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宫女不宜摆烂》 第一章 旧时梦 快些,再快些。 不然就来不及了! 漆黑的皇城甬道中,一只摇摇欲坠的宫灯如飞蛾扑火般冲向深不见底的黑夜。 “去传,快去传!青芜宫掌事陈星儿,求见四皇子殿下!” 雨丝细密,女子浑身被浇透,单薄的身躯似那烛火一般,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原来是青芜宫陈姑姑啊。”守卫抬起眼皮。 若是先前,任谁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多给几分颜面。贵妃娘娘荣宠不衰,陈掌事是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先帝驾崩,令宣贵妃殉葬,昔日辉煌的青芜宫早被皇后娘娘派人围得水泄不通,哪怕是贵妃亲生的四皇子也阻拦不得。 更何况么,这位四皇子自小就是养在皇后膝下,说是皇后的儿子也不为过,跟贵妃这个生母素来是不亲的。 “实话告诉您吧,四殿下这会子没空见您,皇后娘娘来了,正陪着在里面说话呢。”守卫压低声音。 皇后,又是皇后!她恨得咬牙。 她早该料到的!整个青芜宫人在短短七日内被打的打,杀的杀,若非最后几名亲信宫女拼死拖住守卫,她也没法趁机冲出来寻四皇子。 他们都死了,血顺着莲花纹砖石地面流了一院子,血腥味浓得连大雨都冲不掉。 她要怎么回去?她还如何能回去! “姑姑,去吧,还赶得上见您家主子最后一面。” 雨势骤然变大,如大海倾倒,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视线蓦地一黑,再能看清东西时,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回到了青芜宫中。 面前怜惜地望着她的,正是她的贵妃娘娘。 “苦了你了。星儿,我记得你的本名不叫这个,是不是?”贵妃挑起她鬓边碎发。 “是,奴婢本名照夜。” “嗯。星辰照夜,是个好名字。”泪水顺着贵妃的脸颊落下来,“瞧,你才三十二岁,也有白发了。你知道本宫有多后悔么?早知今日,那个孩子提出要娶你时我便该应允的,让你早早离开这火坑,再也不要回头…” “嫁谁?奴婢谁都不嫁,奴婢一辈子陪着娘娘。”陈照夜泪如雨下,“他不好,四殿下也不好,那些受过您恩惠的人居然没有一个出来阻拦,他们都要眼睁睁地看着您死!” “本宫原先以为,那个孩子与你年纪相差太多,又家世显赫,怕他一时兴起后就对你丢开手。现在想想,实在是耽误了你一辈子…” 贵妃依然自顾自地说着,忽然咳嗽起来,血顺着她的眼睛、鼻子缓缓往外淌。 “傻孩子,你无依无靠的,没了本宫,你要怎么办呢?” “奴婢、奴婢跟去地底下继续侍奉娘娘!” “照夜,真是个傻孩子…” ———— 照夜。 关于上辈子的最后一个梦境里,贵妃娘娘叫了她的本名。 她的神智恍惚,以至于被人搀扶起来时,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照夜,喝药了。”圆脸宫女捧着汤碗,小心翼翼递到她跟前。 窗外是皑皑白雪。北风呼啸,摇晃着早已破旧不堪的窗户纸。 陈照夜直起身,小口吞下药汁,突如其来的苦涩味道令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是了,她怎么又忘了。 这不是在青芜宫,她也不是当初的陈姑姑。 贵妃死后,她也跳了宫中花池。再醒来时不知为何就躺在了这处宫里,还莫名其妙成了一名与她同名的十六岁小宫女。 她的一沉一浮一梦,时间便过去了七年。 这七年中,四皇子李允堂登基,皇后王氏成了寿康宫王太后,她的小侄女成了新帝的皇后。原先的六宫重新修缮,昔日的痕迹没了踪影,就连新嫔妃都来了两批。 她的这个新身份,便是一位卫才人宫中的粗使宫女。 陈照夜在床上躺了三日。她满腔愤懑不愿说话,那名照顾她的小宫女桃枝就每天陪在旁边替她解闷,那些消息也都是从桃枝口中打听到的。 她的确想过用这个身份安安分分生活下去,可每每听到那些人的名字,心里就像有一把火烧得滚热,烧得五脏六腑都要爆裂。 她很想闯入殿前问一问御座上的那位:是否还得自己有位生母,又为什么不愿意去救她? 而至于那个人……少年承诺做不得数,她从来就没有当真。 风从窗户纸的破洞里钻进来,陈照夜被吹得一个哆嗦。 桃枝心疼地搓了搓她的手,“很冷是不是?再忍忍吧,我们宫里已经很久没有炭火了,你这点被子还是卫才人从自己那边抱过来的。” “卫才人?” “是啊,先前你睡着那会,卫才人来探望过。”桃枝笑道,“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人呢,生得漂亮,性情也温和,天上的仙子都比不过她。” 说罢又叹了口气,“唉,只是这样好的才人,为何陛下就不喜欢呢…连带小公主也忽视了。” 陈照夜眼神微动。 当年贵妃入宫时也只是一位六品美人,比才人还低一阶。若她想给寿康宫那位找点不快,或许可以借助新帝嫔妃的力? “卫才人现在何处?我想去亲自谢恩。”她道。 “出去有一阵子了,说是带二公主去御花园堆雪人。”桃枝替她掖好被子,“你歇着吧,我去看看。” ————— 桃枝傍晚才回来,被人用木板抬着,停放在中庭,身上覆盖血迹斑斑的白布。傍晚风雪又起,布上很快积了一层薄雪。 那些人很快走了,陈照夜披着外袍费力地走出来,尝试着想将木板拖进去。 “来人!来人!” 无人回应。 她发现这处虽说属于卫才人的寝宫,可这几天来除了桃枝之外,她竟没见过别的下人,整座庭院安静得像冷宫似的。 陈照夜费力地挑开那层白布,少女身体早已变得冰凉,白日里还在说说笑笑的花瓣似的嘴唇此时只剩惨白,下半身血肉模糊,应该是重刑所致。 是谁做的?她手指骤然缩紧。 无缘无故就将宫人杖毙,新帝的后宫竟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 回廊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位高颧骨的宫女边走边四下环顾着,看到陈照夜后立刻尖声嚷了起来:“哎哟,可让我找着人了!这么大的地方,连个像样的下人都没有……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御花园把你那失仪的主子领回去呀!” 第二章 故人来 雪后的御花园一片冷寂。 卫才人跪在乌青砖石地面上,嘴唇冻得青紫。 她约莫二十出头,容色秀丽,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此时哭得红肿,刚想动作,胳膊立刻被两名内监左右压住。 站在她跟前的是位老嬷嬷,身材矮胖,眼神犀利。粗壮似萝卜的五根手指上戴着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应该在主子面前极为得脸。 “昭媛娘娘一番好意,才人为何就是不懂事呢。”嬷嬷道,“二公主到了读书的年纪,却连宫中规矩都没学好,若是能养在昭媛娘娘身边,不仅能有最好的师傅教导,还能与大公主做个伴。” “娘娘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淑宁实在顽劣,怕是会扰了娘娘清净。”卫才人嘴唇颤抖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还请秦嬷嬷将淑宁给臣妾带回去吧……” “母亲!母亲!我不要走!” 不远处,身穿朱红色锦袄的淑宁公主忽然挣脱宫女的束缚,朝这里飞奔过来。 秦嬷嬷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住。 “好公主,随老奴去吧,别使性子。”说着伸手想去擦公主头上碎雪,谁料小姑娘脾气火爆,张嘴就是狠狠一口。 “嘶!”秦嬷嬷吃痛,下意识地甩过去一巴掌,淑宁被打得踉跄后退,粉嫩的脸颊立刻浮现出五道手指印。 “你、你敢打公主!”卫才人又惊又心痛,“淑宁是陛下的亲骨肉!你怎能以下犯上?” “卫才人入宫也有五年了,难道还不明白,这宫里皇嗣地位的高低,从来都取决于生母是谁。”秦嬷嬷干脆也懒得装了,声音骤冷。 她眼神轻蔑地扫过地上依然瑟瑟发抖的宫装女子,“传昭媛娘娘口谕,卫才人今日在御花园冲撞娘娘,念其是初犯,禁足望雪阁一月。淑宁公主礼数欠佳,暂交由昭媛教导。这些事么……就不必再去回皇后娘娘了。” “淑宁!” “我不走!我不走!你们打死了桃枝姐姐,还想把我和母亲分开!你们都是坏人!”淑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恰好旁边有一棵粗壮的桂花树,她便整个身体贴上去环抱住,两条腿拼命乱蹬。 “这……”宫女内监到底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太过粗暴,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御花园中,何故喧闹不止?” 风掀起枝头薄雪,一道清沉声线恰在此时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厚重积雪中有道人影朝这里缓步走来。 那人穿着天青色银绣祥云纹路的宽袍,外罩雪白狐裘,玉冠束发,面容似细笔勾勒的水墨画,几乎能与远处的雪景融为一体。 秦嬷嬷轻咳几声,连忙带着宫人屈膝行礼。 “见过祁太傅。” “公主,臣带你去崇贤馆逛逛可好?”年轻男子不搭理她,微微俯身,朝淑宁伸出手。 淑宁愣了愣,在这副惊为天人的容貌震撼下,居然止住了哭。她先回头看了一眼卫才人,得到示意后,便将手递给他。 “好。” “大皇子还在崇贤馆等我,若有事可让你家娘娘直接去那里。”祁溪淡淡道。 “这……” 秦嬷嬷后槽牙咬紧,憋屈得半句话也不敢说。 ——谁不知这位祁太傅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 当年陛下还是四皇子的时候,身为国公嫡子的祁溪就陪伴身侧一同读书习武,两人比亲兄弟还近些。更何况如今宫中唯一诞下皇子的文妃还是祁溪的亲妹妹,这样双重加持的人物,就连她家昭媛娘娘都不敢招惹。 “是,奴婢省得。”秦嬷嬷讪讪低头,只得先回宫复命。 ———— “才人!” 陈照夜匆匆赶到御花园时,那一袭天青色的袍角刚好消失在石子路尽头。 她只觉得空气中那股掺杂书卷味的熏香有些熟悉,也没多想,搀扶着依旧跪坐地上垂泪的卫才人起来。 “照夜,你怎么来了?”卫才人擦干眼角泪迹,反过来扶住她的手,“外面冷,快与我回去。” 陈照夜这才第一次进了卫才人的寝宫。 陈设简朴,没有半点装饰器物,分为厅堂和里间。 里间虽说是就寝的地方,但实际也只比外面多了架雕花木床而已。纱帷破旧,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床榻靠里面的地方放着淑宁公主还没来及带走的旧布娃娃。 卫才人鼻头发酸,又要落泪,她在枕头下翻了一阵,好不容易翻出一支玉簪。 “对不住啊,照夜。”她笑容苦涩,“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这只簪子还是我入宫那年陛下赏的,成色还算不错。你拿着它,去求你那同父异母的妹妹,让她替你想想法子,把你调去其他娘娘那儿。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我拖累的。” 烛火映照着卫才人的脸。 她才二十出头,五官生得很美,五年的宫闱生活尚未完全磨去她的清丽容颜,但已在两道柳眉中间刻下抹不平的哀怨。 在这风云诡谲的深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是常态,唯独这艰难时候还想着保全身边人的善意,最是难得。 陈照夜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女子,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年贵妃初入宫闱时的模样,也是这样天真烂漫,纯净得像一朵雪花。 可惜若无人护着,很快就会凋零。 “才人,”她没有接玉簪,“若我走了,您一个人准备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这里虽然清苦,但也算衣食无忧,比外面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好多了。”卫才人反过来宽慰她,“你要是记挂我,还可以回来看看。” “桃枝枉死,公主被人夺走,您难道就没有想过反击?” “怎、怎么可以呢。”卫才人结结巴巴道,“我娘说过,宫妃当贤良淑德,断不能有害人的心思。” “你不去害人,人会来害你。一味退让,不仅护不住身边人,还会把自己赔进去。” 卫才人拧着手帕,低头不语。 桃枝的死给了她极大的打击,半年前才被分派到她殿内的陈照夜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了。 听说陈照夜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是同时入的宫,妹妹被分去了得宠的姜嫔那里,陈照夜却被丢来这里陪自己吃苦。 前几日皇城落雪,她殿内的炭火又被同宫的姜嫔扣走,陈照夜气不过,硬是闯到姜嫔那里替她讨说法,结果炭火没讨到,还被人诬陷盗窃,狠狠打了一顿板子丢出来。 她的确想讨回淑宁,可若因为一己私利再害得陈照夜也送命,她是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不必劝我,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卫才人背过身去。 不可教也。 陈照夜默默摇头,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朝外走。 庭院里很冷,花盆里的枯枝被雪压得直不起身,僻静处堆砌的黄叶在风里乱舞。 她记得,从前的宣贵妃宫里,就算是暂时失势,宫人们也是一派兢兢业业不敢疏忽。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相信贵妃娘娘永远有东山再起的本事,被打压得越厉害,复起时就越痛快。 她的确想扶持卫才人,可对方软得像一团棉花。 如何是好? 第三章 雪下风 陈照夜思索着,第三天晒衣服时,忽然看见院墙外有道纸风筝晃晃悠悠探出了个头,盘旋几下,最后挂在树梢上。 她走出去,看见宫室外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矮的穿着明红色缎袄,领口处蓬松的白兔绒包裹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睛似葡萄珠子。高的是个年轻男子,衣着华贵,半张脸被树枝遮挡,看不真切。 “照夜!”来的是被带走两日的淑宁公主,小姑娘看见陈照夜后甚是激动,跑过来扑到她怀里来回地蹭。 “咳。”她没有继承本尊的记忆,对这样的接触本能地有些抗拒,可淑宁把她抱得很紧,一时挣脱不开。 皂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她闻声求助地看向走来的那人。 他在距她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阵风起,雪花簌簌飘落,有几朵沾上他前额碎发。年轻男子的眉眼似山水,似初春乍破的湖面,似画师精心绘就的工笔画,入眼只觉满心惊艳与温柔。 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涟漪一圈圈荡开。 她迅速地低下头去,再抬眼时,瞳孔里只剩一潭平静的死水。 “这是祁太傅。” 淑宁唯恐她不认识,十分热心地介绍起来,“我今天借着放风筝为借口想过来看看,可柳昭媛非要派人跟着,幸亏半路遇到了祁太傅解围,还亲自把我送过来呢。照夜,我母亲好吗?” “才人很好,就是十分惦记公主。” ——祁溪,当年金尊玉贵的祁家小公子,如今的祁太傅。她如何会不认识。 记忆中的少年昂着倔强的脸,眼睛璀璨如星辰。那年她穿过缠满花枝的回廊,满宫的人见到她后都掩着唇憋笑。 “做什么?”她自是呵斥一番。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位二十岁的祁小公子不知撞了什么邪,居然跑去贵妃娘娘面前,说要求娶她这位年逾三十的掌事姑姑。 真是胡闹。 她记得,自己统共也就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御花园中,第二次是中秋宫宴,第三次听说他以弱冠之年中了探花,她站在贵妃身侧,见他远远举杯朝贵妃与四皇子敬酒,嘴唇微启,似乎还敬重地唤了她一声“陈姑姑”。 贵妃殉葬那日,祁溪陪在四皇子身边。 “照夜,照夜。”淑宁摇晃她的手,“带我去见母亲,好不好?” “公主,才人尚在禁足中,任何人不得探视。要是被昭媛知道了是要受罚的。”陈照夜回过神来,不再去看祁溪,轻声安抚怀中小女孩。 “那……那我就隔着院墙跟母亲说几句话,行么?”淑宁尾音发颤,眼睛里已经泛出泪花。 “去吧,我们在这里替你守着。”祁溪道。 淑宁欢喜地跑了过去,里面的卫才人早听见他们的声音,已经抱着那只风筝守在墙后面。淑宁没说两句就开始哭,里面的卫才人哑着嗓子哄女儿,声音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钻进耳朵里又有说不出的柔软。 “好好宽慰你家才人,二公主这边我会照拂。”祁溪道,“陛下虽然准许昭媛暂时抚养公主,但还是更倾向将公主养在生母身边。” 夹杂雪粒子的风掀起他宽大袖袍,祁溪负手而立,晨光照着他秀丽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少年稚气,而多了些清冷与深邃。 他与她说话,可眼神并没有落在她身上,瞳仁里始终是远处湛蓝的天。 “大人好像对公主格外照顾?” “卫才人与我的一位故人是同乡。”祁溪并不隐瞒,“锦乡,江南的一个小镇,姑娘应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的确,是奴婢孤陋寡闻。” 祁溪没有再说话。 半盏茶的工夫,淑宁实在不能再多待了,年仅四岁的小姑娘硬是压下眼泪,十分乖巧地对着宫墙屈了屈膝,然后跑回来牵住祁溪的手。 “照夜姐姐,要好好照顾我母亲呀。”淑宁鼻头被风吹得通红,“等我回来给你带糕点吃。” “公主保重。” 她低头屈膝,直至两人身影完全消失,都没有再朝他看一眼。 ———— 锦乡。她心里默念那个地名。 出来这么多年,家乡的亲人早死光了。 当年贵妃说替她在那边买了一个漂亮的小院子,等她出宫时作为礼物送给她。可她还没得知那个院子的位置,她的贵妃娘娘就被他们害死了。 “才人。”陈照夜打帘子进去时,卫才人抱着那只风筝坐在窗前,眼睛红红的,显然又哭过了。 她这才注意到,这只燕子风筝上画的是她们家乡特有的一种小野花。 罢了,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陈照夜叹了口气,“才人,就算是为了公主,您也不愿意争一争么?” “别争了,争不过的。”卫才人轻声道,“这就是命。陛下早就不喜欢我了,能够诞下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已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哪怕公主从此养在别人膝下?” “当今圣上也非太后所出,生母是先帝宣贵妃,但能自小养在太后身边得到庇护,最终承袭大统,足以证明贵妃娘娘远见。” “远见?”再度听到熟悉的名字,陈照夜忍不住冷笑,“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理由。骨肉至亲,这世上哪会有母亲不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卫才人察觉她声音里的冷意,错愕抬眸。 “不必担心,只要才人有这个心,奴婢愿意替您筹谋。”陈照夜收敛心绪,轻握住卫才人的手,诚挚道,“不会有比现在更差的处境了。横竖不过一条性命,搏一搏,就当是为了公主,也许能柳暗花明呢?” “可是……” “奴婢不怕,您愿意么?” 卫才人看着她,脑海里浮现出淑宁面上那道通红的掌印。她隐约觉得,面前的陈照夜好像与从前不一样了,握着她的这只手是如此的瘦弱单薄,可却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愿意。”卫才人终于点头,缓慢而坚定地与她回握。 “奴婢必不叫您失望。”陈照夜舒眉笑道:“只是奴婢这次生病烧坏了脑子,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所以,还要劳烦您仔细说一说这宫中的事。” 第四章 折花枝 现今是景帝登基第七年,除了当初的四皇子妃与府邸侍妾之外,又经两次选秀,后宫美人不少。 卫茉是第一年选秀入的宫,初封宝林,生下公主后被册为才人。某日不知为何惹恼了得宠的柳昭媛,很快失宠。 她居住的望雪阁西偏殿位于后宫西北角,是座规模很小的宫殿。东偏殿空置,正殿住着与她同年进宫的姜嫔。 其实按照份例,从五品才人的应该配有内监、宫女各四名。但卫茉失宠多年,原本指派给她的宫人都被姜嫔寻各种理由捞了去,连同月例银子一同昧下。桃枝死后,西偏殿的宫女便只剩下陈照夜一人。 雪夜风寒刺骨,陈照夜与卫才人相依缩在窗边,借着微弱的烛火做些针线活。 “这个花样,陛下当真会喜欢?”卫茉凑上前看她笔下的图案,画的是腊梅,“是不是太简单了些?” “才人那不是还有两匹素色的缎子?搭配起来正好。” 陈照夜心中盘算着,一个月后的除夕宫宴,便是让卫茉露脸的好机会。 ———— 卫才人这里缺衣少食,宫宴的新衣服都得自己缝制,胭脂水粉更是稀罕物。听闻近来御花园中腊梅开得正好,夜深人静时,陈照夜打算去折几支回来做香料。 她刚穿过回廊,面前忽然扑出来一个人。 “可叫我逮住了!”面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作宫女打扮,一袭翠绿衣衫,发髻上却插了红宝石排簪,整个人显得夸张又艳俗。 陈照夜皱眉,她不认识这个人。 “说话啊,你傻了?”陈碧珠双手叉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见陈照夜神情淡淡的,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这么晚了还跑出去,莫不是要来我们娘娘这里偷东西吧。” 陈碧珠有些讶异。她知道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性情刚烈,听到这些话必定是要与她大闹一番的,可今日的陈照夜不知怎么了,一派油盐不进。 她便追在陈照夜身后,绞尽脑汁想了刻薄话来激她,“啧啧,我要是你啊,前几日被姜嫔娘娘当众捉住打板子的时候,就该一头碰死在柱子上,也好早些与你那死掉的娘相聚。哎呀呀,我们陈家的脸都要给你丢尽啦。” 陈照夜步伐一顿,她大致猜到面前这嘴碎宫女的身份了。 细看去,对方的眉眼的确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同父异母,同时进宫,一个侍奉宠妃,一个丢去卫才人宫里……她想想便知道,这对姐妹必定形如水火。 但是么,也不是完全没有利用的余地。 “偷、偷东西!不知廉耻!”陈碧珠没料到她突然停下,脑袋差点撞上去,刚一对上陈照夜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嘴里也结巴起来。 “我没偷东西。”陈照夜心里盘算,面上毫无波澜,“你知道我是被诬陷的。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我名声受损,旁人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这话不错。 陈碧珠从小讨厌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嫉妒她相貌比自己漂亮,脑袋也比自己灵光。进宫之后,她被分到得宠的姜嫔那里,好不容易扳回一局。 前几日陈照夜挨打,她起初挺高兴的,直到听见姜嫔宫人对她冷嘲热讽,说她们一个家里走不出两种人。 陈碧珠气得睡不着出来乱晃,正好瞧见陈照夜出来,跑过来一顿撒气。 “你没事做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折梅枝?”陈照夜道。 “啊?”陈碧珠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要我陪你去?陈照夜,你脑子当真烧坏了?” 陈照夜瞥她一眼,道:“若我没有记错,论辈分,你应当唤我一声‘阿姐’。” “你做梦……” “这些天你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我们做奴婢的,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帮主子排忧解难。听说陛下好一阵子没去看姜嫔娘娘了,娘娘心里烦躁着呢。你跟我走一趟,我教你讨娘娘的欢心。” “你能有什么办法?” 陈碧珠嘴上不信,可不知为何,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陈照夜低沉的嗓音好像有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两人前后到了御花园里,月下的腊梅树林暗香浮动,陈照夜一手压着树枝,另一只手将剪下的花枝轻抛到陈碧珠的篮子里。 “将你这身艳俗的装扮换掉,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她指了指陈碧珠髻上那枚夸张的红宝石簪,“一般而言,根基不稳的宠妃都不喜欢身边下人穿得太张扬。” “可这是姜嫔娘娘赏我的。” “赏你的,你就收着。就算娘娘不在意,你戴着恩赐的东西到处走,是生怕其他宫人不嫉妒你么?” 陈碧珠觉得她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头上一轻,那支红宝石发簪被陈照夜拔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色泽剔透的玉簪。 “明天你回去换身素色的,就搭配这个,也不要与旁人多言语,只把这新鲜的腊梅花放到娘娘暖阁里,若别人再说什么难听话,你只当耳旁风,娘娘自会替你做主。”陈照夜道。 陈碧珠摸了摸发髻,难以置信,“你、你送我东西?” “你是我亲妹妹,送你件首饰有什么好奇怪的。” 月光下,陈照夜的神色格外温柔,她叹了口气,“以前是我不好,身为你的亲姐姐,却从没顾及过你的感受。你我血脉至亲,在这深宫中本该相互扶持,结果却闹得像仇人一样,实在不该。此番死里逃生,倒叫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你、你不要以为这样说就能迷惑我!”陈碧珠面上一红,张牙舞爪地吓唬她,“若我发现你是骗我的,我就叫娘娘继续打你板子!” 说罢抱着几支花跑走了。 后面两日无事发生,到了第三天早晨,陈照夜正在替卫才人梳洗盘发的时候,外面桂树下有人探头探脑朝这里望。 “找我有事?” 来人果然是陈碧珠。 她今天穿了身最简单的宫装,妆容也淡,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姜嫔娘娘把阴阳我的秋白好一顿训斥,真解气啊!”她喜滋滋道,“想不到你还有两把刷子。” 随后把身后一个小布包抛给陈照夜,不情不愿道,“我不想欠你人情。听说你们这没炭火了,我拿了些自己用的过来。你要嫌弃的话……就丢了吧。” “不嫌弃不嫌弃。”陈照夜笑吟吟地道了谢,“往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问我。不过,下次能否给我们带些脂粉?不必太稀奇,普通宫人用的那种就行。” “丑人多作怪……”陈碧珠嘴上嘟哝着,下午再来的时候还是照做了。 第五章 试新妆 宠妃宫里除了份例里的东西之外,常有其他赏赐,如螺子黛或番邦进贡的珍奇香料之类的,彼此间拿来赠礼或相互攀比,用不完的普通胭脂水粉就会打赏下人。 指腹沾一点花露胭脂轻拍在唇瓣上,剩下几抹点在脸颊,再描上远山眉,铜镜里的女子眉目温柔,如芙蓉出水。 偏着头看看自己的杰作,陈照夜很是满意。 卫才人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垂散脑后,看着陈照夜手拢桂花油,一点点替她盘发髻。 “近来你与你妹妹关系不错。”她感慨道,“从前你跟她势如水火,没想到她还会过来给我们送东西” “好才人,想要翻身,只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能懂什么?少不得要我这个姐姐来调教她。” “你自己又才多大年纪,装什么老沉。”卫才人抬手轻刮她的鼻尖。 从前宣贵妃是后宫最得宠的嫔妃,贵妃好奢靡,宫里珍奇宝贝数不胜数,每日更换搭配的华服发饰就有好几套。陈照夜多年耳濡目染,眼光锻炼得毒辣不说,还学会替主子做各种精巧漂亮的发髻。 陈碧珠这阵子过来的频率愈发高了,就算没事,也要赖在庭院里听陈照夜说那些奇奇怪怪的先帝故事。 但她依旧是谨记自己是姜嫔宫里人的身份,眼珠子警惕地转着,说什么都不愿意进卫才人的寝殿。 这天下午,在她无意窥见卫才人梳着颇为精巧的发髻照镜子时,陈碧珠终于忍不住了。 “怪好看的。”她指了指殿内道。 陈照夜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替才人绾的。你想学?”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手艺……”陈碧珠鼓着腮帮子,“别想贿赂我。” “你我姐妹一体,哪来的贿赂。”陈照夜笑着上前拉她的手,“进来吧,我家才人很好的,必定不会把你拜见她的事说出去。” 卫茉按照陈照夜的嘱咐,就端庄地坐在妆台边上,不时低头翻书,并不参与她们姐妹的对话。 风吹得窗下新扎的风铃叮咚作响,室内安静得能听见黄梨木梳摩挲头发的声音。这样的氛围在姜嫔宫中是不常见的,陈碧珠有些发怔,最后几道步骤便没看清楚。 “学会了?”陈照夜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那当然。”陈碧珠一看天色,惊呼道,“居然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 待她走后,卫才人舒展着僵硬的肩膀,不解道:“我看她不像学会了的样子,这也能讨得姜嫔欢心?” “才人莫急。”陈照夜笑容狡黠,“再说,奴婢的本意也不是要帮她。” ———— 姜嫔这阵子很是焦虑。 她五年前进宫后就直接投奔了柳昭媛,因为年轻貌美又识相,一直很得柳昭媛器重。但半年前柳昭媛有孕,把一位新入宫的甄姓小宫女指去服侍景帝。那甄氏天生一副狐媚样,颇会撒娇讨好,天天想着各种法子霸占景帝,姜嫔已经快两个月没被招幸了。 帝王多薄幸,她可不能跟那卫氏一样落得个凄凉下场。 姜嫔盯着镜子左看右看,发现了问题所在——再美的脸蛋也有看腻的时候,还是得搞点新花样。 “你,过来替我梳头。”她随意指了后面噤若寒蝉的秋白,秋白抖抖霍霍地上前,没梳几下抖落了簪子,姜嫔勃然大怒,甩袖就是一巴掌。 “都是些蠢东西!天天拿着俸禄不做事,还不帮本宫想想如何吸引皇上!” 陈碧珠早就在等这个机会。她拨开众宫女缓缓走上前,跪地叩首,“奴婢愿为娘娘梳妆。” “你?”姜嫔并不留意这个入宫不久的小丫头,“哦,想起来了,前阵子寝殿里的腊梅就是你放的吧?过来吧,要是梳不好,仔细本宫打你板子。” “是。” 旁观宫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没想到随着陈碧珠并不熟练的动作,姜嫔满头青丝竟渐渐被盘成了从未见过的漂亮发式。最后一步,陈碧珠大着胆子从首饰匣里选了支银鎏金并头花簪。 啪嗒。 簪子从发髻上掉落。 陈碧珠吓得手抖,幸亏姜嫔并未跟她计较。她慌慌张张把簪子捡起来,再试一次,依旧摇摇欲坠的。 “怎么了?”姜嫔凤眼一挑。陈碧珠慌得眼泪都出来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与她不睦的秋白抓趁机煽风点火,“学艺不精啊,也敢来糊弄娘娘?” “起来吧,”姜嫔拨弄鬓边碎发,“学艺不精是真的,本宫看出来了。说吧,你这手法是谁教你的?” “是……是奴婢的姐姐。”陈碧珠嗓音带着哭腔,“西偏殿里的陈照夜。” 秋白凑到姜嫔耳边,提示道:“就是前几日手脚不干净被您赏板子的那个……” “哦,原来是她。”姜嫔这才想起那个冒冒失失跑来讨炭火的小宫女,长得挺不错,可惜是个没脑子的暴脾气,“没被打死也算她命大。去吧,带她来见本宫。” ———— 晨光熹微,陈照夜正陪着卫才人用早膳,只见陈碧珠忽然拨开帘子哭哭啼啼地跑进来。 “给卫才人请安。”她脑门青紫,边哭边来拽陈照夜的胳膊,“你要害死我了!快跟我过去。” 卫茉抿唇看向她。 “我害你什么……”陈照夜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绕过抄手回廊,花藤缠绕廊柱掩映着望雪阁正殿大门。薄雾紫的垂帘后面,姜嫔身披宽松罩衫慵懒斜倚在贵妃榻上,似乎等了很久。 姜嫔抬了抬手指,两名宫女立即压着陈照夜将她推到贵妃榻边。陈照夜注意到,那边还有座镜箱,上面放着梳篦、铜盆与玫瑰头油。 “听说你很会梳头。” “是。”她也不多话,直接拆开姜嫔摇摇欲坠的发髻重新上手。陈照夜的手指柔软灵活,姜嫔只觉得头皮被黄杨木蓖刮过的地方又酸又松软,舒服得令人发困。 大约半柱香的工夫,姜嫔一头青丝已层层叠叠绕在头顶,发髻朝前额微倾,配一支孔雀尾垂苏,妩媚又别致。 姜嫔长相是偏明艳那种,很少尝试这种柔婉的打扮,令人眼前一亮。 “你今天倒是乖顺。”姜嫔照照镜子,甚是满意,“怎么,不说本宫克扣你家主子炭火了?” 陈照夜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先前是奴婢眼拙口笨,明明敬重娘娘,恨不得立刻帮娘娘把身边的刁奴揪出来,一时急火攻心说错了话。娘娘宽容,愿意再给奴婢机会,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姜嫔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刁奴?” 陈照夜目光扫过宫室内神情各异的几位宫女,“是,娘娘宫里丢了东西,却没在奴婢身上搜出什么。因此奴婢猜想,那偷盗之人,应该还在娘娘身边。” 第六章 治刁奴 姜嫔眼神变得深邃。 在这后宫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敲打是家常便饭。卫才人的宫女跑到她这里来讨公平,打的是她的脸面,因此必须加倍地还回去。 至于她究竟丢没丢东西,丢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对姜嫔而言根本不重要。 如果陈照夜对她有助益,她也乐得给对方一个洗刷冤屈的机会。 “几块碎银子,一副珍珠耳环……哦,还有一只夜明石手钏。”姜嫔道。前两件都是胡诌的,唯独那手钏是个稀罕物,送来时有记档。 陈照夜走上前来,手指蘸着杯中茶水在桌面上迅速画出几道简单的花纹。 “娘娘请看,那手钏的纹路是不是这样?” 姜嫔凑过来看了看,点头称是。 “娘娘宫里稀奇宝贝众多,因此可能并不曾留意每样物品的来历。”陈照夜解释,“奴婢曾听教导嬷嬷提过,当年南疆来朝时,曾进贡过一批上好的夜明石,分配到各个妃嫔手中,制成各种首饰。娘娘得到的这只手钏,便是先帝的宣贵妃让人做的,只是因为匠人不小心磕碰了宝石,导致一道极小的裂纹,佩戴时偶尔会磨出粉末。贵妃不喜瑕疵,干脆丢去府库里。” “哦。”姜嫔道,“你倒知道的多。” “凑巧罢了。”陈照夜继续道,“娘娘应该已经猜到了,那夜明石会在夜里发光,因此,若想抓住偷窃的刁奴,只需去查一查宫女们这几日的贴身衣物与鞋袜,看是否留有夜明石粉末。” “好,果然是个伶俐的丫头!” 姜嫔笑着拍手,随即眼神一变,“来人!去给本宫查!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从本宫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掌事宫女领着人去了,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陈照夜镇定自若,感觉到后面有只手怯生生地拉她衣角,她侧眸,示意陈碧珠稍安勿躁。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那掌事的去而复返,附在姜嫔耳边低语几句。 “原来是她。” 姜嫔眼神沿着在场宫人挨个扫过去,所有人噤若寒蝉,室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她寸长的指甲哒哒哒地扣着桌面,嘴角上扬,声音却比腊月的风还要寒冷。 “哎哟。”有人终于腿软,支撑不住地歪倒下去。 “竟然是你?!”陈碧珠杏眼圆瞪。 ——地上蜷缩一团瑟瑟发抖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秋白。 她脸色煞白,嘴唇抖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娘娘……娘娘饶命……”胳膊肘支撑身体,挪动着去碰姜嫔的裙角。 姜嫔目露嫌恶,一脚踢开。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秋白双手撑住地砖,用力磕头,“是奴婢鬼迷心窍,想拿娘娘不用的首饰出去卖掉补贴家用,顺便栽赃照夜姑娘。奴婢知错了,求娘娘绕奴婢一条生路!求娘娘念在多年奴婢尽心尽力服侍您的份上……” “多年尽心服侍?我看你是把本宫当成傻子!”姜嫔捉起茶盏朝下砸,秋白哪里敢躲,额头直接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你贼喊捉贼!怪不得你诬陷我阿姐时那么来劲!”陈碧珠脱口而出。 陈照夜看她一眼。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鲜血流了秋白满脸,她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还在拼命磕头。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走?”姜嫔翻白眼,“真是晦气!” 两名内监左右而上拖了秋白出去,外面随后传来打板子的闷响。 秋白起初还扯着嗓子哭叫,后面便慢慢喊不出声了,板子敲在肉上,声音又闷又脆。 直至两条腿已经模糊得分不出皮肉和布料了,行刑的才停下,庭院里弥漫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陈照夜双手笼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几天前,桃枝也是这样被抬走的吧。 后宫刑罚她见过太多,这种当众杖毙的多半是为了杀鸡儆猴,为的是保住主子的脸面。宫女的死活对她们而言,还不如一副首饰来得重要。 行刑完毕,内监“哗啦”接连几盆水浇透,宫人开始刷洗地砖。 “前阵子是本宫冤枉了你。”姜嫔拨弄着鲜红的指甲,斜睨陈照夜,“说吧,要本宫怎么赏你?” 陈照夜跪下谢恩。 “是奴婢不懂事在先,您信任奴婢,还愿意帮助奴婢洗刷冤屈,奴婢已经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求赏赐。” “信任?”姜嫔眯起凤眼。 陈照夜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其实娘娘并没有在宫人屋里搜查出任何证据,是不是?” 方才那番话都是陈照夜信口胡诌的,哪有什么先帝贵妃遗物,就是拿来诈这帮青涩的小宫女罢了。若姜嫔不够聪明,这出戏兴许还真不会演得这么顺利。 “本宫先前怎么没注意到你呢。”姜嫔不再掩饰眼里的赞许,她瞥了眼旁边满脸憨傻的陈碧珠,十分惋惜,“珍珠进了别人的袋子,倒把破石头丢到我这里。” “唉,也罢。”她倾身去扶跪着的陈照夜,“不如你也来本宫这里,也好跟你的妹妹做个伴。” “奴婢的确仰慕娘娘。”陈照夜谦卑低头,“但是奴婢已经是卫才人身边最后一名宫女了,要是娘娘把我也讨了去,难免落得他人口舌。西偏殿离这里不远,娘娘若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随时可以让碧珠来传话。” “落人口舌?本宫压着她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姜嫔不屑道,“实话告诉你,本宫就是瞧不上她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天天楚楚可怜地垂个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本宫干脆替她把这份委屈做实!” 陈照夜环顾四周宫人,欲言又止。 姜嫔挥挥手令她们退下。 “好了,有话直说吧。”语气有点不耐烦。 “是,恕奴婢大胆,”陈照夜走到姜嫔身后,轻轻替她捏肩,“您入宫已有五年,位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虽然得陛下看重,但也越不过上面的那些。最重要的是您尚未诞下皇嗣,若是哪日陛下兴趣淡了,连个倚靠都没有。” 这番话过于露骨。姜嫔心里窝火,但也知道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所以呢?” “娘娘可以效仿柳昭媛,扶持人手。” “说了半天,你是要我扶持你家卫才人。” 第七章 青芜宫 “卫才人家世平平,性情懦弱,也没主见,陛下待她一直淡淡的。虽得上天庇佑诞下公主,如今也被柳昭媛夺走了。” 陈照夜不疾不徐,“您与她同年入宫,论交情是比旁人深的,更何况是卫才人先得罪了柳昭媛,您刻意冷落她也是受形势所迫,她心里明白。现在卫才人孤苦无依,如同水中浮萍,若您这时候对她加以援手,她一定当做救命稻草牢牢抓住,凡事听凭娘娘做主。奴婢相信,娘娘是有大志向的人,必不会甘心永远屈于昭媛座下。” 姜嫔垂下眼帘,似在思考。 陈照夜并不指望第一次谈话就能说服对方,因此也不继续紧逼,恭敬地退了回来,等着姜嫔的答复。 许久,姜嫔才缓缓开口,“嗯,且容本宫想想吧。” —— 回去路上,陈碧珠自告奋勇说要送送她。 “拜托你下次教人东西时用心些,差点被你害死了!”陈碧珠故作夸张地拍着胸口,“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杖毙人呢,血淋淋的,真叫人害怕。” “这宫里死的人可不少,你若是怕了,早点让家人把你领回去。” “我才不怕!”陈碧珠嘟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在姜嫔娘娘面前得了脸,就想赶紧把我挤掉,好给你腾位子!”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吧。”陈照夜眼波一转,笑道,“对了,刚才你在姜嫔娘娘宫里唤我什么?我可都听见了。” “我方才……”陈碧珠回想起来,脸颊霎时烧得滚烫,恼得一跺脚,“你别得意!不就是一句‘阿姐’么,喊就喊了,我能屈能伸!我、我回去忙了!没事别来烦我!” 说着一溜烟跑了。 说话声传到西偏殿。卫才人坐在窗前,听闻了姊妹俩的全程。 炉子里新放的炭火哔剥作响,室内被熏得暖洋洋的。 “如何?有自家姐妹还是很不错的。”她见陈照夜抱着一堆东西回来,除了姜嫔的赏赐,还有好些明显是宫女会用的小玩意。 “各取所需罢了。”陈照夜低头清点赏银。 “别这样说,我家中也有妹妹,虽然平时彼此间少不了小吵小闹,但真遇到了什么事,都会相互依靠……” “好才人,别这么傻,”她嗤笑出声,“戏谁都会演。宫里的姐妹情就像冰渣子,看似坚硬,若拿真心去焐,转眼就融化了。这些玩意不该入您的眼睛,您该关注的,是如何取信于姜嫔,毕竟今日奴婢已经将您推到她跟前,您是没法再躲了。” “嗯。”卫茉轻低下头,不置可否。 ———— 接连两日放晴,积雪有了融化的趋势。 陈照夜出了望雪阁,漫无目的地闲逛。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对卫茉的那番话说得有些僭越了,兴许是自己太过急切,恨不能立刻就将卫茉这朵小白花培养成参天大树,好替她去和最高位者斗一斗。 可回过头想想,自己的那些恩怨,与卫茉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理解不了自己的迫切,自己也理解不了卫茉的天真。 陈照夜思绪飘忽,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青芜宫前。 金瓦红墙被皑皑白雪覆盖,偶有飞鸟振翅掠过上空灰白色的天空。 她伸手触碰那对兽首黄铜门环,沉甸甸的,需得花好大气力才能叩响。她知道那叩门声定是厚重而响亮,不论里面人多喧闹都能听见。若门开了,便能看到那两个自幼由她培养的宫女毛尖与白毫笑盈盈地迎上前,引来人去正殿拜见贵妃娘娘。 她记得,每一年的除夕前,她们青芜宫都是后宫里最热闹的。 除了先帝的赏赐,贵妃母家也会有大把银子流进宫,昂贵的蜀锦,江南上好的缎子,贵妃娘娘需满宫自上而下全部打点到。 作为宫中掌事,清点账目通常需要花费陈照夜好几日工夫。她坐在灯下,一笔一笔地注记,宫女与内监则不断地把成箱的东西运进来让她过目。 那会儿,陈照夜除了职位品级最高,也是贵妃宫里年岁最长的。 毛尖淘气,时常会大胆打趣她,说自己家乡的表姐与她年岁相仿,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哎呀,你懂什么。”白毫咯咯地笑,“你姐姐是乡野村姑,哪能跟我们陈姑姑比!你是不是忘了,我们陈姑姑可不愁嫁,前几日那个祁家小公子、今年新科探花郎,据说接连拒绝了好几位大人的提亲,跑来我们娘娘跟前说想求娶陈姑姑呢!” “愈发没规矩了,还不出去!”陈照夜扭过头轻斥。 “我记得,我记得。”毛尖抱着首饰盒往外走,一边回头依依不舍地继续话题,“祁公子是不错,可我们掌事今年都三十一了!那祁公子才二十岁,也没比我们四殿下大多少,四殿下见了陈掌事都得称一声‘姑姑’呢。我就觉得吧,年纪太小的男子指不定不会疼人,到时候委屈了我们掌事怎么办?” “我看你是想挨手板子了!”陈照夜又恼又羞,抓起荷包砸她,“满嘴胡言乱语,国公嫡子身份显贵,岂是我们可以编排的!再多说,你今年的赏银就别想了。” “好姑姑,你别恼,我再不敢啦。”毛尖慌了。 白毫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朝青芜宫门外一指,“快看,那个是谁?” 皇城刚落过一场雪,被压得弯腰的枯枝后面,有道人影久久立在宫门口。 他穿着霁红圆领广袖锦袍,外罩绣金披风。姿容耀眼,目光灼灼,比那檐下冰凌折射出的光彩还要明亮。 刚行过冠礼的少年脸上带着稚气,踟蹰许久,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自己冒然闯入是否失礼。 宽大如云的衣袖恰好挡住他手里红梅。还是新折的,鲜嫩欲滴,香气袭人。 忽然有个鹅蛋脸宫女跑到门口问他:“祁公子,您是来拜见我家贵妃娘娘么?” “我……”祁溪犹豫着举起红梅,“能否劳烦姑娘替我把这枝花送给你们掌事?” “好呀。”那宫女道,“正好我们掌事也有句话要带给祁公子。” 祁溪霍地抬眸,眼神期待。 “我们陈掌事说,她多年未嫁是在等一个人。那人……祁公子您不认识。” 第八章 结盟友 一瓣雪花落入脖颈。 陈照夜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两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 她匆匆擦掉,转身欲走,一个没留意踩在结冰的砖石上,眼看就要摔倒,后面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您是……” 看见那人时,她险些以为自己还在回忆里。 祁溪裹着厚狐裘,面色泛出些许病态的苍白。“你是来找二公主的?”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沙哑,咳嗽几声,“她来文妃这里跟大皇子玩了一会后就被昭媛接回去了,你们娘娘若是惦记,下次可在午时去崇贤馆。” “多谢祁太傅。” “嗯。” 祁溪不是多话的人。 若说七年前的少年如灿烂恣意的烟火,现在的年轻男人则更像初春乍破的冰面。温柔,清冷,又疏离。 他的狐裘披风堪堪擦过她的肩膀,一股夹杂清冽冰雪味道的药香钻进鼻尖。她留意到,在祁溪迈上石阶的时候,双腿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在忍耐疼痛。 “雪天寒冷,大人千万保重身体。” 陈照夜脱口而出。 祁溪略一颔首算是回应。 “奴婢告退。” 她自觉失言,转身时听见里面传来沉沉的开门声。有人搀扶祁溪进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哎呀,这种天您怎么出来了,也不传个轿辇,若是再犯旧疾可如何是好……” 旧疾? 她记得祁家祖上武将出身,小公子虽是文臣,身体是绝不会差的。兴许在这七年中,他也曾经历过什么事吧。 ———— 冬夜安静,每晚凤鸾春恩车载着侍寝嫔妃走过石板路的哒哒声,很容易就能传到各处宫殿。 陈照夜好几次看见姜嫔每到傍晚就眼巴巴地站在宫门口守着,然后失望而归。 帝王心思,最是难猜。 想要在后宫里站稳脚跟,除了诞育皇嗣,最重要的就是不断扶持自己的人手,可惜大多嫔妃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一日午后,姜嫔身边宫女终于来偏殿传话,请卫才人过去坐坐。 “前些日子宫中事务繁多,以至于忽略了妹妹,实在不应该。”姜嫔亲自吩咐宫女替卫茉上茶,用的是上好的龙井,茶香沁人心脾。 “姜嫔姐姐言重了。”卫茉连忙站起身,“是我自己不争气,再说我宫中一切安好,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姜嫔望向她身后站着的陈照夜。 “我家才人早就想来拜访娘娘了,只碍于先前还在禁足中。”陈照夜道。 “卫妹妹养出这副与世无争的心性是好事,但既然入了宫,侍奉陛下为其解忧就是我们的本分。”姜嫔道,“我愿助妹妹一臂之力。” 姜嫔打听过,今年雪多,山路难行,远在别宫避寒的太后赶不及回来过除夕,因此皇后吩咐六尚局宴席诸事从简。 “往年各宫都要报节目上去,今年也没了,只听说让内教坊编排几个歌舞。”姜嫔告诉卫茉,“我与她们坊主有些交情,她说可以把最后一支舞的时间空出来,可惜我是不擅歌舞的,于是向她推荐了妹妹你。此次机会难得,妹妹可要好生把握。” “是,我省得,多谢姐姐费心了。” 姜嫔眼里闪过精光。 “当然,我也不是白帮你的。”她话说得直白,“只希望往后宫中不论发生何事,妹妹你都要无条件站在我这边。” ———— 卫才人尚在家中时学过好些年舞,再拾起来不算难事。 那件精心缝制多日的舞衣也已经做好了,鹅黄色的轻纱衣料,窄腰宽袖,摆动时如同两片轻柔的蝶翼。 更妙的是袖子里面暗藏玄机:陈照夜把积攒的腊梅干花制成很小的香珠缝在袖口,只要风一吹,阵阵腊梅香就会顺势飘来。再加上那舞池位于湖心,香味被池水荡漾开,朦胧水雾混合着清凌凌的月色,那画面必定美轮美奂。 投靠姜嫔后,西偏殿一应生活用品换新。原先从卫茉这里拨走的两名内监重新被送了回来,鉴于卫茉的贴身宫女如今只有陈照夜一人,姜嫔还颇为好心地将自己身边一位叫做“藤萝”的宫女送给卫茉使唤。 “真是多亏了你。”卫才人斜倚着软枕,怀中是一枚崭新的黄铜手炉,感慨道,“你知道么,我真觉得像做梦一般。” “这就做梦了。”陈照夜笑,“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那你呢,照夜?” 她怔了一下,问:“我?” “你想要什么呢?” 宫里的嫔妃想要恩宠,趋炎附势的宫人想要荣华富贵,可卫茉觉得眼前少女的眼睛始终蒙着一层雾。沉静,深邃,淡漠。 她想要的东西么。 怕是要卫茉很久之后才能给得起。 陈照夜垂下眼,“快午时了,您要不要去崇贤馆探望二公主?” 景帝年轻,膝下只有一子二女。 分别是五岁的大皇子怀彻,七岁的大公主淑月,以及四岁的二公主淑宁。 原本公主是由女官专门教导的,但大皇子如今到了启蒙的年纪,景帝唯恐他一人太过孤单,因此也允许两名公主去崇贤馆听课。 午时馆内安静,文妃与柳昭媛宫内的嬷嬷送他们的小主子回去用膳了,淑宁乖巧地蹲坐桌案前继续练笔画,宣纸上绵延出一道松香味的燕尾横。 “殿下快来,太傅喊您过去呢。”来人是祁溪的书童问渠。 淑宁步履轻快跑过抄手游廊,发现那头笑容温和看着她的正是多日不见的卫才人。 “母亲!”她一头扎进卫才人怀里,哭得鼻涕眼泪都蹭在母亲的衣服上。衣料柔软,触手光滑,似乎还是簇新的。 “别担心,近来我过得很好。”卫茉揭开食盒,“给你做了龙井茶糕和牛乳软酪,快些吃吧。” 陈照夜适时地退下,将空间单独留给这对母女。 崇贤馆的景致与从前并无不同。 绣鞋踩过石子路上细碎的光影,身侧几抹青竹挺拔苍劲,掩映游廊后两间垂挂蓖麻遮光帘的课室。当年四皇子年幼时,她也曾陪贵妃来这里送糕点。 有个书童模样的紫袍少年步履匆匆经过,没留神撞到了陈照夜的胳膊。 “这位姐姐,对不住。”少年道,见她面生,“您是……” “我是望雪阁的宫女,今日陪我家卫才人来瞧二公主。” “那您知道书斋怎么走吧?” 陈照夜点点头。她的确知道。 书童如蒙大赦,“可太好了!这会书院里人都不知哪去了,公子让我准备下午要用的书册,可我这手里还端着给他的药呢!” 他揭开食盒,里面是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 “能否劳烦姐姐替我走一趟?” 第九章 除夕宴 陈照夜反正无事,答应下来。 “不知你家公子是谁?” “哦。”书童挠挠后脑勺,“我喊习惯了。这里人应该称呼公子为‘祁太傅’。” ——又是祁溪。 她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短短数日碰到他的次数,简直比过去那些年加起来还要多。 书斋里静悄悄的,正对门是一架山水画屏风,旁边的博山炉内白烟袅袅。祁溪靠坐在塌边闭目养神,膝盖覆着绒毯,面色比那日还要苍白。 “这是您书童送来的汤药,还请太傅趁热服用。” “搁在那儿吧,我一会就喝。”祁溪胸口闷得紧,懒懒的不想说话,连眼皮子都没有抬。 他听见碗底轻碰桌面的脆响,以及轻微的衣物摩擦声。 那人放下东西后就走了。 通常,人即使闭着眼睛,依旧可以透过眼皮感觉外面明亮的光线。朦胧的黑暗里,祁溪忽然觉得有人在深深地打量他。 但他睁开眼,书斋外只有婆娑树影。 ———— 公主缠着卫才人不让走,陈照夜回去后又在外面等了一会。 恰好又遇到方才那位紫衣书童拎着沉甸甸的书箱往这边来,非常欢喜地朝她招手。 “多谢姐姐,总算赶上啦。”他笑,“忘了介绍,我叫问渠,不知姐姐芳名?” “陈照夜。” 少年眼睛明亮似星辰,笑起来浮出两个酒窝,甚是可爱。 “听说你家太傅还有个妹妹?”她问。 “是呀,就是大皇子的生母文妃娘娘。”问渠道,“姐姐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文妃娘娘虽然不如柳昭媛得宠,但陛下待她一直敬重有加。” “哦,我是半年前才入宫的,因此不太清楚这些。”陈照夜继续打听,“那皇后娘娘呢,照理说她才是后宫里最尊贵的一位呀,为何很少被提及?” 贵妃去世前四皇子还没迎娶正妃,府邸里唯有柳楚楚一位侍妾服侍,因此她并未见过那位太后侄女。 “嘘。”问渠左右看看,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告诉她,“我听公子说,咱们陛下好像不太喜欢这位皇后娘娘……或许是因为她是王家人吧,太后垂帘这么多年,陛下心里应该是有不满的。” 说着再三叮嘱她,“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您可别告诉他人,不然公子定要重重罚我。” 陈照夜连忙起誓绝不外传。 “还有一事好奇,”她又问,“你家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时我还小,只知道公子是在雪地里跪久了落下的病根,需慢慢养着。”他嘟哝道,“公子自己也不当回事,平白惹人担心呢。” 陈照夜“哦”了一声,“你家公子年轻,养养就好了。” 她不便多待,问渠难得遇到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临走时依依不舍送她到门口,说下次来时,再请她吃茶汤。 ———— 岁末一日冷过一日,皇城的气氛却愈发喜庆。 姜嫔终于被景帝招幸,赏了不少东西。她心情不错,带着两个宫殿的下人写灯谜、挂灯笼。 如今陈碧珠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腻在西偏殿这里,与陈照夜一同拿彩纸剪窗花。姜嫔看中她姐姐,连带她的日子也好过不少,素来争强好胜的少女突然尝到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滋味,一声声“阿姐”越喊越熟练。 “我还是第一年在皇宫过除夕呢。”陈碧珠惋惜道,“只可惜姜嫔娘娘只能带一位宫婢同去,我是看不到那大场面了。你要是看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可要说与我听。”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多几张桌子,菜色精致些。” “哼,说得跟你经常去似的。” 今年的宴席摆在升平楼外的水阁,布局分左右,中间是舞台,左侧坐着各宫嫔妃与皇子公主,右边则是受邀赴宴的宗室与大臣。 除夕傍晚,姜嫔打扮得花枝招展,早早乘辇过去。 “往年的宫宴,才人可都去了?”陈照夜手提宫灯走在前。 卫茉想了想,道:“我是没什么兴趣的,但淑宁能见她父皇的机会不多,因此从没缺席过。” 她位份不高,又早早失宠,座位在最后面,从不引人注意。 陈照夜陪着卫茉在席面外露了个脸,随后找了个理由离开,直接去舞池后面。 水面倒映着琉璃色的灯火,丝竹弦乐与觥筹交错声顺着波纹飘向这里。 舞池与后场由三扇木雕屏风隔开,好些宫女与乐师都眼巴巴地趴在那里,透过屏风上的木洞眼偷看宴席那边的景象。 有个小宫女见陈照夜是第一次来,好心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喏,你看那边!红色衣服的就是咱们陛下!” 大周第四位帝王李允堂今年二十有三,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目若朗星,风姿出众,身穿绛红圆领大袖袍,被人众星拱月围坐正中。 他扬起高足杯往宗室那边比划下,随即一口饮尽,赵王等人纷纷大笑着鼓起掌来。 皇后王璃坐在景帝下首,头戴华丽繁复的六龙三凤冠,反倒衬得她有些娇小单薄。 她见景帝又喝一杯,蹙起眉头,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掩他的杯子,小声道:“陛下,少喝些吧,还没吃菜呢。” 乐师演奏的是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舞台上的女子们身姿灵活,跳得正热烈。 景帝装作没听见,摆摆手示意宫女继续倒酒。 王皇后遭遇冷场,薄面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退下!”她厉声斥责道。那位倒酒的宫女吓得膝盖发软,连忙跪下认错。 “几杯酒而已,皇后过虑了。”景帝心中不悦,顾及到皇后颜面,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朕赴宴前吃了块糕点,不碍事的。” “陛下莫不是忘了?去年冬天您就是雪天贪杯,事后胃疼不止,足养了十几日才好。太后老人家离宫前还专门嘱咐过臣妾一定要照顾好陛下,臣妾不敢不从。”王皇后不依不饶。 她今年才满二十岁,说话语调却像极了老学究。 景帝听得窝火,“你拿太后来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