见她终于清醒,他笑着说:“如果没听清,我可以重复一遍。”
西鹭摇摇头,喃喃道:“我现在想……我想……”
她磕磕巴巴地还没说明白,原本恢复正常的脸色瞬间又红透大半。
“他稍稍低下身,凑近她面前:“你想什么?”
怎料西鹭突然扯住他的领口,将他使劲拽下来。就在两人的脸迅速靠近时,她急匆匆地说了句:“我想亲你!”便仰头堵住他的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她不知,无夷的脑子虽因这猝不及防的‘强吻’而一片空白。但他反应过来后,兴奋、狂喜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怎可能会拒绝。
等她蜻蜓点水般的亲吻结束,欲退之际,他立刻将被动化为主动,持续攻占她的唇齿,疯狂掠夺她的呼吸。
就算将她吻得因气息紊乱而哼出声来,仍不罢休。哪怕她不住地拍打他的胸口,他也不松口。
原本感动后情不自禁的一吻,却成了火苗,引燃了怀抱着她的男人。
西鹭难得的一次主动,将他瞬间刺激成一头不知餍足的猛兽,逮住机会就把她吃透吃尽!
直到月伏昼起,远处璀璨的银河在日光中渐渐隐没。
望月亭下,掀云弄雾的喘息声才渐渐消停。
61. 第61章
返回昆仑墟的路上,西鹭一直被无夷抱着。
并非她的双脚娇贵,不能落地。而是这副身子将将好转,九天的灵气还没来得及多吸纳点儿,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折腾整整一宿。
气力耗尽了,嗓子喊哑了,两人间的隔阂确实也化解了,代价就是浑身酸疼、四肢乏力!
西鹭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当初路蛮蛮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是——与力量强大之人阴阳双修,便可增益自己的力量,使得修炼事半功倍。
她的力量没见增益不说,甚至几番云雨下来,只能虚软得任由他抱着。
西鹭仰头瞄了眼正专注飞行的男人,那张赛花媲玉的脸上非但瞧不出丝毫疲态,神色间还较平日更添几分光彩。
还有那微微扬起的嘴角,从离开九天就没拉下来过。
这……这不公平!
她暗暗哼了哼,复低头靠回他的胸前。
无夷耳尖地听到她一声轻飘飘的叹气,垂眸就见她时而瘪嘴,时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将断断续续的话拼凑之后,大概明白是在抱怨他昨晚行径太过猛烈,害得她腰酸腿软、骨头要散。
“下回我稍稍收敛些。”他真心实意地想安抚,不料收到西鹭一记冷眼。
他居然说稍稍,还说下回……
她羞涩不堪,手下发狠,使劲掐了一把他的臂膀。可他臂膀太硬,掐不出半点肉来。她又试着掐了两下,最后放弃地收手。
“你这膀子怎么硬得跟铁似的。”她想说他整个身子也似铁做的,根本不知疲倦!
“抱着你时,怕你摔着,所以臂膀使了些劲。”无夷倒是认真地解释,而后放松手臂:“你再掐,这会儿应该好掐。”
西鹭还从没见过有人求掐,娇嗔:“你这铁臂掐得我手疼,不掐!”
无夷琢磨这话定是心疼自己,不觉心间欢喜,笑意愈发难收。
*
不多时,穿过一簇簇的云雾,视野豁然明亮,层叠缤纷的山林秋景映入眼帘。
西鹭不禁想起玄章说过,只要无夷打开神道,从昆仑墟到九天也好,去天庭也罢,一刻钟即可。
这两日居然抱着她长途跋涉地往复飞行,不费劲吗?
“看来你喜欢欣赏地界的风光。”她随口问道:“怎么不用神道穿行,快上许多。”
无夷道:“神道穿行会消耗你不少神力,你如今身子急需休养,需谨慎进出神道。”
“哦。”原来是为她着想。
西鹭试图掩盖心里的欢喜,忙换个话题:“你打算关闭九天吗?”
“暂时不会。”无夷低头,见她疑惑地望过来,说道:“九天灵气于你有益,等我与天帝和妖帝说明情况,就带你搬去九天住些时日。”
“哦。”西鹭淡淡应罢,将脸埋在他怀里,实则藏住嘴角压不住的喜悦。
他凡事都对她关怀备至,她不觉心头淌蜜,甜滋滋的。
***
二人回到昆仑墟,玄章早已在殿外等候。
如今东君尚被关在天庭的刑牢,昆仑墟的神职空缺,暂且由玄章代管。他昨日回冥界,正是将事务交代黑白无常。等天庭择选出合适的昆仑墟神官,他再回地府。
西鹭昨夜累狠了,途中睡着后就没醒来。
无夷将她安顿在屋内,便出门叮嘱玄章:“我去趟天庭,等她醒来,你先给她热一壶茶水。她昨夜喝了些酒,醒来会口干。”
玄章点头应下,正要目送他离开,就见他忽然顿步,转身再叮嘱:“她若醒后觉得气虚,你取一颗醒神丹让她先服下。”
“是。”
无夷这才开启神道,刚刚踏进去,忽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她若问起我去了哪里,你直说无妨。且叫她多多休息,莫要靠近太虚殿。”
玄章哭笑不得,诚心建议道:“要不我替师父去和天帝商谈,师父留下来照顾她吧。”
无夷没再多言,转身踏入神道,入口即刻关闭。
***
如今的天庭虽为仙、神合权中央,但隶属天庭的神官无不敬重当年以性命阻止了天神陨灭的无夷天尊。
天帝身为总管三界、统御万灵的帝君,自敬无夷天尊为万圣之楷模,济渡群生之表率。
闻其现身天庭,不但率二十四宫神官集体于天宫迎接,并吩咐赐福官领十二神鸟衔桃枝绕宫门祈福,平愿官牵二十四天马挂金翎踏瑞光恭迎。
除却曾经在九天神司当值的神官,今日在场大多数神官是头一回见到无夷,定然激动又好奇。
即便有失尊敬,也要伸长脖子仔细端量。
隔得远一些的神官,小声惊叹:“天尊的样貌竟如此年轻。”
“其貌之美,放眼三界四海,也难有媲及之人。”
“听说妖帝的女婿就是天尊,当初那位小道士正是天尊的转世之身。如今天尊回归,苍鸾族恐怕一夜之间就要全族飞升成仙。”
*
神力过于强大,总能不经意听见细微之声。譬如无夷此时正与天帝说些场面话,远处几位神官的私语却能清清楚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倘或聊及样貌、年纪,亦或他的过往今生,他只听不管。可瞎扯苍鸾族凭借他即将飞升,他实在没法听下去。
无夷微抬头,朝着那几位神官的方向,启口道:“苍鸾族有修炼成仙的条件,亦有继续为妖的权利,这取决于他们自身意愿,而非我所谓的天尊身份。”
他音量不大,但携有神力的声音瞬间遍及方圆百丈,前来恭迎的神官们个个听得清晰。
一时间,天宫安安静静,只闻神鸟的振翅声。
那几位神官早已面红耳燥地低着脑袋,呼吸都收敛许多。
天帝听罢,摇头失笑。于是吩咐各官先行回宫,并邀无夷前往天宫的花园继续聊谈。
途中,天帝解释:“天庭的日子有时堪称枯燥,他们闲暇聚一起说天谈地,不愿聚众的就去弄些话本读读,所思所想难免天马行空,让天尊见笑了。”
无夷直接指正道:“论及益处,应是我从西鹭那儿得道的益处最多。若非她当初去地府借来宝珠助我重聚魂魄,我只怕至今还在凡界默默修炼。”
追溯前世,他受益的何止如此。但那是他们二人的私事,不必与外人言明。
天帝点点头:“天尊所言,我亦有所耳闻,当年天尊和妖族公主的婚事着实引起不小的轰动。”
“天帝若有心化解众神官对苍鸾族的误解,须差人将我方才所言传达各方。”无夷并没与他客气。
天帝和颜:“那是必然。”
*
二人行至花园,开始谈及九天的去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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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夷认为九天早已由西王母撤除了神权之位,重启与否并无过多意义。只不过对昔日的神族而言,是个可供忆旧的念想。所以他此番过来,正是让天帝安心,他并不会借重启九天来与天庭争夺神权。
如今暂且开放九天,只是为帮西鹭调养身体,尽快恢复修为。
对此,天帝并无意见,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西王母曾掌管昆仑墟,天尊与王母又是同门师姐弟。而今天尊回归,此乃众生大幸,还望天尊可以出山坐镇昆仑墟,如此亦能威慑八方邪魔。”
“天帝应知,如今存留世间的神族,有许多曾跟随九天。我若出山担任神职,只怕天庭没有官位容得下我。”无夷拒绝之意显然,天帝岂会听不出这画外音里的警告。
他若出山,便是要让九天重新立于天地至高之位。绝非与天庭分权管制,而是取代天庭的位置,重掌神权。
天帝再没多提半句,余下都是请教他如何管理四方六合。
谈不多时,天帝有心设宴款待,亦被他婉拒。
无夷要去一趟刑牢,遂直接离开天宫,跟随天帝差派的侍从往刑殿赶去。
***
正在刑殿默默等候的诡幽猜到无夷此次前来天庭,定会往这儿绕一趟。
果见其现身,诡幽便知他是为何而来,即刻与他前往后方的天牢。
天牢共有六层,越往上层,关押的犯人罪行越高。
东君因夺取无夷的龙角,暂被关押在最高层。
来到顶层的牢房,无夷隔着结界看见了正低头跪着的东君。
“自打被关,他就长跪不起,说要跪着等天尊过来。”昔日兄弟一场,诡幽着实不忍,摇头叹了叹。
他刚开口,东君即刻抬头,见到无夷,失神的双目渐渐聚焦,倏然焕发光彩。
“天尊!”他声音干哑。
诡幽见他双目噙泪,又是一叹。
无夷面无异色,开门见山道:“你中了太一的真言咒,不能与我言明真相。现在开始我问你的每句话,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不必吭声。”
东君忙不迭点头,一声没吭。
“我依附而生的灵骨,是太一。收我为徒的,也是太一。”
东君怔了怔,继续点头。
一旁的诡幽听得惊奇又迷糊,但不敢出声,继续听他审讯。
无夷再问:“收我为徒的是破开虚空,自异日逆时而来的太一。他杀了当世的太一,并将其神力分散开来,把灵骨封印在冰渊之内。”
诡幽听罢,双目大瞪,惊骇不已。
就连东君也震惊于他对真相的洞悉程度,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正要点头,却触发了言灵咒对他意识的判断,开始侵扰他的神识,令他痛苦地抱住脑袋。
言灵咒只能由知晓此术的太一亲手解除,唯一能制止言灵咒发作的办法,就是让其意识远离言灵咒所包含的关键言词。
无夷迅速换个问题:“你在问天阁问出我的——将死之命,指的是我若不将分散的神力重新吸纳,我的灵骨就会彻底消失,我将不久于人世。”
这个问题虽涉及言灵咒所包含的身世真相,但他问及的‘将其之命’并非言灵咒的关键词。
而是东君几番去往问天阁,自行找寻的结果。
东君喘着气坐起来,朝他点了点头。
62. 第62章
问出‘将死之命’的前因,无夷没再继续审讯。
只道:“你虽效忠太一,但也无心伤我,你只是试图将真相传达于我。但你为了确认陆吾体内有太一的神力,便擅作主张夺走龙角。若非虫焉渊的封印被我加固,加之他一尾残余的力量不足以对你使出迷魂术,否则会酿出什么休咎,你应心知肚明。”
东君惭愧垂首:“属下知错。”
无夷又道:“你虽是我旧部,现如今你既身为天庭神官,不可逃避天庭的刑罚。”
“属下有罪当罚,不会有任何怨言。”东君叩首罢,含泪劝道:“只是恳请天尊思量再思量,‘将死之命’有化解之法。”
无夷未言,而是吩咐一旁的诡幽,念及东君所作所为皆是为助他摆脱天命的桎梏,且并未造成祸患,可减轻罪行。
“受完刑,就将他带回昆仑墟。”无夷取一枚紫红色的神丹交给诡幽,又侧身对东君说:“你掌管昆仑墟多年,亦有功劳。受刑之后,即刻回昆仑墟复职。”
交代罢,他没再停留,转身离开。
东君泪流如注,伏地喊道:“叩谢天尊解厄还生之恩!”
诡幽赶忙打开结界,扶起东君,将神丹送至他嘴边,“四弟莫要激动,快快服下,尽早恢复元气,受罚之时才撑得住。”
东君抹一把泪脸,接过神丹,即刻吞服。
诡幽担心他介怀此次牢狱之苦,劝导道:“天尊知你出入问天阁后损及不少修为,恐你无法承受刑罚,一则提示我为你减轻罪行,二则赠你这三元聚神丹。你我都知,三元聚神丹是王母采灵芝地宝所制,乃稀世珍物。天尊面上严厉,始终于心不忍,四弟须铭记天尊恩情。”
东君不住点头,哽咽道:“我余生别无他求,只望天尊摆脱‘天命’,往后我定誓死守护昆仑墟。”
诡幽不由松了口气,四弟果然没有背叛天尊。
东君忽然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将死之命’有规避的机会,三哥好生劝劝天尊。”
诡幽让他放心:“我心中所虑与你所言无二。”
***
离开刑殿,诡幽一路飞奔追上无夷。
二人去往天门的途中,诡幽往无夷的脸上偷瞄几回,却见其面色始终凝重,慎重寻思该如何开口。
直到穿过天门,眼见他要开启神道,诡幽才忙问:“天尊体内的灵骨,就是天皇的骸骨吗?”
无夷大致与他说明自己和太一的关系,然后叮嘱:“太一的身份较为特殊,我的身世只你们几位知晓即可,不必传扬。”
诡幽这才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对于太一破开虚空逆时而行的强悍之举,更是惊骇难言。
“天尊打算取回太一的神力吗?”他顺口问道。
与面对东君的劝说一般,无夷依然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诡幽心思简单,只希望他安然无事,见他未应,急忙拱手低身:“天尊前世为苍生竭力,为神族舍己,命途波折,苦难重重。而今好不容易重聚神魂,复生归来,既然有逆改‘天命’的办法,何不尝试?”
“即便不是为了我等虔诚祈愿天尊安健,也该为天尊所爱之人三思酌量。”妖族的公主是天尊的软肋,玄章曾聊起此事——若要劝说天尊,从软肋着手必有奇效。
无夷至今所思所虑,恰恰就是他最后说的那句——为所爱之人三思酌量。
“我心中有数。”他依然没有正面回答,转身打开神道,头也没回地离开。
诡幽出神地看着关闭的神道,也不知他说的‘有数’究竟是要收回太一的神力,还是暂且搁置此事?
他一边为此发愁,一边往回飞,前方陡然一声叫唤:“三弟!”
听见熟悉的声音,他忙抬头,果见月姑正匆匆赶过来。
月姑先前有事耽搁,之后听说天尊去了刑殿,她便往那里赶。却又得知他们已经离开,这才急忙过来,却还是迟了一步。
“九天的事,天尊如何说?”她倾向于重开九天,且极力主张将散布三界的神族召集回来,所以对此颇为惦记。
“先别管九天重开与否,天尊的命才重要!”诡幽这般没头没尾,即叫月姑心中一惕,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诡幽遂道出无夷身世的来龙去脉。
月姑越听,蛾眉蹙得越深。尤其听见‘将死之命’,眉头都皱出了几道沟壑。
“天尊为何不直接说明他的打算?我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心里是七上八下。”诡幽方才正为此不安。
月姑心思细腻,前后忖量,便知无夷的忧虑:“天尊应是担心将太一的神力尽数吸收之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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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他和公主之间的关系。”
他闷头想了想,着实是想不明白:“这如何能影响到他们关系?”
月姑又解释:“陆吾体内和灵慧珠所蕴含的神力毕竟是太一自身的力量,天尊的灵骨亦源自太一。当这些神力与他的灵骨融合,会否出现某些难以逆转的改变?天尊已失去了澜生的记忆,此事俨然影响过他们二人的感情。倘或再发生点什么意料外的后果,他心里没底,你我更无法预测。”
诡幽恍然大悟,却愈加焦虑,“如此一来,天尊踌躇不定,总不能接受‘天命’吧。”
月姑也是惆怅,正想说祝炎的办法多,或许可以同她商量。忽想起祝炎的祖父曾经进入过问天阁,指不定她对问天阁内的情况有着更为深入的了解。
月姑即刻说明自己先去一趟蓬莱岛,并叫诡幽处理完东君的事就去与他们会合。
二人没有耽搁,一个往刑殿赶,一个出了天门。
*
此时,无夷已穿过神道,返回昆仑墟。
正从殿内走出来的玄章,见他回来,快步上前:“她刚刚才醒,已服下醒神丹。”
无夷点点头,抬步就往紫光殿走去,玄章又道:“路蛮蛮刚巧过来,正在屋内与公主聊着。”
路蛮蛮?她不是随血雀族去追捕逃窜四处的狼族?
他脚步一顿,侧身问道:“狼族的余孽已抓捕完毕?”
玄章道:“主力已被击溃,余下逃窜的狼族所剩不多。路蛮蛮方才说,狼王昨日已被血雀族擒拿,妖帝发布通告,命各地分部的妖族严加巡视负责的领地,将余孽一一铲除。”
无夷曾听妖帝说及那狼王十分狡猾,又擅长变幻之术。当初西鹭就是着了他的诡计,被他斩断双翅。
这么快就被抓获,不说神速,却也十分顺利。
无夷抬眼望向殿内,虽心心念念要见她,可她们姐妹二人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聊。
无夷不便去打扰,正要叫玄章去煮一壶茶水,忽自西边山头刮来一阵风,恰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送入他鼻端。
他狐疑地看向玄章:“你身上抹了什么?有股异味。”
“异味?”玄章抬起胳膊,左右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啊。”
无夷细细嗅闻,面色骤变:“狼骚味!”
63. 第63章
玄章立刻反应过来,不好!那‘路蛮蛮’是狼族假冒的!
二人转头往紫光殿疾步飞去,殿内突然传出剧烈的动静,像是重物撞击的声响。
无夷耳尖地听到两声模糊的闷哼,他心急如焚,冲向门口,木门即刻被他周身爆发的气浪震开,嘭地打在门框上。
他身形一动,闪身入内,玄章随后跟上。
二人急急入屋,却因眼前的状况停住了脚步——
‘路蛮蛮’倒在左侧的墙下,她背后的墙上撞出个不大不小的坑,土石碎了一地。
西鹭就站在右侧不远处,显然方才剧烈的撞击声是她出手将‘路蛮蛮’打到墙上所发出的。
只见她右手手掌以神力化作长长的束带,将跌倒在地的‘路蛮蛮’牢牢地缠住,只露出脑袋。
好在她察觉这个‘路蛮蛮’不对劲,及时将其制服。
玄章暗暗松了口气,因自己的粗心疏漏,险些酿成大祸……
他瞪着地上正拼命挣扎的狼妖,如何能料到狼妖不但假扮她的模样,还有胆量闯到昆仑墟来作恶!
一旁的无夷见西鹭安然无恙,提着的心胆却才放下来,抬步朝她走去。
西鹭余光瞥见他们二人闯进来,但眼下无暇顾及那边。
她紧紧盯着前方的狼妖,并将手中的束带狠狠一扯,对方的身体猝然被勒紧,整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地快喘不过气来。
“你身上的味道别人闻不到,我可是记忆犹新。”西鹭一个闪身,右腿狠狠往狼族胸口一压,左手掐其脖颈,鄙夷道:“这身狼骚味真令人作呕,居然敢冒充蛮蛮接近我!”
玄章听见这话,侧过身抬手嗅了嗅,仍旧没闻出什么异味,为何他们夫妻二人的鼻子这般灵敏?
无夷已走到西鹭身旁,他将手掌拂过狼妖上方,狼妖顿时浑身僵硬,没法再动弹。
西鹭知道他的禁锢术比自己的束带更为牢固,遂收了束带。
她刚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力亏,双腿晃了晃,不由喘了两口气。
无夷早就察觉她在强撑,忙握住她的手,一边不动声色地给她渡入神力,一边牵着她走到后边的桌旁,让她坐在椅子上。
“还得盘问他潜入这里的目的。”西鹭心急道。
无夷紧了紧她的小手:“你歇会儿,盘问的事交给在行的人。”而后朝玄章使个眼色,且提醒:“应是狼王。”
西鹭吃了一惊,按理无夷失去了澜生的记忆,且从没接触过狼王,竟能如此笃定?
但她忘记,无夷通过‘言灵术’知道了自己与她的过往种种,包括她曾在剿伐狼族的战场上被狼王斩断过双翅。澜生对狼王身上的味道印象深刻,这使得他的潜意识里恰恰对这狼骚味也是格外敏锐。
西鹭更不必说,狼王与她可是有断翅之仇。那身令她恶心又痛恨的狼骚味,即便他已尽力掩盖,她也能轻易辨认。
玄章被告知狼妖的身份后,并没太过惊讶,因为他方才心中已有推断——除了将易容变化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的狼王,狼族没有谁有如此了得的本事,能在他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混过去。
只怪他先前看见路蛮蛮欢欢喜喜地过来,又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起和血雀族作战的详情,自己并未多加猜疑,所以没有第一时间使用阴阳瞳洞察。
他心里压着怒意,一步步逼近狼王时,陡然换作一副凶神恶煞之状,活似凡间传的那般——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天明!
玄章站在狼王身旁,垂眸冷睇,越看他用‘路蛮蛮’的脸欺骗自己的样子,胸间的怒火越发烧得旺。
“你是要自行变回本体,还是我帮你?”他冷冷地问。
狼王自知身份已经暴露,如今落到阎王的手里,横竖都是死,他呲牙挑衅,偏不如他意。
“怎的?没脸以自己的样子死吗?”玄章神色一变,双瞳瞳孔外沿须臾呈现灰色弧线。
阴阳瞳显现,生魂死魄皆无所遁形。
确认狼王的本体之后,他即刻收了阴阳瞳,身侧的两手攥了攥,一边蓄力一边说道:“我初任阎王时,为了震慑地府那些从不受管束的鬼官,自创一套剖膛解肋之术。我当着百官众鬼的面,拿个将死的恶贯满盈之徒试用了一回。他们跪下来哭着说此术太过凶残,求我饶过他们。我于心不忍,便再没使过。”
“但我看你很适合这套法术,我也可练练手,以免生疏。”说罢,他瞳孔中央陡然血红如火,映得两眼灼灼发亮。
须臾,自眼梢往鬓角之处的血管开始突显,像一根根火虫蜿蜒攀附在肌肤上,貌如鬼刹。
狼王的凶狠是妖尽皆知,可眼前忽然面目可怖的阎王,就像一头猛兽正盯着即将入口的猎物,四爪蓄力要将其拆骨剔肉。他不禁胆颤,霎时撤除变化之术,恢复自己原本的模样。
“我刚才给了你机会,是你听不懂我的话。”玄章抬手,狼王瞬间被提起来,他双脚悬空,吊在墙上。
正当玄章将手掌贴近狼王的胸腹之际,无夷霎时一个踏步,再转身,挡在了西鹭的面前。
狼王痛苦的嘶吼声顿时传遍屋内,听得西鹭一阵心惊。
也不知玄章到底做了什么,她着实好奇,抬头不满道:“他当初斩断我的翅膀,我双臂血流如注,就不能让我好好看看他是如何遭罪的吗。”
无夷只是浅浅勾唇:“是我不爱看玄章用刑。”
“你不看就是,挡我做甚?”西鹭右手要将他扒开,只是刚刚拨开他的广袖,就见到玄章的身子未遮掩的一角,那血腥的画面登时叫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忙抽回手,视线重新被他的衣袖遮挡。
原以为地府的鞭刑已经足够震慑冥界的大小鬼差,却不想还有更惨烈的……
此时,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狼王身上的恶骚味,直冲她鼻端。
西鹭的脑子里开始不由自主地补足刚才所见的一幕,用刑的场景越发生动地浮现在脑中——正如玄章自己的说的,剖膛解肋,真是半点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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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闻狼王哀嚎连连,撕心裂肺的声音喊得她的手都凉了半截。
无夷紧紧握着她的手,叫玄章:“先将他的声音封了。”
吩咐罢,狼王的叫声戛然而止。
无夷弯身抱起她,快步往门口走去,胸膛完全将她的视线与玄章那边隔离开来。
直到偏殿的庭院,无夷才将她放下,见她脸色好些,便叫她坐着等会儿:“狼王扮作路蛮蛮的样子,所以玄章格外恼火,只怕他一时收不住手,没问明白就将狼王杀了,我去换他过来。”
“嗯。”西鹭怔怔点头。
等他离开,她才回过神来——玄章恼火,是因为狼王假冒路蛮蛮?
*
不多时,玄章带着一壶热茶走过来。
西鹭拿余光往前方瞥了一下,发现他正看过来,她急忙撤回视线,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
玄章顺势坐在她对面,倒了两杯热茶。之后两人都捧着茶杯,沉默无言。
西鹭隐约感应到他的注视,悄悄抬眼,果然见他正看着自己,那两通红的眼珠子还未完全褪去血色。
不禁想起阎王方才凶狠的模样,她的脸色唰地白了几分。
西鹭忙端起茶杯,喝一口热茶,稍稍舒坦些。
她不知,玄章虽看着她,实则是在发呆。他正寻思该如何开口致歉,毕竟这个冒牌的路蛮蛮是他放进来的。
却见她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想起方才无夷说她被自己用刑的手法吓住了,他连忙解释:“公主莫怕,那些个手段都是拿来审讯要犯的。我也是许久没亲自用刑,没收住力道,往后用多几次就熟练了。”
用多几次……
西鹭端茶的手一颤,听着都毛骨悚然。
玄章给自己续一杯茶,一边随口道:“师父审讯很快,再等会儿就好了。”
西鹭一怔,问道:“无夷,也会用那个法术?”
玄章摇头:“师父不爱用见血的法术,他更擅从魂魄着手。比如蚀魂术,便是将对方魂魄从体内抽离一半,一半的魂魄承受鬼火引燃之苦,一半的肉身要承受魂魄被硬生生拔除出来的剧痛。不过师父用刑的效率极高,用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套出话来。”
“对了,还有个法术,我只见师父用过一回,就是将魂魄以天火灼烧,然后……”
“行行行,不用这般详尽!”西鹭怕是再听下去,今后不只对他们师徒二人刮目相看,恐怕连正眼都不敢瞧了。
玄章以为她没甚兴致,便收了话。
*
果如他所说,不出半个时辰,无夷就从紫光殿走过来。
西鹭还没开口问结果,他先行说道:“狼王是从路蛮蛮的口中得知你在昆仑墟。”
“蛮蛮绝不可能将我的行踪透露给狼王。”西鹭断然道,却见他面色凝重,心中顿感不妙……
玄章也觉察到什么,脸色沉下来:“蛮蛮出事了?”
无夷道:“他是抓过蛮蛮,但蛮蛮逃走了,眼下生死不明。”
64. 第64章
因先前两次战役,狼族伤亡不少,即便之后待在荒芜之地休养生息,但那里一半荒漠一半戈壁,哪有北境以南的灵气充沛、资源富盈。
非但族群无法迅速扩张,一向以凶横蛮悍出名的狼妖,力量也日渐衰退。
这些年,他们悄悄蛰伏在北境各地,或是藏于深山老林修炼,胆大点的扮作凡人定居村野。
狼族的数量渐渐增多,虽不及驻守北境的几大妖族势力,但发动几次偷袭还是绰绰有余。
久而久之,各妖不堪其扰。
为了捉拿各处闹事的狼妖,镇守北境的风雀、守宫、兆犀三族不得不派出将士前往各地捕狼。
一旦他们的兵力分散开来,无法及时回调,狼王立即集结部下,以迅雷之势发动突击战,试图将驻留在北境的妖族一举击杀。
北境一度面临失守,妖帝得知状况紧急,连夜调兵,即传音命血雀、吞狐、呲猿等大妖率领族兵于北境会和,共同歼荡狼妖。
狼王十分狡猾,探听到风声,忽然撤兵,且将部下分为两大主力,试图从东西两侧夹击妖帝。
妖帝率苍鸾将士奔赴北境的途中,猝然遭到狼妖围杀,狼妖个个凶猛彪悍,双方日夜激战。
狼王万万没料到,地府冥兵和天庭的天兵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协助妖帝。
三方合力之下,狼妖兵败如山倒,两大主力尽数被击溃。狼王更是被妖帝和赶来的血雀打得节节败退,头都不敢冒。
仅剩百余狼妖四处逃窜,大多是负伤之躯,掀不起大浪。妖族足以应付,地府和天庭遂收兵返回。
妖帝立刻吩咐风雀、守宫、兆犀三族继续镇守北境,并派兵巡视北境各地围剿余孽。狐吞、呲猿等族负责通知北境以南大大小小各妖,一旦发现狼妖踪迹,立即抓捕。
未除的狼王可是妖帝的心头大患,他便率苍鸾和血雀族兵分三路,追杀狼王。
路蛮蛮及兄长路涂涂带领的血雀族,正是追杀狼王的其中一支兵力。
他们沿路寻踪觅迹,恰恰找到了狼王的潜藏之地——苏塔城的王宫。
但狼王极善伪装,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路蛮蛮他们几番潜入王宫,不仅没捞到狼王半根毫毛,还误伤了两名宫里的凡人。
虽说凡界曾经发生过恶妖伤人,或是玄士杀妖的事。但自妖帝约束妖族的活动范围以来,人和妖互不侵扰,总体上相安无事。
如今王宫有人因他们捉拿妖王而受伤,加之狼王四处宣扬有妖欲潜伏王宫伺机吃人,大家无不心惊胆颤。
镇守王宫的将军急调人马,对宫里的人一一盘查。盘查无果,将军便将王宫里里外外围了三圈,严加防范。
路蛮蛮一行人不能直接闯入王宫捉拿狼王,倘若和凡人冲突导致伤亡,必定会加重人、妖间的隔阂。
路涂涂先是用传音术将情况告知妖帝和父亲,他们法力高强,联手使计必定能引狼出洞。而后他与路蛮蛮分散两路,他率兵守住东、南门区域,路蛮蛮则带兵严守西、北门区域。
好在宫里如今守卫森严,能顺利出入王宫的人屈指可数。他们便暗中潜伏宫外,只要见人出没,就暗中跟踪,一一排查。
狼王见他们按兵不动,猜到他们定是在等待支援。倘若妖帝赶来,他必定难逃一死。
狼王探知路蛮蛮守在西门,他虽负伤,但并非毫无战力。从路蛮蛮手中逃脱,机会略大。
狼王于是扮作王后身旁的侍女,出宫采购宫绦。
出了宫,他故意鬼鬼祟祟吸引他们的注意,而后穿梭人群之中。等诱使路蛮蛮落单之际,他即刻让自己暴露在她视线之内,并拐入深巷。
路蛮蛮连忙追过去,深巷却不见半个人影。她倏然警惕,欲撤出去与族人会合,怎料狼王从身后偷袭,将她抓走。
*
狼王一路疾驰,把她带到十里外的孟门山,那里有他的军师接应,带他藏身山洞。
狼王原本是想以路蛮蛮威胁妖帝退兵,并放剩余的狼族回到荒芜之地。但狼王麾下的军师认为路蛮蛮不过是血雀族的小公主,不一定能戳到妖帝的软肋。
这军师原是个巫师,不但擅长巫术,消息也十分灵通。
他听闻西鹭如今不在空桑山,而是在某处休养,便与狼王献计——先取去路蛮蛮的内丹,炼化之后供狼王吸纳,助其尽快恢复妖力。而后趁她虚弱之时,用巫术从她口中套出西鹭的情况。届时狼王可易容成路蛮蛮的样子,设法擒住公主。
用妖族和公主和血雀族小公主一同来要挟妖帝,争取到的利益必然多得多。
狼王大赞,便生生取走了路蛮蛮的内丹。
失去内丹,修为尽废,路蛮蛮连人形都撑不住,变回血雀。
狼王在洞内炼化内丹,巫师则一边用巫术操控路蛮蛮的意识,打听到了西鹭的下落,更得知她如今体虚力乏,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巫师问罢,路蛮蛮几乎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没有半点动静。
狼王寻思她若是死了,非但换不到好处,可能还会引发血雀族的仇恨和反攻,便暂时解除了她身上的禁制,并给她渡了些妖力。
他们却失算,路蛮蛮其实是屏息装死。只等恢复力量,身上的羽毛瞬间释放,如暴雨一般射向四周。
血雀的羽毛与妖力融合之后,就会变作钢针般尖锐。
狼王和巫师被扎了个猝不及防,等他们反应过来,洞内已经没有路蛮蛮的身影。
***
昆仑墟。
玄章得知狼王对路蛮蛮的所作所为,怒不可遏。
西鹭听罢,浑身一凉,气得声音都在发抖:“他没说蛮蛮往哪里去了吗?”
无夷道:“那时正值深夜,路蛮蛮飞得极快,早已不见踪影。狼王急着炼化她的内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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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妖帝赶过去,遂与巫师连夜离开了孟门山。”
玄章脸色阴沉,抬脚就往紫光殿走,被无夷叫住:“血雀族此时应该也在找蛮蛮,她身负重伤,必定会先藏身保命,飞不出方圆百里,你赶紧去吧!”
他这才清醒几分……对!眼下寻人要紧,事后再来同狼王算账!
玄章与二人告辞,急匆匆地离开。
西鹭也要动身,欲往凡界寻人。
无夷阻止道:“我知你十分担忧,但我只能先顾及你的身体。你尚未康健,今日又因狼王伤了元气,我只能将你暂且禁足在此。”
方才她在屋里击打狼王一掌,又施法将其束缚,必定耗了不少气力。以至于过去半个时辰,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手心也是冷冰冰的。
他如何能放心。
见她眉头皱起,仍是焦急不安的模样,无夷紧紧握着她的手,细声细气地安抚道:“玄章有权调动冥兵鬼差去找人,况且地府的官差在凡界寻人最在行。如今血雀族应该也在四处寻找蛮蛮,倘或他们合力都找不到人,你去就能扭转困局?”
话糙理不糙,西鹭无言反驳。
“还有一事,狼王也已如实交代。”无夷又道。
西鹭眼下只关心路蛮蛮的安危,随口一问:“什么事?”
无夷捧起她的脸:“你的母亲,兴许还活着。”
西鹭一怔,两眼倏然睁得又亮又圆。
***
确如无夷所料,路蛮蛮为了防止狼王追上,她铆足了浑身的力气振翅疾飞。
可她如今没了内丹,力量有限,飞不过五十里,四肢渐渐虚软无力,意识也有些涣散。
趁自己还有力气,为了保命,她赶忙寻找藏身之处,就在一处山坳找到个杂草横生的阎王庙。那庙建在一棵枯败的榕树树洞内,略微窄小,但足够容纳她的身子。
她耗尽最后的力气,口衔枯枝败叶将洞口藏住。最后实在撑不住,倒在了庙内。
也不知昏迷多久,期间迷迷糊糊醒过两回,但她浑身没有半点力气,根本动不了。
山里夜间气温极低,加之失去妖力的庇护,她冷得直发抖。
这夜,路蛮蛮又被冻醒了。她哆哆嗦嗦地抖着翅膀,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冻死在这里,隐约听见洞口发出枯枝被踩踏的脆响。她没法睁开眼睛查看,但能察觉外面的动静越来越来,似乎有人拨开了洞口的枝叶。
她心里一阵哀叫,不会是狼王找来了吧……
她已无力反抗,但忍不住咒骂:“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纵使嗓子干涸沙哑,她还是颇有骨气地喊出来了。
忽然间,身体被什么包裹住,而后腾空起来。
“你要说到做到。”这人回话了。
但不是狼王的声音。
有些熟悉,是谁?
65. 第65章
路蛮蛮的身体太过虚弱,意识也有些恍惚,只凭一句话,实在辨认不出他是谁。
管他熟不熟呢,只要不是狼王就好,她暗暗松一口气。
对方似乎在检查她的身体,先是拨开她的翅膀,将手指轻轻搭在她的心口位置。然后又拿手指放在她的鼻端,查看她的气息。
路蛮蛮听见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将她再度裹起来带离了阎王庙。
她这才发现原来包裹自己的是他的手掌,虽说血雀真身相较于其他鸟类娇小许多,但能将她的身躯完全包裹,这人的手掌可不小。
而且他的手掌暖和极了。
路蛮蛮连续遭受了几夜的低温潮湿,身体十分僵硬,方才他拨开自己翅膀的时候,她都是麻木且毫无知觉的。
这双手掌就像严冬里的暖日,穿透湿漉漉的羽毛,暖烘烘地照在她的肌肤上,浑身的血液似乎也变得温热起来。
等到身体终于暖和,僵硬的四肢才渐渐放松。虚软无力的她选择瘫在他的手里,一动也不想动。
毕竟他掌心的温度刚刚好,最宜睡觉。
没多久,她果然睡过去了。
***
路蛮蛮是在一片嘈杂的争吵声中醒来的,听了会儿,方知自己已得救。
此时此刻,她的父亲——血雀族族王路安,正和阎王因为应该将她带去哪里疗伤而争执不下。
她那日急于逃命,藏进了阎王庙。怎料好巧不巧,将她救回来的居然就是阎王。
难怪觉得声音熟悉,只是当时脑子不太清醒,一时想不起来。
“蛮蛮是我的闺女,她就得跟我回去疗伤调养!”
路蛮蛮听见父亲激动地说道,右眼悄悄掀开一条缝,只见父亲和兄长站在右前方,两人背对着自己。阎王和妖帝则站在他们对面,侧身朝向她。
阎王和她父亲因意见相左正互相反驳中,妖帝和她兄长则专注于劝架,都没留意她已经醒来。
面对族王的严词厉色,阎王不急不慢地辩道:“昆仑墟乃太虚之境的入口,原始灵气充盈于天地之间,更有利于她恢复元气。且狼王的内丹如今在昆仑墟,我可帮她炼化内丹,助她尽快重拾修为,修成人形。”
“既然如此,阎王就该将狼王的内丹交给我,我立刻带蛮蛮去往渡仙泽,请虚妙仙君帮忙炼化内丹。仙君医术精湛,对蛮蛮也颇为疼爱,定会全力医治,不劳阎王费心。”路安执意不准他将路蛮蛮带走。
路蛮蛮听罢,暗暗点头。
父王说得没错,渡仙泽的虚妙仙君医术的确精湛,当初她兄长身受重伤,就是仙君帮忙医治的。
只是她不解,父王虽然有时脾气暴躁,但大多数时候还算和气。就拿妖帝来说,她可从没见父王对妖帝发过脾气。
阎王在三界的地位不比妖帝低,天帝都得给他三分薄面,父王为何不好生言说,却不留情面地吵起来?
而原本还算客气的阎王,也不知其中哪句话惹恼了他,脸色霎时铁青:“族王若是希望她的身体尽快恢复如初,就别插手她的治疗。”
“你说我插手?”路安两眼怒瞪,凶狠的样子好似要吃人:“你虽是掌管地府,麾下有万千冥兵,但也不能如此蛮横不讲理!你无权带走蛮蛮!”并转身叫路涂涂:“带上蛮蛮,咱们赶去渡仙泽,我看谁敢拦!”
阎王的语气变得不耐烦:“她藏身阎王庙,便说明她打心里认为我能庇护她,我自然得负责到底。我不拦,我只带她走。”
路安气得面红耳赤:“你这阎王真是一如既往的蛮不讲理!夺我闺女还振振有词!行、行,那我们就一拳分胜负!”他撸起袖子要干架。
躺在桌上的路蛮蛮眼见他暴怒挥拳,慌忙闭上眼。
她最怕发怒中的父王,小时候自己调皮捣蛋,可没少被他捆起来吊在树上。
眼前的局面濒临失控,非她所能干预,倒不如先躺平,默默等他们打完。
但她属实想不明白,阎王为何非得要带自己去昆仑墟?
“路安!好好说话,动什么手。”妖帝这边忙着劝架,他赶忙把路安撸起来的袖子扯下去,附耳道:“阎王可是昔日的九天神司,如今无夷天尊归来,你不给他面子,也该给天尊一个面子。实在气不过,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吧!”
路蛮蛮紧张地听着,却未闻父王出声,且屋内忽然静悄悄。
她又好奇,缓缓掀开一只眼皮,想看看他们的动静。
这一睁眼不打紧,恰恰接过阎王突然偏头投来的目光,惊得她来不及撤回视线。
“既然醒来,不如你做选择。到底是跟我去昆仑墟,还是跟你爹去渡仙泽?”
被点名的路蛮蛮瞬间绷直了爪子,一个鸟头两个大。
“蛮蛮醒了!”路安和路涂涂赶忙走过来,急着问她身子情况。
妖帝和阎王也走过来,四个人将她看着。
路蛮蛮可从没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声音都不由怯了几分:“还好,就是没什么力气。”
听见这话,路安稍稍放下心来。他也不问,就说待会儿带她去渡仙泽。
“你可是对我发过誓。”阎王冷不防插过话。
发誓?
另外三人诧愕地扭头看向他,又低头看回路蛮蛮。
路蛮蛮纳闷地眨眨眼,还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对他发过誓?
阎王面不改色:“我也对你发过誓,你如今身受重伤,我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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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负责任,将你带在身边好生治疗。”
这话怎么听着格外别扭呢?
“我几时……”路蛮蛮刚开口要问明白。
“放屁!”路安气急,也不管出口的话无礼与否,怒发冲冠地指着阎王:“蛮蛮怎么可能对你发什么山盟海誓!”
路蛮蛮和路涂涂双双傻眼,阎王方才也没说是山盟海誓啊。
妖帝也听得迷糊,怎么越扯越离谱了?
“父王,您……”路蛮蛮想劝路安冷静一下,就被他一记怒瞪给唬得立马闭嘴。
儿时的惨痛教训历历在目,她万不敢再吱声。
“族王有气冲我来,蛮蛮如今虚弱,受不住你的怒气。”阎王本意是担心她,却彻底激怒了路安。
路安又开始撸袖子:“好,就冲你来!”
妖帝头疼不已:“要打出去打,不要伤着蛮蛮。”
他和路涂涂一人拽一个,好不容易将两个冒火的火药桶拽了出去。
*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他们似乎走得远,任她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但她心里着急,毕竟妖帝都对阎王格外忌惮……
遥想三百多年前,西鹭曾去地府请阎王借灵慧珠,因硬闯地府而与鬼差动了手,妖帝还亲自登门与阎王致歉。
倘或真的打起来,父王哪里是阎王的对手。
*
她焦急地等了半晌,终于等到路涂涂返回屋中。
见他走两步就叹口气,路蛮蛮扭着脖子,忙道:“哥,先别叹了,父王打赢了吗?”
“瞎想什么呢。”路涂涂上前帮她裹好身上的绸带,一边道:“这是阎王给的好东西,能帮你快速修复皮肉伤,你别再蹬开。”
“哦。”路蛮蛮乖乖地由他将自己裹好,两眼把他瞅着。
路涂涂晓得她想问什么,又接着道:“别看父王是个暴脾气,他就是嘴上不饶人,不会真动手。若要真打起来,他又哪里是阎王的对手。何况阎王为了你,也不会同父王动手。”
“为了我?”路蛮蛮着实听不明白:“我与阎王也就见过几回,话都没聊过十句,他何故为了我?”
路涂涂笑了笑,反问道:“你是真没看出,阎王对你格外在意吗?”
“他对我在意?”她越发胡涂。
路涂涂若有所思地将她看着,才道:“父王交代我不与你说,但我觉得你如今已经长大,这事你该知道,且选择权在你。”
见他忽然严肃,路蛮蛮心头莫名发慌:“什么事啊……”
“你与阎王曾有过婚约。”路涂涂一句话便叫她瞠目结舌。
“换作更直白的说法——你是阎王未过门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