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婚姻结束后》
1. 离婚·搬家
“云漓小姐,请问您确定出于个人真实意愿,要与段清叙先生离婚吗?”
“我确定。”
“段清叙先生,请问您确定出于个人真实意愿,要与云漓小姐离婚吗?”
“……嗯。”
“好的,这是两位的离婚证。”
清脆的盖章声后,两个小红本从窗口递出。
“下一位!”
云漓抓起小红本,以及其他刚退还的证件,胡乱塞进包里。
然后,朝身旁的男人礼节性地笑了下,径自向门外走去。
天空一碧如洗。太阳挺大,有点晃眼睛。
云漓找了个树荫地站着,把架在头顶的墨镜拨下来,打开叫车软件。
软件里“家”的默认地址还是清州水榭,她手势轻快地删除,输入新地址:绿雾园南门。
民政局打车实在太容易。叫到的这辆,离她才五十米。
车刚停稳,一对男女从车上下来。两个人胳膊挽胳膊,笑容如蜜,一看就是来结婚的。
“云漓。”
她刚拉开车门,身后传来段清叙的声音。
男人站在梧桐树影里,斑驳暖光落在身上。
烟灰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起,拒人千里的矜冷也少了几分。
他身形高大清散,眉眼隽淡,双眼皮是薄薄的扇形,浅而窄,映得瞳眸深亮。
光看着他,就觉得夏意也没那么燥热了。
“我送你。”他说。
云漓知道,他两小时前才下飞机。彻夜的跨国航班,就算是商务舱,也很难休息得有多好。
“不用。倒时差挺累的吧?”
她望着男人眼下淡淡的青色:“我劝你也别自己开车了,找个代驾。”
就像朋友的关心,点到为止,不会过多干涉。说完这句话,云漓坐进网约车。
“拜拜。”
她没有再回头。
车里冷气充足,云漓打开手机,检查自己网购的包裹。
从清州水榭搬出来的行李,花瓶、小摆饰、四件套之类,她扔了不少。
新家新气象,她重新采购了一批家具和生活用品。最期待的,当属一张进口的手工清漆木床。
见包裹还在派件,她有些心痒地放大地图,查看快递员的方位。
安茜的消息就在这时弹出:[出发了吗?]
云漓笑着回:[都领完了。]
[啊]
下意识地发完这个字,对面应当是深思熟虑了一番,才问:[你还好吗?]
云漓:[好啊。今晚露台就能布置出来,来我新家小酌一下?]
安茜:[行,我肯定去。]
安茜:[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就跟我说,我一直都在。]
云漓有点无奈地弯了弯唇,直接给她打电话。
“别替我伤春悲秋的,我可没不舒服啊。你再这么说,小甜酒都不好喝了。”
听筒对面的声音,还是半信半疑:“你说实话。跟段清叙分开,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
“离都离了,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云漓伸开五指,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粉莹莹的,看来最近不缺维生素。
安茜忍不住问出口:“可是小漓,你以前不是喜欢他吗?”
以前?
云漓花了会功夫,才隐约捕捉回一点记忆的碎片。
寒假某个睡迷糊的清晨,揉着眼睛走下楼梯,发现客厅里坐着个陌生的少年。
窗外庭院落满了雪,松枝覆白。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心里也响起簌簌的落雪声。
“都猴年马月的事了。”
云漓抬起头,思绪回到现实。
蝉鸣声声,夏意正浓,热浪烤得窗玻璃发烫。
早就不是那个冬天了。
-
“摆这儿怎么样?”
绿雾园的大平层里,云漓反复微调着一只松木花瓶的位置。
安茜的哈欠打到一半又忍住:“差不多得了,偏一寸正一寸的,真有那么重要吗?”
“这是美学。”云漓坚持。
“你跟段清叙一起住的时候,也这么龟毛?”
“我哪里龟毛,我是中国好舍友好不好。”云漓叫了声沙发上的女孩,“荟荟,你给她说。”
“哦,好。”周荟赶赴现场帮云漓说话,“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漓真的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舍友。”
“我睡觉的时候她完全不发出声音,还把宿舍布置得特别温馨。要是自己做好吃的,肯定给我也多做一份。”
“确实是好舍友,知道你们大学情深了。”安茜看回云漓,“但这跟你老公……不是,前夫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这段时间,我就拿他当舍友处的。”
见安茜脸上掠过一丝不信,云漓着重看向周荟:“婚前那协议,你俩也看过呀。结这个婚,就是为了让他爷爷能走得安心,没有任何猫腻,affair(风流韵事),没有的。”
周荟点头,安茜却道:“那我就要问了,你什么家境,能被那点房产打动?还是你云家真的很需要他段家的那笔生意?还是他爷爷救过你的命?”
“你干嘛为了他爷爷,牺牲自己的婚姻自由?——我知道只有两年。”
云漓摊手:“一桩纯洁的合作交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怀疑我掺杂私情。”
安茜:“那是因为,我可是见过,你最喜欢他的时候什么样子。”
“什么?什么样子?”
大学才认识云漓的周荟企图吃瓜。在她的印象里,云漓佛系又通透,从来没为情所困过。
“重申一遍,”云漓说,“我不懂你为什么揪着我那点年少不懂事的黑历史不放。”
“好吧好吧。”安茜叹气,“我就是怕你太逞强,把自己憋坏了。”
“茜茜,我觉得是你多虑了,”周荟很认真地说,“小漓确实没在逞强。要是真对男人上心,演技再好的女人都会露出蛛丝马迹的。”
“比如呢?”安茜问。
“比如说,要是她真的在乎,这两天精神肯定会很差,因为半夜emo睡不好觉,不仅皮肤会变油,还会有黑眼圈。”
两人看向云漓。她不说是神采奕奕,也完全可以说是光彩照人。肤质是奢侈护肤品养出的贵妇干皮,水润无油,眼下皮肤白皙如秋日云朵。
周荟:“还有,如果她真的在乎,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就会短暂地失神,笑容一瞬间凝固在脸上。”
于是接下来,云漓不得不在她俩的注视下,面无表情说了三次“我跟段清叙离婚了”。
最后一遍,她自由发挥了一下,变成:“我跟段清叙离婚啦!”
看着她扬起的唇角,笃定如安茜,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你真没事啊?”
“说实话,这个婚离完。”云漓深吸一口气,“我有点开心。”
“自由的空气分外新鲜,而且住自己设计的房子才最舒服,我忍他家那个黑不留丢的浴室已经很久了。”
“他家?”安茜跟周荟窃窃私语,“她是说她跟段清叙的婚房?”
“真的很黑,整个房间全是什么意大利的NeroMarquina大理石……不开灯就伸手不见五指。”云漓说。
“但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他家的咖啡机特别好用,一样的豆子,别处就烘不出那个香味。”
今天直到现在,云漓第一次露出遗憾的表情:“可惜已经停产了。”
周荟跟安茜继续交头接耳。
“你说为什么她对她前夫的惦念,还比不上一台咖啡机呢?”
安茜最后得出结论。
“肯定是因为段清叙不好。”
顶楼大平层的露台,夜景无敌,视野也开阔。
微微湿润的夏风拂过面颊,脚下是南沪的浩瀚灯火,星辰在远方闪烁着。
“为我们善良的、见不得老人受苦的云漓女士,重获单身自由,干杯!”
伴随安茜掷地有声的祝酒词,三声脆响飞向夜空的云端。
-
“喏,这就是你要的那几家公司的市场分析跟估值模型。”
茶室里茗香袅袅,段清叙坐在太师椅上,垂眸接过平板,水墨般的眉眼被茶烟晕染得有些模糊。
“回公司慢慢看呗,咱俩先点点儿吃的。”对面的男人翻起菜单。
段清叙修长的手指在平板上划了两下:“这儿只有素食。”
祁阳立刻没了兴趣:“这么没劲?那咱们换个地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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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天再吃吧。”
段清叙合上平板,轻轻揉了揉眉心:“这儿清净。”
“行行行。”祁阳看眼他手上的婚戒,揶揄道,“非空着肚子,等着回家跟老婆一起吃吧?你还挺顾家。”
段清叙没说话。
看出他一身倦意,祁阳猜是为了工作的事,也没再坚持,拈起一块豆大的茶点吃了,没抱怨吃不饱。
“怎么是你亲自过来。”段清叙问。
“挺久没见了,想着顺便跟你见个面。”祁阳说,“生分了不是。咱俩也认识这些年了,你要找投行合作,怎么不直接找我?”
段清叙笑了下:“公事公办呗。”
祁阳拿他这副无懈可击的样子没办法。
自打高中认识他起,段清叙这人总是淡淡的,跟谁都疏离有礼,也没什么特别亲近的朋友。
他祁阳这么自来熟的性格,跟段清叙相识十多年,都突不破他的防线。
两人聊了几句公事,祁阳又孜孜不倦地讲了些自己的生活趣闻。
段清叙是性格冷,但为人光风霁月,是个君子。
他还是挺想交这个朋友。
段清叙懒怠地品着茶,看得出兴致不高。睫毛低垂着,在冷白眼睑上落下一层鸦青的影。
但不知为何,他也没提散场的事。
就这么一直听着。
直到八点多,祁阳接起一个电话,当着段清叙的面叫人宝贝:“你站那别动,我马上过去。”
听到这个称呼,段清叙眉心微微一动,仿佛被什么陌生的新鲜事物引发了思考。
祁阳站起身:“哥们,今天就到这吧。我女朋友遇到点麻烦,我得去接她。”
“嗯,那别耽搁,快去吧。”段清叙颔首。
这可能是他今天字数最多的一句闲聊。但祁阳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人走后,段清叙独自在空荡荡的包间里又坐了十分钟。
他看了会海棠印花的茶点盒,想起刚才祁阳说,里面有抹茶馅,巧克力馅,数红豆馅的口味最好。
段清叙做了件以前没有做过的事。他按响服务铃,又叫了一份礼盒装的茶点,打包。
结完账,段清叙坐进车里,点开导航路况,放大南沪市云华区的地图。
目光在绿雾园上停了两秒。
而后垂下眸,关闭导航,开回清州水榭。
平素总亮着灯的别墅,此时黑静一片。
远方的暖黄灯火,映照在二楼的窗户上,又被冰冷的玻璃反射出去,照不进屋里。
段清叙拎着点心盒,另一只手松了松领结,打开手机上的智能家居app。
太久没用过,他过了一阵才找到。
打开客厅和二楼南卧的灯后,夜色里的别墅也亮堂起来。
段清叙用密码锁打开大门。
玄关的感应灯亮着,他坐下换鞋,无可避免地注意到,边桌上一片空白。
原本盛着假梅花的白瓷花瓶不见了,藤编钥匙碗也不见了。
更不用提那块小小的软木板跟照片墙。
段清叙把车钥匙直接放在边桌上,朝室内走去。冰冷的金属发出一声脆响。
他拎着点心盒,来到厨房,打开冰箱。
冷白的内置灯照亮了食品架。四开门的大冰箱格外空旷。
没有满满当当的水果,吃了一半的巧克力饼干,也没有那些五花八门的肉和蔬菜,只剩下排得整整齐齐的矿泉水。
段清叙头一回有这样的念头,视觉好像也有声音。
以前的冰箱挺喧闹。
现在则相反。
他把装着茶点的木盒,放在云漓一贯用来放糕点的第三层右边。
然后顺便清理了一下冷冻室里,他早忘了什么时候买的那些过期速食。
段清叙把这些印着英文的包装盒,一股脑装进一只大垃圾袋,朝门外走去。
路过玄关,他脑海里再次掠过一个念头,那些消失的东西,现在应该都摆在绿雾园里。
摆在她的新家。
他走到门口的垃圾桶前,刚要把垃圾袋扔进去,视线忽然一顿。
白瓷花瓶,藤编钥匙碗,还有那块软木板。
都静静地躺在里面。
2. 婚戒·日记
海林公司的位置正如其名,依山傍海,南可眺望海景,北可眺望山林。
南北通透的办公室里,云漓正埋头画设计稿,后脑勺上的丸子有点松了,伴随着她画图的动作一点一点。
几缕散发垂下,覆在她干净白皙的后颈上。
办公室是Loft格局,这会儿是午休时间,她在楼上画图,楼下正在分奶茶。
还在试用期的小姑娘Coco,拿起一杯奶茶冲上楼梯:“谢谢云总监请客!这杯红豆奇巧是您的吧。”
云漓道了谢接过去,笑着说:“别客气,叫我Stella就可以。”
海林这个刚起步的新锐公司,某种意义上算是个小小乌托邦。
他们室内设计是核心部门之一,总监又性格佛系没架子,靠技术跟审美就足以服众。
只有一群年轻又志同道合的理想主义者在一起,才能有这样的氛围。
如今海林已在南沪开出两家五星级独立奢华酒店,都通过了立鼎世LHW联盟的审核。意味着放眼国际,他们也有足够高质量的服务设施与设计水平。
而两家酒店标志性的设计风格,全是云漓一手打造。
Coco在来海林前,就对这位总监充满了敬意。
又出于一些想跟领导搞好关系的小私心,她压根没敢直呼云漓的英文名,溜回了楼下。
“不用这么小心。”带Coco的资深设计师Kim关照她。
“海林跟其他那些公司不一样,Stella只认才华跟执行力。”
“嗯嗯嗯,我明白的。”Coco露出个讨乖的笑。
但Kim看出她表面认同实则敷衍,心里八成还犯嘀咕。
“如果Stella不是踏实做事的人,海林也不会有今天。”
Kim给她爆了个重磅猛料。
“她跟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是老同学。作为元老之一,她持股超过百分之十。”
“这么有钱的大小姐,来这苦哈哈搞设计?”Coco目瞪口呆,“每年光分红都够她多少年工资了。”
“应该就是不喜欢管理,只对设计有热情吧。”
Kim沧桑地拍了拍她的肩:“你不妨这么看,人家工作不是为了钱,完全是一种咱们无法理解的更高境界。”
工作室楼上,云漓停下笔拍了拍脑袋,感觉思路有点滞涩。
她正考虑要不要带着自己的红豆巧克力味奶茶去外面走一圈,就收到一条新微信。
徐海歆:[现在有空不,别一天到晚画图挑板材了,脑袋会变僵的。]
[来我这儿喝喝茶。]
云漓:[姐姐,你在总裁办公室,要坐专梯的。]
徐海歆:[你又不是没卡。]
云漓:[不会用,你赶紧拿回去。我才不要众目睽睽之下坐专梯,名不正言不顺的。]
而且特权身份会让手底下的人有杂念,影响她工作。
徐海歆:[你想名正言顺??!那敢情好!]
云漓很无语,就不该搭这个疯女人的茬。
当初剃头挑子一头热要创业的是徐海歆,给她画“建造全南沪最好的独奢酒店”大饼的也是徐海歆。
那时候犹豫不决的反而是云漓,她衡量了许久理想和现实的重量,才辞掉设计院的工作,勉强答应来海林试试看。
结果现在,云漓已经对海林死心塌地鞠躬尽瘁了,酒店的盈利状况也确实不错。
徐海歆却因为工作压力实在太大,每天都想撂挑子跑路。
看来人类就是不爱上班。
她云漓这样的才是例外。
云漓:[你别开这种玩笑了哈,我对干管理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
她发了个大拇指跟食指距离只有一咪咪的表情包。
徐海歆:[流泪/]
徐海歆:[那你也上来陪陪我,我好闷。你不想自己坐专梯的话,我叫秘书下去接你。]
也好,那就去风景绝佳的总裁办公室透透气吧。
云漓这么想着,从座位上站起身。
-
八成是时差还没倒过来的缘故,已经凌晨五点,段清叙还是没睡着。
天光初亮,几声清脆的鸟鸣努力地穿透双层隔音玻璃,飞到他耳畔。
也难怪,屋里实在静得过分。
他点亮床头灯,去浴室洗了个澡。洗澡前习惯性地摘下婚戒。
婚戒是一枚波纹形的素圈。
其实这款还有另一种镶嵌蓝宝石的设计,他当时觉得太显眼,就没选。
现在想想,蓝宝石那款应当更适合云漓。她手白。
汩汩水声响起,温水流过男人的发间、锁骨,又沿着肌理匀称的腰腹一路向下。
段清叙闭着眼睛,去按洗发露的泵头,想起因为罐子颜色相近,他之前有两次用错云漓的沐浴露。
她的沐浴露是牛奶味,应该还掺了香草,闻起来像冰淇淋。
那时已经结婚一年多,他才第一次知道云漓的沐浴露是什么味道。
洗完澡,浴室内热雾氤氲。段清叙习惯性地去拿浴袍,手指在上面顿了一霎,才意识到,屋子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他转而拿起一条白毛巾,随便围在腰上,走了出去。
[你妈想你了,今天回家吃饭吧,我下厨。]
手机有条未读消息,是他父亲段昭。
自从爷爷病逝,段昭性情大变。从前是恨不得住在公司的工作狂,后来却摇身一变,成了顾家的好男人。
段清叙很奇怪,段昭怎么就能转变得如此流畅自如。
而他自己在经年月累的隔阂里,长成现在的模样。事到如今,实在没有那个能力陪他演父子情深。
傍晚段清叙还是回了家,一身正装坐在餐桌前,静默无话。
母亲宋冉给他夹菜,他道谢。
宋冉开玩笑:“这孩子,怎么跟个客人似的。”
段清叙没答话,手里剥着一只虾,问:“荣杨呢?”
“杨杨最近参加课后社团,晚饭也在学校里吃。”宋冉的话一下子变多了,“杨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人盯着,他肯定要挑食,我真担心他营养不均衡。”
“学校有专门的配餐师,你就别瞎操心了。”段昭皱着眉,“段荣杨马上就要升高中,还一天到晚玩心这么重,不像话。”
他看一眼段清叙,语调稍缓:“还是大的省心。”
段清叙笑了下,唇角微勾,眸底有种很淡的无所谓,像白纸上不留神划出一道铅笔痕迹,一瞬就消失不见。
他把剥好的虾放到宋冉碗里,用湿巾擦了擦手:“我先回去了,还有点事。”
“等等。”
宋冉叫住他,没来由地提起另一件事。
“我记得,你跟云家那姑娘的协议,是这两天到期吧?”
段清叙本来看着母亲的脸,闻言挪开了视线:“……是前天。”
宋冉见他手上还戴着婚戒,语气犹豫:“你俩没离?”
段清叙看她两秒,没什么温度地扬起唇:“您想说什么?”
“你俩当初是为你爷爷结的婚,你爷爷喜欢云家那姑娘。我本来也瞧着她挺好,模样身段都不差,云家的孩子,品性也没的说。”
“可你们这两年同住一个屋檐下,却真就跟陌生人一样过日子。我想着,你要是不喜欢她,就还是重提一下协议的事,跟她断了,往后再找喜欢的……”
“没那个必要。”段清叙打断她的话。
宋冉叹气:“婚姻这东西,就是两口子一起经营避风港,风里雨里替对方撑伞。你看你俩像这么回事吗?”
“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互相不了解,晚上分房睡。年纪轻轻过得这么清心寡欲,七十岁老头老太太都比你俩有激情。结这个婚到底有什么意义?”
段清叙眸光一顿。
没有意义吗?
回家时灯亮着,有时一起吃饭。共用一个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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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车钥匙放在同一只碗里,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
原来对别人来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她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协议到期前一个月,云漓就主动联络他,提醒因为冷静期的存在,他们得提前开始准备申请。
离婚协议书也是她起草的,没做什么铺垫,直接发到了他的邮箱。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得知她的新家已经装修好了。
在国外看到邮件的那一刻,他对自己胸腔里涌上的感受不算陌生。
在父母说“为了你爷爷能安心,你就答应了吧”的时候;说“弟弟还小,你是哥哥,别跟他一般见识”的时候;还有怒斥他“为公司牺牲一点个人利益,能要了你的命吗?”的时候……
和那些时刻一样,淡淡的负面情绪在他心头游荡。
是独自被抛下的感觉吗?段清叙没有细想。
他做出了从小到大的习惯性应对,找个沙发坐下,冲一杯热咖啡喝。
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完之后,心口那股寂寥的寒意,就会重新被压下去。
于是,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
段清叙放下尚有余温的咖啡杯,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
绿雾园顶楼,云漓打开最后一个搬家包裹,里面是一只蝴蝶结装饰的大纸盒。
纸盒沉甸甸的,装着她从小到大的密码锁日记本。
她没有回看日记的习惯,年少时的文艺矫情跟emo,现在再看只会尴尬得脚趾抠地。
但这东西不好扔,密码锁脆弱得宛如儿戏。她不敢把它们丢在别处,只好走哪儿带哪儿。
云漓闭着眼睛,把纸盒往床底下的储物格里塞。
忽然胳膊不慎一歪,硕大的纸盒失去平衡,盖子掉下来,里面的陈年日记本也哗啦啦一涌而出。
空气里升起一股很有年代感的气味,就是十多年前的那种香味纸和香味笔。
云漓屏住呼吸,把印着美少女战士和糖果屋的花花绿绿本子往回塞。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张干净平整的白纸。
是答题卡。
云漓以为是自己某次考试的高光时刻,辉煌到毕了业都舍不得扔,宝贝似的收起来。
细看才发现,这张答题卡不属于她。
答题卡上方印着“琴南二中,20xx-xx学年,高三年级第(一)次模拟考试,数学”。
姓名栏是清隽又带锋芒的字迹。
高三(七)班,段清叙。
打分栏里写了个鲜红的149。
云漓把这上面的签名,和印象里离婚协议上的签名做了个对比,发现他现在的字体更成熟一些,连笔也熟稔利落。
但是,果然还是同一个人。连字与字的间距都如出一辙。
“段清叙。”
云漓轻抬起手指,拂过十年前他用蓝黑钢笔写下的字迹。
他高三那年,她读高一。那时心里有蓬勃的喜欢,每天下课间操,会刻意绕一点路,路过高三的教学楼,用余光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背影。
校服袖子里的手闷出了汗。其实即使真的看见他,她也不敢走上去,当着其他人的面,叫一声“清叙哥”。
暗恋是没有聚光灯的舞台上,一场酸涩独角戏。
知道他没有别的想法,她就不敢让任何人发觉,她心里的秘密。
也因此,云漓从来没有想过,长大以后,自己会和这个男人结婚。
更不会想到,后来结了婚,又分开,她独自搬出他们的家。
“段清叙,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是在现实里,我永远不会告诉你的事。
“知道段爷爷想让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其实,有点高兴。”
无论曾经的思绪是如何百转千回,如今都已经尘埃落定,无所谓了。
二十六岁的云漓笑了一下,看着自己张开的手心,像散掉一把抓不住的沙。
3. 醉酒·婚纱
云漓在酒杯里看到自己的眼睛。这片倒影旁,一颗樱桃浸在琥珀色的酒液里。
卖相确实不错。如果她不是早过了拍完照再喝的年纪,一定会为这杯酒多挑几个复古滤镜。
她无波无澜的心里升起些许期待,举起尖尖的马提尼杯,轻抿一口。
滋味一言难尽。她皱起眉。
也就是这个味蕾被小小虐待的时刻,她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候海林第二家酒店的建筑许可被卡,徐海歆急得嘴巴起火泡,拉上她到处跑关系。
这种局喝的都是白酒,她没经验,被多灌了几杯。回家时整个人还是懵的。
本以为家里没人,可以倒头躺沙发上。没想到一开门,段清叙就坐在客厅里。
他穿了身烟灰色的真丝家居服,轮廓线条不似往常凛冽,整个人斯文倦懒像个贵公子。
似乎有层看不见的光彩萦绕着他。很难说是仙气还是妖气,总之好看得不像普通人。
云漓摆烂的念头被扼杀在摇篮里,忍着头晕目眩,默默挺直了脊背。
她努力地走着直线,但身后还是响起声音:“云漓?”
云漓张了张嘴,又茫然地闭上,像个课上被点名的学生:“嗯。”
段清叙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旁,隔着礼貌的社交距离,微俯下身查看她脸色:“你喝酒了?”
云漓忽然非常尴尬。她每天都喷格调高雅的淡香水,为什么偏偏段清叙闻到的时候她就一身酒臭。
“能站稳么?”段清叙抬起手肘,“需要的话,就扶着我走。”
云漓低眸看了一眼。这手臂不是每日伏案办公的手臂,薄肌清劲,筋脉微凸,线条流畅有力。
也就只来得及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云漓还没能扶住他,眼前忽然天旋地转。
再睁眼已是夜半时分。
她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白色长绒薄毯。客厅里其他灯都关了,只开着一扇很暗的夜灯。
段清叙还在。
他坐在不远处的扶手椅上,借着那点光线,正在办公。
光芒昏昧,给他清隽的五官轮廓镀上一层淡影。
男人手掌微蜷,托在下巴一侧,头也微微往那侧歪。细碎的黑发垂落额前,显得整个人格外干净、年轻。
那时才刚结婚不久。
如雾的夜色里,云漓心头忽然一片柔软。
……
“怎么喝着有种假酒的质感呢?”
安茜的声音把云漓拉回现实。
她直接张开嘴巴:“你俩帮我看看,我舌头蓝没蓝。”
这是一家点评软件上随便刷到的清吧。周荟一眼被照片氛围戳中,对扑克牌设计的酒单和窗外江景都喜欢得不得了,拉她俩来这附近逛街。
结果再次证明,刷出来的好评不能信。
“我怎么又被这种营销话术骗了。”
周荟白皙的巴掌脸皱成一团:“这顿我请,你们要是不想喝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云漓看向安茜,她还在纠结是不是假酒的事:“不行,我得去看看他们的伏特加到底什么牌子。”
云漓笑了下,对周荟说:“再坐会吧,风景确实还可以。”
傍晚时分,朱橙色的落日将沉未沉,江面上浮光跃金。
云漓用随身带的相机给窗外拍了张特写,放大给周荟看。
“荟荟,你今年不是想拍生日写真吗?我觉得这儿的风景还不错。”
“真的诶。”周荟惊喜地睁大双眼,“这个光好仙啊,还有这儿的河滩,没想到这么上镜。”
云漓:“你喜欢的话,到时候我也给你拍几张。”
周荟眼里溢出超级开心的光,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不行不行,你们新酒店的总设计图不是十月底定稿吗?你可别不睡觉给我拍照修图。”
云漓还想再说什么,周荟果断地摇摇头,拿出手机给她看。
“其实我已经精挑细选出一家外拍品牌,虽然挺贵的,但听说服务超好,叫Vika……”
刚回位坐下的安茜忽然咳嗽了一声。
周荟顿住话音,询问地看向她。
就在两个人一来二回打眉眼官司时,云漓把酒杯里那颗樱桃拈起来吃了。
“Vika确实不错。你要去他家的话,我有个邀请码,可以给你打折。”
她语气如常:“他们家修片质感不错,造型审美不盲从网红趋势。过几年再回头看,照片也不会过时。”
周荟乖巧听着,直到后来云漓去洗手间,她才小声问安茜。
“小漓什么时候去的Vika?她不是对拍写真没兴趣吗?”
安茜叹了口气:“但她跟段清叙的结婚照,就是那边拍的啊。”
-
九千堂是南沪有名的中式别墅区。地段闹中取静,绿化树也是古朴典雅的苏铁,很适合修身养性。
云檀升和闻嫣就住在靠南的一幢独栋里。
这栋虽不是九千堂房型最好的,却是唯一一间能透过窗户,看见南沪近年新盖的地标建筑,羲和大厦的。
这也是云漓就职设计院后,参与设计的第一件作品。
不知是今天的第几次。云檀升从办公桌前习惯性地抬起头,看向羲和大厦。
再收回目光时,他眼底的自豪尚存余温,打电话的语气也更中气十足:“就照这个势头,把那些份额夺回来!”
见他这么激昂,闻嫣本想悄悄出去,不打扰他工作。
刚放下手里东西,云檀升却急忙打开电话静音,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叫她:“老婆,你坐着,坐着呗。”
闻嫣忍住笑,温柔欲嗔地看了眼云檀升的背影,又重新拿起刚才的东西。
云檀升很快挂掉电话,过来找她。
“陪我工作,无聊的很?看什么呢?”
闻嫣手里是一本白沙大海主题的相册。大开本,翻起来有点沉,但第一张照片就惊艳。
沙滩上珠贝闪烁,玫瑰花瓣四散,勾勒出风的形态。
照片中央那对金童玉女,手牵着手,身后是两串并肩而行的脚印。
闻嫣摸了摸照片上云漓雪白的头纱:“你看咱们漓漓多美。”
云檀升也看着照片,过了会叹声气。
“他俩,这两天离了?”
“嗯。孩子昨天不是在群里说了么。”
早上九点多,云漓在家庭群里发了张照片,照片中央是离婚证,旁边是她的手,比了个V字手势。
[小红本2.0]
发完这行字,还接了个小猫表情包。
闻嫣明白女儿表现得这么开朗,是为了让他俩安心。
但这孩子从小心思深,她真正的心情是什么样,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云檀升刻意不去看婚纱照上的男人,嫌他碍眼似的。
“段家那熊小子,太不知道疼老婆。当初结这婚我就不同意,段叔是病重,我也揪心。但一码归一码,为什么要我们闺女嫁过去安他的心?”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得漓漓不同意,这婚才结不成。”
闻嫣睨他一眼:“你这人粗枝大叶的,你不懂。”
“我就是想不通。漓漓一个人过得多好,有朋友有事业,心情来了谈个恋爱,小日子多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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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干嘛要答应,跟那冰块脸小子结婚?”
这话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闻嫣懒得多说:“你非想知道,自己问去。”
云檀升还想说话,楼下大门忽然响起音乐声,说明有人回家。
“孩子来了?快收起来收起来。”云檀升手忙脚乱,把巨大的相册囫囵往抽屉里塞,“是放这吗?”
谁成想年轻人的脚步这么快,云漓来到门口,正好把俩人抓个现行。
“爸,妈,我说客厅怎么没人。”
她目光落在相册上,眉毛也没动一下:“原来你俩在这怀旧呢。”
“漓漓来啦,饭还没做,你想吃什么?”闻嫣从容地揽过她,就要往外走。
云漓扭过头,目光仍追逐着让云檀升焦头烂额的那本相册。
“给我也看看呗,我那只有电子版。”
婚纱照是在马尔代夫拍的。
本来没有度蜜月的打算,是段爷爷瞒着他们,悄悄订下了马尔代夫的七星岛。连机酒带摄影,花了老人不少钱。
于是她跟段清叙在那儿住了半个月。平时做做Spa,游游泳,在躺椅上看日出日落。
她彻底放下了工作,享受假期。
不过段清叙没有。
云漓翻看着相册,在一张夕阳下相拥的照片上稍作停留。
照片上,新郎笑容清隽,新娘闭着眼,眼尾带笑,雪白的婚纱裙摆随风飘扬。
他是那种连笑意都带隔阂的人。照片看不太出来,还是四目相对的时候,感觉比较明显。
拍这套婚纱照时,云漓只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因为对面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段清叙。
他肩背挺拔,唇角基本上一直维持着无可挑剔的弧度。
无论摄影师叫他牵手,叫他拥抱,他总能完美地完成动作。
而她像个女演员,跟一位实则不熟的同事演爱情剧。
男人眸间似有雾气弥漫,看不到心底。
于是云漓也觉不出那些动作有任何甜蜜,只记得牵手时,他指尖有点凉。
凉到云漓不曾觉察出什么触感。
只是下意识地反握住他,心尖一揪。
其实整场旅行里她最想纪念的时刻,并没有被拍下来。
那是个晴日的下午,一位船长来到他们的岛上,说这个时间段的珊瑚礁最好看,邀请他们去潜水。
云漓有些心动,但看到段清叙在开视频会,而她才拿潜水证不久,不想独自跟陌生人下海。
还未来得及婉拒,段清叙合上电脑,走过来问她:“你想去?”
马尔代夫的海水像流动的蓝宝石。淡粉与浓红的珊瑚礁,宛如海底浅层的神秘森林。
惊喜感冲淡了初次下水的恐惧,云漓避开一条礁鲨,朝更深处游去。
巨大的魔鬼鱼游过,搅起浩荡的激流。她忽而身体不稳,不受控地被水流推向陌生的方向。
令人惊惧的失重感袭来,身体在海水里下沉。
云漓告诫自己不要慌乱,但手指还是有些发颤,没能一次打开身上的BCD(浮力控制装置)充气阀门。
海水流动的轨迹变得迷乱纵横。水域阴深而死寂。
除了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云漓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就在她咬着牙,再次去摸索BCD阀门的时候,一只大手托住了她发颤的脊背。
男人的动作沉稳有力,像漂泊无定的海洋里,一枚铅石般的锚。
云漓抬起头,看到他眼底的焦急。
一束阳光就在此时射穿海底。微凉的水域中,她被另一种安心的触感包裹起来。
段清叙抱住了她。
4. 婚约·蓝莓
睁开眼时,云漓感到一丝头痛。
窗外天光已亮,她看了眼手机,才六点半。
她下床,给自己泡了杯热茶,想起刚才的梦境。
很奇怪,她梦见了段爷爷。
梦里的段爷爷躺在一张古雅的木床上,身后的落地窗外山清水秀。
老人仍是病中的模样,面容憔悴,但双眼依旧明亮,带着几分愧怍与歉意。
他说:“云丫头,小叙性子淡,委屈你了。”
在云漓读初中时,段爷爷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爱穿英国定制的全套西装,周末经常出门海钓,或者打高尔夫。
也不知为什么,有时云漓觉得,段爷爷跟自己格外心有灵犀。
他出国带回来的书签,还有书架上那些旧书,云漓都特别喜欢。
段爷爷也很欣赏她,时常送她一些设计展的门票,尽管她父母都说她还太小,看不懂。
段爷爷年轻时是建筑师。可能他们本质上就是一类人,无关年龄与血缘。
后来,他被诊断出心力衰竭末期,一直住在医院的私人病房里。
没错,是私人病房。尽管环境再好,也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清溪。
所以云漓觉得这个梦有些奇怪。
但梦里那句话,段爷爷在现实中,也跟她说过。
天朗气清,整座城市还未苏醒。
云漓来到露台上,拿出另一只茶杯,满斟茶水后,放在木茶盘对面。
等自己这杯喝完,她举起对面那杯茶,恭恭敬敬地倒进茶盘里。
“爷爷,您放心,我一点都不委屈。”
她记得,自己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
苍池陵园有一派依山傍水的好风景,因此,尽管一块墓地造价不菲,段家还是把老人葬在了这里。
段清叙扫净墓旁的落叶,将带来的茶、酒,还有两本书,放在段启成碑前。
“爷爷,这本《近代园林建筑史》是您的学生写的,上个月刚出版,他在序言里感谢了您。”
“这一本是建筑系的新教材,引用了您早年的几篇文章。”
微风拂过,翻动了书页。
如果人离去后真有一个归宿,爷爷有这些书看,也不会孤单。
今天不是祭日也不是清明。段清叙之所以来这,只是出于这个念头。
前两天领完离婚证,他独自住了几天,冒出个以前没有过的想法,担心爷爷孤单。
旁边的墓碑大多刻着成双成对的名字。但爷爷的墓里,只有他一个人。
奶奶不在这。她走得早,骨灰被娘家人带回了故乡。
其实段清叙很小的时候,听到过母亲宋冉和三奶奶闲话家常。
说爷爷和奶奶年轻时各自心有所属,奈何门不当户不对,迫于家里压力,两人才被绑到一块,结婚生子。
这些旧事已无从考证,但两人还在世时,确实相敬如宾,也只有段昭一个孩子。
这种事,段清叙以前不会细想。
但他最近确实有些反常。
就比如说此刻,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一个,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爷爷当初跟不喜欢的人结了婚,是不是很不开心,会不会后悔?
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爷爷那么希望他跟云漓结婚。
不止他,他的父母,云家的长辈,都觉得这不像爷爷会坚持的事。
最后也只能理解成,老人生了重病,心境上多少会有变化。
爷爷不是那种思想封建的老人,从未发表过“不结婚人生就不完整”,或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言论。
但爷爷确实说过:“云漓是个好孩子,她会对你很好,你也要好好照顾她。”
还说过:“小叙,爷爷走了,你要有一个新家。”
爷爷,我和云漓离婚了。
她现在过得很好。
可我好像并没有回到原点。
段清叙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取而代之的,他将婚戒戴在显眼处,以此告慰老人的在天之灵。
忽然一股灰烟飘来,刺得人双眼生疼。
尽管出于防火考虑,名义上这里不允许烧纸钱,但还是有人会偷偷地烧。
烟雾模糊了墓碑上的照片,老人的笑容显得更加慈祥。
呛人的灰烟里,段清叙又待了一会儿,而后轻咳两声,揉了揉眼睛。
-
海林的第三家酒店是隐居山海主题。
为最大限度确保环境的幽静与水质的清洁,徐海歆冒险拍板,选了南沪邻近县市里,一个公共交通不算便利的地方。
那处太偏太远,周边都是些小渔村和荒凉的山坳。
云漓本来坚决持反对意见,直到她自己开车去了一趟实地。
那是一处完全没沾染城市尾气的海角。星空透亮,山崖苍翠,还有能看见海上日升日落的天然温泉。
云漓感慨徐海歆果然眼光毒辣,一回来就发奋画图。
如今地已经定了下来,资金也初步到位。
云漓带领团队,正在做初步的设计概念图。
“这是Kim做的中餐厅设计,差不多可以了,你根据功能区再完善一下厨房和走廊的照明,后天开会前给我。”
云漓派完活,又走到另一个人桌旁,抬高音量道:“你头一回负责整个系列的套房,做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出色。”
“但还是有瑕疵,没有考虑到客人的私密性。2204和2213这两间房,窗边浴缸摆放的位置不对。如果这么摆,从露天泳池的西南角看过去就一览无遗。”
说这段话时,她的音量比较小,说完就回到了楼上。
头发凌乱的Coco这才敢发言:“我要被这些空间关系折磨疯了。”
“咱们现在不是还没立体建模吗?大家都是纸上谈兵,为什么Stella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三维地图?”
“何止是三维地图,她连不同时段的光线都会考虑进去。”旁边的打工人接话。
“你最近没刷到吗?有个网红夸咱们第一家酒店的VIP酒廊,无论白天黑夜,晴天雨天,正午夕阳,风景都绝美。这可不是巧合。”
Coco绝望了:“我要到多少岁才能有这种道行。”
Kim提醒她:“Stella今年26,只比你大一岁哦。”
云漓正在楼上跟项目经理发消息,忽然听见楼下一声惨叫。
过了阵,Coco小心翼翼拿着试用期的第一份作品上来了,是她主动请缨设计的酒店一楼公厕。
其实云漓看一张图只需要一分钟不到,像Coco这种新人的作品,更不用超过二十秒。
但为表尊重,她又认真地对着图发了会呆,这才发表意见。
“可以,画的很认真,不起眼的地方也精心设计过了,态度很端正。”
Coco依然提着一口气:“但是?”
云漓友善地笑了笑:“但是你忘记了无障碍设计。而且女厕的面积至少比男厕再大一半,这样才能更高效地利用空间。”
她笑眼温柔,并不影响说话的利落:“重画一下吧。”
回到楼下,Coco趴倒在工位上吐槽。
“白天给客单价五千的奢华酒店公厕挑意大利进口瓷砖,定制手工地毯。晚上现出原形,灰溜溜地回到我一个月三千的合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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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
“只要你拿出成绩来,Stella和徐总都不是亏待下属的人。”Kim鼓励她,“好好干,福气在后头。”
Coco望着Kim雄壮的大块头:“……哥,您也看宫斗剧?”
这天云漓加班加到九点半。安茜打电话问她要不要约夜宵,她伸个懒腰:“算了,我还在公司。”
安茜:“你怎么又加班?大股东卷成这样,底下的小职员还活不活?你不走谁敢走?”
云漓:“得了吧,早走空了。”
安茜不信:“这怎么可能?”
云漓轻咳一声:“好吧,其实我在我老板这儿。”
挂掉电话,徐海歆揶揄她:“诶哟云姐,可别叫我老板,折煞我了。”
她分给云漓一杯热美式,纳罕道:“不过我也奇怪,你以前不是一到点就走了吗?”
云漓:“那我也得在家干活呀。我工作量有多饱和你还不知道?”
徐海歆琢磨两秒,忽然灵光乍现:“我知道了!你以前着急回家是为了见……”
“喝你的热美式吧。”云漓用马克杯堵她的嘴。
离开公司已经十点多,云漓没打车,慢悠悠地散步回去。
公司离她的新家不远,回家路上会经过南嘉路。
这是一条很有情调的海派街道,每次走到这里,云漓都会放慢脚步。
沿街生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淡金色的街灯下,花园洋房气质宁谧,奢侈品橱窗彻夜不眠。
再往前走,就是一串烟火气十足的饭店、中古店,还有酒吧和咖啡厅。
她在糖炒栗子小摊上买了几串迷你糖葫芦。等红绿灯的时候,看见路口又在查酒驾。
南嘉路上酒驾的人似乎格外多。好在没出过什么严重的事故。
回到家,云漓吃掉了葡萄和草莓小串,举起蓝莓的端详片刻,自顾自笑了一下。
其实她不爱吃蓝莓的。
但段清叙会吃,这是他唯一接受的糖葫芦品种。
她想起刚结婚的时候,到了周末,两个人就一起窝在沙发上点外卖。
有一次,她点了全套口味的糖葫芦小串,一串一串地放在段清叙嘴唇边上试。
段清叙像个坚毅的禁欲僧,面对亮晶晶圆嘟嘟的糖葫芦,薄唇紧抿,眉心微皱。唐僧过女儿国也不过如此。
云漓笑得更开心了。她那时还有新婚的喜悦。
她身上穿着可以外穿的家居睡裙,白色的丝缎垂坠柔顺,裙摆处绣着一朵小小的樱花。
云漓一寸寸地贴近沙发上的段清叙,把最后一串蓝莓压在他嘴唇上。
“你怎么这么闷呀。尝尝吧,很甜的。”
那是个和风如熏的午后,气温恬适,将扩香石里的香气也烘得恰到好处。
有点甜丝丝的木质调里,男人被她逼进沙发的角落。两人都没注意到,他矜冷的神色正在悄然软化。
他依旧皱着眉心,但是紧咬的牙关张开了。
就这样就着云漓的手,吃掉了那串蓝莓。
他唇齿间的摩挲,透过那根细细的木签,传到她的指尖。
签子很短,咬到最后一颗时,他的唇离云漓的大拇指很近,近到她有些触电的痒。
云漓屏住呼吸,怕扎到他,又怕自己的胡思乱想被发现,像个雕塑一样僵住身体。
段清叙弯起唇,是毫无距离感的笑,疏朗而清润。
连声音都浸着满满的笑意,问她:“发什么呆?”
……
云漓从回忆里醒转,发现自己独自坐在绿雾园的沙发上。
打包盒里孤零零地躺着两只蓝莓串。她不爱吃的,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买。
5. 蝴蝶·短信
段荣杨上的是国际学校,门口一水全是豪车。
校门的建筑风格很艺术,不像是学校,倒像美术馆。
路旁停着一辆黑色的库里南,段清叙坐在车里,一身西装,姿态倦懒,给段荣杨发消息:[在哪栋楼?]
对面紧张起来:[!!哥!怎么是你过来?爸妈呢?]
段清叙:[公司临时有事]
段荣杨:[/哭泣,哥你不是也工作挺忙吗,我听祁露薇说,你最近在忙一桩并购案]
祁露薇是祁阳的妹妹。看来现在的孩子人小鬼大,在学校还会聊家里大人的工作。
对这种自成圈子的同学关系,段清叙有些陌生。
他初高中上的都是公立学校,校服一穿,谁也看不出谁的家境。聊的也是流行音乐、游戏、体育比赛之类的话题。
段清叙:[忙也来了。在哪栋楼?]
对面显示了一会正在输入,才回:[哥,是我的错觉吗,你今天怎么这么有人情味。]
没等到回复,段荣杨赶紧拐回正题:[我在秋实,二楼右手边第三间教室。]
[哥,你可以先在楼下广场多转转。大家都为这次家长参观日付出了很多心血,你玩得开心点。]
段荣杨一改平时粗犷的打字风格,老老实实地用着标点符号。
其实他一直有点怕自己这个亲哥。段清叙性格冷,又高智,即使面对完全陌生的领域,只要他想,就能一针见血地抓住本质,控住全场。
而且,自打上大学,段清叙就不怎么回家了。
毕业后,他没有接手家里的生意,也没靠父母的人脉,自己开了家投资公司。
尽管父母不提,但段荣杨偷偷查过,哥哥的公司规模已经超过了家里。
校门口安保很严。段清叙用弟弟发来的邀请码过了门禁,走过教学楼前的林荫小道,眼前一派热闹景象。
原来广场上开了个创意市集,不少学生在摆摊,从蝴蝶标本、解暑饮料到自制香包,一应俱全。
他没有过多停留,径自走入秋实楼。
走廊里,不时有装扮奇异的学生跟他擦肩而过。
来到二楼第三间教室门口,这里却没有一点教室的影子。
讲台桌椅不翼而飞,空间被分割成几块,装饰成不同的场景,像演舞台剧。
粗略望过去,有西幻风格,摇滚风格,还有……抽象风格?
段清叙退后一步,看向教室门牌,是八年级(竹)班没错。
他退到开阔地带,松了松领带,正打算直接给段荣杨打个电话。
忽然,一个脸上用黑颜料画着符咒,头顶一头白毛的黑衣人朝他奔来。
黑衣人开口,发出段荣杨的声音:“哥哥!”
他还没变声,听着像个小学生。
段清叙定了定神,试图从这张被画得面目全非还涂了厚粉的脸上,找到一点自家弟弟的影子。
寻找未果。他问:“你这是京剧扮相?”
段荣杨:“是cosplay啊,哥哥!”
他不知道云漓跟段清叙是协议结婚,看段清叙一个人来,又说:“好久没见云姐姐了。她最近好吗?工作忙吗?”
“……哥哥?”
段清叙回过神,用戴婚戒的那只手举起手机:“看镜头。”
段荣杨立刻忘记了刚才的话题:“哦哦!要拍照的话我们去里面,有个特帅的台子,是动画里的名场面……”
从学校出来,段清叙有些头昏脑涨,比开了一天的会还要累。
他坐进车里,拧开一瓶矿泉水,仰头喝尽。
正要发动车子,忽然注意到斑马线上的人。
是个低年级的女生,身形纤细,穿着白裙,肩背一只小牛皮的英伦风书包,规规矩矩地从斑马线上走过。
有那么一瞬间,段清叙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初中时的云漓。
也是他初见时的云漓。
十六岁冬天,他跟父母去云家做客。那时他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年纪,对大人们谈论的话题,有微妙的厌烦。
听见木质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本能地侧身望去。
楼梯上站着一个女孩,身形纤弱,穿着白色的棉布睡裙。
个头很娇小,大概还不到他的胸口。
眼睛却很大,像洋娃娃。
睫毛纤长如雾,眨眼时,仿佛黑蝴蝶用力扑闪翅膀。
他不知道这家还有个这么小的女孩,也没想到,自己会撞见人家穿睡衣的样子。
再多看一眼都是冒犯,段清叙立刻挪开视线,低下了头。
可能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么顽固。直到过去整整十年,段爷爷提出想让他和云漓结婚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把云漓当成那个身形纤弱,眼睛很大的小妹妹。
宋冉问他是怎么想的,他说那就协议结婚吧。
爷爷的病已无法挽回,她的人生却往后还长。
“我工作忙,经常要出国,性格也不算热络。”
“云漓还年轻,别耽误了她。”
他瞒着爷爷,起草好为期两年的结婚协议,加上他名下的两处房产和一笔生意,当面交给云漓。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谢谢你愿意为我家里老人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云漓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她说口渴,喝尽了手旁的一整杯果酒。
长睫低垂下去,遮住了眼里的光。黑蝴蝶飞进夜色里。
-
安茜提着一壶荔枝杨梅饮从厨房走出来,见云漓和周荟还围着她的手机看个不停。
安茜:“看够了没,我收起来了啊。”
周荟仍抱着屏幕不撒手:“不愧是流量,小时候也好帅!”
云漓:“女主角也是,少年宫的跳舞照简直就是小女神。”
“好了好了,这些还没公开呢,只是给你们偷偷看一下。”安茜关掉群记录。
“怎么忽然让主演发童年照?要用到电视剧里吗?”周荟问。
安茜:“我们这个剧不是未成年主角家庭剧吗。杀青那天吃饭,导演忽然让大家都给他发一下小时候的照片,他要剪到花絮里。”
云漓点头:“你们导演还挺有想法。”
安茜却说:“我觉得他就是想秀自己的童年照。”
她说着就乐了:“哎你们知道吗,我们导演之前上节目,说小时候隔壁班女孩给他送情书,主持人完全不信。”
周荟搜出导演现在的照片,跟小时候一对比:“是长残了。”
安茜是自由录音师,进组那会忙得脚不点地,现在剧杀青了,每天比小学生还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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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周荟美滋滋地喝着杨梅饮:“幸好咱们仨都没长残。”
安茜:“尤其云漓,小时候漂亮得跟洋娃娃一样,都说童星那种比例长大就不好看了,结果你看她现在。”
“洋娃娃!”周荟一下来了兴致,“我想看!有没有照片!”
不等云漓阻拦,安茜已经雷厉风行地翻旧相册去了。
结果还真让她找到一张,是初二那年去南沪博物馆参观的集体照。大家穿着统一的白T恤,肩上背着小水壶。
周荟的目光立刻锁定了最前排边上的女孩:“是不是这个!”
在周荟看来,照片上云漓的颜值,完全是秒杀刚才那个女明星童年照的水平。
特别是那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围棋一样黑白分明。
“太漂亮了!!!而且好小一只,好可爱啊啊!”
周荟的手指在照片上反复摩挲,恨不得隔空捏捏小云漓的脸。
“就是太显小了,跟跳级来上的初中一样。”安茜评价。
云漓无话可说。
要不是那时实在个头娇小,她也不会站在第一排的把头位置。
并且还是比身旁人矮了不少,整体来看,就像照片上整齐的方阵塌了一头。
“行了行了,往事不堪回首。”云漓夺过相册。
那些上了高中还被当小孩的往事历历在目,她实在不愿回想。
很多人缺乏想象力,觉得她长得漂亮可爱,性格就应该也乖乖巧巧。
说话做事要符合影视作品里的刻板印象,对花裙子和蛋糕感兴趣就行,独立思考就不合适了。对侵犯她边界的人表现出攻击性也不行。
还好现在长大了。
周荟:“但漓姐现在比我有气场。你一米六几?”
云漓:“一米六七。我爸妈个子都正常,我也不可能一直那么矮。高一那年暑假一下子就长起来了。”
“高一?”周荟很羡慕,“我高一都不长了。”
“她上学早。”安茜说。
刚聊到这,安茜的手机震了震。
她接起来,神色凝重:“……我现在出发。”
挂了电话,安茜焦虑地站起身:“后期音轨出了点问题,我得去跟导演当面碰一下。抱歉,说好今晚开睡衣party的。”
周荟正在拆小零食摆盘,闻言愣了下,看向云漓。
“没事,那我带荟荟去我家吧。”
云漓也拿起车钥匙:“你安心工作,咱们之后再聚。”
开车到南嘉路,见到路旁两个交警,云漓放缓了车速。
周荟喝着奶茶问:“怎么啦?”
云漓:“又在查酒驾。”
吹完伸过来的管子,交警示意放行。云漓又往前开了一段,等红绿灯的当口,手机屏幕亮起来。
有一条新消息。
云漓没注意到这回事,带周荟回了家,又去洗水果。
直到两人围着地毯上的小桌子坐下,云漓还是没有要看手机的意思。
周荟忍不住说:“小漓,刚刚有人给你发消息。”
“没事,一会再看。”云漓开玩笑,“万一也是要叫我加班呢?你一个人怎么办?”
“不是加班消息。”周荟却摇摇头,声音有点着急。
“你真不看一眼吗?好像是段清叙呀!”
6. 玻璃·手表
结婚那两年,云漓和段清叙的聊天记录,非常像甲方跟乙方,就是有事说事。
她提个需求,他回个方案。她提个问题,他给个答案。
[我们这周一起去医院看爷爷吧?]
[好的。]
[多做了一碗牛腩面,在锅里]
[知道了,谢谢。]
[陈阿姨最近买的番茄味道很好,可以帮我问一下是什么牌子吗?]
[布尼奥尔沙瓤番茄,她找认识的亲戚买的,我把微信推给你。]
……
除了要临时出差,或者晚上不回家吃饭的情况,段清叙几乎没有主动给她发过消息。
所以此刻,云漓盯着屏幕上的那行字看了好一会。
段清叙:[在忙什么?]
说实话,周荟非常失望。她刚才只看到发消息的人是段清叙,为这则未知的消息激动不已,还以为是小作文,脑补了一路浪漫爱情大戏。
结果,就这一句?
周荟对段清叙了解不深,基本只在云漓婚礼上见过一面。
她知道段清叙性格冷,疏离感强。但这男人颜值实在太高,气质又好,是那种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类型,跟云漓简直绝配。
所以尽管明白两人是协议结婚,周荟还是有浅浅磕到一下,而且现在也没出坑。
但这俩人物料又少又凉,前段时间还喜提离婚,她快嗑不下去了。
“虽然之前就听茜茜说过了,但他真的很没情调。”周荟生气地说。
云漓却真心实意地笑了声,语气轻松:“不,这条消息已经算是他的高光时刻了。”
比起曾经的无数个“嗯”和“好的”。
她回:[和朋友在家]
对面显示了一会“正在输入”,又问:[吃饭了吗?]
周荟崩溃了:“他聊天比我客户——啊不,我爷爷都僵硬。”
她解释:“我爷爷会叫我小名。”
“习惯就好。”云漓说着,回了句:[吃过了。]
绿雾园的地理位置很不错,背倚青山,重峦叠翠。
夏日的傍晚微风清朗,透明的小水潭像一汪琥珀,倒映出库里南高大冷峻的车影。
男人倚在车门旁,正低头发消息。细碎的黑发垂在额前,狭眸深邃又清亮。
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的衬衫,领口微敞,有种慵倦的气质。站姿清散,像从巴黎画报上走下的模特。
旁边两个戴miumiu墨镜的年轻女孩不断打量他,过了阵,一人鼓足勇气走过来。
“你好,请问可以加一下……”
段清叙掀眸,女孩才发现,他正脸比侧面更好看。
但明明是一场短暂的对视,她却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并不在对方眼中。
“抱歉。”段清叙抬起戴婚戒的那只手给她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女孩红了脸,快步离开。
手机没有动静,聊天记录仍停在云漓那句[吃过了。]上,段清叙抬起头,顶层的落地窗亮着温黄的光。
[我在你楼下。]
这句话停在文字框里许久,段清叙终究没有发出去。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重新回到车上。副驾驶位放着一只漂亮的油画主题礼袋。
他指尖微蜷,在袋口露出的礼盒顶上随意敲了两下。
最终还是收回手,发动引擎离开。
夜色渐深,云漓把周荟安顿在客房后,倒头就睡。没有花丝毫心思去揣度,那两条没头没尾的消息。
这跟以前的她完全不同。
以前的她,会反复回想他们接触时的场景,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说每一句话时的表情和语气。
然后去猜测,他有没有什么未说出口的意思。
或者说得直白些——有没有一点喜欢她。
后来她得到了确切答案。
其实云漓一直都清楚,即使两家是世交,即使后来结了婚,她依然不够了解段清叙。
因为他们几乎没有过什么触及真心的交流。
从这个角度看,不要说夫妻,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为此努力过。
但这种事,光一个人努力根本不够。
-
设计部最近一片黑云。有个资深骨干身体出了问题,要休长期病假。为了赶进度,所有人连轴转了一周。
云漓忙得脚不点地,一边接手了原本那人百分之八十的工作量,一边加急从社招渠道面试填空缺。
但拔尖人才永远稀缺,见了十几个都难当大任。她甚至开始考虑去挖大学同学的墙角。
她跟徐海歆说起这事,徐海歆笑得没心没肺:“咱们最优秀的那批同学都在设计院,工作轻松稳定又体面。真辞职来咱们这座小庙,那得是个菩萨吧。”
云漓当年就是从设计院辞职过来的。她指了指自己:“Excuseme?”
徐海歆哈哈大笑:“行了行了,你专心忙,挖人的事交给我。我既然能哄来一个菩萨,不怕哄不来第二个。”
被哄来的一号菩萨云漓:“徐老板我谢谢您。”
离开总裁办公室,云漓掐指一算,也两个多月没团建了。
趁着周五松口气,她在群里发了个饭店投票,请大家吃饭。
投票结果最终定在一家米其林融合菜餐厅。刚一进门,Coco就被人均七八百的价格震撼了。
菜单还没传下去,云漓又率先给每个人都点了份招牌慢烤龙虾,叫了两瓶单价两千的柏图斯红酒。
Coco的震撼达到了顶峰。
“我希望我下次约会是跟云总监一起。”Coco说。
另一个初级设计师笑道:“这话可不好乱讲,Stella老公要吃醋的。”
“云姐已经结婚了?!”Coco大震惊。
“是啊,人老公可帅了,咱们徐老板见过,亲口盖章的宽肩窄腰大长腿,长得比明星还好看。”众人给她科普。
“已经不是老公了,前两天刚离。”
云漓却没有要瞒着大家的意思,无所谓地亮出无名指,上面空空荡荡,只有淡淡的一个戒圈印子。
“云姐你?!!!”
Coco五分钟被震撼四次,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和平分开,不是什么大事。”碰巧此时龙虾上来了,云漓拿起刀叉,“先吃吧。”
刚吃了两口,手机亮起来,是段清叙:[今天也加班?]
云漓:[没有,部门聚餐]
她忙的这一周,段清叙隔三差五给她发消息,但好像也没什么明确目的,跟他以往目标导向的行事作风完全相反。
云漓懒得多想,一心泡在工作里,他不说有什么事,她就不问。
巧的是,刚放下酒杯,对面又发来一句:[少喝点酒]
看着这句话,以前的事涌上心头。云漓自顾自地想:其实你不知道,我的酒量,比你以为的要再好一点。
吃完饭,众人又约了一波酒吧。散场已经十二点多,云漓独自走回家。
刚到南嘉路,消息又发过来:[回去了吗?]
收到消息的时候,云漓正一个人站在街角等红绿灯。
夜风拂面吹过,凉丝丝的,很舒服。
她喝的不多,只是有点微醺。
街灯洒落淡金色的光芒,高大的法国梧桐被照亮,一派温暖质感。
[快到了。]
云漓顺手举起手机,拍了张面前的景色发过去。
对段清叙来说,南嘉路应该是陌生的风景。
云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拍给他,可能是因为,最近他们沟通得频繁了一些。
放下手机,云漓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路口,发现今天没有交警查酒驾。
绿灯亮了,她踏上斑马线。
就在离对面还剩几步路时,一线刺眼的车灯撕裂余光。
她被狠狠晃了下眼睛,下意识挡住光源,朝来路望去。
狰狞的车头撞进眼中。
是一辆红色的捷豹跑车,宛如刚出膛的子弹,又像血淋淋的刀锋,将沿路景色一切为二。
就在云漓不可能反应过来的一刹那,跑车以近乎凶猛的速度,朝她冲来。
巨大的撞击声响彻街道。
……
不知过去多久,在又长又刺耳的鸣笛声里,云漓终于敢睁开眼睛。
手心一片湿黏。
还好不是血,只是汗。
她低下头检查自己。
全身上下完好无损,连一点尘土也没沾到。
死里逃生的恐惧洪水般漫上心头。云漓一个箭步冲到斑马线对面,这才敢循着刚才那声巨响,看向车祸发生的地方。
被撞歪的护栏旁,赫然有两辆车。破碎的残骸洒落一地。
云漓睁大了眼睛。
她看到一辆捷豹。
还有另一辆,眼熟的库里南。
-
“监控显示,在捷豹即将冲上斑马线时,这辆黑色库里南直接从斜侧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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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这一撞强行改变了捷豹的行车轨迹,并将其撞停在路旁护栏处。”
“根据酒检结果,捷豹车主是酒后驾驶,负全部责任。”
“捷豹当时的车速是83公里每小时,如果没有被撞停,后果不堪设想。”
……
云檀升和闻嫣急匆匆奔入医院,在手术室门口看到了云漓。
她整张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一边机械地擦着袖子上已经干了的血迹,一边对警察说:“在他完成手术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
听出女儿语气僵硬,闻嫣走上前:“警察同志,我们是她的父母,请问有什么事?”
警察露出劝慰的笑容:“没什么大事。案件已经很明了,我们只是找报案人回局里做个笔录。”
他对云漓说:“那等你做好准备,我们再联系你。”
云漓低下头,紧绷的语气终于放松了些:“谢谢。”
见女儿身上有血,云檀升眼圈立刻红了。他抓过云漓的肩膀,颤抖着嗓音问:“漓漓,你撞到哪了?没事吧?啊?”
“我没事,这是……段清叙的血。”
云漓抬起头,用力压住嗓音里的泪意:“段叔他们呢?段清叙受伤了。”
“联系不到人,可能是去送段荣杨出国交流了,我上周听他们提过一句。”闻嫣说。
云漓忽然变得愤怒,眸底寒光凛冽,声音冷得像冰。
“又是段荣杨。段荣杨要去最好的学校上学,段荣杨要人陪着去游乐场,段荣杨要去欧洲定制衣服……那段清叙呢?段清叙就不是他们的儿子吗?”
“漓漓。”闻嫣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爸爸妈妈在这,我们陪你一起等消息。”
“啊对,”接收到闻嫣的眼色,云檀升补充,“你放心,库里南的安全系统做得很好,他肯定没有大事。”
云漓点点头,机械地坐回去,兜里的东西已经被她握得很暖,她拿出来。
是段清叙的手表。
认出那辆库里南的一瞬间,云漓一边打急救电话,一边飞奔过去。
车子头部凹陷,右边的高强度安全玻璃碎成了蜘蛛网,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好在车门已经自动解锁,她抖着手打开门,看到安全气囊全部启动,乍一看像白色的气球,布满了整个驾驶位。
左侧的车窗碎得彻底,段清叙伏在仪表盘前,左半边身体全浸在碎玻璃渣里。
可他神色很淡,好像完全没有痛觉。
看到她的一瞬间,他弯了弯唇,居然露出一个笑容。
“段清叙,段清叙。”云漓的眼泪唰地砸下来。
她不敢拉他,怕造成什么二次伤害,就挤进驾驶位,用手拂掉他身上的那些玻璃碎渣。
他手表的环扣被撞开了,掉在车座下。云漓记得他很爱惜这只表,就把它捡起来,捏在手心里。
不知过去多久,救护车终于呼啸而至。
……
从救护车到手术室,医护们全都神色匆匆。在详细检查之前,没有人能下定论,告诉她情况到底严不严重。
手表的秒针一格一格走过去,金属声冷冽,像磨人软肉的刀。
云漓一会看看表,一会看看手术室的大门。
就在以为自己要被车碾过的瞬间,她都没有现在这么害怕。
震动从衣袋里传出。她先是惊弓之鸟般颤抖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立刻接起电话。
云漓:“他还没醒,现场照片刚才都发给你了,如果保险公司还需要任何目击人的信息,随时给我打电话。”
“律师明天白天我来联系。这么晚辛苦了,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挂了电话,闻嫣问:“是谁?”
云漓说:“江辰。段清叙的助理。”
话音刚落,毫无防备地,手术室门忽然从内侧打开。
医生走出来,看到他们,就把云檀升和闻嫣当成了段清叙的父母。
“二老放心,目前来看情况不算严重。颈部和背部轻微挫伤,左手臂和胸腹部有一些碎玻璃造成的伤口,已经全部清理消毒。”
“保险起见,再住院观察几天,看看有没有脑震荡或神经受损,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谢谢。太好了,孩子没有大事。”云檀升大感欣慰,闻嫣也松了口气。
医生点点头,又问:“哪位是云漓?”
云漓原本靠着墙站,此刻蓦地弹起来:“我,我是。”
“你进去看看吧。”医生朝手术室里指了一下,“他想见你。”
7. 朝雾·蜃楼
面对虚掩的门扉,紧张感一下子堵在云漓的嗓子口。
一会进去该说什么?该怎么做?应该会哭吧,要记得忍住眼泪……
“等一下,姑娘。”医生忽然蹙起眉,“你的手怎么回事?”
云漓把右手往衣兜里藏得更深了些,还是被医生抓个正着。
原来她半个手掌都划破了,玻璃渣星星点点嵌在里面。
血迹已干,像斑驳的红色地图,乍一看触目惊心。
云漓连忙侧过身子,挡住父母的视线,小声交涉:“医生,等看过他,我立刻去包扎。”
“不行,感染怎么办?现在就包。”医生把她带走了。
刚到急诊大楼,路过前台,云漓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问一下,南嘉路车祸受伤的人是不是送到你们这了?人现在在哪?”
居然是安茜。
她穿着一件丝质衬衫和完全不搭调的棉麻裤子,显然是情急中胡乱套上的。
平常最讲究一丝不苟的发型,此刻也乱糟糟的,几缕不安分的碎发在头顶上乱翘。
“安茜。”云漓扬声叫她。
安茜打了个激灵,回头看见她,立刻飞奔过来。
“真是你!你没事吧?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云漓摸出手机,才发现没电了。
看到她这后知后觉的表情,安茜简直想锤她一下,又知道她刚死里逃生,不忍下手,只好猛锤自己大腿。
“行吧祖宗,手机没电就没电,你人没事就行。”
她陪云漓来到处理伤口的小隔间,见云漓手上血迹斑驳,难受得直吸冷气。
云漓倒是很平静。
直到医生把消毒的镊子伸进她的伤口,取出最大的一块玻璃,她也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你怎么知道车祸的事?”
安茜挪开视线,根本不敢看她的手。
“我睡前刷附近的笔记,有人拍南嘉路车祸,说伤者两男一女,已经送医院去了。”
“我一看,南嘉路不就你家楼下吗,那辆库里南又特别像段清叙的车,发笔记的人只P掉了一半车牌号。”
“你俩电话还打不通!我躺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根本睡不着,可不得赶紧过来看看。”
云漓笑了下,摸摸安茜仍在发颤的脊背。
“谢谢你茜茜。我没事,就手上划了几个小口子。”
安茜还是拳头硬了:“肇事那王八蛋酒驾是吧?人在哪个病房?没撞死他吗?”
云漓还没开口,医生抬头看安茜一眼:“心情可以理解,但可别在我们医院闹事哈。”
“哦哦,不好意思。”安茜乖乖放下手。
午夜时分,急诊大楼依然灯火通明。
夜晚的医院令人陌生,灯光冷白,照亮了金属色的器械和刀具。
狭小的隔间内,医生专注地操作着镊子,口罩后响起克制的呼吸声。
没过多久,托盘里的带血玻璃渣越积越多。
安茜不敢直视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她索性一转椅子,问起云漓今天的经过。
“哎,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跟段清叙在一块?你俩今天见面了,他送你回家?”
安茜挺想不通:“结婚的时候还不温不火的,怎么一离婚,你俩这关系反倒更近了。”
这话说完,云漓没有应声。
伤口的存在感忽然变得强烈,明明刚才还一直麻木着,此刻却忽然疼了起来。
她咬了一下嘴唇,心想,她只伤到半只手,段清叙身上全是玻璃。
“漓漓?”
见云漓不作声,安茜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云漓这才回神,双眸黯淡:“我们没在一起。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我家。”
一包完绷带,云漓朝医生道完谢,快步回到先前的手术室。
房间已经空空荡荡,一个收拾器材的护士告诉她:“他们回病房了。三楼B区,你去找找。”
找到病房时,云檀升和闻嫣都在里面。
他们已经帮段清叙买好了过夜用的东西,还有些吃的,全堆在床头,给病房添了几分烟火气。
三人正在聊天。
云漓一进门就看到他。
男人靠坐在病床上,薄白皮肤没什么血色,唇色也淡得吓人。
左肩还包着绷带。
他身上原本有股与生俱来的锋利和矜冷,此时却都被伤势削淡了不少。
靠在那里,像一抹清淡的朝雾,随时会被风吹散似的。
感觉到她的视线,段清叙抬起眸。
病房的氛围霎时一凝,好像有一盏看不见的聚光灯,焦点落在他和云漓身上。
没等云檀升做出反应,闻嫣已经起身。
“那我跟你爸就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顾小叙。”
她走到女儿面前,小声说:“医药费已经付过了。他父母一时回不来,有事你随时给家里打电话。”
云檀升摸不着头脑:“不是,漓漓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这么晚了,她待在这也……”
后面的话没说完,闻嫣直接把人拖走了。
安茜站在病房门口,朝段清叙招了招手,算是打个招呼。
“事情我都听说了,你还挺护着漓漓的。早日康复。”
说完也走了。
云漓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快,紧赶慢赶道:“我帮你叫个车——”
安茜很潇洒地扬了扬手背,头也没回。
云漓从医院走廊里收回视线,见段清叙仍看着她。
男人穿着浅蓝白条的病号服,身子微侧着,额前黑发低垂,在薄白的卧蚕处落下一层淡色的影。
唇畔虽没有明显笑意,眼睛却似微微弯着,依然显得温和。
自从领完离婚证,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看到他这样,云漓觉得熟稔又陌生。
她刚才找病房的时候,腿脚利索得根本不像受伤的人,安茜都追不上她。
现在找到地方,双脚却像钉在了病房门口似的,怎么也迈不动步。
段清叙抬起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床边,嗓音温淡。
“过来。”
只是句很普通的话。
云漓却想起,她上中学的时候,假装有题目不会做,让段清叙给她讲,他也是这样的语气。
她忽然鼻子一酸。
怕露出端倪,云漓慌忙挪开视线,走过去,胡乱地坐在云檀升坐过的椅子上。
见她没坐床边,段清叙眸底黯了黯,目光最终落在她藏进口袋的手上:“手怎么了?”
“没事。”云漓把手背到身后,问,“你今天怎么会去南嘉路?”
段清叙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已经碎成了蜘蛛网。
他后知后觉问了句:“我的车呢?”
“江辰看着去送修了。”云漓说。
段清叙换了个姿势,没有伤口的那条右臂搭在床沿,随口道:“车上有个东西,我去巴黎出差给你带回来的。”
所以他过来,是为了给她送东西?
云漓完全没想到这个原因。认识这么多年,段清叙从来没有主动给她带过什么,连生日也不例外。
震惊暂时盖过了其他情绪,她怔了怔才问:“你这两天总发消息,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看到你前几天发的朋友圈合照了。”段清叙说,“你旁边的人,背的都是那个牌子的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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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该是在给她留面子,没把后半句也说出来。因为那天云漓背的是个帆布包。
她一时哭笑不得。
“他们都背那个牌子,是因为那就是品牌方的局。”
“我不用背他们的包,是因为他们想让我帮忙参谋一个快闪的展,我还在考虑。”
“这样。”
段清叙点了下头,乌沉眸底微微一动,荡起一点恍然的波澜。
云漓不知该说什么好,轻轻叹了口气,又弯起唇角。
晚风卷过大树,枝叶沙沙作响。
夜已经深了,窗外黑蒙蒙的。但月亮又大又圆。
悬在夜空里的一抹淡金,像糖葫芦上那层甜润的糖壳。
“今天是十五吗?”云漓问。
“应该是。”段清叙说。
他天生音色薄淡,将温馨的意象也镀上几分清冷:“下个月就是中秋了。”
云漓望着月亮又看了一会,忽然毫无预兆地问:“你当时在想什么?”
段清叙微怔,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的意思:“嗯?”
噩梦般的画面袭来,云漓避无可避地回到三小时前的场景里,手指一下变得冰冷,心跳也加速了。
但她还是尽可能地用冷静的语气,更具体地问了一遍。
“你当时,为什么要撞上来?”
明明我们已经离婚了。
明明……你对我没有其他的感情。
闻言,男人水墨般清隽的眉眼,晕开一层后知后觉的雾。
段清叙的眉心轻轻蹙起,似乎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这还有为什么?”
“我答应过爷爷,要好好照顾你。”
这个回答在云漓意料中,她却垂下眼眸,又多问了一句。
“就是因为爷爷?”
紧跟着她垂眸的动作,段清叙也低下头,捕捉着她的视线。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也是。”
有什么念头终于尘埃落定,云漓弯了弯唇:“今天多谢你了。”
其实她知道,段清叙就是这种人。
如果今天不是她,而是段荣杨,或者他认识的其他亲人朋友,处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境地。
他都会上来救。
云漓从兜里拿出那只已经擦干净血迹的手表,递给他,语气是以假乱真的轻松。
“喏。这表质量还挺好的,我检查过了,一点都没坏。”
段清叙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他的手很好看,指骨清冷,指节修长。手里的表散发出幽幽的蓝宝石光泽。
室内光线昏暗,同样的光芒也从他眸底流过。
云漓看着那片像海底幻境一样的光,心里的念头影影绰绰地闪动着,也像一座海市蜃楼。
她想,如果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而只是把他当成哥哥,当成家人,她肯定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夜更深了。云漓启了启唇,想说,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
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变得面目全非。
“很疼吗?”
她听见自己问。
段清叙看着她。她面庞白皙,唇瓣微抿,缠着绷带的手悄悄藏在身后。
看似清浅的眸底,有一抹将现未现的泪意。
她好像从小就是这样,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倔强,也不锋利,因为她的锋芒只针对她自己。
其实麻药的劲刚过,从左肩绵亘到胸腹的小伤口,正争先恐后地彰显着存在感,疼痛细密又庞杂。
但段清叙摇了摇头,唇畔扯出个清淡的笑意。
他说不疼,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8. 月牙·闲云(新增1k)
第二天天一亮,云漓去警察局做完笔录,又忙着联系律师,到医院就晚了一些。
病房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开朗的说笑声。
“哟,怎么几天不见,进医院了?你这胳膊还能签文件不能?可别耽误了咱那大生意。”
然后是段清叙冷质的音色:“你用左手签字?”
云漓拎着饭盒走进门,见到一个穿潮T的年轻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端详床头的药瓶。
他跟段清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长得浓眉大眼,头发用发胶抹得很有型。
见云漓进来,年轻男人先愣住了,拍了拍段清叙没伤的那条手臂:“这是你哪位?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他还在琢磨,云漓已经认出了他。
倒不是因为对方的长相多让她印象深刻,而是能出现在段清叙身边,还这么熟络跳脱的人,实在不多。
她弯了弯唇:“祁学长。”
祁阳跟段清叙是同班同学,上高中那会,他们见过几次。
祁阳微眯起眼,一个穿校服梳妹妹头的印象,渐渐跟眼前的云漓重叠。
他恍然大悟,生出女大十八变的感慨:“原来是你啊。小时候就好看,大了出落得更漂亮了。”
一听这话,云漓知道祁阳肯定也低估了她的年纪。
她转移话题:“我带了饭过来,要不要一起吃点?”
“不用不用,我不跟他抢病号餐。”祁阳麻利地从床上站起来,“本来早上要开会,谁知道他突然进医院了,我就来看一眼。”
“既然你人在这,我就跟你直说。”
段清叙拿起床边的平板:“这份市场研究分析不到位,公司调查也有疏漏,问题我标出来了,你们还有三天时间。”
祁阳挠了挠头发:“这么严格?我看着还行啊。”
但等他把平板接过去翻了几下,也就没了刚才的底气。
“可以啊老段,眼力越来越厉害了。行,我回去亲自盯着他们改。”
两人说话的时候,云漓把带来的饭盒打开,放在床边桌上。
一道黄焖牛腩,一道荷塘月色小炒,还有一盅竹荪花参汤,连白米饭都香气四溢。
祁阳好久没吃过热腾腾的家常菜,忽然后悔刚才拒绝得太快,他也想蹭一筷子。
不过云漓只带了一副碗筷。
她把餐具架在碗沿上,瞟了一眼床头的平板,问段清叙:“江辰来过?”
“嗯。”段清叙从床上坐起。
云漓顺手往他身后塞了个腰枕:“医生不是说了,让你休息几天,工作先放一放。”
“也没多耗神,就看了半小时。”段清叙说。
祁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段清叙现在的语气比起刚才对他,简直天壤之别。
他看回云漓,玩味地挠了挠下巴:“原来你就是他老婆。”
云漓想起来,结婚的时候,段清叙只请了几个长辈,朋友那桌压根就没设。
段清叙这人冷淡疏离,没什么朋友。
难怪祁阳不知道。
她弯了弯唇,看向段清叙:“你还没说?”
“嗯。”
“那我现在说?”
“……嗯。”
云漓于是跟祁阳解释:“其实我们已经离了。当初结婚,也只是怕他爷爷走得不安心。”
祁阳沉默几秒,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可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明明还戴着……”
他下意识指了指病床上的段清叙,这才发现段清叙手上缠着绷带,表跟婚戒都摘得干干净净,看不出此前的丝毫端倪。
“戴着什么?”云漓随口追问。
“没什么。”见段清叙沉默不语,祁阳也只得噤了声。
吃顿午饭的功夫,安茜和周荟也过来了。
周荟午休短,一身套装加高跟鞋,急急忙忙跑进病房,先抓着云漓一顿打量。
“你没事吧?疼不疼?那混蛋抓到了吗?”
周荟平常是个软妹,冷不丁听到她爆粗口,连安茜都吓一跳。
云漓摸摸周荟的后背:“他跑不掉。我没事,段清叙替我挡下来了。”
周荟看向病床上的段清叙,认认真真道:“对不起哦。”
对不起之前说你没有情调。跟救命的恩情相比,情调也太微不足道了。
段清叙自然不知道这句没头没尾的道歉是什么意思,他偏过头:“怎么了?”
周荟没法解释,目光下一秒就移到还没吃完的饭菜上:“好香!一闻就是漓漓的手艺!”
安茜吸了吸鼻子:“午餐吃的垃圾外卖,我感觉我又饿了。”
她仔细端详了一圈桌上的菜,忽然道:“这个牛腩!做起来费劲死了!前一晚就得开始准备。”
她拉过云漓:“你昨晚几点回去的,还有功夫做这个?你手不疼吗?”
云漓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祁阳站在一旁,脸上挺欣慰,对段清叙说:“你老婆人缘好,你看这么多人都来看你。”
段清叙没接话,侧颜轮廓柔和,唇畔似浮起一丝笑。
祁阳忽然想起云漓刚才的话,改口道:“不对,不小心说顺嘴了,应该是你前妻。”
此前段清叙还没什么明显反应,这回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不知怎的,祁阳觉出一丝冷意。
没等他想明白,段清叙淡声道:“有件事。我出车祸这事,你别跟你妹妹提。”
祁阳一怔,实在不知道自己妹妹跟他有什么关系:“这是从何说起啊?”
段清叙没什么表情看他一眼,耐着性子道:“她跟段荣杨关系很好,告诉她等于告诉段荣杨。”
祁阳恍然大悟。说来惭愧,他这个当亲哥的,都不知道段荣杨跟祁露薇是朋友。
总听圈子里说,段家这两兄弟关系不好,但他亲眼一见,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答应你也行。那你给我讲清楚,你是怎么撞的车?”
祁阳不知道来龙去脉,还以为这就是一桩纯粹的意外。
但就凭他跟段清叙认识了这些年,他也想不明白。
“你这人理性谨慎,开车也是我生平见过最稳的。忽然出这么大事故,不应该啊。”
段清叙看着云漓,她正和朋友说笑,眼睛温柔地弯起来,像淡金色的月牙。
“没什么。”他道,“就是一时走神。”
-
海林下午还有个会。虽然云漓手受伤了,徐海歆给她放了好几天假,她还是打算亲自过去一趟。
云漓跟段清叙道完别,刚关上病房门,身边的周荟和安茜笑得一脸暧昧。
两人一人一边,把她两条胳膊挽了个结结实实。
云漓知道她们肯定要好好八卦一番,脸上有点尴尬,蚍蜉撼树地抽了抽手。
“别这样,怪热的。”
“你才别这样!有好消息,可不要瞒着姐妹啊。”
安茜把她攥得更严实了。
周荟更激动,连个弯都不绕,直奔主题。
“哎哎!漓漓,你俩这是什么情况?不会哪天就突然复婚了吧?”
云漓哽住:“……你这都想哪去了?”
周荟:“我都听茜茜说了!还看了网上好几个吃瓜贴!”
“段清叙当时为了救你,直接开车撞上去诶!超级果决,根本不带犹豫的,帅爆了!”
她像磕到绝世cp,没忍住跺了两下脚。
云漓只好看向安茜,指望她说点理性的,没想到她反过来火上浇油。
“荟荟你是没看到,昨晚段清叙自己伤成那样,都躺病床上了,还看着她笑。”
“我真是一秒钟的电灯泡都当不下去,误人姻缘天打雷劈啊!我赶紧扭头就走。”
周荟无声地尖叫了一下,用力给她竖大拇指。
安茜欣然点头,这才看回云漓:“老实交代,我走之后,你们都聊什么了?”
“没说什么。”云漓垂着眼眸,“我问他,为什么要撞上来。”
“那他怎么说的?”
云漓看了一眼热火朝天的两人,轻轻弯了弯唇。
“他说,没有为什么。照顾我,是爷爷托付给他的责任。”
这句转述像一盆冷水,浇灭了热络的气氛。
周荟跟安茜对视一眼,笑意怔在脸上,都不知该怎么接茬。
“所以啊,你俩以后别再开这种玩笑了。”只有云漓仍安之若素。
电梯门开了,她先走进去,按住开门键。
雪白长廊的尽头,是段清叙所在的病房。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窗外梧桐窸窣作响,险些盖过她的声音。
周荟努力竖起耳朵,才听清云漓说的话。
她说:“我们离婚,不只是因为那份协议。”
“他一直都把我当成亲人。”
“但我没办法,只跟他做亲人。”
-
医院离海林不远,正值下午门诊刚开放的点,周边道路堵得离谱,连救护车都时不时被卡一下。
这里有全国最好的普外科,路况如此,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云漓打了辆网约车,蜗牛似的一步一挪。十分钟过去,还能看见医院大门。
她在车上处理工作消息,忽然江辰的电话弹出,云漓用左手接起来。
“修车的账单出了吗?保险能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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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云漓垂眸听了会,又道:“那就顶格七成。剩下的我来出,你留个卡号给我。”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笑:“等肇事者赔款到账,黄花菜都凉了。好了,不要告诉段清叙,这件事就这样。”
事情已经说完,江辰屏息等她先挂。
云漓却鬼使神差想起什么,又多问了一句。
“对了,车上是不是有个礼盒?”
挂了电话,车子终于动起来。
窗外的景色飞速流逝,云漓望着窗外发了会呆。有两个瞬间想起段清叙。
她又摇了摇头,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开完会回家,云漓在家门口看到一只油画礼袋。
段清叙口中轻描淡写的“有个东西”,原来包装得如此精美。
朱橙与银色交织的缎带,缠在纸面浮雕设计的盒面上。
但因为车祸,纸盒和缎带都不可避免地有一些磨损。缎带微微发白,散发着一股才洗净不久的皂香。
云漓打开盒子。
是一只限量版的女包,烟青色的软皮,可背可提,款式娴静清丽,似闲云出岫。
吊牌上写着限量发售的号码,全球只有二百只,这是003。
本来是一件极为精致的礼物。
但包的内侧,靠近身体的那一面,包沿上有一条很重的裂痕。
应该是碎玻璃划的,里侧的皮子往外翻,已经无力回天。
云漓这才明白,为什么问起这只礼盒时,江辰有些支支吾吾。
她把带有裂痕的包拿出来,背在肩上,对镜照了照。
很适合她。
段清叙没有送过她什么礼物,生日也不例外。
所以云漓今天才知道,原来他的眼光,他的手笔,会是这样。
-
段清叙的生日在冬天。十一月十七日。
云漓从初三起记住这个日期,后来也一直没能忘掉。
但段清叙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婚后两个生日,也都在国外出差。
再往前数,他们结婚之前半年,段清叙二十六岁生日那天。
彼时云漓刚从设计院辞职,段清叙的公司也没有如今的规模,只是将将起步。
那天,云漓接到云檀升的电话,说段家有约,两家一起吃顿家常饭。
云漓看了眼日历,以为段家要给段清叙过生日,备好礼物前往。
到了地方才发现,段昭只是想跟云家谈合作,凑巧选了那天。
云檀升和闻嫣祖籍都在安川,那顿饭配合云家的口味,点得很辣。
段清叙吃不了辣,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但段昭没注意到这回事,还是一味地拉着他给云檀升敬酒。
云漓看着他一杯杯地把白酒喝下去,唇上挂着疏离的笑意。
她分明滴酒未沾,胃里却有些隐隐作痛。
后来云檀升告诉她,当时段家的资金链出了大问题,段昭是想跟云家借一笔天文数字。
云檀升最终同意了借款,解了段家的燃眉之急,那笔钱之后也按利收了回来。
总的来说,这是一次圆满的合作。
如果没有这件事带来的信任,可能后来两家不会那么快就结亲。
但当天云漓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这笔钱。
散场后,段清叙没有坐家里的车,独自离开。
云漓揣着礼物追上去,听到他正在打电话,好像是国外回来的朋友,叫他去哪间酒吧。
挂了电话,段清叙抬眸看到她,乌沉狭眸掠过一丝不解:“你怎么没回去?”
云漓用一样的话回他,只是重音从“回”换到了“你”字:“你怎么没回去?”
闻言,男人浅淡地弯了下唇,算是认可她话音里的弦外之意,他的确不想回那个家。
云漓跟着段清叙上了出租车,却听见他先报出云家的地址。
她赶紧拦下在查导航的司机,问段清叙:“你干嘛?我说了我不回家。”
段清叙看一眼浓墨般的夜色,微微蹙起眉:“那你去哪?已经很晚了。”
云漓包里还揣着礼物盒,假装自己临时起意:“我听见你朋友约你组局,带我一个?”
闻言,男人面色稍沉,清隽的五官轮廓在夜色里愈显锋利。
也不知道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哪来这么重的威慑感,敲打她似的:“那是酒吧,地方太乱。”
云漓跟他讲道理:“我早成年了,大学也跟同学去过。”
段清叙:“还会有很多人抽烟。”
云漓:“都说了没关系。”
出租车司机不住地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俩,见两人双双沉默,乐了:“怎么说,两位到底去哪?”
9. 乌木·雾桉
后座上,云漓无声地跟段清叙对峙着。
明明跟其他同龄人相处时,她都是更偏成熟知性的那个姐系角色,但不知为什么,一面对段清叙,就老被他压下一头。
晚上有点凉,夜风一吹,云漓胳膊上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
但她不敢显露出冷,假装从容自若,不然段清叙更不带她去。
过了阵,男人终于开口,却不是对她,是对司机。
“师傅,雾桉酒吧。空调麻烦调高一些。”
说着脱下外套,盖在了云漓腿上。
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
外套是黑色,穿在他身上时轮廓硬挺,气质隽冷。云漓一直以为是西装料子。
盖在腿上才发现,其实是羊绒。比想象中柔软得多。
雾桉名字婉约,没想到是一家很野性的酒吧。
一进门红光明灭,几个皮裤男在台上大唱摇滚,吉他轰然砸向观众席。
结果不仅没人躲,台下还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云漓二话不说,朝段清叙身后缩了缩。
头顶传下一声气息,他好像在笑。
来到段清叙朋友的卡座,三男两女,云漓一个都不认识。
但她一眼看到其中一个女孩,发型是华丽的巴黎画染,莹亮微卷,妆容淡而精致。头小脸小,穿了条很有女人味的黑色连体裤。
衣服低调,看不出logo,但身上戴的是全套梵克雅宝。
她也看着云漓,看了会问段清叙:“咱们寿星这是带谁来了?”
“世交家的孩子。”段清叙随手帮云漓把包放在沙发上,“算我小妹。”
众人不知为何沉默了一小会,很快恢复了热热闹闹的气氛:“这位小妹比上次见过的荣杨大一点呀。怎么称呼?”
云漓:“……我姓云。”
一个身材偏胖的卷发男推来一盘薯片:“先吃点,生日蛋糕一会就到。”
“我说了,不爱过。”段清叙声音很冷。
“你不爱过,有人惦记着给你过呢。”另一个男人拖长了声音,朝巴黎画染女孩看了一眼。
云漓怎么会看不出,这是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局。
那时她对段清叙的喜欢已经很淡,淡得几乎要以为它不存在了。如果不是胃里还有点疼的话。
她想,也好,如果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我就能彻底忘掉你。
她在卡座边上坐下,正好在面善的胖卷发男身边。
巴黎画染坐在卡座中央,旁边明晃晃空着一个位置。
该段清叙入座了,所有人正襟危坐,等着他到中间去。
结果他就站在云漓旁边,没抬脚,朝卷发男抬了抬下巴。
“往里让让。”
那家酒吧的玉米片蘸酱很好吃,云漓吃了不少。
对段清叙情浓情淡这些年,她的心变得很大,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直到巴黎画染半醉半醒地跟段清叙表了白,云漓还是在一旁安静地吃玉米片。
然后她听到身旁的段清叙开口,很官方的回答,云漓几乎能背下来。
“谢谢你的欣赏。”
“我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云漓心里有点恻隐,有点同命相怜的惺惺相惜。
如果是她,就算好不容易鼓起了天大的勇气。一旦看到段清叙拒绝坐在自己身边,她就会收回表白的打算。
可能就是因为这份胆小,这份不确定。
所以她现在还能以熟人的身份,留在段清叙身边。
云漓撞见过两次别人给段清叙表白,是高中的时候。
他的回答跟现在不太一样:“谢谢你的欣赏。我想以学业为主。”
这话乍看官方又生硬,普通人很难说得叫人信服。
但段清叙那副高岭之雪的皮相,生人勿近的气质,由不得人不信。
后来酒吧的气氛自不用说,整个局都僵了。
其他人还是送出生日礼物,有钢笔,卡包,酒。
能看出段清叙没什么兴趣,他一一道过谢,东西没碰,任它们留在原处。
云漓隐隐感觉到,虽然这群人都说是给段清叙过生日的朋友,但他们跟巴黎画染的关系更近。
段清叙难得有这么一个朋友圈子,今天拒绝了圈子中心的人,估计往后会跟这些人都淡了。
不过他倒也不稀罕。
他并不觉得一个人孤清。
空着手从酒吧出来,段清叙送云漓回家。
月光很亮,说不清有意无意,云漓瞟到段清叙的手机屏幕。
他在看微信,对方用了个很漂亮的网红女头像,发来一句:[互删吧。]
段清叙回了个[嗯]。
云漓分明看到,对面立刻显示出“正在输入”的字样。
但段清叙看也没看,很快点进名片界面,删除了联系人。
尽管早知道他就是这种人,云漓还是没忍住,问他了一个问题。
“是不是只要有不喜欢的人跟你表白,你就会跟人家切断联系?”
这问题对她来说很重要。云漓问之前还特地雕琢了语气,铆足了劲佯作随意,生怕露出什么端倪。
但段清叙显然是真坦然,真无所谓。
因为他根本不把恋爱或者喜欢这类型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给手机锁了屏,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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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到一边,说:“也不是。”
稍顿,又道:“但如果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觉得过意不去。”
云漓有些意外。因为段清叙以前根本不会跟她讨论这种话题。
中学时,他只在讲题和讲事理之类的方面,解释得细一些。
如果她问别的,他会把话题岔过去。
自从他高考结束,去京阑上大学,他们好久没见过面了。
也许如今在南沪重逢,他终于认可,她是个进入恋爱年纪的成年人了?
云漓继续问:“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段清叙没觉察到一个女孩主动问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
他垂眸想了两秒。
不像想到了什么人,倒像在思忖,喜欢的严格定义究竟是什么。
而后,摇了摇头。
到云家楼下,云漓从包里拿出那个叮咣响了一路的礼物盒,塞给他。
“知道你不爱过生日。”她说,“这个,就当你今天痛失一个朋友圈子的小安慰吧。”
段清叙挑了下眉,对痛失二字不以为然。
他拆开包装,很有质感的黑色映入眼帘。
是个笔筒模样的东西,简明的条纹和雪白色块极具艺术感,底座泛着淡淡的金色细闪。
“我拿乌木做的,大学模型课作业。”云漓说。
“你可以用它放笔,放鲜花——我开个玩笑。还可以拿它喝水,材质没有毒,如果你不介意它没把手的话。”
二十四岁的段清叙将东西转了一圈,看到底座上一处不起眼的镌刻落款:Yun。
他眸底微亮,似今天头一回看到合心意的礼物,扬了扬唇:“谢谢。”
……
从医院回到家已是深夜,段清叙没开客厅灯,径自走入卧室。
车祸造成的伤口还未愈合,医生说过严禁沐浴,只能用湿毛巾擦身。
二十分钟后,段清叙裸着上半身从浴室走出。
尽管这几日都在卧床静养,他胸腹处依然薄肌明显。肌理纹路清晰干净,伤口处覆着白色绷带。
段清叙单手吹干头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他的房间很清寂,黑白灰的主色调,除了生活必需品,没有任何其他的摆饰。
唯一的例外,是床头柜上,放着一只乌木圆筒。
圆筒里空荡荡的,没有放笔,也没有放其他任何杂物。
就静静地立在那里。
已经过去了两三年,它仍是当初段清叙刚收到时的样子。干干净净,散发着一股清隽的木质香。
就在这股木质的气息里,段清叙闭上眼,自车祸之后,第一次沉沉睡去。
10. 回家·偏爱
最近这几个晚上,云漓都睡得很差。
冷汗涔涔地睁眼时,窗外将将破晓,一丝鱼肚白从墨蓝的天幕里翻上来。
今天是周末,不用去公司。
云漓打开手术病人的术后食谱推荐,选了清蒸鲈鱼、番茄玉米排骨汤和素炒芥兰,用外卖超市买好食材。
食材九点起送,等汤炖好,已经是中午了。
云漓给段清叙打电话:“我大概十二点半左右到医院。你饿不饿?”
对面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我出院了。”
云漓一怔:“医生不是让你再住几天吗,换药怎么办?”
段清叙:“两天去一次就可以。”
云漓无奈:“这么着急干什么,回去工作?”
对面安静片刻,段清叙似乎是笑了一下,才说:“有点认床。”
云漓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说实话,她不太相信。
结婚那时候,段清叙天南海北到处出差,住酒店的时间比家里还久。要是认床,身体早撑不住了。
不过她没追问,只是望向咕嘟冒泡的砂锅,心想,看来这顿饭是白做了。
在她走神这会,听筒对面照旧是熟悉的沉默。
云漓对段清叙的聊天风格并不陌生,有事说事,没事就挂。
于是她也不拖泥带水,正要道别,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今天的菜单是什么?”
“鲈鱼、排骨汤、炒芥兰。”云漓照着灶台念了一遍。
他又问:“你在家里?”
“嗯。”云漓点头。
她发现段清叙最近是有点不一样了,说完正事还会闲聊几句。社会化水平有所提高。
没等云漓想明白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听筒对面再次传来声音。
男人的语气温淡而克制,带着一丝她听不懂的情绪。
“我可以过去吃饭吗?”
云漓说了声好。
她正好不爱吃芥兰,这顿饭就是给段清叙做的。
云漓没觉得这有什么,听筒对面却传来一声气息,似是有些如释重负。
而后才听见他说:“我现在过去。”
-
段清叙肩膀和手上的伤还没好全,周末也不好叫江辰加班,就打了辆网约车来绿雾园。
司机是个热心大叔,路上跟他闲聊:“这是要去哪哇?”
段清叙:“出门吃饭。”
司机朝后视镜里又仔细看了看,叹道:“多帅气的年轻人呐,忒巧,我儿子跟你一个年纪。要不怎么说孩子在外父母担心呢,这手是怎么了?”
段清叙:“一点小事故。快好了。”
司机就叮嘱了一连串的话,诸如伤口不能沾水,平常早点睡觉,少吃外卖之类。
段清叙也不打断,一路听着,唇畔浮起个清浅的笑。
等快到地方,司机远远看见绿雾园的大门,吸了口气。
“这地儿这么豪气!年轻人,你不说去吃饭吗,这是回家吃饭呐?”
段清叙一时被问住,思忖少顷,含糊道:“算是吧。”
结果车子开到大门,门口的保安敬了个礼,白手套一尘不染,客气地做了个“停”的手势。
“两位好,请问有没有提前登记?”
这就是在婉转告知,你们不是业主,不能进了。
段清叙上次是开库里南来的,还没遇到这个问题。
被保安一拦,车内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司机刚还听他说回家吃饭,这会儿就被堵在门口,也没再吭声。
段清叙揉了揉眉心。
他是冷淡疏离,不是不通世故。
这热心大叔怕是把他当成了爱吹牛皮的那种人,口嗨一时爽,结果没兜住。
他正打算给云漓发个消息,保安那边接起了电话。
“哎哎,云女士。确实有一辆没登记的车,先生姓段。是您的客人是吗?朋友?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保安笑脸放行:“段先生,祝您来访愉快。”
一直开到云漓家楼下,司机大叔再没吭声。
段清叙心里门清。估计这叔是听完那通电话,又把他当成了什么想搭富婆的小白脸。
毕竟人保安明明白白地说了,业主是个姓云的女孩,只拿你当朋友。
段清叙素来是个懒得解释的人,此刻却有些如鲠在喉。
而这份情绪,在司机送他临别赠言时达到了顶峰。
“年轻人啊,咱们还是男儿当自强。要敢做敢闯,捷径可走不得!唉,要不怎么说孩子在外父母担心呢……”
段清叙忍住把兜里婚戒亮出来的冲动,默默下了车。
一开门,云漓就觉得段清叙脸有点黑。
那双形状好看的清亮狭眸,此刻没什么光芒。不开心的情绪压在眉毛上,薄唇紧闭。
“怎么了,谁惹你了?”她揶揄。
段清叙没答,脸转向另一边:“……没事。”
云漓自然是猜不到,他刚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
“吃饭吧。”她在围裙上拍了拍手,去厨房盛菜。
刚拿起汤勺,身后响起男人的声音:“我来。”
不知他什么时候就轻车熟路地跟了过来。云漓一怔,看见男人那双好看的手,在自己身前虚虚环了一下。
她一个走神,手里的汤勺和碗就都被拿走了。
云漓的关注点在其他地方:“你胳膊不疼了?”
段清叙慢条斯理地舀着汤,专挑大块的排骨和玉米放进碗里:“轻点拿就没事。”
云漓看着他手上的绷带条,忍不住嘶了口冷气:“要不还是我来吧。”
她抬手去夺碗,段清叙却灵巧地避开她的动作。两人的身高差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他反问:“你的手不是也受伤了么?”
“我可以这样。”云漓伸出没有受伤的三根手指,虚空捏了捏,“这已经能干很多事情了。”
段清叙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忽然笑了。
细碎的气息在胸腔里起起伏伏,唇角微抿着,原本不太明显的卧蚕在眼下浮起,像漂亮的帆。
夏日橘辉晴朗,落在他眼睫上,一片融融的光。
云漓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觉得一个男人好看,往往是心动的开始,或者进行时。
但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云漓转过身,在对面的柜台上给自己做了份酸奶碗。
等她端着酸奶碗来到餐桌前,发现段清叙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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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菜全盛好了。
明明只是做给他一人份的饭菜,他强行分成了两人份。
先盛的那碗汤也放在她这边,里面大块的排骨和玉米,好料满满。
云漓坐下,把汤和米饭推过去。
“我吃酸奶,菜都是你的。”
段清叙蹙眉:“酸奶怎么吃得饱?”
云漓:“最近没什么胃口,天气热。”
段清叙抬眸看她。其实进门时他就注意到了,云漓明明在自己家里,却换了身外面穿的衣服。
淡蓝色的木耳边长袖上衣,下装是一条黑色裙裤。干净随意,是家常小聚的风格。
他却忽然想起结婚那会儿,云漓在家里穿的吊带睡裙。
柔软的白色丝缎勾勒出窈窕身形,露出牛奶似的手臂和锁骨。
他一直以为那条裙子是无辜的纯白,后来才发现,原来裙角处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樱花。
原来女人不同的衣服,给人的感觉也这么不一样。
段清叙说不清心头这股淡淡的失落感从何而来,听她说天气热,就回:“可能是因为你穿着长袖。”
云漓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是。”
说着把袖子卷到手肘上。
段清叙笑了下,不知怎的想到以前云漓说他的话:“还说我直男。”
云漓眨了眨眼,很认真地反问:“你不是吗?”
后来云漓还是拗不过他,被迫吃了一半的病号餐,自己的酸奶也分出去一半。
吃饭的时候,云漓刷到段清叙母亲宋冉发的朋友圈。
[回家了。还是国内安心,欧洲小偷太多,杨杨的平板差点丢了。]
朋友圈是昨天傍晚发的,定位在戴高乐机场,还配了几张游客照。
段昭、宋冉和段荣杨一家三口,站在古朴巍峨的校门前,站在埃菲尔铁塔下,站在卢浮宫前。
段荣杨亲昵地拉着爸爸妈妈的手,一派大写的幸福圆满。
云漓抬头瞥了段清叙一眼,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这里,悄悄放大照片。
她跟段清叙回过几次段家,印象里从没见过这样的段昭。
素来铁面威严的凶相男人,在小儿子面前就变成了笑容灿烂的慈父,脸上那些被权威驯化的皱纹都变得弧度温和,云漓险些认不出来。
这两口子偏爱小儿子是公开的事情,连云檀升那么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说他俩偏心偏到脚后跟。
但云漓一直不知道原因。
段清叙模样好,成绩好,性格沉静,样样出色,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小孩,怎么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她不自觉颦起眉,朋友圈也没心思刷了,直接把微信从后台里删掉。
就在这时,段清叙的手机震了两下。
云漓看得清清楚楚,瞥到备注的一瞬,男人眸底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散去,恢复了平时的隽冷和疏离。
他像个没有情绪的空心人,接起电话,简短地说了两句。
“嗯。我知道。”
“我开车去接你们。”
等他挂断,云漓试探地问:“你爸妈回国了?”
“嗯,我一会去机场。”
起身前,段清叙又夹了块鱼放进她碗里:“你吃得太少了,多吃一点。”
11. 戒痕·潮夜
段荣杨跟父母刚从机场的VIP出口出来,立刻见到哥哥的身影。
这里是头等舱通道,等着接人的都西装革履,穿着体面,还有男士化了淡妆,有种精致的用力。
只有段清叙穿得随意,海蓝色落肩T恤搭黑色长裤,身形高大落拓,挺括鼻梁上架着墨镜。
一身清散矜贵的气质直接拉满,像什么刚从秀场T台走下来的衣架子模特。
段荣杨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从小到大,哥哥都是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那个。
尽管他只穿冷色,还是有种会发光的感觉。
段荣杨松开爸妈的手,冲到段清叙面前。
“哥哥!你这两天怎么都不接电话?工作很忙吗?”
段清叙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接过他们托着大小包袋的行李箱:“有点。”
段荣杨美滋滋地说:“我给你带了礼物!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就自己挑了一个。”
段清叙扬了扬唇,矜冷轮廓也温和一瞬:“好。”
三人来到停车场,段清叙今天开的是一辆卡宴。
库里南启动时会自动下降四厘米,方便乘客上车,这车没有这功能。
宋冉坐在后排,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忍不住问:“怎么没开你那辆库里南?这个我坐着头晕。”
“借给朋友了。”段清叙说。
“这么贵的东西也往外借?蹭坏了怎么办?”段昭脸一沉,“是不是现在钱来得太容易,根本不知道珍惜。”
段清叙没理,宋冉又补了句:“你爸说得对。听话,早点拿回来。外人哪有家里人亲。”
听到这儿,段清叙真心实意地笑了一声,莫名有种嘲讽意味。
段昭还想再说什么,被宋冉拉住了。
车内静了一阵,只有副驾上的段荣杨注意到他左手打着绷带,问他:“哥哥,你手怎么了?”
段清叙淡声道:“摔了个杯子,不小心划的。”
段荣杨分明看出,他左肩也不太自然,还想再问,后座又传来段昭的声音。
“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这么莽撞。”
段荣杨赶紧回过头,朝后座露出个讨乖的笑:“爸爸,哥哥专门来接我们的。”
车里的火药味这才将将刹住,往后的车程一路无话。
到了地方,段清叙单手将行李从后备箱里提出来,放在车旁边,走到段昭面前。
他音色天生偏冷质,话也说得很干脆,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我工作也挺忙的,没这么多闲空。下次你就自己回吧。”
段昭也憋着火:“还使上性子了?那么贵的车,说你两句怎么了?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一没饿着二没冻着,这都是你应该的。”
“嗯。我该。”段清叙扯了扯唇,眸底一缕薄淡锋芒,“那你下次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打通我的电话。”
他说完就上了车,没顾及宋冉在旁边叫他。
刚发动引擎,车门忽然开了,段荣杨抱着一个纸袋跳上副驾。
他还没变声,嗓音听着奶呼呼的,透着一股阳光劲儿。
“哥哥,我想去你跟云姐姐家里一趟。方便吗?”
“不方便。”段清叙淡声,“你姐不在家。”
这显然出乎段荣杨的意料:“今天不是周末吗,姐姐这么忙?”
“……嗯。”
段荣杨叹了声气,低头看着怀里的纸袋:“挺可惜的,那我只好下次再给她了。”
他是真挺失落,圆钝的嘴唇往下瘪了瘪,再没说什么。
虽说不能去哥哥家了,人倒是还赖在车上不动弹。
段清叙也没赶他,修长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微微偏过头:“你想她了?”
“嗯。她很开明的,又温柔,我可以跟她讲心事。”
说着说着,段荣杨忽然想到什么,头猛地一抬,眼睛睁得圆溜溜。
“你俩该不会闹矛盾了吧?我就说!云姐姐怎么好久都不给我朋友圈点赞了!”
他这脸晴转多云,比川剧变脸还要快。
段荣杨虽说个子已经拔到了一米七,到底被家里保护得太好,还是小孩心性。
段清叙垂了垂眸。
“……如果是呢?”
段荣杨一脸“这还用我说”的表情:“那你赶紧哄哄姐姐啊。她那么温柔,又讲道理,只要你态度到位,肯定马上就原谅你了。”
段清叙本来只是想试试他的口风,找个时间,告诉他离婚的事。
听到这一番话,却有些失神。
他惯于独来独往,在这之前,并没有机会听到这样的话。
段清叙无意识地碰了碰无名指上空荡荡的戒痕,像是问段荣杨,又像是问自己。
“那如果,是解决不了的矛盾呢?”
这话说完,段荣杨半天没吱声。
段清叙转过头,见这小孩眼圈都红了,眉毛耷拉着,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哥,你别吓唬我。”
“你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云姐姐更是看着我长大的。得是多么天大的事,才能让你俩伤感情啊?”
段清叙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这问题也堪称灵魂一击。
他一时没能说得出什么。
还是段荣杨打破了沉默。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胆怯又依赖地看着哥哥,满脸都是“你赶紧否认啊”的表情。
就这样小心翼翼,又问了一遍:“……哥,真发生这种事了吗?”
“怎么会。”
段清叙收回视线,看着车窗前方,淡声道:“什么都没发生,你姐只是跟朋友出去了。”
段荣杨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的一瞬间,眼泪都滚了下来。
他赶紧用袖子擦干,抱怨道:“哥,你下次别这么大喘气好不好。”
“安全带系上。”段清叙回了句并不相关的话,一脚踩下油门。
段荣杨怔愣地看着家门离自己越来越远,赶紧手忙脚乱地系好安全带:“哥,你要带我去哪?”
段清叙点开导航:“去你一直念叨的那个游乐园。”
-
夏夜潮湿,层层薄云遮住了月亮,只露出一点焦黄的轮廓。
南沪的夜景灯火已经沉睡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彻夜不眠。
凌晨三点,离上班闹钟还有六个小时。云漓仍靠在沙发上看电影,百无聊赖地吃着一包黄瓜香芋片。
微信忽然跳出小群的消息。
安茜:[我下午就不该喝那杯冰美式,现在还没睡着。]
紧接着是一个黑眼圈吗喽的表情包。
周荟:[好巧,我也没睡!我在嗑一个韩国新上的离婚综艺,好看死了!]
安茜:[?]
安茜:[都离婚了有什么好嗑的,感情真好能离婚?]
周荟:[你去看看就懂了!那情感浓度,那宿命感,那爱恨纠缠的feel,总之不是刚认识的小情侣能比的!]
云漓打了个哈欠,正打算也发个表情包凑凑热闹,忽然看见安茜把[都离婚了有什么好嗑的]那句撤回了。
安茜:[熬夜熬懵了,说错话了]
安茜:[幸好漓漓睡了]
周荟也撤回上一句话,然后说:[漓漓睡得早,这年头,不熬夜的年轻人堪比大熊猫]
云漓托腮思索,这个招呼她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呢。
她最终决定接下大熊猫的名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她俩说得没错,云漓在睡眠这方面很自律,基本不会报复性熬夜。
就算有局,一点之前也会睡觉。
至于这两天,只是意外。
其实云漓已经困得很迷糊,脑袋里又麻又有点疼。
但身体还是本能地抗拒入睡。因为一睡着,就会做噩梦。
手上的伤疤已经愈合,没想到别处还有。
那辆赤红色的捷豹跑车,还有锐利的白色车灯,成为她噩梦里的常客。
她可以想办法控制情绪,控制念头,唯独梦境没法控制。
大屏幕上光影明灭,又一部电影走到尾声。
云漓望一眼表,叹了口气。
实在有点熬不住,她起身热了杯牛奶,就着褪黑素吃下去。
最终还是没什么用。半梦半醒一整夜,天亮云漓一照镜子,不得不说有了几分黑眼圈吗喽的神韵。
她打开化妆镜,没怎么用过的遮瑕膏总算迎来出头之日。
这天她跟消防和机电方面的顾问对设计,对完又去挑板材。
几百种配色和材质,云漓一一过手,不厌其烦地比对研究。
Coco也来到现场学经验,站在一旁不明觉厉,她还没怎么贡献脑力,腿已经站得酸麻了。
其实旁边就有摆出来试坐的真皮沙发,云朵形状的软包,主打一个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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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云漓没坐,Coco也不敢坐。
“咱们平常都挑这么细啊?”她小声问Kim。
Kim说:“越是高净值人群越挑剔。咱们独奢酒店,尤其是设计这一块,一点儿都不能露怯,千万不能显得小家子气。”
Coco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抱着学习心态观察云漓的一举一动,忽然发现她脸色不太好。
这么热的天气,她面颊是纸样的苍白,额前还出了一层薄汗。
“Stella姐?”Coco上前扶她,“你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
云漓本来尚能忍耐,但Coco今天用的是偏甜味的花香调香水,有点腻的气味冲上鼻尖,叫她愈发头晕脑胀。
“没事,就是没休息好。”云漓说,“你们接着看,我去洗个脸。”
她独自来到洗手间,用冷水拍了两下面颊,确实思路清醒了些,但头疼和心悸的感觉却更加明显。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云漓靠着墙休息了一会,打开手机,搜索心理咨询机构,很快找到一个资质不错的。
咨询师列表长得拉不到底,她一目十行地翻过去,看中了一位照片亲和的女咨询师。
对方履历一栏写着,已从事咨询行业三千小时,尤擅应对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正好对症。
云漓点了预约。
-
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云漓两点就坐上地铁。
其实自从车祸以来,她再没开过自己的车,上下班都是坐公共交通。
也没再走过斑马线,宁愿多绕几百米,找人行天桥。
机构地处幽僻,坐地铁来是折腾了点。
但门前绿荫如盖,氧气含量喜人。云漓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
走进咨询室,房间也布置得很温馨。木摇椅上放着云朵抱枕,地上是米色的花瓣地毯。
阳光从窗外斜照入户,绿植的叶片闪闪发亮。
咨询师就坐在这片光芒里。三十来岁,一张干净的素颜。说话声和缓温柔,有种抚平人心褶皱的魔力。
“你好,云小姐。随便找舒服的地方坐。”
云漓是头一回来咨询机构,刚开始还有些生涩与防备。
但在咨询师的引导下,她慢慢打开自己,尝试用最坦诚的语言,讲述车祸时的场景,和自己的感受。
咨询师多数时间都在聆听,其间问了几个问题,又给她纸笔,让她画出噩梦里的图像。
云漓画了辆黑色的车,还有驾驶位上的人。
那人半身都是斑驳的红色,红色之间又夹杂着蓝色碎痕,星星点点。
车旁边是斑马线。
咨询师接过画,沉吟了一阵。
正巧此时,桌上的闹钟轻轻响起,提醒咨询时长已尽。
咨询师按掉闹钟,进行总结性的评估。
“不用担心,闪回、噩梦,以及回避相关地点和情境,都是PTSD的典型症状。”
“我们可以尝试用认知疗法和脱敏疗法,帮你回到从前的状态。”
云漓舒了口气:“谢谢。”
要是真一直睡不好,那也太折磨人了。
她起身正要道别,却见咨询师又看回那幅画。
“……不过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
云漓脚步一顿。
咨询师抬起头,表情温和之余不失严肃。
“一般来说,这种车祸引发的PTSD,大多来访者最恐惧的,是自己的身体再遭遇类似的伤害。”
“但从我的视角看,你的情况比较罕见。”
她将那副画朝云漓的方向转过来,伸出手,指了指黑车里,驾驶位上的人。
云漓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她的声音不是来自前方,而是从什么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迷迷蒙蒙,似神佛的真言。
她说什么?
她是认真的吗?
云漓想否认,咨询师的声音却渐渐变成了她自己的声音。
仿佛另一个冷眼旁观的云漓此刻苏醒过来,在对她说话。
声音清沉、冷静,在她心底悠悠回荡。
她说——
“你噩梦的根源,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并不是害怕自己因车祸出事。”
“你更怕你前夫会死。”
“为你而死。”
12. blue hour
从咨询室出来,云漓没回家,打了辆车去看海。
这是她的秘密基地,海水干净,人迹罕至。木栈道沿海而伸。
云漓将手肘撑在护栏上,海水一望无际,远方是山峦般的云层。
海边的风呼呼作响,吹散了她的发丝。
太阳已经落山了。
漫天清蓝墨色,天地仿佛都含在一汪海色的琥珀里。
乍一看只是觉得很美,过了阵才想起来,这应该就是地理上说的那个“蓝调时刻”。
其实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地方。
当时是朋友带她来的。一群人开着越野车,带着帐篷,还背了不少热菜。
结果保温盒不太好用,海风一吹,菜全凉了。
后来那群人不再喜欢吃力不讨好的露营,注意力纷纷转向别处,只有她记住了这里。
云漓从小到大都不缺朋友。但非要寻根问底的话,她其实没那么喜欢热闹。
云漓一个人走下木栈道,双脚踩在沙滩上。
细密的软沙从鞋子的孔洞沁进来,温柔地在脚背上流淌。
沙滩很平整,上面有一些寥落的脚印,更多是海生生物爬行过的痕迹。
云漓垂眸望了一阵,感叹海和沙滩果然是最善变的两种东西。
它们时时刻刻都在洗刷、更新,仿佛没有记忆,也没有过去。
沙滩不会记得,很久以前,她曾在这里,写下段清叙的名字。
那是高一的某个夜晚。
他们那一届,用的还是文理分科的旧模式。其实云漓文科成绩更好一些,但她想走建筑设计方向,最终选了理。
刚分班那会,她不太适应。
她从小读的书多,积累很广,算是普通人里的学霸。
但省重点高中里最好的实验班,不乏数理方面的天才。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那届老师的讲课风格,也是擅长给天才讲课的类型。
老师在台上,天才在台下。有什么无形的电波在半空中对上,话都不必说全,就心有灵犀一点通。
只剩下云漓捏着试卷,左右张望,原地彷徨。
剩下的不用讲了吗?
好像只有我没懂?
分班后第一次考试,云漓考到全班的中流偏下。
其实放眼年级也是前五十的水平,但她还没拿过这么低的班级排名,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心态崩了。
放学后,她没回家,也没跟任何人说,独自转了三趟公交车,来到海边。
那日不比今天,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海水吞吐着墨色的潮汐,好像也带走了她心底里一些焦黑的情绪。
她是从那时起明白,不开心的时候,不要待在狭小的地方,要去广阔的天地之间。
十五岁的云漓站在呼呼作响的海风里,把卷子撕碎了,胡乱塞进书包侧边。
她在沙滩上漫步、踩沙子,一个人自得其乐,在海水映出的月光里找小贝壳。
后来找累了,云漓找了块礁石坐下,伸出食指,在沙滩上一笔一划地写:华清大学。
其实京大也可以。
写完,云漓低头看了一会,觉得只有一行字,孤零零的。
她又继续在底下写:爸妈身体健康。
那夜月光明亮,白沙绵软。她写了那么多笔画复杂的字,也没有遇到丝毫障碍,像在白纸上一样顺滑。
天地如此宽和,好像接过了她所有的愁绪和不甘,又许给她一个,一帆风顺的未来。
云漓忽然起了个贪心的念头。
她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都没有人。
这才敢低下头,一笔一划,虔诚地写下那个名字。
是她的第三个愿望。
段清叙。
风忽然更大了,吹得她头疼。海风扬起面上的一层细沙,差点迷了她的眼睛。
最后一个叙字还没写完,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她忍着把笔画完成,这才看向自己的手。
指尖浮起一丝不明显的血痕,上面沾了粗砺的沙。
沙子里有碎玻璃。
那天的最后,她回到家。闻嫣立刻给出去找她的云檀升打电话。
云漓这才知道,原来段清叙也去找她了。
好像是云檀升去校门口找,正好碰见他。他就翘了高三生都要上的晚自习,帮忙找人。
云漓飞奔下楼,正好看到云檀升开车回来。
段清叙坐在副驾。
车子的前窗玻璃是黑色,给他轮廓镀上一层乌沉的光。
少年身姿清挺,隽冷的五官轮廓像晕开一幅水墨画,骨相冷白,眉眼漆深。
神色却模糊,在夜色里看不真切。
车子越来越近,云漓陡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无形的情绪哽在喉咙里,她把受伤的手指藏在身后。
直到段清叙下了车,径自朝她走来。云漓才发现,原来他还穿着校服,一身风尘仆仆。
云檀升不知什么时候被闻嫣拉走了,庭院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对不起。”云漓小声说,“我就是出去散散心。”
段清叙上下仔细地看了看她,见她没受什么伤,衣服也干干净净,这才稍稍舒展眉眼。
他说:“下次先和家里说一声。叔叔阿姨很担心你。”
云漓点点头。
段清叙又问:“一个人去哪了?”
明知他不可能知道那个秘密基地在哪,也不可能看到上面的字,云漓还是一阵心虚。
她慢了一拍才答:“海边。”
段清叙又蹙起眉:“晚上海水涨潮,身边又没人,很危险。”
云漓低着头:“我知道。”
她在沿海城市长大,怎么会不知道这个。
见她一直低着头,段清叙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严厉。
他那时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面对这种场面没多得心应手。不自觉抿了抿唇,神色才温淡几许。
他说:“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是我语气有点重了。”
“你刚升高中,觉得有压力是正常的,但还有很多其他的排解方式。”
云漓一听到“有压力是正常的”,后面的话就听不进去了。段清叙的形象和班里那些面目可憎的数理天才渐渐重叠。
她也忍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吐不快,反驳道:“可你当初就不是这样。”
“不是哪样?”他问。
云漓闷闷地说:“你一直考年级前三。”
段清叙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乌长眼睫上流过一抹月光。
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在回忆,还是在思考怎么诓她。过了阵才说:“也没有吧。我怎么不记得。”
云漓指向他的书包:“那你证明给我看。”
段清叙拗不过她,书包拉链拉开,试卷夹一打开,里面平平整整全是卷子。
两张满分的生物,一张扣了一分的物理,还有一张149的数学答题卡。
云漓平静地看着他,还没长起来的小个子散发出一米八的气场:“还说不是。”
段清叙垂下眸:“是考试没考好才心情不好?卷子给我,我帮你看一下。”
“你看吧。”云漓存了几分赌气的意思,把手伸进书包侧边,掏出一把碎片递给他。
没想到天才的头脑这么擅长空间拼凑,段清叙盯着其中几绺白条看了一阵,扬起唇:“这分不算低。”
“……”没气到他,反而还暴露了自己的分数。云漓立刻收回手,把那些碎片揉得更皱。
等用力揉完了,她才发现,原来段清叙一直看着她。
少年双眸清亮,看到这双眼就能忘记天边的月光。
他扬了扬唇:“心情好点了?那就回家吧。早点休息。”
说着,朝云家的窗户抬了抬下巴。
云漓回头,眼睁睁看到她爸妈前一刻还凑在窗户旁边,下一刻就齐刷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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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在墙后面。
再转回来,段清叙已经扬了扬手,算作与她的道别。
“小叙——”
云檀升立刻拎着一箱吃的追出来:“今天辛苦你了,叔叔送你。”
云漓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段清叙的卷子,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
不开心的一夜,最终有一个还不算差的收尾。
所以她刻意忽略了之前的事情。
忽略了,沙滩上的那个名字,有一笔从中间断开。
从那时起就不圆满。
……
蓝调时刻只有二十分钟,对有心事的人来说,称得上转瞬即逝。
天色眨眼就黑了下来。
二十六岁的云漓沿岸而行,想找到当年的那块礁石,果然只是徒劳。
其实命运也不是那么无常,愿望能不能实现,它一开始就会告知。
十年过去,云漓不再有学业方面的烦恼。她成功考上了华清大学,父母也一直身体康健。
只有段清叙,是她没能实现的心愿。
是似是而非,从指缝里滑过的流沙。
她不是没有勇敢过。
而后才知道,原来没有缘分的人,就算领了结婚证,戴上戒指,一样走不到最后。
云漓看了看自己的包。
这是段清叙那天给她带的那款。烟青色软皮,款式漂亮。可靠近身体的那面,有一条长长的裂痕。
她摩挲着这条裂痕。
尽管背上包的时候,别人都看不见它。云漓却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她低声开口,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对十年前的那个云漓。
“段清叙。”
“比起你,我想先喜欢自己。”
-
次日清晨,叙合资本会议室。
主位上的男人一身暗色西装,肩膀微微塌着,坐姿清散,正在听团队汇报,手机忽然震了震。
段清叙垂眸扫向屏幕。
底下人对视一眼。
这是每双周召开一次的大型投资评估会,优先级很高,段清叙一般的习惯都是会上开静音。
也不知老板今天在等谁的电话,能比这个会还重要。
大家注视着段清叙的手指,见他看清备注,容色波澜不惊,摁掉了来电。
众人:看来不是这个倒霉蛋。
会议结束已是一小时后,段清叙回办公室喝了杯咖啡,手机又震起来。
一接通,祁阳的声音传出。
“刚打电话怎么不接?我拎水果看你来了。你转到哪个病房去了?我这找一大圈都没找到。”
段清叙:“你留着吃吧,我不在医院。”
祁阳很明显愣住了:“你出院了?后遗症都观察完了吗就出院?”
段清叙看了眼表:“我父母回国了。”
祁阳更不明白了:“他们回国就回国,你急着出院干什么?这不正好,你躺病床上休息两天,让家里人好好心疼心疼你。”
大清早就有相声听。段清叙轻笑出声:“你不了解我们家。”
祁阳:“我是不了解你家。但我听护士说了,你是为了救你老婆才出事的。这搁哪家不跟个英雄一样?”
段清叙懒得解释,也不打算闲聊:“不说了,就这样。”
“哎哎哎,等等——”
祁阳却忽然回过味来。
“是不是你父母跟你老婆关系不好?为了不让他们知道车祸的事,你才赶着出院?你这人也伤了车也坏了,你是怕你父母怨你老婆吧?”
段清叙没出声,垂眸看了眼手机屏幕。
祁阳这人平时看着吊儿郎当,关键时刻却敏锐得让人有点反感。
而这种反感,在祁阳说下一句话时达到了顶峰。
祁阳:“啊不对,是前妻。”
“……还有个会,我先挂了。”
没有再给祁阳开口的机会,段清叙说完,就摁断了通话。
13. 假意·真心
还没清净两秒,手机又震。
段清叙正要开静音,看清备注,脸上的凛冽淡去几分。
他接通电话:“舅舅?”
“哎,小叙。这么多年了还存着这个电话,果然是外甥亲呐。”
对面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听着有种不着四六的不靠谱感。
“我回国了,刚在南沪租好房子。晚上一起吃个饭?”
这话信息量太大,段清叙顿了顿才抓住重点。
“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好几处房子空着,你随便挑着住,租房干什么?”
对面笑了声:“让你请我吃顿饭,哪来这么多问题。”
“……我来订餐厅。”段清叙说,“就你跟我?”
“当然。”对面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不然还叫谁?你妈?可饶了我吧。”
段清叙取消傍晚的安排,让江辰订了家夜景出名的馆子。刚到地方,就看见宋天祺的身影。
男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不修边幅的圆领黑T。脖子上还挂着那台黑黝黝的大家伙,索尼的全画幅旗舰相机,AlphaA1。
再看五官,三十五六的光景,深眉高鼻,一双桃花眼懒洋洋的,下巴上一层络腮胡茬,颓废又落拓。
“高了。成熟了。”
宋天祺放下吃小菜的筷子,懒懒起身,笑眼看段清叙朝他走来。
段清叙抬手,吩咐服务生过来点菜,又叫对方拿一只丝绒保护套,用来放宋天祺爱惜的相机。
“行啊,还挺会照顾人。”
宋天祺很受用,这才把相机摘下来。这家伙重,他又背得久,黑T恤上出现一条汗印。
段清叙抿了口茶,不动声色把心底的情绪咽下去。
宋天祺离家那年,二十出头,张狂桀骜,背着台相机,一个人去国外摸爬滚打。
他说一定要混出点名堂,让时尚界记住华人的脸,用他们那张傲慢的嘴,一个字一个字念他的名字。
十年过去了。
“你不是前两年就拿到永居了吗?”段清叙问,“怎么还是回来了。”
“吃不惯白人饭,坐不惯没准时过的地铁,打不过街头那群流氓。”宋天祺咧嘴笑,“我最近就特想小南门那个辣串儿,还是回家好啊。”
段清叙垂了垂眸,又叫服务生过来,加了两道羊肉,嘱咐:“做得辣一点,多放胡椒粉和小茴香。”
宋天祺一听就乐了,美滋滋吹了声口哨。
等饭菜上来,宋天祺吃得忒香。但他多年不怎么吃辣,吃两口就要猛喝水。
一壶龙井快要见底,段清叙叫人又泡了一壶,先放边上晾着。
宋天祺大汗淋漓,从羊肉山里抬起头,见段清叙可能是惦记着什么,多看了两眼手机屏幕。
宋天祺:“是不是挺忙的?忙的话你随时走,别耽误你正事。”
“没事。”段清叙随手把手机放在一旁。
宋天祺眼睛尖,一眼看见段清叙打开的是微信界面,聊天背景是他跟一女孩的结婚照。
他这人没什么尊重别人隐私的距离感。起了好奇心,就一点也不见外地跟着看过去。
对方的头像是一小幅白底的黑色简笔画,寥寥数笔勾勒出灵动的女性侧脸。
两人的聊天记录停在半个月前。
段清叙给的备注是“妻子”。
宋天祺笑了:“你这叫法还挺oldschool。怎么这么久都没联系了?”
段清叙把屏幕朝下盖:“离婚了。”
盖屏幕是防着他的意思,但宋天祺脸皮多厚,根本不在乎。
他“哦”了声,心想,既然没忘,这备注怎么没改。
宋天祺知道协议结婚的事。宋冉说过。
他越过桌上的菜肴和茶盏,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自己出国那年,段清叙才十七,还有少年的青涩与单薄。
如今他五官愈发成熟锋利,身形也高大清散,穿衣戴表的品味都不落俗,是个好男人了。
就是这寡言少语的性格一如既往。
你说他冷漠,倒也不是。
宋天祺吃了口菜,又问:“既然离了,以后是再找新的还是?”
“干我这行别的没有,就是认识不少漂亮女孩。你喜欢哪种类型的,我给你留意着。”
段清叙没说话。
宋天祺觉得聊个天怎么这么费劲,正打算再问两句,就见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白葡萄酒,仰头全喝光了。
宋天祺忽然觉出点门道来。
既然段清叙当初结这婚是假意。
如今离这婚,也未必是真心。
-
节气匆匆,翻到立秋这页。
气温仍是一如既往的暑热。南沪的秋天,来得丝毫没有存在感。
云漓衣帽间的门大开着,里面恒温恒湿的系统持续运转,声音低得难以察觉。
她在镜子前比划了会,选定一件白色的刺绣绉绸上衣,外搭薄款古着外套,一条黑灰层叠的印花单宁半身裙。
全身都是同一家奢侈品牌的衣服,价格不菲。
上次找她参谋快闪的品牌就是这家,她最终接下了这个活。
改好的设计图之前已经交了,今天是去验收展厅的实际成果。
这一波外快收入,够得上云漓在海林拿两三个月的工资。
之前她犹豫要不要去,主要是因为部门缺人,实在忙不过来。
眼下情况好转,因为徐海歆真哄来一尊大神。
云漓对着镜子,化了个凸显骨相的淡妆,又把半长不短的头发卷出蓬松慵懒感。
都收拾好以后,就坐上品牌方派来接她的专车。
快闪设在一处闹中取静的中式花园,一进门就惊艳。
门口的池塘上漂着一叶白色扁舟,上面燃着几十只香氛蜡烛。
再往里走,花园曲径通幽。展厅设在鹅卵石步道尽头,从左到右依次分为色彩暗厅、限时店、美甲体验区和书报亭。
还在筹备阶段,来来往往都是品牌方的人。色彩暗厅里有几个超模在拍照,一股威风凛凛的香水味。
云漓刚进门,活动策划经理立刻大步迎上来,又是跟她握手,又是叫她“云漓老师”。
云漓客套了两句,脚下没停,重点验收展厅的电气和消防安全性,检查展架表面的镀层和粘合剂是不是均匀,有没有气泡或裂痕。
“效果落实得很好。之前那几处不妥当的元素经您一改,完全符合我们品牌想要的调性。”
策划经理陪在一旁花式夸奖着。
“上周开会把您的设计图呈上去,我们大中华区的leader赞不绝口,说是点石成金。”
云漓一笑算作回应,用手背敲了两下拍照打卡区的背景板,长眉蹙起。
“这个是铝合金支架的吗?密度不对。”
策划经理一怔,赶紧发消息确认,过了阵才回话。
“是一种这两年新上市的新型复合材料,供货方拍胸脯保证,说又轻便又结实,这个是材料的检测报告。”
云漓仔细看了看报告上的数字,语气愈发严肃。
“材料刚度不够,不保证能完全承担误碰撞击之类的动态负载。”
策划经理眨巴了两下眼睛:“意思是……”
云漓:“可能会倒。”
经理顿时紧张,语速也变快了:“您看怎么处理?”
“现在给它重新设计底座和锚定装置已经来不及了。立刻去联系,换成原定的材料。”
云漓拿出手机:“如果时间上有困难,我这边也有认识的供应商。”
策划经理的神经都绷紧了,把云漓安顿到饮茶区,叫了个助理帮她买咖啡,自己赶紧去一旁打电话。
他过了阵才回来,总算没那么心急火燎:“妥了妥了,您介绍的人靠谱,他们明天就把东西送来。”
“好。”云漓点点头,这才喝了口手里的咖啡。
其他无事,她想着保险起见,明天再过来检查一下拍照背景板,起身往外走。
手机忽然响起,来电人的备注是段清叙。
云漓心里一皱。
他的名字好像有一种独特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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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光芒,和其他的字都不一样。
手指下意识挪到绿色的接通键,就要按下去的瞬间,云漓又顿住了。
半分钟后她还是按了挂断,微信上回他:[不方便接电话,有事吗?]
段清叙:[你喜欢的那个音乐剧团这两天来南沪办巡展,我拿到了两张首发票。]
段清叙:[周六有空吗?]
云漓索性心硬到底:[要加班,你和别人去吧]
段清叙:[可以换成下周的场次]
云漓:[不了,最近这段时间都比较忙。]
大概也看出她语气僵硬,对面沉默少顷:[发生什么事了吗?]
云漓:[没什么]
又配了张温和的小猫表情包。
说完这句话,她没再看手机。
昨晚睡得依旧不好,云漓打了个咖啡味的哈欠,朝门外走去。
她是趁午休时间过来赚外快的,这会快到上班的点,品牌方派车把她送到公司。
车停在海林门口,云漓跟司机道谢,一辆兰博基尼SiánFKP37从身后驶来。
车窗摇下来,露出徐海歆的脸,巴掌大的脸上戴着黑超:“C家这么大手笔?送人的车都是古思特。”
徐海歆知道云漓帮忙策展的事,也不介意,还挺支持。
奢侈品的客户群和独奢酒店本来就是同一批人。云漓是海林的设计总监,本人身价越高,海林这块招牌也越响亮。
徐海歆把车停在露天车位,走过来撞了下云漓的肩膀,像是自豪,又像邀功。
“我招来的人怎么样?最近应该没那么忙了吧?”
说到这个,云漓也心服口服:“确实厉害,是个神仙。”
神仙目前还没回国,自然也没有正式入职,不过已经开始在线上远程负责一些工作。
毫不夸张地说,这人效率之高,让他们整个设计部都能提前下班一个个小时。
云漓还没拿到他的履历,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一个英文名。
Raphael(拉斐尔)。
上一个叫拉斐尔的艺术家,还是文艺复兴三杰之一,跟达芬奇齐名的人物。
这神仙真的很狂。
走进大楼,徐海歆摘掉墨镜,这才看清云漓的脸。
她面露担忧:“既然不缺人了就多休息休息,脸色怎么这么差。”
云漓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都能看出来?我今天用的是遮瑕力最强的一块粉底。”
“血丝啊。”徐海歆指指她眼睛。
“我看你自从离了婚,状态就一直不好。感情的滋养还是很重要的,要不再找个好男人,给你洗手作羹汤?”
徐海歆是那种常换男友的人,时而年上时而年下,时而精英时而男大。总之就是游戏人间。
云漓懒得接茬,吐槽:“你说话怎么这么老干部。”
徐海歆:“朕就是海林的老干部。”
云漓笑了。她其实挺欣赏徐海歆这种君临天下的气度,怪不得人当老板呢。
云漓揶揄:“你家男大给你洗手作羹汤了?”
徐海歆脸色有点黑:“有这个心,但手艺暂时没跟上。昨天给我做顿黑暗料理,外焦内生的牛排,我勉强吞了一半。”
云漓笑出声,徐海歆用食指骨节揉了揉太阳穴,叹气:“说实话,我真没见过厨艺好的活男人。你见过吗?”
云漓想起她爸那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厨艺,正要否认,一帧画面忽然从脑海里闪过。
停电的夜晚,香薰蜡烛火光摇曳,灶台上架着一只水壶,汩汩冒出沸腾的甜香。
徐海歆的声音蓦地在耳畔响起,将云漓拉回现实。
“想谁呢?你前夫?”
云漓一脸不提防的惊诧:“啊?”
你怎么知道。
徐海歆摊了摊手:“你还有哪个男人啊。”
云漓无话可说地抿了抿唇,只好如实交代。
语气轻拿轻放。
“他也不会做饭。”
“不过,会煮桂圆红糖茶。”
14. 雪意·红糖
大概是去年冬天那会儿,海林的第二家酒店刚刚落成。
云漓带团队检查每一处装修细节,熬夜跟施工方沟通。睡不饱的日子里,全靠浓缩咖啡续命。
忙到这个份上,她压根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来月经了。
晚上凌晨三点多,云漓总算改完示意图,正要去洗漱睡觉,忽然听见楼下大门响了一声。
深更半夜的,云漓实打实吓了一跳。过了阵才反应过来,是段清叙回家了。他之前一直在英国出差。
云漓披了件毛衣开衫,走出卧室,站在楼梯的扶手旁,跟楼下的段清叙打招呼。
男人抬起头,应声时,喉结轻轻动了下。
他眼眸熠亮如夜星,隽冷的骨骼轮廓像寒白的玉。
身上穿着黑色的长风衣,阔肩直背,周身线条干净利落。
气质却冷,仿佛带回了一身伦敦的雪意。
“还没睡?”段清叙问。
云漓点头,正要拿自己加班到半夜的事开个玩笑,小腹忽然一阵绞痛。
实在太疼了。她整个人痛得一懵,下意识躬下腰,用掌心捂住小腹。
好在卧室里也有洗手间。云漓打算赶紧进门,用个卫生巾,再贴上暖贴。
没想到才一转身,段清叙已经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梯,风尘仆仆堵在她面前。
见云漓嘴唇苍白,男人也没多问什么,言简意赅:“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喝点热水就好了。”
云漓有些尴尬。这月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跟他一起来。
“别硬撑,热水能管什么用?”
段清叙瞥见她卧室灯还亮着,书桌上厚厚一沓文件,嗓音不知怎的沉下两分。
“徐海歆给你分红多少,这么给她拼命?”
“不是分红的问题。有消息说,下个月装修方面的政.策可能会变,项目不早点收尾,怕夜长梦多。”
云漓强撑着解释这些,主要也是怕他对徐海歆有意见。最近有个股东可能要从海林退出,徐海歆在考虑争取叙合资本的介入。
段清叙蹙眉:“别操心工作了,我带你去挂急诊。”
云漓:“真不是什么大病……你让我回屋躺会就行。”
段清叙不让:“这不算严重,晕倒才算?”
望着油盐不进的段清叙,云漓仿佛回到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她就是队伍后面的鸡仔,被段清叙这个鸡妈妈护得严严实实。
云漓终于豁出去了。
“我就痛个经。你要是真想帮我,别堵在这,去楼下药箱找个止痛片。”
男人清隽面容上掠过一线微诧:“……疼成这样?”
“可能是累的。”云漓匆匆进了卧室,在他面前关上门。
五分钟过去,云漓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了身更保暖的黑色家居服。
她在床上窝成一团,又躺了会,稍微有点力气了。
段清叙迟迟没上来。云漓猜他临时有更要紧的事忙,或者英国那边打来了工作电话。
她倒也不介意,本来就是一个人照顾自己,云漓决定自己下楼拿药。
清州水榭的恒温系统做得很好,但云漓又缺觉又来例假,身上还是一阵阵发冷。
她找出用来暖手的毛绒保护套,两只手揣在里面,小心翼翼捂住肚子,朝楼下走。
奇怪的是,药房明明在客厅,但客厅一片漆黑,反倒是厨房里亮着一盏暖灯。
云漓抬眸望去,还来不及看清厨房的情况,所有的灯忽然全都灭了。
夜色浓稠,伸手不见五指,连除湿器和中央空调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房间静得让人心里发毛,仿佛掉入陌生的空间。
云漓来不及反应,黑暗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语速比平时稍微急促了些。
“云漓。”
她下意识朝声音的来处迈出一步。
“段清叙,我在这。”
男人似轻轻松了口气,才道:“停电了。你在那边等一下,我找蜡烛。”
云漓就真的站在原处等。
她没带手机下来,照不了亮。但心情已经和刚才不一样。
段清叙从应急工具箱拿手电筒,打开几个不常用的柜子,找到一盒香薰蜡烛。
蜡烛总共三只,还贴心地附赠一只点火器。
这个香薰牌子其实很贵,但段清叙没这方面的概念,一下把三只都点燃了。
火光混合着淡淡的幽香,在空间里弥散开来。
浓夜有了具象的影子,染上男人明暗有致的五官轮廓。
清冷感被消融,他身上的羊绒长袖也是温暖的灰调,有种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家常氛围。
云漓朝着光芒走去,认出礼盒外包装,怀念地弯起唇。
“这不是荟荟送的结婚礼物吗。”
段清叙恍然垂眸,目光落在蜡烛外杯的刻字上。
[祝云漓和段清叙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云漓正对着蜡烛的另一面,看不到那行字。她把手又往暖手套里揣了揣:“所以……你是饿了吗?”
段清叙回神:“什么?”
云漓:“你来厨房干什么?”
段清叙这才想起之前的目的。他把紫砂壶从通电底座上拿起来,揭开盖子看了一眼,水没有完全煮开,糖还是结块状态。
云漓闻到一股浓浓的糖味儿,几乎有点齁人:“你口味这么甜吗现在?”
段清叙眉宇稍动,黑眸低垂着看她一眼。
云漓不明所以,他也没多说什么:“你去餐桌那边坐一会儿。”说完又开始找什么东西。
云漓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菜板上,躺着几颗红枣核和一小堆桂圆皮,还有半袋打开的红糖,应该都是陈阿姨之前买的。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段清叙应该是要给她做红糖水。
“……不用这么麻烦,其实我吃个止痛片就行了。”
云漓有点不好意思。段清叙到现在连衣服都没顾上换,还穿着进门时风衣里面的那件衣服。
“暖一暖胃,垫点东西再吃药。”段清叙手上动作没停。
云漓:“可是这个水壶停电就不能用了吧?明火会把它烤坏。”
结果下一秒,段清叙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只很高的四脚不锈钢蒸架。
“用这个。”他说。
好久以后,云漓还是一直都记得那个夜晚。蒸架把水壶架得很高,放在灶台的明火上烤。
火光悠悠,甜香四溢,大半夜的另类版围炉煮茶。
两个人都没说话,时间安静地流淌过去。直到听见水汩汩烧开的声音,云漓半开玩笑:“再烤两只橘子吗?”
“你饿了?冰箱里还有南瓜和玉米。”段清叙真的要给她拿。
云漓赶紧拦住他。大半夜吃这么多,还睡不睡觉。
又过了一会,红枣茶煮好了。
琥珀色的汤里,漂浮着切成两半、已经去核的红枣,还有剥得很干净的桂圆。
黄芪片沉在碗底,散发淡淡的药香。
云漓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暖意从喉咙沁入肺腑,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段清叙看着她吃完一整碗,这才把止痛片给她。
“确定就是例假导致的肚子疼吗?”
她咕咚一声把药片咽下去,段清叙犹不放心:“睡一觉再看。如果情况没好转,明天就去医院。”
……
后来的每一次月经,云漓再也没有痛得那么厉害过,也再没有阴差阳错被段清叙撞见,一定要拉她大半夜去医院。
可那晚的红枣茶,依旧温暖了她此后的很多个日夜。
温暖到,云漓甚至一度认真地想过,或许,她可以甘心只做段清叙的家人。
或许,比起变幻莫测的恋人,家人才是更稳定的选择。
然而,可能是鬼迷心窍,可能是贪心不足。
她后来才发现不够。
还想要得更多。
-
已到九月,天气却丝毫没有降温的意思,每天都是艳阳高照。
气温节节攀升,在没开空调的地方稍微走两步,就热出一身汗。
一进工作室,云漓立刻脱下防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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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把桌面上的小风扇打开。
这才在徐徐微风里,检查Raphael发来的设计图。
看得出他在西方审美这一块功力深厚,设计风格繁复华美,正好和擅长中式美学的云漓互补。
出自他手的这几套主题客房,应该能让国际友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云漓对图纸很满意,只有一点不足。
她打开对话界面赞扬了两句,又道:[但预算超了点。]
对面回得很快:[按罗马的物价都没超]
云漓:[沪币了解一下。]
这回Raphael沉默了,又过去二十分钟,他发来一张全屋水龙头大降级的设计图。
云漓:[OK]
查完图,云漓下楼开了个会,回来想起药还没吃。
睡眠科给她开了两盒普拉唑仑。这药能通过降低去甲肾上腺素的活性,缓解PTSD的噩梦症状。
她吃了一粒,继续工作,也没吃晚饭,一直干到晚上八点多。
从公司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天还没有完全黑,空气灼热,烤得人皮肤发腻。
云漓把防晒衣搭在手臂上,朝公司大门走去,视线忽然一顿。
是段清叙。
他站在苍翠如翡的梧桐树下,身上一件干净的海军蓝纹白T,搭黑色褶裥长裤。
都是H家的春夏款,但他比秀场上的模特穿得好看。
他先看见云漓,唇畔逸出一抹笑意。原先松弛微塌的肩膀,也不动声色挺直几分。
云漓放慢了脚步。
她从来没在公司见过段清叙。这儿离叙合资本十万八千里,跟清州水榭也算不上近。他出现在这,让人始料未及。
云漓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才走到他面前。
段清叙:“现在肚子不疼了?”
云漓一怔,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就没穿防晒衣,里面是一件紧身的短款菱纹背心,露出大片纤细的腰肢和手臂。
她扯了扯衣服下摆:“……还好。”
段清叙:“爸不是说过,最好不要穿这种衣服?”
云漓又怔一下,他似也发现自己失言,改口道:“你爸。”
确实,云檀升见不得女儿穿这种衣服。
因为他自己肠胃不好,吹不得风着不得凉,一见露脐装就替闺女肚子疼。
云漓无声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她姑且礼貌地弯了弯唇:“不让他看见就行。”
段清叙笑了下,温声问:“吃晚饭了吗?”
云漓:“……吃过了。”
“那是回你家?”他转身面朝停车场的方向,随意抬手,摁了下车钥匙。
“正好我来附近办事,顺便送你回去。”
云漓顺着望过去,原来那辆黑色的库里南已经修好了。
新换的外壳锃亮无暇,轮廓也硬朗矜雅,看不出车祸的丝毫痕迹。
跟上次见到时,一模一样。
就是这个一模一样,让云漓的噩梦骤然苏醒。
尖锐的鸣笛声,副驾驶上的男人,还有星星点点的碎玻璃,从回忆里刺出来。
她心跳加速,浑身寒毛都直直竖起,身体不受控制,后退了一大步。
“不。不用了。”
“怎么了,云漓?”
段清叙不知道她做噩梦的事,也不知道她车祸后一直在看心理医生。
他微微俯下身,靠近云漓。身上清淡的皂香气落下来,也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云漓闭上了眼,屏住呼吸。
天色马上就要黑了。
傍晚无风,梧桐树寂静一片。
云漓的声音在树下响起,没有其他任何杂音的干扰,显得格外冷静、清晰。
“段清叙,你是不是忘了。”
“我们已经离婚了?”
为什么你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明明我们已经离婚了。
为什么你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明明我吻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