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藉有名》
1. 孽缘
《藉藉有名》
三和小渣/著,2024年晋江独发
南海一望无际,灯塔闪烁孤零零的光芒,海浪随夜风翻滚,一艘巨型豪华游轮匀速前行。
宴会厅,奢华水晶吊灯锃亮夺目,琉璃石餐桌上,道道八珍玉食比钻石精贵,没有专门的渠道,一些食材闻所未闻,远不是寻常百姓可接触到的。
印央在洗手间调整胸垫。
镜子里,她及腰的法式大波浪慵懒蛊惑,妆容精致,上扬的长眼线搭配狐态媚眼,简直夺魂。
紧身晚礼裙勾勒线条,玲珑有致,一双傲乳前开了恰到好处的小窗口。
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最撩人。
“央央。”贺佳琪口红一层叠一层,涂了抿,抿了涂,把颜色渗进每道唇缝,看着印央小声问,“你说,那小子靠不靠谱?等下我们不会被赶下船吧?
“一张门票卖我们七万,他敢?”从手包掏出香水补喷在手腕,再蹭蹭耳后,她眼底迷醉似的笑意看起来有些无赖,“记得他送票时,钥匙串上挂着把指甲刀吗?”
贺佳琪吧唧嘴:“记得,咋啦?”
“敢卖我假票,我就用那玩意儿把他的命根子剪烂。”
莹白纤长的双臂抖散披肩发,灯光折射,发海荡漾波浪,她抬肩翘唇笑:“一点一点。”
“慢慢地剪。”
闻言,贺佳琪打哆嗦,光是想想就幻痛。
虽然她没有命根子。
当然她也知道印央疯起来什么都敢干!
“央央,你物色好人选了吗?”贺佳琪继续抹嘴,“我看了那小子提供的名单,不少单身没订婚的。你要是有目标,跟姐妹我说一声,咱俩别撞了。”
“没有。”
印央如实回答:“小琪子,你放心好了,姐姐我不跟你抢。你知道的,离过婚的女人在普通人家都不受待见,何况这些有钱到流油的豪门。我的曾经,我的那段污点,注定我不能放长线,只能赚快钱。”
“三四年前,你可不是这么教我的哦,央央姐。”
“行了,少阴阳我。”过往涌上心头,印央自嘲笑笑,把回忆统统抛之脑后,揶揄道,“你刷墙呢?一遍一遍地,涂口红涂个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跟美妆博主学的!”贺佳琪兴致勃勃,“这种方法涂口红,打啵也不掉,甚至晕开后形状是激吻唇,你想想,到时候,多有氛围感啊!”
印央挑眉:“嘁,小心思。”
两人整装待发,连头发丝都旖旎。
去往宴会厅的路上,贺佳琪和印央咬耳朵:“央央,话说你胆子真大,真不怕遇上你前夫啊?”
细高跟婀娜踩绒毯,她的脚步不易察觉地凝滞一下。
掩饰似的,她撩发收颌,眼皮懒懒掀开,每个角度都是精心练习过的,无可挑剔。
印央满不在乎地说:“名单上没他的名字。再说,他身体那个样子,怎么来?肠胃本来就不好,海上够他吐的。他来,除非他嫌命长。”
口无遮拦,她嗤笑:“来了也挺好,呵,吊着一口气苟活有什么意思?累人累己,不如趁早死在海上,还挺浪漫。”
贺佳琪仍赞佩她的老虎胆子,思忖着:“你们才结婚不到半年就离了,除了婚礼,你也没和他共同去过什么场合,婚礼也办得低调。富人圈子里呀,对你,估计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就妥了,央央姐,加油哇!”
*
六点半,晚宴隆重启幕。
为期一周的慈善拍卖活动,在今晚启程。
名义上是慈善拍卖,实则是权贵间的觥筹交错,名门望族、商业翘楚,业界精英们汇聚一堂。
目的地是南海的一座私人小岛,拍卖会在那里举行,游轮往返各两天,共四天,岛上住三天。
游轮票是第一道入场券。
票不对外出售,只由举办方相赠,能拿到票的人非富即贵,贺佳琪两者皆不属于。
而印央曾经短暂地当过豪门阔太,离婚后,她净身出户,拿着私藏的存款豪过一阵子,后来被诈骗,一夜间,穷得叮当响,七万块还是借高利贷的。
感恩前夫,正规渠道都不借钱给她。
登船两人都用假身份,贺佳琪是某珠宝企业在国外生活多年的千金。
印央则是堪称“现代华佗”的中医世家的第六代传承人,性别原因,一直没对外曝光。
印央选这个身份,一来,医者清心寡欲,不怎么在名利场抛头露面,没太多人见过“华佗家族”,二来,经历使然,她懂一些医学医理,骗人有底气。
面对一桌子珍馐美味,印央咬牙忍住饥饿,只装模作样矜持地小口吃鸽子蛋那么大的一丢丢海味和蔬菜。
因为,晚时有舞会。
可以饿死,但小腹必须平坦。
华光笼罩,一席黑裙的女人美得耀眼,直肩天鹅颈,深邃的锁骨连接胸前半露不露的白色。
葱白手指拿捏刀叉的姿势像在把玩器物,小指轻翘,每一次的勾颤,都挠在不少贵公子的心尖。
她是猎物,也是猎人。
他们是猎人,也是猎物。
一切进展顺利,舞会的乐曲声刚刚响起,三五个年轻男人已然蠢蠢欲动。
“Shall we dance(能请你跳舞吗)?”
很快,一个模样斯文清隽的男士捷足先登,他温和有礼地款款向印央倾身伸手:“You are so dazzling. It would be my utmost honor if you are willing(你好耀眼。如果你愿意和我跳舞,是我的无上荣幸)。”
拽什么英语?
险些听不懂!
心里骂骂咧咧,印央面上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提起裙摆,唇畔的笑容纯澈又散发魅惑。
她握住男人的手:“It’s my honor(我的荣幸)。”
郎才女貌惹人艳羡,在拥挤的关注中,他们翩翩起舞。
印央媚眼如丝,做出招牌式迷人微笑,紧扣男人的五指:“请问怎么称呼?”
男人乱了心神,腼腆地笑笑:“赵韫川,你呢?”
“韫川。”又娇又媚的嗓音是最诱人的鱼饵,引鱼上钩,印央轻唤赵韫川的名字。
她暧昧浓蜜的眼神,真像和赵韫川一见钟情。
看着他,她笑笑说:“叫我郑茹雅,我喜欢人叫我雅雅。”
赵韫川入魔般的听话,连声说:“雅雅,雅雅。”
*
同一时间,宴会厅二楼的VIP坐席,红色丝绒幕帘后边,面色冷厉的男人睥睨一切。
他掩在幕帘后面,只留半大不大的缝隙,足够他看见那虚与委蛇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笑脸阿谀。
呵。
又是这一套。
他曾经上当并深陷其中的这一套。
“栾总,您该休息了。”助理魏清伏在栾喻笙耳边低语,他心跳七上八下的。
谁知自家BOSS见了前妻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想起他们不堪回首的过往,大概率将血雨腥风,栾喻笙恨不得活扒印央的皮。
喉间溢出低沉的“嗯”,栾喻笙目光锁死在舞池中央舞姿招摇的印央,问:“她拿那票进来的?”
眼神森冷如冰锥,他口气倒是染一丝快活。
“是的,我再三确认,是那票没错。”魏清汇报,“夫……她为了买那票,还借了十万高利贷。七万付票钱,三万做美容护理买衣服鞋子。”
差点叫出“夫人”,魏清吓得一身冷汗。
“很好。”栾喻笙不苟言笑,深眸蕴藏幸灾乐祸,嗓音冷冽,“明天傍晚,大概行驶航线的一半,到那时,派船员去查她的票,她如何表演都不要怜惜。”
停顿后,他眉压眼道:“把她赶下船。”
“可……她们怎么回去?”魏清多嘴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把她们扔海上相当于杀人。”
“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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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闻言,栾喻笙扭头。
他森森凝视魏清,唇角勾一抹不寒而栗的笑,纠正道:“她。只赶她一人下去。”
“不管死活。”
宴会厅中心,黑裙女人摇曳旋转,凹凸有型的身材强有力地吸引数道目光,面容明艳。
她美得惊心动魄。
一如当年。
“栾总,时间不早了,您今天一天都没休……”
“知道了。”栾喻笙打断。
他收回视线,闭眼深呼吸,按捺住巴不得印央即刻惨死在他面前的深深恨意。
如魏清所言,他今天忙于应酬,一整天,几乎没有减压,没有按摩,没有躺下休息。
思绪转回自己的身体,他才感觉到后背僵如铁板,黑色毛毯下面的腿脚隐隐抽搐。
受伤三年,身子骨禁不起任何折腾。
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摧毁了他的身体。
颈椎第四、五截断裂,无任何修复的可能,他从锁骨以下的肢体丧失感知觉和行动能力,从此困于轮椅,这辈子不良于行,再无站立行走的可能。
甚至,一双手也报废。
须臾间,刺痛沿着脊髓遍布全身,别人摸他碰他,他丝毫感觉不到,可疼痛却昭然。
日日夜夜,神经痛挥之不去。
咬着牙不痛呼出声,栾喻笙蜷缩的右手操控电动轮椅手柄,缓缓调转方向:“走吧。”
深色西装剪裁得体,巨匠级别的做工,穿他骨瘦如柴的身上显得浪费。
他整个人被三条加宽的束带,牢牢绑在高背电动轮椅上,腋下一条,腰际一条,膝盖上侧一条。
离开三条束带,他连坐直坐稳都是奢望。
再顶尖的面料也禁不住这样糟蹋,束带处有勒出的褶皱印子。手工订制的软底皮鞋也是,兜着一双足弓突出,足底变形的不沾地的脚,纯属暴殄天物。
栾喻笙不甚灵活的右手前推操控感,轮椅徐徐前行。
他左边身体伤得重,左手成了摆设,跟右手一样,五根手指蜷缩在掌心,伸不开,不具活动功能,感知丧尽,只有小指外侧存在微弱的触感。
但不同的是,右手勉强能举过胸口,而左手完全动弹不了,只能依靠肩关节发力甩一甩。
地面的绒毯阻碍轮椅前行,一个转弯,轮子停滞一瞬,他放在扶手上的左手顺势滑下。
虚虚地垂落在扶手外面,手指抽动。
顾于体面,不想让重残的身体显得太凄楚可怜,他今天没有把左手用束带绑在扶手上。
他左肩发力,往前带动左臂,想靠自己把左手放回扶手,可花了吃奶的力气,只换来左胳膊前后摇晃。
幅度微小,衣料蹭着扶手簌簌作响。
没几下,他精疲力竭地头靠椅背喘息,左手静如死尸,嘲笑他的残败与无能。
见状,魏清不动声色捡起栾喻笙的左手,本想放回原位,担心又掉下来,便小心地搁在栾喻笙的大腿上。
掌心朝天花板,鸡爪手微微痉挛。
“栾总,今天您太累了,要不,我来推吧?”
“不用。”
一口拒绝。
栾喻笙内心苦笑,表面依旧冷如冰霜,仿佛无坚不摧,他蓄力推动手控杆,继续前行。
如此狼狈废物的一面,他都没给印央看过。
但她毅然决然地将他抛弃,毫无转圜余地。
见最后一面时,他刚苏醒,得知印央没来过医院探病,他的第一反应是庆幸。
这样子,别吓着她。
让护工把他收拾得清爽利落些了,他才让魏清带她来见他,不顾医生的劝阻封住气切口,哑着嗓子找回声音。
瘫痪的肢体严严实实藏在被子里,尿袋撤了,只露出她夸过无数遍赏心悦目的脸。
重大变故,死里逃生,半身不遂,从此残疾,他勉励抗下,没有自暴自弃。
可他的新婚妻子见到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栾喻笙,我们离婚吧。”
2. 恨意
思绪回笼,心里的锐痛将他撕裂,意识痛到恍惚,栾喻笙好几次握不住轮椅手柄。
乜斜一眼鸡爪形状的手,他眼里满是对自己的厌弃,同时恨意更甚。
他都没有用这双手碰过她哪怕一下……
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VIP大客房,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停在床边,闭目,奢华顶灯照不暖他面白如纸的脸。
魏清给谢星辰打去电话。
很快,穿着休闲便服的谢星辰敲门进来,随他一起的,还有两位男性护工。
“天呐,我的栾大总裁!”谢星辰怪叫着,夸张地把手伸到栾喻笙的鼻下探鼻息,“还活着呢!”
“闭嘴。”栾喻笙恹恹地掀开眼皮,连说句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仍厉色道,“谢星辰,你用时,三分二十四秒,这就是,你承诺的随叫,随到?”
惨白的脸,配上阴冷眼神,着实吓人,他似笑非笑:“你是想对我的,尸体,急救吧?”
“栾大佬,哪有您这样咒自己的?”谢星辰嬉皮笑脸,手下倒没闲着,给栾喻笙做每日例行的睡前检查,贫嘴道,“半死不活也能活很久,真的。”
想回怼,可惜气力耗尽。
收起听诊器,谢星辰诊断道:“脉搏有点弱,心律不齐,昨晚没睡好吧?”
栾喻笙喉间挤出:“嗯……嘶!”
身体透支,栾喻笙此刻全身没有一寸能移动的部位,他眼珠往下看胸口的束带,喘着气说:“呼……解开……快点……呼……快躺下……”
束带勒得他呼吸不畅。
其实不止束带,他西装里面还穿着硬邦邦的腰托,从早到晚,靠这片硬物撑起他瘫软的腰腹。
截瘫的位置太高,腰背腹部纯属摆设,没有腰托,他只会像滩烂泥一样往下滑。
不敢再耽搁,谢星辰给两个护工使眼色。
护工一先遥控轮椅手柄,把轮椅靠背朝后倾斜合适的角度,让栾喻笙半躺着,然后,他依次解开栾喻笙胸口、腰部和膝盖上的束带;护工二则把被子堆一边,在床上铺好大号护理垫,再蹲下来给栾喻笙脱鞋。
白天杀伐果决、不怒自威的商业传奇,夜里,卸下武装,暴露不堪的原形。
坐久了,双脚浮肿,大两码的皮鞋脱起来有些费劲,护工左拧右拧才脱下。
一双月牙形状的瘫足软哒哒下垂,脚尖点触脚踏板,脚底无法在上面完全踩平。
随着膝盖的束带解开,毫不着力的腿向两侧倒去,带动着双脚脚踝打了折,弯弯的脚心相对。
护工一个抬腿,一个抱腰,慎之又慎地把栾喻笙抬床上,让他平躺下来。
“啊……”
背部着陆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口申口今一声,僵硬的背脊陷入软床里,太软了,没有支撑力,腰椎下沉,拉扯着整条脊髓神经火烧火燎。
“完蛋。”谢星辰面色凝重地说着风凉话,“床垫顶流席梦思,是咱们栾总的克星,栾大佬今晚遭殃了。”
他转而吩咐魏清:“魏秘书,去问问有没有硬一些的床垫,或者薄垫子,他睡不了软床。”
魏清自知疏忽。
栾喻笙受伤后第一次外宿,这间房间无障碍设施的改造由魏清把控。
可魏清不是医生也不和栾喻笙住一起,他不晓得栾喻笙不能睡软床,就没有提前交代举办方换床垫。
他抹抹额头的汗:“马上去!”
这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但生理方面的需求等不了人,算算时间,必须开始了。
护工褪去栾喻笙的衣裤,暂时只给他换上睡衣上衣,下半身打裸裸,拉来被子盖住他的肚子,防止着凉。
两条腿肉眼可见的孱弱,又细又白,面条似的,膝盖高耸,小腿盈盈一握,大腿所剩无几的皮肉摊在床上铺开,没有一点弹性和活力。
腿轻颤两下,脚丫子抖两抖,停下了。
他属于软瘫,肌张力不高,痉挛不频繁,也因此肌肉萎缩得不忍直视。
本人又无比抗拒做复健,三年了,去康复科的次数屈指可数,连按摩都是迫不得已才勉强接受,谢星辰常调笑,瘫痪三十年的人都比他有人样。
不做康复,身体难受。
可他乐意难受,不知道在惩罚谁。
栾喻笙的小腿上绑着一个迷你尿袋,不像普通尿袋那么大,只能挂在外面露出来。
他外出从来只戴这个,用无痕胶布贴在小腿上,裤子拉下去便完美将其掩盖,缺点是容量小,需要经常清空,万一时间没掐准或喝水多了,可能造成尿液回流,引起尿路感染,诱发肺炎,在鬼门关再走一趟。
谢星辰劝他用纸尿裤,勤换,没有尿路感染的风险,每次这个话题刚打头,就被栾喻笙阴冷的眼刀止住。
包纸尿裤衤当部鼓囊囊,栾喻笙身形消瘦,对比之下他的残态异常明显,他只有睡觉时才穿。
自欺欺人也好,他无法大喇喇告诉所有人,呼风唤雨的商业巨鳄栾喻笙,不仅动弹不得,四肢俱废,还控制不住二便,穿婴儿才穿的东西。
死又怎样?
总比被人怜悯、嫌弃、耻笑来得强。
护工撕下栾喻笙小腿上的固定胶带,尿袋还没胀满,不需要再腹压排尿,拔了管,两人配合,一个抬起他干瘪的臀部,一个迅速展开纸尿裤裹上。
全程,栾喻笙紧闭双眼。
他厌恶自己丑陋瘫废的身体,不愿多看一眼。
反正没有感知觉,闭上眼装作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就好。
“啧啧啧。”谢星辰拎着尿袋晃荡,他是个医生,这种东西见多了心里毫不膈应,还打趣,“这颜色……是橙汁吗?栾总,乌鸦都知道找水喝的,往瓶子里投石子,您这么大个人类,该不会渴死吧?”
护工正在拉伸栾喻笙的腿脚,筋节紧绷,关节僵硬,他感觉不到疼,却仍然难受至极。
蜷缩的手蹭着洁白床单,手指伸不开,连抓住些什么分散注意力的能力都没有。
嘴上却不落下风:“呵,我这一周都会这样。你是医生,该不会想不出解决办法吧?那我要你有何用。”
“要我做你的开心果呀!”谢星辰卖萌。
栾喻笙冷笑:“开心果剥皮可食,我乐意至极。”
谢星辰打寒颤,溜之大吉:“我走啦,回去睡了。你们俩个服侍我们的栾总洗漱吧!有事call我!”
躺了一会儿缓缓神,栾喻笙才开始洗漱。
这里的无障碍设施再怎么齐全,也不比家里的舒适,一番洗漱更衣,折腾得他脑袋胀痛。
本就身子虚,肠胃差,十分之九的身子瘫痪后,脑神经便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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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活跃起来,游轮航行海面开得很稳,可他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地面轻晃。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耸动肩关节,蹭着床面把右手挪到脸侧,头去找手,让食指指节摁压穴位,可惜力道太小,无济于事,左边更是没辙,左手动不了一点。
他心烦意乱。
魏清还没回来。
栾喻笙摸索手机,把手机推到眼睛旁边,侧着头,用小拇指外侧的骨节输入密码,解锁手机。
看了看财经新闻和国际局势,百无聊赖,他下意识地,打开了直播软件。
印央有个直播账号。
她不露脸,只出声,隔三差五分享生活点滴。
果然,她正在直播。
画面中,大海茫无边际,黑不见底,甲板上点着零零星星的小彩灯,一明一暗,诡谲又美丽。
“你们看,在海上看星星是什么体验。”
扩音器逸散她谴倦的嗓音,尾音拖长,连停顿都妩媚,“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这个时候,最浪漫的事呢,就是与伊人同望一片星空。城市里很难看到星星,我今天带你们看,请分享给你爱的人……”
伴他许多日夜的声音,轻抚他的神经。
栾喻笙望向窗外,只有如墨般的夜,他连起身去窗户看看星星都是妄想。
深深吐气,他颓败地合上眼睛,沉浸其中,不放过她细枝末节的音节变化,头疼逐渐减轻。
“我今天真幸运,赏美景,旁边还有……”
突然,一道男声插进来,欲说还休。
栾喻笙蓦地睁开双眼,顷刻间,头痛再度欲裂,额角暴起的青筋蜿蜒至眼尾。
他扭头,看到画面切换,一大一小两只手搭在栏杆上。
大的那只手不知死活地一寸一寸,缓缓靠近,差两厘米,就能碰到小手。
背脊的疼痛也杀了回来,他双脚抽动,带着身体震颤,眉眼间逼仄的距离像要夹死人。
印央的轻笑声如水波荡漾:“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很特别的人。都说海边最适合一见钟情,我当时不屑一顾,可是我现在……”
笑意更深,她接续道:“信了。不光在海边,在海上,也适合一见钟情。我今天也很幸运,很开心,想把这份幸福分享给关注我的朋友……”
弹幕吵翻天,祝福的话唰唰滚动。
好些人刷起礼物,说是“云份子钱”。
而栾喻笙用不灵活的右手叉掉了直播,点了好几次,才阻止她的声音继续割他的心。
空茫地望着天花板,他明知她的这番话全是虚情假意,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他还是心如刀绞。
她哪有那么容易爱上一个人?
如果她的心可以轻易地给出……
为什么不能给他?
他健康的时候,一点都不差啊。
恨意汹汹来袭,说不清是担心他们官宣,还是仇恨急不可耐必须宣泄,栾喻笙立刻电话呼叫魏清。
“魏清。”
“栾总,我、我这边还没……”
“把她扔海里。”
富有磁性的嗓音带着些阴骘狠厉,魏清一愣:“她……栾总,您的意思是?”
“印央在甲板上。”栾喻笙一字一顿道,“把她扔海里,现在,马上,不许任何人救她!”
3. 坠海
湿咸的海风舔舐脸颊,长发黏上印央秀色可餐的脸,她拨发的动作慵懒魅惑。
海天相连,她是黑暗中最耀眼的星。
印央眉眼带笑看着赵韫川越来越贴近的手,在心里衡量这种男人应该由她来明攻,还是矜持着半推半就。
短短一晚,她套出了赵韫川的重要信息:
二十九岁,餐饮龙头企业的二公子,持企业股份,年收入九位数,家里跟母亲的关系最好,财务自由,花大钱不需要跟父母汇报,家里介绍过相亲对象给他,他嫌女方太娴静温婉,白玫瑰他吃不下,表面文绉绉其实内心骚得很。
很好。
印央最会当红玫瑰。
手包里装着一把酒红色的迷你军刀,她割断一小撮头发,细长莹白的手指灵巧编织。
很快,一枚发戒诞生。
“戴着看看,你的尺寸。”
赵韫川没见过女人割发相送,还编成戒指形状,闷骚的心被撩拨得扑扑直跳。
他戴上,竟严丝合缝:“怎么这么合适!”
“你忘啦?”印央背倚栏杆,风荡起她海藻般浓密卷翘的长发,抬手,指尖轻轻地啄赵韫川戴着戒指那根手指的指尖,“我牵过你的手。”
她歪头媚笑:“永远忘不了。”
同时,她变换站姿,裙子的高开叉恰好露出她吹弹可破的修长小腿和一小截大腿,她腰细臀翘,腿长且直,再铜墙铁壁的男人也得恍殇迷离。
确实如此。
赵韫川已然神魂颠倒。
才浅酌几杯红酒,他看起来却醉得快要失智了,手开始不安分地品尝印央的美体……
*
“这位小姐。”
忽然,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卫来势汹汹。
他们在印央面前站定,打头的说:“游轮不能摄影,不能视频直播,您违规了。”
“违规?”印央觉得好笑,也警惕起来,“我看那位小姐,还有那位先生在直播我才起兴致的。再说,邀请函上从未注明过不能外透,我拍摄的,也只是单纯的海景,随你检查。我不清楚你所谓的‘违规’,规矩何来?”
气势沉着,其实印央心里有些慌。
她不确定他们是就事论事,这里确实不能拍摄,还是她买的船票出了岔子,假身份暴露,他们找借口赶她下船。
赵韫川挡住印央,把她护在身后,维护道:“岂有此理!能登船的都是贵客,有你们胡说八道的资格?记录、分享这趟旅行天经地义,你们简直无中生有!”
被煞风景了,他面色愠怒。
而警卫毫无惧色,他们恭敬又冰冷地说:“抱歉,这位小姐,请接受惩罚。”
“惩罚?”赵韫川脸面挂不住了,小小的安保人员竟敢无视他的话,还扬言要惩罚他的女伴,他羞愤地搬家底,“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
话音未落。
几位彪形大汉闪身避开赵韫川。
他们一人抓右手,一人抓左手,一人抬左腿,一人抬右腿,以“大”字形不多废话把印央举起,三二一丢进大海。
“啊!!!”
“扑通——”
凄厉惨叫伴随投掷水中的动静,引来一二层甲板的无数视线,众公子小姐们窃窃私语。
而印央,瞬间被冰冷的海水吞没,口鼻堵塞腥咸,长裙太紧,她扑棱两下腿卡在包臀裙子里。
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要溺死了”,而是“裙子不能扯破,一万多呢”,面料弹性小,动作一大会毁了料子,会变形,该死的不能退货了!
她不要命地合拢腿脚,仅靠双臂扑水。
越沉越深。
没人来救她。
海平面远得仿佛永远也够不到,憋到极限了,她呛两口水,认命地阖眼。
唇畔荡起自嘲的笑,美得绝望。
嘁,就这样美美的死掉也挺好。
唯一的不甘心,是她居然死在了那个病歪歪瘫子前面,生龙活虎的她,命还没他的长。
四肢百骸的温热被海水尽数吞噬,她失去了意识。
*
魏清战战兢兢回到VIP客房,栾喻笙面目暗沉,全身无力,一双眼睛跟着他转动。
“她死了?”
栾喻笙冷笑着问。
他此刻躺在一床凉席上,凉席较硬,能支撑他瘫软的腰身,但他受不了凉,受凉将引起许多病症,魏清又多要了一床被子垫在他的身下。
魏清下唇咬出一排齿印,汗流浃背,支吾道:“目前还没有,可能明天……后天……大后天?总、总之不会太久,她现在身体都凉了……”
刹那,栾喻笙笑容僵滞。
他深邃的眸子被无边的恐惧填满,受了巨大刺激般,他瞬间浑身抖如筛糠。
“……你再,说,一遍?”
唇齿间艰难挤出破碎的问句,他眉心狂跳,痉挛的身体拍打床垫扑簌簌作响。
“栾总!别生气啊栾总!是我办事不利!”魏清忏悔,急忙摁压栾喻笙弹跳的瘫腿。
他穿了足托,硬邦邦的外壳刮擦脆弱的肌肤,烙下一道道刺红刮印,血丝略略冒头。
痉挛劲头太足,魏清压不住了,呼叫谢星辰和护工,忙说:“栾总,她活不过今晚!您、您放心!”
“嗬……”
气管被口涎堵住,窒息中,栾喻笙双手胡乱蹭着床垫,突然,他唇角上扬。
笑得凄美而心满意足。
他可以以同样的死法和她在同一天去世了。
魏清吓得六神无主,愣了一下才跑来托起栾喻笙的脑袋,想扶起他帮他拍背咳痰。
栾喻笙却用脑袋顶魏清,瘫废的手耷拉在床上抽动,努力半天也派不上用场。
痰音浓厚,他嘶哑地说:“别……嗬……管……我……不……嗬……想……嗬……活。”
他不想独活。
苟延残喘这三年,不过想见证她为抛下自己而后悔。
她不在了,他的存在即失去意义。
“不想活也给我活着啊!栾大爷!”谢星辰风急火燎跑进来,“你可千万别死在我手里!我还要在医疗届混饭吃呢!我还想做常青树呢!”
谢星辰强制拉起栾喻笙,从背后抱住栾喻笙的腰,数着节拍用力收紧,反反复复,靠外力挤压来帮助腹肌无力的栾喻笙咳痰,清空喉管。
可栾喻笙不配合。
他死咬嘴唇,不咳一声,任由痰液卡在气管。
窒息感即将抽空他的神绪之际,他听见谢星辰大喊:“印央被郑柳青救走了!”
“她呛了水,现在昏迷着,郑家‘现代华佗世家’不是乱喊的,郑柳青不会送她死的!栾喻笙,你个痴情大傻逼快TM给我支棱起来好好活着!”
“咳——”
撕裂又有气无力的一声咳嗽。
栾喻笙吐出浓痰,喘得像老旧风箱,虚汗濡湿发鬓,衬得惨白面色又添一份凄楚。
“星辰。”栾喻笙被谢星辰慢慢扶着躺平,虚脱至极,眼皮沉重快要睁不开,他喉音沙哑,“你去……帮郑柳青……万一他医……医术欠缺……或……中医不……不适合急救……你务必……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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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星辰拧眉看向栾喻笙血淋淋的小腿前侧。
被足托划伤的,栾喻笙腿部肌肉退化,极容易受伤,受伤了又难以痊愈,拖拖拉拉一两个月才能好。
再往上看,裆部晕开一小片水渍,想必这一折腾尿裤移位了,咳嗽的时候又挤出尿液来。
“安啦安啦!”谢星辰妥协,给护工不动声色递眼色,让他们给栾喻笙清洁一下,他走到门口,回头嘟囔,“栾喻笙啊栾喻笙,我真受不了你,她活着你生气,她死了你急眼,她半死不活我估计你要和我还有郑柳青玩命……”
“闭嘴,滚。”
栾喻笙被扒个精光,冷眸骇人:“快去,随时通报。”
护工忙忙碌碌,栾喻笙紧闭双眸逃避肮脏的自己,正位躺了两个小时,护工离开前,给他的小腿消炎上药,包上医用绷带,顺便帮他翻身。
他被摆成侧卧位,护工在他两腿的膝盖间夹好软枕,以免他枯瘦的双腿压出破口,从而形成褥疮。
双手也被妥善安置好,右手塞进一个呼叫铃,有状况随时按铃求救,左手虚握成拳,五指扣进掌心。
他拒绝护工在他左手里塞毛巾卷,虽然能改善手指蜷曲,但他偏要任其萎缩变形,也抗拒做手指的拉伸按摩。
一方面,那是他所剩无几存在感觉的部位,手筋已然挛缩,拉起来实在痛得慌,一方面,他自暴自弃。
当年印央离开前,他从被窝探出手想拉住她,右手蠕动半天也没能抬起,从被单底下滑落,软塌塌搭在床沿,他收不回来也触不到她。
许是被畸形的手吓到了,她后退半步,不再看他一眼,毅然决然地转身。
*
魏清睡套间的另一间,关灯前,他过来检查栾喻笙,只见栾喻笙倦意浓烈,却迟迟未眠。
“栾总。”魏清给栾喻笙掖被子,“谢医生刚刚都回话了,夫……她不打紧,就是着了点凉,您别再担心了。明天一早还有合作洽谈,您快休息吧。”
“魏秘。”
栾喻笙空茫望着床头光线蔼蔼的睡眠灯,深夜将脆弱放大,他自言自语般低喃:“你会爱上……”
“救了你性命的人吗?”
会吗?
应该会吧?
况且郑柳青仪表堂堂,救命英雄理当芳心暗许吧?
可魏清不敢支言。
微弱叹气声融于昏黄暗色,栾喻笙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无能为力地闭眼入睡。
蓦地,他掀开薄如蝉翼的眼皮,眸光中的颓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刺骨冷戾。
“那个赵韫川当时什么反应?”栾喻笙问,“他有没有去救她,或者有救她的打算?”
魏清当时在暗中观察,他坦言:“赵韫川看到她掉进海里,扒在栏杆看了许久,见围观的人不为所动,他又一声不吭地退到人群中间,他……”
做过背调,魏清对赵韫川了若指掌:“水性很好。高中担任游泳社社长,擅长自由泳和仰泳。”
不救,不是怕水。
而是怕沦为笑柄。
“活该,眼光真差。”栾喻笙幸灾乐祸地冷嗤。
暗爽没维持多久,疼惜之情漫上心头,他烦躁地用脸颊摩擦枕头宣泄,抹去这不该出现的情绪。
心疼她?
呵,他恨不得她脑子进水变成痴呆傻人,和他一样生活不能自理二便皆废。
这样,在他靠近她时她眼中不会再有恐惧和嫌恶,给她口饭吃她都会天真地冲他笑……
“知道了。”
栾喻笙脸埋进枕头,强迫自己入睡。
4. 见面
日照三竿,明耀暖阳透过扇形窗户洒进室内,一道光柱吻上印央的脸庞,眉眼震颤,她悠悠醒转。
忽冷忽热,头昏脑涨。
她忍不住难受得叫唤一声,声似猫咪被揪了尾巴,有些凄惨,但更多的是挠人心窝的娇柔。
浓妆未卸,睫毛浓密纤长如鸦羽,随呼吸拍动,扇出诱人沦陷的蛊惑。
嗖地,郑柳青移开视线,心脏像被逗猫棒搔痒,他搬着椅子,离席梦思大床远了点。
“唔……”
艰难翻身,印央缓缓撬开眼皮。
混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男子影影绰绰的面容。
她揉眼睛,假睫毛戳中眼球刺得她泪水泛涌:“……啊!”
“你醒了。”
声音清润如玉,亲和有礼,带几分家教良好的分寸:“带妆睡对皮肤不好,但抱歉,我不会卸妆,没经过你的同意也不能贸然这样做,女孩子的素颜很神秘,很宝贵,我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
手边递来纸巾,体贴入微,印央接过来,撕掉假睫毛,擦了擦眼睛。
视野清明,她看清楚了郑柳青。
他的模样和音色一样温文尔雅,面目清俊,一双笑眼正恰到好处地注视她,不令人感到逾矩。
“我昨天掉海里了……”印央皱眉回忆,记忆停留在被暗不见底的冰冷海水包围,“然后,我晕了……”
扫视身体,完好无损,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她睨一眼郑柳青,掀开被子一角把头伸进去,看见自己换上了一身睡袍,黑色包臀裙叠在枕边,红底高跟鞋在地上。
会阴穴隐隐作痛,貌似被扎针灸了。
“是你救了我?”
“对,是我。”郑柳青清然道,“这位小姐,请放心,你的衣服由船上的女性工作人员更换,不该看的我绝不看。”
清心禁欲,不像骗人。
印央露出模板化媚人微笑,单耸一边肩膀,撩头发的动作配上凌乱的秀发倍加慵懒。
“谢谢你。”她笑容扩大,“救——命——恩——人——”
四个字,说得缱绻如绕指柔。
落在郑柳青心间却像是打靶射击,砰砰砰砰。
他颔首吐纳,笑着向印央伸出手:“治病救人是我的使命,义不容辞。请问这位小姐,你介意我给你把脉吗?溺水一场,心肺脾都受影响,我带了些基础药,如果你需要,我开点给你。哦,忘记说了,我是中医。”
……中医?
印央怔愣一下,揣着怀疑把手腕递给郑柳青,问:“请问这位先生贵姓?”
“郑柳青。”
语间,他三指搭上她的寸、关、尺三部。
印央突然打一激灵,脉象异常,郑柳青微微抬眸问:“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印央:“……”
呼吸紊乱、胸口发闷、手脚冰凉、心惊胆战。
……假冒碰上真主了!
……她假借郑茹雅的身份混进来,据资料显示,郑柳青是郑茹雅的哥哥。
那么,现在……
他就是她的哥哥!
“……没事儿,我好得很。”印央硬着头皮抱起裙子踩下床,蹬上高跟鞋,佯装波澜不惊挑眉一笑,“郑公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医者仁心,不图回报,但你的恩情我记住了,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潇洒扭腰肢,印央走路根本不像个险些淹死的人,婷婷袅袅的背影令人过目难忘。
“等一下。”郑柳青喊住印央,起身,十分儒雅地行礼问道,“今晚有一场应酬,我不太擅长交际,恕我冒昧,我觉得这位小姐你在这种场合一定游刃有余。请问,可以麻烦你陪我去吗?就当你口中的报恩。”
印央止步回眸。
好事一桩。
赵韫川不仅没下水救她,半天连句问候的话都没发,靠不住,面前这个郑柳青看起来又不近女色,酒局男人多,鲜美猎物围桌团团坐,她正好再物色一个。
“好啊,晚上几点?”
“六点半。”
“OK,加个联系方式吧。”
郑柳青递上手机:“请问怎么称呼?”
印央现编,笑意诳惑:“我在国外长大的,叫我Cristina。”
*
整个早上,栾喻笙周旋于商界名流。
说得更准确些,应该是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寻机接近他,建立联系,攀附关系,谋得康庄大道。
纵然身体瘫废,困囿于轮椅,他过人的才智谋略,胆识决断,比起从前只增不减。
午餐没去宴会厅用餐,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回到VIP套房,魏清叫了上门送餐服务。
等待送餐的空挡,正好处理一下个人卫生。
被围着阿谀奉承了一上午,没有减压,滴水未进,让栾喻笙在一帮子地位比自己低下的商人面前暴露孱弱一面,不如冲着他脑袋直接开一枪。
“不用叫星辰过来了。”
栾喻笙操控轮椅停在床边,费劲地抬起右手落在大腿上,左手无论如何纹丝不动。
只抬个手臂的动作,他气喘吁吁,揶揄道:“好歹……医学名门出生……呼……游历过……几十个国家,一提到吃的,跟头山猪似的,就……呼……让他安心吃饭吧。”
昨夜未眠,清早,一颗心还悬吊着。
本就破败的身子,愈渐吹不得风雨。
护工轻轻把栾喻笙的左手放到他腿上,解开三条束缚带,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床上。
他僵硬的躯体保持坐姿,两条皮包骨的瘫腿弯折,脚跟抵在床面的同时腿往两侧倒去。
如同左右尖括号。
两个护工一人握一边的腿,抱在怀里仔细按揉,将紧缩的肌肉和筋节揉开。
“唔……嘶……”
栾喻笙紧咬嘴唇,他生性隐忍,可抽筋拔骨般的疼痛让抽气声控住不住地溜出唇齿。
担心那女人的死活胜过自己的健康,他整宿焦虑难捱,身体超负荷了,平时不会这么疼。
他脑袋不安分地蹭着枕头,明明没有触感的双腿,此刻绞痛到像筋被活生生抽了出来,双脚十指呼救似的向内挛缩,鸡爪手抖如筛糠。
如此疾苦,他每天必须经历至少三次。
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久坐若干次。
不然,待筋肉黏连,关节退化,再怎么按摩也无济于事了,如果腿脚变形到连鞋子也穿不了,腿像青蛙腿再也打不直,就得手术介入了。
他这半死不活的身体,全麻都能送他上西天。
约莫十五分钟,栾喻笙的双腿软软倒下,伸直落在软床上,脚背高高拱起,脚趾还一抽一抽的。
被折磨得够呛,冷汗密密麻麻地铺满他的额头,一支吸管喂到他嘴边。
“栾总,补点水吧。”
魏清看着栾喻笙侧过头,咬住吸管,一小口一小口缓慢饮下,隐晦地瞥了眼尿袋。
尿袋有刻度线,液面才到十分之一。
早餐喝了半杯牛奶,栾喻笙再无其他饮水,谈笑风生间,干涸的薄唇裂开了几道血痕。
栾喻笙要强,用的又是能藏进西装裤腿的迷你尿袋,装不了多少尿液,喝水,便排尿,排尿,便充满尿袋,充满尿袋,便需要去洗手间倒液体。
他没时间,也不想频繁跑厕所,怕被人阳奉阴违。
护工拆下栾喻笙绑小腿的尿袋,扭开阀门,用盆子接,然后擦干净出液口再关上,再给他小腿的划伤涂药换绷带。
道道伤口仍旧和昨晚一样鲜红,皮肤和肌肉丧失了自愈能力,就是好得慢。
四杯水下肚,少时,深黄色浑浊液体顺着细管涌入袋中,液面渐渐上升。
门铃响,魏清接过送餐人员的餐车推到床头,床不是专业的护理床,无法抬起上半截当靠背,栾喻笙腰腹无力,在身后垫软枕也无济于事。
于是,魏清拉来椅子喂栾喻笙吃饭。
“栾总,躺着容易呛到,您小心点,慢慢咽。”
浓厚的屈辱感如黑云压山,压得栾喻笙心脏快要暴烈,可他必须进食补充体力,下午还有两场硬仗要打。
一场百亿的合作。
一场饭桌修罗场。
喉结上下滚动,酸涩堵得他喉头钝痛。
栾喻笙张开嘴,咬下叉子上的软烂牛肉,闭上眼睛,侧着脑袋咀嚼糊烂,才敢吞下。
“魏秘,都安排好了吗?”
栾喻笙握不住薄薄一片的纸巾,只能由魏清替其擦嘴,他边擦边回复:“栾总,请您放心。”
“您的邀请,那几位不敢不来。您的女伴也安排好了,受过专业培训,很会照顾人,您到时只需配合她。郑柳青的女伴……估计是夫……印央!”
“很好。”栾喻笙眉眼锐利如刀锋,语气透着些好整以暇,“有好戏看了。”
他蓦地忆起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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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沉声道:“到时候,我不用束缚带,换那个硬的支架。”
“可是那个……”
“我说,换。”
*
印央回到房间,给手机插上充电线,看到贺佳琪发来的一张熟睡中男人油腻的脸。
无需言语,结果显而易见。
这小妮子手脚太快了……
印央对这种把□□当筹码的行为不予置评,她们本来就不是贤良淑德之辈,什么年代了,人们思想都开放了,但是她从不采用“上垒”的方式。
她太懂男人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体验。
也太懂得不到,才更想要。
不拒绝不答应,给骡子面前吊根可及又不可及的胡萝卜,骡子才能充满希望又死心塌地地卖力,等磨磨好了,主人对骡子的奖励是一脚踹掉。
讨好,但不委身。
至今,栾喻笙是她唯一的男人。
赤脚踩着绒毯走进洗手间,镜子里,印央粉底液卡粉,眼影眼线晕成黑眼圈。
想起方才和郑柳青的相识,她不觉得无地自容,反而折服于自己的魅力不减当年。
这副德性,还能被邀请做女伴。
印央你太牛逼了!
再接再厉,晚上的饭局必须艳压四方!
想着,她脱下蝉丝睡袍,没有一丝赘肉的玲珑曲线踩着欢快节奏进入淋浴间,卸妆洗澡。
洗完澡,她画上精致妆容。
今日走婉约典雅路线,细眉如黛,桃唇娇嫩,一条白色简约长裙,长发低低盘于脑后,有种高山流水的空灵清冽之感。
君子翩翩的郑柳青的女伴,要和他磁场相合,浓妆艳抹只会显得他俩是临时凑的。
印央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在选择假身份时浏览了许多郑家的新闻,郑柳青,她谈不上了若指掌,但也绝不会一问三不知尴尬露馅。
郑柳青那边,她交代了他一些编造的信息,以及,尽量把话头交给她,他少说话。
本以为信守捏来的场合,竟有惊雷等着她。
*
当印央挽着郑柳青走进豪华包间时,奢华欧式圆桌旁已然围坐一圈男男女女。
就差他俩了。
“快来快来!柳青!”谢星辰起身迎客,热情地招呼郑柳青和印央落座,“就等你们了!”
印央小家碧玉地提裙摆,笑容装出一丝腼腆,视线顺势落在正对面的主位:“谢谢……”
话音戛然而止。
周遭那些人假装热络的寒暄顷刻间消音,鼓膜被剧烈的心跳声撑起落下,反反复复。
明晃晃的灯光洒落她骤然煞白的脸,她死咬发颤的下唇,说不清和心房的刺痛哪个更痛。
恍惚落座,她攥着裙摆低下头。
即便不看不闻,她也感觉得到男人那憎恨暗涌的眼神正射在她的脸上。
……栾喻笙。
……他怎么在这里?
眼眸不安地左右摇摆,惊天动地,印央竟又看见了隔她三个位子的赵韫川。
“人都到齐了!咳咳,我喧宾夺主,先说两句!”快乐小狗谢星辰滔滔不绝了五分钟,看眼栾喻笙,“咱们栾总高冷,不爱讲场面话,我呢,是他的非官方发言人!”
他高声笑道:“行了,饿死了,咱废话不多说,感情都在酒里了哈!来,干杯!”
本该邀酒碰杯的场面,谢星辰和其他几人却不端酒杯,他们默契地含住吸管。
每杯红酒都插了吸管。
因为栾喻笙的手无法端杯。
这是和他共餐吃饭心照不宣的规矩。
郑柳青头一次参加有栾喻笙在的饭局,一圈人伸头探脑滑稽地吮吸吸管,不露声色压住惊讶,大局观为重,他无可奈何地吸了一口红酒。
而印央,一直低着头不为所动。
震惊随时间退散,她猛然明白昨日的“灭顶之灾”拜谁所赐了!
敢在一众权豪势要中大明大方闹事的人,除了栾喻笙,借谁一百个胆子都不敢。
“呵。”
不着痕迹地冷笑一声,抬起脸庞,印央神色清纯至极。
出水芙蓉般的纤指拢在唇畔,顶着栾喻笙冷戾的眸光,印央覆在郑柳青耳边柔语:“别贪杯——”
“哟!”
软腻的撒娇语气词,她微微耸肩冲郑柳青甜笑,娇软羞涩如幸福的新婚小女人。
而栾喻笙,扭曲牙印遍布他的吸管。
5. 暗斗
“大家平时都忙,没好好聚过。”谢星辰活络气氛,“嘿!你说说你们,等着继承家族企业就行了,当纨绔子弟成天吃喝玩乐多爽啊,那么努力干嘛!不像我,搞技术的,搞不好就害死人,苦哈哈地读书、实习、深造……”
扶额叹息,谢星辰一副祥林嫂样,看向郑柳青:“柳兄,咱都是白衣天使,你懂我的不容易吧!好不容易休假,还得给霸总当补给包……”
“咳。”
栾喻笙轻咳,谢星辰乖乖给嘴巴缝了拉链。
主位的男人正襟危坐,神色岿然不动,他自内而外溢出唯我独尊的傲气与矜贵,深邃眉眼间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毒信子,蛇齿只咬印央一人。
“郑医生,久闻您大名,今天有幸得以一见。”栾喻笙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盛气敛了几分,“在座的,都是我私交很好的朋友,不必拘谨。”
“哪里的话。”郑柳青笑容素淡,“栾总叱咤商界,我仅是一介小小医者,今天能被您邀请,是我郑柳青的荣幸。栾总,我敬您一杯。”
说罢,郑柳青含住吸管。
栾喻笙给面子地喝了口红酒,目光偏移,落在印央脸上的眼神浮现一瞬的阴戾。
他介绍在座的人给郑柳青认识,话头一转:“才子配佳人,郑医生,请问您的女伴怎么称呼?”
印央心下一紧,努力沉稳呼吸。
“Cristina。”郑柳青道。
“Cristina……”栾喻笙碾碎每个音节,低声复述一遍,冷眸半敛着问,“Cristina小姐在国外出生?”
印央:“嗯。”
睁眼说瞎话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厚脸皮实在好笑,栾喻笙低笑出声,问:“请问中文名?”
“我……不喜欢我的中文名。”印央随机应变,“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有点俗,就不污染栾总的耳朵了。后来我家移民,Cristina这个外文名是我自己取的,我非常喜欢,父母,同学,朋友也只管我叫这个名字。”
“Cristina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母移民瑞典了。”郑柳青背出他和印央的串词,“她家也从事中医,在国外给华人看病,我们在一场中医交流会上相识。”
“听上去天造地设。”栾喻笙眼皮下压三分,逼仄的眸子仿佛想要将视野中的印央活活夹死。
忽而,他懒懒掀起眼皮,笑道:“我喜欢瑞典,全球葡萄酒产区的最新地标,我在那里有葡萄酒庄园。Cristina,T?nk inte p? det b?ttre,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一句瑞典语。
听得在场众人皆愣了下。
印央:“……”
……妈的!
玩这一套戏弄她!
他之前滴酒不沾,红酒都免疫,现在竟然还在瑞典买了葡萄酒庄园?!
都选了这么小众的一个国家一个语言了,难不成真该说她来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国?为了糊弄过去,她洗澡化妆的时候还特意背了几句常用的瑞典语……
栾喻笙说的是什么鬼意思?
气氛蓦地凝固,印央的沉默引来了所有人疑惑的目光,当然,栾喻笙的难掩挑衅之意。
“嗯……”
印央打望众人的表情,确信没人听懂了那句瑞典语,她刚硬着头皮应了声,身旁的郑柳青忽然开口:“Vet du?”
栾喻笙一滞,沉默应答。
郑柳青云淡风轻地笑笑:“真的吗?这句是Cristina教我的,我没有语言天赋,枉费她这位好老师。栾总,聊了太多我和Cristina的事,菜都凉了,要不……”
“动筷子吧。”
栾喻笙嗓音磁性。
燎原之势般的忿火灼烧心头,他望向郑柳青的眼神不再向善,恨郑柳青两次英雄救美。
他又斜睨鹌鹑似的赵韫川。
而赵韫川心里正犯着迷糊:她不是郑茹雅吗?郑茹雅是郑柳青的亲妹妹,所以,郑柳青让他的亲妹妹给他做女伴?还编了一套身世?至于吗?
不敢声张,毕竟昨晚他做缩头乌龟把她丢下了,昨日的宴会他们备受注目,现下,他也害怕别人问起自己的舞伴怎么跑去给郑柳青当女伴了。
他丢不起这个人。
赵韫川偎着热茶把心事吞下。
印央活过来了,假模假样地拱手作揖,面容莲之皎洁,清纯玉女的气质通透又童叟无欺。
她活学活用:“Det ?r en bra dag idag(今天真是个好日子),Cristina感谢栾总的抬爱。”
栾喻笙恨得牙痒痒。
……印央!
……印央!!
……印央!!!
内心的怒吼震得胸腔发闷,多想喊出她的真名,就地撕掉她的伪装,却又做不到让她颜面尽失。
……该死!
桌上的手机亮屏,是谢星辰的消息:【你们在说啥呀?不会就我听不懂吧?呜呜呜……】
*
印央的谎言安然无恙。
结婚三年,说实话,她隔绝在栾喻笙的社交圈。
印央草根出身,云端的圈层高高在上,栾家人也低看她,圈子不同,不必强融,她何必舔着脸呢?反正她最初就是抱着和富豪结婚骗笔财产的念头。
目的达成,抽身走人。
印央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可真人鲜少有人见过。
包括谢星辰。
谢星辰在栾喻笙瘫痪后才当其的私人医生,印央,他只在一张被咬出歪曲牙印的照片上一睹芳容。
当时,照片就藏在病床的枕头底下,画面中栾喻笙抱着一位身材婀娜、面容绝美的年轻女人。
女人身上重重叠叠烙刻着入骨的齿痕,塑封膜被咬破,口水抑或是泪水,渗入了纸张,他们爱意无间的亲昵模样,依稀被浸泡得褪色模糊。
不知恨和爱哪个更浓烈?
问都不用问,那女人一定是印央了。
*
酒局相安无事。
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权贵间普通的社交饭局,而不是专门给她印央设计的鸿门宴。
印央从始至终扮演着一名合格的女伴,知书达理,体贴细腻,实则内心时刻紧惕着栾喻笙不知何时会扔来的惊雷,焦虑之下,红酒多喝了几杯。
醉意迷蒙双眼,印央单手支着侧脸颊,对面男人那棱角分明的轮廓蚕食过往的记忆。
密密匝匝地,心尖被啃得生疼。
他没有系束缚带,乍看之下当真和常人无异,只是除了头和肩颈以外的部位从没动过。
女伴坐他旁边照料,挑软烂好吞咽的食物用叉子喂给他,一小口肉菜,他细嚼慢咽二十下,待他咽下去,女伴再用餐巾轻细地擦拭他的唇,周到至极。
曾经给她徒手拧开罐头的双手。
如今无一用处,餐具都握不了。
猛地一个对视,印央倏尔惊醒,她挂着假面笑容和身旁的女士聊两句,又添一杯红酒。
“Cristina,你不能再喝了。”郑柳青挡杯。
“唔……”微醺的印央娇媚欲滴,她抬手遮住杯口,语调染上旖旎醉态,“对,不能再喝了。”
再喝。
虚假醉倒后,真心会谴责她。
而栾喻笙,在和印央的目光相接之后,没再吃一口东西,他杯里的酒空了满,满了又空。
两只蜷缩的鸡爪手藏在厚厚的深灰色毛毯底下,因她那一瞬的怜悯目光,而失控颤抖。
其实,他状态好的时候可以自己吃饭,右手佩戴辅助手套,把轻质叉子插入手套特质的孔槽,脖子前伸,利用肩膀和手臂的力量能把食物送进口腔。
他自尊心强,只要身体允许就自己吃饭。
可是模样狼狈,偶尔会弄掉叉子,食物骨碌碌掉落染脏衣服,也常酱汁糊到嘴角……
不敢给她看到。
硬质腰托硌得栾喻笙越来越喘不上气来,他曾在重要的场合使用过几次这款腰托,每次,瘫软的肌肉都勒出红痕来,甚至皮肤破损,这便是逞强的代价。
八点多,栾喻笙再也坐不住了,喝完最后一杯酒,他叫来魏清送他回去房间。
魏清推着他的高背电动轮椅绕过半个包间,路过印央时,他目不斜视,气场皆是王者的傲骨,可毛毯下,他难看的双手又往深处送了几分。
回到VIP客房,栾喻笙立即让护工给他洗澡洗漱,撤掉尿管,用痱子粉护理,换上加厚款纸尿裤,处理小腿上的伤口,最后穿好足托。
“栾总,今天累了?还是不舒服?怎么这么早休息?”魏清给栾喻笙掖好被子。
栾喻笙勉力支起头看向下半身,确保万无一失,冷嗤:“等下有贵客来访,让她进来。”
*
“哎,你们听说了吗?”包厢里闲聊起来,“我听人说,昨天晚上有人跳海了!”
“跳海?真的假的?殉情吗?”
“不知道呀,闹挺大的,保安都去了!”
谢星辰猴似的跳起来:“玩游戏呢吧?是谁!是谁玩真心话大冒险没喊我?”
……
栾喻笙离开后,场子热了几度,这些贵戚权门唠起八卦来不比寻常百姓市侩,一个个的两眼放光。
印央只当耳旁风听,她轻轻拽了拽郑柳青的衣袖:“郑柳青,我有点醉了,想去一下洗手间。”
郑柳青应:“带上手机,有需要就联系我。”
从洗手间出来,印央一个转弯碰上了正在等她的赵韫川。
“雅雅。”赵韫川声线齁腻,箭步靠近印央,儒雅的表象下满是假惺惺,“我昨晚吓傻了,跑去喊人来救你,结果迟了一步,你已经被救走了。”
“嗯,算我命大。”印央敷衍了事,借步从赵韫川身边绕开,却被赵韫川堵住。
“雅雅,你生我的气了?对吗?”赵韫川赔笑道,“你的手包丢海里了,我买新的给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还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这话换作平时来听,印央一百个心动。
但今天她无心留念这些,本来的狩猎计划,也因为和栾喻笙的不期而遇搁浅了。
她现在只想去甲板安安静静吹吹风,等头脑清醒一些,回房洗个热水澡美美睡一觉。
“我想要这艘游轮,你送我吗?”印央打趣道,她葱白般的细嫩食指勾住皮筋,一扯,长发似瀑布垂坠而下。
微扬脸庞甩了甩头,打卷的发散落成直顺的丝线,看着赵韫川面露尴尬,她妩媚地笑:“开玩笑的,我巴不得马上从这艘船上下去呢。赵韫川,我欠了你一些,没资格谈原谅,我们以后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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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当路人甲吧。”
说罢,印央潇洒离去。
“郑茹雅!”赵韫川恼火地大喊。
“别叫我郑茹雅,叫我Cristina。”印央纠正,忽地顿住脚步,回眸一笑。
灯光落进她的媚眼催化魅惑,让人无法拒绝:“我还真有个想要的……有烟吗?”
*
甲板上,印央点一支烟,海风急速吹散烟雾,拂过她微微冰凉的面颊。
“Cristina,还不回去?”郑柳青出现在她身边,夜色勾勒他温润的眉眼。
“抽完这根……”印央俏皮地笑,“再抽一根!然后再抽一根,我再回去。你呢?寻到这里来,想欣赏夜景吹吹海风?还是一腔心事无处诉说?”
郑柳青背靠护栏,不接话。
叹了口气,他说:“我听到了你和赵韫川的对话……你为什么冒充我妹妹?”
印央眉梢一挑。
自知纸包不住火,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她不慌不臊,吸一口烟:“你妹妹低调,不抛头露面,而我需要一个登船的身份,就冒充她咯。”
烟雾雾化她明艳的五官,及腰长发在风中摇曳,她笑:“让你感到不适,我很抱歉。欠你的救命恩情刚还清,现在好了,我又欠你一笔。”
“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吗?”
“目的?”印央指尖轻掸,猩红的烟灰随风葬送在汪洋大海,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她坦诚相待,“目的就是傍个有钱的公子哥,捞点钱。”
转身,她慵懒倚上栏杆:“抱歉,郑柳青,这么不齿的我做了你的女伴。”
“我叫印央,是栾喻笙的前妻,我没想到我和他会在这里见面,我还在他的局上做了你的女伴。如果他日后找你的麻烦,我愿意跪下求他不要为难你。”
敢爱敢恨,能屈能伸,印央一贯如此。
郑柳青被庞大的信息量惊得久久不语,末了,他摇头失笑:“印小姐,你谎话连篇,但又很坦率。家父和栾总的父亲是多年的朋友,我想,他不会为难我。”
“那就好。”
烟烧到尽头,印央捻灭烟蒂,醉意随风去,芜杂的思绪也平顺大半,她笑笑:“郑柳青你放心,这几天,我会在外面保持这个人设,不给你丢脸。你不要透露我的身份,可以吗?算我欠你的第三个人情。”
郑柳青饶有兴致:“我很愿意印小姐欠我三个人情。”
“谢了。”印央的浅笑由海风轻吻浅啄。
沉默片刻,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那会儿,栾喻笙用瑞典语跟我说了什么?”
“你别想好过。”情感很是激烈,郑柳青重复道,“栾总说,你别想好过。”
“呵。”没半分惶恐,印央反而噗嗤笑出声,“你呢?你回了他什么话?”
“我回了,你们认识?”
笑容顿时僵滞,印央抬头,仰望曾与栾喻笙一同数过星星的浩瀚夜空,叹道:“何止是认识啊……”
*
回到客房,印央刚蹬掉坡跟鞋,门铃突然作响。
门打开,两名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语气严肃:“这位小姐,疑似有人冒充他人身份,拿着假船票混入游轮,我们正在排查,请您出示一下身份证和船票。”
得。
直接报她的名字算了。
刚还跟赵韫川说想下船呢,一语成谶。
印央还是配合地递出了假的证,照片一栏是她本人,而名字写着“郑茹雅”,也是托人伪造的。
“船票丢了,跟我的手包一起丢海里了。”印央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甚至有些懒得抵抗,“不信的话去查监控,我这边也有人证。”
两人互相使个眼色。
一个咄咄逼人:“不行!这位小姐,没有船票不能待在这里。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一个振振有词:“就算有监控记录,我们怎么相信你的票就在手包里?已经无从查证了。”
舌尖顶了一下右腮,印央抬高眉毛点点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子:“一个戴眼镜,高高瘦瘦的男人叫你们来查我的票的吧?魏清,栾喻笙的秘书。”
被识破了,两人略显慌张。
他们很快镇定下来,严词厉色道:“这位小姐,不出示船票,就请您下船。”
“好啊!”不用惺惺作态在船上苟着,得个痛快,印央扭头进屋拉开行李箱,“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您自行回去。”
“……我怎么自行回去?划船?”
“没有船,只有救生艇,您不能用。”
“那我怎么回去?!”
“您自行回去。”
“……游回去?”
“您自行决定。”
“……”
……不是吧?!
拉链夹住了手指,可印央感觉不到疼,心脏顷刻间跳得七上八下的,她此刻才开始慌了。
栾喻笙真TM冷漠无情!
印央消沉在暖黄色的灯光之中,添一丝楚楚可怜,不能去找贺佳琪,会连累她,不能去找郑柳青,人情该还不清了,更不能去找赵韫川,丢份。
没人能帮她……
除了始作俑者。
手指回蜷,印央视死如归似的悲壮问道:“我问一下……栾喻笙住哪间房?”
6. 滚蛋
廊灯的色温橙炽旖旎,酒红色的羊绒地毯像红酒洒了一地,印央踮脚尖,落下,踮脚尖,落下……
反反复复,毯子因她的重量而微微下陷。
印央正杵在栾喻笙的VIP客房门口咬指甲,平视着猫眼,纠结良久,她猛提一口气。
屈起指节就要扣门,却又兀自原地一个大转身,指节跟着身体回旋,敲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懊恼,她苦着脸继续啃指甲。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勇气荡然无存。
头一昏就要了栾喻笙的房间号,估计他此刻已经知道她要来求他开恩了。
抑或,这就是这卑鄙男人设下的圈套。
他就乐意欣赏她低三下四。
时不我待,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栾喻笙常年早睡,瘫痪后他应该睡得更早了,再内耗下去,连争取都还没争取,她印央就被喂鲨鱼了。
吸鼻嗅嗅身上的气味,有点浓艳的木质玫瑰调直冲鼻腔,将烟味彻底掩盖。
栾喻笙不喜欢她抽烟。
她为他戒烟了,离婚后又捡起了这个不健康的习惯。
一咬牙,印央敲三下门,又摁响门铃。
“叮咚——”
来开门的人是魏清。
魏清故意做派严肃,架起肩膀:“什么事……”
“出去吧。”印央反客为主,径直闯入,顺手提溜走魏清口袋里的中性笔,把魏清推出去,笔在她莹润手指打转,“我不会害死栾喻笙的,我不出去,你别进来。”
“好的,夫……”魏静条件反射。
“对了。”关门前,印央不忘叮嘱,“笔借我用一下,魏秘,也别让其他人进来。”
VIP客房有普通客房的三倍大,装修气派,带一间会客室,而这间房间更为特殊。
经改造,羊绒地毯换成了更便于轮椅行走的混纺地毯,洗手间的门扩建了两倍,清一色可声控的灯。
柔柔黄晕溢满整室,印央缓步走进主卧。
枯瘦的男人躺在床上盖一床厚被子,被子隆起微薄的弧度,仿佛随时将他压垮。
印央的脚步有一瞬的停顿。
酒桌上他只露出上半身,肩膀宽阔,而此刻平躺着,她才意识到他躯体单薄得像一片纸。
……他瘦了好多。
见印央进来,栾喻笙微微歪头,语气凉薄地讥讽道:“稀客,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
印央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尖,皱眉环顾四周,装出一副彷徨无辜的样子:“唔……我迷路了,这里是哪里?这位仙子,你是从我的梦里出来的吗?”
捏着嗓子,她声线娇滴滴的。
“……”
栾喻笙一阵恶寒。
撒娇卖萌发嗲装傻,她依然张口就来。
“呵。”栾喻笙的眼神冷如寒光,“既然迷了路,我不介意做一桩好人好事,叫来警卫送你回去,回梦里、回天上,回海里,随你意。”
印央抿住绯唇。
片时,她垂着眼帘,小声嘀咕:“我昨天才被从海里捞出来,不想再下水了……”
白色长裙飘飘,只露出她瓷白镯子一般的细脚踝,直顺的长发散落披肩,面容略施粉黛。
亭亭如盖,光给她披上一层金纱。
一如初见时,她惊艳了他的清纯模样。
栾喻笙有一瞬失神,他扯回注意力,不耐烦地说:“没事就别在这里碍眼。”
“可以呀。”印央装听不懂,指了指会客厅,“那里有长沙发,我睡那里你完全看不见,你就当我不存在。你知道的,我睡觉很安静,安静的像个死人一样。”
栾喻笙的笑容意味深长,他偏头,突然语音操控手机,拨通魏清的电话:“魏秘。”
“等下拿一台空气过滤器过来,屋里空气不好了,进来了我讨厌的东西,除除味儿。”
“……”印央默默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来分散心脏被蚂蚁啃噬般的难受。
这细微的动作没逃过栾喻笙的鹰眼,他得逞的笑骤然僵住,快意消失殆尽。
他扭过脸去:“说正事。”
“别赶我下船。”印央正经起来。
不耍把戏了,她无比诚恳地说:“现在下船就是死路一条,哪怕有救生艇送我回去,海上风大浪大,还下大雨,我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回到陆地。”
“我知道你恨我。你不想看见我,那我就不出现在你的眼前。我愿意乖乖待在房间,一步都不出去,不社交,不去餐厅,不去小岛,就让我待到游轮返航。回去后,我保证,我不再出现在你的视线里,我说到做到。”
在印央的视线盲区,栾喻笙目露愠痛。
谁说他不想看见她?
谁让她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了?
许诺过他的承诺还没兑现完,为什么偏偏履行这个?
“现在九点二十三分。”栾喻笙喉音干涩,气场不因卧床不起而削弱半分,“我十点半准时入睡,你有一小时零七分来说服我,如果失败,拎包滚蛋。”
印央破颜一笑:“遵命。”
哄他开心,她最擅长了。
哼着小曲儿,她一屁股坐上栾喻笙的床,床垫一抖,他瘫废的脚在被子底下无力地倒向两边。
“我唱歌给你听。”
印央胳膊撑在身后,直角肩淋满温吞的光。
不等她开口唱,栾喻笙厉声截断:“下去!”
“……哦。”印央讪讪然,抬起屁股,屈膝蹲坐在了地上,“讨厌的东西坐了你的床,等下啊,记得一并把床单、被罩、床垫通通换了。”
鼻翼微皱,印央背对着栾喻笙阴阳怪气。
男人喉结上下翻涌,凌厉的眼眸划过一丝脆弱,终了,还是没说出来,他抵触的是自己屎尿不知的身子弄脏她,再或者,她触碰到他瘫痪的肢体……
又惹她厌了怎么办?
他现在,连拉住她手腕挽留的能力都没有。
手指蜷缩的双手在被子下面失控抽搐,他急忙抻着脖子看,幅度不大,她又背对他……
还好。
还好。
她没看见就好。
“不唱就别在这里挡着光。”
“咳咳,Because I love you,if I got down on my knees and pleaded with you,if I crossed a million oceans just to be with you……”
栾喻笙盯着天花板,耳畔萦绕熟悉的优美歌声,染几分爵士的随性慵懒。
他们正式交往后的初次约会,那间情调十足的西班牙餐厅,循环播放着这首《Because I love you》。
印央一遍哼,一边说听吐了,栾喻笙命人去按照她的喜好调整歌单,事后才知,那天,那家店有一场求婚,男士拜托经理播放女友最爱的歌暖场。
万幸没毁了别人的姻缘。
印央起哄最凶,操着一口半洋不洋的英语,高喊祝福两人白头偕老的话。
“还记得吗?”随着记忆拉回过去,印央双眼泛起怀念的光,“我们第一次约会,那家西班牙餐厅就播着这首歌,一遍遍播,那时候我们还没确定关系……”
“闭嘴。”
沉郁的嗓音像把冰刀捅入印央的耳膜。
她捂着嘴巴机器人似的一帧一帧转过来:“……我记岔了?”
对上一双云翳翻滚的森冷眸子。
栾喻笙眉压眼,语音解开手机锁,不再听印央唱歌:“播放今日股市行情。”
机械男音逐字逐句朗读股市快讯,栾喻笙双眼紧阖,印央再怎么找补他都充耳不闻。
印央无奈起身,双手叉腰,俯视假寐的栾喻笙,暗骂自己弄巧成拙。
本想搞个回忆杀。
结果搞成了自杀。
脑筋继续转,印央掏出顺走的魏清的笔,瞎摸着在脸上画了对称的猫咪胡子。
心一狠,她捞起冗长的裙摆在胸口处打个结,沙漏型的腰臀和长腿极致魅惑。
蹬掉凉鞋,她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床垫的震颤惊动了栾喻笙,他猝然掀开眼皮,冷厉顷刻间化作惶恐:“……下去!谁许你上来的!”
他试图挣扎,奈何身体如烂泥一摊,不给他半点支配权,疯扭也只有脑袋在枕头上蹭出静电。
印央跪骑在栾喻笙身上,发尖垂坠在他脸颊,她抬起一只手,发丝飘逸,扫过他加温的肌肤。
手握拳,举到脸旁边,她歪歪头:“喵——”
媚眼含笑,她wink一下加强火力。
栾喻笙:“……”
杀伐果断、泰然如山的男人,此刻下颌紧绷,逼自己克制想将她揉进身体的冲动。
当然,他如今也只能想想。
“下去。”
“听不见,我耳朵聋了。”
“我说最后一遍,下去!”
印央瘪瘪嘴,故意左甩右甩头发,瀑布般的长发淹没栾喻笙红燥的脸,引得他几近奔溃。
似有炭火在熨烫空气,烧热她的体香,挥发四溢,侵略他的神经让理智溃不成军。
俯身,她在他耳边缱绻卖俏:“栾喻笙,你送我的那个酒红色迷你军刀丢了。”
“我放在手包里,和手包一起喂鱼了。好可惜,我挺喜欢那把刀的,小小一个,很方便携带。”
唇瓣研磨他的耳廓,她呢喃:“你赔我。”
动弹不得的他闷在她浓密的发从中,一双瘫脚因情绪激昂而亢奋抽动,他不自知,细嗅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倏地问:“……抽烟了?”
陪她戒烟的那段时日,她偶尔烟瘾难捱,偷偷抽一根后喷浓烈的香水遮掩。
印央身体一僵,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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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认:“没有啊。”
“骗子。”
“没有抽。”
“呵,我是瘫了,但脑子没坏。”
闻言,印央挪到栾喻笙身边的空床位,安分地盘腿坐下,手掌搓揉脸上的猫咪印。
坏蛋,干嘛拆穿……
目光下移,她瞥见一处凸起。
“做吗?”印央问得直白。
栾喻笙胸口闷滞喘不上气,他感受不到下半身的变化,冷语戏谑道:“你……可真不挑啊,重操……旧业了。连瘫子……都不放过,不……觉得恶心?”
“恶心。”印央不假思索。
屈膝抱住小腿,她下巴抵在膝盖上,陈旧的苦痛过往磨灭掉了她的放意张扬。
她语气落寞:“我讨厌不能自理的人,我讨厌不能动的腿脚,我讨厌给人擦身端屎倒尿,我讨厌清洁不到位散发出的臭味,我讨厌被呼来唤去,我讨厌睡不了一个好觉,我讨厌轮椅,我讨厌被束缚……”
印央抿抿唇,直言不讳:“栾喻笙,你知道的啊。”
伸个懒腰,她故作轻松口气:“不过呢,只要能保命,我愿意。反正你喜欢关灯做,我也看不见什么,你配合不了,我在上面取悦你就好。”
手机仍在小声播报股市行情。
两人间的沉默长得漫无边际。
栾喻笙闭上眼睛遏制不住眼睫的颤抖,良久,他一字一顿:“滚出去。”
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和他的骨灰搅混在一起,生生世世。
印央伸出长腿假装去穿鞋:“你赶我走,我无处可去,我会跳海的。”
栾喻笙蛮出最大的力气,扭动脖子,把脸埋进枕头,冷嗤声宛如破碎的哑雷:“求之不得。”
*
夜色如磐,海上静得针落可闻。
偌大的房间重归寂寥,栾喻笙双目失神,印央的话循环割痛他的耳膜。
她口中讨厌的事,他全占了。
晚餐吃的少,又一杯接一杯红酒下灌,现下,肠胃不适,酸水一股股顶到喉管。
“呕——”
栾喻笙扭头呕吐,呕到最后只剩胃水。
护工急急忙忙赶来,栾喻笙腹肌无力,一口泔液呛在气管里咳不出来,一个护工摁压他的腹腔,一个护工托着他的头,三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时,撕裂一声,他顺利咳出。
他瘫在床上,连呼吸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屋里弥漫难闻的酸味。
待栾喻笙气喘顺了,护工将他小心翼翼抱上高背轮椅,换上洁净的被褥床单。
魏清敲门进来,征求道:“栾总,那印央的客房……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吗?”
空茫的眼神稍稍回温,栾喻笙半躺在电动轮椅上,衣领不慎沾染到的一点点污秽物散发着异味。
他别开脸去,恨不得切除嗅觉神经,应了声:“嗯。”
“印央胆大,性子疯,这样逼她,她……”魏清面露忧色,“会不会做傻事?”
“她?”
栾喻笙笑容玩味:“她才舍不得死。”
魏清走后,时值凌晨,精气消耗殆尽,可栾喻笙仍在护工抱他上床时出声制止:“去洗澡。”
他闻到了他身上她讨厌的味道。
护工忧心忡忡:“可是栾总……”
“我说,洗澡。”目光扫过魏清送来的那台空气过滤器,栾喻笙漏着气说,“那个,不许开。”
但愿他洗澡出来,还能嗅到残存的木质玫瑰香。
他钟爱的味道。
苟活一夜,翌日,栾喻笙难忍腰酸背痛,空空如也的胃还在翻江倒海,他咬牙忍住。
护工解开他的纸尿裤,浓郁的骚腥味弥漫开来,上面只有一小片焦黄,他最近饮水太少了。
搓热双手,护工力道慎重地按压他的小腹帮助排出余尿,减少尿储留,减轻肾脏的负担。
而后,给他插上尿管,服侍他穿衣。
把栾喻笙抱上轮椅,系束缚带时,护工看着他小腹硬邦邦的圆形拱起,像扣了一只小碗,支吾道:“栾总,今天第三天了,您看晚上是不是……”
“知道了。”
栾喻笙满眼的不甘与悲凉。
起居出行,他全部需要假手他人。
包括最不堪的排泄排遗。
“栾总,今天游轮就到岸了,大概下午三点停靠。到时候我们提前十分钟去甲板,乘坐升降机落地。”汇报完今日安排,魏清斟酌片刻,道,“有件事……”
栾喻笙:“说。”
魏清忐忑告知:“昨晚,我派人清空了夫……印央的房间,把她的行李存在了失物招领处,锁了房门。她回不了房间,可是也没去任何人的房间留宿,走廊、甲板、会场、餐厅,所有地方我都排查了,都没她的身影……”
栾喻笙瞬间面无人色。
魏清心里大喊救命:“印央消失了!”
7. 失踪
“……星魅娱乐已同意放弃公司管理权和经营权,栾总,我晚些时候把收购方案发您过目,您看行吗?”
视频会议的画面中,会客室窗明几净,窗外的汪洋大海仿佛延展到世界尽头,远处浮现一座小岛的剪影。
位居屏幕中央的男人心绪恍惚。
他幽潭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虚空,古井无波,汇报人的声音屏蔽在耳膜外。
“扑通——”
“咕噜噜——”
却幻听重物坠海,和海水漫入口鼻淹没双肺的魔音。
“……栾总?”
汇报人战战兢兢低唤一声。
思绪倏然回笼,栾喻笙眉峰几不可察地上挑。
他正襟危坐,脑袋安放在头颈枕的凹槽内,疲态尽显,但仍气场全开。
栾喻笙不怒自威:“让财务部门和法务部门深度介入星魅娱乐的清产核算,星魅有偷税漏税的前科,我可不收拾烂摊子。星魅的报表审计也同步给我,它值多少,我给多少,我栾喻笙从不多施舍一分钱。”
“收到,栾总。”
“结束吧。”
收到命令,十几号人争先恐后退出会议间,头像齐刷刷熄灭,唯恐自己是最后一个。
这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栾喻笙双手残废,电脑手机一般由魏清代劳,但总有魏清不在的时候,他抹不下自尊心拜托他人。
他只能耸动右肩,咬紧牙关,绷紧下颌角,吃力地抬起晃晃悠悠的右手,用小拇指外侧骨节去戳屏幕上的按钮,肌力失控,他经常戳五六次才能对准。
没人敢看他的丑态。
健全人半秒搞定的事,他则耗费几分钟。
正如此刻,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瘫软的右手,先耸起肩膀,紧接着大臂带动小臂往前挪动,五指蜷缩的右手打着摆子伸向笔记本电脑。
在胳膊脱力之前,他扭转手腕,连脖子都在发力,甩着手腕用小指指节摁下结束按键。
而后,瘫在高背轮椅上喘气。
今日精神不济,忘了戴指套,忘了用电子笔,不想用语音控制功能,就想作害自己。
海浪拍打游轮,阵阵水波袅音缭绕耳畔,栾喻笙闭目,不安和懊悔烈烈灼烧着心口。
午餐由两位护工喂,一小口无刺鱼肉哽在喉咙无法下咽,堵住他的,是烈火焚烧般的情愫。
印央,你不许死。
就算跳海了也不许死。
你只许死在我手里,由我亲手杀了你。
随便吃了两口,栾喻笙扭过头躲开护工喂来的粗纤维蔬菜,无力道:“不吃了。”
“栾总,今天是出仓期,多吃点蔬菜增加肠胃蠕动,到时候,您少受点罪。”
自瘫痪以来,久躺久坐,缺乏锻炼,栾喻笙的肠蠕动效率堪比老牛拉车,饭量也小,通常三天才出仓一次,还必须借助按揉腹部和润肠药物。
听闻,栾喻笙眼底的笑意违和而满足:“受罪?”
“挺好。”
手机每一小时响起一次,皆是魏清打来汇报消息:“栾总。”
栾喻笙立即抻着脖子嘴控电话,按捺住惶悸不安,浑厚磁性的嗓音尽量无波道:“说。”
“还是……没找到。”
“……”
“游轮的各个区域我都派人排查过了,一无所获。附近海域也都搜遍了。这几天海浪大,不知道会不会冲去了更远的……”魏清收声,不敢多言。
“……”
顷刻间,踢踢踏踏的杂声充斥着听筒,魏清心下一凉,大喊:“栾总?!您痉挛了?”
栾喻笙脖颈攀上荆棘般可怖的青色血管,瘫废的双腿乍然如鱼儿离水般上下乱跳。
“唔……嘶……”
闷哑的吃痛声钻出他紧咬的唇齿,无知无觉的身体登时痛得好像被卡车碾过。
两名护工急忙按摩他的双腿,调整椅背高度,让栾喻笙以45°角躺在轮椅上,防止他一头栽下。
“栾总!我马上回去!”
“不……”
冒着咬断舌头的风险,栾喻笙艰难开口道:“你……继续……找……”
可直到游轮靠岸,那抹高挑婀娜的身影仍渺无踪迹,仿佛化作泡沫葬身于大海的人鱼。
*
小岛四面环海,地处亚热带,植被葱绿繁茂,大自然的野性和勃勃生机扑面而来,应景地,地面铺满了鹅卵石和砂石,削减人为的工业感。
而栾喻笙的轮椅在这种路面寸步难行。
小岛的主人和栾家私交匪浅,特意提前铺设了一条木板路,但轮椅轧过去,栾喻笙无力的身体仍颠簸得左摇右晃,仅靠三根束缚带维持体面。
岛上建造了原生态主题的五星级酒店,无障碍设施倒是完善,栾喻笙驾驶轮椅从斜坡进入大堂,乘上电梯,操控轮椅旋转一百八十度,方便等下出轿厢。
三面镜子倒映他憔悴的模样。
栾喻笙无意间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腿倒向一边,若不是双膝绑了束带,他的姿势只会更扭曲。
“还没……找到吗?”
喉音滞涩,在狭小的轿厢四处碰壁,回声穿击他单薄的胸膛:“哪怕尸体。”
魏清愁眉不展:“还没,栾总……”
来到总统套房,护工抱栾喻笙上床躺着减压,他侧躺在床上,膝盖间垫一个软枕,避免压疮。
绑小腿上的尿袋几乎又是空的,护工递吸管到栾喻笙嘴边,他撇开头,舔了舔皲裂的唇。
他现下无心做任何事。
冥冥中,他感应到印央鲜活的气息,也不相信她那样凉薄爱己的脾性会自寻短见。
陡然睁眼,栾喻笙眸子漆暗一片,他像个赌徒:“魏清,命人去把游轮的室温降低,越低越好。”
赌她躲在某处,逼她自行现身。
抱着微渺希望,赌一场。
*
天幕青灰,一轮清月缓缓挂上云梢,温热的风在海面涤荡层层微波,夜没入深处。
游轮负二层的仓库,印央从一个半大不大的纸箱子里爬出来,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擦!”
咒骂一声,她使劲地搓热双臂:“不是亚热带吗?冷的跟北极一样!这是偏离航线了?”
她仍穿着那身雪白长裙,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粽子,披头散发犹如阴曹地府还阳的女鬼。
体温也像鬼一样,凉得透彻。
栾喻笙锁了她房间的门,他铁了心要送她去喂鲨鱼,她就另寻出路,跟个老鼠似的偷偷摸摸溜进地下仓库,找了个空纸箱,缩头缩脑藏进去。
除非打开纸箱看,否则绝对想不到她藏在此。
印央在仓库翻到了四提过期苏打水,一箱压缩饼干,别说躲藏五天,藏一个月都绰绰有余。
天有不测风云。
船舱内莫名冷如冰窖。
难不成宾客下船,连空调都舍不得开了?还是做船体维护需要降温?不会又是栾喻笙整她吧?
许多猜测萦绕心间,印央起身,开始在仓库翻找,当务之急,她需要能取暖保温的东西。
寻了半天,只搜到一个打火机。
不敢点火烤火,满屋子纸箱,燃起来分分钟要她小命。
凄凄惨惨地,印央在昏暗中点着火机取暖,活脱脱卖火机的小女孩,手机电量告急。
没几秒,手电筒关闭,手机关机。
她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
“……靠!”
蹭地拔地而起,印央此刻有些易燃易爆。
幻想中,光鲜亮丽和富豪帅哥春光旖旎的游轮之旅,美艳如她大杀四方,却因为栾喻笙的杀出,颗粒无收不说,还沦落到连乞丐都不如!
镇了镇神,印央脱下手腕的皮筋,利落地竖高头发,决心踏上寻找物资之旅。
总不能冻死在这儿。
印央贼溜溜地贴着墙壁往外走,船舱一片漆黑,静默无声,似乎连工作人员都不剩一个。
一边前进,一边试探门把手,看看有没有能推开的门,或许门后有毯子外套之类的。
摸索着,她一路来到了一层的甲板。
咸咸的湿热海风灌进她的衣裙,卷携走了寒凉,渐渐地,她身子回暖。
面朝大海,印央蝶翅般的浓睫垂落眼睑,闭着眼,她迎脸去亲吻海风,惬意地汲取热量。
待了一会儿,印央一转身——
高背轮椅上的男人正目露森寒。
他停在十米之外,脱下西装,换上一身宽松软和的休闲衣裤。
深灰色毛毯盖住腿脚,脚上穿一双包脚的棉拖鞋,绒绒软软,可他的气质却没柔暖半分。
漆冷眼神犹如带毒的藤蔓缠绕上印央的脖颈,眼睫却如被蜘蛛网捕获的昆翅般无助轻颤。
欲勒死她,又怕她被勒死。
印央吓到打寒噤:“……呀!”
……栾喻笙?
……完,又被抓包了!
“……哈!哈!”尬笑两声,印央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手指天指地瞎指,“今晚月明星亮,风暖海静,栾总果然有情趣,挑景最美的时候散步。”
说罢,她脚底抹油:“不打扰栾总修身养性了。”
“站住。”
嗓音透出磨砂质感,消弭于夜色中莫名凄凉。
没多言,栾喻笙用佝偻的右手控制操控感,调转轮椅方向。
伴着轮子细微的机械声,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命令道:“跟上。”
“去哪?”印央没动,犹疑着问,“栾喻笙,你是大发慈悲肯施舍我一个容身之所了?还是嫌我不够惨,你已经想好一万种方式准备花式折磨我了?”
“你自投罗网,活该。”栾喻笙答非所问。
甲板遍布缝隙,轮椅磕磕绊绊的,印央注视着栾喻笙风雨飘摇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魏清从楼梯口窜出,额角被汗水浸湿,焦头烂额道:“栾总,船上还是找不到她!这边有我监督,您快点回去休息吧,您不能再这……”
“魏秘。”栾喻笙阻断。
语滞,魏清瞥见不远处印央长裙飘飘的身影,怔愣一下,十分隐晦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下班了……
印央将一切看在眼里,对栾喻笙的堤防须臾之间坍塌,化成一滩绵水,她小跑着跟上。
“栾喻笙,冷气是你干的?”
“明知故问。”
“既然想冻死我,又干嘛来找我?”
他冷嗤:“冻死,太便宜你。”
哼,言不由衷。
印央手背在身后,清了清嗓子,她娇媚的嗓音撩拨人心:“栾喻笙,我冷。”
轮椅不知是磕绊,还是停顿了一下,而后不为所动继续前进,来到下船口,栾喻笙抬眸冷冷道:“拿着。”
他垂下眼皮,意指腿上的毯子。
“谢了。”印央不客气地掀起毛毯,披上肩背。
她不冷了,只是习惯使然,爱对栾喻笙撒娇,一低头,便看见他骨瘦如柴的双腿。
似被针尖刺痛,她移开视线,装作眺望小岛:“我是自由出入还是关禁闭?”
三位身强力壮的保镖候在下船口。
夜影漆漆,栾喻笙没惊动工作人员,升降机锁了,无法搭乘,于是,一位保镖背,两位保镖搬轮椅,魏清托着他的背,才将他送到了船上。
第一位保镖半蹲在栾喻笙前面,捞起他细弱的双腿,魏清和第二位保镖则各抓起栾喻笙的一条手臂搭上保镖的肩,栾喻笙躯干如泥,第三位保镖护着他慢慢伏背上。
简单的动作,四人协力才能助他完成。
保镖缓慢起身,离地面越来越远,惶恐感拉扯栾喻笙的神经,他的身体没有实感,恍觉摇摇悬在高空。
他不自觉搂紧了保镖的脖子,手指哆嗦着往内蜷。
棉拖鞋在下楼梯的过程中脱落一只,咚咚滚落,穿着黑色袜子的脚赤衤果显形,足弓塌陷,弯成月牙。
双腿甩面条一样摆荡,栾喻笙看在眼里,却无法自控,耻辱感如洪水猛兽将他撕咬成碎片。
太迟了。
应该让她走前面。
他紧闭眼,凛若冰霜道:“印央,闭眼。”
印央扶着扶手:“闭眼怎么下楼梯?”
“闭眼。”栾喻笙的语气让暖风染上几分寒峭,“不然,我挖了你的眼,说到做到。”
“行啊。”印央瞎摸着找魏清的胳膊,“魏秘,我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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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证,我闭眼了哦,你借我扶一下。”
“……印、印央小姐,请您扶着栏杆慢慢下,不用扶我!”吓得魏清被咬了似的抽回胳膊,他可不想栾喻笙赐他做杨过,“你俩给我作证,没碰到!”
回到轮椅上,魏清给栾喻笙穿好拖鞋,系上三条束缚带,栾喻笙阴沉着脸色往酒店开去。
印央裹着毛毯,热得出了一身汗,却有些舍不得脱下,孜孜不倦追问:“栾喻笙,你刚还没回答我,我能自由行动吗?一秒内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
“一秒了。”
“随你便。”
风捎带来他藏着点宠溺的冷语。
*
酒店给每位宾客预留了房间,印央直接以郑茹雅的身份入住,不过是普通房型,不比栾喻笙的总统套。
电梯间,印央把毯子递给栾喻笙:“喏,还你。”
沾染她体温和余香的毛毯,栾喻笙心里悬悬而望,他蜷缩的手下意识抽动一下,又恢复死寂。
他怎么接?
这样的手怎么在她眼皮底下接?
真想还他,就放他腿上啊。
傲骨竖起刺猬壳,冷嗤一声,栾喻笙略带混戾地微挑眉梢:“脏了,扔了吧。”
“哦。”印央攥着毯子背转身去,短暂的气闷后,她一副没心没肺的口气,“牌子货,我才不扔,转二手能卖大几千一万块,栾总果然大气,谢了。”
电梯到层,印央腰肢款摆,步步皆媚态横生,风情万种地消失在栾喻笙的视线之中。
给手机充上电,印央才惊讶地发现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栾喻笙那破败的身子居然上船找她,还陪她熬到这么晚,真不知该叹一句不咬死她不放,还是该感动。
印央凝视毛毯发呆。
客房电话忽然响起,印央接起,前台询问她需不需要姜糖水和感冒灵冲剂,酒店还二十四小时提供餐食,菜单在茶几上,送餐上门。
还有这等好事?
压缩饼干管饱,但跟啃苜蓿没两样,印央嘴里淡出鸟来,兴致高昂地问:“餐费谁来承担?”
“这边……记在魏先生的账上。”
“魏清?”
“对的,郑女士。”
印央眸光锃亮,葱白手指绕着电话线懒懒问:“其他费用呢?比如美容SPA,指甲护理。”
“您所有的消费都记在魏先生账上。”
恍惚中,印央回到了曾经婚姻存续的时光,刷栾喻笙给的黑卡或直接报栾喻笙的姓名记账,他的名字是流通货币,所到之处畅通无阻。
但今非昔比。
印央没傻到大喇喇花栾喻笙的钱,他的馈赠,看似免费,实则暗中都标明了价码。
“知道了,谢谢。”印央对前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
可那天晚上,夜宵、姜糖水和感冒灵冲剂还是送到了印央的房门口,推车上还放着她的手包。
印央笑着“啧”了一声。
得亏手包轻,浮在海面上,如若重一些沉底了,栾喻笙是不是要把海水抽干?
手包泡皱了,包内的酒红色迷你军刀崭新如初,被人洗去了盐渍锈迹。
*
天穹泛起白里透青的鱼肚色时,栾喻笙还未能睡下。
他侧卧在床上,屈起双腿,膝盖之间夹着柔软的枕头,防止脆弱的皮肤长时间粘黏生出汗湿,皮肤不透气,损伤表皮,从而形成褥疮。
他身下垫着三张护理垫,两张边对边铺着,另一张落在两张的中间,双重保险。
最近体内严重缺水,他本就滞涩的肠道愈是雪上加霜,小腹硬得像块石头。
三天一次的出仓,这次格外难熬。
他腹部使不上一点力气,全靠注入KSL等待软化,然后靠旁人帮忙抠。
每次肠绞痛都痛不欲生,好似拧毛巾一般蹂(躏)他的肠道,忍着剧痛,无助地等待排干净,毫无尊严可言地依傍他人净身,忍受空气中许久才消遁的异味。
往往一个多小时能搞定。
这次耗了三个小时还不见效。
汗水浸湿栾喻笙的头发,枕头晕开一圈深色水迹,涔涔汗滴沿着精致锁骨蜿蜒滑落至胸膛,瘫痪的肢体不会发汗,以腋下为分界线,再往下,触手生凉。
“让你多喝水!多喝水!你不听,你嫌麻烦,你嫌丢人,这下舒服了吧!”揉着惺忪睡眼,谢星辰叫骂,“再这样下去,过几天尿路感染了,有你好受的!”
栾喻笙置若罔闻:“魏秘。”
他费力撬开眼皮,世界变形如隔着火堆去看,挤压胸腔才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调:“宵……夜……姜……糖……水……药……她……吃……了……吗?”
魏清急得满头大汗,被问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前妻饿没饿肚子?!
半晌,魏清才回答:“栾总,印央她没吃饭,也没喝水喝药,她只拿走了手包。”
栾喻笙合上眼睫:“……”
不识好歹。
居然拒绝他的好意。
倒也算她有点脑子,明白他的东西从不白给,还有时日,他总会做她的债主。
谢星辰简直要被这情种活活噎死,一拳锤在床榻上,栾喻笙身子跟着颤抖。
“栾大总裁!您先考虑自己能不能活到回程吧!”气到瞌睡虫一扫而光,谢星辰叉腰吼道,“船上医疗条件有限,西医那套没办法用。我去问问郑柳青,他那边应该有中医的治疗法子,点穴、针灸啥的,解解燃眉之急。”
“谢星辰。”
气若游丝的轻喃,竟如幽魂飘蹿般瘆人。
栾喻笙半敛眼睫,些微失焦的黑眸深不见底:“找……郑柳青……帮我……我不如……去死。”
酒桌上,郑柳青背他和印央的串词时演技真可谓差,调调一马平川,瞳仁闪烁,所以,他看向印央时那暧昧缱绻的眼神根本不可能是装的。
让郑柳青施以援手,还目睹他最肮脏的一面。
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我累了。魏秘,取消明早的视频会议。”栾喻笙命令护工清洁完他的身体,给他盖好被子,他对谢星辰说,“明天加大剂量再试试,你的提议,驳回。”
8. 吃醋
“央……Cristina!这边!”
贺佳琪一身抹胸紧身黑色长裙,名媛风打扮,在岸边的礁石旁搔首弄姿:“倒着拿手机,俯拍,显得我的腿更长,Cristina你会拍吗?”
“懂懂懂。”印央照做。
摄影修图她炉火纯青。
唯一的阻碍,是她今天穿了一件剪裁熨帖的碧青色旗袍,叉只开到膝弯,妨碍她蹲下。
“你个小妮子净作害我!怎么?嫉妒姐姐我比你美?”嘴上叨叨咧咧,印央把旗袍往腰上卷了卷,修长白腿渐露三分,尽可能蹲低点。
“哎呀!”贺佳琪撅屁股轻贴礁石,挺胸收腹,侧脸面对镜头,悄咪咪道,“我这辈子估计就这一次来私人岛屿的机会,不得拍几张美照留念一下?央……Cristina,快拍!趁现在人不多,我好凹造型!”
“行,等下换我。”
“OKOK。”
温柔知性,纯妍如画的矜贵穿着,本该步态幽微,此刻,却叉腿半蹲,画面着实滑稽。
印央随性洒脱,当摄影师她无所谓优不优美,把模特拍好看就完事了。
“欠点意思……”印央看着构图唔唔琢磨。
高跟鞋踩在软沙上引得镜头些微晃动,她索性蹬掉,赤脚寻找最佳角度:“你下巴抬高一点点,对……眼神再迷离一些,哎,很好,保持住,三……二……一。”
“咔嚓——”
“呵。”
伴着快门声,一声轻快的笑荡入耳畔。
印央并拢腿脚,回眸看去,只见郑柳青正站在她身后两米,他半握拳抵在口边,似在憋笑。
“嗨。”印央不矜不伐地打招呼,“你也来海边逛逛?”
“嗯。”郑柳青衣裤轻便,浅色系淡雅如海上云烟,他款步向印央走来,步步轻盈稳健,“我不爱社交,独自待在房间里又挺无聊的,便想着出来走走。”
印央捋顺旗袍,垂坠感一流的裙摆如拂尘轻扫她凝脂般纤长的小腿,脚踝骨分明。
她挑起眉梢:“我不修边幅的模样逗笑郑公子了?”
郑柳青愈是藏不住笑意,来到印央身侧,垂眸相望:“我倒觉得很率性,很有趣。”
“我就当郑公子在夸我了。”
想起照片还没拍完,印央刚准备操刀继续,贺佳琪一脸吃瓜表情端着仪态走来,娇滴滴道:“Cristina,我约了朋友温习茶艺,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行一步。”
印央:“……”
……你哪来的朋友?还茶艺?
不等印央反应,贺佳琪意味深长地挤挤眼睛,秀发一甩,快步返回酒店。
印央:“……”
……这制造二人世界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Cristina,介意我给你当摄影师吗?”郑柳青浅笑如幽兰,“倒着拿手机,蹲着俯拍。”
“郑公子偷学了不少呀。”印央不扭捏,白足探进高跟凉鞋,单脚袅娜翘起,白葱段般的食指挑逗似的一挑鞋跟带,魅惑之态在温热海风中升腾。
翘起食指,她在虚空蜻蜓点水而过,那俏媚的余韵落在郑柳青看呆了的脸上:“来吧,我从不挑摄影师,我就不信这世界上有人能把我拍丑了。”
海天一色,晨阳在沙滩上洒下粼粼金光,曲线玲珑、身姿修长的美人与美景相辅相成。
每一帧,都美得不可方物。
“Cristina,你坐着的这块礁石,有点来头。”有些看痴迷了,郑柳青岔开话题回回神。
“什么来头?”
“这礁石被人称作‘财神石’,据说左右手各打圈抚摸三下,财神护你一生衣食无忧。”郑柳青清俊的脸沐浴在光下,笑道,“不知真假,我在船上无意中听人闲聊的。”
“啊!难怪我感觉这石头的形状看着像金元宝!那我可得好好摸摸!”印央来了精神头,左右手交替虔诚地摩挲这块礁石,悄声碎碎念,“财神石,财神爷,求你保佑我发财!至少让我还的上高利贷!信女愿不近男色,长胖十斤!”
印央展开双臂抱住热乎乎的礁石,心虔志诚。
郑柳青在一旁笑着观望。
他生于传统的中医世家,接触到的人大多古板内秀,从没见过如此率然的女孩。
“郑公子和我待在一块儿,不怕栾喻笙找你的麻烦?”印央回眸嫣然。
“你们已经离婚,就各自都是自由身。”郑柳青按下快门,捕捉印央的鲜活一刻,“你有和任何人相处的权力。栾总气量大,也不会计较的。”
印央不以为然:“他呀,可小肚鸡肠了。但既然你不怕,我就奉陪咯。”
*
酒店的总统套房内,栾喻笙身后垫着三个软枕,托起他瘫软无力的腰背。
落地窗一尘不染,温湿海风从半开的窗户溢进室内,雅灰色纱帘随风张扬摇曳,偶尔扰乱他眺望的视线,挡住了岸边那千娇百媚的身影。
他唇畔的浅笑从郑柳青出现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魏清。”栾喻笙低唤,嗓音染着些晨起的倦哑,目光胶在印央身上,“把窗帘拉开。”
单向玻璃,外面看不到室内,妥善将他隐秘,正遂了他餍足看她的心愿。
“好的,栾总。”魏清将两侧的纱帘拉到底。
回到床前,他毕恭毕敬地汇报道:“栾总,我把此次慈善拍卖拍卖品的市场估价和收藏价值的分析,都发您手机了。其中有一件玉蝉,据说是郑家流失在外的家宝,郑柳青此行的目的,便是带回这块玉蝉。”
“估价多少?”栾喻笙问。
“不贵,1200万左右。”
“呵。”小虾米数字,栾喻笙轻笑一声,深邃眼眸渐渐收窄,望着岸边那对气氛粉艳的男女,嫉恨中烧,“以别人的名义拦截,多翻几倍,然后……”
他眸底晕开凉薄墨色:“魏秘,你知道该怎么做。”
魏清配合无间,点头应道:“是,栾总。”
印央又抱着那块石头贴贴蹭蹭,栾喻笙冰锥般的眼神似要击穿礁石:“那石头有来历?”
“叫‘财神石’。”魏清推眼镜,“因为形状和元宝有几分相似,据说触碰过的人能招来财运。”
“呵。”栾喻笙眼神吃味。
求石头,不如来求他。
*
八点多,谢星辰打着哈欠进来,斜挎他的医药箱,懒懒散散挪到栾喻笙的床边,他搁下箱子,从中取出药剂和辅助工具,刚准备戴无菌手套。
“去洗把脸。”栾喻笙不耐烦制止道,“你认为我是你打着瞌睡就能对待的人?”
“啧。”谢星辰噘嘴巴,恶心巴拉地撒娇,“啊笙笙,怕什么?反正插进去的时候你又没知觉,等你开始疼了,人家家差不多就清醒了啦。”
“滚去洗脸。”
哼了一声,谢星辰不情不愿但老老实实地去洗手间用冰水激醒大脑。
他戴好手套,罕见地严肃道:“今天加大剂量试试看,还是不行的话,必须听我的,我给你另寻高人。越耽误,越严重,还等不到回家你就憋死了。”
“啰嗦。”无能为力侵蚀着他的尊严,栾喻笙静待痛苦席卷,“把我翻到面向窗户的一边。”
护工褪下他的睡裤,鼓囊囊的纸(尿)裤暴露在(胯)间,里面只晕开极少的焦黄印迹,一人压住他轻轻抽颤的枯瘦双腿,一人搓热双手按压他微微鼓胀的小腹。
“呃……”
最近喝水少,排得极不畅快,不适感像条蛇在栾喻笙感受失衡的体内游蹿,激得他直打摆子,双腿无意识地蜷起来,久久不结痂的小腿刮伤,血丝又渗出绷带。
“栾总,放松,放松。”
栾喻笙的下颌咬出坚毅的线条,蜷缩的双手捶打床面,分散铺天盖地的苦楚。
腹压式排(尿)艰难憋痛,但能维持膀(月光)的活性,所以他雷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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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每天坚持一次。
挣扎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流出,护工继续摁压他的膀(月光),每摁一下,他全身打抖一下,极致隐忍的口申吟溢出齿缝一声,待余(尿)排净,他的瘫腿骤然泄力倒向两边,足下垂的双脚塌软在床垫上,和小腿几乎绷成一条直线。
医者仁心,傻咧咧的谢星辰都不忍看了。
两个护工合力将栾喻笙翻至侧躺位,换掉他身下的护理垫,一次铺了四张新的。
打了三支KSL进去,然后,给他的腰腹盖上小毯子,避免肠胃受凉,护工坐在床边,顺时针、逆时针轮换着打揉栾喻笙的肚子促进消化。
两小时过去,除了肠道的绞痛愈演愈烈,像被拧烂的毛巾,KSL百无一用。
“不行!不行!”谢星辰狠狠抓挠头发,看着只吐出些许黄水的护理垫,更坚定了主意,“栾大总裁,今天给我喝够两升水!不喝够我来灌你!听见了没!再折腾下去也没用,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看看你。”
栾喻笙目光涣散,仍执拗眺向窗外。
他困囿于排(泄)障碍,连正常地解决个人卫生都难如登天,而印央和郑柳青坐在礁石上谈笑风生,才子伴佳人,美好画面凌迟着他的心脏。
栾喻笙,众星捧月又怎样?
你就是个屎(尿)不知的废物。
该给身体减压了,护工把栾喻笙摆成平躺姿势,四肢尽可能舒展平直,给他插上(尿)管,保险起见,又穿上加厚款纸(尿)裤,他像人偶一样任人摆布。
似有钢铁利刃刺穿身体,他喉结滚动,终是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印央的如花笑颜。
*
和印央一同用完午餐,郑柳青回客房午休,在转角处被谢星辰叫住:“郑柳青,郑医生。”
闻声,郑柳青礼貌驻足,知书达理地问道:“谢医生,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星辰有些难以启齿:“……”
一方面,这一开口,相当于变相承认西医在某些疑难杂症上不如中医见效;另一方面,若是栾喻笙知晓他来求助郑柳青,分分钟雇杀手暗杀了他。
但他无法眼睁睁不管。
看出谢星辰的为难,郑柳青猜出一二:“人吃五谷杂粮,生病在所难免。谢医生,您不必忌讳,但说无妨,能出一份力的我定当全力以赴。”
他先点破:“是栾总身体不便?"
闷了一会儿,谢星辰鼻腔里挤出一声难为情的“嗯”:“你有什么法子吗?便(秘),很严重。”
“截瘫病人缺乏活动,这很常见。”
郑柳青见多识广。
随父辈游医时碰上过不少西医治不好的顽疾怪病,这种司空见惯的毛病,他不在话下。
他淡淡道:“祖上传下来一个法子,专治顽固便(秘),概率我不敢保证百分之百,但这么些年用下来,十人能治好八人。谢医生如果放心我,我随时拜访。”
“你不行!”谢星辰抓耳挠腮,“不是!我不是质疑你的医术,我的意思是你这个人最好不要出现在栾总面前……不对!哎呀!说不清了,无意冒犯!”
谢星辰面露糗色,问道:“你一个人来的?没有小徒弟之类的和你一起吗?”
“没有。”郑柳青如实回答,“我妹妹本来也要来,但被一些工作绊住脚,走不开。”
“……艹!”谢星辰忙说,“抱歉,不是骂你。”
郑柳青淡然处之:“几天了?”
“第四天。”
“尽早做决定。”郑柳青颔首告辞,“便(秘)伤肠道,伤肝脾,尤其截瘫病人身子骨本就弱,毒素堆积,引起肠道感染就麻烦了。谢医生,回见。”
回房不久,门铃响起,郑柳青以为是谢星辰做好打算了,他打开门,没成想,门侧倚着一道窈窕倩影。
印央慵懒抱臂,细长上挑的狐狸眼往上瞥他,露出贝齿坏兮兮地笑道:“郑公子,收小徒弟吗?”
9. 发财
谢星辰探头探脑来到栾喻笙的总统套房,踮着脚尖轻轻踩上羊绒地毯。
遮光窗帘隔绝午时炙热的阳光,主卧亮一盏睡眠灯。
栾喻笙戴着眼罩静眠,睡得并不踏实,他眉心三不五时挤出淡褶,锐利的下颌青色胡茬密布。
中午吃不下一口饭,肠胃的胀气顶到胸腔,甚至连喝水都成了阻碍,胃犹如逼近爆炸点的水气球。
“说。”
喉音暗哑,栾喻笙干裂的嘴角扯出两条血痕。
谢星辰吓得虎躯一震,僵在原地,一只脚还保持抬腿的姿势,纳闷道:“我都快水上漂了,你还能听见呢?栾总好耳力!是我吵醒你了?”
栾喻笙没有隐瞒:“睡不实,不舒服。”
被褥下面,他蜷缩的右手蹭动着挪上小腹,试着摁揉,微不足道的力道无济于事,反而因为手的重量,施以小腹愈渐难以经受的胀痛感。
“咚——”
右手颓力滑下小腹,垂落在身侧。
谢星辰看见骨瘦嶙峋的栾喻笙,平躺着薄如纸片,偏偏腹部顶起碗盖大小的浑圆,侧面看,被子都被撑起一条弧线,他甚至觉得栾喻笙能被那肚子压死。
“……还想活不?”谢星辰摆烂式的一屁股重重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
眼不见心不烦,他盯着天花板看:“还记得刚受伤那年,你五天没排便,后来怎么着了?先是引发直肠炎,然后尿路感染高烧不退,烧到ICU靠激素续命,好不容易退烧一两度,紧接着肺部感染,险些又死一回。”
扭头望来,谢星辰叹气提醒:“栾总,明天就第五天了,您的日子啊,不多了。”
“呵。”栾喻笙喉结涌动,冷笑声无惧无畏,“那就看看我栾喻笙的命硬不硬。”
闻言,气得谢星辰举拳想揍人!
奈何床上是位四肢瘫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人,气只能憋回肚里。
“我当时一定猪油蒙了心才接了栾总这么个硬骨头!”谢星辰抓耳挠腮,咆哮震耳,“郑柳青带了个小徒弟过来,你不想郑柳青近你的身子,要不让他的小徒弟试试?”
事有蹊跷。
郑柳青前脚口口声声说独自赴约而来,后脚,却又打电话给谢星辰,声称自己带了个小徒弟,性别女,芳龄十八,医术不如他精湛,但能独当一面,外加他从中指点一二,帮助栾喻笙渡过难关不是问题。
谢星辰心里十万个问号。
但是应急要紧,管他的小徒弟还是老师傅,容嬷嬷来了,只要能治病也得安排上。
“徒弟?”
浑厚嗓音透出浓浓的质疑。
谢星辰挺胸收腹,哼了一嗓子:“嗯!”
“性别。”
“女的。”
“……”
沉默如钝刀子摩擦谢星辰的喉咙,半晌,他听见栾喻笙魍魉般阴森的话:“谢星辰。”
“你想死在我之前?”
*
谢星辰抱头鼠窜之后,魏清战战兢兢进来,汇报慈善拍卖的进展和最新成交信息。
上午的拍卖品,栾喻笙兴致缺缺,便趁机补眠,下午那场,郑家的传家宝“玉蝉”预备搬上台面,他打算穿衣洗漱,去现场欣赏热闹,顺便拍几样有投资价值的。
白天痛出一身汗,连不怎么发汗的部位都开始吐咸水,此刻他苍白冰冷的皮肤黏腻不适,便命令两位护工把他搬去了洗手间的洗澡床。
瘫痪位置太高,躯干废软,离开量身订制的浴缸,他一点儿也坐不住,再加上水的浮力,他细瘦的双腿和下肢浮上水面,好似浮萍随波逐流。
近几日的沐浴,他都躺在一张防水窄床上,不着寸缕,护工用淋浴头冲洗他的身体,再用浸湿的纯棉软毛巾给他仔细搓洗,最后擦干皮肤。
如同菜板上任人鱼肉的死物。
偶尔一次,洗发水钻入眼睛,眼球刺痛难忍,护工没发现,认真清洗他的手足,他犟脾气上来,晃动右手去够眼睛,却在半路骤然脱力,落下的手臂敲在床骨上。
清脆又突兀,是他尊严破碎的声音。
护工忙来查看他的情况,拿清水冲洗他的眼睛,几遍后,刺痛感消失,他却不愿再睁眼。
洗完澡,栾喻笙被抱上床,他小腿的划伤结了痂,为避免二次感染,护工依然涂上消炎抗菌的药膏,给他插好尿管,捞起他绵软的腿脚穿上裤袜。
一个护工托着他的背将他缓缓扶着坐起,躺了一夜一白昼,体位性低血压来势凶猛,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阵阵眩晕夺去他对自己脖颈的支配权。
他软若无骨般垂着头,下巴抵着高凸的胸骨。
将近十分钟后,他的视线才渐渐清明,费力地支起脑袋靠上身后护工的胸膛:“穿吧。”
一个护工扶稳他的身子,一个护工小心翼翼抓起他的胳膊套进衬衫衣袖。
衬衣堪堪合身,系扣子时,他鼓起的小腹便怪异地顶起纽扣,露出一小片雪白肚肤,皮带无法系得得体,哪怕外盖一张毯子,也难以掩盖。
眼见残态毕露,病色未褪,又添一丝自厌和怫郁,栾喻笙扭过头回避。
他哑声道:“在衬衣里面穿束腰。”
“可是,栾总……”
“学会顶嘴了?”
“……不敢!不敢!”护工俯首听命,给栾喻笙收紧束腰,小肚子顷刻间平平坦坦。
栾喻笙在高背轮椅上坐得笔直,一双瘫脚套上意大利手工订制的皮鞋,落在踏板上,护工给他的膝盖和腰腹系上束缚带,将他固定在轮椅上。
他抬肩发力,把右手甩到操控杆上,看着护工把他的左手藏在毛毯下,整装待发。
虚虚握住操控杆,往前一推,伴着机械电流声,他缓缓驶向客房的门:“魏清。”
“走吧,栾总。”
纵然不良于行,男人骨子里的刚烈英气彰明较著,只是,他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百无一存。
*
“原来如此。”
印央走在郑柳青身侧。
碧青色旗袍熨帖身形,彷如将江南水乡画上身,引来路人明里暗里的眼神垂涎。
“我说呢,你看起来挺不食人间烟火的,怎么愿意来这种称斤卖肉的交际场。”印央打趣,“原来是来找回镇家之宝,算是郑公子的一场冒险吧?”
郑柳青笑如初春溪水,微微颔首:“是冒险。我起初抱着抵触的心理,甚至有些抱怨,但现下看来……”
停顿一下,他目光中有情愫似水波般涤荡:“此行物超所值,不虚此行。”
印央假装听不懂,转移话题:“那块玉蝉大概什么价位?”
“1200万左右。”
“也不少钱了。”印央好奇,“郑柳青,你的预算有多少?不方便说可以不回答。”
“5000万以内。”
“应该够了。”印央曾听栾喻笙科普过一些拍卖知识,除非狂热信徒,一般没人傻到给一件东西价格翻三四倍。
但严谨起见,她问:“你怎么保证你能顺利拍下呢?万一有人出高价跟你竞争?”
“估计不会。”郑柳青思索,“汉代玉蝉,市面上流通了不少,想收藏的人,多的是渠道纳入囊中,不必等到今天。再者,这东西一般也就值几百万,炒到1200万,不过是借着郑家家传之宝的噱头罢了。”
“啊?”爱钱的印央心里抽痛,“那你家亏惨了!本来就是你家的宝贝啊,被人截走不说,现在还要你花钱来买回去!八国联军侵华啊!这要换我,我花钱买我自己的东西,哪怕一块钱,我十天半个月都气得睡不着!”
郑柳青被逗笑,揶揄道:“你很爱钱。”
“谁不爱呢?”印央葱白的手指插进发顶,撩开垂坠在额前的刘海,笑道,“我尤其爱。”
“像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公子娇小姐,没吃过苦,对钱没有实感,感受不到钱的重要性,真正穷过的人,才知道钱有多好。”
印央从不避讳自己爱钱如命,耸起骨感分明的香肩:“钱,多多益善!”
*
印央和郑柳青从后门进去,拍卖会已行至三分之一,两人找空位落座。
高背轮椅上的栾喻笙正静停在靠窗的角落,那抹旖旎碧绿闯进他的视线,他冷眸荡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柔波,又被随在印央身后的郑柳青扼杀。
他眸子收窄,寒光如白日磷火。
印央瞥见了栾喻笙,瞬间弯腰塌肩缩脖子,她下意识的反应当真耗子碰见猫似的。
装作没看见,印央重拾自信气场,昂首挺胸,身姿摇曳,模仿矜贵名媛学得有模有样。
有钱人的世界,钱仿佛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他们手里的喊价牌子想举就举,有一幅水墨画喊到了十一位数,印央也有十一位数——
她的电话号码。
印央暗戳戳观察着栾喻笙,他不开口,全由魏清喊价,半个小时的功夫,他撒钱如流水,拍下了彩绘鸳鸯莲瓣纹金碗、官釉八方弦纹盘口瓶和白玉凤凰。
……壕无人性!
倏尔,他斜觑过来,抓获印央的偷窥,他微抬下颌,冷傲孤洁又盛气逼人。
印央收回视线:“……”
“下一件,是汉代玉蝉。”
郑家家宝粉墨登场,印央激动地手肘捅了一下郑柳青,郑柳青正襟危坐,握紧竞价牌。
拍卖师报出开盘价:“800万。”
印央心里大喜,如果没有人掺一脚,郑柳青就能以低于估价的价格拿下玉蝉。
不由地,她瞥向栾喻笙,担心栾喻笙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可栾喻笙神色淡淡,似乎没兴趣。
“900万!”
可天不遂人愿,半道杀出个程咬金,一位身形臃肿的中年男子一口就抬高了一百万!
“910万。”郑柳青举牌。
“1010万。”
“1020万。”
“1120万。”
……
来来回回,玉蝉的喊牌价飙升至2900万,翻了好几倍,听得印央心口滴血。
中年男子每次抬价都加一百万,气势汹汹,郑柳青喊得保守,能省一点是一点。
叹口气,郑柳青无奈加价:“3000万。”
气氛推至白热化,所有人都认为郑柳青稳了,除了郑家,旁人花几千万买这件玉蝉太不值当。
拍卖师手握木棰:“3000万一次……3000万两次……3000万三……”
“6000万!”
中年男子声音磅礴,引得在座一片哗然!
印央:“……?!”
郑柳青举牌的手瞬间僵滞,他薄唇启启合合,终是无法喊出更高的价格。
“6000万一次……6000万两次……6000万……”拍卖师拖长尾音故弄玄虚,最终,一锤定音道,“三次!汉代玉蝉,6000万成交!”
郑柳青垂丧叹息,冲印央苦涩笑笑:“算了,老祖宗的东西,守不住的,就顺其自然吧。把郑家的中医血脉传承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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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遗憾盘亘心间,可印央别无他法,只能拍拍郑柳青的肩头以示安慰,“郑氏中医,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和玉蝉旗鼓相当。郑柳青,你尽力就好了。”
后半程的拍卖会,不过看各界名流挥金如土,看多了眼红、愤世嫉俗、无能狂怒,怎么这些人就这么会投胎?!印央便喊郑柳青出去透口气。
离开前,印央扒着门边偷偷看眼栾喻笙,他西装笔挺,哪怕瘫在高背轮椅里,也霸气侧漏。
摁亮手机看眼时间,即将两个小时了。
久坐容易腰酸背痛、静脉曲张,甚至生褥疮,魏清有没有帮他减压?排尿呢?
他脸色怎么那么差……
一巴掌扇上自己的脑门,印央拍走胡思乱想,既然已经离婚,就两不相涉。
“走吧,郑柳青,去觅食。”印央勾手指,“正好是酒店的下午茶时间,不蹭白不蹭。”
*
印央和郑柳青来到富丽堂皇的餐厅,精致甜点琳琅满目,清雅的香气挑动味蕾,丝丝入鼻。
挑了几样,两人找空桌坐下。
“你回去好跟你家人交代吗?”印央掴一小勺玫瑰慕斯,口有余香,“好交差吗?”
郑柳青的视线情不自禁在她绯红双唇上驻足,回神过来,忙低头看蛋糕:“无所谓。郑家人讲究一切随缘,凡事看淡,命里没有的不必强求。”
“我被这物欲横流的世俗浸透了,喜怒哀乐都来自于欲望,我该向你们学习,清醒寡欲一点。”印央参悟着,转而问道,“谢星辰再找过你吗?”
郑柳青抬眸看来,明白印央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回答:“栾总的情况似乎没有好转,耽误不得了,但是这种私密之事不能强人所难。”
嗯了一声,印央垂眸缄默地戳着蛋糕。
“你心里还有他?”
郑柳青的疑问透着几分笃定语气。
印央单手托侧脸,直抒胸臆:“有又怎样?破镜难重圆,他恨死我了,我也介意他的身体。”
闲聊中,印央看到那名夺得玉蝉的中年男子,揣着一个木纸盒子踱步进入餐厅。
他四下张望,似在寻人,当看见郑柳青时他眸光一亮,面带微笑阔步走来:“郑医生,我到处找你呢。”
“有什么事?”郑柳青拉出身旁的椅子,绅士风度尽显,“不介意的话,坐下聊。”
“真是抱歉!抢了你家的宝贝。”中年男子纳歉,使劲儿地揉搓冒油光的大脑门。
他把木盒搁餐桌上,用方巾擦净双手后,方才打开盒盖:“我父亲好收藏玉蝉,他八十大寿了,我拿这玉蝉去尽孝心,图他老人家一乐。”
印央抻着脖子打量。
丝绒底托上,静置一块成色上乘的羊脂白玉禅,翅翼雕刻出栩栩如生的菱形纹。
“家父八十高寿了,唉……”中年男子察言观色道,“我说句难听的,这岁数,没几天福可享了。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真的像个孩子,拿到心仪的东西啊,能乐个好几天。在他老人家有生之年,我们做儿女的理当哄着点,拿钱买他老人家开心,值得的。”
“我懂。”郑柳青淡然道,“您真金白银拍下的宝物,旁人没资格指手画脚,包括我。我,以及我家人,不会心怀芥蒂,预祝您父亲八十大寿福寿双全。”
“郑医生果然好气度!”中年男子豪爽地笑,捻出玉蝉,用指腹轻抚,“自古以来,蝉是纯洁、通灵的象征。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这也是我父亲钟爱玉蝉的原因,他天天抚摸玉蝉,求生死有命,精神不灭。”
郑柳青认同:“玉,有驱鬼辟邪的效果,而这玉蝉,正如您所说的,还寓意着重生。郑家希望病人都能重获新生,所以祖辈才选择玉蝉做家宝。”
“另一方面,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污垢,算祖辈的期盼,也算训诫,敦促郑家子孙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听着两个文化人的对话,印央眸子暗暗胶在那玉蝉上。
这种好东西,摸两下能不能沾点灵气?
“哈哈。”许是遇到同行的人了,中年男子相谈甚欢,“这玉蝉还被赋予更多含义,把玉蝉缠在腰间,哎,腰(蝉)缠万贯!蝉俯卧在树叶上,金枝(知)玉叶!”
中年男子喝口茶,继续道:“家父早年就信这个,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把玉蝉别在腰上,你别说,真有用!我都怀疑啊,家父发家致富全靠这玉蝉!”
郑柳青笑而不语。
家财万贯,气运的确是一部分,但自身的眼界和商业嗅觉才占主导地位,他听听罢了。
而印央听了进去。
“发财”二字,让蠢蠢欲动的欲念顺着血管筋脉从眼睛里喷出,媚眼亮如灯泡。
“先生,您的玉蝉介意我看看吗?”印央十指交叉,尖巧的下巴支在白皙手背,一双眼含情脉脉。
“当然,乐意为美女效劳。”中年男子把玉蝉递给印央,“美女今天正巧穿了绿色,白玉蝉,青绿衣,把这玉蝉放衣服上,这不就是‘金枝玉叶’吗!”
三人一齐笑笑。
印央斟酌着,将玉蝉轻拿轻放,选了旗袍最苍翠欲滴的一部分缓缓放下,心里默念:发财!金枝玉叶!腰缠万贯!发财!印央发财!发财!
“咔嚓——”
一声轻细碎裂声。
印央登时目瞪口呆,唰地,娇媚的脸枯如死灰。
玉蝉,猝不及防地,在三人的眼皮子底下裂成两半!
经由印央之手,在印央的大腿上,这6000万烟消云散。
10. 倒霉
夜影漆漆,一轮清月倒映在幽深的海面之上,清亮的月儿影随海浪浮动变幻。
小岛走原生态热带风,夜灯一个个设计成椰子树的形状,别具特色,有几分俏皮意味。
“咚——”
“咚——”
“咚——”
闷重声响一次,椰子灯摇曳寸许。
印央披头散发,手抄客房里薅来的荞麦枕,气抖冷砸着那块“财神石”,小锤四十,大锤八十的架势。
去你妈的财神石!
明明就是扫把星石、灾星石、晦气石!
啊啊啊啊啊!倒霉透顶了!
怒火烧红了双眼,还夹杂着戳心窝子的浓浓委屈,印央累到力不能支,腿一软,瘫坐在“财神石”边上,双手各抓一把沙子泄愤似的扬出去。
海风顺风拂面,沙子噗噗簌簌糊她一脸。
“……咳咳!咳咳!”呛得她眼皮拔丝般黏在一起睁不开,咳得肺管子都要裂开。
……这霉运太TM的邪门了!
自从被诈骗了全部存款之后,没一件顺心的事!那些小打小闹的糟心事,睡一觉,她自我洗洗脑也就过去了,可六千万是笔天文数字……
当时,玉蝉在她手中损毁,三人皆是目怔口呆。
良久,中年男人蹭地站起来,椅子趔趄四十五度,砰一声砸在大理石地砖上。
他抬起发抖的指尖:“你你你……这怎么办啊!这玉蝉没任何价值了!我的六千万打水漂了!哎呦!哎呦!我都给老爷子夸下海口今年大寿必定让他满意……”
惊恐毒信子似的舔舐印央的背脊,她寒到了骨缝里,僵滞不动犹如被点穴。
“先生,请你先冷静一下。”郑柳青连忙起身扶起椅子,试图安抚两人,“等返程了,去文物修复机构打听打听,或许有补救的可能!先生,她不是有意的,你我都看见了,她没有小动作,没有恶意,这纯属是个意外!”
“意外也好,蓄意也罢!”中年男性扶额摇头,眉头紧锁,“结果摆在这儿了,结果就是玉蝉毁了!毁得彻底!郑医生,文物修复机构又不是变魔术的,不可能原貌原样给你修复出来!像这样裂两瓣的,修复了,中间也有裂痕啊!”
中年男性利剑一般的眼刀剜在印央身上,大动肝火,又抹不开脸面破口大骂。
印央如坐针毡,心里有万蚁蠕爬。
“这样吧,先生。”郑柳青拍拍印央的肩,以表安慰,提出了折衷的解决办法,“您开个价,把这玉蝉卖我。我此趟就是为了这玉蝉而来,虽未能完璧带回,但也算不辱使命。”
“玉都碎了,你要去有什么用?”
“玉碎挡灾,碎碎平安。”郑柳青打圆场,“这玉蝉或许保护了我们一岛人的安全也说不定,有灵性之物,我想,它将来也能守我们郑家世代无灾。”
中年男性眸色城府颇深:“这玉,在我这一文不值了,大家都是生意人,都是聪明人,没人乐意承担巨大的损失,我当然希望尽可能同价转手给你。”
“六千万?”郑柳青有些错愕。
“嗯哼。”中年男人哼一鼻子。
“这恐怕……”
“六千万就六千万!”手撑着腿面,印央忍住眩晕挺身站直,截断道,“我来承担。”
一颗心空落落做自由落体,她没一丁点底气,却硬着头皮撑出成竹在胸:“一人犯错一人担,我酿的祸,我全权负责!先生,你留个账户和联系方式给我,我最近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等资金流顺了,我让我的秘书打给你。”
什么六千万,什么秘书?
印央收腹挺胸,天鹅颈优容拉长,微微上抬下颌,主打一个不臊不惴地硬演。
中年男性搓搓手,上下打量印央:“瞧我这记性!请问这位美女贵姓?家里从事什么生意的?”
“Cristina,医药行业。”
“家父是?”
“家业主要在瑞典,家父低调。”说多错多,容易露馅,印央直接把话堵死,“先生,我的提议如何?”
中年男性眉心一抖:“Cristina小姐,我看您出身不菲,六千万应该信手捏来吧。是这样,我有苦衷!我的每笔开支都由我家那口子把关,这六千万账单上写得清清楚楚,但我空着手回去,恐怕过不了我老婆那关。”
他尖眼上挑,商榷道:“要不……Cristina小姐,您行行好,就此行结束之前把钱打给我,还有三天多呢,来得及,咱们彼此各退一步。”
印央:“……”
明晓她的为难和窘境,郑柳青出言斡旋:“先生,Cristina的主要资金在国外,国际转账的审核格外严格,小额都要花些时间审批,更何况六千万。”
“郑医生,还是由你来接手吧!”中年男性哭丧皱脸央求道,“五千万,行吗?”
“本来就是他家的宝物,凭什么花五千万还买个残品?”印央抱臂斜睨中年男子,“让你疯了似的叫价,玉蝉都气裂了!六千万回岸前打给你。”
不多废话,印央转身走人。
*
装逼一时爽,还债火葬场。
印央捂脸本想放声痛哭一场,一摸一脸的沙子,和她的粉底液定妆喷雾牢牢嵌合,烙芝麻饼饼似的,顿时没了哭的心情,只想一道天雷劈开这个岛!
毁灭算了!
海风咸湿,印央生着闷气坐在细沙上,脚趾回蜷,沙子拨出十道凹痕,颗颗粒粒的沙黏在脚掌。
腿脚白皙柔嫩,光滑洁净,除了脚骨比普通女生宽大一点,看不出它们曾经吃过苦。
印央花滑运动员出身。
职业巅峰时期拿过省级金牌,憋着一股劲儿在困窘泥沼中痛苦挣扎,就是想闯进国家队,有朝一日既有荣誉又有财富,那是当时的她最有希望的致富道路。
可在希望的临门一脚时,梦想破碎,入选国家队的那场比赛,她因为太过疲惫,状态不佳,滑出赛道重重撞上广告牌,咔嚓一声腿骨断裂,从此葬送了职业生涯。
运动员,谁没点陈年老茧和伤疤。
嫁入栾家后,在日复一日养尊处优的生活中,穷苦味通通连根拨除,泡澡泡八二年的拉菲,蒸桑拿蒸无菌奶,再粗糙的皮肤都养的过来。
她双脚互相蹭,沙粒化作烟丝被夜风捎走。
——“栾喻笙,我脚上沾沙子了……钻我脚趾缝里了!我不想走路了,你背我。”
过往的记忆浮显,伴着轻缓的海浪,美好如梦境重现。
两人也曾有过海边漫步的浪漫时刻,她撒娇,两脚一蹬跳上他的背,环住他的脖子,他弯腰俯身,宽厚的大手托在她的膝弯,背着她踱步沙滩。
一双人儿,两行脚印。
现在踏海,则是两个人儿,两行脚印,两排车轱辘印,轮椅在沙滩上行不行得动还另说。
心绪怅惘,印央仰望星空深深叹气,视线不禁投向了酒店最顶层的那一间。
栾喻笙还没睡。
人不能蹬善人的鼻子上脸欠人情,郑柳青非亲非故的,印央便婉拒了他借她五千万的提议。
可六千万,靠她自己,别说期限三天,就是三万天她都不一定还的上。
有着“栾喻笙前妻”的名头,找谁借,无异于拉谁下地狱,她印央还没那么缺德。
不如破罐子破摔,直接找“阎王”借钱吧。
是生是死,是柳暗花明还是穷途末路,来个痛快!
印央掸去旗袍上的细沙,纤足踩上高跟鞋,挺起傲人胸脯,壮士断腕般迈向酒店。
*
第二次扣响总统套房的门,开门的依旧是魏清。
印央不客套:“我找栾喻笙有事,需要预约吗?”
魏清扒着门边,往内间探头,镜片下的眼睛一秒钟换了十几种情绪,忖度道:“您稍等,我问问栾总。”
十多分钟后,魏静敞开门:“请进,夫……印小姐。”
和上次见面的情形如出一辙,暖色灯光填满整屋,侧耳倾听,火炉燃烧的白噪音挠得耳道痒酥酥。
栾喻笙正躺在床上,瘦如纸片。
白色是膨胀色,理应显胖、显臃肿,他盖着厚被子,却看起来脆弱如不堪风吹的羽毛,被子严严实实将他包裹,甚至一直拉到了颈部,遮住气切口留下的凹痕。
“不热吗?”
空调约莫二十七度,他一副过冬的行头,瘫痪身子怕冷,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再说,瘫痪部位的汗腺失调,无法排汗,太热的话分分钟中暑。
“热?”栾喻笙只露出个头,也不影响他气场全开。
他嘴唇扯出讥讽的笑,压迫感比平时更瘆人:“那也得能感觉得到热吧。”
“怪我多嘴,你舒服就好。”反正他拦也没能力拦,印央便自作主张一屁股坐在栾喻笙身边,扭身问,“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不问问我来干嘛?”
栾喻笙识人一向准狠,唯一看走眼的就是她印央。
他如今对她的嘴脸了如指掌,微微歪头,夹枪带棒:“你印央明明白白钻钱眼里了,除了钱,还是钱,为钱你能做任何事,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东西?”
一针见血。
印央被戳中痛处,心脏似被锐利物贯穿,可表面上没皮没脸地笑呵呵:“真了解我呀,栾总。都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深得栾总真传,我荣幸至极。”
“呵,厚脸皮没人比得过你。”
栾喻笙甩一记冷厉白眼,余光兀然瞥见一张脸凑了过来,温热鼻息喷洒在他的侧脸。
“我脸皮哪里厚啦?”印央几乎和栾喻笙脸贴脸,长睫毛灵动忽闪,装作清纯无辜,还故意用假睫毛尖尖撩扫栾喻笙的皮肤,“你捏捏看,我脸皮厚不厚。”
“……滚开。”
栾喻笙挣扎无能。
他唯一能做的,是把脸转去相反的方向,一字一句碾碎了从牙缝中蹦出:“白费心机,厚颜无耻,孤芳自赏,你这一套现在在我眼里很恶心。”
他都这样了,她还来勾引他?
他都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她怎么还舍得刺痛他?
“男人果然善变啊。”印央唇畔的笑容无声无息变得生硬,却仍一副不痛不痒的赖皮样,“曾经夸我这样像只猫,说扫脸的触感像胡须又像猫爪,逃不出十下,床上就成了动物世界,不到春天也能(发)情,如今嫌我恶心咯。”
“……”
口无遮拦,栾喻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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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一阵红一阵白。
默然片刻,他才冷嗤:“印小姐好伪装,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矜持样,实则什么粗鄙下流的话都讲得出,也不关心污不污染听者的耳朵。”
“听者最喜欢我在床上像(母)猫一样叫唤。”印央索性撕破脸,“原来这种声音更高尚!小女子德行欠缺,赶紧给栾总洗洗耳朵,咳咳……”
印央脱鞋子,爬上床,躺在栾喻笙身边开始如妖蛇般动静皆宜地扭腰肢,发出不(可)描述之声。
栾喻笙:“……”
他淡白的脸色陡然贲红:“……闭嘴!”
薄唇抿成线,他下颌的锐角尖得戳人,喉珠无助地上下滚动,下半截身子无知无感,全数(激)情往脑袋里激涌,血脉喷张,脸颊燥热,额角青筋乍露,唾液在她遏颈缠心般的娇媚弥音中一秒不停地分泌。
“……咳咳!”
口水来不及吞咽,呛到气管里,引得栾喻笙狼狈咳嗽,无力的胸腹使不上一点力气。
很快,他喉间响起嗬嗬的痰音。
印央慌了手脚,冷静下来后,急忙托起他的后脑,娴熟地挤压他的胸腹帮助他咳出唾液。
“……嗬嗬……”
白被单滑落至腰腹,印央才看见栾喻笙腰部绑着束腰带,又气又好笑:“栾喻笙你睡觉还穿这个啊?你是欧洲中世纪的束腰小公主吗?”
“……嗬嗬……闭……”
唾液堵塞呼吸道,栾喻笙唇齿启合却无法反驳,一双深邃眸子瞪出索命般的鬼魅气魄。
“好啦好啦,我闭嘴。”
“……嗬嗬……咳!”
粘液顺着嘴角凝凝滑落,浸湿栾喻笙纯棉睡衣的领口,瘫在印央怀里直喘粗气。
印央小心地将栾喻笙的脑袋放回枕头躺好,抽几张床头的乳液纸给他擦干净嘴周。
而后,她撕开他束腰带的粘扣,抽走束腰带撂到贵妃椅上,回头再看,他浅灰色睡衣在腹部堆出数层褶皱,五天没出仓的肚子在纸(尿)裤的映衬下,愈是浑圆。
四肢纤细,躯干单薄,鼓肿的腹部极具怪诞的视觉冲击感,方才的咳嗽,闹得衣襟乱七八糟,扣子间的缝隙还露出一小片白花花的纸(尿)裤。
印央敛眸,藏起眼底暗涌的疼惜与悲痛。
栾喻笙挥动两只瘫手,试图用掌根夹着被子拉上来重新遮住丑陋的身体,奈何左手废用,使不上力,最终呈现的效果则是右手在腹部徒劳乱蹭,左手勾成鸡爪。
“你满意了?”
耻辱感狂吠叫嚣着,栾喻笙觉得此刻的自己如同光天化日之下被当众扒个精光,冰冷语气却不退让。
“满意。”
印央拉着被子盖到栾喻笙的锁骨处,长腿一展,她跨坐在他的腰间,长发墨帘般垂坠。
擦他睡衣领口的口津湿迹,她故意隔三差五翘起小指,摩擦他的锁骨,装作不小心碰到。
“栾总对我起了反应,怎么不满意?”印央媚眼含笑,“我白费心机,我厚颜无耻,但我至少没有孤芳自赏。栾喻笙,你的耳朵还是红的呢。”
指尖轻玩他的耳垂,一捏,一搓,一捻揉,一发不可收拾,她简直是让他石化的美杜莎。
俯身,她樱唇张开,呼出的灼灼气流直通他的耳道,配合蛊惑的喘息频率,他的听力软化在这片湿热之中,不尽兴,她下唇轻含他的耳垂。
栾喻笙鼻孔断断续续喷出热气,蜷缩的五指在被单下痉挛着收进掌心。
可就这样缴械投降、丢盔卸甲,他栾喻笙未免太没种,怎能次次都被她玩弄?
“……呵,原形毕露。”栾喻笙狠狠咬唇收回注意力,目光埋着青色冷焰,恨不得将她焚烧灰灭,“这么好的功夫,怎么拿不下一个愿意为你买单的有钱人?还是你嫌不够?他们开价多少?我听听你配不配。”
印央:“……”
字字诛心,不念情面。
就差明说她是出来卖的了。
印央萎靡起身,跪趴在栾喻笙上方,两手圈禁他的两颊,语调突然严肃,好似将断未断处在临界点的弦:“栾喻笙,我印央只有过你这一个男人。”
他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出声:“呵,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觉得我会信这种话?”
印央咬唇:“……”
“麻烦印小姐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卖清纯人设。”见印央黑着脸似乎吃了瘪,报复的极致快感,让栾喻笙痛快到瘫痪的身子打了个摆子。
他嘴角勾起恣意弧度,继续往她伤口上浇油:“为什么隐姓埋名上船?知道自己臭名昭……”
栾喻笙噤声。
一滴咸热的液体砸在他的下眼睑,沿太阳穴滑至他的发鬓,所到之处皆是灼痛,他喉咙哽得生疼,得逞的奕奕神采转而被堂皇所取代。
印央哭了。
她不是个喜爱哭哭啼啼、惯用眼泪攻势去俘获男人的疼爱与垂怜的女人。
野玫瑰惯用馥郁芬芳和娇艳色泽吸引口渴的旅人,茎秆的刺是她的护壳,只有真正喂养过她的人,才懂她内心的那簇花蕊,最是娇柔,也最动人心。
他从前对这样子的她没辙。
此刻依然,他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11. 错判
泪如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上栾喻笙的脸,无数场相思梦中拂袖而去的冷面此刻无助而委屈。
泪水与脸上的妆容混为一体,印央的抽泣声逐渐泄闸,哭声如同绸缎被撕裂。
“呜呜呜……我好惨啊!不是说……说倒小霉,攒大运吗?为什么……呜呜呜……为什么我一直倒大霉啊!”
印央轰然倒向空落的床侧,脸埋进床褥里,摆烂四肢平趴的模样像只耐不住命运宰割的猫咪,她双肩剧烈颤抖,酣畅淋漓地哭出打鸣声。
“太倒霉了!呜呜呜……我只想……只想赚点钱能生活下去,下辈子有个保障!老天爷为什么知道我爱钱……还要……要这样对我啊!”
手脚并用捶得床垫砰砰作响,脸扭来动去,泼墨般的浓密卷发糊一脸,幽泣缠绕发丝。
“印央好惨一女的!呜呜呜……什么破财神石?什么破……破玉蝉!不是说能带来财运吗?不是说有灵性吗?呜呜呜……骗子大骗子!坏死了,就逮着我一个人欺负!”
道心破灭,印央彻底放飞自我,混不讲理地哀嚎:“栾喻笙,连石头都欺负我,你满意了?连石头都站你那一边,你们合起来羞辱我!你痛快了?”
见惯了她伪装出的矜贵优雅和一贯运筹帷幄的明艳,此刻她无理取闹犹如孩童撒泼打滚的糗样见所未见。
栾喻笙一定是疯了。
他竟品咂出几分率真可爱来。
“……吵死了。”
他脑袋自始至终正位摆放,似乎都不屑转转脸去看她,可一双邃眸悄悄瞥向她的方位。
哭到缺氧,脑袋昏沉,印央打着呃逆的话难以分辨是阴阳怪气抑或是娇嗔:“你爱我的时候,看我哭了,马上哄我,我要星星要月亮也摘给我哄我。换做以前,那臭石头欺负我,你一定去把那臭石头砸烂了让我开心!”
越悲催越无理取闹,印央砸床垫发泄:“你现在不爱我了,你现在恨我了,就觉得我哭都吵了……”
不爱她?
这蚀骨的恨不是由深爱畸化而来的?
哪怕被断崖式分手、被无情无义抛弃了,如今爱也至死不休地茵茵蓬勃,与恨不分伯仲。
栾喻笙用冷笑掩饰凄凉:“我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这种单方面的倾注,我栾喻笙不会傻到再犯第二次。”
“不是单方面……”
印央娇俏脸庞终于见天日,她扭头看来,顺滑发丝潦草覆面,平添旖旎朦胧的美感。
一双媚眼穿过发从深凝着栾喻笙,她挠心低喃:“我爱你呀,栾喻笙,我是爱你的。”
爱和趋利避害并不相背。
爱他,但更爱自己和自由罢了。
“在你印央心里,爱就是轻飘飘一个字。”栾喻笙眉峰紧直,“才能不过脑子、不过心就随口而出,能有几分真情实意?呵,毫无含金量。”
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将他吞噬。
他悲凉于她随拿随放的爱,却又无法自控深切贪恋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个字眼。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已经信誉度为零了。”印央抿抿绯唇,垂眸落寞道,“信不信由你吧。”
抹把泪脸,她发苶起身,梳理长发随意在脑后盘结。
估摸着妆容已不忍直视了,她罕见得有些羞赧于和栾喻笙正面打照面,便没去看他。
床单上还有她到此一游留下的粉底液和水红唇印:“抱歉,我弄脏你的床了。我清理干净再走?还是你不想我经手,我喊护工来弄?”
“去哪?”
栾喻笙脱口问出,右手下意识抬了一下想做挽留。
理智和自尊骤时回拢,他又换上凉薄讥讽的口气:“大驾光临不是有话要说?”
沉默与夜色交织,依稀能听到海风吻舐落地窗的轻响,睡眠灯光晕淼淼,两人身披橙色光纱。
良久,印央仰起脸庞:“借我六千万。”
“你用什么还?”栾喻笙眼风冷冷一甩,唇畔似笑非笑的弧度透出些看笑话的混劲儿,“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你在我眼里的信用为负数。我借你钱,你有什么本事还?再找男人借、拆东墙补西墙?”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印央认命深叹,“哄你开心、伺候你、做你的奴隶、帮你赚钱,随你定。”
“你以为自己能值六千万?”
“值不值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假睫毛脱落半截,蔫蔫垂落眼前,印央索性揪掉,没了修饰的双眼迸出纯和韵味,“或者,就借我一千万。”
“其余五千万呢?”
“我找别人借。”
“找谁?”墨眸微敛,栾喻笙眼底的乌黑云海四处飘动,带着凉笑牙关轻启,“郑柳青?”
“栾总还挺关注我,看到我交了新朋友呀。”印央高挑眉梢,“借还是不借?给个准信,我好不叨扰栾总休息,也不扰了栾总来休假的雅兴。”
妒火在筋脉血骨里沸腾,凭什么他们才相识短短几天,却知心如伯牙遇子期?
栾喻笙遏制内心喷涌的不快,表面装作占领高地不痛不痒:“看你有没有让我借你六千万的能耐。”
他不怀好意薄笑道:“就截止到回岸前,印央,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来讨好我。”
“OK。”印央耸肩应下,接受挑战。
呵。
她不禁暗喜。
女人的眼泪是温柔刀,必要时候的示弱和脆弱外露果真奏效,还说她没长进呢,你栾喻笙不也半斤八两?这么些年依然扛不住她的激将法。
雪白床单上,她拓落的唇印为饵,唇形饱满圆整,蛊惑如罂粟花诱人坠入色令智昏的地狱,明早醒来,栾喻笙看见这唇印便睹物思人。
掩去唇畔得逞的坏笑,印央如鱼戏水扭动起身,慵懒媚态地伸个懒腰,踩上拖鞋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再次亮相,不施粉黛的容颜出水芙蓉般清丽,她五官标志,三庭五眼达到黄金比例,善于驾驭多种风格,野性热辣的、知性温柔的、清冷明丽的。
踩着栾喻笙的勃勃心跳,印央故意经过他的身体爬上床,傲挺胸部怼在他眼前。
她懒洋洋贴着他侧躺下,和他共枕一个枕头,小巧鼻尖可恶又可爱地抵着他的肩头。
“困了,晚安哦。”
“……滚出去!”
栾喻笙无能低吼,蠕动着脖颈想远离印央,奈何他锁骨以下瘫废的身子如钉在床上,动不了分毫,蛄蛹半天,只有脑袋歪歪斜斜枕着枕头,还累得气喘不接。
印央敞敞亮亮顶着栾喻笙气急败坏的目光,抬起葱白细指,在他胸口画圈,娇声飘逸:“栾总这么激动呀,瞧我不懂事,我应该抱着栾总睡,就像从前一样……”
“不许再动!”
一声低呵,栾喻笙怕印央摸到他干瘪的身体和鼓起的肚腹,焦急喷出气音:“不许再动……”
印央听出些许无能为力的悲愤,于是不再逾越,她收手束脚安分躺好,阖上眼帘。
“滚回你的房间。”栾喻笙命令。
“睡了哦。”印央置若罔闻,睡相如舔爪的猫咪,“我养精蓄锐才能讨得栾总的欢心。你知道的,我睡觉挺老实,不会翻来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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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你身上。”
假寐。
假装沾枕头就睡着了。
漫漫长夜忽然因为身畔人的平顺鼻息而能望见黎明,满室的光不再空寂黯淡,温馨馥郁弥漫。
栾喻笙侧着脸,静凝印央恬静的睡颜。
想替她盖被子,予她露出的肌肤温暖,然而他右手铆足了力气仍抬不起不算重的被单,多次尝试无果,只得作罢,别弄巧成拙惹醒了她。
困意来袭,栾喻笙倔强睁眼,就这样沉沉地饕餮着印央的脸,爱恨交错的眼神将她亲吻。
其实内心的兴奋更甚,他不愿睡,他能数她的呼吸整整一夜,可瘫痪后的身体虚弱至极,容不得他熬夜,外加水土不服和出仓不顺,他亟需休息。
可他宁愿撑着眼皮。
上一次她如此温顺柔和地躺在他身边,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那时他强有力的臂弯做她的温床,揽着她温热的身子睡一晚,翌日醒来,能睡出一身汗。
两人一块儿去冲澡,水淋香氛里再续昨晚的云雨。
而现在,他只剩怎么捂都捂不热的残体,和连泡沫进了眼睛都无法揉一揉的悲惨。
十一点多了,护工从门缝下面窥见光亮,以为栾喻笙身体不适难以安睡,便轻手轻脚进来,看见床上的女人后,大吃一惊,留不是走也不是。
“栾总。”护工搓着手,声如蚊鸣,“您……”
被栾喻笙的眼神截断,他厉眸一瞥床头的手机,护工秒懂用手机打字交流。
护工:【栾总,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从头到脚都倍感不适,尤其肠胃,一阵阵绞痛,但栾喻笙控制蜷缩的鸡爪手,小指指节一个一个声母韵母艰难打下:【给她盖好被子,一定轻。你们今晚不用进来给我翻身,明早等她走了你们再进来。】
护工欲言又止。
不翻身怎行?普通人睡觉肢体压难受了,能自行变换姿势,但栾喻笙不具备这个能力,一个姿势不动,四五个小时都累够呛,何况是一宿。
护工:【栾总,不翻身不行,我尽量动静放小,不扰到那位小姐的睡眠,您看行吗?】
栾喻笙眼神无声说:驳回。
上船就开始折腾她,想必近些日子她也没睡过踏实觉,就让她在他身边畅快酣眠吧……
护工无奈听从,蹑手蹑脚退出房间,关了主卧的灯。
而印央,听到了房间进来人了,估摸着猜到是护工前来给栾喻笙翻身。
瘫痪病人睡觉时,至少三小时必须翻身一次,不然脆弱的肌肤皮肉很容易压出褥疮来,褥疮是截瘫人士的天敌,会引起或大或小的并发症。
黑暗沉寂将感官尽数放大,不知是时间被无形拉长,还是当真一晚上没人进来过,印央越来越焦躁,突然后悔自己赖在这里过夜的决定。
她睡的这边没铺凉席,席梦思床垫睡出了枯枝烂叶堆般的如芒针刺,还得装作睡得香甜。
印央真的没料到栾喻笙会为了不吵醒她而放弃夜里翻身减压,她想等他睡着悄摸着给他翻个身,可冥冥中,她感觉得到一片漆暗里他炙热的目光。
和她的精神通宵至天明。
——印央,你似乎错判了。
——这男人比你预想的更爱你。
当天幕泛起第一抹鱼肚白之时,印央惊觉天亮了。
心跳如惊雷,她做出苏醒的前兆,哼哼唧唧地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眼,余光捕捉到栾喻笙紧急闭上的眼睛,她不敢细看他的神色和状态。
爬下床去,她几乎落荒而逃。
??
12.撞破
“呃……”
听见印央关门离去的声响,一声陈酿的吃痛声才从栾喻笙口中挤出来。
护工慌慌张张进来,栾喻笙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憔悴惨烈,不敢耽搁,两人急忙掀开被子,帮助栾喻笙活动僵了足足八小时的四肢躯干。
刚握住栾喻笙的小腿想做拉伸,他瘫软的两条腿乍然猛烈地蜷了起来,接着,足跟踢踢哒哒敲击床面,足托增掉了,虚虚半挂在他不着一力的脚上。
痉挛来袭。
他属于软瘫,不常痉挛,哪怕痉挛了幅度也不大,可这天的痉挛凶猛如恶虎将他扑食!
护工焦急地去摁压他的腿脚,想尽快阻止痉挛,而他双腿爆发出的肌张力让两人束手无措,一握,就被他踹掉,再握,脚踝抓手里反而引得上本身不住抽颤。
两手挛缩在胸前拍打胸膛,本就孱弱的肺部,汲取不到足够的氧气,他向后梗着脖子,张大嘴巴拼命吸气,不自觉地翻出可怖的眼白。
“……嗬嗬……呃……”
护工翻出氧气罩给栾喻笙佩戴上,破旧风箱般的哮喘声罩在面罩里,白气模糊他俊朗的面容。
半晌,他身子才消停下来。
场面狼狈不堪,手脚回归瘫软,再也无法移动寸许,纯棉睡裤洇出大片大片的(湿)迹,纸(尿)裤的粘扣扯断了,裤子左边鼓囊囊而右边空瘪瘪。
移位了。
护工赶紧更换新的纸(尿)裤、护理垫和睡裤,把气若游丝的栾喻笙翻至侧躺位,他的肩胛骨和尾椎骨都压红了,涂上消炎药膏,护工在他身后垫上两个较硬的枕头,支撑他的身体不倒下,又在他的双膝间夹上软枕,两只脚也避免压在一起,脱足托时,才发现他的脚后跟破皮了。
烂肉红彤彤,新鲜至极。
估计是昨晚刚压出来的。
涂上去腐生肌的药膏,护工给栾喻笙的双脚缠上绷带,没了足托的固定,足下垂一览无余,俨然两只白色的弯弯月牙,一左一右羸弱地摆放着。
虚汗打湿衣衫,湿溻溻的睡衣包裹曲线,他侧躺着,下腹部鼓起的拱形尤为显眼。
游走的电击痛感,顺着脊髓神经传导至每个神经末梢,痛得他神志不清。
意识彻底抽离之前,他瞳孔中还倒映着那枚亮红煽诱的唇印,化作蝎子爬进他编织的有她的梦境。
*
一觉睡到夕阳西下,天际缀满橙黄粉渐变的鳞片云,蔚蓝海面波澜荡漾,与世界尽头交融。
栾喻笙虚弱地睁开双眼,一张拧出川字眉的臭脸映入眼帘,氧气面罩下,他声音闷哑:“想,吓死,我?”
瘪瘪嘴,谢星辰五指插进头皮狂撸头发:“妈的!到底谁想吓死谁啊!给你服务简直折寿!”
搔头摸耳发泄了一阵子,人无语至极是会笑的,正如此刻气笑了的谢星辰。
“爱作不作!爱睡不睡!”他叉腰问,“但是!那个事大佬您考虑的怎么样了?别怪我没有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反反复复提醒您哦,今天第六天了!”
没急着否决,栾喻笙倦容浓浓。
俄顷,他闭合迷蒙的双眼,喉音干哑:“星辰,去联系一下郑柳青的徒弟。”
这三天,她还会来的。
即便身子骨已是无法拯救的残破丑陋,他也想尽其所能体面正常哪怕一点点。
谢星辰离开后,护工服侍栾喻笙沐浴更衣,洗去昨晚的一身汗液污渍。
把栾喻笙抱上护理垫,脱衣更衣,纸(尿)裤捂久了,有点起红疹子的迹象,护工给其扑上含有芦荟成分的爽身粉,截瘫患者就得当作小婴儿照料。
而后,给栾喻笙插好(尿)管,穿上休闲衬衫和纯棉裤,两人一个抬腿一个托腋下,把他妥善安置到高背轮椅上,脚跟破了皮,不宜穿鞋,便拿枕头垫着双脚。
脚踝不吃力,软绵绵打弯,两只脚脚掌相对深陷软枕之中,神似两个括号,任凭护工再怎么扭转,也不给面子摆正了,膝盖各倒向一边。
栾喻笙厌弃地垂眸睨一眼,晾着伤口也算好事,他耸动肩膀颤巍巍抬起右手,虚握住轮椅的操控杆,沉声道:“就这样吧,等下盖好毯子就行。”
最后,将所有的病态(畸)形粉饰在细绒毛毯之下,他的左手搭在高凸的小腹上,他吃力挪动着,没抬起来不说,反倒不受控地滑落至扶手缝隙。
他咬紧两腮施力,左手如同衰败的苇草,不具丝毫生命力,就该烂地里。
自厌再一次飙升到巅峰,栾喻笙下唇微微颤抖,无可奈何地低声说:“左手。”
护工了然,赶紧毕恭毕敬轻托着他的手放置到手托上,五根手指已然捋不直了,只能蜷在手心,扣好固定带,他谨慎问道:“栾总,有没有哪里需要调整?”
“不了。”
栾喻笙前推操控杆,轮子摩擦毛毯缓速前进,背影笔挺坚毅又楚楚凄惨。
魏清迎上来:“栾总,李总在会客厅等您。”
“知道了。”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进入会客厅,在沙发边停下,他目光睥睨。
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忙起身迎接,低头哈腰奉承:“栾总,岛上的叶子品质不输泰国的,我亲自摘了几个给您尝尝,天气热,您解解暑。”
茶几上摆着几只鲜椰,开了壳,插好了吸管,椰子旁,一个精致的木质盒子着实夺人眼球。
栾喻笙不苟言笑,锐利眉峰微挑:“李总如此细心周到,办事我非常放心。”
“哪里哪里!”李总诚惶诚恐,“都是栾总指点得好,都是栾总心细如发,足智多谋。”
吹捧的话听多了,栾喻笙心如止水,勾一抹老谋深算的笑:“哪里,我也有疏漏的时候,譬如今天,我没考虑到身体不适,白白让李总等了许久。人都有百密一疏之时,不然我也没有这个荣幸和李总合作。”
唰地,笑容僵在脸上,李总油光锃亮的脑门浮出晶亮的汗珠,他擦擦汗,赔笑:“是是是!”
他捧起木盒子,拿到栾喻笙眼下掀开盒盖,一枚完好无损的羊脂白玉禅安睡于盒中:“栾总,请您过目!怕磕创了,我盒子都不敢掀开啊。”
这枚,才是郑家真正遗失的家宝。
“魏清。”栾喻笙侧头轻唤。
“是,栾总。”魏清接到信号,双手去接玉蝉盒子,李总的眉心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
“李总舍不得了?”栾喻笙揶揄,绅士笑容之下,咄咄逼人的王者锐气压得李总愈是直不起腰。
他轻言淡语道:“区区六千万,我没记错的话,还不及李总贪污的零头。最近查工程质量查得严了点,貌似还检举有奖?我栾喻笙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脱离芸芸众生太久了,偶尔也想做一回热心市民……”
“栾总!”李总吓得面如菜色,就差跪下了,“您、您说笑了!我哪里舍不得了!您就是要兵马俑、要清明上河图,我也愿意抠破脑袋想办法!能为您做点事,是我的荣幸!举手之劳!何谈舍不舍得呢!”
栾喻笙满意笑笑:“我一贯礼尚往来,人如何对我,我就如何对他……”
话说一半,李总心知肚明了,忙发誓保证:“栾总,我也是!枪抵我脑袋了我也绝对守口如瓶!”
“很好。”病色难掩栾喻笙的神采英拔,他气场彪悍,笑容让人后脊发寒,“李总,合作愉快。”
层峦叠嶂的红霞浮现于旷阔天际,大海蓝得通透,世界俨然一副五彩斑斓的油画。
栾喻笙停在落地窗边眺望海岸,窗户半掩着,咸咸的海风惬意抚摸他俊雅的眉眼。
“栾总。”魏清唤道。
“办好了?”栾喻笙悠然问。
“办好了。已经由您吩咐地妥善收好了,等回岸落地了,我第一时间亲自送去郑家家主那里。”
“记得谦卑一点,卖郑家一个人情对我们而言没有坏处。”微微颔首,栾喻笙继续远视无垠蓝海,他睿智又狡诈,“没人不感激花高价帮助自家‘拦截’祖传宝物并拱手相赠的人,到时,故事记得编严谨一些。”
一箭三雕。
既空手套白狼借花献佛、让郑家家主记得自己的好,又变相地把李总纳入麾下,生意场上,互拿把柄的就能当朋友,最痛快淋漓的是,让印央有求于他。
他复刻了此次慈善拍卖全部的拍卖品,无论她印央触碰哪一个皆是相同的结果。
郑柳青是个意外。
不过也多亏了他,计谋进展得格外顺利。
“栾总,郑柳青的徒弟也约好了。”魏清汇报,“约了今晚八点上门来。”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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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喻笙妥协,目光触及岸边那块礁石,阴郁扫空,他情不自禁发笑,“贪财,迷信,拜石头?”
“不如来拜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印央但凡不奢求天降横财,不寄希望于玄学迷信,也不至于欠六千万。
想起印央,栾喻笙笑意更浓,物是人非的哀愁淡了许多,他低语自喃:“果然没一点长进。”
*
李总吃个哑巴亏,憋着一肚子怨火闷头穿过走廊,拐角处冷不丁响起一道女声:“喂。”
他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印央面色阴沉倚靠酒红色墙壁,衣着鲜亮,一头浓密蓬松的大波浪长发,气质豪放、神秘,莫名带一丝狡黠,宛如提刀来砍人的吉普赛女郎。
纤细手臂上,还挂着一个打包袋。
似乎刚去酒店餐厅外带了吃食回来。
“……哟,又见面了。”李总强颜欢笑,草草点头,没心思再寒暄说些客套话,闷头赶路。
“栾喻笙给了你多少钱?”印央直截了当。
心下一惊,李总皮笑肉不笑地搪塞:“Cristina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我约了人用餐,失陪了。”
“栾喻笙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毁了玉蝉然后嫁祸给我?”既然他装听不懂,那她就掰开揉碎了直言不讳,“拍卖会上,我就感到事有古怪,但我还是手贱摸了那玉蝉!先生,别装蒜了,我亲眼看见你捧着一个木盒子进了栾喻笙的客房,然后亲眼看你两手空空出来。盒子呢?”
印央诘问:“现在盒子呢?”
“……小姐!您别说胡话了!您还欠我钱呢!”此事暴露,他堪比上了断头台,李总嘴硬到底,可眼底一晃而逝的惊惧被印央看得真切。
“抱歉,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印央一秒变脸,媚笑无端诡异,客气道,“您慢走。”
“……哦,哦。”李总差点跑起来。
*
八点钟,门铃如约而至。
魏清开门,一位身着宽大汉服的娇小女子娉婷如玉站在门口,手拎一个医药箱。
面纱遮掩下半张脸,一双廓形圆眼大得不合常理,眼珠子也黑洞洞的,几乎霸占整个眼眶。
“……”魏清一愣,说不出哪里藏着蹊跷,他歪脖上下隐晦地打量这名女子,侧身相迎,“您好,我是栾总的秘书,魏清,和栾总相关的任何事都可以联系我。”
“您好。”
绵甜的嗓音好似把糖含在嘴里,甜得魏清喉咙发腻,他不露声色问:“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何。”
“何医生,请跟我来。”
女子步态隐隐约约有些怪异,似乎腿脚不便,关乎别人隐私和缺陷的话题,魏清不便细问,何况自家总裁就是个重残人士,同病相怜更应该尊重。
“栾总,何医生到了。”
洁白大床上,男人手无缚鸡之力躺着,他四肢摆成了“大”字,腿肚子下面垫着枕头,悬空支起双脚。
他盖着两截毯子,上面遮住胸腔,下面遮住私密,露出腹部、腰部、双腿、足部和双手。
以及,他戴着宽大的黑色眼罩。
眼罩覆盖他的半张脸,眉眼饱额和鼻梁通通潜形匿迹,光凭那清癯的下颌骨和一张薄唇,此人的模样究竟如何,云里雾里,只能脑补了。
面纱下真情流露,女子的唇几不可察地向上扬,她礼貌请示:“我施诊的时候,不习惯有生人围观。请问栾总,可以给我一个自在的环境吗?”
小姑娘才十八岁,栾喻笙羞于坦诚相见而选择了半蒙面,小姑娘怕生、施展不开拳脚,他既然有求于她,理应将尊重和配合放到第一位。
“魏清,你去忙吧。”
犹疑片时,魏清俯首听令:“栾总,何医生,有事随时叫我。”
门锁合仓的瞬间,女子身量陡然增高了十公分,妈的弯着膝盖走路太艰难了!
打开医药箱,一排银针寒光四溅,她细长白指捻出一根针,捏在食指和拇指间,刀光剑影般蓄势高高举起,阳光折射,针头泛出刺眼的尖锐冷光。
圆眼睛怒瞪床上浑然不知的男人。
……扎!
……扎扎扎!
……栾喻笙,我扎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