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1、第 1 章 01 圣佑八年,六月廿九。 大梁边陲的金川县,终于在连绵阴雨了整整四日后放了晴。 挂着雨露的白色缅桂花落了一地,被匆忙跑过的人们踩进鞋底,带进了树后面的大杂院。 杂院里,尤家杂耍班正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祭祀大演准备着傍晚便要开场的彩排。奔跑的人你撞我、我撞你,催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就在所有人都忙到晕头转向的时候,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溜向一间门扉紧闭的库房。 仔细看,那猫着腰的是个上着金绣闹蛾绿衫、下穿红绿间色裙的娇小娘子。 她的面颊上贴满了由五色云母制成的各种花钿,妆容浓艳得看不出一丁点原本的容貌,只有那双杏圆的乌黑眸子泛着光,如同月夜一点萤。 四下无人! 阿柿瞅准机会,提着裙子蹿进库房。 确定没人发现后,她蹑手蹑脚关上屋门,避开地上碎掉的杯盏,直奔角落的笼子堆,掀开了一个又一个笼子上盖着的厚重黑布,很快找到了一只小山猫。 小山猫刚出生没两个月,只有毛茸茸的一小团,本该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但笼子里的它却舌头歪在嘴边,四肢软趴趴,样子很不对劲。 看到她以后,它的鼻子动了两下,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向她靠近,可腿刚抖了两下,啪叽,又倒下了。 见它这么可怜,阿柿的圆眼睛都耷拉了下去。 她连忙从发髻中抽出一根极细的素银簪,对着笼子的锁芯专注捅旋了起来。 一阵窸窸窣窣后,锁“咔”地开了。 阿柿忍不住开心地笑了一下,露出了两颗左右对称的小虎牙。 她小心地把猫抱出笼子,悄悄走到窗边,想把它先藏到屋外窗下的草丛里。 可小山猫用爪子死死地勾着她,用尽了它能使出的所有力气,瑟缩着只肯贴在她的身上! 双方正僵持,许多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房门。 担心有人要来,阿柿决定铤而走险,抱着小山猫蹬上了窗沿,带着它跳窗出逃。 她的动作十分轻盈,但肩上那条郁金色的帔子却意外随风飘起,险些挂上窗框。 她及时按住了帔子边,却没能留意脚上,那双过大的彩帛织成高头履在她跳出窗的一瞬间掉了一只,“啪”地落回了屋子。 但这会儿也顾不上回去捡了。 阿柿将小山猫塞进她宽大的裙子,托着它混进了人群。 而在她的身后,那间库房里,一个雕着双龙戏寿纹的红木箱子底部,人的血水正在慢慢渗出。 —— 日头逐渐攀高,晒得缅桂花的香味熏熏腾腾,愈发浓郁。 还在往外溜的阿柿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白色树顶,忍住脚底的痛,铆足了劲儿,一门心思向外冲。 然而,就在她终于走出院门、走上了小街的那一刻,她迎面碰到了杂耍班的班主尤金娘。 尤金娘原本正在院外同巡逻的衙役攀交情,万种风情得不得了。 可与阿柿擦肩而过的刹那,她的丹凤吊眼扬起,精明的眼神在阿柿的身上一刮,当即转身追去、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是小柳枝儿!” 尤金娘盯住阿柿:“你是谁?怎么会穿着她的舞裙?” 阿柿茫然地愣住。 但因为被拉住得太突然,她的表情停住了,身体却没能停住,在惯性下往前跌去,怀里的小山猫随之脱了手。 虽然她及时捞了一把,把它抱回了怀里,但还是让尤金娘察觉出了不对。 “你藏了什么?” 尤金娘用力薅扯阿柿,逼得小山猫最终掉了出来。 尤金娘见状,顿时敞开泼辣的嗓门:“好啊!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 她将阿柿抓得更紧,几乎是在拧着她的肉,同时招呼旁边的衙役:“官爷,快将她押住!这人是个贼!” 阿柿见小山猫被吓得全身都炸了毛,急忙弯腰把它抱回了怀里,接着便小鸵鸟似的埋起脑袋,就算被尤金娘拧得很疼,也始终怯生生不敢动。 直到尤金娘伸手要抢她怀里瑟瑟发抖的小山猫时,阿柿才呲出牙齿,小声地呜嗷呜嗷、冲着尤金娘说了串谁也听不懂的奇怪话! 尤金娘和走近的衙役听后都是一愣。 衙役:“你……不是大梁人?” 尤金娘走南闯北,倒有些见识:“听着像是北蛮那边的腔调。” 这就更不寻常了。 北蛮是跟大梁最北边接着的小国,近些年虽被大梁打得鼻青脸肿求了和,但双方关系仍不算融洽,很少会有北蛮的人出现在大梁境内,更别提出现在大梁的西南。 几人正怔愣着,不远处,一道低沉威严的中年男声横空扬起:“这里出了何事?” 阿柿向着来声处,小小地抬了抬眼睛。 那里站着几名凶煞的高大衙役,正簇护着一名四十余岁的魁伟大汉。 大汉板着一张耿直忠正的方脸,面色黢黑,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方才问话的正是他。 因他穿着常服,尤金娘有些确定不来他的身份。 但她旁边的年轻衙役倒是机灵。 见大汉身后的熟人衙役冲他挤眉,他稍一琢磨,便马上一溜小跑地低头弯腰上前,一套“趋步礼”行完,随后便与有荣焉地向着尤金娘道:“这是今日刚到咱们县的李县令!还不快快行礼!” 早有传言,金川县近日会有新县令上任。 尤金娘方才在院外同衙役貌似闲聊,实则也是在打探这个消息。 听到了衙役的话,尤金娘马上高喊“青天大老爷”,紧接着便拉过更加茫然的阿柿,欺负她听不懂大梁的汉话,可劲儿地添油加醋,把她说成了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 阿柿本来一副好奇模样地在看李忠。 但没多久,她就发现,那群虎背熊腰的衙役大汉全在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顿时跟小山猫一起炸了毛! 在他们可怕到像是要吃人的目光中,她整个人越缩越小,脑袋埋得愈发低。 李忠试了几句,见阿柿的确听不懂他们口中的汉话,于是扭头对属下道:“速持我的名帖,去州府借一名叫’普善’的北蛮译语人。” 一名衙役得令,当即转身跑走。 随后,李忠命人将她带回县衙。 阿柿不想走。 但她已经被衙役铁桶似的围住了,想跑都跑不了。 他们粗暴地推着她向前,把她推得跌跌撞撞,头顶交心髻上缠着的那串珍珠“哗啦啦”碰撞着直响。 她只着单薄罗袜的右脚也不慎硌到了锋利的石子,划破出了血,疼得她的眼泪都开始在眼眶打转。 但阿柿一贯坚强,就算怕疼,也从来不会当着陌生人的面哭鼻子。所以,此时的她也咬住了牙尖,把眼泪通通咽进了肚子里。 “让开!都让开!” 就在这时,又有人来了。 阿柿抬起头。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她熟悉的身影。 她仿佛见到了救星,眼睛里的火苗倏地擦亮,脚尖啪嗒嗒踮起,整个人挺直得像只沙地里的小狐獴! 那人也先瞟了她一眼。 确定了她安然无恙后,他立马朝着李忠、十分狗腿地颠跑了过去,嘴上殷勤地叫着:“太爷!太爷!” —— 李忠从看到来人的第一眼起,便皱起了眉。 那是个尖嘴猴腮的瘦长男子,年约三旬,此时正跑得气喘吁吁,嘴上的小八字胡随着他的跑动一翘一翘,模样颇为滑稽。 但这并不是最滑稽的。 更滑稽的是,他头上的一梁冠戴斜了,青色的官服圆领上蹭有脂粉印子,腰上那银带九銙竟还勾着鸳鸯戏水的绸缎绣帕。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是刚从青楼女子的床上下来。 一旁的衙役及时上前,对着李忠耳语了两句,言明了来人正是这金川县新上任不久的县丞,也就是所谓的副县令。 李忠的脸顿时更严肃地板起,嘴角的两道竖纹也更深了。 他来金川县上任做县令,自然也事先了解过这里县衙的情况—— 县衙中的县丞姓“贾”,单名一个“明”字,原本是个北方下县的主簿,默默无闻。 可不久前,他却在个把月内连破了数个陈年悬案,一时间声名鹊起。 正巧有个大官微服私访到了那儿,得知了此事,对他的才能极为赏识,便将他奏授到了金川县这座南方的边关望县做县丞。 李忠得知此事后,对贾明极为重视,用心留意过与他相关的许多案子。 谁知今日相见,他本人竟如此不堪。 青天白日,放纵宣淫,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若他真是这种德行,那可真是…… “太爷。” 贾明似是不知自己已经遭到了上峰不满,紧接着又火上浇油,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开口便是为阿柿开脱。 “这孩子是我身边的侍婢,出身北蛮,不通汉话,听不懂也说不来,且胆子十分小,做不出偷盗的事,今日八成是出了什么误会。” 说罢,他头一扭,冲着阿柿变了脸,急吼吼地用北蛮语道:“不是让你老实在客栈里呆着,怎么跑出来了!” 阿柿自贾明来,便鼓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这下,她终于能说了。 “是它去世的主人一定要我把它救出来。” 她立马用双手把小山猫擎过头顶,眼泪汪汪地向贾明求助。 “已经连续十天了!每一天,每当我快要睡着,她的鬼魂就会从我的床底慢慢爬出来……爬到我的耳边,边咳血边哭,说如果我不把这只小山猫救出来,她就会一直一直缠着我,不让我睡好……我想找你帮忙,可是找不到你……” 她说着,委屈发自胸腔,简直声声泣泪:“我想要好好睡一次觉……” 2、第 2 章 02 阿柿怀里的小山猫恢复了一点力气,冲着她身旁那处空无一人的地方伸出了肉爪子,仿佛正兴高采烈地在同什么人玩。 这场景,落在清楚阿柿本事的贾明眼中,如寒霜扑来,砭人肌骨,让他大热天中忍不住搓起了手。 李忠见两人停下了对话,便出声问向贾明:“贾县丞可问出误会的缘由了?” 贾明的眼神躲闪,嘴上的小八字胡也跟着抖了抖。 怎么办? 怎么办? 这才第一回见面呢。 他难道直接就把“这小娘子邪门得很,她能看见鬼!”以及“我就是靠着她能见鬼的本事,才能屡破大案、升官发财”这一箩筐的话对着李忠和盘托出吗? 他一纠结就忍不住抖腿,样子看起来更加不成体统。 最终,他开始东拉西扯,说起了他同那个北蛮小姑娘的相遇,想先博得李忠的同情。 “她呀,说起来也可怜……本来在北蛮,家里也算衣食无忧,可一场瘟病过后,她家里的至亲都死光了,一个穷亲戚上门将她迷晕,卖给了奴隶商队。她被关在驼队里,几经辗转,从北蛮到了大梁……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正在街上逃跑,奴隶贩子在后面对她紧追不舍,手中啪啪地挥着鞭子。那鞭尾的细梢得有拇指粗,落到人身上,必定会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哎唷……” 他说着,还长吁了一声。 “我这人啊,心善,最看不得这个,怜悯心一起,就把她买了下来,足足花了我十贯钱加一匹绢……” 贾明的讲述极为生动,一个小细节都能车轱辘转上两三圈。 可铁面李忠却并不为所动。 不过须臾,他便意识到,这贾明根本就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他粗眉竖起,打断了贾明,单刀直入问道:“你且先告诉我,她究竟为何会如此打扮、抱着杂耍班子的山猫出现在院口?若说不出缘由,那便是人赃并获,应当依律量刑!” 李忠黑面方脸,长相本就正派威严,此时现出厉色,更如铁面阎王。 贾明被吓得顿时支吾了,老鼠似的凸眼珠子乱转,嘴上的八字小胡子也心虚地跟着又抖了一下。 他一脸烦闷地瞪了阿柿一眼,嘴里咕哝道:“净添乱!” 而这段时间,负责看守阿柿的衙役一直恪尽职守,牢盯阿柿。 但他实在很难相信眼前的小娘子是什么大恶人。 她的脸蛋圆乎乎的,双颊鼓着点还没退干净的婴儿肥,娇憨可爱,配着脸上的妆,像极了画儿上讨人喜欢的陶俑美人,完全就是最人畜无害的模样。 而且,她真的是一点都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光是看着她脸上神情的变化,就能猜到她全部的想法。 贾县丞刚露面时,她自信满满,觉得贾县丞是金川县里最厉害的人,只要等他过来,她就能平安地带着小山猫离开了。 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她发现贾县丞也陷入了麻烦。 不安的情绪在她的脸上一点点蔓延开来,眼睛里明亮的星火一簇接一簇熄灭。 而现在,在看到贾县丞畏缩赔笑,毫无要来救她出去的动静后,她开始害怕了。 很快地,因为太害怕,她连站都站不住了,可怜巴巴地蹲到地上,把小山猫放到一边,然后…… 哎? 她的动作太突兀也太迅猛,年轻的衙役竟没来得及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冲刺到了院门口的那棵过分粗硕的低矮缅桂树前,一个高跳抱住树干,三两下就噌噌噌爬到了树冠上。 ………………这是哪家的野猴子转世吗?!!! 她这出上树来得太突然,别说衙役了,县令李忠都愣了一下神,随后才出声下令,命人将她抓下来。 可听到命令的衙役们却有所迟疑,你看我,我看你,始终没有一个人上前。 “太爷!没人敢上这颗树!” 贾明见李忠想亲自上树拿人,赶紧拦腰抱住他。 “那棵缅桂花树古怪得很,百年繁荣,粗壮遮天,若是有人敢对它不敬,必会厄运缠身!” 他卖力地拖住李忠,激动得险些破了音! “几个月前,原来的汪县令就是因为不信这事儿,亲自上树救了一只猫,踩断了神树的一根新枝,结果几日后便因急症暴毙在床,死状极为凄惨呐!” “是啊。” “当时都劝他不要上树,他就是不信……” “别说了……” “仙树保佑、仙树保佑!” …… 围观的县民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合十作揖,都能印证贾明说的并不是假话。 李忠将人们的各色反应收入眼中,胸腔一声叹息,随后看向贾明。 “贾县丞。” 他正色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说,百姓信之,以为寄托,也就罢了。你作为一方官员,怎可如此糊涂?” 贾明迟疑:“大人……不信鬼神?” “世间哪里有鬼神,显灵的、作祟的,不过都是人心罢了。” 李忠摇头。 他粗大的手犹如铁掌,手指力劲极大,轻易便将贾明拦腰抱住他的手臂掰开,将他拨至一旁。 眼看李忠已经走到树前,贾明急得直捋小胡子。 好在这时,街道的另一端传来了急急的马蹄声。 随着众人侧目,一声明亮的呼哨响起,那匹正在驰骋的枣色官马忽然昂首扬了扬马蹄,在街口徐徐停下。 松开缰绳,骑于马上着的少年官吏利落地翻身落地。 他看起来十六七岁,肤色净如白玉,墨瞳清亮,五官漂亮得惊人。 他的身量也颇高。银带九銙在他细窄的劲腰上系着,蹀躞七事一应俱全,一身青色的官府衬得他的身骨如松如竹,便是束在官用马靴中的小腿也笔挺有力。 从头到脚,煞是好看。 好看到什么程度呢? 他一出现,那片荒草旧砖的灰扑扑小道乍然就明亮了起来。 贾明分明穿着一身跟他相同的官服站在旁边。 但两相一比较,贾明简直就像一只斗败了的瘸腿秃毛老鸡。 他不服输地提了提自己的蹀躞带,试图让腿显得长些,却终于发现了腰上挂着的青楼绣帕。 娘欸! 他吓得一抽,连忙做贼似的捂住帕子,朝四周看。 见周围人的目光都被那当空皓月的俊朗少年郎吸引,他赶紧把绣帕扯下,团吧团吧,塞进了怀里。 随后,他松了口气,捋了捋已经油光锃亮的小八字胡,若无其事地同其他人一起望向来人。 “译语人陆云门,见过李明府。” 李忠只着便服,少年却一眼将他认了出来,走近后,直直隔空同他叉手行礼。 这礼,他行得极流畅、极自在,不倨傲,也不谦卑。举手投足间,竟带出了种难以模仿的雅致,令人想到了佛寺池中那只浸蕴了琴音与檀香的澹宁白鹤。 随着他的靠近,树上的阿柿抬起眼睛,在他的面容上定了定,似乎也被少年昳丽到过分的好看容貌震惊住了。 而树下,李忠已对少年打量数眼。 待少年行至跟前,他沉声问道:“你是何人?我要请的译语人,名叫’善普’。” 他嗓音粗粝,语气又直,便是寻常问话,听起来也如责问一般。 陆云门仍叉手而立,礼数极周,但声音却不紧不慢,笃定平缓,不见丝毫慌乱。 “今年元月,南鹘国公主来朝、谒见我朝赤璋长公主。彼时,鸿胪寺派去的那名译语人有南鹘血统,译中多有对南鹘国的偏袒之处,被长公主察觉。随后,圣人下令,所有边陲重地,均不准有他族血统的人担任译官。普善是北蛮与大梁的混血,如今已不在州府的译语人之列。” 语毕,陆云门忽然发现,树冠中有个小姑娘正好奇地偷偷在看他。 她大半张脸都躲在枝与花后面,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如同夏天在冰凉的井水里浸泡着的黑葡萄,沁着明亮的光。 发现自己的偷看被对方抓了个正着,阿柿连忙抱紧树干,像只胆小的小圆山雀,把自己整个人全藏到了花枝后面。 树下,李忠将事情告知了陆云门。 贾明几度想要插话说自己也会说北蛮语、不用特意请陆云门来译。 但他又答不上李忠的问题,最终只能悻悻地退到一边,继续焦心地捋他快要打绺的小八字胡,同时紧盯着仰面望向树冠的陆云门。 “我叫陆云门,是礼部鸿胪寺派到此处的译语人,通晓北蛮与南鹘两语。” 陆云门向藏在树冠里面的北蛮小姑娘熟练地说出了北蛮语。 他没有一点官差的架子,耐心地先用同她介绍了自己,然后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他会说北蛮语,阿柿掩在柱子后的脑袋稍微地向外歪了歪。 见她肯露面,白玉少年温和地弯起了嘴角。 那一瞬间,阿柿的眼睛倏地睁圆了。 不知何处的枝桠生了花,花骨朵扑通扑通地落进树根旁的清澈水洼里,搅乱了一池子的春水。 但许是最近不怎么说话的缘故,阿柿小动物似的本能被磨炼得格外敏锐。 在努力把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后,她就觉得,这人虽然笑得好看,但他对她露出的笑,同他看到旭日初升、钱塘潮涨、稚羊站起、蚂蚁搬家后露出的没什么两样。 明明他就站在她的眼前,两人间却仿佛隔着浓重的雾,距离很远很远。 这个人,好相处,却也没那么好相处。 至少阿柿不喜欢跟他打交道。 揉了揉眼睛,好容易从花枝间里钻出脑袋的小圆山雀,又勾起爪子想往回缩了。 就在这个瞬间,她的眼前近处像是猝然冲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得她急急向后一仰,手没能抱住树干,扑棱棱地从矮树上掉了下去! 树下的人们齐齐后退。 由于谁也没有上前去接她,阿柿实实在在地摔了个屁股墩。一块铁铸的残缺小圆片,也随着她的落地,“当啷”一声,掉在了她的手边。 陆云门的眼神忽地一凝,直直地望着那枚铁铸的小片。 在他胸前贴身所带的布囊中,装着一枚跟它边缘极为契合的月牙状铁片。 两个铁片放在一起,或许能够拼成一个完整的圆。 3、第 3 章 03 少年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他叫过一名衙役,低声吩咐了几声,又给了他一把钱。 随后,他走到了阿柿面前,躬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关切道:“有没有摔伤哪里?” 树并不高,阿柿又是屁股着地,除了屁股瓣有点疼以外,并没受什么伤。 她一动不动,圆眼睛半晌都没眨,更像是摔得懵了。 被陆云门的声音惊醒,阿柿回过神,像是想起了她在掉下树前一刻的遭遇。 她的眼睛瞬间睁大,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然后,她用两颗小虎牙咬住下唇,小心翼翼地扭过头,胆战心惊往树上瞧…… 就在她仰起头的那个刹那,仿佛有谁在恶作剧似的,一朵硕大的缅桂花正好掉落,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脑门上! 阿柿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闭上眼,猛地晃了晃脑袋! 而就在她的晃动中,她发髻上的一根银线“砰”地断裂,上面串着的珍珠们噼里啪啦,崩落了一地。 这倒霉事发生得也太过一连串,连周围的百姓都惊呆了。 “报应!肯定是报应!” 短暂的沉寂过后,回神快的人终于喊出了声。 接着,附和声连连响起,马上有人以此教育被自己扛在肩上、正咂吧手指吃得可劲的小儿子:“看到了吗?千万不能冒犯仙树,那个大花脸的小娘子就是下场!” 大花脸的小娘子阿柿也惊呆了。 但在仅仅惊呆了一秒后,她就急得一个轱辘爬了起来,追向一颗滚得最快的珠子。 —— 太阳已经悬至正空,地面仅剩的一层雨水早已被蒸发殆尽,泥土晒得发烫,即便是在树荫下,也凉快不到哪里去。 阿柿蹲在地上,抱着繁重的间色裙,费劲地小青蛙似的挪来挪去、边数着数边寻找珍珠,鼻尖没多久就冒了汗。 在找遍了附近的每一寸泥地后,她数来数去,兜起的红绿间色裙里还是只有十五颗珍珠。 丢了一颗。 阿柿的眼睛里浮出了一层泪,睫毛尖都挂上了泪珠,变得沉甸甸。 穿着青色官服的少年看了看她,又仰面望向花树。随后,他轻巧地提身一跃,手指在一朵向上生长的花叶上划过。 接着,他蹲到她的面前,摊开手掌,里面亮晶晶滚动的,赫然正是最后一颗珍珠。 陆云门道:“它落地时蹦起,弹到高处的树枝上了。” 十六颗珍珠一颗不少,阿柿终于笑了,对着陆云门把两颗小虎牙全露了出来。 但对上少年净如皎月的眼睛,她又匆匆地垂下了头,似乎有点懊恼自己刚才鲁莽的失态。 陆云门并不在意她的回避。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那枚已经被她捡起、正盛在她裙兜中的残缺小铁片上。 他正欲开口问些什么,却被身后兴冲冲的“陆小郎君”打断了。 他转过头。 只见此前被他吩咐过的衙役小跑着回来,把手中提着的麻布包交给了他。 陆云门向衙役道过谢,将布包铺开在阿柿的面前,露出了一双圆形平头的小花草履。 陆云门:“穿这个会好走一些。” 阿柿认得这种鞋,质地绵软,的确十分地好穿好走。 他发现了。 阿柿心中肯定,抬起眼睛,看向陆云门。 除了他以外,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丢了一只鞋,也没有人发现她的脚底磨得出了血,走路很艰难。 一直想用翅膀把圆滚滚身体埋起来的小山雀犹豫了。 她伸出了小爪子,把鞋履勾到了跟前。 接着,她又看了陆云门一眼。 少年漂亮却端正,眼神澄澈又干净,同她相处的分寸也好得离谱,实在是一点坏的地方挑不出来。 阿柿站起来,把那双小花草履换上,然后认真地用北蛮语向陆云门道了谢。 “多谢你……” 她似乎考虑用一些文绉绉的词藻。 但憋了半天,最后,她说出来的还是最通俗的大白话。 “鞋子很舒服。” “那便好。” 陆云门笑了笑,将地上包鞋的布帕捡起来。 “你先穿着这双鞋,等这里事了后,记得去用药。” “阿柿。” 阿柿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出声。 “我叫阿柿。” 她这是回答了陆云门问她的第一个问题。 “我阿娘是大梁的汉人,她生来不会说话,总是遭人嫌弃。后来,到了能嫁人的年纪,她的父母便要将她卖给一个六旬的老翁做妾。 我阿耶当时在那里行商,本就对她一见钟情,只是怕她一个大梁的小娘子嫁去北蛮会觉得苦,所以一直没敢表露情愫。听说了这件事,他便不再犹豫,花了一大车的粮食,把她娶回了北蛮。因为她最喜欢吃的,就是家乡的柿子,阿耶就用它给我做了名字……” 看着她逐渐变得兴高采烈,陆云门明白了。 她虽然看起来胆子很小,还很怕生,但却并不是不爱说话。 相反地,她喜欢说话,也喜欢笑,说到开心劲儿上来时,她的两颗对称的白色小虎牙就会尖尖地露出来,平添了好几分的可爱。 但是…… 陆云门第三次望向阿柿裙布上兜着的那枚铁片,沉静的眼神中闪动起轻微的波澜。 金川县的上一任县令,名叫汪苍水,是他的忘年交,病逝于今年四月,正是万物回暖的时节。 年初时,汪苍水曾托人给他送去了一封书信,那是他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陆云门当时并不在家中,直到不久前,他才在归家后看到了它。 汪苍水在信中提到,他收留了一个叫“阿柿”的孩子。那孩子善解人意又很灵巧聪慧,虽与他相伴的时日并不算长久、语言也并不相通,但他却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他还在信中写下了许多“阿柿”的性情喜好。诸如她胆子很小且怕生、她喜欢钻进箱子和爬树、她会扑了蝴蝶送给他、还偶尔会做出许多令他理解不了的有趣举动,等等等等,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片月牙状的小铁片。 月牙内侧的边缘,是一排厚度不一的锯齿,一看便是由打铁铸件的爱好者汪苍水亲手打造。 他曾拿着还未完成的它,神采飞扬地对陆云门炫耀过:“这东西呀独一无二,世间只有它的另一半可以同它拼合起来,伪造都伪造不来!” 寄信时,汪苍水终于将它做好了,于是便将月牙形的这半寄给了他的好友,给他品鉴。而铁片另一半的去向,汪苍水也写在了信里——他送给了阿柿,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而此时,疑似是它另一半的锯齿铁片就在眼前这个北蛮小姑娘的手中。 而且,她说,她叫“阿柿”。 陆云门这次来金川县所属的州府,除了临时填补译语人的空缺,便是想要找到阿柿,看一看其近况。 只是,他原本以为,阿柿会是一只柿子色的猫。 担心汪苍水不在后它无人照料,他做好了把它接回家的打算,连《聘猫契》和穿在柳枝上的鱼干聘礼都提前准备好了。 可眼前拿着另一半铁片的却并不是猫,而是活生生的人。 任何事都能迎刃而解的少年,少见地有了些困扰。 但他很快就接受了“阿柿也许不是猫”的这种可能。 毕竟他的那位忘年交确实没有明确地写过“阿柿是猫”,他只是根据汪苍水以往书信跳脱顽皮、爱设谜题的风格推测而已。 若是仔细地逐条对照,信中提到的阿柿的特征,跟面前这个杏圆眼睛的小姑娘也并非完全对不上。 陆云门将手里包鞋的布帕叠成了一只小船,递给阿柿盛珍珠。 这下,阿柿终于不用一直提着兜起的裙子了。 她把珍珠和铁片都装了进去,捧着沉甸甸的布叠小船,开心到忍不住颠了颠脚尖。 陆云门忽然就有点想问她喜不喜欢吃小鱼干了。 但他还是向她继续询问了案子:“为什么要偷山猫?” 被阿柿留在原地的小山猫,已经被衙役还给了杂耍班子的班主。 但班主尤金娘坚持要李县令给一个公道,那么根据律法,即便是“盗而未得者”,也应“笞五十”。若阿柿的偷窃毫无缘由、仅因贪念,自然也该受罚。 阿柿看起来,已经很愿意和他说话了。 她向他解释道:“偷它的不是我,是杂耍班子。我只是要把那只山猫,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陆云门:“你如何知道那只山猫是杂耍班偷窃所得?” “是……” 阿柿顿了一下,脸颊小仓鼠似的鼓起,神情很是挣扎了一番。 最后,她还是豁出去般地攥起拳头,对陆云门正色道:“是山猫的主人告诉我的。” 一旦说出了第一句,后面的话也就不再难以开口了。 “她说,在她死后的第七日,杂耍班的班主带着一名驼背仆人入院吊唁。离开时,他们看到了在院中假山扑蝴蝶的小山猫,见四下无人留意,便悄悄将它迷晕,占为己有带了出去。” 她说着,圆眼睛沮丧地耷拉了下去,嘴里嘟哝道:“我不想帮她……就算帮她把小山猫带回家,我也不能吃上一顿饱饭……” 陆云门听后,侧身一个呼哨,不远处小道上的高大枣红马应声扬蹄,哒哒哒地朝他小跑了过来。 行至阿柿旁边,它停了下来,马脸好奇地朝阿柿拱了拱,像是打算舔舔她的脑袋。 阿柿僵在原地,眼珠都不敢动,直到感觉热烘烘的马舌头已经靠近了,她才抖抖抖抖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马一下。 马似乎被她戳得很不舒服,嫌弃地用鼻子喷了喷气,甩开脑袋,不理阿柿了。 见阿柿没有被欺负,陆云门收回要去拉缰绳的手,安抚地摸了摸枣红马的鬃毛,从马鞍侧取下挂着的布囊。 里面是州府厨子在他出门时塞给他的干粮。 是用豆粉烤干蒸熟做出来的玉露团,上面拌了糖蜜酥酪,还用雕刻的木头模子把它压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小花。 虽然没什么根据,但他觉得阿柿应该会喜欢吃这个。 果然,小娘子的圆眼睛“嗖!”地亮了。 听到他说让她吃,她最开始还努力地想端庄一些,慢慢地捏住点心拿起来。 但等点心送到嘴边,她似乎就再也忍不住了,啊呜一口,直接吞掉! 陆云门一直用手托着装点心的布囊,等她狼吞虎咽完,又把点心向她递了递:“你刚才说,山猫主人死后的第七日?” “嗯!” 阿柿似乎对陆云门已经毫不保留了。 她眼睛亮晶晶地告诉他:“我能看到鬼。” 她边吃玉露团,边噼里啪啦地把她能看见鬼、以及她曾用这份本领帮贾明破案的事情交代了。 最后,她挺着鼓囊囊的半边腮帮,睁大着圆眼睛问他:“你看起来很厉害,那些衙役都听你的。你能把那只小山猫要回来、送回它家吗?它的主人说,它的母亲是一只漂亮的大山猫,因为一直找不到孩子,这几天已经不肯吃饭了。” 4、第 4 章 04 李忠从陆云门口中听完了阿柿的话,当即勃然大怒。 “荒唐!” 他怒斥贾明。 “你堂堂一介朝廷命官,竟凭鬼神之说断案,简直草菅人命!何其可恶!” 贾明顶着一脑门的汗,急急为自己辩解:“可是太爷,卑职从未抓错过人!那些罪犯被捕后,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那都是有签字画押为证的呀……” 他之前还想隐瞒,但现在情况有变,就算是为了自己不被上峰问责,他也得拼命证明阿柿的本领是真的才行! “她的母亲虽然是大梁人,但她的父族,世代都是北蛮一座寨子的巫觋,她拥有可通鬼神的血统也不是天方夜谭!” 说完后,他压低声音,幽幽地告诉李忠:“我把她买下的当晚,带着她住进了一家旅舍,给她安排了一间小客房。可她刚进去不久就跑了出来,说什么都不肯住,最后实在没了办法,才跟我坦白,说那屋子里有鬼!还指着靠床的那面墙,说那儿有一张被敲裂的血脸,不断嘶吼着伸脖子向外冲,拼命喊要凶手偿命……” 他说着,像是陷入到了那个场景,一个激灵从脚跟窜到头顶,当着李忠的面,打了一个巨大的冷颤。 “她当时的害怕实在不像作伪,我将信将疑,找了几名手下悄悄将墙挖开一角,居然真的刨出了人骨!后来,我们推倒了那面墙,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完整的陈年尸骨,那尸骨的头颅跟她形容的完全一致!!!” 贾明越说越害怕,全身缩缩着,说到最后时甚至紧张得破了音! 他赶紧清了清嗓子,使劲地捋了捋八字胡,总算把声音平复了下去,只带着一点轻微的颤。 “公堂上,那店家最终交代了。七年前,一位郎君向他借宿,不慎露出了行囊中大量的银钱,他便动了歪心思,于酒中加了迷药,谋财杀人,并连夜将尸体砌进了泥墙里。 后来,他心中不安,又花钱找了能人,买了镇鬼的符钉,钉于墙上,以此钉住冤死鬼魂的手脚,以致鬼魂只能伸出头颅哭啸怒喝……” 李忠知道这个案子。 这是贾明还做主簿时、破获的第一起旧年命案。 那具尸骨名叫李焕,是一家富户的独子,多年前出游失踪。他家中一直没有放弃,拿出重金酬劳,大江南北地寻,只求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也正是因为如此,贾明才在破获此案后迅速扬名。 对于贾明究竟如何破案,李忠也曾私下猜测过—— 也许他是从店家的言谈中发现了线索? 又或是从旅店埋尸的墙壁上察觉了端倪? 他带着满腹的困疑,欲向贾明请教一番。 可贾明竟然说,他能破获此案,是因为他身边出现了一个能见到鬼魂的“巫”? “太荒谬了。滑天下之大稽!” 李忠震声道:“我今日回衙,便要写下奏章,将此事如实上奏!”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 贾明都急喽。 “太爷,我说得字字属实,没扯一句谎!要是我说了假话,就让我断子绝孙!” 他发毒誓的手都举了起来。 “若她不是真能看见鬼神,那我的见闻要如何解释?” 李忠肃穆沉思,一时间也道不清缘由。但他的语气仍旧笃定:“这世间绝无鬼神,你的遭遇必有其他解释!” 贾明苦口婆心地叹气:“我一开始也同太爷您想的一样。看见鬼这种事,自己没经历过,哪会轻易相信?可从那之后,因她可通鬼神而破获的旧案一桩接一桩,从未出过错。我便是心中再有疑虑,也不敢不信了!” 说完,他看向阿柿。 见自己在这边火急火燎地解释,罪魁祸首却开开心心在往嘴里塞点心,他顿时就火冒三丈。 “不准再吃了!” 他冲着阿柿喝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万一吃饱了看不见鬼,我看你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乖乖地在吃东西,莫名其妙就被凶了,阿柿的眼睛里当即就攒起了泪。 但她又不敢对贾明发脾气,只能憋着眼泪,鼓着还没咽下点心的腮帮,万分舍不得地把点心放下了。 陆云门抓住了贾明话中的关窍。 他问阿柿:“你不可以吃饱吗?” “嗯……” 像是委屈突然上涌,阿柿本来快要憋回去的眼泪又要掉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地回答他:“我第一次看见鬼,是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所以,只有饿着肚子,我才能看到鬼,饿得越厉害,就能把鬼看得越清楚。” 不说就算了,一旦说起来,她就越想越觉得生气,突然鼓起勇气,气咻咻地向陆云门告状:“他怕他需要我见鬼的时候我看不到,所以从来不准我吃得很饱!” “嘶……” 贾明听到了阿柿的话,立马冲她瞪凸了他的小绿豆眼,“你在那胡说什么!?” 他凶我! 阿柿想也没想,旋身躲到了陆云门的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然后才探出头去看贾明。 贾明摸不清陆云门的来路,不敢轻易得罪他,只好收起自己奸恶的嘴脸,和颜悦色走到两人跟前,语气都假惺惺地变和蔼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笑着向阿柿招手。 “快出来,你都这么大了还贴在别人身后,对陆小郎君太失礼了。” 这便使阿柿可以福如心至地领悟到“贾明不敢得罪陆云门”这件事。 在确定了陆云门没有要把她甩开的意思后,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呢,就开始神气十足地狐假虎威,不仅在陆云门的身后昂起了下颌,还极快地对贾明吐了一次舌头!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她面颊上的妆粉蹭脏了陆云门的官袍袖肘,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粉白印子。 她脸上的得意瞬间散了个干净。 “你不要骂我!” 她仓惶地撒开陆云门的袖子,孤零零立在一旁。 “我会给你洗干净!” 少女下意识捂住小臂,眼中的惊恐极为刺目。 看着她下意识的胆怯举动,陆云门的目光微沉。 只有经常被打,才会这样自然地做出这种反应。 “我不会骂你。” 少年的语气温和,但神色却极为认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所为,所以没关系。” 但阿柿紧绷的神情没有任何好转。 她还是十分不安地望着他,小鸡啄米似的一直坚持道:“我会给你洗干净、我会给你洗干净……” “好。” 陆云门不再劝她,而是郑重地对着她笑。 “等我换下这件衣裳,便请你浆洗。” 阿柿的神情终于松了下去,又愿意对笑着露出她的小虎牙了。 贾明在这站了半晌也没能插进话,渐渐地,他那一肚子的火也熄了,整个人有种精力消耗太多后的蔫巴感。 “那位便是我同你说过的县太爷。” 他泄气地垂着八字胡,对阿柿说道。 “他不相信你能看见鬼怪,如今正要拿以前的案子问责我。十万火急,你且看看周围,可有什么鬼怪,能向他证明一二。” 事情来得突然,贾明也只是随口问一问,未抱什么希望。 他都已经垂头丧气、做好日后在李忠手下艰难度日的准备了。 谁知阿柿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那里。” 她指向身后的那颗郁郁蓬勃的缅桂花树。 “那颗树上住着一个吊死的女鬼。她的舌头特别长,全部吐出来,会秃噜秃噜掉到肚脐上。刚才就是她突然甩出舌头吓唬我,我才从树上摔下来了。” 她连说带比划,手指用力地拉下眼皮,舌头也吐得十分卖力,努力想学出女鬼的样子,看得贾明嫌弃地直呼“咦~”。 陆云门却听得很仔细。 他不吵也不闹,漂亮如剔透宝石的黑眼睛一直专注地望着她。 这给了她好大的鼓励。 她于是雀跃地继续说:“她还丢花打我!” 她摸了摸被硕大花蒂砸中的脑门,“那朵花就是她故意弄掉、专门朝着我扔的。” 说完,她还给那只吊死鬼做了点评:“是只讨厌的坏鬼!” 贾明因为她的这段话,小胡子连着抖了好几下。 他心想,幸好周围的县民听不懂北蛮话。 不然,要是听到有人说他们供奉了百年的仙树上有一个吊死的女鬼,怕是要气愤到一起冲上来,对着阿柿群起攻之。到时候,他们搞不好会连他一起打! “原来他就是县太爷呀。” 贾明还在后怕,阿柿这边,却已经开始跟陆云门说起小话了。 “他真的很不一般。” 阿柿在说李忠。 “在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他的身上发出了十分恢弘的金光,就像庙里面的怒目金刚。鬼很怕这种光,能避则避,不会靠近。” 这时,李忠向几人走近。 阿柿立马兴奋地扯了扯陆云门的袖子。 “你看!树上那个吊死的女鬼,一看到他靠近,立马就提着舌头,躲到树冠的最深处去了!” 她的目光在树冠和李忠之间来回晃了几次,再次看向李忠时,已经是一脸的崇拜。 “我可以做他的侍婢吗?” 她满目期盼地问向陆云门。 “只要跟在他的身边,就没有鬼敢来欺负我了!” 5、第 5 章 05 带着一直挂在自己袖子上的阿柿,陆云门将这些对话一字不漏、尽数转述给了李忠。 高大的铁汉李忠,看着面前彩绘陶俑似的小娘子,眉头始终紧锁。 那神情,仿佛是听完了一出闹剧。 最终,他低声肃面自省:“我竟也跟着胡闹了。” 喟叹过后,他命人将尤金娘招来。 尤金娘很快赶来,并带来了她杂耍班的管事。 管事拉着他蜡黄的长脸,驼着他终日佝偻的脊背,一见到阿柿便立即指认。 “就是她!” “太爷,”他对李忠道,“这个小娘子,近日总在我们院子附近徘徊,一旦有人上前同她搭话,她就会立马跑开,行为十分鬼祟。今日一听班主提到有人偷山猫,我一下便想到了她。” “您听听。” 尤金娘立马帮腔。 “可见这小娘子的偷窃早有预谋,请太爷一定要对她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李忠肃面不变:“你那山猫从何处来?价值几何?” 尤金娘神采奕奕:“是管事是从猎户手中买来的,花了足足四匹绢呢。依律加倍征赃,她得赔我八匹才成!” 贾明本还在低头想办法,一听那钱数,眼珠子当即瞪得贼凸,蔫巴垂着的脖子,立马就斗鸡似的梗直了。 根据《大梁律》,“诸窃盗,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 这尤金娘张口四匹绢,阿柿便要为此被罚挨百杖! 这是想要阿柿的命了! “翻天喽!” 他当即大嚷起来。 “我把她个活人买下来,也不过花了十贯钱加一匹绢,如今她偷的不过是一只奶都没断的畜生,居然值四匹!?” 尤金娘不乐意了。 她腰一拧,阴阳怪气道:“叫您知道,这山猫可是东都最时兴的玩意儿,十分受贵人们喜欢,便是用成箱的金银去换也不为过。尤其她偷的那只,虽然还没断奶,但背上已经现出了状若梅花的斑点,极为金贵罕见。这也就是没弄伤它,不然,但凡蹭伤了它一块皮……” 她的余光扫向阿柿,语气不咸不淡,“一个不值钱的女奴,怕是用命也赔不起!” 眼看两人就掐腰当街吵起来。 自贾明说起阿柿价钱起、便一直默不作声的陆云门,忽然开了口。 “是否听一听阿柿的话?” 在得到李忠的同意后,他将阿柿口中关于小山猫的离奇一切都说了出来。 少年的声音清冽如泉,语气又沉稳极了,将阿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告诉他的细碎事情理得很顺,娓娓道来。 连旁边站立如山的衙役,都忍不住抻长了脖子,听得入神。 唯独尤金娘。 随着陆云门将“院中假山”和“扑蝴蝶的小山猫”这些细节逐渐说出,她的气焰一节节下落,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直至指尖发白都没有松开。 但她在脸面上倒还撑得住。 待陆云门说完,她立即娇笑出声。 “你这个小郎君,什么鬼呀、怪呀,说得怪吓人……” 可她说完这句,随后便语塞了。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再如之前那般吆喝出什么,索性直直对着李忠躬身一拜:“奴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事儿全凭太爷做主。” 态度一直明确的李忠,却在此时沉默了下来。 虽说大梁百姓自古崇神惮鬼,庙宇香火不断,但即便笃信鬼神,以尤金娘此前露出的性子,在听到陆云门那番话时,她应是当即高呼荒谬、向他喊冤才是,绝不该是方才的反应。 这事莫非真有蹊跷? 他看向开始拍着大腿喊“冤案啊冤案”的贾明,开口打断道:“某初来金川,左右今日无事,既然你不服,那便随某一起、照那侍婢所说的去探个究竟。” 他也将丑话放在了前头。 “若查出她所说的皆为谎言,便要严按律法对她惩处,不可因她是你的侍婢而有所包庇。你可同意?” “同意!同意!” 贾明忙不迭地点头,整张脸溢满了喜色,乐得合不拢嘴,眼角都要笑出褶子了。 “太爷英明!” 眼看盖棺定论的案子,在此时似乎有了新的变化。 李忠命尤金娘重新将山猫提笼带来,又让陆云门询问阿柿,如何送小山猫回家。 阿柿虽然参与不了他们的对话,但她还是感受到了方才涌动的暗流。 所以,不管别人是吵是闹,她都一直懂事地安静站在一旁,就算忐忑到把小布船都捏得变了形,也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生怕打扰到他们。 因此,在听到陆云门向她问话时,她像是棵被晒到干瘪后、终于淋到了雨水的小蘑菇,整个人一下子鲜亮了起来,“砰”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知道!” 她迫不及待拉住陆云门的袖子。 “小山猫的主人告诉过我,她的乳娘因为生病,如今正借住在女儿的夫家。那个地方就在县城里,我可以带你去!” “李县令想先知道目的地。” 陆云门低头问她,“你能说出那个地方的名字吗?” 阿柿想了想,用脚抹平了一处地,拉着陆云门蹲下,然后捡起颗石子,在地上画了棵开花的树。 “这里是我们所站的地方。” 她说着,手中石子向南划下。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一直往南走,走到第一家卖冷淘的铺子前,拐进铺子旁边的小巷,那里有个每日都在家门口煮水的耳背老翁。路过老翁家,直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一处蟹塘……最后,门前立着一高一矮两颗松蓬树的,就是她的家啦。” 说起正事的小姑娘既专注又笃定,哪里要拐弯,哪里有座桥,她都记得又牢固又清楚。 陆云门以此向县民打听,熟路的人一听便清楚了,纷纷过来道: “我知道,那地方不可近。” “在县城的另一头,若是用脚走,得走到傍晚嘞!” 更有一个人,一听门前立着两棵松蓬树,便连那是那户人家都想到了,立马挤到前头去:“小郎君想去的,莫不是曹大郎家?” 陆云门:“您说的这位曹大郎,他家中可有人娶妻?那妻子的母亲曾与人做过乳母。” “一点不错!” 那人点头。 “娶妻的正是曹大郎。他的那位岳母,听说曾在一户皇室宗族家中当乳母,去年秋收赛神后不久,随着主家刚到邻县。我远瞧过几回,那通体的气派,跟我们这些庄稼户完全不同!” 陆云门向百姓询问时,李忠就站在旁。 听完这人的话,电光火石间,李忠想起了一个人。 县伯刘曙! 刘曙是刘姓皇室的一名旁支,很是庸碌无能,靠投胎承了个县伯的爵位,却在去年卷进了一桩谋逆大案。 经历过牢狱之灾,他虽最终保住了性命,但也彻底被吓破了胆,生怕碍了女皇的眼,惶惶自请南迁。 他此时所住的府邸,正邻金川县。 算起来,他来到此处的时间,也正是去年的秋收时节。 而最巧的是,就在上个月,刘曙久病多年的独女病逝了。据说刘曙自此承受不住,彻底病倒,如今府上还乱作一团…… 李忠不禁看向站在陆云门身边的阿柿。 小姑娘发现了他的目光后,立马昂首挺胸,一副非常想要好好表现的样子。 “怎么可能……” 李忠眉头紧锁,找人赁了辆牛车,提着装有小山猫的铁笼,带着贾明、阿柿、陆云门和意图推脱的尤金娘一起坐上。 “我们便去找一找她口中的乳娘!” 不多时,一行五人加上两名赶牛的衙役,便在啪、嗒、啪、嗒的沉重牛蹄声中,向着金川县的另一端进发。 —— 稻田的潮气在空中弥漫,筒车辚辚,就在不远处。 路途总算过了大半。 李忠自上车后,便向贾明考起金川县的庶务。 简单些的,贾明还能应付答上,但等被问到了细致的,他便开始了支吾。 自己答不上来、脸都要憋红了,旁边的阿柿却好奇地卷起竹帘、不停向外张望,开心得不得了。 这让贾明顿时将矛头冲向她,直接就是一顿训斥:“坐没坐相,没个体统!” 阿柿正看得兴冲冲,被他骂后,登时一怔。本就圆乎乎的脸小河鲀似的迅速鼓起,眼睛里溢满了水光,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陆云门自牛车挪动起,便一直如浮水白鹤般静谧垂首。 此时,他却忽然扭头,轻声问阿柿:“你没有来过这一片县城吗?” 听到少年温和的声音,小河鲀鼓起的气“咻”地放掉了。 “没有。” 她小声地回答。 “贾明不准我随便离开客栈。去杂耍班子的那几次,都是我偷偷跑出去的,而且只敢在外面待一小会儿。要是被客栈发现、告到贾明那里,他肯定会抓着我、喋喋不休骂上好几个时辰……” 说起贾明的坏话,阿柿简直停不下来,完全就是一只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麻雀。 连贾明都被吵得不想骂她、只想掏耳朵。 玉雕少年却始端坐侧首,认真地听她说话,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 就在这时,牛车一个颠簸,阿柿正说得起劲、手舞足蹈,手一不小心就打到了自己的鼻尖! “砰”地一声,结结实实! 她愣了愣,紧接着剧痛袭来。 她立刻捂住酸唧唧的鼻子,整张脸又茫然又悲愤! 那样子,像极了陆云门邻家的那只有点傻的斑点小土狗,让他忽地笑出了声。 阿柿这次离得近,一眼就瞧见了,他笑时,嘴角会出现一个小小的笑涡,让他那股子压在端方下的少年生动劲儿淋漓尽致地全现了出来! 她一瞬间愣住。 筒车隆隆拍击着水花,稚童追逐着沾满泥巴的康国猧子犬,所有的嘈杂都从她的耳边轻轻滚过,一点也没留下。 “对不住。” 意识到自己的笑可能会被理解成嘲笑,少年官吏马上收起笑,礼礼貌貌地向她道歉。 “没打疼吧?” “没有……” 阿柿摇了摇脑袋,低下头,不好意思地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另一边,李忠在认清了贾明的斤两后,终于放弃了对他的考校,黑着脸沉默了许久。 这时,他忽然开口:“烦请陆小郎君帮我问一问这侍婢。她一句汉话也不懂,却能跟鬼沟通,莫非那些鬼都能说出北蛮话?” 阿柿看向陆云门。 陆云门便将这段话翻译给了她。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儿的话,反正我能听懂。只是,有的时候看得到、听得清,有的时候,看不太到也听不清。” 阿柿知道这是李县令问的问题,所以回答地特别认真。 “通常,我只要吃得很饱,就不太会见到它们。” 她详细地向他说明。 “但自从住进客栈,我就经常吃不饱。端上来的每顿饭都是鱼,可我以前从来没有自己吃过鱼,鱼刺真的好难剔掉、卡住嗓子真的好痛!” “最可恶的是,每到晚上,客栈后面的街上、就在我的窗下面,总是有个男人在那儿支摊卖大胡饼,边喊边往胡饼里一层一层地塞加了豆豉的羊肉馅,接着就能听到他刷在胡饼外面的油、被烤得滋啦滋啦地响,害得我的肚子特别饿!” “而它的主人,”她指了指笼子里的小山猫,“每次都会在我最饿的时候从床底爬出来,所以,每次我都能把她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 她的声音越说越义愤填膺,可见真的是遭了好大的罪,对此气得很不轻! 6、第 6 章 06 这时,老牛“昂——”了一声,逐渐停了下了牛蹄。 不等李忠出声问情况,外面赶牛车的衙役便扬声问道:“太爷,地方到了,要卑职敲门叫人吗?” 李忠摇首。 “你一身官差服,又是鲁莽的大嗓门,怕是会惊扰到寻常百姓。” 说罢,他令车内的人都下到车边候着,自己则提着装有小山猫的铁笼,亲自上前叩门。 不多时,松蓬枝簌簌摇摆,一位面容憔悴的素衣妇人打开了门。 小山猫在此前牛车的颠簸中睡得四仰八叉,被李忠提下牛车时虽说醒了,却也还惺忪着没动。 可此时,刚一见到素衣妇人,它便一个轱辘爬了起来,猛然向她扑去,撞得铁笼哐哐作响,笼身震得厉害! 若不是李忠的铁臂大手力量十足,笼子早就提不住了! 妇人的目光自然也落到了大动静的小山猫身上。 定睛后,她握紧了手中的麻布帕子,原本无神的双目中有了惊喜的光。 “壮士。” 她并不知李忠的身份,只觉他威武高大,便如此称呼了出来。 “这山猫何处寻来?可否让我仔细看一看它?” 李忠仍巍峨大山般稳稳提着铁笼,任小山猫在里面闹腾:“你为何要看它?你认得这只山猫?” “是我莽撞了。” 妇人向李忠行礼。 “上月末,我做事的府上,丢了一只年幼的雄山猫。它的毛色斑点,都与您手中的这只极像。在它的腹部,有一团乳白的毛,左后肢的爪心中则有一粒黑点,还望您看一看……” 她望向小山猫的眼神激动欣慰,分明已经认出了是它,但仍不失礼数地同李忠解释。 李忠此前已细细地检查过小山猫,与妇人所说的殊无二致。 腹部的乳白毛团还算容易发现,但那爪心上的黑点,却需要拨开它爪子上乱糟糟的短毛,好一番端详才能看出。 至此,李忠心中便有了数。 妇人不知李忠所想,仍在解释道:“……它的母亲,是去岁冬月时、扶光郡主送给初娘的生辰礼,不知费了多少工夫,不远万里才送到了县伯府上。初娘对那只山猫极为珍爱,身子早已大不好了,但为了能亲眼看到它生子,便一直硬撑到了今年春天……” 提起去世的初娘,妇人眼眶涨红,几度哽咽。 一大朵云在上空笼起,天色倏地阴暗了下来。 树影的颜色更深了,随风映在地上,如同鬼影蛇形。 牛车边,阿柿突然受惊般蹿了一下,撞到了陆云门的胳膊。 陆云门低下头,发现阿柿正警惕地盯着那颗高大的松蓬树下,像只遇到危险的僵硬小鹿,整个人如临大敌。 不久后,像是看清了吓到她的是什么东西,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随即,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接着,她很坚定地对着树下摇头,越摇越卖力,简直把脑袋摇成了鼗鼓! 可下一刻,她骤然停住摇头,又开始专注地继续盯着树下看。 然后,像是听到了感兴趣的话,她的整个身子都向着树下倾去,眼睛也越来越亮,最后甚至开心到踮了好几下脚尖! “陆、陆小郎君。” 阿柿学着之前贾明对陆云门的称呼,朝着陆云门仰起了脸。 “你能……别让她哭吗?” 她悄悄地指了指树旁的乳母。 “她眼有旧疾,不能常哭,再哭下去,就会瞎掉啦。” 陆云门向那妇人望去。 她正拿着那方陈旧到补丁可见的麻布帕子,不断擦拭眼角。 但她悲戚过深,双目赤红,眼泪滚滚,似乎永远也擦不干。 “我不会让你白做事的。” 说着,阿柿向树下偷瞄了一眼,随后挺起胸,豪气地向陆云门承诺,“你帮我做成这件事,我会分给你顶好的东西!” 看了看她信誓旦旦的脸,陆云门走向妇人,向其行礼:“您可是有目生障翳之症?” 妇人吃惊:“郎君慧眼。” 她道:“四五年前、县伯府尚在东都时,我便生了眼疾,眼中发蒙,看景如看雾。我等奴仆,不配得名医诊治,还是扶光郡主来寻初娘玩耍时、可怜我模样凄惨,费心去寻名医学了金篦术,回来同我施针,这才看清了许多。 陆云门:“可否由我细看看?” 少年风神秀彻,仪态又极佳,令人心生好感,自然得到了应许。 他细观向妇人眼睛。 在发现她左眼中的异样红丝后,少年的眉头极快地蹙了一下。 “右眼去翳尚好,但左眼缀有赤脉,金篦针拨亦不能根治(注1),若不好好休养,眼疾只会愈发严重,直至失明。望保重身体,切不可涟涟流泪。” 他说得郑重,目光明澈,轻易便能令人信服。 妇人记在心里,连声道谢,将泪意忍住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阿柿已经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那棵高大的松蓬树下,“一、二、三”地数着步子,连跨带跳地向南迈进。 十步之后,正好又是一棵树下。 阿柿捡了颗大些的有棱角石子,对准一块泥土就挖了起来。 挖了好一会儿,直到坑已经被她挖得很深了,甚至陆云门都已经走到她的跟前了,土里的东西才终于露出了角。 阿柿挖得聚精会神,突然落下的影子把她吓了一跳,让她连忙用手挡住了土坑! 看到是陆云门,她的手才收了回去。 “你能帮我保密吗?” 她仰着脖子问他。 在陆云门颔首后,阿柿告诉他:“就是那只小山猫的主人,她刚才突然出现在屋门口的树下,想要我帮她劝住她的乳母,不要再哭了。“ 她嘟了一下嘴:“我都已经帮她把小山猫送回来了,当然不想再帮她了。但她说……” 她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就雀跃了起来。 “她说她在这儿埋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很值钱的项圈,纯金的,上面还有宝石,如果我愿意帮她,那金项圈就是我的了。” 她越说越开心,笑得两颗白尖尖的小虎牙根本藏不住。 “她跟我说了一次金项圈的正经叫法,可拗口了,都我没听懂,但我一听就知道,它肯定特别值钱!” 终于,在她卖力地挖掘下,土里的东西完全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剔犀如意纹的宝匣,通体髹黑漆,即便浮满泥尘,仍能看出表面的光滑莹润。 “快来看。” 阿柿像是没有留意到匣子的不凡,迫不及待把上面的土尘拍掉,然后便将陆云门叫跟前,小心翼翼地将盖子打开。 陆云门看向匣中。 与阿柿说的一样,匣子里放着件赤金的抱双麒麟璎珞项圈,其上嵌有琉璃、砗磲、玛瑙等数种宝石,夺目璀璨,流光溢彩,俨然是件宝物。 但这样的东西,华贵到过分,不像是刘曙这种不受器重的旁支皇族所能得到的。 “这是璎珞。” 陆云门告诉她。 “璎珞?璎珞……” 阿柿在嘴里重复了几声,随后肯定地点头,“对!她叫的就是这个!” “璎珞!璎珞!璎珞!璎珞!” 她边念叨着刚学来的新词,边捧着宝匣子爱不释手,像极了寒冬腊月也没攒下几颗口粮的小仓鼠、突然掉进了一整个堆满了松果的树洞里,眼睛闪亮得像是在放金光! 正在她乐颠颠地亮着小虎牙时,她的目光倏地扫到了不远处的那颗高大的松蓬树下。 当即,她便站住不动,专注地睁大了眼睛。 陆云门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树下,随后还是低了下头,看向身边样子很乖的圆润小姑娘。 阿柿静静地向着树下凝望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眼睛变得有点湿哒哒。 “她走了,不会再出现了。” 半晌,小姑娘转过身,叹了一口气,眼神里难掩落寞。 “她说,这件璎珞是她最好的朋友送给她的及笄贺礼,是她能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然后,她很温柔地向我道了谢,还给我行了一个好好看的礼。” 说着,阿柿边思考、边屈膝比划了起来,分享给陆云门看。 虽然她的动作笨拙,细节也差了些,但陆云门还是认了出来。 他告诉她,这是大梁贵女在只有面见极贵之人时、才会行出的一种最为正式庄重的礼,表示的是极为尊重的敬意。 “贵人?她把我当做贵人了吗?” 阿柿面露震惊。 怔了片刻,她低下头,喃喃道:“我其实也没帮她做什么……她已经是我遇到的很好的鬼了,我不肯帮她,她也只是缠着我哭,不会真的欺负我、害我,但我还是经常很不耐烦地凶她、让她走开……” 她越说越难过,嘴巴一瘪,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她哭的时候也很乖,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的,只是吧嗒吧嗒不停掉眼泪,显得格外可怜巴巴。 面对面站了好一会儿后,见她的眼泪竟还在掉,在头颅滚地、鲜血四溅的沙场上也不见动摇的少年,此时却开始有些无措了。 他回忆了一下族中小娘子爱玩的事物,从地上捡起两片叶梗较长的叶子,递给阿柿一片:“要玩斗草吗? 阿柿眨眨眼,慢慢把堆满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 “斗草……是……是小孩子才玩的,我早就……不玩了。” 她因为哭了太久,说话会有点抽噎,但却还是不忘在嘴上逞强。 可虽然嘴上这么说,她的手却还是主动接过了那片叶子,把上面的叶片择掉,留下光秃秃的叶梗。 然后,她握住叶梗的两端,向着陆云门一伸:“来吧。” 少女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力气却一点都没少。 斗草一开始,她便全神贯注,攥紧叶梗,整个人使劲地向后一拽,“喝”地一声,毫不客气地将陆云门的那根叶梗勒断! 看到胜利,她得意地扬起嘴角,那股哭劲儿也缓过去了。 “我答应要把宝贝分给你。” 阿柿吸了吸鼻子,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虽然满脸都是舍不得,但她还是指了指璎珞上最大的那颗宝石,然后把璎珞圈伸得远远的,扭头闭上眼睛。 “你把它挖走吧。我们北蛮人跟狡猾的大梁人不一样,我们信守承诺,从来不说谎。” “我想换一个报酬。” 陆云门同她商量。 “我不要这颗宝石,换成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少年的语气太认真,反倒令阿柿迟疑了一下。 但在盯着最大的宝石看了一小会儿后,她还是点了头。 “你要问什么?” 7、第 7 章 07 陆云门看向阿柿的脖子。 此前在牛车上,阿柿忙活着将散开的珍珠串好后,便将那半枚铁片也用线串起、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陆云门:“那枚铁片,一直是你的吗?” 阿柿看了看铁片,很诚实地摇头:“不是。” 她告诉他:“它跟我一起从树上掉下来了。贾明说,在你们大梁,捡到了没人要的东西就可以占为己有,所以我就把它戴起来了。” 不是啊…… 陆小郎君垂了垂他漂亮的眼睛。 关于“此阿柿非彼阿柿”这件事,陆云门已经猜到了。 他只是想听一听她的回答。 “你在找这枚铁片的主人吗?“ 阿柿望着他。 “我可以帮你去问一问树上的女鬼,她说不定会知道。” “多谢……” 陆云门刚开口,忽然,他留意到了背后极快靠近的脚步。 少年当即停下声音,转过身。 向他们冲过来的竟是尤金娘。 方才,稍早些,阿柿正在陆云门的注视下望着松蓬树下的时候,那一边,与妇人交流完的李忠已经走回了牛车前,向贾明和尤金娘言明,小山猫正是县伯府丢失的那只。 据乳娘说,县伯府中的小山猫,正是在刘曙独女刘初桃去世的第七日不见了。 当时,她正在照顾大山猫进食,一个错眼,小山猫便蹿进了园子的假山。 小山猫顽皮,时常跑去那附近玩,她因此没多担心。 但等她前去假山找它时,它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从假山的是石塔间跳出扑向她。 她与称自己走错路的尤金娘主仆擦肩而过,找遍了假山林,仍旧没有看到小山猫的踪影。 本就因刘初桃早逝而悲痛的乳母更添自责,郁郁而病。 她十分想要寻找小山猫,可刘曙的妻子早亡,刘曙本人又毫无本事,偌大的县伯府全靠刘初桃苦苦经营、但仍是入不敷出。如今刘初桃一走,县伯府彻底没有了能做主的人,成了个巨大的纸糊空架,生活极为困顿,不然也不至于不规矩到连尤金娘都能靠着一吊钱随意入内吊唁。 故而,县伯府早已没了能大费周章去找一只生死不明小动物的本钱,她也只能托女婿在市集上多留意几分。 如今见到小山猫失而复得,她的病都在欢喜中好了大半,只待李忠点头,将小山猫送回县伯府、与它的母亲团聚。 这些细节,李忠自不必与贾明和尤金娘详说。 但贾明光是听了粗略的一两句,就顿时来了十足的精神。 “天呐!怎么会有如此可恶之人,竟真在他人停灵时偷盗,难怪死者死后不宁,向阿柿求援!” 他捂着心口,可劲儿地煽风点火。 “太爷,光是想一想,我这心都抽抽地疼,请您一定彻查此事,对贼人重罚!狠狠地重罚!” 尤金娘自不得已上了牛车后,一路上时有气短、坐立难安。 但在那名妇人真正出现后,她吐出了一口气,反倒镇定了起来。 刚才李忠几次朝她遥指、让那妇人辨认,她都不见丝毫惊慌。 此时更是软了身子,伏低做小,任贾明责骂。 待贾明指桑骂槐完,她才向李忠硬气道:“太爷,县丞说得极对!请您一定要彻查此事,不可放过贼人!” 她正色道:“那小山猫,确是管事带回、说是从猎户手中买到的。奴对他一向信任,便没有多想,还给他批了账。如今细细回忆,才发现此事恐有蹊跷。奴未能明辨,偏信了他的话,是奴的错。太爷尽管去查,若他真做出恶行,自然该得重罚!” 竟是把错直接推了个干净。 如果她那管事就此把罪认下,她恐怕还真能脱罪。 她这招“弃车保帅”丢得果断,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唬得贾明一时间都弱了声。 他吭哧了一下,才狠狠捋着八字胡道:“那我的侍婢呢?你此前可是对她百般刁难!我听说,你还对她动了手,掐得她的手臂上全是伤!” 他添油加醋完,马上转向李忠:“太爷,这下您总该相信了吧,我那侍婢是真的能见到鬼!她这次,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明明做的是好事,却被这恶人欺负!” 说完,他抓住机会,赶紧把他一直惦记着事儿提了。 “所以,您看……您之前说要上表参我的事……是不是就……” 李忠也正在思量此事。 在让妇人确认尤金娘的面貌时,他出于私心,也让她认了认阿柿的脸。 妇人相当肯定,她从未见过阿柿。且,丢失小山猫的细节,她也未曾告诉过其他人。 因此,无论如何,阿柿都不该知道内情…… 不等他沉思完,尤金娘却一脸冤屈,对着贾明愤而发声! “奴一介寻常女子,哪能如您二人一般慧眼!那时情形如此,奴自然将那侍婢当成了贼。若是县丞因此不肯原谅奴,奴愿去向小娘子道歉!” 说罢,她登时转身,满腹屈辱,冲向阿柿。 这便有了陆云门转身见到的那一幕。 尤金娘冲至阿柿跟前,劈头便道:“我不知内情,对娘子出言不逊,还动手伤过娘子,我向娘子赔罪!” 说罢,不等陆云门将这段话译给阿柿,尤金娘抬起右手,对着自己的右脸便是响亮的一巴掌! 红掌印五指俱全,干脆泼辣,吓得阿柿连连后退! 若不是被陆云门及时提住了她后颈处的绿衫,她就绊倒、摔进土坑里了。 好在此时,李忠沉声喝住尤金娘:“是非曲直,还未查明,何必急着作态!” 贾明拿眼前这个想要以头抢地、把自己撇清的尤金娘没辙,李忠却不怕她的做派。 他连态度都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板着铁面喊来衙役,令他们将尤金娘押回牛车。随后,他自己也带着小山猫和乳娘坐进了牛车、打算一同赶回县衙。 但如此一来,牛车便不能坐下所有人了。 这时,贾明总算机灵了一回。 “太爷只管先走!” 他乐呵着道:“我带着阿柿,另赁一辆牛车就是!” 听到贾明的话,原本正在登上牛车的陆云门稍一犹豫,退了下去:“我与贾少府同行。” 贾明脸上的笑险些没能撑住。 他可没打算真的掏钱赁牛车。 他都想好了,一会儿他就去租头驴,自己骑着驴,让阿柿跟在后面走。这样省下来的钱,足够他再去青楼喝两盅小酒。 此时却全叫陆云门给毁了! 李忠对此倒是欣然。 他特意走到车前,同陆云门低声嘱咐:“那主仆二人,行为诡怪,让某颇为留意。若他们说了什么,劳烦陆郎君记下,之后告知于某。” 少年官吏颔首应承,叉手送行。 “为什么只剩下我们了?” 事情变得太快,阿柿面露茫然。 望了会儿走远的牛车,她看看陆云门,又看看贾明。 剩下的这三个人都会说北蛮话,倒是可以很轻松地交流。 陆云门回答她:“我此前托一名衙役在原地照料我的枣马。现在,我要回去取马、返回州府。” 阿柿听到他要走,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和舍不得。 小娘子的表情太明显,没能攒下钱的贾明哼了一声,奚落道:“有些人呐,见到了漂亮的小郎君,就以为自己找到了靠山。结果呢,还不是得一个人被落下……” 说着,贾明看到了阿柿抱在怀里的宝匣。 “这是什么?” 他的耗子眼闪过精光,抬手便要拿。 “这是我的东西!” 阿柿马上跑到陆云门身后,躲起来。 她娇娇的一小只,在少年的身后藏得严严实实,连个头发丝都没有露,只有坚定的声音传出来。 “她说只要我帮她给乳娘传话,那个璎珞就是我的!” 贾明看了陆云门一眼。 见少年官吏贽然立着,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他只好作罢。 但随即,他就打起了别的算盘,对着阿柿循循善诱:“你看,帮助亡魂多好啊,不仅能积累功德,还能得到别人的谢礼。以后若是有机会,咱们还是继续帮一帮他们……” “我看起来像是傻子吗?” 阿柿当即就听出了他的意图。 “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我帮你破案、帮你升官发财!你上次喝醉酒,把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她越说气越急! “而且,这是第一次有鬼送我谢礼!她是病死的,只是有心愿未了,所以才能对我这么好。你要我看的,都是些含冤而死的厉鬼,那些鬼,每一个,都很可怕!上一次……” 她乌黑的瞳仁猛地一抖,像是陷入到了某种恐怖的回忆里,脸色煞白,仿佛有无尽的恐慌正呼啦啦地涌进心头。 “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 贾明面上闪过不忍。 他大声地对她喊:“反正小山猫的事已经解决了,咱们去吃饭!吃到饱为止!” 但原本百试百灵的招数,在此时也不奏效了。 阿柿蹲下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起来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之后,她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就算贾明在回程时真的忍痛掏钱租了牛车,还把牛车里唯一的凭几拿给了她靠,阿柿也还是闷闷的,一脸的“我!不!开!心!”。 “咻!咻!” 在贾明拙劣口技的呼唤中,一直在看着阿柿的陆云门抬起头,望向贾明。 贾明马上无声地向他比划起来,示意他帮忙哄一哄阿柿。 陆云门自小便因聪慧敏识得满赞誉,在来到金川县前,他也的确并未发现自己有任何不擅长的事。 可遇到阿柿后,他不解的、好奇的、不擅长的事,却一桩接一桩,如掷向湖面的石子,把他平静无澜的生活,打得水花四溅。 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少年垂了垂眼睛,随后,在牛车外风声骤然隆起时,他抬起车帘,伸手扬向空中,抓住了两片被大风卷挟的连蒂杨叶。 “还斗草吗?” 他分开两叶,将其中叶梗更粗的一片递向阿柿。 阿柿看看树叶,再看着少年堪称绝艳的脸,乖乖地对他点了头。 结果这次,阿柿输了。 贾明:“……” 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阿柿眼睛里因好胜而燃起的光亮倏地没了,灭得干干净净,比之前还要干净! 没用的小郎君! 空长着一副好皮囊! 贾明叹气地捂住了额头,嘴上的八字胡也跟着耷拉了下去,没精打采。 陆云门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阿柿手中断掉的叶梗,抬眼间,少年露出了他从未有过的、无辜的茫然。 8、第 8 章 08 阿柿看了看陆云门,最后还是主动地伸出手指,指着陆云门手中赢了的叶梗,出声道:“我要这个。“ 陆云门便把他手里的叶子给了她。 她把叶子放进他之前叠给她的小布船里,然后双手捧着小布船捏了一会儿,很快,神情看起来就没那么不开心了。 贾明看出她神色的变化,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灵光乍现,忽然发现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提过的事情。 “你这身行头是从哪来的?” 他可从来没有给她买过这些华裳。 她很少能出门,手里也没钱,今天怎么会穿着这样的一套衣裳出现在杂耍班子? 该不会是对着舞姬打了闷棍,强行剥下来的吧?! 光是这么一想,贾明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 阿柿:“是我捡的啊。” 她完全没觉得有任何问题,说得非常自然。 “就是今天,我蹲在离杂耍班子不远处的草丛里,正在想怎么能把小山猫弄出来。一位娘子很慌张地冲过来,把包袱往草里一丢,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林子里了。” 她看着贾明:“你说过啊,在大梁,别人不要的东西是可以随便捡的,捡起来就是自己的了。她丢掉了包袱,肯定就是不要啦。所以我就把包袱拿到了手里。打开一看,里面居然就是杂耍班子里舞姬的全套行头!” 说着,阿柿转向陆云门,露出了一点小小的得意:“我这么聪明,当然一下就想到,我可以穿上它们,混进院子,把小山猫带出来!” 怎么还能有这种事? 贾明满脸莫名其妙。 但不等他细问,阿柿忽然捂住她瘪掉的肚子,忐忑地看问贾明:“你之前说要去吃饭,还算数吗?” “……算。” 反正赁牛车的钱都花了,也不差一顿饭钱了。 破罐子破摔的贾明干脆也看向陆云门:“陆小郎君,一起吃吧。你喜欢吃什么?” 陆云门:“只要能填饱肚子,我都喜欢。” 贾明:“那……有什么不喜欢吃的吗?” 陆云门摇头。 贾明:“可是,总会有比较喜欢吃的、和比较不喜欢吃的吧?” 陆云门仔细回想后,还是摇了头。 “没有。” 玉砌般的少年,面上带着笑,目光清澈又真诚。 “所有的食物都一样。都很好。” 是了。 就是这种感觉。 阿柿静静地望着陆云门。 最开始,她想要躲开陆云门,就是因为她发现,他这双漂亮的眼睛干净得过分。 他仿佛就是一只是山涧中浴明月、饮仙露的鹤,从未沾染丝毫俗世的烟火,无欲无求,自在又淡泊,就连笑起来,也是清清淡淡的。 跟她完全不一样。 “可是……陆小郎君。“ 阿柿摆弄着手里的小布船,将里面串好了的珠子弄得哗啦啦作响。 等陆云门看向她,她歪了歪脑袋,大大的杏圆眼睛里满是想不通,“没有不喜欢的存在,喜欢不就也相当于不存在了吗? 只有当有“厌恶”作为对比时,人才能真切得感受到什么才是“喜爱”。 什么都喜欢,其实,也就是什么都不喜欢吧。 少年的瞳眸微起波澜。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 他说,“我会好好想一想。” 但阿柿根本不给他想的时间。 “那我现在问你。” 她立马“咳”地清了清嗓子,学着贾明方才的语气,向他凑了凑,专注地盯着他道:“陆小郎君。你喜欢吃什么?” 陆云门看着阿柿忽然凑近的圆眼睛,稍稍向后退了退。 随后,他垂下眼睛,毫不敷衍地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谦和地抱歉道:“我现在的确还想不到。” 阿柿:“我最喜欢吃雕胡饭配炖羊尾!我还吃过用白梅、橙皮和熟栗子肉捣出来的金齑,酸酸的,蘸蒸肉可好吃了。” 说完,她告诉陆云门:“我把我喜欢吃的分给你。以后,要是再有人问你喜欢吃什么,你就可以这么回答他啦!” 牛车正路过着一片低洼不平的泥路,阿柿坐得不稳,头顶的交心髻小兔子似的摇呀摇,险些晃花了在颠簸中纹丝未动的端雅小郎君的眼睛。 平静的湖面又砸进了一颗石子。 这很不好。 少年停顿了一瞬,随后平静道:“多谢你。” 之后,他神色不变,却又向后坐了坐。 “很不必!” 阿柿却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少年的疏远,一脸的开心,小虎牙亮白亮白。 随后,她又一脸期待地转向贾明。 “那我们今天会吃雕胡饭炖羊尾吗?” 她振振有词道:“陆小郎君喜欢这些!” 贾明低哼一声。 “做梦吧你。” —— 不久后,小县街边一处普通的食店中,三人已经围坐在了食案前。 坐榻上,少年仍是腰背笔直的跽坐,而有心跟他在仪态上较量一番的贾明却已经撑不住、顾不上形象地开始盘着腿跌坐了。 贾明自己没了形象,自然就想找个更没形象的,可他一扭头,发现阿柿居然也在学着陆云门跽坐! 贾明狐疑地盯了她一会儿,随后,他就发出了嗤笑。 这位小娘子,压在臀下的小腿麻了似的一直在抖,一会儿往左倒,一会儿往右,完全在硬撑,根本坐不稳! 贾明捋捋八字胡,当即戳破道:“赶紧把腿放下来吧,坐得跟条虫子似的,还想学人家呢!” 阿柿的耳朵忽地就涨红了。 她使劲低下头,期期艾艾地地把腿垂到了坐塌边,瞄到陆云门没有在看她后,赶紧伸手在小腿上偷偷揉了揉。 这时,饭食被送了上来。 也许是因为有陆云门在,贾明没有苛待阿柿,每人的面前摆的都一样,都是一碗葵叶汤、一碟蒸葵、一碗白米饭。 阿柿在确定不会有新的饭食端上后,眼巴巴地看向贾明,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疑问:雕胡饭和橙齑呢? “赶紧吃!不吃就饿着!” 贾明低声教训她,“我哪还有钱买别的?!刚才租牛车的钱可是我亲自掏的!要不是你跑去偷山猫、又扯出后面这些事,我根本不用多花这些钱!” 阿柿瘪了瘪嘴,低下头大口扒拉起米饭,吃得香喷喷。 但在狼吞虎咽完大半碗饭后,阿柿看到了陆云门。 姿貌绝美的小郎君神气清粹,持箸用食的举止端正极了,此处明明只是简陋的粗糙食店,可望着他,便仿佛身处五姓七族之家。 她愣了一小会儿,开始悄悄放慢了木箸,学着他的样子细嚼慢咽。 贾明的鼠眼一转,看了个分明,又一次发出嗤笑。 上一次还只是不高兴,这一次,阿柿却像是真被气到了,眼眶一红,眼睛又要变得湿哒哒。 但她自己忍住了,用力咬着米饭,腮帮一鼓一鼓,像极了一只愤怒的仓鼠! 贾明也是“见好就收”,不再盯着阿柿。 食毕,见陆云门放下木箸,贾明换回了大梁的汉话,对着他颇为郑重道:“今日多谢陆小郎君了。若不是你愿意相信阿柿,提出要将她的话转述出来,未必会有后来的转机。” 陆云门笑了笑。 “毛色金亮,背现梅花,那种山猫只能在北方的雪林中捕获。即便抓到的是刚出生的幼崽,等路途迢迢地从北方雪林带到南方此处,它也早该长大不少、不会幼小到还未断奶了。因此,那只小山猫必是成年的雌山猫在附近刚生下的。” 在贾明不解的目光中,少年继续道:“比起尤金娘从猎户手中买到的说法,阿柿所说的更加相符。所以,我便当着杂耍班子的人,将她的话说了出来,权当一试。” 贾明似乎没能理解陆云门的意思,愣怔在了当场。 未等他再开口,一列衙役出现在了食店外的街上,左顾右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突然,衙役的头领跟贾明对上了视线。 “在那!” 随着他一声令下,衙役们纷纷涌进食店,直冲贾明而来! “你们干什……” 贾明慌张地正想大喊,却发现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围住了阿柿。 紧接着,衙役的铁掌便擒住了阿柿的双臂,将它们牢牢压在了阿柿的背上! 错愕过后,贾明终于喊了出来:“你们这是作甚?!” “回禀县丞。” 衙役头领向他行礼:“您身边的侍婢阿柿,与一桩命案有所牵连,卑职奉命将她带走,还望县丞行个方便!” —— 两个时辰前。 在一行五人坐着牛车、从缅桂花树下离开后,杂耍班的管事便回了院子,领着几个干粗活的伙计进了原本关着小山猫的屋子,吩咐他们将屋里那个雕着双龙戏寿纹的大箱子抬走。 “手脚都轻着些,别把箱子磕碰了,傍晚彩排开场一锣响,这箱子就得用上!” 蜡黄脸的管事说罢,厌嫌地用粗布帕子捂住口鼻,看了眼角落盖着黑布的笼子堆:“这些畜生的臭味也太冲了……” 他抱怨的话还没说完,一名伙计竟失手将刚抬起的大箱摔回了地面,磕撞出好大的一声“咚”! 不等管事骂起,这伙计先吃惊了一句:“这箱子咋这么重?” 管事当即骂喊:“箱子不重,雇你们作甚!你们晌午吃的饭难道都填进了猪肚子!” 虽然嘴上咒骂,但管事还是走上前,握住箱一侧的提环拎了拎。 这大箱竟真比以往沉了不知多少倍。 他惊疑地拨起箱子上的牛鼻环铜拍子,将箱盖抬起。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冲了出来,呛得人几欲作呕。 几人定睛一看,那大箱中蜷缩着无声的一男一女。 男子状似昏迷,生死不明,面上、身上喷溅有大片血迹。 而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短匕,尖峰两刃正尽数扎在女子的腹内。 那女子则几乎被鲜血浸透了。 她的身上除了腹部插着的匕首,还有数个被匕首刺出的血洞,双目瞠圆欲裂却毫无神采,俨然早已断气。 “嘎!嘎!” 窗外乌鸦的叫声打破了屋中阴冷的凝重。 管事被骇得一个哆嗦,脚尖不慎踢动了大箱。 染着血的女尸脑袋蓦地一晃,那双未曾瞑目的眼睛,正好跟他对上了视线。 下一秒,惊雷般的尖叫在院子轰然炸开—— “杀人啦!!!” 9、第 9 章 09 因为有贾明的斡旋,阿柿没有被押进县衙,而是被关在了她客栈的房间里。外面始终有两三衙役把守,不准她出门离开。 天一点点暗下去,大片的云都染上了暗色。 阿柿等呀等呀,始终没能等来贾明的影子,只有陆云门来了,给她带了治外伤的药粉和一包刚做好的热乎杂果子,然后,他问了她几个问题。 对于他的问题,阿柿也是实话实说,回答他,自己的确丢了一只鞋,是在偷走小山猫、跳窗时落下的。 至于“在屋里时有无发现奇怪的地方?有没有听到什么其他的动静?”,她都摇了头。 屋子里的她已经换上了日常所穿的麻布胡服。 衣裳翻领小袖,一看便是由穿旧的男服改小的,边角都有针线痕迹,但她穿着还是颇为空荡,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娇小。秾艳的妆也早就卸掉,此时正素着张干净的脸。 陆云门也是这会儿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样。 眉骨鼻梁间确有些北蛮人的影子,但更多的,还是像大梁的小娘子。 尤其她的脸颊,圆润润的,虽然同她过于明亮的眼睛相比,她其他处的长相都不算出众,但仍旧十分讨喜可爱,像极了陶俑美人图里最娇憨的偷吃小仕女,谁见了都愿意多看一眼。 可是此时,她的眼睛却一点都不亮了。 杂果子放在膝上,面食被充分烤后的香气十足,空气中还弥漫着它甜丝丝的馅味,但她却一点想要吃的意思都没有,相当没有精神。 屋子里的气氛也低低沉沉的。 就在这时,随着外面衙役的传报和门的推开,一只白色的大鸟迅猛冲撞进来! 那是一只黄喙灰爪的白鹞,英姿神气极了,扑过来的一对利爪简直就是对铁钩子,毫不费力便能将人的眼珠抓出来,又凶煞又霸气! 但一落到陆云门肩上,它马上收拢好自己的羽毛,一下子变成了白白一小团,在少年的耳边,挺着胸脯,呦呦呦呦,清脆地啼叫。 它的出现,倒是让一直惴惴不安低着头的阿柿睁大了眼睛。 陆云门:“因为出了命案,你又牵涉其中,李县令便向州府传了信,要我这个译语人再在金川县多待几日。看来,传信的人把我的行李也一起带过来了。” 见阿柿好奇地盯着他的肩头的鹞鹰,少年便抬起手,让白鹞跳上他的小臂,送到阿柿面前给她看。 白鹞也因此扭过了脑袋,望向阿柿…… 叮! 两双圆眼睛自此对到了一起! 两个小动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瞳眸中噼里啪啦,雷电交加,好像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一样! 最后,还是白鹞先不理阿柿了。 它“呦!”地响亮啼了一声,紧接着就一头扎进了她膝上的杂果子里,锋利的黄喙把一袋杂果子迅速咬成了面渣,吃相非常猛禽,简直堪称血腥! 阿柿像是被惊到了,整个人呆若木鸡,一动也不敢动。 陆云门也有点意外。 这只白鹞血统极佳,平日里很是高傲,瞧不上的人,若不是有他的命令,它连看都不屑看。 方才,他把它送到阿柿的面前,本意只是想让她近处看看,并非想让它们亲近,也没想吓唬她。 毕竟,照白鹞以往的性子,一定会立刻撇开头、不屑与她对视才是。 可它不仅看了她好一会儿,还在之后主动去吃了她面前的食物…… 因为心里奇怪,他伸手去就救她的动作就做得晚了片刻,晚到阿柿已经被吓得眼神都恍惚了。 “起来。” 陆云门敲了一下白鹞的脑袋。 白鹞马上把头从袋子里伸了出来,呦呦叫了两声,开始扭头梳理起羽毛里的果子渣,把烤干的面渣和里面的红豆渣甩得到处都是。 食渣四溅时,阿柿使劲地闭了闭眼睛,仍旧是害怕到完全不敢妄动的样子。 直到感觉陆云门把白鹞拎走,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点点眼睛。 白鹞已经立到了对面的屏风架子上。 阿柿松了一大口气,这才想到要轻轻地问陆云门:“那只鸟,它叫什么名字呀?” “它还没有名字。” 陆云门看着阿柿的鼻子尖。 上面,沾着红豆泥。 她的鼻尖本来就圆翘,红豆泥粘在上面,就像给鼻尖戴上了一顶小小的红帽子,让人很难不去留意。 “这本是有人送予我长姐独子的贺岁礼。” 他平静地将视线从红鼻尖上移开,只看着小姑娘的圆眼睛。 “但她那独子尚且年幼,长姐怕他不知分寸、被它伤到,便把这只白鹞寄养到了我身边。待长姐的独子稍大些,我便会将这只白鹞还回去,由他来为它取名。” 阿柿的眼中现出了不解:“你把它养大,却连名字也不能给它取,还要把它给别人?” 她似乎很为他生气:“凭什么呀?” 陆云门笑了笑,向着白鹞望了一眼:“能与它相处、陪它长大,便已经是一件趣事了。我也从中获益甚多,十分知足。” “好奇怪呀。” 阿柿问:“你不喜欢它吗?” 少年顿了顿:“为什么这么问?” 阿柿:“如果是我喜欢的东西,我才舍不得再给别人。” 就算毁掉,也绝对不给。 少年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看着她,未出声。 阿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仰起头,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望向白鹞。 忽然,她的神情凝住。 在明显犹豫了一小会儿后,她认真地看向陆云门:“我能给它点一支香吗?” “它的身上缠着一只很虚弱的独眼鬼。好像是因为被它啄瞎了左眼,心中有怨,所以不肯走。” 她又盯了盯白鹞。 “那只鬼已经很虚弱了,对我造不成任何威胁,只用花一点点力气就能驱赶走。但如果让那只鬼一直留在它身边,很可能会让它变得容易生病。” 陆云门定定看着阿柿。 白鹞甫一出生就被迫同它的双亲分离,因此生性刁恶,刚被送进他长姐家中后不久,便啄瞎了养鹞内侍的左眼。 也是因为此事,他的长姐才将这只白鹞交到了他的手里。 可这件事在发生的当天便被捂了个严实,根本就没有传出过。 “对、对不住!” 阿柿见陆云门没有出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后悔地扯了一下胡服的革带。 “是我冒犯了。” 她急得小拳头都握了起来。 “贾明同我说过的,不可以随便把看到的事情说出来,不然会让别人讨厌……但我真的不是坏心,我只是喜欢这只鸟、不想让它生病!” 陆云门略一思忖,向着屏风轻一呼哨。 白鹞顷时展翅,飞落到了他的肩头。 待白鹞收翅后,陆云门看向阿柿:“你想怎么做?” 阿柿的圆眼睛慢慢睁大,欣喜地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他没有生气,愿意让她帮忙驱鬼。 “谢谢你!” 她转身跑去屋子角,蹲在一个大箱子前,丁零当啷地翻找起来。 这时,门外又传来了衙役的敲门声,说是李县令在等陆云门的回话。 陆云门看了看阿柿,把衙役的话译给了她。 阿柿的小虎牙“唰”地就消失了。 但她很努力地把失落藏起来,昂着笑脸:“嗯!你去忙吧!” 她拍拍胸脯:“我会把东西都准备好,等你下次带着大鸟来,我就可以立马把它身上的鬼赶跑啦。” 陆云门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但走了两步,他还是在门前停了下来,扭头冲着阿柿,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阿柿在他的示意下,茫然地摸了摸鼻尖。 随后,她摸到了一指尖的红豆泥。 在片刻的惊呆后,阿柿发出了一声短促又懊恼的嗷叫! 房门外,面容昳丽的少年忽地笑了出来。 白鹞像是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呦呦地欢快啼叫了起来,还用头颅在陆云门的脸上好一阵儿地蹭! 陆云门笑着抬手摸了它一会儿,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他看着它,轻声地在问自己:“我……不喜欢你吗?” 我这样,很奇怪吗? —— 陆云门离开后,阿柿的屋子又变回了针落可闻。 直到明月初初擦过树梢,贾明才跑进了客栈。 他上楼时的踏步声很重,咚咚咚冲到门前,展开李忠的手书,“走走走!”地烦躁把衙役赶走,随后便进来告诉阿柿:“没事了!” 他上楼上得急,累得呼哧带喘,说完这句话后就没了力气,瘫坐到塌上,在茶盘里随便捡了个没用的茶碗,倒满凉水,先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个爽。 歇够了后,贾明仔细地把他有些散开的八字胡修捏好,接着才再次开口。 “可折腾死我了。” 他散了散圆袍领口。 “那李忠真不是个玩意儿!从杂耍班管事口中把凶案的事儿问完后,就把他丢给了我,让我去查小山猫的案子。切,不就是想把我支开,不让我接触凶案嘛……谁稀罕……” 他骂骂咧咧咂了会儿舌,随后又嘿地乐起来。 “好在,那管事刚看见死人,吓得魂不守舍,我稍微厉声吓唬他一下,他就全认了,说那小山猫就是他从县伯府偷来的!如今还在县衙里受刑呢,肯定被打得屁股开花!嘿,活该!谁叫他咬死了就是他自己所为,不肯把尤金娘供出来。” 说完,他口干,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凉水。 “对了,小山猫已被人妥当送回了县伯府,此时应该已经同它的母亲相聚了……” 这时,他忽然发现,对面坐着的小姑娘面无表情,正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木木地对着他。 阿柿:盯—— 贾明迟疑地捧住了茶碗。 “咋、咋么了?” 阿柿:“我到底为什么被关?” “哦。这事儿啊。”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阿柿会被关,就是因为阿柿的一只鞋,明晃晃掉在了发现死者的屋子里。 “……死的那女子名叫梨娘,是杂耍班新买的舞姬。昏在箱子里的男子叫杨褐,也在杂耍班做活。不过,据说,杂耍班里的人都心知肚明,那人就是个尤金娘养的小白脸,专门陪她……” 他及时咽下了他差点秃噜出来的腌臜词。 “入幕的。” 尸体被发现时,箱子里一死一昏迷。 原本,以当时的场景,昏迷且手握凶器的杨褐自然会最先被当成凶手怀疑。 但杨褐自被发现后,便一直陷在昏迷里,针扎泼水都未能醒。 而这个时候,李忠却在房间里发现了一只女子的高头履,他自然便盯上了这鞋履的主人,最终找到了阿柿的头上。 方才,杨褐终于醒了,向李忠进行了交代。 贾明并不清楚杨褐都交代了些什么,但既然李忠愿意把阿柿放出来,就说明在杨褐的交代中,这案子跟阿柿八竿子打不着。 “这是个机会。” 贾明端着水碗,一脸谋算地向阿柿凑近。 本就低矮的烛头又烧完了一截,灰黑的烛芯垂落,噼啪燃响。 灯影随之摇曳,壁角窗边,映出了许多奇特的影子。 贾明的手指敲击着水碗,压低了声音,“我离开前,在李忠那儿偷听到了几句话,这案子还没破!” 他道:“李忠不肯相信你能看见鬼,还要上表参我。此次,只要咱们能比他更快破案,他必定会对我心悦诚服,仰仗于我。到那时,咱们的日子就会更好过了!” 阿柿避开眼神,摇头。 贾明的脸皮拉下,再不见丝毫和蔼,半真半假地唬她道:“你可想好了,若你不能在李忠面前展露你的本事,害我被撸了这身官服,那我自然也再养不起你,只能把你卖回给奴隶商贩……” 阿柿猛地抬起眼睛,握紧了自己还留有鞭疤的手腕。 半晌后,屋子里的烛火烧完了。 阿柿头戴帷帽,手里提着个包袱,跟着贾明走出了客栈。 但她还是满身抗拒,走走停停,走一步能退两步。 眼看贾明就要发飙,就在这时,阿柿看到了一家还开着的食店,陆云门正坐在里面,用新蒸好的鱼肉喂白鹞吃饭! 阿柿当即拔腿就跑,一头小野猪似的冲向陆云门:“我还是不想去!” 10、第 10 章 10 食店主人正在一旁擦拭食案。 她听不懂阿柿的话,只当来了新生意,便向阿柿笑问:“小娘子想吃什么?一碗饽饦汤?” “不能吃!” 贾明人还没到,急急的吼声就已经至了! 待他气莽莽迈进食店、与陆云门对视了一眼后,他的气焰才稍稍熄落,对食店主人放缓了语气,“我们不需用膳,娘子只管去忙。” 可他话音刚落,阿柿就直勾勾地盯着案上堆尖儿的蒸鱼肉,张嘴说道:“我饿了。” 她看向贾明,胆怯怯地上了坐榻,抓紧食案:“我太饿了,走不动路。我就吃一点点,吃完了我就去。” 贾明:“你不是吃不惯鱼吗!” “我吃不惯的是有好多刺的鱼,这里的鱼,刺都剔掉了……” 被贾明愈发瞪凸的绿豆眼盯着,阿柿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都不敢出声了。 这时,自阿柿进来后就停止进食的白鹞突然动了。 只见它俯下脖子,用喙把盛满鱼肉的碗往阿柿面前推了推。 阿柿的大眼睛里瞬间泛起感动的泪花! 但贾明见状,却一点都不留情,伸出手就想把碗推回去。 谁知白鹞当即眼睛瞪圆,猛地俯身就要啄他! 被陆云门捏住翅膀后,白鹞仍旧愤怒不已,对着贾明连连挥动利爪,爪尖根根锋利,竟在烛边现出寒光残影! 见识到了猛禽的厉害,贾明立马噤若寒蝉,一时连阿柿都不敢招惹了。 过了片刻,见白鹞平静下来、又开始了进食,贾明才抚了抚自己扑通乱跳的心口,用大梁话向陆云门解释:“实在不是我苛待奴仆,她有事要做,现在吃不得饭。” 他擦了擦八字胡上的冷汗。 “不瞒陆小郎君,我毕竟也是金川县的县丞,县里出了命案,我总也要出一份力。这不,我们正要去县衙的停尸房,见一见梨娘的尸体……” 说着,贾明鼠目一转,忽然想到,要是能多拉一个州府的译语人下水,他偷摸带人进停尸房的事说不定就能大事化小! 于是,他瞬间殷勤了起来,“若是陆小郎君愿意一同前去,我也是万分乐意呐。” 陆云门方才带着白鹞在野外跑马训练。 此时,他正穿着深色猎装,脚蹬乌皮六合靴,瘦劲手腕紧紧束起,漂亮的眉眼间又添了几分少年的俊朗英气。 他见白鹞把它喝井水用的水碗也往阿柿跟前推、而阿柿也真的打算喝,犹豫一瞬,他还是主动为贾明和阿柿都倒了还烫着的盐枣热茶。 随后,他看向贾明:“贾县丞为何要深夜前往停尸房?” “并非是我要去,是我想要带着阿柿去。” 接着,贾明便又一次讲起了阿柿的事情。 这一次,他不再像白日时那般说一半、藏一半,而是从头开始,将他知道的、关于北蛮少女阿柿的一切,和盘托出。 在买下她、发现了她有见鬼的本事后,他便询问了她的过往。 一年前,她还在北蛮无忧无虑生活时,曾为了救一只狐狸,不慎掉进了猎洞,久久无法逃出。 濒临饿死时,她血脉中“巫”的力量觉醒,开始可以看见鬼魂,并也因此获救。 她的父亲发现后,便教了她一些族里的巫觋之术。 但她还未学成多少,她的嫡亲便在瘟疫中死了个干净。 在她学过的几样里,最能派上用场的,便是将死后并未在世间徘徊的亡魂引来的“招魂”。 可她的招魂学得很半吊子,必须得同尸骨接触,才有招魂成功的可能。 “我知道了这些以后,便翻阅了我家乡还未破获的陈年难案,带着她找到死者的尸骨,让她招魂,请来死者,问清案情。虽不是每次都能成,但能成的时候,也确实管用。” 贾明继续说。 原本,阿柿虽然不太习惯,但也一直鼓着勇气努力配合。但是上一次、也就是贾明在破获他升官前的最后一个案子时,事情出了意外。 被害的那名女子名叫旭娘,自幼便嫁与邻家的读书人,在村中辛苦劳织,供他到城中读书。 几年前,那人考出了成绩,要东去做官,特来接旭娘团聚。 旭娘满心欢喜以为终于要苦尽甘来,谁知那狗辈竟为了另攀高枝,途中将她丢在山匪横行的林间,任她被山匪掳去、□□至死。 她心中怨愤滔天,几乎已成厉鬼,在大仇得报后陡然失去心智,竟然嫉妒阿柿是生者,想要加害于她。 虽然阿柿靠着她那点半瓶子咣当的手段狼狈克制住了旭娘,但也还是被折磨得不轻,案子破后,连着半个月,她每晚都在哭着做噩梦。 从那以后,她就留下了阴影,对与枉死鬼怪的接触极为抗拒,能躲就躲,能赖就赖,非常消极。 今晚也是。 说着,贾明看向阿柿。 留意到凶恶的目光,小姑娘缩了缩脖子,捧紧手里的热茶,对着他信誓旦旦:“我喝完就走!” 但就她那小鸡啄米似呷着热茶的样子,喝到天亮也喝不完。 分明就是想拖着不干。 哼。 经常哎呦着“我把这碗饭吃完就去办公务”、接着便一吃吃到睡觉、借此逃避干活的贾县丞,可把这事看得太明白了! 11、第 11 章 11 贾明很想说动陆云门跟着他们偷溜进停尸房,但陆云门可是按世家规矩教养出来的、最克己复礼的小郎君,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情。 “我们不妨天亮后去见一见李县令,”他见阿柿已经小口小口地呷掉了一小层茶水,便顺手提壶,为她把茶杯斟满,“可以请县令同我们一起前往停尸房。” 方才贾明同陆云门说阿柿,用的都是大梁的汉话,所以阿柿一直没什么反应。 但陆云门的这句话,说的是却是北蛮话。 所以,她一下就抬起了头! “可以请李县令一起去吗?” 她的面容几乎被热茶氤氲的水汽笼罩,可眼睛中的光却夺目得无法遮掩。 “李县令身上会发出鬼很害怕的金光。有他在旁边,我就敢招魂了!” 陆云门缓缓放下茶壶:“既如此,天亮后,我们一同拜访县令?” 阿柿:“嗯!但李县令也也不能靠得太近,靠得太近,鬼害怕,很可能就直接跑掉了。他最好就站在门口,一有不对劲,就冲进来救我……” 阿柿兴冲冲对着陆云门阐述她的计划,陆云门端正坐着认真聆听,旁边的白鹞也注视着阿柿,时不时会动一动脑袋,像是在捧场点头。 全桌只有贾明被孤立在外,本是焦点的他忽然就无人关心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眼神几近放空,只有嘴巴还在无意识地咂吧着茶。 片刻后,突然,他“砰!”地放下茶杯。 “好!” 他大叫一声,把其余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既然已经决定要明早去找李县令,那我们也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赶紧各自离开,回去歇息!” 说完,他一口把杯中的盐枣茶干完,抬手便要拉阿柿站起。 阿柿看了眼还在洗刷锅碗、把灶台擦得锃亮的食店主人,问向贾明:“这里的饽饦汤肯定很好喝。我们今晚不去看尸体了,我还是不能吃饭吗?” “当然不能!” 贾明故意向着陆云门瞟了一眼。 “哪家懂规矩的小娘子会在这种时辰用膳?” 这时的阿柿在陆云门面前可该是很在意体面的。 听贾明这样一说,她立马就用行动表示,自己是一个懂规矩的小娘子! “我也不吃。” 说完,她低头吹着气,呼噜噜把一整杯热茶全喝完,然后擦了擦嘴巴,跟陆云门告别:“我要回去休息了。” “我也该走了。” 陆云门随即也起了身,带着白鹞走出食店,牵来了拴在店铺后面的枣红马。 枣红马身上很素,一根时兴的五彩绦带都没系,因此贾明一眼便看到了马搭子侧上挂着的虎皮韣袋。 自然而然地,他也看到了韣袋里面装着一角弓和一矟弓。 被那两张好弓吸引,贾明忍不住在路上几度细观。不久,他心中就有了数,这两弓都是真正擅弓之人才敢用的家伙,绝不是彩饰格弓那种花架子。 如此看来,白日陆小郎君官服蹀躞上那柄鞘刻有飞马灵鹫图的匕首,恐怕也并不是纯充脸面用的漂亮银饰。 他心里琢磨事,目光就在那两张弓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陆云门察觉后开口:“贾少府熟悉弓具?” 贾明嘿嘿一乐,瘦干的胸条一挺,手当即就拍了胸脯:“当然了,这不是一看就知道的事儿嘛!” 他的眼底发青,脚底和声音同样虚弱得软绵绵,但情绪却很高涨。 “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眼若饥鹰、耳听八方,被我盯上的猎物,一个也别想逃!我家附近林子里的獐子野兔一看到我,哦吼,比看到老虎豹子还害怕……” 毫不谦虚地翘着鼻子吹嘘了一会儿,他们走到了一处岔路。 陆云门向左,贾明带着阿柿往右、送她回客栈,几人就此告别。 可回去的路刚走到一半,贾明估摸着陆云门已经走远,便立马用灯笼拦住了大步往前走的阿柿:“停停停,别走了。还真打算回客栈呐?” 贾明不耐烦地以手指敲击着灯笼提杆,在寂静的窄街上发出“笃笃”的噪响。 “我方才说要回去,那就是应付一下陆小郎君。招魂自然还是要今晚偷偷去!” 见阿柿要叫,他抢先责难道:“我带你摸进停尸房,万一被发现了,最先会被问责的人是我。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还不是因为你的本事不到家!” 他振振有词,话又快又密,不给阿柿一丁点插嘴的机会:“万一明天我们跑到李忠跟前大放厥词,你却跟那次吴家井底头骨案似的,死活就是招不来任何鬼魂,你觉得李忠会不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他肯定立马就把痛斥我的奏章写了,说不定还会把你关起来,定你妖言惑众的罪!” 阿柿:“我才没妖言惑众……” “别废话!” 贾明横着灯笼杆儿敲了一下阿柿的胳膊,凶神恶煞道:“赶紧走!” 贾明已经不讲道理、还开始用武力威胁了,阿柿只能乖乖转身,跟着他重新走上了去县衙停尸房的路。 灯笼没能撑多久便熄灭了。 好在月光明亮。 他们这几道被月亮拉长的身影在夜色中飞快前行,时不时融进树影又分开。 县上门户紧闭,万籁俱静。 除了沙沙的脚步声,便只有几声奇怪的窸窣会偶尔响起。 就这样毫不停歇地走了片刻,贾明将阿柿带到了县衙。 但这只是开始。 进了县衙后,他先是假意把阿柿领往他在县衙内的居所,随后踩着开花的小路兜了一大圈,惊险地躲开从厨房偷跑到小湖边的大鹅,接着又钻过低矮的树丛、粘了一脑袋毛叶刺,这才终于来到了停尸房的门前。 “嘎——吱——” 极力缓慢、小声地将停尸房大门推开一个缝,贾明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示意阿柿也赶紧进来。 “看吧,就是要这样谨慎,才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到这里!” 压低声音教育完阿柿,贾明将门关紧,用火镰点燃了停尸房剩下的蜡烛头。 漆黑的停尸房瞬间亮堂起来。 房间里整齐地摆着两排板床,但只有一具尸体。 阿柿走到她的头前,轻轻地捏住覆着她的白布,正要揭开。 突然,凄厉的“嘎嗞!”一声,停尸房的门被用力推开,李忠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 紧接着,两名衙役小跑着跟了过来,站到了李忠的身后两侧。 他们手中高举着火把,火光将李忠本就严厉的面容映得更加可怕,眉心三竖紧皱,简直威严如大殿阎罗。 李忠:“贾县丞!你为何在内?你的侍婢又为何在内?!” 12、第 12 章 12 李忠的声音在静谧的深夜中尤为震慑,几乎能将人的肝胆喝裂。 贾明手扶了一下空着的床板强撑着发软的腿,嗫喏了两声,最后还是将他带阿柿来招魂的事说了。 “贾县丞……” 李忠似是被他的荒唐气到无力责骂,只剩叹息:“万幸我今晚彻夜翻看案卷,想到要来复核死者伤口……我们将尸体被放在县衙、反复查验,是为了帮死者求得一个公道,可不是任由你们胡乱糟蹋……” “胡乱糟蹋?” 贾明似乎被这句话激到了。 “太爷!您还是不信我!” 他不甘地燃起了怒火,如同一只濒死却不肯认命的斗鸡,“我可是连断子绝孙的毒誓都发了,您就不能信我一回吗?!我亲身经历多次,她是真的可以与鬼相通,真的能帮死者伸冤!” 怒吼中,贾明顿然来了勇气,只身冲到门槛前,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门口,用他瘦成条的身躯直面魁梧如山般的李忠! “便是杀人罪犯,被问斩前也有个伸冤的机会,您就算要治卑职的罪,也得让卑职为自己证明一次!” 他凛然一个回头:“阿柿!招魂!” 李忠的视线轻易地越过了贾明的头顶,看到了正对面、站在尸体头顶的阿柿。 分明只是一个娇小的少女,可此时,在她的身后,火把的光亮在惨白的墙面上映出了庞大诡谲的阴影,如鬼如魅。 她低垂着眉眼,从顶部缓缓掀开梨娘身上的白布,露出了梨娘已被合上的双目。 白布仍覆着口鼻,阿柿却没有继续,而是从肩上挂着的包袱中取出了一根古旧的白骨钉锥。 那钉锥不知道是由什么骨头制成的,四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形态各异的眼睛,每一处眼睛的凹陷都覆着腥臭的褐色,凝着洗不净的陈年血迹。 盯着它定睛去看,恍惚间,仿佛有无数双猩红的血眸在同时注视着你,令人不寒而栗。 李忠的左方,年轻衙役握着火把的手臂一颤,火光忽闪,屋子内的一切更加晦暗。 不等李忠的目光从白骨钉坠上挪开,白光一闪,阿柿已经将骨锥锋利的尖锥对准了自己左手的食指。 这一刻,年轻衙役忍不住惊抽一口凉气,指尖感同身受地开始隐隐作痛! 但阿柿却丝毫没有犹豫,直接将尖锥用力扎进了指肚,一大颗血珠顿时冒了出来,却立马又消失不见,如同被骨锥贪婪吞食了一般。 “血不见了!” 年轻衙役惊呼出声。 他的行为极不稳重,却没人对他责备。 所有人都在凝视着面前怪异的景象。 阿柿使劲挤压着那根受伤的食指,却仍旧不见一滴鲜血涌出,仿佛每一滴都被扎在她指尖的骨锥吮了个得干净。 而骨锥身上本已黯淡的血迹也在此时愈发鲜红。 李忠定住鹰目,屏息细看。 那些原本凝固着的血迹竟然动了。 它们像是有了生命般地,在徐徐蠕动流淌。 年轻的衙役声音拔高慌乱:“我怎么看到骨头上面的血在动!眼睛也在动!眼睛在看我!!!” 火光缭乱,李忠咬住槽牙,目光如炬,不动如山! 骨锥几近通体赤红的瞬间,阿柿右手握紧骨锥,霍然将它拔出! 接着,她垂下被骨锥扎破的左手食指,慢慢放到了梨娘的左眼上。 从指尖与眼皮接触到的那个刹那起,阿柿便再也没有动过半分,仿佛真的成了座泥塑的陶俑。 但眼力极为敏锐的李忠却看到了。 在她低垂着的眼睛中,两颗漆黑的瞳仁正在眼眶中撞钟般左右晃动。 逐渐地,它们越晃越快,先是如同一条来回往复着的流淌星河,接着便如两颗毫无秩序、疯狂逃窜的黑色,快到他的眼睛几乎不能跟上、快到他的喉咙被无形力量勒紧、马上就要窒息! 突然,阿柿的嗓子眼发出了一声尖哨,整个人猛地蹲下! 随着她的那声尖叫,方才那张织在这间屋子内的、充斥着紧张、阴森、惊悚的密不透风的网被绷紧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止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定在阿柿的身上。 弓成一团的少女仿佛刚从梦魇中挣脱,神情木然,目光也还在涣散。 但她的双手却无意识般地紧紧捂住着腹部的一处。 李忠皱了皱眉。 阿柿捂住的,正是死者梨娘身上最深、最致命的那处伤口的位置。 但她分明还未掀开尸体身上的白布。 “疼……” 阿柿的唇齿间溢出了细细的声响。 “疼……” 贾明听到她的喃喃,转身就向她狂奔,急切到再也顾不上阻拦李忠。 “她说了什么吗?” 他凑到阿柿面前,催促道:“你听到了什么?!” “疼,她一直在喊疼,我什么都听不清,只能听到她拼命地在喊疼。” 阿柿的声音细如蚊讷,眼睛里仍旧空空茫茫。 “还有,一句话,她说,青蟹杀我。” “青蟹?青蟹……” 贾明略一琢磨,放开阿柿站起来,面向李忠大喜道:“太爷,这青蟹就是案子的线索!您照着这个去查,必定能迅速破获此案!” 意识到“招魂”结束,年轻衙役终于把他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最右侧,比他年长些的稳重衙役也塌下了紧绷的肩膀。 二人中间的李忠却纹丝未动。 他仍旧摆着那张刚正不阿的严肃面孔,令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沉默片刻后,他开了口,示意贾明他们先从停尸房离开。 听到贾明喊她离开,阿柿费劲地站了起来。 她的样子很奇怪,似乎并不能站直,虾子般地弓着背,每一步都踏得很费力。 就这样,一步又一步,就在她安静又怪异地迈出门槛、低头从两名衙役中间走过时,忽然,阿柿扭过头,盯住了年轻衙役的身后。 年轻衙役不自觉转头,跟着她向自己身后望去。 可他的身后,只有一片空空。 那个瞬间,他仿佛吸进了一口极冰的寒气,从喉到肺,凉了个彻底,冻得他几乎僵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齿间战战地转回了头。 阿柿还在盯着他的身后。 那双墨黑的眼睛在此时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像极了一潭粘稠的黑色死水,任谁看了都觉得心中发瘆。 阿柿:“把那只鸟挪开。” “什、什么?” 年轻衙役听不懂阿柿的北蛮话。 他现在四肢发凉,连舌头都不大好使了。 “白发老翁。左眉上有铜钱大的黑痣。” 阿柿的眼睛直直地定在他的背后,语气虚如轻烟,似从阴曹地府飘出一般。 “他很生气,暴跳如雷,要你把那只破鸟挪开。” 说完,她无神地转回了头,继续向前迈步,气息越来越弱。 贾明为了将她的话转述给年轻衙役,便停了一步,没有紧跟上去。 就是这一步的耽搁,差点出了大事。 他刚对着已然惊呆的年轻衙役说完最后一句“破鸟挪开”,余光中,不远处的阿柿竟然直挺挺向前栽倒。 贾明瞬间如长臂猴子般迅疾蹿出,快到衙役的眼前都出现了虚影,这才在最后一刻接住了晕倒的阿柿,没让她的前额直接磕到地面! 确认接住了人,贾明定了定惊魂,把地上那颗正对着阿柿额头的尖锐碎石拨开。 随后,他跪在原地,歇了一歇。 歇了一歇。 歇了一歇。 …… 见院子里的两个衙役还站在原地干看着,贾明终于忍不住冲他们吼叫:“怎么半点眼力都没有?!赶紧过来把她抬走!” 他愤愤道:“我的腰闪到了!!!我动不了!!!” 13、第 13 章 13 “太神了!贾县丞身边的那位小娘子,真的太神了!” 这句话,年轻衙役已经在几天内重复了无数遍,听得县衙里的人耳朵生茧,见了他就想绕道。 今儿个,难得又让他逮到一个没有听过这件事的人,他立马谈兴大发,把那晚在停尸房院中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通。 “……白发老翁,左眉上有铜钱大的黑痣,那就是我祖父!而那只鸟……前阵子,我家中的黄莺死了,我想着祖父生前最喜欢遛它、临终前还要把它的笼子放在榻边,于是便偷偷把它包起来,埋到他的坟里了。我特意摸黑去的!这事没人知道!” “她说完后的第二日,我在正午找了好多人陪着我,去把黄莺的尸骨挖了出来,没想到它居然正好压在了祖父的棺椁上!你可以去问,咱们县衙好多人都看见了!这也太神了!!!” …… 而他口中神到不行的阿柿,却已经在客栈躺了好几天。 阿柿昏迷的当夜,虽然扶着腰的贾明百般表示不用为阿柿请医官,但李忠还是为她请了。 那医官七老八十,白眉毛长得能盖过眼睛,略一把脉,便笃定阿柿的昏迷是因为她身体太过虚弱,精血亏得厉害,当即开了一大篇滋补的方子。 可关于阿柿为何总喊腹痛,老医官却始终不得其解,望闻问切用了个遍,也只能看出,阿柿说痛的地方,正正好好就是梨娘那处致命伤的位置。 听过老医官的汇报后,李忠便吩咐他每日过来关照一下阿柿的病情。 来的这几日,老医官越发觉得阿柿这身子亏得太凶,可劲儿地又开了一大堆滋补的汤药,整间屋子漫满了苦药味,看得来这里探望的陆云门都蹙起了眉。 少年问贾明:“那晚分别时,她还精气尚好,怎么会突然虚亏至此?” 贾明呢,自从得知这些药的钱都会从他的月俸里扣,再看着老医官带来的流水一样的账单,已然是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仿佛更需要吃补药的人是他自己。 直到看见陆小郎君手里提着的新鲜蝤蛑,他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嗐。” 他对阿柿的情况毫不见怪。 “她能看见鬼魂,那是血脉传承,上天所赐。但强行招魂这种事却是违背自然、逆天而行,理所当然要付出代价。” 陆云门:“你们以往,也是如此吗?” “差不多……但她倒是第一次喊疼。” 贾明琢磨着说。 “我猜吧,这是因为以往我们查的,都是陈年腐尸,不少都成了白骨。他们死了太久,大多都已经记不清死前身体上的痛苦了,更多的是心中怨恨,是那股怨气。所以阿柿在招魂过后,通常都是精力不支、心里难受,倒没见她身体上有多不舒服。而这次,鬼刚死,记忆最深的就是濒死时的疼痛,阿柿被迫感同身受,所以就觉得肚子痛了。” 他语气轻巧,并不十分在意。 “总之,招魂后的反应大差不大,就算不吃这些补品,睡几天也就好了。” 贾明说得相当没心没肺,但事实还真的如他所说,阿柿在睡了几天后,确实好了。 收到消息后,陆云门再次带着白鹞上了门。 屋子里,贾明刚把熬好的药放到阿柿的面前,就听到有人叩门。 他应声去开,谁知门甫一敞,陆云门肩上的白鹞便非常自来熟地越过了两面屏风,直接扑棱到了阿柿的面前,黄澄澄的圆眼珠专盯着她看。 见她不再像之前那样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白鹞欢快地“呦!”了一声,直接跳到了她头顶盘起的交心髻上,把她压得整个人晃出一个趔趄,撞到了放有汤药的案几。 “不能洒!” 眼看汤药即将泼出碗沿,贾明不顾自己还没好全的腰,拔腿冲了过来,将碗牢牢按住,紧张到声嘶力竭:“这些汤药可都是钱!” 同一时间,陆云门一个呼哨,白鹞腾飞而起,落回到了少年的手臂。 “对不住。” 陆云门走过来,将白鹞放到阿柿面前的案几上,手指在白鹞的颈后压了压。 他状似没有用力,但本来还对着阿柿发髻跃跃欲试的白鹞却顿时低下了头颅,乖乖在阿柿面前认错,连爪尖都不再乱动。 随后,长身鹤立的少年也向阿柿叉手道歉:“它见到你,总是过于活跃,我本该提早想到,将它约束好才是。” 阿柿连忙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怪他。 但摇着摇着,她就发现自己的一缕碎发垂到了脸颊边。 她呆滞了一瞬,抬手摸了一下头顶的发髻,上面果然已经乱成了杂草。 阿柿从贾明口中得知陆小郎君很有可能会来探望她以后,刚刚特意对着铜镜、认真到鼻尖冒汗、这才梳出了一个自己满意的发髻! 结果她都还没见到陆云门呢,她好看的发髻就被白鹞抓成了个稻草窝! 因此,就算对着陆云门摇了头,但她还是偷偷鼓起了脸,悄悄试着把盛满了苦药的碗往白鹞跟前推了推。 白鹞朝前凑了凑,似乎被药的苦味顶到了头,原地晃悠了一下。 随后,它扬起黄喙,对着阿柿,很响亮地“啐”了一声! 接着,不等阿柿反应,它就噔噔蹬地转过了身,用鸟屁股对着阿柿,坚决不理她了。 没能骗到小动物,阿柿只能自己捧起了碗。 药的苦味冲天,可阿柿却一声未吭,就算期间被苦得鼻子眉毛全皱了起来,但她还是一滴都没剩,把一大碗黑色的药汤喝得干干净净。 陆云门看着她喝完苦药后久久皱成一团的脸,主动将他手中的提篮揭开,露出了一整盘的盐渍杨梅。 那杨梅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一颗颗晶莹剔透,红玛瑙一般,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 阿柿的脸立刻就不再皱巴了,一双水亮亮的圆眼睛简直要放出光来。 可阿柿的脖子刚朝着杨梅伸了伸,贾明的手就已经握住了提篮的把手,把东西拿到了自己怀里。 只见他笑得眼睛都要不见了:“真是不好意思,又让陆小郎君破费喽!” 此前陆云门带着新鲜蝤蛑上门时,贾明也是这样说的。 听到了熟悉的话,少年马上想起那次贾明还曾说过一句“她睡几天就好”。 如今看来,那并不是敷衍的谎话,贾明的确心中有数。 而且大概是补药的功劳,阿柿圆润的脸上养出了点小奶膘,脸颊也红扑扑的,就算刚灌完了一肚子的苦药汤,她看起来也还是朝气十足。 此时,她正望着在门口抓耳挠腮踟蹰着的青年,问道:“他是谁呀?” 一直背对着门的贾明这才回过头,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青年:“你是谁啊?” 敦实青年长着张憨厚的圆脸,两条眉毛又粗又黑,毛糙糙的几乎连成了一条。 听到贾明的问话,他登时站直! “卑职名叫百善!自幼会些拳脚!是县衙派来保护县丞的护卫!供县丞差遣!” 这人笑起来喜气洋洋,但是嗓门巨大,声若洪钟,而且每句话的尾字都说得特别铿锵,砰砰砰砰的,士气太足,连着几嗓子,把贾明吓得提心吊胆。 贾明捂着心口:“你说话轻点!” 百善:“是!!!” 贾明:“……” 不等沉默的贾明再次爆发,百善便掏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上:“我过来时,县太爷听说阿柿小娘子醒了,便叫我给您带封信!” 贾明诧异地接过信,把还要教训百善的事忘到了脑后。 而在贾明看信的工夫里,百善不时看向阿柿,目光中充满了崇敬和惊奇,紧张地直搓手。 终于,他忍不住向她凑了凑,恭敬地合起双手,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 “您就是传说中的……阿柿小娘子?” 阿柿看着他连成一条的粗眉毛,歪了歪头。 百善:“您真的能、能看见……吗……” 阿柿:“?” 百善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苦恼挠了挠眉毛:“我忘了,您听不懂大梁话,但我也不会说北蛮话……” 阿柿求助地望向陆云门:“他是在跟我说话吗?” 经过陆云门的一番介绍和转述,阿柿很快就跟百善对上了话。 “嗯。” 她告诉百善。 “我能看到鬼。” 从陆云门口中听到了答案,百善更激动了。他问阿柿:“您能帮我看看,我周围、我身上,有没有……” 他还是很忌惮、不敢直接说出“鬼”这个字。 好在陆云门和阿柿都很明白他的意思。 很快,阿柿摇了头。 “没有?” 百善不可置信。 他着急道:“您再仔细看看,真的没有吗?” 阿柿很仔细地盯着他,铆足了劲儿地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还是摇了头。 “什么都没有。” 她告诉陆云门:“从他的身上,我什么也没看到。” 从陆云门那里确认了结果,百善脸上的失望再明显不过:“传得那么神,还没柳娘子厉害呢!” 他的这句嘟囔,合上信的贾明可是听到了。 他耳朵一竖:“什么柳娘子?” 百善答:“几日前,县里来了一位柳娘子!据说她曾于梦中顿悟,从此常常会有魂灵附耳,将阴界之事告知于她!县里拜访过她的人都说她很灵!我昨日也去了!我刚刚走近,不等我出声,柳娘子便问我右膝是不是在阴雨时常有疼痛!她说,有魂灵告诉她,我的右膝上缠有蛇影,每逢阴雨雷动,蛇影便会惊瑟箍紧,因此膝盖便会疼痛连连!” 他一脸心悦诚服:“我少时曾在林间被蛇咬过,我识得那条蛇无毒,便捡起石头将它砸死了!它死时,那尖牙还死死地咬在我的右膝上!跟柳娘子说的,全能对得上!只要我奉上贡品,诚心祈求,她就能将我的诚意传至魂灵,将那蛇影祛除,保我康健!” 贾明满心疲惫地听完,问阿柿:“他膝盖上有蛇影吗?” 阿柿:“没有呀。” 贾明告诉百善:“她说没有蛇影。” 百善:“可我的膝盖真的会疼!” 几次三番的,阿柿不高兴了:“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能看出他的膝盖疼不疼?反正上面就是没有蛇,连被鬼碰过的黑气都没有。” 但听陆云门转述完柳娘子的事,阿柿却又兴致勃勃了:“她在哪儿呀?我能去看看吗?” “不准去!” 贾明立马打断了她的兴致。 “梨娘案的真凶是谁、青蟹在哪,一个都没弄明白,哪有工夫管什么柳娘子?” 他叉起腰:“吃了那么多的滋补汤药,花了我那么多的钱,你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在这里坐着给我提要求?赶紧出门,跟我去趟杂耍班子……” 说到这里,他终于绷不住了,一瞬间喜上眉梢:“梨娘的案子陷入僵局,李忠终于扛不住给我批了条,同意我带你重新到发现梨娘尸体的屋子里看一看!” 14、第 14 章 14 虽然李忠同意了贾明带着阿柿去发现尸体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贾明对李忠的不满还有一箩筐。 这一路上,他对李忠喋喋不休的抱怨就没停过。 “……光同意我们去查案子有什么用?县衙里查到的案子的详情,所有的口供,死者跟谁有仇、跟谁有怨……他李忠一句字都不肯吐,还在信里说什么‘县丞善非人手段,自不必靠衙中卷宗断案’!我呸!这是赤、裸、裸的刁难!刁难!” 他气得直吹他水光溜滑的八字胡子。 “这次我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一定要抢在李忠前面把凶手抓住!” 带着这股子雄心壮志,贾明胸脯挺着,头也昂着,怎么看都像是只斗鸡。 见到尤金娘时,他的斗志仍旧昂扬,开口便是一句阴阳怪气:“呦,怎么劳烦尤班主亲自来接?班子里的管事呢?” 管事自然不可能出来迎人。 他在杖刑中伤得不轻,到现在都还在卧床养伤。 贾明的这话无异于在戳尤金娘的肺管子,以至于尤金娘本来灿烂相迎的笑容一瞬僵硬。 但她在问清来意后,还是殷切地主动带着他们前去,一路欢声笑语,有问必答,直到进屋前,她才软着嗓子说出了她如此行事的理由:“贾县丞,褐郎什么时候才会被放回来?” 据方才尤金娘所说,被抓去的杨褐,是杂耍班一名老工在数年前收留的孩子。 那会儿吴皇后刚于东都称帝不久,刘姓皇室宗亲接连掀了数起叛乱,世道艰难且乱,不少百姓家破人亡,南方乞儿遍地,杨褐便是其中之一。 初时,杨褐也只能如劳工般干着粗活苦力,后来尤金娘掌家,偶然看到他皮相好、也听话,便把他留在了身边,心情好时,会给他不少好处。从那以后,他的日子比起从前,便不知好了多少倍。 而那名死去的梨娘,则是尤金娘刚从别人手中买回的舞姬,进到她尤家杂耍班的时间还不足两月,跟谁都不算相熟,根本就结不上足以扯上人命的仇怨。 至于她跟杨褐有何交集,尤金娘说得更是轻描淡写。 “倒是有人看到梨娘曾几次三番想要接近褐郎。但褐郎又不愚笨,怎么会理睬那样一个黄毛丫头?八成是她对褐郎求爱不得,反而生恨,想要将自戕栽赃给褐郎。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自己不把命当命,为了一时心中的痛快,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跟在贾明身后的护卫百善很不认同:“哪有人会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 “怎么没有?我阿娘便是。” 尤金娘笑道。 “我父亲是个入赘的,却很是拎不清身份,班子里诸多舞姬,但凡五官齐整的,他都要沾上两下。对付这种人,狠下心扒他一层皮、把他赶出家便是,我阿娘却可笑,竟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妄图用自己的命报复一个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人,还险些白白将杂耍班几代的基业拱手给一个外姓人。” 百善被她的话惊得嘴巴大张,迟迟不知说什么好。 陆云门却忽然开了口:“这件事,杨褐知道吗?” 尤金娘:“自然。一个杂耍班里的旧事罢了,又不是皇家辛秘,小郎君随意去问问,这班子里,五个人,怕是有四个都知道。” 贾明对陆云门的开口很好奇,静等着他再问几句,谁知道陆小郎君只问了这一句,就又沉默了下去。 不过此时众人已经进了屋子,贾明便也不再关心旁人,只抓着阿柿问:“有看到什么东西吗?” “只有一只红色的狐狸。” 阿柿指着笼子堆空空的一角。 说完,她向那里走去。 像是怕吓到什么,她靠近的脚步很轻很轻。 随后,她慢慢蹲下,嘴唇抿到了一起:“它后背的皮毛像是被烧没了,血和脓混在一起,溃烂了一大片,疼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贾明跟着踱了过去,捋捋八字胡:“它看到凶手是谁了?” 阿柿扭头看他,一脸“你可真奇怪”:“它只是一只小狐狸,怎么可能懂这种事?” 说完,她在挎着的小布袋里掏了掏,拿出了一根样子很短却颇为粗硕的香。 “这是安魂香。” 见陆云门也走过来,阿柿主动把香举给他看:“这世上有很多动物会在惨死后魂魄不宁、痛苦地留在它们断气的地方。点燃这种香,便可以帮它们解脱。” 接着,她特意加重了语气告诉他:“是我阿耶教给我的,要加我的血才管用。只有我们家的人才能制。” 陆云门认真地点头听她说完,随后也蹲到了她的身边,取下蹀躞上的火石帮她点香。 几乎是火苗刚一碰上香柱,香便瞬间燃了起来,带着颗粒的白色雾气忽地腾起,一股令人反胃的剧烈臭气顿时蔓延开来。 除了及时屏住了气的陆小郎君,屋子里的其余人都变了脸色,纷纷以手捂鼻。 百善更是没有忍住,直接“呕”了一声。 阿柿也感受到了臭气的袭来。 她在被熏得更厉害前、使劲憋住了气。 结果憋呀憋呀,憋得两腮鼓得比藏满了干粮的仓鼠还要圆。 最后,她实在憋不住了,“噗”地泄了气,也跟贾明一样,默默捏住了鼻子。 虽然事情变得很丢人,但在气味不那么浓烈后,她还是认真地向陆云门强调道:“我阿耶制的安魂香可好闻了,是我学得不好。等我多练几次……” 话刚至此,她突然像是额头被什么撞到一般,脖颈猛地后仰,双目凝住,恍若出窍! 陆云门想向她伸手,手腕却被贾明用双手握住。 他向侧一望,只见贾明几乎把他的绿豆老鼠眼瞪出了铜铃大,简直是在用着全身的力气在向他示意,示意他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阿柿。 陆云门点了头。 贾明这才松了一口气,将握紧陆云门手腕的十根手指放开,随后继续瞪着眼睛,气势汹汹去警告其他人。 在贾明的威胁下,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齐齐屏声敛气,安静地望向异常的阿柿。 而此时,阿柿空茫茫的眼睛里已经浮起了一层泪,嗓子中不时含糊地发出几声“嗬嗬”。 半晌,她猝然垂下了头,积满眼眶的泪水一瞬间砸下,打湿了她的袖口。 “它真的看到了……” 她喘息了一声,哑着嗓子抹眼泪。 “难那只红狐好像明白我在找凶手,它在离开前冲过来,把它的眼睛借给了我……” 说着,仿佛又有数万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冲进心里,她的眼泪再度上涌。 但是这一次,阿柿皱紧眉头,咬着后牙,把哭声咽回了肚子里。 “一男一女站在这里。” 阿柿站起来,红着眼睛,指向屋子无人的一处。 “女人举着茶盏,在对男人说话,说得很急很凶,但男人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15、第 15 章 15 听到阿柿的话,贾明当即意识到了她在描述什么。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欣喜溢于言表。 而阿柿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 “男人开口,两人说了几句,女人将茶盏放下,转身想要离开。” “她刚转过身,男人忽然动了。他左手拉住女人胳膊、将她拉得转回,同时右手从刀架抽出一把很刺眼的匕首,在女人毫无防备正对自己时、反手将匕首用力捅进了女人的腹部。女人随即瘫软,失去意识。” “男人在女人倒地前搂住了女人,把她抱进了一个很深的箱子里。接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倒出了五颗深色的药丸,用手指碾碎了其中一颗,把碎末洒进桌上的茶盏中,随后吞掉了剩下所有的药丸。” “他将茶盏摔掷在地,自己也坐进了箱子,合上了箱盖……“ 说完这句,她再也压抑不住,瘪起嘴,又开始悄无声息地大滴大滴掉眼泪。 贾明听着她的描述,激动得不得了。 他咧嘴转过头:“干得好……” 结果正好看见她哭到一抽一抽,他赶紧把“好”字的尾音猛吸回去。 “哎唷。” 见她哭得实在不像话,他以为她是在为梨娘的死难过,于是非常老道地走近安慰她:“斯人已逝,梨娘若是知道你为她伸了冤,她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够安息……” 可阿柿却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说话。 她似再也绷不住情绪,带着一脸的眼泪,愤怒地冲到尤金娘面前:“是那杂耍师吃醉了酒,没拿稳火圈才烧伤了红狐!你们为什么要怪那只红狐?!为什么要惩罚它、把它关起来不给吃喝也不给医治?!” 她说着忍不住哭出了声,哭得最后的声音都分了叉。 “小娘子发什么癫?!” 尤金娘根本听不懂阿柿的话。 她边嚷边抬手想要推开阿柿。 “她说这里死过一只红狐。” 陆云门突然出声,缓缓走到了阿柿的身侧。 “那红狐受伤后无人医治,也没有人给它吃喝。” 少年声腔冷淡,平平的一句问话竟慑得尤金娘心中瑟然,令她不敢有再有一点放肆。 尤金娘悻悻地收回差点推到阿柿的手。 “大概……是有这么回事。” 她垂首应答:“我们买那只红狐便花了不少钱,后又花了心血对它训养,是它自己不成器,偏要往那火里钻,彻底烫坏了皮。那种畜生,全靠皮毛值钱,既然皮毛毁了,我们自然不会再养着它、白白往里丢钱……” 阿柿听完陆云门的转述,更生气了,气得胸脯剧烈起伏着:“它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它真的很冤枉,很委屈!它只想让喂养它的人知道,它学得很努力,撞到火上不是它的错……” 忽然,贾明从阿柿手中将那根马上就要燃到底的香抽走,丢到地上踩了两脚。 很快,最后一缕烟也在空中消散了。 阿柿的神情一滞,眨了眨眼。 随后,睁圆了眼睛的小娘子呜咽一声,双手捂脸,边长长叹气,边垂下了脑袋。 贾明见陆云门一直在看着阿柿,便同他解释:“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做逆天的事,总是会带来麻烦。” 贾明指了指脚下碾碎的香灰末。 “这香点燃后的烟雾,很容易让她跟死去的动物共情。今天都算好的了。上一次,她为一只活活冻死的草狗点了香。那狗的主人命令它等在原地,寒冬腊月天,它就真的傻站在那儿等,直到冻死,也没等到它的主人回来接它。” 他嗐了声道:“你是没见着,她那时哭得比刚才凶多了,真是张着嘴嚎啕大哭,非要替它去找它的主人、问一问他为什么没有来接它。好在那些情绪都不是她自己的,香一灭就没了,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这些,贾明还有一句话不吐不快。 “上一次她点的还是她阿耶制的香,那气味幽檀馥郁,比这次的不知道好闻多少倍!她自己做的也太臭了!滂臭啊滂臭!” 贾明说到尾声时,阿柿悄悄地抬起眼睛,觑向旁边的陆小郎君。 没想到,她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偷看被发现,阿柿顿时手足无措,两只小爪子松松握握了好几下,才最终在身前握成了拳。 阿柿很使劲地攥着拳头,小声问陆云门:“我刚才……是不是很失礼?” 陆云门看着她,还未出声,贾明就不识趣地挤到了两人中间,对着阿柿大声鼓励:“胡说什么?你刚才做得很好!现在我可以确定,杀死梨娘的真凶,就是那箱中的杨褐!等梨娘的案子结束,我就带你到县里最好食店去,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 说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县衙,拿此事到李忠面前扬威。 于是,他果断地甩下了卧床许久、身体不够康健的阿柿,带着护卫百善一路小跑,脚底风尘飞卷地往县衙赶去! 被落下的阿柿只能跟着陆云门慢慢往外走。 她哭红的眼睛虽然好了一些,但情绪仍旧十分低落,走路只望着脚尖:“我发脾气确实很不对,但那只红狐也真的很可怜。直到断气,它想的还是自己辜负了他人的喂养,害怕喂养自己的人对自己失望……” 陆云门看着她,忽然道:“我们找到那只红狐的尸体,将它好好安葬,如何?” 阿柿抬起头,眼睛里当即有了神采! 她使劲点了脑袋,积极地跟在陆小郎君身后,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打听红狐尸体的下落。 很快,陆云门就从一名杂耍班杂役的口中得知,那只红狐的尸体在今早被装进麻袋,扔到了街边的一条污水沟渠里。 那名杂役正好要去沟渠倾倒泔水,便带上了他们。 沟渠深有两三人高,臭气熏天,蝇虫嗡鸣。好在那个装着红狐尸体的麻袋刚被扔下不久,正被两块大石卡住,没有完全淹进泔水中不见。 陆云门转身寻了根枯枝,想要将麻袋挑上来。 但他回来时,阿柿已经跳上了沟渠内一个残缺酱缸的底端,小心地将那个沾满了污脏的麻袋抱到了怀里。 见他看过来,阿柿仰气头,咧嘴冲他笑。 周围肮脏污浊,她的眼睛却灿如明星,没有沾染一点尘晦,明亮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陆云门向她伸出手:“给我吧。” 阿柿于是便将麻袋递给了他。 随后,她撑住沟渠的边沿,麻利地想要使力爬上去。 不料,她的脚尖刚刚踮起,她脚下的本就裂着的酱缸底突然彻底碎开。她一脚踩空,手掌从沟渠边滑脱,眼看就要仰面跌进沟渠! 阿柿心脏骤然抽紧。 紧接着,下一秒,她便决定用手护住后脑,全力承受疼痛。 可就在这时,陆云门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臂。 阿柿愣了愣,望向上方。 那个平日里不染凡尘般的端方少年,此时正整个人趴在渠边,胸前干净的锦袍被呕人的污水浸透,连脸颊都溅上了脏泥点。 可他却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把悬着空的她从沟渠中一点一点拉了上来。 脱险后,阿柿低着头,许久没有出声。 直到她的余光发现陆云门外袍的领口粘了片烂软的菜叶,她才伸出手,帮陆云门摘掉。 可她刚捏住那片菜叶,就跟正在看她的陆小郎君对视了。 其实脑袋上也顶着片菜叶的小娘子,顿时露出了做错事的沮丧。 “对不起,你的衣服脏了……” 原本只有跳下沟渠的阿柿一个人弄脏了衣裳,可现在,坐在地上的两个人都变得脏兮兮的了。 “无妨。” 陆云门看了看她,犹豫再三,抬手将她脑袋上的菜叶取下。 不等她对此做出反应,他便先道:“我们先去安葬红狐?” “嗯!” 陆小郎君说什么都是对的! 陆小郎君想做什么都好! 阿柿再次使劲地点了头。 不久后,两人抱着红狐的尸体并排走在了街上。 可平日里总是乐意多看几眼陆云门的县民们,此时却纷纷捂着鼻子,绕开了散发着异味的他们。 眼看就要给县里的百姓添麻烦了,阿柿和陆云门拐上了山坡,走到了附近的一处无主的果林,在一棵密密匝匝开着繁花的柚子树下,为红狐挖了个坟。 见陆云门一个人用匕首挖得更快,不想添乱的阿柿便抱着陆云门的水囊,去山泉的石隙间接了干净的水,带回来尽力为红狐清洗了尸体。 随后,两人一起将红狐放进了坟坑,安静地将它埋葬。 阿柿双手交叠、轻放在红狐的坟包上,头颅微垂,双目闭合,默默地开始念颂。 世间慢慢沉寂下来,林中的光与尘缓慢地流淌。不多时,陆云门的头发便被阳光晒得发烫。 他微阖着眼睛,心中忽然怀念起长安家中的小榭,想要坐在那里,边听着游鱼拍水边看书。 骤然,风向一转,狂风扑面大作。 陆云门睁开双眼。 树林中的无数枝桠随风斜斜扬起,两人面前的柚子树也被劲风刮得晃动,许多颗小而沉的柚子花咚咚咚地落了地,还有一颗对准了阿柿的后脑,直直砸了下来。 想起她上次被花骨朵砸中后的样子,陆云门抬起手,将那颗柚子花接到了手心里。 同一刻,阿柿的颂念结束了。 她“呼”地吐出一口气,扬起头,随后便奇怪地看向陆云门,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她头顶举着手做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倏地“福至心灵”! “你……” 她的眼睛亮起来,声音里的雀跃根本藏不住。 “你在为我遮太阳吗?” 陆云门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接住的花亮给她看,示意她,他只是在接花。 可阿柿却没有一点会错了意的灰心。 “柚子花!” 她看着他的掌心,仍旧朝气蓬勃地在开心。 “对呀,我差点忘了,把这种花放进汤桶里,可以祛除身上的异味!” 她对陆云门扬着脸,笑得两颗白色的小虎牙齐齐亮了出来。 “这肯定是红狐送给我们的谢礼!” 她说完,马上蹲在地上,捡了一满怀的落花。 16、第 16 章 16 就算抱着一满捧香气四溢的花,他们如今脏兮兮的样子,也实在难以走过大街、回到各自的住所。 看天色尚早,陆云门领着阿柿找了户附近的农家,向农妇租了两个汤桶,又借买了两套干净衣裳,打算沐浴整洁后再上路。 因为拿到的钱十足,农妇将一切都准备得很妥帖,除了她拿给阿柿那件的衣裳—— 她拿给阿柿的,是她自己平日里穿的宽衫。 农妇膀大腰圆,身量颇为高大,而阿柿虽然长了张圆润润的脸,但骨头架子并不大,那件宽衫到了她的身上,如布袋似的垮着,袖子连着挽了好几道,却还是不能把整只手利落地露出来,后来穿上的裤子更是裤腿长得拖了地,完全就是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 反观陆云门。一件农妇丈夫劳作时穿的麻布缺骻衫,都硬是叫他穿出了“犀带金鱼束紫袍”的矜贵风采。 这样的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很奇怪。 但阿柿很快就没工夫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回去的路上,她光是跟这身衣裳“缠斗”,就耗费了许多的精力,走路踢踢踏踏、累赘得要命不说,还要一会儿撸撸袖子,一会儿提提裤腿。 但即便这样,路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她还是踩到了自己垂地的裤边,直直朝着街边支摊的甜瓜堆里摔去! 千钧一发,她又被陆云门拎住了。 芝兰玉树的小郎君终于叹了口气。 他看着她:“我不该把白鹞送回去,应该让它随时在这里看着你。” 犯了错的阿柿垂下脑袋,手指在过长的衣袖中搅呀搅。 就在这时,被她碰到的摊子上,一枚被堆在最尖儿上的甜瓜晃了晃,在两人面前咕咚落地,摔裂了好大的一个口。 “怎么办,这可是上好的抱腰绿!” 看瓜摊的小娘子年纪比阿柿还要小,一见摔了瓜,顿时慌神没了主意。不等惊呆的阿柿做出反应,她就先露出了一脸的哭相:“我阿娘知道了,肯定要打我!” 阿柿看看瓜摊的小娘子,又看看想要拿出钱袋的陆云门,咬了咬牙,出手阻止了他。 然后,她庄重地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钱袋,丁零当啷地向外倒,直到钱袋空空才停手,足足倒出了五枚铜钱! 接着,她愁眉苦脸、一脸纠结地挑拣了好一会儿,才把掂量着最轻的那枚铜钱递给了看瓜小娘子,随后捡起地上的甜瓜指了指,示意她把瓜买下了。 “这是我自己的钱!” 她向陆云门强调。 “在之前的县城里,贾明不找我的时候,我都会去县里的大户帮佣洗衣,所以也攒了好多钱,就是偶尔会贪嘴,拿去买吃的了……” 说到这,阿柿自觉失言般地抿住嘴,马上又换话道:“我很会浆洗衣物,大家都说我洗出来的衣物特别干净,将来,我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漂妇!” 说完,她用水囊中剩下的泉水冲洗干净了甜瓜,随后把瓜脆生生掰成两半。 瓜瓤沙甜,一看就十足十地好吃。 左右取舍了一番后,阿柿把大的那一半递向陆云门:“请你吃……” 陆云门试着向甜瓜伸出手。 只见阿柿的眼睛紧盯着那半个瓜,脸颊一点点鼓起,明显是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 陆云门收回手:“我不饿,你吃吧。“ 阿柿瞬间就松了一口气,然后就甜兮兮地笑了起来,一手举着一半甜瓜,啃得不亦乐乎。 咽下最后一口时,她忽然向陆云门扭头。 “陆小郎君。” 她说。 “你一直在看我呢。” 陆云门的脚步一顿。 少年的眼尾微微上扬,似是对她的话又意外又惊讶。 “你……没有意识到吗?” 阿柿走到他的面前,扬着脸,面对面地望着他。 “我说话时,你会看我。我不说话时,你也会看我。我每次偷看你时,几乎都会跟你对视。” 对于一个侍婢小娘子这般无礼又直白的问话,陆云门却极为用心地思考了。 随后,他给了她回答。 “你说的没错。是我失礼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坦诚说道:“我对你好奇。好奇你要做什么,好奇你在做什么,好奇你下一刻又会做什么……实在太好奇,所以不由自主,总想要去看你。” 阿柿:“陆小郎君是一个容易对人好奇的人吗?” 陆云门:“我想,并不是。” 阿柿正经地跟他对视了片刻,突然就露出了她的两颗小犬牙,热忱地对他说道:“没有失礼!完全没有!想看多久都可以!” 她边说着,边开心地踮起了脚尖。 在踮呀踮、踮了好几下脚尖以后,她的开心还是抑制不住,忍不住又在原地转了个圈! —— “陆小郎君说他对我好奇,所以忍不住总是想要看我!” 一见到贾明,阿柿就兴奋地跟开始同他分享起来。 她是跟着陆云门一起进到县衙里的。 因为急不可耐想要告诉贾明,她都没回客栈换衣裳,踢哒着宽大的农妇衣袍就跑了过来。 而很正好的是,她和陆云门才刚到,陆云门就被李忠叫到了屋内,只剩下阿柿、贾明和举着蒲扇在为贾明遮阳的侍卫百善在院子里站着,可以让她马上就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可贾明却没表现出一点兴致。 不久前,他兴冲冲地同李忠说完了阿柿看到的凶手场景,却只得了一句“容我再想想”就被劝出了门。 这会儿,他正全心全神地在等李忠的回信,对着那扇紧闭的屋门望眼欲穿,连脚背上搬着同伴尸体成排走的蚂蚁都没心思留意,对阿柿自然就更敷衍了。 “对对对,你确实很值得别人好奇。毕竟这天底下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能肉眼见鬼的人……” 说到这,他顿了顿,突然转头看向阿柿,双目炯炯,语气也殷切了起来。 “对啊。” 他露出可掬的笑容。 “你看,你身份低微、样貌普通,与陆小郎君有着天壤之别,换做平常,他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但你血脉中的传承却使你奇异独特,只要你多多展示你这个异于常人的本事,陆小郎君就会一直对你好奇,就会一直看着你,这是件多好的事儿哇。” 他说完这几句貌似贴心的话,便再也憋不住自己的狐狸尾巴,把他的意图明晃晃曝了出来:“所以!你可一定要勤于此道,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任性,总说不想再见鬼招魂了。不然,陆小郎君可就不会看你了!” 阿柿似乎被他的这段话说动了,神情变得犹豫又纠结,完全不像以前听到他劝她招魂时那般直接不高兴地鼓起脸。 …… 屋子内,李忠正在向陆云门询问此前在杂耍班子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确认贾明方才讲给他的内容同此前阿柿所言相差无几,他喊进了院子里的人,终于将这个案子的详情铺开告知。 据杨褐所言,他甚是冤枉。 那日,他正在那间库房内进行每日的查点,梨娘端着茶盘不告而入。 他正巧口渴,便喝了梨娘递上的茶水,谁知不久后,他便头脑昏沉,四肢力乏,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度醒来,他已经成了梨娘案子的疑凶,连情况都未摸清,便被接连审问,甚至还遭遇了牢狱之灾。 李忠陈述道:“数次审问,杨褐的招供都没有改过,一直咬定他昏迷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连梨娘的死,都是在醒来后从我的口中得知的。” 贾明:“那照他的意思,是梨娘在水中下药迷晕了他,随后将他放进了大箱,自己再坐到箱中,将刀塞到他的手里、捅刺了自己数刀?” 贾明的绿豆鼠眼一转,当即就发现了疑点! “先不说别的,纵然杨褐在男子中偏瘦阴柔,但梨娘一个纤弱娘子,要怎么将杨褐搬进高箱!?” “这倒并非不可能。” 李忠拿起几份抄录了杂耍班子众人说辞的供纸。 “我已查实,梨娘虽是舞姬,但也练过寻橦顶竿的力气戏,将一名成年男子搬至箱中并不算难。” “嘶……” 贾明揪住他的八字胡。 但他立马又想到了! “那梨娘这么做的动机呢?若不是有着深刻仇怨,谁会用自己的命去栽赃别人啊?” “不错。” 李忠继续道:我也以此问审了杨褐数回。最初,他并不肯交代,但因狱中度日过于煎熬,几日前,他终于求助狱卒找到我,向我吐口了一些事,只求我不要将这些告诉尤金娘。” 17、第 17 章 17 据杨褐说,梨娘被买进杂耍班子后,他见梨娘貌美,便时常在无人处接近于她,使了些情场的手段,向她倾诉爱意。 而梨娘初来乍到,性子又胆怯安静,对杂耍班子中的人情世故俱不清楚,真以为遇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郎君,便在杨褐的哄骗下,连身带心都交付了出去。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近日,梨娘终于得知了杨褐与尤金娘的关系,明白了杨褐对她根本未存真心。 她去找杨褐对峙,杨褐却同她扯破了脸皮,警告她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不然,不仅不会有人相信,她还会被卖到更下贱的处所。 她无力伸冤,又自我羞恨,悲愤之下,萌生决意,想要玉石俱焚、报复杨褐,也不出奇。 至于杨褐口中“虽说是我破了她的清白身子,但床榻上的那几回都是你情我愿,我未曾逼迫,她也得趣不少,谁料她后来会这么想不开”这类的混账话,李忠便一概略过了。 “……杨褐道,凶案那日,梨娘进门后柔情款款,不复此前对他满是剑拔弩张的恨意。他以为梨娘已经认命,是来向他服软道歉的,便喝下了她端上的茶,之后发生的事便与他此前的交代毫无出入……” “等等!” 听着李忠的讲述,贾明对杨褐恨得牙根痒痒,咕咕哝哝啐骂个不停。但听到这里,他却骂声一止,当即拍手道:“这也可以是杨褐杀害梨娘的动机!杨褐深知尤金娘因父母缘故、痛恨男人不忠,担心梨娘将此事捅到尤金娘面前,故而急切杀人。” 他越说越胸有成竹:“太爷,现在动机有了,只用找到证据,那杨褐就是板上钉钉的真凶、我之前跟您说了他行凶的经过,您照着查了没?第一刀是站着捅的,伤痕应当同其余刀伤有所不同才是。” 李忠摇头:“你说的那处伤口被反复捅刺过多次,已经验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反复捅刺?” 贾明一琢磨:“别的伤口都只刺了一次,只那一处站着刺进的伤口被反复捅刺,这不就是毁尸灭迹吗?” 他大拇指一竖! “太爷,咱们可以结案啦!” 李忠:“这仅为疑点,并非铁证。既无铁证,便不能以此断定凶手是谁。” 贾明竖着的拇指只能慢慢蔫巴下去。 但他还有办法:“药丸怎么说?阿柿可看见了,他会昏迷,是他自己吞食了药丸。” 李忠还是摇头:“这点也无法证实。如今能确定的,只有残余的茶水中的确混有烈性迷药,可迷药到底是他自行服用,还是被梨娘骗着用下,却验不出来……” 他看着贾明:“贾县丞,无论你对阿柿看到的一切如何笃定,但杀人罪名重若千钧,若是没有实证,我便不能将这个罪名强行压到杨褐的身上。” 贾明就纳了闷了,这李忠看着分明就是个靠拳头说话的魁梧大汉,怎么行事起来反而这般缜密,一板一眼,非要讲理。 就梨娘这个案子,放到别的县衙,以目前查出来的这些,直接就能给杨褐定罪,管他认不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酷刑堆上去,最后肯定能画押结案。 偏李忠跟别人两样,不愿用刑逼供,还非要找到铁证…… 但贾明又不敢把肚子里的这些说出来,只能委婉地同李忠提:“您光查没用,您得审犯人,您不想屈打成招,那您就诈他!这犯人啊他都心虚,经不住诈,到时候心一慌,嘴一秃噜,馅就露出来了。” 他说完,干脆毛遂自荐:“太爷,这事儿我熟,您放着,我来审!” 李忠沉面思考片刻,同意了贾明提审杨褐。 但接下来的事却并非如贾明所愿般发生。 任凭贾明一会儿巧舌如簧,一会儿危言恫吓,甚至在李忠频频的皱眉中出言诓骗杨褐“有人亲眼看到了你的行凶经过”并将阿柿此前所说的场景栩栩如生地描说了一遍,杨褐也始终不见丝毫动摇。 他直直跪倒在地,手指死死扣地,放声直喊冤枉,誓死要贾明拿出证据。 那声嘶力竭、血丝充目的凄厉模样,仿佛想要将冤屈喊至云霄,请诸天神明降下,为他断一断案! 一场闹腾下来,贾明的嗓子哑了,后背湿了个汗透,案件却没有丝毫进展。 旁边的角落里,阿柿一直乖乖站着,听陆云门小声地将这些对话一句句译给她。 听到杨褐的喊冤,她皱起了眉,细声细气地认真跟陆云门讲:“可他真的杀了人,我看到了。” 陆云门也小声回她:“但大梁并不能靠这个定案,要找到真实存在的罪证才行。” 阿柿板住小圆脸,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似乎也找不到好的办法。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然后隔着她过长的袖子,用她被长袖管盖住的手指戳了戳陆云门的手臂,悒悒不乐地问道:“如果始终找不到证据,杨褐又不肯认罪,那李县令最后会怎么做?” 少年的讲解通俗易懂:“通常,若是疑犯不肯认罪、县令又确实无法找出将他定罪的理由,那么,在决定性的罪证出现前,这名疑犯便会一直被关着,很可能会被关押至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但李县令……” 陆云门望向上首,看着那名眉间竖纹紧紧皱起、面色铁黑如阎罗的如山男子。 “……李县令,或许不会这么做。” 少年的话很快应验了。 在几度彻夜不眠,将这起案子的所有线索一遍一遍不断查验、对人和卷宗都翻覆核实过无数遍后,李忠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无法定杨褐有罪。 他要放杨褐出狱。 听到这个消息后,贾明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即炮仗似的冲到了李忠的屋中。 李忠已经许久没有歇息了,便是高大魁梧的壮汉,眉眼间也难掩倦色。 但他的坚持仍旧无法撼动。 “我既为官掌人命,便绝不可令一人屈死。” 贾明因为阿柿的话,一点也不觉得让杨褐去死是屈死:“万一他是凶手呢?你不让他屈死,岂不是令梨娘屈死了?” “即便如此,没有实证,我便不能罔顾人命。” 油盐不进烦死了! 贾明气得一个劲儿地直捋八字胡,但嘴上还是再接再厉劝道:“您换个角度想象,如果他是真凶,这次脱罪后尝到了甜头,以后说不准就会再次杀人。你现在杀了他,就算杀错了,那最多也就罔顾一条人命……哎!哎!” 他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拍着桌子跟他理论,结果就被李忠一句“人命关天,怎可如此算数!”给轰了出来。 他骂咧着出门,走路没留神,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这狼狈相还被侯在门外等他的护卫百善给看了个全。 他这火蹭蹭往上冒,正无处发泄,恰巧此时,阿柿举着根饴糖吹出来的小老虎,喜滋滋地跟在陆云门的身边,开心到小虎牙就没有收起来的时候。 贾明顿时就找到了出气口! “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 贾明冲过来,抬手就指向阿柿:“都是因为你那招魂的本事练得不到家,一个有用的证据都没找到,现在那杨褐就要被无罪释放了!” 他那指头挥得猛,没个准头,一不小心便带着力道碰到了饴糖小老虎,直接将阿柿手里的整根苇管挥飞了出去! 那只神气的小老虎于众目睽睽下,在半空中划了道弧,最后结结实实摔到了坚硬的青石板地上,“咔”地一声,碎裂开来。 阿柿望着四分五裂的小老虎,眼睛茫然地睁大,手还保持着她握着粘饴糖苇管的姿势,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前几天,来县衙浆洗衣裳的漂妇睡觉落了枕,活儿做得慢了不少。阿柿从陆云门口中听说后,便马上拉着他跑去自告奋勇,说要重操旧业,帮着漂妇一起洗衣裳。 陆小郎君遭李忠借调,此时没有差事,便也事事顺着她去。 有了陆云门在旁边翻译,说着北蛮话的阿柿和操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大梁漂妇很快成了好友。 漂妇对她喜欢、又很感激,每日都会带些新鲜的吃食给她。今日,漂妇送给她的,便是那根用饴糖吹出来的糖老虎。 小老虎的脑袋高昂、尾巴翘上了天,很是牛气,威风极了。 阿柿一见到它就表现得爱不释手,从干完活起,她便一直把它护在身前。每次举起它对着太阳、轻轻晃动看光透过来的颜色时,她都十分小心翼翼。 就连几次兴奋地对陆云门夸赞“你们大梁人的心思可真巧!”时,她也不敢大声说,像是生怕说话时的自己太激动,一不留神把小糖老虎弄坏了。 但现在,它却被贾明一挥手给碰飞了。 见阿柿不可置信地在原地发愣,陆云门跑向摔落的饴糖,将它从地上捡起。 但他带回来时,老虎糖已经碎成了三段,尾声翘着的尾巴折了,嗷嗷冲天吼的脑袋也掉了。 阿柿看着他掌心里的老虎糖,后牙咬紧,腮帮鼓起,圆眼睛里刹那就覆上了一层眼泪,水光潋潋地开始打转。 就在这时,县衙外突然惊起的擂鼓声打破了院内的僵局。 下一刻,李忠着一身深青色官服推门而出,衣间刺有怒目飞禽,腰上穿着鍮石八銙,行动时脚底生风,官仪威严,直向擂鼓处去! “光!” 阿柿登时望向李忠,都忘了要哭。 目不转睛盯了他一小会儿,见李忠就快要走远了,阿柿着急地立马看向最近对她百求百应的陆小郎君。 “县令的身上又在发光了。” 她捏住陆云门袖腕处的一小点布料,特别小力地扯了一下,像极了只想要讨好主人、多吃一条小鱼干的圆脸小狸花。 “这次的光好大好恢弘,又慈悲又威厉,我好想靠近多看一会儿,行不行?” 少年不露神色,看向贾明,仿佛不经意地抖了抖手中碎掉的老虎饴糖,令贾明一下子想起自己刚对阿柿做了件缺德事。 他的嘴角抖了抖,告诉阿柿:“只可远远看着,不准贴过去!” 小狸花嗷呜地使劲点头,把碎掉的糖块送给蚂蚁,随后立马拉着身边的陆小郎君,连跑带颠地追向李忠。 18、第 18 章 18 几人快要追上李忠时,县衙的大门已经开了。 即便阿柿在稍远处便被贾明逮住、不准她再靠近,但县衙门前停着的那辆贝珠围翠拥的华丽牛车,还是直直地映进了她的眼中。 而那车侧的垂帘上,赫然挂着幅绣有“吴”字的红幡。 贾明见此,轻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见阿柿面露不解,贾明边将她往一处假石后头拽,边敛声同她解释道:“看到那红幡了吗?那上面绣的,是一个大梁的‘吴’字。吴!是当今圣人的姓!” 自吴皇后于东都改朝称帝后,“吴”这个在大梁较为普通的姓氏,便瞬间染上了层不一样的光彩。即便是个在田间耕作的贫穷农户,提起自己的吴姓时,面上也会露出种高人一等的荣悦。 更有甚者,据说,一个低贱的吴姓商户,也在几年间靠着与当今圣人所在的吴家攀亲道故,一跃成了豪族,比许多落魄的刘姓皇室都要耀武。 而这家商户,便是出身金川县,发达后靠山修建了吴府老宅,那真是香焚宝鼎,玉楼金殿,奢华得旁人根本不敢靠近。 好在他们独居一隅,也从不欺男霸女,跟县里耕地养鱼的百姓也算互不相扰。 正因如此,吴家今日这般阵仗地出现在县衙前,实在是桩稀奇事。 附近的百姓陆续地围了上来。 街道顿时变得混乱拥挤。 见人群涌近,立于牛车四周的吴家护院们立马竖起棍棒,并不驱赶百姓,但也不准他们过于靠近。 护院们的举动一时间唬住了百姓,但随即掀帘而出、站在牛车之上的那名华服女子,却令人群再次嗡地沸起。 “是柳仙姑!” “可耳通鬼神的柳娘子?!” “难怪这几日寻不到她,原来是被请到了吴家供奉……” 柳娘子双目微掩,似是未被世俗所扰。 只见她身着蜀锦石榴袍,额挂金铃串珠,层叠白纱敷面,手中端着座鎏金鹿纹银香炉,身姿极美。 而那炉中檀香烟气缕缕腾起,竟奇异地逐渐幻成神鹿逐日的曼妙烟景,将她本就掩于面纱之后的容貌,融得更加模糊神秘。 李忠肃面不改,站于县衙阶上,沉声问道:“何人击鼓?!” 他声若洪钟,一句喝问响遏行云,震得原本炸锅般的人群倏地悄然无声。 柳娘子端丽答道:“是我请人击鼓,有冤奏与明府。” “你有何冤?” “有冤的并非是我,而是一名叫梨娘的女子。她的阴魂此时正在我的身边耳语,请我代她伸冤。” 见李忠没有阻拦,柳娘子额间金铃晃动,偏首侧耳,仿佛开始聆听着什么。 她的右边耳下,有一颗朱砂痣,落在她洁白如玉的脖颈上,鲜红得晃眼。 “我本不叫梨娘,因是家中第六女,故被称六娘。十数年前,我的家乡横遭洪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柳娘子说完这句,停住了。 接着,她美目微凝,向右靠了靠,仍是那副侧耳聆听的模样。 直到停顿的时间长得能令下面的百姓充耳都是自己紧张到砰砰的心跳,她终于又吐出了下一句。 “一名路过的工匠收留了我,还收留了一个同样无家可归的男孩。” “虽然生活清贫,但恩公从未短过我们的吃穿,照料我们如同亲父。” 所有县民都能看得出来,她此时说话的感觉跟之前很不相同。 一句一顿,不停侧耳,完全是一副先听耳边人将话讲完后,再把这些话重复说出来的样子。 可在他们的眼中,她的身边并无旁人! “一年后,恩公接了桩大买卖。我们的生活一下子富足起来。”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我收到了恩公的死讯,紧接着,那男孩便同家中所有值钱的家当一起消失了。” “恩公死后,我身无分文,无亲无故,很快沦为奴仆,被辗转卖到富户、酒肆、艺馆……” “直到两个月前,我被卖进尤记杂耍班。” 炉上烟气已经浓烈成雾,烧得牛车前白腾腾如云中仙境。 檀烟后的柳娘子仍是一句一停,怪异至极,听得围观众人惊异战战,又崇敬万分,不敢呼出一声重叹。 一条数人大道,竟静得针落可闻。 “数年不见,我们改名换姓,音容都已大变。靠着他手臂上的一处烫伤,我才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如今的他,叫做杨褐。” “我留意了他数日,最终还是决定要当面从他口中听一个回答。我一定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那日,在看到他照常进入库房清点后,我端去了一壶茶,开门见山,问他是否为当年故人。 杨褐矢口否认。 我举起茶盏,直言若他不是,便请喝了那杯茱萸茶。” “多年前,被恩公收养后,我与那男孩在寺中喝过一次由葱、姜和茱萸沸煮的香茶。 不久后,他的皮肤上就起了成片的红色斑鳞,紧接着喘息呼哧急促,如被扼颈,险些丧命,很是骇人,被寺中僧人及时灌药才勉强救回。 那僧人告诫他,他此生都要对茱萸一物极为小心,一旦误食,便会有生命之忧……” 柳娘子的声音仍在一句一停地继续着,李忠的面色却在此时骤然一变。 他急招手下衙役,悄声吩咐几句,令他速回衙内核查。 “……见到茶中茱萸,杨褐自然不敢喝。 他深知自己已经暴露,便恫吓于我,问我独身来此与他对质,难道就不怕不能活着回去吗? 我只能撒谎骗他,说我来之前,已经将我要与他见面的事告诉了杂耍班子里的某个人,如果我此时遇害,最先被怀疑的人便必定是他。 我以为我的话足以震慑于他。可没想到,我刚一转身,他就将我拉回,对我利器相向。 好痛。 好痛。 好……” 突然,柳娘子的声音停住了。 她不适地蹙了下秀眉,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片刻后,她抬手盖住右耳,似是要将梨娘的尖叫隔绝于耳。 她不再说话,炉上的檀气却因为她的动作颤得缭乱了许久。 这时,一直端手侯在牛车“吴”字红幡下的男子悠悠走上了前。 “见过李明府。” 他叉手行礼道。 “如明府所见,有一女子亡魂正附在柳仙姑耳畔,求她代为伸冤。此等积大功德之事,我们金川吴家愿意作保,请明府开堂,令二人对质,以求真相。” 男子的礼节滴水不漏,但目中毫无尊敬,语气傲然,分明就是不容李忠拒绝。 “别糊涂!别糊涂!” 听到吴家男子的话,躲在假山石后的贾明立马紧张起来,再也顾不上去按阿柿不老实总想往外探的脑袋。 他急得蹬脚,但又不能冲上去替李忠回答,只能双手合十,嘴里祈祷似地念叨:“太爷你可千万不能跟吴家对着干啊!” 若没有听过柳娘子的前言、直接见到这吴家的男子上前,那此时的李忠便绝不会屈于权贵,必会断然拒绝。 但“茱萸茶”的疑点如一道黑夜裂隙,透出天光,令整件案子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这时,方才得了李忠吩咐的衙役从县衙内跑出,手捧验状,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李忠听罢,登时双目威严睁圆,肃面而立如衙前镇邪石狮:“速前去公堂,将杨褐提来!” 19、第 19 章 19 李忠要开堂替鬼伸冤,此消息传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顿时向着公堂涌去! 阿柿见状,终于找到了机会。 她悄悄地扯了下陆云门的袖口,在陆小郎君的注视下,用两根手指比划出了一个蹑手蹑脚溜走的小人,比划得活灵活现。 见矜贵有礼的少年没有摇头,已经摸出陆云门性情、知道此时的他“没有拒绝就是同意”,阿柿立马笑出两颗小犬牙,拉着他就跑走。 很快,两人就在慢半拍的贾明的阻拦声中,如水滴入海地混进了流向公堂门前的百姓里。 这一次,阿柿前进得非常卖力。 之前一直被贾明挡住,她都没怎么能看到柳娘子。这次她一定要站到人群的最前面,好好地看看她才行! 但乌泱泱的人们简直就像蒸锅里粘在一起的年糕块,将前面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就算有陆小郎君抬手护着她,阿柿还是很难迈步向前。 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人群最前面时,她头顶发髻里插着的小花枝的花瓣都快掉秃了。 这个时候,她就有点想念白鹞了。 要不是陆云门顾虑白鹞会吓到漂妇、把它留在了屋中,它刚才肯定可以大展雄威,用锋利的黄喙啄啄啄啄啄,把挡在前面的人全吓开! 阿柿把仅剩一朵小黄花的花枝从头顶摘下,握在手里。 她仰起她的小圆脸,一副又期待又好奇地望向公堂正中。 “李明府已经开堂了许久。” 陆云门听了片刻,低头轻声告诉她:“杨褐马上就要将他与案子相关的事交代完了。他仍旧坚称,梨娘的死是她为情报复、自杀而亡……” “都是胡言。” 毫无征兆地,站于堂中的柳娘子说话了。 她轻而淡望向跪在旁边的囚衣杨褐,额上金玲微摇无声,掌中本来袅袅向上的白色檀烟却突然四散得厉害! “你为了脱罪,竟不惜在我死后也要玷污我身前的名声!” 杨褐自柳娘子出现后,便一直心中不安。他心脏高悬,猜不出她为何站在这里。 听到她的话,他抬头看她,目光谨慎又疑惑,但语气悲愤:“你是谁?为何也要冤我!” “我冤你?” 柳娘子道:“杨褐,你说你与……” 她微顿一瞬,接着平静继续:“你说你与梨娘曾共度巫山。那我问你,梨娘身上可有仅床榻之上才能知晓的痕迹?” “自然!” 杨褐笃定道:“她的左乳下有一道割痕。欢愉时她同我说过,她幼时遭遇洪水,长久趴于一块碎裂的木板之上。那道伤疤便是被碎裂木板割伤所留。” 柳娘子:“那道割痕多长?” “……未曾量过。颇长。” 柳娘子:“可有其他痕迹?” 杨褐略略迟疑:“或许有,但我二人相处次数不多,且都在昏暗之时,其余的便未能留意……” “多年前,我曾遇到一名文身娘子,她得知我想要遮蔽疤痕,便在其上针印了一只长蝎,光是蝎尾,便长过四寸。若你我之间真如你所说,相识不过两月,那你所见的便绝不是那道旧疤,而是那只长蝎。” 随着柳娘子的言说,杨褐面上血色渐消,惶惶看向李忠。 “李明府。” 柳娘子也不再问他。 她甚至无须再看杨褐,只望向李忠。 “真相已出,请明府为我伸冤!” 李忠因不知两人幼时相识,便先入为主,轻信了“情杀”的动机,默认二人确曾握雨携云。 因此,虽然他在验尸时见过梨娘身上的文蝎,但却从未以此同杨褐对质。 谁料“情杀”一事竟彻头彻尾就是个谎言! 李忠怒不可遏:“来人!” “县令!” 杨褐急喊。 “我知道蝎子!” 他慌得后齿战战,语无伦次:“那蝎子一眼便能看到,不足以证明我与梨娘的亲近,所以我才说出蝎子下有疤痕……” “好啊。” 李忠指向桌边一壶。 在杨褐被带上堂前,他便令人将其备好。 “杨褐,此壶中水为茱萸茶。我且问你,你敢不敢喝?” 杨褐嘴唇颤动,答不出话。 李忠见状,令两名衙役将茱萸茶送到杨褐跟前。 随着衙役逼近,杨褐不断摇头,神色抗拒,口中轻喃道“不”。 见两名衙役竟想要将他按住,硬逼着将茱萸茶灌进他的嘴里,杨褐再也顾不上作势!他奋力挣扎,猛地将茶盏推翻在地,惊恐大喊道:“我不喝!” “你不喝?!” 李忠又将一卷验状拍至桌前! “此乃案发当日衙门众人检验现场后记下的验证。写下验证的每一人均可证实,正如验状所写,当日杯中所盛,确为茱萸茶!” “而就在方才,就在这公堂之上,你信誓旦旦,是梨娘在茶中放入了迷药,诱你喝下了。如今茱萸茶在此,你却不敢喝下一口。梨娘身上偌大文蝎,你第一反应却只说伤疤。谎话连篇,漏洞百出,来人将他拖下,择日正法!” 杨褐看着淌在地上茱萸茶水,目光涣散,丧如死狗,瘫软在地。 轻微的一声“哔啵”,炉中最后的一星檀香红点也燃尽了。 白烟在空中悠悠消散,仿佛一声悠远的叹息。 公堂门前,陆云门一字不漏地为阿柿讲完了公堂上的一切。 可阿柿的样子却很奇怪。 之前,他们还躲在县衙假山石后时,阿柿得知外面站着的是那位百善曾经提过的柳娘子,激动得不得了,就算被贾明按着脑袋往回拽,她也还是卖力地往外探,想要看她一眼。 但在他们站到人群的最前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柳娘子以后,阿柿望着她的神情却是又茫然又不解。 渐渐地,她的眉头拧起,沮丧、慌张、担忧,许多不知为何出现的情绪,都堆在了阿柿的脸上。 从头至尾,她一言未发,可却已经失望得连手里握着的小花枝都垂下了。 陆云门问她:“案子有什么不对吗?” 阿柿像是要确定一般:“柳娘子说,梨娘的魂魄就在她的耳边,她说的话,都是梨娘要她传达的。” “没错。” “可是……” 阿柿扭头看向陆云门。 “从头到尾,她的身边干干净净,根本就没有亡魂啊。” 20、第 20 章 20 无人在意阿柿的喁喁细语,在吴家护院的开路下,柳娘子已经莲步向外。 就在即将迈上牛车之时,柳娘子毫无预兆地停下了。 她微微侧首,如在倾听。 片刻后,她回望问向人群:“郑易学可在此处?” 一个读书人打扮的留须男子应声称在。 柳娘子:“你的父亲托我告诉你,备选的那几字中,‘济’字最好。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注2)他为他的长孙取名郑济,望他永怀济世之心。” 柳娘子声含慈悲,听得郑易学怔忪须臾后,捂住了嘴,泪如泉涌,面须尽湿。 贾明:“他哭什么?” 不久前,案子快到尾声时,贾明靠着百善蛮力开路,总算挤到了阿柿和陆云门的身边。 见柳娘子一句话就让郑易学泣不成声,他按捺不住好奇,背着手就朝百姓打听起来。 “县丞老爷您不知道!” 一个背着竹篓的妇人立马接了茬。 “那郑大郎的父亲是个厉害的读书人,四十余一便考中了进士。可惜守选了六七年都没等到空缺,还没当上官就撒手人寰了……” “就你长舌!” 妇人的丈夫对着她恼火骂道:“卜进士就在柳仙姑身旁,你还敢嚼舌,不怕招惹报应吗!” 说罢,他又弓背对着贾明讪笑:“县丞见谅。不语鬼神。不语鬼神。” 阿柿身边,陆云门的翻译一直未断,听得她小圆脸越绷越紧。 她盯着柳娘子,眉头拧呀拧,都要拧出结了。 突然,她乌黑的瞳仁一跳。 “果然……” 她着急地试了试,见没办法越过人群和吴家护卫走到柳娘子身边,只能横下心,冲着没有走远的柳娘子高喊:“不可以拿这种事撒谎!” 她用力地嗓子都有些痛了。 “快说你根本就听不到鬼魂的声音!快告诉大家,你刚才说谎了!” 小娘子的声音又脆又响亮,纵然说的不是大梁话,也还是惹得许多人回了头。 众目睽睽下,陆云门平静地如实重复了阿柿的话。 “呵。” 陆云门话音刚落,不待其余人做出反应,离阿柿最近的一名吴家护院便露出了讥笑。 他棍棒杵地,对着护院同伴,闲聊般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贾县丞身边有一名颇具神通的北蛮小娘子?” 那名护院扫了阿柿一眼,也二皮脸笑着搭腔:“还有这事?” “不清楚,但想来只是传闻罢了。若属实,贾县丞有那位小娘子相助,应当早就勘破此案了,梨娘的鬼魂还至于求助无门,找到柳娘子伸冤?” 他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自己无能,却说他人撒谎,这行径是不是过于难看了?” 随即,几名吴家护院附和哄笑起来。直到见县令李忠走近,他们才略略收敛。 阿柿不用听懂大梁话,光是看到护院们的嘴脸和贾明的色变,她就知道对方没说好话。 听陆云门一字不差地翻译完,她更是委屈地攥紧了手里的花枝。 “我明明看到了。” 她看向贾明。 “我全告诉你了!” 贾明苦恼地捏捏八字胡。 他当然知道阿柿看没看到。 阿柿说的跟柳娘子说的都能一一对得上。 可是,这案子确实是靠着柳娘子才破了,他反驳不了吴家护院呀…… “她是真的在撒谎,得阻止她。” 阿柿气得像只小牛犊,都开始用鼻子喷气了。但她还是忍住了为自己辩解,先说正经事。 “已经有很多孤魂缠到了她的身上,再继续下去,她会很危险!” 说着,她又看向柳娘子。 随即,她的目光凝住,悒悒不安地又蹙起了眉头。 “又多了……那些孤魂已经快缠满她的腿了……” 听了这话,几人齐齐朝柳娘子看去。 眼力上佳的几人都发现了,柳娘子抬脚迈步时,双腿的确变得更沉重了,仿佛坠上了重石。 贾明:“你是说,有东西缠在她的身上?” “嗯。是孤魂。肉眼看上去,是一团一团的黑气。“ 阿柿告诉他,有些在死后没能前往阴曹的魂魄,会一直长久地在人间游荡。 因游荡了太长太久,它们早已没了人形,甚至连自己曾经是人都不记得了。 “我阿耶说,它们很喜欢吸食活人的生气,但它们能力微末,除非有什么诱因,不然根本就不能靠近活人。所以,平时就算看到了它们,也当做没看到就行了。” “可是柳娘子……她不断地在说,说她听到了鬼魂的声音、说鬼魂就在她的身边……残留人间的孤魂听到了她的话,便把她的话当成了祈求、当成了召唤,所以纷纷地来到她的身边。她的谎言成了诱因,把孤魂招来了!” 见几人不说话,阿柿的语气着急了起来。 “孤魂上身真的很危险!我曾经亲眼见过,我们寨子里有一个人,他谎称也继承了与我阿耶相同的本事、到其他寨子招摇撞骗,病倒后被送回来时,只剩下了一口气。我去看过,他整个人几乎被群聚的孤魂吞掉了!包裹住他的黑色烟雾里长出了无数张嘴,用牙齿在他的身上啃食!是我阿耶拼了命,才将孤魂赶走,把他的命救回来!” 她使劲拽着贾明的袖子:“得赶紧告诉她!她现在身上的孤魂还不算多,只是缠住了她的腿而已。只要她不再撒谎,不再招来更多,那些孤魂慢慢就会散开。可如果她继续撒这种谎,很快就要出大事了!” “好好好!你先松手!” 贾明拉回快要被她扯掉的袖子,随后清了清嗓子,带着满脸的难言之隐劝她:“这事……我们从长计议。” 说完,他便想先将阿柿带走。 可他还没拖动阿柿,柳娘子竟走了过来。 她娉婷立于阿柿面前,问道:“你方才为何要对我说那番话?” 她的声音不喜不悲,并未有怪责之意,似乎只是想问一个答案而已。 靠着陆小郎君,阿柿跟柳娘子对起了话。 “因为你就是说谎了。你一直在说你的身边有梨娘、还有进士的鬼魂,可你身边根本就没有。” “小娘子慎言!” 郑易学不忿道:“我为长子取名备选了哪几个字,便是我家中妻室都不知晓。若不是我父显灵,柳仙姑怎知其中有‘济’?!” 郑易学气极。 可柳娘子却没有生气。 “正是啊……” 她温柔地笑了笑,仿佛并不将阿柿的“诋毁”放在心里。 她问阿柿:“你说我身边没有鬼魂,那我为何能为梨娘伸冤,又为何能为郑父带话呢?” 阿柿:“我不知道。可是……” “咳!” 贾明在她的身后驼下背,背后灵一般地小声告诉她:“说这些没用!先证明你自己有本事,后面才有的谈!” 见阿柿不做声,贾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教她:“她帮死人带话,你也帮呀。这里这么多人呢,就没有身边跟着鬼的?” 阿柿很努力地把眼睛睁得圆滚滚。 但没多久,她就泄了气。 “现在天晴日白,鬼不会无端端在这个时候出现。“ 贾明:“这附近就一只鬼都没有?” “只有柳娘子招上身那些的孤魂。” 贾明一听就知道要完蛋。 他把背压得更低,声音几乎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编一个也行啊……” 但阿柿却正直道:“没有就是没有。不管是谁,都绝不能拿这种事胡说。” 贾明和阿柿的这几句私语,陆云门并没有翻译给大家。 这令本就对阿柿不满的百姓们不耐起来,看向阿柿的目光由狐疑变为了不善。 将百姓的反应收入眼底,柳娘子一声轻叹。 “罢了。” 她道。 “是我不好,不该与你做口舌争辩。” 说着,她低首看着阿柿,目光慈悲如同菩提。 “但你要记住,虽然你看不见鬼神,但也要对鬼神怀有敬畏之心。不可再拿此事胡说。” “有理有理。” 不等陆小郎君翻译,贾明先按住了阿柿的耳朵。 他哈哈一笑:“柳仙姑今日辛苦了,就当方才无事发生,快回牛车歇息吧。” 直到柳娘子坐进牛车,他才把手放开。 不出他所料,知道柳娘子说了什么后,阿柿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怎么……怎么……” 阿柿气得要命,又不会骂人,最后凶巴巴地憋出了一句:“她怎么这么坏!!!” 她愤愤挥手,却忘了她的手里还拿着花枝,一用力,把最后一朵小黄花也晃掉了。 她看着光秃秃的木头枝,嘴巴一瘪,眼眶里又开始堆起了眼泪。 “不准哭!屈蠖求伸,咱们先回去!” 贾明硬气地说完,继续耸着肩头,小声提醒阿柿:“你看看周围!” 阿柿第一次留意起了围观的百姓。 原本,柳娘子华贵端庄,如仙子临凡,而阿柿穿着身灰扑扑的补丁旧衣裳,完全就是个不起眼的邻家小娘子,这两个人里谁更可信,大家心里的那杆秤本就不平。 而柳娘子今日发挥了种种神通,阿柿除了指责柳娘子说谎、其余什么都没做,再想到吴家护卫此前说过,阿柿身上也传出过能通鬼神的传闻,在他们的心中,一切便定论了下来。 “八成啊,这小娘子以前靠装神弄鬼骗到过好处,如今见金川县出了柳仙姑这个真仙,怕自己以后揽不到买卖,便想要污蔑柳仙姑。” 啧啧。 小小年纪,心思恶毒。 不敬鬼神,无可救药。 …… 看着他们指指点点的嘴脸,阿柿气得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使劲装凶地对着柳娘子驶远的牛车放出狠话! “等你被孤魂吞了,我绝对不去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