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我樊笼》
1. 第 1 章
正值梅雨季节,禅室中悬浮着黏腻厚重的水雾,昏暗又窒闷。
夜风拂起室内层层悬挂的水墨画纱幔,送进一缕幽暗的月光,堪堪照着少女白皙玲珑的后背。
少女赤脚抱膝坐在散落一地的经卷上,春衫褪尽,唯三千青丝被拨至身前,掩住春光。
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着狼毫,沿她的脊骨徐徐落笔,以背为纸写下半幅心经。
一手隽秀的正楷落在莹白无瑕的肌肤上,如松如竹,圣洁得不染一丝尘埃。
笔行至腰窝处,细软的笔尖微顿,轻轻打了个旋,少女旋即一阵战栗。
铁链清脆的撞击声随之响彻禅室。
层层叠叠,桎梏着少女,挥之不去。
少女紧咬着唇瓣,将清浅的啜泣声藏于唇齿间,不敢出声,可身体还是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
后背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晕湿了朱墨,赤色水珠顺着腰际蜿蜒而流。
工整的心经乱了章法,更似一道被凶兽扑咬的爪痕,凶悍又血腥。
“哭什么?”
身后的男人漫不经心松开指腹,狼毫坠地,血色飞溅。
他微凉的长指抚上少女的背,临摹着墨迹的走向,绕过腰肢,掬起一捧乌发。
威压倾覆过来,禁锢着少女不堪一折的腰身,低磁的声音轻贴她的耳廓:“他没了,以后再无人滋扰我与妹妹诵经念佛,不好吗?”
男人的声音与掌心的动作同频,一样的缓慢温柔,一样的循循善诱,如藤蔓千丝万缕攀附着她,拨弄着她,生生将她往无底的漩涡里拖……
“不!不要!”
罗珠帐中,姜云婵一阵痉挛猛地睁开眼,手脚还不停挣扎着,想要挣束缚,却不慎打翻了床头的白玉莲花烛台。
呯呯嘭嘭——
瓷器碎落一地,久未清理的蜡油泼在她的手背上,顿时一片赤红。
姜云婵吃痛,从梦中惊醒过来,捂着红肿的手倒吸了口凉气,颤声道:“夏竹,打些井水来。”
“呸!到底是小门小户的野丫头,连就寝也没个规矩!吵吵嚷嚷,不知又在矫情什么!”
“她若是个守规矩知进退的,哪能在咱们世子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勾引世子的门生?平日里端得一副恭敬柔顺的模样,没成想骨子里竟是个浪蹄子!”
回廊下,婆子们嗑着瓜子,毫不遮掩的嘲讽盖住了姜云婵纤弱的声音。
她幼失恃怙,靠着母亲与定阳侯府七拐八绕的一丝关系,寄住在侯府。
她非什么正经主子,底下的人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背地里编排的编排,躲懒的躲懒已司空见惯。
姜云婵此刻受了惊吓,无心理会他们讲什么,撑着发软的腿起身,打了点水净手。
好一会儿,贴身侍婢夏竹才推门进来,正见地上一片狼藉无人收拾。
姑娘倚在榻边,清瘦苍白的脸讷讷无神,手上起了好长一串亮晶晶的水泡。
夏竹忙丢了洗衣盆,半蹲在姜云婵身前,心疼地吹了吹伤口,“姑娘烫成这样,怎不让刘婆子取些药来……”
话到一半,却噎住了。
“定是那些婆子又躲懒欺负姑娘了!奴婢这就回了世子,让世子给姑娘主持公道!”夏竹拂袖起身,便要往东边闲云院去寻世子谢砚。
这定阳侯府里腌臜事不少,但世子谢砚却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真君子。
此人松姿鹤骨,如圭如璋,年纪轻轻便接管了侯府,又兼天子近臣,东京城世家子弟无人能望其项背。
“这种瞒上欺下的事若告到世子面前,叫她们好受!”
“别!”姜云婵听到“世子”二字,一个激灵抓住了夏竹的手腕。
如同陷进旋涡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攥着,攥得粉嫩的指尖没了一丝血色。
刚刚那场噩梦再度浮现在脑海里,梦里太过荒唐晦暗,姜云婵看不清梦中人的容颜,可那人叫她“妹妹”。
除了侯府上三位公子,谁还会如此唤她?
虽说梦境当不得真,可终归被吓了一场,姜云婵需得缓缓神
况且,婆子们说的话也有半句是真,她与谢砚的门生的确……
姜云婵指尖扣进手心,垂首摇头:“世子事忙,以后不必再去叨扰他了。再有三日我便要嫁与淮郎,无谓再为此间人和事纠缠费心。”
姑娘生得玉软花柔,提起郎君耳垂漫出淡淡的粉,一双似泣非泣的丹凤眼含羞带怯,像窗外新开的桃花,秾丽中带着几分青涩,让人不免心生怜爱。
也正是因为如此,姑娘寄住在府上这十年不仅被人暗地里使绊子,也没少被色胆包天的人觊觎。
她事事谨小慎微,生怕一时行差踏错便被人糟践了去。
可姑娘到底身份卑贱,指望侯府为她说一门正经亲事是不能了,这才打起了谢砚门生的主意。
常借着向谢砚问安,偷偷去相看品行好才情高的门生,只求嫁到寻常人家为妻已是极好。
她苦心经营了两年,幸而天可怜见,相中的郎君顾淮舟今年竟中了状元。
郎君也不负她心,做了官立了业,便立刻上门求娶她,给足了排面。
只是她与顾淮舟一直都是偷偷来往,侯府无从知晓。
当两人携手双双立在世子面前求成全时,莫说侯府上下,就连世子也怔了须臾。
他们为防有人暗中阻挠婚事,还特意选了侯府宴会时,当着京城诸多贵客的面诉衷情。
这不亚于把世子架在火上烤,逼他当众应允。
世子是这府中唯一待她亲和之人,她却瞒了他逼了他,哪还好意思再麻烦人家?
“再坚持三日吧。”
所幸三日后就可以离开侯府了,从此与这里的一切就一别两宽,互不相干。
思量至此,姜云婵心头生起雀跃,满怀期待往窗外眺望一眼:“算着时间,淮郎已有九日不曾来侯府了,不知在忙什么。”
说起来,自打去年两人表白了心意,顾淮舟几乎隔天就会借故来府上看她。
就算不来,也会托人送信叫她宽心。
这次倒奇怪了,自世子首肯了他们的婚事,顾淮舟就再未上过门,连个音信也无。
偏生姜云婵近日还噩梦连连的。
夏竹瞧姑娘愁上眉头,反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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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冰凉的手搓了搓:“姑娘放宽心,姑爷乃天降文曲星,自有上天护佑,定然平安顺……”
轰隆——
天边,一声闷雷剪断了夏竹的话。
寝房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阴风骤起,吹得窗纸沙沙作响,刚刚展露些许的日光再度被乌云遮住了。
俨然,又要下雨了。
这样的梅雨季节像那场噩梦,时时刻刻侵袭着姜云婵,她的心口如被一只大掌攥着,呼吸不畅。
“我出门透透气,你不必跟着。”姜云婵取出早就写好的信件,随手夹在一本经书里遮掩着,出了门。
眼见婚期将近,她必得想法子问问郎君的境况,托人送封信出去才能安心。
姜云婵回望四下无人,悄悄去往侯府东角的慈心庵。
侯府上礼佛诵经的女眷多,故而在园子里建了座小尼姑庵,正与世子的闲云院在一条路上。
姜云婵特意绕小路而行。
刚走到后山的竹林,天就下起了绵绵细雨。
她心里着急,竟连伞也忘了带,不一会轻薄的春衫上便挂满了水珠。
她赶紧将经书裹进怀里,纤腰微折挡住飘来的雨。
“前面的是表姑娘吗?怎么走到这泥泞小路来了?”
不远处的竹亭里,小厮眺望着一路小跑的少女,正要撑起伞去迎,却又脚步一顿。
表姑娘放着好好的青石台阶不走,偏要从后山泥巴路攀爬,俨然是心虚想避开世子的闲云院。
这姑娘平日里经书从不离手,对谁都低眉顺目的,众人都以为她知节守礼、尊佛重道。
而今才知她颇具胆色。
刚还听姑子们私下调侃,曾偶然撞见一对野鸳鸯在这片竹林里耳鬓厮磨。
行止不堪入目。
而这片竹林乃世子从小到大一棵棵亲手种下的。
世子高洁,怎容得人这般僭越?
小厮心中为世子不平,噤声默默退到了一袭青衫的公子身后。
彼时,姜云婵刚迈进翠竹林,忽而感受到一束沉甸甸的目光居高临下落在自己身上。
她讶然抬眸,正见翠竹下,谢砚撑着水墨油纸伞负手而立。
身后茫茫竹海随风而动,林雾缭绕,他宛如那画中仙,衣袂飘飘,容色平静清雅。
只那双向来和煦的眉眼隐在伞下的阴翳里,深幽莫测。
姜云婵眼皮一跳,转身便逃。
她与顾淮舟的事传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仿佛人人都见过他们苟合,又没有一个人实实在在抓住过他们。
众人都在猜测无权无势的表姑娘和穷书生,如何避开侯府众多的耳目、瞒过洞若观火的世子,暗度陈仓了许多年也未被发现。
传言甚嚣尘上,却唯独谢砚巍然不动,从未过问她一句。
这般不怒不愠反而叫人捉摸不透。
可话又说回来,若他当面质问,姜云婵又能说什么呢?
倒不如不再见面得好!
姜云婵窘迫地咬着唇瓣,深深垂下头,步伐越走越急,试图挣脱身后那束紧紧缠绕着她的目光。
2. 第 2 章
心神纷乱之际,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姜云婵没刹住脚,险些跌进一旁的湖水中。
“表妹这般急着去哪儿?”
一只布满刀疤的大掌扶住了她的手腕,指腹若有似无摩挲着她细嫩的手背。
来人正是定阳侯府的长公子谢晋,此人常年征战沙场,身上总带着一股血腥味。
每每瞧见姜云婵,就像头凶猛的豹盯着猎物。
侯府三位公子中,姜云婵最怕的就是他,总躲得远远的。
今日竟莽头莽脑冲进了四下无人的假山丛中。
这假山围拢起一个小湖泊,水流颇深,以青石为阶。
两人在湖心相遇,根本避无可避。
“见、见过大表哥!”姜云婵仓皇屈膝行了个礼,垂着头,瑟瑟抽开手腕。
谢晋却紧抓不放,虎口收紧,几乎要把纤细的腕子折断。
拉扯之间,姜云婵怀里的经书散落在石阶上。
她忙蹲身去捡,一只蟒皮翘头履先一步踩在了经书上。
“表妹还是这般喜好参经礼佛呢,只不知读的是《醋葫芦》亦或是《玉楼春》?”谢晋捡起地上的经书,一页页翻开,眼睛却只在姜云婵身上肆无忌惮地游走:“哥哥也深好此道,不如我与表妹一同研读可好?”
姜云婵没想到谢晋会把这种男人浑看的书赤条条讲与她听,窘迫地双颊通红,伸手去抓经书。
谢晋立刻把书高高举过头顶。
他比姜云婵高出一头多,姜云婵根本无法与他抗衡,眼睁睁看着他取出了经书里的信封,轻嗅上面残留的胭脂香。
“我当你为何不肯给我做妾,原是早早攀在了新科状元的高枝上!不过几日没见他,就想了?我倒不知表妹还是个欲壑难填的主儿。”
谢晋从前尚且收敛着那些腌臜话,可姜云婵在府上的名声坏了,他也懒得再顾及体面。
说出来的话,句句叫姜云婵无地自容。
谢晋自也料到了那信是姜云婵写给顾淮舟的情信,阴邪地勾了勾嘴角,撕开信封,两指夹着信件在姜云婵眼前晃了晃:“今日整好叫我也见识见识表姑娘是何等媚骨生香!”
“大表哥!”姜云婵赶紧摁住那信,紧咬的唇瓣几欲滴出血来。
她实在担心顾淮舟,故写信约他去慈心庵的禅室一聚。
那禅室本是世子修身养性之所,因众人对世子的敬畏,鲜少有人靠近。
后来,世子给了她一把钥匙,请她帮忙整理经书。
便是在那处她偶然遇见顾淮舟,郎君时常陪着她理理经,说说话。
久而久之,只要世子不在,两人便在那处私会。
那里到底是佛家清净之地,若然被人知道,不知又编撰出多难听的流言。
又不知世子会作何感想。
姜云婵心生寒意,攥得那信封满是褶皱,可无异于蜉蝣撼大树,根本夺不过来。
“表妹不想我看信?这也不难……”
谢晋捏着信封的手猛然收力,将姜云婵带到了身前,在她腰间狠狠拧了一把,“表妹陪我一次,我就放了你。”
武人手劲大,姜云婵腰间如被生生割了一块肉,疼得沁出了泪花。
谢晋见了娇花被摧残的模样,面上浮现诡异的兴奋,蹂躏的力道更大,直至手背青筋暴起。
姜云婵疼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可她不敢出声呼救。
一则引来旁人,只会传出更多的闲言碎语。
二则他是爷,府上有几人能忤逆他?
姜云婵颤巍巍的手推拒着他健壮的手臂,一步步往后挪。
石阶上爬满青苔,湿润又光滑。
姜云婵腿肚子打颤,一步一崴。
谢晋瞧她踉踉跄跄的模样,如同兔子落了陷阱,楚楚可怜,颇有滋味。
他舔了舔嘴角,一个跨步上前摁住她薄肩,“真当算计老二当众应下你的婚事,你就能如愿嫁出去了?”
呵!
谢砚也是个非长非嫡的野种,他说的话又算个什么东西?
谢砚越是拦着不让他要,他就偏要把姜云婵狠狠撕碎,谁也拦不住!
谢晋眼中涌出怒意,猛地咬上了姜云婵的肩。
姜云婵赶紧双手环臂侧身闪躲。
谢晋扑了个空,脚下的石头突然松动。
人连着巨石一同翻进了湖泊里。
“大表哥!”姜云婵瞳孔放大,悚然盯着湖中掀起的水花,“大、大表哥你没事吧?”
谢晋水性不好,又是突然跌落下去的,手脚抽了筋,在湖心不断地沉浮,俨然溺水了。
姜云婵屏住呼吸,连连后退。
忽而,一只手掌从水中伸出来拽住了她的衣摆。
“救我!”谢晋呛了水,面色灰白,一双布满血丝的瞳如水鬼,拽着她一起往下坠。
姜云婵半截身子跌入了水中,手指紧紧扣着石阶。
然那身后的庞然大物如何也甩不开,她的指尖在石面拖拽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水逐渐没过脖颈,胸腔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快要不能呼吸。
姜云婵大口大口喘息着,想要抓住所剩无几的意识。
她隐忍了许多年,明明马上就要摆脱侯府这座令人生厌的牢笼了!
只差一步,就差最后一步……
她不能死!
姜云婵眼中的惶恐倏地湮灭,接连几脚踹在谢晋头上,撕开外裳,金蝉脱壳爬上了岸。
趁着四下无人,她又赶紧捞起水中的信件撕了个粉碎,这才慢半拍哽咽道:“表、表哥,我、我这就去找人救你!”
湖心中,谢晋抓着她的外裳沉了下去,渐渐没了声息。
姜云婵不敢再看,整理好衣襟疾步而去。
却在此时,不远处有人扬声喊:“有人溺水了!快过去救人!”
谢晋的护卫们听了响动,纷纷小跑聚拢过来。
眼见护卫就要穿过假山,与她迎面撞上,姜云婵根本无处可躲,只好提着裙摆,沿来时路折返。
步履匆匆,一边逃一边回望湖心。
走到湖边时,却一头撞进了青衣公子的怀里,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世、世子!”姜云婵赶紧退开一步,心慌意乱欠了欠身,“表哥万福!”
谢砚抬手虚扶了她一下,衣袖拂起的露气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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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他在湖边站得有一会儿了,才会沾染寒露。
那么刚刚在湖心发生的事,他是不是都看见了?
他是不是看到她对谢晋……
姜云婵脑袋“嗡”的一声,指尖扣紧掌心,几欲掐出血来,“世、世子怎么在湖边站着?”
话脱口而出,方觉僭越,又补充道:“雨季湖边蛇鼠出没,世子务必保重贵体。”
“只是路过。”谢砚折腰回礼,音质如钟磬般清越沉稳,未染丝毫异样。
姜云婵偷瞄了眼他云淡风轻的脸,心下稍安,敛眸道:“我正要去慈心庵抄经,路遇大表哥不小心掉进了湖中,急着寻人来救,冲撞了世子,世子见谅。”
因为方才的大起大落,她尚且哽咽得语不成调,纤柔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鬓发流过脸颊,落在光洁的肩头,本就瓷白的肌肤染了一层浅浅的光华,端得如那莲台之上悲天悯人的玉观音。
谢砚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须臾,越过她的肩头,往湖心看去。
石阶上还残留着姜云婵和谢晋的脚印。
姑娘的莲足步步后退,男人的翘头履步步紧逼,看似谢晋胜券在握。
然湖面上那么多石阶,姜云婵怎么就不偏不倚把谢晋引到了松动的青石上?
她虽口口声声敬佛,心中又可曾真的有佛?
谢砚眼底闪过一抹晦暗的笑意,转瞬随风而散。
姜云婵莫名一个寒颤,似有千丝万缕的寒气穿透她的五脏六腑,攥住了她的心脏。
可又不知风从何处起。
“前面是谁?”忽而,身后传来呵斥声。
护卫远远瞧见了湖边的两个身影,抡着家伙追了过来。
姜云婵回过神,才想起自己身上只穿着湿透的襦裙,鬓发披散。
若被人抓住,人人都会知道她与谢晋衣衫不整落入了一片湖水。
届时,只怕她再逃不开给谢晋当妾的命了!
姜云婵忙抱起裙摆,往翠竹林里跑。
一只骨节匀称的手突然扶住了她的腰肢,揽过她移形易影躲进了假山山洞里。
芭蕉叶垂落下来,堪堪遮住了洞口。
下一刻,领头的护卫已经跑到了湖边,一边四处翻找,一边指着翠竹林道:“山路湿滑,那两人跑不了多远!定然就是他们把大爷推进水里,务必把人翻出来!”
洞口外,脚步声熙熙攘攘,足有二三十人。
若姜云婵方才当真跑去那条泥泞小路,定然跌跌撞撞,很容易被人逮个正着。
多亏谢砚洞若观火。
姜云婵感激地回望谢砚,赫然发现她的脸几乎贴着谢砚的胸口。
这山洞实在太过逼仄,勉强才能卡进两个人。
他们就这般面对面站着,中间几乎没有一点缝隙。
她被迫感受着他的温度。
他的肩膀、腰腹、手臂无一处不坚韧有力,唯独抵在石壁上的手,紧贴着她腰侧,柔软、温凉。
如玉般的长指刚好贴在她后腰窝处,让人莫名腰肢酸软。
噩梦里那只从身后滑入她小腹的指,油然浮现在脑海中。
3. 第 3 章
姜云婵双腿发软,往石洞内侧挪了挪,错开了他的手。
可洞内的石头又偏偏抵着她腰间的软肉。
那处方才被谢晋拧得肿胀难忍,可能已经破皮了,又浸染了湖水,伤口火辣辣的,姜云婵疼得站都站不稳,身子歪歪倒倒的。
“表妹可有不适?”谢砚凝眉关切道。
姜云婵赶紧摇了摇头,双手默默交叠在胸前,隔开谢砚,保护自己。
如此拉开距离,后腰的石头抵得更深了。
她单薄的身躯不可自控地颤栗起来。
鬓发上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锁骨处掬了一汪清泉,又更似一盅蛊人甜酒,诱人品鉴。
谢砚的目光睇过来,凝了须臾,而后落在她的手背上。
被蜡油烫的伤口没来得及好好护理,此刻被挤压着,水泡破裂,留了疤。
指尖方才也被青石板磨破,流了不少血。
她像一只遍体鳞伤的猫儿瑟缩不已,却又咬紧牙关忍着,泪珠在眼眶里悄然打转。
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谢砚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的玉带上。
姜云婵扶着他的腰身终于不再摇摇欲坠,后腰和手臂的伤口也不必再受挤压,疼痛缓解了许多。
可谢砚的衣服也浸了水渍,姜云婵透过轻薄的布料,轻易触碰到他腹间上劲瘦的肌肉。
她耳垂一烫,慌张松开,谢砚轻摁了下她的手背,“情况特殊,不必拘礼!”
寥寥几个字,沉稳有力。
谢砚的手也很快松开了她,抵在她脑袋一侧。
大袖替她挡住了洞口飘来的阵阵细雨,也遮住了洞外的光线。
两人静默无声,只听洞外雨打芭蕉,脚步熙熙攘攘。
姜云婵躲在被他圈出来的狭小又幽暗空间里,竟是起起伏伏的这一天里最安稳的一刻。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偷瞄了他一眼。
近在咫尺的男子面如冠玉,眉目舒朗,双目一直观察着洞外的情况,没有一丝世俗杂念。
姜云婵欺他骗他躲他,他仍既往不咎帮了她。
这样宽宥的人,与梦里那狂悖之徒又有什么相干?
是她多虑了……
姜云婵窘迫地咬了咬唇,心底涌出一丝愧意。
他们既然已经碰了面,有些事,姜云婵似乎也没办法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何况,临近大婚,谢晋还不肯放过她,那她就更得争取谢砚的支持。
有世子撑腰,这婚才能顺遂。
她迟疑片刻,鼓起勇气道:“世子,我与淮郎其实并非传闻那般不堪……”
谢砚望着洞外的目光微滞,回眸睇向他怀里认错的少女。
姜云婵的头垂得更低,嗫嚅道:“我与淮郎虽两心相悦,但绝无半分玷污侯府之举。”
姜云婵是与顾淮舟私会过,也曾有过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可发乎情止乎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侯府突然传出这么多不堪入耳的流言,势必要把她的名声毁了。
明明自谢砚治家后,家风严整了许多,这些空穴来风的流言怎么会像雪球越滚越大,摁不住呢?
姜云婵想不通,“但无论如何,世子应该了解淮郎的,他是真君子,绝对不会行苟且之事!”
“真君子……”谢砚缓声重复着这三个字。
“是!”姜云婵不假思索应道,“淮郎一直念着世子的赏识之恩,我亦得蒙世子照应,我们怎敢辱没世子?淮郎日日挂在嘴边的皆是:将来功成名就,定然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谢砚身居左都御史之职,又兼太子少师,伴君如伴虎,身边总少不得亲信辅佐。
姜云婵怎么也算侯府嫁过去的,如此侯府与新科状元也算成了姻亲,将来官场上或可帮他一二。
结亲之事,对谢砚百利无一害。
姜云婵想不到谢砚有任何不支持的理由,她仰起头来,素面朝着他。
幽暗的空间里,那双盈满春水的眼,闪烁着点点星光,满眼恳切。
她来府上十年,终日抄经念佛,对谁都垂眉敛目,对谁都冷冷清清。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还有这样一双情意缱绻的眼。
包括,谢砚。
他自上而下的目光笼罩在她身上,一寸寸打量着眼前让他甚是陌生的人儿。
良久的静默,他悠悠道:“将来,确有许多事,需得妹妹帮扶我。”
姜云婵懵然张了张嘴。
他们明明在谈淮郎将来辅佐他的事,怎么又扯到她身上了?
她自认无权无势,做不了什么。
“不知我能帮扶世子什么?”
她水润的红唇小幅度地开合着,白的齿,粉的舌若隐若现。
纤柔的吐息喷洒在谢砚的脖颈上,柔软包裹着他的喉结。
他喉头微动,弯下腰来,低声道:“很多……”
男人的呼吸沉甸甸落在姜云婵额头上。
断断续续,滚烫得很。
她心尖一颤,赶紧侧头避开,结束了短暂的对视。
谢砚的气息却追得紧,越来越烫,越来越浓,拂过她的耳尖、脸颊,唇角。
很快檀香味便强势地钻进了她的唇齿,小小的檀口装不下,涌进了她的喉咙。
那是属于谢砚独特的味道。
姜云婵喉头发紧,呼吸不畅,惶恐松开了他的玉带,“世、世子……”
恰在此时,一阵潮湿的风拂开了芭蕉叶。
洞中的檀香味被吹散。
一道天光照进来,在谢砚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他眉目如画,嘴角携着温煦的笑意,在这般拥挤的地方仍不忘恭谦折腰:“很多经文我参不透,将来想请妹妹帮忙解惑。”
“啊?”
原是如此……
姜云婵僵硬地扯了扯唇,再去细嗅,那檀香分明是慈心庵佛前供的香。
雍容典雅,如沐春风。
盖因这洞穴太过窒闷,姜云婵才会不能呼吸。
她暗自吐纳,瞟了眼洞外,“护卫们似乎都散了!”
不待谢砚反应,她从他臂弯下钻了出来,站在芭蕉树下呼吸了口新鲜空气。
远处,谢晋已经被护卫们捞上来,用木板抬走了,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短时间应当不会再生出乱子。
此地不宜久留,姜云婵这就转身,屈膝道别:“今日多谢表哥相助,这雨一阵一阵的,想是要下大了,世子也早些离开,莫要受了凉。”
她句句关切,行止不落差池,却与谢砚隔得极远,再不似刚刚毫无隔阂的模样。
谢砚弯腰走出山洞,默了须臾,“妹妹有伤在身,不若我送送你?”
“世子不必费心,我的伤并无大碍!”姜云婵说这话的时候,尚还疼得气息不稳。
谢砚扫了眼她颤巍巍的身子,也没再强求,撑起随身携带的油纸伞递与她,“那这把伞妹妹撑着吧。”
“不必了!”姜云婵想也不想退了半步。
伞在北盛朝乃是情人互赠的信物,她拿着世子的伞总归不妥。
且借伞还伞来来回回,免不了要多见几次面。
世子虽和善,却如天上神明一般,让人近则生畏。
还是,少见面得好。
“世子若淋了雨,我万死难辞其咎。”姜云婵客气地回复道。
见谢砚未有别的嘱咐,便躬身后撤,转身离开了。
雨果真越下越大,在天地之间织就了一张巨大的网。
姜云婵顶着一枝芭蕉叶在雨幕中奔跑,衣裙翻飞,如同一腔孤勇的蝶,莽然投进了巨网中。
谢砚撑着伞,形单影只立在风中,直至那抹倩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良久,他徐徐收回视线,仰头望着头顶伞面。
其上绘着烟雨行舟的水墨画,云绕着舟,舟伴着云。
云婵与淮舟,颇有巧思。
“可惜啊,她不要你呢。”谢砚喟叹一声,指腹抚过伞柄,渐次露出伞柄上雕刻的三个字——顾淮舟。
忽而,他松开手掌。
狂风骤雨旋即卷起油纸伞。
最牢固的满穿结构,在狂风中不堪一击,被撕碎了伞面,折断了伞骨。
最终,云与舟支离破散,摇曳着坠落湖中。
与姜云婵刚撕碎的信件一起,陷入湖中暗涌,渐渐被吞没。
谢砚踱走到湖边,蹲身拾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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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残留的一点信纸碎屑,若有所思摩挲着。
与此同时,另一把伞遮在了谢砚头顶上。
护卫扶苍撑着伞,在他身后禀报:“回世子,已经查清楚了,关于表姑娘的流言多半是大爷令人传的。大爷是想毁了表姑娘的名声,好叫顾府有所厌弃,如此他便可趁虚而入纳表姑娘为妾。”
谢砚抚着晕透的信纸,动作未有丝毫放缓,显然并不意外。
扶苍迟疑了片刻,又道:“但……确实有姑子见过表姑娘脸颊通红,从世子的禅室里跑出来,姑子们只当天热没多想。”
毕竟那是世子休憩之所,雅致干净,不会有人将世子与风月之事联系一起。
如今表姑娘的事情闹出来,再回想,便颇有意味。
可话又说回来,慈心庵深居内宅,便是世子的禅房也与佛堂隔出一段距离。
这顾淮舟怎么能掩人耳目进去与表姑娘相会,还次次刚好避开世子呢?
显然,庵中有人为他们打掩护。
扶苍扶住腰间的挎刀,躬身道:“属下这就严查,到底谁在侯府中行鸡鸣狗盗之事!”
“不必查了!”谢砚的长指撩起湖水,漫不经心净着手,“那是修佛之地,莫要吓坏了人。”
清脆的水滴声,伴着他低磁的话音,十分悦耳。
却又裹挟着自湖心而来寒意。
冷幽幽的。
“去给净真师太送份礼吧,我想她会喜欢。”谢砚悠悠抬起眼眸,望向山上的慈心庵。
长睫之下,深渊一角渐次展露……
“请问净真师太在吗?”
彼时慈心庵的禅房外,姜云婵一边轻轻敲着门,一边回望四周。
方才,谢晋怒不择言时,分明说过她没机会再嫁出去了。
这让姜云婵更加惴惴不安。
此刻侯府乱成一团,谢晋也在病床上躺着,应该没人注意到她。
她更该趁这空隙,打听一下淮郎的消息。
三长一短敲了四声门,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净真师太探出头来,瞧她浑身湿透,赶紧将人迎了进来,“姑娘怎的这时候来了?”
净真张望四下无人,悄悄关上了门,为她披了件缁衣,又替她擦拭身上的雨水,“阿舟若知道姑娘这般不爱惜自己,又要心疼了。”
“阿姐安心,我无恙,淮郎他……嘶!”话到一半,姜云婵倒吸了口凉气。
净真帮她擦拭时,不小心碰到了后腰的伤。
尖锐的痛感如浪潮席卷而来,姜云婵不禁打了个寒战。
净真瞧姑娘面容扭曲,扶她趴在床榻上,掀开衣摆一看,那白皙的肌肤上落了巴掌大一片淤青,半截腰都伤了。
盈盈一握的腰撑不住身子,颤抖得厉害。
净真取了药给她涂上,心疼地吹了吹伤口,“可怜见儿的,疼不疼啊?”
“自然是疼的!阿姐轻点儿嘛。”姜云婵气若游丝,颇有些撒娇的意味:“谢家大爷就是那元宵滚进铁锅里——混蛋一个!”
“你倒什么都敢说往我这说!”净真佯嗔,点了下她的额头。
净真师太原是顾淮舟的长姐,因为遇人不淑,隐姓埋名出家做了姑子。
姜云婵与顾淮舟初次相遇时,顾淮舟便是悄悄来探望阿姐的。
后来,阿姐瞧出两人郎情妾意,便乐得替两人掩护和送信。
阿姐和淮郎一样待她如亲人,她与他们平等相处,自然不必强装什么。
身上疼了,眼泪就毫不掩饰在眼眶里打转。
净真怜惜地叹了口气,亲手塞了颗蜜枣到她嘴里,又将一盒的蜜饯放在她手心,“阿舟知道你爱吃甜食,不知在哪儿尝了好的,特意给姑娘送进来了。”
熟悉又久违的甜蜜在口腔蔓延。
姜云婵记得这味道,是幼时家旁边的蜜饯铺子做的。
后来她入了京,就再未尝过这味道,偶尔嘴馋得很。
可惜世事变迁,哪能那么容易找到十年前的手艺人?
想来顾淮舟定是费好大功夫吧!
本还忍着的泪顷刻从眼角滚落,姜云婵贝齿轻咬了一口蜜枣,糯声问:“淮郎还好吗?”
她有点想他了。
4. 第 4 章
净真余光瞥了眼娇娇弱弱的姑娘,没答话,反而拉住她的手臂,翻看手臂上的伤疤:“姑娘手臂怎么也伤了?”
“淮郎有送信来吗?”
“我去给姑娘上药!”净真岔开话题,转身要走。
姜云婵眼皮一跳,反握住净真的手,紧紧攥着,攥得指节发白,“淮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净真平日最爱打趣他们两人了,今日她问淮郎,她却反倒避之不及。
不对劲!
姜云婵心跳得厉害,死死盯着净真。
净真躲不过她的追问,支吾道:“阿舟他……他听闻你们家乡有撑伞过门的习俗,特意去京郊跟匠人学制伞,谁知、谁知……”
姜云婵的手越掐越紧,净真一咬牙,“回程路上,阿舟被马匪劫持,被打成了重伤,卧床不起,府上正想法子给他治病呢!他怕你担心,才不肯告诉你。”
“重伤!?”姜云婵瞳孔骤缩。
他一个书生怎经得马匪磋磨?也不知道伤到哪儿了?
无奈侯府女眷没法轻易出门,更莫说去即将大婚的未婚夫府上。
姜云婵急得眼眶发红,泪儿打转。
净真赶紧安慰她,“姑娘别太担忧,我瞧他病情还算安稳,只要多用些上好的药材细细调养,会好起来的。”
“阿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净真如此安慰,姜云婵心里才松快了些,取下发簪耳环塞进净真手里,“这些你拿去换些银子买药和打赏下人,务必妥帖些,务必务必!”
“这、这怎么可以?”净真连连退拒。
姜云婵知道顾淮舟乃家中独子,他刚当了官,一应下人都是刚买进府的,威信还没树立起来。
他此时出事,身旁没几个贴心的人,少不得多使银子,旁人才会用心照料。
姜云婵强硬将珠钗推给了净真,“你先拿着!淮郎的病最要紧!”
净真没有再推的道理了,连连道谢。
姜云婵又想到了另一处关键:“对了,府上有没有报官?可有查出马匪的身份?”
听闻南齐太子即将抵达京城,京中防备森严,哪里来的马匪敢在此时此刻犯事?
况且淮郎就任于大理寺,这马匪未免猖狂了些!
简直匪夷所思!
姜云婵越想越觉得蹊跷,狐疑道:“大理寺官员遇袭,官家没让御医给看看吗?”
“这、这……”净真被她接二连三的问题,问得舌头打结,眼神一飘,撇过头去。
姜云婵却捕捉到了她眼中的虚无,心中凛然:“阿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我……”
“你快说啊!快说!”
姜云婵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净真的回应,急昏了头,从榻上起身,“我自己去打听!”
他是今科状元,盛京城里上至皇帝,下至平头百姓都盯着他,总不能一点消息也没有吧!
侯府里丫鬟婆子总有知道的!
姜云婵匆匆往外走。
“我跟你说实话吧!”净真赶紧跨步拦住了她,呼吸加重了几分,“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阿舟他到底……”
咚咚——
此时,门口响起了极轻的敲门声。
净真吓得浑身一抖,脸色煞白。
屋内平静下来,唯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斑驳的树影在投射在窗纸上,摇摇曳曳,形同鬼魅。
“师太,大爷溺水了,送来一串念珠请师太开光保平安。”此时,小尼姑端着托盘,躬身候在窗前道。
两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姜云婵到底是背人耳目来的,赶紧闪身躲进了床帷里。
净真理了理衣衫,打开门。
一串佛珠便呈到了她眼前,佛珠下的红布底托凹凸不平,隐约露出个指甲盖大小的银铃。
净真眼皮一跳,掀开一看。
竟是个孩童戴的长命锁,上面溅了几滴血。
净真抓起长命锁,摩挲着血迹,怔怔愣在原地。
良久,僵着嗓子开口,“他……大、大爷无恙吧?”
小尼姑闭口不答,余光意味不明扫了眼床帷,又瞥向翠竹林,“大爷派来的人还等着师太回话呢!师太可莫要再行差踏错,惹得大爷不高兴了。”
“好,好!”净真连连点头,急着要走。
跨出门才恍惚想起屋里还有客人,方打发小尼姑走远些候着。
净真关上门,倚靠在门口长长舒了几口气,若有所思踱步到了帐幔前。
姜云婵早等得急了,掀开帐幔问:“阿姐刚说淮郎怎么了?”
她担忧的目光灼灼望着净真。
净真恍惚了片刻,无心再谈,扯了扯唇:“阿舟他……他确实病重卧床!不信你去外面打听打听,全京都的人都知道!至于你说的大理寺查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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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马匪的身份、有没有御医看诊,我身居庵中一时半会也探听不到。”
慈心庵到底在侯府内,虽然衣食住行与侯府分开,但行动上多少受限。
净真为难也在情理之中。
姜云婵面色怅然,点了点头,“那阿姐替我传句话给他吧,就说:三日后,无论他是病是伤,便算是下不得床,只需过来一顶小轿接我,我愿嫁过去照顾他。”
“姑娘心慈!”净真颇为动容。
可此时,外面还有个大爷等着回话,净真不敢多耽搁,点头应下,便先去见大爷了。
小尼姑带着净真穿过翠竹林,转个弯,却往单独劈出来的竹轩里去。
“这不是世子的禅室吗?”净真顿住脚步,疑惑道,“是世子要找我?”
小尼姑又是摇头,“师太自己进去便知道了。”
世子不常与庵里的姑子打交道的,每次来禅室都把自己独自关在里面一整天,只偶尔和表姑娘说会儿话。
今次怎么找上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尼姑了?
净真想到方才那几滴血,心中戚戚,弓腰踏进了门。
此时已至傍晚,屋子里没点灯,昏暗暗的。
只一道天光从竹窗投射进来,照在书桌上。
桌旁的一只鎏金仙鹤香炉熏着香,暖烟流淌。
谢砚立于书桌前,被金光拂照着,轻烟围绕着,宛如谪仙。
他怀里还护着个六七岁的孩童,正弯着腰,手把手教孩童写字。
世子耐心教导,笑容也和善,仿佛能瞧见他将来当爹时该是何等温容敦厚。
这般祥和的画面,却叫净真后背冷汗涔涔,想要上前去拉孩子,却又想找个地缝躲起来。
“娘!你怎么才来?”孩童率先看到了净真,朝她挥挥手,“世子教我写字呢!”
净真赶紧手抵着唇,叫孩子噤声,可来不及了。
孩子兴高采烈地抓起桌上的蜜果子,满满塞进嘴里,“世子还请我吃果子!可好吃了!”
说着,便又要去抓一个精致锦盒里的蜜饯。
“这个不行。”谢砚将蜜饯往旁边推了推,揉了揉孩子脑袋,“扶苍,你去给石头拿些旁的果子来吃。”
“这个为什么不行?”石头馋猫似地盯着锦盒里精致的苏氏蜜饯,咽了咽口水,“这果子新鲜,一看就是我们姑苏老师傅现做的!莫非这是世子特意给自家媳妇做的?”
5. 第 5 章
“石头!莫要浑说!”净真甩了个眼刀子。
这孩儿是净真与前夫生的,这是俗世的事,佛家不会过问,谢府更不会过问。
故而一直无人知晓,净真不知为何世子突然找到石头,还把他接来了侯府。
净真不安地握住衣袖里的长命锁,“孩童口不择言,世子莫要怪罪!”
“稚子纯真,说的话都是金玉良言,真得很!哪会像大人信口胡诌?”扶苍端着一盘果子经过净真身边,略瞥了一眼,旋即一道寒芒射来。
净真腿软,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她自是听出了扶苍含沙射影的话,合掌行礼:“贫尼不知何处开罪了世子,贫尼愚钝,请世子明示。”
谢砚连眼皮也未抬一下,只专注地握着石头的手练字,“前几日淮舟被马匪劫了,重伤卧床,闭门谢客,京中大大小小官员都见不到他人。
听闻师太已经见过他了?我也想找师太寻个门路,探望探望我那好学生呢。”
“世子折煞我了,贫尼……贫尼哪有什么门路?”净真干笑了两声,低垂的目光偷偷观察着上位者的神色。
“德厚福隆”的匾额下,谢砚脸上未见丝毫愠色,弯下腰耐心纠正石头错误的拿笔姿势,温声道:“笔要拿正,否则字歪歪斜斜鬼鬼祟祟的,将来要吃大苦头的。”
“是这样吗?”石头又写下几个字,满脸崇敬望着谢砚,便是他亲爹也未曾这般细致地教他写字做人。
怪道世子声名远播!
谢砚温煦笑了笑,将宣纸递给了石头,“写得很好,把字拿给你娘过目吧!”
“是!”石头得意洋洋跑到净真面前,撑开一张宣纸,“娘,你看世子教我写字如何?”
稚嫩的眼睛眨巴眨巴,歪着头,一副求表扬的骄傲模样。
世子教得字当真娟秀,但其上朱墨未干,蜿蜒流下。
不一会儿,整张纸赤红斑驳,宛如满纸血迹,与孩童的笑脸呼应,十分诡异。
净真笑意凝在嘴边,再一细看谢砚教孩子抄的竟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那是超度生灵的经文!
这屋子里谁是亡魂?
净真脊背发寒,“噗通”双膝跪地。
这般景象,便是再傻,净真也知道谢砚已经得知刚刚她与姜云婵的谈话了。
含混糊弄过去是不能了,净真咽了口气,瑟然道:“世子饶命!贫尼根本没见过顾公子!是表姑娘来庵里打探顾公子的消息,贫、贫尼怕她担忧过甚,才骗她说见过顾公子了!贫尼真的没什么门路!真的没有啊!”
“你自然没有!”扶苍斥道。
顾淮舟被劫持,早就杳无音信了。
因他一个新科状元在天子脚下不知所踪,皇上怕损了皇家颜面,于是只对外宣称顾淮舟卧病在床,令人暗地里找寻其下落。
大理寺、锦衣卫都查不出是哪位高人劫持了顾淮舟,这老尼姑能知道什么?
扶苍冷哼一声,走到净真面前,将一叠厚厚的谢公笺丢在净真脸上,“那么我来问些你知道的事!顾淮舟是你的谁?表姑娘又是你的谁?”
前些日子,太子妃莅临慈心庵,特赐了净真师太一叠谢公笺用于抄经。
此纸名贵,与阖府上下一向用的宣纸纹理极为不同。
而姜云婵那封撕碎的信虽然内容无从查看,但纸张的质地却很清晰,正是谢公笺。
净真师太怎会把贵人的恩赐赠给关系尔尔的人呢?
谢砚便是从这上面一眼勘破玄机,令扶苍仔细一查,果然,净真、顾淮舟和姜云婵之间大有乾坤。
“老东西,把话说清楚!”扶苍可没那个耐心跟净真周旋,一把拧住净真的衣领,匕首迎头刺下来。
他生得人高马大、龇牙裂目,像个罗刹,刀尖直刺向净真的眼球。
净真一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惊呼:“我说!我什么都说!”
她无措地望了眼一旁吓得瑟缩成团的石头。
今次扶苍抓了孩子,就等于抓了她的命根子。
这孩儿才不满七岁,她如何能不顾孩子安危呢?
净真颓然滑跪在地上,求助的眼神望向谢砚,凄凄切切:“世子,孩子无辜,让他先出去吧。”
上位,檀香升腾起的袅袅青烟遮住了谢砚的脸,越来越浓,快要分辨不出那张面若观音的脸。
恍惚之间,净真只觉高堂之上遗然而立的佛子如何成了地狱索命的阎王?
她望而生畏,连连磕头。
良久,谢砚轻抬了下指尖。
扶苍才收了匕首,拉着石头先离开了。
开关门带起的风,送来雨后竹林深处的湿寒。
净真不禁一阵寒颤,再不敢怠慢,“贫尼确实是阿舟的姐姐,阿舟与表姑娘也确实在慈心庵相识相知。还是表姑娘先托我送香囊给阿舟的,是她说仰慕阿舟才华,我瞧姑娘真情实意,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净真的话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层层叠叠,久久无人应答。
谢砚面上无甚表情,只漫不经心磨着墨。
净真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世子是什么意思,只得绞尽脑汁道:“对了!表姑娘今日还让我传话:说无论阿舟是伤是病,她都愿嫁过去终身伺候阿舟!”
室内倏地空气稀薄几分,似乎一双手攥住了净真的脖颈。
净真呼吸不畅,断断续续道:“世子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毕竟是爱侣之间私密的事,关上门来,咱们外人又能知道多少呢?”
“咱们外人……”谢砚握着墨条的手微顿。
一滴墨落下来,堪堪在宣纸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宛如一朵妖冶的曼陀罗。
墨滴坠落无声,净真却彷如受了钝击,不知错在何处:“世子恕罪,贫尼知道的真的都说完了!”
“都说完了?”
“是!一字不敢遗漏!”净真言之凿凿,望着堂上:“贫尼也不过盼着阿弟和表姑娘好,还求世子宽恕则个!”
“师太……这是什么话?”
谢砚终于搁笔,走到了净真面前,虚扶她起身,“我诸事缠身,若非师太提醒,我都忘了表妹已至待嫁之年,我该感谢师太才是!”
声音温润如珠玉,嘴角浮着惯有的笑意。
如此近的了距离,净真方看清世子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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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个人人称颂的端方公子。
净真这才敢松了口气,合掌道:“我也未做什么,他们两个郎才女貌,能走到一起乃缘分天定。”
她躬下身去,未见谢砚嘴里玩味着最后四个字。
缘分天定……
谢砚颔首回礼,“师太功不可没,不如,我为师太请一尊金佛入慈心庵,以表谢意吧。”
“啊?这太贵重了,万万不可啊!”净真差点被这泼天的恩赐吓软了腿,忙不迭又伏跪在谢砚脚下。
谢砚睥睨着她,徐徐弯腰,嘴角笑意更甚,“师太操劳过甚,师太,值得。”
冷幽幽的话伴着窗户缝隙吹进来的冷风,浸透皮肤。
仿佛软刀子,刮过人的骨头缝,森寒彻骨。
净真心头一跳,偷偷抬起眼眸。
十个小厮依次走进来,将净真团团围住。
而谢砚嘴角含着慈悲的笑,徐徐退出禅房,关上了门,带走了屋子里最后一道光线。
净真赶紧起身也要离开,却被两个小厮摁在了地上。
队尾两个人将一桶金漆抬到净真眼前。
那金漆表面光泽耀眼,但因为是刚融制的,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犹如野兽张开巨口。
“你、你们要做什么?”
“自然是……奉世子之命,为师太塑金身!”
一瓢金漆猝不及防从净真头上泼下来。
金漆沿着人的耳鼻蜿蜒而流,所过之处如被生生刮掉了一层皮。
净真疼得肺腑俱裂,正要呼救,却瞧见了窗纸上映出一颀长挺拔的身影,正牵着个孩童。
她不能开口,一旦开口,死的便不是她一人了。
她绝望地听着窗外银铃般的笑声,眼神渐渐黯淡无光。
一层层金漆泼下来,扭曲的面容被铸成一尊慈祥的笑面佛。
窗外,石头懵然回头,挠了挠脑袋,“娘好像哭了……”
“你娘做错了事,在向佛祖忏悔呢。”谢砚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循循善诱:“乖孩子别打扰你娘,自去前院吃糖葫芦吧。”
“糖葫芦?”石头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入京的时候便馋京城里的糖葫芦了,可惜爹舍不得给他买,娘早也不管他了。
反倒是只见过几面的世子知道他喜欢什么。
“世子真好!”石头兴奋地抱住了谢砚的腿,撒了会娇,把满手的油墨都蹭在了谢砚的衣摆上。
“你这小崽子!”扶苍扬起巴掌要打。
“罢了,跟小孩子计较什么?”谢砚给下人递了个眼神,示意下人牵走了石头。
扶苍望了眼窗户内奄奄一息的身影,又望向蹦蹦跳跳去吃糖葫芦的孩童,心里犯愁:“这孩子怎么办?”
“孩子……”谢砚若无其事掸去衣摆上的浮尘,“净真说的对,孩子常年身居内院,大门不出,能有什么错?都是被那些居心叵测的苍蝇给带坏了。”
扶苍知道这孩子约莫是不必杀了。
细细一品,又觉这世子话意有所指,更像是在说问竹轩那位表姑娘。
处置完多事的闲杂人等,接下来就该是表姑娘了……
6. 第 6 章
扶苍暗自唏嘘,命人将从后巷截获的箱子抬到了谢砚眼前。
“世子您看,这是净真那老东西命人悄悄抬出府的!”扶苍将箱子打开,里面放着各式金银首饰,珠光宝气晃人眼。
其中还不乏嵌了宝石,缀了金丝的香包、革带等贴身之物。
原来,这净真给姜云婵和顾淮舟搭线并不全然是为了促成一段姻缘,更重要的是她能从中扣些值钱物件儿下来。
故而,明知道顾淮舟失踪了,却偏要告诉姜云婵顾淮舟得了重病,为的就是让姜云婵着急,再花费些银子。
净真也知道姜云婵和顾淮舟的事情爆发出来,她被查到只是迟早的事,故打算最后掏空姜云婵的家底,带着家私逃跑。
不成想被谢砚提前察觉,拦截下来了。
这表姑娘寄人篱下,又有多少银两能供人坑骗?
扶苍不禁腹诽,“但凡表姑娘与世子热络些,事事有商有量,何至于……”
话到一半,扶苍余光偷瞄了眼谢砚清冷的神色,噎住了。
说起来,这位表姑娘奇怪得很,来府十年,对谁都淡淡的。
这侯府里不管是喜事还是难事,她向来片叶不沾身。
便是一向待她温和的世子,年前被大火烧断的房梁撞倒,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也只是礼貌性地问候了几句。
人只当她性格清冷,没想到对外人,她却掏心掏肺恨不能把家底都掏出来。
扶苍不敢再多说,只问:“这些东西世子要如何处置?”
谢砚拾起一枚香囊,轻轻摩挲着其上用金线绣成的“顾淮舟”三个字。
针脚细密,情意绵绵,一看就出自多情女儿之手。
“烧了吧!”
“喏!”扶苍丢了个火折子进木箱,望着眼前噼里啪啦的火苗吞噬了那些精致的物件儿,叹道:“这估摸着是表姑娘大半身家了。”
“总有一天,她会再一针针重做的。”
会比眼前的这些做得更真心,更虔诚……
谢砚指腹一松,手里的香囊也掉进了火堆中。
“顾淮舟”三个字顷刻化为乌有,一道火焰窜出三尺高,掩住了谢砚眼底讳莫如深的情绪……
*
“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姑娘若是得罪了世子,没什么好担心。可姑娘偏偏冲撞了大爷,怕是要阴魂不散纠缠姑娘的!”
此时,问竹轩里。
夏竹一边给姜云婵沐浴擦背,一边看着她后背的伤痕哽咽道。
一个时辰前,姜云婵在慈心庵听得大爷的人去寻净真,怕闹出是非,便冒雨从后山的泥巴路悄悄回院了。
这一路惊惧,免不得又摔了几跤,如今身上真是遍体鳞伤。
夏竹瞧了心疼,可更让人心忧的是:若大爷苏醒了,还记不记得姜云婵在水里踹过他几脚?
又会不会变本加厉的欺辱姑娘?
夏竹不忍多看那红肿的细腰,微微撇过头去,“本以为再熬三日便解脱了,可顾郎君也重病卧床,这可如何是好?”
姜云婵拍了拍夏竹扶在她肩头的手,“莫说淮郎是重伤,便算是……他没了,我也一定要嫁过去,终身守寡都行!”
“姑娘快莫说这晦气话!”夏竹呸了一口,“姑娘年纪轻轻,何苦搭上一辈子在那旋涡里打转,要奴婢说……”
“不如再等等,等顾公子情况好些再嫁不迟?”
夏竹是陪着姜云婵一同投奔侯府的丫鬟,自然处处只为姑娘着想。
今日姑娘回屋后说郎君被马匪劫了,她便又偷偷出去绕着弯打听了一番。
侯府上下、街坊邻里都是一样的口径,说顾公子被马匪打得重伤,闭门不出。
都闭门不出了,想也知道情况的有多严重。
姑娘何苦来哉?
夏竹抿了抿唇,试探道:“姑娘要不求世子把婚期推迟些?”
“夏竹!别人不懂我心,你还不懂吗?”姜云婵掀起湿漉漉的长睫,与夏竹对视。
浴桶中雾气氤氲,更衬得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温柔多情。
正是少女思春的年纪,姑娘对顾公子的心不可谓不坚。
可在这缱绻眼神下,只有夏竹知道还有另一层含义。
当初,姑娘一家三口在姑苏也是富庶商户,爹娘恩爱,家庭和美。
却不想定阳侯突然找上姑娘的娘亲,叙说起什么青梅竹马的旧情。
虽说定阳侯不过追忆往昔,并没什么出格的动作,但姑苏的官吏哪有不投其所好的?
一家三口为了免遭官家迫害,远走他乡,却在路上遇到了马匪。
爹娘皆死在了马匪的手上。
父老乡亲、亲戚邻里只道她娘亲红颜祸水,害了姜家,又有谁肯收留“小祸水”?
那时姜云婵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走投无路,只能凭着娘亲与侯爷的关系投奔了定阳侯府。
她表面佯做什么都不知道,可没有一日忘却是老侯爷间接害死了她的爹娘。
她不愿沾染侯府的任何人和物,只求快些离开的侯府。
多等一日也是煎熬。
夏竹又何尝不知姑娘心思,摇头道:“可大爷未必就此放手!”
“是啊!”姜云婵心凉了半截,倚靠在浴桶上,“他要怎样才肯放过呢?”
这位大爷就是个色令智昏的主儿,早就抬了八房貌美如花的妻妾,更莫说他院里还平白无故死了许多个无名无分的姑娘。
他连世子的话都不听,怎会听她求饶?
动之以情是不能了,怎么才能让大爷主动打消要她的念头呢?
或许,或许……
姜云婵脑中灵光一闪,“夏竹!你去熬些牛乳来给我沐浴!”
“牛乳?”夏竹一听,脸都僵住了。
姑娘自小受用不了这牛乳,偶尔沾染些许,所接触的皮肤便大片发红,浑身起水泡疹子,看上去跟被沸水烫伤了似的。
马上要入夏了,姑娘生得娇柔,若万一将来养护不好,烂了肉生了疤可怎得了?
夏竹连连摇头:“姑娘也不能为了躲大爷,自损发肤吧?”
“等出了侯府,再好好调养便是。”姜云婵面上十分平静。
谢家大爷无非是看上她这副皮囊,若叫他以为皮囊被烫毁了,再无修复可能,他自然就不会再纠缠她。
等将来安定下来,再慢慢调养,毕竟不是真的烫伤,疹子未必消减不下去。
就算将来真的毁了容,也无甚可追悔的。
卑贱之人,能断尾求生已属幸运。
“去办吧!”
“姑娘……”
夏竹知道姑娘是个劝不住了,只得垂头忍着泪往外走。
走到门口,姜云婵忽又叫住她,“夏竹,你还是别去了!”
思忖了片刻,她朝窗外递了个眼神,“你让刘婆子去煨牛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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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婆子那是尊大佛,姑娘请她来,指不定又欺负姑娘!”
“没事的。”姜云婵咬了咬唇,压低声音道:“你去一趟慈心庵,打听打听可有淮郎的回信了,切记不要太扎眼。”
“姑娘!”
“去吧!”姜云婵挥了挥手,而后将身子沉入水中,安心泡起了澡。
夏竹拗不过她,一跺脚离开了。
姜云婵有些累,倚在木桶边缘,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骤然被踹开,一盆牛乳当头泼在姜云婵身上。
“好好的牛乳就这么被糟践了,真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呢?”刘婆子啐了一口。
姜云婵浑身湿透,狼狈地双臂环胸,牛乳从下巴滴滴落下。
“好烫!”她柔声带泣。
“矫情什么?”刘婆子翻了个大白眼。
牛乳不过煨了一盏茶的功夫,能有多烫?
倒是这表姑娘大半夜还折腾人,没个眼色。
刘婆子吊着眼角睨了眼她腰上暧昧的淤青,一脚踹在了浴桶上,“姑娘连糙男人的伺候都受的,反受不了我老婆子一盆水了?”
浴桶晃晃悠悠,猛地翻倒在地,姜云婵也一同摔倒在地上,浑身狼藉。
“烫,好烫啊!”姜云婵断断续续的呼救,娇躯在水滩中战栗不已,却如何也不起身。
刘婆子隐约察觉不对劲,定睛一看。
姜云婵浑身欺霜赛雪的肌肤全都红透了,如红透的苹果。
尤其那脸颊上,接触过牛乳的地方生出亮晶晶的小水泡,一串串的,几欲滴出血来。
刘婆子当即面色煞白。
他们虽瞧不上这位主子,背地里没少磋磨姜云婵,但若动起真格却是不敢的。
且不说世子会发落,就是大爷也饶不了她。
刘婆子慌了神,夺门而出,“周婶!表姑娘不小心被水烫伤了!快叫府医!快叫府医!”
“府医告病了,再者夜黑风高的,府门都关了,去哪给她找大夫?就她多事!”
周婆子阴阴阳阳打了个哈欠,院子里吵嚷成了一团。
姜云婵躺在水滩里,无人顾及,身上越发灼烫。
一来二去,姜云婵身上又陆陆续续生出好些水泡。
她幼时吃了一口牛乳生出水泡后,就一直忌口,再未触碰过。
谁也不知道接触了这么多牛乳会有多大反应,包括她自己。
此时,她只觉得浑身又烫又痒,仿佛无数条虫子在毛孔里钻进钻出。
她下意识抓脖颈,抓脸颊,可怎么挠也不过隔靴搔痒。
似乎只有把皮肤都抓破,用疼缓解痒意。
“姑娘别抓了,再抓身上都烂了!”
姜云婵听到夏竹断断续续的哭声,感觉到有人给她穿了衣服。
可她被束缚着,心火反而越来越重,根本忍受不了要去撕扯衣服。
此时,一只温凉的手握紧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力道极大,快要把姜云婵的骨头捏碎了一般。
她皱着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忽而,她被揽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可她浑身难受,意识混沌,看不清眼前人。
只觉那人心跳沉而有力,身上的布料却凉凉的。
正是姜云婵最渴望的凉意。
她的肌肤瞬间舒缓了许多,胳膊凭着本能攀上来人的脖颈,只求与这凉意更近些。
7. 第 7 章
来人脚步微顿,须臾,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姜云婵额头上,“拿我的腰牌请章太医过府,再叫几个手脚伶俐的丫鬟过来。”
男人的声音极具磁性,与他的步伐一样沉稳得让人格外踏实。
姜云婵视线模糊,只依稀觉得这气息似曾相识……
对了,就是年前慈心庵走了水的时候。
她正在禅房里抄经,满屋子经书都烧着了,四处乱飞。
她被大火团团围困,险些葬身火场。
也是这样一个坚实的怀抱紧紧护着她,徒手挡开坠落的房梁,从熊熊大火中救了她。
那般危急的情景,姜云婵毫发无伤,只是短暂昏迷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便见顾淮舟蹲在榻边,替她擦拭脸上的灰烬。
他眼底蕴着厚重淤青,冒着被侯府发现的危险,守了她一整夜。
那夜,他小心翼翼吻了她的额头,声音比春风还要温柔细腻,“婵儿嫁给我吧,我发誓我定用命护你周全,今后绝不再让你受伤!”
那般动人的誓言仿佛就在耳边。
那个护着她的人,也仿佛就在身边。
姜云婵一把抓住了身边人的手,脸颊在男人手掌上蹭了蹭,猫儿一般的依赖,“淮郎,我愿意,我愿意的。”
……
寝房里,顿时一片寂静。
满屋子的大夫丫鬟们瞧表姑娘如此黏着端坐榻边的谢砚,窘迫地面面相觑。
方才表姑娘受伤昏迷,又找不到大夫,满院子人乱成一团。
幸而世子经过问竹轩,才叫来太医,救了表姑娘。
世子他是凛然无尘的活菩萨,怎容得如此唐突?
婆子们忙上前,想要唤醒姜云婵。
“无妨,都下去吧!”谢砚抬了下手。
众人只得作罢,垂着头悄然散去。
房间里,一时静得只能听到姑娘轻浅的呼吸。
谢砚端坐在脚蹬上,睥睨着手心里温软的脸颊,眸光定格在她左脸破裂的水泡上。
整整八颗水泡,全被抓破了皮,血肉模糊,红肿一片。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显得如此不堪重负。
谢砚的眸色漾起一丝波澜,指腹抚过侧脸的伤疤。
姜云婵的脸上漫出一片红霞,睡梦中呢喃:“淮郎你来看我了?”
“我很想你……”纤柔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谢砚的掌心,凄凄切切,肝肠寸断。
谢砚指尖微顿,抽出了手。
姜云婵受了惊吓,慌忙抓住男人的手腕,指甲几乎扣进男人的皮肉,“淮郎,你别走!别走……”
她蓦地睁开眼,顾淮舟温柔的笑脸消散,一张超尘世外的清冷面庞却愈发清晰。
“世……世子?!”姜云婵怔在原地,恍惚了片刻,赶紧甩开了谢砚的手。
“世子怎会在此?”姜云婵慌张扯出枕头下的手帕,擦拭掉手上残留的檀香味。
却又觉得失礼,赶紧起身要给谢砚见礼。
她避嫌的小动作没有一分一毫逃过谢砚的眼睛。
谢砚眼睫轻垂,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
“别动,躺着吧。”
他话音无波,扯了扯衣袖拢住姜云婵掐出的指甲印,又取过床头的白瓷碗,用药刷子缓缓搅动里面的药膏,俨然是打算亲自给姜云婵上药。
姜云婵哪里受得住,撑着虚软的身子起身。
“别动!”谢砚的话音重了几分。
一向温润的人突然变得严厉,反倒更吓人。
姜云婵脑袋嗡嗡地转不过来,僵硬地躺在原地,余光偷瞄谢砚。
他仍是一副无喜无悲的圣人模样,手不急不缓拨弄药膏。
可周围充斥着药刷子时不时碰击药碗的冰冷响声,让人心头栗栗。
世子……似乎是生气了?
气从何来?
姜云婵不明就里,轻启樱唇,“实在抱歉,这么晚惊扰世子休息了!我只是不小心烫伤,不敢烦劳世子照料。”
谢砚听了她恭敬的话,眉梢的凝重并没有淡去,深幽的目光反而一瞬不瞬盯着她脸上的水泡,“是烫伤吗?”
“是烫伤!”姜云婵轻咬着唇嗫嚅,粉嫩的嘴唇上生生咬出了一排齿痕,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想是夜深了,嬷嬷们瞌睡打盹,不小心把牛乳熬过头了。也怪我,不该夜里取牛乳沐浴。”
她的话真是滴水不漏!
谢砚不置可否扯了扯嘴,并未多说什么,执起药刷子给她的伤口涂药。
药刷的羊毛从左脸颊缓缓下移,冰凉细腻的触感从下巴蔓延到颈侧,在颈窝处打了个转。
湿润润的,软绵绵的,丝丝缕缕的酥麻没入血液。
恍惚间,她想起了梦里埋在她肩头,吮吻她每一寸肌肤的双唇。
难以疏解的痒意让她险些轻吟出声。
她羞耻地咬住齿关,拉过锦被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只堪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世子,男女授受不亲!”
“哥哥照顾妹妹,有何不妥?”谢砚的音质不掺一丝杂色。
端方持重,无欲无求。
这反而衬得姜云婵杂念太重,着实窘迫。
她知道谢砚不是什么歪门邪念之人,但她并不想与谢府人再有任何牵扯。
她往床榻里面靠了靠,尽量远离那淡淡的檀香味:“世子马上就要纳妾了,若让府上人说三道四,我是没什么的,可别委屈了别个姑娘。”
谢砚此人向来不近女色,年过弱冠,身旁也未见通房妾室。
可前几日宫宴上,几个楼兰舞姬一舞惊鸿。
连不喜此道的谢砚也不禁多看了两眼其中一位蒙面舞姬。
皇上当即将舞姬送给谢砚做妾。
按以往来说,谢砚定会推脱掉,可这一次他不仅没拒绝,反而很快择了良辰吉日纳舞姬入府。
纳妾之日,与姜云婵嫁人之时正是同一天。
听闻世子亲自画了图样,令人赶制凤冠霞帔,府上也早早预备起了婚仪,规制已远远超出了妾室该有的份额。
侯府都传纳妾只是权宜之计,要不了多久这位舞姬便可扶摇而上,成为当家主母也不在话下。
世子肯为这姑娘破除旧规,显然对姑娘一见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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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婵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劝道:“我知世子兼爱世人,可终归不能伤了心上人的心。”
谢砚持药刷的手微顿,掀起眼眸,“你倒肯替旁人着想。”
“世子终于寻得心仪之人,我当然喜不自胜!”姜云婵挽笑。
两人在一臂之隔的距离,轻轻笑着,对视了良久。
谢砚终于起身,搁下药碗:“那妹妹擅自保重,我就不打扰了。”
“表哥也早些休息,莫要操劳。”姜云婵嘴角的弧度不落分毫差池。
谢砚无言,掀起外间珠帘,离开了寝房。
走到门口时,恰见一小尼姑朝寝房走来。
那小尼姑约莫没想到世子在表姑娘闺房,吓得拔腿就避,却来不及了。
小尼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合掌行礼,“我师父听闻表姑娘受了伤,特意送平安符过来消灾解难。”
这小尼姑正是净真师太的徒儿慧能。
她还不知道净真已经成了真佛,竟有胆量打着净真的名号行事。
行什么事呢?
谢砚微眯双眼思忖了片刻,没搭理慧能,反而转头隔着珠帘问姜云婵,“近日诸事不顺,表妹确定后天要嫁去顾府吗?”
“自然!”姜云婵没有丝毫犹豫,振振有词:“听闻淮郎被马匪打成了重伤,我是他未婚妻子,理应嫁过去照料。”
谢砚再无话了,对姜云婵叉手为礼,“那我便预祝表妹大婚顺遂,莫生差池。”
温润的声音传进内室,夹杂着珠帘碰击的声音,略微刺耳。
姜云婵忽略掉了杂音,弯腰回礼,“也祝表哥与心仪之人尽早终成眷属。”
“必然的。”谢砚眼中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一闪即逝,踱步而去。
姜云婵并无心思探究谢砚话里的意味,她满心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小尼姑身上。
慧能是净真最信任的徒弟,此刻她来必然是带着净真的消息来的。
姜云婵一瞬间也不觉得伤口有多疼多痒了,翻身下榻,迎了上去。
慧能忙上前扶姜云婵重新坐回去,张望四下无人,将一只香囊偷偷塞进了姜云婵的手心,压低声音道:“顾公子托师太送信给姑娘了。”
“姑娘放心,后天他定如约迎姑娘进门!”慧能轻拍了下姜云婵的手背。
姜云婵摊开手心的香囊。
那正是她送给顾淮舟的信物,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手,绝不会有错。
姜云婵细细摩挲着香囊上烟雨行舟的图案,不觉红了眼眶。
只要淮郎有了音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后天,她必要脱离这吃人的定阳侯府。
“让淮郎好好保重身体,等我,等我!”吴侬软语,情意缱绻。
任谁听了,都要感慨一句痴男怨女。
问竹轩外的桃花树下,扶苍也不例外叹了口气,“表姑娘这是铁了心要嫁啊!真真是八匹马也拉不住!”
方才谢砚察觉慧能眼神闪躲,行止怪异,遂令扶苍多留意了一会儿。
没成想慧能竟杜撰出了顾淮舟的口信。
可顾淮舟明明就……
8. 第 8 章
扶苍嗤了一声,“到底是谁指使慧能诓骗表姑娘的?表姑娘也是,对那吃里扒外的秃驴竟甚是亲厚!”
“关心……则乱。”谢砚松了松手腕,“你去老大院里传我的话,表妹的婚事有我照应,不许他再生任何事端。”
“世子的意思是……大爷指使慧能诓骗表姑娘的?”
扶苍恍然大悟,细细品来又觉匪夷所思。
世子竟肯亲自出面替表姑娘的婚事保驾护航?
“世子……是打算成全表姑娘?”
“她一心要嫁,谁拦得住?”谢砚想到她房中的牛乳,摇了摇头。
旁人不知道,谢砚却清楚得很。
姜云婵哪里是什么烫伤,分明就是牛乳不受用。
她为了嫁进顾府甘愿损伤自身,谢砚又怎能不成全她一次呢?
“去找太医悄悄把治烫伤的药换成消减疹子的膏药,莫要让她知道。”
她现在只怕脸烂了毁了,都不肯对症用药的。
“此事属下已经办了!”提到此处,扶苍从怀里掏出一盒金疮药,递给谢砚,“这是刚刚让太医另配的金疮药,世子手腕上的伤也得擅自保重。”
年前那场火灾,世子为了护住表姑娘,用手臂生生格挡住了坠落的房梁。
梁上大火蔓延至世子胳膊上,手臂烧得鲜血淋漓。
等世子把表姑娘救出来后,他自己也昏迷大病了一场,险些废了胳膊。
这侯府百余口人、谢氏上千口人都仰仗着世子过活。
若让人知道世子因为救一个女子差点前途尽毁,不知又有多少人会找问竹轩的麻烦。
故而,此事世子未向外人提及只言片语,也未找太医,自个儿把伤养好了。
终究是落下了病根,方才表姑娘情急之下,正抓到了谢砚的旧伤口。
扶苍很难不担心,“要不还是请太医看看吧。”
谢砚不以为然压了下手,眯眼望着问竹轩。
彼时,刘婆子和周婆子正相互推搡着,朝世子这边走来。
问竹轩闹出这么大的事,两位烧水的婆子难辞其咎。
两人想着世子仁德,便商量着不如主动负荆请罪,以求宽恕。
可到了近跟前,两个人又都不想当出头鸟了。
世子的目光睇过来,两人再不敢扭扭捏捏,疾步上前,跪在了谢砚脚下,“世子容禀!我等照顾表姑娘一直尽心尽力,不敢落丝毫差池,这次牛乳烧烫的了些也是因为手头有旁的事,一时没顾及炉上的牛乳。”
“也是表姑娘皮儿薄,我等粗犷惯了,实在始料未及……”
两个婆子声音越来越小,偷瞄着世子脸上。
扶苍先啐了一口:“照你们这么说还是主子的不是了?”
“回世子,表姑娘手臂上的烫伤属下也查明了,正是这两个老货偷懒,未及时清理蜡油所致。”扶苍拱手道。
两位婆子没想到扶苍对表姑娘如此上心,竟还翻旧账,吓得抖如筛糠,连连磕头,“我们没有!求世子明查,求世子恕罪啊!”
谢砚淡淡递给扶苍一个眼神,“把他们送去慈心庵好生反省。”
话了,又补了一句,“送他们去见净真师太。”
不疾不徐的话音傍晚的风飘来,温雅中夹着薄寒。
扶苍心头凛然,大约明白世子要如何处置了,躬下身去,只言不发。
两位婆子一听慈心庵,也慌了。
世子把她们送去庵里,就要常伴青灯古佛,再不能吃酒赌钱了,岂不是比死还难受?
两人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问竹轩里,夏竹半挑纱帘往窗外看了眼,正见两个老货磕得头破血流。
“该!”夏竹“噗嗤”笑出了声。
此时,她也算明白过来姑娘为何非要让刘婆子煨牛乳了。
当时那种情况,若让夏竹帮她倒牛乳,伤了主子,夏竹难逃问责不说。
还有可能被怀疑主仆串通,故意为之。
但让刘婆子做这事就显得合情合理,还能让她们背个罪名。
也算狠狠报复这两个赖皮货平日对姑娘的欺辱了!
“还是姑娘聪慧。”夏竹对着屋外的婆子耸了耸鼻子,重新合上窗户,坐到榻边给姜云婵的左脸上药。
那处的伤格外严重,到现在还在流血水。
姜云婵斜倚在榻上,推开了药碗,只用绢帕擦了擦血迹,“晚两天再上药吧。”
现下虽然毁了容,还不知道谢晋那边怎么想呢。
夏竹瞧姜云婵愁眉蹙起,抚了抚她的后背为她宽心,“大爷溺水后,身子骨一直不大好,还卧床休息着呢!倒是……晋大奶奶来探望过姑娘,当时院子里乱成一团,世子把人打发走了。”
“大奶奶来过了……”
大奶奶宋金兰是谢晋明媒正娶的正牌夫人,是个顶火爆的脾气,最容不得谢晋沾花惹草。
今次说是来探望姜云婵的,实际不过是来看笑话的罢了。
但话又说回来,若说阖府上下还有第二个想姜云婵尽快嫁人的,非这位大奶奶莫属……
正想着,两个婆子争先恐后涌进了寝房内,跪在姜云婵脚下,连连磕头,“表姑娘求您高抬贵手,给我们求求情吧。”
这两个婆子显然是求不动谢砚,又想起求姜云婵这个当事人宽恕了。
夏竹看不惯他们见风使舵的嘴脸,翻了个白眼,“两位嬷嬷进咱们姑娘闺房都不知道敲门的吗?”
“这……”两个婆子在问竹轩向来横冲直撞,哪里知道什么叫敲门。
如今火烧眉毛,更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一把抓住姜云婵的裙摆,“表姑娘,我们两个伺候了你许多年,你不能忘恩负义吧?”
“若非我们替姑娘周旋,姑娘以为自个儿能在问竹轩过得舒坦?”
老婆子呼三喝四惯了,就连求人也带着几分威逼之意。
姜云婵乏了,反正马上就要离开侯府,不想再与他们周旋,扯开衣摆:“我与你们有什么恩又有什么义的?”
两个婆子一噎,面面相觑,谁都没到平日唯唯诺诺的女子是如此刻薄嘴脸!
两人撸起袖子正要理论,姜云婵喟叹一声:“并非我不帮你们。你们也知道世子那边一向公事公办,谁求情都没用。”
“那我能怎么帮你们呢?去求大爷出面吗?”姜云婵绢帕轻拭去脸颊的血水,哽咽道:“如今我这模样能入得大爷的眼吗?”
姜云婵说着无趣,懒懒躺下,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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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上了眼,一滴泪自眼角滚落。
泪珠儿浸染了脓血,再不似从前那般我见犹怜的模样,血痕斑驳的脸很是触目惊心。
伤成这样,只怕再也不能好了,大爷又怎会再给她面子。
刘婆子捡起飘飘摇摇落在膝边的血帕,心中有了主意。
她们得找个能跟大爷说得上话的人求助才行!
*
晚香堂,垂花门下。
一身穿明橘色竖领大襟衫,头戴金项圈的女子倚在门框上,吐了颗瓜子皮,“这狐媚子当真毁了容?那可真是老天开了眼!”
女子笑得毫不掩饰。
底下跪着的刘婆子和周婆子却瑟瑟发抖,环顾四周无人,才道:“回大奶奶,那小娼妇断然好不了了!一张脸都烂了,满屋子烂皮烂肉的血腥味呢!”
“是呢!大奶奶以后尽可高枕无忧了。”刘婆子谄媚地将血帕递到宋金兰眼前。
宋金兰嫌弃地二指拧起血帕,嘴角浮现一抹阴毒又满意的笑意。
两位婆子见势,更是信誓旦旦,“表姑奶这般模样就是送给外头的花子,人都瞧不上的!大爷绝不可能再多看她一眼!”
“求大奶奶想办法给我们求个情,救救我们出慈心庵吧!我等只求在晚香堂做个粗使婆子,继续伺候大奶奶!”
两人双双磕头。
她们本就是受宋金兰的指使故意磋磨姜云婵的。
现下问竹轩那点意外,对宋金兰来说真真是大喜一桩。
两个婆子当然竭尽所能渲染姜云婵有多惨,只要大奶奶满意了,她们就是大功一件。
大奶奶自然会疼她们。
“大奶奶您看……”
嘭——
话到一半,院子里面突然响起震天动地的巨响,好似有人掀翻了桌子。
呯呯砰砰杯盘碗盏散落一地。
寝房里,伺候谢晋的小妾们纷纷跑出来,作鸟兽散。
有人挨了谢晋的大嘴巴子,脸颊浮肿,慌里慌张撞到了宋金兰的肩膀。
宋金兰反手又是一巴掌,打在小妾另一边脸上,“慌什么慌?赶死呢!”
“大奶奶饶命!”小妾被打得满地打滚,捂住流血嘴角,跪在宋金兰面前,“方才世子送口信让大爷好生保养,莫要擅动。大爷正在屋子里发怒呢,不仅把世子送来的补品都摔了,还、还说……”
“说什么?”宋金兰可没耐心听小妾吞吞吐吐,一把拧住了小妾的耳朵。
小妾不敢呼痛,压低声音断断续续道:“大爷说:世子越是不让他碰表姑娘,他就偏要弄到手!他还要在表姑娘大婚之日,在表姑娘的洞房里,让表姑娘在他身上承欢!”
“不挑嘴的臭男人!”宋金兰血气上涌,一脚结结实实踹在小妾胸口,将血帕丢在小妾脸上,“你把这脏东西给大爷送去!我倒要看看这种脏的臭的他吃不吃得下去!”
“你们!”宋金兰叉腰指着两个婆子,“你们也进去!好生跟大爷讲讲我们表姑娘境况如何!”
“喏!”两个婆子连连点头,“那老奴去慈心庵的事……”
“放心!只要你们把事办漂亮了,我自然会把你们捞出来……”宋金兰拍了拍刘婆子的肩膀,扶着云鬓漫不经心地笑了。
9. 第 9 章
另一边,夏竹提着裙摆悄悄回了问竹轩的小院。
夜幕已临,姜云婵正坐在回廊的六角宫灯下做针线。
夏竹跑过来,轻嗤了一声,“姑娘不知道,晚香堂那边好一阵闹腾呢!”
两个老婆子离开后,夏竹怕她们再生事端,便不远不近地跟着,依稀听到两个婆子如何在大奶奶面前添油加醋地诋毁姑娘。
其实,姑娘天资绰约,就算左脸真留下伤疤,稍加修饰,照样是个天仙般的人物。
何至于像婆子们说的那样,成了人人喊打的水鬼罗刹?
“两个吃里扒外的老货!”夏竹冷哼。
姜云婵不以为意摇了摇头,继续绣着花儿。
其实,她早看出两个老婆子是宋金兰的人了。
之前没有拆穿,是因为就算拆穿了,也不过是换两个人来磋磨她,大差不差。
一来一回的,反而与侯府的纠葛更深了。
实在没必要。
故而姜云婵只当不知道,任由他们闹腾。
至于方才,姜云婵是故意点拨老婆子去找宋金兰面前求情。
老婆子们为了邀功,必然大肆渲染姜云婵有多不堪入目,如此也算帮她绝了大爷纳她为妾之心。
“现下四海升平,岂不正合你我心意?”姜云婵歪着头,狡黠地眨了眨眼。
夏竹闷闷“嗯”了一声,“只可惜,临走没能处置了那两个老婆子!”
“你呀!”姜云婵意味深长点了下夏竹的额头。
那宋金兰是个什么泼辣刻薄的角色,哪里会管两个老婆子的死活?
刘、周两个婆子定然逃不开去慈心庵的命了。
夏竹这才听懂姑娘的话外之音,心里顿时敞亮起来,兴冲冲接过姜云婵手里的绣绷,“姑娘体弱,早些休息吧,奴婢今儿心情甚好,连夜把针线都做完了!”
“这可不行。”姜云婵轻推了下夏竹的手,微垂眼眸,耳后漫出一片红霞。
夏竹瞧姑娘手里并蒂莲的绣样,恍然大悟:“姑娘在给自己绣嫁衣呢?今早世子已经送过来一套凤冠霞帔,说是与他纳妾的那套顺道一起做的,姑娘不瞧瞧吗?”
夏竹指着尚在墙根躺着的红木箱子。
木箱还开着,月下泛着点点金色光华,一看就是用上好的金丝云锦做的,十分精致夺目。
姜云婵却没多看一眼,淡淡摇头:“放进库房去吧。”
她嫁人并不想带走侯府的任何物件儿。
连陪嫁和随身细软,也都是爹娘留给她的资产。
至于侯府的东西,哪怕一针一线都该让它留在侯府,互不牵连的才好。
夏竹没觉察出姜云婵的心思,只瞧她一针一线绣得极为入神,“噗呲”笑出了声,“奴婢知道了!新婚嫁衣必得姑娘亲自绣,郎君亲自解,才算红绡帐暖、郎情妾意……”
“小蹄子!谁教你这般浑说的!”姜云婵顿时面颊滚烫,娇羞地捂住了脸。
“这有什么的?姑娘和姑爷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呀!”夏竹真心为姑娘高兴,掰开她的手,一双葡萄般的眼睛圆溜溜转着:“姑娘寝食难安十余年,终于得偿所愿,有什么可遮掩的?”
夏竹与姜云婵明为主仆,实则又有谁比她们两个更亲厚呢?
现下问竹轩里四下无人,姜云婵倒也不用刻意矜持,咬着水润的唇迟疑了片刻,从针线蓝中取出一只小铃铛放在夏竹手心,“那这个……可好?”
那铃铛形同鸳鸯,质地为银,用一根红绳串着,轻轻一动空灵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
夏竹怔了须臾,但见姜云婵脸上的红霞已经蔓延到了脖颈,才恍然大悟。
北盛朝女子出嫁,家中都会给女儿备一只铃铛,系在脚腕上。
为的是洞房花烛夜,用铃声遮住别的响动,新婚夫妇不至于太过尴尬,也可添些洞房情趣。
姑娘没爹没娘,夏竹又是个不懂事的闺阁丫头,这种事只能姑娘自己张罗。
夏竹不免有愧,轻摇了下铃铛,“这铃铛不好!”
“嗯?”姜云婵讶然抬起头。
夏竹一边摇铃铛,一边贴近她耳边笑语:“姑娘与姑爷情浓似海,只怕这铃铛太脆弱,没几下就哭了,碎了,无声了……”
“呀!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姜云婵气得尾音带颤,扑上去抢铃铛。
夏竹闪身,跑进了院子里,“铃儿羞哭咯!羞哭咯……”
花儿一样的少女在院子里嬉笑追逐,笑声似银铃,却又遮不住手中铃铛发出的时急时徐的声响。
无边夜幕里,这响声尤似春潮涌动,连问竹轩外的桃树也随之震颤。
一朵粉色花瓣打着旋落下来,正落在树下遗然而立的公子肩头。
“铃儿好生喜庆。”谢砚拾起肩头花瓣,放在指腹间不紧不慢研磨着。
身后,扶苍也不禁赞同地点了点头。
表姑娘总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淡淡的,冷冷的。
都快忘了她不过是个刚及笄的、爱说爱笑的少女。
扶苍被院中主仆二人打闹的氛围影响了,也不觉扬起嘴角,“到底是个小姑娘,一只铃铛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话到一半,扶苍余光偶然瞟见谢砚手中的花瓣不知何时被碾得支离破碎,鲜红的汁液顺着修长如玉的指尖蜿蜒而流,没入指缝,滴滴落下。
正值春夏交替之时,枝头最后一抹春色在谢砚指尖化作了泥。
盎然的春天俨然到头了……
扶苍的面色凝重下来,恭敬后退两步,静默片刻。
弯腰禀报:“回世子,楼兰舞姬已送进林尚书府了,尚书大人择日便会认舞姬做干女儿,有了这层身份,舞姬便可体体面面嫁进侯府了。”
谢砚用手帕漫不经心擦拭着手上的汁液,轻“嗯”了一声:“后日婚宴,广邀京中贵客,街头设三日流水宴,遍迎街坊邻里同乐。”
“喏!”扶苍满腹疑惑地应下。
世子这次不仅动用人脉给舞姬镀了一层金,还在府中大肆操办婚礼。
这哪里是纳妾的排场?
莫非世子真对这位楼兰舞姬动了心?
表姑娘马上要嫁人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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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能寻得所爱,也是件双喜临门的好事。
扶苍乐见其成,将一只香囊呈到了谢砚眼前,“这是楼兰姑娘托丫鬟辗转送到闲云院的,世子您瞧瞧。”
只见绣着蝶恋花图案的粉色香囊上,也坠着八颗银色小铃铛。
香囊背后用极生疏的针法,歪歪扭扭绣着一联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针脚处依稀可见血迹,像是被针扎破了手指。
楼兰人不善女工,也不学诗,这已是外域姑娘竭尽全力的心意了。
世子丰神俊朗,且如今京都人人都说世子只钟情于她。
楼兰舞姬也难免少女怀春。
“楼兰姑娘说银铃是她熬了三个通宵亲手所制,共九颗,寓意长长久久。”扶苍难为情地偷瞄了眼谢砚,“其中八颗坠在香囊上,还有一颗……戴在她脚腕上,待世子后日来取。”
“原来,是戴在脚腕上的……”谢砚接过香囊,摩挲着鸳鸯图案的银铃。
响声清脆,与远处问竹轩里的声音一样悦耳,一样情意绵长。
谢砚深幽的目光望向问竹轩,嘴角笑意莫测:“去回楼兰女:银铃之音恍如天籁,我心悦之,盼与姑娘共赏。”
公子轩然霞举,浅浅一笑,就如那兼爱世人的神佛,温柔得让人不禁侧目。
扶苍拱手应下,一个“喏!”字还嘴里,却见谢砚指腹一松。
淡粉色的香囊跌落进泥巴里,滚落至山坡下。
“以后再有这种事按我说的应付,不必回我!”谢砚漠然甩下一句话,负手离开了。
下坡时,不经意踩在了香囊上。
香囊顿时泥泞不堪,银铃被踩得四分五裂,与路边任何一颗踏脚的碎石无甚区别。
谢砚不曾再多看一眼……
终于到了大婚那日,东方既白,天边便传来了唢呐的喜乐声。
侯府里红绸交错,锣鼓鞭炮喧天。
一眼望去满目充满生机的艳红。
这两日,晚香堂再无动作,谢晋应当是放弃姜云婵这个毁容女子了。
姜云婵终于可以浅浅松口气了,推开窗户往外看去。
院子外的桃花林里人头隐动。
问竹轩已经是侯府最为僻静偏远的院落了,还来了这么多人。
可想而知,今日侯府一嫁一娶有多热闹。
“姑娘不知道,外面连太子都到了呢!”夏竹啧啧称奇,“世子当真爱重新来的姨娘!刚刚传话来,他没空过来送姑娘了,但为姑娘准备的送亲仪仗一应不会少,请姑娘放心。”
姜云婵张口要拒绝。
夏竹又道:“世子说了,姑娘嫁人关乎侯府的体面,请姑娘莫要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姜云婵确实也不好再拒绝。
况且谢砚待她实在无可挑剔,听闻此次谢晋没再闹事,也是因为世子递话提点了晚香堂。
她此次能顺利嫁出侯府,少不得世子的帮衬。
姜云婵对谢砚是感激的。
她从陪嫁箱子里找出一匹的香云纱递给夏竹。
10. 第 10 章
这香云纱乃姑苏名师所造,统共只有两匹。
当初姜云婵的爹娘负责收购,上贡了朝廷一匹,另外一匹娘私自留下打算给姜云婵将来添嫁妆。
爹娘死后大部分财产都被亲戚们私吞了,幸而这匹丝绸还在,姜云婵便带进了京城。
如今那纺纱的名师已逝,这匹香云纱成了孤品,价值连城。
此纱赠与世子勉强可还清他的恩情了。
“一会儿我离开后,你托人把此物送给世子贺他新婚,就说:表妹祝他与心上人百年好合,恩爱不疑。”姜云婵交代道。
此时,院外响起男子的声音,“借这吉利话,我也祝弟妹与阿舟百年好合,恩爱不疑。”
“姑娘,是顾家大表哥来接你了!”夏竹伸着脖子往窗外看了眼。
顾淮舟是家中独子,如今卧病在床,自然没法相迎。
故而顾家派唯一亲近的大表哥来迎,虽不合规矩,却也在情理之中。
姜云婵忙戴上面纱,盖上盖头,又忍不住透过半透明的茜纱往篱笆外看。
院外书生模样的男人正是顾家大表哥顾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是顾淮舟贴身使唤的人。
一时竟有种故人重逢之感。
姜云婵一时竟眼眶发酸。
顾景虽看不到屋内情形,却尤感觉一丝悲恸气氛,忙拱首道:“淮舟也想亲自来接的,只可惜……踉踉跄跄被人扶上马,险些又摔下来!我们好一番劝才劝得他在府上等着,弟妹勿怪!”
“大伯哥误会了,我并无怪罪之意。”姜云婵由夏竹扶着出了门,屈膝回礼。
礼毕,才觉方才称呼“大伯哥”有些不妥。
毕竟还未拜堂呢!
姑娘撇着脸,垂着头,娇羞之态尽显。
迎亲队伍里的小丫鬟们窸窸窣窣笑出了声,一点小插曲反驱散了惆怅之气。
两个喜婆满脸堆笑,将姜云婵搀入喜轿中,“咱们迎奶奶回府!”
话音落,鼓锣声起,华盖如云。
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往顾府去了。
很快,独属于定阳侯府的肃穆之气被抛到了身后。
顾府的人可不像侯府规矩森严,一路上丫鬟婆子们有说有笑的。
姜云婵坐在轿中,感觉呼吸都松快了许多。
她忍不住掀开轿帘,偷偷地趴在窗口再三确认自己是否真的离开了定阳侯府。
只见敕造定阳侯府的冰冷匾额渐行渐远,喜轿走进了充满人间烟火的小巷里。
日落月升,银亮亮的光洒在寻常人家的碧瓦之上,炊烟袅袅。
偶有几个孩童调皮,在街道上欢笑嬉戏,也有寻常人家的夫妻,在房顶并肩赏月纳凉。
一切美好得像梦一样不真实。
姜云婵依稀想起十年前的那个中秋节。
那时爹娘尚在,他们本许诺晚上带姜云婵去街市买一只全姑苏最大最漂亮的花灯。
可东京来的定阳侯突然到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听下人们说,这位定阳侯本是出身微寒的举人,与娘亲相识于微时,还定过亲。
后来这位举人得权贵赏识,一路平步青云入京做个官。
两人的眼界再不相同,娘亲知那举人与镇国公嫡女甚是投机,不想沦落到做人妾室的下场,于是主动提出解除婚约,成全了两人。
娘亲后来嫁给了爹,过得尚算富足。
没想到那举人封了定阳侯,心中始终觉得对不住娘亲,便南下姑苏探望,还要认姜云婵做干女儿。
姜云婵那时懵懂无知,咬着手指问娘亲:“那叔叔为何要我做他干女儿,我有自己的爹爹呀!”
“皎皎说得对!”娘亲将她抱进怀里,轻抚她的脑袋,温柔道:“我们皎皎也是云中月,无须借他人之光,我们不必做什么贵人的干闺女,将来也不能与人做妾。”
“那是自然!莫说做妾,就是做妻,那也得我亲自相看过才行。”爹将娘亲揽入怀里,一家三口依偎在月下,畅想着将来,“将来我闺女要嫁的人不可纳妾,不可有兄弟明争暗斗,不可是个假清高的伪君子……”
娘亲白了爹一眼,“要按你这么说,我家皎皎干脆不用嫁人了。”
“不嫁人又如何?姜家家资够皎皎受用一世了!不够的话,爹爹再挣就是了!何苦让闺女卑躬屈膝受别家的气?”爹反而更理直气壮,拍了拍胸脯:“我闺女绝不给那些不干不净的臭男人为奴为妾!起码得找个像我这样的!”
“皎皎你听听,你爹爹他不知羞呢!”娘亲噗呲笑出了声。
……
姜云婵尤记得那一夜,一家三口有多温馨,那时她还是个不会受一点委屈的小小姐。
可那夜过后,一切尽毁。
姜云婵心里忽而一阵钝痛,微闭上眼,双手合十:“娘亲爹爹你们安心吧,皎皎会做到的!”
她不必低头做妾,她寻了一个像爹爹一样疼人的郎君……
她抬头仰望天边皎月,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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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与她同喜。
月光似水,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仿佛双亲拥着她一般。
她的眼角不禁浮起一抹恬淡的笑意,欺霜赛雪的肌肤笼上了一层莹白的光晕,蒙着红色面纱的模样,犹如神女在向天祷告。
定阳侯府的观景台上,谢砚凭栏而立,于迎亲队伍的芸芸众生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少女。
终日沉闷念经的她,原也憧憬将来的时候。
是在憧憬与顾淮舟的夫妻生活吗?
谢砚扶着栏杆的手微微扣紧,眼底似有暗涌翻腾,快要浮出水面。
“世子,表姑娘为世子纳妾送上贺礼。”扶苍将香云纱呈到了谢砚面前。
“香云纱……”喜庆的艳红色刺痛了谢砚的眼。
他如玉长指一寸寸抚过面料,那触感恍如月下少女的肌肤一样细腻、水润。
谢砚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她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扶苍不明所以。
谢砚不置可否,“表妹如此有心,那就把此纱铺在我的喜榻上吧,别弄坏了……”
“喏!”扶苍躬身退下。
退开几步,方才想起宫中一个关于香云纱的典故。
当年姑苏上贡一匹百年难得的香云纱,是顶顶的稀罕物,后宫娘娘们争相求取。
后来,皇上把香云纱赏给了新入宫的宠妃,还在洞房之夜,把香云纱裁了做元帕,博美人一笑。
此番恩宠后,氏族显贵的妻妾们争相效仿,将难得的香云纱做元帕,以示得宠。
表姑娘将此物送与世子,等于送了一方元帕,实在过于暧昧了。
世子把此物铺在今晚与楼兰舞姬洞房的榻上,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另一边,姜云婵早把什么香云纱抛诸脑后,紧绞着帕子,跨火盆入了顾府。
顾府里又是一番红绸交错的喜庆景象,只可惜顾淮舟身体有恙,很多流程都省了。
姜云婵被簇拥着,送去了洞房。
顾景怕姜云婵疲于应付,特意把闹洞房的人拦在了门外,颇为歉意道:“难为姑娘自己进洞房了,等阿舟好了,定让他补偿姑娘。”
顾家人各个和善,姜云婵又岂能与他们计较这些,屈膝回了个礼,便由喜婆搀扶着进了洞房。
刚走到洞房门口,便听到一阵咳嗽,音调十分熟悉。
姜云婵又惊喜又担忧,推开房门。
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间里空落落的,不见郎君身影……
11. 第 11 章
姜云婵小心翼翼踏进门槛,推开内室的门,怯怯唤道:“淮郎?”
极轻柔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层层叠叠,听不见其他响动。
唯有香案上的喜蜡被姜云婵入户时带起的风,吹得忽明忽灭,红色床幔摇曳,房间里暗影浮动,莫名让人毛骨悚然。
姜云婵眼皮一跳,赶紧退了出去,“大伯哥,淮郎呢?”
候在门外的顾景和一众小厮面面相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姜云婵后背突然生出一阵恶寒,恶劣的狂笑落在了头顶上,“淮郎?你是没机会再见那痨病鬼咯!”
随即,如泰山般黑压压的身影从后笼罩住了姜云婵。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姜云婵转身一个趔趄,却见魁梧的男人在她身后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手里还攥着一副铁链徐徐逼近。
谢晋?!
他为何会如此正大光明出现在顾府内宅?
姜云婵顾不得多想,拔腿就跑。
可她身上嫁衣繁复,又不熟悉路,跌跌撞撞犹如受困的猎物,找不到出口。
“淮郎!淮郎!”她绝望地呼喊,推开一间间房门。
找不到顾淮舟的身影。
顾景和小厮们怕她闹得太大声,将她团团围住了。
她试图冲破围困,又被顾景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十几双眼睛,似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锁住了。
“你、你们……”姜云婵不可思议望着一张张刚刚还十分亲和的脸。
这些人脸上却再无善意,宛如索命的罗刹。
“别拦她!让她喊,让她找!”此时,谢晋慢悠悠走向包围圈。
众人恭敬地分道而立,让出一条路。
谢晋蹲到了姜云婵身边,阴鸷地勾了勾唇,“不让你找找,你又如何知道顾淮舟再也回不来了呢?”
“淮郎他是不是已经……”
“你的淮郎早不知所踪了,朝廷怕影响皇家颜面才暂时摁住不发!连老二都不知道内情,只派了我和大理寺暗中搜查,你猜猜他还有救吗?”
谢晋嗤笑一声,抬起姜云婵的下巴,贴在她耳侧道:“表哥能提点的都提点了,表妹打算如何报答我啊?”
带着酒味的热气喷洒在姜云婵的侧脸上,她一阵作呕,默默后退。
谢晋猛地抓住了她一只脚,将她又拖回了身边,“你觉得,你还能跑去哪儿?”
谢晋嗤笑一声,丢给顾景一袋银子,“拿去请兄弟们喝酒!顾家的财产,你放心!”
顾景一听,眼冒金光,连连作揖,带着小厮们和喜婆,甚至宾客们离开了。
院门被锁上,喜庆的氛围瞬间萧条。
原来,慧能、顾景,小厮都被谢晋收买了,大婚不过是谢晋精心策划的一场戏,只为把她骗进这叫天天不应的地方。
姜云婵环顾四周高高竖起的四堵灰墙,如坠冰窖,颤颤道:“大、大表哥,我丑陋无盐,不配污了表哥的眼。”
她扯下面纱,左脸颊上的伤一直没处理,经得方才一番折腾,又流出了脓水,混着血水,不忍直视。
谢晋这样的人,想要多少白玉无瑕的女子没有?
姜云婵笃定谢晋定然厌弃她,可谢晋眼里却闪烁着诡异的兴奋。
他一把拉住姜云婵的手腕,几乎要把细弱的腕骨捏碎,“表妹不知道吗?女人破碎的模样才是最好看的,妙哉!”
姜云婵本是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本该在他谢晋手上一点点碎掉。
可惜啊,他还没玩,先生了裂痕。
但这也并不打紧,他有更新奇的法子让这块玉碎得更美妙。
谢晋舌尖顶了下侧脸,拖着姜云婵便往洞房里去。
他要在这间洞房里,把美玉彻底揉碎、揉烂……
姜云婵瞳孔骤缩,试图掰开他铁钳般的手掌。
可她不敌,犹如一只烂布偶被谢晋半拖半就着前行,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拖拽痕迹。
紧接着,眼前一黑。
洞房的门被谢晋关上了。
屋内光线晦暗,姜云婵只能依稀辨别出谢晋的轮廓。
她被这庞然大物推到了墙角,腰间被什么寒凉坚硬的物件抵着,血腥味从身后弥散开来。
谢晋猛地扯下墙上的红绸,满墙的大红喜字和同心结一道应声而落。
其后挂满了皮鞭、烛台、匕首、弯刀,血迹斑斑。
姜云依稀想起许多个夜里,从晚香堂传来的女子期期艾艾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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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姑娘,她们死灰般的脸一一浮现在姜云婵眼前。
谢晋哪里是娶妻纳妾?分明就是打着这样的幌子,以凌虐女子为乐。
姜云婵瑟瑟发抖,试图挣脱。
谢晋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颈,另一手持着烛台细细照着姜云婵脸上的伤疤,“乖乖听话,否则你的淮郎会替你受罪,嗯?”
谢晋虎口一收,姜云婵的呼吸被掐断了,手脚渐渐发软耷拉下来,再没了力气。
谢晋满意地扯了扯唇,又取过墙上的毛笔,沾染她脸颊的血迹,笔尖打了个旋。
“听闻以美人皮做纸,画出的避火图最是生动旖旎,我还没见过呢。”谢晋的毛笔沿着姜云婵的下巴轻轻划过,商量道:“表妹最是菩萨心肠,不如赏我一块皮罢,我自有……重谢。”
阴森森的话如炼狱里的阴风,丝丝缕缕飘荡在这逼仄的房间里。
姜云婵汗毛倒竖,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扑面而来。
这恐惧,竟与那噩梦十分相似。
莫非梦里以她的后背为纸作心经的人是谢晋?
梦若为真,将来他还会囚禁她,无止境的索取,无休止地占有她身体的每一寸……
梦与现实交织,双重的恐惧碾压着姜云婵,快要窒息了。
她不能……
她绝不能沦为谢晋的禁脔!
绝不能!
就在谢晋要伸手扯开她的腰带之时,她猛地一口咬在了谢晋的肩头。
那样细小的齿咬在练武之人的皮肉上,如同咬石头一样,硌得牙齿酸痛。
她仍死死咬着,不肯放松。
谢晋被她激怒了,猛地抡起一掌,“小蹄子!这可不是在谢府,你当还有老二那个狗东西照应吗?”
掌风劈头盖脸打过来,姜云婵赶紧掏出腰间一包辣椒面泼在了谢晋脸上。
她一直隐隐担心嫁人那日会有意外,唯一能做的,便是偷藏了些防身物。
谢晋当真没想到姜云婵会下毒手,一时不防,辣椒都进了眼睛里,两行血泪流出来,宛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姜云婵惊惧不已,惶惶然抡起烛台敲在了谢晋头上。
趁着他晕眩,夺门而出,往有光的地方奔去……
12. 第 12 章
可这四堵围墙堵得严严实实,门被锁住了,外面全是谢晋的亲卫守着。
“给我把姜云婵抓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时,谢晋捂着受伤的眼睛,踹开了门。
轰隆——
门被踹倒的剧烈响声,与天边那道闷雷一同传来。
十几个近卫提刀涌进了院子里。
姜云婵无助地环望四周,只瞧西边长满爬山虎的脚门虚掩着,竟然还有一道门没锁!
是被谢晋的人遗漏了吗?
姜云婵提着裙裾,冲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无人的羊肠小道,直通顾府后厨。
她不顾一切地跑着,鞋子、珠钗边跑边掉,一袭长发铺散开来。
天下起了雨,刚刚还是花好月圆的良宵,此刻乌云遮住了皎月。
天地之间一片漆黑,唯有小巷里稀疏的几盏红灯笼,半明半灭。
唯一的光很快也要被风吹灭了。
身后,亲卫们吵嚷着追了上来,冷兵器的颤音回荡在巷子里,离她越来越近。
他们一家三口注定都要折在谢家手上吗?
姜云婵不情、不愿、不甘!
颊边沾染了丝丝水雾,不知是泪,还是雨。
就在此时,她看到了厨房墙角处一个盛满青菜的大竹筐。
亲卫必然跑得比她快,她只好闪身躲进了菜筐里,将菜叶严严实实遮在了头上。
紧接着,便听到亲卫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见到新娘子了吗?”护卫将后厨里忙活的婆子小厮一个个拽出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挥刀。
好几个下人受了伤,地上血迹斑斑。
姜云婵惶恐地抱住双膝,让自己缩小一点,再小一点。
她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悄悄透过竹编的网孔观察外界的情况。
护卫们将厨房的酒缸、米缸都打翻了,一刀刀砍下来。
呯呯砰砰——
每一声都仿佛砸在姜云婵心尖上。
她知道自己的伪装并不完美,早晚都会被亲卫发现。
“表姑娘我劝你还是自己出来,少受点苦!”领头的护卫扭了扭脖子,“上次你踹大爷入水,此番你又伤了大爷的眼睛,早些负荆请罪,许能留个全尸!”
“或许伺候大爷开心,多留你几日也未可知啊!”
后厨里,响起一片哄笑。
沉重的步履正在向菜筐靠近。
这种情况下,她一个女子抵挡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几十个武士,简直痴人说梦。
姜云婵紧攥着竹筐,手被竹篾划出了一道血痕,茫然不知。
首领抽刀,一瞬刺进了蔬菜中,利刃从姜云婵耳边擦身而过,风声呼啸,只差分毫便刺中了她的头颅。
“官爷,这筐里的菜可不兴损坏!”
此时,一菜农拦在护卫面前,点头哈腰给了护卫一串铜钱,“我等是城郊周家庄的菜农,此番不仅要给顾府送菜,一会儿还要去给侯府送些新鲜瓜果呢!”
护卫眉头一拧,正嫌他碍事。
那菜农又补充道:“嫩生生的香芹是特意预备给太子的,若是折损了,我等可担待不起啊。”
京城人尽皆知,太子最喜一道黄牛肉炒香芹。现下太子在侯府做客,世子特意交代了这道菜。
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谁让贵人嘴上不痛快,贵人少不得让人脑袋不痛快。
护卫可惹不起,只好收了刀,让开一条路。
两个菜农随即抬起菜筐。
姜云婵随着菜筐子一起上了板车,吱呀呀的,被拉着沿羊肠小道离开了顾府。
姜云婵拨开菜叶,回望了眼顾府。
绵绵雨幕遮住了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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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匾额,朱漆大门上的喜字被雨水冲刷、剥落,褪了色。
红灯笼灭了,郎君也不见了。
她从哪条路来,又从哪条路去。
姜云婵陷入了更沉重的怅惘之中。
那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又该去哪?
幼时落入这种无路可走的境况时,起码身边还有夏竹陪着,有爹娘的些许家资傍身。
如今,夏竹不知被支去了哪儿,仅有的家资放在嫁妆里,也拿不回来了。
姜云婵不禁自嘲地笑出了声,方才对月向父母说的话成了笑话。
茕茕孑立,孑然一身,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是初夏的夜,她却觉得比严冬还冷,她环抱着自己,紧紧抱着,可从湿透的嫁衣汲取不到一丝温暖。
此时,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却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封路!捉拿贼人!”谢晋的怒声在街角尽头响起。
随即穿着铠甲的士兵们步履齐整涌入巷子里,挨家挨户地寻人。
他竟调动了随他进京的冀州营!谁能躲过军队铁骑的搜捕?
姜云婵顿时心如死灰,无力地仰靠在菜筐上,脑海里一个念头闪过……
或许她可以随菜农一起回定阳侯府,找世子帮忙。
只有世子能抗衡谢晋的魔掌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可也是这个办法让姜云婵更觉无力。
她费心筹谋了三年,不过才离开侯府三个时辰,却又以最狼狈的方式回去了。
真窝囊!
姜云婵微闭上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她像个被抽取三魂七魄的躯壳,随着板车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空气越来越稀薄了,那种让人不敢有丝毫松懈的氛围再度侵袭着姜云婵。
她知道她已经回到定阳侯府了。
13. 第 13 章
姜云婵紧咬住唇,齿尖处渗出血丝,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当年爹娘用自己的命拖延时间,才护住她和夏竹从马匪手里逃脱。
现在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她必须想办法活着,好好活着!
姜云婵张望四下无人,趁着夜幕往闲云院去了。
彼时,侯府正宾朋满座,贵客迎门。
“谢大人怎的还不拜堂!这不让大家伙儿干着急吗?”
“是啊,吉时都快要过了,到底什么情况?”
……
几个已经喝醉的世家公子不耐烦地嚷嚷起来。
拜堂的时辰定在戊时,眼下都快亥时了,新郎新娘还未露面,也不怪宾客有怨言。
姜云婵趁着前厅混乱,垂着头穿行而过,到了谢砚寝房外。
屋里灯火通明,贴着大红喜字的窗纸上映照出一长身玉立的侧影。
君子行止端方,单一个挺拔的背影都叫人敬畏。
姜云婵在门前踟蹰许久,心虚地低声道:“云婵……求见世子。”
里屋的人身形僵了须臾,却没回话。
姜云婵也不知是她声音太小,里面的人没听到,还是大婚之夜贸然来找世子,过于僭越,世子不悦了。
姜云婵紧绞袖口,雕琢用词。
不远处的翠竹林里,忽现一串火把疾疾前行,正往闲云院来。
“冀州营丢了一千两军饷!我等奉命挨家挨户搜查贼人!”粗犷的叫喝声传来。
姜云婵心头慌乱,敲了敲门。
不成想那门本就虚掩着,姜云婵险些一个跟头栽进了房中。
她在门内定住脚步,抬起头来,只见五步之遥的距离,谢砚正在穿喜服。
中衣尚且松垮着,隐约露出锁骨之下坚实的肌肉。
姜云婵双颊红透,窘迫地垂下了头,“对不住,表哥!我不是有意的。”
谢砚似乎此时才察觉姜云婵,怔了须臾,一边不疾不徐整理衣襟,一边问:“妹妹,怎么会在此?”
“怎会,在我的洞房?”谢砚补充道。
这句话让姜云婵更无地自容,破坏人家良辰吉日实在不妥当。
她一时又窘又愧,跪在地上,盈盈垂泪:“表哥,我在顾府没有瞧见淮郎,淮郎不知所踪了,会不会、会不会已经……”
姜云婵哽咽得语不成调。
谢砚整理好仪容,沉静的眼神睇了过来。
只见姑娘艳烈的嫁衣湿透,铺散在地面上,一袭青丝结满了亮晶晶的雨珠,泠泠水眸雾气氤氲。
粉腮上的泪痕一直蜿蜒到左脸伤疤处,脖颈上、细腕上布满淤青。
似一朵被淋湿的新桃,刚要盛开,就快要凋零了。
只一张檀口声声唤着“表哥”二字,柔柔的,软软的。
不似平日总“世子世子”的,那般冷硬。
谢砚眸色深了深,“妹妹先起来,慢慢说。”
温润的音质是姜云婵在这个支离破碎的雨夜里,听到的唯一能抚慰人心的梵音。
她感怀涌上心头,跪上前几步,泪珠儿顺着脸颊滑落,“求表哥帮帮我,大爷、大爷要将我关起来!”
晶莹的泪珠儿刚好滴落在谢砚的鞋履上。
水渍晕开,温热感缓缓融进了谢砚的身体。
他默了良久,唏嘘道:“没想到大哥竟听不进劝诫,也是我近日事忙,疏于防范了。”
“这与世子有何干系?”
姜云婵怎么会不知道这兄弟二人云泥之别,她怪谁也怪不到世子头上。
姜云婵郑重磕了个头,“我只求表哥收留我数日,待我寻到淮郎,绝不敢再叨扰半分!”
谢砚弯腰去扶她,隔着衣袖的布料,他清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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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到那一指半就可以圈住的细腕,寒颤不已。
可以想象包裹在繁复嫁衣里的娇小身躯,此刻有多不堪一折。
谢砚轻叹了口气,声音愈发温柔:“先起来喝口热茶,听话。”
姜云婵哪肯?
眼见外面火把越来越亮,谢晋马上就要搜过来了。
谢砚是她逃脱魔掌的唯一机会,他不松口,姜云婵不敢起身。
“表哥放心,我只求一休憩之所,下房也好,柴房也罢!绝不敢影响表哥与表嫂的情份!”
如今谢砚房里有人了,他又那般爱重那楼兰姑娘,说不定会让她掌管内宅。
姜云婵猜测谢砚是担心心上人不满,才不肯收留她,她举手起誓:“若我将来惹得表嫂一丝一毫不高兴,我任凭表哥处置,绝无怨言!”
“表嫂……”谢砚齿间玩味着这两个字,眉梢攀上一抹莫名的笑意:“表妹误会了,你那表嫂常年礼佛诵经,哪有心过问我的事?这问题关键是,你自己打算以何身份留在我身边呢?”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叫姜云婵脑袋一阵嗡鸣。
她已经从侯府嫁出去了,不管顾淮舟是生是死,她都理应待在顾家。
大婚头一夜就回了侯府,外人如何传她?侯府族人又如何容得了她?
她现在的身份,反而不比得待字闺中时,可随便寻一门亲戚寄住。
她无钱无路,连唯一的“表姑娘”身份也不堪用了。
姜云婵心凉了半截,她知道此时再求谢砚收留难免强人所难了。
可……
她不强人所难,就只有死路一条。
姜云婵心一横,眼中沁出流不尽的春水。
隔着湿透的布料反握住了谢砚的拇指,紧紧攥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表哥,求你看在我俩幼时情谊的份上,帮我一次吧。”
14. 第 14 章
当年姜云婵入侯府时,虽只是个六岁孩童,倾城之貌却已初见端倪。
侯府里不光小厮们常拿她取乐,就连两位侯府公子也常翻墙来探。
姜云婵怕着了他们的道,故做出一副善男信女的姿态,常呆在慈心庵诵经礼佛,实则为了辟祸。
一次在佛堂抄经时,她偶然听见院子里砸东西的声音,透过窗棂悄悄一看。
两位公子正伙同自家小厮踢打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年。
少年蜷缩在数十人中间,后背血肉模糊,已没有一块好肉。
他默默受着,不敢呼痛,只抱着脑袋怯怯求饶,“别打头,求你们别打头……”
两位公子哪受得了人忤逆,强硬地掰开他的手臂。
那少年瘦瘦弱弱的,胳膊几乎要被掰断了,可他就是不松手。
这让大公子谢晋颇为恼火,抡起身旁的铁锹砸在了少年脊骨上,顿时血花四溅。
少年倒在血泊里,战栗不已,嘴角不停呕血。
两位公子知道惹出了祸端,慌忙丢下铁锹,拔腿就跑。
那血腥场景,也叫姜云婵险些晕眩,靠在窗前抚着胸口,不敢多看一眼。
可院子里想象中的慌乱并没有如期而至,她只听到少年孱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好的……你们开心了,就给我肉饼……”
这声音俨然是饿了好几日了。
姜云婵眸光微动,再度往窗外看去。
少年血淋淋的手抓着谢晋的衣摆,血色染红了少爷们上等的云锦。
谢晋厌恶地踹了一脚,“肉饼是吧?给你啊!”
谢晋将怀里的肉饼径直扔向来看门的黄狗。
呲着牙的黄狗纵身一跃,少年几乎与它同时扑了出去。
他将饼护在身下,任由黄狗怎么撕扯他的皮肉,他都不肯起身。
少年的后背上拳头伤、铁锹印、黄狗的爪印牙印狼藉一片,血肉翻飞。
谢晋等人约是嫌看着恶心,悻悻散去了。
好一会儿,等黄狗离开,少年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
那个年仅十岁的少年没有哭没有怒,没有一丝少年该有的波澜。
他静静在井边清理了血痕,穿好了衣服,将被狗咬过的肉饼边角料放进嘴里,细细地嚼。
听闻饿肚子的时候,多嚼几次容易饱。
她独自坐在廊下缓了好一会儿,将剩余干净的饼揣进怀里,回了禅房。
禅房的门微敞着,姜云婵依稀瞧见稻草榻上躺着个中年妇人,病歪歪的撑起身来,“砚儿你去哪儿了?”
少年疾步上前,扶起妇人,“大公子送了些吃食给我们。”
“娘你看,肉饼!”少年将肉饼送到妇人嘴边,僵硬地挤出一个笑来:“吃了肉,娘很快就能好的。”
“我知道砚儿孝顺。”妇人抬手抚着少年的脸颊,“你自己吃了么?”
“自然的!大公子一向心善。”少年指着饼边沿的齿痕,“我还偷咬了一口娘亲的饼呢!娘亲不会怪罪我吧?”
“傻孩子!”妇人被少年逗得宽了心,艰涩地张嘴咬了口饼,还未咽下去,便连连咳嗽起来。
“我去打热水!”少年吸了吸鼻子,匆匆出了门。
也许是感同身受,姜云婵不知不觉走到了禅房外,只见夫人手中拿着一块玉佩,默念着上面刻的诗。
巧合的是,那诗正是她的爹娘定情的江南小调。
姜云婵心生疑云,一时忘形,险些要走进去问个缘由。
忽而,身后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往井边拖。
力道极大,姜云婵快要窒息了。
“你做什么?”少年目露凶光,狠狠瞪着姜云婵。
他是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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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兽,任何靠近的人都可能被他撕碎。
姜云婵挣扎不开,艰难从怀里取出一包桃花酥递到少年眼前。
桃花香和姑娘身上的脂粉香交织着,钻进少年鼻尖。
软软的,甜甜的。
他迟疑了片刻,松开了姜云婵,“我不要,你走吧!”
姜云婵分明看到他饿得喉头上下滚动,她拆开油纸包,取出一块桃花酥,“你吃吧!我自己做的!”
那糕点精致小巧,淡粉色,和姑娘指尖的蔻丹一个颜色,甚是惹人注目。
少年干脆撇过头。
姜云婵也鼓起了腮帮子,嘟哝道:“你要是不吃的话,我就去告诉你娘,你!挨!揍!啦!”
“你!”少年怒目而视,映入眼帘的却是个鼓囊囊的糯米团子。
他也不能揍她,只得抓住一块桃花酥,狠狠咬碎,似在咬姜云婵的骨头一般,“你真的很烦!”
话音未落,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
少年抿了抿唇,瓮声道:“多谢,还有……很甜!”
……
姜云婵与少年也算相识于微时。
后来少年从慈心庵一步步走到了侯府最顶端,成了人人赞颂的世子谢砚。
姜云婵知道那是他的至暗时刻,不该再提。
可今日情况特殊,她不得不挟恩图报,“世子,还记得我俩幼时的事吗?”
“幼时的事?”谢砚眸中荡起微微涟漪,深不见底的瞳与她深深对视,“幼时的事有很多,不知表妹说的是哪一件?”
一道沉静的光包裹着姜云婵,似能穿透她的身体。
当初在慈心庵,他们确有一段相互扶持的时光,可那之后又生出了羞于启齿的变故。
姜云婵不愿回想,也不敢回想。
她默默将手抽出了谢砚掌心,眼神慌乱地飘浮着。
15. 第 15 章
“罢了,许多年过去了,有些事我记不清了。”谢砚没再说什么。
姜云婵听此,心才落地,深觉自己提慈心庵的往事是个错误的决定,僵硬扯了扯唇道:“那时年幼,做了许多年少轻狂的事,实在没什么值得铭记的。但我自幼没了双亲,唯有表哥待我亲厚,我时时记着——父死从兄这话。”
姜云婵心知自己并未做到“父死从兄”,但她赌以谢砚的德行,不会违背圣贤,看她去死。
“父死……从兄。”谢砚掀起眼睫,这几个字实在颇有意趣。
他微微颔首,“表妹说得极是!既如此,我也有几句肺腑之言与表妹说。”
谢砚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姜云婵与他一同往书桌处去。
姜云婵既然“从兄”,也没有再跪着忤逆他的道理,她提起裙裾,亦步亦趋跟着。
谢砚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嫁衣递给姜云婵看。
那嫁衣华丽精致,正是谢砚亲自画图样,令绣娘为心上人做的。
“我待那楼兰姑娘有心,无奈她心有所属,丢下我赠她的嫁衣,与心上人偷偷离京了。”
“她跑了?”姜云婵惊讶不已,怪道已经过了吉时,还未拜堂。
原来是新娘跑了。
谢砚此次办得可是娶妻的排场,那么多权贵盯着看着,若落了空,明日便是京城一大轶闻。
姜云婵讶异之余,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
现下,谢砚身边正缺一人,姜云婵又正无藏身之地。
若李代桃僵,由她暂替楼兰姑娘的位置,彼此皆可逃过一劫。
刚好楼兰女子日常以纱覆面,不见外人,姜云婵想冒充她并非难事……
姜云婵被自己这个荒诞的主意给惊住了,慌张摆了摆头,却正撞进谢砚凛然无尘的眼里:“我知此法有违圣贤,所以一切还得遵从表妹的意愿,无须为难。”
姜云婵讷讷摇头。
她有什么意愿可言?她还有第二条容身之路吗?
可这太荒唐了!
如此这般,不等于要与谢砚以夫妻的关系,同在一屋檐下吗?
不可以,绝不可以……
姜云婵指尖冷如冰凌,不停告诫自己。
却在此时,房门被重重敲了两下。
“老二,冀州军丢了军银,我已奏请陛下全城搜捕贼人!开门!”谢晋强硬的声音传进来。
姜云婵心跳停滞了半拍。
谢晋这是打着办公务的幌子,搜查她的下落。
有圣上的手谕在,谢晋岂不是无往不利?
话音刚落,谢晋竟一脚踹开了门。
轰隆——
慌张之下,姜云婵赶紧躲到了内室的屏风里。
与此同时,冀州军鱼贯而入,将寝房团团围住。
谢晋身为长子近年一直被谢砚压过一头,此次手里握着君王之令,自然要趁机发泄郁气。
“圣上命我全城搜查军银,我想着咱们侯府得先做个表率,自查自纠一番!老二可别怪大哥扰了你的大婚啊!”谢晋嘴里客套着,步伐却步步逼近屏风。
方才进门时,他分明看到一道红影飘然而过,躲到了屏风后。
谢晋沿路搜查了个遍,唯有定阳侯府内部没有搜。
指不定那小蹄子又回侯府了呢?
回来也好,自投罗网!
谢晋微眯双眼,盯着屏风内若隐若现的红嫁衣,跨步上前。
谢砚拦住了他的去路,“大哥!吾妻在内,她受了风寒,不宜见人。”
这就更好笑了。
还没拜堂,新娘子倒先跑进洞房了?
谢晋嗤笑出声,啧啧叹道:“二弟向来忠君爱民,不会连这等表率都不愿做吧?再说呢,你拿她当妻,那我们就是一家人,我问候弟妹有何不可呢?”
“是吧,弟妹?”谢晋吊起嗓子。
屏风内,姜云婵听得心惊胆战。
此番她越藏着掖着越让人起疑,况且谢晋有皇命在身,谢砚若强行拦着,明日大家都得被冠上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姜云婵紧张地捂着胸口,步步后退。
可透过屏风底部,却能看到那双翘头蟒靴正一步步靠近,一只脚已踏进了屏风内。
“世子!”姜云婵一咬牙冲了出来。
谢晋伸手拦住那娇娇美人的去路,姜云婵直接从他手臂下钻了出去,一头扎进了谢砚胸口。
“世子,奴家怕~”姜云婵的声音本就纤柔,又特意学舞姬夹着嗓子。
如泣如诉的靡靡之音,嫩得能掐出水来,直叫人骨头酥软。
她为防被人认出来,特意带了面纱,脱了外裳,盈软处堪堪磕在了谢砚手臂上。
那样的触感叫谢砚眉心一蹙,无意一瞥,便看到了她身前欺霜赛雪的肌肤。
一道红霞从脖颈蔓延到胸口,没入齐胸襦裙中,沟壑隐现。
姜云婵只顾得紧张,呼吸一时轻一时重,每一次都贴着谢砚坚实的肌肉,盈软变了形。
谢砚大袖一挥,遮住了她的娇躯。
他身上温热醇厚的气息包裹着她,十分强劲,丝丝缕缕钻进了姜云婵的肌肤。
姜云婵才察觉两人离得太近。
可此时,姜云婵不能露怯不能后退,手迟疑地环住了谢砚的腰,娇娇柔柔依偎着他。
半露半藏的背影小鸟依人,娇态万千。
谢晋眼睛直黏在美人后背上,敷衍地拱了拱手:“是哥哥不好,吓到弟妹了。弟妹转过脸来,也好让哥哥好生赔个不是。”
姜云婵如芒在背,紧张地指尖抓紧了谢砚的腰带,迟迟不肯转身。
谢晋却无耐心,伸手去抓姜云婵的肩膀。
与此同时,谢砚出手抓住了谢晋的手腕,“大哥,皎皎不愿。”
姜云婵心头一颤,余光偷瞄了眼谢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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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这个小名是在姑苏时爹娘起的。
她与侯府关系淡,从没告诉过旁人,谢砚怎么知道?又怎么在大庭广众唤她乳名?
“胡娇儿不过是个舞姬,也值得二弟与我争锋相对?”谢晋是习武之人,自然不会撤手。
一臂之隔,两人暗流涌动,电光火石。
姜云婵此刻才知,谢砚的心上人名字也有个娇字,他应是唤那楼兰姑娘吧。
姜云婵一息吊在嗓子眼,却不敢松下。
余光瞥着谢砚的手,那平日里写诗抄经的白皙长指,此刻青筋隐现,蕴着蓬勃的力量。
可他到底是个书生,如何斗得过武人……
姜云婵心里忽上忽下,倏地,头顶上方传来一道骨节断裂的声音。
随即,谢晋的呼痛声响彻寝房,那只碰到姜云婵的食指竟被反折过来,白森森的骨头,鲜艳艳的皮肉骇然可见。
手谕也应声而落。
血水顺着手掌潺潺而流,一滴血险些落在姜云婵肩头。
谢砚伸手替她挡了一下,污血落在了谢砚掌心。
“闭上眼,别看。”他温柔哄慰,与手上决绝的手段截然相反。
姜云婵不但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到了,也被谢砚的身手吓到了。
谢晋显然也没想到一个弱质书生竟有武功傍身,捂着胀痛的手指,龇牙裂目:“谢砚!你妨碍公务,抗旨不遵,就不怕我参你一本?!”
这动静引来了不少宾客的围观,众人挤在窗前、门前面面相觑。
谢砚年轻有为、身居高位,不知引得多少人妒恨,就等着他出错呢。
他竟为了一个女子,公然抗旨。
明早朝堂,参谢砚的本子能比山高。
宾客窸窸窣窣讨论起来,已在琢磨明早龙颜大怒,如何自处了。
谢砚却云淡风轻,捡起染血的手谕,放进谢晋手心,“大哥怎的这般不小心摔伤了?好生回去养着吧,莫让旁人看了笑话,还以为我们兄弟不睦呢。”
不咸不淡的笑声气得谢晋浑身发抖,面色煞白:“我要参你!我要参你!”
谢砚给门外候着的扶苍使了个眼色,“你送大哥回去,帮他写折子,我怕大哥手不方便,写得不好字有辱圣目。”
“你!”谢晋瞧他连皇上也不惧,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昏了过去。
护卫见压不住谢砚,只好把人先架回了晚香堂。
谢砚则对外面的宾客叉手行礼,“各位,皎皎受了风寒身感不适,故先接来房中休息,延误了吉时,怠慢诸位,我们稍后来给各位赔不是。”
姜云婵一听,赶紧拉住了谢砚的衣袖,暗自摇了摇头。
她知道从她刚刚奔向谢砚的那一刻,今晚她注定要李代桃僵。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待事情平息,她还是要离开的。
要是她同谢砚拜堂宴宾客,那便过了天地父母的眼,如何使得?
16. 第 16 章
“是呢!小娘子,趁着吉时还未过,咱们得赶紧拜堂啊!”两个喜婆满脸堆笑,过来扶住姜云婵。
姜云婵根本没有机会拒绝,被喜婆们换上了谢砚为姬妾准备的喜服,被众人簇拥着到了前厅。
喜乐声声,伴着拜天地的呼声。
姜云婵整个人都是懵的,仿佛一个完美的傀儡,被人牵引着,完成了一场本不属于她的婚仪。
明明,今晚她有自己的夫君,有自己的良辰美景。
姜云婵心中酸楚,恍惚想着顾淮舟,脚被石头绊住了。
“小心!”一只温暖的大掌扶住了她冰冷的指尖,话音温柔。
“淮……”姜云婵眸光亮了亮,在看到那修长如玉的手指时,才回过神来:“世子!我腿脚不便,可不可以回去休息?”
该行的仪式也行了,想必已能瞒天过海,她不想再与他并肩去宴宾客。
这太尴尬,也太荒唐了!
谢砚看着搭在他小臂上的葇荑,又望向盖着盖头的她,默了良久。
两人相对而立,夜风拂起两人婚服衣摆,相互缠绕着。
恰似一对金童玉女深情相望。
“世子,往后多的是时日执手相看呢,怎的现在就把我们宾客晾一边了?”
“太子等着喝新人的酒呐!”
不远处的湖心亭里同僚打趣道。
姜云婵才察觉不妥,抽手后退了两步,“世子,僭越了!”
“无妨!”谢砚细细抹去衣袖上被她攥出的凹痕,温声道:“屋里的八宝柜中有金疮药,还有桃花酥,你先去休息,等我回来再说。”
侯府里还放着那么多客人,谢砚少不得一一作陪。
两人分道而行。
直到三更天,谢砚才送走了全部宾客,回到寝房,却不见姜云婵的身影。
八宝柜里的药膏、桃花酥一应未动。
“二奶奶呢?”谢砚问外面守夜的扶苍。
扶苍听这称呼,先是一愣,心知新过门的姑娘已然是主母的排面,赶紧躬身禀报:“二奶奶说自己感染风寒,不好把病气过给世子,暂时睡在右偏房了。”
谢砚望了眼偏房亮着的烛光,“嗯”了一声,低低发笑。
她倒很会拿些挑不出毛病的话搪塞他,从前真是小瞧她了。
谢砚今晚心情很是不错,并未计较这些无伤大雅的小聪明,抬了下指尖,“你去把夏竹找回来伺候二奶奶。”
“属下已经把夏竹带回来了!”扶苍道。
谢砚早就料到顾府婚仪不会顺利,故而在迎亲队伍里安插了心腹,帮姜云婵和夏竹逃脱魔掌。
可扶苍没想到,自己出府办了趟事,新娘子怎么就从楼兰舞姬变成了表姑娘了?
扶苍不知如何处事,问道:“楼兰舞姬没等到世子迎娶,亲自跑来闲云院了,世子打算如何处理?”
“闲杂人等,你却来问我如何处理?”谢砚徐徐侧过脸来。
昏黄的烛光照着他的左脸,在高挺的鼻梁处形成一道分界线,一半高洁出尘,一半晦暗无边。
扶苍正对着晦暗的那一面,看不到一丝生而为人的温情。
扶苍此时才明白,楼兰舞姬从头到尾不过是个幌子。
为她抬身份、为她准备盛大婚宴,甚至要捧她做主母,原来统统都只为另一个姑娘铺路。
扶苍细细再想,那舞姬蒙着面纱时,眉眼与表姑娘竟八分相像。
所以,数月前的宫宴上,世子波澜不惊的那一瞥,心中就已谋划好让那舞姬做垫脚石。
只等表姑娘走投无路,主动逃进闲云院,替了这主母身份。
扶苍恍然大悟的同时,又觉后怕,森森然抹了把冷汗。
“把不相干的人处理干净,莫被人拿了把柄。”谢砚漠然道。
扶苍咽了咽口水,连声应“是”,扶刀去办了。
正是夜黑风高,细雨压弯了翠竹。
暗影婆娑的竹林里,树叶沙沙作响,时急时续,隐约裹挟着女子的悲泣。
既静谧,又喧闹……
不远处的晚香堂,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好好的一个女人怎就凭空消失了不成?”谢晋一脚踹在护卫首领心口,啐了一口,“上百个护卫连一个女人都抓不住,没用的东西!”
护卫瘫在地上咯了口血,赶紧爬到了谢晋脚下,“大爷容禀,实在是有居心不良的刁民给我们指错了路,才贻误了时机啊!”
这顾府外就一条大路——朱雀街,直通定阳侯府。
谢晋派了上百的冀州军挨家挨户地问,本来万无一失,中间却遇到几个刁民乱指路耽搁了些时辰,才叫姜云婵有机可逃。
护卫抹了把嘴角的血,“属下这就把那些刁民抓回来!”
“蠢货!”谢晋啐了一口。
若是偶遇一两个刁民也就罢了,可从顾府小巷、到后厨、到朱雀街总有人挡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就是谢砚那狗东西阻他的好事!
如今看来,谢砚怀里的美人是楼兰舞姬,还是姜云婵真未可知!
“休要叫我抓住那小蹄子!”谢晋牙齿咬碎。
“好没本事的爷!”
倚靠在垂花门上的宋金兰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肆无忌惮嗤笑一阵,“你除了在自个儿家里浑闹,还能做什么?”
“你要真有能耐,把你那好兄弟拉下马,自己坐世子之位,把他的女人摁在身下作践,岂不快哉?”宋金兰这话叫谢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更无地自容。
他一个侯府嫡长子,如今却被老二骑在头上,心里怎不憋闷。
“我这就去上折子参他霸占有夫之妇!”
“回来!”宋金兰见这厮不堪教诲,摇着头走到他身边,点了下他额头,“憨货!你参他霸占有夫之妇,就不怕旁人反参你?”
论起霸占民女,谢晋可是各种翘楚,指不定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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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今晚根本就没有揭开那女人的面纱,谁知谢砚怀里到底是谁?
这没证据的事,万一参错了,岂不是开罪圣上?
况且女人之争根本动摇不了谢砚的根基。
宋金兰抱臂思忖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阴戾之色,“要么不参,要参就得见血!”
谢晋一听动了心,他这正房娘子虽凶悍野蛮,却是当今最受宠的宋贵妃的侄女。
她肯出手,事半功倍。
宋金兰自然也不乐意长期屈居侯府一隅,她拍了拍谢晋的肩膀,示意谢晋俯身贴近些。
“你不是与乐坊里的楼兰人厮混得极好吗?让他们弄些真真假假的书信、信物来,诬老二的女人是楼兰奸细,狠狠参二房一本!”
奸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谢晋到底心疼美人,摇头道:“不是要扳倒老二吗?作弄姑娘做甚?”
“蠢!”宋金兰剜了谢晋一眼,“老二那清高样,何时把女人放在眼里了?偏偏就对这舞姬格外上心,今日更是为舞姬抗旨,外面的人谁不心生疑惑?
甭管他谢砚到底是个什么目的,他与舞姬关系匪浅是真!届时若查出舞姬是个奸细,他能逃得过嫌疑?
就算他勉强撇清了,咱们圣上你又不是不晓得,疑心最重,以后还敢放心用老二?”
“如此我岂不是也受牵连。”谢晋摊手。
“有我姑母在圣上身边吹吹枕头风,你怕甚?说不定届时落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世子之位岂不手到擒来?”宋金兰白皙富态的手攀上谢晋的衣襟。
谢晋茅塞顿开,心花怒放地打横抱起了宋金兰,“好人儿,你若真如了我意,我必殚精竭虑报答你。”
“眼皮子浅的饿死鬼!”两人勾勾缠缠,往寝房去了。
*
如此安生过了一夜,到了次日夜幕初临,万籁俱寂。
闲云院里只听得竹林深处风声呼啸,时而狂躁如兽鸣,时而凄婉如恸哭。
因着下雨,姜云婵索性找了个理由守在偏房,不出门。
谢砚尚在休沐中,也只独守在空房中抄经。
两个门对着门,却各自巍然不动。
扶苍颇为担忧:“世子与二奶奶新婚第一夜就分房而睡,如今干脆不打照面,外面难免传出闲言碎语,宫里那位……恐怕会派人来查二奶奶的情况。”
“此事不该你着急。”谢砚提笔勾勒,话音与一纸心经一样无欲无求。
扶苍挠了挠头。
这事不该他着急,世子也不着急,那谁会着急?
谢砚不置可否,“且让厨房备着桃花酥和鹿梨浆,今夜送我屋里来。”
这些小点都是依着表姑娘的口味,俨然是给表姑娘备的。
可表姑娘白日都恨不得离谢砚远远的,怎会半夜亲自送上门?
想甚呢?
扶苍腹诽着。
此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17. 第 17 章
“谢大人,您快进宫吧!圣上急召呢!”来人是个满脸横肉的老太监,正是圣上身边的近侍邓公公。
扶苍先一步出门迎接,暗自给邓公公递了一锭银两,“公公,宫中发生什么事了?”
邓公公是个爱财的,平日里没少收侯府的好处,这次却看也没看银子,为难地推拒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必问了。”谢砚踱步而出,想也知道是老大在背后做了什么事,惹得龙颜大怒了。
谢砚不为难邓公公,比了个请的手势,打算同公公一起入宫。
邓公公面露感激,鞠了一躬。
两人走到院外的翠竹林,谢砚突然想起什么,叫邓公公稍等,自己又折返回来。
走到偏房,瞧见窗户上女子的侧影,轻敲了下窗棂,“皎皎睡了么?此番入宫恐需些时辰,我将扶苍留与你,有事尽管找他。”
屋内,姜云婵恍恍然坐了小半日,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吓得赶紧吹灭了蜡烛。
窗内顿时一片晦暗,没有任何回应,只隐约可见一倩影仓皇跑进了里屋。
谢砚要交代的话凝在了嘴边,原封不动咽了回去,与邓公公离开了。
邓公公是个经过事的老人,一眼瞧出谢砚眼底的失落。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纵然老成持重,也难免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
邓公公心中一番感慨,打趣道:“咱家听说世子昨晚没洞房?”
“公公休提!”谢砚摇头叹息,“我原不知她已有心上人,莽然娶了姑娘家进门,姑娘家自然不愿意的。”
“这女人啊,得哄!”邓公公一甩拂尘,宽慰道:“世子清心寡欲,从前不近女色,如今遇到喜欢的,一时没琢磨透哄女人的门道也无可厚非。”
谢砚眸色亮了亮,恭敬地折腰行礼,“还请公公指教。”
邓公公还真没见过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给谁弯过腰。
真真是坠了情网,不能自拔。
邓公公清了清嗓子,少不得提点几句:“杂家虽没娶过妻,却也知道女人最爱珠宝首饰。听闻宋贵妃得了一对桃花玉簪子,世间罕有,世子若能取来一支,必定能讨姑娘欢心。”
“宋贵妃吗……”谢砚默念着这名字。
宋贵妃与谢家大爷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谢砚想从她手里取东西难如登天。
说不定还得被羞辱、被磋磨。
不知这谪仙般的世子,能否为女人纡尊降贵?
邓公公探究的眼神打量着谢砚,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彼时,偏房里。
姜云婵藏在被窝里,紧闭着眼佯睡。
虽然她不断告诉自己谢砚是正人君子,不会对她做什么。
可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院,她还莫名其妙成了他的新妇,心理上实在难跨过这个槛儿。
故而,她干脆足不出户,不碰面得才好。
方才谢砚突然出声着实吓了她一跳,甚至没听清他说什么,只顾得慌张避开。
此时,门“吱呀呀”地响了。
姜云婵一个激灵坐起来,浑身紧绷,警觉地盯着珠帘后的人影。
等那人走近些,透过蒙蒙月光,方看清来人容貌。
“夏竹!”姜云婵只当自己花了眼,忙不迭下床,迎上去仔细看。
“果真是你!你怎会在此?”姜云婵激动地握住了夏竹的手腕,“这两日你去哪儿了?”
夏竹与姜云婵主仆分离一场,心里亦百感交集,跪在主子脚下,“奴婢险些被大爷的护卫、被他们……”
夏竹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奴仆随主,姜云婵想也知道夏竹跟她遭遇了一样的困境。
夏竹怕姑娘担心,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姑娘莫忧!奴婢起先的确被大爷的亲卫拖进了暗巷,幸而世子吩咐的迎亲队里有些个古道热肠的小子,他们将奴婢救了出来,送回了侯府。”
“奴婢与姑娘受了这等羞辱,还能团聚,多亏了世子。”夏竹感慨道。
姜云婵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说到底这次是她主动上门求世子收留的,世子不仅救了她还救了夏竹。
她理应郑重地当面道谢才是。
况且,她想寻淮郎的下落,也不可能一直不出门,不见世子。
“明日你我去向世子道谢,想法子送些礼才好。”
难办的是,现在囊中羞涩。
夏竹瞧姑娘娥眉紧蹙,眼底颇为疲惫,便不想与她再谈这些糟心事,轻抚着她的后背,“姑娘早些安置吧!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闲操将来的心?”
夏竹安抚了一番,便抽手去整理床榻。
“别忙了!我俩睡一起吧!”姜云婵攥着夏竹的手腕,撒娇似地轻摇了摇。
许是刚遭逢大难,故人重逢,姑娘难得露出少女的娇憨依赖之态。
夏竹噗呲笑出了声,也摇晃着姜云婵的手,“我的好姑娘,你若肯依我,好生养护脸上的伤,奴婢啊日日与你同床共枕都行!只恐将来寻回姑爷,你俩鸳鸯卧床,嫌我碍事哩!”
“谁同他卧了!”姜云婵俏脸一红,捂着脸坐到了榻边。
夏竹拿了药膏给她敷脸。
毁容这一计对谢晋毫无用处,姜云婵自然也没有继续损害发肤的道理。
她乖乖坐着,由夏竹侍弄,一边问道:“你贸然进闲云院,没人起疑跟踪你吧?”
夏竹搅弄着药膏,答:“必然不会的!扶苍让我带着面纱,只以舞姬陪嫁丫鬟的名义进来的。而且姑娘不知道,闲云院外松内严,院子里层层护卫看守,各个都是世子的心腹,没人能跟进来……”
“嘘!”
夏竹话到一半,姜云婵以手抵唇,示意她噤声,余光往窗外看了眼。
窗纸上,正映出一个佝偻的人影在屋外徘徊,虚虚晃晃的。
姜云婵与夏竹交换了个眼色,两人躬身往门下去,猛地将门打开了一个缝。
院子里却空无一人,唯有竹影摇曳。
“这院子里怕不是有鬼吧!”夏竹余惊未定。
“是人心叵测!”姜云婵不以为然,打了个火折子,照着门口的灶灰。
灰白的粉末上,印着一双清晰的脚印。
其实自从昨晚姜云婵出世子寝房出来,她总感觉背后有人盯着她,可每次都抓不住现形。
于是故意在门口洒了一层灶灰,只要那人来,必得留下痕迹!
“是谁胆敢世子院里装神弄鬼,监视姑娘?”
夏竹想不通,姜云婵也想不通,“反正我在灶灰里掺和了些香粉,贼人一旦沾染上,一时半会很难洗净。且等世子回来,听由世子发落吧!”
姜云婵折腾了这两日,着实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想着有夏竹在身边能睡个安稳觉。
两人上榻,放下帐幔。
姜云婵却在这四方天地里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姑娘可是担心世子?”夏竹往窗外看了眼。
这都三更天了,世子竟然还没回府。
只听见院子里时不时有从宫里回来的小厮给扶苍传话,各个如油锅上的蚂蚁。
人来人往,纷纷扰扰的,想是出了大事。
“世子是何等人物,自有千百人上赶着为他操心,哪需要我们担心?”姜云婵出神地仰望着房顶,摇了摇头。
她这一颗心如今只为顾淮舟彻夜难眠。
淮郎是个书生,身子骨本就弱,不知他现在身处各种境地,能不能吃饱饭?会不会受冻?
可惜冥冥之中,总有根线将姜云婵牢牢捆在谢府,她想寻他,却身不由己,无从下手。
姜云婵悲从心来,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有没有睡着,迷蒙之中,姜云婵忽而听到一声咳嗽。
“淮郎!”她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连连喘息。
夏竹赶紧递了一盏茶到她唇边。
温温的茶水滑过喉头,姜云婵才觉神魂归位。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正照在姜云婵脸上。
她拿手挡了挡,恍然发现天亮了。
“叫府医!熬姜汤!烧热水!动作都麻利点儿!”门外响起扶苍焦躁的喊声。
窗纸上影影绰绰,脚步声更加繁杂了。
“出什么事了?”姜云婵披了件衣服,透过窗户缝看了眼。
恰巧谢砚被人搀扶着,脚步虚软地往寝房去。
他衣摆湿透,一贯齐整的发冠歪歪斜斜的,脸色也苍白,不停地咳嗽着。
“听说龙颜大怒,罚世子在朱雀门外的冷湖中站了一夜呢!”夏竹道。
姜云婵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又定睛一看,搀扶他的人竟是太子少傅陆池,“奇怪啊,这两个人怎么在一处了……”
当今圣上缠绵病榻数年,内阁老臣们逐渐式微,反而与太子关系甚密的朝堂新贵,势力越发大了。
圣上为防止他们齐心与太子一起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明里暗里没少离间太子身边三位重臣,以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按理说谢砚与这位太子少傅应是锋芒相对的态势,怎的陆池竟亲自送谢砚回府了?
姜云婵略想了须臾,但这事属实与她无关,她也就懒得再想,只琢磨着亲手炖个鱼汤去,也算表达一下对谢砚的谢意了。
*
彼时,谢砚寝房。
府医刚为谢砚诊完脉,一边开方,一边交代道:“大人寒气入体,除开属下开的药外,最好能进些热热的鱼汤发发汗、补一补,能好得快些。”
“你这老糊涂,昨晚又去赌钱,忘把脑袋带回来了吧?”陆池嗤了一声,“你不知道你家大人受用不了鱼汤吗?你存心害死他吧?”
谢砚听陆池一张嘴絮絮叨叨,太阳穴疼得跳了跳,“你先回吧,莫让人拿住把柄!”
“怕什么?你都快病死了,我,陆池,作为你的政敌,跑来你府上奚落你两句,合情合理啊!”
陆池自顾自从谢砚的八宝柜里端出个点心盒,吃了一块,又递给谢砚一块,“要不要来点儿?味道还不错!赶明儿把你的厨子借我使唤两天!”
谢砚看都懒得看他,抿了口热茶,还未咽下,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陆池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十分费解道:“你平时里最是个趋利避害趋炎附势的主儿,昨夜圣上怀疑你的楼兰媳妇是奸细,你把人交出去,管圣上把楼兰人杀了宰了,好歹撇清你自己!
你倒好,竟敢忤逆圣旨,拦着不让圣上抓捕楼你媳妇儿,圣上能不怒吗?
如此一来圣上就算今日不杀你,心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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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刺可种下了!”
谢砚照旧不应,不疾不徐用青花瓷盖撇着茶沫。
“得!你却不急!”陆池一拍巴掌,彻底没招了。
昨晚,谢晋一派的臣子上奏指证谢砚身边的女人是奸细,人证物证俱全,又有宋贵妃在圣上耳边吹风,圣上已信了七八分,连夜宣大理寺审断。
原本也给了谢砚机会自辩,只要求他将楼兰女送入大理寺严加用刑。
却不想谢砚不知那根筋不对,公然用自己项上人头做保,坚决不许人来侯府抓捕楼兰女。
圣上气得恨不得当场摘了他的脑袋,但念及侯府功勋,暂且令他在朱雀门外思过。
一夜风雨飘摇,朱雀门外的河流涨水,一直淹没至谢砚腰际。
从山涧流过来的水冰冷刺骨,加之他还被雨水侵袭了一整夜,铁打的身子骨也撑不住。
“你可仔细断子绝孙吧!”陆池往他尚且僵硬的腰身看了眼,“那楼兰女到底是个什么天仙般的人物值得你如此回护?你就不怕,耽于美色,最后辛苦攒下的基业被你那好大哥夺了去?”
“她是被诬陷的。”谢砚终于开了金口,却还是为楼兰舞姬开脱。
陆池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谢砚又道:“但你说得对,老大最近越发跳脱了。”
随即轻敲桌面,唤来扶苍:“你让大理寺的章大人去东街乐坊抓了楼兰乐人好生盘问。另外,去吉祥钱庄放把火!”
“喏!”扶苍领差去办了。
这两件事看似不相干,陆池与谢砚交往多年,却能很快领会。
这其一,谢砚必然已经看穿谢晋是联合了楼兰乐人一起构陷他的心头宝,所以令酷吏章大人逼问乐人,以章大人的手段,不难盘问出真相。
其二,谢晋在军营里揽了不少钱财,存在吉祥钱庄,一旦钱庄失火,闹僵起来,他那些私银就不得不见光。
冀州营不是失窃一千两白银吗?岂知不是谢晋贼喊捉贼?
构陷同僚、勾结楼兰、贪赃枉法,桩桩件件都够谢晋吃上一壶的。
谢砚的耳目远比陆池想象的要敏锐,此番反击,估摸着谢老大会被打得一蹶不振。
陆池连连点头附和,这才是他认识的谢砚嘛!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你早知道楼兰女是被诬陷的,也有法子辩解脱罪,为何昨晚不与圣上言明,非要去吃一通苦?”
谢砚徐徐饮了口茶,轻掀长睫:“你以为圣上当真相信楼兰舞姬是奸细吗?”
其实,楼兰舞姬从来都是圣上亲自挑选培养出来的细作,放在众臣府上监视臣子的。
圣上对她们的背景一清二楚。
昨晚,圣上龙颜大怒实际是想看看谢砚对着舞姬的态度。
谢砚越是护着舞姬,那么舞姬的价值就会更大,圣上只会越高兴。
“咱们这位圣上对谁都不放心呢,你且回去查查你府上的姬妾,定也有心思不纯的,想办法处理掉。”
瓷盖轻碰着茶盏,声音脆而冷硬。
声声回荡在静谧的寝房中,直敲得人心惊胆寒。
陆池此时恍然大悟。
这位冷情冷性的谢大人哪会对一个舞姬有什么深情厚谊,一切不过是演给圣上看的戏。
包括他求邓公公指点如何哄女子,也不过是佯装深情罢了!
说到底,谢砚的心是冷的。
陆池拱手谢他提点,又问:“所以今早你卑躬屈膝求取宋贵妃的桃花玉簪,也是演戏的?”
早间,圣上放过谢砚,谢砚入宫谢恩时,恰在甬道与宋贵妃擦肩而过。
谢砚曾弯腰行礼,姿态谦卑求她私藏的桃花玉簪。
彼时,步辇之上的宋贵妃正春风得意,睥睨着浑身湿透的所谓谦谦君子,心头雀跃得很。
迟迟不肯叫他起身,故意让来往丫鬟太监看他狼狈模样。
只等宋贵妃心花怒放,才将桃花玉簪丢给了谢砚。
谢砚何其心高气傲,竟被当乞丐施舍。
“演深情公子,也不必这般情真意切吧?”陆池知道谢砚做每件事必有自己的考量,环环相扣。
于是,恭谦请教道:“不知你非要这桃花玉簪,又有什么深意呢?”
谢砚从衣袖中取出淡粉色的桃花玉簪,晶莹剔透,如她羞红脸时的娇俏模样。
他轻轻摩挲着,良久,扬了下嘴角:“无他,我乐意尔。”
“我看你病得不轻!”陆池一口糕点险些喷在了谢砚脸上。
姜云婵端着托盘进屋时,就恰好见到了这一幕。
两位在京都里呼风喝雨的重臣,竟在屋子里斗嘴?
姜云婵彷如撞破了什么惊天秘密,吓得连忙后退。
无奈托盘里的汤盅砰砰作响,陆池一眼便瞧见了她。
“嫂子先别走!”陆池起身,一个跨步拦住了姜云婵的去路,又望了眼里屋的谢砚:“谢兄昨个夜里被冰水浸了一晚上,劳烦嫂子脱了他的衣裤,瞧瞧他身下好不好呢?”
陆池只把眼前蒙着面纱的姑娘当成楼兰舞姬。
知道楼兰民风豪放,断不在意这些话的。
且谢砚与这舞姬已做了夫妻,陆池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比了请的手势示意她进屋,“我还真怕他冻坏了子孙根。”
18. 第 18 章
几个腌臜字眼钻进姜云婵耳朵里,姜云婵顿时双颊红透,求助的眼神望向谢砚。
谢砚正吃茶,瓷盏挡住了她的视线,不得交汇。
姜云婵慌得连连后退,“不、不行的。”
陆池却颇为不解,耸了耸肩,“你是他的女人,你不去瞧他,难不成让我瞧?”
“不、不是的!”姜云婵连忙否认两人关系,余光还扫着谢砚。
可他许是病了,吃茶的动作迟缓,半晌不见他抬头解围。
姜云婵被陆池架在话头上,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下。
顶着通红快要滴出血来的脸,怯怯道:“我、我与世子还未圆房!”
“你们……还没圆房?为什么啊?”陆池吃惊地声音提高了几个度,生怕院子里的小厮婆子听不到似的。
一时身后、眼前数道目光充满暧昧地盯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与谢砚就是表兄妹,圆什么房?
姜云婵有口难言,将汤盅放在谢砚面前的圆桌上,“我只是来送汤的!”
话音未落,正要落荒而逃。
“陆兄别吓她了,她胆子小。”谢砚这才放下茶盏,瞥向姜云婵红彤彤的脸,温笑道:“有事找我吗?”
谢砚知道她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遂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示意姜云婵坐下。
姜云婵刚被戏谑了一番,心中窘迫不已,哪肯与谢砚并肩而坐?
只垂首立在谢砚身边,羞于看他笑意温润的眼,定了定神,低声道:“世子院里有奸细,昨晚还监视我呢。”
姜云婵将这几日感觉到的异样和她在灶灰里做的手脚,一一详述。
谢砚面无波澜听着,一旁的陆池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顶着那张因为过于震惊而僵硬的脸,挤到了两人中间,见了鬼魅似的盯着蒙面姑娘,又拍了拍谢砚的肩膀,在谢砚耳边小声问:“奸细告发奸细?”
这是什么情况?好大的一出戏!
陆池咽了咽口水,转头问姜云婵,“你不知道监视你的人是谁吗?”
姜云婵懵懂摇了摇头。
陆池颇觉有趣,转过头又对谢砚道:“这舞姬憨憨傻傻的,不如你就收用了她,免得下次圣上送个聪明点儿的姬妾,哪有这笨笨的好糊弄……哎哟!”
陆池话到一半,身后的凳子猛地砸在了他膝弯处。
他一屁股重重摔在了圆凳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喉咙。
谢砚沉静的眸瞥了眼陆池,转而对姜云婵道:“舞姬是圣上送来的,未圆房他们不好交差,自然有人监视,你不必搭理她。”
尚在剧痛中的陆池又一次被震得瞳孔放大。
谢砚怎么还指点起舞姬了?
这舞姬不是奸细吗?
陆池愣怔在原地,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谢砚瞧他木头似地立着,叹了口气,“皎皎把面纱取下来吧,陆兄不是外人。”
姜云婵也看出来了,陆池与谢砚明里针锋相对,实际关系极为密切。
她伸手拆开耳边的系带,淡粉色面纱飘然而落,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徐徐展露。
陆池的嘴巴张得更大了,“这、这、这,姜姑娘!不是顾……”
陆池险些把那个名字说出来。
姜云婵听得这个字,不觉眼眶泛酸,屈膝行了个礼先行告退了。
陆池望着姑娘落寞沮丧的背影,好一会儿缓不过神,讷讷扯过鱼汤,想要喝一口定定魂儿。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先一步将汤盅取走了,一下下扬起滚烫的汤汁。
汤汁断断续续落入汤碗的声音,叫陆池回过神来,正瞧见谢砚颇为闲适地品着“腥味重不堪用”的鱼汤。
陆池何尝不知道谢砚对表姑娘的心思?
此番谢砚这一招一石二鸟,一来把身边的舞姬奸细给剔除了,二来借舞姬壳子束缚住了姜云婵。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啊!”陆池担忧道。
说到底,表姑娘是被谢砚骗到身边来的,自古感情讲求真诚相待,如此手段怎能长长久久?
谢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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蹙眉轻抿了口汤汁,鸦青色的长睫在眼底投下斑驳的阴翳,“我想她长久,她就必须长久。”
话音不可置喙。
陆池不以为然,“可你难道让姜姑娘一直用舞姬的身份生活吗?那她自己是谁?”
“我给过她机会的。”
早在姜云婵未嫁之时,谢砚就提醒过她嫁去顾府路途艰辛,让她断了外嫁的念头。
可她为了一个顾淮舟,不顾一切,甚至毁了容!
如今落得丢了身份,又能怪得了谁?
没了身份也好,没了身份她就不会总想着到处乱跑了。
谢砚搅弄汤汁的手微顿,层层涟漪的水面上,那张谪仙般的容颜扭曲了形貌。
“她并不需要旁的身份,现在、将来、此生她的身份只有一个……”
他谢砚的枕边人……
“谢砚,不是这样的!”
没有人是注定成为另一个人的附属品!
可陆池知道谢砚一向为达目的,不惜任何手段。
他劝不住他,只问:“那你有没有想过……顾淮舟!若他有一日回来了,怎么办?”
顾淮舟到底是新科状元、天子门生,虽至今被马贼劫持不知所踪,但圣上为了皇家颜面,也必然会找到他。
若顾淮舟回来了,他必然会找他的未婚妻。
姜云婵如今无所依傍,不得已才依附在闲云院,若顾淮舟回来,她又岂会再不明不白留在谢砚身边?
“顾淮舟?”谢砚薄唇轻吐出他的名字,漫不经心问陆池:“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皇上对顾淮舟案子还是很重视了,接连下了口谕让陆池也去查清顾淮舟的下落。
圣上亲谕,半月之内,必须查出顾淮舟的下落。
眼见时间过半,陆池毫无头绪,正为此犯愁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难不成你知道顾淮舟的下落?”陆池反问。
此时,姜云婵想起鱼汤忘了放盐,正要取回,走到后窗,刚好听到陆池有此一问。
19. 第 19 章
她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悄悄从窗缝看去。
阳光刚好隐入乌云,洒在谢砚身上的金光缓缓褪去。
他被藏匿于黑暗之中,面色阴郁,不辨喜怒。
只听他一下一下舀着汤,瓷器撞击的颤音声声入耳,姜云婵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
良久,他抬起睫羽,低笑了一声,“你都不知道,我又从何得知?”
谢砚的意思其实是连负责案子的陆池都找不到顾淮舟了。
顾淮舟已经没有回来的希望了。
那么,姜云婵又能跑去哪儿呢?
陆池暗自叹息,一则为姜云婵,二则为自己办案不利,马上要受圣上责罚而唏嘘。
“说真的,你的眼线遍布京都,就连你大哥去了边境,你对他的动向都一清二楚,你真的一丝一毫也不知道顾淮舟的下落吗?”
窗外,姜云婵觉得陆池这话问得极有道理,不禁上前一步,耳朵紧贴着窗棂。
却在此时,一只粗粝的大掌拽住了她的手腕。
负责世子饮食起居的许婆子不由分说拉着姜云婵往竹林深处去。
姜云婵想听墙根,可又怕被屋里人发现,不敢出声、不敢挣扎,只能随着去了。
窗户外两抹身影转瞬而过。
谢砚双目微眯,轻易捕捉到了异样。
默了片刻,他嘴角漫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今晚我有贵客,陆兄先回去吧!”
“不急,吃过午膳再走,我许久没吃过你小厨房里的烤鸭了。”陆池坐着不动,他还是想从谢砚嘴里问出些顾淮舟的下落。
哪怕一丝丝线索也好。
谢砚却比了请的手势,将他请出了房间,并令护卫扶风:“给陆兄带捎带两只烤鸭。”
“不是啊,我话还没说完……”陆池半推半就,被强行请出了房门,啧啧叹道:“什么贵客?难不成今晚仙娥神女来相会!啧!”
陆池带着他的两只烤鸡,悻悻然走出了翠竹林。
彼时,姜云婵正被许婆子摁在竹轩里。
许婆子等陆池远去,打量四周安全,压低声音道:“娇娇姑娘你前两日欲擒故纵的伎俩用得不错,世子当真对你上了心,昨晚还因护着你受了罚呢!邓公公很是赞赏姑娘!”
许婆子将一只红宝石发簪递到了姜云婵手上。
听婆子这话,姜云婵约莫猜出来了许婆子就是宫里安排下来监视楼兰舞姬的。
姜云婵瞥了眼许婆子的鞋尖,确有少许灶灰。
她不敢掉以轻心,学着舞姬们的身段,风情万种朝许婆子福了福身,谢过赏赐。
许婆子瞧她果真堪教,拍了拍她的手背,“邓公公的意思是,欲擒故纵也过犹不及,这都三天过去了,姑娘该与世子圆房了。”
姜云婵脑袋一阵嗡鸣,退了半步。
宫里出来的人何等见识,见姜云婵抗拒,许婆子立刻沉下脸来,“你可莫要忘记圣上对你的期许!”
“往常在教坊里,你可是最会撩拨男人,心气儿最高的主儿!怎的到了闲云院反而畏畏缩缩起来?”许婆子在姜云婵手臂上拧了一把,命令道:“不管你想什么,今晚给我乖乖伺候世子!否则,只能让邓公公带你入宫面圣了!”
舞姬这样的身份哪有资格面圣?只怕惹怒圣颜,直接命归九泉了!
就算不死,若被揭穿了身份,姜云婵亦会有麻烦。
姜云婵似乎在替代楼兰舞姬这件事上,越发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姜云婵恍恍惚惚,只能先点头敷衍过去。
回了偏房,姜云婵心里仍没个主意。
日落西山,夏竹端了一壶酒进来,“姑娘,厨房送来一壶梅花酿,说是宫中赐下的呢!”
“我与姑娘斟些尝尝?”夏竹说着便要拿酒盏。
姜云婵赶紧摁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这酒只怕是许婆子在催她。
宫里的人一直在盯着她的动向,她一日不圆房,一日不得自由。
如此,她如何分心寻顾淮舟的下落?
姜云婵知道再拖延下去,并无益处,只得端着酒盏往谢砚房中去了,盘算着想个法子在世子房中熬一夜,敷衍过去再说。
到了谢砚房前,只见房门虚掩着。
内室,珠帘半挑,流光溢彩。
长身玉立的公子站在桌前,提笔挥墨。
他穿着白色寝衣,松松落落的,不似平日让人敬畏,但身上仍存着一份超然世外的闲情,让人不忍玷污。
姜云婵端着桃花酿的手不禁颤抖了下。
谢砚笔尖微顿,“谁?”
“世、世子!”姜云婵顶着沉静的目光挑帘进屋,将桃花酿放在桌上,嘴唇开合几次,也不好意思提“圆房”这个词。
她僵硬地扯了个话题,“我送些酒酿来给世子。世子在画什么?”
画卷上依稀勾勒出女子面庞,还未着墨五官。
“观音像。”谢砚暗含深意的目光睇向身边的姜云婵,“我心中有一夙愿,久久不得达成,故想画一幅观音像,求观音庇佑,可惜……观音容貌难全。”
姜云婵当年在慈心庵抄经礼佛时,常常偶遇谢砚也来拜佛,想必他颇通佛礼。
而姜云婵实则是为了避祸才礼佛,对佛法其实一知半解,只好奉承道:“佛在心间,世子心中的观音是什么样子,观音就是什么样子。”
她挽起长袖,替谢砚研墨,“世子画技盛京闻名,不知云婵可否有幸一睹世子的观音像?”
“表妹谬赞,我不胜荣幸。”谢砚颔首以礼,便继续提笔作画了。
姜云婵自然不是真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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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么观音像,只求拖延些时间,等许婆子瞧见自己呆在世子房中,不再监视了才好。
可事与愿违,窗外的榕树后,隐约映出一人探头探脑的,估摸着许婆子还不肯罢休。
莫不是真要看两人圆房不成?
姜云婵咬牙腹诽,磨墨打圈的动作也不禁变快了许多。
谢砚扫了眼起泡的墨汁,嘴角笑意莫测:“表妹是不是累了?可要就寝?”
“就寝?!”姜云婵本来满脑子都是“圆房”二字,乍然听到谢砚这么说,吓得墨条从手中滑落,摇头道:“云、云婵虽暂代胡娇儿姑娘之位,但绝无僭越之心!”
许是太过紧张,她眼中沁出泪花,似贝壳蕴着珍珠,让人忍不住想拾取。
谢砚朝她伸出手,眼见就要触碰到她的眼角。
姜云婵往后趔趄一步,嘴唇开合想着拒辞。
谢砚的手却只从她肩头滑过,弯腰比了个请的手势,“表妹误会了,我是想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偏房就寝?”
“啊?”
姜云婵窘迫地咬了咬唇瓣,原是自己想多了!
可她此时却又不能回,支吾道:“昨儿个睡得有些久,我还不困。”
“既然如此,表妹不如坐下用些点心,省得总帮我磨墨也无趣。”谢砚自然而然指了指书桌左边的食盒。
姜妤正愁没法子化解尴尬,赶紧应了下来,坐在谢砚左侧的圆凳上,掀开食盒。
盒子里放着桃花酥和鹿梨浆,正好都是她平日惯爱吃的。
她一边用着糕点,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向。
此时已至亥时,侯府里连牲畜都歇下了,偏许婆子还一个劲往屋子里张望。
这墨也磨了,点心也用了,姜云婵怎好意思这么晚还待在谢砚房里?
心中正思量着对策,眼前一袭宽袖拂过。
姜云婵随之看过去,谢砚正自顾自斟了一盏梅花酿,送到了嘴边。
姜云婵赶紧攥住了谢砚的衣袖,又觉唐突,松开了手。
许婆子送来的酒断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姜云婵猜测约莫是圆房用的温情酒,怎能真让谢砚喝?
“世子,夜间饮酒伤身。”姜云婵柔声道。
谢砚一瞬不瞬盯着杯中涟漪。
这酒泛着浅淡的红,颇似姑娘红透的脸颊。
他饶有兴味观赏了一番,客气道:“无妨!既然是表妹送来的酒,我若不喝岂不显得我不知礼数?”
说着以袖掩面,欲满饮此杯。
“这是温情酒!”姜云婵无法了,只得硬着头皮,合盘托出:“许婆子今日找我,说邓公公下令:要我与世子、与世子……”
两个字噎在喉咙里,迟迟说不出口。
但见谢砚耐心等着,她一咬牙一闭眼:“宫里来人,让舞姬与世子即刻圆房!”
20. 第 20 章
谢砚眉心蹙起,那张不染纤尘的脸上生出些许世俗的情绪。
姜云婵总不能把他与寻常人联系起来,亦觉男女情爱之说仿佛玷污了这等高洁之人。
她齿尖紧咬着唇瓣,为难道:“若让许婆子查出异样,我与世子都不好交代,所以,所以今晚我需得在世子房中借住一晚。”
“不过世子安心,我只在外间罗汉榻上歇息,与世子互不相扰。”姜云婵信誓旦旦,灼灼目光望着谢砚。
谢砚忍俊不禁,“妹妹当宫里的人是那么好糊弄的?”
“可是……”她又不可能真的与谢砚同床共枕。
姜云婵一时也没了主意,手紧攥着衣袖,攥得衣袖濡湿起皱。
“妹妹不必担心。”谢砚温声安慰,又问:“妹妹可戴了铃铛?”
“有一个。”姜云婵不明所以,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银铃,放在谢砚手上。
等放定了,又后悔了。
那铃铛正是大婚之夜,姜云婵原本要戴在脚腕上的鸳鸯戏水铃。
若被人仔细看了去,岂不丢人?
姜云婵娥眉轻蹙,想要拿回。
可显然来不及了,谢砚将它攥在手心,所幸并没特别注意铃铛上雕刻的图案,只是轻摇了下,“把屋里的帘子都拉上,叫人瞧不见里面,再摇晃铃铛或可蒙混过关。”
姜云婵听明白了谢砚的意思,双颊一烫,仓皇接过铃铛:“还是我来摇吧!”
到底是她的贴身之物,在旁的男人手里,总归不妥。
她转头放下内室的帘子,而后靠在落地花罩前轻摇铃铛。
这间内室只有六平大小,统共只放得一张床榻,一张书桌,合上帘子更显逼仄。
烛光昏黄的空间里,一人在桌前,一人在门边,面面相对,无所遁形。
铃铛轻颤的暧昧声音在两人之间徘徊,让人不知如何自处。
姜云婵眼神无处安放,只得垂头望着自己的绣花鞋,铃声也因心跳混乱不堪,没有章法。
过了片刻,高大的阴影挡在了她面前。
“妹妹这样摇可不行。”
谢砚温热的吐息掠过姜云婵颊边,她的肌肤被烫了一下,懵然抬起头。
谢砚正站在她一步之遥的距离,将她困在了墙角,隔着衣袖握住了她摇铃铛的手腕。
“要这样才好。”他循循善诱,带着她的手轻轻晃动。
原本纷乱的声音变得有规律起来,九短一长,叮铃铃作响。
金属的颤音有种莫名蛊惑力,每次到了那声长音,总觉魂魄都被冲散了一般,腰酸腿软。
姜云婵默默想抽开手,可谢砚骨节分明的指蕴着厚重的力量。
姜云婵躲不开,反而衣袖从小臂滑落下来。
如此一来,谢砚的手就那么毫无阻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的纹理和温度,摇铃的动作看似柔软,却极具力量。
带着她一下又一下……
姜云婵脑海里浮现出大婚前夜,喜婆给她的几本画册。
姜云婵没有娘亲教,于是躲在被子里偷偷看过一些,上面便写有九浅一深增添情趣之法。
此时铃声响动的频率,正与书中洞房秘法一致。
世子难道也看过那种书?
“世子!”姜云婵檀口微张,如兰气息喷洒在谢砚衣襟上。
可她能说什么?
说自己猜透世子摇铃频率暗含的深意了吗?
那不就间接告诉谢砚,自己偷偷看过那些浑书。
姜云婵咬着唇瓣,一双因为羞怯而春水粼粼的眼望着谢砚,“我……我自己来就好,世子去忙吧。”
“妹妹学会了?”谢砚问。
“我……”姜云婵感觉说出来很羞耻,但又不得不嗡声道:“学会了!”
谢砚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慌乱,莞尔一笑,指腹微松。
姜云婵连忙抽出手臂,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坐到了书桌前,神色紧绷地一边摇铃,一边紧盯着外面的人影。
谢砚再无话了,仿若什么都未发生过,也回到了书桌前临摹着观音像。
观音像纤尘不染,雪胎梅骨。
加之书桌的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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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鹤香炉中熏着檀香,袅袅青烟,叫人心里平静了许多。
姜云婵想起她成亲那日,世子也成亲,世子看过那样的书也不算奇怪吧!
思量至此,姜云婵放松了警惕,摇铃摇得昏昏欲睡。
皎月渐渐隐入竹林深处,深夜已临,偶然听得几声蛙鸣。
屋子里的铃声也渐渐弱下去,姜云婵倏地脑袋一歪,险些栽倒在地上。
明明在专心作画的谢砚,却极其敏锐伸手托住了姑娘的香腮。
姑娘清浅的呼吸,一下一下喷洒在谢砚的手心,柔柔的、缓缓的。
他长指微蜷,捧住了她软糯的脸颊,自上而下睥睨着女子他掌心酣甜而睡的模样。
这样极好。
她的一切,本就该在他手心!
谢砚眸中暖色淡去,沉郁的目光似一张网,将那娇小的身躯紧紧缚住。
“皎皎看看,此画可好?”谢砚将她的脸靠在自己腰间,握住她缠着银铃的手,带着她的手拂过彻夜绘制的画卷。
粉嫩的指尖一寸寸勾勒过画卷的弧度,手中银铃颤颤。
睡着的姜云婵并不知道谢砚何时笔锋一转,将观音像勾画成了她的模样。
画卷中,女子卧于床榻,一袭喜服松散,鬓发如海藻铺开。
修长笔直的腿滑出衣裙,分悬于床围之上,莲足垂下,鸳鸯交颈的铃铛在脚腕处时急时续地震颤不已。
这般旖旎风光,本该都属于他谢砚,她却想给另一个人。
痴人说梦……
谢砚神色一沉,执起她的手俯身轻吻,吻她的手心,也吻鸳鸯交颈的银铃。
过不了多久,他会让她心甘情愿系上银铃,将她的一切主动奉给他。
如这画卷一样美妙……
灼热的吻丝丝缕缕侵入姜云婵的肌肤。
一滴泪从姜云婵眼角滑落,梦里呢喃着:“淮郎,淮郎……”
她没有一夜,不这般凄凄切切唤那人名字。
谢砚面色骤寒,一下咬住了她的虎口。
“疼!”姜云婵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痛呼。
21. 第 21 章
谢砚却不松口,偏要在她手上留下去不掉痕迹。
血迹从凝脂般的肌肤渗出来,在谢砚口腔蔓延,他生生将她的血吞了下去。
姜云婵疼得手抖,期期艾艾又唤了声,“子观哥哥,我好疼!”
子观,是谢砚的字。
谢砚眸中荡起一丝涟漪,凝住了。
彼时,梦里,姜云婵好不容易见到了顾淮舟,还未来得及诉衷情,却被一只狗咬住了。
那狗一人高,平日看着温顺,却极凶残。
姜云婵不过偶然喂了他一口食,他却追着姜云婵咬,怎么都甩不开。
姜云婵吓得不停跑,跑啊跑啊,就跑到了慈心庵。
场景一转,她梦到是八年前被谢晋故意放狗追的画面。
那狗被谢晋训练过,专撕扯她的衣服。
未及豆蔻的姑娘,正是含苞待放初长成的娇嫩模样,却被谢晋一伙人扯了珠钗,衣裙褴褛地在尼姑庵里到处逃窜。
走投无路之时,她碰到了在慈心庵洒扫打杂的谢砚。
“子观哥哥救我!”那时,姜云婵已因为一包桃花酥,与谢砚相熟了。
她慌不择路撞进他怀里,啜泣不止。
谢砚拉着她一同躲到了金身佛像背后。
她吓坏了,手臂环膝,蜷缩成一团,只顾得哽咽。
谢砚拉住她颤抖的细腕,用嘴将她手臂上被狗咬伤的污血一次次吸出来。
那是姜云婵第一次与男子肌肤相亲,她惶恐地缩手。
谢砚吹了吹她的伤口,“疯狗有毒,把污血吸出来,不然留疤就不好看了。”
瘦弱的少年嘴角染满了污血,可眼里满是怜惜。
姜云婵劫后重生,一时心都软了,泪眼涟涟地撒娇:“子观哥哥,我好疼!”
姑娘的声音柔而无力,像一朵无所依傍的蔷薇花,风能吹她,雨能淋她。
谢砚忍不住拂上她的脸颊,温柔地将她鬓边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
他的手在她耳边停留须臾,忽然郑重道:“等长大了,我保护你,好不好?”
姜云婵讶然抬眸,正撞进少年赤诚灼热的目光中。
在那个幽暗的、狭小的角落,唯有他眼里的光熠熠生辉。
姜云婵启唇,愣怔了片刻。
佛像外,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姜云婵的肩膀。
谢晋的小厮将两个人一并拖了出来,丢在佛堂中央。
谢晋抱臂,居高临下睨着姜云婵,“我道你为何不肯去我屋里做丫鬟,原来是跟老二好上了啊!”
“表姑娘不会以为二爷可以依傍吧?你不知道吗?他是个野种,他娘已经被侯爷休了!让他们住在慈心庵,只不过是侯爷心善!”
“呸呸呸!什么二爷?哪里有给人当狗的爷?”小厮们哄笑附和道。
谢晋更是桀骜地一脚将姜云婵和谢砚踹倒在地,踢到了一块儿,“你们不是好上了吗?今儿个,大爷我就大发慈悲,成全你们!来!让他们拜天地、入洞房!”
“入洞房!入洞房咯!”小厮们吹着口哨,将谢砚和姜云婵摁在佛前,强行磕头。
而后撕扯两人衣物,硬把谢砚压在姜云婵身上。
谢砚的手臂撑在姜云婵脑袋两侧,赤膊护着她。
可抵不住小厮人多手杂,他们脱她的鞋子,脱她的衣裙。
赤着上身,姜云婵也只剩一件心衣护体。
姜云婵双手环胸,护着心衣,在他身下哭得泪痕斑驳,哭昏了过去。
似一块生了裂纹的羊脂玉,只要再轻轻一碰,就会香消玉殒。
谢砚眼睁睁看着她快要凋零的模样,眼中的疼惜变为凶煞的戾气,反身猛地扑倒摁住姜云婵的小厮。
咬住那小厮的脖颈生生撕下一块肉。
连筋带肉。
佛堂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的嚎叫,血迹斑斑。
众人吓到了,纷纷抡起棍棒往这疯狗身上打。
可他像是不知疼痛,顶着棍棒,一块一块咬下小厮的肉。
生肉遍地,直到小厮没了气息。
他踉跄站起来,往谢晋走去。
额头、后背、嘴角全是血迹,滴滴落下,犹如炼狱爬出来的饿鬼。
谢晋等人被这疯子吓坏了,拔腿就跑。
等姜云婵醒来时,佛堂已归于平静。
佛祖的金光洒向大地,一片和谐。
只有谢砚坐在佛像的阴影中,愣愣出神,灵魂出窍了一般。
姜云婵慌张从蒲团上起身,捂住领口,才发现身上穿的是谢砚的衣服,她的衣服早被人撕扯了碎片。
姜云婵想到方才的景象,悲从中来,红了眼眶。
谢砚听到啜泣声才回过神,擦了擦自己的手,确认手上没有血迹了,走到姜云婵身边。
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下手,支吾了许久,红着脸道:“我会遵圣人训,会一直保护你的,将来会对你负责的。”
姜云婵神色一凝,抬起湿漉漉的眸,“你先告诉我你姓什么,名什么,又是什么人?”
谢砚厌恶自己的姓氏,故而一直称母姓。
姜云婵从不知道他也是谢家人,骨子里流着仇人的血。
她若知道,怎么会与他走近?
姜云婵气得浑身发抖,气谢砚瞒她,也气自己。
谢砚瞧她瑟缩成一团,忙端了碗水给她,“你放心,我已经想到法子了,我们在谢府不会再……”
“什么我们?你是你,我是我!”姜云婵愤而推开了他手里的碗盏。
水淋了谢砚一身,姜云婵却头也不回离开了,忿忿丢下一句,“别以为,什么人都稀罕嫁你们谢家!”
她推开了佛堂的门,狂奔而去。
谢砚本以为她只是怄气,怄气谢砚太过唐突,怄气谢砚并未保护好她。
于是,在无数个不见面的日子里,谢砚都在想如何才能真正保护她。
当谢砚终于走出慈心庵时,他不敢再有一丝唐突之举,怕吓跑了她。
可谢砚没想到的是,在这些恭敬以待的日子里,她正与别人浓情蜜意
……
谢砚的目光落在姜云婵虎口的牙印上,细细摩挲着。
虽然那时候在佛像之后,姜云婵并未回应他。
可她低垂着睫羽,怯怯说过一句:“子观哥哥,你可以叫我皎皎。”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的乳名,可她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谢砚。
明明,那时候她已经试着向他敞开心扉,可又突然紧闭,越来越疏离。
盖因那个顾淮舟吧!
谢砚指骨紧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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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婵手背忽地一阵刺痛,抽出手来,彻底醒了。
这一睁眼,正好看到虎口处的牙齿印。
原来被狗咬不单单是梦。
谢砚真的趁她睡着,咬了她。
为什么?
她满腹狐疑,慌忙站了起来,退开几步,离谢砚远些。
谢砚脸上却无过多表情,有条不紊将桌上的画卷收进抽屉里,又取出一方白帕,递给姜云婵,“将血滴在帕子上。”
姜云婵又退了步,怔了须臾,明白了谢砚的意思。
他们既然圆房了,今早必然有人来收元帕,谢砚咬她的手,是为了取血染红元帕吗?
干嘛不咬他自己?
谢砚拳头抵着唇,咳了几声,“我受了寒,不易出血,有劳表妹了。”
姜云婵“哦”了一声,想着他的确有病在身,没再多想,将血滴在了元帕上。
等事情办好,门外传来敲门声:“世子,寅时已过,准备上朝了。”
屋外一声鸡鸣,天光渐露。
姜云婵戴好面纱,等一众小厮婆子鱼贯而入,取走了元帕,她便也要离开。
走到门口,许婆子拦住她,笑得满脸谄媚,应是很满意姜云婵昨晚的表现:“我的二奶奶,您还得伺候世子梳洗宽衣啊!怎么急着走了?”
“不知道的,还当我们世子与二奶奶生分,岂不让人笑话?”许婆子意味深长递了个眼神给她。
显然,单单是圆房,并不是许婆子的最终目的。
她要的是舞姬能真正俘获世子的心,取得世子完全的信任。
可姜云婵扮演舞姬,假意圆房,已经很累了,不想一直与谢砚同处一室,推脱道:“我身子不爽利,需得先去沐浴。”
许婆子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
两人在门口僵持了好一会儿,忽而一股熟悉的香气钻进姜云婵鼻息……
是姜云婵亲手调制的香料味道,那味道独特,香如春日桃,冷如塞上雪,名曰桃花雪。
姜云婵曾把此香制成香囊,只赠给过顾淮舟。
为何,会在谢砚房里闻到这香囊的味道?
姜云婵狐疑地轻嗅了嗅,仿佛香味是从婆子送进来的圆领补服上散发出来的。
姜云婵眼皮一跳,心率加快。
她曾试用过这香料,最长可在人身上沾染三五日,洗都洗不掉。
也就是说,三五日之内,谢砚有可能接触过顾淮舟?
这怎么可能?
姜云婵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定了定心神。
“我来给世子宽衣吧。”姜云婵舒了口气,稳住心神,折返回来接过婆子手里的衣服。
她得趁着宽衣的机会,仔细辨别一下这香味是否真是淮郎香囊的味道。
谢砚将她的小动作收进眼底,眉心蹙了蹙,但并未多问,撑开了手臂。
寝衣一层层脱下,露出宽肩窄腰的身板。
姜云婵半蹲着解他腰带,心里只琢磨着一件事,全然没察觉她脱光了谢砚的上衣。
她为了辨别香味,还在他周身嗅了嗅。
那张娇俏的脸时不时贴上谢砚的小腹,软绵的呼吸缠绕着他的腰身,仿佛蓬松的狐尾轻轻撩拨。
谢砚小腹一紧,隐约凸起的青筋一直延伸进松松挂在胯上的中裤里。
22. 第 22 章
谢砚俯视着他身下的她,喉头滚了滚。
沉甸甸的目光笼罩着姜云婵,她回过神来,视线正平视着腹部那股盘根错节的力量。
她脑袋一阵嗡鸣,身体后仰,险些摔倒。
谢砚弯腰,扶住了她的手臂,“怎么了?”
“没、没事。”姜云婵目光虚晃一下,“只是有些累了。”
“是我的不是,昨晚叫皎皎受了累。”他扶起她,嘴角闪过一抹不可名状的笑意,“你先歇息吧,此刻要上朝,晚间……我们再继续。”
低磁的吐息喷洒在姜云婵额头上,她呼吸一滞,惶恐道:“继续什么?”
“自然是继续画观音。”
他不疾不徐,但见她松了口气,又问:“妹妹觉得要继续什么?”
“没、没什么!”姜云婵懵然摇了摇头,“世子快去上朝吧!”
她赶紧帮他合了衣衫,送他出门。
之后,心不在焉回了偏房,撑着下巴,对窗发呆。
夏竹送了早膳过来,手在姜云婵眼前摆了摆,“姑娘想什么呢?”
“夏竹……”姜云婵嘴唇开合。
方才她近前嗅了嗅那补服,确实是她调制的桃花雪。
那么谢砚绝对穿着这身补服,接触过顾淮舟。
可是如果谢砚见过顾淮舟,为何没向大理寺提供线索,为何不告知她?
还是说……
从头到尾,劫走顾淮舟的事与谢砚脱不了关系?
姜云婵被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吓到了,冰冷的指尖握住夏竹的手,“夏竹,你说一个极好的人,会不会做一件极坏的事?”
夏竹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蒙了,挠了挠脑袋道:“古来连圣贤都不免有失,何为极好呢?”
“何为极好……”这问题姜云婵也答不上来。
自古连大圣老子儒圣孔子,也不敢说此生无一错漏。
可谢砚呢,仿佛完美的没有丝毫瑕疵。
姜云婵幼时那般与他决裂,后来谢砚起势,她本以为她在侯府待不下去了。
可谢砚待她与侯府众人无异,恭敬有礼,张弛有度,再不提半分从前。
再到如今,她与淮郎私相授受,他亦对她毫无苛责,还帮她逃脱谢晋之手。
生而为人,他竟真一丝怨嗔痴都无吗?
姜云婵回味着那抹余香,竟觉这样的完美让人毛骨悚然。
谢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但这些于她而言,并不重要,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搞清楚那香气从何而来。
姜云婵推窗往院子里看了眼,不知不觉竟又到了日落时分。
许婆子正领着五个小厮依次从谢砚房中出来,手上端着补服官帽往浆洗房去了。
姜云婵赶紧也取了两件脏衣跟了过去,与负责洗补服的婆子并肩蹲在井边。
那婆子瞧见姜云婵,立刻满脸堆笑把她的脏衣取了过来,“二奶奶怎的亲自动手洗衣?折煞我们了!”
姜云婵听不惯这称呼,摇了摇头,“婆婆莫要这般唤我,也折煞我了。”
“二奶奶谦虚了!”婆子眼珠子转了转,压低声音在姜云婵耳边道:“奴婢听许婆子的意思,七日后世子生辰宴,世子便会正式与太子道明要将二奶奶抬为妻呢。”
谢砚对舞姬之心人尽皆知,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姜云婵也不过是借用旁人的壳子,对她来说更无关紧要了。
她的眼睛只盯着补服,趁浆洗婆子聊得兴致高昂,暗自将衣摆戳出了一个洞。
“呀!婆婆你瞧,补服怎的破了?”姜云婵惊呼一声。
此为官服,不可轻视。
这动静立刻引来了众人的注意,许婆子忙将补服抱起,展平破洞,“怎么就破了呢?”
“奴婢不知啊!奴婢万般小心,绝不敢损毁官服呀!”
浆洗婆子们跪了一地,连连磕头,其中有人拍了下脑门,“世子五日前不是去过杏花院吗?想是在那里被花花草草勾破的!”
杏花院,那处原本是侯府里搭戏台的地方,里面种着各种珍奇异草。
一年四季,花枝繁茂。
后太子亲临颇为赞赏,还赏下三株名贵的南府海棠。
从此,此地成了京城内外名人雅士争相到访之地。
按理说,侯府贵客盈门,对谢砚这等在官场斡旋之人有利无害。
可不知为何,自这个月起,谢砚便关了杏花园的门,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入。
偏偏顾淮舟也是在这段时间失踪的……
姜云婵思量至此,后背发凉。
莫非,全城都搜寻不到的淮郎,其实就藏在杏花院里!
姜云婵被这个念头惊得毛骨悚然,偷偷去了趟杏花院。
院子果然锁着,还有几个护卫神神秘秘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姜云婵无功而返,惶惶然穿过竹林深处,折返闲云院。
月上梢头,翠竹随风摇晃,投下纵横交错的影子。
白日里极清贵的竹,此刻仿佛凶兽的爪牙笼罩着姜云婵。
粘稠的空气中莫名夹杂着血腥味,让人窒息。
姜云婵惊惧不已,加快脚步,跑回院子中。
竹林深处的寒凉却紧追着她,如冤魂厉鬼,挥之不散。
姜云婵捂着胸口,撑着桃树树干,深深吐纳。
“妹妹去哪儿了?”幽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打破了静谧的夜。
姜云婵顿时寒毛直竖,转过头来,正见寝房的窗户上映照着谢砚的身影。
影子被拉长、放大,威压扑面而来。
姜云婵深吸了口气,扯唇道:“随、随便转转。”
“进来吧。”谢砚淡淡道。
姜云婵才想起谢砚让她晚间去房里找他来着,姜云婵深吸了口气,面色恢复如常。
推开房门,寝房里烛光昏暗。
谢砚正伏案看公文,脸上暗影浮动。
“先坐会儿吧。”谢砚并未抬头,只是压了下手。
姜云婵依令在圆桌前吃了口茶,可自从心里有了怀疑,如坐针毡。
谢砚明明没看她,却察觉了她的焦躁,一边提笔挥墨,一边解释道:“大哥贪赃枉法惹怒圣颜,今日被押进大理寺牢狱了,所以手头上突然多了些事要处理。”
姜云婵心中实在窃喜,面上只做担忧状:“大表哥身陷囹圄,世子少不得又要操劳了。”
“若是人人都像妹妹这般守规矩,不胡思乱想、不胡作非为,也就不会吃苦了。”谢砚掀起眼眸,深邃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的身体。
姜云婵总觉得他话有所指。
莫非他知道她去杏花院了?
姜云婵心口一跳,所幸姜云婵并没有直达目的地,而是故意各个院子都转了转,混淆耳目。
她不能露怯,展颜道:“今日瞧府上各个院子都换了新宫灯,极漂亮,一时竟看呆了!想必这些都是为世子生辰宴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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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是!”谢砚不动声色,吐出一个字,却见姜云婵娥眉轻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妹妹有什么高见吗?”
“不敢谈高见!”姜云婵摆了摆手,“只是我瞧好几处的婆子们、小厮们为点儿小事争论不休。世子生辰宴贵客盈门,可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我近日病着,又诸事缠身,内宅的事疏于管教,让妹妹看笑话了。”谢砚思忖了片刻,颔首以礼,“若妹妹不弃,我的生辰宴交给你办可好?”
“我吗?”姜云婵怔了片刻,讷讷点了点头,“世子帮我颇多,我理应回报,不敢推辞。只是若办得不好,世子见谅。”
姜云婵垂下头,屈膝回礼。
谢砚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沉静的眸将她的一切表情收于眼底。
姜云婵分明是故意拿话引着他,将这生辰宴交给她办的。
这些年,她还从未主动提起过他的生辰。
今日倒奇了!
不过谢砚并不打算考究她做这件事的原因,敲了敲桌上的账本和对牌,“妹妹既有此心,再好不过,都交给你办吧。”
姜云婵心中暗喜。
她办生辰宴,就等于暂时握住了内宅掌家权。
如此,她就有机会进杏花院一探究竟了。
姜云婵踱步上前取对牌,心中已有了成算:“摆宴场地、宴会菜品或是……要点的戏,世子可有要求?”
“我没什么特别要求,且看妹妹的想法。”谢砚淡淡道。
“我想着夏天热了,菜品上多备些酱卤、凉果之物,唱戏的话就《牧羊记庆寿》一则极为应景,至于宴会场地……在取水楼吧!既凉快,又方便搭戏台。”
取水楼和杏花院只隔着一堵墙,常有花枝探过墙来。
太子爱花,若见着喜欢的花儿,定然会去杏花院一观。
到时候,谢砚就不得不开杏花院的门了。
姜云婵如此想着,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攥着对牌。
谢砚似乎并没有想太多,听她行事如此细致,便更不打算插手了,只将库房钥匙要交给了她。
“你尽管随心办,不必拘谨,若是办好了,我定重谢妹妹。若是不好,也不过折损几两银子,并不打紧。”
“我必尽心!”姜云婵莞尔一笑行了礼,心中如见曙光,这就拿着对牌钥匙准备离开。
“妹妹先别急!”
这几日,谢砚倒未见她如此开怀过,眉眼也不觉与她一样舒展开,问道:“既是我生辰,妹妹想好送什么生辰礼了吗?”
姜云婵张了张嘴,无言以答。
关于谢砚的生辰还是刚刚听浆洗婆子说的,这一时半会儿她哪晓得送什么礼?
何况她囊中羞涩。
谢砚一眼看穿了她的窘迫,温然一笑:“礼不在贵重。妹妹也知道,宫中一直盯着你我,若是生辰宴妹妹无所表示,似乎也不妥。”
这是实话!
许婆子还时时刻刻监视着姜云婵呢!
在姜云婵找到顾淮舟之前,她还得尽心扮演好舞姬这个角色,不能出纰漏。
“那世子需要什么呢?”姜云婵脱口而出,却又觉得不妥,谢砚要的东西她不一定给得起呢。
遂改口道:“腰带可以吗?”
姜云婵想着腰带绣制起来没那么繁琐,七日可成。
“都行。”谢砚道。
“那冒昧问一句,世子腰围几尺?”
“不知。”
23. 第 23 章
“……”姜云婵一噎,暗自为这个决定后悔。
谢砚乃侯府一等一的贵人,何须记得自己的身量,自然是谁绣制谁丈量。
姜云婵已经夸下海口,再没有收回的道理了,只能硬着头皮道:“那我为世子量一量吧。”
“多谢。”谢砚颔首感谢,站到了铜镜前,撑开双臂。
姜云婵才发现他穿着氅衣,腰身不显,“劳烦世子解一下外衫。”
“好。”又是从容不迫的一声应答。
只有姜云婵窘得无地自容,半蹲在身前,用手指丈量着他的腰围。
从腹心起,手指一拃一拃往后腰挪,直至手臂几乎环抱住了谢砚的腰。
他腰腹的温度从中衣渗透出来,姜云婵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灼热。
此时,她才恍然忆起,今早她将他剥得只剩衬裤。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线条流畅的肌肉都曾展示在她眼前。
姜云婵登时耳垂发烫,余光偷偷看了眼谢砚。
谢砚正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想来他也并未在意到早上的事吧。
姜云婵自我安慰了一番,鼓起腮帮,轻轻舒了口气。
她没发现,谢砚沉静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的铜镜。
看她如何触碰他,如何环住他,如何脸颊贴着他的腰身。
在这个过程中,谢砚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好了下一幅画卷。
他喜欢她在他身前,羞红了脸的模样……
若非顾淮舟出现,他想那样良辰美景,早该日日上演了。
谢砚一时心绪浮动,从衣袖里取出桃花玉簪,戴在姜云婵的发髻上,而后取下了她原本的木簪。
姜云婵忽而感觉到一只手触碰到了她,她一个激灵往后仰去,却见谢砚手中拿着她的檀木簪。
因着日日为顾淮舟祈福,她早在佛前起誓不着金玉,只戴檀木簪,以表诚心。
簪子骤然离身,她的心也跟揪起来,仓皇将桃花玉簪抽了出来,仿佛碰到了什么邪物一般丢在了桌子上。
“世子……”姜云婵凝望着谢砚手里的檀木簪,慌张起身屈膝行礼:“云婵承蒙世子照应,心中不胜感激,不敢再收如此贵重的礼物!请世子将我的贱物还给我!”
从头到尾,她并未多看一眼她口中的贵重礼物,只一瞬不瞬盯着檀木簪。
谢砚幽凉的视线一寸寸刮过她的肌肤,暗涌浮动。
姜云婵却没有收回这话的意思,保持着屈膝的姿势,直至两股战战。
倔得很!
谢砚把木簪还给了她,不紧不慢道:“玉簪也收着吧,也许很快就用得着。”
姜云婵并不想收他的礼,只当没听到,接过了自己的檀木簪,“多谢世子!天色不早了,世子早些休息,我也回去准备生辰宴!”
姜云婵抱起账本对牌,匆匆道别,拔腿就跑了。
她心神慌乱,回偏房时,正与迎面而来的夏竹撞了个正着。
“姑娘,你没事吧?”夏竹握住姜云婵冰冷的手,又瞧她鬓发凌乱,连裙摆都生了褶皱。
“有人欺负姑娘了?”夏竹将她扶坐到了罗汉榻上,抚了抚后背顺气。
姜云婵神情恍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说起来谢砚也不算欺负她吧?
可这几日,她与谢砚门对门住着,的确生了许多逾矩之行。
她不该与谢家的人走得如此近的。
她得尽快找到淮郎,离开这让人神经紧绷的地方!
姜云婵颤抖的手抓起茶盏,喝了几口凉茶,心绪才平静些。
“二奶奶在吗?”身后的窗外,倏地出现一道暗影。
姜云婵被吓了一跳,舌头打结:“扶、扶苍吗?我、我准备睡下了。”
姜云婵生怕谢砚再将她叫过去。
扶苍只将一木盒放在了窗台外面,“世子说了,感谢姑娘筹谋生辰宴,这礼物他既送出去了,绝无收回的道理。”
“可是……”姜云婵还要拒绝,扶苍踏着青草而去了。
沙沙作响的脚步声远离,唯有那木盒上的玉簪孤零零立在夜风中。
姜云婵寄人篱下,也不能真的将主人家的东西丢在外面不管,遂命夏竹将玉簪收起来束之高阁。
后几天,姜云婵借口事忙,再不见谢砚了,成日在房间里研究生辰宴。
当然,还有参加生辰宴官员的名单。
她心知就算顾淮舟真的在杏花院,单凭她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救出顾淮舟。
那么只能筛选正直且颇有权威的老臣,与她一同揭示真相。
届时众目睽睽,不管谢砚是何目的,他都没理由关着淮郎了。
救淮郎的事,要么一击必中,要么被谢砚压制,则是万丈深渊。
姜云婵不敢松懈,颇费了功夫,研查这些官员的背景。
到第六日晚上,翌日便是谢砚的生辰宴,姜云婵才想起答应送谢砚的腰带还未缝制。
只得熬夜,坐在灯下赶工。
夏竹瞧她哈欠连天,几日下来脸颊削瘦了一圈,疼惜不已接过她手里刚起针的腰带,“姑娘别累坏自己了,从前姑娘在问竹轩不是还留了两条未缝制完的腰带吗?奴婢趁夜悄悄取了来,把并蒂莲绣样改成翠竹,补几针就完事了。”
“是了。”姜云婵揉了揉鬓角。
这几日忙昏了,忘记待嫁时还给淮郎准备了两条腰带,现在只能改一改送给谢砚了。
“务必改仔细些,莫要让谢砚瞧出腰带原是送给别人的,总归不好!”姜云婵交代道:“还有,把问竹轩衣箱里那件藕色短袄和织金马面取来,我明天穿。”
“姑娘睡吧,明日且有的操心呢!”夏竹扶姜云婵上了榻。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日侯府一派喜庆景象。
因太子李宪德极重视这位太子少师,但凡侯府大事,无不出席,更莫要说谢砚生辰了。
太子既来了,京城有头有脸的臣子自然也不敢怠慢。
侯府里,人头攒动。
好在府中一应接应的、看茶的、备膳食的井然有序。
太子十分尽兴,到了傍晚,瞧着杏花院的花开得极好,果然兴致勃勃让人把戏台都搬到了杏花院。
一众大臣夹道相随,穿过九曲回廊,往戏台处去。
回廊下每五步挂着一只垂丝花篮,皆是用院中各式鲜花现编的,五彩斑斓。
五步一景,十步飘香。
李宪德觉得颇有新意,拍了拍谢砚的肩膀,“谢大人心思越发奇巧了!”
“谢大人心思百转,哪有空钻研这些花儿朵儿?多半是他新纳入府的妾准备的!”陆池挑衅地扬了下眉,“谢大人为了这位仙娥神女,连皇上都敢得罪呢!”
这话叫众人尴尬地噤了声。
但话粗理不粗,老侯爷剃度出了家,妻妾凋零,没有能撑事的。
侯府里,谢砚既主外又主内,如今得了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帮衬,也难怪谢砚对她青眼有加了。
陆池瞥了眼谢砚藏青色氅衣以及内搭的黑色腰带,嗤笑:“谢大人向来不喜污浊深色,想来这衣服、腰带也是出自仙娥之手吧?”
随行官员窸窸窣窣笑了起来。
谢砚顺势折腰对李宪德行礼,“皎皎确实为我分忧颇多,故我有意抬她为妻。”
“所谓能者居之!老侯爷如今不问世事,既世子有心,府上族人不反对,孤自鼎力赞成。”
李宪德取下腕上一串玉菩提递给谢砚,“此物算我送给世子夫人的贺礼。”
有太子的信物,姜云婵在府上的地位自然无人敢质疑。
谢砚弯腰致谢,环望了下四周,问扶苍:“二奶奶去哪儿了?叫她过来!”
彼时,姜云婵在暗处瞧着众人簇拥太子,往戏台去。
她悄悄走小路,到了后花园。
杏花院并不大,姜云婵将各个房间翻了个遍,却没见着人影,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坐在假山处歇了歇脚。
忽而,山洞里传来断断续续女子的哭声:“冤家!总是没个轻重,啊!”
姜云婵一个激灵,偷偷往山洞里望去,落入眼帘的是一只白皙裸露的大腿,正垂在一身体强壮的男人腰间。
姜云婵羞红了脸,转身要逃,却又听到那女子被撞得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如今你家大爷在牢里吃苦,你倒好,上赶着吃香喝辣呢。”
“那也得大奶奶疼我。”男人粗哼着,一边使着蛮力,一边劝道:“可咱们都指着大爷吃饭呢,大爷若出了事砍了头,咱们以后都不好过不是?”
“你呀!好好伺候大奶奶我,奶奶心情好了,明日就向姑母求情放了你大爷,嗯?”那女子葇夷攀上男人脖颈,食指上偌大的红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如此招摇,只能是宋金兰了!
而她缠着的男人,姜云婵也见过,是谢晋身边的亲信徐三!
“那个短命的狗男人!平日只顾得自己快活,教我一个女人守活寡!今次也叫他吃吃苦头,奶奶我快活快活才是。”宋金兰的莲足缠住了徐三,吟声越发肆无忌惮。
徐三可没她的胆量,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巴,“我的奶奶!太子和世子在戏台子呢!”
“呸!没用的男人!”宋金兰啐了一口,瞧这男人吓得没了力道,才不得不罢休,放下腿来,“你随我来,我知道此地有一密室,谢家的从不让人接近!”
宋金兰拨开两座假山之间的爬山虎,媚眼一挑,勾着徐三往两座假山之前的缝隙去了。
那缝隙极狭,仅容一人通行,中间一道天光刺眼。
姜云婵被刺得眼球一酸,握了握夏竹的手,“世子果然有密室。”
两人悄声跟着一对男女穿过小道,映入眼帘的是个三间屋子的小院。
宋金兰与徐三勾勾缠缠往右偏房去了,姜云婵便往左边柴房去。
那屋子里堆满了柴火和稻草,还未进去,便闻到一股厚重的霉味。
姜云婵掩鼻,险些吐出来,再往残破的窗户纸里看,果然瞧见一人衣衫褴褛躺在草堆里。
那人头发凌乱打结,盖住了脸,垂在草榻边沿的手上遍布血痕,奄奄一息。
房间太过昏暗,姜云婵看不清那人容颜,可她闻得到血腥的空气里丝丝缕缕的桃花香。
“淮郎!真的淮郎!”
姜云婵瞳孔放大,拼命用身子撞着门,一下一下,一次更比一次重。
终于,把那残破的门框撞开了。
她扑上去,跪在草榻边,剥开男人脸上的头发。
男人唇瓣干涸起皮,嘴角都烂了,面上灰尘斑驳,只眼尾一颗美人痣能辨出他的身份。
“淮郎,你醒醒!”姜云婵一边用绢帕擦拭他的脸,一边凄凄切切地唤他。
可顾淮舟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都快断了一般。
姜云婵心疼的泪眼涟涟,泪珠儿滴滴落在草榻上。
“姑娘,现在还不是伤怀的时候。”夏竹上前拍了拍姜云婵的肩膀。
姜云婵缓过气儿来,定了定神:“你快去找大理寺卿裴大人!”
这位裴大人裴严为官三十年公正严明、秉公无私,是京城人人赞誉的清官。
而且他还是顾淮舟的顶头上司,姜云婵筛选了个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主持公道了。
“奴婢这就去!”夏竹一路避开众人,飞奔着去寻裴严了。
夏竹找到裴严时,裴严正要摆驾回府。
夏竹顾不得规矩,气喘吁吁拦在了他面前:“裴大人!顾公子找到了!他就在杏花院!”
“淮舟在此?”裴严大为震惊,愣怔了须臾。
夏竹可不敢耽搁,搀着裴严一边往后院走,一边与他讲了来龙去脉。
“侯府竟然连天子门生也敢囚禁?还有没有王法了?”裴严听得面色发青,“寺丞许冲何在?即刻围了杏花院,办案!”
裴严带着大理寺官差浩浩荡荡,凛然正气往后院去了……
彼时,戏正至精彩处,咿咿呀呀唱着“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
观戏台上,谢砚居于太子之右,亦如众星捧月。
刚受了一轮群臣敬过来的酒,正微醺,坐在圈椅上闭目揉着鬓角。
扶苍躬身贴在他耳边道:“方才有丫鬟瞧着二奶奶在园子里逛,不许旁人跟着,很是神秘……”
“由着她玩吧,也掀不出什么乱子。”谢砚并未睁眼,不以为意用手指在鬓角打着圈。
扶苍却迟迟不动,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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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方才裴大人派属下来报:夏竹似乎在杏花院发现了顾淮舟的动向!”
谢砚手指一顿,徐徐掀起眼眸,正见下首许冲拱手而立,对着谢砚露出谄媚的笑。
圣上病重,太子登基只在朝夕之间,谢砚坐上一人之下的位置,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
裴严可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哪会真为了一个女子,得罪谢砚这位新贵?
扶苍压低声音转达:“裴大人想请示世子,如何处置夏竹这小丫头?要不要……”
扶苍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谢砚仍撑着鬓角,漫不经心笑了笑,“原来她近日旰食宵衣运筹帷幄,是为了找顾淮舟啊……”
谢砚淡淡说着,笑意中甚至还带着些许宠溺。
扶苍却急得额头汗珠连连。
囚禁天子门生可不是小事,若再有人添油加醋,一个不慎,脑袋都得掉!
那夏竹姑娘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听闻一路上故意散播消息,恨不得把顾淮舟在侯府的事传得人尽皆知。
“大人,我先去看看!”扶苍扶刀,心里已有了抉择。
“我去!”谢砚起了身。
扶苍拱手拦住谢砚,“大人若去,就更说不清了!”
“我行端影直,怕什么?”谢砚不紧不慢掸掉了衣摆上的灰尘,迈步而去。
许冲迈着小碎步,急急在前引路。
谢砚负手而行,不疾不徐,从戏台到后院转过九曲回廊,颇有闲庭信步之感。
到了假山缝隙处,大理寺衙役把守。
但仍有不少宾客闻讯而来,伸长脖子往院子里张望。
“方才那小丫鬟喊什么?当今状元郎被囚禁在侯府?”
“世子向来恭谦温良,怎么做出这种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子门生那是皇上的脸面,他们也敢动?定阳侯府接二连三出事,怕是彻底完蛋咯!”
……
谢砚顿住脚步。
一股威压侵袭而来,众人方禁了声,垂头让开了一条路。
等谢砚走进院子里,各人好奇的目光又偷瞄向谢砚,窸窸窣窣讨论起来。
这阵势,想压也压不住了。
“世子,要不要请太子出手?”扶苍问。
谢砚却未注意到扶苍说什么,只听得房间里凄凄切切的哭声。
“守着门,莫要让人进来。”他眸色一暗,双手推开了柴房的门。
逼仄的房间里,唯一一束天光从门缝透进来,照在瘫软在地的姑娘身上。
谢砚看不见她表情,只见她肩膀颤抖,腰肢虚软靠在草榻上,显然已经哭得无力了。
姜云婵在顾淮舟榻前唤了半盏茶的功夫,郎君没有任何动静。
她心里正火急火燎,扯下面纱,捧着郎君的脸,期期艾艾地道:“淮郎,我是婵儿,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不是说过要娶我过门吗?你快睁眼看看我啊!”
……
一旁看着的裴严听到那姑娘自报姓名,呆若木鸡。
世子身边的舞姬怎么变成他的表妹了?
裴严走到谢砚身边道:“谢大人,若让人知道你身边的女子另有其人,那是欺君之罪,恐怕难办啊!”
“出去!”谢砚淡淡吐出两个字。
明明声音极轻,但又似千钧重,叫人心神俱颤。
裴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退出去,将门关上了,带走了最后一缕阳光。
那张平日如玉观音般的脸渐次隐匿在黑暗中。
气氛沉郁,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床榻上的人忽而一阵剧烈咳嗽,呕出一口血来。
姜云婵赶紧用衣袖帮他擦拭嘴角,帮他抚胸顺气。
她自己也弄得浑身灰尘血污,发髻散乱,耷拉在右脸处。
何其狼狈。
她却浑然不觉,一心一意盯着顾淮舟。
见他嘴唇翕动,忙端起地上的破瓷碗喂到他嘴边,“先喝口水,喝口水就好了。”
姜云婵语不成调,这话不知在安慰顾淮舟,还是安慰自己。
可顾淮舟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哪能喝水?
姜云婵不假思索端起瓷碗,自饮了一口,就要俯身渡进顾淮舟嘴里。
一只铁钳般的大掌攥住了她拿碗的手。
“妹妹在做什么?”低沉、阴郁、不容置喙的声音,沉甸甸落在姜云婵头顶上。
谢砚虎口收紧,姜云婵手中瓷碗应声而落。
呯嘭——
瓷碗碎得四分五裂,屋子里唯一的水源也没有了。
“你们为何这般对他?”姜云婵胸口怒气升腾,猛地推开谢砚。
顾淮舟肌肤凹陷干瘪,显然很久没人给他喝水吃东西了。
他们何其狠绝,要渴死他、病死他!
姜云婵连连后退,拦在顾淮舟身前。
谢砚跨步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听话,戴上面纱,先出去!”
谢砚很少用这般严厉的语气。
可姜云婵知道,既然已经被她发现了真相,把事闹大她还有可能带着顾淮舟离开。
若息事宁人,顾淮舟就真的没救了。
包括她自己……
谢砚连天子门生都敢动,处理她不是易如反掌吗?
她没想到人人称颂的世子谢砚,竟是这样一副草菅人命的面孔。
姜云婵脊背发寒,扔了面纱:“我不是你的什么妾室,今日我是姜云婵,是顾淮舟的妻!”
她今天并未穿舞姬的衣物,她穿的是尚在闺阁时的马面裙,只是头发梳成了妇人发髻。
她是以顾淮舟妻子的身份来带走顾淮舟的!
“事已至此,世子不如放我二人离开!若是闹得太难堪,世子恐也难逃一死!”
难逃一死……
姜云婵做这件事的时候,应该就想过他最坏的结局。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做了……
谢砚眸色一沉,一步步靠近她。
姜云婵连连后退,后背撞到了窗棂。
窗台上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噼里啪啦迸着火花,微弱光自下而上照在谢砚的脸上。
烛光跳跃,半明半灭,叫人寒毛倒竖。
24. 第 24 章
“妹妹……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
或许之前姜云婵还有些许怀疑,谢砚会不会干这样的事。
但刚刚,姜云婵亲眼看到他将大理寺卿赶出了屋。
可想而知他手上的权力已经远远大于表面所看到的了。
那么,他什么不敢做的?
姜云婵只信眼前的证据:“侯府在你手上!杏花院是你下令封锁的!你的补服上残留着淮郎身上的香囊味道!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当如何解释?”
姜云婵特意提高了声量,她知道此时外面已经有许多人在看热闹了。
这么多官员,总不可能每一个都与谢砚一个鼻孔出气。
多得是人想抓他把柄!
姜云婵说完,门外果然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没想到老二平日温温吞吞,竟有这等胆量,欺骗圣上,凌辱天子门生,嫂嫂佩服!”
笑音未落,宋金兰一脚踹开了门。
没成想今日出门浑逛一趟,还能看到狗咬狗的戏码。
宋金兰自是乐得落井下石,还特意句句扯上圣上,巴不得谢砚早死!
希望谢砚死的,自然不止一个人。
晋安王爷不知何处听了风声,款步而来,拍了拍裴严的肩膀,“听说大人在办案,怎么不进去呐?”
这晋安王爷本就与太子党不睦,今日能铲除异己,怎能缺席?
不过多久,太子也闻讯赶来了。
这小小院落,一时请来了两尊大佛,裴严也不敢再偏私,进了柴房,问谢砚:“谢大人,人在你侯府,你总该给个说法吧!”
“裴大人,我确实不知道淮舟为何在我府上。”谢砚折腰行礼。
日光之下,他依旧恭谦从容。
只是这话在人证面前,多少有些站不住脚。
旁人不敢说,宋金兰却不怕他,嗤笑道:“老大还在牢里喊冤呢!一句不知道能敷衍谁?”
“裴大人你可不能偏颇!我家大爷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还关在牢里,吃了好几十大板呢!老二可是谋杀罪,欺君罪,总得用用刑才好的。”
“肃静!”裴严睨了眼宋金兰,又问姜云婵:“此事关乎两位重臣,得入大理寺依制审案,可这案件必得有原告……”
“民女愿为原告!”姜云婵跪地磕头,没有丝毫犹豫。
这案子只要摆到明面上来,顾淮舟就有救。
她作为顾淮舟未拜堂的妻,为他上公堂理所应当。
可她并没有考虑另一件事。
她告的是谢砚,如果告赢了,谢砚则万劫不复。
身后,谢砚幽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又似酝酿着风暴,随时都可能将眼底的一切吞噬殆尽。
如此这般,裴严也无话说了,抬手示意衙役请谢砚入大理寺。
数十个衙役涌进柴房,围住了谢砚,给他上枷锁。
“妹妹!”谢砚巍然不动,轻吐出两个字。
清越的声音极具穿透力,轻易穿透纷乱的人群,却传不到姜云婵耳朵里。
姜云婵只顾得迫不及待扶起顾淮舟,准备离开侯府,连一个眼神也没睇过来。
谢砚负在身后的手指微蜷,手背青筋隐现,“妹妹不问问淮舟的意思吗?”
姜云婵与谢砚擦肩而过时,他的声音飘了过来,冷了几分。
姜云婵脚步一顿。
一旁围观的太子党立刻心领神会,附和道:“世子说的有理!此事何须搞那么复杂,把顾大人救醒,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对啊!因为顾大人在侯府,就断定是世子所害,是不是太偏颇了?”
李宪德自是不愿自己的左膀右臂折损,令道:“叫太医院院判即刻赶来定阳侯府!”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医院诸多圣手提着药箱纷至沓来。
银针入体,很快顾淮舟艰涩地睁开了眼睛。
“淮郎!”姜云婵喜极而泣,挤到了众人前面。
顾淮舟混浊的眼球僵硬地转了转,在看到姜云婵的瞬间,眸中终于有了些许生气,“婵、婵儿……”
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艰难地伸手想要触碰姜云婵的脸。
姜云婵赶紧蹲到了他身边,拉着他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流进了他的手心,“淮郎你醒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婵儿不哭。”顾淮舟沙哑地挤出几个字,指腹轻抚过她颊边伤口,“怎么受伤得这样狠?”
那般地小心翼翼,处处都是疼惜。
这般情人重逢的画面,诸人看在眼里,各个神色不一。
有人感动,有人涩然。
宋金兰先啧了一声,“行了!你们往后的日子长长久久多了去了!还是先说正题吧!”
刘院判又送了参片过来,叫顾淮舟吊上口气来。
姜云婵将他扶进怀里,握住他的手,“淮郎到底谁害你,你尽管说,如今我们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顾淮舟与她十指紧扣,艰涩地咽了口气,“是、是……谢晋……将我囚禁于此!”
“放你娘的屁!”宋金兰听到自家夫君的名字,火气腾地冒了出来,“前几日我令丫鬟来杏花院摘几枝桃花,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愣是锁闭不开,这可是谢砚下的令!他不心虚,干嘛锁门?”
“这……”裴严难为地望向谢砚。
谢砚颔首以礼,目光睇向姜云婵,最后凝在那双十指交握的手上,“我为何锁门,妹妹真的不清楚吗?”
姜云婵与他隔着五步之遥,还隔着衙役。
可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仿佛能穿透人群,熨烫过她的手背。
姜云婵被灼得手指一颤,松开了与顾淮舟交握的手,嘴里却含含糊糊答不上来。
她哪里知道谢砚为什么要锁门?
谢砚无奈摇了摇头,道:“我这妹妹自幼时开始,接触了此院中的蔷薇花粉,便会浑身长藓,有一年闹得厉害,高热不退,故每年蔷薇花开的月份都会锁院,年年如此,有据可查。”
“这、这……”宋金兰也想起这么一桩子事了,舌头打结道:“姜家表妹还说你补服上残留着顾公子香囊里的味道呢?”
“这我就不知了,以妹妹猜测我是哪一日染上这特殊香味的?”谢砚语气稀松,不像穷途末路的辩解,倒像请教。
姜云婵心中疑云丛生,声量小了许多:“大约是十到十五天前沾染过。”
“十五天前?”李宪德一抚掌,“想来是上次,谢大人陪孤来杏花院移植南府海棠所致?”
李宪德瞧侯府的南府海棠生得极好,半月前确实与谢砚来此挑选了数株打算移去东宫。
那日在杏花院呆了许久,既然顾淮舟一直被囚禁于此处,谢砚沾染些许香气也在情理之中。
太子随行侍从丫鬟不计其数,人人都能证明此事。
宋金兰又怎好反驳太子,指着顾淮舟道:“你少跟谢老二串通起来诬陷人!老大有什么理由囚禁你?”
“因为……因为大理寺正在暗查谢晋贪污军银一案,他想逼我交出查到证据……”顾淮舟艰难地坐起了身子,战栗不已的手拨开草榻。
草榻上全是干涸的血迹,可想而知顾淮舟被用了多少严苛的刑法。
可他是个有气节的郎君,断然不会把证据交给谢晋。
姜云婵猜测他把证据藏在草垛里了,连忙跪在草榻上,帮着找。
却在此时,一道寒芒呼啸而过。
一只白羽箭从窗外射进来,只袭向姜云婵和顾淮舟。
“有刺客!”众人纷纷避让,乱做一团。
那白羽箭力量极猛,势如闪电,眼见就要双双穿透姜云婵和顾淮舟的胸腔。
一只手从身后推开了姜云婵。
箭穿透谢砚的手臂,血花四溅,也溅在了顾淮舟脸上。
顾淮舟本就虚弱,此时受了惊吓,满脸是血,晕倒下去。
“淮郎!”跌坐在地的姜云婵赶紧扑上去,扶住顾淮舟,“太医,太医!淮郎晕倒了!好多血!”
“抓刺客!”
“救人!”
……
狭小的柴房里,众人脚步来来回回,乱得不可开交。
谢砚躺在地面上,血从胸口潺潺而流,汇成一汪血泊。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的画面是一抹藏青色马面裙摆从眼前滑过,随大夫簇拥着顾淮舟离开了房间。
门口的天光极亮,照得人看不清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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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看见光里的人……
彼时,小院的墙角处。
姜云婵并未注意到身后一双逐渐暗淡的目光,只拥着顾淮舟,用衣袖帮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太医,淮郎怎么样了?他流了好多血!”姜云婵紧张地盯着与他们一同出来的太医。
众多太医都在屋子里为贵人诊治,跟着姜云婵出来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医。
小太医哪见过这等架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先将参片塞进了顾淮舟嘴里。
“顾大人身体虚弱,需得在宽敞通风的地方缓缓气,就能醒过来。姑娘莫慌,待我先查看一番顾大人的伤势。”
“多谢。”姜云婵将顾淮舟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方便太医诊治。
那太医翻看了顾淮舟的手臂,面色却突然凝重起来。
“太医,淮郎怎么了?”姜云婵眼皮一跳。
太医压了下手,示意姜云婵噤声,又翻开他的衣领。
只见胸前大片红色水泡,有些破烂起痂,伤口周围生出大片黑色印迹。
太医再探他额头温度,顿时面色煞白,“姑娘稍后,容我禀报院判。”
“太医,太医……”姜云婵察觉太医异样,扬声叫他。
太医并不应答,头也不回离开了。
姜云婵惊慌将顾淮舟放在草地上,这就要去追。
一只孱弱颤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淮郎!”姜云婵瞧顾淮舟徐徐睁开眼,连忙又坐回原地,扶他起身,让他靠在墙壁上,替他抚胸口顺气,“你感觉还好吗?”
“婵儿,我没事,别担心。”顾淮舟捂住她冰冷的手,哈了口热气,“看见婵儿,我就好了。”
顾淮舟平时极内敛,突然说出这样的浑话,姜云婵自然知道他是为了叫她宽心。
姜云婵一时又气又羞,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滴滴滚落,嗔怪道:“哪里就好了?明明身上都是血。”
纵然如此,顾淮舟身上的桃花雪香味钻进她的鼻息,她的心一下子都软了,靠在顾淮舟肩头,贪婪地感受着他真真切切的体温,“终于,找到你了。”
在找不到顾淮舟的日子里,姜云婵几乎夜夜噩梦,在侯府每时每刻都绷着一根弦,直到现在才敢真的松了口气。
顾淮舟侧过头,嘴唇轻蹭了蹭她的发丝,“我身上脏,别弄脏你的衣服了。”
“我不怕!”姜云婵撒娇似地瘪了瘪嘴,反而双手抱住了顾淮舟的手臂。
顾淮舟只得宠溺地笑了笑,大掌覆上她的手背,“对不住啊!等我好些,定给婵儿补上婚仪。”
“对了!有件东西送你!”顾淮舟从满是血迹的腰带内侧,取出一只小油纸包,递给姜云婵。
姜云婵打开褶皱不堪的油纸,里面放着一朵晾干的小花儿。
花瓣碎了两片,但花型尚且完好,一看便是顾淮舟受死刑时,也拼命护着的东西。
“我被劫持之前,去过京郊你爹娘的坟墓,求他们成全你我的婚事,这野花儿啊,就是当天开在你娘坟前的。”顾淮舟握着她的手,“想是岳母应下你我的婚事了,他们会保佑我的。”
姜云婵眼眶一酸。
当年爹娘在姑苏出事后,姜云婵无法将爹娘的尸体迁回祖坟,只能用火烧了,带着骨灰进京,将爹娘悄悄葬在了城郊。
她一介女流不方便祭拜,这几年都是顾淮舟去拜的。
想来爹娘也赞许顾淮舟的品行,才保佑他们重逢了。
“别哭,等回了顾府,我陪婵儿去祭拜岳父岳母。
以后啊,你想什么时候去看爹娘,随时都可以去了。”
顾淮舟轻拍她的手背,温柔描绘着他们以后安生和美的日子。
姜云婵憧憬不已,便是一刻都不想留在这让人窒息的地方了,“我去寻副轿辇,我们早些回府,也好早些给你治病。”
姜云婵正要起身,一副轿辇从两人眼前抬过。
那个今日“寿星荣耀”的世子正躺在上面,面无血色,垂落在旁的手血痕蜿蜒,在地上落下一串殷红的痕迹。
身后跟着的小厮手中端着一支染血的白羽箭。
刚刚那支暗箭射中了谢砚?
姜云婵眼皮一跳,撞进他混沌的眼中。
25. 第 25 章
谢砚失血过多,半昏半睡。
那双晦暗无边的眼刚好映出姜云婵和顾淮舟相依在墙角的景象。
两人久别重逢,劫后余生,好生的情意缱绻……
谢砚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这一切,直到轿辇走远,再也看不见。
姜云婵有些心虚,垂眸避开了远去的人,自言自语道:“我弄错了吗?”
“老师今日救了我们。”顾淮舟满眼担忧望着轿辇中血迹斑斑的人。
谢砚虽只比他大三岁,但见识比他广博,人又宽厚。若非谢砚点拨,顾淮舟不可能这么快在春闱中一举夺魁。
在顾淮舟心中,谢砚永远是他的恩师。
这次恩师又挺身而出,以身挡箭,救了他与姜云婵。
顾淮舟心中更是感激不尽,“等我好些,需得亲自探望老师才好。”
“好、好啊……”姜云婵尴尬地应了一声。
她方才可是抱着与谢砚鱼死网破之心,险些把谢砚逼进牢房。
如今真相大白,姜云婵心中百感交集,如何再与谢砚见面呢?
顾淮舟不知道方才柴房发生的争执,只瞧姜云婵面色难堪,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我一个人去探望老师就好。”
顾淮舟能感觉到姜云婵十分抗拒侯府。
她既然嫁给了他,自然要叫她随心所欲,断不能再强她所难。
“以后侯府有关的事,婵儿不想出面,不必勉强。”
姜云婵心口一暖,她再不必对着侯府的人强颜欢笑了。
真好!
她莞尔一笑,满天繁星皆在眼底,“那我们回家吧!”
“顾大人不能走!”
此时,太医回来了,带着五个侍卫将两人围了起来。
“其他人尽快撤离此地,随我登名入册!”院子里,一身着飞鱼服的人高声厉喝。
“怎么还惊动锦衣卫了?”姜云婵讶然道。
太医拱手为礼,“顾大人,太医院怀疑你长期居于阴暗潮湿之地,加之受了重伤,难以抵御外邪侵袭,染上了黑死病!故而不可随意挪动,不可接触旁人,由太医院派人专门医治。”
“姑娘,你也请离开吧!”随之而来的锦衣卫对姜云婵比了个请的手势。
“我照顾淮郎!”姜云婵好不容易找到顾淮舟怎能分开?
太医摆了摆手,“此病易传染,顾大人需得单独隔离,至于其他进过柴房的人也需得半月闭门不出,姑娘莫要让人为难。”
“我照顾他!他本就受伤,若再染疫病,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应,不行的……”
“姑娘!朝廷自有法度,连太子、晋安王爷也回府禁足了,谁能违抗?”锦衣卫并没有太多耐心,拉起姜云婵往外拖。
姜云婵死死握着顾淮舟的手,可无奈,眼睁睁被人扯开。
“婵儿,你安心休息,我没事的。”顾淮舟艰难地扯了扯唇角,随即瘫软在地。
那参片的药性过了,顾淮舟的病容又再度显现出来。
姜云婵一边被人往外拖,一边看着顾淮舟忽冷忽热,浑身战栗,缩成一团。
她无力挣扎。
最后,一道门缓缓合上,挡住了姜云婵的视线。
“淮郎!淮郎!”姜云婵扑上去拼命敲门。
院子里只听得慌乱的脚步声,“顾大人又晕倒了,熬药!”
“他吐血了!这怎么办……”
里面的人乱成一团,姜云婵只能透过门缝看去,可顾淮舟已经被人抬到了房间里,只留下地上的一滩血迹。
姜云婵滑坐在地上,仰望着无边夜幕。
乌云遮住月光,夏日的晚风阵阵敲打着窗棂,却吹不开死锁的窗。
姜云婵的心犹如天上的月,便一点点遮住了光华,寻不到出路。
顾淮舟被锁在杏花院,而整个侯府也被锦衣卫包围了,无人能出。
那么她能去哪呢?
她只能像一个落魄的流浪者,蹲坐在墙角,被暗夜吞食。
就这样在寒风中守了一夜,院子里的慌乱声停了。
太医从屋中出来时,正见一个瘦弱的背影抱膝坐在镂空隔扇门的另一边,瑟瑟发抖。
“姑娘!”太医隔着门,到底于心不忍:“顾大人暂且稳住了。”
“多谢太医!”姜云婵赶紧起身,行了个礼,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太医叹了口气,“顾大人要我转告姑娘:先回去养好身体,你若不好,他也不能安心治病。”
“可是……”姜云婵上前一步,门口的锦衣卫立刻抽刀相拦。
她知道自己是没法子接近顾淮舟了,待在此地只能给顾淮舟徒添烦忧。
她福了福身,“劳烦太医转告怀郎,我昨晚就回问竹轩了,我……很好。”
说罢,垂着头,脚步虚软往远处去了。
“姑娘!”
太医瞧一对有情人分隔两地,心中有感,迟疑了片刻,“姑娘!我跟你说句实话吧,顾大人其实不是很好,他怕你担忧,不让我与你说实情……”
姜云婵脚下一软,瞧着太医死灰般的表情,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甚至不敢多问一句,只怕听到她不愿听的噩耗。
太医唏嘘长叹,“顾大人的病拖了足足半个月,任是再健壮的身子也经不住折腾呐!如果三日内再不对症救治,只怕、只怕……熬不过今夏。”
“何为对症救治?”姜云婵听得太医话中有话,冲破锦衣卫,扑在镂空窗棂上,一瞬不瞬盯着太医。
“依照太医院的方子是不经用了,不过……”太医上前,与她隔着门压低声音道:“我听西边有个民间法子,以绿松石入药,对此病或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绿松石?”姜云婵摇了摇头。
这宝石在北盛极稀有,姜云婵也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敢问太医何处能寻得此物?”
太医望了眼闲云院的方向,“年前,域外进贡了一串绿松石手串,皇上赏给世子了。统共十五颗,堪堪够两个疗程的用药。”
“世子……”姜云婵讷讷出声,神色并没有好一些。
她与谢砚那般撕破脸皮,她要怎么向他开口求如此贵重之物。
就算她去求,谢砚又能不计前嫌给她吗?
姜云婵想到谢砚鲜血淋漓躺在轿辇上看她的眼神,都觉毛骨悚然。
“可、可还有别的法子?”
“不好了!顾大人又呕血了!太医快去瞧瞧!”此时,医女满手鲜血从屋子里小跑出来。
殷红刺痛了姜云婵的眼,顾淮舟一个弱书生,能经得几番这样撕心裂肺的呕血?
“姑娘若真有心救顾大人,宜早不宜迟!多耽搁一刻都是在耗他的命啊!”太医匆匆交代了一句,往屋里飞奔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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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婵站在烈日下,隔门痴痴望了许久,除了惊呼声,再也听不到看不到其他。
她的肩膀无力地耷拉下拉,如一只被丢弃的烂布偶,没了生气,漫无目的地走着,游荡着。
傍晚时分,不知不觉走到了闲云院。
林中蝉鸣聒噪,院子里的脚步声也繁杂。
小厮婆子们端着一盆盆血水、汤药从院子里进进出出。
许婆子正叉着腰站在院子里,给小厮丫鬟们训话,“世子能不能好,且看今晚了!你们一个个都给我长点儿心!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世子要有个好歹,你们能落得好?”
“许妈妈这话当与问竹轩那位表姑娘说!”
“可不,这姑娘平日温温吞吞,做起事来可真真狠绝!那可是冲着世子的命去的!”
小厮们纷纷附和着。
姜云婵刚要踏进院中的脚步一顿,转身藏到了房屋拐角处。
恰逢此时,邓公公从谢砚寝房中出来,睥睨着身后亦步亦趋的扶苍:“大人此番死里逃生,实在惊险!侯府上下处处不安宁,圣上体谅大人,故都察院的事就全权交给李大人处理吧,谢大人只管安心处理家事。”
这哪是体谅,分明是趁侯府诸事纷乱,借机夺谢砚的权!
谢砚素日温良恭俭,行止从无差池,圣上想贬黜他也无理由。
如今囚禁顾淮舟的事虽不是他直接所为,但关乎侯府,圣上自然借机削弱太子党实力。
此番大闹杏花院,不仅伤了谢砚的身,还削了他的权,实在祸不单行。
姜云婵亲眼瞧了侯府的颓势,心中亦打起鼓来。
这般情景,她要怎么找谢砚开口呢?
就算她厚着脸皮开口,他能答应吗?
姜云婵失魂落魄,从墙角绕到了谢砚寝房的后窗,小心翼翼往窗户缝里窥去。
昏暗的房间里,谢砚只着白色寝衣,仰躺在床榻上,闭着双目,眼底疲惫,下巴上生了青色胡渣。
“大人忍着些!”一旁的太医叹了口气,拆开谢砚臂膀上层层包裹的纱布,“白羽箭差一指就贯穿心肺了,必须把伤口周围腐肉除去,否则邪入肺腑,可就心疾难除了!”
“不必了,本就……除不去了。”谢砚沙哑的声音溢出唇缝。
“大人不该为不相干的人,自伤身体啊……”
“我说,出去!”谢砚一字一句,如将死一般阴郁,哪里还有平日运筹帷幄的英姿?
也是,这样一个众星捧月的人物,一夕跌落神坛,莫说他自己,就是身边人看了也不免唏嘘。
“那大人好生歇息吧,晚些我再过来!”太医摇了摇头,整理好银针刀具,悄然退了出去。
门吱呀呀关上了,滞涩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几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谢砚脸上摇曳,光影斑驳,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似酝酿着风暴。
忽而,姜云婵身后一道惊雷。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突然转阴,乌云渐次扩散,笼罩在整个侯府的天空上。
姜云婵一个寒颤,下意识要躲。
“妹妹既来了,何以不见?”温润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屋子里传出来。
谢砚缓缓掀起眼眸,神色波澜不惊,端得如那莲台之上的神佛,无悲无痛。
只是那双黑瞳,幽暗如深渊,寒凉如冰窟。
临渊而探,叫人望而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