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国当女帝》
1. 穿越
橙黄色的夕阳余晖,透过半米见方的洞口,斜斜洒落,为这个弥漫着潮湿寒意的洞穴,带来了一抹暖色。
无所事事的崔婴下意识地顺着光线打量起眼前的石壁,或许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砖墙。
砖墙底铺着白色石灰拌土,用以防潮防虫,墙面上的石砖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块都刻着网线纹、铜钱纹,这是典型的汉砖纹路。
崔婴心中暗自思忖,这墓穴的规模与制式,与她前世所见的东汉墓穴颇为相似,只是太新了些,仿佛还未曾经历过岁月的洗礼。
“咕……咕咕……”突兀的声音响起,崔婴的胃开始发出无声的抗议,并且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一阵阵的疼痛。
这种饥饿的感觉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崔婴可太熟悉了,可惜换了一具崭新的身体,忍耐力却完全比不上从前。
崔婴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狭小的盗洞口,心中默默期盼着那位“阿兄”的归来。
倒也并不是崔婴不想自己出去寻人,只是如今这副身体不过将将五岁,根本无法独自面对外面陌生的世界,而在此之前,她甚至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身后那人的束缚。
身后的人,双手紧紧将崔婴护在怀中,以半坐的姿势倚靠在墓墙上。
崔婴没有力气回头,只能感受到那条明显属于男人的手臂,坚硬异常,泛着一股青灰色,根据她前世的知识,这应该是尸僵现象,表明这个人至少都已经去世一个多小时了。
*
腹中的饥饿感逐渐消退,再次无所事事的崔婴开始思考一个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问题——不知道自己银行卡里辛苦攒下来的八万多元存款最终会便宜了谁?
还有,若是她去世的消息传了出去,某抖上的营销号们大概又会铺天盖地的为她赛博哭灵三天吧?
咦……光是想想他们那煽情又肉麻的叙事风格,崔婴都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快要掉一地了,哪怕他们哭灵哭的是自己!
是的,崔婴是一个有那么一点点名气的小网红。
四年前,她以738分的历史最高分数成为了Y省高考状元:史无前例的高分加上她过人的美貌、孤儿的身份,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当年高考期间的最热话题。
然而,崔婴清楚,这些热度都是短暂的,她需要将这些关注转化为更长远的利益。
于是,那一年的夏天,整个社会都在为崔婴的未来争论不休:一个孤儿院出身的孩子,是应该选择一个更容易挣钱的专业,还是追求自己对冷门考古专业的热爱?
这场轰轰烈烈的争论最终让崔婴得到了个“考古界小师妹"的外号,尽管这个称号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有时候,就跟那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一个道理,看不见的好处才是最大的好处。
果不其然,进入B大的考古专业后,崔婴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天赋,还有“考古小师妹”这个业内堪称政治正确的背书,很快就成为了考古界大拿沈老的得意门生。
眼见着,大四毕业在即,她被老师安排到S省的一个古墓进行实习,却不幸遇到了一场小型地震。
古墓塌方,崔婴被埋在了废墟之中。
巧的是,醒来之后,她还是在墓里。
只不过,墓不是同一个墓,人也不是同一个人。
原身名叫段英,今年五岁,出生于东汉灵帝光和二年,也就是说,今年是光和七年。
思及此处,崔婴嘴角抽搐,真的很想要骂娘。
“光和七年,农历甲子……”
也正是这一年,“大贤良师”张角高唱着那句后世人人耳熟能详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掀起了黄巾之乱,开启了东汉末百余年的战乱兵戈。
而原身之所以会沦落到如今地步其实也跟这场战乱脱不了关系。
崔婴低头看了看双手,纵使因为近来的饥饿少了几分血色,可是擦拭掉手上特意涂抹的污垢,仍能窥见白皙的肤色,摸到细腻的触感。
这样的一双手,显然不是平民家能够养出来的。
原身的外祖父是东汉末年的名将段颎,字纪明,与皇甫规、张奂被时人并称“凉州三明”,因其在凉州的军事才能和处理羌族事务上的成就而闻名于世。
然而,段颎虽然在战场上威名赫赫,却在政治斗争中显得力不从心。
东汉末年的第一次党锢之祸期间,他选择依附宦官,甚至将自己的独女嫁给了权宦王甫的养子,光和二年,王甫被捕下狱,段颎也受到牵连,在狱中饮鸩自尽。
原身的母亲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依靠段氏家将的护卫,逃入山林避祸,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
只可惜,逃过了当年那场灭门之祸,却没能逃过这一场来势汹汹、短时间内就席卷了大半个大汉的黄巾之乱。
大半个月前,一支与大部队流散的黄巾余部在赶路的时候撞上了原身他们这些年来落脚的村寨,纵使出身凉州铁骑的段氏家将能够以一当十,却也顶不住山地密林的桎梏,拦不下拖家带口、以人命挡刀的黄巾流寇。
更何况他们还要照看原身这么个小娃娃和原身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母亲。
逃走的途中原身的母亲不幸殒命,家将统领不愿丢下她的尸体受辱,命令余下众人强制带走原身逃命,自己则留下断后,匆忙中只来得及塞给原身一把短匕。
这一路行来,护卫是越死越少,到如今也就剩下两人了:一个外出的“阿兄”,一个冒牌的崔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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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昏黄的墓室中光线忽明忽暗,就见一个看起来约莫六七岁年纪的小少年从盗洞口钻了进来。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灰尘,一看就知道已经很久没有梳理,衣衫破旧,布满了补丁和污渍,跟原身记忆里逃亡途中遇见的那些流民黎庶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与他那邋遢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是他那双黝黑而明亮的眼睛。
这小少年正是被原身的母亲收养、陪着原身一起长大的义兄段佑。
段佑的目光与崔婴相遇,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了他那洁白无瑕的牙齿:“阿英,你终于醒了!现在感觉如何?头还疼吗?”
崔婴同样激动不已,她双手挥舞着,仿佛想要立刻将段佑拉到自己身边:“阿……咳、咳咳……阿兄!许叔已经去世很久了,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我,让我浑身疼得厉害,阿兄快救我出去!”
段佑听到崔婴的话,原本朝她小跑过来的脚步一顿,他的目光掠过崔婴身后,落在了许叔那已经失去生机的脸上,笑容渐渐收敛。
抿了抿嘴唇,半跪在崔婴面前,段佑双手稳稳地握住许叔僵硬的手臂,用力一掰,竟然真的将那双手臂缓缓地分开,为崔婴腾出了一丝空间。
崔婴几乎能听到那关节摩擦的细微声响,但此刻,她没有时间去关注段佑力气,随着段佑将许叔的手臂掰开,露出了足够的空隙,崔婴急忙手脚并用,从许叔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半趴在地上平复自己得呼吸。
段佑见崔婴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便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不再冒犯许叔的遗体。
本想询问崔婴几句关于许叔的情况,却注意到崔婴嘴角因干渴而出现的细小裂纹,他咽下了即将出口的问题,转身从许叔的后腰处取下一个水囊,递到崔婴面前:“阿英,先喝点水吧。”
崔婴眼前一亮,接过水囊,轻轻地抿了一口,将水含在口腔内来回旋转,直到感觉每一寸干燥的黏膜都被它滋润了一遍这才缓缓咽下,清冽的水流淌过干涩的喉管,崔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又活过来了。
她又轻抿了两小口,仔仔细细地将水囊盖好,递回到段佑面前:“阿兄,你也喝。”
段佑接过水囊,脸上勉强朝崔婴挤出一丝安抚性微笑,却未发一言,随后转身凝视着许叔那依旧半靠在墙上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崔婴的目光在段佑和许叔的尸体之间徘徊了几圈,思索片刻,指着墓室中央那已经半开的石棺,向段佑提议:“世人皆知入土为安,如今我们身无长物,也无法为许叔做些别的。阿兄,不如将墓主人移出,换许叔躺进去,待我们离去之时,再将盗洞封堵,也算是为许叔找到了一个安息之所。”
段佑站在原地纠结了三秒,点头应下:“好。”
2. 投奔
橙黄色的火焰从木材堆的底层缓缓升起,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光跃动间,照亮了这间狭小的墓室。
崔婴坐在火堆旁,看着段佑刚刚递给她的两种“食物”,陷入了抉择的选择之中。
她左手拿着的是一块看起来就黑不溜秋、干巴巴的饼子,崔婴尝了一口,果然硬得有些硌牙。
可转念一想,如今这年头能有口吃的已是难得,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于是又细嚼了几下,直到口腔里传来些微刺痛感,崔婴终于没忍住,将口中的东西吐了出来。
崔婴垂眼看着地上的碎屑,总算想起来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粕,把高粱、小麦等作物连皮带壳压成碎末,再炒熟晒干得来,味道嘛,自然不怎么样,从名字就可见一斑——糟粕也。
看着另一边正忙着替许叔整理遗容的段佑被自己的动静吸引投来询问的目光,崔婴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解释道:“里面有石子,刚刚嚼得太快,险些磕坏了牙齿。”
等糊弄完段佑,崔婴放下了手中的粕,决定朝另一团看起来比粕白一些的糗下手,毕竟是将米面煮熟后捣成糊、压成团做出的东西,味道如何且不论,至少卖相要好上许多。
嘴里嚼着难以下咽的食物,眼里看着段佑已经整理完毕许叔的遗容朝石棺走去,崔婴半点上去帮忙的想法都没有。
事实上,段佑也的确不需要崔婴帮忙。
只见他走到石棺前,一个翻身就灵活的跃上被人推开了一半的石棺顶部,坐在棺口,一只脚紧紧抵在石棺里面,另一只脚借力一蹬,就将那厚重的棺盖又往外蹬出了半米。
段佑打量了一下,眼见这个距离差不多足够了,弯下腰单手往石棺内一抓,就已经将墓主人连衣服带骨头提溜了起来,一副看起来毫不费力的模样。
是的,原身这个义兄段佑,是个有着天生神力buff加持的奇人。
若非如此,就算崔婴对自己的脑子再有自信,顶着如今这具五岁幼童的躯壳,面对这艰难的世道、以及未来只能与段佑相依为命的生活,也很难依旧如此从容。
*
等安置完许叔的尸体,段佑走到崔婴身边坐下,捡起她咬了一口就扔到一旁的粕塞进自己嘴里,双目炯炯地看着她,问道:“阿英,你想去哪儿?”
虽然与段佑的相处时间不过短短数小时,崔婴却已深刻洞察了他的本性。
作为被原身母亲收养的孤儿,段佑自小陪原身一起长大,尽管原身习惯称他为"阿兄",但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家族悲剧,段佑本应与许叔等护卫一道,成为段家的家将,终身守护在原身身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段佑,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佑护"之意。
其实崔婴并不太能理解段佑包括之前那些为了保护原身母女而失去自己生命的一众护卫的行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这种执拗的认知,在不得不接受自己穿越到黄巾之乱这个事实后,给予了崔婴极大的安全感。
崔婴垂眼打量起自己手中的短匕,就是原身记忆中段氏家将统领塞给她的那柄。
既然在那种紧要关头还想着将这把短匕交给原身,足以说明它的重要性。
然而,它的外表却显得极为朴素:全长不足二十厘米,手柄由某种未知动物的骨骼制成,而刀鞘则由皮革包裹。
崔婴又仔细辨认了一番,这才确认是狼骨和狼皮。
崔婴将短匕从鞘具中拔了出来,原本打算再多观察观察其刃部的材质与制式——毕竟能够亲手拿着一件东汉时期的兵器研究的机遇可是极为难得的。
但是,她的目光却很快就被刀刃上刻着的两个字吸引了。
这两个字并非经过演变后更贴近现代繁体字的汉隶书,而是篆体,崔婴仔细辨认了片刻才依稀认出应该是“仲颖”。
"仲颖"二字虽不是什么能令人耳熟能详的响亮词组,但若是再加上原身的母族出身凉州这个线索,但凡对三国历史稍有些了解人都很快就会联想到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董仲颖,董卓。
崔婴挑了挑眉,不知自家那位家将统领究竟是怎么与这位将来会臭名昭著的董太师搭上关系的?
就这柄刻着“仲颖”二字的短匕此时看起来就已经经历了不少年岁风霜的模样,以及崔婴自己对两汉时期凉州一带边民习俗的粗浅了解……啧啧啧,真是不得了了。
福如心至般,崔婴看向身旁的段佑,突然开口问道:“阿兄,咱们现在是在哪儿?”
段佑略微思索了片刻,答道:“三日前入了泰山郡,如今应该在盖县地界。”
崔婴闻言,心道果然如此。
原身的生父是青州城阳郡人,原身的母亲当年出逃后自然也是就近隐入山林,如今由城阳途径泰山,一路向西而行,显然,原身的那些护卫们是打算将她送往并州。
而熹平年间,董卓被司徒袁隗征为掾吏,后出任并州刺史至今。
崔婴眨了眨眼,《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中记载,晋国公子重耳流亡在外,“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将自己的妻儿交付给了好友赵衰,没想到,自己如今竟然也被“托妻献子”了一把。
不过……
崔婴细细摩挲着手中的短匕,暗自思索了片刻,突然意识到:投奔董卓,对于如今无依无靠的兄妹二人而言,或许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
首先。
与在经过后世以《三国演义》为首的各种文学作品编排拉踩后、大众朴素的认知观里不同:真实历史上的董卓并非全然是一个才能平庸、作恶多端且贪财好色、欲壑难填的丑角形象。
至少,少年时期的董卓绝对不是。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一诺千金重。
由战国至两汉,任侠之风都颇为盛行。
据《后汉书·董卓传》记载,董卓出身凉州,年轻时颇喜爱行侠乡里,性格豪放、不拘小节、仗义疏财、善于交际。
比如,他曾深入羌族地区,与多位羌族首领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即便后来归乡务农,仍有羌人不远千里前来拜访,董卓则慷慨地宰杀耕牛宴请他们,令羌人深为感动,他们回到部落后,联合赠送了董卓上千头牲畜,以表达对他的敬意和感激。
即便抛开这些少年时的侠客小故事不谈,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权力的膨胀最终走上了权谋和暴政之路的董卓,对于始终忠心追随自己的凉州旧部,也依旧十分的亲近与信赖。
由此可见,董卓其人也并非是一味的暴虐跋扈,至少,在他的世界观里,对于亲信与外人的区分是清晰而明确的。
其次。
就是崔婴终于记起了另一件事。
延熹六年,及冠不久的董卓于陇西郡官府内担任都尉,负责地方治安,颇有威名。
当时,胡人经常骚扰边境,劫掠百姓,凉州刺史征辟董卓为从事,董卓领兵大破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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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斩获千计。并州刺史听说他的勇武之后,也对他极为看重,将他荐入朝廷公府。
而这个对董卓有着举荐之恩的时任并州刺史,正是崔婴的便宜外祖父段颎。
所以,于董卓而言,无论是从以短匕作为信物的家将统领处算起的妻、子相托,还是从段颎处算起的故人之后,如今的崔婴都绝对是能被他划入自己人行列、保一世荣华富贵的存在。
至于……如今去投奔董卓的话,等到八年后的初平二年董卓被杀身亡后,对董卓旧日亲信的清算会不会波及到崔婴?
啧,崔婴自然是要在那之前就早早借势为自己安排后路以保全自身的啊。
甚至于,在决定要去投奔董卓之前,崔婴就已经想好了来日里全身而退的方法——
东汉末自桓、灵二帝以来,宦官乱政,权势极度膨胀,就连在后世被人戏称为“留香荀令”的荀彧也曾因家族忌惮当时权势显赫的宦官,而被迫娶了宦官唐衡的女儿。
可纵使这桩婚姻来得如此屈辱,在当时引起了非常多针对于荀氏的非议与讥讽,唐衡倒台去世之后,荀家也未曾让荀彧休弃他的妻子。唐氏一生与荀彧相敬如宾,生下了包括荀俣、荀诜、荀顗、荀玄和荀粲在内的多位荀氏子弟。
不得不承认,作为当世大族,颍川荀氏如此行事,的确是颇有君子之风。
而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婴想,既然荀氏都能接受一个宦官之女做儿媳,那么她这个权臣的区区故友之女,应该就更不在话下了……吧?
*
此刻已经将自己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崔婴心情极好,看向一直认真注视着自己一言不发的段佑,难得笑弯了眉眼,道:“阿兄,明日我们便启程,往冀州的下曲阳县去。”
是的,冀州。
光和七年三月,黄巾起义爆发。
六月,朝廷罢免北中郎将卢植后,改拜董卓为东中郎将,接管冀州战区事务。
董卓直接放弃了围攻张角据守的广宗县,转而率主力北上攻打张宝据守的下曲阳县,可惜围攻两月余不克。
崔婴伸手从面前的火堆中捡出一根燃了半截的木棍,在地上画出了一幅简易的地图——
作为在黄巾之乱中极具存在感的下曲阳县,崔婴曾经特意去查过,位于河北省晋州市,而自己如今身处的泰山郡盖县则大概坐落于山东省沂源县境内,两地相距四百公里左右。
正常来说,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个小时大概能走2到4公里,崔婴拥有成年人的心智、段佑有天生神力加成,每日赶个五六小时的路不成问题。
四百公里,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能赶到,便是算上山高林密、遇水搭桥,将时间翻上一倍,也仅仅需要花费月余。
如今正值六月末,只要能赶在八月初朝廷令左中郎将皇甫嵩北上冀州、董卓被罢免至廷尉受审前与之会和,在往后这百余年的三国乱世里,已经被崔婴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安稳余生就唾手可得。
随意扔掉手中的小木棍,拍拍手,崔婴看向仍旧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自己的段佑,抬手替他拨弄好额前微微翘起的一缕碎发,对上他有些疑惑的目光,笑问道:“阿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什么社稷累卵之危?
什么生民倒悬之苦?
反正她自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段佑并不知崔婴心中这会儿的百转千回,只是也笑着答道:“对。”
3. 飞燕
七月的酷暑如烈焰般炙烤着大地,空气中仿佛也燃烧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噬着滚滚热浪,连肺部都感受到了灼热的痛楚。
太阳高悬,光芒刺目,让人视线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炽热的阳光下颤抖。
这一路行来,无数身体干瘪、面容憔悴、还艰难吊着一口气的流民们像是干尸一样死气沉沉地随意蜷缩在小道旁、沟渠里……间或还夹杂着更多真的干尸,在接连烈日的曝晒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天地间弥漫着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静默,只偶尔会响起些痛苦的哀嚎与低低的抽泣。
所见所闻,让崔婴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历史书中轻描淡写的"灾荒肆虐,饿殍满道,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由得感叹。
这乱世啊,还真是人如草芥。
*
如今顶着的到底是具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身体,又兼之年幼。
纵使崔婴心智成熟,可接连几天的高强度运动下来,浑身上下仍是无一处不疼,此刻胃部火辣辣的饥饿感更是叫人烦躁。
不过,眼见着前面的真·小孩段佑不仅没开口喊累,还能时不时地抽空回头关心一下自己的状态能否继续赶路前行,崔婴仅存的羞耻心着实不允许自己先摆烂认输。
倔强地抿着双唇一言不发,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着段佑的步伐走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脸上全是汗水。
随着额前滚落的又一滴汗珠顺着脸颊滑进了崔婴地眼眶,她眯了眯干涩模糊的双眼,身体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一个趔趄往前栽了两步,撞到了段佑的背上。
段佑一惊,一个转身扶住崔婴摇摇欲坠的身体,连忙就近在路边找了处荫蔽地树干扶着崔婴坐下,拿出已经快要见底的水囊给崔婴喂了两口后,又半蹲在崔婴面前,扯起衣裳下摆一边朝她扇着风一边声音带些沙哑的问道:“阿英,这样要好些吗?”
刚刚的眩晕感不过一瞬就缓过来了,听到水囊里头那明显已经余量不多的晃荡声,崔婴只小抿了两口缓解了下嘴里地干涩便停下,看着段佑已经干裂起皮的嘴唇,将水囊往他面前一推:“阿兄,你也喝。”
下意识想要推拒的话在崔婴面无表情地注视下顿住,段佑接过水嚢象征性的润了润嘴唇便停下,朝崔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阿英……”
才吐出两个字,段佑随意晃向崔婴身后某处的目光一凝,止住话头,又细望了一眼,“那儿好像躺着个人,我过去看一眼。”
崔婴闻言,转身顺着段佑走过去的方向望见了地上零星几滩已经半凝固成黑红的血迹,正次第蔓延进了一棵粗壮的树干后头,只有一只穿着布靴的脚隐约露在了外面。
崔婴倒是不觉得段佑是突然间善心大法想要救人于水火之中,毕竟他俩这一路行来遇见过的需要人救助的老弱妇孺便是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段佑若是想救的话早就出手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想了想,崔婴也撑着还有些脱力的身体站了了起来,跟着段佑前后脚走到那人身旁站定。
树后半躺着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郎,长着一张看起来就十分干净清秀的脸,只是大片的血污沾在他的脸上让他显得格外落魄,身着着一身藏青色的粗布麻衣,左肩处带着大片血糊糊的伤口。
崔婴目光上下扫过这少年的全身,立马知道了段佑要过来看两眼的缘由。
虽说这少年身上衣着布料不过是粗布,可要再想想连皇室宗亲刘备起势之前都只能在街上摆摊卖草鞋,是不是立马就觉得这能穿得起布靴的少年肯定不会是那些因活不下去而四处逃亡的流民了?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少年的后腰处也正挂着个显眼的水囊。
目标在前,段佑却并不是莽撞的性格。
跟崔婴肩并肩站在这少年的身边默默地观察了大概二十息的时间,段佑又伸脚踩上这少年的脚踝处逐渐加力来回碾压了几回。
这番动作下来仍不见这少年有什么动静,段佑这才弯下腰半蹲在少年身旁摸索起来。
眼见段佑开始对人上下其手,崔婴也走进了两步,瞥见少年右手旁寸许处掉了把东汉末年间常见的制式环首刀,下意识地一脚踢到了四五米开外。
“哐当——”一声,环首刀落地的撞击声有些刺耳。
一垂眼就看见少年的手指先是微微蜷缩了两下,随即下意识地往刚刚那把环首刀的刀把处一握,却握了个空,崔婴一惊:“阿兄小心,他要醒了!”
而那头,正午的炽烈的太阳光线透过稀疏的树梢,晃得仰躺在地上的少年眼前还有些发晕,可就在段佑的手即将触碰到他后腰的瞬间,他眼皮猛地一跳,意识瞬间回归,右手如灵蛇出洞般迅速而准确地抓住了段佑的手腕,阻止了段佑的动作。
崔婴的提醒声正巧也在这会儿响起,段佑反应迅速,一边左拳蓄力带着风声狠狠地朝少年的面门砸去,一边嘴里朝崔婴叮嘱道:“阿英离远些!”
少年勉强侧过头,但段佑拳头的余波仍旧扫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见眼前不过是两个才同自己腰一般高的小崽子,他眼中闪过一丝恼色,不顾脸上的疼痛,用力一扭,将段佑的手臂反转,利用身体的重量,将段佑死死地压在地上:“嘿,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咦?”
目光在瞬间交汇,少年的眼中有着浓浓的惊讶,段佑的力量出奇地大,此刻虽然是他占上风压制着段佑,但段佑的手臂也仿佛铁钳一般抵着他的手掌朝上使劲儿,牵制着他左肩处的伤口,叫他不敢有一丝儿松懈。
少年正想对段佑说些什么,却见他的目光朝自己的身后飘忽游历了一瞬,霎时记起旁边还有个……
“咚——”
剧烈的疼痛感自后脑处袭来,少年眼前一暗,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
崔婴手里拿着一截竹筒,将余下不多的糗丢入竹筒中,再倒上从少年那里打劫来的清水,搅合搅合泡开了一口气喝下去,就算是又对付过了一餐。
回味了片刻,总感觉嘴里一股子米汤、面糊糊味儿。
又看了一眼那边被崔婴以一种他前所未见的奇特手法背缚住双臂绑在树干上的少年,等崔婴放下了手里的竹筒,段佑才开口问道,“阿英留着他是还有用吗?”
的确还有用。
适才段佑与那人交手时,崔婴在一旁看的真切:这少年身手敏捷、出手间颇有章法,哪怕左肩负伤,都能把天生神力、力气能与成人比肩的段佑压制得死死的,若不是他本就是失血过多靠着意志力强撑着醒过来的,崔婴还真不一定能一石头砸晕对方。
崔婴顺着一地的血迹细细观察了片刻,确定了对方也是要往冀州方向去的,心下立马有了主意。
虽说先前双方之间的短暂“交流”看起来并不愉快,但事情依旧还有补救的空间。
所以,在偷袭成功击晕了这位少年之后,崔婴虽是动手将他绑了起来,却也毫不吝啬地叫段佑拿出两人身上为数不多的上等伤药为这少年包扎好了左肩处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在还未曾经历过司马氏洛水之约的如今,士族子弟的道德底线还是十分具有公信力的。
知恩图报,是这个时代上到世族君子下到市井游侠都会牢牢遵守的道德准则。
而崔婴则不同啦。
她挟恩图报,只想借机与这位看起来就身手不凡的少年搭上线,一路同行前往冀州。
点了点头,正要跟段佑交代一番,崔婴就瞥见那少年欲醒不醒的模样,笑道:“阿兄,他快醒了。”
*
崔婴和段佑将将才走到少年身前三步距离外蹲下,就见刚刚还昏迷的少年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凌厉地直视自己两人,警惕开口问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崔婴闻言心下一沉,莫名升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少年口音与崔婴段佑平日里说的青州方言并不相同,崔婴分辨起来凭空多了几分不易。
但重点并不在这里。
这个时代,贵族与黎庶之间的鸿沟如同天堑。
先前崔婴猜测这少年出身士族,再不济也该是地方豪强之家,为了沟通便利,咬牙把少年那水囊里大半的清水倒出来洗净了自己与段佑脸上、双手的污垢,两人如今这细皮嫩肉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富贵家庭长大的孩子。
而同样的,眼前的少年若真是士族出身,以示尊重,方才开口时也不该说自己的家乡话,而是该用如今的大汉官话——雒阳①雅言。
崔婴的心中虽然波涛起伏,面上却很崩得住,面对少年冷冽的目光,她面带笑意,声音柔和而清晰:“小郎君不必如此戒备,我们兄妹二人绝无恶意。”
她继续道:"先前的误会,的确是我们考虑不周。我阿兄的冒犯,以及我那一时冲动的偷袭,都是我们的不是。事后想来,心中只有愧疚和歉意。"
崔婴微微一顿,然后指向少年的伤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为了弥补我们的过失,我们已经为小郎君处理了身上的伤势。小郎君若不信,可以亲自看看是否合意?"
崔婴说着一口流利的雒阳雅言,边说边暗自观察少年的反应,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少年对于她那标准的雒阳雅言似乎并无太多触动。
只在听完崔婴的话后,微微侧过头,看了看自己左肩上那已经被仔细包扎过的伤口,眼中原本紧绷的警惕之色才明显地消散了一些。
"看吧,小郎君现在知道我们兄妹不是坏人了对不对?"崔婴捕捉到了少年的变化,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随即绽放得更加灿烂,语气中也略带着一丝俏皮,状似随意地问道,"小郎君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势倒在路边呢?"
或许是因见崔婴兄妹俩为他细心包扎伤口,这番明显示好的举动令少年心中的戒备渐消,他似乎已将自身仍被捆绑于树干之上的窘迫境况抛诸脑后。
面带释然之色,坦然开口道:“我叫褚飞燕,常山真定人,近日听闻冀州黄巾作乱,担心邻里,故而匆匆返程。不料前几日途中遭遇了一伙盗匪,学艺不精不幸负伤。我自认体魄强健,没将这点小伤放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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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却没想到行至此处力竭而倒,倒是我要多谢你们兄妹相救了!此恩此德,飞燕铭记于心!”
崔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褚飞燕,见他在自我介绍时神色自若,毫无躲闪,便知他所言非虚。
她心中暗自思忖,自己先前的确走了眼——两汉时期,士族取名多以单字为贵、双字为贱,褚飞燕之名,非但为双字,更是典型的以飞鸟走兽取材的底层黎庶取名风格,纵使身有闲财,也至多不过是市井游侠之流了。
尘埃落定,崔婴原本心中盘算的挟恩图报的好主意算是泡汤了大半,她眉头微蹙,目光在褚飞燕那被束缚于树干之上、毫无抵抗之力的身影上徘徊,心中天人交战,思考着现在该如何收场,气氛一时寂静的有些诡异起来。
就在崔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时,褚飞燕的目光在兄妹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片刻,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沉默:"这位小妹,还有这位小兄弟,承蒙你们援手,我褚飞燕如今虽身无分文,但若有所托,定当竭尽绵薄之力,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低低叹了口气,崔婴转头望向段佑,只见他依旧沉默如常,静立一旁。
"阿兄,"崔婴轻声开口,"既然误会已解,我们便先为褚家兄长松绑,他身上有伤,不宜再受此番束缚之苦。"
段佑闻言,微微颔首,上前几步,熟练地解起了绑在褚飞燕身上的绳索。
崔婴也没闲着,她轻轻摇头,含笑对褚飞燕说道:“褚家兄长,此言差矣。施恩不望报,兄长这般说法,岂不是将我们兄妹看得过于市侩了?”
言罢,崔婴又带着几分亲切与自在地向褚飞燕介绍起自己和段佑:“我叫崔莺莺,这位是我阿兄。我们兄妹此前正是由冀州方向行来,打算前往青州,以避那黄巾流寇之祸。今日相逢,有幸能救得兄长,那是兄长你福泽深厚,命途多舛而终不至绝路,便是没有我们兄妹也该有旁人。”
“现下褚家兄长你既已醒了,我们兄妹也不便在此久留,即将启程。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褚家兄长切勿再言报答之语。”
崔婴话音刚落,段佑也恰好完成了手中的活计。随着最后一圈绳索的松开,褚飞燕的身躯终于得以放松,他那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暗影,但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依旧坐在地上,半靠着那棵方才束缚他的树干,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片刻的沉默之后,褚飞燕抬起头,开口说道:“之前你们所作所为,想来是因为粮食清水已所剩无几。若然是往青州方向去,下一处水源之地尚远,长途跋涉,岂能无水无食。既然如此,不妨将我的补给带着上路吧,以备不时之需。”
崔婴有些讶然:“那怎么行?褚家兄长若将补给尽数赠予我等,你自己孤身一人,又该如何是好?”
褚飞燕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彩,他突然轻笑出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崔小妹,若你再如此执意推辞,那我褚飞燕也只能改变初衷,暂缓归乡之行,亲自护送你们兄妹二人前往青州安稳之地了。”
崔婴一愣,抬眼望向褚飞燕,只见他眉梢眼角尽是笑意,轻快的神态后,却分明还更有深意。她心中一紧,如何听不出来他话中若有若无的几分挑衅?面色瞬间涨红,眼中闪过一丝恼意:“你……”
褚飞燕见崔婴这般反应,反而歪了歪头,笑意更甚:“崔小妹有何指教?”
崔婴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狠狠地瞪了褚飞燕一眼,随即,她转身动作迅速地扯过段佑的衣袖,大步踏上了二人来时的路:“阿兄,我们走!”
段佑轻轻颔首,没有多言,随着崔婴的牵引,他并未挣扎,只是默默地跟随着她的步伐。
路过褚飞燕那被放在一旁的水囊时,段佑停下脚步,弯下腰,顺手捡起了水囊,随后,他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轻轻地放在了原地,作为交换。
“喂!”
行出十数步之际,身后突然传来褚飞燕的喊声。
崔婴闻声转头,只见褚飞燕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物,挥手向他们这边抛来。
崔婴并未有所动作,静立原地,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疑惑,段佑则反应迅速,伸手稳稳接住了那飞来之物,然后轻轻摊开手掌,递至崔婴面前。
阳光下,一块做工简朴的铜质小坠映入眼帘,其上刻着些微的纹饰,虽不精致,却显得颇有几分古朴之意。
崔婴凝视着这块铜坠,眼中满是不解,她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褚飞燕。
褚飞燕的声音随着微风传来,透出一丝沙哑,:“区区半袋清水,怎配与我褚飞燕的性命相提并论?崔小妹,东西收好,若是来日你还有命带着它到黑山找我,我褚飞燕定还你一场荣华富贵!”
说完,也不待崔婴回答,褚飞燕已经摆了摆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电光火石间,崔婴的脑中忽如一道闪电划过,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已经渐行渐远的褚飞燕的背影。
她低声喃喃,语气中带着一丝震惊和恍然:“是他!黑山军统领张燕②!”
4. 崔婴
崔婴的声音细若蚊蝇,即便是近在咫尺的段佑,也难以捕捉那低语中的确切字眼。
然而,段佑并未追问。
他的性格向来如此,行动多于言辞。
直到褚飞燕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后,被葱郁的树木所遮蔽,段佑这才轻声开口提醒了一句:“阿英,我们该启程了。”
崔婴闻言,目光从褚飞燕消失的方向收回,转向段佑露出一个笑脸:“阿兄说的是,官道遥远,若不抓紧时间,今日我俩怕是要在山林里过夜了。”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梢,斑驳地洒在回程的小径上,上午兄妹二人费力清理过的杂草枝蔓,如今已不再阻碍他们的步伐,使得归途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崔婴跟在段佑身后,步伐轻快,好半饷过后,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阿兄,我向褚飞燕虚报了来历,称我们兄妹是由冀州出逃往青州方向去的,你都不问问我为何要这么做吗?”
段佑闻言,先是答了一句:“阿英,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自有你的道理,我绝不会过多置喙。”
前方一块半米高的青石横亘在路中,段佑轻松地三两下跳了过去,随即回头,伸出手扶住崔婴的手臂,稳稳地帮助她跨过石块。
“褚飞燕武艺高强,我们与他也小有摩擦,既然阿英你心性纯良不愿斩草除根,那么分开而行,对彼此都是最好的选择。”
“看他即便身负重伤,也急匆匆地赶路,定是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我们在官道上多停留几日,再转走山路,自然可与他错开行程,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崔婴一方面有些讶异段佑竟然如此通透,一边听他用“心性纯良”这样四个字来形容自己,初听之下,不禁由有些别扭之感。
然而,细细想来,她倒也不觉得这是段佑看她自带百倍滤镜的无脑夸赞。
崔婴承认,她时常精于算计、遇事力求自保,但说到底她前世毕竟是受过现代化教育熏陶的,最多不过“穷则独善其身”,与段佑这样在乱世中挣扎求生、手上还沾染过鲜血的孩子相比,确实有着本质的不同。
哪怕他只是个孩子。
不过好在,比起他的果决与杀性,段佑身上更多的是对崔婴如兄长般的爱惜以及如忠仆般的守护,即便段佑是一柄开刃的快刀,崔婴也相信,他绝没有反噬其主、伤害自己的一天。
*
四野一片荒凉,既没有村庄的炊烟,也没有行人的足迹,只有偶尔掠过的飞鸟和远处传来的狼嚎。
在这年月,所谓的官道,不过是比普通山路更为宽敞、紧实一些的泥巴路而已,每当有人走过,便能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段佑和崔婴沿着官道缓缓前行,段佑一边走,一边尽力侧身为崔婴挡住太阳的炙烤。
“阿英,你看。”
段佑突然停下脚步,手指向远处官道的尽头示意崔婴,崔婴凝神看去,只见官道的转角处缓缓行来一行车队。
车队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的六七辆马车,车轮滚滚,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尤以打头的两辆马车,车厢门窗上挂着色彩绚丽的三色锦充做门帘,随风飘扬,繁华迤逦,与崔婴这十来日的穿越体验恍若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仅如此,车队前后,还跟着十来位身形魁梧、目光锐利的护卫,他们个个身着皮甲、腰佩长刀,看起来就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看样子是一行士族车队。
崔婴拉起段佑的衣袖,轻声道:“阿兄,我们避一避吧。”
段佑点头,两人一齐转身退出官道。
然而段佑不知道的是,崔婴此刻面上虽然平静无波,心脏却猛得如擂鼓般杂乱跳动着,莫名的潜意识在她脑子里疯狂尖叫,似乎在向她预警着什么一般。
眼前一黑,脚下立马带了两分踉跄,崔婴觉得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天旋地转。
段佑立刻察觉到崔婴的异样,迅速伸手扶住了崔婴的肩膀,稳住了她的身形,担心的话脱口而出:“阿英,你怎么了?”
聒噪的心跳声依旧在胸腔内回响,崔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这莫名的亢奋情绪。
然而,就在段佑关切的询问声中,她福至心灵,猛地回头看向身后,正好对上车队最前方那辆华丽马车里头,一双掀起车帘看过来的小女孩儿眼睛。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定定地对视了五六秒,车内那小女孩儿似乎才像是被她吓住了般,迅速地甩下车帘隔绝住了崔婴的视线。
崔婴轻咬了咬自己已经有些干裂地嘴唇,压制住血脉中越发汹涌的燥意,转回头看向段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阿兄,我没事的,只是刚才忽然有些心悸,吓着你了吗?”
段佑眉头微蹙,显然并不完全相信崔婴的话,只是还不等他再做何反应,官道上突然传来的阵阵车马嘶鸣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崔婴眼见一个看起来像是护卫领队的男人打马回到刚刚那个小女孩儿所在的马车前,似乎是在跟里头的人回话,一边说一边还朝自己兄妹二人打量了几眼。
稍后不久,便有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典型汉制服饰的妇人从马车厢里出来,拎着个红木食盒往这边走过来,那个护卫领队也翻身下马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眼见两人越走越近,段佑抓着崔婴的手臂往自己身后一拽,瘦弱的身体却将崔婴挡得严严实实。
或许是段佑的防备之意表露得过于明显,那妇人在离二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在段佑和崔婴清洗干净的双手与脸蛋上扫过一圈,这才面带笑意、声音温和地开口,说着一口流利的雒阳雅言:“小郎君、小娘子不必害怕。方才我家夫人见这位小娘子身体似有不虞,便遣老奴为两位送来些点心清水充饥解渴。”
说着将手中的食盒一抬,示意自己所言非虚,未等崔婴与段佑有所回应,她便弯腰将红木食盒放置在地上,随后微微躬身以示礼节便转身离开了。
*
明明动态的物体更容易吸引关注,然而崔婴的脑子里却总惦记着刚才那不经意间交汇的目光,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辆华丽的马车,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未知的存在对她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妇人身上的时候,马车的帘幕再次被轻轻撩开一角儿,缝隙中透露出方才那小女孩儿好奇而羞怯的目光。
崔婴与她再次视线相触,看着她那小兽般警惕又好奇神情,心头一软,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些笑意。
垂眸思索了片刻,崔婴就从段佑身后探出身子,朝已经走到十来步开外的妇人喊道:“阿媪烦请留步。”
妇人闻声步履微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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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大可能看在兄妹俩那整洁的仪容和此时崔婴那一口流利的雒阳雅言的份上,她转过身来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小娘子,有何见教?”
崔婴连忙松开扯着段佑的衣袖的双手,按照记忆中原身母亲教导的那般向妇人微微一福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士族礼仪,然后才开口问道:“夫人慷慨解囊,小女与兄长感激涕零。不知阿媪可否言明夫人出身,来日若有机会,吾二人好与家中亲长登门拜谢。”
妇人目光微闪,灵活的侧身避开崔婴的动作,自打露面起身上就带着的那股子骄矜劲儿也散的一干二净,凭添了几分恭顺:“小娘子言重。”
“主家姓崔,冀州清河郡人士,如今是我家夫人携小娘子要前往徐州东海郡探亲。”妇人说完,又补了一句,“老奴姓丁,小娘子唤老奴丁氏便可。”
崔婴闻言也不禁有些讶异:清河崔氏?
不过,也仅仅是讶异了片刻而已。
还未曾经历过魏晋隋唐四朝发展的清河崔氏,在世家林立的汉末并算不上顶级门阀,更遑论后世五姓七望的赫赫之威?
而且,崔婴现下心中还另有盘算。
她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自打崔氏的车队出现在她的眼前起,总有股莫名的悸动在她的潜意识里疯狂示警,撺掇着她上前一探究竟,而她,也决定顺从这股莫名的悸动。
提起三国这段历史,便是不太熟知的人大概也能囫囵说出那么几段高光剧情来,而徐州也是绝对绕不开的浓重着笔之地。既然崔家的车队是要前往徐州东海郡去,那可太方便崔婴随意捏造一个士族身份借机同行了。
心里这样想着,崔婴也同时看向丁氏,面上带出几分激动与期待:“丁媪此言非虚?夫人的车马真是要往徐州方向去吗?”
伸出一只手扯了扯段佑的衣袖,面上更添几分可怜:“我们兄妹乃是徐州下邳郡淮浦人士,祖父陈亹曾任广汉太守,阿父陈珪现任沛国相,大兄陈登如今在东阳主政。前些日子随家族长辈前往北方探亲,返程途中不幸遇上黄巾举兵作乱,家中长辈并奴仆尽皆殒命,只有我兄妹二人侥幸逃脱。”
“既然丁媪主家也是要前往徐州,可否回禀夫人,捎带我们兄妹一同返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
虽然长相不同,但崔夫人跟原身记忆中的母亲却十分相似,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士族女眷形象,温和大气、端庄自持。
倒是一旁的崔小娘子,还带着几分天性里的活泼。
崔夫人跟崔婴前脚才说完话,她立马欢快地坐到了崔婴身旁,牵起崔婴的衣袖,好奇的问道:“陈家阿姊,我方才就是听见陈家兄长唤你‘阿ying’,好奇之下才偷偷掀帘子去看你的。阿姊是叫陈ying吗?哪个ying字?”
崔婴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名字和她掀帘子有什么关系,却也是下意识的答了句:“是啊,我叫陈英。出自屈子的《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崔小娘子闻言,本就明亮的双眸瞬间更是睁得溜圆儿,笑容渐大,语气里也满是惊喜,整个人都快依偎进了崔婴的怀里,带着满满的亲近之意:“真的呀阿姊!”
“我叫崔婴。”
“阿父也曾说过,他为我取得这个‘婴’字,出自屈子的《九歌》,‘白蜺婴茀,胡为此堂’。”
5. 遇袭
夏日炎炎,草木葱茏。
七月的烈阳如火,炙烤着大地,热浪翻滚之下,万物似乎都在扭曲中挣扎。
同行不过三四日,崔小娘子对崔婴的亲昵劲儿愈发浓厚,她时常腻歪在崔婴身边,不仅喋喋不休地分享着自己自出生以来的种种经历,也对崔婴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她问崔婴生辰几何,谈及自己自幼多病……话头是一点儿也止不住。
“陈家阿姊,我生于光和二年六月朔日,不知阿姊你的生辰又是何时呀?”
“我自小体弱多病,连家中姊妹亦少有往来,然而不知为何,对阿姊你,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亲近。”
“阿姊能教我几句徐州话吗?我阿娘原是雒阳人士,身边服侍的奴仆也都是阿娘从母族带来的,我自小在阿娘身边长大,也只会说雒阳雅言……阿姊可千万别取笑我,其实我连冀州话也说不了几句。”
“我们此行前去东海朐县,是为了与阿父团聚,我阿父如今是朐县县令①。”
“悄悄告诉阿姊,我其实都不太记得阿父长什么样了。”
“三年前,本该举家跟随阿父前往朐县赴任的,可是临行前却发现阿娘有孕并且胎像不稳,我们便留在了家中。直到今年,才得以启程前往朐县与阿父团聚。”
“阿姊,可莫要再提及我那幼弟了!他在家中哭闹着非要随大兄北上求学,幸而嫂嫂也不嫌弃他,阿娘便将他留在家中了,大兄与嫂嫂会照顾好他的。”
……
大概崔小娘子的确所言非虚,她自小就与族中姊妹不甚亲近。
以至于见她面对崔婴,竟能敞开心扉,主动与之交好,崔夫人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对崔婴更多了几分爱屋及乌的看重。
在崔小娘子又一次向崔婴倾诉完她的"童年小故事"后,崔夫人见缝插针,递上一杯清凉的水,语气中带着一丝怜爱与责备:“平日里哪见你这么健谈?快喝口水歇歇吧,再这么滔滔不绝下去,便是你自己说得不累,你陈家阿姊也要听累了。”
崔小娘子嘟囔着接过水杯,那模样既顽皮又可爱,崔夫人含笑看着她喝了几口水,随后才转向崔婴,面上也多了几分看向自家子侄辈的亲昵:“今日清晨收到我家郎君的一封书信,信中言明他已安排了护卫在郯县接应我们。”
“按照车队的速度,预计今日黄昏便能抵达郯县县城。”
“朐县东去近海,之后你们兄妹将与我们分道扬镳。不过,无需忧虑,郯县县令与我家郎君是多年至交,到了郯县后,我会亲自将你们托付给他,定会安排人手,护送你们安然回到下邳。”
崔婴闻言笑道:“夫人关怀备至,我们兄妹感激不尽。待我们平安归家,定会向家中长辈禀明一切,并亲自前往朐县拜谢崔使君与夫人。”
话毕,崔婴便轻倚车壁,半合眼帘,指尖掩盖在宽大的袖口之下,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身前摆放清水点心的小案。
随着崔家车队沿着蜿蜒的官道一路南下,崔婴心中明白,她与段佑原计划北上冀州投奔董卓的打算已不复存在。
而眼前更为棘手的是,崔夫人对“陈家兄妹”归家下邳的安排越是周到,崔婴越是心累。
若崔婴与段佑真如崔夫人所安排的那般,被安然送返至淮浦的陈氏老家,那些陈氏族人面对这么两位从天而降的“陈氏兄妹”,会是怎样一脸懵逼与困惑的神情呢?
啧啧啧,那场景,光是想想就叫人尴尬得想要脚趾扣地。
然而,面对这样一种可以预见的窘境未来,向来思虑深远的崔婴这一次却并未在心中算计任何退路。
这一路行来,崔小娘子对她那迫切又没来由的亲近总是让崔婴感觉隐隐地不安,随着这种不安感的日益加重,她心中有了一个荒诞又离奇的猜测。
而现在,她就是在等。
等一个,能够验证她的猜测是否属实的答案。
*
见两位小女娃都闭目休憩、乖巧的依偎在一起,崔夫人微微一笑,心肠也软了几分,压低了嗓音朝车外问道:“还有多久能到郯县?”
“回夫人的话,还有十多里地,再过大半个时辰就能进城。”
“嗯。”崔夫人点了点头。
正巧车轮不知道轧上了什么凸起处,带起马车一阵颠簸,叫正熟睡的崔小娘子不耐的粗了蹙眉头,崔夫人又开口嘱咐了两句:“驾稳一些,注意路面,不必急于一时。”
不料话音刚落,下一秒,马车便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随手猛地急刹停下,发出长长的“嘎吱——”声。
本就只是闭目养神的崔婴迅速睁开双眼,一把拉住在惯性的的冲击下往前一栽的、睡得迷迷糊糊的崔小娘子,又将有些狼狈的侧倒在小榻上的崔夫人扶好坐正,这才掀开车帘,往外探出了半个身子:“怎么回事……”
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被吞入腹中,崔婴面色平静的看着前方官道上那块一人多高、需三四人合抱才能围起来的巨石,莫名觉得有些荒诞,没由来的有些想要发笑。
除了那块突兀出现的巨石,官道的路面上居然连细碎的泥土与沙石都没多余的几块,人为的痕迹实在是太明显了,或者说始作俑者本就半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目的的想法,光明磊落的可爱。
崔婴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崔氏的护卫领队自然也能看出来。
那挡路的巨石刚一出现,护卫领队便高声呼喝,指挥那些不通武艺的奴仆拿起木棍,分散站开,形成松散的防线。而他自己,则带着身穿皮甲、手持环首刀的护卫们迅速回身,将崔夫人的马车团团围住。
“前方山路上被人为推下巨石,看样子是逃难的庶民啸聚成流寇,企图劫道。他们藏头露尾,倚靠外力,武艺定是不精,人数也应稀少。”护卫领队面上带着几分厉色,语气坚定:“夫人不必担忧,我等武艺高强,定让这些贼子有来无回。”
崔夫人将有些受惊的崔小娘子拢在怀中,伸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部。听完护卫领队的话,面上带着几分不忍:“唉,都是些可怜人。”
“尽量不要伤及他们性命吧!上天有好生之德,将他们擒拿住之后,叫他们自己推开拦路的巨石,便一人给一份口粮放掉吧。”
护卫统领听完崔夫人的吩咐,面上的煞气顿时消散,颔首领命:“是,夫人慈悲为怀,我等自当遵命。”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只是,崔婴又看了眼那块巨石,心中却得出了跟护卫统领截然不同的结论。
这样一块巨石,绝非少数人所能轻易推动,劫匪或人多势众,或力大无穷。
这样想着,崔婴对崔夫人轻声道:“夫人,我心中有些不安,想去探望一下阿兄,可否允我前往后车?”
崔夫人刚一点头,崔婴便立刻转身,轻巧地跳下马车,动作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
刚刚落地,崔婴立马就听见两侧的山坡并车队的后方传来了阵阵嘈杂冲杀声、一瞬间就冒出了百十来个人头,呈合围之势聚拢了过来,显然就是刚刚护卫统领口中那群人少又势弱的流寇。
崔婴定睛望去,当中虽然绝大多数人都穿着破烂、面色饥黄,但领头的十来个汉子却是精悍异常,手中握着的铁器虽锈迹斑斑,却掩不住他们眼中的嗜血光芒。
等冲杀的近了,发现车队已经做好准备迎敌、一副井然有序的模样后,打头的刀疤脸壮汉脚下一顿,朝周围的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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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眼神示意了下,这十来个人的脚步便明显一齐放缓了,慢慢的落在了剩下那群面黄肌瘦的真·流民后头,让那些真正的流民冲在了前头,成为了冲击防线的牺牲品。
崔婴心中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朝第二辆马车奔去,她要去找段佑。
……
“阿英!”段佑伸手扶住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的的崔婴,先是伸手揉了揉她有些泛红的额头,然后才又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刚刚粗略数了数,对面有近百人手。崔氏的护卫虽然是训练有素,可终究只有十余人,数量悬殊至此,便是赢了也不过是险胜而已。”
他指向崔婴先前注意到的那群在后方徘徊的汉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凝重:“我细看之下,发现那二十来个汉子虽然衣衫褴褛,但衣物款式和兵器却出奇地一致。我怀疑他们并非普通流民,而是战败后的逃兵。”
段佑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回头深深地看了崔婴一眼,面色郑重:“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前头已有巨石堵住了官道防止马车通过,这伙贼人几乎都是由车队的后方包抄过来的,那十来个好手也都在车队的后方。反倒是巨石那头仅有七八个流民堵截,若形势有变,你我需从此处突围。”
崔婴听完段佑的话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崔夫人和崔小娘子乘坐的那辆马车,目光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而,她很快便收敛心神,抿了抿嘴角,坚定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抓住段佑的手掌,紧紧相握。
*
穿越已有快半个月,一路长途跋涉,崔婴当然也不至于还没有亲眼见识过尸体与死亡。
只是,蜷缩在道路沟渠旁一点点失去生命特征的、静默的消逝与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死亡,带给人的视觉上的冲击感肯定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木器刺穿血肉的撕裂声、流民与崔氏奴仆的惨嚎交织,以及那随风飘来的、充斥鼻腔的浓烈血腥味,这些刺激令崔婴感到一阵晕眩,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
“阿英!”段佑拧紧了眉,伸手揽住崔婴快要栽倒的身体,目光紧紧锁定在崔婴身上。
……
当崔婴的意识从那股强烈的不适感中挣脱出来,她和段佑这才重新凝神,将注意力投向了前方的战场。
战场的最前线已经躺下了数十具尸体,有流寇的,也有崔氏奴仆的。除了那些已经彻底断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躯,更多的是四处挂彩、呻吟不断的伤员。
崔氏的护卫显然已经与对方那十来个身手不凡的盗匪头目交过手,双方势均力敌,此刻正紧张对峙。
在这僵持之际,崔夫人终于自马车内探身而出,朝对面领头的刀疤脸大汉道:“诸位壮士英勇非凡,妾身钦佩不已。车队中携带金银米粮,愿以此作为赠礼,以表妾身敬意。若诸位有所需,尽管取用。”
“妾族中故交为前方郯县县令,已有约定今日黄昏在城中相会。现如今在此地耽搁已久,恐误佳期,望壮士海涵,允许妾等轻装赴约。”
崔夫人话音刚落,崔婴心中便是一紧,暗道“不妙”!
其实崔夫人的这番言辞不可谓不高明,不仅点出了崔家既是士族又有官身,又暗示了郯县有援军随时可能到来。若这真的只是一伙为了活命才铤而走险劫道的流民,此刻应已心生畏惧,肯定立即就抢完米粮四散而逃了。
……可惜的是,对面不是。
易地而处,崔婴此时最好的选择无疑是速战速决、斩草除根,以防崔夫人回到县城后集结兵力、秋后算账。
果不其然,崔夫人话音刚落,那刀疤脸大汉便面色一沉,随即大喝一声:“冲上去!杀光他们!”
6. 朐县
刀疤脸大汉的呼喝声前脚才落下,段佑已一把拉住崔婴的手腕,如同离弦之箭般带着她朝两人先前选定的突围方向冲了过去。
可能是想着这侧官道中央有那巨石拦路,不用再担心车队中有人架上马车由此跑路,那伙流寇头子倒是没有再分散战斗力将身边为数不多的精壮汉子安排到这边来把守,只见前方只有寥寥十来个流民正稀稀拉拉地围堵在巨石周边。
这些个流民个个看起来都形容枯槁、面如土色、身形佝偻……一副随便一阵轻飘飘的风都能将他们吹倒样子,看起来简直没有一点杀伤力。
只是,等他们都将目光落到崔婴身上穿着的那件原本属于崔小娘子的、看起来描金绣凤华丽异常的衣袍上时,眼中都不由自主闪过贪婪之色,纷纷朝两人扑来。
对上那一双双瞬间变得热切的犹如实质的目光,崔婴也不禁下意识的打了两个寒颤。
所幸崔婴和段佑两人身形矮小、步法敏捷,在这十来个流民摇摇晃晃毫无章法的围追堵截下闪避的还算是轻快。
只是,眼见随着另外那头双方的激烈交锋,不管是冲击车队的流民还是崔氏奴仆都逐渐出现了不少的伤亡,有不少生性胆小的人已有了退意,更不乏有那眼神清明的早已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见这边拦路的不过十来个面黄肌瘦的流民,已经开始慢慢调整脚步朝这边涌来,连带着,也吸引来了更多流寇的注视。
崔婴眉头一蹙,挣脱了被段佑紧握的手腕,语气郑重:“阿兄,此地不宜久留,趁现在那十来个贼兵还被崔氏护卫纠缠住没法脱身,我们抓紧时间先行一步。”
话毕,她迅速弯腰,于满地狼藉中挑选了两根粗实趁手的木棍,在手中轻轻掂量一番后,她将更为粗壮的那根递向段佑。
段佑颔首接过,目光如炬,回头狠狠地瞪视堵住前路的十来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他眼神阴戾,倒是真叫他们一时间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半响后,还是流民里一个最有精神头的干瘦青年先站了出来。
他眼中带着几分恼怒,毕竟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刚刚有一瞬间他竟真的被对面那个年幼的小崽子唬住了!
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声音带着几分刺耳的嘶哑:“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也敢在老子面前装把式?”
“啧啧啧,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贵族老爷们家里养出来的富贵根儿!等一会儿拿下了你俩,老子倒要尝尝这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娃娃味道是不是会更鲜一点儿!”话音未落,他已学着崔婴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在手中比划了两下,然后带着一股子凶狠的气势,向崔婴和段佑两人冲来。
有他在前头打头阵,他身后剩下的十来个流民也纷纷反应过来,跟着都随手从捡起地上的散落的棍棒石块作为武器,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杂乱呼喝声,紧随其后,朝段佑两人包抄了过来。
段佑脸上未见半分慌乱。
非但如此,在听到那干瘦青年口中狂言时,眼中还闪过了一抹冷冽的杀意。
他深吸一口气,也主动朝对面冲了过去,身形迅捷地穿梭于这十来个流民中间,手中的木棍挥舞地飞快,每一次木棍的落点都不走空,总能精准地落在对面的头、肩、手腕上,力道还格外的大。
不仅如此,他还身形灵巧,总是能轻松避过对方攻击,自己愣是一下没挨着对面的棍棒。
双方交手不过几息时间,却都已经将对面的深浅试探出来了。
这些流民们眼见着事情的走向与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都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怯意,个个疼的“哎哟哎哟”地叫出声,摸着自己被段佑打得生疼的手臂和脑袋不由自主地给段佑二人让开了一条道儿。
段佑本也并非是想和他们决出个胜负,见他们如此识趣也就不再出手,只回头招呼崔婴,道:“阿英,我们走!”
只是拉着崔婴的手臂路过先头那个带头的干瘦青年时,只见他也低垂着头捂着自己的腹部站在原地,叫让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段佑脚步一顿,在行至他身前时蓦地站定,趁着众人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接连向前踏了两步,握住木棍的右手使劲儿一挥,连续三棍狠狠地击打在干瘦青年的心口处。
“噗嗤——”
段佑势大力沉,那青年如同一个断线的风筝般,踉跄地连连后退几步重重的摔倒在地,口中大股大股地往外喷出鲜血,双目圆睁,只能不管发出些意味不明的“赫赫”的喘息声,眼见着口中呼出的气是一口比一口少了。
段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众人一大跳,余下的十来个流民心中惧意顿时更盛,忙不迭地推推搡搡着往两边退去,中间的道儿更显空旷。
*
两人也不磨叽,穿越过人群后也不急着交谈,而是鼓着一口劲儿顺着官道一路前行,约莫一口气跑出了两三里地,这才顺着官道左侧一条隐秘的小道钻进了旁边的山坡。
小斜坡上生长着茂密的灌木杂草,从里往外看只要找准角度能将官道前后的动静一览无遗,从外往里一扫而过却很难注意到这儿蹲着两个身高不足四尺的小孩儿。
段佑的目光在崔婴不知为何苍白中甚至隐隐带着几分灰败的脸上掠过,情绪罕见的焦急不安。可即便如此,他也先搬了一块平整的青石板垫靠在一棵树脚下,这才扶着崔婴缓缓坐下。
“阿英,你还好吗?”
段佑有些手足无措地伸出手探了探崔婴的额头,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常,顿时更加慌乱。
“……”
她不好,崔婴只觉得现在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只可惜,面对段佑的询问,她现在却抽不出一丝儿力气去回应。
浑身无力、身心俱疲、面若金纸、心痛如绞……几乎所有这类你能想到的词儿现在都可以往崔婴身上套,可纵使现在身体在一呼一吸间喉管肺部都像是有火焰灼烧一样痛苦,她的注意力却也并没有落在此处了。
因为,崔婴意识到,她等了许久的那个答案,似乎已经出现了——
本来还活蹦乱跳的身体,在崔婴决定头也不回跟着段佑跑路那一刻就开始隐隐不对劲儿起来。在两人穿过那十来个流民的包围圈成功跑路之后,更是随着跑路时间愈久、跑路距离愈远,崔婴所承受的痛苦也随之呈几何倍数的增加。
她这一路一直一声不吭也是想要尝试看看自己是否能够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未知威慑,只是行到此处,她却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她方才心有所感,这里就是极限。
而后扭过头再一细想,许多事也早是有迹可循。
崔婴想:原来她的直觉没错,猜测也没错。
她与崔氏车队的相遇果真并非偶然,而是冥冥中有未知存在在暗中指引,今儿这一遭也表明了她的确是不能离崔氏车队太远的,或者说,她不能离崔小娘子太远。
事及此处,总算是验证崔婴心中那个大胆猜测的一半,而另一半嘛……
在今日清晨,崔夫人告知崔婴崔使君派来的护卫已在郯县县城等候时,崔婴心中便隐约感到,接下来的行程恐怕不会一帆风顺。
尽管那时她尚不能确定心中的猜测,但所谓“事以密成”,一旦车队进入郯县县城,上有崔使君的故交,下有他的卫队,不管如何,行动总是更受限制、更有风险的。
然而,即使是早有准备的崔婴,也未曾料到所谓的“意外”会如此直接且不合逻辑地降临。
就拿之前袭击车队的那群流民来说,其中领头的十来个精壮汉子,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逃兵。
现如今在整个中原大地上都威名赫赫的“大贤良师”张角曾假借太平道之名数十年如一日的笼络人心,信众无数。是以他揭竿而起后,短时间内便有众多响应者,不过月余,全国八州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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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郡都陆续发生了战事,声势之浩大,可以说是波及了大半个东汉帝国。
但事实上,由于黄巾之乱是张角在被弟子唐周告发后提前发动的,那些在全国各地举着“黄巾军”旗帜作乱的叛军,很大程度上只是借机生事的投机者,并不受张角的指挥。
真正的属于张角麾下的黄巾军主要集中在冀州、兖州一带,而朝廷的镇压大军也只在这两州之内活动。
得益于原身母亲的悉心教导,崔婴在看到那些逃兵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身上那些破烂的不成样子的军服,正是驻守雒阳的北军五校的军服……
虽说冀州战场上失散的逃兵流亡到徐州地界来啸聚劫道并非不可能,但这样的巧合未免太过蹊跷。
地点巧,时间更巧。
“嘶——”
似乎是察觉到崔婴的猜测越来越细致,为了叫她不再继续深究,身体上的疼痛感在一瞬间猛地又加重了几分,眼前的景物也开始变得昏沉模糊,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把拉住段佑一直在自己额头上试探个不停的手掌,崔婴决定在自己彻底晕倒之前再最后试探一把。对上段佑满目惊慌的双眼,崔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阿兄莫急,且听我说。”
“前方郯县县令是崔使君的故交好友,城中早有使君派来接应车队的朐县兵马。若是、若是傍晚车队还未入城,定会有援兵出城搜救……”
“阿兄,你、你……”
崔婴每多说一个字,便感觉到更浓重的睡意袭来,想要交待给段佑的话还未说完,便已觉得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
*
农历七月的清晨,天边才刚刚露出鱼肚白,卯时一刻,朐县几家大粮铺的门口便已排起了长龙。百姓们在等待粮铺开门的间隙里,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大娘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响亮:“这世道真是让人活不下去,粮价天天涨,连最次的粟米都要一斗25钱,这不是要了咱们的命吗?”
旁边的人立刻附和道:“是啊,这些粮商真是黑心,趁着粮荒想发黑心财!”
“说这么多,咱们还能不买吗?外面兵荒马乱的,我家就住西城门口,最近连运粮的商队都少了,现在不买,以后有钱都买不到粮了。”
“只能买了,没粮吃,谁能熬得住?我今天得多买点,屯着!”
周围的人听了都点头称是,大家一大早就来排队,心里自然都有打算,但一想到屯粮要花一大笔钱,又都忍不住叹息。
“那群黄巾贼真是害人不浅!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打仗,战乱一起,受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
“朐县还算好的!黄巾贼少,县令大人又仁慈!崔使君早就叮嘱过城里的粮商,让他们每日都要卖粮,至少我们还有的买。听说别的县,有粮的粮商都囤着不卖,等着涨价呢!”
说起崔使君,有人家里亲戚在崔家府上帮工,便忍不住八卦:“半个月前崔使君派出去的护卫队昨天回来了,听说崔家的车队路上遇到了黄巾贼,除了使君家的小娘子,整个车队都没了,连崔夫人都没了!”
“不会吧?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我今儿早晨路过府衙,那边都挂上了白灯笼和白布幔呢!”
……
崔婴坐在铜镜前,铜镜中倒影着的五六岁女童一脸病容、唇无血色,微微侧头眨了眨眼,就见铜镜中的小女童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眼睛一闭一睁,她竟然已身处高门大院之中。
若不是早趁着身后垂眸静立的侍女不注意撩起袖子确认过那颗属于“段英”的殷红色胎记仍在,崔婴都要以为自己又换了个身份穿越了。
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就听身后一直安静陪立在侧的侍女上前轻声询问道:“小娘子觉得好些了吗?使君听说小娘子醒了,叫奴婢带您到前院去一趟呢!”
7. 阿父
崔婴早已看了她好几眼。
古时的女子年满十五便为及笄,意味着这就已经是可以成家嫁人的年纪了,故而这侍女脸上稚气未脱,举止却已显成熟,在周遭其他举止畏缩的婢女们的衬托下,格外醒目。
崔婴自醒来后就听到身边伺候的婢女们一口一个“小娘子”的称呼自己,再略一打探如今正身处朐县之中,立马就反应了过来——阿兄在自己昏迷之后重新回到了崔氏车队,将自己和崔小娘子的身份掉包,提前近千年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听说整个车队除了“自己”再无活口,崔使君派去的护卫队赶到的时候,现场尸横遍野、惨烈异常。
崔婴叹了一口气,看向侍女:“我想要先去灵堂祭奠阿娘,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侍女先是转头吩咐了个明显穿着粗糙许多的黄毛小丫鬟往前院去给崔使君报信,然后才伸手将崔婴从矮凳上抱了下来,半跪在地上为崔婴整理完繁琐的曲裾,才又看向崔婴问道,“小娘子是想要自己走过去还是奴婢抱着您过去?”
侍女的个子不算高,跪在地上的时候崔婴的视线恰好与她齐平,将自己的手塞进她的掌心了,崔婴笑着说道:“我想自己多走动走动,姐姐牵着我吧!”
*
崔婴被护卫队带回朐县的路上一直在昏迷之中,所以在入城时并没有见识到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具体是个什么模样。然而,跟着侍女慢慢往外走去的路上,倒是对这座小城的简陋有了些概念。
东汉的官衙通常采用“前衙后府”的布局,旨在为外派官员及其家眷提供便利。
崔婴一路穿廊过院,只能评价一句宽阔有余,繁华不足。连身为一地名义上最具权势的县令所居住的府邸都如此简朴,可见朐县的确称不上什么繁华之地。
于是崔婴又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的侍女身上:“姐姐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了?阿父既然叫姐姐到我身边来伺候,想来也是十分看重姐姐的,之前姐姐是在何处当差呀?”
崔婴的几个问题条理清晰,一点儿都不像是个刚刚经历了流寇灾祸惊惶无助的小女孩儿。侍女下意识地恭敬了许多,语气中也没了先前温言细语的安抚意味,只娓娓答道:“不敢当,小娘子唤奴婢名字就好了。奴婢名叫青葵,今年十二岁了。”
“奴婢的父亲是府中的管事,所以之前只在自己屋里做些绣活,并未正式当差。府中除了使君外,只后院还有几位姬妾,因此并未采买太多婢女。小娘子初来乍到,使君担心您住得不习惯,便让奴婢来伺候小娘子。”
崔婴闻言,顿时一叹:这么说来,崔使君叫她到自己身边伺候倒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了。
自己如今初来乍到又才五岁稚龄,纵使身为府中唯二的主人之一,但也怕会有些看不清形势的小人捧高踩低。但青葵的父亲是府中的管事,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有青葵在身边伺候,不仅能叫府中下人看清崔使君对自己的爱重,而且日后自己有什么事儿要吩咐人去办,便是看在青葵父亲的面子上也不怕有人不尽心了。
此前在崔氏车队同行之时,崔小娘子与崔婴可谓是无话不谈,自然,也漏不掉崔使君。崔小娘子口中的崔使君温和有礼,以诚待人:对子女充满关爱,对亲友谦逊守信,作为官员,对百姓也怀有仁德宽容之心。
后两条暂且不论,如今还未见其人,前一句崔婴已信了三分。
……
青葵迁就着崔婴的步伐,两人边走边聊,许久才到了灵堂。
灵堂布置的庄严肃穆,低沉萎靡的氛围笼罩于此。
烛光摇曳,香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气,正中央摆放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木,棺木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显得格外庄重。四周悬挂着白色的帷幔,随风轻轻摆动,棺木前方,摆放着一张供桌,桌上陈列着香炉、烛台,还有几份精致的果品,显得十分讲究。
供桌两侧的墙壁上,黑白色的挽联在风中轻轻摆动,灵堂正中央摆放着两排素色的蒲团,供前来祭奠的来宾跪拜。整个灵堂沉重而肃穆,尽管有十来个侍奉在侧的奴仆不时进进出出,却始终保持着静默的氛围。
崔婴到达时,耳边只能听到跪坐在蒲团上的几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年轻女人低低的抽泣声。她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心中了然,想来这几位便是青葵口中所说的后院姬妾了。
许是感觉到了崔婴的视线,那几个年轻女人的抽泣声齐齐一滞,渐渐低沉了下去。
尽管这是崔婴第一次出现在人前,但看看她的年纪,再看看跟在她身侧伺候着的青葵,灵堂内的众人很快就意识到了崔婴的身份。一时间,不止周围伺候的奴仆下人们,连在蒲团上跪着的几个姬妾都立时作势要起身行礼。
灵堂内的黑色棺木内躺着的是崔夫人的遗体,崔婴如今既顶替了崔小娘子的身份,自然不愿旁人因为自己的到来怠慢了她,摆手制止了众人起身行礼,示意他们继续先前的祭拜,崔婴走到最前排的蒲团旁跪下。
伸手接过青葵递过来的三根长香,崔婴端端正正地朝前头的棺木磕了几个响头,起身走到供桌前,郑重地将香插进了香炉。
停灵七日是不会封棺的,崔婴朝棺内看去的时候,就见崔夫人正安详地躺在棺中,身上早已换上了一身整洁的寿衣。若不是面带青黑、唇色灰败,与之前温和鲜活的时候没有太多不同。
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沾染的一点儿香火灰尘,轻轻捻了捻带来些粗糙的手感,崔婴的思绪却飘得老远。她想:崔使君派去接应车队的护卫队既然只带回了崔夫人的尸身,那崔小娘子的遗体应该是被阿兄带走安置了吧?
朐县距离车队遇袭的地方有数百里之遥,自己自醒来之后却再也没有先前那些头痛、心绞的毛病,原来,自己并不是不能离开崔小娘子太远啊?
它只是不允许自己离开“崔婴”太远,最好干脆直接成为“崔婴”。
……
崔婴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站在她身后的青葵突然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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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袖,她才猛地回神。
耳边传来的请安声渐行渐近,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位面白美髯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正步伐急促地朝她走来。崔婴心中了然,这位想必就是崔使君了。
向来懂得什么叫做随遇而安的崔婴垂眸酝酿了两秒泪意,正打算饱含深情地唤一句“阿父”,就见崔使君已经站定在身前,眼眶含泪,声音带着悲戚的颤音,将崔婴一把抱起紧紧拥入怀中:“阿婴,你受苦了!”
他将脸埋在崔婴单薄瘦小的肩头哭了许久,等崔婴都感觉到了透过衣服浸润到皮肤上的氤氲湿气,他才又抬起头来,脸上全然不知是哭出来还是憋出来的红晕。
尽管崔使君是文士,可汉儒却并非后世连君子六艺都学不全的羸弱儒子,力量不容小觑,轻松地将崔婴单手抱坐在臂弯,左手轻抚崔婴的发丝和衣领,眼中满是感慨:“一别三年,为父无时不刻不在挂念我儿。”
“日夜思念阿婴如今该长成什么模样了,如今一见,可见是血脉相亲,阿婴的面容与为父心中所想如出一辙啊!”
“……”崔婴本来还在犹豫是否要与崔使君演一场父女情深、执手相看泪眼的重逢戏码,却被他的话一噎,差点没忍住翻出个白眼来——她和崔小娘子虽然都生得玉雪可爱,但相貌却截然不同,这位崔使君显然是在说些宽慰人心的场面话。
但若此刻在这里的是崔小娘子,在突如其来的灾祸中失去母亲后,见到这样亲切和蔼的父亲,定会感到格外的安心和温暖吧?
崔婴心中一软,顺势依偎在崔使君怀中,轻声唤道:“阿父!”如今,对崔小娘子的那句话,她已信了七分。
……
只是还不等崔婴和崔使君再多“父女情深”一会儿,院外就来了一位脚步匆匆的家仆,才到身前已“吧唧”一身跪到了地上:“见过使君!见过小娘子!”
原身虽受过母亲贵族礼仪的教导,崔婴也全盘接受了原身的记忆,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跪拜,她和原身一样,都是初次经历,不免被唬了一跳。幸好崔使君未作他想,只安抚性地轻轻拍着她的背部,看向家仆问道:“何事如此急躁?”
“县丞、功曹、三老求见,现已在前府衙等候,老管家命小人速来通报使君!”
崔婴依偎在崔使君怀中,敏感地察觉到家仆话语落下时他身体的短暂僵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而已,而后就听崔使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崔婴露出微笑:“阿父有些政事需处理,阿婴先随青葵回后院休息,晚上阿父再陪阿婴用晡食①,如何?”
身为乖巧小娘子,崔婴自然是要微笑答应的。只是不防崔使君在将她放下地前,恶作剧般地把她搂在怀里狠狠上下颠簸了几下。
崔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瞪了崔使君一眼,谁知他反而笑出声,甚至还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鲜活些才更可爱。”言罢,带着报信的家仆,背手离去。
崔婴闻言一愣,连揉自己隐隐作痛地脸颊的动作也停下了。
8. 都尉
崔婴心中暗忖,青葵此前恐怕也从未目睹过崔使君这般“鲜活”的一面,此刻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新奇与惊讶尚未完全褪去,将她一直努力维持的成熟气质冲刷得一干二净,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十二三岁少女特有的那份鲜活气息。
崔婴轻轻眨眼,模仿着崔使君之前的亲昵动作,冷不丁地在青葵的脸颊上轻捏了一下:“确实,鲜活些才更可爱!”
“是吗?”青葵手捂脸颊,有些愣神地应和着。
“扑哧——”,两人的目光在不经意间交汇,随即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仿佛之前的生疏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迅速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待青葵眼中的笑意渐渐平息,崔婴向她招了招手,青葵就着半蹲的姿势凑到崔婴身前,轻声问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老管家就是你父亲吧?”
青葵点点头。
“方才阿父匆匆离去,我心中有些不安。”崔婴眼带忧色的觑了青葵一眼,低下头轻声道,“你父亲常年伴随阿父左右,对于府衙中的事务定然了如指掌。最近县里可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
青葵摇了摇头,坦诚地回答:“朝廷大事,阿父即便知晓,也不会轻易与我提及。”
“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机灵,“近半个月来,三位大人确实频繁来访,且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短。”
青葵说完,看了崔婴一眼,又补充了句:“几位大人分管的事务各异,以往鲜少一同前来。”
崔婴听后,眼中闪过一抹赞赏,青葵果然聪明伶俐。即便她不明白崔婴为何会对崔使君与三位大人的政事感兴趣,却仍会尽力帮她收拢信息。
崔婴心中暗叹,这样懂事又能干的下属才是优质好下属啊!感慨完,崔婴又笑眯眯的拉起了青葵的手:“青葵,你应该知道阿父会见三位大人的地点吧?带我一同去看看,可否?”
青葵稍作犹豫,但在崔婴期待的目光下,很快便点头答应了。
*
府衙前院。
老管家领着几名家仆,步履沉稳地为求见的三位大人奉上茶汤,随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他们三人静坐于各自的席位上,低眉品茶,心中各自盘算。
县丞张远的目光在左侧的功曹季旦和右侧的三老赵成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最终定格在赵成身上。他微微侧身,向右手边的赵成挪近了些,声音压得低沉:“赵老,关于那个空缺的位子,你们赵家有何打算?”
县丞一职有别于县城佐吏,乃是和县令一样由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员,因此,他既不如功曹季旦那般是崔使君的心腹,又不如三老赵成那般是当地的豪强。平日里,他总是独来独往,自成一派,只不过相对于崔使君的拥趸季功曹而言,他肯定是更愿意和赵成相交的。
可惜的是,赵成并不这么想。
所谓三老指的是古代掌教化的乡官。《汉书·高帝纪上》云:“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乡一人;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不仅如此,三老除了查证调停民事纠纷、负责教化乡里之外,还有一个最主要职责那就是征税。
赵成作为本地豪强兼掌管税收的大员,其在朐县的势力并不逊色于崔使君。甚至他平日对崔使君的尊重都并非是因为县令的官位,而是敬重清河崔氏的门楣。
张远这么个出身卑微却因举孝廉而崛起的县丞,从未真正进入过赵成的眼帘。因此,即便张远的询问声入耳,赵成依旧泰然自若,端坐如故,仿佛未闻其言。
被赵成无视了个干净,张远脸上不禁泛起羞愤的涨红,仿佛被人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幸而崔家老管家带着家仆们早已退下,堂内仅有他们三人,张远倒也看得开。心里狠狠啐了赵成几口,面上却迅速调整,恢复了平静的微笑,又转向左侧的季旦:“季兄,使君大人可有透露关于都尉人选的消息?朝廷的诏令已下半月有余,使君大人心中是否已有定夺?”
张远此问,确有道理。功曹季旦,掌管人事,又是崔使君的心腹,无论从职责还是私交,季旦都应对此有所了解。
只是张远向来觉得自己身为县丞本该是本地政务二把手,风头却被崔使君压得死死的,心中对崔使君多有怨怼,对季功曹自然也少有什么好脸色。故而季功曹这会儿也只是笑眯眯的同张远打着太极:“张兄言重了,都尉一职事关重大,我等小吏,使君大人又怎会轻易透露?”
冷不防又在季旦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张远这才算是真的老实了,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原处。
就在这时,崔使君迈步进入正堂,三人立刻起身,恭敬行礼:“见过使君!”
“诸位请起。”崔使君从容穿过三人,至上首落座。未等他们再次开口,他便挥了挥衣袖,直截了当地说道,“诸位今日所来何事,我心知肚明。”
都尉一职乃是武官。
自东汉建武六年起,朝廷为巩固中央集权,仅于边郡常设都尉,以抵御异族侵扰,中原地区则久未置此官。直至年初黄巾之乱爆发,灵帝意欲加强地方兵力以平乱,中原各郡遂相继恢复都尉之职,并准许各地自行招募兵勇以对抗叛军。
此举虽一时缓解了战乱,却也使得兵权渐次分散,为汉室的衰微埋下了隐患。
然而,放眼天下,能深谋远虑、洞见这一职位重启对汉朝影响的人寥寥无几,这些俗人,只能看到自己和家族的利益。
都尉一职,按各郡县大小由本地长官拨粮招兵,须知按东汉配置都尉一般下辖一千至五千人不等,若是能将这个职位掌握在自己人手中,即便是按照最低的配置,手中也能拥有千余人马的军队,这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所以自朝廷重启都尉之职的旨意传至朐县,县丞张远与三老赵成便如同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味,对这个职位垂涎三尺。
对于张县丞而言,他在朐县的管理层中孤立无援,若能借此机会安排一个自己的心腹上位,那么他的话语也将因此增添几分重量,无论是崔使君还是赵老,都将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给予他应有的尊重。
对于赵老而言,自己掌管朐县税务,若是再将朐县的兵权握拢在自己手里,那以后整个朐县可不就是由赵家说了算啦?
崔使君虽然不长于政事,但是也将张县丞和赵老的心思看的十分明白,也正是因为看的明白,所以才迟迟不肯定下都尉一职的人选。
张县丞出身不显,崔使君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他防备的是赵老。
可都尉招收的兵马需要本地官员自行供养,朐县的税务都握在赵老的手里,这个职位就算推了个自己人上去最后不还是得看赵家的脸色吗?
翻来覆去思索了大半个月也迟迟找不到破局之法,崔使君也着实无奈至极。
而这,也正是赵老不慌不忙、任由崔使君拖延大半个月都无动于衷的原因了,不过是十拿九稳罢了。
……
罢罢罢!
崔使君轻叹一声,双手合拳,朝着雒阳方向虚虚一拱,语气恭敬:“圣谕在上,自当谨遵皇命,慎重行事。然而,家国大事也不容耽搁,本官心中已有数位人选,足以担此重任。但我也不欲独断专行,愿听取诸位之意。”
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人:“张县丞、季功曹、赵老,你们皆是朐县股肱,不妨也各自举荐一位贤才,三日后,我将公布最终的决策。”
张县丞未曾料到,前些日子提及都尉人选还推诿搪塞的崔使君,今日竟如此果断。他一时未能回过神来,而赵老则面露喜色,恭敬地向崔使君行了一礼。
想来他心里也是明白的,这是崔使君对他们赵家的让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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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县丞晕晕乎乎地走出正堂,看着赵老满脸的得意,终于回过味来,心中涌起一股苦涩:看来这次机会,自己终究是错失了。从今往后,这朐县的天啊,怕是要变了。
崔使君倒是无所谓,有清河崔氏在背后支持,赵家再怎样也不敢怠慢了对方,但自己这个有名无实的县丞,日后怕是要仰赵家鼻息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加快步伐追上了已经走远的赵老,脸上堆起笑容:“赵老,听闻府上近日有喜事,新添了一位小郎君?”
……
随着二人渐行渐远,他们交谈的声音也渐渐模糊,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崔婴带着青葵鬼鬼祟祟地从茂密的绿植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青葵扯了扯崔婴的衣袖,哑着嗓子问道:“小娘子,我们是不是该回后院了?”
崔婴轻轻摇头,指向正堂的方向:“不急,还有人没出来呢!”说完,她蹑手蹑脚地倚靠上了正堂的外墙,耳朵贴着墙壁,专注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使君不必自责,您也已经尽力了。幸而赵家还算是识时务,平日里使君下达的命令都未曾阳奉阴违。前些日子使君说过的叫粮铺放粮的事,下官私下里一直叫人关注着,赵家在城内的三家粮铺每日放粮二十石,从未停歇……”
*
汉时一日三餐,可吃过第三顿晡食,也不过才下午五点而已,农历七月,天还大亮着。
崔婴矮矮小小的一只,坐在软榻上和崔使君大眼瞪小眼。崔使君从未带过孩子,但如今,不带也不行。
他回忆了下幼时自己每次同父亲相处都在干什么,又觉得对小娘子该更温和亲切些,于是伸手将崔婴抱进了怀里,问道:“你在家时跟你阿娘学了些什么?”
崔婴眨了眨眼,伸出手握住崔使君宽大的手掌摇了摇,坦白道:“阿父,下午我带着青葵到前院去偷听你们讲话了。”她听说了崔使君强令城中粮铺必须每日放粮的事,看在清河崔氏的面子上,一众粮商虽说放的有多有少,但却没有一家违令不尊的。
出身士族还能低下头看见黎庶的疾苦,崔使君的确是个好官,朐县的百姓能生活在这样一位执政主官的治下,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但如果都尉之位落到了赵家手中,崔使君的话,将来还会如此有力吗?人们或许会给崔家一次、十次面子,但到了第十一次、十二次呢?
崔使君笑容不变:“阿婴都听到些什么了?”
崔婴看着崔使君:“阿父既然不愿让赵家的人担任都尉,何不另选他人?”
崔使君与崔婴对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解释道:“赵家是本地的豪强,朐县的税务又掌控在赵家三老手中,即便我们的人坐上了都尉之位,军饷口粮还是要从他们那里来……”
崔婴抿了抿唇,反问:“赵家成为三老之前,又是何等身份?”
崔使君被问得一愣:“……嗯?”
“赵家在成为三老之前,又是什么身份?朐县的豪强,难道只有赵家一家吗?”崔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崔使君,疯狂暗示道,“我听青葵说,城中十一家粮铺,赵家只占三家,而糜家却有五家。我觉得糜家是个不错的选择,阿父认为呢?”
……
崔婴曾以为朐县不过是三国时期一个不起眼的小城,直到青葵告诉她糜家在朐县拥有五家粮铺,她的思绪如同烟花般炸开。
“糜”,这个罕见的姓氏,因其稀少,更易于追溯其渊源。
提及三国糜氏,人们立刻会想到季汉的糜竺、糜芳、糜夫人,却鲜有人知,糜氏正是源自徐州东海郡朐县。
这可是三国时期著名的豪商巨富,曾在刘备落魄时大力资助的天使投资人啊!
有这样的大腿摆在面前,崔使君何须再受赵家的处处制约?
9. 工坊
短短一天的接触下来,崔婴就已经完全认同了崔小娘子先前对崔使君的评价:崔使君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但也仅此而已了。
饱读圣贤之书是长不了智商的,生于显赫世家也未必意味着才智出众,即便是皇家也少不了出些败家子断送祖宗基业呢,实在不必对他们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更何况,政治是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智商高低无关,而显然,崔使君是没有这个天赋的。
崔使君赴任朐县不过三年光阴,在他来这里之前,赵家就已稳坐三老之位,根深蒂固。所以在他完全意识不到“打破既有博弈格局的最好办法,就是直接引入第三方势力”这个道理前,就只能一直被困在狭隘的权力圈子里打转。
崔婴的话如同晨钟暮鼓般点破了崔使君近半个月来的迷障,他有些惊奇地看向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崔婴,笑呵呵地感叹了句:“阿婴真厉害,比阿父要强。”
崔婴又发现了崔使君的一个优点。
哪怕是后世,许多父母在发现自家女儿出类拔萃时候,脑子里也会下意识地闪过“这要是个儿子该多好啊”的感叹,但崔使君不同,他从来不觉得崔婴不是个小郎君是种遗憾。
这份难得的开明,叫崔婴双眼有些发胀,为了掩饰自己眼中的泪意,她顺势趴上崔使君的肩头,整张脸埋进了崔使君的怀里。
只是……崔婴微微抽动了一下鼻子,顺着那股熟悉的香气,她将视线落在了崔使君的腰间,抬起头,有些讶异的朝崔使君问道:“这是胡椒?”
“阿婴喜欢?”崔使君眉梢一挑,伸手解下腰间的香囊,轻轻放入崔婴的掌心。
崔婴:……
怎么跟你说呢?喜欢肯定是喜欢的,只是你的喜欢、我的喜欢,好像不一样。
在这个年代,胡椒还只是一种珍贵的香料,其价值堪比黄金。
莫说是现在了,即便是在经历过贞观、开元这样盛世的大唐,胡椒的价值也是极高的,像唐代宗李豫在查抄权臣家产时,就曾有过“……胡椒八百石,它物称是”的明确记载。
崔婴装模做样地将香囊往回递了递:“此物太过贵重,我怕自己保管不慎,辜负了阿父的心意。”
崔使君看着崔婴紧紧抓着香囊的手,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轻轻将她的手推了回去:“阿父的心意在你收到礼物开心的这一刻就已经圆满了。再之后,无论阿婴如何处理这礼物,阿父都不会介意。”
说完,他模仿着崔婴平日里的模样,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崔婴:……
崔婴捂着自己被崔使君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皮到的小心脏,挣扎着跳下了崔使君的怀抱,知道崔使君接下来要吩咐人去打探糜家的状况,十分有眼色的准备跑路了。
临出门前,她一边回头朝他挥了挥手,一边笑嘻嘻地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明日我送阿父一个小惊喜!”
只是,下一秒……
“哎呀!”
崔婴只觉得仿佛撞上了一堵硬梆梆地石墙,明明是自己主动怼了上去,最后被力道反震地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的也是自己。
抬起头,就见一个长得比记忆中那些来自凉州苦寒之地的段氏家将还要高大威猛的身影正站在眼前,他脸上布满风霜沟壑,看起来也有一大把年纪了,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那股子精悍气。
崔婴一眼便认出了眼前这人正是青葵的父亲,具体名讳不祥,只知道府中众人都尊称他一句“燕翁”。
说起来,崔婴最初得知青葵父亲是府中老管家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前世看过的影视作品中那种最常见的、典型的须发花白、和蔼可亲的老者形象来着。
后来她才从青葵口中了解到,燕翁年轻时是燕赵之地鼎鼎有名的游侠儿,最是急公好义、爱管世间不平事……只是后来他因得罪权贵子弟,牵连了父母妻儿性命,招致灭门之祸,在崔使君庇护之下才得以幸存。自那以后,便入了崔使君门下、奉其为主,至今已有十余年。
故而,此时燕翁向来严肃古板的脸上也露出难得的浅笑,他伸手将崔婴从地上扶起,语气温和地问了句:“小娘子撞疼了吗?是老朽不好,挡了小娘子的路。”
崔婴脸上泛起一抹尴尬的红晕,她连连摆手,急忙说道:“燕翁无妨,是我自己不小心。您是来找阿父的吗?请快进去吧,我先走了。”
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绕过燕翁,只是这回儿却不敢再不看路了。
*
秦汉时期的贵族肉食大多以羊肉为主,像今晚的晡食就有一道羊肉汤。然而,按照这个年代的烹饪方式制作出来的羊肉汤,在崔婴这个后世人看来,其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所以,崔婴在拿到崔使君的香囊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想要叫崔使君尝尝什么叫做真正的羊肉汤——虽说这时的胡椒很是金贵了,但羊肉汤才是胡椒宿命的归宿。
崔婴跑出屋子,就见青葵正等在外头,看见崔婴的身影,她脸上马上绽放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欢喜地迎了上来:“小娘子出来啦!”
崔婴囫囵地点了点头,然后立马拉住青葵的衣袖,说道:“好青葵,快带我到舂米坊去!”
就这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青葵就晕晕乎乎地带着崔婴到了舂米坊。
……
所谓的舂米就是将稻谷放入石臼里用杵捣去皮壳,舂出来的壳是米糠,剩下的米粒就是吃的白米。在没有工业机器的古代,舂米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基本上都是用来惩罚罪奴的。
其中最出名的典故就是汉高祖刘邦的宠妃戚夫人,在刘邦死后其被吕雉关入永巷舂米,还作过一首为自己和儿子招来杀身之祸的《舂米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最早的舂米的工具有点像捣药罐,有一个棒槌、一个盛器,只是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有了石磨,这份工作才不算折磨人。
不过,崔婴对舂米的过程并不感兴趣,她更关心的是磨面。
毕竟,有了羊肉汤,怎能少了面食呢?
工坊的正中央,一个巨大的石磨尤为显眼,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媪正不慌不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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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带壳的麦粒放入石磨,旁边有人牵着骡子拉着转盘。第一遍碎麦出来后,便由几个年轻婢女细心挑拣麦壳,确保干净后再将麦粒倒回石磨中,如此反复数次,才算完成。
崔婴上前看了两眼,眉头微蹙,仍旧有些不满意。
人工磨制的面粉是无法完全去除麸皮的,最终得到的麦粉仍旧有些发黄,这样做出的面食夹杂着各种小颗粒,口感自然不会太细腻。
只是,崔婴叹了口气,眼下靠着工坊内原本的石磨,最多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可即便崔婴如此不满意,这样将麦子磨了一遍又一遍的做法,在旁观众人的眼里却也能称得上一句“奢靡”了。
青葵也一边在心里感叹着冀州清河郡崔氏本家的精细,一边板着脸朝工坊内的家仆们吩咐道:“你们都给我口风把紧了,若是将今日的事传了出去,仔细我禀报阿父,叫他扒了你们的皮!”
青葵的样子在崔婴看来有些故作成熟的可爱,但周遭的家仆们却不这么想,全都战战兢兢地连连应是,毕竟,燕翁可是会物理意义上“扒皮”的狠人。
崔婴轻抿了一下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又开口吩咐道:“再去取些菽来。”
古时常有五谷的说法,指的就是古人的五种主要粮食作物,不同时期的文献中对“五谷”的具体代指有所差异,但最常见的几种说法分别是出自《周礼·天官·疾医》的“麻、黍、稷、麦、豆”,《礼记·月令篇》的“稻、黍、稷、麦、菽”,《管子·地员》的“黍、稷、菽、麦、稻”。
这里的菽指的就是大豆。
就东汉时期这乏善可陈的烹饪技术而言,清河崔氏家大业大,豢养的庖厨手艺肯定已经能称得上是当世一流了,然而崔婴将今日这三餐吃遍,唯有一碗蛋羹稍得她心。
崔婴:……
崔婴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可以将传说中从出生到死亡都有自己最好归宿的大豆拿出来。
指挥着奴仆们按照她的指示将事先浸泡得饱满圆润的大豆倒入磨盘,加入适量的清水……随着石磨的转动,乳白色的豆浆逐渐滴滴答答地流入下方的木桶,周围的人群不禁发出低低的惊叹。
与之前磨麦时众人只来得及感慨崔婴的奢靡行为不同,这会儿他们的注意力几乎是完全被豆浆本身所吸引。
崔婴见状,微笑着招来工坊的管事,道:“今日时间仓促,这份儿豆浆只是给你们做个示范。若要做得更好,豆子还需得提前浸泡三四个时辰,那样口感才算是最佳。”
她继续说道:“磨出的豆浆不仅可以直接煮熟饮用,还能制作成多种豆制品……”崔婴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记忆中的各种豆制品制作方法传授给管事,直到看到他双眼放光,才满意地停下。
最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之前提到的面食,记得也准备一份,明日朝食我要献给阿父。”
管事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崔婴的吩咐。
崔婴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边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一边又将目光落在了工坊里头那匹正在拉磨的骡子身上。
10. 马场
崔婴既然已经说了次日要陪崔使君用朝食,自然就不会食言。
第二日,巳时刚过,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厅堂中。
崔使君正坐在自己的食案前,目光落在崔婴身上,她那几乎恨不得在背后长出条尾巴出来的狗腿模样,让崔使君既感到好笑又有些无奈。他嫌弃地摆了摆手,想要将她赶到一旁:“去去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听说昨日你带着青葵在舂米坊折腾了许久,将工坊搅得天翻地覆,不知你忙活出了个什么成果来?”崔使君身为府衙的主人,这些动静自然是瞒不过他的。就算他不主动询问,事关崔婴和青葵,燕翁也会主动和他禀报。
崔婴无视了覆在自己脑袋上想要将自己推得远远的大掌,咿咿呀呀地朝门外招呼了一声:“青葵,快进来吧!”
崔使君无奈地看了一眼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的崔婴:“……”
小娘子的脸面还是很矜贵的,崔婴话音刚落下,崔使君就收回了自己的手。崔婴见状,又笑嘻嘻地绕过食案凑到崔使君的身旁,非要紧挨着和他坐在一起。
崔使君垂眸看了崔婴一眼没脸没皮地模样,也只低声提醒了一句:“胡坐不雅。”
所谓胡坐,便是双腿交叉盘腿而坐,这种坐姿据说源自蛮夷之地,后传入中原,被视作胡人之习。在这个时代,胡坐被视为十分失礼的行为,即便是男子胡坐也会被视作粗鄙无礼,更不用说是小娘子了。
看过秦汉时期影视剧的人,常常会看到里面的大臣们议事的时候都是跪坐的。其实不止秦汉,在宋朝以前,交椅尚未出现,古人交谈时多是席地而坐,我们常说的“正襟危坐”,指的就是这个。
这种坐姿被称为“跽坐”,也叫“正坐”,即屈膝跪坐,臀部置于脚跟之上,上身挺直,双手轻放于膝,显得郑重而端庄。在需要严肃表达的时候,臀部可微微离开脚跟,以示更加庄重。
崔婴心中清楚这些礼仪,毕竟这些都是原身的母亲自小就教导过原身的,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理论与实践之间总有着不小的差距,跪坐的不易,只有真正尝试过的人才能体会。
不过若是日后自己因为这样一个坐姿而声名扫地,那岂不是太丢人了?想到这里,崔婴不禁小脸一红连忙端正了坐姿,尴尬地朝崔使君一笑:“阿父,阿婴知道错了,您原谅阿婴这一次吧!”
崔婴那副作怪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崔使君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她头顶的小发揪。
崔使君抬眼望向由青葵领头、各端着托盘陆续步入厅堂的仆人们,宠溺地朝崔婴问道:“好了,让阿父尝尝你究竟做出了什么好东西来?”
崔婴却不急于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崔使君自己去看。此时,两个小笼屉已经稳稳地摆上了食案。崔婴伸手轻轻地掀起了盖子,露出了刚出笼的包子:透过沁油的微黄面皮,都能看见里面饱满的馅料,氤氲的热气升腾间香气扑面而来,让人垂涎欲滴。
崔使君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奇地问道:“这是蒸饼?”
所谓蒸饼,就是将面糊发酵后再蒸熟的面食。崔婴想了想,点头道:“算是吧,不过阿父也可以叫它包子。”
崔使君拿起一个包子,轻轻咬了一口。面皮软糯又不失弹性,崔婴特意吩咐了内馅不要全部是肉,庖厨们也十分上道地在里头加了不少正当季的葵菜,羊肉馅鲜美多汁,蔬菜馅清新爽口。
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包子,崔使君先拿起食案上的丝织擦干净了手上的油渍,这才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崔婴的额头,带着几分戏谑地说道:“多亏了崔氏富贵,才经得起你这样的折腾。”
他接着说道:“只是这样用磨了十几次的麦子做出来的东西,在家里吃还得把好口风呢,生怕坏了名声。你想要拿去和糜家做生意肯定是不行。”
“就算咱们和糜家都不要名声,这样大的损耗,也是不赚钱的。”
崔婴停下揉自己额头的动作,小嘴微微一瘪,故作委屈地说道:“阿婴知道,这是阿婴特意做出来孝敬阿父的!”
崔使君轻哼一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崔婴空空如也的腰间:“你还真是会借花献佛!”
崔婴没察觉到崔使君的眼神,闻言有些惊讶:“阿父尝出来啦?”
“用价比黄金的胡椒做吃食,便是你敢吩咐,庖厨也是不敢动手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庖厨私下向他请示过才敢动手。接着,崔使君又转过话头问了句,“香料被你吃了,那香囊呢?”
崔婴眨了眨眼:“自然是留给庖厨了。”
崔使君拿捏住这点:“你把阿父送你的香囊给人了?还是给了庖厨?”
崔婴回身接过青葵一直拿在手里的漆瓮,一边朝崔使君面前放着的觚器中倒豆浆,一边回道:“不能送人?怎么,这香囊是阿父你亲手做的?”
崔使君:“……”
崔使君一时语塞,轻咳一声,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这又是什么?”他的目光落在了崔婴手中捧着的漆瓮,里面装着他此前从未见过的乳白色饮品。
“阿父先尝尝!”崔婴笑眯眯地催促,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这才是我打算和糜家做的生意,叫做豆浆。”
说起大豆的一生:毛豆成熟后就是大豆、大豆加水发芽后就是豆芽、大豆加水研磨就是豆浆、豆浆表面凝固的那层薄膜晾干之后就是腐竹、加入一点卤水凝固之后就是豆腐脑、豆腐脑放入模具不压干水分就是嫩豆腐、压干水分就是老豆腐、老豆腐切块油炸就是豆泡、如果把豆腐脑放在模具中薄薄的一层在用布把每层隔开然后加压脱水之后就是千张、换一个厚一点的模具压出来就是豆干……
最最最重要的是,这一世作为‘豆腐脑祖师爷’的崔婴已经暗下决心,要向世人大力推行辣口豆腐脑,从此之后,在这个全新的世界线里,咸甜党都将成为豆腐脑界的异端!
……
“唔!”
崔婴回过神,捂住自己被崔使君拧得生疼的鼻子,泪眼汪汪地望了过去:“阿父,泥欺负窝干神莫鸭!”
“一个人摆出副咬牙切齿的怪模样做什么?”崔使君见状,不禁笑出声来,慢悠悠地收回手,“这些方子倒是不错,回头你将方子写下来交给阿父。”
接着,他又问道:“过几日阿父会见糜家郎君,你要去吗?”
崔婴双眼放光,去了糜家说不得就能见到糜竺、糜芳、糜夫人,这可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见到真正走上历史书的人物呢,自然不能错过。
她扑进崔使君的怀里,使劲儿扒着他的手臂:“要要要!阿父不要丢下阿婴!”
*
陪崔使君用过朝食,出了门,崔婴从袖中掏出个裹了三个大肉包的油纸包随手塞进青葵的手里。
青葵看着手中的油纸包,想起那磨了十多遍的面粉和和进馅料的胡椒,立时有些手足无措:“小娘子,包子太金贵了,奴婢不敢受用!”
“给你的你就吃,难不成我的话在你这儿不管用了吗?”崔婴觉得,收拢人心有时候就跟谈恋爱是一样一样的。
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世间繁华;若她心已沧桑,就带她去坐旋转木马。
青葵的父亲是燕翁,物质上的需求已经不太多了。崔婴笑眯眯地给了她一个wink,语气中带着几分俏皮:“就算是阿父都只能再养我十来年,青葵你往后可是要跟着我一辈子的,这个世界上,咱们两个才是最亲近的人呀!可不许再说这样见外的话了。”
青葵从来没听人跟她说过这么好听的话,马上感动地红了眼眶,崔婴却十分自然地拉住青葵的手晃了晃,撒娇道:“好青葵,快带我到演武场去!”
……
府衙后头圈了一块不小的跑马场,养了近百号人马,这些都是崔使君从清河郡带来朐县赴任的护卫。
跑马场里尘烟滚滚,马的嘶鸣声与人的欢呼声高低起伏、你来我往。
青葵抽出一条帕子,细心地捂在崔婴的口鼻下,以防尘土呛鼻,她也不劝崔婴离开,只是问道:“小娘子想要做什么?不如奴婢把护卫统领直接叫过来?”
“是那边那个吗?”崔婴伸手,远远地一指。
此时在跑马场的东边,人群聚集,热闹非凡。十来个汉子骑着马在场中来回穿梭,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远处悬挂的一排靶子,汉子们时不时搭箭射出,箭矢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奔靶心而去。
其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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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青年格外引人注目,身材魁梧,肌肉分明,骑术和射术都极为出色。十有九中,几乎每一箭都能命中靶心,引起周围围观护卫们的阵阵欢呼声。
青葵点点头:“他叫林骁,自从当上护卫统领之后,奴婢阿父闲暇时也常指点他武艺,与奴婢还算相熟。”
正巧,青葵话音刚落,那头的比试好像也完了,人群散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林骁一扯缰绳,回头就远远地看见了青葵的身影,打马跑了过来:“马场灰大,青葵妹子怎么过来了?是老师有事吩咐?”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股豪迈气息。
青葵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朝林骁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崔婴:“这是小娘子!”
林骁嘿嘿笑了两声,跳下马朝崔婴行了一礼:“我早先就见过小娘子了,只是小娘子应该还没见过我。”
崔婴睁大双眼:“是林统领将阿娘和我带回了朐县?”见林骁点头,崔婴正色敛容,抬手挡开了青葵还掩在自己脸上的帕子,郑重地朝林骁回了一礼。
崔婴的这个动作毫无疑问地震动了在场的青葵和林骁。青葵还稍好些,林骁却是被惊得手足无措,想要伸手扶起崔婴,在快碰到崔婴身上那华丽衣袍的时候又猛地缩了回来,眼巴巴地望着青葵,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青葵妹子,快扶小娘子起来呀。”
崔婴心中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她顺着青葵的力道轻轻站起身,与青葵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咯咯笑了起来。
林骁被她们的笑声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岔开话题:“小娘子是来找属下的?”
崔婴抬眼望了望林骁身后的马,眼中闪烁着期待:“我想学骑马,林统领可以教我吗?”
林骁闻言有些为难,心中暗忖:世族小娘子哪有学骑马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但他也知道,小娘子毕竟是主人家,她已经发话了,不好不听。再说,一旁的青葵还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呢,仿佛自己不答应小娘子的话她就能随时扑上来咬自己一口一样……
林骁有些顶不住青葵的这个眼神,犹豫了片刻,便立马妥协:“……好吧,只是小娘子身量不高,只能骑小马驹。属下事先没有准备,今日只能找人带着小娘子上马走几步,先找找感觉了。”
崔婴觑了林骁一眼:这是打算先应付着自己,今晚再去找阿父告状是吧?打量着自己看不出来呢?
但她也并没有拆穿他的小心思,只是点点头,欣然同意道:“好呀好呀!”
林骁又期期艾艾地看了青葵一眼,希望她能出声拦一拦胆大妄为的小娘子,却只见她也和崔婴沆瀣一气、正用眼神催促着自己快点。林骁只能认命了,叹了口气,朝远处挥挥手、打了几个手势,立马有人牵过来了一匹毛色斑驳稀疏的老马。
崔婴疑惑地看了看马又抬头看了看林骁,只是这回还不等林骁回答,旁边的青葵已经出了声:“老马性情温顺,小娘子第一次骑马,便是有奴婢带着,也要以安全为主。”
崔婴闻言,心中来不及思考别的,只惊讶地朝青葵问道:“你会骑马?”
青葵挑了挑眉,面上难得带了几分飞扬的神色:“我阿父是燕翁,我自然是会骑马的!”
崔婴伸出手鼓掌,狠狠地羡慕住了:“青葵好厉害!教教我,教教我!”
然而,前一秒,崔婴还在心中豪情万丈地宣言:我也要做一个英姿飒爽、帅气逼人的小女孩!
后一秒: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崔婴很快发现,她连马背都上不去,就算勉强在青葵和窦骁的帮助下上了马,也根本坐不住!
前世的她虽然自己没骑过马,但也是见过别人骑马的,她一直觉得骑马这事儿不简单,但也绝对不难。只是她忘记了,东汉时期的马,可是没有配备马镫、马鞍这些东西的……
眼见着崔婴扑腾半天连马背都没能坐稳,青葵和窦骁虽然很给面子地没有笑出声,却很难绷住脸上满满的笑意。崔婴扫过这两张完全失去表情管理的脸,两颊鼓起了大大的鼓包,浑身都是怨念。
她飞快地从马背上溜了下来,假咳了两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我觉得世族小娘子,还是要以娴静为先。”
“扑哧——”
“哈哈哈哈哈哈。”
11. 邀请
随着最后一丝余晖缓缓沉落,夜幕悄然降临。
青葵在小娘子的强烈劝说下,终于提前离开小娘子的居所回到了只有自己和阿父两人居住的小院,口中轻哼着一首旋律欢快却听不清歌词的小调,步伐轻盈地走进了堂屋里。
然而,刚跨进堂屋的大门,她脚步突然一顿,目光落到上首,脆生生地喊了声:“阿父。”
燕翁点了点头,正盘腿半靠在食案后头,手中把玩着酒杯,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沉思。
他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闯下大祸,祸及父母妻儿,原本是不打算再要子嗣的。然而,崔使君赏赐给他伺候他起居的婢女却在他年近四十时为他生下个女儿,更难得的是,青葵聪明伶俐又相貌可人,因此,他对青葵向来疼爱异常,视若掌上明珠。
可燕翁一直有个心结:他前半生潇洒度日、好不快活;后半生为保恩情、侍奉主君,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但偏偏这老来爱女青葵,生来就是崔家的家仆……尽管他心知以崔使君对自己的看重,青葵定不会像她母亲一样被主家随意送给某个需要拉拢的男人伺候,却也还是为她将来的去处忧心。
毕竟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
思及刚刚听到的青葵那轻快的脚步声,燕翁放下手里的酒盅,朝青葵问道:“听说昨天是你带小娘子去的舂米坊?”
青葵点点头:“是。”
“今天你又带小娘子去了演武场?”燕翁继续问道。
青葵又点了点头:“是。”
想起小娘子白日里在跑马场学习骑马失败后那副欲盖弥彰的窘迫模样,青葵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燕翁很少在女儿脸上见到如此外放的欢喜情绪,故而,此刻面上也多了几分认真,继续问道:“看来你很喜欢小娘子?”
“……”青葵这回没有立马回答,脑子却下意识地想起了早上小娘子跟她说得那些话,只感觉浑身上下都是暖洋洋地,熟悉的泪意又涌上了眼眶,低下头狠狠地眨了眨眼睛,才又狠狠地点了点头,“是!”
这一声回答,比前面两句都更坚定高亢。
燕翁忽然哈哈大笑,声音中带着一丝豪迈:“好!那你就记住,从今往后,你的主人就是小娘子了,这个世界上,你只需要听她的话就好!若是跟小娘子的吩咐有冲突,便是使君和阿父说什么,你也不要搭理!”
“昨日工坊和今日跑马场的事儿阿父都知道了,你做的很好!”燕翁的话语中带着赞许,他继续说道,“主人家做事,你就算不懂为什么也只管听从就好,身为下属,不聪明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忠心。”
想起使君吩咐自己去探听糜家的情况,还有今儿个交给自己的那些吃食方子……燕翁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聪明事自然有聪明人去做,他看小娘子自个儿就长了个聪明脑袋!
*
自打崔婴将《大豆的一百种吃法》交给崔使君之后,府衙的餐桌上便接连三日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豆制品,崔使君和亲近些的家仆护卫如燕翁、青葵、林骁……他们都吃得很开心了!然而崔婴一想到往后三年自己都要过这顿顿都是“大豆的前世今生”的日子就觉得前路已经灰暗无光。
除了方便和糜家搭上关系做生意外,崔婴承认自己将《大豆的一百种吃法》拿出来还是另有私心的。
在以“举孝廉”选官的东汉年间,“不孝”可是一条重罪!崔夫人殒命身亡,自己既然顶替了崔小娘子的身份,那就得做到为人子女的责任。
先前她昏迷多日刚刚苏醒,崔使君怜惜她年幼且体弱特意叫庖厨为她做了碗蛋羹,这是崔使君的“上慈”,同样的,往后三年她不食荤腥,这是崔氏女的“下孝”。
这样一来,事情就算传出去了也不会损害崔使君和崔婴的名声,毕竟“上慈下孝,美谈尔”。
只是,名声虽然很重要,但身体更重要啊!
为了才五岁的自己能够成功长成和前世一样身高一米七五的高智大美人,崔婴思索再三,还是拿出了富含蛋白质、膳食纤维、维生素和矿物质等各种营养成分的大豆及其一百种死法。
总之,等到后世传唱时,也可以将这一段因果讲成个“吃货改变世界”的励志小故事!
……
崔家的庖厨不愧是花大价钱养出来的,拿着崔婴给的方子研究改造了三天,在崔使君的惊为天人与崔婴的点头称赞下,父女二人终于定下了邀请糜家郎君前来做客一众事宜。
时间不是问题,崔使君毕竟是朐县的县令,往糜家递了张名帖,很快就收到了糜家“明日必定登门拜访”的回信。
然而,菜单却让崔使君和崔婴纠结了许久:那么多方子是不可能一次性全部交给糜家的,做生意讲究得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试探,哪有对方一个平A你就直接扔下双王、四个2的道理?
最后,在崔婴的果断拍板下,崔使君也同意将豆芽、豆浆和豆腐作为此次宴请的特色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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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些杂事儿都解决完,崔婴才从崔使君口中听到了糜家的现状。
崔婴此前就很好奇,按理来说,历史上的糜家既然能在十多年后发展成闻名天下的豪商巨富,不至于在起家的朐县连个三老的职位都捏不进手里吧?
这会儿崔婴才恍然大悟,原来在赵老之前,这个位子的上一任正是糜家家主。只是大概六七年前,糜家家主不幸病重而逝,留下了一家子孤儿寡母,年纪最大的长子正是才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的糜竺。
糜家主的死很快改变了糜家在整个朐县的处境,正如草原上落单的羚羊会成为狼群捕猎的对象,在这样的年代失去家族中顶立门户的成年男丁,显然是件极其危险的事。
先是赵家雷厉风行的拿下了三老之位,随后各路人马像闻到了血食味的食腐鸟一样,一窝蜂地扑了上来……说实话,如果糜家的新任家主不是历史上那位慧眼识珠的天使投资人糜竺,经过这么多势力的撕扯打压,糜家还能不能存在都未可知呢。
说着说着,崔使君不禁多愁善感地连连为糜家多舛的命运叹了好几口气。
崔婴无奈地看了崔使君一眼,心里想的事儿却和崔使君截然不同:所以说,赵家和糜家是有仇的吧?是吧是吧?
低下头藏住自己笑眯眯的眉眼,崔婴一时间对明日和糜家的会见兴趣愈加浓厚了起来。
*
翌日清晨,府衙侧门。
燕翁和青葵各领着一队家仆婢女等在门前。
燕翁目光锐利地扫过刚刚停稳的两架马车,打前的马车里刚一前一后下来了两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燕翁已经迎了上去,声音洪亮:“糜家两位郎君光临,有失远迎,万望勿怪!”
糜竺连连还礼,态度谦和而得体:“想必是燕翁?小子糜竺携弟妹前来府上叨扰,劳烦燕翁引荐。”
“大郎君不必多礼,还请快快入府!”说罢,燕翁打头带着糜竺、糜芳兄弟二人就往府内走去。
……
青葵这会儿也看见了从后头那辆马车里走出来的糜家小娘子,朝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见过糜小娘子!奴婢青葵,是府上小娘子的贴身侍女。”
“使君大人和糜家两位郎君有正事要先行商议,我家小娘子怕糜小娘子无聊,叫奴婢来引您去后院玩耍呢!”
糜小娘子看起来年纪不过八九岁,整个人却如同一朵初绽的梨花,眉间嘴角都是淡淡的柔和。听完青葵的话,她露出个浅浅的笑容,只乖巧应道:“好呀!”
12. 糜淳
昨日和崔使君交谈的时候,在崔婴的巧妙引导下,崔使君顺口提及糜家如今除了当家的糜竺、糜芳兄弟,还有一位与崔婴年纪相仿的糜家小娘子。然后又在崔婴的撒娇耍赖、软磨硬泡之下,无可奈何地吩咐燕翁在去糜家送名帖时,顺便将糜家的小娘子也列入了今日的邀请名单。
今日晨光初露,无需婢女们伺候,崔婴便已自行起床洗漱完毕,心中对即将见到的糜夫人充满了期待。
虽说糜夫人也不算什么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但好歹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历史人物对不对?这点牌面还是要有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庭院树枝的缝隙,洒在青石板小径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崔婴在小院中来回踱步,唬得一旁伺候的婢女们既担忧又惊讶,毕竟,她们还从未见过平日里聪明伶俐的小娘子如此不稳重呢!
……
而另一头,向来安静乖巧的糜家小娘子正跟在青葵身后,缓缓走向府衙的后院。她面上保持着沉稳,但拢在袖中的小手却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角。
作为阿父的遗腹子,糜小娘子自出生起便未得母亲宠爱。尽管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兄长,但年龄差距甚大,加之男女有别,兄长们又忙于外务,甚少有机会亲近,她在家中活得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透明人。
昨日,崔使君的名帖送到糜家,邀请她的兄长们今日来府衙做客,这让家中众人都感到意外。而最让她震惊的是,邀请名单中竟也有她的名字。
虽说是由崔使君家那位初来乍到在本地并无年龄相仿的玩伴的崔小娘子邀请的,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独自离开母亲的视线、以自个儿的身份出门交际呢!还是叫糜小娘子激动不已。
想到这里,糜小娘子甚至不由得忽略了跟在她身后、满脸严肃的乳母郑氏,脚下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尽管表面上保持着淑女的风范,但她的眼中却闪烁着许多好奇与紧张,对于即将见到的崔小娘子,她既期待又有些害怕。
就在这样纠结的心情下走了许久,沿着曲折的小径缓缓前行,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庭院映入眼帘。
糜小娘子的眼睛不有一亮:穿着一身素色袄裙的五六岁小娘子正凑在一株盛开的紫薇花树旁,手里捏着一朵刚刚摘下的小花,正举过头顶对着阳光眯着眼睛,似乎在研究着什么,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位从画中走出来的小仙童。
糜小娘子下意识地驻足,站在庭院的入口处。
负责引路的青葵察觉到糜小娘子的停顿,回头看了她一眼,随之也停下脚步,侧着身子稍稍往后退了两步,恭敬垂首,静候一旁。
尽管她们并未出声,但青葵带领的侍女和糜家随行的仆从乌泱泱的一大堆人站在一起,哪里会毫无存在感呢?自然难以忽视。
已经无聊透顶开始辣手摧花的崔婴余光瞥到这边的动静,一拍手扔掉了手里头捏着的小花骨朵儿,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糜小娘子。
原本只存在于冷冰冰的史书上三言两语描述的人物居然真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纵是崔婴,一时也不免有些恍惚。
她眼中闪烁光华跃动,嘴角也带着些笑意,片刻后,才笑吟吟地问道:“你是糜家小娘子吗?”
崔婴的声音清脆悦耳,糜小娘子对崔婴也很是好奇,可是……当她的目光快速掠过已经挤到开青葵、占到自己身边的乳母郑氏时,她只是微微低头,细声回答:“是,见过崔小娘子。”
她的声音细如蚊吟,若非崔婴这会儿正全神贯注的观察着她,几乎无法听见。
崔婴没有错过她刚刚看向身后老妇人的不安一瞥,轻轻一笑,走上前几步,伸出手轻轻地握住糜小娘子的手心:“别害怕,我叫崔婴,‘白蜺婴服,胡为此堂’的那个婴。”
“我今年五岁了,我看阿姊年纪应该比我略长,阿姊可以叫我阿婴。”
一股暖流从崔婴的手心传递过来,糜小娘子的紧张感也渐渐消散,她抬起头,对上崔婴的双眼,终于露出了一个乖巧的微笑:“阿婴。”
“我叫糜淳,今年七岁。”
崔婴下意识地在心里换算,糜淳今年七岁,也就是说她是熹平六年生人。
建安元年,吕布偷袭下邳城,掳走了刘备的甘夫人,糜竺请同乡王朗作媒,将时年十八岁的小妹糜夫人许配给三十四的老男人刘备为妻。
崔婴啧啧感叹:真是作孽啊!
*
崔婴今日邀请糜淳前来作客,并非仅仅出于对历史上糜夫人的好奇。
她如今成了崔家女,有了清河崔氏做后盾,哪怕在汉末三国这样的乱世也能安稳余生是没错,但不代表崔婴真的就愿意如同这个时代的世族少女们一样一辈子安安分分地呆在宅院里。
崔使君虽开明和蔼,但崔婴仍然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合情合理且能名正言顺时常离开府衙的借口,以便自由出入。那么,在朐县中拥有一位能时常往来、串门聚会的闺中密友,无疑是非常好的一个理由。
更何况,糜淳还是糜家女。
崔婴现如今年纪尚小,她脑子里许多后世的能改善这个时代生活质量的好东西,都不宜直接大剌剌地显露人前。
那么通过与糜淳的关系,先和糜竺、糜芳两兄弟那儿混个脸熟也是好的,毕竟糜家是她目前能接触的人家中,最理想的合作对象。
因此,对于今日与糜淳的会面,崔婴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力求能给糜淳留下深刻印象,以便约定二人以后往来。
尤其是在观察到糜淳与她身边那位严肃的老妇人之间的微妙互动后,崔婴更是信心倍增。
她眼角带笑,露出一抹狡黠的光芒,向不远处的青葵招了招手:“今日阳光正好,我欲与糜阿姊一同赏花,你且让人将宴席移至花厅。”
青葵点头应下,转身离去。
崔婴表现得从容自若,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着糜淳的反应。见青葵对崔婴明显不合规矩的突发奇想既不反驳也不管束,而是二话不说地立刻执行,糜淳脸上满是诧异与钦佩,崔婴见状,忍不住低低偷笑了几声。
*
拿捏奴仆其实也是个技术活儿,虽说崔婴才来到朐县不久,可也是和自己屋子里伺候的这些婢女们较劲过的,除了青葵。
并非她们不尽心侍奉崔婴。
日常伺候起居洗漱的事儿,她们能干得妥妥当当,但也仅止于此了,再多的,崔婴是使唤不动这些奴仆的,她们是属于崔氏的家奴,或许再具体一些,是属于崔使君的家奴,有崔使君做靠山,哪怕对崔婴再恭敬她们也是不把崔婴放在眼里的。
纵使古人再早熟,崔婴如今也不过才将将五岁的年纪,她们一句“小主人年幼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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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我们也是为小主人好”,便能名正言顺地拒绝崔婴许多不合规矩的要求。不仅如此,还常常背着崔婴向崔使君汇报她的一举一动。
不像青葵,她只听自己的话。
……
崔婴前世在读先秦典籍的时候,总结过先秦谏臣也有自己的古文翻译腔,一般来说就是以“我听说……”加一个奇奇怪怪的故事作为开头,中间多来些排比句、双重否定句、反问句增加气势,结尾再强行点名一下主题,在说这些之前,如果能再加上些怪异无比的行为更将是绝杀!
比如说,你今天想要丈夫给孩子做晚饭。
那么,回家就直接坐到锅里,等对方来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时候你就告诉他:“妾闻,昔极寒北地,有雄鸟焉,其身之健不若强鹰,其闻之疾不若鸱鸮,其爪之利去鹫远甚矣。凡育雏,猎十里之蝗而不竭,每育必成。今,公与妾享高堂之尊以育斯子,而无以成飧者,岂君子之德哉?”
最好最后再补上一句“与其把孩子饿死,不如你把我煮了吃了吧”!
……
于是,在某天,崔婴欢欢喜喜地给青葵放了一天假,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崔使君的书房偷了一卷《论语》带回自己的卧室,果不其然,替崔婴整理床铺的婢女在发现这件事之后马上跑到崔使君处告状,被尾随在后的崔婴逮了个正着。
崔使君看了看正跪在地上打小报告的婢女,又看了看正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崔婴,无奈地笑了笑,摆摆手挥退屋内众人,将不情不愿地崔婴强行抱进了怀中:“阿婴看得懂《论语》?”
崔婴气鼓鼓的瞪着崔使君,答道:“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这句话出自《论语·颜渊》篇,这是孔子在回答他的弟子仲弓关于“仁”的问题时所说的一段话。孔子强调,无论是在公共事务中还是家庭生活中,都应该以一种恭敬和严肃的态度对待他人,自己不希望别人对自己做的事,也不要对别人做。这样的行为准则能够减少怨恨和不满,是实现“仁”的重要途径。
崔使君哑然,最终还是认真地朝崔婴承诺此事再无二犯。
崔婴嘿嘿笑起来,然后脸颊又被崔使君捏住朝两边重重一扯:“小心思越发地多了。”
崔婴不服道:“除了青葵,他们都不把我当主人!”
“你年纪还太小!”
崔婴转了转眼珠:“吾闻古时,有异兽焉,产子而不抚,弃之荒野。其子初生,目如蝙蝠,不见光明;耳似盲蛇,不闻声响;爪若兔足,无力捕食。然离母三日,耳聪目明,爪利如刀,无物能逃其捕。此乃示人,子欲成才,宜广其历练,勿以年幼而溺爱,否则何望其有为也?”
“阿父总是说我太小,但我也不能一辈子躲在家族父兄的庇佑下啊!不放手让我历练我当然不可能成长啊!”
*
背着糜淳那位严肃古板的乳母,崔婴附在糜淳的耳边小声蛐蛐,将她和崔使君的斗智斗勇小故事讲的跌宕起伏,听得糜淳目瞪口呆。
她愣愣地望着神采飞扬的崔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的小娘子,不,不止小娘子,连从前自己觉得最最厉害的大兄也比不上崔婴此刻在她心中的光芒万丈。
毕竟她想,若是阿父还在,大兄也是不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的吧?
13. 落定
今日的宴席,在“豆腐宴”的扑鼻香气中圆满落幕,其成功远超预期。
崔使君不仅与糜家兄弟敲定了商业合作,达成了五五分账的协议,还获得了糜家每年向崔使君提供八千石粟米的承诺。细算之下,这笔粮食足以够朐县供养一支三千兵马的军队,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收获。
崔婴亦如愿以偿,与糜家的小娘子糜淳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总而言之,两位主人家都实现了自己的初步目标。在糜家的客人离去之后,崔使君和崔婴父女二人欢欢喜喜地凑到了崔使君的书房。
崔使君喜形于色,一把将崔婴搂入怀中,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明日我公布这消息时,定会让那些人大吃一惊。”
“此番事成,阿婴功不可没,阿婴真是阿父的小福星。”
崔婴微微一笑,没有多言,只是依偎进崔使君温暖的怀抱。
*
今夜,赵家亦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
赵老嫡长孙的满月宴办得极为奢华,赵家作为本地的豪强,权势眼见更上一层楼,连县丞张远都不得不屈尊前来道贺,场面之盛,犹如锦上添花,烈火烹油。
随着宵禁的临近,宾客们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仆人们开始收拾残席,前院的灯火渐渐稀疏,夜风轻拂,带来一丝凉意。
宾客散尽后,赵老笑容满面地招来一位老仆,吩咐他将长子赵歇叫到了书房:“今晚早些休息,养好精气,别忘记了明日一早与我一同前往衙门拜见崔使君。”
赵歇听到赵老如此自然笃定的语气,站在原地磨蹭了许久,最后还是期期艾艾地抬头朝赵老又语带确认地问道:“父亲,朐县都尉一职真的会落到孩儿头上吗?”
赵老不悦地打断他,眉头紧锁:“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看着低头不语的赵歇,不禁皱起了眉头:“瞧瞧你这唯唯诺诺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出息?但凡你有那糜家大小子一半的本事,我也不必如此辛苦为你奔波。”
其实以赵歇的资质而言,做个谨守家业的富家翁或是一介小吏还是绰绰有余的。可如今往小处说,赵家跟糜家有无法翻篇利益恩怨;往大处说,放眼天下眼见着是乱世将其,光靠着安分守己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祖宗基业并不足以确保家族的兴旺。
可赵老的独子赵歇却偏偏于官场谋略上并无天资,为此赵老在暗地里不知愁掉了多少头发!
赵歇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心中一紧,连忙低下头,拱手作揖,唯唯诺诺地应承道:“孩儿让父亲失望了。”
“罢了,吾儿,你虽尚缺胆识,但毕竟年轻,未经世事磨砺。待你日后步入府衙,为父定会在你身边指点迷津,你的才干自会日渐精进。”赵老长叹一声,语气稍缓,反而耐心地朝赵歇讲解道,“儿啊,你得记住,咋们赵家小门小户,跟崔使君那样世族出身的郎君是比不了的。”
“他们背后有家族势力撑腰,何事不可为?何地不可去?朐县的安危、百姓的疾苦,他们岂会真心挂念?不过是虚张声势,图个好名声罢了!”赵老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你得记住,咱们这些本地乡绅才是铁打的营盘,那些世族郎君都是流水的兵!所以说,这次的都尉一职,为父哪怕驳了崔使君的面子,也非要捏到自己手里,朐县的主还得咱们朐县人来做啊!”
“原来如此,父亲大义。”赵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向赵老,问道:“父亲,我们这次给崔使君设阻,将来相处岂不尴尬?”
“你啊,怎么老是不开窍。”赵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为父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崔使君追求的是名声,我们追求的是实际利益,大家都是明白人,一旦都尉之位尘埃落定,之前的不愉快自然烟消云散。”
“往后啊,咱们和崔使君就还跟从前一样,就像他先前想放粮给老百姓得些好名声,咱们就成全他给他放粮!又不伤筋动骨的,合则两利又有何不可呢?”
赵歇连连点头,眼中全是对赵老的钦佩:“孩儿受教!”
“好了好了,为父知道从前没人教过你这些道理,你又常年管着家族生意琐事才会分心乏术,往后记得多在这些事儿上用用心。”赵老说到这里顿了顿,有意考较一番赵歇,接着问道:“你可知为何同为朝廷指派的官员,为父对张县丞不假辞色,对崔使君却总是恭敬有加?”
面对父亲的提问,赵歇低头沉思,眉头微蹙,似乎在仔细权衡每一个字眼。许久,他才谨慎地答道:“父亲莫不是不想得罪世族?”
对于赵歇的回答,这一次赵老终于露出了满意地微笑,他点头道:“孺子可教也!他们这些世族郎君最重名声,最喜欢自己打出好名声,却最厌恶别人坏他们的名声,上层的世族之间又多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咱们既然惹不起他们,那就不能将他们得罪了,最好的就是把对方高高的供起来,让崔使君安安稳稳在朐县将几年任期混满高迁别处,双方都满意,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赵老的话语落下,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赵歇的肩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儿果然并非愚笨之人,这不?为父一点拨,你就开窍了!”
目光转向窗外,注意到天色已晚,月光洒在庭院中,给这个夜晚增添了几分宁静。
他转回头,语气温和地对赵歇说道:“好了,今夜太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可是你的好日子呢!”
*
翌日,晨光初露,赵老便带着儿子赵歇早早地起床,洗漱一番后,整理好衣冠,准备前往府衙。
朐县虽是个小县城,但城中的富户家宅几乎都建在最繁华的一片区域,府衙亦在此地。因此,赵老并未选择骑马,而是决定带着儿子和一众家仆,浩浩荡荡地步行前往府衙。
父子二人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众奴仆则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保持着既不会错过主人吩咐,又能确保他们无法听到主人谈话的距离。
赵老目光锐利,边走边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同时不忘对赵歇进行最后的叮嘱:“若是崔使君定下你担任都尉一职,记得要先矢口回绝。”
赵歇闻言,不由得愣住,面上带了些急色:“可是父亲昨夜不是明明说好要我当都尉的吗?怎么突然就要我回绝了呢?”
赵老颇为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急什么?当初王莽还不是经过三番四次地推脱之后才接受禅让?”
“王莽那是汉贼!我怎么能和他一样?”
赵老瞪了他一眼:“为父说话还管不管用?一样!怎么不一样?贼子也好,君子也罢,该装的时候就得装,反正世人都爱看这一套。”
赵歇被这么一训斥,又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记住了!”
……
等赵老带着赵歇进了往常议事的府衙正厅,就见县丞张远和功曹季旦已早早到来,正襟危坐,等待着议事的开始。张远端着茶杯,目光在茶水的波纹中游移,而季旦则正翻阅着手中的文书,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随着门外脚步声的临近,原本正垂眸饮茶的二人听到动静都抬首朝门口看来,功曹季旦则保持着一贯的矜持,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地问候:“赵老来了。”
县丞张远则是立刻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脸上堆满了热切的笑容,十分殷勤地站起身往前迎了两步:“赵老来了,这位就是大郎君吧?果真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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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县丞今日来得挺早!”
从前张县丞故作姿态想要与崔使君和自己一较高下时,赵老的确十分看不上他的不识时务,但既然如今他能弯下腰与自己交好,赵老反倒不好再折辱对方,故而也笑吟吟地拍了拍赵歇的肩膀,介绍道:“正是犬子赵歇,字本息。”
赵歇素来是个安分守礼的性子,闻言立刻上前,恭敬地行礼:“小子赵歇见过张县丞、季功曹!”
“大郎君多礼了,快请起!”张远和季旦连忙回礼,张县丞更是热情地走上前,扶起赵歇,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一时间,正厅内寒喧声不断。
……
阳光透过窗扇斑驳地洒在地砖上,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尘埃,季功曹端着茶盅正坐在座,面色平静地旁观着其余三人的互动,既不热情也不冷漠,
只听得张县丞热切的声音在厅中回荡:“赵大郎君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啊!”
赵歇面露谦逊,微微欠身道:“张县丞过誉了,小子不过是初出茅庐,日后还需向各位大人学习。”
赵老也笑呵呵地摸着胡子:“张县丞言重,小儿还需历练。”
张县丞的热情似乎并未因赵老的谦虚而有所减退,依旧不依不饶,继续说道:“赵老谦虚了,刚刚不过短短几句交谈,大郎君的才华就已经有目共睹,都不必等他日,等一会儿崔使君来了之后……”
“嗯?本官已至,张县丞有何指教?”正当厅内气氛热烈,众人你来我往,互相推让之际,门外传来了崔使君的声音,张县丞原本被人截下话头面上还有些许恼怒,这下也不敢吱声了,原本和谐热闹的气息顿时消散一空。
刚刚还端端正坐在位子上的季功曹第一个回过神来,起身行礼道:“见过使君大人!”
“见过使君大人——”
“见过使君大人——”
“小子赵歇见过崔使君——”
张县丞、赵老、赵歇也都躬身道。
众人只感觉接连三道身影从面前晃过,崔使君的声音已从上首传来:“诸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赵老抬头一看,就见已落座的崔使君左右各站着一个人影,左侧是燕翁自不必说,可右侧之人他既觉得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名字,直到片刻之后,才猛得记起——这不是崔氏的护卫统领林骁吗?
只是,他怎么会突然跟着崔使君来到前厅呢?林骁出现在这里,让赵老不禁生出了几分疑惑和警觉。
不知怎么的,赵老的心头突然涌起了些不祥的预感,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随着脉搏的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般杂乱无章,难以自抑,脑子里满是乱哄哄地轰鸣声。
直到崔使君的声音乍然传入他耳中:“……所以,朐县都尉一职,往后就由林骁担任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厅内炸响,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赵老蹭的一声坐得笔直,拧眉看向上首的崔使君,既是不忿又是疑惑地质问道:“使君大人可知便是最少的一支千人兵马一年需要多少银钱粟米供养?朐县税收向来不丰,使君大人可要慎重!”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显然对这一决定感到意外和不满。
崔使君垂眸一一扫过下面四人的神色:张县丞似喜似悲、季功曹双目炯炯、赵老愤愤不平、赵歇茫然无措……端起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崔使君笑道:“赵老不必忧心此事。”
他的声音平静,似乎早已成竹在胸:“昨日糜家大郎君到府衙拜访,说为报朐县生养庇佑之恩,愿意每年向府衙捐赠钱粮奉养朐县兵马!”
说完,将茶盏放到了案几上,“喀哒——”声人皆可闻。
14. 织机
就像先前说的,赵家惹不起世族。
先前赵老在规则的框架内对崔使君步步紧逼,令其无计可施,然而如今崔使君巧妙翻盘,将都尉这一要职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赵老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一局面。
而且,这次的事情明显对赵老打击颇深,他甚至连府衙的日常事务都无心顾及,向崔使君请了个长假,言称需要休养,便匆匆返回家中,闭门不出。
……
闲话不谈,府衙内的众人近来格外忙碌:林骁忙着招募百姓、组建乡勇,燕翁在一旁辅助,同时还得暂时接管崔家的护卫队,并在其中挑选出新的统领……而这所有的事情最终都要拿到崔使君面前经他拍板决定,他自然更是忙上加忙。
在这一片忙碌之中,崔婴顿觉偌大的府衙仿佛只剩自己和青葵两人还是那么得无所事事,不禁叹了两声,道:“看来,这府衙里最闲的就是我们两个了。”
谁知,青葵听到了崔婴这句感叹,连连摇头,带着一丝俏皮拒绝与崔婴为伍:“小娘子,我可不闲!”
崔婴回头,目光炯炯地瞪着青葵,好奇地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正事?”
青葵笑着答道:“我要织布啊小娘子!”
“织布?”崔婴愣住了,她没想到青葵还有这样的手艺,“你还会织布?”
“织布难道不是人人都会吗?”青葵也有些疑惑。
……
崔婴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差点忽略了这古人口中常说的“国本”二字。她心想,这“农桑”二字,不就是指那最根本的小农经济——种地和织布吗?
何谓“国本”?国本乃是国家之根基。
暂且不论那耕种之事,单说这养蚕织布,在汉朝,上至皇后,下至农家女,谁不是要精通此道?
皇后亲自动手织布,自然是为了做个天下的榜样;而农家女子学织布,原因就实际得多,不过是为了交税罢了。
想到这儿,崔婴不禁又叹了口气,说起这汉朝的税收,那才真叫是花样百出、巧立名目。
首先是资产税,根据《汉书·昭帝纪》所载,訾税征收是每万钱缴纳一百二十七钱,零头都不放过。或许有人以为资产税只针对富户,其实不然,普通百姓的家当:房屋、家具、衣裳、鞋袜……官吏对每一样都有定价,然后按价征税。
其次是人头税,据《汉仪注》记载,“人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赋钱,百二十为一算”。不满十五岁的孩童也不是免税,只是少交一些,每年需缴纳二十钱。
还有那每年的户赋二百钱、田赋每亩三十钱、给天子的保护费六十三钱、更赋每人三百钱、戍卒费三百钱……这么一算,每户人家便要交出近两千钱的赋税。
更别提,农家种的田地还要以“十税一”的比例给天子交粮,交完粮税,剩下的粮食也只够一家三口勉强糊口。
所以,家中女子常年不缀织布,也不过是为了多换些钱缴纳赋税罢了。
这样的“太平日子”,还得是一家老小一年到头无病无灾,老天爷也赏脸给个好收成,才能勉强维持。一旦遇上个天灾人祸,日子立马就不好过了。
那时候,家里头的儿女、妻子、田地……都得一个个卖出去,最后连自己也得卖,一大家子瞬间就分崩离析、家破人亡。
崔婴前世也曾看过很多小说,那些穿越时空、成为明君、力挽狂澜的故事看起来是很爽快,然而这样的故事永远落不到实处。
崔婴向来觉得,这样民不聊生的世道,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两个看似贤明的君主。
很多时候,升斗小民所求的不过是一口饭吃而已,可是那些波澜壮阔的盛世故事里,君主的贤明落到底层,也并不值几粒粟米。
*
眨眨眼,崔婴收回了飘远的思绪,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转,决定不再和青葵争论“织布是否人人都会”这个话题,而是熟能生巧地拉了拉青葵的袖子,带着点讨好的语气说:“好青葵,带我去看看你是怎么织布的吧!”
青葵:……
青葵心里暗暗叫苦,她对小娘子口中的“好青葵,快带我……”真是又爱又恨,感觉自己会被这个句式拿捏一生!
两人推开青葵织室的门,只见一架织机端坐在房间的中央。
“哇!”崔婴惊叹着,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围着织机转了好几圈。
崔婴的目光落在织机上,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单手捏着下巴,十分认真地打量起来。这台织机,其实就是在一块固定的木板上装了个绳轮,是典型的秦汉时期的手摇纺车。
青葵这会儿也跟着走了过来,见崔婴兴趣盎然,便笑着提议:“要不我演示一下,让小娘子看得更清楚些?”
崔婴忙不迭地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青葵赞不绝口:“好好好!青葵你真是太好了!”
青葵显然是使用织机的老手,不一会儿,织机便在她灵巧的双手下运转起来,崔婴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一小块布料在织机上渐渐成形。只是没过多久,青葵的额头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虽说织机比手工织布要省事许多,但毕竟还需手动摇动,劳累是免不了的。
崔婴几次想要上前帮忙,却都被青葵坚决地推开,所以她也只能安分地站在一旁,不时为青葵擦去额头的汗水。
观察了许久,崔婴大致明白了织机的运作原理,便连忙让青葵停下:“好了好了,不用再织了。”
青葵见崔婴这般关心,心中一暖,微笑着安慰道:“小娘子不必太挂心,反正布总是要织的。”
“可这也太累人了!”崔婴还是忍不住感叹,她思索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青葵的肩膀,“我决定了,青葵,我要给你做一台新的纺车!”
青葵听崔婴这么一说,眼睛瞪得像个铜铃,满是惊讶。崔婴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啊,这法子简单得很,就是把现在的一个纺轮一个锭子改成一个纺轮多个锭子。”
崔婴虽不是学这行的,但她毕竟也能算的上考古系的高材生,考古、历史不分家,所以最基本的中国古代的织机、耕机、军备等等的演变史,她都能说出个一二来。
更何况,这样简陋的机械运作原理,只要是读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中学生基本上多看几眼都能发现其中的问题。更何况,前世崔婴还曾经和同学去看过一个古代农耕器具展,里面有一款脚踏的老款纺织机做的十分精致,崔婴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拍了好多照片,是不是就拿出来观摩一番,若是有工具,改造起来就更简单不过了。
青葵原本还有些半信半疑,但看到崔婴那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再想想她平日里的聪明才智,最终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问道,“好!小娘子需要些什么东西?奴婢一定能给您找来!”
*
然后,第二天整整一个上午,崔婴都没见到青葵,随口问了两句,却发现其余的婢女们也都一个个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青葵到底去了哪儿。
等崔婴吃完了豆浆和半笼纯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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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菜包,就看见青葵怀里抱着个大包裹,像做贼似的溜了进来。
崔婴和她目光一对,立刻会意,挥手让房里的婢女们都退了出去。
虽说崔使君已经答应过不再让她们背后打小报告,但“疑人不用”,崔婴已经不愿在她们面前透露太多私事。
这些婢女,她迟早要找个机会全都换了的。
等屋里只剩下崔婴和青葵两人时,青葵也没多废话,直接解开了怀里的包裹,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崔婴眼睛一亮,那竟是一把小锯子,差不多有她的手臂长,样式和她前世见过的锯子也十分相似,一看就知道怎么用。
崔婴接过锯子,又惊又喜地问青葵:“我可没听说府里最近有翻新什么房屋家具,这宝贝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青葵笑着回答:“我去找了跑马场的护卫,让他们偷偷从外面给我带进来的!”
崔婴高兴得不得了,手里把玩着锯子,心想有了这工具,做起木工活来可就方便多了。
要是再有把木工刀、锯片、铣刀机床、钻头、榫孔加工刀……那就更完美了!不过她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这些东西就算真的摆在她面前,她也是不会用的。
“太好了,等我把新式纺车做出来,青葵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青葵微微一笑,看着崔婴,眼神里满是期待:“奴婢也希望小娘子能做出来!”
“要是真能做出提高纺织效率的织机,那些平民家的妇人也能多赚些家用,最重要的是……能织出更多的布,做些厚实的衣服,今年冬天,就不会有那么多冻死的人了。”
崔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青葵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她那充满期待的明亮眼睛静静地望着崔婴,在她心里,小娘子是个说到做到、无所不能的人。
可是崔婴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崔婴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一个多月了,除了刚得知死而复生时的欢喜,其实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自我挣扎:她不喜欢这个落后的时代,也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更不明白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辗转反侧得不到答案后,她决定安稳地依靠崔氏、将来找个在史书上顺遂一生的夫君,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捡来的一生。
然而,青葵的话突然让她警醒:如果自己随意准备做出来的一个小东西,都能给天下带来福祉,那为什么不多做一些事情呢?
*
这大概是崔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头一遭这么认真,整整一天,她都站在青葵的织机前,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青葵织布时织机每一个零部件的运作。
她虽然已经把原理摸得差不多了,但真正做出来还是需要技术的,所以在动手之前,得先打个草稿才行。
……
东汉虽然已经有了改进的蔡侯纸,但质量还是不怎么样,富贵人家还是喜欢用那些连用来做衣服都舍不得的帛来书写作画。
崔婴第一次在崔使君书房看到崔使君在帛上写字时,心疼得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但这次,她却偷偷摸摸地从崔使君书房里拿了不少帛出来,用来画新纺车的草稿图纸。
青葵在看到她用那么珍贵的帛画图时,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最后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小娘子,这要是让使君大人知道了,恐怕不太好吧?”
崔婴眼睛一瞪,理直气壮地说:“这有什么不好?这都是我凭自己本事得来的!”
谁能说,她偷偷拿东西就不算凭自己本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