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竟是宿敌白月光》 1 第 1 章 第一章 时至深秋,萧瑟之意渐浓,昨夜一场急雨,整个长安都被笼罩在一层未散去的潮湿水汽之中。 湫隘破败的院落内,地上堆满了枯黄枝叶,无人打扫。 廊下两个小婢子熟视无睹坐着,自顾自地闲聊着。 “听说叛军在河间郡大败了,也不知这回圣人会赏赐萧晏行大人什么呢,要不是萧大人只怕这叛军要一路打到长安,可真够吓人的,”梳着双丫髻的婢女,双手托腮一脸心驰神往。 旁边与她穿着一式青碧衣裳的婢女,手里拿着笤帚,眼带戏谑:“我听闻这位萧大人至今还未婚配,怎么你难不成还想去他宅邸当差?” 先开口的小婢子一脸不服:“圣人那般宠幸萧大人,待他回长安,必会被赏赐宅邸奴仆,咱们也未尝没机会。昭阳公主与驸马即将大婚,圣人不就赏赐仆役数百……” 她还未说完,就见对面婢女一把扔了手里的笤帚,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你不要命了,”捂嘴的婢女眼睛滴溜溜朝着身后厢房看去,露出警告眼神。 说话的婢女这才意识到什么,当下缩了缩身子,不敢再说下去。 咦,她们怎么不说了? 此刻房中躺在床榻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睛,有些惋惜想到。 谢灵瑜本是被冻醒的,她醒来时,房中空无一人。 只有屋外两个聊得正欢的小婢子。 自新皇登基,她被圈禁在此,已有五个月。 她已有太久未曾了解过外面的光景,这两个不规矩的小婢子所说的话,对她而言是那样新鲜。 以至于她都不忍出声惊扰,任由她们一直闲聊下去。 过了会儿,谢灵瑜伸手掀开身上盖着的薄被,手掌压着床沿,似用尽全身气力,勉强坐起,披散着的长发跟着垂落到雪白中衣前襟,明显干枯泛黄的发尾,早已经没了当初养尊处优时柔软浓黑如锦缎般的光泽。 谢灵瑜垂眸望着自己的长发时,房门被推开。 “殿下,您怎么起来了,”随着吱呀一声推门声,映月推门而入,看着坐在床榻边的谢灵瑜,急忙走了过来。 谢灵瑜看向她,轻声道:“不是早说了,莫要再唤我殿下。” 这一句话,叫原本还有些欢喜的映月,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 此时谢灵瑜站起,映月顾不得伤神,赶紧上前扶住她。 直到谢灵瑜在梳妆镜坐下,与简陋破败的厢房相比,这面螺钿镶嵌铜镜华贵的格格不入,不仅是鎏金所制,镜面更是光滑到能清晰可见,显然是宫中贵人方能用的物件。 她安静坐着,打量着镜中的人影。 铜镜内披散着长发的女子,一张原本生得极美的鹅蛋脸,却因过于消瘦,下颌显得格外削尖,唇色干枯,脸色亦显得苍白。 唯有那双乌黑瞳孔里泛着冷冷清光,依旧还残存着曾经属于上位者的清贵。 永宁王谢灵瑜,大周皇朝开天辟地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王爷。 作为皇室女,她身份之尊贵,古来今来未曾有过。 而谢灵瑜命运最大的转折,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她父王先永宁王还在世,她也只是王府里一个矜贵而快乐的小姑娘。 那年是嘉明十五年,她父王在一场刺杀中,以身替先皇挡剑,剑身淬毒,即便太医院全力救治,依然无法救回他的性命。 父王弥留之际,拉着先皇之手,承言膝下只有一女,待他死后,不愿让旁人承嗣,恳求先皇立幼女谢灵瑜为永宁王,若不如此,他便死不能瞑目。 此言一出,周围不管是太后还是宫人婢女,皆是大惊。 古往今来,翻遍史书,从未曾见过有哪一位皇室宗亲女被封为亲王。 若是按着惯例,先永宁王去世之后,圣人感念其救驾之功,册封谢灵瑜为公主,再过继一位宗室子弟继承永宁王王爵之位,这才既彰显了圣上怜爱,又顾全了大局。 偏偏她父王,一生浪荡不羁,我行我素惯了。 临终之际,更是不惧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这样的请求。 她父王与先皇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小被养在太后膝下,与先皇兄弟情义深厚,先皇登基之后,对他更是十分宠信宽宥。 如今眼看着为自己挡剑而即将身死的幼弟,先皇悲痛欲绝之下,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怜惜,终是当场下旨,允谢灵瑜继承永宁王之位。 只是这一切的尊贵,都随着新皇登基,她被圈禁那一刻消失殆尽。 “昭阳与裴靖安大婚是在半月后吗?” 谢灵瑜看着镜子里得自己,嘴角微弯轻声问道。 身后的映月一下跪在地上:“殿下,您切莫太过伤怀。” 裴靖安,新皇亲妹妹昭阳公主的准驸马。 而在半年之前,他的身份还是谢灵瑜的王夫。 * 几日后,院中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还不时有兵甲碰撞的声响。 谢灵瑜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坦然望着紧闭着的房门,直到房门被推开,一道修长身影出现在门口。 圈禁半年,这是谢灵瑜被关在此处后,第一次与外人相见。 她抬眸望向眼前丰神俊朗的男子,黑眸淡然而冷清,竟无一丝波澜。 半年之前,先皇病重,太子之位悬空未立,几位王爷虎视眈眈,满朝风雨欲来,最后出乎所有人预料得是,一向不显山露水的六王爷谢陵竟在大位之争中胜出。 但他登上帝位刚满月余,四王爷谢琮突然从长安消失,待朝堂得知消息时,他已经遣返自己的封地,举起清君侧的旗号反了。 谢灵瑜就是在这期间被圈禁,罪名是协助谢琮逃跑,形同造反。 证据是一封从王府书房中搜出的密信,坐实她与四王爷谢琮私下勾结,暗中助他逃离长安,最终导致谢琮起兵谋反。 曾经谢灵瑜不明白,为何新皇登基独独对她下手。 直到昭阳公主与裴靖安大婚的消息传来,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扫清她这个障碍而已。 此刻谢灵瑜看向自己昔日枕边人,如今新帝亲妹昭阳公主的准驸马问道:“为什么?” 时至今日,哪怕早已经看清楚,她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 对面的男子往前走了几步,原本逆着光的面孔此刻渐渐被看清,依旧是那样清雅俊逸的模样,与谢灵瑜记忆中的脸丝毫未见。 世人眼中芝兰玉树的温雅公子裴靖安,低头看着她说:“殿下,泛舟湖上,从来非我所愿。你有这样的地位,不争,便是错。” 谢灵瑜看着他,忽地笑了。 裴靖安出身簪缨世家,本人更是丰神俊逸的少年郎,才华横溢,在二十弱冠之龄进士及第,乃是整个上京闺秀眼中最完美的夫婿人选。 而且他祖父更是忠心不二的纯臣,只效忠圣人。 当年先皇指婚她与裴靖安,对这桩婚事,谢灵瑜是满意的。 她身份使然,从不愿牵扯朝政之中,她以为裴靖安亦是他祖父那样的人。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是良配,她只求安稳度日,他却心系权势。 “殿下,如若你真有先皇密旨在手,你可知这足以让你万劫不复,所以臣恳请殿下将密旨交出。” 裴靖安看着她,声音微凝。 这几日长安城内,忽起一谣言,说永宁王谢灵瑜手中有一道先皇密旨。 虽无人知这密旨内容是何,但在叛军起乱的关口,不得不让人多想。 “万劫不复,”谢灵瑜声音极轻地将这四个字缓缓重复了一遍,她抬眼视线落在他那张脸上,声音冷而脆:“我如今之境况,与万劫不复又有何异?” 裴靖安面对着她疏冷至极的黑眸,终还是喊道:“阿瑜。” 听到这两个字,谢灵瑜原本平静的表情瞬间有了些许扭曲,她与裴靖安也曾琴瑟和鸣,私底下他称呼她,皆是这样亲密的小字。 如今再听到他这般叫,她心底只剩下焚之不禁的恶心与厌恶。 “裴驸马,自重。” 谢灵瑜一字一句回道。 裴靖安闻言,眼睫微垂,瞧不出心中所想。 直到他再次开口:“陛下对你并非有赶尽杀绝之心,只是你是女子,亲王之位本不过就是先帝一念之差,如今只要你愿意交出密旨,待我与公主大婚之后,我便可请公主代为向陛下求情,定可保你性命无虞。” “所以我还要承你们的情?”谢灵瑜冷言讽道。 说来也是可笑,栽赃陷害是他们,如今要扮作宽厚仁慈的亦是他们。 只可惜她居然到现在才看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 她乃是皇室血脉,又顶着这样尊贵的身份,偏偏她居然一直没有勘透父皇临终前执意要让先皇封为她为王的道理。 父王是不信任何人,他想让她有一份自保的能力。 可是一直以来,她谨小慎微度日,从不参与党政朝争。 以为这般不争,便能保全自身。 却不知,旁人想要动她时,她全然无力招架。 若是她是个实权亲王,新皇又怎敢在外有叛乱之际,毫不留情面的这般对她,无非就是觉得她一个女子占着王位,朝中无人会替她求情。 “你走吧,”谢灵瑜不再与他废话,因为她已经知晓了她想知道的。 裴靖安没想到她会毫不留情下逐客令,:“殿下,现在不是你意气之争的时候,若是你真的有先皇密旨,还请拿出来,以熄叛军之气焰,让百姓免遭战乱之苦。” 谢灵瑜好笑的望着他:“若是你的陛下真想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他何不退位让贤。” 裴靖安身形大震,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谢灵瑜。 他随后朝门外看出,只见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就站在那里。 “阿瑜,不要妄言,你可此话乃是欺君犯上,”裴靖安神情里终于露出焦急。 谢灵瑜手掌撑着木椅扶手,缓缓站起身,她冷眼望着裴靖安:“那是你的君,而非我的。” 这个新帝,她可从未叩拜过。 裴靖安沉默了许久,似是下定决心,低声道:“陛下曾言先永安王乃是救先皇而死,不忍让他后继无人。半月前,永安王太妃上书陛下,想要过继一名嗣子。” “阿瑜,你真的要及早替自己打算。” 母妃…… 谢灵瑜只觉心中强绷着的一根弦,砰地一下断了。 若说裴靖安的背叛,是因为他野心。 为何连母妃也毫不留情地舍弃她,父王去世之后,她以为她们母女相依为命。 她被圈禁时,唯一惦念的便是母妃,怕她思虑太甚,怕她忧心太过。 可到头来,这竟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琴瑟和鸣是假的,母慈子孝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大难临头,她不过便是所有人都可随手丢弃的。 谢灵瑜明明站在原地未动,可顷刻间却觉得天旋地转,那双清冷而高贵的黑眸头一次失了神采,心头茫然四顾,发现天地间竟无一丝值得她留念的。 * 景云元年十月初六,新皇登基半年,监军大都督萧晏行在河间郡大胜后,与文安郡围剿叛军余孽,反王谢琮垂死挣扎。 同日,长安城内昭阳公主与驸马裴靖安大婚,借大胜之际,陛下大肆封赏。 只是外面发生的这一切,都与谢灵瑜再无瓜葛。 她抬眸望向面前的一行人,就在一刻钟前,这个冷清又败落的圈禁小院,再次迎来外人。 为首之人,谢灵瑜见过。 便是那日与裴靖安一同前来的太监。 太监上前朝谢灵瑜恭恭敬敬行礼:“奴婢杨贺,拜见殿下。” 谢灵瑜视线扫过他身后之人,一个端着托盘,上面有一壶酒与一只精致华美的酒杯,她淡然问道:“这是陛下赐我的酒吗?” 鸩酒,素来是给犯了错的皇室宗亲一个体面的死法。 杨贺微微抬头,见谢灵瑜神色坦然,全然无一丝惊惶惧怕,都不由暗暗赞了声。 不愧是以女子之身,位列亲王之位的人,这般清贵气度便是非常人所不能及。 “殿下,陛下说只要您愿意回头是岸,交出密旨,他会对您网开一面,让您重享尊荣,”杨贺恭恭敬敬说道。 谢灵瑜起身,走了两步越过杨贺,抬手端起那只酒杯。 此刻杯中已盛着酒。 生路? 不过都是诓骗她的手段罢了。 她若再信,便是死,也是活活蠢死的。 待杨贺惊惶抬头时,谢灵瑜已将杯中鸩酒,一饮而尽。 砰地一声脆响,杯盏落地,瓷片碎的四分五裂。 谢灵瑜垂眸看着杨贺:“回去告诉你的陛下,那道密旨会在他最不想看见的时候出现。” 杨贺震惊,忍不住急问道:“难不成您已经交给了反王叛军?” 谢灵瑜却并不回答,反而朝着窗边的小榻走去,她伸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窗棂,一方小小的碧空出现在她眼帘。 天色一碧如洗,是这秋日里难得的清朗。 一丝丝微凉的风吹拂而入,撩起她发鬓间的一缕碎发。 “殿下,您为何要一意孤行,您可知您这么做,便是大周皇朝的罪人,”杨贺竟没想到谢灵瑜这般决绝,还未等他问出密旨何在,竟一口饮了鸩酒。 陛下此番派他前来,最重要的还是问出密旨下落。 他本是想着先威逼利诱,若是不成,再对这位殿下行刑逼供。 这样未受过苦的贵人,如何能熬得住大刑。 谁知,谢灵瑜竟连死都不怕,直接喝下了鸩酒。 不管此刻杨贺如何焦急逼问,谢灵瑜再未看他一眼,她只安静望着从窗户里露出的小小天空,随口几声咳嗽,她嘴角溢出鲜血,直到嘴唇被血色彻底染红。 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密旨。 一切不过是她的垂死想要自保的手段罢了,只是如今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至于这道所谓的密旨,会带来什么影响。 她乌黑眼瞳里的光彩渐渐开始涣散,感觉听觉一步步被侵蚀,吵闹的质问声开始消失,余光的人影也逐渐模糊,周围被大团大团黑影晕眩所包围。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刻,谢灵瑜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2 第 2 章 第二章 天际处晨光浮动,泛着灿金色的朝阳倾泻而下,青翠山峰被笼罩在晨光之下,而坐落在山下的华丽行宫,也被晓光悄然唤醒了生机。 上华宫外的廊下,穿着相同样式青绿罗衫裙的婢女站在外殿,安静候着。 不远处有正在洒扫的宫人,动作轻而无声,将昨夜被风吹落的枝叶全都打扫了干净。 而院中站着一个穿着太医官服的男子,他身后跟着两个提着药箱的宫人,三人神色恭敬站在,也似在等候什么。 直到殿门打开,一个贴身侍婢模样的清秀女子,足下无声地悄然出现。 待走到太医面前,对方盈盈一行礼:“曹太医久等,殿下已经醒了,还请大人入内。” “姑娘客气了,”即便对方只是个婢女,曹太医也未托大,而是客气回道。 待一行人入了殿内,迎面就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初闻淡然,余味却有种绵长清心之感,因曹太医日常出入宫闱,一闻便知这就是近年在整个长安内都千金难求的荼芜香。 此香乃是异域贡品,闻之虽淡,但香浸入地,山石生香。 因此这香料又有个‘千金尽’的外号,只要这香一点燃,便千金散尽。 此刻整个殿内,便燃着这香料,可见此间主人的矜贵。 曹太医跟着前面的婢女,一路走到床榻前,虽外层厚实的帷幔被勾起,但依旧还有一层轻绡纱挡着,只隐隐绰绰看见一道轻卧着的身影。 “微臣拜见殿下,”曹太医自知规矩,恭恭敬敬请安,并不多看一眼。 纱帐内,传来一个略带着一丝沙哑的轻妙声音:“赐座。” 婢女端来矮凳,待放好之后,曹太医坐定,就见一只莹白纤细的皓腕悄然探出,婢女将早早准备好的云丝帕搭在手腕关节上,只是这帕子虽白亮,跟这只手腕的肌肤比起来,又少一种脂玉般入骨清透。 曹太医自不敢有什么想法,而是认认真真开始请脉。 只是他手指刚一探上去,心头又有一丝震撼。 三日前,上华宫传来消息,永宁王殿下急病,圣人与太后皆担心不已,命金吾卫连夜护送曹太医前来诊脉。 虽然上华宫也有随行医官,但肯定比不上太医院。 曹太医乃是日常为皇上请平安脉的医官,医术自是不用说。 可那日他一探永宁王脉搏,心头大骇,脉搏所显示迹象乃是大凶。 他本想连夜回禀圣上,可是谁人不知道这位殿下在圣上心中的位置非同寻常。 于是曹太医只得先硬着头皮用药,不想,第二日这位殿下的脉象缓和了。 待到了今日再问脉,竟已然趋于康复。 短短三日,这位殿下的身子便恢复到如今地步,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曹太医,我的脉象如何?”纱帐内女子的嗓音再次响起。 曹太医立即起身,面露喜色道:“回禀殿下,您的脉象较之前两日已是大安迹象,想来是殿下平日里身子康健,又有洪福齐天,如今已无大碍。只是病去如抽丝,殿下大病来得突然,还得仔细调理将养,切不可大意。” 此刻躺在床榻上的谢灵瑜,听到帐外太医所说的话,忽地一笑。 “洪福齐天,”她玩味般地将这四个低声重复了遍。 本以为生路已绝,却突然重活了过来。 她确实可算得上是洪福齐天。 三日前,谢灵瑜在昏昏沉沉中醒来时,就见身侧一切已然与喝下鸩酒前的那个小院截然不同,华丽巍峨的宫殿,满室精致堂皇的摆件,还有身边一张张熟悉的脸孔。 初始她以为自己是魂魄未散,执念太过,才梦见过去种种。 可经过这三日,即便再骇然再难以置信,谢灵瑜也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真的重活一世,回到了过去。 她不再是被圈禁在破坏小院里,绝望赴死的人。 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永宁王殿下。 * 曹太医问脉结束后,便先行告退。 没一会儿,殿外廊下早就等着的婢女们,手捧着各式各样的洗漱物件鱼贯而入,鎏金铜盆,漱口香盏,云丝帕,缠丝玳瑁梳,剔漆香盒。 八名婢女排成两行,行进有序进入殿内后,站定等候。 “殿下,现下要起身吗?”帐外一个极轻柔的声音,叫回了正在出神的谢灵瑜。 谢灵瑜看着帐外的人,如今她的贴身婢女还并不是映画,而是春熙。 她也是自小便在谢灵瑜身边伺候的,只是后来嫁了人,便成了掌事娘子。 “起吧,”谢灵瑜淡然道。 纱帐左右被同时拉起,谢灵瑜起身下了榻,好在这几日温养,她身体确实大好,不再是先前光是坐着,就要站不稳的虚弱模样。 待洗漱之后,谢灵瑜在殿阁内的梳妆台前坐好。 梳妆台上的这架瑞兽葡萄纹菱花镜,镜面光可鉴人,清楚照着眼前人。 镜中的少女虽病了几日,但并不见憔悴,如凝脂白玉般的脸颊上,虽粉黛未施,国色天姿依旧不掩,待眼睫轻抬,眼波流转,犹如芙蓉清水,不胜矜贵。 身后正在替她梳头的婢子,瞧见这一幕,乍然一愣。 显然是有些看呆了。 伺候殿下的婢子,其实时常会如此,即便时常瞧见殿下这张美如仙娥的脸,还时不时会被惊艳的出神。 其实就连谢灵瑜自己都在端详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毕竟上一次在铜镜中见到时,她整个人憔悴又泛着隐隐死气。 “殿下,昨日圣人又派人送了好些药材补品过来,光是千年老山参便有两支,”春熙在一旁说道:“您一生病,圣人就这般挂心,便是宫里的公主只怕都不及您呢。” 谢灵瑜并未回话,只是抬手,勾起一缕散落着的长发。 身后梳头婢子见她这般,立即停下梳发的动作,生怕勾住她的发丝。 她手指上缠着的这缕长发乌黑发亮,散发着丝缎般的光泽,可见平日里呵护保养的有多精心。 “公主?”谢灵瑜低声说道。 春熙一怔,赶紧请罪道:“殿下恕罪,是婢子妄言。” 谢灵瑜嘴角轻扬,这还是她这几日来,头一回露出这般舒心的笑意。 她并未训斥春熙,而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先前她并不明白昭阳为何那般对她,毕竟她们乃是堂姐妹,并非死敌。 只因一个裴靖安,昭阳就要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未免太过荒唐。 如今看来,这冰冻只怕非一日之寒。 她父王为了救皇帝而死,她的这位皇伯爷自来对她是宠爱有加,这份宠爱甚至逆了祖制,让她以女子之身被封王。 因此她不管是宠爱还是待遇,都远胜于皇上的那几位公主。 旁的公主倒也还好,偏偏昭阳公主与她年岁相仿。 两人难免被拿来比较。 昭阳只怕一直在嫉恨着她。 可前世的谢灵瑜一直谨慎小心,要不然也不会在十五岁及笄之前,一直独居与长安之外的上华宫。 这是皇伯爷赏赐给父王的避暑行宫。 她远离宫廷纷扰,独居于此,就是不想让那些个自认忠心不二的御史拿着错处。 时至今日,朝堂之上依旧有立女子为亲王,与祖制不合,与天下不容的声音。 与她而言,王爷身份是尊荣,亦是枷锁。 偏偏还有人因此这般嫉恨她,恨不得将她打入十八般地狱。 当初谢灵瑜被圈禁时,突然有一日有人送来了一座铜镜,华贵的跟那个简陋小院格格不入,开始她并不知这铜镜何意。 直到她从那个清晰的镜面里,看着自己一点点变得苍白干枯,如同一朵精心娇养着的花慢慢变得枯萎衰败。 那样的过程清楚而漫长,不亚于一次心理上的凌迟。 后来她才知,那个铜镜就是昭阳公主命人送来的。 果然,女人在折磨女人这件事上,总是能玩出别出心裁的花样。 “拿笔墨纸砚来,”谢灵瑜忽地扬眉说道。 春熙一怔,有些不解:“殿下,现在要用?” 这不是正梳着头呢。 谢灵瑜淡道:“现在。” 春熙虽不解,但还是立即转头吩咐人去准备。 待她转头,瞧着梳头婢女重新为谢灵瑜梳妆,而谢灵瑜脸上露出的点点笑意,虽觉得有些不解,却还是按捺了下来。 待纸笔备好,梳头婢子也正好替谢灵瑜挽好了发髻。 “殿下,要不您先用早膳吧,方才曹太医不就说,您的身子需得好生将养,”春熙又出言劝道。 谢灵瑜走到桌前坐下,提笔边写边道:“不急。” 待她洋洋洒洒写完了一页,这才抬起头,春熙有些好奇,却也没敢多嘴。 “待会让人将这封信递到宫里,呈给圣人,”谢灵瑜说道。 春熙有些惊讶:“殿下这是给写给圣人的吗?” 谢灵瑜抬手轻撑着下颌,淡然道:“我病了一场,皇伯爷如此挂心,我本就该亲书一封向他老人家谢恩。” 春熙闻言,脸上登时露出喜色:“殿下今个怎么想通了,先前殿下还说不可总是打扰圣人和太后,旁人可是求也求不到圣人的垂怜关怀。” 其实春熙说的还算委婉,要是搁旁人,只怕私底下都要骂谢灵瑜一句傻。 她的尊荣都是依仗着圣恩,如今她却偏要将圣恩往外推。 可不就是愚蠢透顶了。 从前她战战兢兢,她小心谨慎,最后还是落得那样的下场。 好,既然前世不争是错。 那这一世,她便一争到底,只求个痛痛快快! 3 第 3 章 第三章 一旦想通这一层,谢灵瑜心头如卸下了大石,轻松许多。 这一轻松,她也觉得有些饿了。 这几日她处于病中,几乎都是以汤药流食吊着,没吃什么东西。 “传早膳吧,”谢灵瑜吩咐道。 春熙一听,忍不住露出喜色,殿下主动叫膳,大概身子是真的好转了。 这都知道饿了。 谢灵瑜靠在美人榻,看着面前的菱形花窗 ,忽地开口:“把窗子开了透透气,殿内闷得慌。” 春熙惊讶:“殿下,外面虽未起风,但到底还二月,您这身子还……” 谢灵瑜朝她又瞥了一眼,眼神倒不是说多凌厉,却叫春熙心头一颤。 是以她不敢多言,走过去将花窗半支了起来。 今日确实未起风但刚过二月,外头依旧冷得厉害,幸亏殿内地龙烧得热腾,即便开了窗也并不觉得冷。 “要不奴婢去将年前圣人新赐下的白狐皮披肩拿过来,”春熙还是不放心。 正说话间,殿门又被打开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您怎么得就起身了,不是说了让您躺在床上好生将养着,”人还未到跟前,话却已至。 谢灵瑜抬眸,就见一个满身穿金戴银的妇人到了跟前,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手里提着红木雕花食盒。 “春熙你也是,女郎正病着呢,你也不多劝劝,哎哟,怎么还开了花窗。” 这妇人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谢灵瑜看着她上下翻动的嘴唇子,单手托着腮,竟不觉看得笑了起来。 “女郎,您这是怎么了?怎地这般看老奴,”花嬷嬷这般絮叨半天,才惊觉谢灵瑜眼神不对劲,那股子似笑非笑的模样,好像擎等着看笑话似的。 谢灵瑜还真不是专门看笑话,只是乍见故人,有种荒唐感。 这位花嬷嬷并非她乳母,而是几年前她到上华宫别居时,母妃特地派给她的管事嬷嬷。 她突然离开王府,独自住到上华宫,颇有些举目无亲的孤寂。 花嬷嬷更是趁机对她百般讨好。 谢灵瑜自然渐渐信重了她,却不知这人一开始便是母妃放在她身边的耳目。 最重要的是,前世除了从她书房中搜出那封密信,还有一个人证。 那人便是花嬷嬷。 她是谢灵瑜身边经年侍奉的老人儿,她出来作证,足可坐实谢灵瑜的叛乱之罪。 如今再见她这般殷勤讨好自己,谢灵瑜可不就想发笑。 “老奴特地让人做了份参汤,”花嬷嬷将食盒打开,献宝似的将里面的小碗端了出来:“您还是趁热喝了。” 春熙瞧着碗里的山参,忽地说道:“这参该不会是圣人昨个刚赏赐的吧?” “你这小丫头倒是好眼力见,”花嬷嬷语气还挺松快。 春熙一撇嘴:“圣人赐的山参,殿下还未瞧见呢,倒是叫您先给炖了。” 花嬷嬷朝她横了一眼:“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惦记着咱们女郎身子,虽说圣人赐的山参精贵,可再精贵能比得过女郎的身子吗?” 春熙气的咬唇,只恨自己是生不出这样狡辩的口舌。 都是伺候殿下的人,她岂会不知这个花嬷嬷的做派,摆谱摆的比什么都大。 就说这山参,春熙敢拿脑袋保证,花嬷嬷让人给殿下做参汤的时候,自己肯定早已经喝过了,她干这事儿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还美其名曰,替殿下试毒。 啊呸。 “春熙,端来,”谢灵瑜突然开口。 两人这才意识她们竟在谢灵瑜面前拌嘴,于是纷纷闭嘴不敢再说话,春熙赶紧从花嬷嬷手里端过汤盏,手指贴着碗壁试了试温热,这才小心翼翼递给谢灵瑜。 谢灵瑜安静喝了几口参汤,其余众人皆不敢言语。 她虽不说话,但脑子里却没停下来。 其实底下人什么德性,还得看主子。 谢灵瑜性子虽淡,却不是刻薄的主子,甚至有些过分纵容。 她是怕授人以柄,传出什么苛责家仆的名声,无端也生出是非。 况且花嬷嬷在她面前一贯的讨好逢迎,又是她母妃亲自给她的人,她便是冲着母妃的面儿,都多给了三分薄面。 只是有些人天生就不知进退,三分薄面能让她开起染坊。 上华宫统共只谢灵瑜一个主子,花嬷嬷在这里颇有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 直到窗外传来隐隐吵闹声,谢灵瑜抬头,从菱花窗半敞着的窗缝里,有人影似闯进了院中,只是很快便被守在殿外的其他婢女拦了下来。 两相纠缠之间,来人奋力挣扎,发出呜咽作响的声音。 “何人在外?”谢灵瑜微微抬高了声音。 殿外之人听到她的声音,心气一振,竟挣脱其他婢女的拖拽,高声喊道:“殿下,婢子月桃有冤屈,求殿下为婢子做主。” 此刻殿内的几人神色各异,春熙自是惊讶,没想到是谁敢这般大胆。 而花嬷嬷听着这声音,立即道:“也不知是哪个不动规矩的,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待老奴去料理了她。” 谢灵瑜见她这么急切,反而来了兴致。 她弯唇淡笑了声:“既然她胆敢闯到这里来,不如就听听她有何冤屈。” 说着,谢灵瑜已然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谢灵瑜到门口,瞧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婢子,模样倒是有几分清秀姿色,一瞧见她出现,婢子抬头双眼含泪中透着悲愤。 谢灵瑜垂眸:“你要我做什么主?” 这个婢子往前爬了几步,跪伏在地:“殿下,上华宫主事薛贵因强纳婢子不成,竟派人将婢子父亲的腿打断,意图想要逼迫婢子全家屈服。” 不等谢灵瑜开口,旁边的花嬷嬷怒呵道:“放肆,你一个小小婢子不好生当差,还不顾女郎还在病中,这般强闯到内殿来,如今竟敢开口污蔑主事,这上华宫里还有一点规矩吗?” “来人,将这婢子给我拖下去。” 她一开口,两旁的婢女当下起身,几人合力便要将月桃拖下去。 “殿下,婢子乃是您的人,即便有错也理应由殿下定夺,”月桃心知自己若真被拖走下场可想而知,于是她不顾一切挣扎,又急又快的喊道。 花嬷嬷一听这话,更来气了:“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婢子,把她嘴堵上。” 一个婢女当下拿出帕子,要捂住月桃的嘴。 此刻月桃双手被死死钳住,眼看着帕子要捂到嘴上,眼底终究露出绝望。 谢灵瑜冷眼看着这一切,不由想到原来自己从前竟这般软弱。 花嬷嬷一个奴仆,摆的谱竟比她还大。 这些婢子一听吩咐,便当着她的面,二话不说动手了。 “慢着。” 一道清冷女声,突然响起。 这一句飘然而至的两个字,让月桃眼中一下重新有了光。 “放开她,”谢灵瑜望向左右还抓着月桃的婢女,吩咐道:“让她继续说。” “殿下,我知道薛贵他手脚不干净,他倒卖上阳宫中物件,因为他同婢子说,若是嫁给他日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他年纪与婢子爹爹相仿,又生性好色,婢子岂能委身与他。” 她这么一说,花嬷嬷当下就急了:“女郎,这个婢子这般没规矩,您可不能听信她的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谢灵瑜长眉微扬,轻飘飘抛下一句:“派人前往薛贵搜查,一查便可分辨是非。” “春熙,你去上华宫参军处传我的话,让他带一队护卫,立即搜查薛贵住处。” 这话一出,别说花嬷嬷,便是春熙都惊呆了。 谁不知这位殿下虽身份尊贵,却性子过分宽宥,即便上华宫真有人犯事,多半是大事化小,轻拿轻放了事,何曾见过殿下这般雷厉风行。 春熙走后,花嬷嬷还要再说话,谢灵瑜却率先抬手。 她望着花嬷嬷:“嬷嬷无需多言,我既派人去查,便是打算不冤枉一个好人。” “也不放过一个恶人。” 花嬷嬷神色顿时大变。 * 不到半个时辰,春熙赶了回来,回禀说护卫搜查完了薛贵的住处,并且将人一并带了回来。 正好谢灵瑜刚用过早膳,她轻松站起来,让人搬了把椅子,放在殿外廊檐下。 谢灵瑜出来,瞧见院中跪着的人。 一旁的参军上前:“殿下,这是在薛贵住处搜到的账册,还请殿下过目。” 谢灵瑜伸手接了过来,修长漂亮的指尖随意翻了几页。 直到她轻笑了声:“胆子倒是挺大。” 谢灵瑜这是被气笑的,她算是知道自己这个上华宫,全然就是个漏勺。 这账册上头记载的,全都是薛贵贪墨的证据,从药材到衣料,从瓷器用具到茶饼香料,就没有他不敢伸手的东西。 “殿下,小人冤枉啊,小人也不知这等东西如何会出现在住处,”薛贵此刻还在嘴硬,他忽地抬起头,指着月桃:“定是这个婢子勾引我不成,这般诬陷小人。” 花嬷嬷此刻也终于逮着机会,再次开口说:“女郎,薛主事一向忠心耿耿,你万万不可冤枉这样的忠仆。若是这般,岂不会叫旁人非议女郎,说女郎不辨是非,到时候对女郎名声有碍啊。” 俗话说,仆大欺主,她倒真是见识到了。 谢灵瑜这会儿,竟生出一丝荒唐。 前世她落得那般下场,如今看来,也不是全然怪别人。 她自己便是个糊涂蛋,一心想着要个好名声,生怕别人觉得她这个王位坐的不正,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被花嬷嬷这等人彻底拿捏了心思。 却不明白,只要她是个女子,这非议就永远不会消失。 与其怕这怕那,倒不如彻底让别人畏惧她,再也不敢说出一个字。 谢灵瑜捏着手里账册,微垂下了眼睫。 花嬷嬷见状,还以为谢灵瑜又心软了呢,她就知道眼前这位岂会轻易换了性子,还不是她多说两句,便不敢多做惩处。 她心底暗松一口气,却听谢灵瑜语调平淡道:“将薛贵拖到院中杖打三十,生死不计。” 或是还在病中,谢灵瑜声音并不大,听起来更是轻而软,偏偏这字眼中却充斥着生杀予夺的凌冽。 一下震慑住了满院里所有人。 而原本还叫嚷着冤枉的薛贵,听到这句话,整个人一下瘫软在地。 待他回神,绝望喊道:“阿姐,救我,你救救我。” 这话他是朝着花嬷嬷喊的。 他与花嬷嬷是沾着亲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上华宫如此大胆,什么都敢沾手。 一旁的参军可不管这些沾亲带故的事,既然得了令,他挥挥手直接让护卫上前,先是捂着薛贵的嘴,再将人往外拖了出去。 “女郎,”花嬷嬷这下真慌了,想要开口求情。 谢灵瑜目光漫不经心扫了过来,那双天生半含秋水的双眸,此刻眸中不再水光涟漪,反而是如同凝结了薄冰似的,居高临下的望过来,有种疏离的冷漠。 “嬷嬷,错了。” 花嬷嬷不知她要说什么,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就见谢灵瑜直勾勾盯着她:“嬷嬷乃是王府旧人,最知礼仪规矩,怎么称呼本王时,反倒不知尊卑了。” 本王。 这是谢灵瑜自醒来,第一次这般自称。 花嬷嬷从来不与其他婢子一般,称呼谢灵瑜殿下,总是一口一个女郎,说好听是为表亲近,实则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与旁人不同。 若她当真是打小照顾谢灵瑜长大的乳母,谢灵瑜自不会计较,还会恭敬待她。 偏偏这个花嬷嬷是个仗势欺人的恶仆,谢灵瑜不想再纵容她。 花嬷嬷在谢灵瑜的目光下,畏惧到竟不由自主地扑通跪伏在地:“殿下,饶命。” 她一跪下,院外又响起板子打在人身上的闷响。 一声接一声,如同打在院内所有人的心头。 所有婢子居然不约而同齐齐跪下,高声呼道:“殿下息怒。” 谢灵瑜站在廊檐下的台阶前,眼神平静看着这一幕,心头如同被投下石子,泛起激荡的涟漪,久久无法停歇。 这竟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是永宁王,而非一个傀儡。 4 第 4 章 第四章 冷风呼啸而过,院子里肃静到落针可闻,唯有外面传来沉闷打击声,伴随着痛苦哀求喊声,只是渐渐哀求声越来越小,最后变得毫无声息。 只剩下护卫沉静而冷漠的数数声:“二十二、二十三……” 满院婢子听着这声音,如同夺命锁魂,哪怕是跪在地上都在瑟瑟发抖。 谢灵瑜安静站着,听了半晌,突然开口:“嬷嬷。” 依旧是轻软平淡的语调,只是这次听在花嬷嬷耳畔,犹如雷鸣而至,不敢有丝毫怠慢。 花嬷嬷跪在地上,往前挪了两步,恭谨道:“老奴在。” “方才我听薛贵唤你阿姐?” 花嬷嬷趴在地上,以头点地:“殿下明察,老奴跟那个天杀的薛贵毫无干系,是他随意攀扯老奴。殿下待老奴这般好,老奴岂敢做出那等狼心狗肺之事。” 谢灵瑜垂眸,看着她苦苦哀求的模样,却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只是现在还不是动她的时候。 谢灵瑜看着满院子跪着的婢子:“薛贵身为上阳宫管事,行欺男霸女之事,歹毒至极,待他杖责结束后,不论生死,永远驱逐出上阳宫。至于他私盗行宫物件中饱私囊,罪证确凿。本王知此事并非他一人所为,但他乃是首恶,传令下去,凡有愿自首者,归还赃物或者钱财,既往不咎。” 众人一听这话,虽不敢抬头,却多少心底松了一口气。 “只是若有胆敢再犯者,下场与薛贵无异。” 谢灵瑜声线里,终于还是染上了一丝冷厉,落在众人耳畔,脊背不禁出了一层薄汗。 待到了晚膳时分,被派去重新清点上阳宫造册物件的听荷回来了。 她不禁咋舌:“殿下果然是厉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抓出这么多家贼。” 许是薛贵的惨状,让所有人都不敢抱有侥幸心理。 他虽然挨过了三十板子,但据说刚被拖至家中,人就不行了。 况且谢灵瑜手里还有薛贵的账册,谁还敢抱有侥幸心理。 好在她说了,只罚首恶。 于是但凡牵扯进去的,都纷纷拿出自己偷的赃物或是返还了赃款。 “殿下您是没瞧见那阵势,偷什么的都有,这帮人还东西回来时,库房前头堆了好些,邱主薄写了一下午,险些手都要写麻了。” “看来战果颇为丰收,”谢灵瑜若有所思。 听荷瞧着她还有心打趣,不由好气道:“殿下,怎么一点也不生气?” 生气? 经历了生死,这点儿小事儿哪儿值得她生气了。 谢灵瑜淡道:“若是一人犯错,还是他的罪责。如今这么多人犯错,可见是我平时里太过纵容,他们有错我也有错。” “殿下怎么能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殿下宽宥乃是对奴婢好,是那些人不知好歹。” 春熙头一个不赞同。 听荷跟着点头:“就是,殿□□恤婢子,哪怕犯了错的都从未严惩,这才叫那些人渐渐肥了胆,如何能怪得了殿下。” 待说完后,听荷小声道:“殿下,听说花嬷嬷还了东西回去之后,就发了高热。” “叫了大夫吗?”谢灵瑜问道。 听荷摇头:“没人敢给她叫。” 虽然谢灵瑜没有追究到底,但谁都瞧得出来,花嬷嬷牵扯其中至深,说不准哪天就东窗事发,现在谁还跟她有瓜葛,更不会给她请大夫。 谢灵瑜语气平淡:“请个大夫看看吧。” 身后两个婢子对视了一眼,春熙柔声说:“殿下当真是菩萨心肠。” 谢灵瑜以手托腮:“到底是阿娘赏赐我的人,总不能让她死了。” 她可不是什么好心肠,只不过花嬷嬷日后还有点儿用处罢了。 * 次日一早,曹太医再次前来为谢灵瑜请脉,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短短几日内,这位的脉象能恢复到如此地步。 再仔细问过,谢灵瑜喝的也都是他开的汤药。 曹太医一边垂眸一边心头暗想,难不成他医术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 简直是妙手回春呐。 把曹太医送走后,谢灵瑜用完早膳,就见听荷进来:“殿下,贺兰参军回来了。” “贺兰放?”谢灵瑜闻言,神色一怔。 倒也不怪她惊讶,只因前世她被圈禁之前,贺兰放已成为名动大周的边境战神,他孤身闯入敌军阵中取敌将首级,千里奔袭直取北戎王庭的辉煌战绩,传遍天下。 只是谁都不知,在这位少年将军本是出身永宁王府。 乃是王府的录事参军。 在贺兰放名动天下,人人都想与他结交之时,谢灵瑜反而将他拒之千里。 她不仅明令王府中人,不许讨论永宁王府与贺兰放的这层关系,更是拒见贺兰放。 只因她生怕被外人非议,她与手握兵权的重臣结交。 谢灵瑜如今再想想,如若她不是那么决绝,即便是看在贺兰放曾是她家臣的份上,新皇都不敢这般随意圈禁她。 “让他进来,”谢灵瑜即刻说着。 贺兰放很快入了殿阁内,他一身银灰色圆领团花袍,但行走间板正笔直,虽年纪并不大,但颇有军士的英气。 “末将贺兰放,见过殿下。昨日宵禁末将未及时赶回,还请殿下恕罪。” 谢灵瑜借机认真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问道:“你两地奔波甚是辛苦,本王岂会怪罪你。” 前几日谢灵瑜病重,便是贺兰放回长安回禀。 这才替她请回了曹太医。 这两日他也是长安与上阳宫之间,来回奔波。 贺兰放在听到此话,猛地抬头,一双黑眸直勾勾朝谢灵瑜看了过来,眼底不觉流露出惊讶之色。 谢灵瑜被他这么瞧着,不仅未心虚,反而噙着笑意望了回去。 不得不说,贺兰放确实是将才,不过一个细枝末节的变化,就让他一下察觉。 从前的谢灵瑜,绝不会自称本王。 但现在规矩得改改了,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这个永宁王,是名副其实的。 好在贺兰放收敛眼底惊讶,迅速回道:“此次殿下生病,太妃甚是担心,还让末将带回了上好的补药。” 闻言,谢灵瑜不高不低嗯了声,叫人压根猜不透她的心情。 站在原地的贺兰放,思忖半晌,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还有之前殿下让末将问的事情,太妃也有了回复。” “哦?”谢灵瑜带着探究的微微一扬眉,似乎对答案很感兴趣。 天知道,她压根就忘记,自己曾经让贺兰放问了什么。 毕竟她重回到了很多年前,这几天又病重,脑子昏昏沉沉,前尘往事很多都记忆模糊,又哪还记得这种小事。 但贺兰放没有怀疑,沉声说道:“太妃让殿下莫要着急,如今还不是回长安的好时机。” 这下倒是让谢灵瑜有了些许印象。 原来她在病前,曾让贺兰放回王府,询问母妃关于她何时能回长安。 不是好时机? 谢灵瑜有些自嘲地问道:“何时才是太妃口中的好时机?” 贺兰放脸色微变,自是听出谢灵瑜话语里的不赞同,其实上阳宫的很多人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他们跟殿下一般如同被困在这偏僻寂寥的一隅。 思来想去,贺兰放再次开口:“末将虽未问,却见王府中近日甚为繁忙。” “王府有大事?”谢灵瑜这回是真诧异,贺兰放不至于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府中正在准备章小娘子的及笄之宴。” 章小娘子? 章含凝。 谢灵瑜差点儿要忘记这号人物。 说起来章含凝,真论起来应是谢灵瑜的表姐,她的生母本是永安太妃韩氏的庶出妹妹。她父母双亡,便来到长安投奔母亲娘家。 永安太妃出身南阳韩氏,虽比不得最顶级的门阀世家,却也不容小觑。 韩家自然不会对这个小小孤女不管不顾。 可谁也没想到章含凝刚在韩家住下没多久,便入了永安王太妃的眼。 此刻谢灵瑜因继承王爵,实在太惹朝臣非议,假借身子不好避居上华宫。 是以旁人皆言,太妃韩氏思女太过心切,才会将章含凝接回王府长居。 可只有谢灵瑜才知,母妃对章含凝的看重,可不是因为她。 毕竟在前世,连她都曾疑惑过,为何母妃会对章含凝那般好,好到超过所有人,甚至是她。 章含凝的婚事是母妃亲自订下的,世家大族的嫡子。 出嫁之时,她的嫁妆极尽丰厚。 要知章含凝当年到长安时,身上只有一个小包袱。 这些嫁妆都是王府所出,如果只是这般也就算了,后来章含凝夫家出事,母妃更是逼她向圣人求情。 大有她若是不求情,便要断了她们的母女情分的意思。 只是谢灵瑜向来谨慎,从不参与朝堂之事,自然不会为一个章含凝破例。 母女两人自此闹的面不和心不和,裴靖安甚至还为此劝过她,何必为外人与自己阿娘闹的这般不快。 后来章含凝和离,母妃又将她接回王府。 或许这也是为何在她出事后,母妃不想着救她,反而要过继嗣子。 换个听话的儿子,总比她这个不受控制的女儿要来的好吧。 如今看来,一切从来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病重到需太医署派人来诊治,母妃都不曾亲自前来,反而整个王府上下居然在忙着章含凝的及笄之事。 何等讽刺。 谢灵瑜想到这些时,神色平静的近乎木然。 殿阁内安静地有些过分,春熙和听荷两个婢子对视了一眼,心底都有种替殿下暗暗恼火的意思。 两人甚至私底下偷偷说过,殿下这病只怕便是被气出来的。 今年新春,太后本想召殿下回长安团圆,谁知却被太妃一封信堵了回来,让殿下要耐得住性子,莫要张扬。 谁知转头长安便传来消息,不仅是新年宫中大宴,甚至是上元节花灯会,太妃都是携了这位章小娘子一同前往。 殿下虽不说,但她们作婢子的却看在眼中。 年少的女郎独自一人,住在孤寂偏远之地不说,阿娘却把别的小娘子捧在手心里当宝贝,即便殿下心胸再宽广,也受不住这样的事情。 “春熙,听荷,你们二人先退下。” 两人闻言,立即回道:“是,殿下。” 待她们退出殿外后,殿内只剩下贺兰放一人。 谢灵瑜此时身形早已坐直,修长而纤细的手指搭在茶盏上,一点点摩挲,许久,她似下定决心般:“贺兰放,本王有一事,需要你去办。” 本来这件事她想要找旁人去做,毕竟上阳宫人多眼杂,不知是谁都可能是眼线。 但上阳宫地处偏僻,她即便想收买江湖豪客,都没有上好的门路。 但贺兰放此人,她却有些了解。 况且方才他说出府中之事,便说明他并非母妃之人。 “请殿下吩咐,末将万死不辞。”贺兰放立即单膝跪地,朗声说道。 谢灵瑜扬唇浅笑:“万死倒不至于,本王只要你去找一人。” 贺兰放确实没想到,竟是这么简单一件事。 直到谢灵瑜说:“沧郡人士,萧晏行。” 果然,贺兰放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他以为殿下让他所找之人,乃是名满天下的大人物,但这个名字他从未曾听说过。 谢灵瑜也并不奇怪他的迷惑。 这世上之人此时大多数都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名字将会响彻整个大周。 萧晏行初入官场便声名远播,很快更是年纪轻轻手握重权。 最重要的是,在下一次皇权交替过程中,他抢占先机,助六王爷谢陵登上宝座,更是亲自带兵出征平叛,横扫叛军。 谢灵瑜被囚禁之时,都曾听闻过关于他的事迹。 算起来他是帮助六王谢陵登基,是害得她被圈禁的帮凶。 也可以说是她的敌人。 可有时候敌人也能成为帮手。 这样一个人,她想要。 5 第 5 章 第五章 入了二月,虽春寒料峭,上阳宫内有些树枝上已冒了新芽,瞧着郁郁葱葱,看起来整个殿宇内都充满生机。 这几日,在曹太医的精心调理下,谢灵瑜身体彻底康复。 于是她让人备了一份厚礼,赏赐给了曹太医,客客气气将人送回了长安。 待人一走,她立即吩咐春熙,开始收拾规整行李。 春熙还有些奇怪:“殿下是想要出门?” 谢灵瑜长居上阳宫几年,除了偶尔去附近一家佛寺礼佛,从未外出过,毕竟她这样的身份,一旦离宫都会引人注意。 “怎么,还真想一辈子都住在这上阳宫里,这几年你伴我左右,也是好久没回长安了吧,”谢灵瑜放下手里的账册。 她这两日将上阳宫里的账册要了过来,虽然她这样的人,不必为庶务烦劳。 王府中本就有长史书吏,替她处理这些。 但上辈子谢灵瑜便是吃了太不通庶务的亏,明明身份尊贵,最后却连是谁害自己的都不知道。 她书房能被人放出那样的信件,可见她的身边被人插了暗子。 前两日她之所以杀一个薛贵,就是为了儆猴。 当然这样还不够,她身边的人还得细细筛选,在回长安之后,都得务必做到,密不透风这四个字。 “殿下要回长安?”春熙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喜,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但随即她有些小心翼翼道:“可是太妃那边,不是未曾松口。” 那日贺兰放的回话,春熙可是亲耳听到。 他说太妃觉得如今还不是殿下回长安的好时机。 谢灵瑜神色没有丝毫波动,淡声道:“阿娘顾虑太多罢了,我继任永宁王之位已有经年,想来朝中已经渐渐接受。” 前世其实她回长安之后,朝中倒确实没什么非议。 毕竟木已成舟,总不能让圣人朝令夕改再撤了她的王位。 既然连最大的阻碍都不存在,她又何必一直避居上阳宫。 “殿下说的是,婢子这就命人收拾东西,”春熙大喜过望。 谢灵瑜又叮嘱了句:“此事除了你和听荷之外,不必叫旁人知道。” 春熙立即明白她的意思,郑重道:“殿下放心,我让人收拾东西的时候,只说殿下是去佛寺小住几日。” “看住花嬷嬷。” 谢灵瑜不冷不淡道。 春熙露出狡黠笑容:“放心吧,今日本来花嬷嬷还想来见殿下,被婢子叫人挡了回去。她这几日正病着呢,岂能近殿下的身,将病气过给您。” 况且花嬷嬷是谁的人,春熙也是心知肚明。 她知道谢灵瑜让自己低调行事,也是免得叫回长安的消息被传回王府。 去岁年底太后想让谢灵瑜回宫,却被太妃一纸密信拦了下来的事情,可再也不能够发生了。 看来这个花嬷嬷的病,直到她们回长安之前,都别想好了。 春熙正暗暗下定决心时,有婢子进来通传,说贺兰参军求见。 谢灵瑜一听,立即道:“将人请进来。” 想到对方可能是来汇报机密之事,谢灵瑜便让春熙先行退下。 果然,贺兰放一入内,对她行礼之后说道:“殿下,末将已查到萧晏行的行踪。” “这么快?”谢灵瑜确实惊讶。 贺兰放解释说:“殿下说过他乃是今次科举举子,再过一月便是春闱会试,举子皆会亲至长安参加春闱。末将派人在长安寻找萧晏行此人,发现并没有。便一路沿着长安到仓郡的驿站,果然在一处驿站发现了他的踪迹。” 谢灵瑜不仅暗暗拍手,果然,她将此事交给贺兰放没有错。 他可谓是有勇有谋,这般大海捞针般的寻人,竟也让他寻到了。 毕竟谢灵瑜给他的命令,是在春闱之前,务必将人找到。 因为她知道,萧晏行在春闱之中必会大放光彩,那么她在春闱后再想要招揽他,便是难上加难。 到时候长安那些勋贵门阀,肯定会不乏有人对他递出橄榄枝。 她身为女子,想要招揽谋士培养自己的势力,天生就落入下风。 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她就是要在萧晏行微末之时,想尽办法让他成为自己的人。 * 官道上马车一路疾驰,因道路还算平坦,并不算过分颠簸。 只是不多时,外面传来滴滴答答的雨落声,雨点打在马车车壁周围,只感觉周遭都被这雨声包裹,清泠而不疾不徐。 不知行驶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外随行的贺兰放开口说:“殿……女郎,就是这处驿站,昨夜他便是在此处落脚。” 马车车帘被掀起一角,露出一个精致曼妙的下巴,谢灵瑜的声音传了出来:“去看看,他可还在。” “是,之前我已派人留守在此处,一旦他有动静,我的人都会知晓。” 说完,贺兰放翻身下马,朝着驿站走了过去。 过了会儿,马车外再次传来动静,是贺兰放去而复返。 “女郎,我派在这里的护卫说,他们刚走了两刻钟,应该是前往长安去了,”贺兰放顿了下,又道:“但护卫说,好像还有另外一批人也在跟着他们。” 谢灵瑜扫了他一眼:“另外一批人?” 贺兰放:“因为护卫孤身一人,不敢暴露自己,因此并未探查到对方身份。” 谢灵瑜想也不想:“我们即刻追上去。” 贺兰放应道。 好在贺兰放生性谨慎,他之前是派了两名护卫留守这里,如今这里只有一人等着他们到来,另外一人是跟上了萧晏行。 而且一路上他们也约定了联络暗号。 只是今日突然落雨,一路上雨水冲刷山木青草,暗号也并不好寻。 好在去往长安的官道只有一条,马车一路往前飞奔,所到之处溅起大片水花,贺兰放带着护卫骑马跟在左右。 雨势越来越大,掩盖了车轮与马蹄声,也掩住了前方的声音。 直到他们快到了近处,贺兰放忽地抬手,吼道:“停下。” 包括赶车车夫在内,齐齐勒住缰绳。 “发生什么事了?”谢灵瑜掀起车帘,几丝飘雨落在她脸颊上。 她刚问完,便瞧见了不远处混乱的状况,几个一袭黑衣的人,正围着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驱赶着马车想要逃脱。 就在此时,其中一名黑衣人手持长刀,一刀砍在马脖颈,雨幕中马连最后一丝嘶鸣都未能叫出来,一下子歪倒了下去。 连带着马车失去重心,往一旁翻倒。 原本团团围着马车的黑衣人,纷纷往后退了一步,避免被马车压倒。 而马车上驾车的人,在此刻一跃而下。 因为隔得有些远又下着雨,并不能认清那是不是萧晏行。 只是他势单力薄,还未等站稳,黑衣人已将人围住,对方一拳打在他心窝上,他整个人连连退后几步。 可这只是开始,黑衣人趁他未站稳,对着胸口飞踢一脚,男人如同一个破麻袋般往后飞了好几丈远,直到撞到一棵树才跌趴在地上。 他手掌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不想一口淤血猛地喷出。 飞溅的鲜血与雨水,迅速融入地上的泥水中。 “跑什么,老子今天不是来要你的命,”为首的黑衣人上前,一脚踏在了男人的后背,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羞辱,黑衣人一边说话,鞋子一边踩着男人的后背,想要将他整个人狠狠踩进泥坑里碾碎折辱。 偏偏男人清瘦的身躯却如松竹,虽被踩着却并未被彻底折断。 为首黑衣服狞笑了声:“骨头倒是挺硬,你这条命我不要,但是你这只手却有人要。” 男人猛地抬头,想要挣扎,却被其他黑衣人上前按住。 这次他犹如困兽般,却被人死死钳住手脚,挣脱不得。 为首黑衣人得意举起手中长刀,铮铮寒光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冰冷。 这道刀光,隔着老远,却仿佛折射进了谢灵瑜的心底。 这种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自己命运的绝望,她何尝不是亲生体会过。 她面对那杯新皇赐下的鸩酒时,心底也是这般吧。 天地之间,无人能来救她。 谢灵瑜心头被掀起巨大激荡,眼看着长刀落下,她高声道:“贺兰放,救人。” 清泠的声音,在雨声中竟异常脆响。 一众黑衣人转身回头,这才发现在他们打斗间,居然有一行人悄然到了附近。 为首黑衣人见贺兰放策马冲了过来,长刀再次狠厉斩了下来,锋利刀刃眼看着要齐齐斩下男人一臂。 来不及了吗? 谢灵瑜心底落下一丝轻叹。 可是变故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一个人影从他们所在的那棵大树上窜了下来,人影同样手握长刀,一个巧妙格挡,直接将为首黑衣人的长刀荡开。 贺兰放也带着护卫在此刻赶到,双方迅速战成一团。 这些黑衣人身手敏捷又利落,在人数上却吃了亏,况且还有贺兰放这样的高手在,只见贺兰放一手长剑犹如游龙,似能斩破雨幕,也迅速将对方打的连连后退。 谢灵瑜看着黑衣人倒下两个后,抬手拿起车厢内的油纸伞。 待她撑伞走下马车,一旁守在旁边的护卫低声道:“殿下,这些匪徒还未尽数伏诛,还请您在马车休息。” 刀剑无眼,这是怕伤着谢灵瑜。 “无妨,”谢灵瑜语调轻松,因为此刻黑衣人已开始逃命。 她撑着伞一步步朝着那棵树走去,此时树底下的人狼狈虚弱地躺在泥水中,眼睫微闭着,整个人一动不动趴伏着,如同随时都会死去。 直到她踏着泥水而来,脚底溅起的水渍声,似是惊动了地上的人。 男人眼睑颤了又颤,终于半睁开,水珠挂在眼睫上,欲落未落,他的黑眸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那双原本精美的鞋子,可惜此刻鞋子周遭都溅上了泥点。 当他用尽全力抬头,就看见一道纤细身影映入眼帘,一阵冷风拂过,吹起她衣袂翻飞,衣襟上的彩绦荡起,伴随着微妙而清脆的环佩声,雨雾四起,模模糊糊的视线下,如同神女飘然而至。 两人四目相对,谢灵瑜终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萧晏行,她此行的目标。 只是,当谢灵瑜看着雨中一身布衣的萧晏行,对方毫无前世大权在握的权臣风采,身体周遭的血水混着雨水流淌了一地,映进他眸底的一片死寂。 这不由让谢灵瑜再次回想起,前世与这位权臣的几面之缘。 在还是皇伯爷临朝时,萧晏行便是年纪轻轻手握重权,谢灵瑜自然不会与他结交,恨不得越是远离越好。 那时长安城内,谁人不知萧晏行的大名,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偏偏紫袍加身,端的方正冷淡,这般招蜂引蝶的一张脸,却从无关风月。 小娘子们谈起他时,当真是又爱又恨。 即便谢灵瑜生来不喜谈论风月之事,偶尔宫宴里,时不时会听到这个名字。 况且到了她被圈禁时,这位萧大人更是权势滔天,不仅扶持新皇登基,更是亲自领兵平叛。 如今再看着眼前萧晏行如此惨烈狼狈,谢灵瑜生不出一丝嘲讽。 只道命运无常罢了。 此时,贺兰放赶了过来,低声道:“殿下,歹人已被我们尽数抓住。” “你想要处置他们吗?”谢灵瑜望着萧晏行,低声问。 萧晏行微抬眼睑,乌黑瞳孔深沉如渊,眼底勾勒着谢灵瑜纤细鲜妍的身姿,他这般死死盯着谢灵瑜,却始终是沉默不语。 贺兰放见他眼神如此放肆,正要上前教训。 不想,穿着华服的少女手持油纸伞,缓缓蹲在萧晏行身前,轻笑道:“你若忠心,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说罢,萧晏行头顶的雨水突然不再落下。 他微仰起头,看着头顶上方少女为他遮挡着的一寸小小天地。 6 第 6 章 第六章 大雨滂沱,官道旁的这片树林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先前被杀的黑衣人鲜血流了一地,被雨水冲刷着不断往四周蔓延,一地淡淡胭红色,显得格外肃杀可怖。 此时被生擒的黑衣人齐齐整整跪趴在地上,听着谢灵瑜所说的话,俱是心惊胆战。 难道这个看起来身份尊贵的小女郎竟要将对他们的生杀之权,交给躺在地上被他们追杀之人? 这无异于是将他们逼上一条死路。 方才还嚣张的要斩断萧晏行手臂的黑衣匪首,开口求饶道:“女郎高抬贵手,饶我等一命,我等愿拿这条贱命永远效忠女郎。” 这话倒是让萧晏行有了些许反应,他眼珠微转,朝着黑衣匪首看去。 只是眼底却异常冷漠平静。 反倒是谢灵瑜原本淡笑的嘴角,骤然冷了下来,淡淡吐出两个字:“鼓噪。” 此话一出,身后的贺兰放反手握着长刀刀柄,直接砸在了黑衣匪首的嘴上,登时匪首满嘴鲜血直流,剧烈咳嗽后,居然直接吐出了几颗牙。 谢灵瑜望着眼前垂眸沉默的萧晏行,声音轻柔:“我可不是什么人都要的。” 她想要的,只有未来的权臣萧晏行。 谢灵瑜撑着伞挡在萧晏行的头顶,见他始终不说话,也不着急,只噙着笑等着他。 一面雷霆,一面雨露,在她身上融合的那样浑然天成。 哪怕此刻并不知她的身份,也明白她应是那种天生的贵人。 萧晏行此时靠着树干,在听到这句话时,只微微抬起眼睑,已用尽他所有气力。 少女的乌黑长发高高挽着,黑眸似被这铺天盖地的大雨染上了一层薄雾,长睫闪动,眸中春光涟漪微荡,她安静看着萧晏行,这双过分漂亮的眼睛,出乎意料的干净坦荡。 她直白的给出了自己的条件,只看他愿不愿意上钩。 “好。” 一声极轻极低的声音,似从他的喉咙中挤出,干哑生涩却又带着清晰的肯定。 他的回答叫谢灵瑜瞬间展颜一笑,本就容颜盛丽的少女,此刻眼底像是洇着满天晨光,被乌云遮蔽的天地似乎都在这一刻亮堂了起来。 萧晏行看着她绽放的笑容,突然心动一松,没来由的放松,让他一下昏死了过去。 他突然歪头倒下去,让谢灵瑜也吓了一跳。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还有温热呼吸,这才松了一口气。 “贺兰放,立即将他抬上马车,”谢灵瑜即刻开口吩咐。 贺兰放望着地上浑身泥污,脏的连脸都快看不清的男人,忍不住劝道:“女郎,此人浑身脏污,不宜与您同乘一车。” “救人要紧,”谢灵瑜毫不在意。 贺兰放见状,也不再多嘴,挥挥手示意护卫将人抬起来,送到谢灵瑜的马车上。 等谢灵瑜起身时,瞧见贺兰放身边站着的人,她一眼认出他就是先前从树上突然窜出,保住萧晏行一条手臂的人。 贺兰放见她视线落在这人身上,主动说道:“女郎,这便是我先前派在驿站守候的人,他之前一路尾随,因为孤身一人这才藏在树上,伺机而动。” 谢灵瑜岂会听不出,贺兰放这是在替这个护卫说话。 方才谁都瞧出来,谢灵瑜十分看重萧晏行。 贺兰放这是怕谢灵瑜怪罪护卫,没有一开始就救下萧晏行。 “不错,你孤身一人,却懂得审时度势,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谢灵瑜心情颇为不错,当众便道:“待回去后,赏一年俸禄,擢升一级。” 这个护卫当即跪下:“谢过殿……” 他话还没说完,贺兰放一脚踢在了他屁股上。 等他回头,这才瞧见旁边有一群黑衣歹人,护卫也是个机敏的,知道殿下身份不能泄露,立即闭嘴。 至于他们这般机锋,全都落进了黑衣匪首的眼中。 他不禁心底露出绝望之情,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是招惹了什么样的人。 明明当初他接下这一单时,事主说过这个目标无权无势,身边顶多就是有仆人管家,极易下手。 可如今,竟是如同捅破了天似的 。 *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这么久,依旧未曾停歇,二月里倒春寒的依旧厉害,空气里寒冷凝结成丝般,从四面八方的罅隙里想要缠入殿阁之内。 好在内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摆在一旁的铜鼎衔鹤香炉内正升起袅袅烟雾,淡淡如白纱,一股清淡又宁神的香气萦绕在整个殿内。 躺在床上的男人面色苍白如纸,原本平静的表情,突然眉心微蹙。 似在入了梦,久久无法清醒。 萧晏行确实是在做梦,但他又分不清,因为这梦境是那样清晰。 他看见自己一身绯红官袍,行走在长而宽阔的步道上,抬头看见的是不远处的错落有致的殿阁楼宇,他竟一下认出了这里是大明宫。 长安的心脏,整个大周核心所在。 可是为何他会在这里? 他不明白,可梦中的他一路朝前走去,显然是受了召见。 直到他行至掖池附近,一直阴沉沉的天际忽地落下大雨,他身上淋了大雨只得先找一处躲雨,幸亏附近有一处千步长廊。 待他入内,绯色官袍上雨珠滚落,显得颇为狼狈。 萧晏行看着他自己垂头打理着官袍,此时千步廊另一头传来响动,待他抬眸,就见一行人从不远处而来,为首少女乌发挽成高髻,明明没看清楚她的脸,却下意识觉得那应该是个神女般的人。 更匪夷所思的是,在那个女子出现时,他心脏竟不可控制的加速。 仿佛他是极欣喜她的出现。 这是谁? 不知是梦中的缘故,还是为何,他始终瞧不见她的脸。 直到有个婢子走到他面前,轻笑着问:“大人可是没有雨具?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说着,婢子将手中油纸伞递到他手中。 待他接过油纸伞,不多时少女带着众人离开,她转身时,手臂上半挽着红密织金线帔帛,随风飘动,宛如荡在雨幕中的赤霞,直荡入他的心头。 可是他只能这般遥遥看着,无法靠近她。 一股巨大而孤寂的酸涩在他心尖肆意蔓延,直至少女身影彻底消失,萧晏行才忍不住低声唤了句:“殿下。” 殿下是谁,为何他会脱口喊出这两个字。 萧晏行不懂这梦里的一切,明明看起来是他,却又不像是他。 而此时心口的酸涩,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甚至变成了疼痛,从胸口开始,蔓延到五脏六腑,连带着整个人都难受的要呼吸不过来似的。 噹!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一声轻鸣,似唤醒了床榻上的人。 随着急促的呼吸,萧晏行猛地睁开眼睛。 他一眼就看见头顶天水碧轻纱帐,精致而繁复的刺绣纹路,空气中更是弥漫着清淡却极好闻的味道,他身上更是盖着厚实又温暖的锦被。 这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警惕的转动视线,眼睛里却一下映入了一张脸。 少女趴在他的床榻边,脸颊枕着她自己的手臂,脂玉般白皙细腻的肌肤被枕的稍稍翻红,却不显狼狈,反而多了一丝少女的俏皮。 她眼睛轻闭着,应是正在浅眠。 萧晏行一下想起了事发时的经过,这是救了他的那个少女。 他正盯着对方,突然感觉到一丝微妙,再定睛看去,他搭在锦被上的右手手背贴着少女的发鬓,那种微微酥麻的感觉在他苏醒之后,不断从手背传递到心头。 大概是趴着睡的有些不舒服,小姑娘脑袋微动了下,脸颊竟一下贴在他指骨。 那一刹那,他指尖犹如陷入一团软软腻腻的嫩豆腐里面,那种滑腻至极的触感似一下砸进了心尖上,叫他触不及防。 饶是萧晏行这般深沉的性子,此刻也不免眉心一跳。 他迅速抽回自己手掌,只是他动作幅度太大,一下惊醒了本就浅眠的少女。 谢灵瑜醒来时,眼底带着几分惺忪,只是她抬眸瞧见床上醒着的萧晏行,不由惊喜:“你醒了。” 倒还挺顽强。 上阳宫的医官说他内伤颇为严重,不知何时会醒。 没想到不过一晚而已,他就醒了。 “来人,”谢灵瑜唤了一声,门口即刻有人进来,她又吩咐说:“准备一些汤食,再将先前温着的药端过来。” 萧晏行沉默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 “放心,你的那个侍从我也一并救了,不过他伤的也不轻,如今也在养伤,这几日你若有事,便使唤这几个婢子好了。” 谢灵瑜指了指站着的几个婢子。 萧晏行看着这些婢子,皆是同样穿着打扮,从刚才进门便看得出平日里规矩礼仪皆有进退,非一般大户人家能养出来的婢子。 “多谢,”萧晏行终于开口,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因在泥水中滚了一地,被抬回来时,整个人都瞧不清本来面目,如今梳洗过后,倒是叫人眼前一新。 一身雪白中衣穿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形挺拔瘦削,苍白如纸般的面色,让他看起来更加病弱,可天生过于清俊好看的五官,让这份病弱里却又透着孤傲清冷,让他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似峻岭、似渊海,让人觉得猜不透看不穿。 哪怕谢灵瑜前世见多识广,也不免多看了两眼。 果然是能牵动长安小娘子们的心房的郎君啊,这张脸值得。 许是盯着人家看了许久,谢灵瑜轻咳了一声,随意找了个借口说:“先前追杀你的那些人,我也一并带回来了。” “不过你放心,”谢灵瑜眼睛轻眨,淡笑道:“我没有审问他们,我把他们留给你了。” 既是要收买人心,就干脆好事做到底。 她并非是不好奇追杀萧晏行的人,是谁派来的。 毕竟萧晏行如今并非朝中重臣,应该是还没惹到什么厉害的仇家。 萧晏行微垂着眼睫,眼瞳里笼着嘲讽之意,他岂会听不出少女话语里的笼络,只是他不明白这个看起来身份尊贵的少女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想起她方才一个劲盯着自己看,萧晏行冷漠地抿直了嘴角。 莫非她是看上了这张脸。 若真是如此,他是决计不会让她得逞。 7 第 7 章 第七章 殿阁内烧着地龙,门窗紧闭着,即便外面落着雨,依旧显得有些闷堵。此刻并未婢子随伺左右,整个殿阁显得格外空旷。 一时无话,两人之间陷入了微妙的安静。 “在下萧晏行,沧郡人士,路上突遭匪徒,承蒙女郎相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原本垂眸的萧晏行,此刻缓缓提起头,柔顺长发落在耳畔,倒是叫他身上的冷淡去了几分,让他看起来有些纯良温顺。 特别是说出这番话,显得温和有礼。 听着他自报姓名,而且还说的是真名,倒是让谢灵瑜松了一口气。 可见萧晏行心底对她虽也有戒心,但好歹还是记挂着这份救命之恩的。 她不打算让萧晏行察觉到,自己是事先派人去找他。 谢灵瑜抬起浓长睫羽,轻闪了下,淡笑道:“我叫谢灵瑜。” 萧晏行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眸猛地微张,惊讶之色溢于言表,最后竟不觉脱口道:“殿下。” 他轻唤着殿下二字,竟与梦中那样相似。 梦中人,竟成了眼前人? 他这般喊出口,也让谢灵瑜微微一怔愣。 眼前的少女,托腮轻笑:“原来我竟是这般有名,只是听到我的名讳便知我是谁了吗?” 她说起这话来,有种若有所思的娇憨。 “永宁王殿下之名,在整个大周只怕都是无人不晓。” 萧晏行喉结微滚,掩住心底的惊涛骇浪。 这话倒不是萧晏行吹捧谢灵瑜,毕竟古往今来,眼前这位也是头一份,以女子之身登上亲王之位。 当年圣人赐封谢灵瑜时,可谓天下震动。 不知有多少号称闲云野鹤的大儒,都跳出来反对,直言女子不可为王。 但好在圣人自登基后,看似性子温和,却始终大权在握,更是一言九鼎。他既在弟弟临终前答应,便不会反悔,于是哪怕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依旧选择册封了谢灵瑜。 百姓们也从未听说过有女王爷,自然也是议论纷纷。 是以永宁王谢灵瑜的名声,传遍天下,竟比圣人的皇子公主们还要有名。 好在时间久了,众人议论的便也少了。 只当是本朝出的这么一件惊天稀罕事儿罢了。 好在谢灵瑜生性低调,从未惹出什么大麻烦,渐渐的就连当初反对最激烈的那些迂腐古板大儒,都慢慢接受了这件事情。 只是萧晏行心底,不免一寸寸凝重了下来。 先前不知她身份时,尚还在猜测她救自己的目的,如今发现她竟是这般尊贵的身份,更加不知她为何要救他这么一无所有的狼狈之人。 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可被她所图的? 身份、地位她皆有,难不成还真因为他这张脸? 谢灵瑜嘴角翘起,似笑非笑道:“可我瞧你好似有些惊讶,是因为我让你失望了。” “殿下说笑,萧某不敢如此想,”萧晏行立即说道,只是他开口略有些急,牵动着身上的伤势,竟不自觉轻咳了两声。 谢灵瑜撇嘴:“你不必如此着急,我说笑而已。毕竟旁人总觉得我这个王爷合该长个三头六臂才对。” 眼前少女娇憨的语气,莫名让人放下戒备之心。 正好在此刻,殿内再次被推开,一个长相清丽的婢子端着一个大红色描金托盘,上面是还冒着热气的青瓷冰纹碗。 坐在床上的萧晏行视线抬起,正好看见不远处圆桌上摆着形形色色瓶子,看起来是药瓶。 显然那些都是为他准备的。 “药来了,你先喝药吧,”谢灵瑜抬手准备接过托盘上的药碗。 端药的是听荷,赶紧小声提醒:“殿下小心烫。” 谢灵瑜手指触到药碗,被烫的往后缩了下,让对面萧晏行不由蹙了下眉心。 听荷赶紧将碗放在旁边,焦急问道:“殿下手指怎么样?可有烫伤?” “无碍,”谢灵瑜神色淡然,看起来确实无妨。 听荷请罪道:“都怪婢子,将药弄得太烫了。” 萧晏行视线落在她的袖口,谢灵瑜的手指已被她藏了起来。 “你等药凉了再喝吧,喝完多休息,医官说你需要静养,短时间内不宜走动,免得牵动伤口,”谢灵瑜说完后,直接站了起来:“我便不打扰你了。” 萧晏行微微颔首:“殿下慢走,恕我不能起身相送。” 谢灵瑜原本正转身,却突然停下脚步。 待她从腰间取下一只荷包,走到床榻边抬手塞给萧晏行:“这个,等喝完药再打开。” 瞬间,萧晏行眸底一闪而过的凝重,捏住手掌心里的荷包。 莫非这个荷包,就是跟她救他的目的有关。 她早早露出企图也好,他也能尽早应对。 在他思虑间,少女轻柔的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殿阁门口。 待萧晏行喝完药,屏退身边婢子,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才拿出那个荷包。 荷包上还沾染着谢灵瑜身上的气息。 一股甜软少女香,瞬间萦绕在他鼻息间。 直到萧晏行打开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几颗圆滚滚包着油纸的硬块在他手掌心滚了滚。 萧晏行修长手指一点点打开油纸,露出里面的糖粒。 这是小娘子喜欢的小零嘴儿。 他盯着糖块看了许久,直到伸手将糖块放进嘴里。 舌尖瞬间被一丝丝甜味侵袭。 这甜味,似是在嘲笑他的杞人忧天。 她虽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喜欢随身带糖的小娘子罢了。 * 一夜过后,雨后初晴,整个上阳宫被昨日的大雨冲刷过后,有种焕然一新的水灵,琉璃瓦上浮动着碎金般晨晖,显得光灿夺目。 谢灵瑜正坐在梳妆台前,神色惫懒的由着身后的婢女梳着乌发,偶尔打着个哈欠。 昨日她又是救人,又是守着对方,实在有些疲累。 这一夜好眠,总算勉强叫脸色不至于太过难看。 听荷进来的时候,谢灵瑜刚漱口完,准备叫人传早膳。 她瞧见听荷,立即问道:“不是让你守在那边的。” 听荷有些无奈解释:“殿下,那位郎君性子实在是倔强,他压根不要婢子们伺候。就连喝水,都要自个起身倒,险些摔倒加重伤势。” 谢灵瑜倒是没想到,会是这般局面。 她问:“为何会如此?” “郎君只说,不习惯婢子伺候,”听荷也不敢委屈,只能实话实说。 她可是谢灵瑜身边的贴身婢子,在上阳宫也是有些脸面的,没想到竟被一个外来的郎君这般嫌弃。 听荷又道:“这位郎君确实是生得一副好皮相,可婢子们又岂会对他做什么非分之举。” 谢灵瑜闻言,差点儿失笑。 可是想想萧晏行那张脸,这话倒也不算危言耸听。 正巧端着参茶进来的春熙,听到这话,忙轻斥道:“当着殿下的面,胡说什么呢。” 虽然春熙与听荷同为贴身婢子,但春熙年长些,两人之间更以她为首。 听荷这才察觉失言,大周虽然民风开放,但殿下到底是年轻小女郎。 “走吧,去瞧瞧,”谢灵瑜起身。 春熙一听,连忙劝阻:“殿下,你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还是先把参汤喝了吧,再用些早膳,您的身子也要好好将养呢。” 谢灵瑜自个的身子也是刚好,况且她如今可是极宝贝自己的这条小命。 她坐下一边喝着参汤,一边吩咐听荷:“这样吧,你先找个侍从去照顾他,再将医官请过去,再给他把把脉。” 待听荷走后,春熙这才说道:“这位郎君倒是好运,得殿下相救。” 谢灵瑜正喝着参汤,闻言勾了勾嘴角。 她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救人可是带着目的。 这边听荷先是叫人去请医官,又接着亲自去挑了个机灵的仆从,一来二去,她带人过去时,反而比医官去的还要晚。 医官刚给萧晏行把脉,他道:“郎君到底是少年人,身骨本就康健,昨日受了那样重的伤被抬回来,今日竟已能起身了。” 原来萧晏行昨日被黑衣匪首打伤,已是伤及肺腑,成了内伤。 谢灵瑜他们又快马将他带回上阳宫,即便马车再宽阔舒适,但一路上颠簸。 到了上阳宫时,萧晏行已然是进气少出气多,一张被泥水沾污的脸,竟也能瞧出苍白如纸。 “多谢先生妙手回春,”萧晏行淡声道。 他虽生性多疑,从不轻易信重旁人,但眼前这个医者,却无关其他,自己这条命确实要多谢他。 医官摆手:“郎君言重了,谢我做什么,要谢就谢谢殿下吧。要不是殿下用圣人赏赐的千年人参给你吊着一口气,只怕你郎君都坚持不到上阳宫。” 待医官起身走到外间,他正要低头写方子,却伸手将听荷招了个过去。 他问道:“女使,不知昨日人参可还有,若是还有给郎君再熬些参汤,配着汤药服用最好。” 听荷险些气笑,轻声道:“大人也知那是圣人所赐的千年人参,若不是先前殿下病重,圣人特地派人送来,这样精贵的东西,上阳宫也是不多见的。” “重伤之后最是需要补气,气血补足,方能身子痊愈的快。” 医官长吁短叹。 “有。”突然一个轻软的少女声音响起。 两人抬头,瞧着谢灵瑜踏门而入,显然是听见了他们方才说的话。 “先生只管开方子便是,”谢灵瑜声音虽软,但是底气却足。 待医官离开后,谢灵瑜这才转身进了里间。 萧晏行早已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在听到脚步声,微微侧首,就瞧见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走近。 她身上裹着一件极精美华贵的白狐裘衣,毛绒绒领口围着她精致娇媚的小脸,额头贴着花钿,这般的打扮比起昨日少了几分少女稚气,越发显得姝色无双。 比之昨日大雨里的那一抹惊艳清冷,如今更雍容的似人间富贵花。 “见过殿下,请殿下恕我不能起身行礼,”萧晏行抬眼看向谢灵瑜,轻声说道。 谢灵瑜直言说道:“那你还是最好不要起身,免得伤势再加重,反而是自己白白遭罪。” 萧晏行眸色微微一沉,他知定是女使将他今早的事情,告诉了谢灵瑜。 他如今为人所救,确实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既然用不惯女使,这几日便由外面的侍从伺候你,你这几日伤重,需得好生休养,”谢灵瑜说着,就看见萧晏行眼神不明的盯着她。 她不由好笑地反问:“郎君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你想我亲自照顾你?” 本以为她会冷声训斥他的不服从,再趁机敲打他一番,叫他认清当下形势,甚至还会让提点他要铭记她对他的恩情。 这种高高在上的贵人,不都是这般恩威并重。 更何况还是这样的救命之恩。 可是,她都没有。 “殿下戏言,萧晏行人微位卑岂敢如此妄想,”萧晏行微微垂眸,端端正正坐在床榻之上,看起来无比温良无害。 可是前世,哪怕不涉朝堂的谢灵瑜,可都曾听闻这位萧大人冷硬的手段和谋略。 谢灵瑜可不会将眼前这人,简单看作是一个温顺少年。 没一会儿,侍从将煎好的药端了过来。 谢灵瑜安静坐在一旁,看着他将一碗药喝完。 待殿内再次剩下他们二人,萧晏行眼角低垂着,突然轻声开口问:“殿下曾说过,要我忠心,不知殿下想要我怎样忠心?” 谢灵瑜倒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还以为他这样的性子都是要谋定而动,又或是这是他的试探。 他这样的人,又岂会因为一次救命之恩,便全然信重她。 其实她自从活过来之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前世是因为这个身份丢了性命,还是因为裴靖安,其实也未可说。 但她总该让害过自己的人,付出代价吧。 “郎君觉得,何为忠心”少女柔软的嗓音,缓缓响起。 萧晏行应声抬起头,四目相对,他仔仔细细看着谢灵瑜那双乌黑水亮眼眸,秋波横生,波光潋滟,却又干净剔透。 半晌,他勾了下唇角:“还望殿下指教。” 他并非是喜欢承旁人恩情的人,既然那日应承,便该做到。 自从醒后,萧晏行就在思考这件事,这位小殿下这样的身份地位,身边更是有数不清的人愿意为她所用,她救他定然是别有图谋。 若这位小殿下,当真是想要利用他去办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他做便是。 全当还了她的救命之恩。 到时便是各不相欠。 偏偏此时谢灵瑜抬脚一步,离他床榻边更近,她微微前倾,脸颊离他竟是在咫尺之遥,瞬息间那股清甜幽软的少女香再次袭来。 与他枕边放着的那只荷包上的味道是一般无二的。 “对我而言便是,”谢灵瑜微歪着头,似是认真在思忖着这个问题,直到她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永远站在谢灵瑜身边。” 只是如此? 萧晏行未曾想到,居然会听到一个如此天真稚气的回答。 他心道,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殿下。 8 第 8 章 第八章 殿内里的空气,似乎微微凝滞,只余两道轻而细微的呼吸声。 谢灵瑜瞳孔里倒映着眼前这张清俊至极的脸,即便他掩藏着的好,她还是从他眼底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错愕,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般说。 其实她早已想过,萧晏行这种心思深沉警敏之人,最警惕的便是同类人。 她虽然身份尊贵,但论起谋略心思,未必比的过萧晏行。 倒不如干脆换条路来走。 比起一个心思深沉的女王爷,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天真小殿下,反而更容易取信。 好在谢灵瑜也并不是全然都是在装模作样。 前世的她,何尝不就是个有着一种这样天真幼稚的想法,以为只要守着自己的本分,便可以安稳度日。 殊不知大浪滔天时,江面上的每一条船都不会独善其身。 而她上辈子就是被掀翻的那条破船。 “殿下何等尊贵,我这等微末身份岂敢站在殿下身侧,”许久,萧晏行徐徐开口。 谢灵瑜挑眉,可不等她细想,萧晏行又再次开口。 “但殿下只要吩咐一声,愿为殿下驱策,以报殿下救命深恩,”他声音如密林里流淌的冷泉,入耳幽沉,却又清冷悦耳,说出话的更是没来由让人信服。 饶是谢灵瑜历经两世,见过无数人中龙凤。 也不得不承认,萧晏行这般的人物,天生一颗九曲玲珑心,不说旁的,即便如今他还未入仕,说话便已经是滴水不漏。 不过谢灵瑜反而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 他若一口应承,谢灵瑜反倒会怀疑,他不是会轻信别人的性子,谢灵瑜未尝不是如此。 况且她还经历过那样的背叛。 如今天地之大,在她眼中也只分成了可利用和不可用之人。 眼前的萧晏行便是可用之人,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慢慢收拢他。 “好了,你也该休息休息了,我便不多打扰,”谢灵瑜往后退了两步,瞬时拉开了她与萧晏行之间的距离。 少女身上甜软气息,也随之在周围淡了些。 她欲要走,萧晏行却还有话说:“殿下。” 他将她喊住了。 “我此番入长安,本是为了今科春闱,那日我所乘马车上,俱是我这些年来潜心治学所用之书籍,不知殿下救我回来之时,可有瞧见马车上的物件?” 谢灵瑜笑了下:“放心,马车上的行李,我一并让人带了回来。” 萧晏行这次是似彻底松了口气,读书人最要命的便是自己私藏的书籍。 为了赴长安赶考,他是将自己所有私藏一并带上。 不过谢灵瑜随即将笑意敛去:“不过还有一事,你的侍从和车夫虽一并被救了回来,但是车夫伤势太重,已经去了。” 这是谢灵瑜到这里之前,被回禀的消息。 萧晏行闻言,沉默了许久。 “截杀你们的歹徒,已被尽数关了起来,待你身体好了,可随时审问他们。” 谢灵瑜温声宽慰了几句。 萧晏行抬眸:“我想现在就见。” “不可。” 谢灵瑜想也不想的拒绝,但她还是软着语气解释:“你现在虽能起身,但还是不宜走动,即便要审问他们,也得待你自己身体康健。” “殿下,我虽非医者,却也知郁结于心,药石无医,还望殿下成全,”萧晏行抬头看过来时,脸色尤为苍白,偏生得一双好看的眼睛,似轻易能蛊惑的人软了心肠。 何况他又说:“不会很久,给我一刻钟便好。” 谢灵瑜反而有些惊讶,一刻钟够审什么? 思量再三,她点头同意道:“你不宜走动,我让人用步辇送你过去。” 不等萧晏行开口,她抿了下唇又说:“你若不同意,此事作罢。” 只是这回萧晏行眼睫微垂,全然的乖顺,一副任由她做主的服从。 反倒是谢灵瑜,生出一点自己好像上钩了似的感觉。 好在她也没多想,唤了人进来,让刚被选来的那个侍从伺候萧晏行更衣,又命听荷让人去准备步辇。 听荷一脸惊愕:“殿下,这步辇是为郎君准备的吗?” 虽然这里是上阳宫,不比太极宫的规矩森严,但是整个上阳宫中能乘坐步辇的人,也唯有谢灵瑜一人。 旁人何曾有过这等殊荣。 先前听荷还不明白,为何殿下会突然救回这么一位郎君,可思及萧晏行那张神姿秀朗的好皮相,这会儿似乎有点儿明白了。 谢灵瑜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虽不至冰冷,却吓得听荷赶紧噤声。 她赶紧转身出去,让人准备步辇,哪还敢多问一句。 * 上阳宫内,有一处专门惩罚犯错宫人的地牢,只是自打谢灵瑜入住之后,她性子虽淡,但从未苛责过宫人,即便偶尔做错事的,也只是小惩大诫。 因此这处地牢很久之前便已荒废。 没想到这次反而派上了用场,关押这些截杀萧晏行的歹徒。 贺兰放收到殿下派人传来的消息,早早在院门口等着了,不一会儿瞧见有人乘步辇而来,待到了近处,瞧清楚步辇上的人,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竟是那日救回的萧晏行。 上阳宫能乘步辇的唯有王爷一人,如今他能乘,定是殿下授意。 待萧晏行下辇,贺兰放主动上前:“见过郎君,殿下吩咐我在此处等候郎君。” “大人客气了,”萧晏行声音虚弱。 贺兰放抬头看他,心底的疑惑更甚,只见萧晏行一张脸苍白惨淡,连一丝血色都瞧不见,行进间脚下虚浮,似是强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 “犯人就在内,郎君身子不适,不如由我代为审问,”贺兰放轻声道。 他此番并非是邀功,只是出于好意。 萧晏行缓缓牵唇笑了下:“还请大人带路。” 这是婉拒了贺兰放的意思。 既如此,贺兰放也不多言,反正殿下给的吩咐也是让他在此处候着。 待萧晏行与贺兰放入内,就见门口有一处延伸往下的台阶,内里黑洞洞的,如同一个张开的深渊大口,只待人吞噬被关押到这里的人。 两人拾阶而下,往前走了几步,瞧见隐隐火光。 里面太暗,即便是白日,也只能点着火把。 待到了关押人犯的地方,只见还活着的几个歹徒,此刻皆跪在地上,嘴上被塞着污脏的麻布,手上绑着绳索。 在瞧清楚来人,几个歹徒尤其是原先领头的,挣扎的尤为厉害,眼底俱是绝望。 “自从他们被关在此处,除了吃饭外,嘴上都是塞着麻布,所以绝无串供可能性,”贺兰放说道。 这么做,也是方便之后审问出幕后真凶。 毕竟这些人身手可不像是普通的路匪,反而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若真是刺客,说明他们是直冲着萧晏行这个人来的。 这不由叫贺兰放也有些好奇,身侧这位郎君可是殿下命他去寻的,偏偏他在入长安的路上又遇到刺客,这可不是个单纯的应试举人。 听到贺兰放的话,几个歹徒虽被堵住了嘴,却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似在求饶。 萧晏行神色平静地看向贺兰放:“大人,可否给我单独一刻钟时间。” “单独?”贺兰放惊讶:“郎君是要单独审问他们?” “殿下允我一刻钟时间,”萧晏行声音轻缓,并不盛气,似只是在好言商量。 但贺兰放知道,他搬出殿下便是心意已决。 既如此,贺兰放自然无话可说,他抬手挥了挥,示意周围护卫立即撤出地牢。 萧晏行静静站在那里,油灯昏黄的光线侧落在他的脸颊上,明明四周无风,灯光却摇摇曳曳,让他处于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犹如一道色调浓稠旖旎的画卷。 让人不由侧目。 贺兰放收回视线后,便带人离开。 他并未叮嘱什么,这位萧郎君瞧着便是聪明人,应该不会解开这些绑匪,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 出了地牢,贺兰放带人在外守着。 只等里面传出丝毫动静,便立马领人冲进去。 只是还未到一刻,他听到里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许是地牢内回音之顾,直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看见一道素白身影出现,衣袂轻飘,似无风自荡。 待身影一点点从暗影里走出,贺兰放猛地瞪大双眼。 只因走出地牢的萧晏行的衣袍上溅了一身血迹,那股子刚喷洒出来的新鲜血腥气瞬间在四周蔓延,似钻进在场所有人的鼻尖。 贺兰放盯着萧晏行,发现他脸上也被溅上了零星血迹。 殷红鲜血反而衬托的他脸色,越发苍白。 待他客气抬起双手行礼,温声道:“后续之事,还要劳烦大人料理。” 饶是贺兰放这般行伍之人,此刻背脊都生出一层白毛汗。 他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眼前人给他的压迫感太过强烈可怖。 不等他说话,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众人下意识回头。 门口处,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形倚光而立,众人在看见她的瞬间,包括贺兰放在内,都齐齐跪下。 就这样谢灵瑜遥遥看着,在场唯一还站着的人。 少年郎一身素袍,本是干净温雅的清风朗月之姿,可是他身上、脸上沾着的鲜血在金光下刺眼浓烈,偏偏他浑身毫无一丝戾气,眼睛里更是似有清冷雾气环绕,显得干净纯粹,有种大病未愈的脆弱无助。 “谢殿下成全,”他朝她看来,眼瞳似被浓墨浸染,压抑着的情绪似在这一刻不经意溢出,笑意却又那样温和惑人。 说罢,他忽地一头载倒,重重摔在地上。 可见撑到现在,他早已经是强弩之末。 谢灵瑜上前,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神色异常复杂。 虽然早知他并非温顺之人,一张好看的皮囊惯擅伪装。 可是此刻,她清清楚楚看到了他逆骨刺了出来。 这也清楚让谢灵瑜明白,她想要收服眼前这个人,是何等困难。 前世连裴靖安都能背叛她,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万一又是一次引狼入室呢。 她沉默了许久,淡声开口:“将他带回院中,传医官救治。” 待护卫将人抬走之后,谢灵瑜抬脚走入地牢台阶,一旁的贺兰放连忙劝说道:“殿下,地下污秽,还是让末将处理吧。” 谢灵瑜并未停下,贺兰放只能跟在她身侧。 直到两人走到原本拘禁着歹徒的地方,只见陈尸满地,浓烈的血腥气在幽闭的环境里刺鼻的令人作呕。 在这昏暗的环境里,一切显得异常血腥可怖。 贺兰放上前查看尸体的情况,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复又抬起头:“殿下,皆是一刀刺入心脏毙命,未有挣扎。” 不知为何,谢灵瑜瞧着满地尸首,居然又松了一口气。 萧晏行并未虐杀他们,都是一刀了结。 她想起萧晏行要见这帮歹人前,是因她说了车夫身亡之事。 可见他杀人,并非全然为了泄愤。 谢灵瑜轻笑出声,她倒替他先辩解了起来。 9 第 9 章 第九章 过了七八日,谢灵瑜都未再见过萧晏行,不过每日都有人将他身体状况回禀给她。她知道他伤势恢复的一切正常,如今已在日日温书,准备春闱。 这日,谢灵瑜听了春熙禀告的事情,思虑片刻,起身去了偏殿。 那是萧晏行暂居的地方。 待她到了门口,外面候着的人齐齐行礼,于是她入了门内,正好与坐在书案后的人四目相对。 萧晏行一身浅色细布圆领袍,虽素淡至极,偏生出一股子仙风道骨的出尘。 “拜见殿下,”他温顺作手立礼。 谢灵瑜免了他的礼,顺势看了眼他案桌上的书,是一本《为政》,是论语篇二,乃属于四书五经之列,确实与科举有关。 “郎君住在上阳宫,可还习惯?”谢灵瑜忽地问道。 萧晏行似是也没想到,谢灵瑜脱口问出的是这句话,他温和一笑:“钟灵毓秀之所,能得住此地,是我的福气。” “我阿耶故去之后,我承袭永宁王爵位,引得天下震动。” 谢灵瑜仰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画,淡然开口。 只是她信口一说,却让萧晏行心头微颤,不明白这位小殿下为何会提及旧事。 谢灵瑜却并不看他,只继续说道:“因而我阿娘为了保住我的爵位,亦或是为了降低我在朝中的存在,刻意找了僧人说我不宜在长安居住,让我迁居上阳宫,以此来避开天下悠悠之口。” 这应算得上是王府密辛,可此刻被谢灵瑜信口说来。 萧晏行虽不解,为何她要跟自己说这些,却还是耐心听着。 “你若是我,若想回长安,该如何是好?”谢灵瑜终于偏头,朝他看了过来,少女清润漂亮的杏眸里,藏着一股少女般的天真。 似乎她真的在认真向他讨教这个问题。 萧晏行眼睫微落,似在认真思考,该给予怎样的答案。 与其是寻求答案,倒不如说这是个考验。 半晌,他抬眸望向谢灵瑜:“殿下继承王爵经年,天下早已经从震惊到如今的接受,况且此事本就是圣人应允,只要圣人无反悔之意,殿下无需在意旁人。” “殿下既想回长安,择一吉日,低调启程便可。” 听到这个回答,谢灵瑜似是极满意,脸上露出灿然烂漫的笑意。 她望着萧晏行说:“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亦是如此想法。” 待她笑意更盛之时,又慢悠悠再次开口。 “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明日一起去长安吧。” 这次,萧晏行彻彻底底愣住在原地。 却不知是因为明日去长安这个消息震惊,还是因为我们二字。 * 风清日朗,晨晖犹如洒金般落在漫山遍野,整个上阳宫都迎来了新的一天。 谢灵瑜早早醒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要回长安的缘故。 自打重新来过,她竟还未见到那些个故人们,倒是颇有些想念。 待她洗漱后,正准备用早膳,没想到听到外面一阵喧闹。 “谁在外面?”谢灵瑜皱眉。 自从她上次立威杖打薛贵之后,她这殿阁内可没人再敢这么大呼小叫吵吵闹闹了。 外面一个小婢子进来回道:“殿下,是花嬷嬷求见。” 花嬷嬷? 这么过去了,谢灵瑜差点儿都要忘记她了。 她被吓得病了之后,一直被医官诊断为身体还未康复,始终都在休养。 “花嬷嬷不是正病着呢,怎么会过来,”谢灵瑜不冷不淡道。 可是外面花嬷嬷显然已经急不可耐,高声喊道:“殿下,老奴求见。” 谢灵瑜本想让人直接将她拖走,不欲搭理,谁知外面的人又喊了起来。 一旁的听荷问道:“殿下,可要婢子带人堵了她的嘴,将她拖走。” 要是以前,听荷可不敢说这种话,毕竟花嬷嬷是太妃派来的。 可如今她们都瞧出了,谢灵瑜对花嬷嬷的厌恶。 “我倒要看看,她想说些什么,”谢灵瑜起身,径直走到门外。 花嬷嬷正跪在廊下,正要张口呼喊,看见谢灵瑜出现在眼前,声音陡然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殿下饶命,老奴这般大喊大叫没了规矩,也实在是不得已的,”花嬷嬷这会儿把忠仆的模样倒是表演的十成十的像。 谢灵瑜竟也有性子,淡然问道:“不知嬷嬷因何故,这般失态?” 花嬷嬷这下反倒是被问住了,她露出为难之色,可是左思右想最后咬牙道:“殿下可是要去长安?” 谢灵瑜看着对方,神色平静。 见她竟这般淡然之后,花嬷嬷似被鼓励,一股脑说道:“殿下,太妃可是千叮咛万嘱咐,您不可轻易回长安,如今您这么连消息都不透一声,就要这么回去了。” “我若透了消息,如今还能回长安吗?” 她垂眸轻嘲地看向花嬷嬷。 只怕她行李都还未收拾,王府里就会一封一封来信,阻止她回去。 花嬷嬷震惊抬头,似乎没想到谢灵瑜会这般回答,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谢灵瑜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这些日子她被死死关在自己住处,压根近不了殿下的身。 因为薛贵的事情,谁都不敢与她再走近。 原本她如鱼得水的上阳宫,一下成了关押她的牢笼,她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在她还是有些人脉,昨夜竟让她悄悄得知,殿下让人准备好几辆马车,今日要出行,本来车夫也不知要前往何处。 直到刚才有个车夫叫人偷偷来给她递消息,竟是要去往长安。 花嬷嬷又想到自己留在殿下身边的人说,这些日子春熙和听荷一直在带着婢女们收拾行囊,说是要去礼佛。 明明现在要去的是长安。 她一想到,殿下要悄悄回长安,居然一点都没透露消息给她。 这岂不是要将她永远留在上阳宫。 花嬷嬷这下是真真慌了,以至于还没考虑好怎么应对,就这般慌不择路的闯到这里。 谢灵瑜朝着身侧的听荷看了眼,小姑娘这会儿倒是机敏,当即呵斥:“花嬷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窥探殿下的行踪。” 听荷这一声呵斥,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还不等花嬷嬷求饶,听到头顶上殿下的声音再次响起。 “将贺兰放叫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将我的行踪随意泄露,”谢灵瑜声音冷漠。 花嬷嬷的心这下彻底凉了。 待贺兰放来了之后,谢灵瑜也不废话,直接让他去查,是谁泄露了消息。 即便今日不启程回长安,她也要抓住泄密之人。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她上一世便是吃了这样的大亏,连身边的人都管不好,才让人将通敌的信件放在她书房里都不自知。 最后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 因此谢灵瑜不想重蹈覆辙,定要让自己的身边围成铁板一块,她才放心。 此刻萧晏行院子里,他的随从清丰从外头回来,有些奇怪道:“不是说好了卯时二刻出发。” 萧晏行用完早膳,又还在看书。 清丰走到跟前:“郎君,我瞧着外头好些护卫行色匆匆,好像还有人挨了板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闻言,萧晏行缓缓从书本中抬起头,一双冷漠的眼落在清丰身上,声线清冷如霜:“我嘱咐你的话,都忘了?” 清丰瞧着他这般模样,连忙解释说:“我岂敢忘了郎君的嘱咐,只是不小心撞见的。” 之前清丰受伤,在床上躺了好久,才能起身。 便是如今,他伤势也未彻底好。 “这里是上阳宫,咱们需得小心谨慎,”这话清丰可是记得牢牢的,不过他又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那日救我们的竟是这位永宁王殿下。” 大概是永宁王谢灵瑜实在是太过传奇,清丰甚是好奇。 只可惜自打他能下床后,还未见过这位殿下。 “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萧晏行并不想讨论上阳宫的家事。 “方才我出门就是让护卫,将行李搬到马车了,” 清丰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道:“郎君,幕后之人派人在长安外面截杀我们,若是被他们发现我们进了长安,我怕他们还会再次下手。” 萧晏行依旧看着书,头都未抬:“下手?那就看他们有多大胆子,敢到王府刺杀我。” 清丰讶然道:“郎君要到王府住?” 这下他倒是全明白,为何郎君这般淡然,全然不怕再有后续刺杀。 永宁王府那可是亲王府邸,深宅大院守卫森严,只怕飞进去一只鸟雀,都要被搜查从何处飞来的,自然就是最安全的居所。 “如此甚好,”清丰放心说道,但他随即疑惑:“这位王爷为何对郎君这般好?” 清丰狐疑的看向萧晏行,在瞧着自家郎君这张好看到无可挑剔的脸,眼神里慌张中又带着一丝明悟。 这位王爷不仅救了郎君,全力医治,连用的药都是顶顶好的,莫不是真的看上了少主? 如今还要将他们带回王府…… 清丰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郎君,虽说咱们能借着永宁王府庇护一二,可是万一到时候这位小殿下不放人,您该如何是好?” 萧晏行抬头,长眉微拧:“为何不放人?” 清丰知道郎君对男女之事,从无兴致,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可他支吾了半天,只来了句:“我不敢说。” 萧晏行冷淡扫了他一眼,竟也完全没问下去。 清丰知道自家郎君性子沉稳,但没想到他竟连这个都能忍住不问,不过不问也好,他确实是不敢把自己的猜想说出口。 他怕的是,万一这位永宁王殿下当真看上了郎君的脸,来一个金屋藏君。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卯时过半,外头终于有护卫来请萧晏行,说是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即刻可以启程。 萧晏行带着清丰,跟着护卫一路来到了外面。 说是低调启程,确实是够低调,只见门口停着三辆马车,护卫也不过十几人。 若是寻常富贵人家,这样的排场倒也足够。 可对于堂堂亲王之尊的谢灵瑜来说,可谓是低调至极。 此时为首的那辆马车车帘,被悄然掀开。 萧晏行抬眼望过去,只见青色车帘被一只纤纤素手勾起,半隐在车里的少女露出精致细巧的下巴,微微张合的唇瓣淡红如枝上桃花,柔嫩软润,美得叫人呼吸一窒。 他抬手行礼:“见过殿下。” 一旁的清丰反倒傻愣愣站在原地,他本心心念念想要见识这位名满大周的永宁王。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大有名头的人物,竟是个犹如九霄仙子般的绝色少女。 “见过王爷殿下,”清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慌慌张张跟着行礼。 谢灵瑜看着车外的人:“方才处理了一些琐事,耽误了些时辰,让郎君久等了。 “殿下处理事情要紧,”萧晏行随口一带而过,并不打探上阳宫家事。 偏偏谢灵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竟有人私下窥探我的行踪,提前知晓了我们要回长安。” 竟是这件事,萧晏行心底闪过一丝惊讶。 谢灵瑜嘴角微掀,露出一丝笑意:“不过郎君放心,我已经将他们都处理了。” 都处理了? 清丰在一旁听着这句话,心底正嘀咕着,结果他余光正扫过一处台阶,发现上面竟好像有一处新鲜血迹。 这处血迹,萧晏行也顺势扫到了,只是他面沉如水,浑然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谢灵瑜倒也不是故意要立威。 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完全捉摸不透,他就像是一团水,看似清澈见底,实则内里暗潮汹涌,想要轻易用手握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今日之事确属意外,她也没想到花嬷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因为薛贵的事情,她的地位一落千丈,但到底还没彻底失势,竟能将她回长安的动向打探的一清二楚。 好在贺兰放手脚够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一切都彻查清楚。 连泄漏的车夫都找了出来。 在换了泄密的车夫之后,谢灵瑜还是决定即刻回长安。 从上阳宫回长安,一日车程便已足够。 待车马入了城门口,日落西山,天空泛着浓郁的橘赤色笼罩着整座宏伟繁华的都城,城内纵横交错的主干道大街,将整个都城划分为上百个星罗棋布的坊市。 马车在大街上行驶,旁边喧闹而沸腾的人声不断传入,不时更是有扑鼻的香味疯狂涌入。 坐在一旁伺候的春熙和听荷,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由咽了咽口水。 她们久在上阳宫,虽然行宫华丽,却失了烟火气。 街面上这般繁华又热闹的叫卖声,实在勾着她们的心。 反倒是最该激动的谢灵瑜,反而异常冷静,毕竟她被圈禁了半年,比谁都向往这样自由又热闹的气息。 她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马蹄声,还有孩童欢快的嬉闹。 突然一股格外香的味道传来,谢灵瑜本不在意,不料马车里面居然响起咕噜咕噜声。 谢灵瑜抬头,就见听荷涨红脸辩解:“奴婢一点都不饿。” “那就是被这香味勾出了馋虫,”谢灵瑜一本正经说道。 听荷听得更是羞到不敢抬头,但谢灵瑜此时已经掀开车帘,瞧见路边有一个卖古楼子的摊位,焦黄香脆的饼子上面铺满了芝麻,里面裹着羊肉,新鲜出炉的更是面脆油香,咬上一口满嘴生津。 谢灵瑜叫停马车,转头对听荷说:“去吧,买几块尝尝鲜,顺便也给后面车里的萧郎君送两块。” 听荷一听这话,可顾不得再羞涩,提着裙摆便下了马车。 惹得春熙都捂嘴直笑。 这家摊子生意颇好,听荷费了好一阵功夫才买到,她先是从车窗里递给春熙,这才又转身去了后面那辆马车,将另外的古楼子送给了萧晏行他们。 只是她送完东西,正要走回马车,突然身后传来响亮的喝呵声。 路上行人纷纷往两旁躲闪。 听荷双手捧着古楼子,正要循声回头望去。 春熙见状,赶紧喊道:“听荷小心。” 只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在前头开道,身后跟着一辆极其宽阔华丽的马车,为首的侍卫到了跟前,急急勒住缰绳,连带着后面的马车也跟着停下。 听荷手里的古楼子也掉在了地上,她一脸心疼的去捡。 谁知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里面一个婢子模样的人看了过来,瞧着前面听荷一脸倨傲道:“何人挡道,还不赶紧让开。” 听荷刚捡起古楼子,听到有人呵斥自己,当下反驳:“是你家护卫横冲直闯,将我手里的饼子撞掉了。” 那婢子上下瞧了听荷一眼,竟从车里直接洒下一把铜钱。 “现在可以让开了吧。” 听荷乃是谢灵瑜身边的贴身婢子,在上阳宫也是人人恭敬的体面人儿,何等被人这么下过脸,竟把她当成路边乞儿似的,一把铜钱就扔了下来。 这可把听荷气坏了,当即要上前理论。 谁知最前头骑马的护卫直接勒着缰绳,马发出嘶鸣声,吓得听荷往旁边一退让,护卫立即护着那辆马车扬长而去。 谢灵瑜在车内,看着对方马车离开。 此时贺兰放也护送着听荷回来:“女郎,末将护卫不力。” “你是不是认出了那辆马车的主人,”谢灵瑜开口问道。 贺兰放沉默,他确实认出来了,所以才没在第一时间出手。 谢灵瑜倒也不在意:“也好,咱们低调回府,不宜声张。” 待听荷上了马车,倒也没受伤,就是被气着了:“也不知是谁家马车,竟敢这般放肆。” “算了,没受伤就好,”春熙将手里的古楼子递给她:“你那块掉在地上了,都沾着泥呢,吃我这块吧。” 被这么一闹腾,听荷也闷闷不乐。 倒是谢灵瑜始终没说话。 虽然中途有这么个小插曲,但一行人还是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位于胜业坊的永宁王府。因为这乃是亲王府邸,因此王府大门是可朝着坊外临街开门。 又因为先永宁王深受圣人宠幸,王府之大便是在长安也出了名,足足占了半个坊。 “总算是到家了,”春熙心底都有振奋。 这些年不仅谢灵瑜长居上阳宫,她们同样也远离爷娘,伺候在谢灵瑜身边,除了偶尔的书信外,竟也许久未能与爷娘见面。 待马车停在王府正门口,贺兰放提前过来请示:“殿下,要从哪个门入府?” 谢灵瑜作为王府之主,回府自然应该是走正门,但是此番他们是低调回来,要是走偏门也说得过去。 她透过车帘,看着外面隐隐约约的宽阔大门。 上一次见到这扇大门,还是那日她被押送着带离,前往圈禁别苑。 “走正门。” 谢灵瑜清冷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 贺兰放应声称是,立即走向王府正门,准备敲门让人开门。 就在此时,身后宽阔大街上再次传来响亮马蹄声,一个响亮的喝道声:“此乃王府重地,无关人等,速速离去。” 听荷掀开车辆,瞧见说话之人,一眼认出,就是之前在车上冲撞了她的人。 她不由气恼:“冤家路窄,居然又是这帮人。” 可是这会儿三辆马车结结实实的挡在门口,丝毫没有要让开道的意思。 “王府重地,无关人等速速离去。”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护卫,又一次高声喝道。 这下听荷可忍不了了,怒斥说:“谁是无关人等呢,王府重地又岂容你这般高声喧哗。” 这句话可是惹恼身后那辆车里的人,果然车帘掀开,先前那个倨傲的婢子再次出现。 “又是你。” “又是你。” 听荷与她隔空相望,两人心头俱是一厌。 “殿下,容婢子下去理论一番,”听荷没想到,这都在家门口了,还要吃闷亏。 谢灵瑜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虽没说话,却是微抬下巴。 这下听荷得了令,速速下了车。 那个倨傲婢子居然也在此刻下车,她朝着这三辆马车看了眼,只见车身上没有一丝标志,也并不是奢华宽阔,看起来只是普通富户人家的马车而已。 于是她毫不客气看着听荷说:“这可是永宁王府,容不得你这等人放肆,赶紧把道让开。” 听荷一听这话,立即乐了:“你也知这是永宁王府,又岂是你放肆的地儿。” 此时后面马车里传来一个低柔声音:“小蛮,你好生让这位小娘子将路让开。” 应是个年轻小娘子。 小蛮立即朝马车应了声,转头看着听荷,得意说道:“这可是我们娘子的家,你们还不赶紧让开。” “你家?”听荷如同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这个小蛮见她居然还敢笑,转头看着骑在马上的护卫:“高大哥,此人蛮横不讲理,又赖在王府门口不走,她若是还不赶紧离开,你速速将她送去见金吾卫。” 长安街道上日常便有金吾卫巡逻守卫。 护卫听闻,立即下马,竟当真要将听荷扭送去金吾卫。 此时第二辆马车上的清丰,瞧着外头的架势,低声说:“郎君,这该不会要打起来吧。” 萧晏行沉默地望着前方,从正前方的车帘缝隙里,正好能看见前面那辆马车。 那里坐着谢灵瑜。 此时谢灵瑜这边的护卫见状,直接围在听荷身边。 对方的高护卫见状,竟当即拔出腰间长刀:“尔等还不速速退下。” 显然对方这是在王府门口,自家地盘,丝毫不将对面的人放在眼里,居然一言不合就拔出了刀。 同样,围在听荷身边的护卫,也齐刷刷拔出刀。 此时听荷也未曾想到事态竟如此严重,瞧着两边泛着寒光的刀刃,虽腿软的厉害,却未退后一步。 “还不让开,休怪我出手无情,”高护卫怒道。 就在此时,马车上里终于响起一道清冷又极具气势的女子声音。 “本王在此,谁敢放肆。” 这声音如同平地一道惊雷,虽并不算很大,却响彻在场所有人的耳畔。 这世间能自称本王二字的女子…… 对面包括高护卫在内的所有护卫,齐齐愣住。 谢灵瑜端坐在车内,听着马车外刀剑落地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身后那辆马车里也有女子身影匆匆下来,随即所有人齐齐跪地。 没有人会在永宁王府门口假冒永宁王,那就只意味着。 这座王府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11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宽阔的街道上,刮起一阵冷风,直吹的跪在地上所有人后背冰冷,可是无人敢抬头,更是不敢去偷瞄为首的那架马车。 贺兰放回来的时候,看着自己手下护卫,齐齐拿着长刀。 刀刃寒光立现,直刺如人心底。 “永宁王殿下尊驾在此,还不把刀都给我收了。” 贺兰放朝着护卫,厉声呵斥。 只是跟着他来的这些护卫,谁不知道马车里坐着的是谢灵瑜,这话贺兰放是说给对面的这些人听得。 对面跪着的,哪怕本来心底还抱着一丝万一的侥幸。 在听到这句话时,心也彻底凉了半截。 更别说,王府大门发出微微低沉的启动声,出来的几个奴仆用力将门推开。 王府正门寻常是绝不开启,除非遇到婚丧嫁娶或者圣人将旨这等大事。 还有就是家主归家。 “殿下,正门已开,恭迎殿下回府,”贺兰放在马车外单膝跪地。 这次连围在听荷身边的护卫,也一并跪地。 所有人齐声吼道:“恭迎殿下回府。” 所谓低调回府,那是指回来之前,如今既到了家门口,合该让所有人都知道,永宁王殿下回来了。 一直安静的马车也在此时有了动静,只见一个婢子模样的人,率先推开车门。 随后在马车下放了脚凳。 最后一丝昏黄早已消失在天际,一轮明月高挂在天际,月光倾泻而下洒落一片清冷银辉,落在地上如同一层薄薄冷霜,一只比银霜还要白的手掌,勾起帘子,从车内缓缓走出。 她身上裹着一件毛色极纯粹的白狐毛披风,柔软的不夹杂一丝丝杂色。 冷风轻拂,少女精致发鬓上垂着的红色绸带随风飘荡,一双明眸淡淡扫过在场所有人,明明众人皆无敢抬头窥视她,却也能感受到这股清冷又隐隐带着压迫的实现。 “都起身吧,”一道清泠的少女音响起。 跪了一地的众人终于敢起来,也不知是谁偷偷抬眸,朝着月色下的少女望去,她一身并非多雍容盛丽的妆扮,相反极清淡,可是天生的雪肤花貌,如画般的眉眼,早有了一段天然去雕饰的绝色。 明明是这样盛极的容色,可满身清贵气度,让人不敢心生旖旎。 “这位殿下,好厉害的气势,”清丰躲在车内,声音极低的嘀咕道。 萧晏行朝着月辉下的少女看去,银光落在她的乌黑发鬓间,清冷至极的矜贵身影落在他眼底,脑海中竟突然闪过几个清晰的画面。 城楼上少女微微低头,发丝与衣袂齐飞,宛如九天仙女。 可这画面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萧晏行错愕的握紧手掌,黑眸死死盯着车边站着的少女,可是对方只遥遥站立,并未朝他看过来,更没有对他施加一丁点影响。 就像那日他醒来之前,那个清楚到如同真正发生过的梦境。 那一声熟悉而隐含着压抑的殿下。 谢灵瑜侧首看了眼第二辆马车,那里坐着萧晏行,好在即使有骚乱,他也并未下车。 她转头吩咐贺兰放:“待会你赶马车入府,本王要先去拜见太妃。” “是,殿下,”贺兰放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灵瑜这是要让他好生照看萧晏行,别让旁人接近。 “走吧,”谢灵瑜转身,朝着大门走去。 却听身后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喊道:“殿下。” 谢灵瑜脚步轻顿,却没有回身。 身后人正想要上前两步,侍卫一下挡在她身前,不许她靠近谢灵瑜。 “莫要误会,我只是想要向殿下请罪,”说话之人急急解释说:“我的婢子无状,冲撞了殿下的车驾,还望殿下……” 不等她说完,谢灵瑜径直抬脚,头也不回的入了王府。 竟是一点儿也不想听对方辩解的意思。 可是即便她这么下脸子,身后的女子也不敢有丝毫怨言,反而是站在她身边那个叫小蛮的婢子,此刻已被吓得满眼含泪,腿脚发软。 待谢灵瑜的身影入了王府正门,小蛮才颤着声说:“娘子,救我。” 章含凝站在原地,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她自入王府以来,早已经习惯了所有人众星捧月般的奉承和伺候,已全然忘记了曾经那个一身落魄的到长安投奔的自己。 方才谢灵瑜出现的那一瞬,她才惊觉人与人之间的天堑之别。 她在对方面前,连呼吸都不敢过重,生怕惊扰。 “娘子,我们现在怎么办啊?”小蛮见她不说话,急急问道。 章含凝被她的声音叫回了思绪,这才仿佛大梦初醒,她轻声说:“我们也该去回去见姨母了。” 她并未看着小蛮,倒是像自言自语。 只是当章含凝走到正门门口时,就瞧见看守大门的门房,颇为为难道:“小娘子,这正门是殿下走的,还请小娘子从侧门入府。” 平常章含凝也都是侧门出入,就连她的姨母作为王府太妃,也同样如此。 她从不觉得有何不妥,可是此刻听到门房的一句话,如同在她面皮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可偏偏她还只能强忍着,轻笑道:“是我僭越了。” * 谢灵瑜入了王府,一路朝着母亲院中走去,偶尔遇到家中仆从,乍然瞧见这么一个如此绝色又陌生的小娘子出现在王府,居然纷纷惊呆了。 连谢灵瑜自己都觉得好笑,没想到她作为永宁王府的主人,回了自己家,反倒家中奴仆纷纷不认识。 春熙与听荷二人,皆走在她身后。 听荷似是实在忍不住,低声道:“这府里的仆从奴婢,一个个竟是如此没规矩,瞧见殿下眼睛直勾勾盯着看,竟跟不认识似的。” 春熙扯了下她的袖口:“许是天黑,殿下又久未归府,他们未认出也情有可原。” 她这是怕殿下听着,心底不悦,赶紧找补。 听荷又想起先前在门口遇到的事情,不由说道:“方才下车的那个婢子,竟说咱们王府是她家小娘子的家,她算是哪门子的主子。” 想起自己被那个小婢子羞辱,听荷当真是越想越气。 倒不是全因为她自个,她身为殿下的婢子,被这么折辱,不就是在打殿下的脸。 这次连春熙都不说话了。 其实吵到后面,春熙也猜出来那位小娘子的身份。 无非就是太妃娘家的那个外甥女,那位叫章含凝的小娘子。 之前她们在上阳宫,只是听闻太妃甚是喜欢这位小娘子,将对方带在身边出入皇宫宴会,宛如亲生女,还以为夸张呢。 现在瞧着那她通身的做派,出入这么多护卫开道,连身边的婢子都那样倨傲。 可见太妃确实是疼爱她。 简直是将她当成亲生女一般养着。 这么一想到,春熙忍不住抬头看着前面谢灵瑜的背影,不由心疼自家殿下。 太妃对一个外甥女都这般好,居然忍心让殿下,待在上阳宫那么久。 要是殿下一直不回来,这王府莫非是真要被鸠占鹊巢了。 待她们到了太妃的院子前面,没想到从侧门入府的章含凝也恰恰赶到了,侧门反倒离太妃的院子更近些,章含凝心底又存着事儿,紧走慢走,总算先赶到一步。 只是她正要抬脚入院内,突然瞧见谢灵瑜,她轻声喊了声:“殿下。” 随后章含凝乖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将路让给了谢灵瑜。 谢灵瑜也没与她多说一句,径直入内。 此时太妃院子里的灯火通明,廊下挂着的宫灯在夜风下,轻轻摇曳,窗棂里透出的灯光有种暖绒绒的安宁。 谢灵瑜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似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前世她那般决绝喝下那杯鸩酒,未必不是因为母亲的决定。 在她被圈禁之时,她的母亲没有拼命地去救她,居然是想要过继别人,继承她父亲拼死为她留下来的王爵之位。 廊下婢子瞧着院门外走进来的人,忙不迭进去禀告:“太妃,小娘子回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嬷嬷模样的人满脸喜色的迎了出来,边走边笑着说:“小娘子可算回来了,太妃就等着你一起用晚膳呢,你若是一直不回来,太妃怕是连饭都用得不香。” 对方笑着说话迎了上来,可是在她看清楚来人时,瞬间满脸的惊骇错愕。 反倒是谢灵瑜轻笑了声:“嬷嬷,是不认得我了吗?” “殿下,”陈嬷嬷失声喊道,她是太妃身边的老人,可以说是自幼瞧着谢灵瑜长大的,虽然过去了几年,殿下早已长成如花少女模样,可她还是一眼认出。 谢灵瑜朝正房的方向看去:“母亲可是在房中,我归家来向她请安了。” 陈嬷嬷这会儿才想起来,收敛自己的表情,哪怕心中依旧满腹惊骇,还是忙不迭换了副表情:“太妃正在房中歇息呢。” 在她们一进门,原本坐在罗汉榻上的妇人抬头,笑着喊了句:“含凝。” 只是她的目光在触及谢灵瑜的视线时,脸上的笑意一下僵住。 反而是谢灵瑜在她满眼的震惊与不敢置信中,扬起灿烂笑容:“母亲,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