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她二嫁》
1. 梁王府
冬尽春来,天气渐暖,长安城中一派盎然春色,草木青葱,红紫迎人。
兴道坊,梁王府,青丝高绾的婢女有条不紊地卷起窗前半旧的竹帘,擦地抹桌,焚香布膳。
沈沅槿执笔坐于案前,往那小册子上画花样子,时而抬眸去瞧罗汉床上小口吃林檎毕罗的陆绥。
陆绥将满四岁,正是事事好奇、活泼好动的年纪,若非有那林檎毕罗绊住她的手脚,这会子怕是早往沈沅槿那处摸爬去了。
檐下,盈袖伸手推了门,与身后针线房的媪妇一道入内。
那年近五旬的媪妇将填漆托盘往她面前搁了,因笑道:“沈娘子,这是针线房为您和县主新制的春衫,还请娘子过目。”
沈沅槿闻言莞尔一笑,当即立起身来,凝眸去瞧那托盘内的衣衫,无需上手去触,便知乃是上好的绸缎所制。
“劳烦老媪跑这一趟,这些钱便拿去吃茶罢。”一壁说,一壁去钱罐里抓了小把铜钱出来送与她。
刘媪年长,往日里没少拿各院主子的赏赐,当下也不与她客气,大大方方地将拿那把铜钱接过,还不忘与人说道两句吉利话。
沈沅槿浅笑着搭了两句话,便让身侧的枳夏送她出去。
待她二人离开后,沈沅槿自去取了衣衫来,先叫陆绥试了,见皆合身,这才匀出些心思来瞧她自己的。
因是量过身后制作的,且她如今的这副身躯上月才刚满的十六,几乎不会再长个子了,故而倒也不必担心穿不上。
梁王陆渊早些年也曾有过一个长女的,只那长女命薄,未活过十岁便早早离世;直至陆绥降生前,陆渊没再有过女儿,故而对于陆绥,年近四旬的陆渊甚是宠爱。
沈蕴姝原是汴州陈留人氏,二八之年嫁与汴州长史的次子为妻,不曾想婚后两年便守了寡,因无子嗣,为婆家所不容,遂寡居母族沈府。
因沈沅槿乃其胞兄沈炀的独女,加之怜其年幼失恃,沈蕴姝视她为己出,常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又三年,正值盛年的陆渊奉旨巡视汴州,下榻沈府,于园中邂逅沈韵姝,见之忘俗,欲纳为侍妾;沈氏家主为攀附梁王,便以沈炀和沈沅槿相胁,迫使沈蕴姝与陆渊为妾。
自沈蕴姝随陆渊离开汴州后,缠绵病榻多年的沈炀深恨自己未能护胞妹周全,更兼思念早逝的亡妻,导致病情越发沉珂,不过两年后便匆匆离了世。
沈炀那厢弥留之际,沈沅槿不过十一的年纪,恐她独自留在沈家孤苦无依,便托旧友办了过所,命心腹护送她前往长安,投奔身在梁王府的姑母沈蕴姝。
一行人舟车劳顿近两月,方来至京中,入梁王府拜见沈蕴姝,留在梁王府中。
沈沅槿打娘胎里带了弱症,身子不似寻常女郎那般康健,初至千里之外的长安不免水土不服,不出半月便病了一场。
病情最为凶险之时,人竟烧得昏死过去,药也吃不进,沈蕴姝在床边守了半日,观她气息渐弱,不由心凉半截;正要听从身侧有年纪的仆妇之言预备后事,沈沅槿却是忽然睁了眼,开了口,嘴里却只透出一个“渴”字。
在场众人不知,自那时起,沈沅槿便已换了个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芯子。
起先,沈栀并不适应这里的一切,因害怕被人瞧出她并不属于这个时空,鲜少与人说话;直至每日细心留意此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模仿她们的言行举止,方渐渐融入到此间的生活中去。
饶是沈栀努力适应了数月,然而对于这个世界的诸多事情,譬如吃饭、穿衣、解手等等,还是不大习惯。
沈栀头一回沉下心来翻看这个时代的书籍时,方惊讶地发现,除却小部分笔画相对较少的字她能识得外,笔画略多些的,竟是有一大半都不识得。
那一日,沈栀面对书本上多到数不过来的生字词,叹息数次过后,无奈地接受了自己在这个冷兵器、农耕文明的时代,就是一个半“文盲”的事实。
有此认知后,沈栀不得不恶补这个朝代的文字和语言,每日除开吃喝拉撒和陪伴原身姑母外,其余的时间几乎全用在了读书识字和睡觉上。
沈蕴姝的记忆中,这位内侄女本就是极为文静温吞的性子,忽而见她这般好学,并未生出什么疑心来,只觉眼前女郎自病好休养几月后,瞧着倒是比从前活泼了些,不似先时那样总不爱与人说话,叫她安心不少。
沈栀发奋读书识字那会子,沈蕴姝尚怀着身子,两个人独处时,沈栀常兴致勃勃地朗声念书;有时读到她喜欢的诗词,还会兴致勃勃地同她肚里的胎儿说话,沈蕴姝见她那副自说自话的模样,总要笑一笑她。
沈蕴姝自入府以来就甚是得宠,即便在她未有孺人的名分前,府上众人亦不敢轻慢了她,纵有看不过她寡妇二嫁的,也不过是私下里偷嚼两句舌头,沈栀穿成她的内侄女,在王府的日子并不难过。
沈栀寻不到回现代的方法,想要保住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便只能去接受和适应沈沅槿这个全新的身份。
沈蕴姝素日里对沈沅槿的关怀和喜爱之情,泛月居内的婢女媪妇看得真切,自是悉心侍候;便是在别处当差的人,亦不曾轻易怠慢了她。
沈沅槿在此间的时日长了,对自己所处的朝代和环境有了不少新的认识。
赵国并非是她在二十一世纪学习过的历史上的朝代,但唐末及之前的朝代却又是存在过且有书籍记载的。
开国皇帝赵武帝终其一生只有明献皇后杨氏一人,二人的独子亦为皇后萧氏虚设六宫,然而这样的局面,最终止于他们的孙辈。
当今圣上陆临乃赵国的第五代君王,梁王陆渊则是陆临一母同胞的胞弟,先帝还未驾崩之时,因他非长子,即便战功赫赫,声名远播,亦未能撼动陆临的东宫之位。
陆临尚未登基前,便对这位功高盖世的嫡兄多有防备,但因赵国之北有契丹、党项、吐蕃虎视眈眈,西北边境亦不安稳,偏朝中又无将才可用,故而十数年来,对他多行笼络赏赐之举。
梁王陆渊不似旁的宗亲权贵,对于女色并不十分上心,现如今府上也不过一位继王妃,两位孺人,膝下除早夭的长女外,另有三子一女。
长子陆镇天资聪颖,精通骑射,乃发妻萧氏所出,深受先帝宠爱,六岁上便封了长平王,十六岁起随父出征西北,后又北上迎击契丹、吐蕃、高句丽,战功累累。
二子陆则的资质尚可,乃孺人郑氏所出,八岁上封了中山郡王;三子陆禹聪慧好学,方是继室崔氏所出,三岁封新平郡王。
陆渊的独女陆绥,便是原身的姑母,孺人沈蕴姝所出,周岁时得圣上亲封永穆县主。
沈沅槿尚还记得,陆绥周岁宴那日,梁王与圣上于人前做出一副兄友弟恭、君臣和睦的模样,实则彼此猜忌,各自防备,字字句句,滴水不漏。
陆渊自先帝时便为赵国开疆扩土,长子陆镇亦是少年成名,戍边御敌,屡立战功,国中军民多有拥戴他父子二人者,天长日久,不免有功高震主之嫌。
况圣人陆临现四十有二,子嗣单薄,后妃所出的几位皇子皇女接连夭折,膝下独有一子尚存,因其生母韦婕妤早逝,过至皇后王氏膝下抚育,单名一个琮字,时年七岁,虽于去岁被立为太子,到底年幼,能否担此重任,尚无定论。
梁王府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早已是圣人的眼中钉,这偌大的长安城中,欲附它而生之人众多,盼它冰消瓦解之人怕也不少。
寄人篱下,终非久长之计,况她所倚仗之人,亦是仰人鼻息,她的身份着实尴尬,故不欲在王府久留,更不愿等到年纪大了由梁王夫妇为她择定婚事,盲婚哑嫁;思量再三,终究是尽早离开此处才好。
沈沅槿设想着离府后倒要往何处去落脚方好,笔下的墨珠便也跟着停顿,蓄满后,轻轻砸在纸上,染出一抹灰黑色来,遮住小片字迹。
春日的微风拂动花枝,云意嗅着那抹随风散开的清浅花香,进前推门,朗声朝内传话:“孺人归。”
沈沅槿闻声搁笔,将那册子置于案沿待其自行晾干,起身相迎。
陆绥甚是黏人,尤其黏沈蕴姝,这会子见了自梁王妃处请安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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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蕴姝,自是笑盈盈地扑进她的怀里,小嘴里撒着娇:“阿娘抱,阿娘抱。”
“今日晨间阿娘不在,永穆与阿姊在一处可有听话?”沈蕴姝将爱女抱在怀中,往那罗汉床上坐了,温声细语地问。
陆绥学着大人的样子认真点头,瓮声瓮气地道:“永穆听话,永穆早膳和阿姊一起吃馄饨,方才还吃了毕罗。”
沈沅槿的目光悉数都被沈蕴姝和陆绥母女吸引过去,看着她们言笑亲昵的模样,不觉想起自己的母亲。
多想再唤唤她,再被她吵一回瞌睡。
眸光微暗,沈沅槿略沉了下巴。
沈蕴姝甫一偏头,对上的便是这副若有所思模样的沈沅槿。
她的这位内侄女,自来到梁王府中大病一场后,性子似乎同在汴州时大不一样了:她在汴州城时,大抵都是沉闷寡言的;如今虽也会有那样的一面,但大多时候,还是随性率直的。
细细想来,沈蕴姝还是更希望看到现下这般笑容多些、话语多些的她。
沈蕴姝笑容微敛,因问道:“三娘可是想起在汴州城中的日子了?”
她的话音落下,沈沅槿便已收回思绪,微微一笑,摇着头道:“尚还不曾记起。”
“记不起来也无妨,横竖日子还是照样过,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要紧,你耶娘的在天之灵也能安心。”沈蕴姝说着话,瞧见桌上托盘内还未动过的绸缎春衫,便又起了心思让她换上试试。
沈沅槿视她和陆绥为此间唯一的亲人,又岂会拂了她的好意,自去里间的屏风后更衣,不必细说。
掌灯时分,陆渊过来陪陆绥玩了一会儿,当晚宿在泛月居,三更天时叫了水,次日天将明时离府上朝。
云意服侍沈蕴姝起身洗漱,枳夏牵着陆绥过来一道用早膳。
这日晌午,府上管事命人前来传话,道是嗣王明日酉时二刻至三刻之间回府。
陆镇戍边归京,沈沅槿早有耳闻,原以为还要两三日方能到,不承想竟是足足提前了两日。
沈蕴姝备受陆渊宠爱,又为他诞下一女,现下整个梁王府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泛月居的人看,嗣王戍边归京这样重大的场合,自是不好缺席。
沈沅槿清楚这里头的厉害,不欲落人口实,亦不想惹人注目,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只管拣那不甚起眼且又不至失了王府脸面的衣衫和首饰穿戴。
朱漆高匾的府门外,众人簇拥着梁王夫妇,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如今沈蕴姝亦是府上的正经主子,携陆绥立于梁王妃崔氏右侧,她的左侧则是郑孺人母子。
约莫小半刻钟后,随着马蹄声渐近,一匹高头大马率先进入众人的视线,其上所乘之人正是梁王府嗣王、长平王陆镇。
陆镇的身量体格皆是随了他的阿耶,肩宽腰挺,于身高上,还要高出陆渊一些来。
天边落日西斜,橙黄余晖下,但见陆镇头戴凤翅盔,身披黄金甲,腰悬一柄玄铁长剑,气势如虎;细细观之,甲胄未能遮住的肌肤泛着均匀健康的麦色,生得剑眉星目,鬓若刀裁,然而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与其并不相符的威严之气,令人见而生畏,难动亲近之意。
陆镇未离京戍边前,因与陆渊时常出征在外,鲜少在府上,故而沈沅槿不过同他打过几回照面,二人之间说过的话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沈沅槿不自觉地稍稍攥紧了手,虽对他无甚好感,甚至存了避讳之心,此时却还是大大方方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不曾显露半分逢迎、惧怕亦或是卑微之色。
陆镇离镫下马,朝陆渊行了军礼,却是未看崔氏一眼,更遑论唤她一声阿娘。
在场的婢女媪妇、小厮管事似是早已习惯了看他如此行事,当下皆是屏气凝神,生怕行差蹈错惹了主子不悦。
崔氏身旁的陆渊面上喜怒不辨,终究没说什么,只语气平平地让他认一认许久不见的小妹陆绥。
陆镇淡淡应了一声,凤目微凝,脊背挺得笔直,幽深的眸光掠过众人,只在一位年纪尚轻的女郎身上停留片刻,对上她的清眸。
2. 内侄女
入眼的女郎眉横翠岫,目若点漆,明丽绝俗。
红霞烧云,春风微拂。
女郎鬓边碎发随风轻扬,发上斜簪的妃色通草牡丹栩栩如生,与她的白皙皮肤极为相称。
盈润小巧的檀口不点而赤,仿若春日新熟的鲜红樱桃。
大差不差,这三年来,沈沅槿的五官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略长开了些。
陆镇从前见过她几回,对她有些印象。
数息后方记起她的身份,似是他阿耶后院中一妾室投奔而来的内侄女。
这样的出身,倒是可惜了这副好样貌。陆镇这般想着,目光却未能从她身上移开。
沈沅槿被他充满审视且不算友好的目光盯得不大自在,甚至觉得他有些无礼,遂将目光一沉,情愿去瞧脚下的青石板,也不肯再与他对上一眼。
见她微垂了首,陆镇方觉自己略有些失了礼,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到陆绥身上,端详一番,终究没道出半句话,显是对这位接触甚少的阿妹无甚感情,自然也就亲近不起来。
气氛顿时变得沉闷且微妙起来。
沈蕴姝在王府中一贯谨小慎微,很快便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低下头温声细语地提点她道:“永穆,快唤大兄。”
陆绥平日里虽爱玩闹了些,却也不是全然不听话的熊孩子,加之沈蕴姝并未太过娇纵着她,时常会耐心教她诸多道理,这会子听了沈蕴姝的话,乖觉地望向陆镇,瓮声瓮气地唤了他一声大兄。
陆镇幼时因生母早逝、缺乏父爱的缘故养成了冷硬淡漠的性子,饶是听得许久不见的亲妹如此唤他,也不过淡淡应了一声便再没有其他。
此间人多眼杂,陆渊那厢亦无过多的话同他讲,只语气平平地让他进府休整一番,晚些时候还要进宫赴圣人设下的晚宴。
沈沅槿缄默无语地跟在众人生后,只觉这偌大的梁王府着实压抑得紧,陆镇戍边归来前她还未有这样大的感触,今日见父子二人三年不见尚且还能疏离至此,顿时就对天家无情这句话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眼下梁王瞧着对陆绥甚是宠爱,可宠爱这东西是靠不住的,倘若日后王府进了新人,梁王膝下又添了新的县主,却不知会否还如现在这般宠爱她了。
一路心事重重回至泛月居,沈沅槿方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驱逐出去,收拾好心情,与沈蕴姝和陆绥一道用过晚膳,牵着陆绥的小手往园子里去赏了会儿花,赶在天麻麻黑时折返。
此番夜宴乃是圣上为陆镇及几位武将接风洗尘所设,便是梁王妃崔氏亦未随行。
沈蕴姝料定陆渊今夜不会过来,早早卸了妆面,褪去发上颇有几分压脖子的金银钗鬟,仅留一支引簪束发。
屋内的灯轮已有婢女悉数点燃,照得满室橙黄一片。
陆绥自去取来纸张,央着沈沅槿陪她一起画画。
沈沅槿那砚条研墨,浅笑着与她商量:“眼里看书作画伤眼,便只画一刻钟,画完我陪绥绥玩会儿石子剪刀布,再讲睡前故事与你听可好?”
陆绥考虑片刻,而后重重点头,认真道:“好,今天我要听兔子和狐狸的故事。”
这副小大人的模样,不禁让沈沅槿想起前世家中的大外甥女来,面上笑意愈深。
沈蕴姝静静坐在对面看她二人埋首作画,心内既宁静又平和。
如今这样的生活,于她而言足可称得上是幸福的,除却每回夜里伺候那人要吃些苦头外,倒也没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二更将至,沈沅槿现编出来的故事还未说完,陆绥已不知何时睡去了。
“三娘讲了这样久的故事,嘴里该是渴了吧。”沈蕴姝一壁说,一壁将放温的滚水送与沈沅槿喝,待她饮过,交代乳娘几句,又道:“天也不早了,快些回去歇下吧。”
沈沅槿将那茶碗置于案上,与沈蕴姝一道轻手轻脚地出了陆绥的房间。
沈蕴姝的房间在院落正中的上房,沈沅槿的则在西次间,目送沈絮晚进了房,方继续往前边走,进了自个儿的屋子。
穿越到此间五年,沈沅槿仍不大习惯旁人伺候她,身边独一个随原身从汴州过来的婢女辞楹伺候;沈蕴姝自晋封沈孺人后,崔氏又往泛月居塞了数人进来,沈蕴姝便想分两个手脚勤快的给沈沅槿使,却都被她拒绝。
水房里,辞楹早将她二人洗漱用的热水烧好了,见她回来,自去茶水间里打来热水,送至里间供她用。
沈沅槿净过面,泡了脚,自去倒水,自个儿吹了灯,执一白瓷烛台,将辞楹送至门外,叫她也早些睡下。
红木衣柜的最深处藏着一方匣子,其内存放着沈沅槿若有的家当,将烛台搁在月牙凳上,挪开遮挡在前的衣物褥子等物,取出那方乌木匣子,捧在手里放至床榻之上。
沈沅槿将那一方半大不小的木匣子抬出来,信手启开,但见其内装着小半匣的银子和十数贯钱,仔仔细细地数了数,有不下三百两银子和十五贯钱。
这其中,除开八十两和十五贯是她自及笄后卖花样子和服饰设计图赚来的,其余的则是原身的阿耶为她积攒下来,当初让她一并带来长安的。
崔氏给她定下的月钱是每月二两,勉强能够维持日常花销和打点下人,逢年节需要和购礼之时,少不得还要自个儿掏些钱出来,如此算下来便是入不敷出。
沈沅槿深谙不能坐吃山空的道理,故而及笄后,自是操持起她在现代的老本行来。
从东大的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沈沅槿便与同学合伙在某购物软件上开办了一家汉服网店,从设计图稿到挑选布料、打样定版皆是她们共同把关;
为了最大程度的还原各个朝代的汉服形制,沈沅槿查阅大量的文献资料,实地探访各省市的大小博物馆,精益求精,经过两年的努力,终是将她们自己的网店在汉服圈里打出了一定的名气,几乎每一套上新的汉服都有上千套的销量。
穿越到赵国的这五年里,经她细细考究过后,此间尚未有宋明形制的衣裙,因明献皇后颇喜隋唐文化,不仅沿袭和完善了女官制度,还颇为推崇半臂坦领、齐胸襦裙、齐腰襦裙,如今赵国女郎最为常见的裙衫,不外乎这三种形制。
而宋时流行的旋裙、飞机袖、褙子、对襟...明时的马面、比甲、袍衫等形制皆未出现。
沈沅槿设想,她或许可以在长安城内开一间成衣铺,试着将这些形制结合时下赵国女郎的喜好和审美加以修改,从而打开赵国的市场和销路。
过去的一年中,由她亲笔画出的设计图纸和花样子大多都能卖出还算不错的价钱,且每回都卖出去得极快,足可证明,她的审美能力与此间女郎的审美大体上是一致的。
时至今日,她已有足够的信心开办一间由她自己经营的成衣铺。
早在上元节过后,沈沅槿便托人去打探东市附近位置、大小合适的铺面了。
前儿那牙人特差人来回了信,道是在安邑和宣平两坊各寻到一间符合她所提要求的铺子,因撞上陆镇归京回府这档口,倒也没急在这两日去瞧。
沈沅槿拿起一吊钱攥在手里,合计着最迟后日,怎么也该往那两坊走上一遭了。
好一阵子后,手心处的数枚铜钱被她握得微微发热,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进匣中,合上盖子,落了蝴蝶型的小巧锁头,藏回原处。
翌日,沈沅槿直睡到辰时方醒。
沈蕴姝想得甚开,从不嫌她贪睡,偶尔有那么几回,沈沅槿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沈絮晚怕她饿坏了胃,亦不过是婉言提点她一回两回可以,不可时常如此,若是饿坏了肠胃就得不偿失了。
大多时候,她都是打趣沈沅槿还在长身体,多睡一会儿也有的。
相处的时日长了,沈沅槿眼中,原身的这位姑姑简直就是活神仙一样的存在。
枳夏过来寻沈沅槿时,她正坐于妆镜前疏发,似是早就料想到会这幅场景,笑盈盈地来至她身侧,仔细打量她身上所着的衣裙一番,而后拿起妆惬内的一朵杏色牡丹通草花,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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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髻上比了比,因问道:“娘子瞧瞧,这花可衬你今日的裙衫?”
沈沅槿毫不怀疑她的眼光,不紧不慢地将那花头银钗簪入发髻之中,偏头看向她,莞尔一笑道:“往日里你替孺人配的颜色,便是王妃瞧了也曾夸过几回,我信你的眼光。”
“娘子既如此说,便是夸这花选的好,我可要替你簪了。”枳夏一面说,一面轻车熟路地将那通草花往她发上簪好,“今儿早膳是肉粥、蒸蛋和豆腐包,孺人叫给娘子留着,这会子还热着呢。”
沈沅槿含笑应了,疏完发,不过淡扫蛾眉,轻点丹唇,并未施粉,起身与枳夏一道往正房而去。
陆绥见她过来,几个快步跑至她身前,一双短白的小手去曳她的袖子,“阿姊,待会儿你吃,饱了,陪永穆去放,放纸鸢可好?”
这样一个惹人喜欢的小娃娃在眼前撒娇,沈沅槿如何能够狠下心来拒绝,对着陆绥点了点头,温声道:“好,阿姊用过早膳略歇一歇,就陪你去园子里寻个地方放。”
哄完她,才往那八仙桌前坐下用早膳。
且说陆镇因连日行军,不免劳顿,圣人念其戍边御敌之功,除例行赏赐外,另又准了三日假,是以今日上晌,陆镇得了闲,练过功后擦身更衣,遂欲往园子里去赏景。
昨日夜宴,圣人与宗室群臣皆在,不免多饮了些酒,若非他久在军中,酒量甚好,怕也要同圣人一般吃醉了酒去。
姜川自幼便侍奉在陆镇身侧,一贯小心谨慎,吃不准他家主子现下心情如何,自然不敢轻易出言叨扰,只默声在他身后跟着。
主仆二人出了沧濯居,绕开假山穿过一游廊,不消多时便经拱门进了园子。
王府地广,这园子建得倒是比寻常官宦人家五进的宅子还要大些。
陆镇因心中存着事,虽一路穿花夺柳,终究错过许多昳丽春光;姜川相较于他,多了几分踏青赏春的意趣。
随他过了假山、石桥,又转过一屏门,往右,但见不远处浅草青葱的旷地上,县主正拿线放纸鸢,身旁立着一位素衣女郎。
那纸鸢早叫人放得高高的,只需用手中的线圈便可调整位置和高度。
不消多想,必定是女郎先将纸鸢放好后送与县主玩的。
那女郎虽是侧着身的,姜川一时间辨认不出,少不得凝神认了一会儿,这才觉出不是旁人,乃是沈孺人院中那位自汴州投奔来的内侄女。
陆镇戍边的这三年里,姜川将沧濯居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他是陆镇的贴身小厮,在府上颇有几分脸面,便是在梁王妃的仆从面前,也能直起腰杆。
既是在王府当差,少不了往各处走动,这一来二去,自然得见过沈沅槿几回。
论起来,他也见过不少粉面桃腮、肤白貌美的女郎,但与沈孺人的这位内侄女相比,终究少了几分出尘绝俗的清泠气质;单单容貌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亦不过一两人尔。
大抵魏晋名画上清丽脱俗的洛水神女活过来,便是这般品貌姿容罢。姜川这般想着,人已行至近前,思量一番,终是轻声询问道:“嗣王,县主在前面,可否容奴过去见一礼?”
陆镇闻言,不觉脚步微顿,两个大活人出现在视线中,他又如何会没有瞧见。
视线自那身着华服的小女郎身上淡淡扫过,落在一袭藕荷色齐胸襦裙的女郎的侧脸之上。
女郎发间的杏色通草牡丹素净淡雅,银钗熠熠生辉,和煦的春风拂动她的衣摆,道道金光映照在她白瓷般的玉面上,勾勒着她的五官轮廓,越发衬得她清疏柔和、飘逸灵秀,仿若一朵盛放于晨光之下的妃色菡萏,令人见之忘俗。
姜川非是头一回得见她的好颜色,加之陆镇尚在,当下并不敢多看,只上前对着她二人行了叉手礼,“奴见过县主,沈娘子。”
话音落下,沈沅槿率先回眸来看他主仆,不偏不倚,却是又对上了陆镇的目光。
陆镇自诩不会为美色所动,然而与她四目相对之时,竟是不自觉地微微拢了手指。
3. 陆司直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沈沅槿面上未有半分惧意和羞怯之色。
陆镇仍是一副肃穆沉静之态,只那眸光里不见昨日下晌看她时的探究之情,平静的出奇。
沈沅槿自知他从未将自己看在眼里过,便是他名义上的阿娘、第二任梁王妃的内侄女,他也未必会将其视作表妹对待,故而并未有过多的思量与纠结,大大方方地朝人施礼,平声道:“妾见过嗣王。”
说完,收回目光,双眸看向他身侧的姜川,回他一礼,“姜郎君。”
话音未落,陆绥听见沈沅槿的声音,停下扯线的动作,握着线团转过身来,一脸好奇地抬起小脑袋。
陆绥年幼,加之并未将陆镇这位阿兄的印象不深,虽昨日下晌才刚见过,这会子还是觉得他眼生得紧,不自觉地靠向沈沅槿。
沈沅槿便又垂眸去看陆绥,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檀口轻张,轻声细语地提点她道:“永穆,这是你的大兄。昨儿下晌,你阿娘不是同你提起过吗。”
经她提醒,陆绥方记起约莫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因眼前的人太过高大,面上不苟言笑,不免有些心生惧意,将纸鸢的线团赛进沈沅槿的手里,左手攥住她的裙边,怯怯唤了陆镇一声“大兄”。
“嗯。”陆镇不过低低应了一句,却是没有出言唤陆绥,稍稍抬眸望向空中,略瞧那因为无人控制、将要落下的纸鸢一眼,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陆绥立时又变得活泼起来,仰着头,努力踮起脚尖去碰她的手,“阿姊,纸鸢,纸鸢要落下来了。”
陆镇自幼习武,耳力过人,加之尚未走远,清清楚楚地听见身后女郎传出一道安抚的话语,“永穆莫要着急,有阿姊在,这纸鸢断然落不下来的。”
他身后的姜川只听清了大半,却不甚在意她说了什么,心内暗道这位沈娘子不但貌比神妃,说话的声音亦如莺啼般悦耳动听;若是再有个好的家世出身,这京中宗亲士族中的男郎,哪一个她都配得。
姜川那厢尤自胡思乱想着,陆镇已夸过水上石桥,大步迈进那水榭之中,往那藤椅上坐了。
时至早春,天气尚还不热,上晌的暖阳照在身上,甚是温暖宜人。
姜川比不得陆镇的体力,随他走了这好一阵子,不免出了一身薄汗,微微喘气,遂往那栏杆处站着吹风歇息。
微风吹皱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满湖碎金翻涌,载着片片落花,格外惹人注目。
姜川吹着风,嗅着花香,好不惬意。
这样的好风光却未能吸引陆镇的视线,只将一双凤目落于水榭外的一处树荫之下。
此间花树众多,不独有春花,还有夏季盛开的石榴、紫薇,秋日的桂子、茉莉...
陆镇所看之处并无海棠、桃李等花树,而是一棵颇为繁茂的桂树,遮住大片阳光,若此时为炎热的夏日,那树荫下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那桂子树下植着许多茉莉,金秋时节,茉莉花香混着桂子花香,格外清香,是以每年秋天,到了吃螃蟹的时候,崔氏总要来此处吃上一两回螃蟹。
三年前,年方十八的陆镇在离京戍边前的一个秋日傍晚,于此间赴了一回夜宴。
陆镇赴宴后方知,崔氏不独召集了府上的人,还下帖子请了旁的亲王、郡王夫妇及其子女。
陆镇平素鲜少与宗室中人走动,独老陈王的次孙、临淄郡王陆昀,虽与陆镇差着辈分,需得唤他一声皇叔,倒还同他走动的较旁人略多些。
那日夜里,他自饮了几碗郎官清酒,出水榭往水边去吹风,见陆昀在岸边夜钓,略看他两眼后将视线移开,转而去瞧那桂子树下穿茉莉花的女郎,待看清那女郎的样貌后,不由凤目微凝。
席上人颇多,她约莫没吃多少,又或许根本没吃。
身后是一派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热闹景象,那处静坐的女郎则是沉静如水,似乎此间的一切繁华喧嚣,皆与她无任何干系。
陆镇不过略凝了她片刻便失了兴趣,欲要往园子里去闲步,忽听草丛中传来一阵悉索声,似有什么动物在其间穿行。
听着声音,约莫是膳房内养的那只狸奴。
陆镇不甚在意,抽身便要走。
那边树下的女郎较他的反应大了许多,当即停下穿花的动作,站起身来,追着那狸奴的身影而去。
心下总觉那女郎的性子不似她于人前显露的那般。
不知怎的,陆镇鬼使神差般地又来了兴趣,跟上那一人一猫的步伐。
远离人群后,女郎方停下脚步,朗声唤着“桂花”二字。
数十息后,那狸奴果然朝她靠近,丝毫不畏惧她,还很亲她,显是与她混熟了。
女郎一面轻抚它的脸颊、下巴和耳朵,一面与它说话,待说完话,自袖中取出那串茉莉花便要给狸奴戴上。
那狸奴蹲坐在地上,由着女郎将白色的花串套进它的脖子。
“好猫!”女郎笑着夸赞它,摸了它那圆滚滚的小脑袋一把,温声叫它早些回去。
不想那狸奴竟是颇通人性,听了她的话后,果真一溜烟地跑开了。
陆镇还是头一次听人用这样的话语夸狸奴,心下虽觉她的话有趣,却也不过付之一笑,赶在沈沅槿起身发觉他存在前离了此处,自往园子里去了。
回忆戛然而止,女郎的身影亦消失不见,陆镇的目光缓缓自那处移开,将姜川唤至跟前问话。
“沈孺人的那位内侄女,今岁几何?”
姜川显然没有料想到自家嗣王板着脸叫他过来,竟是为着询问沈娘子的年岁,若非嗣王素来不近女色,对那沈娘子的态度亦颇为冷淡,他怕是都要以为嗣王是瞧上了那位沈娘子,欲要纳其为妾。
“沈娘子约莫是去岁岁初及的笄,现下该是十六了。”姜川口中答着话,还不忘偷偷打量他面上的神情,生怕领会错了他的意思。
十六,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只是不知她那位姑母欲要将她许给什么样的人家。
思及此,陆镇抬起右手搁在案几上,食指指尖轻轻扣着案面,眸色微沉,继续发问:“可议亲了?”
此话一出,姜川当即便有几分呆愣在了原地。
心中暗道嗣王莫不是真瞧上了沈娘子?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大可能,他若真个瞧上了沈娘子,欲纳她为孺人,方才待沈娘子便不该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怎么着也该温和些,与人说上两句话、多看两眼才是。
姜川这厮混想一通,着实畏惧陆镇的心性,岂敢糊弄于他,便将自己知晓的都照实了说:“去岁沈娘子及笄后,倒是有一官宦人家的夫人上门来提亲,沈娘子大抵是没瞧上那家的郎君,沈孺人出面拒了那夫人的提亲;后又以沈娘子年少,还想在她身边多留为由拒了两家,渐渐便再无上门求娶的人家了。”
沈氏自入府后便颇受宠爱,又为梁王诞下一女,封了孺人,旁人若要攀附梁王,通过沈氏不失为一条捷径;若能娶到沈氏的内侄女,那便是与沈氏有了姻亲关系,此后再借由沈氏与王府搭上关系,自然容易许多。
那些个求娶之人若不是冲着沈氏那内侄女的美色而来,大抵就是冲着梁王府这棵好乘凉的大树而来。
但愿她将来的夫婿,莫要是个一心只想攀龙附凤的草包就好,省得将来连累梁王府失了脸面。
陆镇久久未发一言,没得叫姜川心内越发不解,吃不准他这究竟是何意,便也只能呆立在原处,大气也不敢出。
幸而片刻后,陆镇没再问什么,亦没再提起有关于沈娘子的话题,只将话锋一转,道是不必为他准备午膳和晚膳,晚些时候他要往府外走上一遭。
临近晌午,陆镇命人牵了马,跃身坐于马背之上,望城郭的军营而去。
翌日,沈沅槿起了个大早,洗漱穿衣,疏发用膳,自不必细说。
至辰正一刻,沈沅槿带着辞楹出了王府,先往牙行去寻那牙人,再由牙人带着往两坊去瞧过那三间店铺。
沈沅槿瞧上其中两间,一时未能做出抉择,便与那牙人约定三日后再做决断。
她因心内记着昨日答应陆绥要买给她的礼物,当下出了牙行,便与辞楹沿着坊市的大路往胡商较多的西市而去。
一时入了西市,但见其内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好生热闹。
此间胡商颇多,皆是浓眉高鼻,眼窝深陷,头戴毡帽,蓄着络腮胡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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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卖乐器的胡商之中,有坐于驼背拨动琴弦招揽生意者,吸引了不少赵人驻足观看。
那当垆卖酒者的女郎中,半数皆为身量高挑、金发绿眼的胡姬,饶是沈沅槿作为女子,亦不免被她们吸引了目光。
辞楹见她脚步微顿,似是有些走不动路,面上含了笑,偏过头笑眼弯弯地打趣她道:“娘子生得这般姿容,每日往妆镜前梳妆时竟还未瞧够,这会子眼巴巴地盯着旁人瞧做何?”
沈沅槿被她戳破爱看貌美女郎的心思,不由面上一热,亦别过脸来回她:“从前不曾发觉,你这张嘴除会夸人外,还会拿人取笑,真真叫人又爱又恨。”
二人说笑着,忽然刮起一阵风来,送来阵阵馄饨清香,勾起辞楹腹中馋虫。
出府已有不下一个时辰,也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辞楹闻着那馄饨香味,只觉腹中空空,抬头望一眼空中高悬的刺眼火珠,握她的胳膊真诚提议:“娘子,约莫快到晌午了,咱们去吃馄饨可好?”
沈沅槿走了这好些时候,加之早膳用的不多,亦有些饿了,当即点头应下,同她往那馄饨摊走去,叫了两碗馄饨和热茶。
她二人吃饱喝足,略坐片刻稍作休息,付了十文钱望前走。
走走逛逛大半个时辰,倒也买了六七样东西,沈蕴姝和陆绥各有两样,她与辞楹各有一样,再有就是一包玉露团和水晶糕,待回去后送与泛月居当差的众人吃。
春日下晌的阳光略有几分烫人,况她二人走了许久,见要东西买得差不多,便往前面的集市去寻驴车。
行过百余步,忽被前方人潮拦住去路,沈沅槿细细观察一番,原来众人所聚之处,乃是一寻常巷口。
不知那处发生了何事,辞楹心生好奇,待缓慢前行至客舍之时,稍稍停下脚步,甚是礼貌地询问其中一围观的年轻郎君。
那郎君约莫是个读书人,说话斯斯文文的,“某亦不知具体为何事,方才听一老丈讲,好似是巷内出了人命案,发现尸首的郎君报官去了。”
郎君话音方落,后方却是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众人齐齐往两侧退,在坊丁的呵斥声让出一条路来。
沈沅槿先是叫人撞了一下,后又被人踩到左脚,若非有辞楹在身侧与她相扶,怕是要重心不稳摔了去的。
既是由坊丁开道,来人定是前来处理命案的朝廷官员了。
那些坊丁尚还在厉声喝退人群,若有退慢些的,便要拔刀威吓了去,不过数息间,便两三个孩童叫他们吓得哭出声来。
沈沅槿因他们的这般做派神色微凝,不欲在此间凑这门子的热闹,欲要寻人少些的地方绕行离开,就听一道平和又不失威严的男声传入耳中:“此间围观人群皆为手无寸铁的百姓,不得无礼。”
众人循声看去,来人乃是三位骑于马背之上的男郎,方才说话的便是三人中为首的那一位。
但见那男郎一袭深绿圆领长袍,离镫下马,另外身着青衫的两位男郎紧接其后。
几个坊丁听得此言,皆停下动作,齐齐看向他三人,恭敬道:“下走见过陆司直,刘主簿,张录事。”
三人既是步行至客舍,自然也就无需让出多少地方,只需一条小道即可。
辞楹瞧着那绿袍男郎的背影,尤自久久挪不开腿,实在是他的样貌太过俊朗。
待坐上驴车,辞楹方堪堪回过神来,看一眼头戴帷帽的沈沅槿后,便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当天夜里,辞楹铺好床后无甚事做,便与沈沅槿闲聊起来,问及今日下晌那位被坊丁称为陆司直的郎君。
陆为国姓,观他通身的清贵气质,至多不过双十年纪便入了大理寺为司直,想来必定是家世显赫的宗室子弟了。
那位陆司直生得朗目疏眉,直鼻权腮,五官虽不似陆镇那般硬朗,却颇为清雅且不失英气,端得是位意气风发的美少年。
陆镇那厢高大魁梧得过分,往她身前一站,竟跟座山似的令人难以忽视,偏又是那样一副不苟言笑、沉肃冷硬的模样,无端叫人生出一抹无形的压迫感来…
沈沅槿虽算不得是惧怕他,终归是存了敬而远之的心思,只盼能少遇着他些的好。
4. 不自在
翌日,沈沅槿直睡到天光大亮方才起身,穿鞋下床。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中,辞楹捧了面盆进来,见沈沅槿正垂首系着裙带,便将面盆搁了,过来帮她系好,“昨儿娘子买的玉露团味道甚好,不大喜吃甜的周媪吃了都说好呢,下回出府,咱们还往那处去买可好?”
沈沅槿虽生了一双擅作画裁衣的手,但于厨艺上,着实有些欠缺天赋,在现代活了二十三年,会做的饭食尚还只有朴素的蛋炒饭和番茄炒蛋,家常的辣椒炒肉就能把她难倒,更遑论什么炖肉炖汤了,大抵都是入不了口的。
甜食除了能够提供热量外,还能让人心情愉快,沈沅槿也会适当吃上一些,此间人常吃的糕点甜饮,大多她都尝过了,这其中最为喜欢的便是酥山、樱桃毕罗和玉露团。
这玉露团倒是时常能买到吃到,酥山和樱桃毕罗则是有季节性的,一个是夏日吃的,有些像现代的水果冰淇淋;一个是春日吃的,需得用新鲜的樱桃制成。
沈沅槿想到樱桃,不由偏头望了眼雕花窗子,见那窗子合着,顾不得净面梳妆,上前拿叉杆将其支起,阖目嗅着窗外混着浅浅花香的清新空气。
檐下,枳夏正往这边过来,见她探出一截身子,索性停下脚步,立在窗前隔着纱与她说话:“孺人今日起晚了些,才叫去厨房传膳,打发我过来瞧瞧娘子是否起身,请你过去一道用早膳呢。”
崔氏体谅府上妾室,并未让每日都要过去请安,只叫三日一请,故而多数时候,沈蕴姝无需往她那处去。
沈沅槿点头应下,离了窗子,兀自去净面洗漱,草草将发梳了,出门向左荡去。
她进门时,婢女正往梨木方桌上布膳。
沈蕴姝瞧着精神头不大好,一副歪歪恹恹的模样,身上的衣衫亦是择了领口高些的穿,饶是如此,还是有些许青紫痕迹隐隐约约地展现出来。
不消多想,必是昨儿夜里陆渊来过。
沈沅槿不是头一回见她这样,面色如常地与她行过礼后,在陆绥身边落了座。
细算起来,沈蕴姝入梁王府已有数年,陆渊对她不见半分厌倦,反是愈加宠爱,这里面有几分是为着他自己对沈蕴姝的心意,又有几分是为着陆绥这位独女的体面,旁人自是不得知晓。
沈沅槿不欲去深究这些,默默执箸用膳。
民以食为天,没什么能大得过吃饭去。
用过早膳,沈沅槿将她昨日看上的那两间铺子说与沈蕴姝听,也好听听她的意见。
沈蕴姝常年困于后宅,不曾做过生意,一时间亦给不出好的提议,沉默良久,也只能给予她支持道:“三娘聪慧,又有恒心,什么事做不成?你既下定决心要开一间成衣铺,只管放手去做就是,若银子不够使,我这里还有不少体己,不怕你使的。”
沈沅槿闻言,启唇轻啜了一口茶汤,玩笑似的口吻说道:“姑母如今有了永穆,该多替她攒些银钱傍身才是,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并非有万能之用,可没有却是万万不能的。”
她这话说得虽顽皮,却字字在理,沈蕴姝听后不免心生思量,微微颔了首。
沈沅槿原以为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便不会再提要给她银子使的话,不承想她竟是直接命人去取了一百两银子出来。
“租铺、修葺、雇人、买料子...哪一项不是要花钱的?这些银子你且拿去使吧。”
沈沅槿听后,再三推脱,沈蕴姝却很是坚持,没奈何,只得收下。
“姑母待我这般好,他日这间铺子若是挣了钱,有我的一半,也会有姑母和永穆的一半。”说着,似是怕她推脱,忙不迭又拿话去堵她的话:“姑母若不肯要,那便都留给永穆,姑母能做自己的主,却不能做永穆的主,亦不可拂了我这做阿姊的一片心意。”
沈蕴姝自知说不过她,亦知她心性坚韧,打定主意的事便极难改变,便也只能点头由着她去了。
沈沅槿和辞楹、盈袖等人陪陆绥去园子里玩了会蹴鞠,后又拿藤蔓和花枝编了一只小花篮送与她玩,自枳夏手中接过伞撑开遮阳,牵着陆绥的小手折回泛月居。
三人才刚迈进门,云意便迎了上来,将人往罗汉床处牵,笑盈盈地道:“王爷特意叫人送了今春的头一批樱桃来,孺人才刚吃过了,道是甚甜,快来尝尝罢。”
沈沅槿敏锐地捕捉到特意和头一批,微不可察地凝了凝眸,将目光落到那鲜红饱满的樱桃之上,待坐定后,云香捧了水捧来让她和陆绥净手。
盘中樱桃清甜可口,陆绥吃着很是喜欢,若非有沈絮晚在边上拘着她,只怕要吃撑了去。
沈沅槿虽是拘束着吃的,嘴里和喉咙还是有些甜,遂轻咳两声,饮下一碗温热的茶去去甜味,不忘给陆绥也斟上半碗清水。
陆绥喝过水,得了闲,这才想起拿那花篮给沈蕴姝看。
沈蕴姝面上笑意愈深,将那花篮夸赞一通后,将余下的樱桃赏与院中众人分着吃。
正这时,辞楹取了软尺和画册子过来,枳夏将她让到案边,往她里塞了一颗樱桃,辞楹笑着咬开,先将东西交与沈沅槿。
沈沅槿接过东西,一并搁在桌上,自起身去取来笔墨纸砚,拿墨条研出墨汁。
“既是要开成衣铺,岂可没有成衣。这段日子我画了不少花样子和裙衫样式,姑母选了喜欢的出来,待我制出成衣送与姑母穿可好?”沈沅槿说着话,放下墨条去取那软尺。
沈蕴姝观她一片盛情,岂有不应的道理,不多时便选了一件合心意的出来。
枳夏等人垂眸看去,乃是一条绯白间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桂子绿的大袖袖衫,裙头以金和月白为主色调刺渐变花团,披鹅黄色披子。
沈沅槿在图案下方浅勾一笔,用软尺量了身高、肩宽、胸腰臀围等,并将其一一记录在纸上,待墨晾干,夹于册中。
这日回到屋中,用了晚膳,与辞楹说会儿话打发时间,早早往床上挺尸,心内尤自想着那租铺子的事。
如此这般,很快便到了三日后,沈沅槿仔细思量一番,掂量着钱袋咬了咬牙,决意租下东市南边宣平坊处的铺面。
有了铺面,接下来便是考虑如何装修的问题,沈沅槿为此熬了数个晚上,这才有了头绪,待画成图纸后交与请来的匠人参照,方匀出些时间去布庄买了料子来。
这日下晌,沈沅槿裁完制作大袖披衫的衣料子,时间已过了酉时,枳夏来请她去沈蕴姝的屋里用晚膳。
饭毕,沈蕴姝问及铺面的进展情况。
沈沅槿不假思索,温声答道:“两层铺子不比一间,小半年的时日总是要的。”
姑侄二人又说了会儿家长里短的闲话,就听云意推门朝内道了句:“王爷来了。”
云意话音刚落,陆渊便迈着稳步踏了进来,长腿一屈,往那罗汉床上坐下,唤陆绥过去他那处,让他好好瞧瞧可有长高。
沈沅槿见他进来,忙立起身来,屈膝与陆渊施过礼后,离了此间,同辞楹往园子里去散步消食,正好活动筋骨。
陆渊眼中,他这位孺人的内侄女沉默寡言得紧,同他很是生分,在他面前约莫也很不自在。
就此走了也好。陆渊没太在意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自宽大的广袖中取出两样东西来;一样是玉石雕刻的白兔,陆渊将其送给了沈蕴姝,另一样胡人骑于骆驼背上奏乐的小陶人方是送与陆绥的。
盈袖奉了热茶进前,陆渊未看那茶碗一眼,只将目光落在沈蕴姝身上逡巡良久,见她始终对自己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只一味地瞧那玉兔,微微凝眉盯了她数十息,方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朗声问陆绥可喜欢他送的小陶人。
陆绥对那造型奇特的陶人爱不释手,就差没把喜欢二字写在脸上,一双黑漆漆的葡萄大眼望向陆渊,瓮声瓮气地道:“喜欢,还有阿耶送的樱桃,永穆也,也喜欢。”
陆渊耳听得樱桃二字,一双瑞凤眼瞥了沈蕴姝两眼,没有直接问她,只继续问陆绥道:“你阿娘可也喜欢吃那樱桃?”
陆绥点着下巴认真道:“喜欢的,阿娘和阿姊也吃了许多。”
“阿耶明日便再叫人送些过来。”陆渊说完,陪着她玩过一会儿,便叫乳娘带她下去,自与沈蕴姝独处。
这边园子里,沈沅槿与辞楹下了矮坡,穿过一处游廊,过拱门来到水边石桥旁,就见那残阳余晖落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
辞楹见了,脑海里便想起沈沅槿教她识字时学过的那句诗:“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又见那水面上铺着点点落花,颇有意趣,便拉着人走过水上石桥,往那边的浮翠亭内坐了赏景。
那亭子里设了镂空隔子,将身影挡住大半,加之此间只她二人,沈沅槿懒怠再拘着自己,便腿脚一软,浑身跟没骨头似的靠坐在栏杆处,一手托腮观赏眼前美景,着实没什么坐像。
沈沅槿凝眸瞧着水上随波而动的桃花瓣,忽而一阵微风拂来,送来缕缕清香,天边的霞光越发黯淡,傍晚将至。
入夜后,水边该有蚊虫了,会咬人的。
沈沅槿缓缓抬首,正要叫辞楹回去,就见一道高大人影立在桥边的桃花树下,身后还跟着个矮他半个头不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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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
颇有几分不自在地将身子坐直,无需细看,单从身量上就可确定是陆镇无疑。
不知他来了多久,可有往这处看,可有将她方才的样子瞧了去。
沈沅槿心下暗觉倒霉,若无其事地缓缓立起身来,恢复到平日里端庄规矩的模样。
辞楹这会子也瞧见陆镇和姜川二人了。
“娘子,嗣王和姜郎君在那处,可要过去见礼?”即便陆镇此时不在跟前,辞楹仍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询问她道。
他是主人家,自己是客人,怎好失了礼数;况他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恶人,着实没必要装没看见直接绕后偷偷走了……
他方才若是没瞧见她倒还好,若是看见了,她这样跟躲人似的走开了,想着也是不大妥当。
沈沅槿想到此处,颔了颔首,信步来至凉亭外,重台履在将要迈上石桥的时候立时停下,立在桥边不再前行。
陆镇见状,亦恰到好处地停下,离她足足四尺有余。
“嗣王,姜郎君。”沈沅槿叉手行礼,稍稍屈了屈膝,不多时便又将脊背挺直。
幸而陆镇那厢高她些多,她这般平视着看过去,堪堪能瞧见他衣襟处的修竹暗纹。
原以为他会像从前那般目下无尘,应一声后冷冷走开,未料这一回竟是启了唇,主动同她交谈起来:“沈娘子来此处赏景?”
沈沅槿显是被他问出的话小小地惊讶了一番,稍稍抬了眸,迎上他投来的目光。
没有露怯半分,沈沅槿很是自然地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出言提醒道:“正是。此处观赏落日风光亦别有一番意趣,只是天将晦暗,那些蚊虫便都要出来了,若一时不察叫其咬了去,怕是要红肿痛痒的。”
她果真并非是见了人便不会说话了。
陆镇想起她方才坐在栏杆边懒洋洋的样子,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移开眼没再看她,语气平平地道:“劳沈娘子提点。”
姜川鲜少见他与人这般客气,待回过味来他客气的对象是沈娘子后,顷刻间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沈沅槿望一眼灰色天空,不欲再在此间多留,直截了当道:“天色已晚,嗣王若无事,妾便先行一步。”
“某无事,沈娘子自便即可。”陆镇说完,大步走过石桥,让她二人离去。
辞楹约莫是真的有些怵他,一直到出了园子,方醒过神来,絮絮叨叨地同沈沅槿说起话来,只绝口不提嗣王二字。
说话间,归至泛月居,云意等人在水房里忙着烧水,郑媪见沈沅槿回来,小声嘱咐她待会儿就莫要再往正房这处来了。
沈沅槿心领神会地点头答应,回屋后理好布料,与辞楹说会儿闲话,自去睡下了。
转眼到了惊蛰,再有两日便是原身阿娘的祭日,沈蕴姝早早替她做了安排,向陆渊讨了话,为她备下前往金仙观祭拜的马车,另有两名同行的侍卫骑马相护。
隔天,沈沅槿沐浴斋戒一日,次日卯正起身,着一袭青衣,单髻上仅簪一支半旧的银簪,整个人瞧上去甚是素净淡雅。
兴道坊至金仙观相距近六十里,往返至少也需两个半时辰,故而沈沅槿提前一天便拿二百文钱打点膳房让今晨备了些糕点和肉毕罗等物,水囊亦装了满满两袋。
临近巳正,马车行至桥山脚下。
山路难行,行驶速度较平路上自然要慢上一些。
那马车在山道上行了不过小半刻钟,忽而传来阵阵闷闷的春雷时,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林间的枝叶上,发出嘀嗒声响。
车夫往返过金仙观几回,知晓前方不远处有一荒废古宅,观雨势渐大,便驾车先往那处去避雨。
辞楹撑了伞,扶着她一道下车。
行至檐下,辞楹将伞收了,侍卫在草棚下栓好马,只在外头守着。
这宅子虽荒废已久,但因金仙观香火旺盛,往来善信颇多,遇着炎炎烈日或是雨雪天气,便往这里避暑、躲雨,故而沈沅槿一行人来到此间时,屋中并未积灰,置着几张破旧的矮凳。
屋外雨声潺潺,新叶翠绿,风中混着点点花叶清香,沈沅槿叫那雨幕中的景象吸引目光,不觉间起身奔到门外,立在矮檐下,于灰墙土瓦间平添一抹青绿。
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沈沅槿循声看去,两道男郎的身影映入眼帘,就见二人先后先收拢缰绳,两匹马便在这座宅子前缓缓停下。
纵然隔着绵绵雨幕,沈沅槿还是看清了他的样貌,竟是那日在巷口被人唤作陆司直的男郎。
5. 金仙观
沈沅槿微凝垂了眼帘,一双清眸便不可避免地与之相对。
她自不知,眼前的这位男郎因与她四目相对,微不可察地复又拢了拢原本要松开缰绳的手指。
陆昀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瑞凤眼,朝人投去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端方与柔和,同陆镇带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
这般持重的目光,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
沈沅槿没有半分不自在,莞尔一笑,示意他们二人尽可过来此处避雨,不妨事的。
檐下静立的女郎生得清眸似水,雪肤玉面,芳丽无比,只微微一笑,竟像是画中眉眼含笑的仙子活过来了似的。
那一瞬,陆昀周遭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失了颜色,变得模糊起来,眼中能瞧见的,唯她一人。
身后的郎君不知何时下了马,牵着马轻咳一声,出言提醒他道:“陆司直,这雨怕是还要下一会的,先去那处避避雨吧。”
陆昀这才回过神,自知失态,忙不迭离镫下马,不紧不慢的将目光移至别处。
他二人自去将马栓在树上,行至门边时欲要将笠帽上的雨水抖去,陆昀因与倚在门框处的女郎道:“笠帽上积了些的雨水,劳驾女郎稍稍移步,以免打湿了女郎的衣衫。”
沈沅槿闻言浅浅一笑,旋即点头应下:“不妨事的,郎君自便就是。”
话毕,转身回了屋里。
那雨下得绵密,脚下所踏的石板早被沾湿,陆昀将笠帽上的水珠抖落后,跨过门槛,往门后挂了。
沈沅槿同辞楹坐在一处,陆昀则与录事张俸坐于她二人对面的位置。
屋子昏暗破旧,除淅淅沥沥的雨声外,再无其他任何声音。
陆昀虽脊背笔直地静坐着,内心却算不得平静,修长的手指拢成拳,竟是于这凉爽的雨日里,无端生出些许细汗来。
因觉气氛沉闷,张俸瞥了瞥身侧缄默不语的陆昀,咧出一个笑脸,“二位女郎要往前头的金仙观去?”
沈沅槿颔首,大方答话:“正是。”
女郎的声音如石上溪流,清脆温柔,陆昀耳听得那道动听女声,手指拢得又紧了一些,却仍是不发一言。
陆昀只沉默了十数息的时间,就听身侧张俸那厢又问:“女郎可是长安人氏?”
此话一出,倒有几分像是在查户籍的架势。
沈沅槿摇头,语气平平道:“祖籍并非长安,乃是数年前来京中投亲的。”
张俸得到这个答案,却是犯起职业病来,欲要继续询问她二人姓甚名谁,是何处人士,去金仙观做何。
他身侧的陆昀似是料到他要问什么,抢先一步开口道:“雨日山路泥泞湿滑,二位女郎当心些脚下。”
他方才问得有些多了。张俸回过味来,笑着掩饰尴尬,附和陆昀的话:“陆...二郎所言是极,此间山路难行,若一时不察摔了,污了衣裳且不论,只怕还要伤筋动骨的。”
虽是好心替她们着想的话,可落在耳朵里,就是觉着有些怪怪的。
这人就不能盼她们点好?辞楹凝眸打量张俸一番,只觉他这人说话是差了点意思,相貌瞧着却是周正敦厚得很,单从外表上来看,怎么也不像坏人。
沈沅槿闻言,莞尔一笑,同他二人道谢:“二位郎君有心了。”
话音落下,又有一行人往这处来避雨,那几人显是相识,相谈甚欢,原本安静的宅子霎时间变得热闹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那阵行雨便逐渐转小,直至再无一颗雨珠落下。
雨过天晴,金色的光线洒落进来,陆昀率先立起身来,让对面的沈沅槿和辞楹先行。
沈沅槿本欲推辞,但因拗不过陆辞和张俸,只得抬眸望他一眼,与人施礼道谢。
陆昀本就微垂着首,当下极为自然地对上沈沅槿那双灵动的桃花眼,敛目温声道:“女郎无须客气。”
饶是眼前的男郎眉目清明,温润如玉,沈沅槿却也只是施施然回以一笑,而后便与辞楹先行离去。
车夫早将马车挪了过来,沈沅槿谢过车夫,携辞楹的手踩着车凳上车,好似一对感情甚笃姊妹,又似一对相识多年的好友。
张俸瞧见这一幕,不由心生疑惑,暗道从她二人的衣着来看,显然更像是主仆,但她们相处起来又着实太过亲近,全无主仆之感,说是闺中密友似乎更贴切些。
似这般善待婢女的朱门女郎,必定是位仁厚心慈的。陆昀微凝着眸,待那马车下了斜坡汇进宽阔些的车路,这才与张俸去那边解开马,走小路望桥山深处的村落而去。
时值晌午,沈沅槿早膳未用多少,不免腹中空空,遂取来一包酥饼并水囊,同辞楹分着吃了充饥。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金仙观前停下。
沈沅槿将另外两包糕点、水囊送与车夫和侍卫吃,权且充做午膳。
步入观中,但见其内苍柏森森、绿意浓浓,经雨的梨花洁白如玉,花瓣载着点点晶莹的雨珠,圆润晶莹。
观中的石板地上聚着道道水洼,映着古木绿意,另有片片花瓣浮于其上,随风微动,颇有一番别样意趣。
沈沅槿往供奉往生仙位之处祭拜过原身的阿娘,又去各处拜了神像,祈愿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未正二刻,沈沅槿自观中而出,乘坐马车下了山,沿朱雀大街返回兴道坊后,酉时将至,落日西斜。
一日不曾好生用膳,辞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故而一闻到那路边摊处传来的羊肉古楼子香味,肚子便叫得愈发欢快了起来。
沈沅槿亦是血肉之躯,岂有不饿的,索性让车夫停下,自去那摊贩处买来五张古楼子饼,请车夫和侍卫同吃。
待他三人吃完后,沈沅槿方叫启程。
天色将晚,于夜市上售卖各色吃食、物品的摊贩陆续赶来开张,城中百姓点亮烛火,驱散黑暗。
沈沅槿鲜少有机会来此处逛城中的夜市,当即起了兴致,一路上掀过几回帘子往外看,恍然发觉,今日的夜市似乎不比前几回所见的那样热闹。
许是近来天气不佳之故。沈沅槿并未多想,在马车拐进王府所处的巷子后,徐徐落下帘子。
不多时,马车照旧在偏门处停下,沈沅槿因走惯了此处,又不必担心会遇到梁王府上的一众主子,遂气定神闲地下车进府。
泛月居。
云香等人早在院门处等着她了,一见她过这边来,便提了灯迎上前,含笑道:“孺人才刚还在念着娘子呢,怕娘子你和辞楹饿坏了肚子,叫厨房给你们热着饭食呢。”说话间,偏头看向身边年岁小些的蕊珠,低声吩咐她去厨房传膳。
沈沅槿随她一道往里进,步子迈得不大,温声问:“姑母在做什么?”
云香回答道:“孺人才刚用过晚膳,陪县主去水边喂赤鲟公了。”
外出一日,沈沅槿实在累极,低低应了一声,没再问什么,当天用过晚膳,与辞楹说了会儿闲话,沐浴过后,胡乱睡了。
翌日,沈沅槿晨起梳洗一番,仍去沈蕴姝的屋里用早膳。
饭毕,沈蕴姝命人撤去碗碟,忆及昨日的那场行雨,缓缓张开丹唇道:“昨儿夜里怕打扰三娘你休息,回来后便没有去寻你说话,去金仙观的路上,一切可还顺当?”
婢女呈了清水进前,沈沅槿与人道了声谢,这才将手放进盥盆里轻轻搓着,“劳姑母挂心了,一切都好。”
得她这句话,沈蕴姝才觉安心,拿巾子擦干净过的手,未及与沈沅槿坐上一会,交代云意几句话后便启程离了泛月居,仍往崔氏处请安去了。
自去过金仙观后,沈沅槿一连数日未再出府,一日十二个时辰,竟是有五六个时辰都用在缝衣刺绣之上。
因下月初八是陆绥的生辰,沈沅槿在赶制完沈絮晚的衣裙后,熬了两夜为陆绥另外设计一套衣服出来。
有了图样,接下来便要买些相应的布料回来,沈沅槿因此才又出了一回府,正好也可去瞧瞧她盘下的那间铺子装修至何进展。
沈沅槿行至东市,买来新鲜的瓜果和糕点等物,先去宣平坊瞧了铺子,将东西送与工匠们分吃,监了小半个时辰的工,这才去附近的绸缎庄里挑选料子。
蜀锦、织金锦等布料极为名贵,大多为皇室贵族所用,民间的布庄里极难寻到,沈沅槿不会寄希望于买到这样的布料,即便有,亦不是她现下能买得起的。
既买不到这样难得这样好的布料,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沈沅槿瞧上了产自蜀地阆州的重莲绫,正精心挑选着,自门外来了两位三十出头的女郎,博士观她二人虽非锦衣华服,但却穿戴讲究,家中应是比较宽裕的,遂向她二人介绍起重莲绫来。
二人中高些的妇人显是用过重莲绫的,对这批新到的货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挥手示意博士不必跟着介绍后,便也低了头仔细挑选起来。
矮些的女郎似乎只是来陪她看布料的,故而并未认真去看那些重莲绫,随意拿起一块绯色的料子轻抚着试了试手感,同身侧的人闲话起来:“上月发生在东市甘雨巷里的那桩命案,婶子可听说了不曾?”
那女郎的嗓音着实算不得小,上月、东市、命案等字眼一字不差地传进沈沅槿的耳中,令她联想到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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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在东市一巷口外的所见所闻。
辞楹听到此处,自然也记起来了。
二人皆将这两件事联想到了一处,似心有灵犀般的转过头彼此对看一眼后,又听那高个子女郎道:“我家就在东市南边的安邑巷里,岂会没听说这个。就在十几日前,那琵琶巷里又出了条人命,死的好似是平康坊妓馆里的鸨母,与她同行的歌妓倒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人既是死在巷子里,凶手极有可能是特意选在夜里尾随作案;倘若是在别处杀了人,大可抛尸至荒郊野岭,又何必大费周章抛来巷中。
沈沅槿想到此处,又忆及那日自金仙观回来,夜市不比从前热闹,大抵也是因着这两桩命案闹得坊中人心惶惶的缘故了。
一面想着,一面拿起另一匹天青色的布料,又听那矮些的女郎道:“头一遭死的是个腰缠万贯的员外郎,这回死的又是个鸨母,不知他二人之间可有什么联系,究竟是不是一人所为。”
她身侧的瘦高女郎取来一匹退红色的重莲绫送到她跟前,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问她:“我瞧着这匹布的颜色不错,鲜艳又不张扬,五娘以为如何?”
沈沅槿听到此处时,已然挑选出了满意的布料,便拿起那两匹天青、妃色的布,径直往柜台处结账。
原是两贯五百钱,经她好一通杀价后,最终以两贯三百钱的价格买下。
上回在东市买的糕点甚是好吃,沈沅槿尚还记得,便与辞楹去那处又买了些带给泛月居的众人吃。
当天乘坐驴车返回王府,辞楹同她并肩而行,因无甚么要紧的话要讲,索性与沈沅槿闲聊方才在布庄听到的那两件命案。
“娘子以为,那日在街边偶然得见陆司直,他所查的可是方才那两位女郎口中说起的头一件案子?”
毕竟是一条性命逝去了。沈沅槿不由心生惋惜,双眉轻蹙,微凝了眼眸,道出自己的看法:“从时间和案发地点来看,应是同一件无疑。”
辞楹得到与自己心中所愿一致的答案,脑海里越发大胆地进行联想,思量片刻,又道:“还有去金仙观那日,分明不久前在一处避了雨,缘何后来进了金仙观却不见他?莫不是往那桥山上的村子里查案去了?”
沈沅槿因她的话深想了会儿,旋即舒展眉头,眼里含着柔和的清光,“果真如此,这位陆司直倒不失为一位勤政的好官;这般亲力亲为,约莫也是想要早些将那案子查清,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辞楹闻言颇为赞同地重重点了点头,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午后的园子里甚是安静,耳边唯有细微的风声和阵阵清脆的鸟啼声。
沈沅槿回至泛月居,闻听沈絮晚和陆绥尚还在午睡,并未入内打搅,在屋外将两包糕点送与云意分与众人,便叫辞楹回去耳房好生歇息。
交代完,兀自进了屋,拾掇一阵便往罗汉床上睡下。
云香来时,她正立在面架前净面醒神,因睡的时间有些长了,反而有些头昏脑涨。
沈沅槿拿干净的巾子抹去脸上水痕,懒怠补妆,顶着一张素面奔至正房。
饶是方桌遮去了沈蕴姝的一截身子,沈沅槿还是一眼认出她身上所着的衣裙。
沈蕴姝自沈沅槿的眼中瞧出惊喜之情,遂立起身来展示给她看,冲她盈盈一笑道:“三娘的心意焉能辜负,今儿晌午浆洗房的娘子送了这衣裙过来,我想着你定然是想早些见我穿它的模样,午睡过后便将它穿了。”
那衣裙裁剪得极为合身,颜色亦是搭配十分得当,穿在沈蕴姝身上,极衬她的白净肤色,亦将她的优美曲线展现得恰到好处,不至露骨,又不至太过含蓄。
沈蕴姝生了一副极好的样貌,上天又似乎格外眷顾她,岁月还不曾在她的面上留下太多痕迹,瞧着至多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不怪乎陆渊至今还如此宠爱她。
一母同胞的兄妹,沈蕴姝生得这般姿容,想来原身的阿耶相貌亦不会差;加之沈蕴姝曾多次提及原身母亲的貌美,原身会生着这样一张芙蓉玉面便半分都不奇怪了。
她在未穿成沈沅槿时,相貌竟与现在的也有着七八分的相似;遥想在此间头一回照镜子的情形,甚至以为镜中人是重返初中时代的自己,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发型。
沈沅槿愣了会儿神,待听到沈蕴姝叫她先坐下用膳后,方反应过来夸赞她的相貌身段。
沈蕴姝叫她夸得双颊发红,笑着打趣她道:“让我瞧瞧,是哪个往三娘嘴里是喂了石蜜不成?甜成这样,不怕腻着喉咙。”
姑侄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人传话:“王爷来了。”
6. 重莲绫
即便沈蕴姝身处王府多年,现下仍是不大习惯与陆渊一起用晚膳,更做不到像在沈沅槿和云香、云意等人面前那般轻松自在。
沈蕴姝面上的笑意渐渐凝住,待陆渊昂首阔步地迈进门来,便只余下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今日下值早,正好过来陪你和永穆一起用膳。”陆渊口中的话虽是如此说,然而目光却先在沈蕴姝身上逗留了数息、方缓缓移至陆绥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上。
陆绥约莫此间唯一愿意亲近陆渊的人了,见他进来,搁下手里的箸,唤他阿耶。
陆渊应了一声,来至陆绥身侧,掠过她不动声色地凝了沈蕴姝一眼,只觉她面上的笑假了些,不比发自真心时那样好看。
她似乎鲜少会在他的面前开怀大笑。
陆渊微不可察地微折了眉,却又只有短短一瞬便舒展开来,抬手轻轻抚了抚陆绥的发顶,尽量放平了语调问她道:“永穆近来可有听阿娘的话?”
陆绥认真点头,瓮声瓮气:“有的。阿娘和乳娘早上还夸了我呢。”
父母二人说话间,婢女添了一副新的碗筷进前,陆渊便往陆绥左手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自觉多余,加之不甚自在,没用多少饭食便不再动筷子,好容易熬到陆渊也用完了晚膳,这才得以寻个借口先行告退,回去仍旧裁剪布料。
是夜,陆渊宿在沈蕴姝房中。
里间燃着一盏灯烛,灯芯透出的光亮将二人的身影映在纱窗上。
陆渊仅用一只大掌便将人勾至怀中,另只手则去解她衣上的系带。
沈蕴姝不想看他的皮肉,只将两条修长的手臂横在二人中间,不肯如此就范。
陆渊知她这是要他吹灯,本欲罔顾她的意愿,奈何她的一双潋滟美目着实惹人怜爱得紧,还是将其松开,自去案前吹了灯。
“今日这身衣裳做得甚好,可是针线房特意为你新制的?”陆渊说着话,伸手去解她身上的外衫。
沈蕴姝恐他知晓后要让沈沅槿给他的妻妾做衣裳,又不欲出言欺骗于人,只沉默着不答话,按下他的手,自个儿解了衣裙整整齐齐地挂至衣架上。
她不知,身后男郎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她,炙热得似要生出火光来,还不待她回身,两个箭步上前将人抱进怀中,安置到锦被之上,俯下身去。
此厢事毕,陆渊见沈蕴姝尤湿着眼眶伏在褥子上,落下床帐后方命人送水进来。
檐下侍立的婢女闻言,忙不迭去水房里倒了那尚还温热的清水送进来,目不斜视地将那水盆往床边矮凳上搁了,无声退出去。
陆渊听得门被合上的轻微声响后,方掀了床帐起身下床,随手取来一条巾子沾湿,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污浊,回首同床榻上的女郎说起话来。
“下月便是永穆四岁生辰,除周岁那日外,都不曾大办过,不若此番一齐补上,请些人过来赴宴,也好热闹热闹。此事我会交由王妃办好,无需你另费心思。”
沈晚蕴姝实在疲累,懒怠去深想这件事,勉强支起身子披了薄被在身上,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轻声道:“王爷如此爱重永穆,妾身先谢过王爷。”
陆渊将那脏了的巾子搁在一边,拾起亵裤胡乱穿了,接着拿另一方干净的巾子沾水拧至半干,复又回到床边坐了,没脸没皮:“真要谢我,下回便大胆些,莫要再如今日这般脸皮薄。”
一番话说的沈蕴姝越发脸热耳红,别过头不去看他。
陆渊凝眸盯着她的侧脸,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磨蹭许久,观她面上隐有愠色,这才停下,往衣架上取来她的里衣。
待她穿好衣裳,陆渊三两下将亵衣裹在身上,往她身边躺了,重新落下床帐。
三日匆匆而过。
这天晌午,沈沅槿打发辞楹去针线房里讨些鹅黄色的丝线来,另叫拿五十钱请那处的女郎媪妇吃茶。
辞楹想起那日还剩了些天青色的重莲绫,娘子很是爽快地将其赏给了她,这会子就在她的屋里放着呢。
那余下的布料用来制成裙子自是不够,可若是做成上襦和坦领,怕还有多出的。
针线房有一唤作黄蕊的绣娘略小辞楹一岁,才满了十五;黄蕊生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又极爱笑,辞楹瞧她甚合眼缘,去岁往针线房走动过几回后,倒是渐渐与她熟稔起来,多了个泛月居外的朋友。
去岁秋日,她与黄蕊在一处躲雨,待到雨过天晴后,天空泛出青釉般的柔和靛色,黄蕊昂首望向那片澄净的青,颇有几分入神,低低道了句:“若能用这般颜色的绫罗制了衣衫,穿在身上定是极好看的。”
今日既要去针线房里同她讨要丝线,何妨将这余下的料子送与她,也能让她也高兴高兴。
辞楹心中打定主意,往钱罐里取出五十钱,又去自个儿住的耳房寻了那料子出来,一并带在身上。
行至针线房,恐人多眼杂,无端招来口舌,只将那料子先搁在栏杆处,埋进门去。
那针线房中管事的冯媪见是她来,念及她是沈孺人内侄女的贴身婢女,少不得陪出一抹笑来,因问道:“可是沈娘子要穿的衣裙有何处需要缝补?”
辞楹袖中将包着五十钱的巾帕取出,一把抓了那铜钱往冯媪手里放,面上含着笑,轻轻摇头道:“非是有衣裳要缝补;沈娘子近来喜好女红,正绣花呢,偏生那绣花蕊的线用尽了,娘子让我来此处讨一些呢。”
“这二十文钱,是娘子请各位吃茶的。”
冯媪听她如此说,加之素日里各院皆有赏赐的时候,神情自然地收下那些铜钱,平声道:“既如此,劳您回去代我们谢沈娘子赏。要什么样的丝线,只管拿了回去就好。”
辞楹知她口中的“只管”不过是客气话,针线房中的一应东西皆是公中采购,只可少量来,如何能够多拿。
“倒也无需太多,原是拿来绣花蕊的,若取得多了,怕是就要浪费了。”说话间走到黄蕊身边,寻出她针线筐里的浅黄色丝线,拿空线轴卷了一些。
辞楹一手握住那线轴,另只手轻拍她的肩膀,给她使个眼色后,与冯媪客套两句,缓步离了此间。
黄蕊读几乎是顷刻间就懂了她的意思,在她离开不久后,将绣针刺在绣绷上,装作内急的模样,三步并作两步奔出门去。
出了门打量四下,果见辞楹独自在那边的山石上坐着等她。
辞楹将那料子交到她手里,笑盈盈地道:“去岁你说想用这样的料子做衣裳,赶巧我前儿新得了这它,岂不正好。”
那料子摸着甚是丝滑柔软,像极了雨后晴空时的颜色,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黄蕊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想起来与人道谢,待心情平复一些,又觉那料子于她而言太过贵重,遂克制着内心的真实想法,违心地婉拒辞楹的好意。
辞楹听了却道:“我那还有好些沈娘子和孺人料子。况我喜欢的是碧色,这料子若在我屋里放着,少不得要吃灰。”
得她这番话,黄蕊方不再推辞,难掩笑意地对着那料子看了又看,却是又同她道起谢来。
辞楹见她如此喜这料子,想着清明未过,早晚还有些凉,不到只穿一件上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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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道:“等天气再暖和些,制成夏衫穿在身上是最好不过的。”
听她说得有理,黄蕊点头应下,“阿楹所言是极。我也该好好想想搭什么的下裙。”
辞楹闻言,略思忖片刻,又张唇说道:“这也不难难,我屋里还有一匹杏色的料子,虽及不上重莲绫来得名贵,难得的是这两种颜色搭在一处好看。”
黄蕊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推辞,辞楹拗不过她,只说手头缺钱便宜卖她,她这才肯答应收下。
不觉间大半刻钟过去,辞楹提醒她将料子放回屋里再去上工不迟,又道:“沈娘子那处还等着线用呢,我先回了。”
黄蕊亦不好出来太久,当下与她话别,望针线房后的矮屋去了。
辞楹讨来丝线交与沈沅槿使,自不必细说。
沈沅槿陪陆绥蹴鞠,玩步打球,不觉间又是两日过去,沈沅槿缝制完预备送与陆绥当生辰礼的衣裙,这才得了闲,托人从府外带些糕点和酸甜味的果脯回来。
可巧辞楹今日来了月事,身上正难受着,沈沅槿便让她在屋里好生歇着,自个儿顶着一张素面便要出去。
辞楹心细,忧虑春日多雨,抬头看她,出言交代她一句:“今日的天色瞧着非是晴日,娘子外出莫要忘了带伞,便是天上真要下雨,也不怕的。”
沈沅槿回眸一笑,语调舒朗:“我知了,你且安生歇着罢,壶里我添了热水,你若渴了便倒着来喝。”
辞楹冲人点了点头,看着她去取来一把油伞拿在手里方觉安心,将身子一歪,躺回去小憩去了。
沈沅槿往后厨房去寻那负责采买食材的媪妇,虽已付过本钱和代劳钱,还是留了一包糖渍果脯与她们吃。
她走时,桂花还在炕边懒洋洋地睡着,沈沅槿便没打扰它,只将托那媪妇买来的少盐小鱼干交与厨房的红藕喂给桂花吃,另又留下一包蒸糕。
沈沅槿出了厨房,径直走近路回去,未料下了山坡,不知打哪儿飘来一片乌云,竟是落下几滴淅淅沥沥的雨珠来。
幸而出门时辞楹提醒她拿了伞。
感到幸运的沈沅槿忙不迭将那绘着水仙的伞撑开,挡住雨水,加快脚下的步子。
转过假山欲要往左,却见那边的一处葡萄架下倚着个身量瘦小的女郎,浑然不顾那漫天的雨珠。
沈沅槿见后心中不忍,便调转方向朝那处奔去,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扯着嗓子拔高些音量同她说话:“怎的不寻个有遮挡的地方躲雨,反巴巴地在这里淋雨?”
那女郎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拿袖子抹了眼泪,垂了头默不作声,肩膀随她抽泣的动作微微耸动。
将伞往她那边倾,张了唇,温声劝她:“纵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不该拿自个儿的身体不当回事儿,若染了风寒,不但自己受罪,岂不还要叫关心你的人担忧悬心?快别在这儿傻站着了。”
经她苦口婆心地劝过一回,那女郎方抬起头来瞧她,虽未开口答话,还是对着沈沅槿轻轻点了头。
沈沅槿因不识得她,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倒不好轻易出言往深了问,只撑着伞,引她朝前头的楼阁处避雨。
彼时雨势渐大,杳杳冥冥,风晚楼上。
陆镇负手立于二楼的栏杆处,一双漆黑的星目俯视着不远处正往这边过来的女郎。
他天生目力过人,饶是隔着些距离,亦可看清伞面上绘着数枝净色水仙,清新雅致。
此花与那撑伞的女郎倒是相宜。
姜川也瞧见了那抹身影,心中暗道:嗣王回府的这一个月多来,竟是遇着这位沈娘子三回了。
7. 松岭茶
沈沅槿同那女郎行至檐下避雨,丝毫不觉楼上有人正打量着她。
丝丝缕缕的春雨打在青翠的叶上,发出清脆的嘀嗒声,清风徐来,虽带点点清新花香,却又无端添了几分清寒之气。
被那春雨淋湿了衣发的女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显是受了些凉。
“约莫只是阵雨,想来至多不过两刻钟便该住了;春寒料峭,你湿了衣裳,如何使得,且先拿了我的伞先回去换身衣裳,再吃些热水暖暖身子。”
沈沅槿说着话,信手收了伞将其靠放在墙边,再将糕点置在美人靠上,自袖中取出一方巾帕送与她擦拭面上混着泪珠的雨水。
女郎瞧着不过十三四岁,阅历尚浅,面对沈沅槿表露出来的善意,竟是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珠,带着哭腔道:“我将这伞拿走了,娘子待会儿倒要如何是好?”
沈沅槿温声宽慰她道:“今日无事,我在此处等雨停了再回也不妨事的。改日你得了空,将伞送至泛月居即可。”
那女郎府上的沈孺人有一位貌美的内侄女,尚未许配人家,想来年岁不会大;眼前的女郎生得云鬓花颜,观其衣着不似婢女,住于泛月居中,年岁又轻,必是那位沈娘子无疑了。
“婢子谢过沈娘子的好意,只是婢子身份低微,不值当沈娘子做到如此。”
沈沅槿寻来装有梅子的油纸团,慢条斯理地解去上头用以包装固定的粗线,继续劝解她道:“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即便不幸困囿于其中,亦不可自个儿看轻自个儿,觉得自己不值当旁人待你好;我虽不知你方才缘何哭,可自古月有圆缺,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若非走到绝路,该当向前看才是。”
扯开丝线的那一瞬,油纸散开,沈沅槿取出一枚甘甜的梅子送与她吃:“若是有不开心的事,不妨试着吃些甜的东西,它会令你开怀一些的。只是凡事过犹不及,甜食吃多了亦于身体有碍,需得适量。”
沈沅槿看着她将梅子送进口中,笑着问她味道如何。
“甜中带着一丝酸,不腻人。”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沈沅槿便又问:“那,现下的心情可好些了?”
“嗯。”身侧的女郎轻轻点了点头。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沈沅槿道。
“沈娘子唤婢子红素就是。”
红素。沈沅槿默默记下她的名字,复又催促她道:“再说下去,雨都该停了,快些回去罢,这包梅子你吃着既觉得不错,便一并带去吃。”
包在油纸里糖渍梅子送到跟前,红素顿时觉得受宠若惊;她并非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一等婢女,也不是端茶送水的二等婢女,平日只做些粗活,鲜少能往主子跟前去,焉能得到主子的赏赐。
沈沅槿送给她的这般梅子,被她下意识地视为赏赐,忙不迭就要行礼谢恩。
她的这个眼神变化,沈沅槿几乎是顷刻间便猜出她想做何了,忙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弯腰屈膝,“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无需谢过,你且安心拿去吃就是。”
红素这才止了下拜的心思,又经沈沅槿催促一回,接过她递来的伞,自去了。
陆镇眼见那伞下之人由两个变成一个,且身量瞧着不像沈沅槿的,不动声色地为凝起眼眸,转身往阁中进。
她倒大方心宽,手里独有那一把伞,外头下着雨,竟还能宽心借给旁人使。陆镇不认为天下间会有这样纯粹待人好而又不求回报之人,倘若有,不是傻,就是善心泛滥。
楼外的雨绵绵密密地下了两刻钟有余方渐渐变小,沈沅槿便也在美人靠处待了那样长的时间。
待雨止云开,天青浮现,沈沅槿提起余下的两包糕点一包果脯,立起身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
“沈娘子。”
那声音听上去不甚熟悉,大抵不是熟人,沈沅槿心中存了疑虑,暂且停下步子,回首去看来人是谁。
身后楼梯口处立着的人竟是陆镇与他的小厮,好似是姓姜。
陆镇声线沉澈磁性,先前的那道声音略显醇厚不像是他发出的。沈沅槿笃定方才唤她的人就是姜川无疑。
红素撑伞独自离去的那一幕,姜川亦是瞧见了的。当下朝她抱拳施礼,却是明知故问道:“奴见过沈娘子,沈娘子可是忘了带伞,来这处避雨的?”
沈沅槿只当他主仆二人在楼上避雨,不曾见过她与红素,加之心里挂念辞楹,着急回去照顾辞楹,懒怠解释太多,颔首默认后,回他一礼。
陆镇微沉了眼眸,一双深邃凤目落于她未施粉黛的素面上,再是她手上提的东西。
瞧那包装大小,约莫是女儿家喜欢用的糕点。陆镇素来不喜甜食,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却没有要先她一步走的意思。
园子里花香浮动,风清气爽,本该是舒适惬意的氛围,但因陆镇在此,且又沉着脸不发一言,无形中平添几分压迫感。
姜川心细机敏,方才会出言唤住处在前方的沈沅槿,不过是从陆镇停下步子推断他今日非但不反感在此处遇见沈娘子,反而还存了几分兴致的。
气氛微妙,姜川沉了沉思绪,忆及她曾出言提醒夜里水边多蚊虫,因道:“雨日路滑,沈娘子当心些。”
沈沅槿言语感谢他的提醒,料想他们主仆应是不喜吃甜食的,临去前与人客套一句:“妾托人从府外买了些糕点,嗣王和姜郎君可要拿一包回去尝尝味儿?”
女郎的声音清脆悦耳,姜川听着甚是舒坦,即便她问得虽是他二人,然,陆镇还未发言,姜川又岂敢越过他贸然收下。
嗣王不比寻常男郎,沈娘子的一片好意,怕是用错了人。姜川本已做好沈娘子的心意将要被身前之人拒绝的心理准备了,未料陆镇那厢却是极反常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既是沈娘子的一番美意,某便却之不恭了。”陆镇说完,扭头就给姜川递了个眼色。
姜川会意,来至沈沅槿跟前,自她手中接过那包糕点。
沈沅槿亦未曾料想到陆镇会应下,可自己亲口抛出的话,如何能够收回,只能忍痛又匀一包出去。
“糕点里掺了砂糖,不常吃甜食的人吃着嘴里会有些甜腻,嗣王若吃不惯,可搭配茶水一起吃,不妨是什么茶,花茶也使得。”
陆镇耐心听她说完,本想就此离去的,然而他的步子还未迈开,竟是鬼使神差地先张了口,“沈娘子可擅茶道?”
气氛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姜川心下的那股异样感反而更甚,默默退到陆镇身后,沉着目光不发一言。
沈沅槿不过是在闲来无事时翻看过两遍《茶经》,后又跟在沈蕴姝身边学过几回前朝流传下来的煎茶和本朝兴起的点茶,顶多是小有心得,着实算不得擅长。
她在现代时极爱绘画,头一次发现此间还有在茶汤上作画的茶百戏时,倒也沉迷了一阵子,每日都要画上几盏才肯作罢,但与擅长此道的古人相比,怕还差得远。
“称不上擅,因在沈孺人院里住着,有幸品过几样府上管事送来的名茶。”
彼时的她端庄娴静,与那日在凉亭中散漫慵懒的举止大不相同,更遑论三年前追狸奴时活泼灵动的模样。
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本性。陆镇心中生了疑惑和探究之心,甚觉有趣,状似随口一问:“依沈娘子看,何种茶吃着最好?”
他从前几乎没怎么同她说过话。
沈沅槿实在不明白他今日缘何会这样多话,因他从前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冷硬,这会子一心只想快些离了他跟前,不假思索道:“妾吃着绵州的松岭茶就觉得甚好。”
绵州松岭产自蜀地,茶汤清透微黄,入口甘甜生津,馥郁醇正,虽不及鲜爽细腻、兼具竹香的紫笋茶,却也是难得的好茶。
陆镇在军中时,平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能够用上粗茶便已难得,这绵州松岭需得在城中官员府上方能吃到,而这顶尖的紫笋茶在长安城亦极难寻见,大抵都是圣人自留一部分后,将余下的赏与宗室权贵。
梁王府战功赫赫,圣人出于笼络之心亦或是旁的什么心思,每每得了,总要赏下一些,因陆渊更喜阳羡茶,这紫笋茶送至府中后,大抵都是落到了陆镇的院子里。
这绵州松岭略次于紫笋、阳羡、蒙顶,可为茶中第二等,并不易得。
她既能在她姑母身边用那绵州松岭,必定是陆渊授意人送去的;一茶一饭尚且如此,更遑论旁的东西...
阿耶在她姑母身上花的心思,相比起他已故的生母和现今的继妃崔氏,不知超出了多少倍去。
思及此,陆镇的眸色陡然一沉,凝了沈沅槿那张明丽绝俗的脸片刻,暗暗拢紧手指,却是半个字也没再同她说,亦未给身侧的姜川递眼色,只将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嗣王方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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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还同沈娘子聊得好好的。姜川有些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多言,连忙追上他,临走前还不忘同沈沅槿道了声谢。
陆镇在崔氏面前尚且不遵礼数,又岂会在她这里有所顾忌;沈沅槿从未想过要强行融入到梁王府的圈子里中去,是以半点也不在意陆镇对待她的态度,他刚才的举动,她更不会放在心上。
天边乌云散去,陆镇也走远了,沈沅槿不由轻出口气,抬眸望一眼清澈天空,提裙下了台阶,步履匆匆地离开风晚楼。
归至屋中,辞楹已睡了一觉醒来。
辞楹见她小口喘着气进来屋里,勉强撑起身来,“娘子怎的这时候方回?”
沈沅槿在她对面坐下,自斟了一碗放温的茶汤来吃,“方才在园子里躲了会儿雨,不免回得晚了些。那雨下得突然,我才要过风晚楼,谁知那花架下竟巴巴站着个女郎在那儿淋雨,便将伞借与她先回去换衣裳了。”
辞楹知她心善,况屋里还有两把伞可用,倒也没有纠结此事,只关心她是否被雨淋到。
沈沅槿摇头说自己没有淋湿衣裳,而后打开仅剩的糕点和果脯分做两份,一份留着她与辞楹吃,另一份则亲自送去沈蕴姝处。
正房内,陆绥在窗下的小几处握笔画画,听见有芙蓉酥吃,立时搁了笔,兴冲冲地迎过来,甜甜的嗓音唤了她好几声阿姊。
沈沅槿一把抱起陆绥,将她安置到罗汉床上,先叫她洗手。
陆绥十分乖巧地自己洗手,小嘴里还不忘重复一遍沈沅槿交给她的话:吃东西前要洗手,这样才不会病从口入。
那边月牙凳上的沈蕴姝见沈沅槿发上除一支银钿头钗子外,再无其他首饰,便叫盈袖去将她的螺钿妆奁取来。
沈沅槿闻言,顷刻间明白过来她要做何,偏头去看盈袖,连声将人拦下,“姑母前儿送我的首饰还在妆奁里吃灰呢,委实不缺什么。我同姑母保证,永穆生辰那日,定会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些,断不会给姑母和永穆落面子。”
盈袖顿住脚步,待沈沅槿说完,回首看一眼被她哄得满脸堆笑的沈蕴姝,笑盈盈打趣沈沅槿道:“三娘在咱们院里一贯不缺话说,只一见了外头的人这嘴里就没了话。”
“过来吃块芙蓉酥吧。”沈沅槿叫她的俏皮话说得笑眼弯弯,招呼她过来一起用糕点。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沈沅槿在此间用完膳,陪着沈蕴姝母女去园子里逛过一回,夜里拿彩线打会儿络子打发时间,沐浴过后往床上沉沉睡了。
又两日,至三月二十一,陆绥四岁生辰日如约而至。
沈沅槿清晨起身,穿衣洗漱毕,坐于妆台前,辞楹为她疏了新学的双蟠髻,发髻正中以银孔雀衔珠冠子为饰,左右各配一支银鎏金折股钗花钿。
“娘子生得白,那藕荷色甚是挑人,难得倒衬娘子的肤色。”辞楹自觉今日为她梳的妆发极好,将人从月牙凳上牵起,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沈沅槿不愿惹人注目,身上的裙衫是挑了半旧的穿,发上头饰亦不以金饰为主,面上未施脂粉,只淡扫蛾眉、薄涂口脂。
辰时一刻,二人出了门,往正房去。
进了门,就见陆绥穿一身喜庆的金线刺绣红裙,颈上挂着嵌珍宝金项链,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像是工匠精心雕刻出来的瓷娃娃,惹人喜爱。
上晌悄然而过,午时过后,陆赵宗亲接连携礼而来。
陆镇这辈人中处在孩提期的女郎鲜少,除年长些出嫁了的,独陆绥这么一根独苗苗,自然颇受众人瞩目。
此番圣人虽未亲自前来,却也派了宫中的黄门特地赶来送贺礼。
沈沅槿因原身姑母的缘故寄居府上,也是客,自不必去府门处迎接宾客,只在女宾席的末位上坐着。
尚在京中的宗室相较前朝算不得多,故而一刻钟后,人已来得差不多,婢女呈了曲目单子进前,陆渊抬手接过。
陆昀因来得晚了些,自个儿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料想,这点曲点戏的环节定然轮不上她,小几上的瓜果点心不可辜负,遂先饮了两口茶汤润喉,而后拿起一块透花糍。
男宾席上,陆昀心中存着事,饶是那台上伶人怀抱琵琶奏起《蜀国弦》,亦未能勾起他听曲的兴致,直至抬首添茶时,眼尾余光瞥见一抹藕荷色的身影。
像极了日前在桥山上遇见的那位女郎。
8. 春蹴鞠
陆昀稍稍侧目,略带打量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只消一眼便确认了是她无疑。陆昀的胸腔中陡然生出一丝痒意,似有东西在轻轻抓挠他的心脏,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这样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仅仅只在数息后,那女郎忽地抬起首来,正巧对上陆昀投来的清润目光。
那一瞬,沈沅槿拿着糕点的手悬停在了虚空中,迟疑片刻后方回过神来将其搁至小碟上,不紧不慢地拿起巾子擦手。
陆昀的眸光清亮坦荡,无半分轻浮猥琐,加之先前两回见他,印象都不差,故而并未因他的目光产生不适之感。
她这厢倒是没什么,然而那边的陆昀却是在与她对视后,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那雄浑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砸进耳中,不容他忽视分毫。
彼时的陆昀佯装镇定,缓缓移开视线,又往杯盏中添了些茶汤,而后执起茶盏细呷起来,仿佛刚才只是不经意间瞥见了她一眼。
沈沅槿见他垂首吃茶去了,方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吃些微苦回甘的茶汤解腻的,遂端起茶碗送到唇边,专心去欣赏台上的歌舞。
今日天气清和,白玉浮云,那阳光不大晒人,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席上觥筹交错,一派祥和喜庆的景象。
陆镇似乎对伶人们用心表演的节目毫无兴致,自斟着酒徐徐吃着,一双凤目平视前方,偶有往别处看的时候。
有那么一两回,陆镇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那抹藕荷色的身影。
如此精心装扮过后,倒也有了几分贵女的样子。陆镇暗叹一句后便将目光移开,继续吃酒,不待歌停舞罢,离席往园子深处闲步。
他回来时,众人已不在席上,大多三五成群地各自玩去了,或蹴鞠捶丸,或投壶赏景。
淡淡扫视四下,就见前方假山外的旷地上,陆绥正缠着沈沅槿玩蹴鞠,沈蕴姝坐在近处凉亭中看她们玩飞弄。
春日的金光倾斜而下,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筛在地上,形成大小不一的耀眼光团。
沈沅槿借着在现代时踢毽子的基础,学习起白打蹴鞠的花样和招式来,自是要比白纸一张的孩童简单许多。
况她素日里,以腿、膝和背接球,将那气毬高高颠起。
陆镇的目光汇于一处,脚下的步子自随之停顿,立在那游廊下,眸色幽深。
陆昀与人坐在海棠树下的石椅处说着话,见一颗气毬往自己砸来,竟也不躲,还是在身旁男子的拖拽下,被那球擦腿而过。
不远处的陆绥眼见自己踢出去的气毬险些伤到人,显是有些吓住了,脸上的笑意化作无措,嗫嚅道:“永穆不是,不是故意的……”
“无妨的,阿姊知道永穆不是故意的,阿姊陪绥绥过去与人道歉可好?”沈沅槿半蹲下身子浅笑着安抚她,极为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她的笑容和话语给陆绥带去了极大的安全感。陆绥不再紧张害怕,认真点了点头。
沈沅槿观她神情轻松了一些,这才起身牵起她的手,朝陆昀那处的方向走去。
那球乃是充气的空心球,较之南朝前的实心球更为轻巧圆滚,便是孩童,亦可将其踢高踢远。
她二人行至半道,陆昀已将那踢出场的气毬寻来,捧在手里。
沈沅槿屈膝与人施叉手礼,“永穆年幼,一时不察错了方向,惊扰到二位郎君,特来致歉,可有伤到郎君?”
他二人见状,忙不迭回一礼,陆昀那厢俯身将气毬还给陆绥,温声道:“无妨,那球并未落到某的身上来。永穆不过四岁的年纪,便是及了弱冠的郎君亦有踢错的时候,何况是永穆这般年纪的小女郎呢。”
陆绥接过球,红着脸同他道了句抱歉。
她的话音才刚落下,陆昀却是勾唇一笑,语气轻松,言笑似的口吻:“若真个细论起来,某该唤永穆一句皇姑才是。”
沈沅槿原以为他们会是堂兄妹的关系,却不曾想,竟是姑侄关系,如此看来,这位陆司直应是年长陆渊二十余岁、已故老陈王的孙辈罢。
正想着,又听陆昀礼貌问道:“某瞧着娘子颇有几分眼熟,大抵从前在何处见过,敢问娘子尊姓。”
只问了她的姓,而不问名,约莫是端方守礼惯了,生怕自己会唐突了她。
于沈沅槿而言,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似他这般令她感到舒服的男郎并不多见。
沈沅槿没有片刻的迟疑,当即据实相告:“妾姓沈。”
知晓了她姓什么,往后再见到她,便不会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了。
陆昀心里这样想着,忽然很想弥补先前两回未能唤她的遗憾,顺应本心叉手施一礼,朗声唤她:“沈娘子安。”
既要唤陆绥一声姑姑,必定是姓沈无疑了。沈沅槿见他如此谦和有礼,便也回他一礼,“陆郎君。”
方才她玩白打的动作颇为灵活,有许多他从前未曾见过的样式。
那时候,陆昀虽与人说着话,但却将她静立时和蹴鞠时的举止神态看得真切,端的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
他这会子满心眼里只想多同她说上两句话,由衷夸赞她道:“沈娘子蹴鞠技艺高超,可为良师。”
沈沅槿非是头一回被人夸,沈蕴姝和盈袖她们也曾称赞过她的蹴鞠和踢毽极好,故而倒也不觉得陆昀是在违心恭维她;略有些许的羞赧,谦逊道:“陆郎君谬赞,实是熟能生巧,岂敢称师。”
她的话音方落,陆昀还未及搭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女声。
“县主和娘子踢了这好一会子球,身上怕也该累了,快些过去那边歇歇吧,辞楹心细,回去泡了娘子喜欢的蜜桃茶送来,这会子吃着正好解渴。”
说话间,枳夏已来至她二人身侧。
对面的二位郎君,枳夏从前不曾见过,但因此番前来赴宴的女郎、郎君皆是出自宗室,乃是府上贵客,少不得屈膝行礼,恭敬道:“婢子见过二位郎君。”
蜜桃茶。陆昀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这样的茶,不免起了兴致。
还有几日方是立夏,又何来的鲜桃,即便要入茶,想来也是去岁封存的干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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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多礼。”陆昀礼貌性地看了枳夏一眼,平声说完,复又将目光落到沈沅槿的面上,虚心求教道:“这蜜桃茶听着倒是新奇,可是沈娘子闲时查阅古籍寻来的吃法,抑或是娘子自个儿想的?”
他又岂能知道,这非但不是古人想出的,且还是许多年后的人发掘的新吃法。
沈沅槿不擅扯谎,却也不可能道出这是千百年后的现代人的吃法,沉吟片刻后,方徐徐开口道:“非是在书上瞧见的,乃是妾在妾的家乡同旁人学来的。”
说着,又觉装作没事人般直接离开不大妥当,少不得客套一二:“二位郎君既是永穆的宗亲,可要过去一道品茶?”
陆昀瞧出她大抵只是出于礼节随口一问的,不欲叫她待会儿吃茶吃得不自在,嘴里婉拒道:“沈娘子的心意某等心领了,只是那步打球某瞧着眼热,便先往那处去了。”
沈沅槿闻言,旋即莞尔一笑,道出祝福的话:“二位郎君玩得开心。”
许是夏日将至,陆昀对着她的笑靥,心中漾起一丝涟漪,只觉手心滚烫,竟是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来,张开手指由着那阵和煦的春风吹走掌心的湿意……
先她一步转身离去,不自觉地将右手负至身后,尚还微微舒张着。
枳夏自陆绥的手中接了球过去,沈沅槿牵起陆绥的小手,迎着透过云层坠下的金光往不远处的凉亭中走去。
彼时,太阳已隐有西斜之意,着实刺眼,沈沅槿下意识地抬手遮挡那些阳光,垂下眼帘。
但见她白晃晃的一只皓腕随着微微滑落的衣袖显现出来,比之墨发中熠熠生辉、白得发光的孔雀银钗,亦未不输分毫。
沈沅槿迁就陆绥的脚步,缓步走着,因低着头,未能平视前方,只看着脚下的路。
忽而,一双半新不旧的乌皮靴进入视线之中,身侧的陆绥听了下来,沈沅槿抬了眼眸,入眼的是一袭墨色葡萄暗纹长袍的衣摆。
耳畔跟着响起枳夏的声音,恭敬的语气中带了几分隐隐的畏惧,“婢子见过嗣王。”
这样大的园子,偏在此处遇到他。
沈沅槿微不可察地凝了凝眉,随着枳夏的话音支起下巴,恢复到往日的模样,从容不迫地朝人施一礼:“嗣王安。”
陆镇似乎也在看她,在她抬起头来的那一瞬,与她四目相对,淡淡让人起身。
即便今日是陆绥的生辰,陆镇还是板着一张脸,没有过多的表情,更遑论笑;哪怕他此时什么都没做,亦会叫人觉得他不好相处、目下无尘。
沈沅槿从他的眼眸中看不出半分情绪,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又不主动与人说话,着实心里没底,怪让人难受的。
陆镇自陆绥降生后便没怎么在她身边走动过,加之他那厢体格过于高大魁梧,性格淡漠古怪,喜怒不形于色,于年幼文静的陆绥而言,自然极难生出亲近之意。
“那边有几位郎君在玩步打球,嗣王可是要往那处去?”沈沅槿想了十数息,只能择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借口,变相催促他快些离去。
9. 吃茶去
是日惠风和畅,满园苍翠萦目,花香清浅,然,彼时的陆镇却无心欣赏,只侧目瞥一眼亭中石桌上置着的茶具和阶下立着的辞楹,启唇问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沈娘子可是要带着永穆去亭子里吃茶赏景?”
陆镇自少时起便常年出征在外,沈沅槿还当他是个粗人,不承想他竟还有这样细致敏锐的观察力。
这会子既叫他瞧见了,倒不好不问上他一句,兀自与陆绥去那处吃茶。
沈沅槿想到此处,颔了颔首,面色如常地因道:“正是。妾屋里的女郎烹了茶水送来,嗣王可要一同过去品尝一二?”
同上回送他糕点时的情状一般,陆镇并无二话,几乎是立时点头应下,徐徐道出孤零零的一个“可”字来。
许是因着上次的经历,沈沅槿并未感到惊讶,只当他在外戍边三年转了性,或是想要拉进拉进与陆绥这位小妹的关系。
陆镇那厢像是吃准了沈沅槿的心思似的,缓步踏进亭中的那一刻,竟是先让陆绥择了位置坐下,问她今日玩得可还开心。
陆绥还是不大适应与陆镇说话,面上半分笑意也无,反带着些许茫然,轻声道出“开心”二字。
沈沅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垂了眼眸,信守提起茶壶斟茶,待斟满三杯后,先往陆绥跟前送了一盏,“请今日的寿星先吃。”
接着将第二杯茶奉与陆镇,“嗣王请。”
陆镇略低了眉眼,幽深的目光落在女郎奉茶过来的纤纤素手上。
玉指修长,皓腕纤细,肤如凝脂,白到仿佛要透出浅浅的光泽来,她手中那只上好的白瓷茶碗似乎都失了颜色。
饶是陆镇素来无心女色,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
“有劳沈娘子。”陆镇抬手接过那只茶碗,目光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平视满园绿意。
那白瓷茶碗还未送至唇畔,一股甜桃的清香味便已混着茶香味窜进鼻息之间,那味道闻着很是清香宜人。
温热茶汤入口的那一瞬,茶叶的甘味中带着些桃子的果味,别有一番滋味。
陆镇显然是头一次同时吃到这样的茶,不免吃得略快了些,不知不觉间,一盏茶便已见底。
他将茶碗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发出一道细微的瓷器碰撞声,紧接着,提出了与陆昀类似的问题。
沈沅槿不假思索地给出与先前同样的答案,不欲在这个问题过多纠缠,遂将话锋一转,询问他茶汤的味道如何。
陆镇淡淡扫视那只见底的茶碗一眼,仅仅道出一个“可”字,而后自行续上茶。
茶碗触到薄唇的那一瞬,陆镇的脑海里尚还想着她口中的那句:“此乃妾在妾的家乡同旁人学来的”。
她的家乡是何处?陆镇不禁生出一丝好奇心,旋即轻抿一口清香茶汤,微凝了凤目,眸色幽深。
沈沅槿见他垂首认真吃茶去了,心情越发放松,垂下卷睫,小口吃着茶,思绪渐远。
许久不曾出府监工,不知那铺面现下是何样子了。沈沅槿寻思再过几日该出府一趟亲自过去瞧瞧,欲要添些茶,伸出手去,却是扑了个空。
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就见那壶柄尚还在陆镇的手中攥着。
陆镇凭那重量便知壶中茶汤所剩无几,到底没往自己的碗中添,而是迎上沈沅槿探究的目光,将那茶壶放回原处。
沈沅槿读懂了他举止间相让的意思,含着笑大大方方地提了壶过来。
她的笑容颇具亲和力和感染力,一双清亮的眸子仿若皎洁月色下的一泓泉。
心绪隐有脱离掌控的迹象。陆镇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心,强压下心内的私欲和意动,迫使自己收回视线没再看她,起身离了亭子。
沈沅槿淡淡扫视一眼陆镇离去的背影,并未将他突然出现来的这一插曲放在心上。
那边球场上,陆昀正同三五个相熟的宗亲玩步打球。
且说陆琏与人吃了些酒,望这边过来吹风醒酒,顺便瞧他们玩球。
陆昀那厢连赢了三筹,身上不免起了一层薄汗,恰逢陆镇同父的二弟陆则过来,索性换他上场去玩。
一时陆昀下了场,自是瞧见了倚在树下吹风的陆琏。
陆琏乃是当今圣上庶弟齐王的独子,家中行一,在陆镇这一辈中行三,虽与陆昀同岁,陆昀却要唤陆琏一声“三皇叔”;陆昀和陆琏的酒量虽比不得陆镇,但却极有分寸,不过小酌两杯,微醺后便寻了借口离开。
因陆昀在大理寺任职,只短短两年便已升任六品司直,一心想入刑部的陆琏对他极为崇敬。
二人互相见过礼,沿小径望前边植着菡萏的池塘处走。
陆琏问:“上月发生在南市的两桩命案,可有结果了?”
陆昀闻言,平声答道:“案犯已于昨日签字画押,想来明日便会上呈至刑部;三皇叔若想知晓此案的前因后果,怕还需等到圣人裁定后,由刑部张贴告示。”
他既只肯说到此处,必定是有尚还不方便说的地方。陆琏不好多问,暂且压下满腹的好奇心,“案犯归案便好,南市附近的百姓便不必再像先时那样人心惶惶。”
二人说话间,行至池塘边。
时值春末,荷叶未立,水面上载着几片零零散散的青绿小叶,一派寂寥景象;幸而那岸边植着一行柳树,近水的地方,又有大片菖蒲、水仙和美人蕉,放眼望去,绿柳拂栏,满目苍翠,风致淡雅。
陆琏目光凝成一线,落于那片美人蕉上。
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将要过门的新妇的身影,良久后方回过神来,转而看向陆昀,眼珠一转,却是端着长辈的身份问他道:“二郎将及弱冠,也该定下一门亲自叫家中耶娘安心,心中可有了中意的女郎?”
陆昀于女色一事上并不上心,入大理寺前,他一心只扑在书本和骑射上;大理寺中,他每日接触得最多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案子,即便有时城中无案可查,他亦会时常翻阅各地递上来的案卷,两年间来,倒也纠断出不下二三十桩错、疑、悬案。
自他去岁岁末升任司直后,陈王夫妇便同他提过娶妻之事,他因无心此事,每每皆是敷衍过去;可自从那日在桥山上遇见那位沈姓的女郎后,他方匀出些心神细细思量此事,他若要娶妻,定要娶了心仪的女郎,而非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
至掌灯时分,陆渊带着满身的酒气来至泛月居,见到沈蕴姝和陆绥的那一瞬,理智回笼不少,怕熏着她们母女,命人去备水,自去窗下坐着。
那酒味不大好闻,陆绥唤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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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耶后,便又回到沈蕴姝身边,看她清点今日收到的贺礼。
陆渊看着她们母女清点物件的样子,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面露笑意。
两刻钟后,婢女过来传来说,浴房的热水已备好。
陆渊应声奔出门去,进了浴房,很是熟练地自行解了身上的衣袍。
他因行军多年,早习惯了自己沐浴,若有人从旁伺候,反倒觉得不适应。
女郎的浴桶不比男郎的大,陆渊非是头一次在她院里沐浴,也曾动过让人再往此处添一浴桶的心思;又想,这浴桶原是她素日里用的,岂是寻常浴桶可比的,何况他用的浴桶颇大,没得倒将她的地方占了去,索性作罢。
陆渊沐浴过后,拿干净的巾子擦了身上的水珠,自个儿穿了衣裤,确认酒味不那么明显了,复又回到沈蕴姝的房中。
陆绥因白日里玩了大半天,现下才过了一更天,她便已有些疲乏困倦;陆渊来时,见她耷拉着眼皮,问她为何不去睡。
陆绥一见到他,却是又来了些精神,坐在罗汉床上朝他伸出一双小短手,瓮声瓮气地道:“阿耶抱,阿耶抱。”
陆渊在人前向来是一副威严肃穆的模样,唯有在她们母女面前会拘着自己,尽量让自己瞧上去面容温和一些。
这会子看着陆绥憨态可掬的小脸,慈父之心尽显,上前抱起她耐心哄了几句,而后方叫人送热水进来。
不多时,刘媪手捧一方金盆进来,她身后的盈袖则是提着水壶。
陆绥分不清金和铜,只觉得那盆既好看又有趣;盆的边缘雕着荷花图案,盆中立着十几只形态不一的小动物,譬如龟、鱼、蛙、水鸟……
“待会儿在盆中注了水,它们就能在水里动起来。”陆渊一壁说,一壁分出只手去握沈蕴姝的手,牵着她一道走到面架前。
活过来。陆绥听后惊喜万分,满怀期待地催促盈袖快些倒水。
盈袖闻言看向陆渊,待得了他的示下,这才小心翼翼地往盆中倒水,那些金制的鱼鸟龟蛙在接触到水后,竟随着水流以一定的速度旋转起来。
陆绥见后只觉神奇,高兴到手舞足蹈,笑眼弯弯地指着她最喜欢的一只水鸟给沈蕴姝和陆渊看:“阿娘,阿耶,鸭子的嘴会动。”
陆渊看向那只被陆绥称为鸭子的鸬鹚,并未纠正她,宠溺问道:“永穆可喜欢这只水盘?”
陆绥想也不想地用力点头,“喜欢。”
“阿耶给你阿娘也备了一只。”陆渊说罢,无需再差人去取,门外侍立的婢女便已将其送了进来。
陆绥定睛一瞧,阿耶送给阿娘的这一只看上去比她的还要大上不少。
她还小,自然用不上那样大的。陆绥很快就想明白了这里头的道理,并不眼热大的那只,一心盯着她的小水盘看了许久方肯回去偏房睡下。
沧濯居。
外头传来二更的梆子声,陆镇搁了手中微微泛黄的兵书,自书房而出。
姜川见他出来,忍着困意迎上前,道是热水已经备好。
陆镇只递了个眼色给他,姜川立时会意,吩咐身后婢女掺些凉水送来。
“沈氏姑侄是何方人氏?”陆镇不知何时背过了身,负手立在檐下,昂首望向空中皎月,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10. 扣心弦
这偌大的梁府上统共只有一位梁王妃,两位孺人和一位妾室,姜川虽不曾特意打探过她们的家世出身,却也不至一无所知;
何况他自幼侍奉在陆镇身侧,即便陆镇出征在外时,他亦在府上守着沧濯居,不免听人说道些什么话。
沈孺人颇受梁王宠爱,除梁王妃外,另外两位都不足以同她相比;且她又有一位内侄女远道而来寄居府上,实在很难不让人知晓她们姑侄二人的来处。
姜川略思忖片刻,张口答话:“沈娘子和沈孺人出自一脉,皆是从汴州陈留来的。”
汴州。陆镇默念一遍,暗自记下。
嗣王去岁便已及冠,早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沈娘子出身虽差了些,做他的孺人却也不差什么。
姜川思及此,满心期待他能再问出些旁的有关于沈娘子的话语,然,陆镇只在问过这一句后便再无他话。
这段时日嗣王与沈娘子偶遇过三四回,若非沈娘子并未做出任何接近嗣王的举动,姜川险些都要怀疑他二人这几次的相遇,是否都是沈娘子找准了时机刻意为之。
沈娘子贤良守礼,不像是会有什么出格举动的;退一万步讲,即便她心中果真对嗣王有意,怕也是不会在人前显露分毫。
反观嗣王,每每见了她,面上虽是一副淡漠持重的模样,实则心思不浅,大抵是存了几分兴致的。
至于嗣王是否动了纳妾的念头,现下还不大能瞧得出来。
姜川如此思量一番,不知怎的竟又想起今日下晌在游廊中瞧见的那一幕:陈王府的临淄郡王似是与沈娘子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沈娘子生得那般姿容,着实引人注目得紧,不怪临淄郡王会为她停留。
他正想着,就听门外传来桐月扣门问询的声音,陆镇立在窗边道了句“进”。
桐月推了门,自粗使小厮手中接过银盆,端着侧边送进里间,往紫檀木的面架上搁稳。
知他素来不喜人进前伺候,桐月转身退回外间,施一礼:“嗣王可往里间洗漱了。”
陆镇低低嗯了一声,待她退出去后,起身往里间进,未看姜川一眼,只沉声吩咐他道:“明日差人去打探汴州可有以干桃入茶的吃法。”
姜川闻言,顷刻间便明白了,嗣王这是疑心沈娘子道出的那句话是否是实话。
只是这样的事,着实犯不着特特命人去探,横竖不过是一种吃茶的喜好,便是沈娘子并未据实相告,也碍不着旁人什么事。
心中虽觉陆镇小题大做,却也不敢辩驳,他的这位主子取来专横桀骜惯了的,如何能容旁人忤逆,便是王爷,从前也没少因他这样的性子大动肝火。
倘若先王妃还在,王爷不曾另娶,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应也会深厚些的罢。
姜川轻叹口气,行礼告退,出了门,就见桐月静静站在左手边的屋檐下等着他。
烛光中,桐月与他相视数息,待他合上门后,先开了口:“水房里余了些热水,姜郎君若不嫌麻烦,可去那处取水。”
他二人同在沧濯居当差多年,因她来时不过六岁的年纪,足小了他五岁,姜川对她多有照拂,前儿她阿耶卧病,姜川为她向陆镇告了三五日的假,还拿了些银子给她过渡。
桐月非是木石死物,大抵也能看出些他待她的心思,她心中亦觉他同府上的其他郎君格外不同一些,故而并不避讳他的心意,只是时下嗣王未娶,不好道破,便与他以礼相待,并未越矩半步。
姜川得她这样一句体贴的话,不由心跳加快,耳尖一下就热了,饶是如此,他亦不敢唐突造次,极为守礼地道:“劳月娘挂心,良言相告。”
桐月并未搭话,只冲他轻轻点了点头,旋即望下房处踱着小步走了。
翌日清晨,沈沅槿在沈蕴姝屋中用过早膳,婢女呈了清茶和温水进前,沈沅槿自端了茶水漱口,而后将手放入盆中净手。
陆绥却没有要往那铜盆里净手的意思,笑盈盈地拉着沈沅槿的衣袖便往屋里进,吐词不甚清晰:“阿姊,阿耶昨日给我,和阿娘,送,送了很好看的水盘。”
她口中好看的水盘,沈沅槿料想,约莫是纯银、银鎏金的盆子,盆身再刻上些花鸟虫兽的花纹作为装饰,比起他屋里的铜盆,自然是要好看一些。
然而当实物入眼的那一瞬,沈沅槿不由为之赞叹,竟是她在博物馆中见到过的青铜水盘的纯金版,且做工更为精美细致,其内的鱼龟鸟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只不知注水后是否会动。
还不待她问出心中疑惑,陆绥便迫不及待地自去取了一张月牙凳来,提起裙边站在其上,努力伸起手悬在那只纯金打造的水盘之上,叫人倒水,活像一个小大人。
“早上我过来时,阿娘便是,这样洗手的。”陆绥兴冲冲地说完,弯弯的笑眼在沈沅槿的身上停留片刻,直至枳夏提醒她要倒水了,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盆中的动物看。
陆绥虽看得入神,还不忘提醒身侧的的沈沅槿,“阿姊快看,它们动了。”
沈沅槿忍俊不禁,一双清眸因她的话语含了笑意,不点而赤的檀口轻张回应着她的话,目光落至盆中的动物上。
清水缓缓落下,陆绥有模有样地搓着手,目光却是一刻不停地看着那些转动的金鸟金龟等物。
沈沅槿只看过那青铜水盘注水后的动图模拟短片,不曾见过实物注水后是何样子,当下亲眼目睹这一幕,自是感叹起古人的智慧和高超技艺来。
陆渊花这样多的银钱和心思请能工巧匠制了这样两只水盘出来,对她母女的宠爱怕是不亚于继任王妃崔氏母子,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战场上的厮杀固然血腥可怖,后宅中的明争暗斗亦不容小觑;沈沅槿虽不曾在梁王府中经历过,但却听有年纪的媪妇提起过京中众多权贵府上的腌臜事和妻妾相争、妯娌内斗的事。
但愿陆渊的后院能一直如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妻妾和谐,莫要生出那起子阴私事。大家伙儿各自过好各的,平安康健比什么都要紧。
沈蕴姝立在珠帘处看了陆绥一会儿,一转眼去看沈沅槿,观她此时正垂着首若有所思,少不得走上前去,轻声问她:“三娘可是有心事?”
沈沅槿经她这么一问,思绪回笼,摇头否认:“并无心事,姑母多虑了;只是许久不曾出府去瞧盘下的铺子,心里总记挂着。”
“三娘若放心不下,寻个日子出府去便是。王爷那处我曾通过气,想来王妃亦不会太过拘束于你;若不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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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寻我,我去王妃那处替你说和。”沈蕴姝取来巾子替陆绥擦干手上的水珠,牵起陆绥的手让她下来。
沈沅槿轻轻点头,“让姑母费心了。”
陆绥一门心思都在那纯金水盘上,并未留神去听她们说了什么,当下由沈蕴姝牵着出了里间,脑海里尚还想着盘中那些遇水会动的小动物,意犹未尽地问沈沅槿可喜欢那水盘。
那水盘珍贵异常,乃是千金难求之物,这世上怕是没几个不喜欢的。沈沅槿自认做不到视钱财如粪土,又岂能免俗。
“自是喜欢的。”沈沅槿诚实答道。
陆绥听了,越发高兴,水灵灵的眼睛满是笑意,又来够她的衣袖,甜甜的嗓音撒娇道:“永穆喜欢,阿姊也喜欢,今日我们一起画有小鱼小龟的水盘好吗?”
沈沅槿的一颗心都要被她萌化,哪里忍心拒绝,揉了揉她圆滚滚的脸蛋:“好,永穆想画什么,阿姊就陪你画什么。
枳夏闻言,自去取了笔墨纸砚,盈袖研完墨,又往笔洗里盛了清水送来。
她二人断断续续地画了小半个时辰,辞楹叩过门后,走近前来,道是有人来还伞。
沈沅槿将手中羊毫放至绿釉山形笔架上,假托解手,大步奔出门去。
红素早在院门处等上她一阵子了。
即便先前与她仅有一面之缘,沈沅槿还是立时认出了她,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的名字后。
饶是红素有意多涂了些脂粉,面上的疲惫之态仍较为明显,心情似乎也不大好。
沈沅槿见状,不免问上一句。
红素只说了句无事,道声谢将伞送还后,急匆匆地走了。
沈沅槿心下疑惑,又不好贸然拦住人问出个所以然来,呆立在原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走远后,方心事重重地顺便去后院的更衣室解了手。
一晃又过得三日,沈沅槿自去崔氏处知会一声,于第二日上晌出府。
城中各处的布告栏上皆张贴了告示,因涉及上月的凶杀案,布告栏前聚了不少百姓。
沈沅槿不急在这时看,先往南市去瞧那铺子里的工做得如何了。
她预先在集市上买了些古楼子和浆水带来分与做工的人吃,上下两层皆仔细看过一遍,略交代些话,领着辞楹离开此处去外头的小摊上吃馄饨。
大理寺。
温介云自一堆案卷中脱出身来,揉了揉鼻梁缓解发酸的双眼。
陆昀才刚接手了一桩盗窃案,风尘仆仆地自延福坊赶回来。
温介云甫一睁眼,恰逢陆昀迈进门来。
他和陆昀自幼相识,年纪相仿,又是同窗,加之其生母乃是陆昀的姑母汝阳郡主,素日里关系颇为亲近要好。
这会子一见到他,便起身迎上前,问他:“下月初一休沐日,家慈欲往城外去打马球,已往各府下了帖子,表兄可有空前来?”
既然是她的阿娘汝阳郡主做东,大抵是会邀请些宗室世家的罢。
沈娘子就在梁王府中,约莫是永穆生母那边的亲戚。
倘若梁王府的人去,她也可能会去。
陆昀没来由地想到这一层关系,并不避讳,直接问出心中所想:“姑母可有往梁王府下帖子?”
11. 两相顾
论起来,英国公夫人、寿昌县主陆嘉与陆镇是同辈,当以堂兄妹相称,但因已故老陈王乃是先帝的庶长子,又年长梁王十数岁,论起亲疏远近,自然不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些年来,陈、梁二府的关系不远不近,只在逢年节时走动一二;而陆嘉自嫁入英国公府后,亦不常往梁王府里去。
梁王府那处得了帖子会不会来人暂且另说,她这边的礼数却需得做全了,那帖子必定是要寻个妥当人送过去的。
梁王父子的脾性在长安城的权贵圈中是出了名的冷硬,温介云打从记事后,每每见着陆渊便心生害怕,待年岁再长一些,虽不似孩提时那样怕他,也不免有怵他。
他膝下那位自十五岁起便随他征战四方的嫡长子陆镇更是不易接近,明明年岁大不了他多少,但却少年老成得出奇,面容冷峻得像是要结出一层冰霜来。
前些日子永穆县主的生辰宴上,陆镇亦是绷着一张脸,同他的两位阿弟无半分兄友弟恭之态,面对幼妹时亦不见亲近之意。
这样的人,清正谦和的表兄竟还能同他相处得来。温介云下意识地以为陆昀会有此问,是盼着能再与陆镇赛上一场马球,比试骑射。
“此事全由县主大伯娘做主,吾并未细问;不过阿娘既往表兄府上下了帖子,应不会厚此薄彼,梁王那处必定也是谴人去送了的。”
话毕,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温介云定睛一看,来人却是张俸。
张俸不知打哪儿赶来的,气喘吁吁地踱着大步来至二人跟前,来不及歇,擦着额上的汗道:“翟丰于狱中自尽了,就在昨日。”
他口中的翟丰便是前些日子那两桩命案的案犯。
说起来,那翟丰也是个可怜人。
翟丰生于桥山上的一处小村庄中,丧父后与兄嫂同住,八岁上便被兄长卖给人牙子换钱,后又被人牙子转手卖做伶人。
一年后,他在村中一位要好的玩伴赵惠娘亦被卖至此处为伶人,二人相见后,因是同乡,更兼青梅竹马,时日长了,不免生出心心相惜之情。
翟丰虽有情,但因不得自由,又苦于无银钱赎身,不曾向对方袒露过半分心意。
赵惠娘生得粉面朱唇,体态婀娜,放在一众相貌姣好的伶人中亦是出挑的,长到十六岁时,便已小有名气。
一日,她随阿姨和众位姐妹往城中一员外郎府上卖艺时,被那员外郎看中,多次请人去府上弹曲,后又要替她赎身纳她为妾。
阿姨便劝她,王员外待她很是用心,又舍得为她花银子,将来她若能为其诞下一儿半女,便有了终身的依靠。
赵惠娘曾将此事说与翟丰,显是期盼他能说些什么留下她,然,翟丰并未勇敢地道出他的心意,他自轻于自己的出身和身份,更不敢给她任何承诺,只因在这世上,他们这样的人,几乎已经可以望见悲戚的一生。
能嫁与对她好的员外郎为妾,又何尝不是一条出路,至少不用继续在此处由着一茬又一茬的人轻贱。
翟丰忍痛道出了恭贺她的话语。
他没想到,仅在十日后,赵惠娘便入了王员外的府上。
更不曾想到,赵惠娘会不出两年便被王员外厌弃,动辄打骂,后又因她三年无所出,王员外更是狠心将她卖去青楼为妓。
当他得知消息赶去寻找赵惠娘时,却被楼里的花娘告知赵惠娘前两日便坠楼死了,还是楼里的姐妹们凑了些银钱为她下的葬。
翟丰悔恨不已,着实消沉了好些时日,直至打探到赵惠娘生前在王员外府上和青楼中所遭受的一切,胸中不禁燃起熊熊烈火,暗自下定决心要为她报仇。
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借由伶人的身份接近王员外,在摸清王员外常去的地方后,寻了时机趁着夜色尾随于他,再以白绫将其活活勒死。
而后便是使出阴私手段逼迫赵惠娘接客的鸨母。
翟丰打探出那鸨母与一鳏夫有私,遂隐瞒身份乔装打扮一番后与那鳏夫结交,言谈间摸清她来此处的时间,在她出门后暗中跟至琵琶巷,趁着四下无人以短匕将其刺死。
王员外与那鸨母并无太多的关联,陆昀起初亦不能确定这两桩命案就是一人所为,还是在与楼中花娘交谈时,偶然听闻王员外曾于数月前卖了个女郎进来楼里,唤作赵惠娘,进楼不足三个月时便跳楼死了后,方将这两桩命案联系在一起。
陆昀推测,案犯或许是与赵惠娘相识,且关系较为亲密,在得知赵惠娘死讯后,决心为她复仇,遂亲手杀了王员外与那鸨母。
案子有了这个切入点,陆昀马不停蹄地前往桥山上的桐木村查探赵惠娘的人际生平,顺着藤摸瓜,翟丰此人进入他的视线。
后经查证,翟丰作案的大致过程便被陆昀断出,只一些细节不明,需得将人缉拿归案方可问清。
陆昀心中虽觉翟丰不会离开长安,出于谨慎,还是让人去刑部下辖的司门司查了翟丰可有办理过所往别处去,两日后张俸带来消息,册中确无翟丰申办过所的记录。
三月十七是赵惠娘的生辰。
陆昀自花娘口中打探到了赵惠娘所葬之处,他不确定翟丰是否会来自投罗网,能做的唯有守株待兔。
翟丰似是存了死志的,果于那日清晨便往赵惠娘的坟前祭拜来了。
张俸拿着画纸对了两遍,欲要抬手示意坊丁将人拿下。
陆昀为他声泪俱下的真情所动,按下了张俸的手,待到翟丰欲要离开之时方命人将其拿下。
翟丰没有任何抵抗,当场认罪。
其情虽可悯,陆昀亦为之动容,可赵国自有赵国的法纪,不容他徇私。
翟丰认罪画押后,大理寺卿做出秋后问斩的决断,继而交由刑部复核执行。
陆昀犹还记得,翟丰认罪时那对世间再无任何眷恋的眼神。
张俸知他这是动了恻隐之心,正要上前开解两句,陆昀却没给张奉机会,大步流星地出了大理寺。
这边,沈沅槿与辞楹用完馄饨,于布告栏前驻足观看上头的布告。
书写此案案情的郎君笔力简洁凝练,寥寥百来字便将大致情况叙述清楚,想来是位“老手”了。
辞楹看得一知半解,缠着沈沅槿问了几句才理清楚来龙去脉,不由为翟丰和赵惠娘的经历感叹起来。
这世上不知还有多少个如曾经的赵惠娘那般深陷魔窟的女郎。
沈沅槿轻叹一声,不免心里闷闷的,直到辞楹来挽她的手,同她逛了好一阵,方觉心情缓和了一些。
过了晌午,申时将至,二人打道回府。
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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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居。
陆绥好半天没寻见沈沅槿,这会子一见着人,扯着她的衣袖问她怎么才回来
“自然是去给永穆买好吃好玩的了。等永穆再长大些,阿姊就带永穆一块去逛南市可好?”沈沅槿笑着哄她。
“拉钩。”陆绥软声撒娇。
沈沅槿忙将东西往案上放好,弯下腰来与她拉钩,陆绥这才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来,接着提起裙边转了个圈,“阿姊瞧瞧永穆的新裙子好不好看。”
经她提这一句,沈沅槿方留心认真看了她身上的衣裙,竟是自己前些日子亲手为她设计缝制的那件。
陆绥的长相更多是随沈蕴姝,温温柔柔的鹅蛋脸,皮肤白里透红,水灵灵的杏眼里满是稚气,着实可爱。
“好看,永穆生得好,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好看。”沈沅槿将她哄高兴了,叫辞楹先放些东西回去。
当日,沈蕴姝留她在屋里一道用晚膳。
饭毕,沈沅槿陪着陆绥在庭中玩了会儿投壶,这才回屋。
她前脚刚走没多少时候,窗外的天色便麻麻黑了下来。
陆渊来时,陆绥正倚在栏杆处看云意点亮檐下的灯。
月色明亮,陆渊将她身上的重莲绫看得真切,大步上前将她抱起,低声知会云意不必通传,脚下无声地踱了进去。
沈蕴姝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临摹花样子,一时不察,竟不知有人进来,直至陆绥出声唤她阿娘,她方发觉身侧站着人。
陆渊将陆绥放下,按住沈蕴姝的肩示意她无需多礼,看了看那料子上的图案,问:“这花倒是好看,可又是你那内侄女想出来的花样子?”
沈蕴姝回眸看他,“正是,三娘观察入微,将这玉兰花画的极好,我瞧着很是喜欢,王爷觉得如何?”
烛光下的美人更添三分朦胧之美,陆渊看得口舌生燥,转而往她对面坐了,自斟了半碗茶饮下,赞了一句:“甚好。”
身上热意散去一些,陆渊方将手中茶碗搁回原处,“下月初一,英国公夫人做东,邀人打马球,永穆年纪尚小,府上又无适龄女郎,不若让三娘与王妃同去。
沈蕴姝沉吟片刻,“三娘是有个主意的,需得问过她的意思。”
陆渊点头应允,“此事你看着办就好,去或不去,明日同王妃说便可。”
翌日,沈蕴姝同沈沅槿说及此事,因近来无甚事做,正好借此打发一日,遂一口应下。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沈沅槿卯正二刻起身,待洗漱更衣完毕,用过早膳后便出了府。
崔氏坐于车厢后侧的位置,沈沅槿坐于她的下首处,一路上交谈的话语不过寥寥。
马车出城后,又行了两刻钟有余。
沈沅槿跟在崔氏身后下了车,同扶她下车的媪妇道了谢后,凝神去瞧此间的风物景致。
骊山脚下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地,边缘处以朱漆栅栏相围,绵延的远山重峦叠嶂,堆青叠绿,依稀可见建于其上的巍峨行宫。
沈沅槿赏景之时,不知自己亦是人群中某位郎君眼中的风景,直将这方天地间的苍山翠树、浅草暖阳都比了下去。
陆镇自马背上轻松跃下,欲要将手中的缰绳递与小厮牵去马厩,却是撞见陆昀投于此处的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崔氏身旁的女郎身上。
12. 陆玄仪
红日高升,白玉浮云,暖阳和煦。
张俸出自五品官家,门第虽不高,但因与温介云、陆昀二人同在国子监中进过学,又在大理寺共事,平日里关系颇近,他二人便邀了他一道过来。
陆昀今日来得极早,张俸为着将就他,便也起了个大早,随他骑马而来。
张俸原本不太明白他缘何要来的这样早,直至亲眼目睹他巴巴地等到了那位女郎下车,随后一双清亮的乌眸就跟黏在她身上了似的……
陆司直这块顽石,约莫是要开窍了。
时下郎君多及冠成婚,他如今已是十九的年纪,若能迎娶心仪之人为妻,自然好过盲婚哑嫁。
张俸暗自想着,便循着陆昀的眸光看了过去,入眼的女郎颇有几分眼熟,待瞧清她身后的青衣婢女,张俸方回忆起来,她们主仆正是那日在桥山上遇到的那两位女郎。
陆司直既在此处侯着她,想必是一早就知道她可能会来,遂做出这守株待兔之举。
自那日桥山一遇后,陆昀或许还在别处见过她,知晓了她的身份。
张俸不曾出入过梁王府,亦鲜少往高门大户中去,自然不识得陆镇,但在发现他向自己和陆昀投来目光后,还是推断出了他的身份。
玉质金相,高大魁梧,气势如虎,戴金冠,着紫衣,腰系金鱼袋,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是梁王府上的长平王,又能是谁。
张俸为陆镇的气势所慑,竟是生出些做贼心虚的感觉来,立时移开视线,胳膊肘碰了碰陆昀的小臂,询问他那人是否是长平王。
陆昀的思绪被张俸打断,虽只全身心地瞧了她十数息,倒像是过了小半晌。
藕荷色极挑肤色,难得倒衬她,而她似乎也很喜欢穿此颜色的衣裙,起码见到她的这三次里,她有两次都是穿的藕荷色。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陆昀稍稍敛目,将视线移至陆镇身上,颔首给了张俸肯定的答案。
张俸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忽而有种英武非凡的青年将军自史书中走出的感觉。
只这一瞬的功夫,陆昀便已立起身来。
高台下,孟夏的清风吹动女郎的衣袂,发上步摇亦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摇晃。
陆昀涉阶而下,正面迎上梁王府的一行人,见过崔氏后,才又向陆镇等人施礼。
陆镇因年长于他,又大了他一个辈分,故而只淡淡嗯了一声,不曾回礼。
方才陆昀看沈沅槿的眼神,陆镇看得真切,这原本不干他什么事,可他就是觉得心里不大舒坦,连带着这会子见了陆昀,越发别扭,懒怠给他只言片语。
崔氏笑着同陆镇寒暄两句后,拾阶而上。
沈沅槿紧跟在崔氏身侧,唯恐行差踏错一步,惹了眼去,遭人非议。
除开圣上外,陆渊在长安城中的男郎中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崔氏这位梁王妃在一众贵妇人中自然也就是一等一的尊贵。
陆嘉正与人说着话,听人报说是梁王妃和长平王等人来了,忙不迭立起身来,其余众人亦然。
陆嘉将人让到上首的位置,待她坐定后,方注意到眼生的沈沅槿。
那女郎虽瞧着眼生,这样貌却是生得极好,细看下来,城中的贵女能与她相较的女郎怕也不过寥寥数人。
“这位女郎先前却不曾见过,莫不是王妃的远方亲眷?”陆嘉眉眼一弯,偏头去看崔氏,含笑问道。
崔氏少时起便有热症,才刚走了段路,额上便已生了些薄汗,这会子正打着团扇扇风,听她有此问,手上的动作稍稍顿住,答她的话:“非是我家的远亲,乃是府上孺人沈氏的内侄女。”
崔氏口中的沈孺人,陆嘉也曾在梁王府上见过一两面,容色的确是极出挑的,不知她的阿娘究竟是何等的绝色,女儿和外孙女竟都出落得这样标致。
陆嘉心中这般想着,忍不住又去看沈沅槿两眼,一双柳叶眼里满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之情,并无半分恶意揣测的审视和打量。
沈沅槿抬首对上这样一双温柔和善的眸子,不但没有生出不适之感,反而觉出几分亲切,当即莞尔一笑回应她。
这位沈娘子端的是雪肤玉面,芳丽无比。
虽只是第一次见面,陆嘉对她的评价却是不低。
“沈娘子可曾修习过骑术,会马球吗?”
本朝效仿前朝遗风,女郎不似后世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但可习马术,骑马外出,家境殷实些的,还可打马球。
而在簪缨世家、朱门绣户中,不会马球的女郎更是只在少数。
爱好特长,本就因人而异,各有不同,便是不会,也没什么可羞愧的。
沈沅槿着实不善于此,如实回答:“会骑马,马球没怎么学过,却不大会。”
陆嘉端详着她,见她答得坦诚,面上又无半分羞赧怯懦之色,不禁微微一笑,“不会也无妨,只多赛上两场,自然就会了。”
沈沅槿对打马球并无太多兴致,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搭她的话,浅笑着点点下巴,接着低头去吃碗中茶汤。
陆嘉见状,扭头继续与崔氏说话去了。
又过得一刻钟后,许是大多数人都来齐了,国公府上的女郎郎君开始邀人打马球。
温介云自去邀陆昀和张俸,张俸那厢是打马球的一把好手,自是一口应下。
陆昀观沈沅槿似乎并无要上场的意思,不由心生遗憾,可若换个角度想,待会儿他在场上打得好些,多进些球,又何愁争不来她的目光呢。
他心内有了章程,亦是点头答允,昂首阔步,同他二人去马厩处挑马。
二十人分成两队浩浩荡荡地上了马场,皆是年轻的女郎郎君,崔氏与陆嘉、东乡侯夫人等贵妇人一面吃茶观赛,一面互话家常,打发时间。
马蹄踏在草地上,带起点点尘土,众人逐球而去,以棍相击。
那球以朱漆为底,彩绘为饰,拳头般大小,饶是坐于高台之上,亦可看得清楚。
陆昀与温介云皆是自幼学之时起便开始接触马球的,张俸则是少时入了太学后方渐渐学起来,他学得虽晚,悟性却极好,学得极快,比之及冠的男郎也不差什么。
张俸和温介云抽签到了一队,陆昀则在另一队里,就见张俸毫不客气地从陆昀杆下夺了球去,传给前头的温介云。
温介云挥杆接住球,夹紧马腹朝球门疾驰而去。
陆昀不甘示弱,催马直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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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则的配合下,赶在张俸击球前夺回了球。
如此你来我往一番,小半刻钟后,随着一道洪亮的敲锣声响起,裁判高喝:“有初,记一算。”
沈沅槿的耳畔源源不断地传来众人夸赞陆昀的话语,崔氏离她颇近,从她和陆嘉方才的对话中,沈沅槿知晓了陆昀的字:玄仪。
陆玄仪,是个极好听的名字。沈沅槿将他的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眉心微动,一双清澈的黑眸遥望过去。
二人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并不能看清彼此的脸;可不知怎的,沈沅槿竟有种他也在遥遥看向她这处之感。
许是在看这高台上的众人,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沈沅槿并未深想,垂首吃茶去了,浑然不觉她方才的一举一动皆被陆镇私下里瞧了去。
陆镇目光一凛,自她身上移开,转而扫视球场上挥杆的众人一眼,忽起身离了此处。
沈沅槿枯着坐看了会儿球,渐渐生出些闲心来,便欲寻个由头往前边的林子里去吹风赏景,忽有一个粉衣女郎风风火火地过来这边,先同陆嘉行了礼,温声唤她姑母。
陆嘉牵了陆昭白净的小手过来,示意她在自己边上落座。
陆昭却是摇头,全无要坐下的意思,笑眼弯弯地道:“姑母,我是过来邀人去水边射鸭的,就不坐了。”
陆嘉闻言,轻轻拍了拍陆昭的手背,悉心叮嘱道:“那水塘里的水虽不深,若是不小心踩了一脚进去,少不得是要湿了鞋袜的。”
“姑母放心,我省得的。”陆昭话毕,离了陆嘉跟前,自去邀人。
陆昀因见沈沅槿独自坐着,便也去邀她,仔细端详一样,只觉眼熟,想了片刻,问她:“这位娘子可是永穆的表姊?”
沈沅槿未料到此处会有梁王府以外的人识得她,讶然之余,并未失了礼数,颔首道:“正是。”
陆昭从不与人端着县主的架子,素日里甚爱与合眼缘的女郎交友,且射鸭要人多些才好玩的,因道:“我姓陆,家中行二,你只唤我二娘就好;不知娘子姓甚名谁,倒要如何称呼才好?”
姓陆,方才又唤国公夫人为姑母,必定是陈王府上的宜阳县主了。
沈沅槿因她的身份存了些顾虑,沉吟片刻后,回忆旁的那些女郎是如何称呼她的,这才张了唇,“妾姓沈,名沅槿,行三,二娘唤妾三娘便可。”
陆昭听了,好奇地追问一句:“哪个沅字,又是哪个槿字?”
“沅芷澧兰的沅,木槿花的槿。”
沈沅槿的话音方落,陆昭便已借着她的名字现编了句好话出来,“木槿长在沅水上,沈娘子的名字起得极雅。我们要去水边玩射鸭,沈三娘可要同去?”
射鸭非是射活鸭,而是射水上的木鸭。
此玩法乃是自前朝的宫中传出,本朝开国皇帝赵武帝就曾陪明献皇后母女玩过。
沈沅槿只玩过射粉团,射鸭却是头一回听人说起,不免来了几分兴致,当即答允。
水边早有婢女媪妇开始布置,她们来至此处时,水面上已然浮着一只木鸭了。
那边,陆昀等人中场休息,朝着高台的方向走了段距离,仔细搜寻一番,想见的那抹身影竟不知何时失了踪迹。
13. 郁金香
水塘边,草色青青,绿柳周垂,风致悠然。
众女郎依次拉弓射箭,一连三轮下来,皆未中,直至第五轮时,方有一绯衣女郎射中浮于水上的木鸭。
木鸭晃动的幅度激起层层涟漪水纹,金光铺于其上,波光粼粼。
婢女呈了彩头上来,绯衣女郎轻轻拿起,握在手里细细地看,乃是一支小巧的碧色珠花。
沈沅槿不擅射箭,三场下来,自是一场未胜,陆鸢则是胜了一场。
小半个时辰过去,几人玩得出了一身薄汗,结伴往那树荫下的石椅处歇着去了。
彼时,水面上不独浮着那只木鸭,还有不少射出的箭秆。
婢女取了顶端有网兜的长杆立在水边打捞,那木鸭不大,倒上来倒还容易,那些箭秆捞着就要难些。
沈沅槿上前想要帮忙,又恐自己会帮了倒忙,遂有些踌躇不前,正犹豫间,就听那手拿长杆的瘦削婢女“哎呦”了一声。
定睛一瞧,她的左脚已不知何时滑至水塘中了,裙子湿了大片,眼看着另只脚也要跟着跌落进去。
见状,沈沅槿想也未想,忙不迭上前去拉她,示意她将长杆放下后,方敢用力拉她。
那婢女经沈沅槿用力一拉,也用了些力气将左脚和身子往前上方提,离开水面后,一时未能控制好力道,整个人跌至沈沅槿的怀里,若非沈沅槿脚下踩得很实,险些与她一齐跌倒。
沈沅槿努力稳了稳身形,握着她的手站定后,放缓语调关切道:“可有伤着脚?”
她的面上存着几分惊惶之色,有后怕,亦有觉得自己冲撞了沈沅槿的缘故在里头。
脚踝崴到了也不吱声,默默挨着,只说着歉疚的话:“婢子粗笨,劳动娘子相救,竟还差点害得娘子跌倒……若是损了娘子贵体,婢子就难辞其咎了。”
“什么笨不笨的,谁还没个脚滑摔跤的时候。我方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快别多想了。”沈沅槿温声细语地安抚她一回,接着唤人过来扶她下去歇着。
辞楹许是看得愣了神,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待手忙脚乱地迎上前去,这才发现她的裙子和绣鞋上也湿了一片,鞋面和裙摆处还沾了些泥。
“娘子也忒好心了些。”辞楹这话听着像是抱怨,实则是心疼她脏了裙子和鞋子,待会儿见了人,难免引人侧目,惹人闲话。
沈沅槿垂首低眉,看了看裙子和鞋子上的水渍和泥土,并不在意,宽慰她道:“不妨事的,回去洗洗就干净了。”
她刚说完,陆昭也往这处来了,眉心微蹙,关切问道:“三娘可还好?”
沈沅槿面上带着一抹忧色,“我无事,倒是方才那位女郎,只怕是伤到了脚。”
陆昭抬眸深深凝了她数息,发现了她身上除样貌之外的另一种美,这个发现使得陆昭对她的好感更甚。
“三娘无需忧心,稍后我与姑母说说,叫人去请医工替她看看即可。”
陆昭说完,又问她可要过去歇歇,沈沅槿并不推辞,很是自然地与她挽着手走到前边的石椅上坐下。
不多时便有新的人顶上来捞那些箭秆,辞楹知晓沈沅槿的心思,虽才刚说了她心好,这会子还是上前提醒那人站远一些,水边潮,泥土滑,莫要离水太近。
沈沅槿略歇片刻,观那箭秆都被悉数捞上来,再无人在那处捞东西,方起身询问陆昭她们可歇够了。
陆昭颔首,朗声道:“出来这好些时候,是该回去了,那边应已决出胜负了。”
*
因沈沅槿不在,陆昀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的,直至下半场赛事开始,他方提起精神来,专心投入到马球赛中去。
双方实力并不悬殊,一时难分伯仲,你追我赶,直至赛事结束方决出胜负,陆昀所在的队伍仅以一球之差险险胜出。
陆昀下了场,随侍的小厮观言迎上去,给他递了干净的巾子,陆昀抬手接过,擦去面颊和额上的汗珠,大步望高台处走去。
行至阶下,复又扫视一圈,确认沈沅槿和陆昭都不在,因问:“二娘去了何处?”
侍从观言道:“听二娘身边的婢女说,她邀了几个相熟的女郎往池塘边射鸭去了。”
相熟的女郎。从前并未听她提起过与梁王府上的女郎结交,想来那一行人中,并无沈娘子。
即便他心里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去了何处,却不能去问崔氏抑或是旁的可能知晓她行踪的人。
他不愿她的名声受到一丁点的损害,现下能做的,也只有静静地在此处坐着,等候她回来。
梁王妃还在那边好端端地坐着,她必定还未离开此间。
陆昀如此忖度过后,心情方渐渐平复下来,往陆昭方才坐着的位置落了座,将还未被人用过、碗口朝下的青瓷茶碗取出三只,依次斟上半碗凉茶。
温介云在外的时候素来随性散漫惯了,当下也不与他客气,率先端起茶碗吃起茶来。
张俸客套一番,自伸手取了离他近的那只碗。
温介云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吃过茶汤解了渴,败下喉间的燥意后,同他二人说道起方才在场上哪个球打得好,哪个球又打偏了之类的云云。
陆昀漫不经心地听着,时而附和两句,时而沉默不语,直至望见不远的林子里,几位衣着光鲜的女郎自小径上漫步而来,原本执着茶碗的手指微微攥拢,动作稍顿,任由那碗沿在唇畔悬停了数息。
张俸是第二个看到她们的,知他对其中一位女郎动了春心,不欲在此处当那多余之人,遂搁下茶碗,瞥了陆昀一眼。
“县主既已归来,某在此处多有不便,只去边上那桌坐着就好。”
温介云已有许久不见陆昭这位表妹,故而并无要走的意思,还是张俸那厢拉着他说话,这才将他一齐拉走了。
小半刻钟后,陆昭与人言笑着行至阶下,沈沅槿的脸上亦含着浅浅的笑意,稍稍提了裙边拾阶而上。
陆昀挺直脊背,立起身来,修长的身形似一棵挺拔的苍松,轩然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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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甚是惹眼。
同陆昭相熟的约莫都是出自世家大族,识得陆昭,亦识得陆昀,当下见了他,皆是叉手施礼,称呼他为“临淄郡王”。
沈沅槿非是头一回与他打照面,可细想下来,她只在梁王府上以郎君称呼过他,却并未费心去打探过他的身份和名字。
现如今,既已知晓他是陈王府的临淄郡王,自然不能再称呼他为郎君。
此处人多眼杂,陆昀未避免给沈沅槿带去困扰,遭人非议;是以幽深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仅仅停留一瞬,转而看向与他一母同胞的阿妹陆昭,状似随口一问:“这位女郎从前倒是不曾在二娘身边见过,可是二妹近来新结识的好友?”
陆昭闻言,笑盈盈地与人介绍起沈沅槿来:“她姓沈,家中行三,因与温三娘都行三,我便唤她沈三娘了。”
陆昀听她答了话,不好再多问什么,微沉了凤目,这才发觉沈沅槿的裙边和鞋面上都沾了些结块的黄泥。
几人见他嘴里没了话,同陆昀话别两句,各自散去,还往先前的位置落座。
陆镇先她们一阵子回来,早在原先的位置处坐定了。
沈沅槿来到崔氏所在的位置,正要往她身边坐下,忽听陆嘉身侧的姚夫人哎呀了一声,折了眉,疑惑问道:“呀,小娘子裙上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往水边有泥地方去了?”
姚夫人的话音方落,崔氏的一双柳叶眼便朝着沈沅槿看了过来,含着淡淡的笑意。
饶是叫人这般打量着,沈沅槿亦未因此流露出丝毫窘迫之色,面上一派镇静自若的神情,“妾才刚与人去水塘边射鸭,许是一时不留神踩到泥上,这才污了鞋子和衣裙。”
亏得她污了衣裳还能在人前这般坦然从容。陆镇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眸色晦暗不明,就那般静坐着审视于她,见她的鞋底边缘并无泥土,只那鞋面上沾了些泥,不像是自己踩到的,倒像是旁人的裙鞋上带了泥土,沾染到她身上的。
姚夫人本是出于惊讶和提醒才会有此一问,并非想要让她难堪,但见席上不少人都将目光落到了沈沅槿那处,不免有些心生懊悔,描补道:“小娘子年纪尚轻,自然是爱顽的,只是塘边湿滑,也要留神着些才好;幸而没有跌着碰着,否则家中长辈该心疼了。”
“夫人提点的是极,儿知了。”沈沅槿落落大方地与人道了声谢,转身入座。
不曾留心边上坐的是谁,直接往两张桌案的中间踏过。
夏日的裙衫轻薄飘逸,将将盖至鞋面,一阵微风袭来,吹动裙摆,衣上的郁金香随风微散。
陆镇脚蹬一双几近全新的乌皮靴,大剌剌地坐在圈椅上,目光沉沉,喜怒不辨。
女郎路过身侧时,陆镇鬼使神差地没有收回脚,似有一层薄纱自他的鞋面掠过,带着些清浅的香味,直入鼻息,难以忽视。
那抹幽香不过持续了数息,陆镇却是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喉结。
心上似有什么东西拂过,轻轻的,痒痒的。
14. 山茶花
及至晌午,皓日当空,晴空万里。
几名五大三粗的媪妇支起帐子遮阳,婢女鱼贯而入,呈上饭食。
野外烹饪,质量和卖相自然不及众人在其府上所食。
陆嘉环视一圈,浅笑着道:“此间条件有限,比不得府中便利,饭淡茶粗,还请诸位多担待些。”
话毕,含笑挥手,示意众人可自行动筷子用案上膳食。
沈沅槿天将明时起身,加之早膳用得不多,才又与陆昭等人往水边射了一回鸭,胃里早空了,现下见了这些荤素搭配的菜色,自是胃口大好。
一时用过午膳,又有瓜果点心送来。
沈沅槿见状,不由感叹起英国公府的财力来,比之王府怕也是不落半分下风的。
她的饭量不大,这会子面对着盘中的诱人点心,着实是有心无力,只取了块切好的橙子过来,入乡随俗,按照此间人的吃法,略沾了些小碟里的吴盐后放送至唇畔。
因是在外游玩,沈沅槿并无睡意,戴了帷帽遮阳,领着辞楹去林中散步消食。
林中绿树遮天蔽日,牵藤引蔓,清风穿林而过,虽送来阵阵凉意,却也叫人生出点点冷意。
沈沅槿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袖衫,信步朝着前方有光亮的地方走去。
许是此处树木不甚密集,阳光也能照进来的缘故,那路边的草丛中倒也生了些粉紫色的小野花,引来三五只小白色蝴蝶流连其间。
沈沅槿自穿越到此间后,极少有机会往城郊野外来游玩,不大能瞧见这样的景致,示意设计的图纸上多是时人喜爱的牡丹、玉兰、芙蓉等花,如这般鲜少有人能叫出名字的小野花,尚还不曾出现在她的画册中过。
辞楹随她停下脚步,于树叶筛过的阳光处驻足。
明暗交错间,沈沅槿微微凝眸,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花叶的形状,似要以眼为笔,细细描摹,直至刻入心中。
袖衫上映着点点斑驳光晕,恰有一束柔光落在斜簪于发间的通草山茶上,越发衬得那花栩栩如生,粉白如玉。
沈沅槿瞧得入神,自不知这一幕叫人瞧了去,连辞楹跑去摘花了也不知,直至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女声,她方抬了首,回身。
“沈三娘。”唤她的不是旁人,正是上晌才刚与她相交的陆昭。
陆昭非是一个人过来的,除开贴身随侍的婢女外,还立着一位高大挺拔的男郎。
沈沅槿未及细看,那人先她一步开了口,如陆昭那般唤她“沈三娘”。
乌眸循声看去,竟是陆昀。
沈沅槿怔了两息,叉手施一礼:“陆二娘,郡王。”
陆昀幽深的目光自那山茶和美人面上移开,移至她方才看过的地方,“沈娘子方才可是在瞧那些花?”
沈沅槿颔首道了句是。
陆昀得到肯定的答案,因道:“沈娘子对那野花亦能驻足细看,想来也是爱花之人。”
沈沅槿不置可否,问他们可也是来此间闲步消食的。
陆昭听了这话,不由提了口气,“正是呢,才刚吃了不少东西,出来闲步克化克化。”
说着,忽想起什么来,又与沈沅槿说道起来,话匣子一经打开便在难合上。
陆昀认真听着她们说,没怎么插话。
辞楹则是捧着采来的一把缤纷野花,同陆昭的婢女侍画不远不近地跟在三人身后。
陆昭问及喜欢什么花时,沈沅槿没有片刻思量和忧虑,启唇答了山茶。
山茶素雅高洁,耐得霜雪,经得雨露,开时幽静,落时决绝,也是他最钟意的花。
此花之名传入耳中,原本平复下来的心绪再次被她牵动,隔着衣料,陆昀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寒冬时期至春末夏初皆是山茶的花期,陆昀院中,竟有小半年的时日可见此花,虽非一时齐开,却总有打着花苞、结着花朵的花树。
陆昭乃陈王妃杨氏的独女,陆昀则是妾室所出,生母难产亡故后,一直养在杨氏膝下,孩提时朝夕相处,陆昭眼中,他与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陆砚是一样的。
陆砚去岁成婚后便外放至襄州南漳县为县丞,新妇韦氏随他同去了;陆昭好容易盼来的长嫂久不在府中,自是期盼陆昀也能早些迎娶一位嫂嫂进府,平日里也好有个伴。
府上无年岁相仿的姊妹,陆昭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自豆蔻之年起,除自幼相识的,另又结交了数位女郎。
陆昭忆起陆昀院里被他养护得极好的山茶,轻叹口气,因道:“二兄院中倒是植着许多山茶,红的粉的白的皆有,只可惜不在我的藤英苑中,不能叫沈三娘观赏一二。”
话音落下,原本还沉浸在喜悦中的陆昀微不可察地轻蹙了眉。
陆昭是他同父的阿妹,尚且不会常往他院子里来,何况是与他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沈三娘,便是有陆昭相陪,也不好去的。
她说这番话,原也是出于男女大防的考量,沈三娘尚未出阁,如何好随意往男郎的院子里去。
陆昀立在树荫下,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这也不难,现下我院里还开着些妃色的山茶,阿妹若无事,他日尽可邀人来府上品茗游玩,我叫人将花搬去藤英苑即可。”
他的话语清朗舒缓,甚是悦耳,不论相貌还是声音,皆非寻常男郎可比。
有道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沅槿亦不例外,譬如此时,她对陆昀虽无丝毫的男女情意,却也觉得身心舒畅。
沈沅槿只当他方才说的是客套话,并未往心里去,左耳朵进,右耳朵便出了。
这个话题过去,陆昀打开了话匣子,主动与人攀谈起来。
将近两刻钟后,沈沅槿一行人自林间返回,场上的运动已然变为了和缓些的步打球和白打蹴鞠。
陆昀见此情状,不由想起那日在梁王府上,她在蹴鞠时的轻盈动作,那气毬被她颠得颇高,许久方落。
陆昭提着裙边拾阶而上,还未入席,温诗瑜便已起身相迎,叫他们快些坐下吃茶,道是才刚烹好的明前靳门团黄。
沈沅槿是随崔氏一道来的,不好离了她身边到别处去坐,遂向她投去询问的眼神。
崔氏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团扇,点了点头,示意她只管随她们去就是。
沈沅槿会意,这才与陆昭坐在一处。
待吃过茶后,温诗瑜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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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上晌一起射鸭的女郎,邀她二人去赛马。
沈沅槿虽不会马球,跑马总是会的,加之往后要做的便是女郎的生意,自是希望都结识些女郎,是以一口应下。
陆昀交代她们选性情温和些的马,又嘱咐两句,这才肯放陆昭离开。
选好待会儿要骑的马儿后,沈沅槿脱下袖衫交与辞楹,上了马背。
陆昀遥遥看去,只一道浅紫的身影,削肩细腰,脊背笔直,玉质娉婷。
那边,陆镇平视前方,状似不经意间,那抹浅紫映入眼帘。
姜川于后方暗暗瞧他,见他垂首睨了眼身上的紫衣,而后默默收回目光,却是自斟了一碗放凉的茶水。
耀眼金光之下,毛色鲜亮的马儿驰骋在广袤的草场上,引得众人注目凝望。
陆昀的目光追着沈沅槿而去,并不在意她得了第几名,也不在意是谁拔得头筹,于他而言,此时他眼中的女郎便是最好的。
终点处,陆昭和姚夫人的长女率先抵达,沈沅槿略先于温诗瑜一步,得了第三。
下了场,落日隐有西斜之意,酉时将至。
陆嘉今日看了马球赛、蹴鞠和赛马,自个儿又与人玩会儿步打球,好不自在,一整日都是笑盈盈的,见时候不早,恐回去得晚了,便叫散了。
众人各自归府。
车厢内,陆昀方问起沈沅槿裙上的泥渍是如何来的。
陆昭秀眉微蹙,“说起这事,那位沈三娘真真是个心善的。上晌我们几个射完鸭,便有婢女去岸边捞水上的那些箭,想是站得位置离水近了些,滑了条腿在水塘里,沈三娘见了,跑去拉她,没成想叫她湿淋淋的一双鞋地踩在了脚上,约莫是那时候沾上的泥水,偏又闷声不响,反一心关切她是否崴了脚。”
陆昀听了她的这番话,一时想不出词汇来形容她的品貌,只那般默默无言地静坐着。
一刻钟后,梁王府外。
沈沅槿跟在崔氏身后下了马车,见崔氏由人簇拥着往府里进,同她话别两句,正欲踏上石阶,竟是与陆镇打了个照面。
陆镇在边关风吹日晒惯了,不大爱坐马车,加之马车慢上一些,故而大多时候都是骑马外出。
此番若非是一道出去的,不得脱离队伍,只怕要早她们好些时候抵达。
姜川将马交给边上的小子牵去马厩,跟在他身后。
既然撞见了,少不得要打声招呼。
沈沅槿对自己在梁王府上的身份拎得极清,一贯都是称呼他为嗣王。
陆镇忆及她今日唤旁人时的神情和笑颜,可不是现下这般疏离死板,活像戴着假面。
他可肯定,沈氏的这位内侄女对他存着避讳之心,不过是出于礼节,仅仅维持着面上的客套罢了。
今日下晌,她是与陆昀一道从林子里回来的。此时此刻,若换做是陆昀在她面前,她可还会如此敷衍?
思及此,陆镇冷冷收回目光,一字未言,似是带了些莫名的情绪,几乎抽身就走。
她的言行并无不妥之处,何至于如此甩脸子,这人着实古怪得紧。
沈沅槿懒得理会陆镇,大步踏至阶上,各走各的。
15. 下帖子
沈沅槿穿过照壁,进了园子,一路穿花踱柳,下了山坡,走过游廊,方归至泛月居。
枳夏倚在门边吹风,见她和辞楹进来,忙不迭奔下石阶迎她二人,笑着说道:“县主方才还和孺人念叨娘子呢……呀,娘子这裙上是怎么了?鞋上也有。”
面上的表情由笑转为惊讶和疑惑,眉心直接皱成个川字。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沈沅槿扯扯嘴角,话锋一转,问她:“热水可备好了?”
枳夏点点头:“才刚烧了两壶,这会子还在炉上热着,想是不太够。”
沈沅槿打着团扇扇风,实在有些热,因道:“这有何妨,往桶里多兑些凉水,只些舀水洗一洗,想也够了。倒要劳动你去同姑母知会一声,就说我已回来,让她不必挂心,待我沐浴过后换身衣裳鞋袜,再去见她。”
两刻钟后,沈沅槿自浴房里出来。
彼时,天已麻麻黑了,晚风袭来,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是打娘胎里就带了些弱症的,比起寻常女郎,格外畏寒畏热一些。辞楹恐她受凉抱恙,早从衣柜中翻找出一件薄披风,她一出来,便替她披上,将人往屋里让。
外出一日,沈沅槿料想她也该累了,兀自坐在罗汉床擦发,温声道:“方才我往壶里新添了水,这会子也该烧沸了,你打了水洗洗,早些回屋歇下,不必在我跟前伺候。”
辞楹与她相处久了,自然知晓她的脾性,既叫她去歇着,必然不是嘴上说说,当下也不同她客套,道了声是,嘱咐她千万擦干了发再睡后,退出门去。
沈沅槿认真擦了许久,好容易等到七.八成干,依言往正房去见沈蕴姝。
屋中燃着两树半人高的莲花灯轮,照得满屋亮如白昼,灯火辉煌。
姑侄二人相对而坐,沈蕴姝问她玩得可开心,玩了些什么,可有结识哪家的女郎。
一下子抛出三个问题,沈沅槿先答了第一个和第三个。
射鸭着实费人费力,塘子小还好些,若大些,箭秆飘到水塘中央,还不定要费多少气力捞上来。
沈沅槿思量一番,只用射粉团来代替这一项,亦未提及射鸭过后发生的小插曲。
陆绥听她说到赛马时,十分入神,一双水灵灵的葡萄大眼紧紧盯着沈沅槿,在她停顿时,还会追着她问:“然后呢?”
沈沅槿被她缠着问了许多问题,直到门外传来婢女通传的声音,方从中脱出。
木门由外推开,紧接着,一道高大的人影跨着大步走了进来。
沈沅槿起身同他行过礼后,随意寻了个由头,离开此间。
陆渊根本没留神听她说了什么,几个箭步上前抱起陆绥,而后双腿一屈,直愣愣地往沈蕴姝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今日外出,你那内侄女可有遇到合眼缘的郎君?”
沈蕴姝轻轻摇头,语调虽柔,目光却是十分坚定,“妾身并未问及此事。妾身一早就同王爷说过,三娘不想太早嫁人,至少也要等到十七八才会考虑此事。”
陆渊眼中,她素来都是温柔乖顺的,唯独在涉及到永穆和她那内侄女时,她才会露出不那么柔弱的另一面。
她的这一面,他也很是喜欢,倘若有一日,她也肯为他这样,那便更好了。陆渊这般想着,竟是放下身段去哄她,“十七十八都无妨,府上不差银钱米粮,短不着她什么。”
陆绥年岁尚小,词汇量着实有限,不大能听明白他们口中的话,加之又被陆渊抱在怀里,没一会儿就泛起困来。
她这一睡,于陆渊来说更为便宜,连忙给一旁的乳娘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陆绥抱回偏房。
乳娘小心翼翼地从陆渊手里将陆绥抱了过来,自正房无声而出。
翌日,沈沅槿在屋里一门心思地将昨日所见的各种野花画于纸上。辞楹因见屋里无事,午睡过后去了一趟针线房,寻她的好友黄蕊。
针线房里有两位年长些的绣娘,消息灵通,黄蕊与她们在一处做活,听来了不少小道消息。
这其中便有红素一母同胞的阿姊于上月由王妃做主,配了向王妃讨他的刘泉一事。
刘泉乃是王妃心腹刘管事的长子,仗着刘管事在王妃跟前得脸,颇有几分体面,素日里没少在外头欺男霸女、横行霸道,早有诨名在外,哪个女郎愿意嫁他。
可怜红素的阿姊不过十七的年纪就被刘泉那无赖瞧上,央着刘管事去王妃跟前将她讨了过来做新妇。
婚事办得极快,当月下旬,红素的阿姊就匆匆过了门。
那两个媪妇还在闲话家常,黄蕊却已绣好了大片花纹,不免有些眼酸脑胀,遂假托解手,出得门去,正巧撞见来寻她的辞楹。
辞楹将人拉到假山后头,特意带了几块沈沅槿留给她的糕点送与黄蕊吃,黄蕊抬手接过,道了声谢,言语间提及上回她送自己的重莲绫,这两日正要拿来画些花样子,制成上襦。
说着话,忽又想起红素阿姊的事,四下打量一番,并无他人,低声说与辞楹听。
辞楹听后,心内暗忖:红素不忍与她一母同胞的阿姊嫁与刘泉,可她不过是郑孺人院里的粗使婢女,人微言轻,又能怎么着呢;如今想来,那日她会在雨哭里,便是因为知晓了亲姊将要嫁与那样一个品行不端的男郎却又无能为力罢。
同为女郎,这样的事,叫人听了如何不灰心。辞楹轻叹口气,聊了个轻松些的话题缓和缓和,怕耽误她做工,不好多留,小一刻钟后离了她跟前,自往园子里去赏景。
回到泛月居后,辞楹纠结着该不该将此事说与自家娘子听,娘子心慈面软,若听了这样的事,怕是比她还要善感。
沈沅槿目光如炬,不过数息便洞悉出她有心事,少不得问上一声。
辞楹没在她面前扯过慌,经她一问,终究没有瞒她,将红素阿姊的事如实说了。
还不待她说完,沈沅槿便拧了眉,垂了目,再无半点闲适之态。
这几年来,她的生活太过于平顺,平顺到,竟让她险些忘了自己所处的是怎样一个尊卑有别、贵贱有等的时代;
梁王和崔氏虽不曾处置过泛月居中的人,但不代表,他们在别处亦是如此,譬如这桩事,只需崔氏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可决定红素阿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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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大事,且不容抗拒。
莫说是崔氏,倘要她想,亦可如崔氏那样,一句话决定辞楹的婚嫁和去留,只因在此间的人看来,她手中握着辞楹的身契,是她的“主子”……
这样的世道,上位者对低位者的倾轧和压迫,实在太过容易。
沈沅槿只觉心口闷得厉害,盯那案上置着的白釉灯台愣神,久久静不下心来。
辞楹观她这副模样,便知她是动了怜悯之心,偏又帮不了红素什么,这会子约莫又该胡思乱想了。
心中懊悔自己不该嘴碎,可事已至此,再想什么都晚了,只得另寻法子转移她的注意力,向她请教画花样子的笔触和手法。
一晃两日过去,陈王府的媪妇乘车过来,下了帖子,乃是请沈沅槿去吃茶的。
崔氏盯着那张大红烫金封面的帖子良久,心中却是纳罕起来,暗道两府从前也不是没有往来过,宜阳县主陆昭同府上的几位堂兄弟素来关系平平,怎的这时候倒和沈氏的内侄女热络起来。
疑惑归疑惑,既是陆昭特意差人送了帖子过来,岂可耽搁。
崔氏招呼一个模样周正的婢女过来跟前,令她即刻将那帖子送至泛月居,这才打发人送那媪妇出府。
陆昭性子直爽,活泼开朗,沈沅槿对她印象甚好,这会子得了她的帖子,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沈蕴姝很乐于见到沈沅槿与人结交,当听到下帖子的人是宜阳县主时,越发替她感到高兴,千叮咛万嘱咐,叫她穿戴齐整些,莫要叫人轻看了去。
未叫她安心,沈沅槿点头应下,“儿省得的,姑母着实无需挂心。”
到了吃茶这日,沈沅槿晨起梳妆,待用过早膳,已是辰时一刻,帖子上写的时辰是巳正,时候还早,自不必急。
崔氏为着府上的体面,特意命人备了需由两匹马拉的华丽马车。
沈沅槿上了车,便叫车夫启程。
陈王府也在兴道坊中,是以不过小一刻钟的时间,马车便已行至正门外。
沈沅槿下车时,恰逢东乡侯家的两位女郎也往这处来,互相见过礼后,由陈王府中的媪妇引着往府中的清风榭而去。
清风榭坐落于水畔,周遭绿树成荫,修竹茂盛,风儿自水上吹来,清凉宜人,便是伏天坐于此处,亦不会觉得炎热。
沈沅槿缓步踏入其中,顿觉凉爽不少。
陆昭见她二人最先过来,拉着人说了好些话,直至下一位女郎进来,这才招呼她们先坐下。
每一张小案旁都置了小火炉和铁釜,只消瞧上一眼便可知是用来烹茶的。
沈沅槿的视线自案上移开,四下打量一番,很快便被雕花梨木窗边长案处的山茶盆栽吸引去了目光。
这几日,天气益发热了起来,山茶也到了枯萎的时候,不承想,陈王府上竟还有这样花色正浓的盆栽。
忽而,窗外传来一阵沉闷的沙沙声,带起水上道道波纹,那些无状的风儿涌入榭中,拂动花叶。
那一瞬,沈沅槿恍然想起,那日陆昀曾说过的话。
他原来,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16. 水丹青
清眸凝于那盆花色正浓的山茶之上,有一瞬的心跳加快。
沈沅槿看着那些绯色的花朵,脑海里浮现出那日与陆昀相见的情形。
记不清他的原话,大意左不过是要将山茶送去陆昭院里供她们观赏的话。
茶会并未设在陆昭院中,他却还是将花送到了此处,足可见他是重诺之人。
大抵是因着陆昭与她结为好友的缘故,看在陆昭的面上,他方在她面前道出了那番话,且还留心记到了今日。
思及此,沈沅槿没再多想,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坦然接受他们兄妹的一番好意,起身走到近处去观赏那盆山茶。
陆昭与崔三娘等人寒暄一阵,见她立在窗边赏花,欲要过去同她说道两句,就听婢女打了帘子传话:“王妃来了。”
众人未料到陈王妃会过来,皆是心下一凛,忙不迭从矮凳上起身,齐齐屈膝行礼。
今日并非休沐日,陈王与陆昀皆往署衙上值去了,独陈王妃和陆昭在府上,约莫是闲来无事,又闻陆昭在此会客,过来凑个热闹,权当打发时间。
沈沅槿转过身,随旁人一道朝着陈王妃屈膝行礼。
陈王妃缓缓停下步子,一双美目温柔地扫视在场的数位女郎一圈,浅笑道:“无需多礼,既是过来吃茶的,不必太过拘束。”
众女郎道声是,各自坐了,沈沅槿亦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
火炉中生着碳火,散出些许热气,婢女呈了茶饼进前,另有媪妇提水进来。
沈沅槿略瞧小几上的茶具一眼便知这茶不是随便吃的,约莫是要自己炙茶候汤,以清水为笔墨在汤面上作画。
陈王妃出自邢国公府,乃国公嫡长女,自幼修习茶道插花,书画焚香等雅艺,水丹青颇受时人推崇,她亦精通于此,且是个中翘楚。
陆昭坐在她身侧,轻声询问她可也要作水丹青,陈王妃笑着摇头,“阿娘这两日身上懒得很,不大想动,只看你们画就好。”
她的话音刚落,陆昭便挽着她的手撒起娇来:“阿娘若真是懒,便不会巴巴往这里来了;想是一会儿不见儿,心里惦念得紧,特来陪着儿的罢。”
陈王妃被她哄得笑盈盈的,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打趣她道:“你这张嘴今日莫不是抹了石蜜,这样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说顽话,不怕她们笑话。”
陆昭笑得极甜,朗声道:“不怕。”
母女二人笑声清脆,沈沅槿忍不住偏头去看,见陆昭与陈王妃皆是眉眼弯弯,温情脉脉,不由忆起她的母亲。
未穿越前,她与母亲撒娇时,母亲也会如陈王妃这般笑着回应她,同她言笑。
长安城中的贵女圈子,除开宗室,无非不就是些簪缨世家,说大也不大,尤其是能和陆昭成为好友的,陈王妃都曾见过,独沈沅槿看着眼生,加之她刚才又是一个人站在那山茶盆栽旁,形单影只的,自是注意到她。
陈王妃并未贸然开口直接去对着沈沅槿问话,而是选了稳妥些的做法,压低声音问陆昭道:“右边最末的那位女郎瞧着眼生,可是你近来新结识的?是哪家的娘子?”
陆昭点点头,将沈沅槿是梁王府孺人沈氏内侄女的身份如实说了,却是反问了陈王妃一句:“阿娘觉得,沈三娘生得如何?”
陈王妃闻言,复又垂眸打量底下静坐的沈沅槿数息,毫不吝惜赞美之词,“雪肤玉面,神清骨秀,芳丽无比。”
席上,本就在看她们的沈沅槿不偏不倚地对上陈王妃投来的目光。
陈王妃笑起来时格外温柔,岁月虽在她的面上留下了些许纹路,却依旧可见年轻时的灵秀风姿。
她的目光极具亲和力,叫人心生亲切,想来是个好相与的。
尤其她这会子面上还是含着笑的;沈沅槿很是礼貌地大方回她一个笑脸,而后就见她稍稍垂首同身旁的陆昭说了什么话。
陆昭对陈王妃的评价深以为然,竟是没来由地记起兄长陆昀还未娶妻的这桩头痛事,过了好一阵子才在陈王妃的提醒下,夹了茶饼在火上炙烤。
其余的几位女郎也开始以文火烤茶饼。
沈沅槿将烤好的茶饼放入钵中捣碎后,先将陶壶置于其上烧水,再以碾罗仔细碾过一遍,倒进小筛子里滤去粗些的颗粒,待壶中泉水烧开,烫了茶碗,取滤好的茶末倒入碗中后注入水汤,以竹筅反复击拂,直至其呈现膏面状。
水榭中不独有山茶,墙角的高足花架上还置着茉莉、芍药等花的盆栽,山茶花香清浅,不比茉莉芳香,微风拂来,茉莉香味远盖过山茶幽香。
茉莉花香窜入鼻息,甚是好闻,沈沅槿嗅着那股清香,心神俱静,不紧不慢地自清水碗盏里取来长柄茶勺,以勺为笔水为墨,悠悠然于茶汤上作画。
闻见的是茉莉,心中所想的则是山茶。
沈沅槿聚精会神地盯着汤面,认真又仔细地勾勒出每一片花瓣,将近半刻钟后,一朵线条流畅、富有层次的山茶便跃然其上。
她画好后不多时,陆昭也搁了笔。
陈王妃先瞧了陆昭的,映入眼帘的是一支荷花,总觉少了什么,陈王妃想了片刻,取来茶匙,往留白较大处另添了一支花苞。
陆昭看后直夸阿娘厉害,哄得陈王妃面上笑意愈深。
席上女郎接连停笔,陈王妃方起身,从左边第一个女郎所作的水丹青看起。
陈王妃将众人的都看过一圈,稍加思量后便有了决算,浅然一笑,不偏不倚道:“诸位之作皆属上乘,若要细论起来,终是崔沈二位女郎最佳。”
崔三娘才情斐然,有林下之风,京中贵女没有不识得她的;而这位沈三娘,虽只与她玩过一回射鸭,但因她姿容出众,另外几人倒也记得她,纷纷向她和崔三娘投去赞许的眼光,继而去瞧她们所作的图画。
待吃完茶,略坐一会儿,婢女撤去火炉茶具等物,拾掇一番,另呈了洗净的瓜果和新制的点心进前。
沈沅槿在盆中净了手,拾起一块玉露团送至唇畔,轻咬一口,只觉那糕点制得清香软糯,微微的甜,也不腻人,竟是外头买的还要好吃一些。
陆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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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果子,又有媪妇呈了曲目单子过来,陈王妃抬手接过,先点了两曲。
不多时,水榭对岸的亭台上,身着宽衫的伶人正襟坐于矮凳之上,横抱琵琶,拨动琴弦,另有一伶人吹洞箫相和,其声典雅细腻,清幽婉转,丝丝缕缕,不绝于耳。
沈沅槿虽不精通音律,却也不失发现美的耳和眼,当下听得十分陶醉,可谓全神贯注。
两曲过后,陆昭点了一出参军戏,陈王妃便叫沈沅槿等人也点些喜欢曲目和戏目。
如此一来,大半个下晌过去,落日西斜,陆昭往更衣室去了一趟后,发觉园子里不热,也不怎么晒人了,归至席上,便邀众人去玩步打球。
沈沅槿坐了好半天,心说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遂一口应下,随陆昭望园子里去了。
有三位急着回府的女郎婉言谢绝后,辞别陈王妃和陆昭,自领着婢女离了此间。
步打球颇有些像现代的曲棍球,沈沅槿在穿越前接触过,只在穿越到赵国后玩过几回,至多可算作还过得去。
一行人来至球场上,各自拿了杖棒,领了数筹,按着顺序依次击球三次,三次内将球击入球门者胜出。
沈沅槿连着三轮未进一球,至第四轮时方击中一球,赢了几筹回来。
不觉间,酉时已过,夕阳西下,满天红霞似火,直烧红了半边天。
陆昀下值归府,于府门前跃下马背,踏着大步迈上石阶。
守门的护卫迎上前来,屈膝下拜。
陆昀心里存着事,打量离他近些的护卫一眼,启唇平声问道:“今日县主邀请女客来府上吃茶,是否皆已归家?”
那护卫细细回想一阵,恭敬答道:“回郡王的话,早两刻钟前有三两位女郎出来,这会子府上应还有几位女郎尚未归。”
陆昀淡淡嗯了一声,不由加快脚下的步子,似要生出风来,不多大会儿就已进了园子。
水榭里全是女郎,即便她这会子还未走,就这样去那处寻她也是不妥当的。陆昀暗暗思忖着,终是按捺住心思,没有往水榭那边去。
这边,沈沅槿玩过步打球,点过筹,虽非是前三名,倒也得了中上的名次,她自饮了些茶水解渴,由人引着望更衣室去小解。
出了更衣室,那婢女便又领着她往水边去净手。
沈沅槿立在水边,抬眸遥遥看去,目之所及,但见楼殿重叠,飞阁流丹,碧瓦盈檐,小草名花,好一似富贵风流。
离了水边,徐徐踏上石桥,步入一段游廊之中,复行百余步,忽见一小团橘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游廊尽头。
沈沅槿甚是喜爱狸奴等毛绒绒的小动物,不由加快脚下的步子,大有要去寻那橘猫的架势。
不知它是否已经跑远,沈沅槿喵喵叫了两句,稍稍弯下腰,只管对着那些灌木草丛间去瞧。
“淮南。”耳畔传来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男声,接着是狸奴软糯糯的叫声。
沈沅槿甫一站直身子,眸光流转间,耀眼霞光下,陆昀的高挺身形便跃然眼前。
17. 橘狸奴
彼时,道道金光映在他的面上,勾勒着他的五官和下颌,他的相貌本就出众,此时竟好似又俊俏了些。
沈沅槿向来喜爱美好的事物,虽心理年龄早过了双十,这会子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脸上的神情却是半分不显,仍是一副大方从容的坦荡模样。
因是在他府上,沈沅槿稍加思量后,与人见礼,嘴里称呼他为“郡王”。
陆昀没想过到会在此处遇见她,方才他远远瞧见淮南的身影便寻了过来,未料沈沅槿竟也在这边。
她的音容就那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感官之中,令他有片刻的失神,直至她的话音落下,他方回过神来,呼唤假山后的淮南。
淮南是一只聪明活泼的橘色狸奴,认识归家的路,故而陆昀鲜少会拘着它,素日里皆是由它往王府各处去野玩。
“喵,喵。”淮南是他养大,十分亲他,也不怕生,仰着小脑袋在他脚边撒娇。
陆昀眼见身前的女郎与他施礼,忙不迭回一礼,压抑着心间的喜悦,佯装镇定道:“沈三娘。”
沈沅槿垂眸看着他脚边的橘猫,莞尔一笑,因问:“淮南是他的名字吗?”
周遭的环境算不得安静,陆昀还是异常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轻轻颔首,“正是。”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淮南的毛色像极了熟透的橘子,名字既贴切又雅致,必定是郡王费心为它起的了。”
她说这话时,就连嗓音里带着笑意与柔和,想来也是喜欢淮南这只橘色狸奴的。
而淮南这个名字的出处,亦如她所言。
陆昀唇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淮南颇有灵性,沈三娘赞它名字起得好,它听了必定也是高兴的。”
说话间,抱起淮南,复又看向与他隔着些距离的沈沅槿,平声问道:“它的性子极好,不挠人,沈三娘可想抚一抚它?”
这便是邀请她撸猫了。
沈沅槿一早就眼馋它了,焉能道出拒绝的话,启唇同他确认:“可以吗?”
陆昀走近她,冲她点头,“当然可以。”
话毕,伸手将淮南往她的手里送。
沈沅槿满心满眼皆是那橘色的狸奴,伸手去接,一时不察,右手食指指尖触及陆昀的手背,虽仅有一瞬,且还是蜻蜓点水般地轻轻扫过,然,陆昀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霎时间,陆昀手心生热,似乎就连感官都变得迟钝,那道柔软的触感仿佛也还在,令他心跳加速,耳面生热。
淮南似是感受到了女郎对它的亲近之意,并未挣扎,而是乖乖地由她抱着,在她轻挠它的腮时,还会舒服地仰起头。
陆昀始终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静立着看她抚摸狸奴,观她手法娴熟,嘴里问道:“沈三娘从前是否养过狸奴?”
她只在现代养过一只三花猫,穿越到此间后,因沈蕴姝有些怕猫,就没再养过。
“妾在京中虽不曾自己养过,却极为喜爱;梁王府的厨房里也养着一只如淮南这样可爱的狸奴,妾常去那处看它,有时也会在园子里遇见它。”
“可也是淮南这样的毛色?”陆昀积极制造话题。
沈沅槿摇头,垂眸凝了凝怀里发腮圆滚的狸奴,“那狸奴通体金色,虽非淮南的金背白肚不大一样,却也惹人喜爱得紧。”
陆昀闻言,依稀间记起梁王府上好似是有那样一只狸奴,先前去那处赴宴的时候,约莫也曾在园子里见过它。
“沈三娘口中的那只狸奴,某亦见过。”
正说着话,陆昭突然从假山后窜出来,“二兄,沈三娘,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待看清沈沅槿怀里抱着的狸奴,很快便又将这句话抛至脑后,伸手就去抚摸它的小脑袋,“呀,淮南也在这儿,几日不见,越发可爱了。”
沈沅槿抽空望了眼天边的红霞,惊觉时间已然不早,忙将淮南交给陆昭,辞别他二人道:“郡王,陆二娘,天色将晚,妾若回去得晚了,家中长辈就该忧心了。”
陆昀将右手负在身后,尚还维持着手指微张的动作,语调温和:“沈三娘自便就是。”
陆昭却替淮南顺了顺毛,将它还给陆昀,凑到沈沅槿身边,“今儿还没怎么同你说过话呢,我去送送你吧。”
知她是个闲不住的热心肠,沈沅槿到底没有拒绝,与她并肩而行。
淮南显是还未野玩够,不想回去,扭着身子,陆昀那厢索性松开手,任由它一溜烟地跑开了。
陆昀傻站在原地,眼中那抹清瘦高挑的背影逐渐变小,穿过屏门,再也看不见后,他方敛目垂首,盯了右手手背良久,转身离开。
陈王府虽不及梁王府占地面广,比之寻常的国公府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沈沅槿随着陆昭走了半刻钟,方得以出了园子。
府门口近在眼前,陆昭脑海里浮现出陆绥白里透红的小脸来,顿了顿脚下的步子,嘱托道:“永穆皇姑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月不见,约莫又长高了些吧。倒要劳烦沈三娘代我向沈孺人和永穆皇姑问声好。”
沈沅槿点头应下,问起水榭中的山茶。
陆昭想起这茬儿事,眼底的笑意愈深:“非是原本就在那处的,是昨日我二兄听说我在那处会客,特意差人先送了过来的。”
沈沅槿听后,若有所思地沉了沉眸,旋即拾阶而上,跨过门槛。
别府的马车皆已走远,独梁王府的还外头侯着,那媪妇见她和辞楹出来,大步迎上前来,沈沅槿同陆昭挥手告别后,自个儿上了车,招呼那媪妇一起坐进来,这才吩咐车夫启程回府。
沈沅槿归至府上,天还未暗,傍晚的清风吹在身上很是凉爽,陆绥在庭中的花架下蹴鞠,一见着她便顾不得踢球了,小大人似的问她话。
“阿姊在茶汤上作画,听了曲,玩了步打球,还遇见了一只金背白肚的狸奴...”
陆绥十分喜爱小动物,当下听了这话,缠着沈沅槿反复问那狸奴的样子,央告她将其画下来。
沈沅槿疼爱陆绥,岂会拒绝,看着她那张粉扑扑的小脸,抱她进到屋中,命人取来笔墨纸砚。
细细回忆那狸奴的长相,竟不知怎的想起了陆昀那句唤它“淮南”的舒朗男声,接着便是他那张五官分明的脸。
枳夏用清水化开染料,取来紫毫笔,见她没有动作,低低唤了她一声。
思绪因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沈沅槿同她道了声谢,接过画笔,沾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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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染料,勾勒出狸奴的头部和背部。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只栩栩如生的狸奴便跃然纸上。
陆绥对着纸上的狸奴看了看,心中很是欢喜,若非阿娘害怕狸奴,她还真想向阿耶要来一只放在院里养着。
沈沅槿瞧出她的心思,亲昵地抚了抚她的发顶,“绥绥既喜欢这画,过些日子阿姊出府寻人拿框子裱好了,放在你屋里可好?”
陆绥是个极为乖巧懂事的小女郎,听了这话,高兴之余,也不忘道声谢:“好,谢谢阿姊。”
夜里作画极为费眼费神,她又在外头玩了那大半日。沈蕴姝恐她累着,叫她先回去歇着,又叫盈袖去熬一碗安神汤给她送去。
许是饮了安神汤的缘故,沈沅槿睡得香甜,直睡到辰正方醒。
晨间的阳光透过窗子的镂空图案筛进来,落至屋内的青砖上,照得满室明亮。
沈沅槿穿衣洗漱,梳好发后,用了一碗馄饨馎饦。
赵国并没有这样的吃法,乃是沈沅槿自个儿按着在现代时的喜好,让厨房的人做给她吃的。
昨日实在有些疲累,今日还未缓过来,忽而一整个上晌,沈沅槿皆是在罗汉床看会儿书,做会儿针线,歪在引枕处眯上一阵子,很快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沈沅槿自做自的,辞楹便也无甚事做,待陪着她用过午膳,服侍她睡午觉,自去外面的凉榻上睡了。
过得两刻钟,辞楹先醒了过来,见沈沅槿还熟睡着,因前两日便有媪妇送了夏衫过来,料想针线房这段时间应不太忙,遂去寻黄蕊说会儿话。
辞楹往针线房里瞧了一圈,没见着人,少不得问边上裁剪修边的媪妇一句。
那媪妇忖度片刻,压低了声音道:“辞楹娘子还不知呢,前儿郑侍妾的屋里少了一缕银线和半匹重莲绫,与黄蕊同住的香杏不知听来的消息,昨儿下晌寻到刘管事家面前的告发,道是在屋里见过黄蕊拿重莲绫缝制衣物,刘管事家的夜里就伙着人提了灯去黄蕊屋里翻找,果在柜里找见了银线和重莲绫。刘管事家的拿着赃物连夜禀告了王妃,将人看管了起来。”
那重莲绫是她给的,缘何就成了偷的;至于那缕银线,辞楹信得过她,断不会是她偷来的,这其中必定存着冤屈。
辞楹心下着急,快步迈出门去,径直朝着泛月居飞奔而去。
她来时,沈沅槿正巧睡醒,观她神情慌张,翕张丹唇,问她这是怎么了。
辞楹也不瞒她,将黄蕊的事如实说了。
同为女郎,沈沅槿与黄蕊虽接触不多,但因时常听辞楹说起她,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好感,加之黄蕊愿为她说话,沈沅槿亦选择了相信她。
“那重莲绫我既给了你,你送与黄蕊并无不妥;事不宜迟,咱们即刻便去同王妃禀明罢。”话毕,对着穿衣镜略整了整仪容,携辞楹奔出门去。
她二人走得极快,不出半刻钟便到了梁王妃崔氏所在的枫林苑。
门外侍立的婢女见她来了,隔着门往里传话。
沈沅槿领着辞楹一道入内,却见陆渊和崔氏一左一右坐于罗汉床,陆渊下首位置的禅椅上,陆镇坐得笔直端正,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冷着一张脸,神情淡漠。
18. 不待见
时人喜香,崔氏亦不例外,但见那紫檀长案上置着鎏金莲花纹五足熏炉,内燃名贵的苏合香,缕缕青烟徐徐而升,熏得满屋清香。
沈蕴姝不常熏香,沈沅槿也只在赴宴前才会用香熏一熏衣裳,故而对于各种香料的味道并不熟悉,当下嗅着那苏合香,虽觉好闻,终究不知其唤作何香。
此时此刻,她也无心去理会那熏香的味道,因陆渊与陆镇都在,方才她想告知崔氏的话就不便说了。
“儿见过梁王,王妃,嗣王。”沈沅槿朝人一一行过礼,目光投至陆镇身上时,讶然发现,他那一双幽深的眼眸正静看着她,除审视外,亦有打量,似在看她的脸面和发上的通草花。
她今日本无外出的心思,是以晨间未曾上妆,只素着一张脸;疏完发后,不过随手取来一支银簪往发上簪了,那朵通草花亦是她随手拿的,着实不知是山茶、牡丹抑或是蟹爪菊,若要用概率学的角度分析,后两者加起亦不比前者数量多,应是山茶的几率要大一些,至于颜色,就更不得而知了。
目光相及的那一瞬,陆镇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不自在,像极了上月在水边,她瞧见他时的眼神。
她似乎不怎么待见他,甚至心内还存着几分隐隐的避讳之意。
今日一见,陆镇加深了这样的认知。
她的穿戴打扮倒是素净,好似一朵纯白的玉兰,又似一枝清泠的菡萏。
无端想起那日在城郊的高台上,她自他身边小步走过,裙摆扫过他的鞋面,风儿送来缕缕轻浅的郁金香。
他对香料虽说不上讨厌,却也着实算不得喜欢,便是圣人赐予的龙涎香,他亦用得不多,只在难眠时用些安神助眠的安息香。
郁金香的味道,他从前并非没有闻到过,那日不知是何缘故,女郎衣上淡淡的郁金香却让他觉得舒心极了,即便是价值千金的极品龙涎香亦及不上其半分。
那日下晌回府后,陆镇也曾命人焚过此香,明明是全然重合的香味,却始终觉得有何处不一样,合不上他的心意。
屋内的苏合香过于浓郁,盖过旁的味道,不知她今日是否熏了那香。
陆镇静静注视着她,目光如炬,似是想要洞悉她前来此处的意图。
沈沅槿错开视线,没再看他,只凝望着罗汉床上的崔氏。
她从前来时,大抵都是为着出府的事,独今日有些忙里忙慌的,倒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崔氏暗暗忖度一番,搁了手中的白釉莲瓣茶碗,眉眼含笑,“三娘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事?”
沈沅槿闻言,垂下眼帘,又拜了拜,平声道:“王妃既有事,儿先去外头侯着,晚些时候再说也不妨事的。”
后宅女眷间的事,陆渊亦不好多言,念她是沈氏的内侄女,竟是破天荒地生出几分细心来,“外边日头大,就去偏房里侯着吧。”话音未终,转而去看身侧的崔氏:“差人送些瓜果饮子过去。”
梁王妃点头道声是,唤了婢女进前,令她送沈沅槿往偏房去,又吩咐人去切瓜果。
“儿告退。”沈沅槿又施一礼,退出去。
夏日的风带着些许热意,吹得那帘子微微摇晃,女郎的衣裙亦随风微扬,陆镇不动声色地端详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食指指尖轻轻扣在案面上,眸色深深。
陆镇已是二十又一的年纪,着实年纪算不得轻,旁的男郎到他这般大,怕早就是两个孩子的耶耶了,鲜少有那等未成婚的;况他又是长子,如今既已回了长安,陆渊岂有不上心的。
那阵风儿经久不歇,正正帘子打在门上,发出闷闷的啪嗒声。
陆渊沉眸睨了陆镇一眼,观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淡漠模样,不免心生烦闷,命令似的口吻:“此番你母亲为你的婚事费了不少心思,邢国公府、长平侯府、张相公家的几位女郎就甚好,皆是和顺守礼,品貌俱佳的,你早些择个合心意出来,也好叫你母亲替你操持张罗一二。”
他虽说了这一大段话,陆镇其实并未听进去几句,极敷衍地低低嗯了一声,倏的收回搁在案上的右手,冷不丁立起身来,随意寻了个由头,也不待陆渊做出反应,兀自大步踱出门去。
崔氏见状,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屏着一口气暗暗拿眼去瞧陆渊,观他面上果有愠怒之色,却是挤出一抹浅浅的笑来。
“大郎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方才既然应了声,想来王爷口中的话,他是听进了心里的,娶妻乃是终身的大事,王爷也该给大郎些思量的时日,不必操之过急。”
她说这话时语调极轻极缓,叫人听着舒服,陆渊心间的火气不多时便散去一些。
脑海中浮现出沈氏温柔的脸庞。陆渊的情绪才又平复了些,临去前交代崔氏道:“沈氏的内侄女过来寻你办的事,不出格的,你只应下就是。”
他待他与沈氏的女儿甚是亲厚宠爱便罢了,对沈氏的内侄女竟也能做到这个份上。
爱屋及乌,大抵就是如此的罢。崔氏勾了勾唇,眸色深深,似笑非笑。
“去请沈三娘过来。”
偏房内,沈沅槿侯了不到一刻钟,那杨梅汁饮子和切好的林檎才刚呈上来,她还未及尝上两口,已有婢女打了帘子请她过去。
崔氏生了一张极大气的鹅蛋脸,彼时面上存着柔和的笑意,颇具亲和力。
“三娘鲜少往我这里来,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沈沅槿闻言,便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王妃容禀:昨儿夜里,刘管事家的以在针线房的黄蕊屋中寻到银线和重莲绫为由将人关了起来,那重莲绫实非偷盗而来,乃是儿在永穆生辰前买来与她缝制衣裙,因未用完,便将余下的布料送予辞楹处置,后辞楹转赠给了黄蕊。”
崔氏耐心听她说完,末了方搭话道:“即便那重莲绫不是她偷来的,银线的来头又该作何解释?我身边的杨媪今日上晌已过去问过话了,黄蕊未能解释清那银线是从何得来的,一味地闷声不响,倒像是默认了。”
沈沅槿被她说得一时没了话,沉吟十数息后,低声询问道:“王妃可否准许儿去见黄蕊一面?”
崔氏面色从容地颔了颔首,命人领她去看管黄蕊的地方。
偏僻破旧的宅院中,沈沅槿迈进那间光线昏暗的屋子,见到了眼睛红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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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蕊。
“辞楹信你,我也信你。你不必怕,只管告诉我那银线究竟是何处来的,我也好替你说话沉冤。”
黄蕊眼神躲闪,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喉咙里还是咽了下去,带着些隐隐的哭腔:“婢子谢娘子和辞楹阿姊肯信婢子,只是对于此事,婢子...属实无话可说。”
沈沅槿观她神情,自是不信,还欲再问,黄蕊却说什么都不肯言语一句,沈沅槿没奈何,只能满腹疑惑地离开。
沧濯居。
姜川觉出自家主子阴晴不定,心情似好又似坏,不敢妄加开口,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交代底下的小子和婢女们也细心着些。
陆镇练了好一阵子的字,至掌灯时分方搁了笔,立在灯轮旁,看那窗纸上纵横交错的数道花枝剪影。
下晌陆渊和崔氏提起的婚事令人厌烦。陆镇凝着那些花影,想起了些别的,譬如女郎墨色的发,清澈的眼,盈润的唇,还有那因为疾行过后微微泛红的脸颊。
沉默许久方平复心绪,沉声吩咐姜川:“去查查府上近来有何不寻常的事,沈三娘去崔氏屋里又是所为何事。”
嗣王待沈三娘,相比起旁人,似乎格外关注些。姜川垂了垂眼,心中有了计较,恭敬应下。
短短两日后,黄蕊的事便有了定论,重莲绫非是偷盗而来,银线却是人脏俱在。
当日晌午,黄蕊被人拉扯着撵了出去,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神情憔悴。
辞楹见了她那副的样子,几乎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她对黄蕊的情意,沈沅槿都看在眼里,是以翌日晨间,沈沅槿陪着她往黄蕊家中去了一遭,特意带了好些日常需用到的小物件。
大理寺。
难得这两日事务不多,陆昀并未外出办案,坐于案前翻看去岁青州的案件卷宗。
其中一桩县衙小吏与其妻相争,失手将其杀死的案子引起了陆昀的注意。
从卷宗所载的文书来看,那小吏薛琚自述其妻蛮横无状,常口出恶言,事发当日,夫妻二人发生口角,其妻以棍相击,薛琚气急,遂夺棍反击,争斗间一时乱了力道,失手将妻子打死。
然仵作验伤,薛琚身上并无明显的伤痕,反是其妻伤痕累累,且致命伤在头部。
薛琚那厮年近三旬,又岂会不知头部乃是可致命之处,若非有意,那致命伤缘何会在脖颈以上。
此案最终由县丞定为斗杀,那薛琚不过被判入狱两年,着实有失公允。
陆昀看后只觉薛琚之妻死得实在冤屈,胸中义愤填膺,自提笔蘸墨,写了折子,上呈圣人。
隔天此事便已传得沸沸扬扬,沈沅槿亦有所耳闻。
然,朝中透出的声音以一派老臣的态度为主流,认为县丞的判决正当,妇人无德,击打其夫,夫还手管束并无不妥,言此案确为突发无意的斗杀无疑。
“这世上如临淄郡王这般肯为女郎鸣冤的男郎,约莫没几个罢。”辞楹坐在月牙凳上做针线,凝眉感慨道。
沈沅槿听她说完,搁下手里手卷,抬眸望向窗上摇曳的树影,脑海中浮现出初见陆昀时的场景。
19. 端阳至
因端午将至,天气越发炎热,便是没怎么动亦会叫人生出些许热意来。
沈沅槿坐在凉榻上,打着团扇扇风祛热,那扇面上刺了一朵山茶和玉色蝴蝶,乃是经她亲手绘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
辞楹的话语萦绕在耳畔,不由令她想起时人称赞陆昀:清正端方,谦和守信。
谦和守信,先前几回与他的接触中,沈沅槿已见证过了,毫不质疑;而那清正端方四字,沈沅槿如今听闻此事,方有了深刻的体会。
沈沅槿看来,封建社会对人的压迫主要体现在阶级和性别之上,陆昀出自宗室,却能超脱这两者、不顾朝中其他同僚的眼光,为出身贫寒的女郎鸣冤,莫说是在这样的时代,便是放在现代,亦极为难得。
辞楹观她长睫微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便知她必定是将自己的话听进了耳里,这会子正思量着临淄郡王的这桩事呢。
这几日因为黄蕊的事,辞楹的心情不大好,已有许久没有显露过笑颜,今日听了这桩冤案,越发心情低落,也没什么话去劝沈沅槿,只静坐着陪她发呆,没再言语。
至酉时一刻,盈袖过来请沈沅槿去正房陪沈蕴姝和陆绥一道用晚膳。
暗自忖度过后,方记起今日是初一,依照惯例,陆渊要去王妃崔氏处安寝。
沈沅槿和沈蕴姝一左一右地坐在陆绥身边,辞楹和盈袖、枳夏等人则在一边的小几处用膳。
沈蕴姝自幼接受的思想与旁的士族宦官之家并无不同,主仆不可同桌而食,能做到现下这样,相比寻常主子待下人的态度,已有极大的不同。
“我瞧着你和辞楹这两日都有些闷闷不乐的,可是出了什么事?”饭毕,沈蕴姝端了漱口的清茶过来,温声问出心中的疑惑。
沈沅槿才刚搁了筷子,伸手往盆中盥洗,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眸,黛眉轻蹙,“辞楹原先在针线房交好的一位女郎被撵了出去,偏又病了一场,不免为她悬心。”
针线房撵了位绣娘出去,沈蕴姝亦有所耳闻,好似还是针线房管事杨媪悉心栽培的,倘若没有这桩事,将来杨媪年岁再大些,针线房大抵是要由她接管的。
经此一事,杨媪亦受了牵连,丢了针线房管事的差事,叫王妃打发到二门外做些粗使活计去了。
杨媪乃是先王妃离世后王孺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在针线房理事多年,而那新提上来管事的媪妇则与刘管事沾着些亲缘关系,如此看来,这桩事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来得那样简单。
先时沈沅槿不知道这里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自然没有往这一层上想,只当是个简单的失窃偷盗事件,前日知晓了这些后,自是明白了这件事背后牵扯着的,又何尝不是崔氏与郑氏之间的明争暗斗。
黄蕊因着家贫才来梁王府当差,原也不是府上的家生奴,现今既被撵了出去,怕是再难回来……
幸而以她的针线功夫,还可去绣坊里另寻活计;她若的确未行那偷盗之事,因有苦衷而不能为自己辩驳,待将来她的成衣铺开业,她亦可请她去铺里当绣娘,定会给她和其他绣娘、伙计开出不错的薪资,断不会行压榨之举。
沈沅槿想得入神,竟未发觉沈蕴姝亦跟着拧了眉,就听沈蕴姝轻叹口气,垂眸叹息道:“人活一世,谁还没个有苦不能言的时候,辞楹是个实心眼的,她既肯这样念着那绣娘,想来那绣娘必不会是旁人口中的那等人。”
“姑母说得是。”沈沅槿思绪回笼,附和她的话,“这几日辞楹去瞧过她两回,病得不重,只是精神头不大好,约莫是心中存着事罢。”
辞楹与沈沅槿心内觉着那事必定与那银线的来历脱不开干系,偏黄蕊不肯透出半句话来,又在病中,怎好多问。
陆绥年岁尚小,不大听得懂沈沅槿和沈蕴姝在说些什么,索性就认认真真地将手搁在陆渊送给她当生辰礼的金盆上,聚精会神地看那些做工精细的鱼龟随着水流而动。
一晃三日过去,刑部和大理寺因薛琚杀妻案争论得不可开交,就连圣人陆临的眼耳都饱受此案之苦,每日下了朝,不是有官员求见他面叙此案,便是折子中有朝臣上书自己对于此案之见。
幸而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这日,赵国上下举国同庆,共迎佳节,休假一日,头痛不已的陆临的耳根子方得了清净。
梁王府中,蒲艾簪门,张灯结彩,膳房众人天未亮而动,准备府上大小主子的吃食和祭品,其余各处的小厮、婢女媪妇皆是忙忙碌碌的。
正厅内设了家宴,崔氏打发人来请。
沈沅槿卯正起身穿衣,梳发的时候尚还哈欠连连,崔氏院里的婢女过来时,她才刚跨过门槛欲要往沈蕴姝屋里去。
行至廊下,照见那婢女出得门来。
那婢女眼尖,一眼认出是她,叉手施了一礼。
饶是穿越来此间已有数年,沈沅槿还是不能适应和习惯旁人以“奴才”的姿态向她行礼,心里矛盾纠结,终是循着这里的“规矩”没有回礼,而是回她一笑。
还未进屋,又见枳夏出来,似是要去寻她,一见着她,旋即喜笑颜开,屈膝下拜后握了她的手,眉眼含笑:“这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么,孺人才刚叫我去叫你过来呢。娘子不必进去,孺人和县主很快就来。”
话还未落,陆绥便已循声着跑了出来,沈蕴姝跟在她身后,面上含着浅浅的笑意。
“姑母。”
沈蕴姝停下步子,细细打量她,观她今日妆面极淡,穿一身妃色的齐胸襦裙,外罩豆绿色大袖宽衫,既不失喜气,又不至喧宾夺主,单螺髻上簪着四蝶银步摇钗,斜插一朵绯色的通草山茶便再无其他。
“妃色称你,我瞧着很好;快些过去,莫要晚了时辰。”沈蕴姝笑着说完,转而去牵陆绥的小手,让陆绥走在中间。
正厅内,王孺人和郑侍妾最先过来。
沈蕴姝领着陆绥和沈沅槿先与她们互相见过,这才挑了靠后的位置坐下。
过得小半刻钟,陆禹和陆则先后前来。
直至陆渊与崔氏一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落了座,陆镇方姗姗来迟,神情淡漠。
崔氏叫传膳后,不多时便有提着食盒、捧着托盘的青衣婢女鱼贯而入,悉心布菜。
陆渊先动了筷子。
而后整个过程,沈沅槿都在埋头用膳,可谓专心致志;她爱吃红烧鳜鱼,剔刺的时候极为认真。
陆镇幼时被鱼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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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加之嫌鱼腥,鲜少吃鱼,见沈沅槿夹了一些在碟子里剔刺,暗想她倒是有闲心。
一时用过早膳,崔氏命人撤下杯盘碗碟,桌子收拾干净后,又有婢女另呈上瓜果糕点和热茶饮子。
沈沅槿吃着一盏茶解腻,略坐一会儿,崔氏院中的媪妇送了彩色丝线编成的五色缕进前,陆渊伸出手由着崔氏给他系上,然而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看向了沈蕴姝。
这样的场合该是王妃送彩缕给他。
沈蕴姝毕竟与他共枕多年,又岂会瞧不出他眼神中的暗示意味,幸而她也替他编了一条,待会儿他便是差人去取,也不用手忙脚乱地赶了。
沈沅槿和陆绥手上的五彩缕皆是沈蕴姝亲手编的,作为回礼,她们母女戴的也是由她编的。
陆镇浑不在意地兀自静坐着,不曾看那些彩缕一眼。
外头射粉团的东西俱备好了,沈沅槿便也赶鸭子上架似地随人出去。
粉团置在金盘中,众人依次拉弓射之。
那弓箭不大,也不太重,沈沅槿虽可将其拉开,力道和动作就差了些意思。
陆绥在边上给她打气,沈沅槿便也存了几分认真,努力瞄准那块粉团。
陆镇立在檐下,似是嫌此事幼稚无趣,无甚意思,并无加入的意思,就那般漫不经心地敛目看着。
女郎不甚标准却又极力想要瞄准的动作引他发笑,细白手腕上的彩缕格外醒目,丝线迎风纷飞,两只白皙小巧的耳垂上皆不见耳眼,这才恍然发觉,她似乎从未戴过耳坠。
长箭离弓,在空中划出一道幅度,却是于那盘中的粉团相擦而过。
陆镇早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深深凝了她的侧颜一眼,转身离了此间。
射过粉团,算算时间,太液池中的龙舟赛该是快开始了。
因崔氏之子陆禹年岁尚小,陆渊便与崔氏母子同乘一辆马车进宫。
沈沅槿和陆绥与沈蕴姝同乘,王孺人独乘一辆。
陆镇、陆则骑马走在队伍前面。
自去岁沈沅槿及笄后,大小宴席,陆渊大多时候都会嘱咐崔氏带上她同去。
陆渊一行人来到太液池畔时,亭台内聚了不少宗室。
彼此打过照面,很快便又各自归位。
沈沅槿认识的人虽不多,识得陆绥的却不少,少不得跟在沈蕴姝身侧应付。
陆镇懒怠与人交际,挑了个视线开阔些的位置坐了,远远望去,但见遥山叠翠、碧水如镜,一派盎然景致。
窗边,陆昂原想向陆则打探那粉衣女郎的身份,因他身边围了些人,只能转头去寻在那边躲清净的陆镇。
沈沅槿还是头一回来到太液池处,不免激动,告知沈蕴姝自己就在近处走走后,一溜烟地走开了。
陈王妃和陆昭行至阶下,正巧撞见从上头下来的沈沅槿。
“阿娘,我想与沈三娘过说会儿话。”
陈王妃是个极和气的人,当即点头应下。
陆昭离了陈王妃跟前,上前挽起沈沅槿的手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二人缓步沿着水边小径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声,“阿妹,沈三娘。”
是陆昀。
20. 动了情
赤日当空,白玉浮玉,夏日的阳光铺在水面上,映得满湖碎金。
握着扇柄的手收拢了些,动作微顿。
沈沅槿随着陆绥停住脚下的步子,回身去瞧来人。
道道金光之下,陆昀束发的紫金冠有些刺眼,沈沅槿下意识地抬手拿团扇挡了挡,广袖微坠,露出一段如玉的皓腕来。
“临淄郡王。”沈沅槿屈了屈膝回他一礼。
陆昭凝眸打量着他,观他面上隐有几分颓意,因问道:“此间山温水软,今日好容易得空,二兄怎的不与人吃茶赏景去了?莫不是心中还记挂着那桩案子?案子虽重要,身子也该顾及着,倘若闷出病来,可还怎么替人申冤呢?”
她口中那桩案子,大抵就是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薛琚杀妻了;圣人还未做出圣裁,是以刑部和大理寺对此案亦未有定论。
沈沅槿收回手,慢悠悠地扇着风,思忖良久后,偏头去看陆昭,启唇问道:“二娘方才说得可是青州的那件案子?”
陆昭放缓步子与她对视,平声道:“正是呢,这桩案子惊动了圣人,想来三娘在府上也听人说道过吧。”
沈沅槿朝她颔了颔首,却是又默了一会儿,双目平视前方周垂的绿柳,眸子里透着坚定,改了称呼:“妾以为,陆司直质疑此案乃是出于一片赤诚的爱民之心,实无半分错处,又何必困囿于人言?倘若不法之人可以利用律法的漏洞来避开刑罚,于受害者而言,这世上还有何公正可言?此事不论结果如何,陆司直并未对其视而不见,且如此费心劳神,担得起问心无愧四个字。”
问心无愧。陆昀猛地抬眸,乌眸因她的话语焕发光彩,心上似有一股暖流掠过,烦忧散去大半。
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
于此案上,他从未有过半分私心,只想还死者一个公道,他所做的一切,皆无愧于心,更不必愧于人。
她虽为女儿身,却有这样通透的气量胸襟,这世上的大办男儿怕也不及她半分。陆昀喟叹一番,旋即舒展眉心,朗声与她道句谢:“劳沈三娘悉心开解,某受教了。”
他的声音不似先前那样颓然,想是将她的话进了进去。
沈沅槿谦和道:“妾不过是有感而发,算不得悉心开解,陆司直言重。”
他二人的对话,陆昭在中间听得真切,但见她手上打扇子扇风的动作一顿,继而瞥了瞥身侧的陆昀,又将目光落到沈沅槿的身上,心底生出一丝朦胧之感。
二兄丰姿英俊,沈三娘天生丽质,旁的暂且不论,单从相貌上来看,是极相配的。
他从前于男女一事上从不上心,院里不安分的婢女都叫他打发到别处去了,无一通房妾室,唯对这位沈三娘,似乎格外不同,那日在城郊的马场上,是二兄提议去林中闲步,而后遇见沈娘子;
茶会那日,二兄叫人将沈三娘喜欢的山茶从他院里搬至水榭,后又在园子里让沈三娘抱了淮南;而这一回,二索性不去寻素日里交好的男郎,反来她和沈三娘这边,这一切的一切,仔细想来,不是为着沈三娘,又是为着什么?
二兄他,大抵是对沈三娘动了情的。
陆昭有了这样的认知,一颗心立时变得活泛起来,暗暗忖度:若果真如此,她是不是就要有一位二嫂嫂了呢?沈三娘瑰姿昳丽,温和可亲,她也喜欢得紧。
那边,陆镇隔着一扇撑开的轩窗遥看池畔缓步而行的三人。
陆昂的话语此时此刻仿佛还在耳边,陆昀的身影亦在他的视线中。
她当真是生了一副顶好的皮囊,竟能接连引得他的两位小辈对她动了心思。
到底是年岁尚小的男郎,经不住女郎的好颜色,反沉湎其中。
陆镇轻嗤一声,往高足金杯中满上一杯酒,原想移开视线,却直至三人沿途返回被窗边的木料遮挡出身影后,他方徐徐收回目光,执起金杯一饮而尽。
沈沅槿与陆昭说着话,提裙踏上石阶,未觉出陆昀已于树下驻足,待她和陆昭步入亭台之中好一会子,独自来到此间。
彼时,水面上泛着数只龙舟,龙舟手正奋力滑动船桨前行,众多郎君女郎围在栏杆出看那龙舟竞渡。
沈沅槿的身高在女郎中算是高挑的,但与一众郎君相比,还是稍矮了些,即便努力踮起脚尖,亦瞧不清什么。
陆昭看过多回,无甚兴趣,见挤不进去,索性歇了心思,却不知沈沅槿尚还是头一回来此处看龙舟赛,拉她退到人群后方。
彼时,陆镇和陆斐二人正坐在窗下吃茶对弈。
这样嘈杂喧闹的环境,难得他们竟有心思玩双陆。陆昭忖度过后,出于礼数,上前同他二人施叉手礼:“皇叔,堂兄。”
陆斐乃端王长孙,去岁岁末及冠,上月定了荣国公的次女为新妇,今秋就要成婚。
梁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与上头几位兄长差着好些年纪,故而陆镇虽与陆昀、陆斐那一辈差着辈分,岁数相差却不大。
陆斐生得浓眉大眼,直鼻权腮,同陆镇一样,都是英朗刚硬的长相;但见他抬起头看过来,嗯了一声后,同她寒暄两句。
陆镇指尖无声落下一枚黑色的锤形漆木棋子,目光扫过陆昭,眸中映出沈沅槿纤瘦的身影。
她方才在陆昀面前,可也是这副疏离拘谨的模样?
陆镇这般想着,不知为何,胸口竟是生出些憋闷感来,眉宇间也不由冷了几分。
女郎发上的绯色山茶醒目得紧,陆镇凝了数息,忽而发觉,她似乎极爱山茶,那花栩栩如生,若不仔细辨认,难以分出是真是假。
那花却与旁的花大不相同,凋零时整朵坠落,乃是当头而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样轻的年纪,竟是喜欢这样的花,约莫只是喜欢那花的式样吧。
陆镇暗暗地想着,整个过程没道过一句话,亦不知陆斐与陆昭说了些什么。
这位皇叔一向话不多,陆昭对此见怪不怪,当下辞过他二人,笑着拍了拍沈沅槿的手背,示意她随自己走。
他看陆昭身侧那女郎的眼神不同于看旁人的。陆斐注意到陆镇神色间的异样,满上一盏茶,不动声色地侧了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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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将那女郎纤瘦高挑的背影看在眼里。
龙舟赛毕,二人方归。
陈王妃招呼陆昭往自己身边坐下,拿巾帕替她擦去额上细汗,问她跑去哪儿玩了。
陆昭摇着罗扇驱散热气,盈盈一笑道:“这里人多,我带着沈三娘去前边的亭子里看竞渡,还遇着了乐安和繁昌两位堂姊。”
“这样大的日头,实在不该在外边呆太久,瞧瞧,脸都晒红了。”陈王妃一脸心疼,眼尾余光瞥见沈沅槿还巴巴站着,温声让她也坐下。
陆昭扑到她怀里,娇嗔道:“素日里在家呆着,也晒不着什么,好容易出来一趟,难不成还要一直坐着。何况我们撑了伞,哪里就晒红了,阿娘这是还拿我当孩子看呢。”
沈沅槿落了座,看她母女亲昵言笑,羡慕之余,亦勾起心底的一抹惆怅来。
不知爸妈和好友们在现代过得可还好。沈沅槿心下酸涩,攥着扇柄默不作声。
沈蕴姝这会子也瞧见她了,但因自己这处早无空位,倒不好谴人去叫她过来,只抱着昏昏欲睡的陆绥在怀里,哄她睡一会儿。
圣人和后妃不在此处观看龙舟竞渡,唯有在设了宴的清晖阁中,众人方得见陆临和王皇后。
陆临似乎待陆渊父子格外热络,抱起陆绥笑问她今年几岁了,仿若一位慈爱的长辈。
或许在陆赵宗室们看来,这便是圣人顾念骨肉亲情,器重和宠信梁王府的表现。
然,沈沅槿不这样认为,她想:众人这会子看到的,极可能是圣人想要让他们和梁王父子看到的罢了。
坊间传言中,太子陆琮资质平庸,生母出自小官之家,而年过半百的圣人因常年服药,身体时好时坏,倘若哪一日山陵崩了,只留下年幼的陆琮,如何能与母族强大的太后和手握重兵的梁王父子抗衡争权。
现今朝堂,除了圣人一派和中间派,势头最盛的当属皇后的母家氏一族和梁王。
沈沅槿想毕,宴会已至尾声。
圣人吃了些酒,由内侍扶着离开,众人各自散了,自不必细说。
陆镇酒量甚好,几杯烧刀子下肚,头脑尚还清明着,面上略有酡红之色。
行至宫门外,按辔上马,拢了缰绳,照见沈沅槿牵着陆绥往这边来。
沈蕴姝叫陆绥去同陆镇打招呼,陆绥不大喜欢亲近他,扭捏着不想去。
陆镇到底是她的兄长,将来是要承袭王位的,绥绥多一个倚仗总是有好处的。沈沅槿抚了抚她的手背宽慰她,陪她一道过去。
“阿兄。”陆绥怯生生地唤他。
陆镇低低应了一声,心内那股闷意再次涌现,终究垂眼看了看沈沅槿,默默握紧缰绳,未置一词。
数日后,陆昀派去青州查探案情的心腹带回街坊的口供证词,坐实了薛琚长期虐打方氏,想要另娶,又欲夺其嫁妆,早有杀妻之心。
将证供上呈圣人处,改判薛琚秋后问斩。
当日下晌,陆昀快步出了大理寺,策马直奔王府而去,不独想说与母亲知晓,还想亲口告知心上的女郎。
21. 酥山
陆昀离镫下马,思绪万千,立在原处良久,方松开缰绳将其递给迎上前来的小厮。
主屋内,陈王妃和陆昭俱在,陆昭一见着他,招呼他快些坐下。
陆昀将此案的结果告知她二人。
陈王妃闻言,虽为他感到骄傲,却也不由为他担忧,这世上终究污浊的多,清正的少,凡事过犹不及,二郎这般坚持己见、公正无私,在官场上,怕是难为他人所容……
譬如这次,朝中就有于他不利的声音传出,言他是沽名钓誉,此举不过是为了在坊间博个好名声。
此案涉及的尚还只是一小吏,他们便如此歪曲抹黑,倘若他日事关朝中大员,二郎如此,还不知要面对什么样的打压报复。
陈王妃面上的笑意蓦然凝住,欲要同他说些什么,但见他与陆昭言笑,终究将话咽了回去。
待他将来遭受不可深查的挫败,她再从旁劝诫,想是会比现在说与他听有用许多。陈王妃如是想着,便又挤出一抹浅浅的笑。
陆昭亦为他高兴,却不似陈王妃想的那般多,只开口同他说些恭贺的话。
饭毕,陆昀闲坐一会儿,归至澹泊居。
庭中植着大片山茶,虽已无花,却极葱郁,枝繁叶茂,盈盈翠绿。
心中念着那卓然出尘的女郎,临摹字帖时亦不能全然静心,沐浴过后,于在檀木雕花大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未眠。
至后半夜方浅睡了些时候。
睡梦中,女郎款款而来,着一身轻薄飘逸的藕荷色衣裙。
山茶花丛中,独有他和她两个人。
女郎怀抱一只狸奴,非是枳奴,而是她口中梁王府上通体金色的那只狸奴。
她低声问他可要抚一抚它。
陆昀瞬间红了耳根,轻轻点头,小心翼翼地接了那狸奴过来。
女郎唇间透出的声音柔而缓,陆昀一阵心跳加速,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
他虽极认真地在听,却未能全然听清她的话,欲要叫她再说一遍,那狸奴竟是从手中里挣脱出去,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陆昀抬腿就要去追它,场景骤然一转,春意盎然的桥山上,春雨簌簌而落,女郎撑把油伞,迎面走向檐下的他。
雨珠砸在伞面上,顷刻间化作水痕。
那只狸奴不知怎的到了他的怀里,女郎轻启丹唇,低低唤了它一声。
梦境无甚逻辑,下一瞬,眼前的景致便又成了梁王府上,她于茶汤上绘了一朵山茶。
清风吹动竹帘,屋内的光线沉了沉,女郎似乎察觉到有人过来,搁了茶匙,徐徐抬首,对上他的乌眸。
门外传来引泉唤他起身的声音,梦境戛然而止,陆昀猛地醒转过来,险些误了上值的时辰。
梁王府。
沈沅槿得知薛琚改判问斩是在圣旨下达刑部和大理寺后的第三日。
陆绥拿了只棕树叶编的蜻蜓过来寻她,眼儿笑成两弯玄月,将那蜻蜓藏在身后,“阿姊猜猜,夏姨今日编了什么。”
沈沅槿从月牙凳上起身,俯下身,“昨儿是花,今日约莫是蝴蝶罢。”
陆绥听她答错,忙不迭将那棕叶蜻蜓凑到她眼前,“阿姊猜错了,不是蝴蝶,是蜻蜓。”
沈沅槿垂眸去看她手里的蜻蜓,哄她开心:“好漂亮的蜻蜓,永穆可学会如何编了?”
“太难了,”陆绥摇着头,“永穆还学不会...阿娘说我再长大些,就能学会了。”
粉粉白白的一张小脸映在眼前,沈沅槿只觉她惹人喜爱极了,一股脑地顺着她的话夸赞道:“等永穆再大些,可定是连比这更难编的也能学会了。”
陆绥被她夸得小脸一红,软声问:“阿姊小时候也会编蜻蜓吗?”
这句话勾起沈沅槿儿时的记忆:每到寒暑假,她也会去乡下的外婆家住上一段日子,同那里的玩伴一起去山上摘棕树叶编东西。
大抵是美好的回忆令人开怀的,沈沅槿面上笑意不减,“阿姊比不得你枳夏姨那样厉害,编不出这样精巧的。”
陆绥追问她还会编什么,就听外头传来扣门声,乃是崔氏院中的媪妇,过来请沈沅槿去闻涛榭去吃酥山。
沈沅槿点头应了,先替陆绥整过衣衫,而后去穿衣镜前扶了扶发髻,取来一支银钿头簪上,牵起陆绥的手迈出门去。
沈蕴姝立在正房门前的檐下等着,盈袖见她们往这边过来,撑开伞遮在沈蕴姝头顶上方,扶她下阶。
她们来时,榭中坐了不少人。除本府的人,皆为别府的女郎,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水灵白净,相貌不俗。
陆镇坐在陆渊下首的第一个位置,面容沉肃漠然,喜怒不辨。
沈沅槿瞧这架势,很快觉出味来,这场宴会大抵就是一场“相亲会”;为着不让相看的意图太过明显,还不忘请她们这些人一并过来凑数。
崔氏在上头说话,沈沅槿静静听着,拿勺子舀一勺与冰淇淋相似的酥山送入口中。
陆镇显是对崔氏请来的几位女郎并无兴致,跟座山似的坐在那儿不发一言。
沈沅槿忙着吃碗里的牛乳酥山,无心去理会他在看何处,自然也就不曾发觉他明里暗里投来的眸光。
直至碗中的酥山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消失半数,沈沅槿怕过几日来月事腹痛,不敢贪吃,将勺子放回碗里,取来巾子擦嘴。
陆镇失了最后那点耐心,起身离席,良久后方沉着一张脸回来,却是没坐回刚才的位置,而是往沈沅槿斜对面的矮凳上坐了。
陆渊统共三个儿子,相比起女郎的座无虚席,男郎那边的位置就要空旷多了。
距离骤然变近,沈沅槿怪不自在的,偏他状似不经意地扫视过来时,她正吃着一颗黄灿灿的杏。
女郎咀嚼的动作缓缓停下,不甚自在地咽进喉咙里,垂下浓密纤长的卷睫略,避开他的目光。
陆镇将她的这一细微举动看在眼里,微沉了目,执起婢女奉来的茶汤。
她必定瞧出了崔氏设宴的目的;陆镇心情烦闷,垂首将那盏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整个宴上,陆镇没有同人说过一句话。
崔氏送客时,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僵住。
转眼到了五月下旬,这日上晌,二门外的媪妇递了话进来,道是陈王府的县主请她明日上晌一道去东市的棠酥斋吃茶果饮子。
沈沅槿早早睡下,次日天将明时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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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楹起身往这边来时,沈沅槿早穿戴齐整,自去水房提了小半桶水来洗漱。
时辰尚早,沈沅槿索性用了些薄粥和豆腐包垫肚子,乘坐马车出府。
陆昭今日只邀了沈沅槿在内的三人,倒是正好坐满一张方桌。
四位女郎互相见过,叫送了单子来,陆昭推荐沈沅槿吃透花滋和雪泡豆儿水。
糕点上桌后,茶博士烹了热茶送来。
沈沅槿拿勺子先吃了软糯的透花滋。
陆昭满怀期待地问她味道如何。
沈沅槿颔首点头,道出她的评价:“清香可口,甜而不腻。”
于是陆昭又叫她尝尝豆儿水。
沈沅槿吃了两口茶水去去甜味,忽闻窗外传来一道男声。
那声音沈沅槿听着有些耳生,陆昭却很熟悉。
朱漆的雕花窗子敞开着,沈沅槿抬眸看了过去,相视的那一瞬,旁的景和物仿佛都瞧不见了,目光中独有她一人的身影。
陆昀心跳如擂鼓,不自觉地攥紧手指。
温介云催他离了窗前,大步跨进门来,互相见过后,在她们对面那桌落座。
自端阳一别,陆昀已有多日不曾见到过沈沅槿,想要问一问她过得可好,是否已经知晓了那案子的最终结果,但因此间人多眼杂,终究没有道出一个字来。
陆昀看一眼沈沅槿正在吃的东西,只要了一碗雪泡豆儿水;温介云原不想往这处来的,因是他请客,这才肯过来,当下点了一壶茶、一碟茶果子并槐叶淘一碗。
待温介云吃完后,陆昀叫来店里的伙计,也替她们那桌付了钱,方告辞离去。
二兄素日里不怎么爱吃甜食,今日会往这处来,无非就是因着知晓她和沈三娘在此间。陆昭想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待听到店里伙计说她们这桌的钱、刚才离开的那两位郎君已经付过了,只会心笑了笑。
出了棠酥斋,逛过街,各自散去前,陆昭叫她三人稍等会儿,自去马车上提了一篮子圆润饱满的鲜桃分给她们吃。
这今夏头一批供给宗室的上好蜜桃还是陆昀昨儿知晓她要与沈沅槿等人外出去玩,特意匀了他自己的出来,叫送与她们尝尝。
旁人不知,陆昭心里却是门清,他真正想送的人,独有沈三娘罢了。因沈三娘曾亲口说过,夏日喜吃桃,秋日爱吃石榴……
桃和石榴,陆昭也爱吃,自然有印象,不曾想,二兄也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
昨儿他还给了她两贯钱,她原想用这钱请沈三娘她们吃东西的,未料二兄竟顶着烈日寻过来付了钱。
陆昭不知沈沅槿待他是何心意,未免弄巧成拙,不好多言什么,将那桃分完后,自上了马车归家。
沧濯居。
案上的白瓷海棠盘中置着几颗绯红如霞的鲜桃,散出淡淡的果香,陆镇净过手,婢女奉来新烹的茶汤。
陆镇嗅觉甚好,那茶香和桃香裹挟在一处,闻着很是宜人,脑海里便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张美人面和一双皓腕来。
她奉过来的茶汤里,有蜜桃的清香。
忽然想要见一见她,虽只是一瞬间,陆镇还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的情不自控。
22. 乞巧
陆镇素来对儿女情长嗤之以鼻,他曾设想过,即便将来迎娶新妇进府,他可宠她护她,甚至惠及她的母家,却不会给她情爱,相应的,他也无需她的,彼此间做到相敬如宾即可。
从前为他所鄙夷的这一东西,竟在他戍边归京后,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他开始不自控地被那女郎吸引目光,留意她说了什么,甚至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她...
他不该纵容自己沉湎于她的美色。陆镇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诫自己,却又不可控制地想要见到她,向她投去目光。
闻涛院中,他知崔氏请来那些女郎是在为他相看,可不知怎的,他对她们提不起半点兴致,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注视着她,打量着她,端详着她。
她知晓了他要择一出身与他相配的妻。
这桩事上,她做何想,原不与他相干,可他就是没来由地心生烦闷,竟还生出了些许不想让她知晓的心思。
陆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段时日以来,他待她的心思,或许早不是觉得有趣那样简单了。
若果真如此,此刻起,他便该远着她些,只待她日后嫁了人,他的那些心思自可断绝。
伴着窗外细碎的风声,陆镇忽地合上双目,深呼一口气,暗自下了决断。
短短数息后,陆镇心中便已不再想有关于她的任何事。
姜川轻轻扣了门,道是饭食已经备好,现下是否可以布膳。
陆镇徐徐睁眼,淡淡道了个“可”字。
泛月居。
沈沅槿约莫是在外头中了些暑气,这会子着实不想用晚膳,只管坐在窗边摇着团扇扇风散热,细呷着紫苏饮子润喉止渴。
辞楹怕她饿着,很是贴心地将那蜜桃洗净了,而后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劝她吃些垫肚子。
桃子的清香闻着很是清新,饶是沈沅槿胃口不佳,亦不觉得排斥,取来一瓣送到唇畔,轻咬下去,只觉柔软香甜、细腻多汁,不多时便将一整块吃完了。
见辞楹还傻站在那儿发呆,忙叫她坐下来,同她一起吃。
辞楹先去将门窗关好,这才往她对面坐了,吃下一块桃后,压低声音同她说起了黄蕊的事。
那银线实非黄蕊偷盗而来,而是她的表兄刘璨私下里送与她的;她与刘璨并未戳破那层窗户纸,更无苟且之事,然,男未婚女未嫁,二人又是暗中往来,总要顾及人言,故而并不敢道出实情,唯恐叫人冠上私通的罪名,到那时,他们便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黄蕊本想等这事的风头过去,她将病养好了,再去别的地方寻个活计,将窗户纸与他捅破,只要他不退缩,即便她的耶娘从此不认她,这辈子她也跟定刘璨了;
却不想,那刘璨不知打哪儿得了她被撵的消息,似是生怕叫她牵累,竟是一个人跑得没了影儿。
黄蕊那厢左等右等,却只等来耶娘的一句他跑了,前头几日皆是以泪洗面,倒像是要流尽半生眼泪;后来经她阿娘和辞楹劝过两回,这才渐渐好了,如今病体将愈,已经可下床做些活计了。
沈沅槿听后,由衷为她能够看清那薄情郎并且重新振作而感到高兴。
“明日我这里也无甚事做,你明日可再出府一趟去瞧瞧她。银耳有润肺滋阴、生津补气之效,正好我今日出府买了些回来,你取一半包了一并带过去,权当是我和你的一点心意。”
体恤下人的主子虽有,但却并不多见;而像自家娘子这般从不拿她们当奴婢看待,反多加照拂关切,温柔相对的,辞楹活了这十数年,只见过她一个。
辞楹眼神里满是感激之情,“我替黄蕊先谢过娘子。”
沈沅槿观她面无笑意,显然是又在多想了,为活泛气氛,拿一块桃子送到她手里:“你我之间何需言谢。况也不是燕窝灵芝那等贵重之物,着实不妨什么。”
却说陆昀这处,他自上晌在棠酥斋里见过沈沅槿后,那股思念之情非但未能平复下去,反是茶饭不思起来,只在引泉的劝说下,吃了两颗桃果脯。
果盘里不独有桃,还有李子、杏子和葡萄等物,怪就怪在,他只拣了两颗桃吃。
引泉往日里不大跟着他往府外去,自然不知他早已有了意中人,现下正为她魂不守舍,一颗心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这日夜里,陆昀有些失眠,引泉隐有察觉,叫熬了安神汤,陆昀饮下后方才睡下,一夜无梦。
一晃又是小半月过去,陆昀再难压抑满腔情意,下值归府后便去寻了陆昭。
陆昭这厢才要执箸用晚膳,见他过来,便叫添副碗筷。
一时饭毕,陆昀邀她去园子里散步消食,特意挑了人少些的路走。
萦尘虽是她的贴身婢女,陆昀为着妥当起见,还是示意陆昭将她支开。
陆昭观他如此,心中大概也能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事,必定是极隐秘的。
“二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陆昀确认四下无人后,还是颇为谨慎地压低了声:“阿妹可想府上进一位二嫂与你有个伴?”
他自不知,陆昭早已瞧出他待沈沅槿的心思,当下听他有此问,着实算不得意料之外的事。
就听身侧的女郎轻声笑了笑,一双眼儿笑成两轮弯月,打趣他:“二兄不妨直接问,你将沈三娘娶回来当我的二嫂可好?”
陆昀显是未曾料想到他待沈沅槿的心思早被她看穿了,不由脸红耳热起来,嗓子眼也跟着发紧,毛头小子似的嗫嚅好一阵子,“阿妹觉得可好?”
问题抛出来,陆昭往下深想一回,再笑不出来,微蹙了眉心,沉吟片刻后,语气不比先前那样轻松。
“沈三娘性情温良,旷达谦和,自然是极好的。阿娘面热心软,上回沈三娘来府上绘水丹青,阿娘待她甚是热络,阿娘那一关应是好过的;我只担心阿耶会以家世取人,怕不会轻易答应。”
听她说到此处,陆昀亦不免忧心起来,然,眼下更为重要的事情是征得沈三娘的同意,她若不肯,他自不会行那逼迫之事,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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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轻言放弃,只要她一日未嫁人,他便有一日的机会去用正当手段赢得她的心。
随着陆昭的话音落下,双方陷入良久的沉默之中,陆昀深思熟虑过后,还是决意先向沈沅槿表明心意,将决定权交由她。
“阿妹既觉得好,下月的乞巧日,可否只邀沈三娘一人出府游玩?”
*
光阴似箭,转眼已是七月初。
伏日将至,天气越发燥热,沈沅槿的铺子上月便已装完,因七月的日子在此间人看来不大好,遂欲于下月开张,这月先张罗着寻些绣娘和伙计。
因日头太大,晒得人难受,沈沅槿没往府外去过,只在太阳落山后往园子里去闲步消食,这期间未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生活平静如水,就连陆镇都没再遇到过一回。
她自不知,陆镇曾远远瞧见过她,而后选择走别处的路避开了她。
乞巧前夕,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的雨,气温回落一些。
第三日,沈沅槿清晨起床,支起轩窗轻嗅扑面而来的晨风,那风里混着淡淡的花香和浅浅的泥土气息,叫人心旷神怡。
用过早膳,沈沅槿坐在窗下画花样子,因铺子开张在即,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赶图纸,欲要多设计些适合秋日的衣裙出来。
她方画了小半个时辰,忽听门外传来辞楹的声音,但是二门外的人有话要回。
沈沅槿让人进来,那媪妇恭敬道:“沈娘子,陈王府上的宜阳县主邀娘子外出游玩,此时就在二门外等着呢。”
陆昭直接来梁王府邀她。沈沅槿还是头一回遇到这阵仗,忙不迭奔出门去,果在府门处看到一驾高大华丽的马车。
“难得今日是阴天,不晒人,三娘与我去渭水边走走散心可好?”陆昭抬手掀开车帘,探出半张脸朗声问道。
*
渭水畔。
沈沅槿与陆昭下了马车,还未及赏看此间的山水风致一眼,就听不远处的树子里传出一道舒朗平和的男声。
一时间竟不知该称呼他为陆司直还是临淄郡王才好。正当沈沅槿愣神间,陆昀便已来到她跟前,“沈三娘唤某陆二郎就好。”
陆二郎。沈沅槿还不曾这样唤过他,心跳有些微的加速,犹犹豫豫地唤了出来。
三人并肩行着,辞楹和萦尘跟在后头。
陆昀同沈沅槿聊起薛琚的案子,陆昭恰到好处地缓缓放慢步子,拦下萦尘和辞楹的脚步。
萦尘是她的贴身婢女,自是听她的,辞楹就不尽然,还欲跟上前去,陆昀冲她摇头,安抚她只需跟远些,并非不让她跟。
辞楹遥看一眼走在前面女郎和郎君,像极了一对璧人,恍然间明白了什么,有意随人放缓步调。
沈沅槿听得入神,并未发觉陆昭等人早已掉队,待听到陆昀突如其来的一句“沈三娘,某心悦于你,望迎为新妇”,生生愣了好半晌。
陆昀见状,怕她没听清,遂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目光坚定道:“某心悦于你,望迎为新妇。”
23. 求娶
清风掠过水面,拂动林叶,发出道道沉而闷的沙沙声。
男郎舒朗磁性的语调传入耳中,盖过旁的杂音,仿佛此间独有她和陆昀二人。
头一遍,沈沅槿还可疑心是否是自己听错了,可第二遍,她却听得极为清楚,再没办法逃避他亲口道出的情意与求娶之意。
心脏因他的话加速跳动,沈沅槿不自觉地攥紧衣料,讶然之余,后知后觉地侧过脸,又回首瞧了瞧后方,这才发现陆昭她们早落在了后面。
隔着三五十米的距离,自然听不见她和陆昀说话的。
沈沅槿紧绷的心弦松动一些,微微舒张手指,只觉那风吹进手心清清凉凉的,一颗心也平复不少,并未因他的话语昏了头脑。
陆昀尚还握着拳,手心被沁出的汗水洇湿,就连鼻尖和额上都生出细小的汗珠,面颊和耳根亦是红的。
时间一息又一息地过去,身侧女郎迟迟未有应答,陆昀心跳越发得厉害,耳里听不见林间和水上的风声,焦急地等待着沈沅槿的回应。
陆昀心中煎熬,欲要启唇继续说些什么,沈沅槿却在这时候先他一步开了口,对他的称呼变回了先前的“临淄郡王”。
“郡王身份尊贵,想是见惯了王侯之家一妻多妾的那套旧制;可我不想与人共侍一夫,亦不想困于后宅相夫教子,更不愿因为婚嫁而失了自由;我有自个儿的喜好和想要做去的事,似我这般的女郎,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郎来说,大抵都不会是良配,郡王着实不必在我身上费心。”
她的话音方落,陆昀那厢猛地停下步子,垂了一双黑而亮的星眸凝视着她,情急之下反驳她道:“沈三娘非我,岂知你于我而言非是良配?”
古往今来,男郎皆是三妻四妾、喜新厌旧的多,然,一夫一妻、一生只钟情于一人的男郎也并非没有:譬如西晋废帝与宇文氏、隋文帝与独孤氏,再如前朝的魏徽、杜工部、李义山。
他只钟情于她,从未想过除她以外的任何女郎,她追求的一夫一妻,亦是他心中所想所愿,此生此世,他与她一人携手白头便足矣。
她想要自由和不被困于内宅,这些亦不会成为他想娶她的阻碍,倘若这些能够让她高兴快乐,他都可由着她,断不会拘束她。
“沈三娘方才所言,某皆可做到。愿与汝一夫一妻,执汝之手,白首不离;三娘想要自由,不欲困于内宅,某可单独开府,三娘无需侍奉舅姑;府上诸事,三娘若不想理,自有管事理会;三娘若想出府游玩,某休沐无事时,可陪三娘一道,某上值时,三娘也可带着随从自行出府;抑或者,三娘想如城中女商那般做些营生,某只会鼎力支持,断不会横加干涉。三娘喜欢做的事,某也会试着去喜欢,陪着三娘一起做。”
他的眸子里满是爱意与坚定,白如冠玉的面容上神情坦荡,带着点点羞赧的红晕,无半分欺骗诱哄之色。
静静听他说完,饶是沈沅槿此前还未想过要在此间嫁人的问题,却也不由因他的话而心生动容。
似他这般的男郎,莫说放在封建社会,便是现代,又能有几个呢?
况她终究是要离开梁王府的,到那时,身边至多是辞楹一人陪着她,两个女郎想要在古代生存并不容易若能有个知心还能护得住她的枕边人,未必不是好事。
倘若他真的能如他的那般做,那么嫁他为妻,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正想着,陆昀似是担心自己给她的承诺还不够,复又开口道:“三娘若有疑虑,某可指天起誓。”说着,不待沈沅槿做出反应,果真并拢三指立起誓来。
不知何时起,他竟将陆字也给省去了。不过现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沈沅槿敛目平视前方连绵的青翠山峦,耐心等他发完誓,给了他一个算不得应下,却也并未明确拒绝的答复:“婚姻大事,妾不敢自专,临淄郡王若真有此心,该当早日禀明耶娘,征得同意,上门求娶才是。”
以她的出身,陈王那一关大抵就是过不去的。他若能排除万难娶她,她愿赌上一把与他成婚;他若畏难而退,她不曾对他做出承诺,亦无甚损失。
此事是否能成,皆只系在他一人身上。
她的这番话答得模棱两可,并没有给陆昀准信,如若他不能征得耶娘同意,上门提亲,她也可择了旁的男郎成婚。
然,陆昀听过后,仍是高兴得难掩喜意,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
她的话里分明是给了他机会的,只要他的耶娘去梁王府同沈孺人提亲,她便会答应嫁与他。
他有信心说服耶娘;即便不能,那便是他无能,又有何理由要求她等他?她选旁人是应当的。她愿给他机会,便已十分难得了,他该万分珍惜才是。
陆昀思及此,看向她的目光益发坚定,“三娘的意思,某知了,定当全了礼数,必不会叫三娘久候。”
沈沅槿观他似是很有把握,只冲他微微一笑,未再多言,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陆昀见状,忙不迭跟上她,脸上溢着浅浅的痴笑。
陆昭遥遥看见他二人又开始沿着水边的小径难行,没来由地觉得此事约莫是谈拢了,他们是在有意等她,提醒她不必再在后头远远跟着了。
原本阴沉的天空忽然放晴,洒下大片金光,陆昭迈开步伐,不多时便追上前去。
“成了?”陆昭偏头看他,张嘴就是一问。
陆昀尤自痴痴笑着,点头认下。
陆昭喋喋不休地又说了好些话,虽无关男女婚嫁的话题,但却将陆昀是个适婚郎君的优势恰到好处地点了出来。
*
是日,陆昀骑马回府,一刻也不想耽搁,先去回明了陈王妃。
陈王妃去岁岁末便开始为他的婚事犯愁,这会子听他主动提及已有心仪的女郎,焉能,岂有不上心的,忙问是谁家娘子。
陆昀早将沈沅槿的身世了解清楚了,抱拳弯腰道:“母亲容禀,她是汴州沈家二房的独女,家中行三,姑母乃梁王府上的沈孺人。沈三娘性情谦和,秀外慧中,是个极好的女郎,万望母亲施恩成全。”
沈孺人的这位内侄女,她也见过不下三回了,的确是位极出挑、性情又好的女郎,唯独出身差些,难担郡王妃之位,可若要她为妾,又着实委屈了她。
陈王妃暗自忖度一番,终究没有轻易答应,“我瞧着几位国公、侯府上的女郎也不错,二郎何以独独只瞧见沈三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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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呢。”
陆昀不肯轻言放弃,弯下膝盖,直直朝陈王妃跪了下去,语气坚定道:“旁人再好,终不是她。某心悦沈三娘已久,此生非她不娶,万望母亲垂怜。”
陈王妃见他如此执着,没来由地想起数年前的一日,他与王爷发生争执,王爷罚他在雪地里跪着思过,待何时想明白了再起来去他面前认错,未曾想他竟倔强地跪了整整一日都不肯认错,直至冻得昏死过去方被安置回屋,醒来后亦未道一句错。
他那时病得厉害,烧了三日才退热。陈王妃养了他十多年,视他如亲生,唯恐他又要犯那牛脾气,不由轻叹口气,垂眸凝他一眼,“二郎先起来,夜里我去同你阿耶好生说说。”
陆昀心中不胜感激,当即叩首答谢。
入夜后,陈王妃叫厨房炖了清热去火的绿豆百合汤,亲自送至陆秩的书房。
主仆行至门外,陈王妃自将食盒从身后的婢女手里接过,独自跨进门去。
陈王妃将绿豆汤呈给陆秩,旁敲侧击起陆昀的婚事来。
幸而陆秩那厢尚无头绪,尚还未有拟定的人员。陈王妃心里有了底,告知他陆昀想要娶沈氏女一事。
汴州沈家。陆秩留神想了想,门第虽不高,却也是官宦世家,沈家家主如今任着汴州刺史,问那女郎可是长房所出。
陈王妃道:“那女郎在府上行三,乃是二房的独女。”
行三,二房。陆秩听着耳熟,因问:“莫不是在梁王府上寄住的沈三娘?”
陈王妃点点头,“沈三娘家的门第虽低了些,难得是个好孩子,将来若嫁与二郎为妻,必定是位贤内助。”
“不可!”陆秩反驳得十分干脆:“二郎的正妻定要是公侯家的嫡出娘子,岂可是那等耶娘俱亡、寄人篱下的。”
陈王妃耐着性子又劝两回,未料陆秩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只给出可纳为侧妃的话。
翌日,陆昀下值后便从陈王妃口中得知了陆秩的态度。
陆昀闻言,并未退缩,只身去寻陆秩言明心意,父子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后,出了书房便往庭中跪下。
陈王妃知晓后,又在他父子二人面前各劝过一回,却是无一人肯退让;陈王妃为此一夜不曾睡好,次日晨起听媪妇回话,道是陆昀五更天时起身上值去了,她方安心一些,本以为他这是欲要放弃,哪知这日夜里,陆昀竟又去陆秩院里跪着了。
一连两日,陆昀皆是精神不济,眼圈灰黑地去大理寺上值。
隔日,事情传到陆镇耳中,他自往陈王府上走了一遭,证实心中所想。
归至府上,窗外暮色渐浓,上玄月隐于云后,华光浅浅。
陆镇立于窗前,指尖轻扣在朱漆的木质窗台上,深眸里映着庭中的一株秋海棠树,
此女乱他心神已久,若能早日嫁做人妇,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情丝便尽可除去。
理智胜过私欲,于此事上,或许他该助陆昀一臂之力。
陆镇坐回罗汉床上,目光扫过莲瓣金盘中的瓜果,有意忽略盘中的鲜桃,拾起一颗李握在手里把玩。
一切都该结束了。陆镇深深阖上目,如是告诫自己,克制着不再去想她。
24. 成婚
一连两日,陆昀都没怎么合过眼,自然难以承受;至第三日夜里,显是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瞧上去疲累至极,第四日竟直接昏倒在下值回府的路上。
所幸那马儿识途,袱着他寻了回来,守门的护卫看清马上昏倒的人后,手忙脚乱地将人送进府里。
陆昭吓得不轻,于病床前看过他后,不由红了眼圈,暂且忘了畏惧陆秩,轻声细语地替陆昀求起情来。
陆秩观他这副模样,心内不免动容,除却对他的疼惜外,亦是在他身上瞧见了二十余年前的自己。
他这厢正恍神间,门外传来叩门声,婢女道是秦少卿府上的赵老夫人乘撵过来了。
这位赵夫人乃是陆昀的生母秦孺人秦淑则的生母,因老陈王当初瞧不上秦家的门第,不顾陆秩的意愿棒打鸳鸯,为他定了现今的陈王妃徐婉玥为妻。
秦淑则待陆秩一片真心,得知此消息后,竟甘愿为妾室,陆秩感念其情,在秦淑则过门后,对她极尽宠爱。
徐婉玥与陆秩不过是盲婚哑嫁,心中对他并无太多情意,是以过门后,只将中馈握在手中,一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因陆秩对她很是尊重,且从未生出过那等宠妾灭妻之心,徐婉玥也就不甚在意秦淑则的存在,与她相处和睦。
秦淑则是个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素来待人亲和,徐婉玥与她相处久了,竟也真心拿她当成阿妹看待。
徐婉玥诞下长子后,秦淑则也在次年有了身孕,徐婉玥作为过来人,常会与她在一起讲述育儿心得,二人的关系益发热络。
那一年里,陆秩沉浸在贤妻美妾的幸福中,心内期盼着能同她二人将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无需再纳任何一房妾室。
奈何天不遂人愿,秦淑则在陆昀降生后便突发血崩,因未能及时止住血而离世。
陆秩为此心伤了好些时日,直至三年后,徐婉玥方怀了陆昭。
当年陆昭这一胎,徐婉玥生得并不容易,难产了近两日;陆秩疼惜她,那之后没再令她有孕,亦未再纳过妾。
陆秩陷入回忆之中,直至赵夫人拐着杖拄进门,他方思绪回笼,循声看过去。
赵夫人年逾花甲,自独女秦淑则离世后,一直小病不断,身子骨不比年纪相仿的老媪硬朗,眉和发皆似染了霜雪,花白一片。
陆秩这会子见了她,心中越发思念早逝的秦淑则,正要叫人坐下,赵夫人却是极为疏远地朝他行了一礼,口中对他的称呼唯有冷冰冰的陈王二字。
徐婉玥忙不跌给身侧的媪妇递个眼色,示意她领着屋内的婢女退下,陆昭也在其中。
赵夫人看了眼卧于床榻之上不省人事的陆昀,旋即眉头紧锁,冷声道:“当年的事,淑则已然经受过一次,如今的她的孩子大了,陈王便想叫他也如当初的你一般吗?”
陆秩叫赵夫人问得语塞,久久道不出话。
徐婉玥瞥了眼面色凝重的陆秩,先扶赵夫人坐下,正要去替他二人斟茶,又听门外媪妇来报,道是太医署的章太医来了,此刻正在院外侯着。
“速速请进来。”徐婉玥一面说,一面亲迎至门外,将人让到里屋。
章太医同陆秩夫妇和赵夫人施过礼,坐于床沿向陈王夫妇问过陆昀的情况后,为陆昀诊脉。
章太医开了药方子出来,徐婉玥双手接过,令身边的妥当人拿着方子去药房抓药熬了,又叫媪妇取一贯钱送与章太医当做诊费。
听闻陆昀病情不重,赵夫人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抬眼看向陆秩,叫他换个地方说话。
陆秩忙点头应下,随她出了门。
二人返回此间时,徐婉玥正亲自给陆昀喂着汤水,观陆秩面上的神情不似方才那般凝重,想是赵夫人与他说了什么,叫他改变了主意也未可知。
一刻钟后,婢女提了食盒进来,搁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捧出其内的汤药。
陆昀用过汤药后,不多时便醒转过来。
终究是亲生骨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陆秩见他睁了眼,如何不激动,面上流露出一抹慈爱之色,沉眸凝视着他。
陆昀似是没瞧见徐婉玥和赵夫人也在屋里,只盯着陆秩看,拖着病体再次恳求道:“求阿耶成全,允某聘沈三娘为妻。”
陆秩知他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又念及赵夫人口中所言,梁王长子视那位沈三娘如亲妹,将来愿扶持她母族的男丁进京为官,终是妥协应允。
饶是徐婉玥心中早有预料,这会子亲眼见他点头答应,仍是感到惊讶。
陆昀许久未曾吃好睡好,身子不免虚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起身朝陆秩和王婉玥叩头谢恩,待瞧见赵夫人坐在那边的太师椅上时,唤她一声外婆,问她是何时过来的。
赵夫人随口答了,宽慰他安心将养,见外头天色已晚,寒暄两句,离开陈王府。
因沈沅槿是陆昀真心爱重的,徐婉玥对这门婚事很是上心,择了个黄道吉日,亲往梁王府走了一遭。
垂花厅内,徐婉玥全无王妃的架子,面上含着笑意,娓娓道出此行的目的。
沈蕴姝恭维说笑一阵,打发她先回去,只说还要再问问三娘的意思。
徐婉玥走后,沈蕴姝将此事说与沈沅槿知晓,问她可愿嫁与陆昀为妻。
原以为此事大概率难成,便是能成,也不会这般快;疑惑归疑惑,陈王妃既已亲自求上门来,那么她也该兑现那日的话。
沈沅槿颔了颔首,“儿愿意。”
先前上门提亲的,三娘皆是拒绝的干脆,独这一回,竟是一口应下。
沈蕴姝料想,她与陆昀相识数月,应是互有情意的;或许此番陈王妃上门提亲前,他二人早已通过气。
陆昀生得俊俏,更兼端方清正,为时人所称颂,三娘会中意于他,并不奇怪。
三娘能嫁与中意之人为正妻,不必似她这般与人做妾,沈蕴姝打心里替她感到高兴,就连眼圈都微微泛红。
“明日姑母就去陈王府回明了王妃。你是沈家的女郎,从梁王府上出嫁终究不大妥当,待你和郡王的婚事定下,姑母便书信一封送去沈家,只等沈家回了信,三娘便可归至汴州待嫁。”
翌日,沈蕴姝梳妆打扮后,往陈王府而去。此后的纳吉、纳征、请期皆进展地十分顺利,婚事定在九月。
因着这桩婚事,成衣铺开张的时间不得不推迟段时日。
沈沅槿离京前,陆昀将贴身戴了近二十年的玉佩和亲手所制的一朵纱堆的妃色山茶送与沈沅槿为信物。
将那纱花拿在手里瞧了又瞧,委实不像是买来的,打趣他道:“这花的形状瞧着不甚周正,莫不是出自二郎的手笔?”
陆昀还当她是看不上,怪难为情的,红着脸低声道了声是。
“谢谢二郎。”沈沅槿冲人莞尔一笑,没再逗他,而是神情认真地道:“我很喜欢。”
*
白露悄然而至,秋日将近。
立政殿。
陆临批过折子,出了书房进入主殿,高内侍见状,命人去将水房炉上热着的安神汤取来。
近来因为私自铸铁一案,陆临大动肝火,只觉身上病痛似又加重了些,每日夜里都要咳上好些时候。
昨儿临睡前竟还咳出一口血。高内侍见那帕上的猩红,立时就要寻人去请太医,陆临却只是面色从容地示意他不必声张。
月色透过窗上软纱洒落至殿中,陆临往榻上坐了,徐徐饮尽碗中汤药。
陆临心中有了决算,缄默撂下手中白釉碗盏,眸光陡然一沉,心说黔中道和荆南道的浑水,也是时候该澄清了。
*
汴州,沈府。
中秋过后,桂子隐有零落之势。
沈沅槿每日无甚事做,或拿纱布铺于树下收集落花,或在屋中闲坐看书,抑或者是去园子里迎风赏景。
这日下晌,府上婢女请她去前厅共用晚膳,但是有贵客前来,家主特地设宴款待。
照理说,她如今是待嫁之身,着实不好去见外男的。
沈沅槿心中不解,能想到解释唯有此人许是原身的亲戚,且有一官半职在身。
稍作修饰后,携辞楹迈出门去。
正厅内,沈家人分两桌坐下。
沈沅槿走向女郎所在的位置,并未正眼去瞧全是男人的那桌。
她还未未及坐下,就听原身的大伯沈阗笑呵呵地道:“三娘下月嫁了临淄郡王,论辈分,也该随郡王唤长平王一声皇叔。”
长平王。沈沅槿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茫然地偏头看向对面,果见陆镇正端坐在上首的位置。
他怎会在此。沈沅槿有一瞬间的失神,心中满是不解和讶然。
皇叔。沈沅槿尚还唤不出口,出于礼貌,叉手见礼,启唇称呼他为“长平王”。
陆镇不知出于何故,并未直视她,淡淡嗯一声,“永穆和沈孺人都挂念着你,托某同你问声好。”
沈沅槿朝他道了句“妾一切都好”后,一直到用过晚膳,未再同他说过一句话。
翌日,沈沅槿知晓了他来此的缘由,原来是圣人派他往河南、淮南二道巡视盐铁。
沈府占地不大,梁王府的园子便足有整整四个沈府般大,是以每日可活动的地方实在有限。
陆镇在汴州视察三日便要往颖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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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前两日皆是早出晚归,独第三日下晌往园中闲步一回,正巧撞见沈沅槿沐着落日的金光,朝他这边踱着小步款款而来。
但见那洁白如玉的手腕上带着一小串茉莉花串,无端叫他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花丛里串花,后又玩心大动地去追逐狸奴,直至将那花串戴在那狸奴的脖颈上。
恍神间,沈沅槿已来至身前,大大方方地同他打招呼,仍是唤他长平王。
她的周身似乎萦绕着一抹幽香,不独是腕上的那茉莉花散出来的。
陆镇只觉心口痒痒的,不自觉地滚了滚喉结,强装镇定地应答一声,旋即快步与她擦身而过。
沈沅槿只拿他当过客,自然也就未将他的这些举动放在心上。
翌日,陆镇离了汴州往别处公干。
*
九月初五,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陆昀骑于高头大马之上,着一袭圆领红袍,脊背挺拔,笔直若松。
沈沅槿身穿绿衣,以扇遮面,体态窈窕。
陆昀离镫下马,拜过沈府长辈,自牵起沈沅槿的手上了马车。
迎亲的队伍赶在昏礼前一日的晌午进入长安城中;翌日上晌,沈沅槿由一众婢女媪妇簇拥着梳妆,晌午未至,窗外传来的崔妆诗便已不下五首。
陆昀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将昏礼办得极为盛大,却扇礼成后,紧紧握着她的手步入青庐之中,与她结发,饮下合卺酒;
怕她饿着,一早叫人备下几样精致吃食,就连她爱吃的石榴都是剥好了用勺舀着吃的。
陆昀让她慢慢吃着,自往外头去待客。
沈沅槿吃饱喝足,又去浴房内泡了个热水澡,身上的疲意散去大半,困意上涌,靠着床柱刚眯了一小会而,忽被推门声吵醒。
陆昀的身形映入眼帘,沈沅槿立时便没了睡意,她在现代谈过恋爱,焉能不知接下来要与陆昀做的事。
圆房便罢了,若要在十六的年纪揣娃,十七当妈,沈沅槿接受不了,故而伸手挡住陆昀凑过来的唇,羞赧且忐忑地道出了心中所愿:出于产妇身体健康和安全考量,她不愿在十几岁的年纪有孕,至少也要等到双十以上的年纪方可。
原以为陆昀会与她讨价还价,不承想,陆昀竟是一口应下,还将自己的体己和一应钱财田宅地契通通交由她管。
外头天光大亮时,陆昀看她喝下一碗泛着苦味的汤药,不免担心她的身子,另寻了无需她吃药的法子。
九月下旬,沈沅槿的成衣铺开张,因竞争激烈,即便她拣了好料子用,绣娘针法亦不落下乘,头三个月的生意却始终都是不瘟不火的。
陆镇在外巡查将近四个月,查出的案子牵涉甚广,自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除夕这日,陆昀与沈沅槿在一处守岁,陪着她吃牛乳茶,剪窗纸,画花样子。
上元过后,冬尽春来,万物复苏。
沈沅槿新推出的几款春裙春衫,经由陆昭和温三娘的变相宣传,引起小范围的轰动,一连数日,成衣铺的生意十分红火。
二月中旬,休沐这日,陆昀陪沈沅槿往梁王府上去。
马车于府门前缓缓停下,陆昀扶她下车,可巧撞见陆镇自府内而出。
沈沅槿便随陆昀朝他施礼,浅笑着唤了他一声皇叔。
她的婚事有他的手笔,这原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可不知为何,他现下看着她与陆昀在一处、随陆昀唤他皇叔,他的心中非但没有半分解脱出来的轻松,反而极不舒坦。
她与从前不大一样了。陆镇知道是何处有了不同,没来由地不想面对。
心上像是扎了一根细尖的刺,着实惹人不快。陆镇喉咙发紧,低低应了一声,有些受不了看他二人在一处,旋即跃上马背,夹紧马腹扬鞭而去。
陆镇这一去,足足半日后方打马而归。
他因心里存着事,未让人跟着,行至园子深处,便往风晚楼上吹风赏景。
那边浮翠亭外,水韵悠悠,佳木葱茏,花影缤纷,风景悠然如画卷。
忽而,亭中奔出两道人影,女郎似被什么吸引视线,于花树后驻足,那男郎便也停下脚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两处相隔不远,陆镇将沈沅槿和陆昀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楚。
似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沈沅槿的衣发上,陆昀垂首替她拂去肩膀处的,再是她的发...
陆昀的头又低了些,顺势吻上她的唇。
他对面的女郎没有半分抗拒,纤长的藕臂环上他的蜂腰。
陆镇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猛地攥紧栏杆,只觉满目嫣红苍翠都变得刺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