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眉》
1. 主家
正值四月,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天,雾蒙蒙的水汽氤氲在乌瓦白墙的宅院之间,激得石阶上的青苔都多漫了两寸。
“汀兰,你去取了偏院东面第二间屋里存放的罩席来,铺在夫人的床褥底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翠屏道。
江浔知道,梅雨时节空气潮湿,不免房屋内也湿漉漉的叫人不痛快,为免水汽沾染床铺,这时候体面的人家都会备下罩席、床笠等物。
她听了吩咐,依言照做,顺便将熏笼里的雪梨檀换了苏合香,以起除秽辟虫之效。
翠屏看着,不由得叹道:“这般伶俐,难怪夫人喜欢你。”闻言,江浔对翠屏笑了笑,“姐姐且莫赞我,论起剔透玲珑心,我可比不得姐姐,只不过是姐姐教的好罢了。”
“你这小丫头,嘴越发厉害了。”翠屏笑骂道。
翠屏又道:“欸、再过一年,你也到了年纪,该放出府去了。可有什么打算?”
翠屏言语爽利,行事稳妥,是夫人的陪嫁丫头,按例是要伺候主子一辈子的。她看江浔人还算机灵,模样生得俊俏,有心要提点一二。
江浔一怔,这么快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每日做伺候人的差事,整天掐着数过日子,不知不觉已是这么长时间了啊。
她在家里好好睡午觉,一醒来就莫名其妙到了这里。原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也跟着过了几天苦日子,后来家中第一个男孩出生了,竟然开始连米也吃不起,原身父母便将江浔卖给了乾安县的县尉家当丫鬟。
自来到县尉府,管事看着江浔聪敏伶俐,容色周正,便拨给了县尉沈家夫人做洒扫侍奉之用。
饶是江浔有一颗大心脏,一时半会也是接受不了从现代自给自足的有尊严的独立女性,变成古代任人摆布的奴才的。
在沈府待了几月,她终于定下心来,决定先好生伺候好县尉夫人。一来能多得些俸银赏赐,为将来做打算;二来得了主子欢心,自己在县尉府也能好过不少。
翠屏见江浔怔怔的不说话,推了推她:“你这丫头,有时总愣愣的出神。花朵一样的年纪,也不知成日老神在在的想些什么。”
说罢,复又叹了一口气:“夫人待咱们宽和,你又素来讨夫人喜欢。趁放出府之前,可要好好给自己做个打算。”
江浔知道翠屏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提早物色个忠厚老实的人家,等求了夫人嫁去,放出府后也有依靠,不必终日弯腰躬身当伺候人的奴才了。
可江浔不这样想,毕竟接受现代教育那么多年,她接受不了做终日困于深宅的妇人,或许丈夫再纳几房女子,几女共事一夫,想想便觉得恶寒。
手头银子攒了不少,等一放出府去,慢慢寻个营生,置办一个小宅也就是了。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堂前一阵响动,有两名身着藕荷色襦裙的仆婢各持一盏雕花提灯,其后便是由贴身侍婢雨荷打着油纸伞的沈氏夫人。
翠屏和江浔忙迎了上去,躬身行礼。一个将雨荷手中的伞接过,置于连廊镂空朱漆架子上;一个则拿出预备好的素毯,给夫人垫在脚下,细细清除鞋底沾染的雨水和尘土,一时廊下众人俱是静悄悄的。
事毕,翠屏细看了一眼沈夫人神色,问道:“夫人可是先要去更衣?奴婢适才已从柜笥里找了夫人喜欢的那件艾绿香云纱裙一并拿拂手薰炉熏了。”
沈夫人却摆了摆手,眉间微蹙:“先不必麻烦,汀兰、你先随我来。”
江浔忙跟沈夫人进了内屋,侍立夫人右侧。翠屏和雨荷观夫人神色,心知这时夫人不愿太多人侍立身边,便小心端了一盏明前龙井,悄无声息将门掩上,退于屋外。
“汀兰,你来我沈家有三年了吧。我听老爷说,你家以前在京中生活过一段时间。是不是?”说罢,沈夫人素手一挽,摘下左手佩戴的蓝玛瑙指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江浔心知,这等官宦人家的侍婢仆从,进来伺候主人时必是要细细盘问核实家中情况的,她的来历想必夫人一早就知道。如今这般开口,只不过是寻个话题的由头罢了。
察觉到沈夫人的视线,江浔眼眉低垂,面上一丝波澜也无,“回夫人,一切如夫人所言。自到了沈府,奴婢得蒙夫人眷顾,实是无比感激。”
沈夫人闻言微抬袖口、掩了唇角,笑道:“你这孩子,每每跟你说话,总是这么小心。”
她侧身看着江浔,论容貌身段也不过在中上之资,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她目光转来之时,道无情而似有情,多一分则轻浮妖艳,少一毫却又该说太过疏淡了。
随即沈夫人温言说道:“适才老爷与我说起,英国公家的薛大公子刚被圣上任命江宁刺史,后日便指名要到乾安落脚歇息,县令回乡祭祖,便是沈家接待薛大人了。你既熟悉京中风俗,就尽快带着人把西边的引竹院收拾出来,陈设布置种种我便放下心了。”
原身家中贫困,成日只帮衬家中劳作,更别提了解什么京中风俗,江浔怎么会知道。正暗自哭笑不得,又听夫人这话说的奇怪,顿时心中一惊。
顿了一顿,沈夫人又说道:“听闻薛大人身边从不留女婢侍奉,倒不必安排这个。”
闻言,江浔略略放下心来。
“是,夫人。”江浔屈膝行了一礼,“夫人可还有什么旁的吩咐?”
“你将床帐挂了就退下吧,今天换雨荷值夜。”江浔将雨过天青软烟罗纱帐轻轻从铜勾里取下,叫了雨荷进来,然后退出屋内。
这时雨已经停了,青石砖地上仍留有积水,江浔绕过连廊,回到自己屋内。翠屏正解了外褂换一件中衣,见江浔进来,忙迎上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夫人单独叫了去。“
江浔摇摇头,“只是英国公家的大公子要来乾安县,咱们老爷太太要接待一二,命我收拾一处院子出来。”
翠屏惊了一声,又忽的看向窗外,压低声音道:“原来是国公爷的薛严薛大人要来了。你可知那公子连我都有耳闻,说是建元十年的探花郎呢。”,她看着江浔无动于衷的眉眼,补了一句,“而且好像还十分俊朗,不知道是怎么一副模样。”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翠屏说的正高兴,看江浔毫无反应,伸手推了推江浔。
江浔对谈论这位公子并无兴致,又对刚才沈夫人的话暗暗疑惑,换了促狭的神色试探着问道:“那我与夫人说说,让姐姐去办这差事,如何?”
“你可别去多话,我要睡了。”翠屏急急上榻,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江浔一哂,将桌上的油灯熄了,也躺上了床榻。
据她所知,乾安县与江宁并不顺路,甚至可以说是绕道而行。为什么这大公子特意指了乾安县休息缓脚呢,夫人眉头微蹙也应该是在沉思这件事。想了片刻,江浔摇摇头,这些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何必浪费心神。
随即江浔翻身侧躺,闭目沉沉睡去。
到这位未闻其人先闻其声的薛公子一来,府上已是一片新光景。各处石阶被洒扫的光洁齐整,亭台楼榭,不显铺张靡费,但无一处不用心布置。
有几匹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在沈府面前停下。为首一人正是薛严,也该叫刺史大人了。
沈老爷忙从门前迎上去,施衽行礼:“下官携拙荆拜见刺史大人。”门前众人随之一齐拜下。
“沈县尉快快请起,众位也都起来吧。”,薛严附身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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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沈老爷,爽朗笑道:“沈氏与薛家同出河东,论资排辈起来,我还得叫您世叔呢。如今往江宁顺路来到乾安,怎能不来拜见大人呢。”
果然是国公府的大公子,几句话冠冕堂皇,笑中自有一番不可逼视的威严。
沈氏夫妇一路将薛严引到明心堂坐下,传仆婢端了些蜜饯点心与薛严,另命江浔等人上茶。
江浔立于沈夫人身侧,垂首静默,尽职尽责做好一个奴婢的本分。目光所及,薛严脚蹬玄墨绣金云六合靴,身着月白圆领锦袍,腰佩镂雕青玉鹤纽飞天佩,端的是公侯贵胄的斐然气度。
谈笑片刻,正是午膳时分。因着薛严不喜食荤腥,所上菜色只碧玉羹、田园四丁、金丝裹合菜等物。宴毕,沈夫人指了江浔为薛严引路,到下榻之处引竹院安置。
引竹院内绿草碧波,有一片翠竹遮映,向阳两间正房。一路鹅卵石圆润光亮,伴有微风阵阵,属实清幽无比。
江浔又将屋内拔帐床理了理,垂首走到与薛严两三步的距离处。
“大人若觉得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奴婢立刻着人添置。”江浔等了片刻,没听到薛严的声音,抬头看去,这才看清薛严的模样,确是剑眉乌鬓,眼含精光,玉颜朱唇,望之竟能不由生出可畏可亲两种相反之感。
薛严看了她一眼,摆摆手,江浔随即掩门退下。
沈府可真会挑婢子,方才那人,虽长着一双桃花眼,然目光清明澄澈,无寻常仆婢谄媚讨好之意,更无奴颜卑微之态,周身举止倒像个正经人家的小姐了。
伴随一阵微风,屋内后窗敲了两三声,翻进来一个黑衣男子。他抱拳朝薛严行了一礼,凑到薛严耳边,“不出大人所料,已有异动。”
薛严冷笑一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白玉扳指:“这样就等不及了么!真是。”他低声说道:“你再去继续查探,有什么响动随时回来汇报。”
紧接着薛严又叫了贴身侍卫进来,问道:“你可探清路数了?有无找到封函、来往凭证?”
侍卫抱剑垂首,走到薛严近前,“回大人,属下办事不利。今儿虽休沐,但我去府衙前后一番观察,守卫丝毫不减,光前门就立有六个兵卫。后来传大人之言将赠礼放于前堂门厅,又趁人不备摸去架阁库,也只能拿了这个。”
说罢,他从衣襟里拿出一页折得精细的黄页纸,拿了呈给薛严看。
上面记了去年上供朝廷的粮食总数,还有朱笔小字另写了承天府及其下属各县所产黍米、稻粟等数。账目清晰,条理分明。薛严扫了一眼,闭目细算,纸上记载竟无一丝错漏。
他冷笑一声,将纸递给侍卫:“这页你亲自藏在贴身处,等有消息从影卫那边传来,咱们再作打算。”
第二天破晓时分,薛严早早起身更衣,用罢早膳,一时有些气闷。顾及沈府内宅女眷,不好乱走,就依着昨夜记忆准备出府探看乾安风物。绕过一处假山,只见路中央定定站着一位身穿桃粉春衫的婢女。
定睛一看,正是江浔。
桃粉衣裳衬春波碧草,又是一位俊眼修眉、薄肩细腰的美人,本该是一幅极美的景儿。可是这美人眼睛直勾勾盯着天空,整个人凝滞原地,好似要透过天空看到些什么一样。
“在这干什么呢。”薛严走上前问道。
江浔回神,见是薛严,屈膝行了一礼说道:“回大人。奴婢适才看着雨过天晴的天儿好看,一时便忍不住多看了看。”
这话说的不老实,看什么天能看成仿佛羽化登仙一样。薛严不置一词,头也不回的走了。江浔心中暗道:“这人好生奇怪。”,只见薛严身后的那个侍卫悄悄回头看了她一眼,也赶紧跟着自家主子走了。
2. 外室
江浔在花园里修修剪剪,又细捡了些蔷薇放入花篮,沈家夫人不喜香薰烟气,每日只用鲜花作为香饵,取其清新自然之意。
正往沈大夫人屋里走,只听假山后有窸窸簌簌的脚步声,有一小丫鬟面露急色,抬眼见是江浔,竟像是见到救兵一样。
“汀兰姐姐,二小姐回来了。老爷说嫁出去的女儿回来作甚,不愿见二小姐。眼下夫人带了翠屏和雨荷去崇山寺礼佛,二小姐一味哭将起来,吵着说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姐姐,你快去看看吧。”
闻言,江浔也是心中一急。“我这便过去,你把这花篮放在夫人那张花梨木雕花桌案上。再去派人给夫人传个信儿,说是二小姐从姑爷府里回来了。”
小丫鬟顿时松了口气,连声称是,接了花篮便走。
江浔边走边叹,沈老爷娶了两房太太,正室育有两女,二太太至今膝下无子,因此沈老爷特别疼爱这位小女儿,只是如今二女儿一嫁人,怎么倒像是冷漠的如陌生人一般。
她匆忙赶至二小姐从前的闺房中,只见门口围了几个下人丫头,凑着脑袋偷瞧房里的动静,便沉下一张脸:“恁得没规矩,主子的动静也是你们能窥探的,还不都快做自己的活计去,只门口守着两人便是!”
丫头们见是大夫人房中得脸的大丫鬟,均不敢造次,诺诺退下。
江浔推门进去,床榻上歪歪斜斜坐着一人,身子蒙在被褥里一抖一抖。便温言说道:“嫊婵小姐回来,怎么也不和夫人说一声。夫人肯定高兴。”
见塌上之人顿了一顿,仍是不理。便走上前,轻轻扯下些被子,办了个鬼脸:“蝴蝶来喽。我要跟着蝴蝶飞出府去。”
这正是二小姐儿时常说的戏言,闻言,二小姐不由得破涕为笑:“汀兰姐姐,你还是这般,跟我说话时语气一点没变。”
江浔遂坐在床前的脚榻上,一双眼柔和地看着二小姐嫊婵。“我进府时二小姐才刚过十岁,眼瞧二小姐是愈发出落得好了。”
和女子说话,赞美她的容貌。不管如何,总是能心情畅快些。
“姐姐快别打趣我。你虽然略比我大几岁,但面容看着也是跟我没差。”二小姐止住哭,看向江浔。
末了又面色一暗,喃喃道:“只是别像我一样,嫁错了人。若女子不用嫁人,真像蝴蝶一样来去自由,该有多好。”,她握住江浔的手,“姐姐可别笑我,我自小和你投缘,才跟你说这些,你若不喜欢,便权当是些浑话罢。”
江浔怎会不知,在重视纲常礼教的古代,女子束缚委实良多。一旦嫁去夫家,便一切都只能听从丈夫的了,只是二小姐才嫁去不久,前些日子还和丈夫情爱甚笃,这么快就闹出不和,心里连声叹息。
她取了手帕给二小姐擦去眼泪:“小姐说的我怎么会不明白。是夫家给小姐气受了吧?”她此刻也不提二小姐回府闹出来的动静,惹得沈老爷不快,下人看笑话,免得二小姐心里更加不好受。
二小姐不过十五,即使嫁了人,也仍是小孩儿心性。闻言眼中又溢出些泪来:“我嫁去几月,开头丈夫待我极好,还以为找了个好人家,只是最近几日早出晚归的,有时候回来还换了一身衣裳。我也不是个傻的,觉出不对劲,这两日也偷偷出府跟着看他做些什么勾当。”
顿了一顿,又抽噎着道:“原来近些天他在外还置办了一个宅子,派人在附近街坊里打听一阵才知,是在外边养女人了!这才几月,才几月啊!”
江浔轻轻拍着二小姐的背,她在二小姐面前素来不藏着掖着,说话也不像在别人面前小心:“小姐如今年纪小,过不下去了不过就是!沈家在乾安也是大户,谅来没人敢欺负了小姐去。”
“姐姐,这便是你天真了,你不懂这些的。我若和离回府,爹爹必然不愿,定嫌我糟了他的声名。娘倒是疼我,只是凡是也得听爹的,也许我回来在府里的光景,也不过如此了。还不如回了那没良心的夫家,吃喝不缺,忍下那外室便是。”二小姐毕竟是县尉府里教出来的,这些道理都还懂得。
江浔闻言一怔,在古代生活三年,自己仍是不习惯这里的行为想法,有时候还是按照现代的思维逻辑来思考问题。
她看向二小姐,悄声说道:“这话我也只对二小姐一人说。我时常想着,若是女子和心上人一辈子一双人该有多好。若是不能,自己便置办一份产业,过自在的生活也是极好的。”
二小姐不由得看向江浔,感叹道:“我素来知道姐姐是个有主意的。这话虽然离经叛道些,却也不失为一种道理。只是姐姐就别和旁人说起了,只我听了便是。”
江浔敢说给二小姐心里的真心话,一来是看了二小姐的遭遇,心下怜悯;二来则是一贯知道其秉性。否则借江浔十个胆,她也是不敢往外说的,只怕别人听起来都觉得她疯了。
两人相视一笑,顿时心意相通。末了,二小姐竟也没了之前的满腹愁肠,与江浔调笑道:“姐姐再过一年就出府去了,可想好去哪儿置办营生?到了那时,只差人与我传个信儿,咱们一块当大富翁去!”
却在这时,门口有一丫鬟彩禾急声说道:“小姐,汀兰姐姐。老爷和夫人往这边来了。”话音刚落,就见沈夫人推开门,语带哭腔:“我的儿,你受苦了。”,见状、江浔连忙退开,恭谨侍立一旁。
母女一见,二小姐刚将收拾好的心情又哀戚起来。沈老爷负手抚须,踱身进来,见状,虽还是强硬冷着一张脸,眼中也生出些哀怜之情来。
江浔不由得腹诽,这便是封建士大夫的虚伪之处了。整日恪守三纲五常,却连自己亲生孩子的死活都不管。
若是她父母面对同样的事,不用等她说,两人肯定早就上门为她讨个公道了,而她自己也能痛打渣男,果断分手。怎么会像古代女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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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事还得忍气吞声。
想起自己的父母,如今穿越了见也见不到,江浔心下一阵难过,出了一会神。又听着沈夫人和二小姐渐渐说起体己话来,沈老爷也终于要参与其中,心里知道这不是她一个丫鬟能听的话了,随即默默掩门退下。
一上午经历这么许多,饶是江浔被丫鬟生活磋磨惯了,自认已波澜不惊,也难免有些心累。看到县尉二小姐也得经历不幸遭遇,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熬过一年,被放出沈府后就寻个营生,过自己的自在生活。即使身处世道艰难,也不能随波妥协。
回了自己房内,她一下脱力躺在床铺上。一起随侍沈夫人的侍婢雨荷看她这般情状,悄声问道:“你可是又去做那开解人的差事?我多一句嘴,二小姐和你再投缘,那也是主子。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的后路吧。”
翠屏也附和道:“是啊。可别钻了牛角尖。”,她急急换了身衣服,“夫人回来的匆忙。我这就先去把夫人礼佛的用具都收拾齐整些,我可先要走了。”
江浔此刻虽不想听两人喋喋不休,但见两人神色语气颇为诚恳,心里知道二人俱是一片好意。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忙连声回应道:“两位姐姐说的很是,我省得的。”
雨荷提了黑漆食盒过来:“快些用饭吧,忙了这半日,连水也没喝一口。今儿个有你喜欢的粉蒸丸子、田舍豆腐,厨房还煨了八宝山药粥,我也给你带了一碗。”
用过午饭,江浔将烟青床帐合上,从三层床被之下翻出一本《草堂笔记》,说的都是当世时务、间夹杂着些文人墨客针砭时弊的文章。
出了府就要独自生活,不能不通世物,对此间政体一窍不通。作为普通人要想谋生,一得体查上意,二得深谙世情百态。
过了半晌,有人推门进来。江浔连忙将书细细藏好,掀开床帘。
“唉,刚送走二小姐。夫人好说歹说,才把二小姐劝回去了。”翠屏蹙眉说道。
江浔心中仍是挂念,脱口问道:“二小姐心情如何?可好些了?老爷没责骂她罢?”
“你这一连串的问题,像个炮仗似的。”翠屏坐在桌前,喝了口茶,外头天气慢慢热起来,她额头上有些汗珠,拿出帕子擦擦。
复又说道:“我去的时候,二小姐面色瞧不出什么,倒是也没再哭,想来闹过一阵也就好了。夫人又让二小姐记着主母的气度,教了二小姐好些。老爷嘴上没说什么,二小姐走时也没露面。”
江浔默默听着,也没再说什么。换了一身素锦衣裳,起身下榻。
夫人想必今天心情不大好,一会随侍不能穿得显眼。
“对了,夫人还让我给了你这个,说你今日全了二小姐体面,合该赏你的。”翠屏摊开手,江浔见是一支如意簪子,当下随意放在首饰盒子里。
其实她做这个,也不是为了讨要奖赏的。
3. 事发
且说那头,薛严出府后一路走走停停,街道上贩夫走卒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他挨着进了几家铺子,随手挑了些赏玩物件,名贵茶叶,预备到江宁上任时人情往来。
侧身望去,见一家玉铺所陈玉玦、玉环甚多,便抬步进店。薛严指了好几个水头极足,料又名贵的玉璧相看,掌柜忙堆笑着把薛严迎上二楼一处宽敞厢房。
厢房内已站有一人,玄袍玉带,见薛严进来,忙掀起衣袍跪下:“下官承天府牧林世忠参见刺史大人,大人微服而来,下官有失远迎。”
薛严径直到桌前坐下,随口道:“林大人何必这么郑重,我私服出行,不为奏本题表,便不必虚礼。只与林大人叙叙故旧便是。”虽然如此,薛严还稳稳坐于原地,面色清淡,并不怎么热络,也不起身虚扶林世忠。
林世忠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如何不知愈是轻描淡写,则后面更是有雷霆风雨劈将而来。他愈发诚惶诚恐,言语恭敬道:“下官得以提拔乃是令尊推波助澜,时常感怀于心。大人所问,下官必无一不尽言。”
薛严盯了一眼林世忠,林世忠只觉得那眼神如芒在背,直激得他帽檐浸湿。随即薛严说道:“承天府赋税何如?你且说来听听,账目我看倒是十分条理。”
林世忠忙道:“回大人,是、是。”,他探入衣襟,呈给薛严一沓名为《俗世浮绘》的手册,然后剥去前面数页,“下官亲手抄录了一份去岁呈贡的账目,大人请细看。”
薛严看了一遍,随即也拿出一本手簿,将两卷细细比对。林世忠看着薛严的举动,嘴角微动,一时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眼神随着薛严手指来回划动,滴溜溜地转。
半晌,薛严合上两卷,看向林世忠,呵斥道:“承天府风水养人!本官看着林大人到了承天府,越发体胖心宽、眼花昏聩了,竟也成了那袁少卿之流。“
这话说得厉害。当今朝野,谁人不知袁少卿一时得意,犯了圣上大忌。一日被同僚下属联合告发贪污,惹得圣上斥责不休。
雷霆手段之下,五日便查出贪污不下两百万白银。袁少卿立即被处以极刑,合污者均枭首示众,而后圣上下令众官员一齐观看。
事毕、有几个胆小的官员当场晕倒在地,也被圣上迁怒,降职查办。一时朝野上下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
闻言,林世忠匍匐在地,哭丧着脸道:“大人明鉴!小人实在不知是何处出了错漏。小人人微言轻,账目一律由承天府尹盖章上奏。若有问题,还请大人明示。只是别的、小人一概不知啊!”
“你倒是乖觉!过来。”薛严拂了拂袖子,冷冷说道。
林世忠连忙起身上前,只见薛严手中两册账目,虽名目均是承天府去岁账目,可细看下来,内里所记载之物,有些没有差别,有些的确在数字上有些古怪。
再仔细一看,有些计数用的汉字分明是涂改过的。譬如“二添了一笔改作三,十上面又描了一笔改为千”等等。
一般官员观看账目,只将里面所记加减一算,数据没有错失即可。哪里还肯细看涂改之处有无异样,也因此,这篡改数字笔画的墨色新旧差异并没有人注意到。
到这里,林世忠也明白了。袁少卿的案子过了几年,又有不知死活的地方官借京中鞭长莫及,在账目上弄虚作假,贪赃枉法了。
而薛严上任中途停转乾安县,有心人一定以为他领了私令在乾安县办事,引得乾安县内一众官员心生警惕。可薛严反其道而行之,偏偏派了人在承天府一带查探,这才将真实账目牢套手中。
不过一个二十有余的小儿,已是城府颇深。
林世忠心服口服,说道:“下官办事不利,只愿将功折罪。大人您接下来要如何行事?还请大人明示。”
“你先退下,只作无事,可别惊动了人。”薛严此时倒换了一副和蔼面色,像尊面容可亲的佛提。
待林世忠走后,薛严暗暗盘算。
此次贪污牵连甚广,加上已有的证据和影卫所报,乾安县县令赵恒、承天府尹卫之谦勾结上京礼部侍郎王祕,总共涉及人数不下三四十人。
涉及京中重臣,又牵连两地众多官员,奏报陈词不能不慎重。
想到这里,薛严提笔写道:“臣江宁刺史薛严敬奏:悉有承天府尹卫之谦、乾安县县令赵恒等勾奸积弊、居奇行贿,欺上瞒下,有如豺蝇之性。臣一请圣上尊鉴明察、二请锄奸以安民心……臣薛严顿首叩上。”
他本就是探花郎出身,文采斐然,写密本奏折无一字停顿斟酌、无一字删改,一蹴而就。
薛严写完将密奏装进不起眼的靛蓝纸封,叫了侍卫进来,说道:“你把这个交给影卫,让他快马送到上京内奏事处,不得有丝毫延误。”
自刺史官员以上,奏本交由内奏事处,可直通御前。
侍卫领命称是,随即退下。
薛严又想,林世忠此人久在官场,浮滑刁钻,如今自己虽手中握有林世忠的把柄,威慑并下,可也不能放心尽用。
此事一了,在圣上严惩贪污之下,必然空出许多官位,到时候挑个无关紧要的与他,此等小人,以利图之,方能让他为自己办事。
至于承天府尹、主簿、长史其余可暂时按下不表,向史老丞相和雍王府递个人情,徐徐图之,届时行取上京也无甚难事。
一番动作有所成果,薛严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晚间石桌上一片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沈老爷端起酒杯,向薛严躬身道:“大人远道而来,沈府上下蓬荜生辉。不知大人您在乾安歇脚几日?下官也好有个准备,没得怠慢了大人。”
面对沈老爷话里话外的试探,薛严只作不觉,嘴角噙了一丝笑意,得心应手的打官腔应付沈老爷。
正意兴阑珊中,蓦地从旁伸出一截皓腕,往铜杯里添酒。
薛严一看,心头跳动,又是白日碰上的那个小丫头。冷白月光一照,更显顾盼生辉,花颜玉骨,又有青涩草木香阵阵传来。酒意之下,不免有些口干舌燥。
这丫头不过中上之资,上京只怕一坊里就能挑出来几个。今儿个怎么偏生把持不住,失了平日里的养气功夫?
正暗暗纳罕,又听沈老爷阿谀奉承地恭维。若是之前,薛严当然会耐住性子你来我往,互相虚伪客套一番。见人一分笑,语带三分情。官场上的圆滑如意他原是再熟悉不过。
可今日薛严却不满自己酒意之下心性浮动,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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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京也不曾这样,便推说道:“沈大人,薛某不胜酒意,想回去歇息了。不知可否劳烦大人府里的仆从,为在下准备些沐浴之物?“
沈老爷连声称是,好声好气将薛严送回了引竹院。
只是沈老爷已是人精,何其敏锐。瞥眼看了看江浔,复又望向薛严远去的背影,目光转了转。
江浔此时也察觉到沈老爷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垂首安静谨立,面上毫无波澜,一副乖觉恭顺的丫鬟样
薛严这人来得奇怪,举动也奇怪,连带着今晚沈老爷也不知心里盘算着什么。她在沈府待着好好的,还有一年就能重获自由,不用再当躬身伺候人的奴才,可不能在这当口沾惹是非。
思及此处,江浔暗道,等明天她就告病,避开这人,左不过这人一两日也就走了。即使沈老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也无处施展,等一年过去,奴籍一销,天高海阔的任她去,眼下暂且忍忍吧。
薛严身子倚在浴桶中,身旁酸枝木漆金小几上点了檀香,酒意冲淡不少。他微闭着眼道:“今日沈府上下可有什么动静?”
一旁影卫听得这话,忙低声说道:“爷、两个影卫盯了一天,今儿个沈老爷休沐,一日不曾出得门去。倒是沈二小姐,便是城南都护程将军的夫人回来闹了一阵。”
说罢,便一字一句复述所听到之言。薛严本慵懒靠着,待侍卫汇报完江浔说的,他遮不住诧异:“那个婢女真是这样说的?”
影卫低头,沉声说道:“属下不敢欺瞒大人,一切属实。”
一个婢女,胆子这样大。两日里看着一副安静谨慎的样儿,没成想骨子里竟然想法与常人大不相同。
真是荒唐。却又有些趣味。
薛严不由得嗤笑出声:“真是有趣。”,影卫见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不敢贸然插嘴,静静在侧侍立。
过了片刻,薛严眼眸精光闪烁,又冷冷说道:“沈承志倒装得老实。只是以为这样,我便拿他没办法了?你且继续盯着,若有异动再来汇报。”
“爷,按计划咱们后日便要起行去江宁了……”影卫偷瞧薛严脸色,提醒道。
薛严淡淡道:“不妨,去了江宁、行事更方便。”
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深受圣上器重。靠的不仅仅是国公府的权势,更是凭玲珑心肠,以及寻常人没有的耐心。
江浔连着两日所办事务众多,盯了一众小丫鬟收拾完残羹宴席,不免有些头晕眼花,只想快些回房休息。
穿过弯弯绕绕的延廊,江浔抄了条回房的近路,视线里蓦地出现一团黑影,身体一僵,差点没喊出声来。
她走近一瞧,方松了口气:“给大人请安。大人怎么夜深了还在此地?”薛严不是回房安置了吗?怎么一个人坐这了。
薛严一张脸在黑暗中半隐半现:“房里憋闷,本官寻个僻静地醒醒酒。”
他院子里本身就有一片竹林,偏偏找到这儿来醒酒,江浔有些不信,心下不安起来。
“那奴婢不打扰大人了,大人若是醒了酒便快些回房吧,当心夜里着凉。”
只见江浔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疾入一条宽敞大道。
薛严轻笑出声,声音几不可闻。
4. 讨要
薛严精力健旺,忙了一天也是不见疲态,仍是早早起身。
他面带笑意,轻步缓行,路上小丫鬟见了均低头避开,羞红了脸。侍卫见他今日似心情甚好,纳闷问道:“爷,可是影卫那边查出眉目了?”
薛严摇摇头,不置一词,面上笑意丝毫不改。
侍卫不禁暗道,自己主子这心思真是越发难测了。
去了厅堂,沈氏夫妇早就在桌前候着,见薛严过来,忙堆笑着让侍女传菜。白灼绿玉,金钱羹种种菜式,与前日丝毫不重样。
“沈大人府里的厨娘好妙的心思,连厨娘都如此,想必府里丫鬟更是玲珑心思了。”薛严夹了一筷,似笑非笑道。
沈老爷心知薛严句句机窍,只是猜不透这话背后之义,打着糊涂道:“只是实属简陋,怎么能和大人府中相比,薛大人实在客气了。”
沈夫人只随口说道:“薛大人轻装简行,恐也没带了几个合心的下人,若是沈家厨娘所做衬了大人心意,她便跟了大人也是造化了。”
沈老爷暗骂,妇道人家不懂这些随意插话,薛严堂堂一个国公府世子什么没见过,收县尉府下等厨娘做什么,怕是言语得罪了薛严自己个儿都不知道。遂轻咳一声,沈夫人便不敢再说话了。
薛严对两人往来官司视作不觉,只是笑道:“我初初上任,原也匆忙,只怕刺史府侍奉的下人笨手笨脚,见沈大人府里的丫头婆子机灵,便忍不住赞了一声。”
沈老爷终于听得话中机锋,连忙说道:“乾安离江宁已是不远。素来听闻大人身边不用女婢侍奉,今日下官便从沈府小厮里挑个机灵的随侍大人,明日跟了大人去,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薛严不答,轻啜了口茶,状似无意环视了一周,复又说道:“本是嫌女婢心思多才不用,如今才知,还是女子心思灵巧些。我身边两个侍卫原也粗手大脚,当不得大用。”
“大人的意思是——?”沈夫人不由问道。
薛严爽朗笑道:“我身边缺个知冷暖、通文墨的丫鬟。夫人身边的汀兰就不错,不知沈夫人肯不肯割爱呢。”
闻言沈夫人不由一惊,抽出金枝手帕轻掩唇角,竟是一时答不上话来。
身后侍立的翠屏偷眼去瞧沈老爷神色,伏身小声说道:“老爷,汀兰身契只剩一年,今儿生病了在屋里躺着呢。”
沈老爷沉声道:“你去把汀兰叫来。”
薛严耳聪目明,自然也听到这话,笑意更深些许。
昨日还好好的,偏生今天就病了,只怕是躲着自己呢。
江浔今日不用伺候,乐得清闲,正兀自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门砰的一声响,她身子一抖,鲤鱼打挺猛地坐起。
翠屏急急说道:“你倒睡的香,不知道你可是摊上大事啦!。”说罢将衣服往江浔身上一丢,“今儿薛大人问老爷讨婢女,可要的就是你!”
江浔立即翻身下床,脸色煞白:“什么意思?”声音有些发抖,连带着身体也微颤起来。
翠屏拍拍江浔的背:“便是字面意思了,你快些收拾了去回话吧,这当口耽误不得。”
江浔苦笑一声,反正逃也是逃不过的,当下不再多问。
去了明心堂,只见沈老爷、夫人、薛严俱是笑盈盈的看向她,江浔定了定神,掐了一把手心:“给薛大人、老爷太太请安。咳、咳。”
既然是告病,便装得像些。“奴婢昨夜染了风寒,为免病气过给主子,特拿了纱巾覆面,还望主子体谅。”
薛严笑道:“果然是个心细的不是。”
沈老爷瞥了一眼沈夫人,后者随即会意,起身将江浔扶起。温言说道:“想必翠屏都和你说了,眼看你快要出府,如今摊上这样一桩好事,真真是你的造化到了!”
这造化爱给谁给谁,偏生她是不要。
江浔忙提醒道:“可是奴婢年纪快到出府时候了,只怕跟了薛大人也很快便走,侍奉不了大人几日。”
她看了一眼薛严,银牙紧咬:“还望薛大人体谅。”说罢,又定定跪了下去。
“这有什么。你若合本官心意,日后能抬了管事,还有更好前程与你,也不用为出府生计发愁了。”薛严嗤笑道。
闻言,江浔更是脸上血色尽失,又磕了一个头:“奴婢本属愚笨,怕是侍奉不好大人。”
苦苦哀求丧失尊严没什么,只盼薛严能转了心意。
沈老爷早不耐烦,打断道:“行了!你要是愚笨,怎么能当了夫人的贴身大丫头。莫要再推辞了!。”
当下便打发了人先将江浔身契取来送与薛严。
江浔见木已成舟,多说也是无用,只愣愣跪在原地。心里一阵气苦,她本来快要熬出来了,怎么就因别人一言又重被打入地狱?
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她也是人,怎么就得白白受人驱使,万事不能由自己心意?
薛严善鉴貌辨色,观江浔神色郁郁,便心生不满。堂堂国公府公子、江宁刺史,居然被一个小丫鬟嫌弃了?
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上门来的抬举不要。须知,能让一丫鬟近身伺候,已经是她的福气了。
人是有趣,只是脾气也太硬了些。思及此处,慢慢凝住了笑,沉下一张脸来。
沈夫人见状,急忙打着圆场:“这孩子脑里一根筋,是个忠心的。一时半会转不过来呢。”见江浔仍是没反应,又轻叹一声:“倒是个好孩子。”在沈府待了几年,见惯富贵,如今得了机会也不急着攀高枝,没被钱财权势迷了眼,属实难得。
薛严转念一想,也是这么个理。若不是觉得这个婢女特别,他也不会另眼相看,否则何必凭白自降身份去讨要一个丫头。
他复而笑道:“虽然沈大人慷慨大方,可是这规矩是不能乱的。”随即看向随侍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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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立即会意,取出两枚银锭置于桌上。
倒是出手阔绰。
江浔将一切看在眼里,更觉屈辱无比,嘴角勾出一丝冷笑:“奴婢多谢大人恩德,谢过老爷、夫人多年教导体恤。”
既然拒绝不了,只能先一口答应,跟了薛严去。再强硬下去,沈府也是容不下她,更会触怒薛严,且假意恭顺,寻准时机逃跑便是。
“只是奴婢家人还在此地,此去外地不知何事才能见面。不知奴婢可否派人送给家人一半这些年的积蓄和一封家书?”江浔知道原身这户人家本不看重她,便也不提见面,只补贴些家用以报生养原身之恩。
得了沈夫人应允,江浔给沈老爷、夫人各磕了一个头,又对薛严福了一福,恍恍惚惚回到偏厅,游魂一般打开了房门。
雨荷见了是江浔回来,面上不显,眼中却有讥讽和艳羡,绕过江浔,重重关上房门径直走了。
翠屏过去挽了江浔坐下,给江浔倒了一盏茶,说道:“你别理她!她本性不坏,一时钻了牛角尖。”
江浔哪里会和别人计较,只是默默静坐,口中说不出旁的话。
怎么就发生这事了呢?薛严到底为什么看上她?这等身份,想找什么样的婢女找不到。
“我素日看你不多话,就知道你心里是个有主意的。只是平日主子再怎么体恤咱们,咱们说到底也就是奴婢。主子既然发话了,奴婢哪儿有不听的呢。”翠屏连声劝导,只怕江浔想不开,做出什么事端。
江浔默了一瞬,掀起茶盖想喝一口,顺顺心。但看着茶碗之中翻腾的茶叶,想起自己飘若浮萍的身世,一时悲从中来,将碗盖一扣,说不出话来。
“可说到底,咱们区区一个奴才,若得了薛大人青眼,算是福分了。”翠屏话音一变,语气听着似也有些向往。
谁都不懂、谁都不懂。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厅堂里任人摆放的物件!
已是深夜,主屋灯早早熄了,江浔一人静立偏屋抱厦。
沈夫人不曾对奴婢动辄打骂,看着待下人极好,可心里也还是觉得奴仆是能随意买卖打赏的玩意儿。如今这个情况在他们看来,说不定对自己是个极大的荣耀和抬举,刚才模样落在他们眼里,只怕他们心中还暗道不识好歹。
眼下这情形,装病不得,逃跑不得,江浔只觉此时自己已经是板上鱼肉,任人宰割;一时又觉有如焚炙火烤,恨不得明日早些到来,结果来个痛快。
是夜,薛严房内。
“爷、便是这样了。”影卫汇报道。
薛严点点头,沉思一阵:“咱们明日按计划先去江宁,既然已经知道沈府往来,便由他们动作,趁机一网打尽。”
“那婢女——?”影卫试探着问道。
薛严眼中精光一闪,轻笑道:“爷看中的,自然要带上。”
影卫不敢多问,随即退下。
5. 江宁
第二日一早,江浔被沈夫人差人刻意打扮,身着粉蓝苏绣蝴蝶襦裙,腰佩五彩绦带,云鬓挽起一个如意髻。
宰相门前七品官,眼见薛严权势正盛,她又被“升级”成薛严的随身侍女,地位已是与之前有所不同。
将众人神色各异的表情尽收眼底,江浔心里一阵烦闷、一阵叹息,但更多的竟生起些不服输来,她就不信、用尽手段也逃不出薛严的手掌心。
薛严看江浔面上恭顺,心下颇为满意。又说起几件官场琐事,与沈老爷客气恭维一阵,带着江浔一齐上了黑楠木马车,动身前往江宁。
马车一摇一晃,江浔身子也跟着歪歪斜斜。
檀木茶案上点了烫金香炉,绣鞋踩在松软的绒毯上,江浔只觉眼前一切都像是隔了成纱,看不真切。
薛严看向江浔,沉声说道:“不管从前在沈府如何,既跟了本官,从此便要一心侍奉。”,他啜了口茶,“汀兰是沈家给你起的名字?”
江浔心中将这贼厮鸟骂了千遍万遍,紧咬银牙道:“回大人,正是。”
“桂馥兰香、碧草齐芳,配你倒也正贴切。只是这名字拗口,本官给你改一个名字,就叫朔月吧。”一个婢女,不必学那兰芳草清雅高洁的性儿。
江浔面上挤出一丝恭顺的笑,柔声说道:“奴婢多谢大人赐名。”江浔怎会不明白,这人连她的名字也要改掉,分明是不喜欢她的脾气,可却偏偏将她要过来,真是黑心烂肝的龌龊东西。
罢了罢了,她就顺意侍奉着,等找到机会,再作逃跑的打算。
薛严点点头,不再言语。
从乾安县去往江宁有四百多里,沿途官路宽敞平坦,薛严连驿馆也甚少停留,不出两日便到。等马车一停,薛严掀帘便下,江浔收拾起车上包袱,也跟着下了马车。
看清眼前官邸,犹是见惯现代钢筋丛林的江浔,也不由得感叹古代建筑的气势壮观。刺史都府规模宏伟,光看大门只怕就有二三十米,门前立有两个白玉石狮子。抬步进去,前堂高挺,由几根粗木红柱支撑。素脊吻兽,白墙上还砌了一块青石,上面用方正楷书写着:“克己奉公”四字。
薛严扭头撇了一眼江浔,江浔随即会意,告退去往后院,先行将薛严的衣物杂用收拾齐整。
江浔两日来也将薛严这厮的性情摸清了些许,不是脑满肠肥、庸俗昏聩之流。想来他自持世子身份,顾及官声,不会虐待苛打她,也不屑将她送来送去的做笼络攀附别人的工具。江浔在古代磋磨几年,深刻了解能屈能伸的道理。
身为一个丫鬟,不能和自己主子硬碰硬,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给薛严安置好物件,江浔掩门看向门口立着的侍卫,知道这人能守在薛严卧房门口,应该是一直随侍薛严身侧的,当是薛严亲信,有心打探一二。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总得摸清周围环境,知道自己日常所见众人姓甚名谁不是。
侍卫目不斜视,冷冷道:“宁渊。”
江浔又试探着问道:“敢问宁大哥,大人此次上任,身边可还带了旁的丫鬟伺候?我也好跟去了解一番大人的日常习惯,侍奉好大人。”
她可不信沈夫人说的,薛严从不让女婢随侍的鬼话。
宁渊这才看向江浔,朗声说道:“姑娘说笑了。大人身边已许久没有留奴婢侍奉左右。”言下之意,就是很早之前有过,而她又“幸运地”成为有特殊待遇的一员了。
江浔又问几句,见这侍卫嘴严并不多话,虽句句回答,但也就捡些杂七杂八、无甚要紧的说,心下知道探不出什么了,缓步走出薛严的院子。
江浔沿着蜿蜒曲折的石子路行走,汉白玉拱桥两侧建有一片湖泊,池水盈盈,上面斗大苍绿的荷叶连连,间有几条锦鲤在底下快活游摆。
她看几步远外有个身着春衫的丫鬟在洒扫行廊,走上前去问道:“敢问这位姐姐,府中下人在哪处院子居住?”
丫鬟停了手下的活,抬头看向江浔,问道:“你是……?”
江浔回答道:“我是刺史大人的随侍丫头。”
洒扫丫鬟忙放下扫帚,领了江浔去下人所在的院落。
江宁府本处江南富庶之地,时年朝廷三分之一产粮都出自江宁,另商贾众多,江宁云锦、苏绸名满天下,价值不菲。因此,江宁的刺史都府也比寻常官邸宽敞许多。
江浔独捡了一间偏房,梳洗一番,本来还想在脑海中理一理眼下知道的讯息,可是连着两日舟车劳顿,身子一沾床榻,便沉沉睡去了。
薛严一进前堂,堂上红木桌案早堆了成山的奏本公文,时不时还有下属前来拜访,少不得与之往来应酬一番。
过得两个时辰,薛严整理了手头关于江宁府的概况资料,对江宁一带事务已是摸清八九分。顾不得传膳,他又紧接着处理了些案上堆积的公务,停笔倚靠在紫檀木雕花椅上,解开头间官帽束带、轻揉太阳穴,也觉神思困顿。
抬头看向外院,月光挥洒,一片树荫倒映在庭院之中,已是子时。
薛严起身,复又正正衣冠,提步便往后院走去。
他看着卧房门前侍立的宁渊,问道:“朔月去哪儿了?怎不见她在此侍候?”
宁渊抱剑行礼道:“大人,朔月姑娘收拾完大人行囊就退下了,两个时辰前自去了住处歇息。”
薛严也不计较,自行整理睡下。
一夜好眠,待日光透过窗棂照到江浔脸上,江浔方才醒来。
晓得此刻时辰不早,忙匆匆梳洗,顾不得腹中饥肠辘辘,随意往口中塞了一块糕果,到了薛严的院落。
只见薛严头束玉冠,换了宝蓝暗纹常服,提笔正写些什么。见江浔进来,他将笔搁置在白瓷笔架上,取了两方镇纸压着。
“可是休息好了?”薛严面色沉静,看不出什么。
闻言,江浔低下头,温声说道:“奴婢一时贪睡,是奴婢的错。大人有何吩咐?奴婢即刻去做。”
薛严冷声说道:“昨晚不等主子吩咐,私自歇息,爷不与你计较。”一路劳顿,不过一小小女子,疲累困倦倒也寻常。
随即又说道:“可是奴婢须做好分内之事,有一就不能有二。若谁人都以为得主子体恤便能一味躲懒,那成何体统!念你初初跟我,就罚一月俸银罢。”
这是要让江浔明白,新主子的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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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江浔也不生气,面上一片平静,回道:“奴婢知错。多谢大人宽宥体恤。”
“大人明鉴,奴婢愚钝。奴婢听闻大人是每日卯时三刻起身。今后奴婢每日定时晨起给大人更衣,侍奉早膳,不敢有误。”
薛严看着江浔恭谨小心的模样,脑中却想起那日影卫所报江浔说的话,看这人表里不一的样子,心里一阵好笑。
他清咳一声:“爷要用午饭,你去盯着厨房,取了传膳。”
江浔诺诺称是,问了府中下人就往厨房走去。厨房里有两名厨娘,看着举止颇为利索。几道菜用食篮盖好,又快速在隔层里添了些热水,保证菜肴的温度。
她快步走回,将各色菜式一一整齐摆在食案上。
这两位厨娘应当是薛严着人安排的,知道薛严不喜大鱼大肉的习惯,所做菜式多为素食。
可饶是如此,道道形容精致。小菜有两例,梅渍红藕与锦绣三丝。另有碧玉菜羹、水引蝴蝶面,还新做仿荤菜式四例。江浔粗粗看来,应是由面筋、蒟蒻之类仿羊肩、牛肋等物,颜色颇为逼真。饭后还备有水团、五香糕两样点心。
江浔不由得咋舌,国公府出来的世子做派果然了得,光午间所用一桌,只怕已抵得上寻常百姓家几月吃食。
侍奉薛严用过午饭,江浔将残羹冷菜端了下去,应薛严吩咐将菜品分赐给府中下人,自己则去厨房随意用了些米饭。
好好的正经饭菜不吃,谁要吃你的剩菜剩饭,还真以为是什么恩典了?江浔腹诽道。
回到下人院落,见又碰上昨日洒扫的那个丫鬟,江浔想了想,叫住她。
“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道:“朔月姑娘,我叫小岚,是负责洒扫后院的。”
江浔见小岚尚还年幼,人看着也心思简单,便盘问套话起来。
“你可是大人从上京带来的?”
小岚忙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大人上任匆忙,随侍的只有两个贴身侍卫。两个厨娘倒是大人自行带了来,其余府中伺候的众人,有些是前面几位刺史大人留下来的,有些是大人身边的侍卫采买来的。”
江浔又问道:“我见大人身边只长跟着两个侍卫,模样还相像,可是兄弟?”
“正是呢,他们是同胞兄弟,一个叫宁渊,一个叫宁则。”小岚回答道。
江浔又问起府中众人的身契一事,小岚只说刺史都府内没有管家,都是薛严身边的侍卫理事,身契大约也掌管在他们手中。
终于掌握了些有用的情报,江浔从怀里取出几枚铜钱给小岚,小丫鬟一口一个“好姐姐”的叫着,高高兴兴退下了。
等到入夜、江浔乖觉的早早候着,伺候薛严沐浴更衣,然后自己去了外间酸枝木美人塌上躺着值夜。
第一次给一个单身男子守夜,这人还好似居心不良,江浔有些睡不着。
她侧身向窗外看去,月上柳梢头,庭院芍药香。
江浔微微叹了口气,本能早日走出牢笼,如今却又换成了个更大的牢笼,四方的天,林立的墙,只觉前路渺茫。
一时思绪惆怅,打了个寒战,遂裹紧棉被换了个姿势,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6. 圣心
柔和的日光斜斜透过月影纱,江浔才觉已是又在刺史府熬过一晚,竟一夜睁眼直到天亮。
她见薛严还睡得正沉,悄悄起身,用香粉遮盖了一层眼下乌青。
想着目前自己手头的工作尚还算轻松,天长日久的,不怕摸不清这府内外的门道,有的是时间筹划逃跑一事。
念及这里,自来江宁后,江浔嘴角勾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心下也安定不少。
“你呆站那儿做什么,过来伺候爷更衣。”薛严这时突然睡醒,对江浔说道。
他一觉醒来就看到江浔。白皙的面容被朝阳一照,染了金光,云鬓修颜,亭亭玉立,更难得的是嘴角那抹如飞雪初融的笑意,衬得整个人都鲜活不少,连带那汪桃花眼也生动更甚,不禁意动。
江浔忙收敛神情,依言照做,给薛严系上松散的中衣,外套一件紫色织锦官服,腰间佩挂金鱼袋。
薛严垂首看江浔给自己着衣系带,又闻到江浔身上散发出清幽的草木香,似还混着玫瑰香粉味道,喉头滚了滚。
从前不觉得红袖添香有甚好处,如今倒是品出些个中滋味来。
薛严闭眼陈出一口气,克制再三,终是忍不住捏捏江浔的手,温润腻滑,如羊脂玉一般。他见江浔并不推距,心下十分满意。
“沈府养出如此婢子,真真难得。”薛严笑道,遂大步去往前堂。
“不要脸的。”江浔唇形微动,嗫嚅道。
她看着薛严远去的挺阔背影,抿唇、将薛严摸过的那只手狠狠在衣裳上磨了磨。
案牍劳形半日,就见宁则匆匆走来,俯首低声道:“大人,宫里来诏书了。”
薛严身旁两个侍卫,宁渊看似谨慎,实则粗手大脚;宁则比宁渊头脑灵活不少,因此薛严处理公务时往往留宁则随身在侧。
听了宁则这话,薛严正神,前往刺史府厅堂相迎。
只见有一翰林院使站于厅堂中央,头戴五旒玄冕,圆领绯色襕衫,腰佩银鱼符,脚蹬牛皮靴。周身两侧各立有一排青衣纁裳的内廷使者,形容肃穆。
“薛大人,接旨吧。”
薛严忙跪地恭听。
翰林院使心中暗赞,果然是圣上近来看中又屡屡升迁的刺史。只这一跪,恭谨中不失文官气度,又有世家公子的风仪,论朝野上下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
随即朗声宣读道:“朕膺昊天之春命,授与宇内。闻承天府及乾安一带,有奸僚勾结作奸犯科,贪污无度,罔顾法纪,焉能居高堂乎?兼有斯瞒情不报者,实属可疑,乾安地属江宁府,交由薛卿一并查办……建元十五年宣。”
接了旨,送走朝廷使者,薛严坐回太师椅上,抚弄腰间玉佩,暗自忖度。
圣上自袁少卿一案后对贪污是严惩不贷,治罪原承天府及乾安县涉事各人,用刑从重,倒也与他所想大差不差。只是按本朝法典惯例,礼部侍郎王祕应当被判流放五千里,如今却定了下狱问斩。
薛严细细一想就明白几分,王祕出身太原王氏,正室夫人膝下次女为太子侧妃,而太子这两年来行事越发大胆跋扈,圣上早有心敲打,借此贪污一案,既严惩贪官污吏,整顿吏治,又打击世家望族,一箭双雕。
圣上日渐年迈,却依然不肯让手头权柄下移半分。
他心下一凛,这焉知不是对自己的一次敲打。自己接连高升,出自河东薛氏,家中又是当朝国公,眼下虽圣眷正隆,河东薛氏一族也不能和身处“五姓七望”的太原王氏声势相比,然伴君如伴虎,也还需小心为上。
至于本次查案,原就是得了圣上御令,搜出证据的已然全部处刑。圣旨“瞒情不报者”云云则是在警醒自己,之前按下不提的一众官僚,即便要顺藤摸瓜,此刻也是时候该收网了。
宁则此时观薛严神色,心下渐渐明白过来。
“大人,眼下情形,看来——”
薛严瞥他一眼,与聪明人说话不必说尽。
只说道:“你去办两件事。一、将沈县尉家的影卫撤回,现有证据抄录一份存档。二、修书一封往国公府,与上京陈家定亲再议。”
这风口浪尖的,又刚升刺史,不宜招眼。
仕途为重,成了亲女人也是麻烦事,恐又引圣上忌惮猜疑。何必。
至于三么、他没有说出口。只暗暗盘算,清算沈老爷之前,还有一事须借助到新收的婢女头上。
薛严不在,江浔闲来无事,在后院装模做样地不停洒扫。一下午过去,只见后院大门鲜少开放。偶有出入的,也只三两小厮推了渣桶出府,大小似能装下一人。除此之外,没看到厨房婆子、其他丫头采买的身影。
正在这时,又是小丫鬟小岚来找:“朔月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呢。大人回来便在找你,快些过去吧。”
江浔应声,又对小岚笑笑。放下手头活计,一路寻思薛严找她所为何事。
她推门进去,薛严面色如常。
“爷可是有什么吩咐?”江浔问道。
薛严倚靠在紫檀木塌上,松松盖了层蜀绣锦被:“给爷按摩头身。”
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丫头,自然不能成了摆设。
江浔之前在沈府夫人跟前服侍,久经调教,自然是会的。当下便揣摩着薛严喜好,手擦薄荷脑油,缓和力道给薛严揉捏头部穴位。
薛严极为受用,顿觉头上轻快不少。闭眼吩咐道:“你这手艺极好,以后天天给爷按。”
按按按,看我不按死你。
江浔见薛严闭着眼,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手上力道加重几分。
“看来这几日在都府里是吃饱饭、养足精神了,力道不错。”薛严复又睁眼看向江浔。
他看江浔成日正经,忍不住便想激激她的脾性。
江浔整日提心吊胆,连饭也吃不了几口,现下使劲给薛严按摩,额头不由生出细汗。
听罢、她一边腹诽薛严的厚脸皮铁心肠,一面笑道:“大人说笑了,大人您体恤府内,奴婢无以为报,天天伺候大人就是。”
薛严摆摆手,知道这丫头口中恭顺,心下却未必。
他坐在床榻之上,看着江浔关窗钩帐,忽然开口道:“我瞧你干活的确十分利落。明日我便让宁则将府内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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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册给你送来,后院的婆子丫头你也一并管理。”
江浔心头一喜,这可是深度了解府内情况的好机会,正要答话。
薛严又道:“只是洒扫后院一贯是底下丫头小厮分内之事,你既身为爷的贴身侍婢,不必做此等杂务——退下吧。”
江浔不由大惊,得益于三年来在县尉府当丫鬟的本领,她面上丝毫不显,低声回道:“是、大人。”
往偏房走,江浔微微蹙眉,身体一阵冰凉。
薛严明明一直都在前堂,自己打扫后院的事,他怎么会知道。
可是一直派人盯着她?是哪个小厮,丫鬟;还是薛严有她不知道的影卫?
为什么呢?
转念一想,江浔立即明白。
她冷眼旁观下来,薛严城府颇深,不轻信旁人。
他心知自己不乐意再当随侍丫鬟,本来还有一年就能重获自由,便心下生疑,监视她有没有计划逃跑,有没有心生怨怼。如果一旦发现,就是她自己不忠,不能放心尽用,说不定薛严会命人处置了她。
又或自己是出自沈老爷府上,薛严只特意盯着她,看她是不是与沈老爷串通一气,来探听要事的。
江浔呼出一口郁气,边走边回忆这几天有无破绽。想了一阵,觉得旁的也无关紧要,幸好没有鲁莽行事。
她实在憋闷,停步坐在后院檀越湖的石头边,流水潺潺,成群白鸭悠哉游哉地摆动,湖面泛起阵阵波纹,青荇随之一荡一荡。
江浔愣愣看着却无心欣赏。
薛严此人颇为精怪,逃跑一事还得寻个严密计划。
不过既然薛严要把府中事务交给自己打理,应该暂且还是相信了她,也不会将自己再送人,刺史府倒也不失为一个稳定居所。她便暂且敷衍着,等薛严放松警惕,伺机而动。
江浔歇了片刻,心下已有主意。
她找小丫鬟主动问询了院子里下人的详细情况,问清楚各人负责的事务,暗暗记下。府中的日常事宜,这么些天她已然全盘了解,只等明日再跟宁则探清个中细枝末节。
复又收拾出了一间朝南屋子,给这几日薛严购置的物品、朝廷赏赐、下属同僚的礼物一齐整理摆放在内,只等明日账目送来就登记收录在册。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宁则敲敲江浔住处的门,给她送了几本账册、一方木盒,木盒里放着几串大小不一的钥匙。
江浔称谢接过,想起一事:“宁护卫,大人从前是不让我去书房的。现下钥匙给了我,要不其余钥匙就归我保管,书房的钥匙还是由您掌管吧。”
宁则便是之前在沈府守卫薛严身边,看到薛严主动对江浔搭话的那人。
见她小心谨慎,思虑周全,倒也生出些好感。
揣度片刻,回答道:“爷既然放话将府中事务都交由你处置,即是自己人待遇了,书房钥匙你也一并保管吧。”
爷既然没有多吩咐,便是不担心朔月翻出什么风浪来,还能省却一桩差事,何乐不为。
宁则话虽如此,江浔尚有自知之明,只每日给书房下钥,仍不进书房半步。
7. 水浊
每日周而复始,已是在江宁待了二月有余。
薛严政务忙碌,常在前堂彻夜不眠理事。听侍卫宁渊无意说漏嘴,适逢朝廷税法改革,连带地方赋税征收革新甚多,牵涉各方利益,反对声日渐激烈。
身为江宁刺史,自然得全心全力应对,整日殚精竭虑。
江浔连薛严面也甚少见到,即使薛严回了后院,她也只为薛严更衣守夜,薛严整日里面色沉郁,更是连一句调笑也无。
江浔乐见于此,她知道薛严可能仍派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故而单安分守己打理好府内事务。二月下来,心情颇为轻松。
这天,薛严破天荒休沐一日,正凝神坐于案前翻看《钱谷备要》。
因着天气渐热,江浔侍立一旁,拿了长柄绘面团扇给薛严纳凉祛暑。
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抬头望去,一人腰佩弯刀,似是武官服饰,板着一张脸走过来。
薛严收敛了慵懒神态,淡淡吩咐道:“朔月,你去门前候着。”
江浔闻言退去,待来人进了薛严居所,忙掩门噤声。
一个武官趁薛严休沐时赶来,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只听两人正肃声商讨着什么,声音低沉,偶尔有几句飘出。江浔面作放空状,耳朵却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连着困在刺史府许久,总得知道知道眼下外头的局势,否则即使哪一天能成功脱逃,也是两耳不知窗外事,既不通世事,怎么能独身好好生活呢。
薛严似乎是在商量徭役、租庸,江浔知道薛严一月所忙尽是这些。
粗略听来,夏麦改为每十亩官税一亩,又分什么“上田下田”,江浔暗自摇头,心道不管怎么改,总归是凭白加重老百姓负担。
正可谓:不会苍苍主何事,忍饥多是力耕人。
江浔如泥胎木偶般站了许久,腿脚有些酸麻,连思绪都渐渐放空。
不知又过多少时间,里间言谈声大了些许,似乎是商讨正事已毕,时不时传来几声笑意。凝神一听,两人正闲谈江宁的风土人情,好不畅快。
声音渐渐逼近,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薛严拍了拍巡使的肩,爽快笑道:“巡使所言极是,此事了了,咱们找地方喝酒去。”
带刀巡使粗声附和,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开。
说了半日,薛严也觉唇干舌燥。
看到门口恭谨侍立的江浔,随口吩咐道:“进来给爷奉茶。”
江浔将冷却的茶倒去,从鎏金茶盒里新取了神泉小团放在银丝编茶笼内,焙去茶叶水气,复而又拿银槽碾茶饼,一顿步骤下来,茶叶清嫩,喝来唇齿留香。
“大人,您请用茶。”
江浔正是特意挑了烹泡繁复的神泉小团,备茶消磨时间,省得早早到了薛严跟前,眼不见心不烦。
薛严喝完,身上松泛不少。刚刚与武官议完要事,江宁商贾众多、物产富足,朝廷此次改革牵连其中微妙关窍,一月来恩威并施,奔走劳碌,税政新律总算能继续推行下去,得以歇息片刻。
只是这次税政......
江浔看薛严起初一副如释重负、心情甚好的模样,现在却又立马神色郁郁,不知所谓何事。心中只觉薛严心思深沉,反复无常,当下屏息凝神,不敢多言。
“给爷磨墨。”薛严踱步立于书案前,将紫玉狼毫笔轻沾了沾水,拿手捻捻。
江浔听了,忍不住偷瞟薛严一眼。薛严喜怒不形于色,不知道这厮脑中又在百转千回些什么。
她见薛严似要提笔写字,当下取出一盒月团墨,往端石云纹砚里添水研磨起来。
薛严一言不发,笔力沉稳,簌簌写就。
宣纸上一行漂亮行楷: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左边还写了一行小字:若得清流魂归处,安然正闲目。
字的确颇有风骨,江浔看了心里都不由赞道。
薛严在这当口写诗,瞧神色笔力,像是心中有所不平。明明听来政务已然解决,但半点没有松快之意。
丫鬟须体察主子的心意,江浔暗自揣摩。
前两句诗她自然是知道的,李白写的《丁督护歌》。后两句,江浔搜肠刮肚一番,自认二十多年的学生生涯没有背过这诗。
不是薛严博学广记,就是薛严诗兴大发自作了一首。
看薛严神态和这首诗,难道是他不认同这次税收改革?难道是也觉得百姓艰苦,世道难活?
江浔细细推敲,薛严极为勤政,瞧来颇具文官士人的爱国忧民情怀,自己的猜测极有可能。不禁对薛严改观几分,心里虽仍愤愤薛严对她的所作所为,但也觉得薛严能有这等见识,委实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然而虽心中猜到几分,面上却不能表露,江浔只当自己是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摆件。
正午太阳一照,薛严身影在青砖地上拖得长长的,面色忽明忽暗。
末了,他面无表情将宣纸一卷,置于燃灯之上,尽数烧去。
江浔现代家中也算书香世家,看上好墨宝被烧去,眼中不禁生出可惜之情。
薛严突一回身,江浔顾不得收敛神色,忙急急垂首。只是薛严目光敏锐,早已将江浔面色尽收眼底。
“怎么,你一婢女竟也通诗书?”薛严试探着问道。
江浔谨慎斟酌措辞:“大人、奴婢不通诗书。只是看见大人方才字写得好看,烧了觉得可惜。”
听罢、薛严嗤笑道:“你出身贫寒不曾念书,竟也能分清好看难看。”
江浔抿唇、默念忍字诀,不和这清高的黑心肝一般见识,免得和他说话伤了自己身体。
只皮笑肉不笑:“大人,您好不容易休沐,现下忙了半日,还是再喝口茶歇歇吧,奴婢这就去膳房取菜。”
快点喝茶,堵上他的嘴,也趁机打断薛严思绪,免得薛严因为她刚才举动怀疑上自己来历。
“墨你研得甚好,以后便来爷书房侍奉。”薛严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江浔没有半分被领导重视的喜悦,漠然回身称是。
伺候薛严用了午膳,替他脱去外袍,又换了一床素灰苏绣绸被,薛严阖眼歇下,江浔自去了外间小榻午休。
薛严年轻健旺,只睡了小半时辰便醒,唤了一声朔月。
四下悄然,无人应声。
薛严拨开帷帐,见江浔犹自睡得昏昏沉沉。走上前一瞧,江浔白袜在脚下松松挂着,薛严只看了一眼便扭转视线,又见江浔杏脸映了几道红晕,浓睫微颤,玉臂横陈。
薛严心道,朔月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如同一汪清泉,此时若是睁眼,必是烟雾迷蒙,流光盈盈,直勾了人魂去。
江浔只觉有一道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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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自己身上,睡梦中极为不适。睁眼一瞧,竟是薛严,连忙穿鞋下榻。
低头告罪道:“大人,请恕奴婢之过,没及时听到大人吩咐。”
薛严眼光暗了暗,复又正正神色,笑道:“无妨。”遂踱步走出卧房。
江浔摸不着头脑,第一日薛严便罚了她一月俸禄,想必御下极严,今日怎得如此好说话了?
看薛严似去往前堂,江浔将紫玉笔拿水砚洗了,挂于白瓷笔架上,又将毛毡收好,恐污了青玉桌案,引得办事不利的罪名。
她见宁渊守在门外,心下一动。问道:“宁护卫,现下快发月俸,有个难题不知问不问得您?”
宁渊笑道:“朔月姑娘用不着这么客气,请说便是。”
江浔说道:“我管府中事务不久,见寻常丫鬟小厮月例银子都记录在册,只是不知我的例银按何种惯例发放。这事儿原也不好直问大人,依您看——?”
宁渊思量一阵:“你本是爷身边的大丫鬟,合该比他们高出一截的,就多十两,循国公府大丫头月例便了。”
江浔连忙谢过:“多谢宁大哥解惑。只是我还有一事......”
宁渊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已腻烦了江浔这般拖拖拉拉地说话。打断道:“姑娘还想问什么,一并问了吧。”
江浔故作愁眉苦脸状:“我的身契原在县尉老爷那儿,现拨到大人这边,不知年限种种,是否要重新签订?”
“这个自然的,你进府时早就办妥。”宁渊回答道。
江浔立刻换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飘飘然走了。
宁渊一阵好笑,当初不情不愿跟来,不过一月有余就转了心性儿。
也是,一直侍奉在爷身边,有哪个丫鬟不愿意呢。便是顽牛,也知道草的好赖。
如果江浔能知道宁渊这话,必然会直气得吐血。
刚刚特意问起月俸,让宁渊以为她市井计较;故意装作踟蹰的样子,想引得宁渊以为她现在心中对薛严忠心不二,不愿离开。
宁渊肯定会将今天的话和薛严汇报,说不定薛严心里也能打消几分对她的怀疑,日后逃跑也能少些曲折。
初次布阵成功,江浔自去小厨房端了一碗玫瑰甜酪吃。
甜酪软绵直融进她心里。
厨房宋娘子见她吃得开心,搭话道:“玫瑰酪是小姑娘爱吃的,我原也不常做。看你吃的香,老婆子我倒高兴。”
江浔心念一转,宋娘子是薛严从国公府带来的。薛严身为男子自然不爱吃这些,故而宋娘子很久没做过。
她笑道:“宋娘子许久没做,仍是这般香甜,可见手艺半点没荒废。”
语毕、江浔却又想,若是明年之前成功出府,即使外头所做不及刺史府一半,吃来也是百倍畅快。
听了夸赞,宋娘子笑得更是真心实意,与江浔攀谈起来。
这头江浔兀自谈笑,那头宁渊果然将她言行汇报给了薛严。
薛严听罢,面上挂了一丝笑意,伸手挥退宁渊。
回想朔月近来行事,确实恭顺而毫无错漏,只是这话倒与县尉府说要自立门户时大相径庭。他脑海中又忽尔浮现出适才朔月午睡起身的模样,桃花拂面,云裳花容。
罢了,便权当这话是真的。贪污案一收尾,朔月就一直留在身边吧。
8. 试探
江南自入夏以来天气总半阴半晴,今儿是晴山画眉、天朗气清,明儿又阴雨连绵、小雨淅沥。
这天早膳过后,薛严带了一众侍卫出府。
薛严近来总时不时出府,作为奴婢,自然不能窥探主子私隐,江浔也不刻意打探。何况薛严出府,她既不用伺候,更得空能观察府内情况。
府内主人不在,这时总不会有人专门看管。
江浔正端了碗碟往厨房去,行至中途,空中又密密斜斜飘起雨来。
眼看时机到了,江浔特意找来丫鬟小岚,借口府中现下无事,休息的时候难免憋闷,想一同说话打发些时光。
小岚年纪轻轻,只因当丫鬟才收敛了性子,其实最是爱玩不过。闻言,立即高高兴兴地找了几个丫鬟,众人一齐挤坐在江浔屋子里打叶子戏。
丫头蘋儿掷了骰子六点,拍手笑道:“又是姐姐做庄,姐姐快些出牌罢!别苦思冥想的,还少费气力些。”
江浔虽自诩是个精于算牌的好手,但叶子戏传了几百年到现代,规则玩法已是大不相同。她看着牌面“花云”、“燕青”、“八万户”等等,一阵眼花缭乱,头脑发昏,随意抽出张牌打了。
小岚见状,叫出声来:“这把是我胡了!”说着把牌往桌上一摊,堆笑着向江浔伸手。
江浔状似心疼的从荷包里取出几枚铜钱,捂脸放在小岚桌前。席间丫鬟们个个都赢了好些银钱,眉开眼笑,缠着江浔又开了几局。
“这群鬼精灵的丫头,看我这局怎么收拾你们!”江浔笑骂道,又往手中的牌里吹了口气,“我这可是开过光的牌,沾有灵气的,定能将你们杀个片甲不留。”
只听席上一片吃吃笑声,间有个嘴急舌快的丫头绿影调笑道:“朔月姐姐平日里处理府中琐事丝毫不乱,看着是个机灵的,没想到在牌桌上却是个糊涂虫。”
江浔干笑一声,损失些银钱而已,只要能套出自己想要的讯息就好。
看江浔只安静出牌,另一个洒扫丫鬟蘋儿担心江浔生气罢玩,外快银钱便挣不到了,急忙打着圆场道:“朔月姐姐今日不过第一次玩,手上生疏也是有的。大家伙别装巧卖乖,就让让朔月姐姐罢。”
“是啊是啊,就让让姐姐罢。朔月姐姐一来,咱们日常衣衫可都新做了一件,有时候还有绿豆汤喝。换了以前,谁能记得咱们呢。”小岚到底厚道,赶紧跟着附和。
听了这话,众人既一直享受江浔给她们的好处,也知道承情,手上松了几分。
“好啊!我便是知道,若没有我日日记着你们,你们都要把我口袋里的都叼走了去。”江浔怕牌桌氛围冷了,众人早早散去,套不出话,遂出声调侃。
闻言,几个小丫鬟顿时笑倒一片,她们见江浔心善,也并不怕她。
饶是几个丫鬟有意让着江浔,她还是快将银钱输了个精光。
江浔见状,故意蹙眉忧心、长吁短叹道:“眼下我贴身体己全输了个精光,过几日端午本想求了大人出府买香囊,顺便看看江宁风光。”,她叹了一口气,“来了府里许久,可一次都没出去呢。这该如何是好?”
众人知道江浔是刺史大人面前得脸的大丫鬟,没有多疑。
蘋儿和绿影都是江宁生人,对江宁各处最是熟悉不过,忙陪笑道:“姐姐且先别担心。您体恤咱们几个,咱们素来感激。想知道外面的风物,咱们说与姐姐便是。”
随即七嘴八舌的说将起来。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说江宁主街店铺林里,人人接踵而行;一个说江宁的长阑干、板桥浦天下闻名,旁边还有牧客湖,因江宁驿站众多,又是南北来往的要道,游人多经于此得名。
眼见众人说得不成章法,乱将起来。
江浔出口打断,试探着问道:“江宁如此富庶,处处繁花锦绣。竟是一处荒凉地也无?想来是我在乾安见识的少了。”
人迹荒凉的地方,不会有官兵着意监察。
小岚掩嘴笑道:“朔月姐姐牌打得痴了,牌冷心也冷,想听些与众不同的。”
绿影咯咯直笑:“不说给朔月姐姐知,只怕是姐姐今夜便睡不着了!”,瞬时瞪大眼睛,换了一惊一乍的神色,幽幽道:“城北有座荒山,说是有人碰见过,山上有不干净的东西。素来江宁人都不敢去的。”
绿影说得投入,连带小丫鬟们也跟着神情紧张,忙攥紧了袖口,可眼里又透露出好奇。她环顾众人反应,喝口茶润润,摆出说书人的架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顿时,其余众人心思都不在牌桌上了,江浔摇摇头。
荒山么。也许是她脱逃刺史府的好方法。
绿影讲的故事,妖魔鬼怪云云江浔可不信。无非是荒山人迹罕至,人们口口相传编的罢了。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借荒山逃脱,万一有野兽可就遭了。她本意是重获自由,可不是一味不要命。
眼看天色不早,江浔截住话头:“说了好些时候,你们也都歇歇吧。”
随即拿出薛严今早赏赐的牛乳甜糕分给一众丫鬟,小丫头们今天赢够了钱,高高兴兴告退离去了。
待众人走后,江浔一阵思索。
如何出府、如何拿身契、如何办路引还需有周密计划,脑海里想了好几样计策,推来想去都觉不能成功施行。
一阵敲门声传来,打断了江浔的思绪。
外头有人声音急惶:“朔月姐姐在吗?”
开门见是一跑腿小厮,江浔问道:“发生何事?急匆匆的。”
小厮忙道:“朔月姐姐,有人递了密信。可大人出了府,我怕耽误要事,这该如何是好?”
江浔不欲为难小厮,将信接过来:“你可看清送信人是谁了?记住那人,等大人回府再细细禀告。这信就交由我保管,总不会出错。”
小厮有了主意,向江浔行礼退下。
江浔将这烫手山芋收在袖中,看也不看,压在了薛严卧房的花梨木书案上,又将门锁好。薛严本就一直疑她,若真发生什么事,可就说也说不清了。
她不想触怒薛严,凭白挨罚。
谁知前脚信刚放好,薛严就立刻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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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浔提醒道:“大人、方才您不在府上时有人送了信来。奴婢见似有要事,不敢耽误,已放在书案上了。”
薛严点点头,赞道:“此事处理得不错。”
他正眼看向江浔,只觉此女青丝如绢,鬓发如云,可发梢单插了一根素银簪子,为免不美。
于是温言说道:“得了空便出府挑个首饰,你差事办得好,爷赏你也是应该。”
差事?自己不过循规蹈矩地办事,又有什么地方值得薛严堂堂刺史特意奖赏了,当年沈府夫人宽厚,也只年节赏赐些银钱。
更何况这些时日,只见府中等闲丫鬟婆子都不常出府,怎么今日却如此容易得了恩准?
心中众多疑团搅得她七上八下。
“大人、奴婢今日是办了分内之事,不值得奖赏。”江浔跟在薛严身后,不顾薛严身后侍卫惊异的眼光,急声说道。
薛严微眯了眼,淡淡道:“你这些天体恤府内下人,整顿后院,使得上下一心,又是功劳一件。”
江浔不知他此时突然提起是何用意。薛严虽一直忙于政务,但若介意这事,不会等到现在才说。她又自认这番举动冠冕堂皇,便是薛严疑虑,也寻不出什么把柄。
于是便面上叹息道:“都是家中贫寒之人,奴婢同病相怜,想着能改善些底下人的生活。”
这是江浔的真心话,她可没骗薛严。
话辅一出口,连薛严身边的侍卫都不禁认同,单单薛严面无波澜,双眼无情,嘴角仍似笑非笑,只是看着让人望而生畏。
见状,江浔心道不好。接着低声求告:“若是奴婢有错,还请大人责罚。”
薛严眼带异色,不发一言。
江浔遂补充道:“奴婢只是一心为了大人。大人后院安宁,前堂劳碌回来后心情也能舒畅些,不必受杂事纷扰。”
宁渊傻头傻脑附和:“是啊爷,朔月姑娘是好心一片。”
薛严没再理会江浔,冷哼一声,径直走了。
宁则看薛严走远了些,沉声叮嘱江浔:“爷不喜欢手底下人自作聪明,以后可要牢记。”
江浔跪在原地,后背冷汗津津,心跳如鼓。
她骤然明白过来,薛严不理会她上蹿下跳,笼络府中下人,一方面是觉得此举有益,更多则因为觉得无关紧要,小打小闹不值得费心。
今晚突然发作,则是她一直以来不知收敛,触及了薛严逆鳞,没有将主子放在眼里。
薛严不喜手底下人未经禀告,背着他私弄名堂。只因整日出府无暇顾及,当是隐忍多时。
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和薛严常年混迹朝堂的深沉心机相比,根本不足为虑、不值一提。
思及此处,江浔想笑,想大哭,想暴起抽薛严一耳光,问问她究竟什么地方招惹了薛严,到底为什么非讨要自己不可,为何百般磋磨敲打,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种种思绪如蛛网般缠绕,江浔脑袋犹如炸开一般,只是面上越来越冷静,目光越发坚定,不管如何,她一定要活,活着逃出去,逃出这所囚笼。
9. 冷画屏
经此一事,江浔换了种计策,暂且放下种种心思,打算与薛严虚与委蛇、伺机行事。
薛严看在眼里,颇为满意,心觉若朔月就此放下她那离经叛道的小心思,便能一直留他身侧定心伺候。
不过观朔月神色,一双桃花眼渐渐黯淡、不复往日勃勃生机,恐是那日发作吓坏了她。
薛严温声笑道:“爷今日要去隔壁县里,你左右无事。上次爷不是恩准你出府了?今日便去采买首饰罢。”
江浔知道薛严这人高傲封建,不喜旁人出言忤逆。于是便一口答应,欣然说道:“奴婢多谢大人恩赏。”
何必触怒薛严,将难得出府的机会白白丧失,遂面上也跟着换了一副欢喜笑意。
管薛严出于什么目的,最终能出府探探情况是最好不过了。
薛严看江浔如此情状,一双桃花眼重又明澈逼人,灵动万分,笑意更深了些许,顺着自己心意,大手一拂,摸上了江浔的发梢。
他心中暗道:“你要之后都像这般,还有更好前程与你,赏赐个把首饰算得什么。”
江浔低眉垂首,视线前冷不丁冒出一只大手,本能往后退了一步。薛严那只手便停在空中,摸了个空。
只是不见薛严着恼,他朗笑一声,转身离去。
江浔这才抬头望向薛严的背影,表里倒是锦袍玉冠,风仪翩翩。
她不禁冷笑连连,打一个巴掌赏个甜枣,以为她会就此甘心屈服么。
待薛严走远,江浔快些扎了一个平髻,着素纱单衣,也不曾描眉点脂。在江宁待了许久还未出过府,不曾亲眼看过外界的情况,凡事还需小心为上。
找了小厮一齐出府,后院大门吱呀着慢慢合上。江浔回身望去,刺史府气势恢宏,庭院深深,像极了一座形容精致的囚笼。
除了薛严一人,其余一众人等均整日小心谨慎,不得喘息,看人脸色。她不由微叹一声,初出府邸的喜悦冲淡些许。
“朔月姐姐,咱们快些采买吧。虽得了大人恩准,还是不好在外耽搁许久的。”小厮看江浔怔愣半晌,忍不住开口提醒。
江浔点点头:“我不认得路,你经常出府跑腿,便领着我去罢。”
小厮也是薛严府中的人,为避泄露自己要采风逃跑的心思,江浔句句小心谨慎,唯恐露了破绽,引得小厮怀疑,跟薛严打小报告。
“朔月姐姐,我听人说起,江宁府兴庆坊主道店铺繁多,也安全些,咱们便去那采买吧。”
江浔遮遮帏帽,跟小厮边走边搭话,刺史府和兴道坊本就隔了两条街,不出一炷香便到。
极目一望,江宁府果然是极为富庶。街道四通八达,邸店林立,规划齐整,东边沿街多为丝织、布匹铺子,西边则物种繁多,一路行人摩肩接踵,间或有褐发碧眼的外商。
适逢快至端午,有好些民居门前已悬挂了艾草,还有小贩在街边支起一个小摊,上面摆放着各式五彩绳,大声叫卖。
又听不远处有店家吆喝:“粽叶,绿油油的粽叶哩!”,“现包的百索粽子!”
许是听得街上热闹,有两三小童急匆匆开门,不理身后大人急声喝止,在街上嬉笑打闹。
江浔看的有趣,可是现下这当口时间分外珍贵,不能挥霍浪费,忙偷眼观察城内道路走向以及巡逻守卫的布防。
小厮说道:“朔月姐姐,前面便是首饰铺子了。江宁城里有名的叫‘斗妍阁’,原比旁的精巧些,价格也更贵。姐姐若不喜欢,出门左转两三家铺子也是好的。我在门口候着姐姐便是。”
朔月随侍刺史大人身侧,在外可不好放她乱走,看紧些为妙。
“我看你怀里揣着好些封手书,可是需送给各家大人?快些去吧,别为我耽误事。”江浔想甩脱了小厮,独自去书铺看看,有无江宁府的地图卖。
“姐姐孤身一人,怕遇到什么危险。”小厮踟蹰道。
眼见小厮目光动摇,江浔趁热打铁、复又劝了几句:“我置办了首饰便在门口等着,店铺外好些人走动,总不会有事。”
小厮老实,当下便急着送信去了。
江浔走进首饰铺子,随意挑了两只金钗,又出店铺左右看看,连忙急急窜进书铺。
她小声问道:“店家,我初来江宁,人生地不熟的,不知可有江宁的舆图卖?”
“自然是有的,姑娘看要哪一种的?”店铺老板从架子上抽出几张,细细摊开给江浔挑选。
江浔见有一张记载详细,纸张质地也好收纳,便掏出几钱银子,付给书铺老板。
“敢问店家,江宁几时宵禁?我初初到来,凡事总得问清楚些才好。”
店老板哪里晓得江浔语中含义,只耐心回答了这话。
江浔正要转身离开时,店家忽又叫住她劝道:“姑娘,看你穿戴也不似寻常人家。初来江宁路生也不好乱走,趁天亮着就回家去罢。”
闻言她不由心头一暖,看来不管什么时候,好人总是有的,随即对店家连声称谢。
江浔又避开人群,将舆图折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藏在随身香囊中层,上下都拿香料药草盖住。
薛严今日人在外地,心腹都走了个干净。他虽多疑,可到底傲气,认为自己区区一个丫鬟,敲打一番便立刻老实了。
此刻看自己恭顺许久,心中已然放心,不会另派人看着。
江浔推想片刻,心下安定,依言站在饰品铺子前耐心等小厮回来。
她左顾右盼,继续观察街上情况。忽看到一处,怀疑自己眼花看错,又使劲眨眨眼,目光定格在那儿。
登时心下惊异,快叫出声来。
江浔快步上前,和那人恰好对视,再也控制不住诧异:“翠屏,你怎突然来了江宁,还自己支了小摊?”
翠屏神色凄凄,形容憔悴,和搭伙开铺的男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江浔更为纳罕,换了个说法:“没想到在此地遇到儿时旧友,不妨到安静去处一叙?”随即搀扶了翠屏走进首饰铺子。
一进店铺,江浔悄声将掌柜喊过来:“掌柜的,楼上可有包厢?我要在里面等人一同回府。”
掌柜记得江浔刚在他店中买了两样金钗,观其服色,知道是官宦人家的得脸丫鬟,忙堆笑道:“自然有的,姑娘这边请。”
江浔给掌柜甩了两锭银子,快声说道:“若有小厮寻来,便立刻上来告知我一声。”
掌柜忙不迭点头,躬身给江浔找了一间上房。
掩好房门,江浔低低问道:“可是沈府出事了?”
翠屏点点头,眼带泪光:“你不知沈家半个多月前被上面治罪,老爷已去了?两位太太也跟着去了。”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江浔连连后退,复冲上前抓住翠屏的肩:“究竟是什么事?”
“总归是老爷犯事,贪污阴私事被查将出来,怨不得旁人。”翠屏眼泪簌簌落下,一言道尽曲折心惊往事。
沈县尉贪污一事,翠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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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候多年也不曾知晓。江浔只在沈府呆了三年,便更加不知了,可见沈老爷做得隐秘。
虽翠屏不说,江浔也知道,这事必定是薛严查出来的。
此时顾不得细究,江浔伸手替翠屏抹去眼泪,又问道:“你和其他下人呢?大小姐和二小姐如何?”
翠屏声音凄切:“下人发卖的发卖,我和雨荷得夫人善心,提前脱籍放出府去。听闻大小姐被夫家赶了出来,下落不明。二小姐倒还是程将军家夫人。”
江浔双手绞紧身侧衣衫,垂首蹙眉。
国有国法,沈老爷贪污合该被治罪。两位夫人不知有无参与,若是没有,被沈老爷凭空连累香消玉殒,真真是一桩冤事。可她们身上绫罗绸缎,也俱是沈老爷搜刮民脂民膏得来......
江浔摇摇头,一桩桩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活生生的许多条人命,无辜受累被压迫的百姓,往日沈府众人的音容笑貌,像一座大山,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外头掌柜敲敲门:“姑娘,楼下小厮来寻你啦。”
江浔不敢再过多停留,匆匆掏出身上仅剩的几枚银钱递给翠屏:“我得走了,之后有机会再来找你。”
翠屏推距那银钱,悄悄往她怀里塞了一张纸条。江浔会意,只是不敢耽误,忙转身离去。
刚走到楼下,小厮便迎上来:“姐姐可叫我好找!我还以为你人生地不熟的丢了呢。”
江浔理理衣裳,强颜欢笑道:“我买了首饰出来便在外头等着,一直站了许久你都不来,腿酸脚麻的,就回店里坐着了。”
小厮没有怀疑,长出一口气:“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若把姐姐丢了,只怕大人要打死我。”
“哪儿能呢。”江浔心中惴惴,实在说不出旁的话,嘴角牵起一丝僵硬弧度,拖着沉重的脚步和小厮一道回了府。
她见薛严仍是不在,便回了偏房,关好门。
江浔把今天藏了江宁舆图的香囊挂回收物袋,换了一个花色相似的重系回腰间。顾不得研究地图,她从怀里取出翠屏塞的纸条。
几行小字歪歪斜斜,道尽翠屏这么长时间的波折。
翠屏侥幸出了沈府,又家中无人,彷徨着便来投奔在江宁的表哥。她心中知道江浔在刺史府随侍薛严,于是日日在身上藏了纸条,只盼能偶遇江浔,提醒江浔在府内一切小心。
看完纸条,江浔心下一阵难过,翠屏和她情同姐妹,时常多有照拂。刚刚重遇,愁眉皮黢,与记忆中判若两人。
江浔不禁连声叹息,可脑中只觉似还有大事直激得她心跳鼓鼓。江浔皱眉思索一阵,在房内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终于、她心下一片明镜,拨云见日。
“呵!”江浔冷笑一声,语气中的悲凉倒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何必如此。非把她逼成了这个样子。
江浔将纸条烧去,盯着它化成缕缕灰烬。又在镜中照照自己,插上今天买的金钗,仔细理了素布衣衫。
她起身去往薛严院落。
院门外守了两个眼生侍卫,江浔开口问道:“薛大人还没回来吗?”
侍卫看江浔语气奇怪,神情有异,互相对视一眼:“是、朔月姑娘。大人还在外头。”
“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大人回来。”江浔定定站着,神色凛然。
侍卫不好多说,也只由得江浔。
夕阳西下,落山前的太阳把江浔一照,身影寥落,眸光直染成血色。
10. 恶狼
老鸹张嘴嘶嘶鸣叫,天空笼罩一层黑幕,薛严方才迟迟归来。
他见江浔一动不动,竟像个人俑,身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
薛严眉头微动,语气诧异:“朔月,你做什么?”
院门前侍卫正要出言禀报,江浔木木回头,那眼神竟把侍卫唬在原地,不敢出声。
江浔双腿一抬,正要上前,谁知站了许久,登时僵立原地。
她捶了捶腿,立在原处冷冷说道:“大人,奴婢有要事须得立即禀告,否则心下不安,只是不知大人能否屏退左右。”
薛严抿唇打量江浔一阵,眼眸闪烁,而后瞥眼示意两侧。
侍卫宁渊、宁则会意,抱拳向薛严行礼退下。
待进了薛严卧房,江浔掩好门,脱口问道:“大人,奴婢今日买了两支金钗,其中一支便是头上这根了,大人觉得如何?”
薛严打量一阵,噙了丝笑:“甚好。”
江浔呼吸一滞,咬牙说道:“奴婢猜想,当时沈府即便不是奴婢,大人也会挑了别人要去。是也不是?”
听了这没由来的两句问话,薛严笑得更是兴味盎然:“你的确聪颖。”,他手里把玩着竹加彩流云纹折扇,“只是不知,你今儿怎生突然有此疑问。”
江浔银牙紧咬,恨不得撕烂了薛严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她终于明白薛严监视她的真正目的,为什么薛严常试探磋磨于她,以及为什么近日薛严又不再着意敲打她。
不是因为她一直恭顺,让薛严放下心来。而是因为,自己这枚棋子无用了。
江浔吃吃一笑,缓步坐在了薛严座前一把南枝红交椅上。
见状,薛严语气森冷,眼眸眯起直将江浔钉死在原地:“朔月,爷最近给你些脸面,你便开始撒泼放肆了么!”
江浔也不怕,甚至还慢悠悠端起茶盏,轻划青花玲珑瓷茶盖。她一字一句说道:“奴婢谨小慎微许久,不得随心一回。这最后一遭,大人且容我罢。”
江浔当下也不理薛严反应,沉声说道:“奴婢所思,定要细细说与大人。若是说错了,大人可别见怪。”
“奴婢出府巧遇故人,这才知沈府因贪墨案家破人亡,想必是大人的手笔了。大人上任中途停驻沈府,后脚沈府出事,故而奴婢有此猜想。只不过有罪当罚,也算不得什么。”
她顿了一顿,复又说道:“从沈府讨要婢女,一则打消沈老爷戒心,二则是想顺藤摸瓜,好趁机一网打尽。因此无论是谁,大人都会从沈府要走一个奴婢,而且这个人、还必须为沈家主人的贴身婢女,需长期待在他们身边,才有可能知道沈家私隐。”
薛严惊异看了江浔一眼,颔首赞道:“你说得不错。”
江浔瞪视薛严,嘲讽道:“奴婢早说自己愚笨,大人偏不信。这么浅显的道理时至今日方知,可见大人眼光不佳,挑错了人。”
薛严慵懒靠在黑檀木官帽椅上,轻摇折扇,笑而不语。
江浔更是气恼,冷笑一声:“奴婢冷眼瞧着,大人的确不近女色,单只偶尔言语动作调笑奴婢。大人想必熟读六书,通晓三十六计。如今屈尊用这美人计,究是落了下乘。”
薛严哈哈一笑,倒对这话不以为意。
他合上折扇,笑得深不可测:“计策有效便是,哪里分上下乘。”
江浔定下神来,双眼亮得惊人:“沈府既已处置,其余应当尽数料理完了罢。大人失策,奴婢对旁的确是一概不知,如今早成弃子,不知大人还一直留着作甚。”
说罢,她猛地站起,拔下金簪往地上一丢,凛然道:“薛严!你给个痛快,莫要再戏弄我。”
这些日子担惊受怕,还要时时刻刻揣摩薛严一举一动,又得计划怎么逃出府去,倒显得她如跳梁小丑一般,真是可笑至极。
薛严听江浔直呼他自己名讳,笑意一敛,眼眸暗沉,摩挲手中扳指,压迫感排山倒海传来。
江浔此时已破罐子破摔,丝毫不惧,直直瞪视薛严。
她明白薛严秉性,知他不会无故迁怒打杀旁人,并不担心别的。
薛严起身踱步,拿扇子挑起江浔的脸,那晚沈府影卫所报之言和江浔刚刚所说在耳畔交错回响,面色明明灭灭。
过了片刻,他嗤笑道:“爷小瞧了你!你原牛心古怪,区区几次敲打奈何不了你。”
江浔紧抿着唇,伸手挥开折扇。
薛严忽又剑眉一挑,语气暧昧:“只是朔月,有一件事你猜错了。”
他又伸出手捏住江浔的脸,仔细端详:“你一番话说出,爷的确十分恼怒,原想立刻结果了你。只是现下——爷改主意了。”
成功在江浔眼里看到惊惧,薛严嘴角勾了一抹笑意:“爷一直留着你,本想磨磨你的心性儿,好让你在爷身边乖顺伺候。谁知今夜看你这模样,爷颇觉新鲜。”
驯服一匹胭脂烈马,原比留个泥胎木偶在身旁有趣味些。
当初之所以挑了朔月来,可不就是因为她特别么。
江浔敏锐捕捉到了薛严这话背后之义,大声叫道:“你干脆一刀杀了我!刺史大人,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偏生找我一个卑微的婢女。”
江浔盼薛严记得自己的身份,打消这个念头,心觉若薛严赐死自己倒还比委身薛严好些。
薛严复又懒懒坐回檀木椅上,扇骨放在桌案上发出咯噔一声脆响。
他看着江浔倔强的面孔,兴味更浓:“谁叫爷瞧上你了呢。”
江浔听了这话,怔怔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可是她始料未及的。
薛严目光颇具侵略性,似要穿透江浔,将她盘剥个干净。他沉声说道:“爷要收个通房丫头,原不用费周章。只要你识趣,爷就破例给你些脸面。”
听出薛严话中警告之意,江浔默然不语,如果她识趣,就能得到薛严口中的待遇脸面;若她仍是拧着一根筋,后果可想而知。
江浔闭目思索,刚才想用话激得薛严速速了结了她,没成想又知道薛严脑中真正的念头。她心头直上直下,一阵激荡,胸口起伏不定。
不想一直被别人当物件,当玩意儿。峰回路转,看似境况有所提升,结果还是被当成了可以随意戏弄的玩意儿。
但无论如何,虽口中一直轻言求死,可她到底是个俗人,不是死守名节满口教条的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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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求生,怎会求速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江浔惨然一笑,柔柔说道:“朔月本属浮萍劣草。今日明白了大人心意,本该识抬举。只是眼下思绪繁杂,不知大人可否宽宥则个,容我回去想想。明日再来回禀大人。”
她知道薛严自矜,这个说辞他能信几分,想着能拖延一阵也是好的。
果不其然,薛严轻笑一声,张口答应。
江浔福身行了一礼,正要转身离去,薛严又出声叫住她。
闻声,江浔回转身,只见薛严弯腰拾起地上金钗,拿出帕巾擦了擦,缓步走至面前。
薛严扶住江浔一端青丝,轻柔将金钗插了回去,上下打量江浔面容。
秀眉犹微蹙,眼带盈盈光。钗环挽云鬓,神堪比娥皇。
末了,薛严玩味一笑:“爷看中的人,果真极好。”
夜风潇潇,江浔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回去的,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在偏房内坐了许久。
她环顾四周,花房锦被,翠阁銮秀,江宁刺史府的确是泼天的富贵,饶是她一个婢女的卧房,恐怕也比百姓家正经女儿房中精致百倍。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就是这些了。
今晚发生的事让她心乱如麻,本以为自己的结局必死无疑,薛严留着她还另有目的,哪知是要将她收作通房。
庭院深深,难道往后天高海阔再也不能够了?
忽然,江浔眼神飘到了那藏着舆图的香囊上。
她速速起身,翻出舆图,目光在刺史府和城北荒山之间流连。
过了片刻,江浔起身从妆台拿出一支烟眉笔,划了一条从刺史府去往荒山的最近路线。看着看着,她嘴角轻扬,目光重新坚定起来。
她不信宿命,不信自己一切只能任由他人摆布。即便在这世道,她也相信,自己必能挺直腰板,活出一条路来。
如今之计,只有拖。拖延出时间,让薛严重新放松警惕。
可只拖得一晚,为免不妙。明日仍旧要乖乖投上门,洗颈就戮。
江浔思索一阵,想出个计策来。
她悄悄打开房门,探出个脑袋。下人院中各房灯已然全熄了,四下无人。
紧接着,江浔轻手轻脚摸去暗房,房中大缸内果然备好了不少硝石制的冰,供炎热夏日主人消暑纳凉。
她拿了两块揣在怀里,寒冰直冻得她瑟瑟发抖。
江浔快步走回房中,脱去外衫,只穿了一层薄薄中衣,又将一块冰仍放在怀内,一块冰取出置于头顶,咬牙忍着彻骨凉意,担心冰受热融化更快,也不曾盖被。
就如此过得半晌,两块冰都化了,江浔身上发顶俱是水渍。
担心这样仍是不够,江浔又将窗户开了一道小缝,夏日夜晚潮湿又阴凉的风从外头钻进来,惹得她直打哆嗦,牙关打颤,唇色也渐渐发白。
这具身躯娇弱,江浔直挺挺躺着挨了一晚,已觉头脑昏沉,身子似冰窖一般。直到天光渐亮,她才铺开被子盖上。
终究撑不住,江浔渐渐失去意识。再一醒来,果然如她所愿,她嗓子呕哑,发起了高热。
11. 黄花瘦
“病了?”薛严听到底下丫鬟来报,脸上并无过多表情,“既病了,便立刻去请大夫来。”
昨夜还说他三十六计只记得美人计,落到她自己头上,不也只会装病这一招?
薛严不以为意,复又舔笔蘸墨,笔锋游走,写就一帖。谁知落款竟不由自主,狼毫笔一动,题出朔月的“朔”来。
他顿了一顿,想起昨夜江浔那张冷若冰霜,最后又神情恍惚的面孔。或许是心绪激荡,急坏了身子罢。
思及此处,薛严不自觉起身,要去看看江浔。刚出房门,他忽又顿住脚步。
一府主子去下人房看一个婢女,成何体统,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宁则,你去看看朔月。待她好些,便抬了轿子挪进我院子里。”薛严吩咐道。
宁则领命退下,他眼珠一转,顿时觉出味儿来。虽不知昨夜爷和朔月谈了些什么,但从爷的话里不难听出,朔月怕是得了爷的青眼,从此要飞上枝头喽。
本来是个注定被舍弃的棋子,如今摇身一变,说不定日后还能成半个主子了。宁则不禁啧啧称奇,瞧着朔月容貌也不是倾国倾城,又脾气冷清,不知爷怎么就瞧上她了呢。
为着避嫌,宁则只立在江浔房门口远远一瞧。
确是面色潮红,唇角干裂,眉头紧皱。满头鬓发皆湿,凌乱缠绕在枕边。看着好不可怜。
他心下一阵疑惑,昨日到底发生什么了?朔月病来得好蹊跷。
待房内照顾江浔的小丫鬟搅干帕子,换水出来。宁则问道:“大夫说姑娘是什么病症了?”
丫鬟芩云说道:“宁大人,刚刚大夫把脉说姑娘是肝郁气滞,寒湿侵体。”
宁则又问:“昨夜姑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有别的响动?”
“姑娘回来没人听到,想来她回屋就睡下了罢。”芩云答道。
宁则回去将院中所闻一一禀报给薛严,薛严点点头,吩咐道:“以后一日三次向我汇报朔月情状,再把周太医叫过来给她看病,该用什么药就用,不拘银钱。”
闻言,他心头一震,看来这次爷是把朔月姑娘放在心上了,以前哪里见得爷对旁人如此上心。
宁则连着探望两日,又细细问了太医。只说江浔这病来得凶急,加上心中郁结,高烧不易消退。多少上好药材熬成的汤药灌下去,始终毫无起色。
听了回禀,薛严再顾不得身份,放下手头书卷就急急去了江浔房中。
他摸摸江浔额头,仍旧烫得吓人,温度似烧红了的秤砣。高烧许久,身体还时不时哆嗦打颤。看得他心惊,却也恼怒。
薛严厉声问道:“你们怎么伺候姑娘的!定是一味躲懒不好好照顾,竟让姑娘高烧不退。”
房内几个丫鬟立即跪地求告,战战兢兢,身子抖成筛糠。
江浔本意识昏昏沉沉,忽听耳边喧闹,又觉榻边上似有一人。她勉强睁开眼,模糊看到面前人着玄墨缠金圆领袍衫,心知除了薛严再无旁人。复又扭头看着跪了一地的下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爷,原是我这病得厉害,不关她们的事,就饶了她们罢。”
薛严看江浔醒转,哪里耐烦和丫鬟们纠缠,抬手摆摆,众人便噤声退下了。
他命人端来了温好的药,一口一口亲自喂给江浔。只是薛严平生只有让旁人伺候他的份,哪里又曾照顾过旁人。一勺药喂下去,多半顺着江浔唇角流下来,一滴滴浸湿了江浔的衣衫,真正到了她口里的反倒少些。
江浔冷眼暗骂:惺惺作态,若不是你,我怎会故意把自己弄成这样。
瞧着薛严这喂法把药都浪费了大半,再这样下去只怕自己烧永远都别想退,脑子直要烧坏。江浔勉力起身,把药碗接过,一口气喝了个见底。
许是喝得急了,她连连咳嗽,眼角不自觉淌下泪珠,鼻塞声哑,忙拿出帕巾擦拭。
没成想薛严竟也不嫌这场景乱遭,仍是定坐在床榻上看着她,似要张口说些什么。
江浔不乐意薛严在这,白白扰了自己清净。她弱声说道:“爷日理万机,我这房内病气污秽,没得沾染上爷可就不好了。爷今日来瞧我一遭便快些出去罢。”
听了这话,薛严心道:“你这丫头病中却还是一张巧嘴,明明是不想我在这里,偏生嘴上说得好听。”他看江浔病得厉害,当她糊涂,一言不发离开了。
等薛严一走,江浔立即把芩云唤进来:“你把窗户小小开一道缝,这满屋药气熏得我头疼。”尤其是要将薛严那厮身上的甘松沉香味尽散了,她闻了恶心。
芩云劝阻道:“姑娘,你还病着。再一吹风,只怕病要更厉害了。”
“不妨事,你开了窗就把床帐遮得牢些。我裹紧被不会着凉的。”江浔再没力气说话,声音嗡哑微弱。
芩云知她主意既定,再难违拗,遂依言照办。只是仍旧怕邪风入体,引得江浔更为病重,开窗不过半刻便重新关严实了。
薛严辅一回房就冷笑一声,朔月这丫头倒是厉害,好声好气说话竟也能将自己激得火气上涌,这匹胭脂马为免也太烈了些。
她比自己还小好几岁,怎得脾气这般古怪执拗,真真是生平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他把侍卫宁则、宁渊都叫来,沉声问道:“你们两个,觉得朔月个性如何?”
宁氏兄弟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过了片刻,宁渊大着胆子说道:“爷,属下看朔月姑娘平时不多说话,但是个极为好相与的人。”。
他想起一事,又补充道:“有一日姑娘问我身契的事儿,瞧着姑娘是十分乐意伴爷左右的。”
薛严嗤笑一声。蠢材,她这是故布迷魂阵呢。要不是那夜见识过朔月气性,这话他就信了。
宁则到底知道些江浔的脾气,遂对薛严说道:“属下瞧着朔月姑娘虽少言寡语,可心下是个极有主意的。不过姑娘善心,对底下人时常照拂,下人都念着她的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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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心?薛严眼眸晦暗难明,她对众人都和颜悦色,怎偏对他横眉冷对。难道是因为自己断了她在外生活的念想?绝了她独找一人相伴的愿望?
外头有什么好的。她一弱女子孤身在外,不被人生吞剥皮了才怪。
何况薛严自问,自己出身显贵,堂堂正三品江宁刺史,日后行取上京更是仕途不可限量,有多少人削尖脑袋直往他身边凑。论朔月身份来历,以前连公府门槛儿怕都踏不进去,现在得蒙提携了通房,更是高攀。为何一心想将来跟着楞头小子过穷苦日子。
照理说朔月家境贫寒,本应更珍惜眼前富贵。薛严百思不得其解,不信世上竟有如此榆木脑袋。
他感受到自己乱潮般的思绪,自觉不该,遂点了一柱檀香,又捧起一本《弈理指归》研究起来。
晚间用过膳,丫鬟粉蕊叩门来报,江浔的病已经好些了,烧也退去大半分。
薛严本想着人抬了轿立刻把江浔接来。他转念一想,病才刚好些不宜挪动,遂又自行去了江浔院中看望。
府内下人丫鬟俱是伶俐之人,见薛严连着探望江浔,已然明白几分。宁则又来警告一番,众人均不敢多言议论,唯恐丢了刺史府这门好差事。
况且,下人们自觉江浔来了以后体恤府内诸人,眼见她得了薛严另眼相看,日后便更有好日子过了,都是心花怒放。
待薛严进了江浔房中,此刻她背后靠了个苎麻软枕,盖了云绣月蓝团花厚被,斜斜支身看着窗外玉兰,听得动静扭过头来,只见她脸颊消瘦,面色苍白,一双桃花眼无精打采。
病后荼蘼,褪色、却也不失美态。
薛严不禁柔声说道:“你病才刚好些就开窗,小心别着风又引得烧起来。”
丫鬟查颜色知冷暖,闻言立即便把支架一放,合上窗户。
江浔实在恼薛严此人的做派,冷言道:“我自己有数。这几日头脑发闷,病好些了本想看看窗外物景儿,心情一好病能去得更快些。如今大人一来就兀自添乱,可见大人关心不尽不实。”
屋内下人听了江浔这般放肆大胆的说话,俱是身体一震,怕薛严拿他们作阀撒气,连忙垂首躬身急急退下。
薛严知道江浔心中所气为何,他沉默站在床前,打量着江浔紧抿的唇角。
看了一阵,他沉声说道:“朔月,你素来知道爷的秉性。你现在这般,爷也不会遂你心愿。不过若你乖乖听话,等爷娶了亲,便给你放籍出府。”
大家族主母一进门,是要将通房、侍妾都遣散干净的,为的就是体面二字。
江浔听了,知道薛严恪守礼制教条,如今只图个新鲜,不会为她一个奴婢破例,这话有几分可信。
她眼里闪过一丝亮光,脱口问道:“不知爷何时娶亲?”
薛严怎么会告诉她,为避圣上疑心,定好和上京陈家的亲事要推后再议。眼看江浔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喜色,心下不快,甩袖便走。
12. 格五舆图
自知道薛严娶亲之后便要放自己走,江浔一桩心事暂且搁置。每日晨昏三顿喝药,谨遵医嘱,生怕此番折腾落下病根。
人一宽心,病就好得更快了些。但病去如抽丝,她仍是腿脚软绵绵的无力迈出房门,只得每日在卧房走动片刻。
这具身躯原是从小先天不足,又吃苦惯了的。猛然一病,竟险些要去半条命。
江浔在房中将养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免太过无聊。
她找来丫鬟粉蕊、芩云问道:“病中闲闷,可有些有趣的玩意儿物事?比如话本小说之类。”
粉蕊回道:“姑娘,府中只有典籍,若要话本,姑娘不妨传话给大人,兴许能得来。”
传话给薛严,一来不一定能得到,二来恐怕又引得薛严前来探望,江浔自然不愿。
芩云观其神色,心下明了。遂柔柔说道:“姑娘,之前府内下人闲时偶用格五棋逗趣。若您不嫌弃,奴婢这就去找了来。”
江浔轻笑着点点头。芩云手脚利索,不一会儿便从下人库房内翻出了棋盘。
“我不懂这该怎么下,不如你教教我罢。”江浔瞧着棋分黑白,与围棋相似。只是格五棋却从来没听过,不知是何玩法,趣味更浓。
芩云笑道:“这玩法简单,姑娘边下边学,不出两局便学会了。”遂执了黑子,让江浔执白子。
“姑娘您看,这边是您的领地。隔线对侧是奴婢的领地。棋子都只能走中道,每局各人只走一步”,芩云伸手示范一次,“便是这样了。”
江浔看出关窍:“是自己的五枚棋子率先到达对方领地,便算赢了?”
“没错儿,姑娘果然聪慧。”
江浔心道,原来跳棋在古代也有前身。当下便和芩云一人一子,专心下了起来。棋风渐入佳境,片刻她就将五子都行入芩云棋盘。
“姑娘还说自己不会玩呢,下得这般好,奴婢这个老手都自觉不如呢。”芩云看自己不一会便输,不由嗔道。她看江浔脸色郁郁,说话也是有意玩笑,想讨江浔开心。
果然,江浔闻言笑得极为畅快,眉头舒展,似把脑中烦心事都笑没了。桃花眼明盈晶亮,双瞳剪水,连芩云也看呆几分。
谈笑间,二人又连开几局,屋内氛围一扫前日冷清愁寂。
粉蕊退了几步,默默阖门离去。
书房内,薛严放下那卷《弈理指归》,瞥了眼粉蕊:“真是这样?”
薛严面色疏淡,语气平和,只是听了便让人觉得威严而不敢侵犯。
粉蕊低眉垂首,肩膀微缩:“回大人,奴婢尽言,不敢有所欺瞒。”
薛严说道:“既如此,芩云赏银十两。今日太医如何说辞,朔月何时才能大好?”
“太医今日前来诊脉,说姑娘脉象平缓,只是仍有些气滞体淤,应当再过两日便好。”粉蕊答道。
两日,那应该无妨了。薛严又沉声吩咐:“你带人将院中西偏房收拾出来,明日便抬了轿子把朔月接来。”
粉蕊诺诺退下,薛严将宁渊叫进来:“你去外头采买几册话本,要场面热闹些的。”
宁渊面露疑惑,正要询问。只见薛严精光一扫,到嘴边的话便问不出口了。
他不自觉叹道,爷入了美人乡也跟着变了。自己一个提刀侍卫,竟也做了当街买话本这等跑腿小厮之流的分内差事。
出了书房,粉蕊绕过白玉桥,又穿过怪石林园,去了小厨房。
她看两名厨娘俱在,锅炉上几个青皮蒸笼散发汩汩水气,问道:“给朔月姑娘备的吃食如何了?”
宋娘子道:“就快好了。姑娘病刚好,今日做了些清淡的菜。有单笼金乳酥,白岩汤饼,清灼红香羹。”
周娘子声音尖利,横眉竖眼讥刺道:“姑娘这病了,境遇倒还比公府小姐好些。咱们哪里敢懈怠呢。”
粉蕊不是国公府家生子,不知周娘子为何如此尖酸。闻言面色一沉:“即便娘子是公府里带过来的,也该知道上下尊卑。姑娘是大人身边的大丫头,怎能言语不尊,语出讽刺?真真是好不晓事!”
说罢,粉蕊径直拿提篮装了菜便走,砰地将厨房门一关,将周娘子小声叫骂“小蹄子”“狗仗人势”的一叠厉声隔在门外。
宋娘子看着周娘子面色凶怒,叹了一口气劝道:“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朔月姑娘是世子爷看上的,咱们下人置喙些什么,小心伺候就是了。”
“哼!”,周娘子冷笑,“我便是看不惯朔月那股妖妖娆娆的劲儿,你看那眼睛哪里像个安分的,这不就把咱世子爷勾了去!”
周娘子越说越气:“她出身给咱们爷提鞋都不配,什么东西,我偏不服!”
服不服关区区厨娘什么事,宋娘子看她说得愈发无礼,摇头不言。
何况朔月姑娘人瞧着不错,断非不安于室的浪□□子,宋娘子扪心自问她还没老眼昏花。
她不耐烦再听,打断道:“你嘴上说得为世子爷着想,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因何生气么。”
听了这话,周娘子气势瞬间委顿下来,讷讷不言。
见状宋娘子也不再揭短,继续洗碗切菜,忙起手头的活计。
在厨房闹出的动静之外,江浔这里却好不闲静。
她下了几盘棋后又觉神思困倦,躺下眯了一会儿,醒来已是日渐黄昏,清雅玉兰香透过窗缝飘进来,伴随几缕清风,一派惬意。
这几日虽病着身体不适,可精神却是自入府之后最为舒畅的了。
正兀自出神,门轻轻一开,粉蕊面色不愉,提着食篮回来了。
看粉蕊将菜一一摆放齐整,江浔闻着菜肴香气,赞道:“厨房娘子好手艺,道道做得色清味浓。”
听了这话,粉蕊按耐不住,抱怨道:“姑娘您可不知道!刚刚奴婢去厨房取菜,周娘子好大的威风,不知从哪受了什么气,竟来编排姑娘的不是!”
江浔笑笑,并不答话。
没必要和别人计较生气,嘴长在别人身上,说什么也不是自己能管住的。何况她也并不在乎。
“姑娘竟也不问是什么话吗?”粉蕊看江浔没反应,心下奇怪。
江浔歪头想了想:“厨房娘子是国公府老人,看我提了通房,必定嫌我不配。对不对?”
“姑娘既然什么都明白,怎么也不生气?”见江浔默默不答话,粉蕊再也气不过,扭身便走:“姑娘就是太好脾气,由得她们欺负。我去禀告大人去。”
“不许去!”江浔这才急了,连忙喝止。
却在这时,门口有人朗声说道:“什么许不许的。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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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告爷。”
两人闻声看去,却是薛严来了。
“没什么事。”江浔行了一礼,淡淡回道。
这事告诉薛严也只徒生事端,她如今的身份地位自己还是晓得的。薛严怎会为了她而惩戒国公府自小伺候到大的老人。
反倒会让薛严觉得她骄横,说不定又要敲打一番。
薛严坐在绿檀木描花桌旁,眼光落在了粉蕊身上。
粉蕊身上一个激灵,连忙跪下。
薛严语气沉沉:“粉蕊,你来说。”
听了这话,自觉有了倚仗,粉蕊便将厨房发生的一五一十说了。
江浔闭目回到床上,左右与自己无关。若薛严听完能重新了悟,也像周娘子那般觉得她粗陋,将她逐出府去也是好的。
薛严听罢面色阴沉:“粉蕊,你找宁则让他派人把周娘子带回国公府,再放了身契。这样刁钻的奴才是万万要不得了。”
江浔叹了一口气:“哪里用得着大费周章。几句话而已。”自己忤逆薛严许久,不也好端端在这。
“此等置喙主子内事的奴才自然不能容。更何况,爷说了给你脸面,就一定会做到。”薛严定定说到,他握住江浔的手,只觉那手瘦得骨节分明,又格外冰凉,遂又拿厚被遮遮。
男人没得到手之前都是说话动听的,江浔不以为意。
薛严又探出手摸摸江浔的额头,烧是退了,也不见咳嗽。他温声道:“明日一早爷会派了轿子把你接到爷院里,其余都不用收拾。若你有甚要紧物事就自己带了罢。”
这是看自己病好要快些行通房之事了。总也躲不过这一桩事,江浔深吸一口气:“是,爷。”
薛严见江浔面上冷清,可这话答得柔顺,面上挂了一丝笑,拍拍她的手便走了。
待粉蕊重新温了饭,江浔吃过,夜色已深。
她推说自己仍是病后精神乏力,要早早熄灯睡下。侍女也不疑有他,侍奉江浔洗漱完便立即退下了。
两个丫鬟一走,江浔起身将门闩得更牢些,又在门后放了一个瓷瓶。若有人推门,瓷瓶便会随之倒去,发出声响。
她拿出藏了江宁舆图的香囊。明日便要搬到薛严院内,这个东西不处理了,恐引起祸端。
看到烟眉笔划的路线仍在,她本想默默记住。只是途径几坊,她又未亲身走遍江宁全城,自然记不牢。
怎么才能将江宁舆图以不起眼的方式保存呢?
江浔苦思冥想一阵,她想到了现代五颜六色的跳棋、俄罗斯方块和今天下午玩的格五棋,渐渐有了计策。
她翻出一张空白宣纸,用烟眉笔画了一个大长方形框,又按江宁舆图将各坊一个个画成正方形格子。
先用绯红胭脂点点,将去荒山的路线一一连接,又拿梳妆台里其他五种颜色描了剩余空格。江浔将舆图和格五图铺开,两两对照,并无错漏。看几种颜色排布凌乱,绯色的连格也并不起眼,江浔放下心来,将舆图毁掉,单留下了刚画的格五图。
若是有人发现,便说是她想了一种格五棋的新玩法就是。
她不会坐以待毙,等着薛严成亲再将自己放走,若薛严反悔则更是不妙。
薛严成亲只是多给了她准备逃跑的时间,时机一到,自然还是要逃的。
13. 仙鹤临
江宁已是六月末,本数日碧水晴空,万里无云。今儿一早偏落了一大片乌云,将赤阳遮了大半,阴沉沉的叫人不痛快。
下人院内,红绫软轿已早早在江浔房外候着。有些年纪小的丫鬟不觉好奇,从自己房中探出半个脑袋偷看。
江浔沉默走出,手里提着包袱。她察觉到众人若有若无的视线,顿觉面上无光,径直上了软轿,放下葛布轿帘,将各人打量隔绝在外。
行至薛严的亭山院门外,她缓身走进。
“姑娘,便是这里了。”领路的小丫鬟说道。
江浔点点头,搬到了薛严的西偏房。
隔间里侧粉蕊在挂帐铺被,江浔连忙放下包袱说道:“你快去忙自己的活罢。前些日子我病中无力才需要你们帮忙,现下大好了,哪里还要人侍候?”
粉蕊连忙笑道:“原是没有和姑娘说起。大人把我指给姑娘伺候了。”
江浔眼中闪过一丝嘲讽,薛严给的脸面真是...自己现在不过是通房丫鬟,半个主子都算不上,还另外派了丫鬟侍奉。
只是这话却不能出口,倒显得像她不满名分一样。
环顾四周,青玉攒枝纹酸枝木圆桌,斜角檀香木软榻上披了豆绿织锦绣罩,还有月蓝两阔挂帐拔步床,鎏金香炉里点了鹅梨帐中香,真像是个正经闺阁小姐的卧房。
将一切看在眼里,江浔不置一词,面上仍旧毫无波澜。
粉蕊细探江浔神色,又柔柔说道:“姑娘,这些都是大人着人布置的。书橱上还添了话本,姑娘不妨一看。”
江浔听出粉蕊语中含义,心下暗笑。难道薛严稍微给些脸面,便以为自己能乖乖服从了?
她提步躺在床上,懒懒说道:“我有些困,想小睡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昨夜画舆图熬了许久,江浔眼布血丝,躺下便沉沉睡着了。
再一醒来,已过了午膳时分。
江浔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碗红枣碧梗粥,随意夹了几筷姜丝醋如意小菜。
薛严去了前堂理事,院中就她和粉蕊二人,左右无事,江浔走到书柜前翻看话本,《燕居笔记》、《风月瑞仙亭》、《西湖三塔记》......各类题材一应俱全。
随意拿出一本,江浔坐回榻间,谁知越看越觉故事奇趣,翻过一回便忍不住要看下一回,时不时被逗笑一声,一下午便这么过去了。
手中书本突然被抽出,江浔一愣,抬头却是薛严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她低头掩去不快,勾了暗纹缎鞋穿上,转头瞬间换了一副柔婉恭顺的面色,福了福身:“给爷请安。”
薛严斜倚在月兰纹样软枕上,慢慢翻看那册话本,眼光闪动:“下午便都在看这个?”
江浔斜眼细瞧薛严面色,缓声说道:“是,爷。”
薛严突然把书一丢,书页翻飞,直落到江浔身上。她不自觉伸手接住,微微蹙眉,不解薛严是何用意。
谁知薛严懒懒躺下,侧躺着身,双靴松搭在刻纹朱漆木榻上。吩咐道:”既如此,便给爷念念。”
薛严这是犯什么毛病,不折腾人就不痛快吗?四书五经不看,居然要听话本。
江浔抽搐嘴角,兀自镇定情绪,朗朗念道:“出了禁门,直奔南清宫内,八千岁接旨入内殿,将盒供奉上面,行礼已毕......”
薛严闭目随意听着,时不时还微点点头,配着柔柔说书声,不多一会儿竟歪头睡着了。
见状,江浔立即把书合上,放回书橱。念了半晌,已觉喉干舌燥。
她推门跟侍立门侧的粉蕊说道:“可有雪梨枇杷膏?”
粉蕊回道:“姑娘,亭山院没备过,小厨房应当有,奴婢这就去取。”
江浔回身观察,见薛严还没醒,轻声说道:“大人睡着了,你去伺候吧,我自行去厨房取便是。”
粉蕊待要再言,江浔不理她,已是快步走出院外。这么难得不用在薛严身边的机会,自然要把握住。
江浔穿过连廊,此时延廊外明心湖开遍莲花,煞是美景,转眼又快一月了。
进了厨房,果然换了一面生厨娘,像是知道来龙去脉,见到江浔便垂首恭谨,不敢有丝毫怠慢。
江浔也不多言,取了枇杷膏便走。
却在这时,宋娘子手提竹篮回来,里面装了些新鲜鱼虾。和江浔打了个照面。
江浔诧异道:“娘子这是去哪儿拿回的鱼虾?我记得府中人有定例,似乎眼下还不到吃鱼虾的日子?”
宋娘子忙笑道:“提早备下的。一会儿存进冰室就行。”
想起前事,江浔又问道:“周娘子怎样了?”
宋娘子放下提篮,叹了一口气:“自然是送回去解契逐出府去了。她呀、是钻了牛角尖,自己家女儿攀大人没攀上,便乌眼鸡似的盯着旁人。姑娘别和她一般见识。”
江浔自然不会多说,心头一阵怅惘。
想攀的没攀上,不想要的却偏偏留着。
天色渐晚,江浔回房已是月明星稀。
薛严不见了踪影,江浔乐得自在,从书橱里翻出一册时兴世情话本。
封面写的是《鸳鸯姻缘传》,内里过了几章却尽是言语机锋,针砭时弊,文笔老练辛辣,全书竟是讥讽世风黑暗之作。
没想到皇权集中的时代,还有人敢这样顶风作案,也不怕杀身之祸么。
江浔忍不住翻看作者名讳,许是笔号,名为鹤临。
鹤临,鹤临,白鹤孤临。想来是一位清高傲才之人吧。若出了府去,真想找找此人是谁。
正心头向往,却是粉蕊推门进来:“奴婢给姑娘备好了热水,姑娘现在去沐浴罢,大人一会儿便回来了。”
这就要让她洗干净伺候了?
江浔放下手头话本,懒懒说道:“不妨,晚膳后再去也不迟。”
粉蕊又不能真把江浔推到浴桶里沐浴,愣愣看了江浔一眼,也不再劝。
院外传来几人脚步声,粉蕊急忙开门去迎。
江浔视作不见,仍是定定坐在原地。若是侍奉洒扫,她尚且能克制住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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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旁的,强自逼迫,江浔只恨得牙痒,又怎么会有好脸色。
脚步声似直奔薛严正房而去,江浔复又掀起锦被躺回了床上。
刚一躺下,听得脚步回转,已落在了她房门前。
“大人,姑娘刚睡下了。”粉蕊说道。
江浔心忖,粉蕊到底是何来历,可是薛严派来监视自己的?之前数次都是她话中暗提薛严,还时常要助薛严和自己相处。刚才这一句话,面上两头都不得罪,是个聪明机灵的。
无视粉蕊殷切而又紧张的目光,江浔坐起身,冷言冷语:“给大人请安。奴婢适才身体有些不适,请恕奴婢无法下地给大人见礼了。”
薛严饶有趣味看着她,也不着恼:“晚膳总是要吃的罢。粉蕊,把你家姑娘扶起来。”
“不用,我自己下来。”江浔恨恨拖了妃粉绣鞋,坐在了薛严对侧,只盼离得他越远越好。
不多片刻,下头小丫鬟传了菜来,除了薛严日常所食,竟还添了珍珠八宝鸭、腊蒸金钱肚、葱烧白鱼等几样荤膳。
江浔颇感诧异:“大人不喜食荤,如今这是?”薛严莫不是内里换了个芯子吧。
“你大病初愈,合该给你补补身子的。”薛严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关心,好像按理应当这样。
估计是被摆上案待宰的肥鹅都有这般待遇,江浔也不再问,大快朵颐吃了起来。补充些营养好,更有力气逃跑。
满腹心思的用过晚膳,一轮月过柳梢。
江浔心知马上就要宰后上桌了,遂叹了一口气。
“你一小姑娘,怎得总是叹气?”
“大人知道我是为何,何必装糊涂?”江浔抬眼瞧见薛严又是那张可恨的笑脸,忍不住脾气回嘴道。
薛严冷哼一声,面色终于沉了下来,眼眸晦暗:“果然是个顽固不化的。”
江浔眼神倔强:“大人一早便知道。我身份低微,脾气顽劣,何不放过我这小小婢女?”她终究想为自己再争取一次。
这话简直把薛严气笑了,他看着江浔挺得笔直的脊背,连声说道:”好、好。”甩门便走。
粉蕊侍立在江浔身侧,不禁蹙眉劝道:“姑娘,何必总要置气。大人心里好受了,姑娘日子才能好过不是?”
都是薛严,才把她计划的好日子阻断了。思及此处,江浔愤愤不平,胸口发闷,嗓子一阵干痒,连连咳嗽,似要喘不过气来。她端起金丝皇菊茶润了润肺,平复一阵方才好转。
“姑娘的病还是没大好,就别动气了罢。当心落下病根。”粉蕊也看江浔眼下情状可怜,柔声劝道。
“粉蕊,这世上人各有志。有的人愿意在富贵乡做金丝雀。可我偏偏不愿,我不想看人脸色过活,大宅院四方井如何能比得上外头天高海阔任自飞?”
江浔尊重这里女子的想法,可是她也坚持自己的思想。
粉蕊看着江浔坚韧的眉眼,桃花眼清泠泠的,别有一番风骨。她张口似要再说些什么,末了,眼光闪烁一阵,却也不再言语了。
14. 深诱敌
那夜过后,薛严接连两天再没迈进江浔的西偏房,甚至都不踏进亭山院,似要眼不见为静。
江浔简直乐不思蜀,薛严不来请,她也不自行去伺候,不去管薛严在做些什么,盼薛严被气得中风才好。
她整日睡到日上三竿,胃口也比往日好了许多,病后虚弱的身子将补好些。
这日粉蕊不知去了何处,江浔扒开一排书册,从书架后取出那册《鸳鸯姻缘传》,只因这本题材怕被人瞧见,她不敢当着人面读。
想来负责采买话本的人粗漏、也不细细翻看,只眼瞅着这封面似讲男女姻缘的,这才阴差阳错买了回来。
读到兴味之处,江浔甚至在口中默念,恨不得拊掌大笑,只觉鹤临这位作者真是封建时代稀有的人物。
正兀自聚精会神翻看,门口传来一阵动静,粉蕊端了补药进来。
江浔将书册扣转,接过白瓷药碗,片刻喝得干干净净。她又抽出身上绢帕擦擦嘴角,含了果杏蜜饯。
抬头见粉蕊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温言道:“你可是要说什么?”
粉蕊看着江浔平淡冷清的面容,蹙眉悠悠说道:“姑娘察言观色便知奴婢动作,可见心里真真如明镜一般。怎么也不为自己好生打算打算呢?”
这话好像有人很久之前说起过,江浔有些恍惚,目光悠远。
那时她还满怀希望,没有被拘在一方。
粉蕊看江浔默默出神,以为江浔终于松动,又劝道:“您看这屋内种种布置,衣食供给,又岂是寻常通房大丫头可比?可见大人对您,虽嘴上不说,可心里是要抬举您的。您跟了大人,将来生个一儿半女的,便是主子了,而且大人又位高权重。恕奴婢愚见,这已是极为难得的境遇了,您就别强拗着性子了罢。”
江浔恍若未闻,只出神看着天空。
薛严仕途通畅、相貌堂堂,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对自己也不过是猎奇罢了。
放空一阵,江浔回转神来。她面上凄婉,声音断断续续:“粉蕊,你说的是。从前我性子古怪,今日听你这么一说却也是个道理,且容我缓和一阵。”
一味拧着不是上策,忽冷忽热,宜喜宜嗔方能诱敌。
粉蕊唇角扬起,待要说话。
恰又看江浔斜睨了眼,板着面孔冷冷说道:“粉蕊,你是个忠心为主的。只是想必薛大人最初只让你监视我一举一动,没有让你用心劝过我这些吧?”
闻言,粉蕊身子一抖,扑通一声跪倒地上,磕了两下头。
江浔看她这般也心下明了,本来只想出言试探,没想到一试便成功了。
她起身将粉蕊扶起来,看着粉蕊惊慌的眉眼,微微叹气。
“丫鬟各为其主,你既为大人所用,我怪你什么了?”江浔又把粉蕊带到木凳上,没让她起来,“世道不易,都是讨生活而已。”
粉蕊听了也是满腹委屈愁绪,眼角淌下一滴泪:“姑娘可知外头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因此奴婢才斗胆劝劝姑娘。”
江浔不言,心里暗道:我便是知道,也打定主意要出府去的。
只是她面上不显,叹道:“是了,你说得对。我从前也是苦日子过来的,确实艰难。”
粉蕊似是勾起心酸往事,竟一时顾不上江浔,哭得泪如断线,又掩面平歇。
“姑娘别笑话。”她抽出帕子擦擦面颊,“奴婢幼时家中也是江南书香人家,只是忽然一日家中来了好些官兵、把父亲铐走,再后来家便散了。长大些才反应明白,父亲是因为一本书被降罪的。”
“后来没入奴籍,日子分外艰难,是一日被大人撞见,给了我些银钱才撑下来的。”
江浔递给粉蕊一杯茶,轻拍她肩膀。粉蕊自觉失态,忙起身又跪在地上请罪,掩面离开。
看粉蕊走后,江浔思索一阵。粉蕊既是薛严派来的,往后需谨慎行事,而方才她说的一肚子话,已有一个破绽。
薛严此人,面和心冷,不会无缘无故发善心救人。
身世云云倒是不能弄虚作假,那么她家中便是因文字狱破败的,属实可怜。这个时代不允许有不合朝廷的声音发出,思及此处,江浔又将鹤临所作藏得更牢了些。
此刻前堂,薛严正靠坐里间歇息。
宁则从影卫手中接来密报,凑到薛严耳边禀告道:“大人、上京探子来报,今日圣上朝堂上当群臣之面厉声斥责了太子,太子回东宫之后竟吓得一病不起。”
薛严笑意渐深:“太子跋扈,皇上终于忍不住动手了。雍王府那边有何动静?”
宁则躬身回道:“据探子说,雍王甚是哀戚,自请去东宫看望照料太子。”
倒是会做人,圣上到了晚年最怕发生前朝手足相残、争夺皇位之事。雍王此举,既表示孝悌,又暗示对夺嫡并无渴望,借此让圣上放心。
薛严又把玩着腰间暖玉流云坠,吩咐道:“传信给雍王,只去看望一次。”
宁则不解何意,语气纳闷:“大人,恕属下愚钝,这是何意?”
薛严自然不会对属下解释,他将玉坠对准日光,细赏其中折射出的透亮光泽。
圣上晚年疑心病重,其下二十年的太子如履薄冰,怎会不刻意观察其他儿子。
雍王此举,圣上也许会另眼相看,但就怕过犹不及,引得圣上猜忌。
薛严缓步走往后院,朝堂得心应手,他就不信一女子能比上京诸臣更为难缠。
江浔坐在房内调弄香料,却听宁渊敲门说道:“朔月姑娘,大人叫你过去呢。”
她闭眼呼出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我知道了,这就来。“
缓步迈进薛严的观一堂,看他正提笔勾勒一卷青竹图。
“爷有何吩咐?”江浔问道。
薛严随口道:“给爷过来添墨。”
以后既要陪房,又要伺候。江浔心里委实难过,做不出笑来。
她默默给薛严磨墨添水,看薛严笔锋一顿一挫,转笔一抹,轻描淡写便将绿竹漪漪,势与天齐的气概描摹而成。
停笔片刻,薛严头也不抬:“给爷添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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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浔泡了薛严平素最爱的新山绿芽,薛严轻啜了一口,沉声说道:“错了。再泡。”
这怕不是有意磋磨自己,江浔此刻也不再硬碰硬,自去换了水泡制了七分烫的茶。
“再给爷取那件月白袍衫换了。”薛严使唤江浔,一刻也不停。
看江浔又依言照做,薛严这才正眼瞧她:“爷今日让你做的,你可明白了?”
江浔暗暗掐了一把自己手臂,面上强自挤出一丝笑:“明白了,大人。”
岂会不明白,薛严无非是要让自己知道,现在周遭一切都是仰仗薛严所得,要让她依薛严意志过活,顺了薛严心意,才能好过。
忍一时之气与闹得鱼死网不破,清醒后江浔自然要选前者的。
她面上笑意放大了些,恭顺说道:“爷、奴婢原是想岔了,您见谅则个。”
薛严知她此刻不一定心服,单面上服了软,只默默品茶不作声。
江浔眼珠一转,旋即又柔柔说道:“爷、奴婢那日和您争吵原是不该,可出府后偶遇故人本该大喜,谁知听了沈家被治罪的消息就不由心神恍惚,毕竟奴婢也和他们朝夕相处三年,是人总有些情分在的。”
见薛严仍是默然,但面色已有松动。
江浔趁热打铁说道:“奴婢事后回想,总是胆战心惊。奴婢自跟了爷一直小心侍奉,可那日才明了奴婢在爷眼里一直是可以利用舍弃的棋子,顿时惴惴不安,乃至后来爷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奴婢总是不信。奴婢、实是害怕呀!”
说罢,江浔袖口下坠,遮挡间恨恨掐了一把自己大腿,面上瞬间皱成一团,眼中梨花带雨,噙了好些泪。
薛严抬起头看着美人垂泪,细想江浔这一番话,倒是逻辑清楚挑不出毛病。看她哭得可怜,也便把这话当成是真的。
“既如此,过来给爷捏背。”
江浔依言过去,双手虚握成拳,轻手揉捏背□□位。
薛严颇为受用,脊背酸痛缓解不少。他不禁又抬头看向江浔,身体好些后薄唇似粉樱,双颊添了血色,柳叶眉,盈盈目,看着看着,薛严喉头滚了滚,声音渐渐暗哑:“过来。”
江浔咬唇,慢慢起身挪到薛严面前。
薛严久旷,闻着江浔身上散发的清淡紫兰叶香更加欲罢不能,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江浔忍不住瑟缩着身子,薛严却以为她是怕羞,轻声凑到她耳边:“别怕。”随即拦腰抱起江浔,将她置于榻上。
他慢慢剥去外衣,紧贴住江浔,江浔闭眼不看,只觉压着她的身躯沉重,滚烫炽热。
忽觉身下汩汩热流,江浔心头一喜,真是天助我也,急忙按住薛严四处作乱的手:“爷,奴婢今儿身子不方便。”
薛严动作顿住,闷闷说道:“真是不凑巧。”他看着江浔,忍了又忍,复又伸出手探去,把江浔的手带过来,探入衣间。
事毕、薛严闭目睡去。江浔几欲干呕,起身朝着薛严唾了一口,又用皂叶、柠檬洗了好几遍手,这才回自己房中睡下。
15. 乞巧
七月七,巧夕。坐看牵牛织女忙。
一大早粉蕊便兴冲冲拿了瓜果雕上花纹,放入玉盆中,摆在江浔屋内方木案上。
“姑娘,今儿是七夕。奴婢方才给您接了一碗露水,您对着照一照罢。”
江浔听了奇道:“这是为哪般?”
粉蕊数着指头说道:“这是七夕节的规矩。姑娘早晨露水照,午后对镜照,晚间再把露水泼出去,是取女为悦己者容的意头。”
听了这话,江浔一阵恶寒,浑身直打哆嗦。什么乱七八槽的,尽是胡扯。
她推距道:“原来如此。既是这般,我就不必了。七夕节有情人相会,当有许多姑娘照镜。只怕我再一照,上面神仙该摸不着头脑了。”
粉蕊细琢这番话,有些不解:“这是为何啊?”
“神仙看到定会说,这姑娘没有心上人啊,对镜照做什么,难不成是水仙?”江浔慢悠悠说道。
这本是个极冷的笑话,却见粉蕊一愣,接着忍不住掩面咯咯直笑:“姑娘惯会戏弄人的。从哪里学来的怪话?”
说罢,她又察不对,忙请罪道:“都是奴婢言语僭越了,还请姑娘宽宥。”
江浔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是不免叹息,起身将粉蕊扶起来:“奴婢是不得不看主人脸色的,我又不是,你请哪门子罪?况且,咱们玩笑有什么不对了,在我这里就自在些吧。”
在我这里...粉蕊听这话暗带玄机,微微抬眼观察江浔神色,倒看不出什么。
粉蕊又问道:“姑娘既然让奴婢自在些,奴婢就斗胆问了。这段时间大人对姑娘多有容情,听姑娘方才说话,难道还是对大人没有半分上心吗?”
这话一听,江浔望着香炉升起的白烟,叹了一口气。“你看这香炉,我让它燃就燃,让它散便散。冷暖不过由人一念之间,半点由不得自己。我便是这样的境地了。”
不欲再谈这个话题,江浔夹了一块藕香白玉糕,问道:“听说江宁这里七夕会有庙会?”上次错过端午节庆,这次七夕倒是想去看看了。
说到庙会,粉蕊又兴高采烈起来:“是啊姑娘。江宁这里的庙会办得盛大,奴婢小时候可每年要缠着爹娘去看呢。有烟花棒、彩灯鹊桥、还有小摊小贩卖花灯,可好看啦。”
“是每坊都有吗?”江浔问道。
粉蕊沉浸在儿时看节庆的回忆里,语带憧憬:“记得每坊都有各自的装点,到那时江宁夜间也被彩灯照得如琉璃水晶宫一样。”
江浔点了点头,盘算着该怎么让薛严同意自己出府看花灯。
她扭头问道:“大人现在在何处?”
这可是江浔第一次主动开口问薛严在哪儿,粉蕊以为她心性回转,连忙说道:“大人刚用过膳食,在书房里看书呢。”
江浔换了一身妃色窄袖连襟短衫,下裙着暗纹垂枝罗裙,自提了一壶茶便进了薛严书房。
“你怎么来了?”薛严看江浔进来,语气微疑。心道那日葵水后朔月脾气是越发乖张了,忽冷忽热,有时连召她来侍奉笔墨都借口推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必定有事相求。
“我自是来给爷添茶倒水、洒扫侍奉的。”江浔柔柔说道。
薛严虽不信,可看美人在侧又楚楚而立,怎会不乐意,遂笑看着江浔烹茶倒水。
“你这手艺原是极好的。”薛严接过茶啜了,只觉满口留香,后有回甘。
江浔放下茶盏又将炉中香灰倒去,添了香蜡。问道:“爷可喜欢这味道?这是我病中无事,取了古方子午晖春香仿制而成。”
看江浔这般殷勤,语气还颇有女儿情态,倒是以往从没见过的场面。
薛严本想冷静看看她到底心里是什么名堂,谁知渐渐意动,身上燥了起来。
七日了,朔月小日子应当干净了。
他缓缓起身,走至江浔身前,够上了那日思夜想的软嫩粉唇,随即大手一伸,便要解了外衫系带。
江浔将头左扭右扭,偏偏不让薛严衔住。“诶呀,爷只管自己,竟也不理朔月要说什么。”江浔桃花眼一瞪。
在薛严听来,这语气宜喜宜嗔,看她眼波流转,又似媚眼含情。一时不由停下动作。
“你且说来听听。”薛严轻咳一声,正色问道。
“爷且先答应我,而且我的话必不让爷为难,接着才能如爷所愿呢。”
薛严此刻血气上涌,只觉朔月终于有了些闺阁情趣,遂笑道:“不出格便可。”
江浔笑颜绽放,眼睫扑扇:“我今天要去外头看乞巧节庆典,爷这么说,可就答应了?”
薛严只想快些疏解,自然一口答应。
谁知江浔听了这话,立刻身子轻巧一滑,便扭出了薛严怀里。
她快速跑至门口,语气颇为自得:“那我这就去了。爷您再继续看书罢。”竟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走了。
薛严看着江浔的背影,又看看自己衣衫,不觉气滞,真真是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用完就跑。他摇摇头,甩帘洗了冷水浴。
江浔得了薛严首肯,回房立即换了一身轻便衣裳,又把钗环都卸下来,妆容擦去。
她对粉蕊说道:“大人准了我出府看花灯,你快些收拾了也跟来吧。”反正薛严总要派人盯着她,不如就让粉蕊跟着。
闻言,粉蕊低垂的眉眼也有些舒展开来,面上不由挂了笑:“多谢姑娘。”
两人并一个小厮出府,在乞巧节大街上人来人往、车马盈街的场景中并不打眼。
小厮问道:“两位姐姐,现下是去哪坊?”
江浔状似无意说道:“我曾听人说过,江宁的康乐坊每逢乞巧搭有锦结彩楼?”
粉蕊笑道:“姑娘是听谁说的,话可说岔了。彩楼是在永信坊的。”
江浔恍然大悟:“许是我听错了,从前在别的地方侍奉时听丫鬟说的,彩楼听闻有十二尺之高,其上还挂红白绫罗,想来是极好看的。”
沈府已经败落,这话自然无处考证。
小厮讨巧卖乖道:“姑娘不妨就先去永信坊赏游好了。”
永信坊在江宁城偏北,本离刺史府有段距离。
三人边走边停,沿途还有一家人上街游玩,小童坐在父亲背上,扯着父亲方巾闹来闹去;间有带着帏帽的女子手持彩线,坐在圆灯笼下对影穿针。
到了走马街,瓦舍堂前站着身着葛布的小贩口中吆喝:“卖磨喝乐喽!刚烧制的磨喝乐哟!”定睛一瞧,却是几排手持荷叶、半壁衣裙的陶土人偶。
江浔掏出薛严给的银钱卖了一对,小贩热情地拿黄布包好,粉蕊将包裹拿在手里。
行了几步,江浔又在果食店买了糖油面制成的糕点,路过彩帛店、饼团子店皆置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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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些,直到了永信坊锦楼前,粉蕊和小厮手上俱是大包小包,半点腾不出手来。
仰望锦楼,灵巧仿真,挂着红绫绿带,绸帘随风飘动,似要追月而去,楼檐四角挂着纱面灯笼,只见个个画了或坐或立的美人图。纱面被里头烛光一照,投射出点点斑斓,衬得锦楼如同云端仙殿一般。
江浔驻足看了一会儿,回转身笑道:“果然十分精致。看了这个别的也便不用赏了,随意逛逛吧。”
侍从两人皆连连称是。
江浔顺着人流游走一会儿,过了平乘街、官房街,又看街那边百戏、投壶引得行人围成一圈,纷纷叫好,便快步走过去观看,表演一毕,游人接连掷铜钱,江浔也跟着掷了几枚。
表演既完,众人纷纷散去。粉蕊和小厮手里领着大包小包不方便,被群潮冲得前仰后跌。一转眼工夫,大街上许多戴帏帽、着同色樱粉交领裙的身影重重叠叠,江浔便在其中混着不见了。
“姑娘!姑娘呢!”粉蕊和小厮神色惶急,但又不能放下手里包袱,左顾右盼,费力挪步,街上却哪里还能听到江浔应答。
江浔一口气跑了好几条街,绕过崇福坊,回到兴庆坊。
她并没有掀起帏帽,只是匆匆进了裁缝店,素手伸出放了一锭银子在台面:“掌柜的,快些定制一身青衫袍,我哥哥赴京赶考要用。”随即拿出早就备好的字条,字条最右露出毛边纤维,上面写着“浔江。”
“到时候自有我家下人携另一半字条来取。”江浔说罢便又匆匆离开。
掌柜眼睁睁看着人霎那间一进一出,不由眨眨眼,怀疑自己眼花。拿起案上一锭银子,看着字条,才又定下心来。
算了算时间,九月京城会考,七月赴京确实没错。许是远乡人赶考匆忙,来不及备几件换洗衣衫。何况一锭银子足足能够制三身青衫了,到手的买卖自然要做。掌柜满脸堆笑着便把银锭扫入钱柜。
江浔又沿着兴庆坊主街游走,见翠屏果然在街上支摊。
她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一条乞巧五彩线,趁翠屏递给她的功夫悄悄塞了纸条。
江浔不敢停留,扭身跑了一阵,又回到刺史府门前。
刺史府前站了两名看门小厮,江浔连忙走至他们面前,眉头紧皱,语气急切:“不好了!乞巧节人群冲得我和其他人走散了。”
一名小厮道:“朔月姑娘您先回去,我派人去找。”
江浔语带泣意:“不,总是我不好,一味乱走。你们快去找罢,我在这等他们回来。”
小厮无法,只将江浔迎到门厅下,生怕她着风。
江浔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看到粉蕊二人回来,喜上眉梢,匆匆下阶而迎。
粉蕊脸上有白粉痕迹,梨花带雨,哭道:“亏得姑娘机灵回来了,我还以为、以为姑娘被贩子拐走了!”
江浔接过粉蕊手上的几件包裹,松了一口气,微瞪着眼,鼻孔翕张:“我看完百戏后被人推得不知去了哪边,想找你们又找不到,只得先摸回刺史府,路上顺便又买了我手里这个玩意儿。”
翠屏所卖五彩线大街上不知多少店铺都有,江浔并不怕人探查。
小厮和粉蕊一齐把江浔送回亭山院,却见薛严正屋一片漆黑,门前两个贴身侍卫也不在。
“今儿也累着了,咱们别惊动爷,让爷休息吧。”江浔悄声说道。
16. 青砖机窍
第二日,江浔着月白素裙,头上挽了云环髻,端了铜镀金浮梁盆并一条白绢巾早早候在薛严房门前,等了一阵儿,里面仍是毫无动静。
她旋即轻敲敲门,门竟随之向后推开,漏出一道缝隙。透过缝隙往里一望,床铺齐整无压痕,薛严常倚的黑檀刻纹木榻上,靛蓝杭绸软枕也好好贴着榻上小几。
薛严想来一夜未归,若是昨夜薛严人身在卧房,那软枕必是在横放在木榻后围。
江浔掩门将手中所带放回偏房,又寻到粉蕊:“你可知爷去了何处?我刚去看了,爷昨日没有回善若堂。”
粉蕊歪头、凝神细细思索,说道:“姑娘,奴婢也不知。许是大人又宿在前堂了罢。”
“既如此,咱们还是快些备下吃食,爷公事劳碌,后院一切不能再让爷烦心。”江浔说罢走去小厨房,看粉蕊立在原地没跟来,她走出亭山院,复又绕了几个弯儿,转到前堂与后院交界之处。
那里有一月洞门,门前站着两名身披白鳞甲的守卫,腰间悬一把泉水宝剑,头戴红绦官帽。
江浔挂了一丝和善笑意,走上前去,躬身问道:“敢问两位大人,刺史大人可在前堂?不知今日午膳可要照旧送去?”
以往是后院小丫鬟来这里的,守卫并不认得江浔,粗声问道:“你是何人?瞧着面生。”
江浔恭敬说道:“两位大哥,我是大人身边的随侍丫头,名唤朔月。”
“原来是朔月姑娘。”一守卫换了和蔼面色,“之前有所耳闻。只是姑娘竟不知大人昨天连夜回京么?”
江浔微微睁大双眼,掩口、面上吃惊:“原来如此,大人竟没有和我说起过。谢谢守卫大哥了。”
她顿了一顿,又笑道:“酷暑炎热,今日后院备了乌梅汤,拿甘草、陈皮一并煮了,又放冰室里一存,最是消暑不过,一会便给前堂侍卫大哥送来。”
闻言,两名侍卫俱是眉花眼笑,气势也不如刚开始冷硬。
江浔慢慢走回,恨不得放声大笑,心跳阵阵,掩在广袖里的双手也忍不住紧攥。
看来是自己赌对了。
前阵子她在西偏房翻话本,有两册是本朝所撰。两本一回“梅广莲怒打左补阙”、一回“怀璧山诸臣遥叩金銮殿”,虽情节南辕北辙,但这两回中都曾提到,每年七月二十乃一年一回朝廷官员考核,正三品以上众官需面觐皇上,由皇上亲核。
薛严乃正三品江宁刺史,必也要去的。因此,七月中旬至少十天,薛严不在江宁刺史府。
只是没想到薛严居然这么早就走了,倒又为她预留出不少时间准备。
薛严不在,府中只剩大半丫头小厮,侍卫便会懈怠。而即便薛严有影卫,也不会特意动用,凭白消耗在一群无足轻重的下人身上。
江浔察薛严此人,权欲极重,必定十分看重官员考察。
虽说自己是他的贴身侍婢,但在薛严心里一分不值,带一女眷上路多有不便。薛严必是不会告知她,也不会带她一起上路的。
这便为江浔制造出至少十天的逃跑时间,不、薛严既昨日早早启程,那便有十五天以上可以策划逃跑了。
江浔转了性子刻意讨好薛严、和粉蕊说话,即是意在麻痹他们。
她看着后院此时黄蜂扑蜜,芍药鲜妍、芳香扑鼻,天空高湛,只觉一切犹如揭开雾纱,变得鲜活无比。
终于有机会能摆脱铜兽大门、高墙林立的刺史府了...
江浔强自克制了欢欣的面色,松松面皮,重又变回了往日平静、素淡的模样。
她从小厨房取回黑漆面翠鸟纹食盒,将里面所盛白菇笋丁、梅干菜爆肚丝并一小碗银粒米一一吃了。
饭后在亭山院随意走几步,江浔又躺回了床上。这几日如何行事需好好计划,下午暂且休息养足精神。
床榻一侧红漆长木几上的铜挂薰炉点了安神香,她合拢缎被,侧躺着身,沉沉睡去。
醒来绿轩窗外黑幕朦胧,间有几点明光闪亮,已是夕阳西沉。
“粉蕊。”江浔唤道。
粉蕊闻声推门进来,取了火折点亮红木嵌青花山水圆桌上的灯台。轻声问道:“怎么了,姑娘?”
江浔披了粉蓝蝶恋花外锦褂,勾了绣鞋穿上,起身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戊时三刻。”
江浔又懒懒说道:“竟睡了这么久。我有些饿,你去小厨房取些吃食吧。”
用罢饭取了清茶漱口,江浔借口消食,携粉蕊往畅窈园走去。
只见傍晚鸦青夜空衬着嶙嶙惨灰怪石,其上绿痕青苔,有的似石狮,有的透过空洞穿来风吹呼啸之声,道路蜿蜒,就连怪石山上的红漆凉亭也空无一人,煞是凄凉诡异。
粉蕊不禁缩了缩身,双手搀扶着江浔,又靠近了些,悄声问道:“姑娘今儿怎喜欢来这里走动?晚上没人怪冷清的。”
江浔绕着怪石山走了一半,听得粉蕊这话,便拍拍她的手说道:“原是午间做梦、梦到和大人在凉亭赏月,便想着来看看。这里晚上还真有些冷,咱们这就回去吧。”
“姑娘梦里这般,看来已是对大人有些思念了呢。”粉蕊见江浔这几日对薛严态度略有转变,出言调笑道。
“你这小丫头!看我不贴住你的嘴!”
两人说笑间回了西偏房,江浔搓搓手,褪下衣衫,自去了里间沐浴。
换了素白寝衣,她又坐在床前老海酸枝木罗汉床上,捧了一册话本细细翻看。
桌案上蜡烛渐渐烧掉一半,月高悬夜空,冰凉月光斜斜透过茜纱窗,挥洒在暗纹攒枝靠枕上。
看完话本一大半,江浔抬头歇缓片刻,脖颈有些酸疼。她起身活动片刻,看向粉蕊,后者已是眼睛忽阖忽张,歪头欲睡。
“粉蕊,你去耳房睡吧。”江浔说道。
粉蕊身子一颤,打了个激灵,她告罪一声,替江浔放下绿叶枝帏帐,又细铺了一床新被,躬身告退。
江浔坐在床上,不多片刻,吹熄掉两盏红烛,屋内瞬间一片漆黑。
等了一阵,四下无声,此时亭山院里就她自己和粉蕊两人。
江浔摸黑悄悄出门,一步一步慢慢行往亭山院后,生怕发出声响惊动粉蕊。
她出了亭山院照壁,往刚刚怪石园走去,其实她不过一个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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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人,晚间陷在怪石嶙峋的场景里,自然不能不害怕。
江浔微微哆嗦着身子,一边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一边壮胆走去。
绕过怪石山,其后便是刺史府外墙。
她数了七步,又蹲下身子细摸砖石,一、二...待摸到第五块的时候,她取出手中发簪一撬,青砖松动,果然里面已塞了一封书信。
江浔将青砖塞回原处,又添了好些泥土,外表看起来与普通砌砖无异。
顾不得看书信,她原路返回。
沿途空无一人,府中下人皆在西院落好梦沉酣。无人发现江浔。
回了亭山院,见耳房一片漆黑,江浔又放慢脚步走回西偏房。
她裹紧被褥,暖去身上寒冷凉意,定了定神。随即取出火折,缩在被褥里看信。
封面上点了柳绿痕迹,江浔迫不及待拆开,见内里夹层有一女子发丝。信中说道:明日同一时辰来送所求之物。
江浔眼中情绪交杂,一阵闪烁,畅快、欣喜、感动、坚定...百感交集。
翠屏果是答应了。
那日乞巧节江浔趁人不备塞给翠屏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若愿助出府,二十两奉上。
二十两可抵现今百姓一年吃喝,但翠屏愿意助她,也全是看在往日情分上的。
为着万无一失,江浔又在纸条中写道,交头地点时间,便是方才怪石园后墙,只因那里晚上冷僻,无人敢行。
其二,为防暴露或有人瞧见,将来往之物率先过目又原封不动放回,她们约定书信内封必会夹带发丝。若有人拆封,发丝便会不见,自然能发觉信是否为原装。
其三,便是趁薛严回上京,侍卫自然懈怠,晚上早早换班歇下,布防不似从前。
其四,有一日江浔探查那片怪石后院墙,发现青砖早有松落。既不用动手撬砖,以翠屏聪慧,必能找到办法来往通物。
刺史府外来往人众多,谁又会刻意盯着一个民妇做什么,江宁城百姓可抵寻常三座城池人数,自然茫茫人海中也不会查到翠屏头上。
如此,便等明日拿上想要的东西了。
江浔把信撕碎,晚上不好明晃晃点亮灯烛,免得惊动粉蕊。
她把信藏在床上被褥后,闭目浅寐,待天光一亮便把信烧毁,而后拢被放心睡去。
第二天,晴空朗朗,炽日晃亮,和风摆碧叶,伴随飞鸟清啼,江浔好梦方醒。
早膳她胃口颇丰,用了糯米梅花小笼,细豆浆兑的山药泥百合粥,又吃了六合居的爽口酱菜。
江浔状似无意问道:“爷现今想是已快到上京了吧。”
粉蕊躬身说道:“正是呢,姑娘。”,她眼珠一转,又垂首调笑:“姑娘可是要给大人送去什么物事?大人收到必定高兴。”
江浔心中委实不知一个监视自己的人变得执着当红娘是什么癖好,她摇摇头:“我是在算着爷什么时候回来。”说违心的话,真是牙酸。
粉蕊哪知江浔此刻心中盘算,还以为江浔彻底回心转了性儿。
江浔此时却在暗暗盘算,抖擞振作精神,马上、就是她的大日子到了!
17. 祖荫与宗祧
晨起用罢早膳,江浔拿了扫尘,自去给薛严打扫卧房。
薛严书案上齐齐整整放了一叠书册,江浔之前就注意到,其中有一册书为《郦朝千里江山图》。她小心翻了翻,与江宁府相近的有苏港府、常兴府。其中沿途城池、驿站名称都一一详记,江浔看了个眼熟,起码出去不是万丈摸不着头脑。
若脚程快些,明日出了门不到三个时辰便能到常兴府,然后再坐船绕太湖到苏港府,湖泊上来往船只如繁星密布,整日船上散客更是数以万计,以薛严权势也不见得能全部查清过往人群。
江浔又将书放回原位,敷衍地扫了扫地上灰尘,旋即掩门而出。
此刻距江宁千里外的上京,薛严正乘马车进城。
国公府在朱路大道上,是极为繁华的地段,一路车水马龙,人声喧闹。王孙贵胄多落府于此。
薛严许久没回上京,掀起青布车帘侧头一瞧。
街上瓦屋门前红缨旗飘飘而立,上面黑墨写了两个隶书大字“酒肆”,有身着褐色葛布的小僮立在门口叫喊:“桃花酿、剑南春到店喽!客官免费尝尝不要钱!”
旁边便是当垆,里面倒也卖酒,只是有蒙面披金褐头巾的胡姬在二楼临台跳胡旋舞,光脚一转一转的,身上耳上挂带的金灿灿铜饰也随之发出叮叮脆响。围坐的看客渐渐不安分起来,薛严遂放下门帘。
他闭目养神间,脑海竟不由闪现出江浔的身影。
他想,朔月的腰细如柳,只堪盈盈一握,若是穿上刚刚那胡女的半腰纱衣,皮肤腻白莹光,触之温润似玉。平时镇定的眉眼若再像两人相拥时秋波摄魂,流转顾盼...想着想着,薛严顿觉后悔,此次应该把朔月也带过来的。
却在此时,车夫打马停下。他抽出长方红木矮凳,躬身说道:“爷,已经回国公府了。”
薛严点点头,抬步便下,侍卫宁氏兄弟提刀紧跟其后。
英国公本属世袭爵位,到薛严祖父这代已是传了三代。门前两道白玉石狮子,底座描金正楷写了“敕造英国公府”,门后三间青花连珠纹照壁进堂,并有三开红方斗楠木拱门。
穿过内影壁,便到了英国公府内门,绿铜鼎金壁挂,立有一个御赐万水千山黄花梨屏风。
薛严驻足停着看了一阵,复又穿过厅堂,中堂无人,便都在后堂英嗣堂了。
英国公老太爷仙逝已久,此时府内以老祖宗为尊。
因着薛严回来,老祖宗挑出寿桃纹缂丝福字苏绣的红褂特意穿了,头上围鸦青镶和田玉坠抹额,提前喝了血参汤吊足精神。一见薛严回来,拄了黑檀雕南极老人拐杖,颤颤巍巍地起身,身旁大丫头香韵连忙搀扶。
“我的严哥儿哟,让老祖母看看可有瘦了?”
薛严闪身上前又领着老祖宗坐回正位,温声说道:“祖母。江宁富庶,我一切都好,您别担心。”
薛严向来说话言简意赅,话头一时被截住,堂上众人干笑着默默无言。
末了,还是三太太打着圆场、热络笑道:“瞧老祖宗高兴的都忘了,严哥儿路途劳顿想必精神不济,怎么尽逮着严哥儿说话,不理咱们这些脱皮老树精儿啦?”
语毕、老祖宗也被逗笑:“你这利嘴,原是伤人不饶己的。迟早一天被人封了去!”一时堂上众人俱是满怀大笑。
二太太见气氛火热,便将身后缩着的儿子薛慎推了出来。笑道:“严哥儿上任许久,慎哥儿有段时间没见到严哥儿,也是十分想念兄长呢。”
她侧头竖眉掐了一把薛慎,后者遂跪下给薛严磕了个头:“兄长安好,弟弟在这里给您请安了。”
薛严淡淡嗯了一声,看薛慎畏畏缩缩的模样,颇有些不喜。
二太太又讨好的看着薛严,说道:“慎哥儿如今也是到该选太学门生的年龄啦,严哥儿博学,还请多指教指教慎哥儿。”
薛严如何听不明白二太太之意,无非是要让他动用裙带开个后路,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行了!严哥儿好不容易回来就光顾着说这个,到时候让严哥儿的老师崔先生教慎哥儿便是。”一直沉默不言的大太太发了话,二太太不敢多说,诺诺称是。
薛府众人都是人精,听出语中机窍,急忙又打着圆场调笑。
二老爷颇觉面上无光,暗地狠狠瞪了二太太一眼。心骂没脑子的婆娘尽是给他丢人现眼。
你来我往中,薛严又命宁渊把预备的礼物分发给众人,老祖宗的是千年人参并一个砚斗大的血灵芝,男眷皆是各色端砚,薛严母亲大太太及众女眷则得了江宁织造的各式烟霞缎。
“都别在这坐着,且去吃饭罢。”老祖宗发了话,众人岂有不应的道理,忙簇拥着就去了倚澜轩。
大太太这些年郁郁寡欢,看到儿子回来才高兴些。趁众人一行走动时来到薛严身边,她侧头看着深浅难测的儿子,颇感欣慰。
薛严知道他娘的难处,也是默默扶着大太太的手。
席间男女混坐,但却按辈分依次排去。桌上宴席甚丰,红油肚白切鸡,八仙过海锅,上膳一品刺猬参,苏州阳澄湖蟹也蒸了几盘,配着柳橙醋。
薛严面前则摆了猴头菇夏草瓮汤,上京烩千张,红梗米等一系列素肴。
众人边吃边说说笑笑,温酒行令,投壶射覆,格外畅快。
倚澜轩临国公府花园而建,三面环湖,正午太阳一照,水光泛金,红鲤溯游,伴清朗微风,一时各人都是熏熏然飘飘乎。
老祖宗年近七旬,略和大家坐了会已是无精打采,旋即回福寿堂歇下。其余诸人也随之纷纷散去。
大太太携薛严回了苦心斋,母子俩相对而坐。
“你难得回家,母亲想跟你说说话。”
薛严颔首:“母亲有何事便说罢。”
“按理妇人家不能过闻政事,只是母亲想问你,此次行取考核可有准备?”
薛严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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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茶,面色平静:“母亲多虑,儿深受皇恩,自然得为圣上效力。”
大太太叹了口气,头上珠翠罗钗跟着微微颤动。她又凝视着薛严说道:“你不似你父亲,自小便主意定,让娘放心。”
看着薛严与前英国公相似的眉眼,大太太牵动愁肠,抽取绢帕拭泪:“这偌大的国公府家业,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岂知内里的门道,几代传下来便已经败絮其中、各怀鬼胎。你父亲性顽不好政事,自去游山玩水,谁知一去不回。当年若不是娘家崔氏和老祖宗庇佑咱孤儿寡母,家业便给二房夺去了。”
薛严默默听着,这话每次回来母亲都要重复,生怕他也如父亲一般弃了国公基业。
大太太又说道:“国公府自圣祖之后,看着人丁兴旺,家族繁盛,只是出色的大官没有几个。你此时已列居三品,又是宗子。慎哥儿是个懦弱不争气的,你切末辜负了众人期望。”
不等大太太再说,薛严已点头称是。心道母亲还是不懂官府门道,河东薛氏自诩大姓世家,但跟上京五姓七望势力不能同日而语,单太原王氏一族,男子入朝为官不下数十人,女子多为公孙正室。圣上意在削世家,兴寒门。其中微妙才是他得以重用的契机。
现下不可势头过大,得缓一缓方能常得圣心。
他默了一阵,复又沉声说道:“母亲,这话以后且末再提。听者有意,小心传出去。”
其实大太太自丈夫走后已陷入魔怔,把全部心血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又哪里能忍住不叮嘱一二呢?
本以为话头结束,大太太沉思一阵,又想起一事:“你年纪老大不小,同龄人只怕孩子都有了,也该成亲了,可用母亲给你相看好人家?”
薛严清咳一声:“不劳母亲费心,已有人选。”礼部员外郎陈家,不很打眼,门第也相对。
只是他不便解释政务牵连,个中门道,暂且推说眼下不便成亲。
“那你现下可需再挑个可心人服侍?从前那个侍婢贼心,如今再细挑个好的。”大太太问道。
薛严摇头默拒。脑中却又不禁泛起离开前江浔故意勾他的面容,一时煞是心痒。
他告退离去,甩甩头负手穿过风雨廊,绕过抱厦,进了自己的端妙堂。洗过冷水浴,薛严自行更衣睡下。
醒来以后,他习惯性唤了一声“朔月”,随即反应过来。
啜了一口老君眉,薛严临窗轻叩三声,影卫立即现身。
“爷,府中风平浪静。但有一事还请您裁夺。”他低声说了几句:“这几月薛恒公子巴结了太子一党吏部司主事韩维大人,连着两日都一起去崇乐坊酒楼,被人瞧见。”
薛严听罢,将茶盖轻轻一扣,面色阴冷:“我刚离开就收不住性子。后日便要上乾和殿,没工夫和他们闲扯。你找人趁薛恒外出时打断了他的腿,且让他在府中不能出。待我后日腾出手来再行定夺。”
“是,爷。”影卫领命退下。
18. 出逃
江宁渐入深夜,丑时一刻,江浔又悄悄起身潜入怪石园。
照旧从第五块青砖中取出一个密封良好的黄纸包。回房拆看,里面装有一袋白色粉末和叠成小方块的男子青袍。粉末是无味的迷魂药,主要是针对后院侍卫,免得出逃时旁生枝节。
江浔心下一阵激荡,一阵惴惴,看着床帐上的青梅枝喜鹊图案、睁眼直到天明。
日出破晓,黑光逐渐褪色、浅淡,昼白暖金的光穿过云层,直洒在江浔身上,照得她浑身暖洋洋的。
江浔起身拿蜜粉遮盖了眼下半寸,换上青缎圆领裙,趿履而出。
粉蕊正带着几个小丫鬟在亭山院洒扫,江浔走上前说道:“粉蕊,明儿大人就要上金銮殿面见圣上了,我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总怕出了什么差错。”
江浔自乞巧节去了薛严书房后仿佛变了一个人,甚至开始动手绣柳叶荷包,说等薛严回来要送给他。粉蕊看在眼里,还以为江浔终于对薛严意浓情深。
“姑娘这是关心则乱。大人英明,必能一举行取上京。”粉蕊放下手头扫尘,宽慰道。
江浔点点头,轻拍胸脯镇定。忽然,她似脑中灵光一闪,提议道:“不如今日晚膳时分在后院办个祈福礼,众人一起拜了菩萨喝过洗尘水,给大人积积福吧。”
没等粉蕊说话,一个小丫鬟禾杪耳朵尖,凑过来起哄道:“好呀好呀,姑娘这个法子好。正好大家伙儿一起积福再讨个喜钱,消消业障。”
这个时代皇上推崇佛教,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孙贵族都有不少信仰佛祖。办祈福礼名目众多,这还是江浔在乾安沈县尉家时知道的。
届时府内下人都会讨得一枚喜钱,因此丫鬟凑趣只是为了赏钱,心里不见得如何笃信教。
江浔看着粉蕊,后者面上也有些松动,旋即敲定拍板,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晚膳后在淳晖院举行祈福礼,到时候后院下人都来为大人积福。”
“太好啦,姑娘善举!”禾杪到江浔面前一揖,兴奋得立刻跑去给后院其他下人通传消息了。
到了晚间,众人吃罢晚膳,早早换了晾晒过的新衣,候在淳晖院。
淳晖院内有一佛堂,名曰静渡堂。里面供奉着西天弥勒佛,雕塑金身。案上供了水莲花和各色蔬果,并用素白高脚瓷盘盛放。两侧厅柱上挂有楠木对联“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前任江宁刺史虔诚礼佛,命府内下人每周逢一、三、五定时擦拭金身并叩拜,到了薛严上任,他无心重改这些规矩,便依旧沿前人传统。
祈福礼开,两个小厮拿短柄扫尘扫去红木案上灰尘,意为“明净”。随后两个青衫侍婢新取柑、桔、苹果等五果供奉,案上香炉里并插三支檀香。
“跪——”堂前众人原地跪下,一跪三拜,如此三次。
“起。”大家起身共饮一杯木桶里的洗尘水,取不染尘埃,洗净业障之意。
礼毕,后院诸人各拿了一枚包着红纸的喜钱。
“谢谢大人,祝大人洪福齐天。”“朔月姑娘心善,我得去谢谢姑娘”交杂着小厮丫头的声音,江浔在其中一面细数着时辰,一面从容周旋。
半个时辰了,众人得了银钱便会回房拆开收入盒中,药也应该起作用了。
江浔匆匆收拾了包裹,盘算囊中银钱。
除去拿一根钗换给账房支了铜板,刚发给下人喜钱后,手头还余四十两和薛严赏的几支金钗。
她描了粗眉,拿碳粉略略涂黑脸颊,将粗布包裹放在门后,探头看了一眼耳房粉蕊的动静,而后立刻按前几日的路线绕到后墙。
江浔把包裹缠至身后,匆匆挽了男子发髻。拿老树枝掘出一个大大的土包,然后踩在土包上伸手试够门墙,目测高度正好。落地时看准时机一瞟,果然后院外门侍卫也喝了除尘水睡倒过去。
江浔又拿身上包裹垫在刺史府门墙上,方便借力。
纤细的胳膊爆出青筋,来回抖动。江浔紧咬牙支撑着,不让自己滑下,浑身突然爆发出一股大力,身子一翻,已侧落在府外街上。
幸好江浔眼疾手快,拽了包裹垫在身侧,才没有受伤。饶是这般,现在她肋骨侧面也是传来一阵钝疼。
然而此刻江浔精神振奋,顾不上那么多。她拿出青衫换上,又在鞋里拿小衣垫高些许,将换下来的衣物也塞在腰间和前胸,遮掩身形。
此时还有一个时辰宵禁,刺史府后窄巷无人。
江浔心跳鼓鼓,摸到侍卫面前,轻轻解下他腰间长剑,重新抛回府墙内,旋即悄悄出了巷口。
摸到翠屏小摊,此时她正收摊准备打道回家。
江浔蹲下借包袱遮挡给了翠屏二十两银子,自留金钗和剩余二十两。
如果要给翠屏金钗,拿去典当的时候薛严必会顺藤摸瓜查到,而江浔本来能拿铜丝从门缝够到侍卫腰间钥匙,方才舍近求远掘土包,也是为了保护翠屏。
薛严此人是城府颇深没错,但却看不起她一个小女子。恰好能利用这一点,他知道自己逃跑后必会觉挂不住面子,看到土包则会愈发着恼耻辱,而不会细察后墙玄机。如此,便更加能确保他不会查到翠屏头上。
刚才江浔又将侍卫的剑抛回府内,也是为了扰乱薛严视听。
她不敢和翠屏出声交谈,又转身沿着窄巷行走,将一根金钗随意丢在大街拐角。
江浔把一半银子和剩余金钗塞回怀里,钱袋里单单只装了十两。
她现在没有户籍,没有路引,快宵禁时分店家也纷纷闭门。
在街上站了片刻,江浔不敢耽误,当机立断去了济世坊的慈养院。她将发髻松松,弄出几缕碎发,又抓了地上泥土抹在脸上、脖子上,顷刻间便像逃荒的路人。
慈养院顾名思义,便是收容城里流浪人、乞丐的地方。官兵少来这里看察,只因查人既没有好处,也没有油水,白费力气。此地还稻草铺堆,破败乱遭,平民百姓都不想路过这里。
江浔自行缩在了一个角落,警惕望着周边众人,在这种地方不能放松,保不齐有贼心之人。只等熬到明日天亮解禁,她便赶紧离开。
只见有几个身打补丁的乞丐懒懒靠墙,愁容满面,面前破瓷碗里装着一半馒头、几板铜钱,倒是对她浑不在意。还有几位老人身上衣服看不出颜色,但样式却像读书人的圆领袍,不知怎么也沦落到这里。
安得广厦千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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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江浔心下叹息,现今既有一日三餐不知用钱几何、焚膏民脂的王公贵族,也有衣不蔽体、仅靠漏雨草棚容身的落难百姓。
视线中有一个黑影逼近,江浔不由抬头,瞳孔紧缩。
一个年轻姑娘,瞧着和她差不多大,慢慢朝她走来,不知是要做什么。
江浔缩紧身子,双脚挪动,缓缓向外墙移去。忽然观察到这女子视线看向她身后,并不是朝她而来。她略略放下心,侧身也往后面看去。
这么一瞧,才发现稻草中有一老妇人,紧闭双眼,胸口微微起伏,进气多出气少。
借着墙缝透过的光才看到,那名年轻女子拿给老人一碗药汤,说是药汤,不如说是清水里面放了一根不知名药草。
老人连声咳嗽,目光黯淡,如拉风箱一般喘息。
江浔偷眼观察一阵,看年轻女子眼神举止不像坏人。她走上前去,悄声问道:“你家老太太可是得了重病,没有钱治疗吗?”
女子侧头看她一眼,继续给老人喂药。过了一会儿,冷冷说道:“是的。”说话竟不是江宁本地人口音。
江浔看这女子警惕,也不再多说,一直睁眼熬到天光快亮。她又去找了那名女子,把她拉到墙角,小声说道:“我逃亡出来无处可去,路引也丢了。想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那女子说道。
“老奶奶急需钱看病,我这里还有一个祖传首饰,不贵重,但也值几个钱。用这个换你自己的路引。这个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任何人都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里的,在此之前,这名女子从外地来一定带有通关路引。
女子皱着眉,诧异地盯着她,眼珠转动,似是在思考这句话的可信度。沉默一阵,她看看远处的老人,问道:“你真的要用首饰换我的路引?”
江浔颔首,遮挡间把钗的一角露出来给这名女子看。
此时天已大亮,若这里有什么异动,自然可以拿钗防卫,即刻跑出屋去。不怕她弄鬼。
女子爽快点头,把路引给了江浔,双方交换物件。
江浔道了声谢,连忙出了慈养院,擦擦身上泥灰,免得守城卫怀疑。
江宁是南方大城,各地客商、游人、出城百姓汇集,在城门口排了好长一支队伍。江浔排队到城门口,兵卫看看路引,又盯着江浔,问道:“做什么出城?”
江浔柔声笑道:“守卫大人,我是去投奔亲戚的。”随即往他手里偷塞了一文银两。
守卫盖了章,也不再盘问。
出城后,江浔不自觉扭头看了看墙厚池深的江宁城,复又坚定向前走去。
从未觉得天空如此广阔,脚上土地这么坚实,空气里仿若盈着蜜。
过得一个时辰,刺史府内。
粉蕊醒转,已是日上三竿。心里暗自纳闷,这一觉睡得好沉。
她去西偏房准备服侍江浔,轻推开门。室内空无一人,挂在木架上的衣衫也不见踪影。
掀开被窝,里面唯有两个长条抱枕并列。
粉蕊急急出门,声音惊慌:“朔月姑娘!姑娘不见了!”话音刚落,登时惊起后院一众仆婢。
19. 重生
此时江浔已走了二十里,路上碰到行人一问,距离前面最近的燕云村还有五里。
她走到河边用手接水,润了润喉,复又向前行去。
方才出城后江浔看手中路引是通往余杭城,沉思一阵,终究决定打消上荒山再从另一端下去的念头。一则她实在没力气了,二则是太过冒险。遂决定到前方村庄歇歇再赶路。
待走到燕云村口,她已是满头挂满细密汗珠,累得气喘吁吁。抬头看向燕云村牌楼,四柱雕花,红漆蓝瓦,工艺十分精湛。
往里走去,道路宽阔平坦,两旁草丛修剪得齐整。沿途村屋俱是烟青砖瓦,炊烟袅袅,田地稻肥豚油。
这样的场景,想必是个富庶的村庄。江浔随意敲敲一户人家的门,等了片刻,有一民妇戴蓝头巾,身穿葛布紧身窄衣,腰系褐色围裙。表情戒备,问道:“你做什么?”
江浔忙笑道,又伸手给了几个铜板:“婶子别怕,我一过路人想讨碗水喝。”
民妇点点头,收了钱,笑容十分热络:“快进来吧。”
江浔站在外院,民妇取了碗水给她,好奇问道:“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浑身泥点子。”
闻言,江浔神情一顿,凄凄切切,拉粗嗓音说道:“我本是奉谌书院学子,回乡探亲。谁知路上宿在一贼店家,半夜烧了迷魂香把我钱袋都偷走了,户籍也在里面。幸好我当时记得我娘吩咐,把钱分开藏在不同地方,这才留得一些。可是回乡路途遥远,户籍也丢失,空剩路引。这才走得异常艰难。”
她又和民妇套亲近:“多亏婶子善心给我一口水喝,不然小生真要坚持不下去了。”
民妇皱眉叹息,摇摇头,又给江浔端了一碗温水喝,还拿了两个细白面馒头。
江浔向民妇行了一礼,狼吞虎咽塞进嘴里两个馒头。这一天透支体力过多,刚刚赶路不觉有甚,现在歇脚时胃里顿觉绞痛。
又喝了大半碗水,江浔总算没了方才头晕眼花、摇摇欲坠的状态,她问道:“不知婶子如何称呼?真是谢谢婶子了。”
民妇豪爽,摆摆手道:“不妨事的,左右就两碗水和糙馒头。我夫家姓林。”
江浔又躬身行了一礼,温声说道:“感谢林家婶子的大恩,小生以后必定报答。”
民妇侧身避开,口中笑道:“哪里能受这么多礼,你们读书人就是规矩多。”
江浔回身正要开门继续赶路,手落在铁门环上忽然停顿,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书上说里人掌管一村事务,凡村中有新人,户籍也需通过他办,也许村中理事者能帮忙寻一户人家给她上户籍。
她试探着问道:“婶子,不知村中可有里人?我寻他有些事问。”
民妇此时手中已拿了石磨棒,往磨盘里撒了一把谷粒,来回磋磨,直到脱出白米。
闻言,手上动作不停,空出一只手指着南方,说道:“你去那边走过约莫五户人家,再南便是里人平时在的地方了。”
江浔连连称谢,往目的地直奔而去。
她门口观望一阵,里人院三进院落,连外院都铺有青砖,正屋外墙还嵌了左右一对“福禄寿喜”砖雕,红门框,厚棉布门帘,比江宁城寻常百姓的还要再宽敞气派些。
里人便是村里的霸王,只看院落便知收入颇丰,银钱诱惑不一定能帮自己,需得办个角儿。
江浔面上故作冷淡,敲门进了里间。
只见里人歪坐在红木八仙椅上,仰面捧了一本村志翻看。听了动静,精亮的眼睛打量江浔上下,面上灰黄,青衫脏污,顿时面露嫌弃厌恶,对江浔视若不见。
他横眉冷对,江浔比他更横。
江浔也不多说,大剌剌横坐在里人面前,双腿学男子一般略张,表情冷傲不逊,直直盯着里人。
里人咳嗽一声,换了个姿势,忍不住问道:“你这小子要干什么!”
江浔冷笑一声,双手抱于胸前,说道:“你这穷乡僻壤本公子也不愿来,现有个让你攀高枝的买卖做不做?”
里人瞠目,这怕是哪里来的失心疯来装大爷了。他怪声怪气,抬手赶人:“大爷富贵乡不呆,跑到我这地方作甚?”
江浔拍案,桌面一声闷响。她粗声道:“你这穷酸惯会狗眼看人低,本公子余杭城谁人不知!虎落平阳被犬欺,竟屈尊来你这破地方办事。老丈脑袋是被铜锈住了?好事上门都接不住,事成之后我家必有重谢。”
里人看他骄横,心道此人说话倒不像个疯子,莫非真是个公子哥被人坑了沦落至此?
再眯眼细细打量,江浔面上黝黑,却细皮嫩肉,被领子遮住的脖子比脸上肤色浅些,身上青衫面料略普通,但也是书生常穿的,不像是辛苦劳作或者无家可归的乞丐。
里人不禁问道:“你有何事要办?”话虽如此,仍是听出没有几分相信。
江浔这才抚弄身上衣裳,抖抖衣袍,慢条斯理道:“本公子遭贼人算计丢了户籍,回不得家去。你既是里人,能给我找户人家上户籍罢?”
里人此时看着江浔逼真的行事动作,思绪已被江浔绕着走,听了这话,不自觉点头。
“现在烦您赶紧给我办一个,让我能回家去。事成之后,我家会送来重谢。我这里,也会先给您一笔酬金。”
说罢,江浔露出藏着的一支金钗,是病后薛严赏的。那金钗通体打磨得锃亮光滑,尾端缀了一颗馒头珠,圆润光亮。里人虽然富裕,可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对江浔的话已信了八分,连忙找了一户三个孩子的人家给江浔办了户籍。
朝廷为促人丁兴旺,明文规定家中四个孩子以上,可免三成赋税。这便是里人老练成精的地方了,既得了银钱,也在村里做了好人。
江浔接过户籍,递给里人那根金钗,从此她便是燕云村人士陈姚了。
从前的丫鬟汀兰、朔月,乾安县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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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薛严的亭山院,被压在深宅大院的日子终于摆脱。她江浔,终于重获新生。
江浔百感交集,深呼吸一口气,问清村庄内的缝衣铺子,挑了两件天青葛布圆领衫,头束软裹巾帕,脚穿平底蒲草履。她从衣内掏出碳粉,细细在脸上、脖子上和手上抹匀,拿一文钱买了一顶竹笠帽往头上一戴,俨然是位辛苦劳作的庄稼人。
出门往前,便有一过路马车歇脚的驿站。
江浔看了一阵儿,其中有一辆车里已坐了三人,两个结伴客商,一个独行人,车里似还有一个空位,车辕前马夫在驿站外卖力拉客。
她走上前靠近马夫,问道:“敢问车夫,让你拉到常兴府,价钱多少?”因江浔此时的身份是寻常农夫,她说话也尽量模仿方才村里人的口吻,并不如何文邹邹的。
车夫想了想,说道:“这辆车里都是去常兴府的,你给我五十文好了。”
江浔看这车夫表情,便知要价不实。自己手头银两不多,不能挥霍。便晓之以情道:“车夫大哥,你看我这村人身上没几个子儿,想去大城寻个活计干。你也一直拉不到客,不如给我便宜些,我就搭你的车了。大家伙都不亏。”
“这、”车夫犹豫片刻,垫垫自己囊袋中铜钱分量,说道:“好罢,给你算三十五文。”
江浔跟着车夫上了车厢,从钱袋里细数了三十五个铜板。这堆铜板还是刚才在缝衣铺跟店家换的,有新有旧。车夫细看了这几枚铜板,旋即打马上路。
江浔自逃出之后一直精神紧绷,此刻听着马蹄一蹬一蹬的声音,心下才略松弛些。
她不由掀帘往后看,官路两侧槐树叶茂枝繁,一路向后渐渐退去,徒留翠绿的残影。雀鸟脆啼,碧河潺潺,空气鲜活。
有锦袍官员跨汗血宝马向前飞驰,对路上不起眼的马车看也不看。江浔紧抱身前包裹,嘴角扬起,几月前马车上不知前路何处,如今马车轻晃,载着她直奔远方......
仰天大笑出门去,从此明月伴清尘!
“粉蕊姐姐,府内四处找遍了都没有!”刺史府内,为了找江浔,众人已是快把整个府都翻转一遍。
粉蕊焦灼的面容扭曲,姑娘肯定是逃出去了。只是这迷魂药是从哪儿来的,还有府门定点下钥,难道是飞出去的不成?
恰在这时,有个小厮急慌慌跑过来,喊道:“粉蕊姐姐,你快跟着我到畅窈园后头看看!”
听了这话,粉蕊急急过去,看着怪石园后墙的一个大土包和一把侍卫的随身佩剑,登时怔愣在原地,半晌连话也说不出。
几个丫鬟小厮都围在这里,同样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有一胆大的小厮试探着问道:“粉蕊姐姐,这可要立即禀报给大人?”
粉蕊不敢做主,思索一阵,吩咐小厮道:“这个东西先留着,大人回来之前不要动。你让侍卫修书通传给大人府内情况,等了信儿再来回禀。”
20. 金风玉露
马车行了不到三个时辰,已到常兴府。
江浔拿了户籍和路引给守卫一看,便能进城。极目远望,常兴也甚是繁盛,车马喧哗,人头涌动。白墙乌瓦连檐,长方青石板路边角圆润,想是许多路人经行。
江浔许久没吃东西,已是十分肚饿。她寻到一家面馆,面朝里侧桌子坐下,说道:“老板娘,麻烦来上一份银丝面。”
老板娘爽快应声,掀开身侧麻布,拿长筷夹出面团,再往烧得滚泡的开水里顺搅几下,抖抖水,盛汤放至江浔面前。
面白汤红,中间点缀葱绿。面细如银丝,团在汤里,直像鲫鱼背。江浔拿过木筷,不顾汤头热气,几口便将面条下肚。末了,还把红汤也喝了几口,色浓味清,极是鲜美。如此便有些口干,她又自取烧窑碗打清水喝了。
已至午后,面馆里的食客不多,老板娘收了火正坐在灶前盘点食材,见现下不忙,江浔上前问道:“老板娘,想问您个事儿。我头回到常兴府,想住店一晚,不知老板娘可知道附近的客舍在什么地方?”
老板娘看江浔一身打扮,粗布麻衣,旋即笑道:“瞧你是个庄稼人,我就给你指个价钱合适的。”,说罢,她往东边街上一指,“那里有个春田舍,价钱不贵,也干净。”
江浔连连道谢,往桌子上放了几个铜板。她想初到异乡,怕入了贼店,又找了几个店家一问,遂放心住到春田舍里。
路上颠簸,又时刻提心吊胆,江浔此时颇感疲乏。她打水洗漱一番,换了新衣,又把零碎散钱贴衣而藏,金钗和银锭放在床被下,闭目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沉酣,第二日江浔早早醒了,便在客舍用罢早饭,是一碗白粥和一叠梅花烧卖。
找来伙计一问,去苏港府乘船比马车快得半个时辰。大船在滆湖驿接客,每两个时辰发一船。
江浔算准时间,收拾包袱离开客舍,又找了当铺把金钗换成银票。这样一来,她现下身上就有了一百两银子,暂且能手头宽裕些。
一路行至滆湖驿,驿口两舱大船正靠在岸边,甲板落满人群。江浔急忙上前赶去,问清价钱便搭上了船。
木桨抬起,客船离岸渐远,江浔站在船头痴痴望着船侧翻起的白浪,远眺浩渺平阔的湖面与天光相接,此等壮景等闲未可见,终于是让她耐心争到了。
日头逐渐升至正当空,船停靠岸边,已行进苏港府。
这便是江浔最终要落脚的地方。
她先去裁衣铺子又买了一身青蓝苏缎长袍,扮作书生。这样一来,即使前面行踪暴露,来人也会顺着农夫打扮的人继续追查。
“娘子,这城里可有靠谱的庄宅行?”江浔问道。既要在苏港安置,必得找一个庄宅行租赁房屋的。
裁衣娘刚做了江浔生意,自然十分乐意回答,笑道:“哎呦,城里可多了去啦,两个巴掌都数不完。不过我可就知道附近这一坊的,你要去别坊赁,可就得找别家问啦。”
江浔见这附近人熙熙攘攘,酒楼繁多,是个极为热闹的地方,地价应当昂贵。随即说道:“多谢娘子,我正是要去别坊赁房呢。”
又问几句,江浔动身前往苏港最大的酒楼怀渊楼。此间四通八达,各色人群汇聚,江浔既要安身,又要在苏港寻个活计,在酒楼探听是最合适不过。
“小二,你来。”江浔给了小二一锭银子。给足钱了,小二自然能开口说实话。
小二喜笑颜开,忙偷着把银子收入袖口,躬身问道:“客官有何指教?”
“我且问你,城中是否有个书院?”江浔看了薛严房中的舆图,对苏港城内的情况依稀知道些。
小二笑道:“城中有九录书院。”,他见江浔身着秀士服色,便搭话道:“公子可是要去投书院?”
江浔叹了口气:“正是正是,我这劣根笨脑的,找了好几家书院都不收,想来贵地碰个机会。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书院学子平日都住在何处?我好去结识一二,问清个中门道。”
小二了悟,怪不得出手如此大方,原是想着酒楼面朝八方,借此找自己探听消息来的。
得了钱就得好好办事,他连忙回道:“我知道的。平阳坊住着好几户学子,再往城东走,庆联坊也有。他们有时候还来这里喝酒呢。”
待小二走后,江浔暗暗回忆,平阳坊和庆联坊都在东边,只是庆联坊离中路更远,应当租价也更便宜些。
既是学子住的地方,他们住前早已筛选妥当。书院学生一日生活规律,风气不会很差。一人孤身在外,除了价钱,也该考虑治安。江浔心下已定,便要去庆联坊的庄宅行问询。
却在此时,从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男声:“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小公子若想修业,书院不见得是上好去处。”
江浔听这话说的有趣,不禁回头一望。没想到现今这个时代,还有人言语间不喜书院的。
只见来人身着月白宝花纹锦袍,头插玉簪,打扮端的一丝不苟,凤目齐眉,阔耳朱唇,好似身家不菲。看起来是个正经的士人,不知怎能说出天差地别的言论。
江浔有心攀谈,抱拳作了一揖,问道:“不知这位兄台有何高见?”
此人喝了杯中酒,叹道:“沧浪之水清,长江之水阔,洞庭之水秀。可见同样是水,落到不同之处也自相异。书中道理需公子自身细细体味,若凡事都求之乎者也的老学究一解,再灵的慧根也都会被教成一团糨糊。”
江浔听了,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兄台指教甚是。”向来都以为三纲五常、秩序尊卑是这里仕人口口不离的,没想到此人身披文人袍,暗贬老先生。
那人目光奇异地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复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衣袍珠玉锦绣,举止放诞落拓。江浔越看越奇,心道来这三年困锁深宅大院,哪里能遇到这样的人物,遂招来小二新点了一壶玫瑰酿。
“小生粗陋放肆,自请陪先生暂饮一杯。”
那男子爽朗一笑:“妙极!妙极!”
两人谈笑间互明身份,顷刻间称兄道弟。原来这男子是苏港府的生意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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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也在书院数年,而后退学经商,竟做得风生水起。
玫瑰酿度数极浅,江浔喝下几杯也只脸上微红。她深觉自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唯有此时得逢此人,才能说谈一二。两人一遇,古对古,怪对怪,一时心下俱有惺惺相惜之感。
江浔顾及时间,施衽行礼说道:“不瞒上官兄,小弟初临贵宝地,还需去寻个住所,这就少陪了。改日得空再来和兄台共饮。”
上官吾摆手笑道:“你既叫我兄台,为兄的岂能不为弟弟找个安稳地方。我在这有个小宅,平时也空置着,这便带你过去罢。”
江浔心头一阵欣喜,这是既遇知友,又遇贵人了。
她想起要事,连忙说道:“兄台相帮,小弟十分感念。只是小弟并非厚颜之人,房屋租价还请兄台按市价便可。”
上官吾倒也没推距,只正色算了算:“我那宅子在重越坊。按地皮面积算,一月一两白银,你是我兄弟,按八成算即可。”
江浔待要再说。上官吾察言辨色,笑道:“姚弟莫要客气。剩余两成,你有空时和我说说话便了。”
见状,江浔也不再出言推辞。上官兄为人豪爽,她也便不扭扭捏捏拂了他面子,旋即一路继续和上官吾谈理论义。
“姚弟,你年岁不过二十,脑中怎生了如此多妙思?”上官吾看江浔年轻,不自觉疑惑。
江浔一笑:“兄台有所不知,小弟之前被人欺凌,忽然一日大彻大悟,才悟出许多道理来。自以为是个怪胎,今日得遇上官兄方知,茫茫人海中,竟有两个我。”
上官吾畅怀大笑:“曾束方巾帽,又作半臂袍。百折犹未死,方与子知交。”话音一落,既是诉及自己过往,又出言宽慰江浔。末了,还对今日与江浔相识颇具颂赞。
江浔听了这诗,顿解其意,也是忍不住笑道:“兄台年方不到而立就已百折,小弟不过一折,自然耐得住磋磨。”自此,薛严留给她的阴云已是消去大半。
谈笑间,两人已到了重越坊。
推门而进,是穿斗一院房屋,用具简单。江浔心里更好受些,总不能白占友人便宜不是。
暂别上官吾,江浔拎着木桶打了井水,擦拭木柜床头,将包裹里的物件细细安置了。生怕遭遇盗贼,她又将钱分散开存放。
一切收拾齐整,江浔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床上。寻思明日她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往后生计也需尽快寻到,一百两总有用完的时候。
她在现代学过书法,不如先代人行笔?或者先投身客商行,看清门道再自立门户?
思来想去,江浔头往后一靠,牵动床柱,床尾登时向外略斜,露出一角白纸。
江浔随手抽出,本想扔掉这张废纸。谁知鬼使神差往上面一看,双眼不禁瞪大,这、这不是鹤临所作的《鸳鸯姻缘传》其中一页吗!
难道上官兄就是鹤临?
思及方才言谈,江浔推想一阵,似是确定。然心跳阵阵,目光左右摆动,犹是不敢确信,天下间这么巧合的事竟让她碰到。
21. 良师益友
第二日一早,江浔上街采买米粮,顺便观察苏港府邸店铺子、街上小摊,企图从中发现一二商机。
这还是她第一次心无旁骛上街,漫步在自己一直渴望想安身的城镇,江浔东瞅西看,感受着周遭快活的气息。
青石板四角圆润泛亮,青苔在缝隙中静静蔓生。河边垂枝柳芽叶莹碧,顽童抱树嬉闹追赶。石板桥上民妇提篮慢走,桥下乌篷船上戴着竹笠帽的渔夫撑长杆滑过,河面听得有鱼跃扑通作响,烝然罩罩,有游人好奇翘头望。
这边临街铺子卖力吆喝黄酒,还有苏绸铺前机杼吱呀,那头民居门前妇人拿木棒在河边静静敲衣浣洗。江浔看得目不暇接,颇感新鲜。
她路过一早食铺子,卖了蛋饼,饼皮松软并裹着面酱,入口柔绵,蛋香四溢。江浔不由想起从前在官府的早点,虽装点精致,可食之味同嚼蜡。
如今的生活,真是千金难换。
“姚弟,你在这儿发愣干什么?”
江浔抬头一看,竟又巧遇上官吾。她笑道:“自是来学上官兄弃书从商的本事。书院不去也罢,万般皆下品,唯有从心高。”其实本来书院一事就是借口打探,她一现代人,不会能接受学君君臣臣的道理。
上官吾闻言也是嘴角扬起:“你我都是一般的心性儿。不过...”,他沉吟片刻,说道:“姚弟有所不知,商人里面弯弯绕绕,不比旁的简单。”
江浔岂会不知,只是她方才上街一阵观察,心下已有个若隐若现的念头,正有意向上官吾请教一二。
她拱手说道:“小弟有个粗浅的想法,不知可否请仁兄指正。”
“这有何为难,姚弟直说便是。”
两人走回重越坊小宅,对桌而坐。江浔遂说出心中所思:“小弟观苏港商业,的确十分繁盛。经商需因地制宜,此间物产丰富,有盐、丝织、酒肆、刺绣等业。然而小弟方才看了一阵,店家本料供给以及生产、经销似乎不能环环相扣,所用机杼或酿造等工具也需另行采买,这其中必会生出许多无用的损耗来。”
江浔顿了一顿,复又说道:“因而小弟想率先从经营生产用具入手,市场既广,销路也通畅,更何况小店营生不用背靠官府,应当无谓之争也比其他少些。”
手头百两足够盘下一间小铺,然后剩余银钱雇一个小厮,再置办商品,谈好货价。然后完成钱财积累,再逐步扩大......
上官吾听得入神,低头沉思一阵,拿手在木桌上涂涂画画。他抬头看向江浔,眼中泛亮,笑道:“贤弟所言甚是!为兄若能早些了悟,也不用四处碰壁,经受百折了。”原以为姚弟不过少年意气,哪想到竟是胸中沟壑、腹内乾坤。
“贤弟既有打算,兄长便再给你讲讲为兄多年从商的体悟。”
有良师愿意倾囊相授,江浔怎会不愿,忙连连点头。
上官吾正色说道:“经商其一,当观天下事,通晓时务,不能目光只拘于眼前一镇,需先谋而后动。”江浔明白,这是要明白时事,见端知末,知道现下市场需求和官家扶持动向。
“经商其二,薄利多销,不可贪多。其三则要随机应变,价高则抛,价贱则入......”
江浔把这些话暗暗牢记。听罢,她起身一揖到地,说道:“上官兄所言字字珠玉,仁兄大恩,小弟没齿难忘,将来上官兄有何难事,小弟必倾家相帮。”
上官吾叹道:“姚弟快言快语,为兄得以结识真是三生有幸。朋友之交本言谈意合,不必受繁礼束缚。”他心下暗道,姚弟为人飒爽,做生意的“义”之理,却是不必再说了。
此时江浔见时机成熟,便随口道:“似上官兄这等心胸,小弟以为天下少见。记得之前偶然所得一本书,书名却有些忘了,依稀记得是叫什么鸳鸯,樱桃之类的。若能结识那册书的作者,也是一桩美事。”
江浔知道这本书中所言只要一经传出,必会召来官府探查,后果可想而知。因此,试探用词谨慎。
上官吾一怔,而后笑道:“可是《鸳鸯姻缘传》?”
江浔心下暗喜,回道:“正是。”
上官吾拊掌道:“看来我与贤弟着实有缘,这书是我几年前所作,因一时意气自己刊印了三册,一册在我这里,一册赠予友人,还有一册放在书铺不知流通何处。原来,竟是到了贤弟这里。”
江浔不能透露这书从何得来,只随声附和,但心中实在喜悦,不由笑逐颜开。原以为从此一人孤舟,不融世间,谁知萍水相逢中另有奇遇。
她明白这书的敏感性,遂有意提醒上官吾:“上官兄的书可要保管好,最好把书册封存,再也不面世。”别因为几句话,妄自丢了性命。
上官吾顿解其意,垂手叹道:“大丈夫以精气留存世间,岂能苟生而叩头乞怜!”
却在这时,错落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间杂几个人的呼啸声,将两人的话头截断。江浔不由扭头看去,是几个武官。头戴铁帽,身披鳞甲,腰间弯刀伸出一截泛着寒光,仔细一看,还有点点红痕。
有的路人避让慢了,其中一人挥鞭向那平民面上招呼过去,后者吓得五体倒地跪下。马上武官相互对视,哈哈大笑,驰马飞去,徒留沿路民众垂首僵立,个个噤若寒蝉。
江浔看得眉头紧蹙,双手攥得衣衫道道皱痕。贪官污吏,强官贼盗,如今只是让她窥见冰山一角,这个人命不如苏绸贵的时代啊......她身体发颤,从内散发一股寒意,直把她冰封原地。
上官吾看见江浔情状,温言安抚道:“姚弟莫怕,这些人豪横惯了,百姓遇之都是闭门不出,你往后小心些也就是了。”
江浔回神,一字一顿问道:“他们是何人?”
“江南镇海使手下的。朝廷在边关、沿海一带设了几个,说是镇守,可比强盗还不如。”上官吾也是不停摇头长叹。
江浔点头,一时默然无言。南方镇海使如此,想必其余几个镇守使也是一般的嚣张跋扈。
这边江浔正暗自愤愤。远方上京,薛严此刻盘坐在绥华楼雅间,与雍王暗叙。
“正闲,从江宁过来路途遥远,本王且敬你一杯。”雍王道。
薛严起身,拱袖笑道:“多谢王爷厚爱。”
“那日在乾和殿你得父皇考语‘为官清正,忠敏诚厚,任内绩显’,可谓十分风光,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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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赞薛世子有老英国公的风范。”雍王语气热络,笑意却不达眼底。
薛严暗笑,雍王还是性急,做戏和套话的工夫都还不如花天酒地的成王一半。奈何太子早被圣上猜忌厌弃,眼下薛家能靠的船只有这一位。
他忙道:“薛严受圣上抬举,自然不敢辜负期望。”
雍王见状,又提醒道:“听闻薛恒公子在外不幸跌了腿,在家哀嚎几日不能出。不过想来也是,少年人成日养在床上,可闷也闷坏了。”
这是知道薛恒和太子党结识,来刺探情况来了。薛严得蒙恩赐在宫中留宿陪侍,一直腾不出手来料理薛恒,此刻听雍王一提,心头暗怒。他面上不动声色:“原来是这样,薛某今日回府之后,必会好好探视恒弟。”
两人推杯换盏,又畅谈一阵方才罢休。
薛严回了英国公府,径直走去西院薛恒住所。
还没推门进去,就听得里面有一娇柔女声:“爷就且忍忍吧,传将出去恐惹人笑话。”
只听薛恒冷哼一声:“我是跌折腿了又不是耳朵聋了,这几日城里人言纷纷,都赞薛严的好处,有谁能注意到我薛恒。”,话毕,他似又做了什么,惹得那女子咯咯娇笑。
薛严听得不耐烦,正要踹门进去。谁知薛恒又补了一句:“总有一日,我要让薛严知道我的本事。”
“你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让我瞧瞧。”薛严笑着推门进去,坐在正屋黄花梨背雕石林交椅上。
薛恒一愣,屈着胳膊直往床里平移,不敢答话。那妾室也是诺诺跪在原地,头恨不得垂至地底。
薛严冷笑:“你前些日子和韩维吃了两回酒,便以为搭上太子这条船,将来能凌驾于我之上,继承这国公家业了?”
薛恒哆嗦着说道:“表哥,我没有、我没有啊。”
“脑子不好偏要去掺和朝堂政事,哪日党争你送了命不可惜,国公府基业被你这蠢驴牵连可如何是好!”一家怎能支持两人,这两人还是政敌。既两头不讨好,又从家族内部分化,徒自沉了船。
薛严招来侍卫,吩咐道:“让他去祠堂跪两个时辰,而后发到庄子上。”
看着侍卫朝自己走来,薛恒滚下床去,向薛严求道:“表哥!表哥不要啊!我知错了!”
不理薛恒的求饶和妾室的哭叫,薛严负手走去,他边行边谋算着往后道路。
宁则从后方跟来,语气吞吞吐吐:“大人、”
薛严挑眉问道:“发生何事?”
宁则低首,不敢细看薛严神色,小声说道:“江宁传来消息,朔月姑娘几日前出府去了。”
话说得委婉,但这意思可不就是朔月逃走了么。
薛严养气功夫极好,可此刻呼吸一滞。他想起乞巧那天江浔的刻意讨好,当时还以为胭脂烈马终于低头化作掌心雀,谁知是蓄意卖乖,意图逃跑。他面色冷沉,眼带寒意,嘴角却噙了温和笑意,这表情怎么看都甚是怪异。
宁则只听上方传来薛严的声音:“你派人回去找,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薛严扭头望向南方,他倒要看看朔月是怎么从刺史府插翅飞出去的!
22. 黄道婆
“陈公子,出门去呀。”邻居杜娘子问道。
江浔这几日住在重越坊,和邻里各自打了照面。这里人大都和善,一来二去渐渐熟悉了些,有时也互送菜肉,聊表情谊。
“正是,出门讨生活去。”江浔回道。
杜娘子看着江浔几日出门都身着青衫,以为她是个读书人。闻言,不由奇道:“陈公子竟不去读书考举人去?”
江浔叹了一口气,道:“原是要去的。可是家中出事、银钱周转不开,先生便也请不起了。我来苏港,就是想着这里繁盛,来寻个营生做的。”这样一来,她在坊间的人设就是家贫,囊中羞涩的落学仕子。通过街坊邻里口中一传,盗贼也不会惦记了。
杜娘子暗叹,模样这么周正,可惜境遇不好,心里头更生出些对江浔的照顾之意来。
江浔一路往绣坊走去。通过她的观察,苏港诸多商铺,其中还以绣品苏绸之类为多,只一街便有五六家。若能摸清生产套路,掌握各类工具的优劣,再开一家纺织工具铺,进可攻退可守,将来有资本之后,也可以拓展业务,做些刺绣生意。
毕竟之前在县尉府做下人时,刺绣是丫鬟的必备技能,她也略通一二。
绣坊门口,有一女子和上官吾并排相迎。见状,江浔赶忙急急走去,说道:“上官兄,怎好劳烦你耽误时间,我自己来看就可以了。”
上官吾朗笑:“还不是为了老弟的生意。老弟若早早步入正轨,为兄也能沾沾福。”
这是江浔和上官吾前日说好的,等她自己的店铺经营有起色之后,生意所得三成分由上官吾。一则报答他多日以来的教导,二则两相照应,对上官吾自己的绣坊也有所助益。
江浔拱手又向绣坊娘子见礼,问道:“不知这位是?”
上官吾听了这话,手背在脑后,神情竟有些尴尬。那女子看见这等模样,咬牙往他耳朵上狠狠拧了一记,喝道:“怎么不说话了?我便是见不得人是不是!”
江浔看了不由扑哧笑出声,复又行了一揖:“嫂子安好,小弟在此见过了。”那女子泼辣鲜活,甚是有趣。
女子摆摆手,不理上官吾,领着江浔往后院绣工房走去,边走边说道:“他便是个腼腆的性子,向来提起我时就那副做派。我姓白名逸,小兄弟叫我名字便是。叫嫂子硬生生听老了十多岁。”
从前一直在公府和人弯弯绕绕,哪里听过这般爽快的说话。江浔心下更喜,笑道:“白姐说得极是。”到底直呼人名不免无礼,折个中便是。
上官吾在后面踉踉跄跄跟来,三人一齐进了绣工房。
只见空地左侧放了几张手摇轧棉机,其上一张竹弓,两两绣娘相互配合产棉线。右侧便是蚕丝供绸线之地,另搭了好些木制绣棚,绣娘一刻不停织绣,听得人来也不抬头瞧看。
白逸环望一圈,见一切有条不紊,转头看向江浔,问道:“陈兄弟有何高见?”她这些天听了上官吾口中称赞江浔,知道江浔面上年轻,脑中却妙思颇多,便想看看这人到底有何处不同。
江浔也是走到绣娘身后远远观望,见绣娘刺针铺针,或齐针或平金,绣品张弛有度,栩栩如生。她回头笑道:“白姐院里的绣娘果然都是极好的,我这外行人也颇感其中精妙。只是小生虽对刺绣一窍不通,对工具倒是略懂一二,此间绣具还可以更精进些。”
白逸来了兴致,她的绣具可是经过整改,自认比其他绣坊的好些。因此生意兴隆,揽了不少回头客,就连苏港城的官家太太也时常光顾。没想到陈兄弟一来竟说绣具可改。
她说道:“愿闻其详。”
江浔来到样具跟前,拿起铁剪解释:“这把平头剪想来是拆绣线所用,小弟见过外头铁铺贩卖。只是小弟有个亲眷,她偶然把刀头弄翘,发现翘头剪刀拆线剪线时更不容易损坏布匹,不伤绣面。”
觉得口说不明,江浔把剪刀头放在手掌前端,请了上官吾拿镊子一折,刀头便向上翻翘。
白逸拿来一试,果然是这样。她心服口服,不由拍了一下江浔的肩,连连夸赞。江浔顿时愣住,眼下自己身份是名男子,男女之防,不能不避。
上官吾在旁看到这一幕,捻酸道:“逸娘这是作甚,你是姚弟嫂嫂,可要注意长辈分寸。”
白逸笑道:“这会儿子倒想起我来了。你瞧你那模样,也不怕陈兄弟笑话。”
江浔身形一动,赶紧走到绣架旁。她为了凸显男子身形,前胸肩头俱是塞了些内衬,生怕刚刚白逸那一拍觉出不对。
她清咳一声,继续说道:“绣架结构倒是轻巧,也方便挂布。只是小弟看到绣娘坐立之姿,似乎绣架高度有些不对,长此以往只怕绣娘脖颈会受累,影响刺绣效果。”
初见白逸,不知对方脾性到底如何,言语间着重强调绣架对绣品的影响,生意人总是计较其中利害的。
江浔看白逸侧头沉思,便拿了工具在绣架上松螺安钉,不一会儿,木制三脚架支起一个不同的高度,她请了一位绣娘过来坐下,绣娘拿了废布试绣,喜道:“这个式样正正好!不至于抬手失了平衡,目线平视,腰筋脖子都松快些。”
白逸过来细细查看,也是喜上眉梢:“陈兄弟手工精巧。不瞒你说,这架子正是我改动过的,经此一改,就更上一层楼了。”
看白逸采纳了自己的意见,江浔也是颇为舒畅。一来经营绣坊的店主都出口称赞,说明自己的工具还有几分用处,之后开店不愁售卖。二来可以帮助绣娘改善些许她们的工作状态,不至于累得徒生疾病。
这还得感谢她在现代中学老师所教,记下黄道婆如何改良织棉机,触类旁通,对这时绣架整改也大有帮助。
上官吾和白逸对视而笑,异口同声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兄弟劳心劳力,咱们请你上酒楼喝酒吃菜去!”
江浔一口答应,几人便一同去了拙璩园旁边的酒馆。
这里二楼临窗对望,便能俯瞰园林美景。静亭幽台,翠竹绿篁,假山怪石,飞瀑环溪,一切俱隐在薄雾朦朦之中,配合楼下温婉清丽的苏港唱曲,单身坐其中,便觉飘然若梦。
白逸端起酒杯说道:“今日相逢真是高兴,我敬陈弟一杯。”话音刚落便酒盏扬起,一饮而尽。
江浔对白逸和上官吾各敬了一盏,由衷感叹:“小弟远道而来,不成想能结识上官兄贤夫妇,甚是有幸。在此祝祷两位生意兴隆,伉俪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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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吾笑道:“借兄弟吉言。”,他随即眉眼促狭:“你看我和你嫂子,虽时而吵闹,但彼此一心照拂,夫妻甚笃。姚弟其实也老大不小,是时候该找个娘子相伴了。”
听了这话,江浔顿住。她本来想独自一人生活便甚是艰难,但即使这样,也不想随意嫁人,看男子妻妾成群,万般不由自己。更有甚者,听说还有狎妓、典妻之事。像上官吾夫妇这样,应是此间少有。
她推辞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成家立业。然立业为先,成家在后。若我自己都不能安身立命,自然不好祸害别人家姑娘。”
白逸似踢了一脚上官吾,引得他不禁呼痛。随即白逸接过话,笑着附和:“陈弟所言正是道理。”
说罢,她继续对上官吾说道:“我有些妇人家的见地要告知陈弟,你不便在此听着,便下去坐坐吧。”
看上官吾退去,白逸起身向江浔靠近。她小声问道:“你其实是个女子,对吗?”
江浔不出言否认,心头登时明白,她这身装扮可以骗得了和她擦肩而过的行人,也可以瞒过不怎么相处的邻居,上官吾心思粗犷则更是看不出来。但独独就是骗不过常年刺绣,和各形人士打交道的白逸。
只怕方才在绣坊那一拍,便是已然确定她的身份,并非是单单性情豪爽不避讳。
白逸见状,已是了然。她也不问江浔缘由,笑道:“我见了你一阵便有些怀疑,后来看你整改绣具就确定了。现在哪个男子会天天观察琢磨织绣工艺的。”
江浔声音细不可闻:“我出来生活,扮男子装能方便些。只是个中经历不便细说,非我不肯实言相告,还请白姐姐谅解。”她逃出薛严府中的事若是告知上官吾他们,只会空生事端,索性隐去一切。
白逸看着江浔骤然暗沉的眉眼,说道:“我像你这么大也是脾气一般的倔,稍有不对就强自拧着和人干,当初是碰了不少壁。做了生意后人圆滑些,但有时也克制不住我的火爆脾气。”
紧接着白逸又说起上官吾,眉眼含笑,参杂着无可奈何:“当初我两家定下婚事,上官为人你也了解,一直抗拒包办婚姻,提什么自由嫁娶。我年轻气盛,听说后也是拒婚不嫁。谁知单身多年,最后还是兜兜转转碰到一起。”
末了,她说出言中之意:“为人少不了妥协,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道理。”
江浔明白,上官吾和白逸两人都是至情至性。和两人初识,一个把自己当兄弟,一个把自己当妹妹,说话俱是推心置腹。只怕白逸以为自己和家里闹了矛盾,离家出走,这才出言来劝。
她心下感激,说道:“白姐姐说的是。只是我的情况,可能比你所想更复杂些,不得不孤身在外闯荡。”原身家人不在意,被人当玩物,现代回不去,这等境遇,一切只能靠自己。
白逸扭头,看上官吾上了楼梯,便又回座说道:“你若遇上难处,便给我报个信来。”
江浔和白逸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何其幸运,能在彷徨之时连遇两位贵人朋友。
晚间回到住所,江浔默默回想,距离她出逃已经过了好几日,薛严应当收到了消息。为避泄露行踪,眼下还是少出去为妙。
23. 追踪
江浔接连几日没有上街,家中食材均是消耗殆尽。这日起了个大早,把门开一道细缝观望,发现周遭并无可疑之人。
她挑了一身不起眼的褐布长袍,精心描眉勾勒,垫高身量。这几日关门在家练习,江浔扮男子的手艺越发精进,对铜镜一照,与从前判若两人。
以往都挑人流较少的菜市采买,避开人群。现在转了策略,直闷头往闹市扎堆,身影混迹其中。若是被人跟踪,还方便甩开来人。
“大娘,劳烦给我拿一袋番柿子,半袋白米。”江浔把铜板递给菜贩,粗声说道。
贩菜娘子笑道:“公子吃好再来啊,都是每日新鲜采摘的。”
江浔微笑点头,又去挑了几叶绿菜,屯足五天的菜量。时值盛夏,天气炎热,食材储藏多了不好存放。
如此又过得几日,看一切风平浪静,江浔暗忖:没有人寻来处置她,薛严定是没有找到自己。她有心向翠屏通个书信问询,可担心暴露踪迹,便又作罢。
沉吟一晚,她深觉自己不能时刻草木皆兵,反而白白浪费了置办铺子的时间,遂开始照常出门考察店铺,问询租期。
“店家,您这铺子盘出去价钱几何?”江浔不敢去官营的店宅务去问询,生怕那里有薛严的人脉,只能亲自一家家问,或者偶然去庄宅行探探。
店主回道:“一月十两,按月付。”
这户商铺处于街头,位置显眼,过路人看了十有八九都会进来,十两倒也值得。
江浔又问道:“我按季付,还能再价钱低些吗?”
店主皱眉道:“你这年轻人,想是没做过生意吧!按季付,本钱还没收回来,只怕就该关门收摊了,到时候可别来找我的晦气。”
江浔不解,又问了几句。只听店主忙不迭抱怨:“整改费、经营税、乱七八糟的,还有流氓经常闹腾,吓得人都不来。要想安宁,只得给他们一笔钱,光是这些都倒贴出去我一笔了,何况还有、”
说到这里,店主戛然而止,紧张地左右瞅瞅,干笑转移话题:“我可是事先都把铺子情况都告诉你了,你要租就租。只是先说好,发生什么都是你自己处理,可别来寻我的不是。”
江浔见状,打消了租这里的念头。
前几日单从上官吾那里学到该如何经商,对于实际落地操作,还需细细摸索。只因她逃出之后一切太过顺利,却疏忽了苛捐杂税、地痞流氓闹事此节。
那店主不敢说出口的,江浔沉思片刻,想必是镇海使了。此地处于江南镇海使管辖范围,铺子经营只怕都得看其脸色,单看那日手下的人便可知,这些人素日压迫百姓、气焰嚣张,说不定也时常肆意去铺子找麻烦。
她暗叹,似苏港这般花团锦簇,其中也有不少污泥蠹虫,不知其他各地都是何情状。
复又收拾心情,江浔行至康园坊,这里稍微僻静些。她沿街四望,发现一店贴了告示,便上前问询。
店家看江浔模样,笑道:“大热天的,你莫不是一家家跑来问的?衣衫都湿了。”
江浔擦擦汗,苦笑道:“娘子慧眼,小生囊中也没几个银钱,付不起庄宅行的跑腿费,所以只能自己亲自来看。”
“我这铺子原也是租的,还有一月到期。你要是等得起,我便给你当个中人,让房主给你便宜些。”店娘子道。
江浔拱手称谢,把这个铺子暗暗记下。
店娘子又摆手道:“别客气,我也不是为了你。转手快些,我便能少桩心事。”
江浔又探了几个工坊,回房列了一份名单筛选。
莫心匠房工费太贵,铁锤工坊价格公道,批量应当还能再压些价......思绪翻飞,心血都落在计划开的纺具铺子上。
即使江浔自认一切行事周密小心,在薛严的有意追查下,她的踪迹也是无处遁形。
官路上一锦帷马车疾速行驶,红木车檐点缀两盏宫灯随车左摇右摆,宁氏兄弟骑飞云骓守护两侧,薛严闭目坐于其中。
却在这时,前路有马蹄阵阵,直奔薛严车驾而来。宁渊上前接应,与来人侧首低语一阵,手中收下麻布包裹,旋即策马归来。
宁渊甩鞭径直走入车厢。飞云骓通人性,也不停歇,犹自跟着马车行进。
“爷,这些都是在江宁城内外查到的。”,宁渊打开包裹,里面红锦缎包着三枚金钗。
他继续说道:“探子来报,其中一支发现在城里的喜愿当铺,后来查到是慈养院的一名流□□子为了给祖母看病典当的。第二支是在城东一户人家寻到,那户娘子说是在百胡街发现捡回了家。第三支则是在燕云村里人那里。”
说到这里,宁渊面上愤愤:“里人恁得奸猾,探子报里人一口咬定钗是自己买的,连哄带吓才终于说出来。”
慈养院?村庄?
薛严冷哼一声,街上的金钗定是她故意丢下,扰人耳目。原来刺史府雕梁锦绣不要,偏偏要跑去烂遭地方吃足苦头,果然是顽古不化的榆木脑袋。想到离开前江浔故作媚眼如丝的面容,薛严更是恨得牙痒。
他沉声问道:“这丫头是怎么跑出府去的?路引和户籍怎么得来。”朔月的奴籍还在自己这里,自然不可能被她取去。
宁渊略低下头,说道:“朔月姑娘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迷魂药,把后院众人都纷纷迷倒。然后掘了个土包、翻出墙跑的。路引是从慈养院得来,通往余杭。户籍则落在燕云村了。”
他偷眼瞧薛严沉凝的神色,补充道:“爷,现今已派人去余杭查了,很快会有眉目。但是迷魂药从哪来的,始终查不到。”
薛严冷笑:“果然是惯会装模作样,不知勾搭了哪个给她牵线搭桥。这丫头心思多,肯定不会去余杭。你在周边都布下人手仔细查,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能放过。还有她乾安的家也去探探。”
薛严将三枚金钗收于自己怀中,扬声问外面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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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到了什么地方?”
车夫估摸片刻:“回大人,前面是德州。”
“到德州东平驿停车,改乘水路。”天厚大运河本通上京至余杭,一路乘船而下,兼之有薛严官印,自然比一路跑断几匹马要快。到了江宁探明朔月影踪,八月初之前便可一切得成。
在官船上行驶不到半月,薛严一行已是回到江宁。
府内下人看薛严回来,俱是战战兢兢,一排排整齐跪迎。期间轮班的侍卫也解刀跪在后院,面容惶愧。
薛严看也不看,直直去往亭山院。
他坐在正室八仙桌旁檀木圈椅上,淡淡吩咐道:“将这批领班侍卫通通打三十棍,再换一批新的。丫鬟婆子分开关上,看看谁和朔月有交集。”
粉蕊自觉有罪,叩门来给薛严汇报,以求赎过。她跪下垂首道:“大人,丫头婆子已细细查过,谁也没和朔月姑娘多说过几句话,倒是后墙的情状、奴婢等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大人抬步。”
薛严怀着怒气走到畅窈园,看到那一个大土包和一把剑,身形一滞,而后竟朗笑出声。故意扔了一把剑,以为自己是酒囊饭袋,会被轻易迷惑么。
他想起那时江浔泪眼婆娑,竟是早有预谋的出逃,玩弄自己如股掌之上。从一开始她便在有意遮掩,装泥胎木偶,故意撒娇扮弱,为了逃离他真是满腹机心!
随侍众人看薛严此时神情甚是可怖,皆是低头缩身,恨不能成为透明人。
薛严定定看了土包半晌,冷冷说道:“将这土包永久保留,再加派人手往各地搜寻。粉蕊办事不利,打七棍。丫头婆子贪图银钱,各罚半年俸银。”
棍刑是取三寸厚一尺长的木板责打腰以下,薛严这是动了真怒,只七棍就可以令粉蕊半年都下不来床。粉蕊明白,这终究是看她父亲是薛严老师门生的面上,不然单此一次,薛严可能便会要了自己性命。
“大人,常兴府当铺找到一枚金钗。掌柜说来当的人是个农夫,属下觉得奇怪,便把金钗取来。”侍卫跑来说道。
薛严接过一看,果然是他赏给朔月的东西。人一跑,连带着东西也全部丢弃,果就刚烈如斯、嫌弃他至此。
他不假思索道:“从常兴府水路探查,看看这农夫坐了哪班船,是什么时辰出发的。还有,搜查范围不仅局限于农夫,连同各形人士都要一起查。”朔月故意着农夫打扮在当铺留下踪迹,不怕人探查,之后必然会再另作装扮。
薛严手劲一紧,硬生生将金钗折弯一截。他自认算无遗漏,没想到一朝看错,竟然在一介婢女身上栽了跟头,真是奇耻大辱。
以往碰到这等刁钻哄瞒之人,自己都是一杀了之。只是朔月...薛严浮想起江浔冷清的眉眼,忆及那晚她说“你不如杀了我”时的语音激烈,他不由眯眼摩挲手中金钗,嘴角冷笑。
总有一日,要折了她的傲骨,断了她的指望,要她甘心折腰落在自己手中。
24. 暴露
刺史府内一片肃杀,江浔这边却得了空,应上官吾夫妇之邀游山玩水。
常言道,苏港十景,风月无边,各有千秋。
三人正漫步在海涌山上。正山立有一三洞古门,黄墙墨檐,点点斑驳,上方立有“海涌流晖”字样,游人络绎不绝。
江浔顺着山路向上,两侧翠峦叠嶂,间映着石壁云影、绯花香溢,正是七月苏港好风光。她不由笑道:“此间此景,小径通幽,果然是十景之一,不同凡响。”
白逸回身道:“游人一经苏港,必会来此。老弟多日忙碌,叫你出来赏赏景儿,别成日闷在家里。”
上官吾也笑道:“后面还有好去处,姚弟且好好看着。”
白逸那日回去后告知上官吾,江浔乃女儿身,上官吾惊讶良久,如今也稍稍适应,在外仍是把江浔称作姚弟。
继续跟着上官夫妇拾阶而上,上官吾指着路旁一椭圆石头说道:“这是试剑石,状如剑劈;那里石碑是太祖皇帝所立。”江浔点点头,看得入神,她沿途各景俱是仔细瞧看,不肯错过一处。
过得半个时辰,三人爬到海涌山石壁旁,洞门楷体写就“剑池”,旁刻“风壑云泉”,笔力苍健,法度森严。
上官吾看着古朴石刻,又回身笑看白逸:“此中典故还是你告诉我的,便由你说与姚弟知罢。”
白逸顿时来了精神,摇头晃脑道:“从前有一位帝王,他半生戎马,最后葬于此处。等陵寝最后收工,他的儿子把帝王生前所用宝剑都陪葬于此,是为剑池。”
看着白逸绘声绘色的模样,江浔忍不住拊掌大笑:“白姐说的真好,我看以后绣坊能开一份说书的生意了!”
白逸露齿一笑,也不似腼腆女子拿绢帕遮掩。她随即说道:“那我得好好盘算一番,是不是开个副业营生,赚两份钱。”
听了这话,上官吾连忙说道:“娘子莫急。如今我名下有几间房都租给旁人,偏得了个‘掠房钱人’的诨名号。若是娘子再来个营生,只怕咱俩要被并称为‘掠钱夫妇’了。到时候,别人可容不得咱们。”
江浔和白逸都知道,这话虽玩笑,可也是实话,一时俱微笑不言。末了,江浔调侃道:“幸亏我认了兄长,不然上官兄此刻说不定也要掠取我的钱财。”她作了一揖,“感谢兄长高抬贵手。”
上官吾哈哈大笑,几人缓步坐在石凳上,面朝石观音大殿,江浔找来小僮点了白云茶倒与两人。
观音殿前香火旺盛,古柏连天,不少人举香叩拜,面色虔诚。莲花座雕刻纹有些圆钝,高至房梁的菩萨手捏法印,慈眉俯瞰世人。
白逸看向江浔,温声道:“这里菩萨灵验,你不妨去拜拜,心诚则愿灵。”
江浔知道白逸言下之意,可她自己的愿望,注定不得以实现。虽不知只是睡午觉为何会来到这里,但她在这好几年都没有回家,说不定已是回不去了。不想拂了白逸好心,她起身来到观音石像前双手合十,默然而立。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求您。我想去读书,若能实现,醒儿再来叩拜。”身旁有稚声传来,江浔睁开眼扭头,见是一位衣衫打着补丁的小女童。
原来在这个时代,也不是女子都甘愿早早嫁人生子的,只是世道所迫,不得不从。
江浔看着那女童,心头怅然,不由问道:“你为什么想去读书呀?”
女童看江浔眉眼温和,不像坏人,便脆生生说道:“我想学知识做官,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我还能帮助好多人。”
“是个好愿望,哥哥希望你能达成。”江浔探入怀中,给了女童一锭银子。她看稚童身穿粗布麻衣,手有疮痕,有意贴补一二。
女童却不接,摇摇头:“我听过夫子教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这个钱不能要。”
江浔更是怜悯,想必女童是偷偷趴在书屋外听先生讲的。她把银子塞给女童手中,温言道:“哥哥给你的买书钱,你读了书能实现你的愿望便好,就当是报答哥哥了。”
虽然最终不一定能用到买书上,但留着给她改善些生活也是好的。
女童又学着仕子礼道谢,江浔摸摸她的头,看她绕着山道跑去。
回了石凳,江浔怔怔出神,恍然间问了上官吾:“不知现今可设了女学?”
上官吾沉思片刻,小声说道:“前朝倒是设过,只是本朝上头废止,单在宫中设了女子书堂,非王公贵胄之女不得入。”
竟是这样。尽是碰着自己无能为力的事。
江浔叹道:“方才碰到的那个孩子,家中贫困却一心想上学,看来是难以实现了。”
上官吾却语气坚定:“若要实现,必先改变。我作书的初衷便是在此,即使现在不变,相信百年、千年之后定能达成。”
江浔被这话生生激出许多气力,眉头渐渐舒展,眼神从飘散重新变得笃定。她举起茶杯,和上官吾、白逸各自一碰,说道:“兄长妙言,我以茶代酒敬过!”
石桌上三人又畅谈风物,投入忘我。几米开外,一黑衣紧袖男子往这里瞧探一阵,身形渐隐在石壁后。
此时江宁,刺史府内。
薛严去上京的这段时间内,公案上又堆积了不少章奏。他正按序翻开,一目十行,白玉羊毫笔挥洒批复。
宁则轻声走进,抱拳行了一礼:“大人,江南镇海使来见。”
镇海使孔得升。薛严冷笑一声:“去请他进来。”
谁知不等人通传,只听庭院中一人脚步声震动,粗声大笑:“许久不见刺史,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年前上京宫宴。”
来人头束红巾,目放精光,身着绫罗戎服,上绣猛虎,腰间佩带松松垮垮的耷拉在肚腩上。进了前堂,竟也不解佩刀。
时年武官进了同僚官邸议事,为表尊重,都会解下腰间刀剑。
薛严面皮扯出笑意,温声说道:“镇海使安。”镇海使这官职乃前任皇帝所设,位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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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品,但现今握有军权,气焰正盛,是以薛严不得不做出样子,避其锋芒。
孔得升也不理会,大剌剌坐在薛严位置下首,翘脚摇晃。
宁则见状,不由紧攥手中佩剑暗怒。薛严眼光流转,淡淡瞟了一眼,宁则不敢造次,扭头将视线转移,强自克制住脾气。
薛严笑道:“不知镇海使前来所谓何事?”
孔得升说道:“听闻有个小喽啰在上京考政时递了奏折,弹劾我不遵法度,肆无忌惮,还有什么纵容手下胡乱行事,一共列了我六条罪,去他的、可有这回事?”
听孔得升口中污秽,薛严微皱了下眉,清咳出声:“在上京时,对此事确有耳闻。不过圣上并没有听信,这不如今仍是对镇海使信赖有嘉。”
孔得升放下脚,又斜靠在红木官椅上直直伸着腿。宁则把头深低,生怕只要看这镇海使一眼,便会忍不住提剑上前。
只听孔得升喝道:“黄口小儿初出茅庐,刚办了点政事自以为得意,便有胆来找我的麻烦。当时我在象山扫寇,没去成上京。只要当时我在场,即使圣上不管,我也要狠狠掴他两大耳光子!”
前几句是在指桑骂槐谁呢,薛严低头啜了口茶,目生寒意,手指捏出红痕。只要这几个镇守使一日不除,迟早是郦朝一大祸患。
他看着孔得升,笑里藏刀:“不过一不知趣的小卒,用不着镇海使这么大动干戈,反而失了您为官多年的气度。不知镇海使此次镇压贼寇如何?周围百姓可有受战火影响伤亡?”
孔得升咂咂嘴,想了一阵,说道:“贼寇不过乌合之众,企图来犯我郦朝海域,早被一举歼灭。至于百姓嘛,听下属来报,死伤有好几个。”
听罢,薛严更是怒火中烧。以往海战,总会提前疏通附近百姓到安全处所,孔得升偏不把人命当回事,在民间败坏郦朝天威,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谁叫圣上偏生不管呢。薛严桌下五指紧握成拳,面上维持着温润笑意:“那恭喜镇海使又获战功了。”
孔得升这时正坐说道:“薛大人在圣上面前得脸,咱们同处江南,还要多多照拂。”
他说话直白,薛严却听出句中真正含义。除了表面提点同僚之谊,只怕还希望自己和他同流合污,一起在圣上跟前粉饰太平。此次前来也是要探清自己虚实。
“同僚间互助,自是应当。”薛严打着太极。
孔得升看薛严滴水不漏,不似前几个江宁刺史窝囊,第一次正视这位不到而立的三品大员,暗暗提防。
两人各怀心事,面上一派和谐。
待孔得升走后,宁则看薛严恍若无事,面色清淡,继续批阅奏本。暗自感叹,爷也只在朔月姑娘身上控制不住脾气,朝廷政事也不见他有几多气闷。
晚间,有影卫传信来报,所寻人在苏港重越坊。
薛严笔锋一顿,这么近,倒是能亲自会会。他沉声说道:“备马,到烟淮驿乘船去苏港。”
25. 对峙
江浔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自行生火煮了一碗清汤面。
午后,日头甚是毒辣,直晃得人睁不开眼。江浔换了一身月白袍衫,外罩青纱,自行去铁锤工坊取样。
这工坊本地处偏僻,平日并无几人光顾。江浔之前来探问时,见这坊虽较为简陋,但铁匠布置齐整,黑灰铁屑都扫至一边,是位专心打铁做生意之人,遂放心定了此家。
推开木门,铁匠正取了精铁放于火炉中熔炼,风箱呼呼。
江浔不敢打扰,轻声说道:“师傅,我今日来取铁剪式样的。”
“公子稍等。”铁匠一手继续拉着风箱,一面扭身探入旁边木箱里拿出铁剪。
江浔称谢接过,敲弹硬度,又连续开合试了几次,丝毫不觉滞涩。随即说道:“多谢师傅,我再定十五把,麻烦您做好后先送到逸枫绣坊去。”自己的店铺还有一月才能盘下开张,便先送给白逸姐他们一批,帮忙改进些工艺。
走回重越坊的路上,江浔总觉身后如芒在背,似有人盯着自己。她心头大惊,这种感觉以前从未有过。莫不是被歹人盯梢了?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薛严的人寻过来了。
她停下来在路边小摊挑挑拣拣,侧头观察,没有发现异样。再前行到丘故街,这里邸店繁多,行人攘来熙往。江浔一路走走停停,果然见人流匆匆中有一布衣男子,自己停便停,自己走便立即跟上。
不敢停顿,江浔掉头走向羊肠小巷,又穿过东临闹市,在菜贩摊前挑了一袋土豆。借着路人熙熙攘攘,她顺人流疾行,但身后目光如影随形,始终甩脱不掉。
江浔目光左右来回移动,心生一计。她步子减缓,转入垂渊街。这里两侧都是宅院,各户大门都安置两头镇宅石狮,借着狮身遮掩,江浔侧身藏于其中。
果然不一会儿,有一人身着葛布衫行来,面无表情,只眼神四转打量。瞅准时机,江浔猛然出现,将土豆劈头盖脸朝来人一扔,而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只要跑出街头再向右拐,便能回到重越坊小宅。
余光偷斜,跟踪那人欲奋起直追,突然脚下一个打滑,踩了圆滚滚的土豆又被绊倒在地。
江浔更是振奋,脚步加快,眼见出现前街一角,马上便能安全回家。谁知空中罩来一块黄布,她霎那间视线一黑,跟着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已是坐在三阔大堂。江浔打量着周围环境,门雕花鸟,红木嵌青白玉条案,刺虎纹寿山石屏风,端是雅致不失华贵,品味不俗。
这手笔,恐怕不是普通贼人,那便是薛严了。
江浔探入袖口,那把铁剪样品已然不见。她面色沉重,环顾堂内无人,便朗声说道:“何方壮士来了,请现身吧。”薛严想必公务繁忙,不会到此,应当是他手下人将自己捉住。
听得后厅传来一声冷笑,江浔登时后背僵直、寒毛竖起。这声音怎会认不出,竟是薛严亲自来了。
蒙汗药的劲还未过,她手足酸软,扭头看着薛严负手闲闲走来,好整以暇,蓝袍一甩,便正坐在堂前木榻上。旁边宁渊提剑随侍在侧。
薛严视线绕在江浔方巾帽、青纱袍的装扮上,笑道:“朔月,真是好久不见了。”
江浔心知自己这番伪装已是无效,不想和他废话叙旧,便冷冷道:“薛大人公事多,怎么屈身来到苏港了?”
薛严见状,嘴角冷凝:“在外这么些天,性子是越发野了。”,他抽出几页宣纸,上面字迹密密麻麻,又逐字念道:“七月二十八日,与逸枫绣坊夫妇在网狮园同游。七月二十九日,独身前往铁匠铺。”
江浔后背挺得笔直,可心头却阵阵下坠,原来自己早就被人盯上几天,却懵然不知。这么周密监视之人,不会是刚刚那种粗笨盯梢的莽夫,薛严为了找她,竟然连影卫也动用了。
但她又暗暗庆幸,亏得只是几天。她除了去过两次园林,旁的也无甚特别之处,在此之前改绣具等事薛严应当一概不知,至于去各街探问商铺,自有说辞敷衍。
江浔目光往返,看薛严勾唇,慢条斯理将纸页折起,沉声问道:“你待如何?”
薛严定定盯着江浔,见她神色俨然,还是那副风吹不倒、雨打不破的模样,嘴角扬起:“自然是要你跟本官回去了。”
江浔唇角紧抿:“我在这里好好的,为何要回?”
薛严听罢,没有想象中的恼怒,他又抽出衣内铁剪,还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确实,爷还没想到,你竟有这本事。”
江浔目光定格在薛严似笑非笑的面上,心知风雨欲来,打算先瞒过这一桩:“我在沈府时做绣活,自然有个中诀窍。”
也不知薛严信是未信,他摆弄了铁剪一阵,不再探究。
末了,薛严又沉声说道:“你是爷的人,在外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速速跟我回去。”
她可不是任人摆弄的挂钟,也不是谁的附属品。江浔轻笑出声,抗拒道:“薛大人好怪奇的兴致,竟学着别人来强抢平民了。我是燕云村生人陈姚,户籍在上,可不是什么婢女朔月。”
越说气越涌上心头,江浔横眉冷面,嘴上讽刺道:“我如今身为男子,若这么跟薛大人回去,落在旁人眼里,岂不会说薛大人多年不娶,原来竟是喜爱男子,是断袖之癖?”江浔知道薛严最是正统,一朝着了薛严的道,未来图景已然破灭,心下愤懑,句句扎心。
薛严气怒已极,饶是他以往风度极佳,此刻也忍不住伸手指向江浔,恨不得一把掐死了事。
宁渊更是惊诧,没想到朔月平日在府内沉默寡言,现在说话牙尖嘴利,如此泼辣。他垂首静立,尽量缩身,生怕战火波及到他身上。
半晌,薛严冷笑道:“是平民又如何?爷便是要你知道,你是婢女,生杀皆由我掌握。是村人,抢来更是不废丝毫气力。”
江浔紧咬牙关,最恨权势压人。
她身上抖擞出一股气劲,从座前起身,定站在堂中央,双目凝视薛严:“大人真是好手段,我难以抵抗。但我有一句话要说,任外人赞你貌端性和,年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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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权财显赫,但是、在我眼里,你比慈养院里要饭的人还不如!他们尚且努力生活,不曾坑害他人。而你,我看一文不值!”
话音刚落,宁渊都顾不得掩藏身影,直愣愣抬头盯着江浔,嘴巴微张。朔月姑娘,难不成疯了不是,小命不想要了?
薛严起初听了江浔服输的言语和赞词还嘴角翘起,后来听一句,面色便冷凝一分。直到话音落尾,脸上表情已无法用言语形容,周身散发寒意,活像地狱里的阎王。
他语音一字一句挤出:“你这般说话,竟是不要性命了么?”
江浔挑眉不屑道:“薛大人漏夜前来,想必不是无聊到为看属下来处决我的。”这人心高气傲,没得到自己,怎会甘心罢休。
她继续说道:“你我生而为人,根本并无不同。如今你靠权力迫我,只管把你想要的拿去便是。但你要知道,勉强无好果,我此生必不甘心在你身边摇尾乞怜。”
薛严看江浔背直挺挺而立,竟像火烧不穿的铜墙,桃花眼淬冰,冷冷俯视自己。这么一来,倒显得他气势矮了一截。
旋即喝道:“宁渊,把她给我摁在地上!”
宁渊一颤,扭头去看薛严的脸色,复又缓步上前,叹道:“朔月姑娘,得罪了。”
江浔跪在地上,仍是不服输地要挣扎起身,可宁渊手下用劲,便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心知不能善了,面色逐渐灰败。
怎么回回都在她生活步入正轨之际要横插一脚,不肯放过?在这世间挣扎浮沉,却总似黑云遮天。
外头盛日高悬,云暖风和,可她这里如冰刀霜剑,道道刺割愁肠。
江浔悲从中来,幽幽发问,又似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辱于我?”
薛严看此时江浔怔忪出神,不复刚才傲骨铮铮,好似攀直的翠竹终于弯折了腰。他伸手挥退宁渊,走近江浔说道:“你若是不跑,爷只会让你金尊玉贵,哪里会有这么多波折?”
说罢,薛严打横抱起江浔,步伐沉沉向后院走去。
他把江浔放在拔帐床之上,又拿了白巾沾水将她脸上勾画仔细擦拭干净,露出以往透白映粉的面容。
江浔如木头人般任由薛严摆弄,默然不语。
薛严打量片刻,重生气恼。没想到这女子一动一静,俱是能激人脾性。他冷言冷语道:“如此不情不愿在爷床上,只怕换了上官吾,便不同了罢。”
听得这话,江浔怒气直冲顶门,不假思索便挥手打去,一边骂道:“卑鄙无耻!”
薛严不防,正正挨了一个巴掌。虽力道不重,可短甲边缘生了凹刺,一摸见血。二十多年,从来只有他处置别人的份,论谁也不敢对他如此。
他怒笑道:“爷以往给了你太多好脸,倒要你看看爷如何卑鄙无耻。”说罢,他身子压低,胡乱把江浔挥摆的手一按,便抽衣拂帐。
红帐锦绣,随风摇动,薄汗沾染枕头,锦被微皱。青丝泪打,柳腰渐瘦,又如香兰泣露,蝶儿翻飞,谁解其中惆。
26. 逼问
一觉醒来,身子酸痛,手腕带有几道红痕。江浔扭头看向绿槛窗外,已是天色黑沉。
两名丫鬟轻声走入,端来热水,又在桌上放了晚膳。
江浔说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
丫鬟互相对视,虽没有动作,可也不敢退去。
江浔挣扎起身,牵动腕上骨节,倒吸一口凉气,又站到屏风后自行擦拭。打开衣箱,里面早挂了蜀绣藕荷烟纱裙,她凄然一笑,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的,只能暂且接受。
换衣出来,江浔对丫鬟说道:“薛大人呢,烦请他过来。”
等了片刻,薛严换了身黑衣过来,不甚打眼。江浔明白,薛严此行应该不愿让人知晓。
抓住为数不多的时间,江浔启唇说道:“大人。你要我服侍,我便顺从,但请每回送碗避子汤,莫要弄出子嗣。”
薛严嗤笑:“这个自然,主母还没进门,当然得遵循规矩。”可是这样为免遂了朔月的意,想及此处,他笑意渐敛。
江浔听了微微放下心来,想起上官吾夫妇,便又说道:“我要留一封书信给白逸姐,若是不允,泄露了大人行踪怕是不妙。”她只说白逸,怕薛严着恼,这番话更是看准其要处。要是她突然消失,上官夫妇必定来寻,到时候便破坏了薛严此行之隐秘。
薛严心道:自己是主子,反而让这丫头提了条件,简直倒反天罡。考虑片刻,他看此时江浔懒起娇颜,说话心平气和,便应道:“只许写几个字。”天长日久,想要朔月低头,现下让着些也无妨。
江浔拿了笔墨,不欲让薛严知道自己能书会写,刻意轻飘飘写了几个字,“已平安归家,多谢照顾。”
薛严眼瞧江浔写字又笑着摇头,这一笔一画,真是状如狗爬。
他注意到江浔手下无力,腕带红痕,想及刚才气怒没控制好力道,便取了青花药罐细细涂抹于江浔手腕。
江浔冷眼旁观,心下暗讽,打个巴掌后赏甜枣,又是这厮惯用的伎俩。
席上晚膳放置许久,热气消散。薛严吩咐道:“将菜重新热了端来。”
过了片刻,丫鬟举案至顶,金丝缠枝纹样桌罩上又林林总总摆了八盘膳食。
青花釉里红盘,浮白抄手,赤酱耗儿鱼,还有竹荪清炖,荷塘月色等清淡菜式。
在江宁时,她在病中薛严才着意顿顿掺荤,没成想现在也有这待遇。白日威慑,晚间怀柔,自己若喜欢金玉锦绣,还与薛严你追我逃做什么。
江浔不禁暗笑,她与薛严,真是对牛弹琴,恰如这一荤一素,八字都融不到一起。
薛严夹了一块豚肉放于江浔碗中,温声说道:“在外这么些天,人也瘦了,多补补,这可比你那清汤面荣养许多。”
“大人岂知,我到底是更愿意吃清汤面多些呢。”江浔喃喃自语。
薛严知道朔月本性子执拗,出逃后在外日久便更加不驯。眼见她软硬不吃,便放下瓷筷,冷冷说道:“你看看自己的手,连日挑水生火下来布满裂口细痕,如此娇嫩,怎能外头胡来?”
江浔抬眼,目光定定:“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本想说服自己再如之前那般,暂且虚与委蛇地敷衍,可她生怕再做戏下去,日复一日,磨灭的不仅仅是这副皮囊,更是摧了她江浔自己的骨气。
做小俯低已久,何必再做。
薛严气滞,只说道:“我不与你多言,以后总有你醒悟之时。”
正要喝茶,他回想方才江浔的话,忍不住怀疑,她从没机会念书,如何知道庄夫子书中之义?莫非是苏港认识的外男教她的?
薛严看江浔自嘲一笑,心中更添疑虑,面色晦暗不明:“险些忘了问,你与那男子是什么关系?”
不愿意跟自己,难道是看上了别人?他想到探子来报,上官吾经营多家铺子,与绣坊店娘子同吃同住,却毫无夫妻名分。此人离经叛道,不可理喻。自己居然还比不上区区一个铜臭商人么。
影卫奏报里言简意赅,只写一句概括。薛严过目不忘,此刻回忆起一字一句,同游园林,同席饮食,他脑海中想象出江浔喜笑颜开的快活模样,心里燃起怒气。
他旋即回过头,视线停留在江浔身上,见她仍面似冰封,眼带寒露,双目只盯视前方,仿佛连多看自己一眼也不屑。
薛严愈发恼怒,捏转江浔的下颚,逼问道:“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江浔冷嘲:“大人白天罚跪,现在便要打女人了么。”
笑话,自己是何等样人。薛严平复胸中怒气,展臂拂袖,转眼又是风仪翩翩,淡淡道:“只需你回答便可。”
江浔默默垂首,要问她和上官吾是何种关系,当然是知交好友,两个异类。
她不欲在此事触怒薛严,免得给上官吾夫妇带去麻烦。江浔解释道:“我与上官夫妇只是无意间相逢,他们侠肝义胆,看我孤苦,对我照拂一二。”盼这话说了,薛严不要再纠缠于此,以至牵连到无辜之人。
薛严看江浔语带妥协,提起外男时并无怀春波动,知道这是真话。他怒意渐收,触手轻抚江浔脸颊,说道:“既是如此,爷不再追究你接触外人一事。”
明明是他逼迫自己,把自己视为任人摆弄的玩意儿,却好似恩赐一般轻飘飘吐出不再追究。江浔心知跟薛严白费口舌,便默默静坐。
薛严冷静下来后,忆及沈府往事,笑道:“方才是爷糊涂,你自然不会对他生情,毕竟你心中只愿找一人相伴。”
这话似乎有些耳熟,江浔仔细回想,是当日和沈家二小姐在房中密语。她大惊失色:“原来你在沈府时已派来人暗查,把众人都各自监视。”
薛严此人,一定三动,伏引千里。江浔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画面,终于明白为何薛严早早便对她举动特异,追根究底竟是在此。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薛严,祸端从一开始便是自己招来的。江浔登时颓丧,耷眼垂眉,真是一桩孽缘。
耳畔传来薛严低沉的声音,江浔却觉这是地狱修罗来追魂索命:“爷那时颇觉你有趣,可见缘分一事,乃命中注定。”
江浔恍惚间看薛严起身,从旧衣里拿出一红锦裹布,放至桌前。
听薛严又说道:“这三支金钗,你不喜欢便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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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重打,由得你去。以后随爷住在亭山院,也不必再端茶倒水,在刺史府,你便是其他人的主子了。”
这话若是别的女子听了只怕要感恩涕泪,可偏生江浔仍是呆坐、毫无反应。她的心似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饮鸩止渴般遥望头顶日光,费力不让自己沦落。
见江浔如灵魂出窍般呆坐,薛严冷哼一声:“你不必做出这许多模样。若爷哪天腻了,便放你出去。”
江浔敏锐察觉,虽薛严话仍这样说,可不如之前坚定。她更是心灰意冷,懒懒回道:“都随你。”反正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用。
薛严明了攻心一步初见成效,随即他盘问道:“还有,你一深闺女子,如何能懂得开店一事?”
他派人查过,朔月家中贫寒,也非以绣活为生。
江浔勉力遮掩惊诧面色,挑眉道:“我手头并无多少银两,开店么,本属无奈求生之举。”
她知道薛严不易糊弄,特意说得似是而非、又无从查证,以他傲性,也想不出旁的可能,只能信这句话。
果然薛严嗤笑一声“自讨苦吃”后,便不再追问。
江浔拿了一块藕荷碧玉果子,说了大半天,真是有些肚饿。薛严也捡了几筷,两人相对无言,没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今日连番心力交瘁,江浔匆匆洗面漱口便躺在床外侧睡去。
薛严盖过锦被,一臂搭在江浔身前,怀中软玉温香,看江浔闭眼似是默许,想起午后交缠食髓知味,身上渐燥起来。
他又搂过江浔,耳鬓厮磨、唇舌相交,犹嫌不够。
横抱起,云帐委地,衣裳半褪,侍儿蹙眉娇无力,前日战戈,皆在此间平息。
一觉醒来,江浔身上一阵阵酸疼,看着内侧熟睡的薛严,胸口发堵,深吸一口气。
不欲等薛严起身,还要从她这边跨过。江浔勉力拿了外衫披上,铜盆里已打好清水,洗漱一番,在山水屏风后更衣。
低头整理系带,眼见薛严已从床上坐起,目光直盯着这边看。江浔无心理会,默默坐于桌前倒茶,辅一入口,竟也是苏港的白云茶。
只是茶虽相同,味道却苦涩辛酸,不似那日在海涌山所喝甘甜。
当日上官吾一句话令她醍醐灌顶,若要实现自己夙愿,必得先改变策略了。
她看向薛严,问道:“大人预备何时回江宁?我还有些东西落在重越坊。”
薛严晨起见江浔不似昨日言辞激烈,便有些好脾性,笑道:“等会备了马车送你过去便是。”
闻言,江浔拿披风将自己裹好,说道:“马车停在街口便好,不然招眼。”
看她与自己一来一回,好声好气,薛严哪会有不允的道理,但想起她逃跑的先例,语出警告:“可别借机想甩开人走。”
“我倒还没那么蠢。”江浔开门,身影渐向堂前走去。
薛严忍不住摇头,岂止不蠢,简直十分狡狯,独身扮农夫书生又刁钻古怪,险些将影卫都欺瞒过去。
可惜这灵巧心思从不用在自己身上,他不解,暗暗纳闷此女为何样样都与旁人不同。
27. 返牢笼
江浔回了重越坊,不欲惊动邻里,悄声把门打开。
她收拾了银两放入细软,借着去木橱拿米粮的工夫,余光偷瞧院门,侍卫仍在马车上。
必是得了薛严吩咐,不能露面招摇,但侍卫也没有大意,仍掀开一道车帘张望。
江浔扭身,借视线死角将《鸳鸯姻缘传》藏于米缸内。这本书倘若随她带回刺史府,迟早有一天会被薛严发现,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书放在这里,不会被他人轻易发现,说不定上官吾自己也能收回。虽说上官吾并不在意,可他还有白逸姐,不能不爱惜性命。
江浔把蔬果白米封口,都放到杜娘子家门前。这些日子多亏杜娘子照顾,数日街坊情意,无言尽在这一麻袋米粮之中。
回了马车,宁渊寻思江浔举动,分明不是位性冷心寒之人,偏偏对自家爷不假辞色,言语尖锐。
他好声劝道:“朔月姑娘,爷一直派人找你。昨日你出言不逊,以往按爷的脾气,你恐怕已身首异处,可现在仍锦衣玉食待你。你、你怎么就这般铁石心肠呢。”
江浔不自觉冷笑,世上岂有这样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她若是心狠,怎会又落得重回牢笼的下场。
她掩住唇角讥讽笑意,摇摇头:“你们主子侍卫一条心,一个立场,自然觉得我不识好歹。”
宁渊笨嘴拙舌,话头立刻噎住。以往看错了朔月,本以为温顺敦厚,哪想骨头竟比顽石还硬朗。他不敢多话,生怕话再听得多些,爷便又开始撒气,两头不讨好。
从后门回到薛严私宅,此时房内无人,两个丫鬟侍立门口。
江浔也不多问,自行解衣裹被睡下,渐入梦乡。
梦里似有声音传来:“江浔,论文格式错了,今晚之前改了重交。“是陶教授的声音,她急忙忙坐到电脑前,正要打开文档。
场景一转,江浔又回到了家里,爸妈在厨房忙碌,一家人在饭桌前其乐融融。她心里泛酸,喉头哽咽,待要上前拥抱。
忽然,眼前一切都飘散而去,薛严那张脸孔在她眼前不断放大、放大,狠声道:“你逃不掉了。”
她惊惶向前飞奔,一路黑不见底,浓雾笼罩,好像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薛严推门进来,便看到江浔睡不安稳,头左右摇动,脸侧流出细汗。走近一瞧才知,那不是汗,而是眼角滑落的泪痕。
平日心觉朔月如铜墙铁壁,看她梦中流露脆弱,薛严生出些许怜惜。寻思昨日欺压她太狠,以后得徐徐图之。他轻轻推醒江浔,江浔身子一颤,猛然坐起身,恍惚中不知身在何处。
脸旁有衣袖轻拂,原来是薛严给她擦去脸上斑驳。
她之前虽恨,可也没有梦醒后恨得彻底,只死咬牙强自忍耐。既然能逃一次,就有第二次,两次不行,就计划第三次。偏不信,即使自己逃到天南海北,薛严都能找到。
晚间吃了苏港厨子做的浇头细面,薛严给江浔套了一身黑色斗篷,乘船回往江宁。
有道是:水雾愁汽,衰灯船头啼寒素。黑垭暗海,孤影舱内怀悲眠。
船行一夜,在江宁烟淮驿停靠。
江浔身子单薄,抗了一夜水面寒气,加上心绪不佳,已是鼻塞脑涨。
薛严拿了羊绒毯细细围好江浔,抱着她上了马车。他低头看怀中人目含水光,粉帕掩住鼻头,分明是一副着寒极为难受,又暗自忍耐的模样,心头微动。
朔月平日再怎么刚强,终归是女子,吃软不吃硬。
他温言说道:“一会回府先让太医给你诊脉,你连喝了两碗避子汤,本就阴寒,此番受凉,当心伤了根本。”
江浔点头答允,要日久天长的耗着,当然不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薛严一路抱着江浔往亭山院,江浔心觉难堪,埋首在他肩头。
薛严难得见她主动亲近,一怔,立即明白过来:“你怕什么,府内下人都经过调教,不敢偷窥主子私隐。”
江浔头脑发沉,听了薛严这话,更是心烦意乱,说道:“我脸皮薄,不想被人看到。”
这丫头又在反唇相讥自己脸皮厚了,薛严不欲和她计较,把江浔抱回善若堂。招来一个婢女吩咐道:“把朔月的细软都收拾出来,西偏房里的衣裳也放到爷这。”
他给江浔塞回被角,抚上发梢,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你以后就随爷住在善若堂,西偏房便留给你放话本。”
江浔知道多说无用,便出言答应。看粉蕊不在,问道:“粉蕊呢。”难不成打发走了?
提起这事,薛严又想起后墙的土包,面色不愉:“粉蕊身为婢女不尽其职,已被处置了。”
江浔气急,直起身道:“是我自己逃跑的,关她何事!你把粉蕊怎样了?”莫不是无辜丢了性命,念及这里,江浔不自觉身体颤抖。
“瞧你吓成这样,不过打了七棍略施惩戒。”薛严又按下江浔身子,怕激得她太过。
七棍,可以把粉蕊打到血肉模糊,不知要将养多久。江浔暗叹薛严心狠,这招杀鸡儆猴,倘若自己担心外人受牵连,便只能乖乖顺从。
江浔忍不住问道:“粉蕊说大人当初救她于水火,对此很是感激。我总以为她对大人而言,有些特别之处。”
薛严当然不会以为江浔在拈酸吃醋,他耐心解释原委:“粉蕊的父亲,是授业恩师之门生。最终能帮着保全血脉,便全了一场同门情谊。”
“那你又为何——”话辅一出口,江浔便心下明了。救得性命在薛严看来已属施恩,此后粉蕊一切身家皆全由他来做主,自然可以随意发落。
原来薛严惜百姓之命,却不顾下人生命。只因百姓牵动江山社稷,而下人在这些王公贵胄看来,不过是能行动的物件,任打杀的奴才。
江浔遍体生寒,牙关紧咬。她绝不愿,也不要和这样一个人绑定在一起。
薛严细看江浔神色,知道她念彼思己,又出言安抚:“你是主子,皮肉之苦轮不到你身上。”
江浔此刻不想看到薛严,身子一缩,冷冷说道:“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眼见朔月仍是软硬不吃,薛严待要发作。
却在此时,周太医敲门进来,躬身请安。
“起来吧,给她瞧瞧身子如何。”薛严道。
太医在江浔手腕搭了白绢,再定睛一瞧,还是之前那位姑娘。他老练成精,立即觉出些味,又细细望闻问切一番。随即说道:“姑娘这是病灶未好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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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寒又激发出来。老夫先开三幅药,若是起效,再吃七天也便好了。”
薛严又问道:“周太医,她先前吃过两回避子药,可有损伤?”
“寻常避子汤药性大寒,有损女体。老夫这里有一方,既可避子,也能不损害身体。另外,这位姑娘身子虚弱,病后得好好将养。”说罢,太医从药箱里抽出黄麻纸,提笔写就一方补药。
待太医走后,江浔闭目欲睡,察觉薛严仍坐在床头凝视,她睁眼问道:“爷可是还有话要说?”
薛严摇头,招来两名丫鬟:“爷还有要事在身,以后便是这两个丫鬟服侍你了。”随即起身离开。
只见一名是熟面孔,从前的洒扫丫鬟小岚。另一个眼生,当是薛严新买来的。
两人躬身行礼:“小岚、芙蓉见过姑娘。”
江浔更是懒于应付,闷闷说道:“我要睡了,你们不必在此侍候。”
这次回来,薛严竟还加派人手看着,他心知小岚和自己有些往来,放在眼前以情打动,另一位,估计是代替从前粉蕊盯梢的差事了。
粉蕊既已挨了顿毒打,芙蓉想必要寸步不离地监视了。
江浔叹了一口气,定定看了一阵香炉飘起的轻烟。寸缕浮萍,独自凭栏,她终于明白当日沈家二小姐所说,偌大的府邸,的确是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夜昏沉,再醒转已是第二日正午。
太阳透过菱格窗,打在薛严花灰的帐幔上,泛起点点丝光。江浔伸出手臂,迎日光看去,细碎的光线穿过手指缝隙,打在她冰凉的脸上,似乎把体内寒气都驱散些许。她起身更衣,坐于八仙桌旁。
小岚推门进来,端了清粥小菜,小心说道:“姑娘,您病中不宜吃油腻,厨房备了些好克化的吃食。”
江浔看小岚战战兢兢的样子,着实有些可怜,便出言安慰:“莫怕,我这里倒没什么,你在大人跟前小心些也就是了。”
小岚到底年纪小,没见过多少事,一直记得薛严把府内下人挨个发落的手段。如今随侍,不敢不仔细。她语气没了往日的天真:“多谢姑娘,奴婢伺候您用膳。”
见状,江浔也不好多说,席间问道:“粉蕊伤势如何了?”
听到这话,小岚瞳孔紧缩,仍是有些后怕,嗫嚅道:“粉蕊姐姐挨了七棍,虽说钱侍卫留了些力道,可也三四个月都下不来床了。”
“钱侍卫?”江浔从没听过这人。
小岚道:“便是粉蕊姐姐的同乡。”
江浔了然,应当是钱侍卫对粉蕊有意。她披了斗篷,边走边道:“我去看看粉蕊。”
薛严刚走近门口,就听到这话,他拦住江浔:“你风寒还没好,不准出去。”
江浔本就恼恨他牵连无干之人,自然给不了好脸色,淡淡说道:“便听爷的命令。”
薛严知道江浔在使小性儿,颇有些新鲜,笑道:“真真女子难养,不过担心你的身子,爷又何曾吩咐你了?”
他揽住江浔,又将她放回床上,随即脱靴躺下。
江浔动了下身子,手臂合枕,说道:“爷,我还没大好。”
“放心,不动你。”彻夜处理公务,薛严有些倦怠,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28. 荷包
江浔许是实在精神疲累,一觉昏昏沉沉,醒来后脱力地躺在床上,也不想起身。
“既醒了,便把药喝了。”薛严说道。
江浔抬眼看去,薛严坐于博古架紫檀书桌前,架上新换了一枚斗大鹅黄的佛手,手捧《百家纲要》。
芙蓉推门进来,端了红木方盘,用白瓷碗盛放着乌黑汤药,散发倒胃苦气。
小岚将三两个软丝出云长枕叠落,靠于江浔身后,江浔懒懒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端了药碗一饮而尽,连眉头也不曾皱起。
薛严一直盯紧江浔一举一动,看她听话喝了药,笑道:“你倒干脆利落,也不嫌药苦。”他摆手招来芙蓉,“你去取来些蜜饯,给你们姑娘吃。”
江浔目光凝滞,似是心灰意冷,泄气道:“爷,我在这世上原本就是吃惯了苦头的,一碗药而已,不必麻烦了。”药虽苦,可哪里有心苦。
薛严听得她这话暗含深意,语气还隐隐带有消极颓唐之感。不知怎得,脑海中又想起在苏港江浔痛骂他时的模样,眼中亮光逼闪,自带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莫名的,他心头有些不痛快。
他缓步走近,床榻陷落,又将江浔揽于怀中,语气诱哄:“你现在仍在病中,等你好了,爷便带你去江宁红枫山,虽此时没有枫叶可赏,但也风景极佳。还有粉蕊,也由得你去看。”
江浔心知这已是薛严自认最大的让步,她沉默片刻,随即微微抽气,无可奈何道:“多谢爷。”
上次出逃是先诱敌深入,如今薛严已经有警惕之心。得改换策略,装作慢慢被打动的模样,伺机而动。
薛严见江浔松了口风,心喜,低头在她额上轻点,引得小岚面红耳赤,急忙低下了头。
江浔抬手推了一下薛严,气恼道:“你做什么呢。”
在薛严听来,这语气却似嗔怪,像柔风在他心尖儿拂过,一时心痒,又汲取江浔口唇亲泽。虽方才喝了药,可丝毫不觉清苦,仿佛撷了蜜。
他朗笑出声:“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
江浔没有应声,只当薛严说话是耳旁风,一吹而过不留痕。
薛严以为江浔不懂辞赋之义,柔声说道:“以后,爷教你念诗可好?”也不必要学出些名堂,只书房内靠案而坐,花间解语。如此日久,朔月也许便红豆生相思了。
江浔暗嘲,明知薛严在打什么主意,面上不显:“朔月愚笨,怕是学不好。”
薛严此时甚有耐心,笑道:“这有何难,从头教起便是。”
芙蓉取了蜜饯回来,薛严亲自拿了糖渍橘饼喂与江浔,看她面上寒冰渐渐融化,心中快慰难言,又抱过来厮磨一阵。
两名丫鬟关门退去,房内拨云撩雨,调弄风月。
事毕,江浔更加疲累,连手指也软绵无力,静静靠在薛严肩头。薛严爱煞这一刻江浔的乖顺,将她轻柔放至浴桶之中,看热气蒸腾,映衬她桃花粉面,便又有些意动。
江浔抬起眼皮看他神情,冷哼道:“爷该歇缓了罢。”
薛严知江浔初初晓事,身子又弱,干笑一声:“不闹你便了。”
沐浴出来,席间备了好些滋补药膳,猪肚红枣羹,沙参玉竹粥,另有阿胶糕,山药猴菇汤饼。
薛严破天荒也夹了几筷猪肚,江浔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不像是不喜食荤,心下有些奇怪,但不欲探究。
转念想起苏港友人,江浔眼瞅薛严面色,似心情极佳,试探着开口问道:“可去给白逸姐送了信?”
薛严也不生气,淡淡回道:“找了小厮送去,他们已然收到,一切无事。”
他侧头斜睨江浔,问道:“如此,可能安心了?”
既没受到牵连,自己也留下绣具改进之法,想必以上官夫妇的头脑,也会将生意发展得当。念及这里,江浔默默点头回应。
见江浔顺从听话,也不再出言追问,薛严心下满意,给她夹了一片海参,亲自喂到嘴边。乍一看,还真是一派和睦,郎情妾意。
第二日江浔醒来,轻声退出薛严怀中。
她走到大门外,问道:“西偏房内收拾出来的包裹放到哪儿了?”
芙蓉心细,这活儿是她做的。闻言,身子一福:“姑娘,衣裳都应大人吩咐放在善若堂了。只是其他杂物,大人没有交代,奴婢不敢擅作主张,收拾在了隔间。”
薛严从身后走来,随口道:“拿过来放至到堂内红方木架上罢。”
眼瞧芙蓉手脚麻利,按序在木架前归置物件。
薛严视线停留在一处,顿了顿,伸手拿过。他冷哼一声:“这便是你要给爷绣的荷包?”
江浔颇感莫名其妙,自己何曾要绣什么荷包了,她刚要出言否认。又看薛严左右翻面那半截荷包,面容阴晴不定。
斟酌片刻,想起一事,可不就是她为了糊弄粉蕊,随意绣了几针的东西么。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早已把这茬抛诸脑后。
薛严见江浔表情迷惑,知她压根儿没对自己上过心,只怕荷包也是出逃前的迷魂阵,面色愈发冷沉。
江浔定定望向薛严,看他沉默静立,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敌不动我不动,两人一时僵持。
芙蓉察觉到屋内不同寻常的氛围,忙停下手头动作,躬身守在门口。
半晌,薛严皮笑肉不笑,把荷包扔到江浔怀里:“既是如此,便重绣一个。”,他咬字强调:“绣个完整的出来。”
江浔不情不愿接过,低声道:“是,爷。”
薛严这才面色好转些,从白玉笔架上取出青花瓷素坯狼毫笔,在柔白宣纸上笔墨挥洒。
江浔斜靠在乌金木贵妃椅上,搭了正圆绣棚,取出豆绿丝线,一针针重头开始。心里腹诽,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不如编个送花之类的,不用自己动手。
她本绣工平平,许久没碰针线,手艺生疏。怕针扎入手指,更是不敢分心,双目紧盯图样,渐渐摒弃杂念,将周遭一切排除在外。
仿佛这里是她自己置办的小宅,晨起闲来无事,做些绣活来打发时间。
薛严提笔写了三帖,拂开白玉镇纸,观摩片刻,把宣纸圈起放入桌旁青花游子图瓷缸内。他抬头松泛手臂,活动脖颈,目光透过书架空格,穿到江浔身上。
看她面色透红,眼神专注,手中不紧不慢。之前不是表情冷淡,便是面含讥诮,如今缕缕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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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周遭镀了一层柔和晕轮,衬得她如画中跃出的仕女。
此时四下静谧,薛严渐看着恍了神,又取出一张澄心堂纸,砚中留有松烟黛墨。
先用狼毫细笔尖勾勒出女子身形,再提笔侧描脸庞、着重细雕琢了江浔一汪清泉眼,衣带飘飘,临窗而坐。
三足兽首铜炉中线香燃了大半,一画毕,薛严清咳出声,打破了江浔自己营造的排他境地。
江浔不由蹙眉,心道原属自欺欺人,此刻仍是和薛严同处一室。她拆了线,对薛严说道:“爷,荷包已然缝好,不知内里香料爷想放些什么?”
薛严急忙忙卷了案上白描画,正色道:“你看着办。”
江浔脑中想了几种香方,问道:“爷可喜欢杜衡、辛夷、佩兰、灵香草几味?”
见江浔用心思索,薛严更是开颜,只觉她终于如画作中描绘那般,貌婉心娴,调笑道:“你所做,自然我都欢喜。”
江浔不理他话中狎昵,轻哧一声:“只怕大人从前都是这么说的。”
薛严讨了个没趣,收敛神色:“朔月,你说话越发大胆了。”好言好语,她偏偏不接。若冷颜相对,她也不惧,当真是进退不得。
江浔施施然行了一礼,轻声道:“我说错话了,惹了爷不高兴,这就自请去耳房面壁。”说罢,拿了荷包绣面便开门离去。
薛严盯了门外身影渐行渐远,一口气堵在胸口,看到方才精心描摹的画纸则更为气闷。他将画纸胡乱揉成一团,直扔到竹篓里。刚刚他错了眼,此女脾气刁钻,怎会突然转了性儿,那才真真是奇也怪哉。
江浔先去看了粉蕊,后者面容委顿,微闭着眼。
她搬了木凳坐在床边,说道:“真是对不住,此番连累你了。”
粉蕊轻摇了摇头:“奴婢失职,大人应该罚的。”
江浔递给粉蕊一青花瓷罐,是几日前手腕淤痕时薛严拿来的消肿止痛药膏,她又问道:“听闻钱侍卫对你有些容情,你们还是同乡。他可曾对你说过些什么?”
粉蕊听了这话,并不吭声,耳畔渐染了红晕。
见状,江浔也明白她的心意,劝道:“府里不是能长久待人的地方,不如结了连理,你趁早离府去吧。”
粉蕊语气哽咽:“奴婢无颜,受不起姑娘大恩。”
“什么大恩,是我害了你。我虽说不上什么话,可送你出府还是能做到的。”江浔说道。
粉蕊看江浔失意,心下明了:“姑娘回来,仍是不愿在大人身边。”顿了一顿,又小心翼翼往外张望,“奴婢先前不解,如今也有几分懂了。可是姑娘,您这一回来,看着也瘦了,可见外头独身生活不易。即便跟了大人要体察脸色,奴婢以为总也比外头强些。”
江浔默默无言,这桩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向来旁观者不如身临者体悟得透彻,何况自己与其他人思想、本就不同。
她换了话头:“等你五个月养好些,我再给你贴补几个首饰,便开始过自己的日子吧。”刺史府侍卫月俸丰厚,加上粉蕊体己,也不愁吃穿用度。
粉蕊心知,自己在府内已没了位置,与其继续待着,不如趁早出府,便称谢应下。
29. 似合心
离开粉蕊卧房,江浔踱步,一路穿过雨廊走到库房。
回忆薛严喜好,她翻开漆盒取了几味香料,又拿了蔚酥香饵混合。荷包被香料塞得鼓鼓囊囊,封口后用刻丝锤纹金环系了,下挂金鱼玉坠并一个同色流苏穗。
走回善若堂,薛严正坐于黑檀木刻岁寒三友长案前,见她回来,视若无人。书页轻翻,定神手捧那本《百家纲要》,一边用羊毫笔批注。
江浔缓步走近薛严,轻咳一声,将荷包一点点从桌角推至薛严面前,手指若有若无擦过他袖口,肌肤片刻相触。
薛严嘴角似微微弯起,但不出声,仍不见丝毫理睬。此番若不再立规矩,朔月便更加不知天高地厚,礼义纲常。
“爷可是不喜这枚荷包?亏朔月巴巴地配制了安神香料给爷送来。”江浔故作撒娇之态,低头凑近薛严。
眼看薛严面色平静,江浔似心生恼意,转身拿了窗前修盆景的剪子,冷冷说道:“既然爷不喜欢,我便绞了这荷包,免得爷心烦。”说罢,作势欲剪。
薛严到底心痒,连忙起身夺过,将荷包看了一阵,豆绿绣面,柳叶配山水绣样,味道淡雅不失余蕴。他心下满意,将荷包挂于腰间白玉带。
江浔又顺势问道:“爷收了这枚心意,可就不能生我的气了?”
薛严见她狡黠的眼神,眼波流转,嘴角勾笑。明知此话半真半假,可他却升腾出一股快意,只柔声道:“不生气。”
说罢,恨恨搂上女子纤腰,又告诫道:“以后不能再出言放肆。”
江浔柔顺点头,看得薛严既怜又喜,把她往架子床勾去,含糊道:“你身子大好了,且让爷看看瘦了没。”
房内莺语渐低,交颈卧,发缠乱,暖意融,红粉佳人,仰首望飞鸿。
薄云散去,天色由墨黑转为浅蓝,江浔醒来,被褥已新换了青碧石溪春绸。
薛严已梳洗齐整,翻开床帐,看江浔仍微眯着眼,似睡非睡,出声笑道:“你再不起来,今日红枫山可去不成了。”
江浔晨起身上有些乏累,听了这话,她一个激灵,便勾了绣鞋起身。只觉腰间酸痛无力,她不由愤愤道:“爷若昨夜少折腾些,我也不至于如此。”
她声音晨起慵懒,没了以往轻石击水的清冽之感,因而这话在薛严听来也不似抱怨,他更是神清气爽,亲自给江浔挑了一件鸢白绣柳叶的短衣换上,笑道:“柳叶衣样配柳叶荷包,果然极好。”
江浔不理薛严,轻笑一声,自拿了羊皮软靴换上。
薛严见江浔今日态度不似从前尖刻,暗想只要再给她尝几分甜头,说不定便对自己百依百顺,面上笑意更为真切。
用罢早膳,薛严带江浔上了马车。宁则骑马随侍在前,车尾还跟了两个小兵。
刺史府距离红枫山车程一个时辰,马车红木小几抽匣内还备了梅花糕等几样点心,六瓣圆囊紫砂壶内泡了君山银针。
“你早膳没用几筷,吃些糕点罢。”薛严说道。
“多谢爷。”江浔看一盘水玉团子形容精致,便手拿一块吃了。
行路渐渐,车身时不时摇晃。江浔掩住嘴,强自忍下困意。从前一心顾着出逃,不曾认真瞧看江宁风光,如今出来倒颇感新鲜。
她掀起车帘一角,暗叹江宁不愧是首府,街道估摸能容纳十数人同时穿过。因刺史府所在一坊官邸众多,不时有漆金乌木马车疾行,帷幕扬起,车内人皆衣衫华贵,妇人珠围翠绕。
薛严见江浔目不暇接地直往外看,眉梢眼角俱如一江春水飘带桃花,灼灼鲜研,是之前从没见过的灵俏,不禁喉头微动。
他倾身握住江浔的手,引她侧坐于膝间,单手搂上柳腰,摩挲了片刻。
江浔也不再推距,顺势素手勾了薛严宽肩,头微微向他身上倾斜。薛严瞧江浔此刻粉面映红,翘睫底下双目如秋水,笑道:“看来今日带你出府是对了主意。”
“难得出来看看风光,自然高兴。”江浔柔声说道。
薛严见她软和了态度,更是心喜,让江浔靠于自己怀里,轻声道:“你歇会儿罢,到了再叫你。”
江浔昨夜没休息好,还真有些困倦,随即闭目微眯,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马车行至红枫山脚下,江浔仍兀自酣睡。
薛严轻推了推,柔声道:“朔月,该醒了。”
江浔其实已然清醒,但她仍刻意作出混沌迷蒙的模样,往薛严肩头深埋,声音断断续续:“爷,且让我再缓一阵。刚醒就爬山,山风吹了容易着凉。”
薛严点点她鼻头,笑道:“偏你说法多。”他取了对襟披风给江浔裹好,“一会上山慢些,便不会发汗。”
眼见江浔窝在怀里,是从未有过的顺从,薛严心中柔意渐起。
坐了片刻,两人起身下车。一个小兵留在马车上看守,另一个兵卫和宁则提剑随侍,跟于其后。
江浔爬过海涌山,见红枫山比海涌山高出许多,便从头缓步拾阶而上。
沿途有一灰石砖砌的圆丘,从缝隙中穿插出青草。前方空地立有石碑,许是年代久远,上面刻字已看不大清了。
江浔问道:“这可是前人之墓?”
薛严点点头,解释道:“这是前朝石将军长眠之所,当年他抗击外敌来犯,身重数箭仍骑马迎战,三日后不治而亡。”
江浔叹道:“将军战死沙场,虽不免惋惜,但身后能看着曾经保卫的土地祥和,想来也有些慰藉。”
薛严不想江浔能说出这一番话,不由多看了她几眼。以往江浔眉眼冷霜,嗔痴讥诮,似乎都没有这一刻,像真正的她。脑海中忽然有了这个奇怪的念头,薛严不自觉嗤笑。
江浔不知薛严在笑些什么,心觉莫名其妙,继续向上走去。
两人走到一圆扇平台,原来已到半山腰,凭栏而望,可将此间风光尽收眼底。山峦中枫树的绿叶斜影细碎,沙沙作响,田园小路农夫赶牛车悠然而过,夏稻嫩苗拔出土壤,一派勃勃生机。
看了一阵,江浔迫不及待往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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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不知那里能看到怎样一副景象。
“你慢些。”薛严无奈抬步紧跟。这丫头一爬上山,劲头倒足。
此时山路渐窄,仅能容两人并肩通行。上方有游人下来,江浔侧身避过。
薛严看准时机,把江浔拉至身后,说道:“路上不好行走,你跟着爷。”
无非是觉得跟在自己身后不成体统。江浔心知肚明,不过由得薛严带领。如果山上有碎石,首当其冲也是砸他。
到了山顶,艳阳笼罩,拨云散雾,山野清风徐徐,沁人心脾。视野更为广阔,能俯瞰江宁全貌。处众山之高,览千里浩荡。江浔心情舒畅,嘴角上弯,洋溢明媚笑意。
薛严拉了江浔往北侧走过,给她指点风物:“这里是桃花亭,前人多在此登高望远。下方桃花湖,以湖边春天开满桃花得名。”
说罢,他看向江浔,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是在说你了。”
江浔垂头,分明嘴角也带了笑,只是不欲让薛严瞧见。片刻,她抬起头来,嗔道:“我虽没读过书,这句话却还是知道的,话本里有一篇写到过这句典故。”
薛严看江浔表情变化,心下欢喜,又听了她似是暗暗回应,嘴角笑意更添真切,朗笑出声。
江浔往偏东一望,见百米开外有一红墙林立的四方府邸,奇道:“此处是何人居住,如此气派?”
薛严也跟着回头,顷刻眼神冷凝,淡淡说道:“那里是江南镇海使别府,平日无人。”
想起那日在苏港所闻,江浔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她诉道:“曾经在苏港见过他手下兵卒。”
薛严知道镇海使手下嚣张跋扈,自然干不出好事,见江浔神色郁郁,柔声安慰:“莫怕,在爷身边,不会再遇到。”话虽如此,他心下却另有计较。朔月既见识过外头混乱,便更容易被打动。
江浔想起上官吾所说,问道:“听闻还有几个镇守使?”
薛严含混说道:“其余还有五位。”
见薛严不欲和她谈论这些话题,江浔便止了话头,自去凉亭坐赏山间风景。乱石拍溪,环山绿野,天景高湛澄澈,静融其中,仿佛可以穿过桎梏,直向天外飞去。
在凉亭坐了一阵,山风渐凉,两人由侍卫护送下了山,原路回府。
江浔意犹未尽,向薛严讨巧卖乖:“爷,红枫山甚是好玩。只是未见红枫,不免落了此山之名,等到秋来枫叶红遍山野,爷再带我来可好?”
薛严见她有意亲近,心里快慰,朗笑道:“等那时得了空,自然带你重游。”
“爷是君子,可不能食言。”江浔拿过薛严一只手,拇指相贴,“如此,便算盖了印。”
薛严心中爱极她这鲜活的模样,柔声应和:“在红枫之前,还有中秋宴,可要去看?”
“自然是要去的。”
“好,便都带了你去。”
马车内喁喁细语,言谈渐恰。夏风拂过,红锦车帘微扬,带出厢内两人浅笑低语,意绵生香。
30. 桃花满
薛严毕竟汲于政事,江浔虽名为同住善若堂,但时常独自一人,恰好暗合了她心意。夜间临窗向外望去,天上月色由凄白渐渐变为柔黄,细弯如娥眉慢慢成了如珠玉盘,已时值八月十五。
这天一大早,薛严披清霜怠露而回,见江浔穿了绣花连理枝妃色长裙,坐于妆台前精心描眉,笑道:“爷彻夜不眠,自然要补足精神。你还是暂且安分些罢。”
江浔放下眉松墨,边走边说:“那我先行去厨房看看月饼烤制得如何,等淮辞大街节庆一开,再回来叫爷。”
薛严伏案已久,取下腰间荷包放于枕边,嗅着安神药草气味,一觉沉酣。
江浔去了厨房,两名厨娘正净手和面,见她过来,均笑道:“姑娘安。”府内众人惯会见风,知道江浔如今得脸,说不定以后能抬个妾室名分,都是恭谨有度。
“赵娘子家在江宁,晚间便能和家人见面了。”江浔与新来的厨娘搭话。
话毕,她又看向宋娘子,说道:“你是国公府老人。如今跟了大人来到江宁,远离家人,中秋合该休沐的。只是厨房人手不够,便给你折了月俸吧。”
宋娘子更是真情实意含笑,就说她自己没看错,朔月姑娘果然人和心善。她问道:“姑娘眼下到这里来,不知是何事?”
江浔走近木厨台,观摩厨娘手上动作,柔声道:“我是来学月饼做法的,今儿个中秋,想给大人亲手做一个。”
原来是女儿家的小心思,见江浔低眉含羞,宋娘子笑道:“我便一步步做与姑娘看,姑娘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手把手教姑娘。”
“先用油酥起面,再用胡麻油调和。如此这样,便可以放于沙梨木月饼模里了。”宋娘子看江浔做法无错漏,复又继续说道:“用手压压,就可以开始放馅料了。”
宋娘子端来空碗,将瓜子仁、核桃等五仁碾碎,用少许白糖混合,说道:“这一碗是大人素来喜欢的口味。”
江浔跟着填好内馅,闻起来倒也香甜,月饼包好,宋娘子待要上火烤制。
江浔出言拦住,又将月饼放回桌板,拿细竹签雕了一朵桃花,声音渐低:“我在月饼皮子上画一朵,这样便能一眼认出。”
两名厨娘俱知道她先前逃跑过一回,如今看江浔似少女怀春般的模样,一时心下暗笑。果然自家大人对姑娘处处优容,加上府内膏粱锦绣,便已让她服服帖帖,心生情思。
在厨房停留片刻,端了午膳回房,薛严已然醒转,正穿靴下地。
江浔将漆盘搁置在桌上,凑到薛严身边,紧贴着坐下,献宝道:“为着今日可以出府看舞火龙,方才我投桃报李,也给爷准备了一份心意。”
薛严挑眉,揽她入怀,问道:“是何物事?”
“等晚间爷回了府,自然可以看到。”江浔故意卖个关子。
见她神色得意,目光婉转俏皮,薛严不由贴上江浔绯唇,他身子顺势带倒,两人便纠缠在一起。
衣衫渐渐松开,江浔双手抵上薛严胸口,气喘呼呼:“爷还是快些起身吧,别耽误了时间。”
薛严恍若未闻,待要继续动作,又听江浔嗔道:“我这是今早才换的衣裳,又特意描了新妆,爷莫要碰坏了。”
此时江浔眉梢含情,目带潋滟水光,分明是以往勾得薛严心痒的模样,可他却一时心头松动,埋首平复片刻,旋即穿衣起身。
用罢午膳,两人乘马车出府,停在淮辞大街南侧。
街头巷尾俱已挂了鹅黄圆盘灯,路过永彦楼,有几名雅客凑在一桌,似以月为题赋诗。
薛严驻足停留,细听大堂众人吟诗。“江淮影月近中秋,风尘蓑人叹莫愁。”此句一出,有一人大笑:“正是咱们几个浪人,中秋凑到一起,为赋新词强说愁。”
又看一位长须男子折扇轻摇,朗声道:“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词义悠远,听得堂下众人如痴似醉,忙缠着听下一句。
薛严招来宁则,遥指那名文人,吩咐道:“查出那人的身份,速报来与我。”此人文采甚佳,可堪为朝廷所用。
江浔猜出薛严心思,在一旁静立,只觉一旦做了官,巧夺灵工也可变为雕琢匠气,不知到底是浪费了满腹惊才,还是成全了此人夙愿。譬如薛严这般,整日汲汲营营,过节还不忘扶植亲信,当真无趣。
太阳西斜滑落,大街上搭了高台,两根红烛高燃,烧釉圆盘里摆放月饼、苹果、红枣等物祭月。
有百姓自发跪于台前,双手合十、默默祝祷。华灯投射到他虔诚的面上,笼下一片斑驳圆影,与天上玉盘遥相呼应。
过了一阵,街上人流如织,往来纷纷,都围在祭台周边,或停留祷告,或抬眼望圆灯。
薛严想及粉蕊当日来报,江浔在乞巧节‘走失’,意味深长道:“中秋节庆行人繁密,可莫要再走丢了。”
同样的伎俩自然不能用两次,江浔应声:“是,我省得的。”
薛严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携了江浔往街中心行去。此刻火龙龙身已拿珍珠草编好,插满团圆香,其下搭了数十个草杖,方便舞龙人手持摆动。
江浔看得新奇,侧头问道:“草编的龙竟也分量很重吗?原来需要这么多人协力抬起。”
薛严笑道:“虽由草制成,可这龙工艺繁复,里带粗麻绳做龙骨,自然重量十足。”
时辰一到,乌泱泱一群麻衣壮汉走来,先扛起草龙,而后由十名小童点了团圆香,煞时龙身火光遍布,如繁星点点,或摆或翻,火星四散飞空,龙头明珠耸动,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底下壮汉竭力一转,龙头便时不时朝向街道两侧民众,龙睛生威,配合身后壮汉高声吆喝,直像矫龙出云,气势可堪翻腾日月。
江浔目不转睛地盯着,嘴角漫出笑意,火光在她眼里闪动,更衬眼眸熠熠生辉。她不似往日循规蹈矩,步带轻跳,一路跟着火龙游动。
薛严此刻却不想出言喝止,也含了笑意凝视江浔,俊逸的面容不再如雾里看花,喜怒难测,反而添了几分平和。
宁渊紧跟其后,将自家爷的表情看了个真切,不禁揉揉眼。
连看了一个时辰舞龙,游了三条街,两人方打道回府。
马车上,江浔仍难掩兴奋,目光灼灼。
薛严笑道:“看你这般欢喜,明年再带你来看火龙。”
明年?听薛严这话,估计是不愿放了自己。江浔侧躺在薛严怀里,掩了不愉神色,默默点头。
回了府内,薛严携江浔往后院走去,一边说道:“爷既许了你,午间卖的关子可能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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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江浔笑道:“爷等会一看便知。”见步履方向不是通往亭山院,她不解其意,又问道:“爷这是要去何处?”
薛严朗声说道:“今夜皎皎明镜,合该临亭赏月,便去畅窈园罢。”
江浔回府后从没去过这园子,只因一往那里走去,便想及自己成功逃跑,在外快意生活的前事,唯恐再耐不住性子与薛严周旋。她干笑几声:“那爷先在凉亭稍坐,我去取些糕点酒酿。”
江浔拿了一壶桂花酿,两块烤制的月饼,以及江宁旧时惯吃的几品小菜和糖芋苗。
薛严看一块月饼略有裂痕,心里有了猜想。他拿过瓷盘,笑看这月饼,问道:“这便是你的一份心意?”
江浔点点头,提前在厨房自灌了一杯杏花村,显得她面带飘红,意含娇羞。随即柔声说道:“从前是朔月错了心,如今以此表意,还请爷笑纳。”
薛严似受话中含义打动,眼神恍惚一阵,便要细细品味盘中之物。
江浔素手一拦,笑道:“爷可看清些了?月饼上还有一样东西。”
“还有什么?”薛严不禁疑惑,凑到烛光下琢磨,饼皮是司空见惯的花样,目光下移,不起眼的角边,多带了一朵桃花。
听得江浔在耳旁声音婉转:“红枫山上爷吟道桃花灼灼,我便在这里刻了一朵。”
薛严更为爱怜,起身亲近片刻,但余光扫到那堆墙角的土包,他神色变幻,哼道:“你脑中可又在打什么怪主意?”
上次被抓回来后言辞太过激烈,怪不得薛严不信,江浔忙堆笑着讨好:“那是我之前不懂事,爷是大丈夫,不要和我一女子计较。”
说罢,她又凑到薛严怀里,伸手指那土包,语带绵绵柔意:“那里可以种一棵桃花树,待到来年开春,我再来和爷临亭共赏。”
话一出口,便是薛严心中有再大的疑虑都已消散。月色皎洁,对影成双,两人推杯共饮,携手笑谈,怪石没了以往夜间的凄冷,反倒柔和泛亮,正是八月十五夜团圆。
一阵脚步声打断此间安宁,宁则急急踏上石山。薛严登时面色端肃,他沉声问道:“何事?”不是十万火急之事,断不会在此时打扰。
宁则拱手道:“上京来报,圣上五日前突然晕倒,醒来后传信急召您回京。”
薛严正神,沉吟片刻:“准备好车马,即刻启程。”
他想及江浔先例,又目光定定,和江浔朦胧的双眼对上,说道:“这次你也跟着一起去。”
薛严主意既定,伸手拉过江浔便往外院走去。
江浔酒意清醒几分,连声劝阻:“爷,想必这次行程要紧,带上我怕是多有负累,我在府内等爷平安归来便了。”
薛严目不斜视,仍然大步流星向前赶路,边走边说道:“无妨,不过顺路带你一人,耽误不了大事。”
江浔心知薛严还不曾对自己完全放心,但这么难得独身在府的机会,她可不想放过。忽然脑中灵光乍现,江浔忙开口说道:“我病中初愈,体弱怕寒,恐受不了连日赶路辛劳,还是且莫要拖累爷了吧。”
薛严轻嗤一声:“此次回京用了官船,自然不会让你受苦。”
江浔看薛严刀枪不入,再找借口只会凭空让他更添怀疑,便无言紧跟其后。
31. 魂魄散
快马赶至烟淮驿,上了官船。见此船乌木漆金,白帆长阔拱立,船身宽似鲸肚。进了船舱,里面竟与官邸布置一般无二,老山檀雕莲纹架子床,同色镶琥珀官帽凳,赤金铜顶螭吻香炉,并有三间主房,旁配侍卫等人所住下房。
薛严上次带江浔回刺史府,因行程隐秘,是以只用了寻常篷布小船。江浔将眼前玉砌画栋之景尽收眼底,终于明白为何薛严时间紧迫,却依然放心带上自己了。
在这般一应俱全的船里,若还能病倒,或者旁生枝节,那才真是匪夷所思。
薛严一路仅停靠济宁驿,不出半月便到了上京。
有两名青衣小吏在船港前接应,薛严站在船头一望,回身说道:“你先在此等候,一会着人接你。”
江浔明白这是不欲让宫内使者瞧见自己,以免有碍官声,遂低声应道:“是,大人。”
薛严见她知进退识大体,心下倒也满意。
等船收帆系缆,薛严忙抬步下船,拱手见礼,问道:“敢问两位大人,可是圣上有何口谕?”
礼部主客司楚琼垂首道:“下官见过薛刺史。陛下旨意,明日早朝后请您入乾天宫觐见。”
乾天宫,便是圣上日常所居处所,看来陛下病情不容乐观。薛严正色凝神,与两位礼部官员客套一番,旋即进了马车,宁氏兄弟护卫在前,江浔则由一小兵护送、步入车厢。
薛严抚弄腰间双鱼玉佩,沉思一阵。圣上此次病重,兴许召回要员,便是要未雨绸缪,最终着落到储位之事上。史老丞相世故圆滑,近臣早已分了派系,圣上心知肚明,也难怪要急召明面上一心为君的几位臣子了。
他脑中圆转,已胸有成竹,扭头见江浔心神不宁,遂携了她手,问道:“你在思索些什么?”
江浔心下不安,薛严带她进府,除了束缚自己,会不会存了旁的念头?她强自挤出笑容,刻意试探道:“爷,我非公府家生子,进了府该如何行事?还请爷明示。”
闻言,薛严方才领悟,原来朔月面色惴惴是为这般。他大手抚上江浔发顶,语意爱怜:“爷既发了话,许你为主子,自然到了公府也是如此。这次回来便算过了明路,等正妻过门,而后置办纳妾文书,迎你入府便了。”
这话在薛严看来是厚赏恩赐,可却像一把冰刀,猛然击穿江浔躯体,又似青面判官手持批卷,冷眼给她下了地狱油锅。
虽早有此猜测,可真正听了这话的时候,江浔头脑发懵,血气上涌,眼冒金星,只感到命运被支配的无力。连日里乘船都丝毫不感眩晕,但此刻她脑中天旋地转,周遭一切都黑压压如乌云般,朝她逼将而来。
她紧贴在薛严怀里,埋首拢去煞白面容,语气滞涩:“爷,我怕。”
薛严搭在她腰间的手停顿片刻,淡淡问道:“你怕什么?”
江浔默然一瞬,字字如泣似诉:“我出身卑微,怕将来主母磋磨于我,又怕成日守在深宅大院,日子久了,便孤身一人、无人理会。”
听罢这话,薛严一怔,他低头拽出江浔,见她面无血色,樱唇发白,心下有了计较。朔月从前不愿跟自己,恐是往日沈府所见阴私事多,钻了牛角尖,那些话只怕也属气话偏多,当不得真。
他柔声安抚:“将来主母好性儿,必能容你。你若再生一儿半女,又怎会形单影只?”
江浔回神,胃里一阵绞痛,跟着心尖儿也抽痛起来。果然,薛严没有打算放了她,甚至还希望让自己生孩子,永生在别人面前俯首低眉,不得翻身。
拢袖狠狠拧了自己大腿,江浔强笑道:“多谢爷厚待。”
见她服帖,薛严甚为满意,只觉从前几番打磨,才使朔月一块刺手楞石转为绕指柔。
国公府金玉满堂,朱门雕梁,江浔恍若不见,来往众人影影叠叠,似乎在向薛严躬身请安。她便如飘魂一般,跟了薛严往国公府后院走去,
“严哥儿,这是何人?”老祖宗懒懒躺在黄梨木雕寿桃摇椅上,随口问道。
薛严行了一礼,回道:“祖母,这是我的贴身婢女,名唤朔月。”
老祖宗心如明镜,贴身婢女,不就是收了个并无名分的妾么。眯眼看向江浔,见她气质如兰,眼神沉静,不像是会个挑事的,便笑道:“是个好孩子。”
随即直起身,吩咐道:“香韵,把我那件蛋面翡翠戒指拿来。”她给江浔带在手上,轻拍江浔手心,柔声说道:“你就好好侍奉严哥儿,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江浔咬牙,面上浮出微笑,低声称是。
大太太从苦心斋也得了消息,忙赶过来给老祖宗请安。江浔依样也给薛严母亲见礼。
大太太先看了薛严几眼,见他同上次回来一般,并无清瘦,遂放下心来。她抖抖帕巾,轻描淡写说道:“严哥儿,我们娘们儿几个要说些体己话,你便先出去罢。”
薛严正是心系政务,闻言,一拱手便掀帘退去。
江浔立在大太太面前,摆出以往做惯了的乖顺谨慎丫鬟样,只感觉大太太视线在她周身环绕。
站了半晌,又听大太太说道:“抬起头来。”
江浔暗地翻了个白眼,萍水相逢,无缘无故,这般做派是为几何。但她人身陷贼窝,也不得不从,便微微扬起脸。
大太太看了江浔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心下颇为不喜,抽了帕子放于鼻间,轻咳一声。
江浔知道这是要开始发威了,她面色清淡,魂往天游。反正大太太说什么,都与她毫无干系,左右将来逃出去,也不用再和这些人打交道。
果然晾了江浔一会儿,大太太开口说道:“严哥儿既收了你,我也不便多说。但莫要得了脸面便妖娆张扬,须时刻牢记,女子三从四德,以主为纲。如若不然,到时候可容不下你!”
“行了,她远道而来,暂且去安置罢。”老祖宗听了厌烦,这些话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忙出言喝止。
待江浔出屋,大太太看向老祖宗,委屈道:“母亲初初见她,便这般喜爱,连带那去年的贡品戒指也给了她。可我为严哥儿生母,担心儿子,竟连教导几句也不成么?”
老祖宗轻叹一口气,招呼大太太坐上前来,说道:“老大,你这古怪脾气也该改改了。严哥儿素来不用咱们操心,你看他这些年独自一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可心人在身侧,也是好的。”
大太太又不服气道:“我便是寻思从前挑的侍婢贼劣,竟学外头不三不四的招数,让严哥儿着了一次道。每每想来总是心惊,自然得仔细些。”
老祖宗不由微微撇嘴,心道:你那脑子挑出来的人,怎么能和严哥儿自己中意的相比。虽说这般,她仍然噙了温和笑意:“严哥儿长大了,对身边人心中有数,你莫要再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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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既发了话,大太太不敢不听从,绢帕滑过眼角,收了满腹心事行礼退下。
待大太太走后,香韵点了檀香,蹲下身来给老祖宗捶腿。
只看老祖宗摇摇头,低声叹道:“这么多年,脑子还是一味钻牛犄角。”
香韵自小便跟了老祖宗伺候,能在她面前说得几句话。闻言,柔声劝道:“大太太也是为了世子爷好,老祖宗别为了这等小事动气。”
老祖宗冷哼一声:“自然是小事了,有甚值得动干戈的,严哥儿挑的人不会浮浪。何况以后再如何合心,顶破天也不过就是个妾,越不到前头去。”
“是,老祖宗喝了六神汤罢。奴婢伺候您睡下。”香韵转了话题,岔过此节。
此时福寿堂外廊,小丫鬟和秀已领了江浔行至薛严的端妙堂。
“多谢你。”江浔抬头望了眼堂上牌匾,悠悠说道。
国公府人情往来繁多,即便一个小丫鬟,也能顷刻间体察说话者的心意。和秀见江浔随和,只是似乎心下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正暗自纳罕。这位朔月姑娘既得了世子爷青眼,又刚蒙老祖宗赏赐,不知有何烦心事。
她连忙笑道:“姑娘哪里需要这般客气。一会到了时辰,自会给姑娘送来膳食,您稍候。”
等和秀离开,江浔在正屋四下打量,此处应该只是薛严卧房,案牍上并无书卷。环顾一周,见房内并无可用之物,她径直坐上拔步床,合拢青边帐幔,和衣睡了过去。
接连奔波半月,早已神思倦怠。
一觉沉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江浔睡眼惺忪,拂了青帐,看薛严倚案而坐,便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
薛严回道:“酉时一刻。”,他看向江浔,温言问道:“今日祖母和母亲跟你说了些什么?”
提起这个,江浔心下有了主意,柔声道:“老祖宗和太太都很是照顾。”
薛严轻笑:“在我面前,不许弄鬼。”老祖宗也罢了,他自己的娘会如何行事,还是心知肚明的。
闻言,江浔也不再遮掩,把大太太的言论一五一十复述一遍。细揣摩了薛严神色,她卖乖道:“请爷明鉴,我可不是搬弄是非,太太是爷的生母,我自然得恭敬尊重。”
听了这话,薛严甚为满意,心觉以朔月现在的性子,将来内宅必能和睦。不过薛严倒不欲她受委屈,免得又生出逃跑的心思来。念及这里,他笑道:“你今日懂事,想要什么赏赐,爷给你。”
江浔心喜,暗道装模作样一天,总算能套出些有用之物。她忙起身截了薛严话头,笑道:“那我斗胆自己讨一件。”
“是什么,你且说来听听。”薛严轻摇折扇,不免好奇发问。
江浔走近薛严,目光粼粼,语气满怀期待:“爷教我骑马可好?”
一听骑马,薛严心生几分疑虑。他沉吟一阵,不动声色:“为何要学?”
“我今日看街上贵女骑马,英姿飒爽,难免有些心动。”江浔倚在薛严身侧,“爷若是担心,教教我怎么上马,略骑一圈便是。”
“好罢,明日得了空便带你去马场。”薛严听罢,心中怀疑暂消了些,不过只骑几圈,想来闹不出风浪。
江浔噙了丝笑,薛严以为自己初来上京,人生地不熟,加上今日所说之言,必然放松几分警惕。且慢慢应付,总会有开云见日那一天。
32. 风波起
第二日寅时,薛严早早起身。着绛紫宽袖大摆官服,头戴玉麟冠,腰佩金玉带并挂鱼符,打马往乾元殿上朝。
他手持象牙笏,列于史老丞相、吏部尚书等人身后,待钟鼓三通敲响后,自左掖门而入。
皇上遥坐乾元殿沉金雕龙木椅,翠羽扇影叠,面容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跪——”随总管太监一声呼喝,百官一齐下跪请安。
“众卿免礼,有本启奏。”虽皇上极力掩饰语音,维持一贯的威严,可还是能听出其中的虚浮无力。
兵部侍郎郭恒之躬身道:“禀陛下,燕户镇守使林大人上书请增兵千人,巩固嘉临关。”嘉临关地处郦朝至北边界,位置险要,因而防守极其慎重。
御帘后传来空明之声:“允。”
却在这时,镇北大将军秦卫凛然道:“陛下,镇守使已拥万军之数,若再添兵力,恐拥兵自重,威势过盛,还请圣上三思。”
昭武校尉嗤笑一声:“秦大人上了年纪,越发小心谨慎。林大人心系我朝,保卫疆土,怎好凭空提防?”
一时朝野众说纷纭,薛严躬身持笏板、默然不言。此事不必猜测,最终陛下依旧会派兵增往燕户镇守使。
但是身为郦朝臣子,自然不能冷眼旁观,看社稷动荡。他出列奏道:“陛下,秦将军所言有理。臣请奏陛下除增兵援镇守使外,另派骠骑将军镇守嘉临关,互为犄角。”
只听皇上一声清咳,争论官员登时不敢作声,恭听指示。
“此事朕意已决,薛卿之言另行考虑。可有其他要事奏禀?”
闻言,监察御史弹劾道:“臣启奏皇上,成王殿下沉迷声色数日,白昼不分,行事奢靡,有碍圣颜,还望陛下明察。”
此等罪名对于亲王而言,只妨碍声名,并无杀身之祸。因此圣上虽然大怒,也只罚成王跪于宗庙两个时辰,悔过反省。
薛严不由暗笑,以成王之思,做事大可以不让人尽皆知。如今这般,想来是察觉到储位争夺愈烈,乃明哲保身之举。他既无心皇位,将来不论哪一位登基,都不会视他为眼中钉,如此便可保日后清闲富贵。
退朝后,皇上亲留了史老丞相、中书令、吏部尚书、以薛严为首的几位地方要员在乾天宫议事。
汉白玉镶金桌案上,铺满弹劾太子的奏报。一时众臣俱噤声暗观,垂首不言。
半晌,皇上咳嗽几声,似是心灰意懒:“御史台奏太子侵占土地、截留贡品、暗地与侍郎裴贺简等人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不知众卿有何看法?”
宫内群臣以史老丞相为尊,自然等他先开口。只看他捋捋白须,语带叹息:“皇上,若奏报属实,则太子不仁。然太子乃正宫所出,屡次监国并无错漏。太子一位,牵系国之根本,还请皇上圣明决断。”此话一出,似是表态,但细细追究起来,却又扔回皮球给了皇上。
闻言,皇上也是轻叹一声:“太子自小养于朕膝下,不知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尚书嗅出风向,立即躬身道:“臣以为太子颖慧良善,御史之奏,可再另行查明。”
皇上若是相信太子,又怎会大费周章把地方要员都急令召回。上京群臣各派忙着争斗,早已一叶障目。
薛严明了皇上的心病在于太子结党,威胁皇权。他奏道:“太子暗地笼络官员,乃不忠君父之举。臣请皇上查明此事,严惩朝内有不臣之心的诸人。”没有提太子,一则试探皇上态度,二则此话不能由他口中说出。
不等皇上发话,就听身侧通州刺史愤愤出言:“薛大人所言甚是,太子此举不忠不臣。殊不知今日是植党营私,明日会不会犯上作乱?”
这话辅一出口,恰好戳中皇上多年心病。只见皇上用力掷出几册奏本,怒拍桌案,惊得堂下众人齐齐下跪。此举牵动了他病重之躯,四下寂静,惟听御座上传来呼呼喘息。
沉默半晌,他语气森冷:“传太子与雍王。”
皇上一共三子,成王早没了指望,如今这般,便是涉及储位更替了。诸臣心思各异,面上皆蹙眉忧虑。
过了一阵,太子戴九珠冕冠,着绣金龙官服而来。雍王则紧跟其后,面色平淡。
皇上见太子神采飞扬,便更加气怒,连声斥道:“逆子!这几年弹劾你的奏报成山堆在朕桌案上,以往只宽容放过。如今看来你竟早早心生叛逆,不可饶恕。”
太子见状,忙扑通跪下,求告道:“父皇,儿臣没有啊!”说罢,他扫视身侧一众官员,又冷眼看向雍王,“一定是别人蓄意陷害,请父皇明察。”
可皇上与太子隔阂已久,铁了心要治罪,又怎会听太子三言两语便转换心意。他看太子一举一动,又连声责骂:“太子不忠不仁,不孝不悌,忝居其位,结朋党而谋私,远忠臣且忤朕命,身怀异心,焉能仰承国祚,堪登大宝!”
这话直激得太子汗如雨下,怛然失色,如同惊弓之鸟。他诺诺道:“父皇...”
皇上并不看太子,冷冷道:“你还有何脸面叫朕。”随侍宦官拿了玉玺,皇上命中书令提笔写就废太子诏书,而后晓喻群臣:“传旨,废太子承司,改立雍王承裕为太子。承司禁足庆和殿,非诏不得出。”
太子面如死灰,摘下冠冕,垂首三跪九叩。不再发一言,他直挺挺起身,凌然掀袍,昂首挺阔向外行去。
阳光本甚为炽烈,忽尔从西侧飘来一朵乌云,淋下绵绵细雨。薛严微微抬首,见皇上青白的面容下,双目布满血丝,眼神晦暗,直直望向太子,似积怨不满,又似难言慈爱。
他不敢再看,默默恭听皇上指示。可无论再如何抑制复杂的心绪,此时薛严心下也不免生出些快意。太子倒台,雍王即位,英国公府上下便可略沾荣光,传承延绵。况且雍王才干不逊太子,假以时日必能让郦朝政通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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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甩袖起身,由宦官搀扶,步伐颤颤巍巍。正要往后殿走去之时,只听一声重物坠地,抬眼望去,原来是皇上吐血晕倒了。
一瞬间堂下诸臣皆惊惧哀嚎,雍王连忙起身背了皇上,径直走去殿后寝宫。临到飞龙在天内照壁后,他若有似无回头,和薛严交换了一个眼神。
外头惊雷劈闪而来,猛然晴天霹雳、狂风骤雨,变天了。
出了左掖门,国公府马车已等候多时。
刚了却一桩心头大事,薛严静坐车厢里,闭目养神。
回到公府,小厮打了油纸伞,迎薛严往英嗣堂行去。废太子和皇上病危一事,早在上京城公孙王侯各家中,如风驰电掣般传开。薛府有官职在身的几位老爷俱面色沉沉坐于堂内,眼带微妙的如释重负之感。
薛严与诸位长辈见礼,淡淡说道:“眼下正是要紧关头,国公府亟需低调行事,还望诸位叔伯如往常一般便了。”
二老爷虚抹一把汗,连声说道:“是、便都听正闲的。”
薛严父亲大老爷远游不知所踪,疑似病逝在外。世子和二老爷既发了话,众人自然遵从。
看众人纷纷四散,薛严回想起皇上远望太子的眼神,呼出一口郁气,径直往端妙堂走去。
江浔此刻正手持古册香方,凝神调配。拿了铜柄小秤取白附子二两,藿香叶四两,乳香、檀香各一两,研成细末,放于兽首香炉中以火薰制。
薛严立在门前看了一阵,朗声说道:“爷去上朝,你倒在这里乐得清闲。”
江浔抬头笑道:“正是心觉爷政务繁忙,才有意调了这安神香,刚好和荷包里的香料相配。”她挽了薛严过来,“不信爷请闻一闻,是否觉得脑中舒缓些了?”
薛严轻嗅,旋即笑道:“确实不错。”
他脱靴躺回床上,招手让江浔过来,小声说道:“圣上今日病危,暂且不能教你骑马了。你若平日嫌闷,便去东屋的书阁罢,那里有些话本。”
一连听了两个重磅消息,江浔一个激灵,她知道薛严不欲和自己谈论政务,便收了满腹疑惑不再言语。但薛严国公府的院中竟然藏有话本,又想及曾经他让自己读话本一事,江浔试探道:“东屋内可都是爷旧时读过的书?”
兴许是安神香让薛严心神宁静,他本不欲谈论的,终究说出了口:“少年时曾经读过几册。”
将种种蛛丝马迹联系在一起,江浔有些懂了。可明白薛严,不代表她就此甘心屈服顺从。既然得了准许,可以随意进出东屋,又有谁会特意盯着她读什么书。趁人不备,自然可以得到想要的信息。
皇上如果此番情况不妙,一到改朝换代,薛严应当会腾不出手桎梏自己,计划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
念及这里,江浔温言说道:“多谢爷政务之外还能想着我,现下点了香,您好好睡一觉罢。”
薛严揽了江浔在怀,便阖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