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惊沉梦》
1. 寒谷初见
这才九月,寒谷便落了今年第一场雪。
素雪纷扬着覆满大地,极浅极轻却掩去所有斑斓色彩,唯留一抹明艳的红缀在其上。
枕月迎着风雪疾行,一身红衣猎猎翻飞,她此次前来是为了寒谷最北的馥雪草。其依雪而生,三株连枝,能够疏经通络,是极为珍贵的药材。
近来天气渐凉,炎夏暑气被初秋带着露水的寒气侵蚀,尊上身子便不大好,时常轻咳。枕月擅自来此,想同前两年一般取得馥雪草给他调养身子。
凭借对寒谷地势的熟悉,她一夜便至最北境。月光隐匿,朝阳半挂在连绵山峦间。
延伸的路到此迂回,枕月仔细看过周遭并无危险,后将目光放在眼前不算高的群山上。山那边氤氲着不详的气息,是以枕月往昔从未踏足。
她此刻未再犹疑,施法飞身而上,转瞬跃至山巅。此处看得分明,山中白雪覆盖,并无任何草木活物。
再落地,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并无积雪。
一汪潭水浅浅铺陈着,流水触碰对面山崖后漾起圈圈涟漪,回荡着消散。说是山崖并不准确,拔地而起的峭壁直入云霄,稍高些的地方已被云霭遮挡,看不真切。
只是温度愈发冰冷,寒风入髓。
枕月四下环顾,在对面峭壁之上寻到了盈盈翠色。馥雪草生得不高,她用法力护住周身,脚尖点地欲要腾身而起。
“这位姑娘,咱们打个商量,这三株馥雪草归我可好?”
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枕月不想理,却被来人施法阻拦,只能蹙着眉转身看去。
少年约摸十七八岁,穿着苍霞山弟子的修行服。他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在枕月转身的一刹定格脸上。
好看的眉眼有几分愣怔,整个人呆滞一瞬才反应过来般开口:“我曾见过你的。”
“搭话的法子这么老套。”
“姑娘来过苍霞山?”
枕月睨他一眼,未做任何回答。眼前人已恢复灼灼笑意,一双眸子满溢着深情,叫人不当心便沉溺其中。
可她不吃这套,尤其此人来自苍霞山。
三年前尊上自苍霞山脱离后,便与苍霞誓死不休,整个归月楼同样与之敌对。
见她还要起身,少年转至枕月面前,换上更真诚些的笑容再开口:“姑娘,可否将馥雪草让与我?”
“滚开。”
“我要这草当真有用。”少年尾音拖长,带着祈求。
枕月不欲与之纠缠,绕过他再次施法,又被少年打来的法力中断。她后退一步躲开,反手作诀回击。
战斗一触即发。
少年腾身躲过她第一击,试探着再次出手。枕月冷哼一声,反击直冲命门,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收起笑意的少年面上凝重起来,眼前人看着年岁虽小,修为却不容小觑。他唤出佩剑防守,招式凌厉干脆。
一来一往间,二人未接下的法力便在周遭肆虐。枕月又是一击,少年旋身堪堪躲过,法力击碎寒潭的平静,激起一人见高的水花。
他随即挥剑,荡开的剑气自枕月低下的头顶横扫而过,打落山间簌簌积雪。
这方天地被飞雪笼罩,暂时蒙蔽了他的视线。待眼前恢复清明时,枕月的法力已至胸前。
少年轰然一声摔在地上,胸口的剧痛让他近乎失明,好一会才缓过来。枕月则重新施法掠至馥雪草旁,小心将之收入储物袋中。
是以二人均未发现,本该强盛的天光此刻昏暗无比。
“不给便不给,下手真重。”少年委屈地轻声嘟囔一句,揉着仍有些痛的胸口勉力坐起身。
“不自量力。”
他想说些什么反驳回去,天地却蓦然震动起来。想是方才二人打斗动静太大,唤醒了蛰伏在此的什么。
那股不详的气息愈加明显起来,弥漫四散。枕月有些心悸,便立刻施法试图逃离。她逆着积雪掉落的方向飞掠几息,山巅那边的阳光粲然眼前,触之咫尺。
怒吼声响彻云霄,震落此间已近墨色的天穹,吞噬了方才还可见的光亮。枕月感知自己正在下坠,只是一片黑暗间无法辨认处境。
她双手变换作诀,却如何努力都不曾感知法力流动。
无法反抗的现状令枕月烦闷,她不知惊扰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将会面临如何困境。如今能做的,只有被动等待。
刺骨寒凉渺然褪去,枕月被温暖包裹着,下落的速度也稍有减缓。应是落入潭中了,只是不曾料想此处遍地生寒,潭水却细腻温热。
四肢百骸被浸泡着,周身疲惫渐渐溃散,枕月强迫自己清醒,却抵不住侵袭而来的困倦。
昏昏沉沉间,好像有人扯住了她的衣袖。
而后意识消失,沉入无边幻境。
几近同时,远在归月楼的余归似是感知到什么,沉沉开了口:“枕月人呢?”
“回尊上,月护法昨夜便离开了,说是去寒谷为您取馥雪草。”
“擅离职守,好大的胆子。”被唤做尊上的男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唇角勾起,黑沉的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这是男人生气的征兆,侍奉之人惶然跪下,祈求着枕月速速归来。
被提及的少女此时陷在连绵梦境中。
枕月仅有两年记忆,再往前的年岁像隐在浓雾之中,隐隐绰绰,连丝缕都无法看清。
两年间的经历皆是尊上,随他修习术法,随他完成第一个任务,再到独自完成所有他交予的任务。归月楼也从曾经两人相伴的寂寥,到如今百十人初见规模。
只是所有回忆,都涂抹着痛苦的底色。
不是没有快乐,只是那渺然一点好似滴入黑墨的洁白,泛不起哪怕一丝涟漪。枕月无意识地蜷起身躯,整个人微微颤抖着。
“姑娘!姑娘醒醒!”
方才那少年也一同落入水中,他感受到身边人的气息便紧紧拽住她的衣袖。这少女明显修为高过自己不少,两人一同也算有个保障。
只是“保障”如今魇住了,瞧着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反倒是越陷越深。
少年长叹口气,二人落入了潭底结界中,法力悉数被镇压使不出半分。他尝试着穿过结界,却直接被挡了回来。
枕月仍旧未醒,少年毫无办法,听天由命般从结界边缘退回。却被地上少女散落的衣摆绊倒,摔了个结结实实。
“出门该看黄历!”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饱含怒意。
他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不小心碰到枕月细腻的手指。少年触电般缩回右手,瞬间弹开到结界另一边。
肌肤的触感仍留在手上,清秀的面容被染红一片。
少年呆滞在原地,似乎被施了法,成了不会动的人偶。
直到脸颊绯色褪去,他才眨了眨眼,缓缓放下捂住心脏的手。
冷静下来后,他才回忆起碰触一瞬闪过的画面。
铺天盖地的红色。
少女被铁链绑在屋子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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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上下是大大小小的无数伤口。
他也是自幻境醒来,自然知晓其中皆是曾经苦痛的记忆,目的便是让人溺死在窒息的苦楚中,迷失自我直至失去呼吸,成为幻境的养料。
枕月仍在颤抖着,环住自己的怀抱收缩成更加安全的姿态。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她额头上方,良久,缓缓落下。
温热的手落在浸满冷汗的额头上,他眼前画面轮转,又回到了方才转瞬一瞥的屋中。
这时才看清,满屋的红色原是干涸与新鲜的血液交织而成,浓重到只是看着也仿若能闻见血腥气。
枕月几乎只剩一口气,身上伤口仍在渗血,虚弱地随时可能失去生机。长发粘结在伤口上,红色衣裙破烂不堪,碎布近乎融在肉中。
只一眼便让少年移开了视线。
他这才发觉自己竟有实体。
深呼吸几次,才终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此刻所有纷杂思绪皆抛诸脑后,他用佩剑斩断铁链,接住失去支撑而跌落的少女。
枕月很轻,哪怕真实怀抱着,也似即将消散。
幻境中法力仍在,他向枕月输送片刻,少女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双眼。
沉睡的枕月梦见了一个不曾认识的人。
她随着余归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失败,回到归月楼便领了罚。七七四十九道戒鞭不停歇地落下,最初是痛的,后来便麻木到失去任何感知。
尊上走了,整个屋中便只剩仍被铁链禁锢的她。
昏昏沉沉间她似乎被人放了下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源源不断的法力涌入身体,被戒鞭摧毁的经脉正在重建。她睁眼,看见的却不是尊上的面容。
少年明亮的双眸与她对视,顷刻间,所有痛苦扭曲散去。
结界中枕月睁开双眼,少年的手仍搭在她额头上。她一手抓住那人手腕,另一手撑地翻身而起,将他狠狠甩了出去。
身体瞬间腾空,还沉浸在枕月回忆中的少年与结界猛然相撞,再跌落于地。
“我说你当真是大小姐脾气,什么都不曾问就……嘶,就又给我来一下。”少年捂着方才被撞的地方,龇牙咧嘴地控诉枕月,“疼死了,好歹也是我将你唤醒,何至如此恩将仇报。”
声音里的委屈就要满溢出来,枕月却仿似没听见般,仍旧是淡漠的模样。
“算了。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认识一下吧。我叫裴叙南,姑娘如何称呼?”
枕月斜了裴叙南一眼,转头观察起这个诡异的结界。结界位于潭底,阻隔了温暖的潭水,也阻隔了二人与外界相连。
幻境已破,此间再无任何法力流转之象,却也不见结界松动。
十分怪异。
被无视的裴叙南撇撇嘴角,以他目前的修为是看不出什么转机,想要出去怕还是要倚仗枕月。
“如你这般容色绝艳的女子,合该多笑笑才是,现今都少了几分颜色。”
裴叙南看着枕月的侧脸,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句来。
本以为又会被无视的他没想到,话音刚落枕月便转过脸来。
唇角弧度逐渐扩大,一个危险的冷笑慢慢成型。裴叙南浑身发颤,他觉着这笑实在瘆得慌,仿佛下一刻自己的脖颈便会被枕月折断。
“姑奶奶,大小姐!我错了别笑了!”裴叙南双手合十朝枕月拜拜,“算我求你!”
枕月心情颇好地轻轻哼笑一声,转过头来,方才幻境的苦闷被冲散不少。
2. 诡阵邪境
枕月和裴叙南四处转了许久,却连一丝破绽都不曾寻到。结界圈起的空间不大,从外看好似玲珑剔透的水滴将二人封锁其中。
“你看这!”
裴叙南指着结界与地面相交的一处,回头唤枕月过来。白色荧光忽闪明灭,隐匿在结界与流水中,很难发现。
枕月蹲下身细细去看,荧光不止停在此处,隔着三五步便会亮起一次。它走过的痕迹渐渐成型,极为熟悉。
转过一轮的荧光回到原位,是锁灵阵。
归月楼藏书中有所记载,其能锁世间一切灵智之物,压制法力困死阵中,直至化作残魂碎魄。书上并未记载这上古阵法该如何去破,想是遗失在千万年的岁月中。
此阵是以往留存或是现世重布无法得知,可枕月知晓,若是寻不出解阵之法将丧命于此。
“锁灵阵。”裴叙南也认了出来,只是同样不知如何解阵,他偏头向枕月问到,“你会解吗?”
“不会,你等死吧。”
“顶着如此好看一张脸,怎的开口便叫人去死啊?不过嘛,若是与美人一同倒也不错。”
枕月无暇搭理裴叙南的胡言乱语,左右是些信手拈来的浪荡话。她静心观察着仍旧不断变换的荧光,企图寻出阵眼所在。
再次被无视的裴叙南倒也习惯了,相遇至今少女说过的话不过五句。他站起身在四周转转,寻找其他可能的突破口。
荧光前进的速度并不处处相同,正北方闪烁极快,不仔细看便会漏掉。整个阵法只此一处有异,理应是阵眼所在。
只是枕月有些犹疑,锁灵阵五角互连,正北恰是其中一角。若阵眼布在如此明显之处,破阵之法又怎会遗失。
她想起曾见过的另一阵法,与锁灵阵极为相似,同是五角包裹,只内部走势略有不同。其西南向正北、正西向东南各有散落成线的布阵石,阵眼便在相交之处。
眼前锁灵阵内围布阵石的走势更为混乱,可还是能瞧出掩藏其中的两线与路径交点。两阵虽是相似,枕月却并无把握,一旦选错阵眼便将阵毁人亡。
现下法力被压制,想要破阵只能用修为注入阵眼。枕月看了看远处的裴叙南,决定还是由自己尝试。
解阵之人需能扛住阵法蕴含的威压,裴叙南修为尚不及她,如若扛不住便是选对也回天乏力。
犹疑几息,她向其中一处注入修为。
又转了一圈的裴叙南无甚收获,看来要离开结界只能想法子破了那边的锁灵阵。
“你那边如何?”
枕月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并未回应,他只当是又被无视了,慢慢悠悠踱步回去,走到近前才看清她唇边血迹和苍白的脸。
“你怎么了?”
裴叙南大步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枕月,锁灵阵此刻光影变换不息,荧光沿途一点点亮起,勾勒出原本阵型。
枕月最终选择两线相交之处,万幸的是锁灵阵并无坍塌痕迹。
“手拿开。”
声音虚弱了不少,凌厉之势倒是丝毫未减。裴叙南没动,枕月的状况明显不大好,怕是一放手就会跌落在地上。
“好好好我松手。”裴叙南确认枕月不至于真倒下,赶在她发作前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他撇撇嘴小声开了口:“真是怕了你了大小姐,怎的动不动就生气。”
“你很聒噪。”
“再讨厌我这也只有我们二人,要想出去还是得合作。”
裴叙南说得不错,如今阵法是解了,但枕月为破阵损失修为不说,还被反噬受了伤,与他合作确是目下唯一的选择。只是对上那张肆意的笑脸,枕月总有种气不顺的感觉。
苍霞山的人果真讨厌。
地上锁灵阵光芒大盛,轰然一声瞬时消散,原地现出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周围已无任何出路,所有希冀都隐在那不见天日的洞穴之中。
“需要再修整些时间吗?你的伤看上去不算轻。”
“还不知道那下面是些什么,越拖变数越大。”
裴叙南看着枕月费力地起身,犹豫再三还是伸手去扶她。这次倒是没被拒绝,枕月借力站稳后,二人一齐向洞口走去。
借着光线能看清洞口附近的三两台阶,再往里却是什么也不可见了。裴叙南走在前面,顾及到身后受伤的枕月稍稍放慢些脚步。
及至明暗交界处才停下,从怀中摸出个小巧莹润的圆球来。那圆球在黑暗中发出微微亮光,从裴叙南手掌向周遭扩散,刚好能照亮二人面前一方天地。
他回头想听枕月夸奖,却撞上少女淡漠的眼神,得意的笑颜都黯淡了几分。
“寒谷里边捡的给我妹妹带回去,她就喜欢这些个小玩意儿。”裴叙南转过头来继续前进,提起妹妹声音都温暖了许多。
“好妹妹?”
“真妹妹。”裴叙南听出枕月语气中的嘲讽,忍不住反问道,“我在你心中就这般形象?”
“知晓就好,闭嘴吧。”
台阶很长,接下来的路途两人都不再开口。枕月话本就不多,对着裴叙南出口的话怕是只能带着刺,乐得安静。
裴叙南则是在思考自己究竟何时给枕月留下的负面印象。虽说他也没当面夸过其余女孩子漂亮,枕月还是第一个,可怎么想也不该是这般反应吧?
整个通道只有二人所在之处有些亮堂,前后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就在他们以为这或是另一个重复幻境时,前方所见终于出现了不同。
裴叙南站在最后一个台阶上,夜明珠能照到的地方平坦一片。他小心翼翼向前挪,生怕蹿出个什么怪物来。
微弱荧光沿着石墙缓慢前进,照亮这处新的天地。石块排列并不平整,大小也不尽相同,像是随意搭起的空间。
已经走出一截的裴叙南跨过地上第三个障碍,昏暗下看不太清是什么东西,排列似乎也无甚规律,在不大的空间内有些突兀。
再向前走一段是第四个,与前三个形状十分相似。裴叙南握着夜明珠蹲下,想要看清拦在路上的究竟是什么。
“怎的是人?!”他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准确来说是一具白骨,维持着坐靠的姿势风化在墙边,身上并无衣衫或其余物件,也无法辨认身份。
裴叙南沿着石墙走过一圈重新回到枕月身前,确认此处同样完全封闭,只是石墙围成的形状与上方锁灵阵近乎相同。
除了二人对面多出的一条新通道。
“石墙造得如此随意,想是为了布置锁灵阵匆忙搭建,那这几人应是困死阵中了。”裴叙南摸着身侧凸起的石块,收起了一贯的散漫笑意。
枕月拿走他手中夜明珠,走到其中一具白骨前,从它身侧捡起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徽章。徽章整体玄色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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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半埋在土中,仅漏出的一角被照亮时反射光点。
“苍霞内门的徽章?”
裴叙南认出了其上图腾,声音凝重起来。
“寒谷险境重重,怎会空手而来,可这几人连衣衫碎片都不曾留下。”枕月将夜明珠抛向裴叙南,朝前方通道走去。
“你是说,他们随身衣物被人刻意收走了?只这徽章颜色过深,埋在土里未被瞧见。”
“不知前面到底藏着什么,值得用锁灵阵设防。”
对白骨的猜测似乎让周遭温度都下降几分,锁灵阵只是第一道防线,此处诡境潜藏的秘密或许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
还是如出一辙的黑暗,四下里静得只剩呼吸声。裴叙南依旧走在枕月前方,靠着小小的夜明珠照亮。
好在这一段通道不长,眼瞧着就要走到尽头,突然一个硕大黑影敏捷地直冲向裴叙南。少年反应很快,将夜明珠向后扔给枕月,唤出佩剑迎了上去。
失了法力的剑招稍有绵软,但依旧连贯。裴叙南一剑向下,被劈开身子的庞然大物瞬间化作齑粉。
接二连三的黑影冲过来,身躯巨大行动却灵巧异常。它们脸上没有五官,仔细看能看出身躯由木块拼接而成,左手拿剑右手持盾,是法力驱动的机关人。
机关人动作虽一成不变不难对付,可数量太多,斩掉一个还有一个。裴叙南没有法力支撑,通道又狭小得难以施展,不多时便力不从心。
枕月失了法力便无法作战,只能退到夜明珠照亮范围的极限,给裴叙南尽量多些空间不受限制。
裴叙南还在尽力挥舞剑刃,却躲闪不及被机关人木剑刺中。木剑上法力凝为剑气,将他的肩膀捅了个对穿。
血腥味弥漫在本就不大的通道中,愈发浓重起来。他的行动迟缓许多,机关人的数量却不减反增。
“看来今日当真要同美人共葬了。”
裴叙南在此境况中依旧是风流腔调,声音中的虚浮却难以掩藏。体力耗费太多,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锁灵阵中是否布阵之人也无法使出法力?”他想起锁灵阵特性,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猜测,咬牙顶住机关人的攻势颤抖着开口。
“是。前方有法力!”
枕月一念之间便明白了裴叙南的意思。锁灵阵范围内任何人都将被压制法力,而机关人驱动却需法力灌注其身,那前方机关人生成之处便是出了锁灵阵的限制范围。
枕月撕下一条裙边将夜明珠绑在腕上,在机关人冲撞的缝隙间穿梭。裴叙南则加大动作吸引更多机关人,以便她快速通过。
夜明珠的荧光向前延伸,通道出口近在咫尺。枕月看准时机纵身一跃,落在通道尽头的空地上。
出口附近的石墙上赫然开着一个漆黑的洞,机关人还在不断生成。枕月双手作诀凝聚法力,幽深黑洞一击即溃。
此间再度恢复平静。
裴叙南剑刃刺入土中,单膝跪地撑着剑身,垂下头一动不动。枕月向夜明珠加注法力,藏匿一切的黑暗被驱散。
他右肩伤口十分可怖,鲜红的血水还在不断涌出。枕月将他带出通道施法替他止血,整个过程裴叙南都不曾有过反应。
“醒醒!”她伸手轻轻推了推,却未料到裴叙南直接向后倒去。她赶忙扶住少年,将他身体的重量倚靠在自己身上。
“裴叙南!你醒醒!”
3. 秘境之主
裴叙南是被疼醒的。
剑气贯穿肩膀的感觉依旧清晰,剧痛融入骨血之中无法减缓。他皱着眉睁开眼,虚弱地靠着墙壁喘息。
未经处理的伤口仍旧血肉模糊,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动弹不得。他尝试凝聚法力,暂时屏蔽伤口带来的痛楚。
四周亮了些,枕月靠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休息。
裴叙南找到衣衫下摆还算干净的布料,撕成长条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我还以为你定会丢下我自行离开。”
“真丑。”枕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看着他动作别扭地给布条打结。
“大小姐懂什么,这才实用!”
包扎伤口似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裴叙南仰头调整片刻才扶着石墙缓慢起身。石墙与先前一致,大小不一的石块错落相叠,将这方空间围成相似的圆。
加注法力的夜明珠亮如白昼,照彻黑暗,将隐匿的细节全部暴露光下。墙壁上有深浅不一的抓痕,有些还带着早已干涸的血色,像是人极其痛苦时指甲刻下的痕迹。
血迹同样有深有浅,仿佛一直持续新添着。脚下土地颜色较之外面也更深,枕月捻起一些泥土,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二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这个房间曾是,或许现在仍是,一个屠杀场。每个进入这里的人都痛苦死去,血液灌满大地,才能浸出这种颜色。
只是前方锁灵阵封路,此处却又无任何阵法阻碍,能够进入之人不应毫无反抗之力。唯一解释便是,有信任者将他们带来,再残杀殆尽。
寒谷危机四伏,北境更是人迹罕至,无人料想竟藏着个人间地狱。与来路相对处有另一通道,方才裴叙南昏迷时枕月探过,暂无危险,二人沉默着继续前行。
短短几步便至尽头,是另一个石墙围作的房间。血腥气愈发浓重,积郁在每个角落。
右边是一个残阵,遗留的布阵石散落各处。左边一排古朴木架之上摆着不少药瓶,瓶中药剂余量不一,最上层像是刚添满不久。
这处炼狱仍在吞噬生命。
自进入房间起裴叙南便紧锁眉头,枕月认不得这些药剂阵法,他却再熟悉不过。苍霞山书阁角落藏着几本无皮书,记有各色如今列入禁术之法。
此阵可吸收被困者修为化为己用,那些药剂有助吸收转化,能够最大程度降低法力反噬。阵法苍霞独有,由于太过邪异早已成为禁术。
探索至此,裴叙南一颗心沉入谷底。依照苍霞山布防之严,山外之人想要偷学难如登天。这处诡异天地应是门派内部弟子所为。
他焦急地想要出去将这一消息告知掌门,尽早安排寻出作恶之人。
二人再次迈步前进,依旧陷在深重的沉默里。浅蓝色苍霞掌印蒙了尘,混在残阵中散落的布阵石间并不起眼,被远远甩在身后。
这一段通道格外长,长到血腥气慢慢减弱,直至几乎不能再闻见。只是周遭愈发阴冷起来,寒气自脚下升起,从身上每一个孔洞钻入,直刺髓骨。
右边开出一条岔路来,像是通道中寒气来源。离得近了,枕月耳边恍然炸开千万声极痛苦的嘶吼,虽轻却无法忽略。裴叙南显然也听见了,眉间愁云不散。
“你先等在此,我进去瞧瞧。”裴叙南急切想要弄清因果。
枕月思索片刻还是跟上前去,他这般反应怕是此地与苍霞联系不浅,是对归月楼有用的消息。且此地危机暗藏,两人分开更加危险。
随着脚步深入,寒气更甚,冲击侵蚀着法力护盾。每踏一步,耳边嘶吼便明晰一分。
千步之遥,终于得见隐匿最深的秘密。
路的尽头是一个土坑,夜明珠竟无法照亮全貌,它延伸向更远处,随后完全隐匿在黑暗中。裴叙南捡了块小石头扔下去,没有回声。
黑色的雾气弥漫在坑洞上方,重得似是将要滴水下来。二人走到岸边才看清,坑内全是白骨。嘶吼声骤然加大,缠满了怨气与绝望。
“苍霞山的修行服。”枕月认出了坑内还未完全腐蚀的衣物,有些与裴叙南身上相同,有些则更为简约。
“最上面这些白骨,不出七日。”
裴叙南声音在发颤,他闭上眼却赶不走眼前堆叠的白骨。
“白骨数量如此多,却未曾听闻有弟子大量失踪。”裴叙南深吸口气继续说道,“只怕这坑存在年岁不短。
“究竟是何人所为?掌门是否知晓?需得尽快告知她。”
枕月听着他喃喃自语,想说些什么最终作罢。门派弟子死去众多,一门之主要如何才能完全不知?况且锁灵阵不是一般人可布下。
只是苍霞掌门曾救整个门派于水火,在弟子心中分量极重。虽与他同过生死,却也未到能撼动信念之时,何况枕月乐得见苍霞出事,她便将话吞了下去。
“何人造次!”
古朴苍严之声突兀响彻此间,威压紧随其后铺散开来。枕月和裴叙南来不及设防,被压得连连后退,直至后背紧贴墙壁。
二人无法开口,冷汗自额间滑落,无声滴入尘土。
就在僵持间,天摇地动。
这次甚至来不及抓住彼此衣袖,枕月和裴叙南便被带到一方新的天地。
与先前只有石墙的房间不同,此处境地开阔,密林环绕着不知深浅的碧潭。背后瀑布水流倾泻,溅起水雾覆在潭面,显出朦胧生机。
“两小儿竟能突破至此,着实令老朽惊讶。”
枕月和裴叙南环顾几圈都未能寻到声音主人,翠林深潭静谧祥和,仿佛先前铺天血色皆是梦境。
声音未再开口,枕月和裴叙南亦不敢轻举妄动。
时间分秒流逝,两方无声对峙着。微风吹动树叶簌簌轻响,若非亲身走过那几个房间,此处确是好风景。
“哼,能破锁灵阵,老朽还当是来了两个有趣之人。没想到不过如此,还是寻不到老朽身影。”
声音少了几分威严,倒是多了些灵动骄纵。潭面水雾破开,银白色鳞片自碧绿中显出,灼灼耀眼。
是一条巨龙,真身并未完全展露已然压迫感十足。只是细细看去,龙身鳞片斑驳脱落,想是境况不佳。
见枕月和裴叙南始终没开口,银龙腾身一变,落地成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小老太身形并不佝偻,精神也十分矍铄。
倒是与真身所显露的有所出入。
“好久未曾见过生人了!看你们年岁不大,今夕是何年啊?外面如今境况如何?神力可有恢复?你们知晓吗知晓吗,老朽我可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了!彼时神力减弱老朽闭关出来才发觉龙族已灭天地间神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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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衰微连支撑修炼都不可行多亏老朽觅得此地才得以存在下去没有随着他们一起消失……”
小老太仿佛要在一息之间将这许多年的沉默加倍讨回来,一口气将身份与前因后果透了个干净。她确是太久不曾见过生人了,龙族灭亡已是万年前的旧事。
神力衰微至今,加之修行之法多随大能一同湮灭,现世之人竟连分毫都难以使出。如今修行者修炼的法力,根本无法与神力匹敌。
枕月沉思间她一直不曾停下过,凝神一听已经讲到曾经大败魔种的光辉战绩。裴叙南倒是失了耐心,直截了当开了口:“这里的苍霞弟子,是你杀的?”
闻言小老太喋喋不休的嘴突然卡了壳,保持着张开的姿势许久,看上去像一尊逼真生动的人偶。
她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开口。
“不是。”声音闷了些,显出她低沉下来的心情。
“我叫霜银,确是人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我感受不到其他族类的气息。
“为了神族百年大比时龙族大放光彩,我选择闭关修行,出关时却发现神力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我不知道闭关的百年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为何无人通知我,只是出来时,龙族的气息已然消散天地了。
“之后如我所言,寻了此处安身,布置好锁灵阵便陷入沉睡。再睁眼时,是我见的现世第一个人类。
“她并不年轻了。我不知她如何破的锁灵阵,也不知何处来的捆灵索,醒来时便被囚于此。其实囚与不囚也并无分别,我无处可去。
“那些阵法、坑洞与药剂皆非我所为,只是凭我这般模样也难以阻止罢了。倒是见她一次,她便年轻几分。”
裴叙南一言不发,不知是信了没有。如她所言便是受制于人,可她若是颠倒黑白也不无可能。
“你该庆幸普天之下只剩你这一条龙。”
“何出此言?”
“否则叫你兄弟姊妹一看,上古真龙被现世人类囚禁,你这张老脸可不够丢的。”
裴叙南闻言笑了出来,一直压在心上的石块仿佛都松了几许。原来毒舌不用在自己身上时,枕月还挺可爱的。
“你!你你你你!怎么说话的!要不是那苍……”小老太突然瞟到裴叙南身上蓝白交织的修行服,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戛然而止,转了个弯才继续道,“咳,那无耻小人趁我沉睡,用捆灵索将我束缚,老朽岂能被区区人类轻易拿捏?”
“随你怎么说。”
小老太气得眼冒金星,一连你了好几声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如你所言,锁灵阵是你布的?”
“那阵法何等简单!布阵解阵都非难事,只是需神力加注方能成型罢了,除老朽还有谁有此本事?”
“阻拦的机关人也是你设置的?为何?拦住误入潭中之人?掩藏你杀人埋骨的秘密?”
“老朽没杀过人!”霜银回答得斩钉截铁,只是除这句外却如何也不肯再开口。枕月想起她方才的欲言又止,心中大概有了猜测。
“怎样才能出去?”裴叙南不再纠结真相,早日禀报掌门才是要事。
“老朽现在便可送你二人回寒谷,就是嘛有个条件。”霜银笑得和蔼,眼珠子在枕月和裴叙南间转了转才继续开口,“需得你们共同完成。”
4. 险象连环
“为何还需两人完成?一人不可?”
“那小子你说我选谁?选你?还是她?何况两人一起也互相有个监视嘛。”
霜银和蔼的笑带了些许奸诈,瞧着倒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清了清嗓子,故作庄重开口:“三年内去刀鸣海取回我的龙骨,当年走得太急,忘了。”
据说龙族会将尾部一截龙骨取出,置于神力浩瀚处滋养,配合真身修炼便是事半功倍。霜银现今被困于此,无法与龙骨建立感应让它自行归来。
“有了龙骨,我便能再恢复些神力,挣脱此地桎梏。”
“就不怕我们直接跑了?”
“我就知道你个女娃娃一肚子坏水!哼,老朽已在你二人身上种下神契,三年之期一到便是契毁人亡。
“我知晓你们不信我与那白骨坑无关,可你们是聪明人,真龙之身已显,大可以向神力挑战。”
二人惊讶于神族也如此“卑鄙”,却未来得及开口,便在一片混沌白光中被送回了寒潭外。寒谷还是那般,冷风携着霜雪袭来。
“神契与龙骨有所感应,去到刀鸣海自会指引你们找到!”
秘境内一切皆消散无踪,仅耳边留下霜银蕴着笑意的声音。
再次得见人世光景,连落落白雪都变得有趣起来。裴叙南长呼一口浊气,将方才心上的悲愤全部甩掉,换上轻松笑颜。
他看向枕月,少女正从衣襟中摸出储物袋,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裴叙南瞧着她的动作,还是不死心般问到:“馥雪草真的一株都不可让与我吗?”
“可以啊。”枕月对上裴叙南猛然间亮起的眸子,一字一字将后半句补充完整,“打过我便分你一株。”
“你欺负人!”裴叙南眼中光亮瞬时熄灭,动了动先前受伤的肩膀,刺痛感丝毫不减。本就打不过枕月,现下还伤着便是更无可能。
好在馥雪草一年四生,自九月起每月三株。只是时节越晚,天气便越加极端,寒谷内环境也将更为恶劣。
“我下月再来采就是!下月的馥雪草一定比你这些品相和功效都好!”枕月听着他幼稚的“反击”,逗弄他也有些趣味。
“那龙骨你当如何?”
“我可不信那劳什子神契,若是还能降下契约,怎会连个捆灵索都奈何不了。”
“话虽如此却还是有些风险,你改变主意来苍霞山寻我便是。”
枕月不置可否,施法想要离开此处。
“大小姐,下次见面可否告知我名姓?”
枕月回头,裴叙南又换上了初见时风流散漫的笑容,仿似那些血迹与白骨仅是梦境中的幻影。
“这么喜欢叫大小姐,下次当我随从如何?”
“你长得好看,也不亏。”
枕月一时气短,张口想要回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骂起。裴叙南瞧着她吃瘪的样子倒是爽朗大笑,他吃准枕月讨厌这一套。
再抬眼时,少女已然掠至山间。她一身红衣迎着风扬起,像开在白雪上娇颜的花。只留下四个字散在风中:“再也不见。”
裴叙南敛起笑意,心中念着白骨之事,也起身朝苍霞山飞奔。
归月楼。
甫一进来,枕月便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虽则往日里也是这般井井有条,但今日实在安静得过分。
压抑感充斥着每个角落,悬在头顶令人呼吸也不顺畅。路过之人见着她皆避开视线,加快脚步从她身侧擦过。枕月有些担忧,难不成这几日间楼中出事了?
“这几日楼中可是有大事?”枕月拦住过路侍从想要问个究竟,恰是当时侍奉余归身前之人。
“回月护法,尊上这几日十分生气,您快去找他请罪吧。”侍从低头行礼,战战兢兢说完便起身匆匆离去。
生怕多停留一刻便会遭殃一般,枕月想问清缘由都来不及。
她望向最高处,楼主阁大门紧闭,看不见其中状况。
归月楼内除楼主外禁用法力,即使枕月是唯一护法也不例外。她沿着盘旋的台阶向上走,思索着方才侍从所言。
照他所说,尊上便是因着自己而生气,才需得她请罪。可她除却去了趟寒谷,应是不曾做过其他。难不成是为此事?
可这两年的九月间,她皆会前去采摘馥雪草,今年只是照例罢了,尊上该知晓才是。她脑中思绪纷杂,脚步停在楼主阁前。
抬手轻敲三下,枕月便立在门边等候。
她将储物袋取出,再次确认馥雪草仍旧完好。只是等了许久始终不曾听见应答,枕月无意识捏紧袋口,往常敲过门后尊上便会让她进去。
又等了几许,木门才缓缓开启。
“哟,这不月护法吗,还知道回来?”
开门的是归月楼七城分舵主之一,也是现今七人中修为最高者。楼中早有传言,尊上将要提他作另一护法。
他压低声音出言嘲讽,脸上满溢出小人得志。枕月并未分出一丝眼神,绕过他径直向前走去。
“哼,看你还能狂到几时。”
“吴年,你先守在外边。”
门还未完全关上,端坐上首的男子便沉声吩咐着。吴年动作有一瞬的僵硬,背对这边的脸上现出不服气之色。
只是到底未敢让人发现,低声道了句“是”便从外将门掩上。
木门关上,阻隔外部所有视线。枕月捧着储物袋跪在下首,低头解释道:“尊上,属下前几日见您偶有咳嗽,便出发寒谷采得馥雪草。”
余归右手支在案上,并不看枕月,而是撑着头阅读面前书卷,仿似没听见般。
“当日走得急,未曾和尊上言明。”
听到这句话,男人慢悠悠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看向枕月。半晌才开了口:“未曾言明?”
上座一道法力朝着枕月心口急速飞行。余归并未刻意收敛,这一击来得极重,枕月的身躯瞬时腾空,向后飞去,直直撞上了堂中立柱。
她先前解阵时便损耗了些修为,如今伤势更甚,鲜血自口中溢出。她闷哼一声,勉力爬起来重新跪下。
储物袋染了血,掉落在一旁。
“枕月,我记得曾说过,跟着我的人,需要绝对臣服。”余归的嗓音如同他人一般冷峻,低低回荡在房间内。
枕月自是记得,这是余归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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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第一句话。
“擅离职守,隐瞒不报,还带回一身陌生气息。”男子将视线收回,重新投在案上。他勾起一个不带温度的笑,下了决断:“自去领罚吧。我方才已让吴年代护法之职。
“至于你,想清楚后再来找我。”
原是如此,方才吴年最后一句咬牙切齿的话便有了解释。
余归唤来吴年吩咐着什么,枕月一字都未曾听见。她捡起躺在地上的储物袋,想要擦去其上血迹,却怎么也不能成功。
馥雪草尊上不在意,她的关心尊上也不在意。余归在意的,仅仅只她是否忠诚服从。早该知道的,枕月喃喃自语,可她好像无法控制自己。
“走吧,月护法。”
阴恻的声音打断枕月思绪,吴年将护法二字咬得极重,嘲讽之味溢于言表。见枕月不动,他提高了声音:“尊上命我施刑,月护法可是要抗命?”
枕月才反应过来般抬头,向余归行礼后沉默着朝门外走去。吴年跟在身后,雀跃的心情完全遮掩不住。
“枕月,你也有今天。”
才出了楼主阁大门,吴年便忍不住冷嘲热讽。楼中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余归确曾暗示过他和其余分舵主。只是这么久了却始终没信儿,有什么任务也仍旧吩咐枕月去做。
那六个分舵主少不得嘲弄他,说他痴心妄想,天天想着飞升的梦。枕月占着唯一护法的位置,得到的资源也是令他眼红不已。
如今终是等到机会,他必会取枕月代之。
“小声些,别叫大家都发现你小人得志了。”
“枕月!”吴年气得嘴都歪了,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狞笑起来。
“若你求我,我施刑时便可考虑考虑手下留情。”
枕月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碰了一鼻子灰的吴年表情愈加狰狞。都落到自己手里了还这么狂,必要叫她吃点苦头。
归月楼设有罚阁,犯了规矩的人都将在此领罚。吴年带着枕月大摇大摆穿梭楼中,而后进了罚阁的消息不多时传遍了整座楼中。
尊上面前最红的护法竟落了罪,这吴年作为施刑人会否得到重用?一时间猜测纷纷,大多数人也只是看个热闹便罢。
罚阁外间只是普通杖型、鞭刑,仅伤及皮肉。深处才是重罚之地,通常将戒鞭加注法力,打在身上即血肉模糊。
戒鞭上淬了盐,绽开的伤口挨了新的鞭子,剧痛便从四肢传向心肺,经久不散。只是内间这屋子至今只有枕月进去过。
这是第二次。
铁链覆上肌肤,再狠狠嵌进去。吴年下手极重,生怕枕月跑了般禁锢住她。戒鞭扬起,闪着法力的荧光,再重重落下。
顷刻间便是血痕一道,皮肉翻开,血水汩汩向外冒。第二鞭落下,吴年特意调整角度,使之落在方才的伤口上。
枕月被疼痛冲击着,意识开始模糊。她已无法思考,也数不清究竟落了多少鞭。吴年看得清楚,所有戒鞭都落在了一开始的伤口上,已经可见白骨。
“月护法早些休息,明日还将继续。”
吴年这样说着,未解开铁链,也未让人处理伤口。
5. 梦浮沉
厚重木门关闭时划出刺耳声响,光线隐在其后,从大片亮堂退到一线亮光,再被黑暗吞噬殆尽。
只剩下枕月微弱的呼吸声,和浓重到散不开的血气。
疼痛剥夺了她所有感官,在过分安静的房间内无限放大。她想起坠入寒潭时那个幻境,想起裴叙南温暖的拥抱。
她开始觉得冷,失去血液的身体急剧降温,全凭一身法力吊着气息不散。
枕月又做了梦。
“尊上我学会了!”
少女指节如蝶翼灵动翻飞,法力凝聚双手指间,再朝面前木人打去。微小光团飞行速度极快,顷刻间便穿透木人咽喉。
余归讶于枕月天赋,面上未显分毫,只赞赏般点点头。
“既如此,明日便随我历练。”
余归每说一字,枕月眸光便亮起一分。少女心性单纯,还不懂得掩藏情绪,惊讶喜悦汇聚成嘴角上扬的弧度。
“谢尊上!”清脆嗓音间也填满着快乐。
男子转身离开,留枕月在原地一遍一遍重复着新学的招式。每个动作、每处停顿都小心翼翼,木人变得千疮百孔,心却愈加富足。
说是历练并不准确,余归给枕月的第一个任务,是随他去苍霞山取一样东西。
他似是对苍霞山布局了如指掌,带着枕月轻易避开守卫与巡查,掠至一座荒芜的院落前。院墙不高,红砖被岁月洗刷褪色,和老旧的栅栏门一同落满了灰尘。
透过缝隙可见肆虐的杂草,枯黄占据了所有视线,将院中其余光景挡得严严实实。
院落像是被抛弃许久,安静地立在琥珀色的夕辉下。
外边坐着个人,脑袋一磕一磕昏昏欲睡,想是看守院落的弟子。枕月将视线投向荒草间,试图看清藏在其中的秘密。
“杀了他。”
余归低沉的声音悠然响起,撞在枕月心上,激起千层狂澜。她愣在原地,皱着眉思索方才听到的三个字。明明是再简单清晰不过的指令,枕月却一时没能理解。
“可……可他并未做什么错事……”
男子重复一遍,指令背后的残虐准确传达至枕月心中。她没动,固执地和余归对峙着。
那三个字如同魔咒,回环缠绕。
余归失了耐心,轻轻笑了一声,嘲弄地落在枕月心上。下一刻她便看见自己双手移动起来,缓慢地施法,每个动作、每处停顿都熟稔万分。
她昨日才练习过千遍万遍。
枕月拼了命反抗,双眼被逼得通红,蕴着盈盈泪水,用尽力气想要停下来。
都是徒劳。
“为何要杀他?尊上……求你……”眼见招式即将成型,枕月哭喊着求余归停下,声音从悲伤到绝望。
“他挡了我的路,该死啊。”
“可,可弄晕他不行吗,或者我们绕过去,我们从后面悄悄进去。”
“枕月。”
法力已然脱手,闪着光亮朝那人打去。
“良心是最无用的东西。阻碍的人,便要除掉。”
枕月想要转头却动弹不得,甚至闭眼都无法做到。
“记住了。”
看守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衫,磕下的脑袋再也没能抬起。
余归抬脚朝院落内走去,枕月被动地跟随着他的步伐。路过已无声息的看守人时,发现自己停在了原地。
她尝试从那人身上移开视线,做不到。
不多时余归便回转来,手上多了个松木串。枕月再次被动地走起来,将这一切抛在身后,却牢牢印在脑海中。
她忘不了那人就那么躺着,断绝的不仅是呼吸,还有枕月曾期望着的未来。
“月护法,休息得如何啊?”
吴年幸灾乐祸的声音打断了回忆,戒鞭再次挥动,破空声清晰回荡在房间中。疼痛已经到了极限,再多的伤口也无法继续叠加。
房间亮了又暗,静了再响。枕月对时间的感知已然十分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才终是被人拖了出去。
“枕月,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拿什么和我争啊。”
吴年还在耳边叽叽喳喳着什么,像夏日晚间的虫子般聒噪。枕月没有理他,被剧痛裹挟着陷入沉睡。
再睁眼已是三日后。
枕月趴在自己房中,周围空无一人。案上摆着几样清粥小菜,和一壶还温热着的水。她费力起身,牵动已经包扎好的伤口,疼痛潮水般袭来。
她缓慢挪动着,许久才终是到了案前,苍白的脸上已缀满汗珠。枕月一口气喝了半壶水,润了润干涸许久的喉咙。
“你怎的自己起来,伤口不想好了?”
来人声音温润,语气却生硬无比,将关心的话说得也像讨伐。云舒倦扶着枕月坐下,将她已经渗血的伤口重新包扎一遍。
“我说你啊,为那冷血的家伙奉献一切,还落得这么个下场。惨呐,真是惨。”
“楼中这月又少你医阁药钱了?”
“别打岔,你可知现下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云舒倦将饭菜推向枕月,示意她吃点东西,才接着开口:“那吴年当真是风光无两,作了个什么代护法,像是真的给提正了一般。”
枕月点点头,筷子夹着翠绿的青菜。
“还有你!楼中皆在传言,说你触了余归眉头,怕是一蹶不振了。要我说那群人脑子都吃坏了,又没取了你护法之位,瞎传什么。”
见枕月只是喝粥却没有回应,云舒倦气不打一处来,上手夺了她的粥碗。
枕月几天滴水未沾,正吃得香食物却被夺了去。她白了对面人一眼,将粥重新拿回来才开口:“要我说你脑子也有问题,分析得明明白白还气个什么劲。”
“还不是担心你,别哪天送来让我治死在我手上。”
“真该叫外界看看,他们口中归月楼翩翩如玉的云医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所以究竟是何事?受这么重的罚。”
“没什么,去了趟寒谷,未曾及时告知尊上。”
“月护法,尊上叫你前去。”门被轻轻叩响,侍从躬身说完便退下。
“这幅样子去什么去!你歇着,我去跟他说。”
枕月拦下愤愤不平的云舒倦,忍着疼痛起身。她不想给其他人添麻烦,何况尊上此时叫她应是要事。
“你等我回来,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枕月拖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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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楼主阁走去,伤口实在太疼,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避免不了牵扯到。一路上收到的眼神各异,也少不得听见些闲言碎语。
先前走过万次的台阶却变得无比漫长,枕月终于到了楼主阁前,冷汗又一次挂满脸颊。这次未等她敲门,木门便自行打开。
余归仍旧是清冷深邃的模样,坐在上首盘着那串松木珠子。
“想清楚了?”
“是。”枕月跪下,伤口再次撕裂开。
“属下不该擅自行动,应将全部行踪告知尊上。”
“回去好生将养着吧,伤好后去荣城找一户姓谢的人家,学学那家小姐的性子,而后用她的身份加入苍霞山。”
枕月领命,行礼后便退了出去。余归只说加入苍霞山,却未言明目的,也未告知后续安排。以谢家小姐的身份入苍霞,那谢小姐当如何?她一路想着事情,错过了吴年阴毒的目光。
“去盯着她,有什么情况及时来报。”吴年身侧一人颔首,即刻消失在原地。
尊上现今也不说取了她护法之位,还一醒来就将她唤去。吴年低头看着手背上护法之印,白色印记这么好看,怎么能不多留些时日呢?
“怎么样?没为难你吧。”
“没有,尊上要我去苍霞山。”
云舒倦皱眉,他也摸不清余归的想法,尽管二人相识已久,甚至远在枕月之前。他翻着手中医书,找寻些能够快速起效的药材。
“云舒倦,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失去身体控制权?”
“什么意思?失去控制权是动不了?”
“不止。就像被人牵动着的木偶,做着控制者希望的动作。”
云舒倦放下医书抬头看向枕月,表情也凝重起来。枕月蹙着眉,细细想着罚阁内唤醒的回忆,觉着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她并不想滥杀无辜,那个场景甚至一度入梦,让她夜夜难以安枕。
“你练了什么邪功?”
“那我现在告诉你,不怕我哪天晚上了结了你。”枕月没好气地回过去。
“除却走火入魔,被心魔控制着作出些违逆人道之事,倒是不曾听说过这种情况。”云舒倦也回想着曾看过的书籍典藏,并不能找到相似状况。
“那有没有什么邪术,是可以控制他人的?”
“你被控制了?被谁?余归?”
“不是我。”枕月把话在心中转了转,将真实情况完全隐去,只讲重点出来,“我此次前去寒谷采馥雪草,遇着个苍霞山弟子和我争抢。跟他打了一架,惊扰了什么东西,落进幻境了。
“幻境中他就像是被控制了一般,拿佩剑伤害自己。”
“如你所言,许是幻境主人会些邪术。”云舒倦长叹口气,犹疑着开口,“可我确是未曾看见过这种术法。
“有意思,待我再去钻研几番。”
瞧着他势在必得的表情,枕月便知自己是问对人了。云舒倦收拾好医书匆匆离去,只说医阁会遣人送药来,便消失无踪。
心上落石暂且放下,疼痛便再次找上来。枕月看不到背后伤口如何,只是料想那吴年也不会手下留情。她脱了力趴在床上,和剧痛相持着,不多时便陷入沉睡。
6. 明珠如玉
一连喝了几日苦药,五感被苦味泡了个通透,枕月伤口才结了痂。她收拾几件衣衫,拜别余归后便朝着荣城谢家而去。
枕月走得急,云舒倦得到消息已是一日之后。他查遍古籍,也未看到那能摄人心智的术法。想再问些细节,却发现她已离开。
云舒倦看着案上留下的“苦”字摸了摸鼻头,这几天光想着那摄魂之术,倒是忘了药方平衡。
枕月星夜兼程,一路疾行至荣城外。作为南边最后一座城池,荣城占地不大却极尽繁华。此处再往南走便是苍霞地界,无数慕名而来者在此歇息。
还有不少苍霞弟子下山来购置些物品,荣城做生意者也不在少数。只是离苍霞太近,为保安全入城者皆需验明身份。
余归三年前是自苍霞山“叛逃”而出,以之为首的归月楼自然不得入内。
枕月避开守城的苍霞弟子视线,转身从山林间穿行。她将人声甩在身后,直至不能听见时才从林间现身。城墙高耸,有排列整齐的弟子巡视而过。
少女环顾四周不见人迹,便看准巡查间隙飞身跃上墙头,再快速隐匿身形。她跟在巡查队伍身后,一点点向前挪着。
及至城内一处空地,枕月便旋身而下,稳稳落在地上。
“大姐姐,你从哪里来呀?还会飞,好生厉害呀!”
稚嫩童声突兀响起,枕月飞速捂住小男孩的嘴,带着他藏在城墙根下。方才跳下前分明看过无人,这小孩是从何方冒出来的?
头顶脚步声逐渐远离,枕月这才松开手。小男孩白嫩脸上留下捂红的指印,黑漆漆的大眼睛蓄满泪水,瞧着便要放声大哭。
枕月有些头疼,她最不会应付此等可怜人。
“你别哭呀。”少女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苍白的安慰。
没想到竟是起了效,小男孩揉揉眼睛,奶声奶气开了口:“那,那大姐姐帮我个忙,我便不哭。”
“你说。”
到底是自己惊扰了他,枕月耐心听着小男孩说话。
“我的纸鸢挂在树上啦,够不到。”小男孩一字一字将话说得认真仔细,每个音都发得完整。
他手指向城墙外一棵葱翠的树,望向枕月的双眼盛满希冀。枕月抬头,浅粉色纸鸢挂在树梢,像一只展翅的鸟迎风翻飞。
树枝压着城墙生长,翠盈盈的绿叶将生机由外延伸进来。枕月有些犹疑,若是被巡查弟子发现,还不知可否解释得通。
“大姐姐,我相信你!你会飞,肯定可以哒。”
枕月在小男孩一句句夸奖中迷失了自我,甚至不曾注意远处整齐划一的弟子便跃上城墙。
“什么动静!何人在此?”
少女脚尖连点,踏水涟漪般无声掠过,纵身向树杈间隐去身形,只留下绿叶娑娑。她屏住呼吸倚在枝干上,有些懊恼自己素来喜穿红衣。
也太显眼了些。
好在枕月修为高深,又隐匿极快。弟子们转了转并未发现异常,当是鸟儿扰了绿叶。
枕月拾了纸鸢,几息间回转至小男孩身边,才重重松了口气。
“谢谢大姐姐,你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小男孩皱着张娃娃脸,鼓着脸颊沉思,好半天才惊喜出声,“人美心善!街坊都这么说我姐姐哒。”
枕月笑笑,摸了摸小男孩的头便要离开,却被他扯住了衣袖。
“大姐姐,娘亲说过,受了人的帮助便要还回去。可我出来玩没带什么,你跟我回去吧。”小男孩拽住枕月便朝着城中走。
“不用了,姐姐还有事。”枕月试着将衣袖扯出来,没料到他捏得很紧。力稍稍大些,小男孩整个身子都跟着倒过来。
枕月站在原地不走了,她还不知谢家情况,距苍霞开山门却仅七日之遥。小男孩拉不动她,撇撇嘴又要哭出来。
“可娘亲说过,不能做那没有良心之人。”
此处虽僻静,也并非完全无人路过。已有不少眼神投来,有些还带着警惕之意,仿佛她再有动作便会直接将她拿下。
枕月挂着尴尬的笑,她头一次接触小孩子,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跟着他走。去后再找理由溜了便是,枕月叹口气。
“我叫谢明玉,家住在城东边。”明玉见枕月不再抗拒,喜悦地介绍起自己来。枕月眉梢一挑,这下可得去瞧瞧了,只不知荣城内有几户姓谢的人家。
尊上的任务向来如此,细枝末节均需自己寻觅。
“我叫枕月。”
“那我便叫你月姐姐吧。我也有一个姐姐,叫谢明珠,爹娘常说她就是掌上明珠。”明玉拉着枕月,一路絮絮叨叨往谢家去。
“月姐姐,这便到啦。”
谢明玉拉着枕月穿过窄窄长长的街巷,停在一户人家门前。他上前去敲门,枕月便观察起谢家周遭环境来。
大门朴实厚重,两侧贴着年节里留下的对联,红底黑字生出些俗世烟火气来。门前很干净,台阶周围并无杂草,连尘土都几不可见。
是偏安一隅的温馨人家。
胡同里皆是这样的门户,每家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简单却安心的气味串连起整条长街。
“明玉回来了?”
门被打开,现出个娇颜如玉的少女来。谢明珠穿着豆绿衣衫,桃花似的面上盛放着温柔笑意。她取过谢明玉手中纸鸢,才看见站在阶下的枕月。
“姑娘是?”
“姐姐!这是枕月姐姐,帮我取了挂在树上的纸鸢。月姐姐会飞,厉害着呢。”小明玉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与枕月相遇的故事,“娘亲说,我们要知恩图报,我便将月姐姐拽回来啦!她本来还不愿呢。”
“枕月姑娘,进来坐吧。”明珠眉眼含笑,声音像春日轻风般柔和舒适。枕月愣了愣,被谢明玉拽着才机械地迈动步伐。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温柔,带着沁人心脾的暖意,拂去连日奔走的疲惫。
还有七日,枕月算了算,只盼着时间能否慢些走。
正是晚饭的点,院中石桌上备好了两盘小菜,正往外冒着热气,携着飘散四溢的香味。谢明珠让枕月坐坐,转身去厨房忙碌半晌,又端出盘肉来。
“枕月姑娘,明珠献丑了。”
“谢姑娘言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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叨扰。”枕月不自觉放柔了声调,道谢后才拾起筷子。
菜式简单却不失美味,白米粒粒饱满,每一口都蘸着幸福。家家都在做饭,空气中饭香与烟气混杂,是平凡而美满的气息。
“怎的不见谢夫人?方才明玉提了许多次。”犹豫许久,枕月还是问出心中所想。
谢明玉小嘴塞得鼓鼓的,正费力嚼着饭菜,并未注意这边。明珠笑意淡了淡,长眉间绕着几丝忧愁,顿了顿才开口:“爹娘失踪许久了。”
“前年爹娘上了苍霞山,说是作外门弟子,随着师父修炼。
“荣城内许多人家皆如此,平日里做些小生意糊口。若是有机缘被苍霞山选中,去学些术法也好傍身。虽则我并不理解,为何爹娘要丢下还小的明玉一同赶赴苍霞学习术法,至少该留一个才是。可先开头的日子还是极好的,爹娘不时便会下山来看看我和明玉,讲些苍霞趣事。
“一年半前,爹娘却突然再无音信,不曾下山,也不曾托人带话。我曾去过苍霞,却连山门都没进就被挡下来。求了看守人许久,还是路过一位裴公子听了我的遭遇,帮我进山打听。
“他说爹娘三月前就已经出师,并未拜入内门,该下山了才是。可那时明玉才过三岁,爹娘不可能不管我们便消失无踪。
“我觉着事情有异,却没人听我的哀求,那位裴公子也因私自查阅弟子名册被关了起来。
“七日后苍霞山门再开,我预备着去验一下天赋,能进山内最好。爹娘一日无信,我便一日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那明玉呢?”
“和邻居婶娘已经说好,她会帮我照拂。”
枕月想起寒谷内不见尽头的白骨坑,心中升起些不好的预感。她默了默,只沉声道句:“会无事的。”
“叫枕月姑娘费心,听我讲了这一大段,饭都没吃好。”谢明珠当真是极尽温柔,明明悲伤缠身却还是担心着他人。
大概确认谢明珠就是枕月要找之人,她编了个理由留在谢家。帮明珠收拾完碗筷,枕月和姐弟二人在院中玩起游戏,好不快乐。
新月刚露牙尖,谢明珠便催着明玉去睡。谢明玉奶声奶气地和枕月约好,明日带他飞上树梢。枕月和明珠在院内多聊了会,像两个平凡人家的姐妹。
月色好温柔,包裹着谢家小小的庭院,美得像梦境。
枕月自梦中醒来,九月的晚风带着些凉气,吹灭她忘熄的烛火。她打了个哈欠,想要翻身继续睡下,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
两年前那种被束缚的感觉再度袭来,枕月被迫坐起身穿上外衣,开门朝院中去。她逼着自己停下脚步,用尽全力抓着门框。
所幸她不再是两年前稚嫩的修为,已有些反抗之力。枕月暂时僵在原地,还在试图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可那股力量骤然加大,轻易便挪动她钉在原地的脚步,像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少女被控制着,一步一步朝谢明玉房门走去。恐惧和绝望从心底升腾而起,枕月将全部法力灌注脚下,泪水已经模糊双眼。
还是,徒劳。
月色好温柔。
7. 纸鸢
她只用一把匕首便结束了谢明玉鲜活的生命。
温热血液溅在脸上,将视线染成一片暗红。枕月机械转头,白玉一样的月亮黯淡下来。她拼命想要放手,却把手中利刃越握越紧。
明玉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除却满身鲜血,只是一个睡颜恬淡的孩子。他白日里奶声奶气的嗓音枕月还记得,从未有人这样与她说过话,天真明媚。
他甚至还带着笑容,与枕月答应明日带他飞上天时一般的笑容。
枕月唯一还能控制的,只剩下连珠的泪水。
脚步又开始移动,缓慢却不容拒绝。白日里救下的纸鸢被绑在树干上,乘着夜风飘荡在短线给予的空间内。
也如同一只自由的鸟儿。
短线猝然断裂,枕月手中匕首还未完全放下,纸鸢已然跃上深空。她暂且夺回身体的控制权,转身朝门外方向狂奔。
却只能迈出一步。
允她调转方向,允她放飞纸鸢,让她成了纸鸢。
谢明珠卧房的门被悄然打开。
枕月还在挣扎,用尽十二分力气也只能叫步伐慢下来。她想要喊出声唤醒沉睡的少女,却连张开嘴都无法做到。
许是被子盖得厚了些,谢明珠双颊泛着柔粉,呼吸轻浅均匀。窗棂间洒下的月光渐渐被遮挡,玉颜慢慢隐在黑暗中。
几近崩溃的少女已走到房间中央。
绝望传遍四肢百骸,她心口闷得生疼,猛然咳出一口鲜血。顾不得擦去唇角血痕,枕月抓住此间空档左手掐诀,凝法力做剑狠狠打向握着利刃的右手。
匕首掉落,与地面碰撞出清脆声响,在寂夜里清晰无比。
又一道法力打向心肺,血雾喷涌而出。
少女脱了力,支撑不住身躯向前倾倒,跪坐在地上。束发的丝带不知何时断裂,墨发随夜风飞舞,被鲜血糊在脸上。
谢明珠动了动,再度陷入沉睡。
枕月耳边响起一声不太真切的轻笑,低沉熟稔的嗓音蕴着无法忽略的嘲弄。她被迫抬起头,鲜血淋漓的右手重新拾起利刃,跪爬着朝床边去。
纸鸢的线愈发收紧。
匕首划破肌肤的声音很低很低,轻易代替了谢明珠原本浅淡的呼吸声。
枕月突兀地想起寒谷秘境中那颗照亮出路的夜明珠,被她随手扔在落满尘灰的箱子里。
积聚的乌云漂浮而过,月亮消失不见了。
晨间炊烟袅袅,唤醒沉寂一夜的街巷,人们又为着幸福忙碌起来。谢家隔壁婶娘起得晚了些,瞧着半空大片大片的乌云,有些踌躇今日的摊是否还要出。
她敲了敲谢家的门,无人应。
明珠许是已出了摊吧,她向来最是勤奋。一滴雨落下来打在婶娘脸上,她抬头看看,觉着还是歇一天为好。
又一滴雨落,巷子里响起吆喝声,家家户户忙着收拾物件、闭紧院门。连珠的雨滴倾洒下来,打在地上泛起层层白雾,涟漪大得快要遮盖住视线。
束缚感早已消失,枕月却一动未动。她跪坐在床前,手中还握着浸满血迹的匕首。泪水早已干涸,空洞的双眼像在看着明珠,又似是凝望虚空。
谢家小姐当如何?枕月沙哑着声音诘问自己,癫狂大笑起来。当日余归未曾言明的话,如今有了残忍的答案。她一刀横向左边臂膀,感受不到疼痛。
“阻碍你的人,便要除掉。”
她为何不记得,为何贪恋谢家姐弟身上暖意。
大雨仍在下。
窗棂间透进的光亮了又暗,整个世间仿似只剩下淅沥雨声。枕月不敢闭眼,哪怕干涩到疼痛,血丝映得双眼通红。
少女狼狈不堪,快要被绝望完全吞噬。
天又暗了。
“枕月!枕月!能否听见?”云舒倦的传音带着明显的焦躁,整整一天枕月都不曾回应。她身上的伤本就未好完全,此刻又不知境况。
“余归究竟下的什么任务,我得去找他问清楚。”
“我无事。”听见余归二字,枕月才仿似活了过来。她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云舒倦只能勉强辨别她说了什么。
“你的声音?”
“害了风寒,养几日便好。”
云舒倦将信将疑,总觉着情况不似她说得那般轻松。不过现下有更重要的事,他沉声开口:“这几日我查遍古籍也未曾找到可夺人心魄的术法,却翻到一种邪术与你所言十分相似……”
“云舒倦。”她听见他的声音,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枕月一颗心泡在连绵大雨中,语调低得很,听着叫人遍体生寒:“你说,罪大恶极之人,当得如何?”
“你那边究竟如何?可是遇着什么了?”
“无事。”枕月切断传音,不想再听他说了什么。
云舒倦抬头,视线落在楼主阁紧闭的大门上。方才枕月反应有异,他想起古籍中记载之术,心中猜测万千。若那个邪术当真奏效,若他的猜测并无偏离,便需保着余归计划成真。
跪坐两天的腿早就失了力气,枕月撑着床沿艰难爬起来,好半天才恢复知觉。谢明珠面色苍白如纸,如同易碎的琉璃般脆弱美丽。
雨还未停,冲刷去枕月满身血痕。她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谢家大门,穿过窄窄长长的街巷。烟火气被大雨浇灭,隐在寂寥黑夜中。
无人发现失魂落魄的红衣少女。
枕月来到城外一处小山坳,清溪蜿蜒,流水淙淙。两侧山脉绵延,参天巨树已经开始落叶,黄叶堆积铺满山坡,有了秋日之息。
她寻了半山坡一棵巨树,枝繁叶茂华盖如云,庇护着一方小小天地。她不曾借助法力,只用双手拂开落叶,在潮湿泥泞的土中挖着深坑。
大雨重新湿润了干涸的双眼,泪水再次决堤。枕月机械地动作,仿佛挖得越深,谢家姐弟便能安眠。
土坑成形后她飞身掠去,踏着涟漪穿行荣城,并不掩藏身影。枕月小心翼翼抱着谢家姐弟,却怎么也挡不住倾泻雨幕。
她轻柔地将两人放入坑内,再用一捧一捧泥土掩埋。
愿来世,珠玉有光。
枕月跪在谢家姐弟坟前,执拗地赎罪。
她一直不曾合眼,几日间滴水未进,身体早已到极限。少女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在漫天雨水中。
“月姐姐,为何杀我?”
谢明玉稚嫩的声音染上哭腔,嘶吼着质问枕月。谢明珠总是带着笑的眼睛漆黑空洞,茫茫看来。
少女自梦中惊醒,雨停了。
枕月握紧匕首,缓缓抵在脖颈上。
又突然撑地爬起,踉跄着朝荣城内走去。她不能就此了结,控制她的那股力量不会允许,也不该连个真相都不能还给谢家姐弟。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切。必要赶上苍霞开山之日,未查清缘由前,她暂且无法有所动作。
余归,枕月想起男子高高在上的冷漠眼神,若是他所为更不能打草惊蛇。
找到带来荣城的包袱,枕月快速将一身狼狈收拾干净,再郑重关上谢家大门。只是荣城内随处可见的一户普通人家,消失得悄无声息,也不会有人惦念。
待一切了结,她将归来,以命相抵。
天刚擦亮,荣城便繁闹起来。
苍霞山作为正道第一,每年都会向江湖人间敞开山门。无数慕名来者于荣城汇聚,排着长队验明身份天赋,合适的将直接入籍苍霞。
枕月来时队伍已然盘旋数里,正缓慢向前移动着。
“啧,这么长的队,排到猴年马月啊。”
枕月后边来了位女子,黑色劲装修饰出利落身形。她身量高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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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不长但束得规整,高高挂在脑后。女子面容同声音一般洒脱,半睁着双桃花眼眸。
见枕月回头,女子漾起个随意的笑。
“美人儿,你也去苍霞山当弟子?”
这话问得奇怪,站在队伍中的哪个不是为了入山。枕月没多想,展颜一笑微微颔首,再转过身来。
日头毒得狠,誓要将前些时间大雨留下的潮湿蒸干。排了大半日,才终于轮到枕月。
她将谢明珠房内寻到的凭证交予登记弟子。
苍霞内外门弟子皆会发放此凭证,其亲人可直接入门,哪怕天赋差些也能混个外门弟子。听上去是个好处,见过秘境白骨坑的枕月却觉出些不同寻常。
如此来者不拒,倒显出几分急切。
她藏了些修为,将双手覆在验明石上。苍霞并不排斥有修为者,宣称集天下大成,却也不必太过显眼。
“姑娘天资不错,可直入内门。在此身份牌上写清姓名,便可先去寝舍歇息。明日将开大典。”
枕月提笔落下谢字一点,犹疑几息,转腕为横,飘飘洒洒写下“枕月”二字。
谢明珠只是谢明珠,不该变成任何人。
苍霞指引作得极好,一路自山下指向寝舍。枕月抱着新领的修行服,观察起形形色色的弟子来。
“欸你们听说了吗,裴师兄被关起来了。”
“据说是掌门令他去玄真派祝寿,结果裴师兄去得晚了,错过宴席连礼都没送到。”
“还有人传是掌门给错了日子,裴师兄其实去得正正好。这一出,只怕是寻个错处故意罚他。”
“可为何呢?裴师兄一向宽厚勤勉,近些年也为苍霞尽心尽力。”
“这谁知晓呢。”
交谈声渐行渐远,与枕月错身而过。她思索着方才几人对话,裴师兄,是那个呆子?裴叙南见识过她的修为,还是不要碰上为好。
穿过一片葱翠竹海,便是内门寝舍。苍霞内门弟子已然算作门派中坚,待遇自是极好。枕月瞧着错落有致的一个个小院子,有些庆幸不必与他人共住。
她张望一番,将身份牌递给门口大娘。大娘瞧了枕月一眼,低头在竹简上写写画画。
“瞧你生得秀丽,里间最安静的一院便给你住了。循着这路往前,尽头右边就是。吃食每日有人定时来送,需得你应门,否则便要自行解决。”
大娘朝枕月和蔼一笑,取了门禁解法与身份牌一同交还。
“多谢。”
折腾这大半天,刚巧赶上晚间饭点。枕月取了饭食,几日间第一次正经吃些东西。吃饱喝足,虚弱的身体稍稍有劲了些。
“枕月。”云舒倦又传音来。
“何事?”
“还活着?前几日那遭我以为你死了呢。”
“很期待?你还没死呢,我怎敢在你前面。”
“啧啧,听你这毒嘴应该无事了。我就是确认一下,免得还得去苍霞救人。”
云舒倦松了口气,枕月却蹙起眉头。她并未忘记云舒倦和余归相识已久,上次问询他已经冒了险,如今这一遭更像试探。
她依稀记得云舒倦说有种邪术,不知苍霞山有无记载。
连日积攒的疲惫汹涌而来,枕月打着哈欠歪倒在绵软锦被上,不多时便坠入梦乡。
匕首割开皮肉的感觉清晰传来,眼前是失去呼吸的谢明玉。他苍白脸颊上满足的笑,恍然弯成狰狞模样。血雨落下来,带着温热触觉。
枕月再次惊醒,冷汗布满额头。
谢家姐弟成了她的心结。
枕月不敢再睡,索性出来转转。十月间的夜风蕴着桂树香气,轻轻吹拂起少女发梢。
她跃上房檐,月光柔柔铺开,似漾起的霜河。
“缘分啊,大小姐~”
8. 问本心
“你为何在此?”
“我说大小姐,你坐人家房檐上问主人为何在此,是否太不讲理了些?”少年跃身而上,惊扰了粼粼霜河,将月色披在身上。
他在离枕月几步处坐下,眯着双眼享受温凉夜风,笑容明熠,如天边闪烁辰星。
枕月看眼隔着小路的自家院子,生出了想要就此逃离的心思。最想避开之人兜头遇上,此番苍霞之旅怕是不如想象顺利。
她站起身想要下去,连日来亏损的身子踉跄几步,差些直接跌落。裴叙南拉了把法力凝做的绳子,将枕月牵着坐下。
“见着我就跑,莫非心里有鬼?”
“心里没有,眼前倒有一个。”
“嗯?嗯?!”裴叙南就着月光看了看周身,确是实体并非灵体没错,他抬头不解到,“我哪里像?长得不说风流倜傥,也没如此磕碜吧。”
枕月闭上双眼,任凭裴叙南将长相、身量、声音猜了个遍,就是不再开口。
寂寥黑夜添了些色彩。
“我看你才像。”裴叙南反应过来,有些气急败坏,为何枕月一句话自己便要当真。他挑挑眉开口:“虽说苍霞包容万方,可如你这般修为之高,却是第一个。”
枕月听出他话中藏着的猜忌,起了些逗弄的心思。
“若我是为了你来呢?”
“为我?”
“是呀,风流倜傥的裴公子。”
风流倜傥四字加了重音,枕月笑得狡黠。身侧没了声音,她转过头去,裴叙南捂脸直愣愣地看着前面。
少年瞧着款款深情,真听到这话却不似表面那般游刃有余。他缓了半晌,才终于听不见鸣鼓一般的心跳。
风还吹着,香气四溢。
“若有一天,一直坚守的换了模样,你会如何?”
枕月听着裴叙南问话,想起白日里路过的那三两弟子。若他真是为着些小事就被关起来,那苍霞掌门的反应便有几分耐人寻味。寒谷秘境藏着的,又是何等见不得人的隐秘。
“你不是被关了?”
“消息还挺灵通嘛,我偷跑出来的,守门那个可没我厉害。”
没有人再开口,裴叙南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答案。
枕月瞧着瞧着,月亮有些模糊,从明亮一轮慢慢散成整片清霜。困倦感来得突兀,她只赶得及在闭眼前躺下。确认枕月睡熟了,裴叙南熄灭藏在身后的安神香,动作轻柔地起身离开。
他身姿矫健,赶在看守者醒来前回了惩处殿。
今夜是最后一晚,明日大典他便过了罚期。裴叙南盘腿坐下,并无睡意。方才问枕月的问题,还萦绕心间。
自秘境出来他便一刻不停地回来苍霞,当即禀明掌门所见全部。
岑秋旻听见锁灵阵时眼神便暗了下来,只是裴叙南着急说明情况并未发觉。他才说完那个房间内夺人修为的诡异阵法,岑秋旻就打断他:“我知道了,此事你不必再费心,我自会安排。”
关于白骨坑和霜银之事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岑秋旻径直转身离开。
隔日他便收到命令前往玄真派为其掌门祝寿。玄真规模自是无法与苍霞相比,却也是东边鼎力。派苍霞大弟子前往,于情于理皆合适。
玄真距此千里,法力赶路也需三天,裴叙南接到消息即刻动身。
山中传言不尽然,他并非未赶上,而是到得正正好。
裴叙南记挂着寒谷秘境之事,日夜兼程到了玄真,比岑秋旻所说的还早上一日。彼时玄真山门大开,庆贺者八方而来,好不热闹。
他只当是掌门记忆出了差错,还万分庆幸刚好赶上。
宴席刚过,裴叙南便匆匆告辞。虽则掌门说她自有安排,可禁术私用事关重大,何况那坑内已然积聚万千白骨,拖得越久怕是会有更多人丧命。作为大弟子,他自是要对此上心。
是以裴叙南并未发现,他正在一片密林中打转。
“呵呵,小公子要转到何时去呀?”
柔媚笑声响在耳畔,裴叙南抬头四顾,瞧不见声音主人。他选的归路沿水而下,照理不该入了树林之中。
“这儿呢。”
声音归于一处,他抬头才发现树上坐着个娇俏女子。
“你是何人?有何目的?”裴叙南觉着她身上气息不纯,不似修行之人。
“别这么大敌意嘛小公子。”女子拂了拂发间簪着的月白花朵,笑意加深,“我请你来这,是想求你帮个忙。”
“姑娘另请高明,在下告辞。”
“你要能出得去,我也不拦你。”
裴叙南转身,视线内皆是相似的树。这些树枝叶相连,隐天蔽日,连阳光都只能循着丝缕缝隙落下来。与女子鬓间无二的月白花朵缀满苍翠密林,美得惊心。
他尝试着辨别方向,绿树却仿佛知晓他的心思般变换移动,始终挡着去路。无论用何术法,都无法破了这树阵,连规律都不曾找到。
女子安静地瞧着他,仿似胜券在握。
“你说。”裴叙南干脆放弃挣扎。
“你与他身形十分相似,声线也可勉强以假乱真。”
似乎是读懂了裴叙南眼中疑问,女子收起笑意,目光遥遥放空。遮天枝叶褪去些,远处天边浮着漫卷漫舒的流云。
“婆婆的养子。十年前婆婆在苍霞山下捡的,两年前出去打猎便再未归家。”
“梦儿!你怎的一大早便出来了?”
裴叙南还想问些细节,婆婆是何人?他与那“养子”样貌自是不同,又如何不被发觉?未来得及开口,身后便传来遥遥一声呼唤。
“落明走时说他今晨便会归家,我这好几日未见他了,出来迎一迎。”
女子带着撒娇的意味,赶忙去到婆婆身边,小心搀扶着她。
裴叙南这才明白过来,婆婆双眼空洞,拄着拐杖才能摸索着走路。原是看不见了,那自然靠着声线即可骗过她。
落明想来便是那养子。
“明儿!这么些天终于舍得回了?”
“娘,这不是给您和梦儿添置冬衣去了,路上耽搁了些。”裴叙南照着方才盈梦的嘱咐,一字不差地复述着。
“你小子!梦儿,你先将东西送回去,娘和落明说几句。”
“婆婆,什么话不能叫我听见呀?我也好久未见落明了。”
梦儿摇着婆婆衣袖,小女儿似的撒娇。可明明是骄纵声线,眼中却氲起泪水。
“自是不能叫梦儿听见的秘密。可别蒙骗老婆子,我眼睛不好耳朵可灵着呢。”
女子朝裴叙南投来祈求的眼神,看见他点头才稍稍松口气。她一步三回头地瞧着这边,身影消失在林中。
裴叙南还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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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些什么,婆婆却直接开了口:“我晓得你不是落明。”
“娘,我这才出去几日,连儿子也不认了?”
“太像了,太像了。后生,你的声线与落明太过相似,叫老婆子我也差点骗了去。可惜落明无福,跟着我也只多了八年命时。”
“您早知落明不在了?”
“落明走那日梦儿去寻他,一夜未归。我担心着两个孩子,却眼盲心瞎的帮不上忙。好在第二日一早她回来了,说是突然想吃城里的糕点,央着落明去买,需得再几日才能回来。
“原是解释的通的,只是她声音里哭腔太重了些。”
裴叙南想安慰婆婆,却不知从何开口,他第一次怨恨自己嘴笨。
“后来啊,我能听见落明的声音,摸见他的人。只是他与梦儿总不同时在眼前。”婆婆明明想要笑起来,泪水迷了眼。
“答应老婆子,别戳穿梦儿,她太需要个理由活着了。”
“我不会的。”
“能再叫声娘吗?”婆婆摸索着将手探向裴叙南,自肩膀抚上脸颊。她颤抖着,抚摸却轻得很,小心翼翼维护着易碎的梦境。
“娘。”裴叙南低低开口。
为她,也为自己。
“婆婆,落明!”梦儿来得很快,一路小跑着,生怕裴叙南露了馅。
“你和落明好好说,老婆子腿脚不行喽,先回去歇着。”
裴叙南看着婆婆佝偻的背影,眼底有些潮湿。
“多谢公子相助。我叫盈梦,是于这片林间化形的花妖。”
难怪气息如此奇异,也难怪林中之树能够阻挡他,方才一切便有了解释。盈梦取出一支木质短笛,示意裴叙南接下。
“梦儿!两个孩子走得还没老婆子快!”
“就来!”
“此笛可与我联络,若能帮上盈梦定不推辞。往后还需仰仗公子帮着安慰婆婆,只是时间紧急公子莫怪,下次再见自会告知全部。”
她匆匆说完便转身离去,追上婆婆脚步,笑着撒起娇来。
裴叙南瞧着手中精致短笛,被风迷了眼。
他晚了一日回苍霞,才进山门便被岑秋旻叫了去。
“跪下。”
裴叙南不解,被两侧守卫压着跪在堂中。
“你可知错?”
“弟子何错?”
“玄真掌门寿宴发生何事,还需我明说吗?”
裴叙南默了半晌才将祝寿全程细细讲来,说他不曾失了苍霞颜面。
岑秋旻也沉默下来,紧锁着眉头。她未曾料到裴叙南竟按时到达,备好的苛责之言卡在喉咙中。
“为何晚了一日才回?惩处殿内禁闭三日。”
不待他开口辩解,守卫便拖着裴叙南去了惩处殿。
他这才恍然,原来掌门并未记错日子。假若他当真未能赶上,消息也不会传得如此之快,何况玄真不敌苍霞,更不至借此发挥。
她只为了寻个借口惩治自己。裴叙南想起上任大弟子,或许掌门真如传言中那般不容人。
一直坚守的不知是否换了模样,裴叙南曾认为掌门是极好之人。救苍霞于危难,带领弟子深耕正道,将毕生所学传授。可若事实并非如此,若当年传言是真,是否还要为苍霞奉献。
裴叙南自回忆中抽离,月光漫下来,再成霜河。
9. 师妹
9
秋风微寒,吹散雾夜茫茫。
枕月醒来时,朝阳正探头与万物寒暄。她睁开眼,才恍觉一夜无梦,安枕好眠。明明是冷硬砖瓦,却胜过房中绵软床榻。
她坐起身,盖着的衣衫滑落,现出一张素白宣纸来。纸上字迹龙飞凤舞,张扬万分。
“瞧你气色不太好,点了些安神香,不谢!衣衫是我妹妹的,怕你夜间着凉,挂在院中便是。
“另外,我可不是有意偷看,是你自己没收好身份牌。不过,枕月,好名字!”
浓黑墨色洇染开,光读这字句便能想象裴叙南恣意声调与朝气脸庞。枕月闻着衣衫上浸透的皂荚香气,往日刺眼的日头如今也可爱起来。
她按着痕迹将宣纸折好,连衣衫一同带回自己院中。盖了一夜,秋露的寒气有些重,还是晾晒一日再归还。
右手背上白色印记突然现出,归月护法之印隐隐发烫。枕月抬头,心悸着环顾四周。她一边惧怕着余归的联络,一边担心着有人突然闯入。
还未回应,门外突然响起声音。
“大典将要开启了。”
传话弟子轻轻叩门,一院一院提醒着大家。及至声音远离她才松懈下来,急速喘息着,心跳得极快。犹疑几息,枕月将印记隐去,传音向余归:“大典将启,晚些禀告尊上。”
她换了身正式些的装扮,仍旧红衣潋滟,绝色花容。确认无不妥之处,便关了院门匆匆朝云星殿方向赶去。
云星殿玄砖赤瓦,十分显眼地立在那,与古朴威严的苍霞山门遥遥相对,隔出个宽阔无际的广场来。作为入山后首个映入眼帘的建筑,它带着十足的苍霞特征。
赤瓦如霞,殿身则是与徽章无二的玄色,映得其上红霞落落而明。云星殿不设职务,只验明每一来访者身份。殿前三千石阶铺陈,将云星从广场中抬高。
每年开山翌日,苍霞新旧弟子皆于此汇聚,听从掌门教诲。新入内门者按天资分配师父,拜师之礼后由师父发放苍霞修行服与身份徽章。
枕月来得巧,广场右边显影石方才开启。石上渐次现出字迹,是此番新收弟子天资排行。
瞧着挂在榜首的名字,枕月一颗心不断下坠。她明明藏了不少修为,想着混个中等之位也好掩人耳目,不料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她现出的天赋在归月楼中随处可见,却在这些新人间崭露头角。苍霞这第一之位,不知还能稳坐几日。可余归若是当真能控人心智,天下必将迎来浩劫。
“哟,竟还有人在我之前。”
是昨日排在身后的劲装女子,她幽深的眸子盯着显影石,微勾的唇角显出些兴味来。
“那不是再正常不过,这几百号人总有厉害的,努力追赶才是。”
“你第一?”女子懒懒撩了眼说话之人。
“二十一。”
“呵,那你离我还有十八个人呢,慢慢赶着。”枕月看过来时,女子已经转身离去,齐整的马尾甩出潇洒弧度。
那便是第二了,枕月将视线回转,看见行二的“赵雨酥”三字。很少见的名字,如她本人一般独特。
广场上已然积聚了不少人,看过留影石后按着次序排好。枕月站在右首第一个,身上打量的目光没停过,所有人都十分好奇这位榜首的风姿。
包括高阶上的裴叙南。
他看过枕月昨日登记,展现的天赋明显有所隐藏。自己作为苍霞弟子中修为最高者,却无法与之匹敌。她来此,究竟有何目的?
“师父,今年可否只收枕月一人?”
“为何?”空舒瞧了眼娉婷玉立的枕月,声音带了些笑意,“瞧着那姑娘欢喜?”
裴叙南难得没有搭腔,只是皱着眉开口:“徒儿在秘境中所遇之人便是她,如今隐藏修为入苍霞还不知为何。”
空舒自是知晓裴叙南在秘境中的遭遇,看向枕月的眼神带了几分审视。他这徒儿平日里没个正行,正事上却一向认真。
他这一眼才瞧出问题来,枕月的修为竟在裴叙南之上。
与高阶上师徒二人间的氛围不同,广场上处处洋溢着喜悦祥和,弟子们互相恭贺,猜测着自己将师从何人。
“月美人儿。”身后女子戳了枕月一下,还是明媚洒脱的笑容。不待枕月转身,她直接凑上前来,右手搭上枕月肩膀,将她笼在怀中。
“昨日一见只当你长得好看,没想到实力也不容小觑。”
枕月从未与人有过这般肢体接触,她十分不习惯地逃离赵雨酥的怀抱。女子也不恼,自然收回滑落的右手抱在胸前。
“你与我能否拜入同门啊,有美人儿在还没那么无趣。”
枕月有些钦佩她自来熟的能力,正想出于礼貌敷衍一二,贯耳洪钟响彻苍霞,倒是拯救了她。
岑秋旻自云星殿内现身,步子迈得庄严郑重,是上位者累积多年的气势。她虽已至中年,保养得当的肌肤却无多少岁月刻痕。
“自今日起你们便正式成为我苍霞一员。苍霞有训:当守本念,天下为任。苍霞将毫无保留培养各位,倾囊相授,也望各位牢记本心,回馈苍生。”
庄严肃穆的声音被法力送至每个人耳畔,经久不息的掌声自下而上,回传至岑秋旻耳边。她微微颔首,藏住了唇角嘲讽的弧度,而后转身离开。
掌门的话语鼓舞了场中千百弟子,气氛空前高涨。每个人此时皆心怀愿景,仿佛看见未来惩奸除恶、斩妖降魔那一刻。
裴叙南上前一步,场中再次安静下来。他握着弟子名册,讲解拜师规则。
“内门弟子将按照天资排行分配师父,师父或收一人或收几人,方才已然商议完毕。大家稍后可根据留影石上显示,在石下找寻各自师父。
“外门弟子十人一组,按现在所站之位不动,师父将自行领队。”
话音才落,场中再次热闹起来。弟子们纷纷动作起来,或朝留影石去,或站在原地和同组之人互相寒暄。枕月避开人群朝留影石走去,忽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她回头,裴叙南朝她遥遥一笑。
少女右眼皮跳了下,总觉着他笑得有些阴险。
“月美人儿,走着。”赵雨酥又要上来抱她,枕月不着痕迹朝旁边撤开一步,躲过了她再一番热情。两人走到留影石下,已经挤了不少人。
好在两人名字悬挂最上,不费多少力便能看清。
枕月名下显出空舒二字,赵雨酥与行三的弟子名下显出空易二字。
“可惜呀月美人儿。”赵雨酥语气带着笑,倒是听不出可惜之气,“我会想你哦。”
枕月转身,不远处七七八八落着好多老头子,应该就是内门师父们了。他们三三两两聚堆聊着天,似乎对新来的弟子并不热衷。
也不只有老的,有些白胡子旁边还跟着些小的,想来是早几年入门的弟子。她目光一掠而过,还在猜测只收她这榜首的空舒会是哪位,就瞧见了裴叙南散漫的笑颜。
枕月暗暗白了他一眼,真是阴魂不散。心中却有些忐忑。
“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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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师妹,这儿呢。”
熟悉的嗓音幽幽传来,枕月将目光移回裴叙南,心中忐忑成了真。她深吸口气,顶着少年幸灾乐祸的眼神走向他身旁老头。
老头相比旁的那些,倒显着没那么老。他挂着和蔼的笑容,将手中修行服与内门徽章直接递给枕月。
“我这没那么多规矩,拜师礼节就不必了。这是你裴师兄,叫他带着你熟悉熟悉苍霞环境。”
枕月悄悄松口气,她也不想真的拜师。无视掉旁边裴叙南一口一个“师妹”,枕月双手接过修行服与徽章,还是向空舒行了一礼。
老头看了裴叙南一眼,便挥挥手示意二人自行离去。
“师妹,先去何处?”
裴叙南笑得是风流恣意,枕月却总觉着他有些欠揍。好容易抛弃了大小姐这个称呼,如今又沉迷在师妹之中。
“听裴师兄安排。”
还不是能够翻脸的时候,枕月挤出个假笑来,说得不情不愿。
“那便先回去吃个饭。”
这几年空舒未曾收过新徒,他又向来无拘无束惯了,做什么都随着心意。枕月与裴叙南并肩慢慢走着,桂香萦绕,温风轻柔。
“昨夜睡得如何?”
“不错,你这仆从当得还不赖嘛。”
两人不曾明说,却都记得寒谷分别时说过的话。裴叙南倒是不太在意,他已经习惯了枕月脾性,偶尔还觉着有些可爱。
“现在气色可算好了不少,昨夜那样子真像个索命女鬼。怎么,来到苍霞心神不安,连觉都睡不着了?”裴叙南依旧笑着,藏住话里尖刺。
“是啊,怕睡着睡着就变成坑中白骨,连睁眼的机会都没有。”枕月提起寒谷秘境,将话头推了回去。
恰在此时,二人手腕间一股力量骤然变强,再落得比先前更弱。枕月和裴叙南对视一眼,霜银的神契还在微微发烫。
回到寝舍时已然过了饭点,送饭之人早已离开。枕月叹口气,她还不知苍霞山中是否有茶楼酒肆。
“师妹可是没饭吃了?”
裴叙南瞧出她的郁闷,笑着开口:“来一起吧,我妹妹手艺可是一绝。”
枕月本想拒绝,饭食的香气自裴家院中飘来,填满了整个嗅觉。她决定不与口舌过不去,何况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推拒只会愈加可疑。
好好扮演师妹就是,枕月想。
“兄长你回来啦!”
迎出来的是和枕月差不多大的少女,她双眸似小鹿般灵巧转动,附在裴叙南耳边悄悄问道:“这是……嫂嫂?”
少女声音不大,却还是叫枕月听得清楚。这下不止裴叙南,连枕月的脸也烧起一片霞云。
“莫要胡言。这是师父新收的徒儿枕月,这是我妹妹裴竹音。”
“枕月姐姐对不住,最近话本子看得多了些,嘿嘿。”
裴竹音身上带着少女该有的活泼,一顿饭吃得欢声笑语。枕月取了晾好的衣衫来,才随着裴叙南继续熟悉苍霞。
“这是课室,明日起便要按时来上课。头三天是苍霞一些规矩、守则及掌门事迹,所有内门弟子皆会来此。后面便是跟随各自师父修行,不过,你应是无这个必要。”
枕月知晓他始终不曾放下戒心,却也不知如何证明自身。
毕竟她来此,本就心怀鬼胎。
“这是?”枕月望向远处高塔。
“书阁。”裴叙南回得简单,似乎不愿与她多言。
枕月看着高耸入云的尖塔,微微发怔。
10. 甜桂
总算结束这漫长的一日,枕月长舒口气,甩甩脑袋企图清空方才授课夫子念经般的声音。苍霞的规矩真是多得可怕,加上昨日已经在“咒语”中浸泡了整整两天。
弟子们大多无精打采,也不知记下多少。枕月全部注意皆放在书阁上,一二层放些修炼心经,三四层为高阶术法,再往上夫子没讲。
内门弟子皆可进入一二层查阅藏书,三四层则需师父给予许可。枕月觉着,还是先寻个时机问问云舒倦。
“枕月姐姐,来做桂花糕呀。”
才刚到院前,隔壁院门间便探出个脑袋来。裴竹音双手沾着细白面粉,周身萦绕着馥郁桂香,隔着条小路都不曾减弱。
枕月本想拒绝,斜落的夕光柔柔打下来,将隔壁小院笼罩在琥珀色光晕中。她听见自己轻声说好,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
定是温暖斜阳迷了眼。
“师妹来了?”
一进院中枕月就后了悔,她早该想到裴叙南也在。只是现在转身岂不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好像真的怕他一般。
枕月不理那边熬制桂花糖浆的少年,只和竹音搭话。裴竹音还是少女心性,一个劲儿地拉着枕月说她昨日看的话本子。
天光暗得很慢,空气中弥漫着甜蜜气息。
锅盖甫一打开,较之空气更浓上百倍的桂花香立时弥漫开来,似乎将天空都染上了糖色。滚烫的糖浆仍旧鼓着气泡,一颗一颗悄悄透着气。
醒好的面与桂花糖浆碰撞相融,淡金花瓣缀满白面团子,每一粒面粉都裹着香甜。裴竹音双手灵巧,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被赋予生命。
裴叙南瞧着不上心,手下花朵却精致逼真,凑近了好像能闻到桃花淡雅香气。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桂花香的桃花,独此一份!”
只有枕月,天赋点似乎全亮在修炼之上。她躲着二人几番尝试,甚至连规整的形状都做不出。索性将面饼压扁,一勺桂花糖浆铺上,团成个球好了。
小小面团故意和她作对一般,就是团不圆,揉搓多了还生气地“漏了馅”。她又多加了些面,却是全部黏在了手上。
“哈哈哈哈哈,不曾下过厨吧大小姐。”枕月抬头,对面少年已经笑弯了腰。裴叙南并未收敛,热烈直白的快乐充满笑声。
枕月周身罩着的冷硬坚冰有了裂痕,透出些鲜活与真实。
裴竹音笑得含蓄些,兄妹俩并无嘲笑之意,大概是觉着她可爱。枕月瞧着二人面前琳琅糕点,再看看手中糊成一团的圆球,也跟着一同笑了出来。
裴叙南将她手中面糊扔掉,在案上撒了把生面粉,又取了些面团放下。
“手上也蘸些,便不会黏糊了。”
枕月跟着裴叙南一步一步揉捏面团,少年教得仔细她也学得认真。一轮弯月于手中升起,粗糙却愈显真实。待她反应过来时,唇角笑意早已到了双眸。
少女抬头,最后一缕日光将温暖悉数留在庭院中。
桂花糕上了锅,咕咚咕咚的水声引动期待的味蕾。柴火烧得旺,袅袅白烟携着香气蒸腾而起。晚饭也上了桌,依旧是烟火小菜。
裴竹音问了枕月日间安排,得知她学了整整两日的苍霞规矩也苦了脸。念经一样的声音似乎又缠了上来,裴竹音甩甩头,又和枕月讲起了新鲜话本子。
夜风又凉了几分,已快十月中旬了。
“还需得几分钟便可出锅啦!”裴竹音揭了盖子,戳了戳香气四溢的糕点。
枕月想回应些什么,右手印记却突然发热。她蓦然想起前日里余归也曾联络过,只是她以大典为由敷衍了去,转头竟忘了个干净。
印记愈发明晰起来,甚至有些灼烧感。枕月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错过了裴竹音开盖一瞬间的浓郁香甜。
她几乎是冲进自己院中,草草布了阵以防被人偷听。护法之印已经完全显现,刺痛感穿破肌肤。
“哎呀你可算是应了,我还以为当真要去苍霞山捞你呢。”想象中的责问并未发生,画面中是云舒倦温润面庞。
“尊上呢?”
云舒倦回头瞧了眼,压低声音道:“门外边了,他近来情绪不太好,你可小心着些。”
门开了又闭,矜贵男子缓步走入眼帘。他手中还转着那串松木珠子,冷峻的面上看不出表情。
枕月俯身行礼,将几日间发生之事悉数禀报,只隐去了谢家姐弟。余归未做回应,令人心悸的沉默蔓延着。
“你先出去。”是对着云舒倦开了口。
云舒倦颔首,却匿了气息悄悄贴在门外。
“岑秋旻如何?”
“属下仅大典当日见过她一面,未曾说上话。她看上去已至中年,只是我觉着实际上要年轻许多。”
余归冷笑一声,捻起一颗松珠来回摩擦。岑秋旻费了不少气力,倒是连半分都不敢展露。
“盯着她,另外,寻一寻换魂灯的下落。”
“是。”
“下次别让我等太久,否则,我不介意再多几个谢明珠。”画面断得突兀,余归和他那串松木珠子直接消散。
枕月心跳得极快,谢明珠三字早已凝成梦魇。此番她几乎确认余归便是罪魁祸首,只是不知他如何做到。
绝望又一次爬满心肺,今夜仍旧没有月亮。
头痛地快要裂开,噩梦填满了昨夜所有梦境。枕月白着脸出门,继续去听夫子念经。
“经书”换了内容,长篇大论的规矩可算是告一段落。夫子今日兴奋得很,连声音都高亢不少:“今日我们便来讲讲,岑掌门当年是如何拯救苍霞于危难之中。”
枕月强打起精神,苍霞弟子提起岑秋旻时皆万般钦佩,余归偶尔提起却总是一脸讽笑,她早已对这段往事好奇已久。
“大概十五前,岑掌门还只是苍霞大弟子……”
彼时岑秋旻大概二十五六的年岁,在大弟子之位已满五年。她是前任掌门亲传,自小便展现出绝佳天赋,于修炼一事上又十分勤勉,隐有超越掌门之势。
苍霞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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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似现今风光,天下第一的名头还不曾落下,只在南边与另一门派分庭抗礼。岑秋旻怀着一颗炽烈之心,兢兢业业奉献着一切。
可宗门内部氛围却愈发怪异。老掌门甩了手,一应事务全都不再过问,转身一头栽进寻仙长生路去。没了管理的弟子们躁动起来,愈来愈多人选择离开。
岑秋旻强撑着,将宗门内大小事务全接了手。她每日焦头烂额,师弟师妹年岁还小,师父却几近完全疯魔。
这一日师父突然清醒过来,终于有了些掌门的样子。他将岑秋旻身上重担接过,宗门重新现出欣欣向荣之景。
老掌门叫来岑秋旻,要她带着十岁的师弟师妹下山去历练。
前脚刚走几日,后脚苍霞山便出了事。老掌门听信另一门派谗言,用苍霞地界与之交换“长生不老药”。明智一生的他此刻却被美好幻象迷了眼,甚至怕岑秋旻阻拦而特意寻了借口将她支开。
那一日山门大开,别派弟子光明正大攻入苍霞,打碎了老掌门脸上谄媚的笑容。他上一刻还做着奔赴极乐的梦,下一刻却被剑刃撕破长衫。
念着师弟师妹还太小,岑秋旻带着他们并没向远了去,只在苍霞周遭历练几番,因而并未错过另一门派齐整的队伍。
她这才明白,所谓历练只是老掌门诓她的谎话。岑秋旻带着师弟师妹一路疾驰,却只来得及看见四分五裂的镇山石碑。
老掌门早已放弃抵抗,嘴里还念着“登仙永生”,一头乱发糊了满脸。他的衣衫早叫刀剑划破,肌肤上血痕遍布。弟子们四散逃窜,毫无章法地被轻易击败。
岑秋旻顾不上师弟师妹,一剑将对方大弟子捅了个对穿。苍霞山众人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跟着岑秋旻发起反击。
劣势瞬时扭转,双方战火冲天而起。苍霞弟子拼着口气,终于拿下这场鏖战。
无人在意之处,老掌门念叨着“永生永生”,却永远闭上了双眼。
岑秋旻做了新掌门,她没有急着重整苍霞,而是带着剩余弟子血洗了南边另一门派。她将对方掌门首级高悬于新建的镇山石碑上,祭奠这场浩劫中逝去的苍霞弟子。
自此一战成名。
苍霞百废俱兴,她又一次将所有重担肩负起来。用生命最美好的年华,换取苍霞重生,及至今日夺得天下第一的桂冠。
“只是造化弄人,当年见证那一场奇迹的师弟师妹并未随了掌门之心。四年前师妹意欲谋反被掌门斩杀,那师弟为了她也在三年前叛逃。
“忘恩负义,自取灭亡!”
夫子颇有说书先生之天赋,最后那句判词引得堂中议论纷纷。弟子们眼中对岑秋旻的钦佩还未散去,下一瞬便转为对那师弟师妹的不齿与轻蔑。
堂中仅有枕月知晓,叛逃而出的师弟,此刻正端坐于归月楼中。
确是个振奋人心的故事,枕月这才明了为何岑秋旻如此受人尊崇。正义高大,无私无畏,无数修行者仰慕之象。
可惜历史,永远只会由胜者执笔。
11. 历练起
风中蕴着的桂香渐次消散,微寒之息自四野而起,笼着整片大地。空舒真如他所言那般随性,别家弟子如火如荼地修炼着,他只第一次给了枕月几本心法便不再过问。
枕月还不知换魂灯为何物,裴叙南整日地跟着,她也寻不到机会探查。
流光如梭,转瞬已至十一月。
与渐冷的空气不同,苍霞山中气氛日益活络起来。新入门的弟子随师父修行过一段时日,也将迎来首次历练。无论是验证修行成果,或是增加见识,每个弟子都对这场历练翘首以盼。
裴叙南觉着奇怪,与往年相比,今年的历练来得要早上许多,甚至于显出些急切。
他去寻岑秋旻,却被告知掌门宣布历练后就闭了关。侍从转达裴叙南,掌门点名要他此次同去。
时光在高涨的情绪中飞走,跃跃欲试的弟子们终是迎来出发之日。照着苍霞规矩,历练两人一组,需得同心协力,合作踏平途中万险。
赵雨酥和同门弟子结成联盟,他们师从空易,这段时日倒是培养出了些默契来。广场中弟子们也各有目标,很快便两两成组。
枕月对苍霞堆积如山的规矩又多了些厌恶,一人便可完成,却要多出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伙伴”来。
裴叙南瞧着枕月恹恹神情,知晓她定是又在腹诽。此次倒不失为一个机会,试探出枕月真实修为,以及她潜藏的秘密。
他虽有诸多怀疑,这段时日枕月却未展现任何异常,反而研究起空舒给的那几页基础心法来。
倒真像是来拜师修行。
“师妹还未寻到同组之人?”
裴叙南还挂着他惯常的笑颜走来,在粼粼日光下镀上一层金粉。枕月头一次认真瞧着他:照实说的话,皮相上佳,身量修长,也确是个风流少年郎。
若是不开口的话。
被枕月无视太多次,裴叙南倒是早已习惯了在她面前自说自话:“掌门要我同去历练,不知是否为了盯着你。
“你骗得过验明石,可骗不过掌门的眼。”
从他视线投来时便高悬心上的不安,此刻重重砸了下来。枕月摸不准他话中真假,不知是他自己要盯着她,还是岑秋旻当真觉察出什么。
她来时听闻老弟子议论,说今年历练来得太急了些。这群新弟子们怕是才刚入门,去历练还不被“杀得”片甲不留。
突如其来的历练已然密布疑云,若是再跟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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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魂不散”的裴叙南,枕月闭了闭眼不再想下去。
历练地点定于西边,落在苍霞山百里之外的秃山上。
传言秃山是古战场遗迹,激荡的神力魔力交错得加,将周遭生灵毁于一旦,只剩下延续至今的满目疮痍。
历练自山顶向下,共有两个幻境阵法需得组队弟子携手突破。成功下山者将得灵药奖赏,还可入剑库觅得第一把佩剑。
未完成者也无需担忧,七日一到幻境自破,便可平安归来。
规则才宣讲完,弟子中便涌起一阵欢呼。苍霞习剑,有了独属自身的佩剑才算是真正的剑修。
唯有枕月和赵雨酥十分平静,在喧闹气中显出些格格不入。
倒是无人发觉。
场中弟子依次登记上结契名册,代表契约已成。枕月在裴叙南“殷切”目光中落笔写下自己名字,决心去了秃山就将他甩掉。
左右他打不过自己。
枕月勾了勾唇角,心情稍好了些。
四周亮起金光,映得红日也少了几分灼眼之意。广场上阵法渐渐成型,弟子们怀着美好希冀隐于漫天金曜。
枕月眼前暗了下来,再睁眼时已踏上万里焦土。
12. 风里影(一)
炙阳高悬,无尽灼热烘烤着大地。不应于十一月现出的热意自四处蒸腾,焦土上也晕出一圈一圈波光。地上沟壑纵横,干涸已久的泥土攀附不住“崖边”,掉落下细长深渊里。
方才还喧闹的人声此刻静得彻底,广场上交谈甚欢的弟子们也不见了影踪。枕月环顾四周,除却满是裂纹的大地与灼热光晕,就只剩几步之遥的裴叙南。
热气太过猛烈,仍穿着冬衣的二人几息间就生出些汗珠来,滴落下焦土顷刻便被吸收殆尽,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幻境由岑秋旻随心而设,每年呈现不尽相同,但皆需入阵弟子自行找寻破阵之法。枕月凝聚法力施了个清凉咒,赶走黏腻在身上的燥热,觉着舒爽不少。
裴叙南也是头一次进来,不知此境何种解法,是寻到掩藏秘宝或是击破守阵怪物。他学着枕月的清凉咒,凉意自心肺向外扩散,汗水随之消失不见。
“你这术法倒还管用。”
裴叙南笑着开口,本该落在两人耳畔的声音却并未响起。
自方才便笼罩心上的怪异感此刻有了实形,这个幻境中一切声响皆被隐去,只剩目光尚可移动。
四周里黄土漫山不见生灵,倒叫二人一时忽略萦绕不散的沉寂。裴叙南加大声音,却还是不能听见。枕月试图看清他口型,却被一阵疾风迷了眼。
不再用说话这一方式,裴叙南手舞足蹈比划起来。
“能否看懂?”
枕月始终皱着眉,显然并不知晓他想要表达什么。且说看得懂,也仅能做些简单交流,再复杂些便无法比划也无法理解。
传音?裴叙南眼眸亮起,他张了张口,用双手合拢做抓取状,再将拢起的东西推向枕月。虽则有些好笑,枕月此番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术法流转于两人之间,耳畔寂静却未破分毫。尝试无果,枕月才确认这个幻境之中任何声响都将被吞灭。
裴叙南试图将法力打在地上,刻下字迹形状。可分明松散的泥土此刻却凝成硬石,无论如何努力都不曾变换模样。
寻遍了法子还是没能对上话,枕月示意裴叙南先行出发探查。裴叙南颔首,现下别无办法,只能先瞧瞧这幻境中潜藏的奥秘。
目之所及皆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枕月看向裴叙南,眼神中带着询问。
少年读懂了她的疑惑,四下里都指了一番后点点头。幻境目的为历练,自然如何都将遇上阻碍或机缘。
枕月了然,直接向着面朝方向迈步而出。烈日仍在灼烧着,疾风又起。
狂风愈发强劲,携着奔涌热气铺面而来,周身黏腻感再度出现,清凉咒隐有失效之势。日头大得很,两人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阴影将烈日的灼热光芒遮了去,是这旷远荒地上不可多得的避暑之处。枕月总觉着身后跟着双眼睛,视线仿佛要将她的背脊戳出个洞来。
回首去看,仍是满目焦土,不见其他。
裴叙南察觉到枕月动作,知晓她也感到身后跟着东西。二人快速对视一眼,皆放慢了脚步。
凝视感仍未消失,还在不远不近处缀着。枕月忽又加快脚步,身后那东西保持着距离也加快了速度。她回头朝裴叙南微微颔首,裴叙南同样蹙眉回应。
那便是不止一个。
枕月踏步而起,快到掠出残影。她在身影抽离的瞬时向原处望去,本该迎来炽光的大地此刻仍被阴影覆盖。
手中术法凝成,落地一刹便朝着黑影打去。黑影被突如其来的法力击溃,毫无声息地消散在原地。
裴叙南也出了手,将跟着的东西打散在自己身影中。凝视感只消失一瞬,而后成倍回环,烈日照耀的大地也显出大块阴影来。
看不清是什么,但阴影速度极快,如水般四处流动。没有五官与形体,甚至不能确认是否属于生灵。
枕月试图困住一滩阴影,它却无视法力塑起的墙壁来回穿梭,甚至挑衅般将“身躯”分在墙壁两侧。
愈来愈多阴影将二人包围,布满身旁每一处空地。
这次它们先一步发难,成群自枕月和裴叙南脚底向上攀爬。身躯被触到的地方阴寒蚀骨,刺痛感穿破肌肤。
枕月挥手而下,法力激荡开来驱散周身一圈阴影。双腿恢复灼热,阴影却又自稍远处蜿蜒来。
风未曾停歇,吹来悠悠一片浮云,暂且减弱耀眼日光。阴影似乎淡了些,流动速度也慢下来。
枕月和裴叙南借此机会一举击破围绕来的全部阴影,流云被吹散,大地又再度铺满刺眼曜光。
阴影虽则冷寒,驱散却不费多少气力。裴叙南以眼神询问枕月状态,得到她微微摇头回应。
二人就如同相识已久,总能读懂对方眼神含义。枕月似乎并未发现这点,转身便重新踏上前进之路。裴叙南跟在后面,心中涌起些奇异又新鲜的感触,是以往岁月中不曾出现的、无法命名的感觉。
陷入沉思的少年只顾向前走着,没有发觉枕月脚步已停,直直就撞了上去。他比枕月高上一些,前倾的肩膀刚好碰到她正要回转的头。
裴叙南来不及停住,下意识护着枕月旋身倒在地上。脊背与松软尘沙撞击并无太多痛感,枕月轻巧身形跌在身上却带来一片灼烧。
少年几乎宕机,愣愣躺在地上,刺眼烈日避也不避,任由它照着双眼。灼热光晕似乎自眸中聚起,再向外圈圈扩散开。日头太毒了,他想,又似乎并没在想,有些晕。
他手臂还护着枕月双肩,整个人却入定般一动不动。枕月挣扎几分,却被紧紧束缚在这算不上拥抱的怀抱中。
少女睨了眼裴叙南呆滞的神情,右手法力跃动指尖,毫不留情朝着他腰腹间狠狠打去。
裴叙南吃痛松了力,枕月趁此翻身,手上用劲撑地而起。少年这才有了意识般眨眨眼,整个面颊早已红透一片。
不知是该怪罪高悬灼日,或是猛烈疾风。
“抱……抱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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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唐突了。”
枕月抱着双臂立在一旁,瞧着裴叙南略有些狼狈地站起身,再俯身开了口。并未听见声音,看他神情想来是在道歉。
裴叙南面上绯色仍未褪去,行动上迟缓不少,带着些呆傻气。他一双眸子盯着地面,再是染上尘灰的衣角,又转向被手指攥出皱着的衣衫,就是不曾看向枕月。
自入幻境来便沉寂的耳边此刻有了响动,是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又鲜活着,跃动在被情绪胀满的胸腔中。
方才行路时那股无法言明的感觉再次萦绕周身,加重了些印刻。眩晕感还未消失,他似乎被风带着渺然于半空之中。
枕月觉着他这一摔多半撞到了脑袋,呆愣在原地半晌也不见有动作。他嘴唇抿紧,双眼却又蕴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衣衫布料快被捻出个洞来也毫无知觉。
若是这般状态,莫说寻到幻境机巧,就连正常走路怕是都会栽到地上。
清凉咒此刻完全失了效力,裴叙南周身升腾起燥热感,比初到幻境时更甚。他听着心跳渐渐平息,才有了落到地上的实感。
裴叙南终于抬头,枕月妙颜如玉,清丽身姿被阳光镀上金边。
又一阵疾风,暂且吹散他心中所有莫名情绪,视线终于恢复清明。
枕月轻轻叹口气,不再理会仍愣着的裴叙南。或许如今正是好时机,甩掉他自行突破幻境。
就在她转身时,大地再度被阴影覆满。消散的影子归来,转瞬便占领二人身侧土地上每一处空隙。
少女反应极快,出手利落,几息间便打散缠绕上来的阴影。
裴叙南也动起来,凝结的法力自指间飞出,打在阴影上却显出一行字来。
“她真好看。”
随后影子消散,连带着字迹一同彻底无踪。新的阴影爬上来,又是一片黑暗。字迹闪得快,他却还是看得清晰。
简单四字,无任何复杂结构或笔画。自裴叙南心中飘出,于阴影上翩然一圈,再回到他心上。
便读不懂了。
枕月轻易便驱散围绕上来的所有黑暗,它们较之前次并未有增强。她抬眸看向裴叙南,方才余光中还动作的少年此时又被定在原地。
影子已经爬满他小腿,被覆盖之处变成一团黑雾。如若就此放任下去,裴叙南必会被这些深不可见的黑暗完全吞噬。
一道法力朝着他小腿打去,另一道轻柔些却直冲眉心。小腿处影子暂且散开,眉心处法力轻弹一下,裴叙南如梦初醒。
三两下破除限制,他抬头便对上枕月略带嫌弃的眼神。枕月当真无奈,摔了一下便将呆子变作傻子。
分明初见之时那般无理地讨要馥雪草,现今面对自己倒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枕月不知他的变化从何而起,见他清醒便移开视线转身继续前行。
裴叙南出走的灵智终于回归,后知后觉方才浮现的那行字迹便是心中所想。他似是找到了能够交流的方法,快走几步跟上枕月。
13. 风里影(二)
裴叙南拍了下枕月肩膀,力道轻地像蝴蝶停驻片刻。少女自是没有感知到,步履不停地继续向前,将他落下几步。
手中触感转瞬而逝,连不断吹拂的风此刻也不见影踪。裴叙南看了眼空荡的手,微微有些失落。
他追赶几步,加重些力道拍拍枕月。
枕月转身,裴叙南示意她向下看。少年手中法力朝地面打去,想象中的字迹并未浮现,只激起纷扬尘土。
裴叙南蹙着眉再打去三两下法力,尘土飞散而起,呛得他不住咳嗽。他有些不解,换了自己影子中去尝试。
尘土被黑暗掩盖却不减威力,他被激出泪珠来。
迷蒙泪眼间,裴叙南瞧见枕月笑了。
很浅很淡的一笑,藏着些无奈,还有他细品出来的宠溺。烈日似乎都被这笑容削弱几分,变成颜色恰好的金光,落在少女眸中。
枕月并不知裴叙南心中万千思绪,只是觉着他此刻模样有些好笑。毕竟摔到脑子,也不便再与他计较什么。
停歇的疾风又起,吹得两人衣衫猎猎而飞。
裴叙南不死心地再次催动法力向影子打去,期待已久的字迹这才悠悠浮现出来。
“为何这会便不行了?”
瞧见这行字,裴叙南紧锁的眉头立时舒展开。他生怕来之不易的字迹又消散,顾不上许多,扯了枕月衣袖便指向影子。
“将法力打向影中,便可将心中所想呈现。”
墨色笔画四下飘散开又再聚拢,组成新的言语。枕月有些讶异,这幻境设置确是巧妙,无法对话却允许以另一方式交谈,只是需要发现其间规律。
“看来也没完全将脑子摔坏。”
“若是摔坏岂不……”
衣衫失了倚仗的风,飘逸布料自半空跌落,扬起的尘沙抹去余下半句话。眼前字迹消散无踪,二人这才明了全部机巧,起风之时才可于影中交谈。
裴叙南胸腔空落落的,一颗心不知是遗憾更多,还是庆幸更甚。
枕月投来疑问眼神,裴叙南回以招牌的散漫笑容,得到不太明显的一个白眼。
风景仍旧一成不变,漫天漫眼的黄土充斥每一处感官。影子又出现三两次,同样毫无变换。
原以为无论怎样都可寻到关键,此幻境却并不似上几次将一切送到眼前。
枕月和裴叙南觉出些蹊跷。
“也许我们一直在原地不曾动,若再走下去,怕是将耗死在这。”
“你家掌门的幻境有何特点,或说,偏好?”
裴叙南早已抛诸脑后的警惕骤然炸在心中,枕月如今也是苍霞弟子,却不承认掌门?他的视线凉了几分,面上却不显。
“我进过的幻境倒是普通,破解机缘自会出现,不像这般东躲西藏。”
不待二人继续分析,远处大地又暗了下来。枕月叫裴叙南不急着出手,细细观察起这些无穷无尽的影子。
“同一方向而来。”
裴叙南自是也看了出来,这些影子最初生成在脚下,随着二人前行每次生成之处便愈加遥远。
此刻更是千军万马般狂奔。
声势虽浩大,解决起来仍是不费气力。二人将方才发现分析一番,决定朝着影子生成之处去探寻。
疾风时停时起,两人对话也磕磕绊绊。天地间没有声响,除却烈日尘沙,便剩侧边身影。
影子出现之地愈发靠近,直至猝不及防便攀上腿脚。枕月和裴叙南又等了片刻,看见新的阴影突兀冒出,确认此处便是影子源泉。
可再望四周,并无任何不同。
枕月当即凝法朝地面打去,瞧上去松散的尘土又化作硬石,这下两人才觉出问题来。
最初无法对话时,裴叙南试图在此刻下字痕,法力打上去无半分作用;待他寻出交谈之法在远处演示时,尘沙却又纷纷扬扬。
此处想来便是关键所在。
裴叙南蹲下身探了探,与料想中的滚烫不同,尘土摸起来只是有些温热。他将另一只手也放下,两手传来的温度不大一致。
凉气一路蜿蜒至一条狭长裂缝,几乎与原本世界温度相同。越过裂缝再探,尘沙便逐渐有了红日的暖意。
裂缝很细,内里却深不见底。裴叙南送了道法力去探查虚实,却似滴水入湖,渺无回应。
他抬眸召枕月过来,怕破了此处机巧后二人被冲散。待枕月到身侧,裴叙南手中法力也朝缝隙飞去。
无穷尽的松软黄土像被水浸湿,变作盈润的深色。翠绿嫩枝破土而出,转眼长成半人高的小树,零星缀在大地上。
“破了?”裴叙南开口,世界依然一片静寂。
烈日未落,影子犹在,枕月尝试打出法力,字迹再度浮现:“幻境如此紧密相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不,若是机巧没变就仍是原幻境。”
“繁复至此,当真是为新修行的弟子准备?”
同样的疑问在天地初变时就出现在裴叙南心中,他也十分意外。落入幻境直至现在,真正法力上的历练机会甚至还未曾出现。
影子并未随着黄沙消失,而是再度聚拢来,能量更强几分。二人循着它们出现的方向一路前行,翠色越渐增多,树木汇聚成林。
盈满生机的嫩绿涂抹在每一片叶上,蓬勃生长的枝干伸向碧空。分明是鲜活灵动的画面,枕月却感受不到任何生命力。
外边瞧着枝繁叶茂,走进来还是一片亮堂,连天绿叶竟连一丝光线也不曾遮住。一切皆是精心而设的幻象,柔美又虚假。
远处影子又来了,像在追逐着什么。白色一点自视线尽头快速跃动,带着身后追赶的阴暗朝二人奔来。
是一只兔子。
枕月挥手将小兔雪白毛发中缠入的黑影打散。它似也发觉了二人,身上轻了些便更快朝这边来,倏地躲在枕月身后。
枕月示意裴叙南解决那些恼人的影子,转身将受了惊的小兔抱起来。小兔整个缩进她怀中,脸埋在臂膀间,只剩垂下的双耳在轻轻颤着。
它与这精致沉寂的万物幻象不同,是带着热气的。狂奔后的心脏咚咚狂跳,雪球样的尾巴随着频率微微震颤。枕月左手托着小兔,右手轻轻抚着它的背脊。
风自林外而来,被横斜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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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拦了拦,微微拂过枕月脸颊,带起鬓边几缕发丝。裴叙南回眸,正正瞧见这一幕。
小兔在枕月怀中缓缓呼吸,蹭蹭她修长白皙的手。雪白绒毛柔软的触感自指间传来,如同天边漂浮的云朵。
裴叙南凑过来,对上小兔一双红红的眼。它眼珠子转了转,前爪自枕月臂膀间伸出,努力去够裴叙南垂下的发丝。
“嘿嘿,好生可爱。”
小兔似是听懂了,垂下的双耳一动一动,随微风悠悠晃着。
枕月和裴叙南继续朝前走,去寻影子来源。小兔窝在温暖安定的怀抱中,双耳随枕月步子一颤一颤。裴叙南则一刻不曾闲下来,路也不好好走,只顾着去逗它玩。
一人一兔闹得不亦乐乎,枕月脸上也带了些柔暖笑意。
“瞧着是只真兔儿呀!”
“应是不当心闯了进来。”
“可秃山确是秃山,不曾见过活物。”裴叙南十分不解,小小声念叨着。他不愿落了枕月兴致,便没将这句话浮现出来。
“它是不是饿了呀?”
裴叙南全部注意放在了小兔身上,见它反应迟几分便开始找寻缘由。枕月低头瞧一眼小兔,勾了下唇角。
“或许是,可否寻些嫩草嫩叶来?”
嫩叶倒是多,裴叙南抬头,星点幼绿躲在满枝苍翠间。他飞身跃上枝杈,俯身仔细摘取最嫩的新芽。
“这些可够……了?”
裴叙南怀抱着足以将小兔淹没的大把嫩叶跳下来,原地已经没有枕月的身影。他四处望了望,确认枕月将他一人丢在此处。
倒是不出所料,还未来秃山时她便对组队一事十分抗拒。修为高深,强大独立,大概觉着多一人是多一累赘吧。
只是,裴叙南闭上眼,这幻境中只靠一人注定将困死余生。片刻后他再睁眼,怀中只留几片嫩叶便朝某个方向追去。
小兔还在枕月怀中趴着,眼前光景一刻不停地轮换。枕月掠地很快,身后已然甩开大片大片翠绿起伏的波浪。
她双臂还稳稳托着小兔,不叫它受一丝颠簸。枕月也不知为何决心留下它,以往分明觉着这些弱小的动物十分无用,需要倚仗,又轻易便会被天敌主宰。她习惯依靠自己,猜疑接近的每个人,归月楼众人皆是如此。
小兔趴得累了,在枕月怀中换了姿势,一双耳朵轻轻扫过她的双臂,柔柔暖暖。自从离开归月楼,枕月的生活似乎变了些,单调的灰白也染了几分颜色。
她也不知这世间本就如此,或是,裴叙南的笑颜突兀浮现,相遇之人为她讲述了另一种人生。
再走出很远,料想裴叙南应是寻不来了,枕月才停下。她摘了些嫩叶喂给小兔,顺顺它的绒毛。小兔吃得满足,蹭蹭少女胸口。
林木间藏着个地洞,青碧藤蔓将洞口挡得严实。若不是有风吹过露出一角暗影,枕月也无从发觉。
这或许便是无穷尽的影子生成之地,破境之法大概掩藏其中。
枕月用法力掀开阻挡的藤蔓,抱着小兔纵身跳了下去。
穿过洞穴与地面交界时,她感受到一层极其简单的禁制。
14. 风里影(三)
小兔打了个哆嗦,一个劲儿地往枕月怀中躲,想要汲取更多温暖。枕月仍站在洞外照进的阳光中,光线含着的热气却难以抵挡深处蔓延来的冷寒。
她施法将自己和小兔与外界阻隔,攀肤刺骨般寒凉之气这才消失,周身重新置于温暖之中。
禁制不强,于她而言近乎不存在。可此来试炼的皆是修行不久的新弟子,这层禁制将使他们连洞口所在都无法察觉。
若破境关键当真藏在此处,岑秋旻便是要他们全部困死幻境。可若不是,枕月每一步都探得小心,那这突兀的地洞又藏着什么隐秘。
洞外藤蔓重新覆盖,漏进的几丝缥缈光线也被留在身后。枕月凝个光球在胸前,驱散长长一段黑暗。
除却洞口处一段,潮湿的泥土并不曾直接裸露。齐整规矩的砖石铺满通道四周,连头顶也未遗漏。
瞧着是有人用心为之。
与寒潭下远无尽头的通道不同,此次仅千米之遥便得见终点。枕月远远瞧见许多人影,一动不动僵立着。
又是如房间一般的天地,入口墙壁插着半截火把,许是上次来人留下的。枕月挥手点亮它,视线重又清明起来。
饶是有准备,她仍被惊了一刹——房间不大,自里向外“站”着许多人,直至中央处才停下来。每个人都紧闭双目,神情安详,如同陷入沉睡般静静立着。
诡异画面冲击着少女,小兔不安地颤抖起来。肌肤骨骼都万分真实,可细细去看却瞧不见呼吸起伏。他们如同被摆放在此的人偶,无喜无哀,不怒不乐,连时光流逝于他们而言也无甚所谓。
只是,枕月几乎可以确认,世间并不存在如此逼真的人偶。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视线掠过角落时却停驻下来。云舒倦,不,瞧年岁像是十年后的云舒倦。
枕月想凑近些去看,却碍于阻挡在前的层层“人偶”不敢贸然动作。
恰在此时,照亮的火把燃尽,整个地洞再次落入黑暗。
枕月安抚着小兔,转身朝来路去。重重疑问充斥心头,毫无生气却不腐烂的人,角落中长了年岁的云舒倦,繁复秘境和突兀诡谲的洞穴……
她仿佛坠入雾中,一切隐隐绰绰藏在暗处,却又看不清前路。想要探明一切,却被巨大的不安与恐惧环绕。
少女走得很快,连光球也顾不上再凝聚。
死寂的黑暗被悄悄打破,有光线透进,照亮视线尽头沉灰的砖块。一直追逐光明的少女却骤然停下,隐在袖中的右手凝聚起法力。
千米长的通道,她方才启程,前方不会是洞口。
光亮还在靠近,有人来了。
身后是那一屋子诡人,若来人是这地洞制造者,向后退便更加危险。没有给枕月太多时间思索,人影已至眼前。
远远便瞧见苍霞山修行服,和悬在胸前的光球。枕月右手抬起,法力随时将脱离指间而去。
光线漫上她身躯,将她完整照亮时停了下来。枕月逆着光暴露无遗,来人隐在光线后却看不分明。
闪着荧光的法球向地面坠落,拖起长长流光。来人将光球贴心地掉转,地上除却砖石便是积年尘灰。
枕月视线随着法球向下,又再投向对面之人。光球再度掉转方向,映出裴叙南胸有成竹的笑颜。
他笑得狡诈,像是早知枕月在此。枕月却悄悄松了口气,将右手法力回收,抚摸上小兔背脊绒毛。
裴叙南没料到枕月在个地洞中,且由里间向外走,有些好奇洞中之景。光球带着他继续向前,几步后又停下来。他转身,以眼神询问枕月为何不跟上。
枕月犹疑几许,惊惧感又爬上心扉。她不愿再面对满屋子诡异人群,生出了退缩之心。至于裴叙南,既然如何都不会相信她,再多一层猜疑也无甚所谓。
可那些疑问与隐秘似乎在召唤她,叫她迈不开逃离的步伐。
火把再次亮起,不是先前的暖绒柔黄,换成光球清明的白色。裴叙南不曾料到屋中当真有人,以为只是幻影,实实在在被惊了半晌。
他呼吸渐渐平缓,满屋的人没有任何动作,还闭着眼站在原地。裴叙南近前几步,这些人面色苍白异常,没有呼吸,也无腐烂之象。
枕月跟在他身后进来,窒息感如约而至。人群中有股力量牵引着她走去,警醒之心却令她站在原地。
她被撕扯着,缝隙中灌进更多惊惧恐慌。双手不由得收紧,怀中小兔吃痛,狠狠咬她一口。
抱了一路小兔,现今却放了手。空气似乎愈发稀薄,胸腔中跳动也缓下来。枕月已然无法思考,甚至觉察不出身在何处。她循着前方那点指引,一步步朝那群活死人走去。
裴叙南还未瞧出所以然来,衣衫下摆有些轻微扰动。小兔脱离桎梏的疼痛后,躲在此处轻轻颤抖着。他蹲下身轻抚几息,猛然抬头看向少女。
枕月双目失焦,一只脚已然踏入人群,几乎就要补上最新的空缺。裴叙南一颗心瞬时提起来,他极尽所能地站起身,以最快之速朝少女赶去。
其实几步之遥,可他满心焦急将距离越拉越长。右手抬得缓慢,向前伸也还差一寸。裴叙南头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动作,看到手指触碰枕月飘逸衣衫。
如同跨越迢迢银汉,裴叙南一把扯住枕月衣袖。
她停下来。
有人阻挡。
不可阻挡。
借力被扯住的左手,枕月猝然旋身,右手法力朝前方攻去,却陡然偏了下。裴叙南毫无防备,心脏侧边被狠狠击中。
疼痛骤然席卷,他没有松手。只差最后一步,裴叙南扯得更紧。
只差最后一步,枕月心中声音蛊惑。
少女失了章法,只循本能胡乱攻击。她认不得眼前人,可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挡她。
裴叙南怕伤着她,能躲便躲,躲不过只好硬接下来。胸前布料被撕扯破碎,狼藉一片。他尝试将枕月拉近些,得到的却是更强烈的反抗。
密集术法打在身上,剧痛占据神经每一处。裴叙南不再躲闪,另一只手覆上枕月手腕,用力将她向自己扯过来。
是缠满痛苦的拥抱。
也是真正的拥抱。
枕月那只脚终是离开静默人群,裴叙南一边紧抱着她一边向后退。少女左手被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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锢在胸前,右手还在乱舞着。
裴叙南无法,抬手将她劈晕。
全部力量倚在他身上也似如扬落之羽,轻得将要消散。他恍然想起寒潭下的那个幻境,和幻境中缥缈的拥抱。
安静下来的枕月睡颜恬淡,乖巧地依靠着裴叙南。他将少女打横抱起,快步离开这诡异地洞。
从始至终无有响应的人群中,悄然睁开一双幽绿眼眸,呆滞目光盯着陷入昏迷的少女。
光亮近在前方,小兔躲在角落,即使沐浴阳光还是在颤抖。裴叙南蹲下身去安抚几下,纵身跃上地面。
“过来。”
“这是你的归宿,你终将变成我。”
枕月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喘息着。梦中是方才地洞里的声音,充满蛊惑之意,诱她向血色虚无走去。
炽热阳光铺满周身,狂跳的心渐渐平息,她才确认自己仍在人世。小兔在身旁安逸吃草,裴叙南正逗弄着它。
许是下手重了些,小兔照着他指尖就是一口。裴叙南佯装嗔怒,轻轻点了点它额头,责怪几句什么。
“叫你咬我,真是跟她一样脾性,怪道她要救你呢。”
嘟囔着抬头,对上枕月柔和的眼神。裴叙南瞬时又将脸埋下去,想起幻境之中听不见声响,才“镇定”地看向枕月。
眼神中难得一见的温柔消失,少女又恢复成往常冰冷,正四下里环顾。
风吹鬓边青丝,裴叙南怀疑自己方才晃了眼。
“还未曾破幻。”
枕月瞧着地上字迹,微微点头。
“此处便是影子生成源头,见你昏着我便直接来了。”
地洞中遭遇此刻重现眼前,枕月知晓自己入了魇,一心向那群活死人去。裴叙南拉住她,再向后便想不起了。
“入境前忘记说,不曾想你还真就跑了。破境关键,需得契约之人共在方能召出。”
换作先前枕月定对这规矩嗤之以鼻,哪怕现下也觉不出必要。可是,她看向被暖光笼着的少年,似乎有些理解背后初衷。
“大小姐,别瞎跑了。”
“多谢。”
谢他援手,也谢他……包容。
疾风骤歇,枕月这句“多谢”几乎立时消散,令她稍松口气。她不擅道谢,哪怕只将这二字于心中过一遍都觉难为情。
裴叙南看见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始终等不到风起。
天地震动起来,摇落纷纷绿叶。影子由四面八方流过,脱离地面堆叠攀爬成巨大黑影,庞然立于二人前方。
黑影虽遮天蔽日,气息却不强盛。枕月将小兔罩在法力凝成的护盾中,还留在身侧,甚至不曾放远距离。
裴叙南召出佩剑,由上自下猛劈,黑影便四分五裂,轰然倒塌。震动未停,周遭全部景色变成漂浮碎片,化作齑粉,再重新凝聚。
“这便……完了?”找了这许久,最后一战却草草了结,二人皆有些呆愣与不解。
一切安定下来,枕月和裴叙南置身苍翠密林。
“啊!!!!!!!”
远处传来一声惨痛惊叫。
15. 不黑
枕月和裴叙南对视一眼,抱起小兔快步朝惊叫处去。只是除却最开始那一声,便只剩林中草木娑娑,鸟鸣叶落。
“不是叫秃山,何来这一片林子?”
“怪异之事层出,怕是有人盯上此次历练。”
“呵,能在岑……岑掌门的幻境中肆意行事,整个天下能否找出一人来?”
裴叙南没答话,现今天下最强者当是掌门。他想起寒潭下的阵法与白骨坑,若两处异象皆一人所为,苍霞或将陷入巨大危难之中。
能在岑秋旻所设幻境中来去自如,修为不容小觑,又熟悉已然失传的苍霞禁术……裴叙南心中沉闷,疑云团团积压。
估摸着距离已至,两人停下脚步。方才那声惊叫早如烟云消散,渺渺无痕。碧翠枝叶随风轻摇,小鸟在枝头蹦蹦跳跳。
确认周遭无异,枕月这才问出方才疑惑:“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神通广大,你到何处都逃不过我眼睛。”
裴叙南沉下声来,故作玄虚地开口,唇边挂起高深莫测的笑容。
“你如今几岁?”
“啊?十九……怎么?”
“多记了个十吧。”如此幼稚,九岁差不离了。
裴叙南听出话外之音,才升起的些许羞涩顿时荡然无存。他撇撇嘴,小小声嘟囔着:“就不该对你抱期许。”
“什么?”
“苍霞秘术,你身上有我留的印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寻到。”
枕月倒是不太意外,毕竟自山中再见他就对自己充满戒心。不过,她瞧着怀中小兔,留下这印记,便有理由暂时不回归月楼。
“你可记得方才洞中之事?”
“有些印象,我应是被魇住了。那些……人中,似乎有种力量拉扯我过去。我一只脚站进他们中,再便不记得了。”
裴叙南表情有几分落寞,极快掩饰过去,沉入回忆的枕月并未瞧见。他觉着自己有些奇怪,心情起伏飘落,是往昔不曾有的。
“没有呼吸却不曾腐烂,不知还能否称作人。洞口有一层简单禁制,你进去时可有察觉?”
“有。我初时以为是你设的,后来想你若拦我不会布置得如此简单。”
“幻境中只你我二人?其余弟子呢?”
“都在山中,幻境会遮挡契约之外所有人,即使对面也不可见。”
“如此,所有人都有可能发现地洞?可洞口禁制仅能挡住修炼入门者,制造之人不想这些弟子发现。”这便与你的猜测相悖,枕月犹疑几息,还是未说出口。
裴叙南沉默下来,心中挣扎着。他曾在书阁角落那些书页中见过类似描述,无声无息,却皮相永保。
枕月身份仍不明了,这些列为禁忌之术不应就此告知。可她会被那群东西引诱,同在一起的自己却不受影响,若是不说难保以后会危及她性命。
自再遇至今,她倒无任何异样。能否相信她,当真只是来苍霞修习。
初初萌芽的情感终究轻了几许。
“不知何时便会进下个幻境,你可莫要乱跑了大小姐,又叫我到处寻你。”
枕月瞧出裴叙南有话要说,却又将一切吞进肚里岔开话题。关于那群怪物他或是知晓些什么,回苍霞后需寻机去书阁碰碰运气。
“月美人儿?巧啊。”
赵雨酥一直规整的马尾此刻十分凌乱,涨红的面上挂着汗水,几缕湿发黏在脸侧。修行服背后一片深色,已是完全湿透。
她竭力调整呼吸,说话都带了些气音,夹杂几分劫后余生。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才经历过一场致命逃亡,狼狈不堪。
枕月示意她先休息片刻,赵雨酥就着盘曲树根坐下,边喘息边将头发重新扎起。
调整过来的她又恢复往日洒脱,摸了摸小兔雪白绒毛,笑着开口:“哟,哪弄的兔儿,怪可爱的。”
“幻境中救下的,想是误入此处。”
“可取了名?”
枕月摇头,救下它后便一刻不歇,倒是没想起这回事来。
“叫白玉如何?这兔儿浑身雪白,又跟月美人儿一般可爱。”赵雨酥将手搭在枕月肩上,给小兔起着名,眼珠子却瞧着身侧少女。
“不如白雪。”从方才便被忽略彻底的裴叙南幽幽开了嗓,怎么瞧赵雨酥臂膀怎么不顺眼。他对这第二名有印象,本以为是个潇洒女侠,说话倒是轻佻。
赵雨酥才发现还有个人似的,仍搭着枕月肩膀跟裴叙南打声招呼:“裴师兄也在啊,恕我才瞧见。”
说着请罪,语气动作却无任何歉意。
自初见时,枕月便觉出赵雨酥身上对苍霞的敌意。如今她对裴叙南的态度,倒是很好地应证这一猜测。
她同样隐藏修为混入苍霞,只是不知所属势力,也不知背后目的。
枕月迅速理好思绪再抬头,眼前气氛有些怪异。裴叙南与赵雨酥之间似乎酝酿着风暴,不过一边是敌意,一边是赌气。
赌气的是裴叙南,他瞧不惯赵雨酥没骨头一样挂在枕月身上。关键在于,枕月竟不拒绝,对她调戏的话语也不反感,明明自己不曾说些过分的还被万分嫌弃呢。
“叫“不黑”好了。”
“啊?!”裴叙南和赵雨酥有些惊诧,除了“啊”字一时找不到其他话可说。枕月出声,倒是叫二人暂时放下芥蒂,统一了战线。
她摸了摸小兔白色绒毛,越瞧越觉着这名没取错。另外二人过了最初的惊诧,虽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承认这兔儿确是“不黑”。
取名之事告一段落,枕月转向赵雨酥问到:“你方才遇着什么?如此狼狈。”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便是这幻境够诡异的。”
赵雨酥边说边睨了裴叙南一眼,她来前就知晓苍霞山有问题,却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新弟子试炼也险象丛生。
照长老所言,她与搭档需在幻境中协力寻出破解之法。两人初时排名分列二三,空易教导又细致负责。临出发前空易还宽慰二人:往年历练并不算难,尤其你们天资不错。
本以为佩剑不过囊中之物,才落地却遇着困境。搭档想与赵雨酥商讨计划,可无论如何也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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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声音。赵雨酥猜测这也是幻境一部分,为着加些难度。
寻觅许久也寻不到法子交流,索性作罢。她与搭档不知该往何处去,决定等在原地观察片刻。
“等到了影子?”
“你们也遇着那东西了?我们差些被缠死。”赵雨酥回答时特意瞧了枕月一眼,见她并不拆穿自己,才继续讲述。
才等了不久,远处大地就覆上阴影。黑洞洞的影子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二人脚下,攀上小腿便是刺骨寒凉。
赵雨酥顾及搭档还在一旁,并未使出全力,只用空易教的术法应对。倒是轻易将影子驱散,她与搭档对视一眼,对幻境难度有了些估量。
修整片刻,新一群影子再次出现。仍旧毫不费力,赵雨酥觉察到这些影子并不曾变强。两人不再坐以待毙,挑了个方向便出发。
烈日将一切点燃,搭档衣衫完全湿透,汗水淋漓。周遭景色一成不变,二人不知走了多久,甚至不知是否真的有在走动。
一层层影子无穷无尽,每来一次便消耗几分体力。赵雨酥倒没如何,真正是新弟子的搭档却几近瘫倒。
他一屁股坐在滚烫黄沙上,连挪动的力气都再没有。赵雨酥观察起幻境来,这样走下去并不是破解之道。
只是任何破绽都无,她蹙眉转身——搭档正被那些诡异的影子吞噬着。
赵雨酥当即出手,却终究慢了一寸。影子将搭档完全包裹,而后迅速钻入地底消失不见。她尝试向地面攻击,除却扬起的尘土便再无他物。
不安迅速占据全部感官,赵雨酥深吸几口气才勉强稳住身形。进来前说即便出不去,历练结束也可安然下山。可活生生的人于眼前消失,她无法再相信长老们这套说辞。
影子又来了,仍旧轻易被击退。
她犹疑片刻,朝着影子来处狂奔。既无法完全击败这些东西,不若破釜沉舟,去瞧瞧它们生成的地方。
赵雨酥一路不停,直至眼中出现清透绿色才松口气。至少方向没错,她靠着一棵巨树疯狂喘息。
视线被一角黑色引了去。那黑色压在藤蔓下若隐若现,再看却消失不见。她小心翼翼走过去,当真只是一堆交叠的绿色藤蔓。
“你不曾看错?”
“绝不是看错了,可我近处去找,又怎样都找不见。”
“看来。”枕月对上裴叙南视线开口,“有人回来将禁制加强了。”
“你们进去了?”
“没,只是洞口原先有一层极简单的禁制。你后来瞧不见,想是加强了。”裴叙南抢先开口,倒是应了枕月不愿告知此事的心思。
裴叙南朝枕月挑下眉,投了个安心的眼神。枕月确是放下心来,却变扭得不愿开口感谢,她也不知原因。
有所亏欠,最终才不至形同陌路。
枕月将不黑递到裴叙南怀中,似乎只是抱累了。她转头问起赵雨酥后续,错过少年眼中盛满星光的笑意。
虽说他老是笑。
“据说破解幻境需契约之人同在,若你搭档被吞噬,你是如何逃脱?”
16. 林间音(一)
“有这一说?那我当真气运不错。”
赵雨酥于藤蔓间翻找寻觅,撩开层层绿叶却只有湿泞泥土。她确信自己绝没有看错,可那诡异黑色片刻便消失无踪。
大地震颤起来,泥土跳跃着挣脱地面,再与落叶纠缠交叠。天色暗了几分,烈日被什么遮挡住光芒。
她抬头,一个巨大黑影屹立远方。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仍能穿过林叶云烟清晰投射过来。
黑影还在不断壮大,一点点填满赵雨酥双眸。她感受到几分与影子相同的气息,不再纠结于藤蔓,转身用尽全力施法朝前飞去。
她不错眼地瞧着黑影,生怕这希望又消散。黑影壮大、停滞、接着四分五裂。裂缝自它头顶向下蔓延,不多时遍布全身。
一块一块碎裂的黑暗向下掉落,又在半空化细烟消散。眸中黑影越占越多,距离越渐靠近。
赵雨□□腔空气稀薄至极,汗水挂满脸颊,却不敢停下。黑影在下陷,剩余碎块随时倒塌。
她赶在黑影全然溃散的一刻冲到近前,周遭景色也骤然变作碎片,漂浮左右,再散为尘埃。
一瞬间划过许多猜测,也划过许多遗憾。直到碎末凝聚,景色再现,惊叫将她重拉回现实。
“我听见有人惨叫,便循着来到此处,再就是见到你们了。”
“应是裴师兄破阵时暂且扰乱幻境,将你一同带了出来。”
赵雨酥自动忽略“裴师兄”三字,只轻轻靠在枕月身上笑着开口:“那我可欠月美人儿一条命了。”
裴叙南忍无可忍:“你不会好生站着吗,骨头跑碎了不成?”
敌意近乎融进每个字音里。枕月才受过惊,靠坏了怎办,裴叙南为自己的反常寻了个看似合理的由头。
赵雨酥倒是笑了,用只有二人可听的声音对枕月说:“闻见没,醋意漫天了。”
“知晓你爱吃醋了。”枕月剜了眼女子,同样小声回怼。
只剩裴叙南在对面,连只言片语都没听见。他刚舒缓的心情又烦闷起来。
“裴师兄。”调侃完枕月,赵雨酥才收起那股子懒散劲站直。
“来之前也没说,这幻境会吃人啊。我那搭档会如何?”
“以往并未出现过吞人之事。”裴叙南倒是不在意她语气中的质问,“掌门不会如此设置幻境,我担心是有不轨之人妄图破坏此次历练。”
“苍霞乃天下之首,何人敢与之作对?”
“这便是关键所在,此人或此势力必不容小觑。”
赵雨酥表情有几分微妙,挑挑眉,并未再出声。苍霞这些个人,倒是出乎她意料的忠诚。
“接下去我该如何?若破境当真需两人一起,我再入幻境岂不是永远出不来?”
“未避免意外,若仅剩一人则契约自行解除。你可入下一幻境,只是难度更甚,也可就此回苍霞。”
“那可不行,我佩剑还未能选呢。”赵雨酥笑笑,装也需装得像些。
“裴师兄,下一幻境在何处?”枕月只在人前如此称呼裴叙南,她将不黑抱过来,轻轻顺它绒毛。
裴叙南十分受用地笑了:“我也不知。”
赵雨酥:“那你笑什么?”
“咳。”裴叙南收起莫名浮起的笑容,正了正嗓才开口:“破解第一个幻境后向山下走,将步入第二个幻境,我也不知起点何在。”
“届时雨酥将与我们分开自入幻境?”
“按理如此。只是,赵师妹,一人入境将更为凶险。何况现今幻境有异,你当真不回苍霞?”
“回了怎得佩剑?”
“雨酥,裴师兄所说不无道理。你且先帮我将不黑带回苍霞,待我历练完成后去寻你,也认认门。”
枕月真心实意劝解着赵雨酥。
零星几番接触,慢慢将眼前女子秉性拼凑完整:果敢勇毅,洒脱不羁,也有些风趣在身。尽管两人身上满是秘密,她也欣赏着女子这些特性。
若是可以,多些接触便好。朋友二字,于来自归月楼的她而言太过遥远。
“月美人儿如此关照,我也不好再叫你为我费心。”赵雨酥笑容真实几分,她很喜欢枕月。少女身上杂糅着很多气息,疏离漠然,冷心淡情,和掩藏表象之下的纯净。
这份纯净也是她注意到少女的缘由。很难用言语描述她,若要形容,真像天边那轮白月,不过多了些温度。
两人相视而笑,贪恋这份暂时的情谊。
“不若休憩片刻,赵师妹先前追赶影子消耗不少,恢复些再回吧。”裴叙南此刻也不恼了,温声开口。
三人就地而坐,倚着盘根错节的巨树,被亭亭华盖完全荫蔽。裴叙南抬手施法,法力做成的光罩落下,他们便消失在外界视野中。
其实他不厌赵雨酥,只是她与自己同样散漫,为何枕月态度却大不一样。裴叙南下意识忽略彼此身份,希望能与枕月更近些。
他似乎想明白了几分。
烈日被繁密叶幕遮挡,微风徐徐吹拂身畔。枕月和赵雨酥互相靠着沉入梦乡,不黑窝在枕月脚边,裴叙南则歪倒一旁树根下。
有两道身影缓步而来,停在熟睡的三人之前。阳光斜打下来,将影子拉得极长。其中一人素手轻抬,裴叙南先前设下的光罩兀然浮现。
裂痕自底部向上,悄无声息便将光罩碎裂。先前扬起的手压下,层层黑雾缠绕住三人,再仅仅束缚。
只片刻,就将他们拽入另一天地。
黑雾渺渺而上,化作墨云笼罩。身影悄然远去,只留下一声极轻的讽笑。
“自那人走后,他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天赋,再等些时日必将有所突破。此时便弃了会否太过可惜?”
“哼,这山里全是刚学修炼的,除了他没人进得去。何况他见过霜银,断不能留。
“至于那俩姑娘,命该如此。”
最先苏醒的是不黑,身影才去不久它便睁开了眼。烈日早叫墨云驱赶,天色暗了下来,动物本能的敏锐让它炸开身上绒毛。
它跳上枕月胸前,用头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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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她,一双前爪也费力扒拉着。若它不是一只小兔,只怕要开口让枕月醒转。
没有成效,不黑便轻轻跳了下,前爪勾住枕月衣襟向后拽。
枕月这才清醒过来,入眼便是“大”了一圈的不黑。小兔十分不安,她将不黑抱起,轻轻顺着它的绒毛,边观察起四周来。
还是方才那片密林,只是炽热日光完全隐匿,天色沉得快要滴水。鸟鸣声时断时续,抬头却寻不见一只鸟儿。
她想开口叫醒裴叙南和赵雨酥,却发不出声音。难道又是一重幻境?可裴叙南不是说要再向下走才撞得上吗。
枕月轻轻拍了拍赵雨酥,待她醒转再起身去到裴叙南身侧。
“月美人儿,睡得可好?”
赵雨酥哈欠打了一半骤然而止,她再尝试出声,确信听不见声音。睡眼朦胧的裴叙南也觉出此怪相,眼神清明起来。
有太多疑问环绕,可三人彼此间皆无法交流,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瞧着就要落雨,却一丝丝风都感受不到,枕月想在风中交流的心思歇了下来。照上一幻境来说,此处也当有交流之法。
可裴叙南发觉影中之秘已是意外,现下又应从何去寻找。
不黑突然剧烈扭动,想要将自己完全埋进枕月臂弯。远处窸窸窣窣轻响起来,混在鸟鸣声中不甚清晰。
直至鸟鸣声停,枕月三人才觉出不对。他们迅速后退,紧靠住巨树,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有藤蔓自视线尽头横扫而来,打起大片落叶乱舞,却不曾带起狂风。不似树叶那般碧绿莹透,藤蔓显出幽深绿色,昏暗下近乎沉黑。
三人当即出手,数道法力飞向狂掠的藤蔓。一部分被狠狠切断,掉落在地上化作齑粉。另一些仍在逼近,它们速度极快,几息便至眼前。
此刻三人才看得分明,这些藤蔓大概成年男子腰粗。寻常藤蔓不过腕间粗细,若长到如此地步需得千年。
被这些诡异恐怖之物捆住,还不知会面对什么。可这些藤蔓不似先前影子温和,带着凌厉之势狂然席卷。
不黑攀住枕月衣领,爬上她肩头紧紧抓着修行服布料,将枕月两手空出。少女倒是游刃有余,还能帮赵雨酥清退逼近的藤蔓。
裴叙南并未召出佩剑,这种程度自是不必担心枕月,便专心挡在两人身前解决了大部分怪物。
赵雨酥早知枕月不简单,却仍惊讶于她的修为。女子瞟了裴叙南一下,看向枕月的眼神带着询问。
枕月笑着点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藤蔓全数化作青烟,不黑才重新钻进枕月怀中。三人表情皆有些凝重,若说影子只是小打小闹,藤蔓却隐有毁灭之意,尽管方才并不致命。
墨云似乎低了几分,从几处飘浮扩大至整个天空。有了前一幻境经历,至少知晓该往何处。枕月三人只稍作休整,便迎着方才藤蔓来处前进。
不安种在每个人心中,自不黑开始向外蔓延。越走心便提得越高,胸腔空白被恐惧填满。
鸟鸣声声。
17. 林间音(二)
初时还能觉出生气的林子,撤了天边烈日,如同抽骨剥魂后剩下的皮囊,就要凋零腐坏。裴叙南靠前一些走着,将枕月和赵雨酥护在身后。
已经走出极长一段距离,那些粗大藤蔓却未再现身。四周静了下来,三人仿佛湮在死气中困顿挣扎。
幻境无日无夜,感知不到流光如何划过,也难算外边如今到何时节。
赵雨酥翻翻袖中小包,带来的酥饼还剩一些。她侧身看向枕月,指一指手中静躺的几块小巧圆饼。
枕月会意,上前几步扯住裴叙南。三人寻了巨树作倚靠,一人一饼细嚼慢咽着。
虽说此地诡谲,可他们都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有难如何,寻机解了便是,难免惊慌却不会就此言弃。
酥饼可口,外皮脆甜内里柔蜜,幸福感弥漫整个味蕾。不黑扒拉着枕月衣袖,爪子用力去够她手边吃食。
“这小兔真像个小人儿呢。”一个念头悄然升起,枕月没多想,浅笑着将饼皮剥下些喂给它。不黑得了饼皮三两下便吞进肚中,仍不满足地去够,引得裴叙南和赵雨酥在旁阵阵发笑。
它最终得了赵雨酥另递来的小半块酥饼,心满意足。
裴叙南拍拍脑袋,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在袖间摸索片刻,也找出个小包袱来。甫一打开,桂花香气便蔓延萦绕。
上次枕月与裴家兄妹一同做的桂花糕才出锅,竹音就寻不见枕月身影。她装了些叫裴叙南送去枕月院中,再与师父同门分一分,当晚便吃完了。
那叠桂花糕被一师弟半路截了去,裴叙南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端着空盘回了院子。竹音嫌弃他,才几步路也能被抢了。
一锅桂花糕只剩下那两轮月亮,裴叙南说什么也不肯给枕月,只说还剩许多桂花过两日再蒸便是。竹音拗不过他,盘算着什么时候再蒸合适。
得知他要随同历练,出发前夜做了些,特意叮嘱他一定要带给枕月姐姐。
裴叙南给了赵雨酥一块,自己拿一块,便将整个包裹一股脑丢给枕月,还得了赵雨酥一个白眼。
枕月不知那时故事,只盯着手中动物样的桂花糕发愣。她拈起一块送进嘴里,散了热气的糕点有些湿润。裴叙南撇撇嘴,不如新鲜出锅的。
可她却觉得十分香甜,桂花味从口中扩散到心上,带着竹音给的温暖。
有些遗憾,在此刻圆满。
鸟鸣声又起,染了树下欢愉,将林中沉寂也驱散几分。清脆鸣叫回荡在耳边,枕月突然有了些猜测。
上一幻境风起时才可交谈,风息只相对无言。她自方才便留意着四周,直至此时才恍然,这些鸟鸣声与先前疾风一样时有时无。
法力打在地上,想象中字迹却并未浮现。或是像影子那般,需要借助些什么才可交流?枕月尝试在树根、枝干与叶片上打下法力,除了留下些印痕外再无其他。
难道要待藤蔓来?可先前两人自己的身影也可做载体,枕月将周围看了个遍,除却草木,一截藤蔓都不曾有。
裴叙南瞧着枕月动作,知晓她应是寻到些规律,也跟着观察其周遭来。他还不知何时可交谈,但现下显然缺了呈现字迹的物什。
枕月和裴叙南皆不曾发觉,某一时刻起,二人的交流连眼神都不再需要。
“啊!!!”
恰在此时,赵雨酥猛然惊叫一声。她瞬时从地上弹起,疯狂甩动衣衫,速度快到掠出残影。
有黑色一点从她身上掉落,在地上翻滚好几圈才停住。枕月定睛去看,是一只极小极小的飞虫,指甲盖一般,差些就混在泥地里瞧不见了。
飞虫稳了稳几乎被摇散的身躯,晃晃悠悠选了个方向慢慢爬,好巧不巧正是赵雨酥这边。
“别过来啊啊啊!枕月,枕月救我!”好容易甩掉虫子的赵雨酥才安静下来,又瞧它要过来,吓得就快哭了。她蹿到枕月身后紧紧环住她腰身,连头也不敢再抬。
被抱住的少女身躯颤抖,忍笑忍得辛苦。裴叙南早已笑开,弯着腰将那虫子仍远了去,仍然停不下来。
“好啦,虫子已不在了。”枕月一手握过赵雨酥环在腰间的手,将她从身后带出,一边轻笑着开口。
“真……真的?”赵雨酥还在颤抖,就是不肯出去。她听着裴叙南爽朗的笑声,害怕被捉弄。
“当然,我还会诓你不成?”
赵雨酥先伸头出去瞧瞧,虫子确是不在了。可她不敢松懈,一步一步慢慢向外挪动着,好半晌才从枕月身后出来。
裴叙南倒是不笑了,只是双眼满含揶揄。不黑只瞟她一眼,赵雨酥觉得这小兔眼神有些嫌弃。
“瞧你胆大精明,没料到竟被一只小小的虫子吓成这样。”
“如何?”赵雨酥不觉丢脸,理直气壮地回过去,“裴师兄还不许我怕虫?”
“赵师妹误会误会,我只是觉着你与外表不十分相同,也挺生动有趣。”
赵雨酥开了口,却不知在说些什么,所有声音皆被暗凉的空气吞掉。三人并未前行,既然有法子说话,寻到时机将猜测交流一番才好。
待鸟鸣再响,枕月开了口:“与我料想不错,鸟鸣声确是交流契机。”
“掌门幻境设置好生刁钻,先前还需法力将字迹呈现,误导我们在此境也寻找载体,却忘了直接开口。”
“什么意思?”赵雨酥看了看心有灵犀的二人,完全理解不了他们话中含义。枕月将上一幻境交流之法简单说与她,才解了心中疑惑。
“不若说,我们在被驯化。”赵雨酥沉思片刻,蹙眉说出心中所想。
“出发前长老们一再强调,两方幻境机巧相似,只外在表现不同。这一论调深刻在每一弟子脑中,尤其裴师兄经历过几次便更深信不疑。”
“第一幻境交流之法隐藏过深,想要寻到多少是靠着气运。而入此间,轻易便能发觉与先前相似处——即时断时续的鸟鸣。”枕月接过话头。
“是了,任谁都会认为需找个载体承接法力才能交流。若不是我被虫子吓到,我们三人或许直到出去都想不到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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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明明这是最直接的法子。”
裴叙南此时开了口:“驯化何解?”
“让我们循着他们的方式思考与行动,在不曾意识到的每一刻。”赵雨酥瞭了裴叙南一眼,斟酌着补上一句,“我不知他们是谁,但一定用心险恶。”
枕月觉着她似乎知晓些什么,却碍于裴叙南在场不好问出口。
“你那酥饼何处买的?口感很好,我瞧不黑也很喜欢。”听见酥饼二字,不黑竟在枕月臂膀上磨起小爪子来。
“自己做的,我娘……”赵雨酥声音低了几分,“我娘的方子。等回去后来寻我,我多做些给你吃,还有这个馋小兔。”
有藤蔓攀上赵雨酥腿脚,将她狠狠绊倒在地。枕月凝法作剑,斩断束缚她的黑绿植物,赵雨酥迅速爬起。
三人这才惊觉藤蔓已至身后。他们转身,眼前这些较之上次更粗几分,数量也有所增加,几乎要伸到天上去。
身后窸窸窣窣响着,有另一些藤蔓围将过来,将三人牢牢困住。
“让我们循着他们的方式思考与行动,所以我们认为源头必在前方,完全忽略背后的危险。”赵雨酥将方才之言重复一遍,语气凝重。
她的法力对这些藤蔓已不能造成什么伤害,干脆接过不黑,造个护盾靠着巨树,尽量不妨碍枕月他们。
“先打一处,劈开一条路来。”
枕月手指翻飞,道道法力向前方去,击落层层藤蔓。裴叙南紧随其后召出佩剑,剑气凌云,不多时眼前便现出个缺口来,只是还未完全穿透。
藤蔓似乎厌倦了僵持的游戏,迅速生长将空缺补齐全。枕月没有立刻停手,可攻击速度远不及它生长速度,继续下去只是白白耗费体力。
她和裴叙南暂且停了下来,互相背靠着观察这些疯狂摆动的藤蔓。
没有任何规律,也没有任何薄弱之处。扭动的藤蔓摩擦出声响,似阵阵鬼笑,嘲讽他们的渺小与不自量力。
不黑突然疯狂挣扎起来,还伴随着阵阵哀鸣。赵雨酥循它视线看去,一段藤蔓自“墙”中伸出,正朝着枕月生长。
“当心身侧!”方才还能听见不黑的声音,此时鸟鸣声却停了下来。
赵雨酥当即起身,想要去到近前提醒枕月。还未迈开步子,身体却先一步腾空。巨树背后伸出两段藤蔓将她缠绕,而后带离大地。
枕月听见声音回头,施法欲将捆住赵雨酥的藤蔓击退。一道法力打去,藤蔓却只颤了几颤。赵雨酥一直摇头,却还是没来得及。
那株藤蔓覆上枕月腰际,再狠狠勒住她。裴叙南只来得及抓住少女右手,瞬时便被一起带到半空。
藤蔓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扇门样的空隙。拽着两人的那根缓缓后退,像是给足时间让三人道别。
“门”外藤蔓向四处生长,就要将所有空隙完全封住。裴叙南咬咬牙,将佩剑自手中向赵雨酥抛去。
最后一丝光线消失,黑绿藤蔓轰然没入地底。
雨落下来,灰沉天色泛出雾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