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流水两相逢周淮屿》 01-20 第1章 夜风吹着墨色的海,海浪翻涌于耳侧,扑簌簌的翻滚上沙滩,复又向海深处褪去。 吱呀—— 一辆小轿车在夜色中驶入了滨海停车场里,停在一幢绿植丛里完美的将自己隐藏起来,车门被缓缓打开,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把衣领拉起掩盖住自己的面容,急匆匆的向着一处走去。 铁门喀拉一声,黑色风衣的男人带着一身冷气进屋坐下。 “这次的任务” 男人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在冰冻三尺之寒的天气里,大部分的北方人家靠暖气,南方人家靠电暖气。 而这种并非人居住的铁皮小木屋,只有脑顶上一直轰轰运作噪音的老空调还在工作。 “你下次该修修了,这破空调动静大作用小。就只能正吹着头顶才有感觉。” “小心被烤的秃顶。” “……小心老子我一枪崩了你。” 空调停止运作,寒气纷纷从门的四条边缝口争先涌入。手边的茶杯沿慢慢落灰,茶叶顺着环流绕着圈的沉落水底。 “你接不接?” 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将一张照片从衣服前侧拿出,放到面前落满尘灰的桌子上,用指尖用力敲打了几下照片上男人的脸。 “这次是上边亲自点名要的人,我劝你想好……” “真够啰嗦的。” 桌子后侧的人轻呵出一口烟雾。 目光轻轻扫过那张覆盖住灰尘的照片,替照片上那个满面笑容的男孩扫尽肮脏。 右手执烟,烟灰轻掸落入茶杯之中。 他始终没有拿起那张照片。只是在看到那照片上多年如一日的笑容时,眉头微挑,摇着头轻笑一声。 “认识?” 发任务的黑衣男子见到这人一反常态的表情略有吃惊,不过很快就压下声音重复了一遍刚才问话。 “说话。认识这人?” 桌对面的男人不被人察觉的深吸完最后一口烟,轻轻将烟尾投入茶杯。略抬头,用下眼睑看向面前的黑衣男子,吐出最后一口烟雾。 “你几个意思?这人来头可不小,上面说是BOSS亲自点名……” 烟雾缭绕着向上盘旋,在逐渐削薄的最后他笑着开口:“救过。” 男人起身陈了一个懒腰,拍了拍手上的烟灰在照片上轻轻敲了一下。并未说接还是不接,黑色风衣的男人面上表情一怔,随即笑了笑。 小轿车重新打起了火,流畅的驶出停车场,越过稀疏路灯的林间小路,打转方向盘驶进川流不息的马路上。 穿过栉比鳞次的商业新圈,入眼的就是有些老旧的居民住宅,周淮屿站在黑黝黝的小巷口,一步一步的上了楼。 他刚刚陪朋友喝完酒,眼中的酒气还没有散去。 可就在他扭动钥匙的那一瞬间,他立马清醒了过来。 他向来有个习惯锁门会锁上三道,可是现在门锁只有两道是有人来过还是那个人就在屋里。 他慢慢地推开门,小心翼翼的从入门柜上拿过背包抱在怀里。站在客厅和门厅交界的边缘,警惕地看着屋内,从右侧的墙壁、橱柜,再到客厅中央摆放的几幅凌乱的画架,最后到厨房的门口。 门后的家具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中,看不真切。 周淮屿只能在一片死寂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忍耐着惊惧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猫咪轻轻的喵喵声从不远处传来,听起来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变化,那双漂亮的猫瞳在昏暗的月光里折射出幽绿的光。它缩在客厅的高柜处,由上至下的观察着站在门口处的周淮屿。 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听见门锁声就跑过来蹲在玄关处等待着自家主人。 周淮屿的视线一寸寸在熟悉的家具上划过,最终停留在钉入墙壁的那幅画上。 他的瞳孔攸地缩小,刹那间屏住了呼吸,冷汗顺着后脖颈缓缓流下去,他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 关上了门,也阻隔了他与那张画的对视——准确来说是与一只眼睛的对视——一副男人的自画像。 可那副画像是被割裂开的,画面上覆一张彩色油画下面却露出了一个黑色的瞳仁。 在黑暗中幽幽的凝视着人。 周淮屿飞快的掏出手机。 四周压抑的黑暗和不安全性不允许他过多的犹豫不决,他拨通了一个号码,那头倒是飞快地接通了:“喂,你好?” “你好“周淮屿咽了一口唾沫,他才说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嗓音发紧,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声线稳定,“我要报案。” 半小时后。 周淮屿正坐在询问室里,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记录员许杳杳,坐在电脑后面,另一个是纪洛宸,站在桌子后面双手抱臂。 “你确定除了多了一副被破坏的男子画像之外,没有什么丢失的或者被损坏的东西了?”纪洛宸皱着眉头问道。 “笔筒里少了一把法莱恩笔刀。”周淮屿说道。“应该是被拿来破坏了画之后被嫌疑人带走了,或者丢弃了。” 纪洛宸手里拿着现场拍回来的照片看起来,“你最近发现有什么异常吗?比如说被人跟踪或者其他的什么?” 周淮屿沉思着,摇了摇头。 他从院校毕业到现在一直在认真的赚钱两点一线,除了莫名住了好久的院之后又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到现在一直安安稳稳的当个宅男。 他一个大好青年一没犯过法,二没有仇家就连朋友都没有那么多,何时惹了不该惹的他都不会知道。 况且他还没有正式成为侦探,手中没有案子于告破的案件,或者已经惹上了暗处的仇家。周淮屿忍不住心中感叹自己是命运多舛。 那些罪恶的眼睛藏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蠢蠢欲动。 “也许只是一场普通的入室抢劫未遂呢。”周淮屿笑道,说不清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着谁。 “要是如此,我想周先生就不会随随便便报案了吧。” 纪洛宸把被破坏的画像的照片放在了桌子上,手指点了点那道被撕裂的伤口下露出的黑白瞳孔,“入室抢劫留下一副画像,割裂开不为了别的只为吓唬你?还顺手拿走了一把刀,我是该说这个劫匪大度呢还是第一次抢劫手生不认识值钱的物件,搞了一些有的没的就扬长而去了。” 周淮屿被这话问的哑口无言索性闭了嘴。 “监控什么情况?”纪洛宸扭头问许杳杳。 “乐悠姐刚给我发微信说调取好了,可以去办公室查看了。” 笔录结束之后周淮屿翻看着了一遍。在最后一张纸上签下了名字,他哂然一笑,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在笔录上签一次名的经历。 临出管理局之时纪洛宸喊住了周淮屿:“你家里现在不安全,如果可以就先去朋友家里或者去酒店里住几日吧。” 周淮屿点头应着向纪洛宸道了声谢转身出了管理局。 临南管理局的风水不错,坐北朝南地建在一个闹中取静的街道边上,周淮屿蹬着他的那辆老破小过了两个环形坡道才勉强看到管理局大门,还好初春的天气不算热,要不然一早上这么骑过来,还没进办公室就是一身汗。 锁好自行车,周淮屿仰头望了望临南管理局的大门,径直走过接待处,还有那扇每座管理局都有的大红色背景墙,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管理局里本就有着形形色色的人,周淮屿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向着后面走去,本来昨天晚上已经是来过这里,对着有着些许了解,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是有些紧张,他在心理上给自己进行着暗示,放宽心,深吸了几口气内心总算是有了些平静。 七弯八拐的从电梯出来,向右拐是一道玻璃门,门后是一整面以浅色调刷的蓝墙,阳光从一侧的窗口正照射进来,落在墙面上,倒也不会显得很压抑。墙面上还挂着冷硬金属制作的标牌“临南市管理局”。 周淮屿推开那扇玻璃门在那面墙前站了一会,从包里翻出工作牌挂在脖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用往里走都能听见里面嘈杂的电话铃声和各种交谈声此起彼伏。 周淮屿穿过工作区,找了一个看起来面相还算和善的女孩子问:“请问谈局的办公室怎么走?” 怀中还抱着一堆文件的姜乐悠肩膀莫名被拍了一下明显一愣,扭头看见周淮屿伸手给他指出了方向。 周淮屿客气的向人倒了声谢就走了,完全不知道身后的姜乐悠心里已经默默开了一朵小花朝着出生的太阳开始摇旗呐喊。 用姜乐悠早期的话来形容临南管理局,就是一群遍地糙老爷们儿里面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一个精装帅哥,也就他们家老大勉强还能入了眼,可架不住天天冷着个脸好像谁都欠着他二五八万。 临南那就是个和尚窝,有点油水的前脚踏进他们临南的门,后脚再出都能是个无欲无求的和尚,直接原地超度。 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清秀可人还没戴着手铐的青年男性,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了。? 第2章 “一日三餐自助餐,每年为大家检查一次身体,及时为各位提供心理健康咨询和心理疏导,侦探的工资每一年或者两年都会上调一次,级别晋级可以分为按期晋升、提前晋升、选升以及晋级晋升……” 周淮屿从出现在谈局办公室之后就被拉着坐在椅子上,强行听了快半个小时的固定话术了。 他时不时附和一下谈局,装作一副我在很认真听你说话的样子,可实际上这个神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要不是一直以来跟侦探打过几次交道,那种丰富诱人的画饼简介,真的很能俘获那些初来乍到一腔热血的小探员的内心… 可他周淮屿根本不信,虽然他从院校毕业之后一直在外散游,但能从班级群聊里大致了解到。在那些案件现场他虽说目睹的少,但每个探员脸上连续熬过几个大夜的疲倦感和只要接不到大案子便升不了什么官的固定工资,让他明白这都是管理局的套路。 在管理局工作与外企的白领工作没有差别在外企工作是只要你舍得花费大好时光,勤勤恳恳的熬夜加班,每天追着老板屁股后面工作,一定有机会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而探员也可以是这样的,不过只是程度加深了一点,只要你肯花费大好生命,不要命的熬夜出勤,每天跟犯罪分子的屁股追杀,如果不出几年你也可以得到白领的那种待遇,只不过前提是你还活着。 “还有给你分配的那间办公室在拐角那间,你对门就是你们处长。离得近刚好培养感情方便以后破案。” 周淮屿干笑了两声点头应下,谈局好像很满意这个新调来的犯罪心理画师,手掌一下一下的拍在周淮屿肩膀上。 “ 老大,有新案子。” 一个小探员毕恭毕敬的敲了下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的开了条门缝说:“南城区那边又发生一起寻衅滋事。谈局让我们派人帮一下…” “打架斗殴跟我们有关系吗?这案子找咱们干什么,上面是看不出咱们很忙吗?” 小探员被吼的吓了一跳,两只手没拿稳,轻轻一抖。 纪洛宸放下手里的鼠标,双手交叠十指交合在下颌处,深叹了口气。 小探员呼吸一滞,正常情况下老大发出这种声音就是离发飙不远了。 然后小探员的脑海中顿时一片血雨腥风:他年纪尚青,上有老下有一猫一狗,他还没谈过恋爱,他可不想在见到那些凶狠的杀手前先倒在自己这个无情的处长面前…… “那个谁…” 纪洛宸的脑袋从电脑后面探了出来,抽出一只左手在空气中向小探员挥了挥。 “没什么事你先出去吧,我去找谈局谈谈。” 小探员如释重负的鞠了一个躬,转身关门麻溜的跑离了纪洛宸的办公室。 纪洛宸看到屋门合上。 他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 此时,电脑屏幕上不再是刚才的那些虚拟尸体和各种AK枪支。 一张张写满笔记圈画的案卷通过屏幕倒映入少年的眼瞳,好像十年多前那些纸质原件推到他的面前,那些死亡鉴定和案件分析像恶魔张牙舞爪的在他眼瞳舞蹈。 叫嚣着大笑着吞噬了他的一整个青春。 办公室门又被啪的一声推开,刚还在神游的人被忽然的巨响吓的全身一哆嗦。 “我说你们有完没完” 纪洛宸话没说完看着推门而入的不是刚才的小探员,立马噤声。 “要不是这两天谈局忙着那新来的新人,她那么和蔼的人都快拎着菜刀来取你首级了。” 沈知黎倒是也不客气,嘴上说着,脚下便迈开腿奔着饮水机去接水。 “你们办公室也有饮水机吧?干嘛闲的没事跑我这儿接水啊。” “我们那屋的饮水机坏了呀。而且我正好要过来帮局长监督一下你工作,看看你是不是又自己不干活,指使人家新来的替你跑腿。” 沈知黎举着茶杯接了些热水,然后把杯子放在被擦的很是干净的桌子上,撕开了一包铁观音,倒了大半包浸没水中。 女孩本身就少有爱喝苦茶的,铁观音这种级别的浓度又放了大半杯,可见她也不是个普通女子。 “局长可说了” 茶叶开口撕的不是很好,有几片褐绿色的干叶从缝隙漏出,掉在了白色的桌面,看得纪洛宸眉毛一皱。 沈知黎弯下腰压低声音。 “她知道最近有些关于“黑狐”的消息走漏出来,但目前不确定这些事情的可靠性。而且据这么多年的观察,那边是敌是友现在依旧不清,再者现在黑狐已不知下落。 她让我告诉你不要太执着于这些事。你要放些心思在别的工作上。” “我怎么会呢?我多热爱工作哈哈。我可是管理局的,你让她老人家放心,我保证拎着那几个打架斗殴的人头给她邀功。” 纪洛宸嘻嘻哈哈的打马虎眼,无所谓的说着。 “什么黑狐,我早在十年前就不关心了。那个案子自从结束了之后,管理局不是就没人管了吗?我还管这事干嘛,我自己也打不过那个势力吧哈哈哈” 沈知黎看着面前笑的猖狂的少年,在心里狠狠的摇了摇头。 越是这样就越是说明,他早就准备好单枪匹马的战斗了。 而且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的战斗。 “我知道你自己有些手段比局里面的消息来的还要快。” 沈知黎端起还在冒热气的水杯直起身子,用平静如水的眼神瞥他。 “我站在我的立场上还是奉劝你,不管你现在有多恨黑狐。 十多年来我们始终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组织还是个人,我们也始终不知道黑狐究竟是什么性质的。” 她端着逐渐在热水中舒展开的茶水,转身推开屋门,不再去看身后那双逐渐被黑雾和烈火所侵蚀的双瞳。 踩着皮鞋嗒嗒发出的脚步声,沈知黎缓缓向外走出。 她的声音像是不小心从嗓子里漏出来的轻声吟唱一般,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飘入纪洛宸的耳朵。 “而且你要记住,当初是你自己在准备报仇前,选择了相信了我们。” 周淮屿在见到纪洛宸之前也没想到,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就如此腥风血雨。 “谈局,咱们也不能什么活都交给我们吧,咱们管理局没有闲成这样吧。” 谈局办公室的门彭的一下被推开,办公室内的两个人于推门而入的一个人大眼瞪小眼起来。 谈局脸颊的肉明显颤了起来,她想骂人可是在新人面前又不能失了面子。 她强忍下怒火,扯起一抹笑容。 “你们队这几个月闲的门头都长出草了。” 她伸出手冲着门口比划了一下,绕到桌子后面坐下。 “来的正好,这位周淮屿同志是新调来的犯罪心理画家,你一会带人好好在局里走走给人家好好介绍一下。” 纪洛宸这才好好打量起身边站着的人。 “呦熟人。这不是昨天晚上的报案人吗?身为侦探一点反侦察能力都没有怎么能做好一个侦探。” 说罢纪洛宸又转向谈局“咱们局里现在这么缺人了?怎么什么人都往队里招。” 这话说的及其风凉又带着嘲讽,周淮屿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 他昨天看这个人就不喜欢,今天在一见更是不喜欢。 纪洛宸可能不知道的是他已经上榜了周淮屿的黑名单。 甚至是一骑绝尘,无人能及的第一名。 谈局手握成拳抑制住心底已经燃烧起来的怒火。 “这是上局给你批下来的人,你要是不服气去跟上级叫唤,没去之前喜欢不喜欢这都是上面给你的人,有脾气也给我憋着。“ “邦邦——” 一阵紧凑的叩门声打破了办公室内这方令人窒息的屏障。 来人明显不知晓现在室内的氛围,只急匆匆的拉开门,又急冲冲的冲了进来。 “老大,三里河村出事了,不只是小混混寻衅滋事,我们现在得过去。” 苏阳风风火火的说了一大串话之后才发觉室内氛围不对,刚想缩脚往外跑。 纪洛宸一伸手就给人薅了回来“那个谈局你看这来案子了,我们就先去案发现场了。” 上级给塞进来的人,他是绝对不可能给退货的,他不是不敢退货只是他清楚去了免不了一场骂,甚至人也退不掉。 得不偿失的事情他就不做了,还不如借坡下来给所有人留个面子。 “那个”纪洛宸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周淮屿“你跟上。” “三里河村什么情况,那一片不是城中村吗?”纪洛宸上了车发动引擎,顺着后视镜看向跟上车的苏阳。 “材料还没有传过来,等到了才知道呢。” “他们刚报的警?” “之前报的老大你知道就是单纯的打架斗殴,可不知道怎么成案件,这会儿物证科材料都提取得差不多,估计已经送去痕检了,”苏阳扫了一眼导航,又看向了身后一起跟上的周淮屿。 周淮屿淡淡的对苏阳点了点头,苏阳回应了一下转回身去又看了一眼自家老大。? 第3章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车子里的温度有点冷,他好想出去拥抱一下温暖的太阳。 显然纪洛宸高估了这片城中村的道路情况,越往里面开,路变得越来越窄,加上村民们习惯在路边堆一些杂物,最后他们不得不把越野车停到一边徒步走进去,并且成功在不远处发现同样被迫停在半路的警车,看来姜乐悠她们的处境也差不多。 周淮屿下了车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刺激地打了个喷嚏,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小卖铺买一个暖宝宝贴的时候,迎面被纪洛宸扔过来一件羊绒大衣:“帮我拿着,我懒得穿。” 说完纪洛宸扭过头去并未在理会周淮屿。 周淮屿了然,也不多作推辞,讨厌归讨厌,但是保暖是第一。 他快速将衣服裹在了身上,小小的人裹在宽大的衣服里,透过了绒绒的衣领将脖子都裹的紧紧的,快步跟在纪洛宸身后。 死者是三里河村的村民谢淑芬,五十多岁,可能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倒在地上的尸体已经变得有些僵硬。 报案人是同村的村民,叫孙才文,这会儿正在和门口几个闻讯赶来的老太太述说着自己的见闻,大有一副要开乡村茶话会的架势。 “老大!这里这里!”姜乐悠在三里河村4组5号的门口挥了挥手,等纪洛宸走近了,他才发现纪洛宸身后哼哧哼哧还跟了个人,“早上的那个帅哥,你怎么也来了?” 纪洛宸戴好手套不经意的说道:“新来的犯罪心理画像师,谈局让我带他来出现场。” 姜乐悠装作很惊讶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不经意盯向周淮屿。 “门口这些人怎么回事?”纪洛宸望向村子门口挤满的那一群人。 “村里嘛,这种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的。我们拦也拦不住,就都赶过来看热闹了。”姜乐悠不满地瞪了一眼还在门口发表感言的孙才文,“那家伙就是报案人,说是早上过来送菜发现的。” 周淮屿看了一眼手舞足蹈的孙才文,径直跟着纪洛宸钻过警戒线走进屋子里。 三里河村算得上是临南最棘手的一片城中村,因为涉及到三个片区,部门协作方面产生了一些分歧,整改的文件就迟迟发不下来。 导致这一片区域无论是公共设施还是市政设备都落后得很,别说监控了,就连路灯都是坏的。本地的年轻人有了事业大多搬离了这里,剩下的零零散散十几户人家基本上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平日里没什么事情,茶余饭后出来扯扯东家长西家短,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混混日子从那此去大太零碎的话语中可以得知,谢淑芬于这个老太太茶话会有些脱节,她倒是很少参与到她们的聊人中,她的腿脚不太方便,外出得靠拐杖,也就很少出门。 周淮屿小心地越过物证科留在地上的固定线,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 从进门可以一直看到底的房屋并不大,方方正正的格局要他来形容的话,更像是一个拼接起来的集装箱。 大概四五十多平的空间隔出了一厨一卫后显得更加逼仄,尤其是剩下的空间还要摆上两张床,用灰蒙蒙的破布作为隔断,也就成功导致其中一张床就放在客厅里,进门就能看到。 “人是倒在客厅里的吗?”周淮屿蹲下来,看着固定线的位置出神,物证科画出来的形状有些奇怪,并不像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这种房子哪有什么客厅。“纪洛宸指着被褥乱七八糟的床铺,“一厨一卫两间卧室,吃饭睡觉都在这一间,划分不了这么清楚。” “根据现场拍出来的照片来看是这样的。”纪洛宸蹲在一边,看着这边看的仔细的周淮屿,这人第一次进现场倒也没有瞎逛瞎看,倒像是一个经历了很多次的现场老手。 他深深怀疑周淮屿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是一个值得深究的,纪洛宸把手机递给周淮屿,“从床上翻下来的人顶多是胳膊肘撑着地面,她的五指看起来都在用力,像是在往前爬。” “不是,老大,她还有一只手捂着肚子呢,不会是吃坏肚子什么的吧?我们也不能什么都往刑事案件上想吧。”苏阳凑过去欠揍地问。 周淮屿接过把手机上的照片放大看了看几处细节,直接否定:“不可能。” 苏阳一句话没跟上,被周淮屿反驳得有些没面子,“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啊,我还说是食物中毒呢。就她这动作,就这,捂着肚子,不像吗?” “正常人在吃坏肚子的时候,顶多会蜷缩起来。”周淮屿耐着性子分析,“像这样往前爬的,除掉腿脚不便,还有一种可能,她在逃命。” 纪洛宸看了周淮屿一眼,他俩这是想到一块去了。 纪洛宸不得不认同周淮屿如同他肚子里的蛔虫,能把他的质疑一字不漏地提出来。 并且加以分析后提出新的见解。 纪洛宸的目光太过炽热,周淮屿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站起来拍了拍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去观察其他物件。 “家属联系上没有,什么时候到?”纪洛宸收回视线,给手机摁了锁屏。 “还没呢,孙才文给她丈夫打电话没通。“苏阳挠了挠头,“门口的老太太让我们去边上的棋牌室找。” “她没有孩子吗?” “没人知道她小孩的手机号,好像在外面工作,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行,你先带人把她丈夫找到。“纪洛宸捏了捏眉心,“这个家庭是真能分裂啊,每个人都在各干各的。” “好嘞!“苏阳想了想又问,“老大,那周淮屿去做什么啊?” “让你去找人就去找人,哪来这么多话?” 苏阳自知说错话了,立马脚下开溜“我这就去。” 孙才文被两个小探员架上警车满脸都写着抗拒,这种抗拒一直持续到他被带到询问室里。 很明显,这个看起来有社交牛逼症的报案人更喜欢当一个乡村演说家,而不是像囚犯一般被带到管理局里。 孙才文在询问室里坐立不安,火气蹭蹭往上冒,冲着监控大喊:“我说你们凭啥抓我呀!我还没跟人老太太说完呢!回头人家怎么看我!” “有没有人啊!人都死了吗?” 喊了半天还是没有工作人员进来。 孙才文索性一脚踩到桌子上,冲着监控挥空拳:“探员就能乱抓人了吗?了不起?” “出来个人啊!搞什么东西!” 镀膜单反玻璃那边刚调试好设备的同事看着孙才文的行为直皱眉。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一进来就这么张牙舞爪的,他看上去完全像一个过来干架的乡野莽夫。 小探员默默祈祷一会老大来审问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和人打起来,不然他们都来不及冲进去阻拦,回头老大又背上一个处分。 纪洛宸看着跟到审讯室的周淮屿,想着在人面前展示一番他身为处长的厉害,就将人安置在了小探员身边了。 “你今天第一次来队里,有些东西不是很了解就先在外面看着熟悉一下办案流程。” 对于审犯人周淮屿确实也觉得自己不太是行家,索性就点头在审讯室外找来了一把凳子做好。 看着人不争不抢,话也少的不行,纪洛宸难得心安了。 毕竟周淮屿的温良不知比队里那些皮的不知深浅的探员好上多少。 推门进去,纪洛宸正对上孙才文踩在桌子上张扬跋扈的脸,眉头一皱:“你干什么?” 孙才文被这么一吼心里直打退堂鼓,原本他以为会是个晴晴弱弱的小姑娘进来安抚一下他的情绪,他还能在人家面前扬眉吐气掰扯几句,万万没想到进来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处长,他只觉得满腔扬武扬威无处释放,悻悻然从桌子上下来。 “什么干什么?我又没杀人放火,把我关这来干啥玩意?”孙才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见对面的处长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孙才文琢磨不出味儿来,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你们要是严刑逼供的话,小心……小心我告你们啊!” 纪洛宸轻哼一声,“你是报案人,问你几个问题不违法吧?” “违法不违法你心里不清楚啊?我都在这里待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个人。”孙才文翻了个白眼,看到纪洛宸有所动作后紧张地缩了缩脖子。 其实纪洛宸也没有做些什么。 他只是直接走到孙才文面前的桌子,随便掸了掸上面的脚印,满不在乎地靠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听审室的同事只看到了老大的不拘小节,在孙才文看来却是满满的压迫感。“我先声明啊,这事和我没关系!” “行,先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纪洛宸一手往后撑在桌面上,观察着孙才文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得孙才文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骨气都被他消磨殆尽。 “就个死老太婆嘛……还能看到些什么。”孙才文瞪着纪洛宸。? 第4章 “时间,地点?”纪洛宸看了一会儿孙才文的表情,突然冒出一句话,“你这样算私闯民宅吧,女主人惨死家中,男主人电话不通,谁能证明你是清清白白的?” “你别瞎说啊!我就是去送菜的!”孙才文完全经不起吓唬,被纪洛宸一激立马反驳,“这一大早的我还嫌晦气呢!推门进去就看到谢淑芬躺地上了,给我都整不会了!” “早上几点的事情?” “六七点吧六点,六点多!”孙才文琢磨了一下也推不出个准确时间来,“差不多就这个时间段吧,反正天还没完全亮呢。” “六点去邻居家串门?”纪洛宸重复了一遍。 孙才文脖子一横,坚持自己的说法:“对啊,小伙子没在农村待过,不知道早上卖菜要赶早吧!刚摘的新鲜的就送去了,剩下的回头再拿出去卖掉。” “照你的说法,早上六点去邻居家送菜,恰好赶上谢淑芬横死家中,那你为什么第一时间不报案。我们值班室的同事直到八点半才接到报案电话。这期间你去做什么了?” “这不是早上黑灯瞎火的没看清,回家想了想不对劲,又去她家看了一眼这才报的警。”孙才文的眼神往下瞟了瞟,很快又强硬起来,“不是,我报案就报案,挑个时间还违法吗!” “你撒谎。”纪洛宸自动过滤掉孙才文的虚张声势,看着他的眼神愈发冷冽,“这个点天都还没亮,你能看清地上躺着的是谁?” “我不是说了吗,第一次没看清,第二次又回去看才报的案,非得纠结这个时间吗!”孙才文不耐烦地嚷嚷。 “不是我在纠结时间而是你。”纪洛宸换了另一只手撑着桌面,“你还记得第一次你说的是什么吗?‘推门进去就看到谢淑芬躺地上’是你说的,‘黑灯瞎火没看清’也是你说的,短短几分钟,你到底是看清了还是没看清?” 孙才文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我……我记不清了行吧,大早上的事情,我又没睡醒,记不清了!” “你说你去给谢淑芬家送菜,我们在整理物证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你所说的的东西。” “一开始我以为人不在呢,就把菜给捎回去了……” “孙才文!编谎话也要有个度!”纪洛宸歪过头,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脾气,“现在只是在询问室里问你,真要到了审讯室,可没有这么好过。” “不是,我真没杀人,怎么就跟你说不清呢!” “所以,从六点到八点半这个时间差,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回家睡觉行了吧,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孙才文破罐子破摔,依旧坚持自己什么都没做。纪洛宸竭力维持的泰然自若中出现了一丝裂缝,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周淮屿在听审室里一看情况不妙,从速写本上撕下一页,随手抓起一个文件夹就往外面走。“是吗?” 询问室里的LED灯大概是有些年头了,电压不太稳,忽明忽暗闪烁了几下,落在纪洛宸脸上留下大片的阴影。 纪洛宸盯着孙才文没有说话,孙才文从起初梗着脖子和纪洛宸对峙到后面的顾左右而言他,在纪洛宸一语点破他的谎言之后就不再敢直面纪洛宸的眼睛。 纪洛宸一言不发,孙才文也沉默不语,完全没有了最开始的嚣张气焰,额头上甚至冒出了冷汗。 他们的片刻宁静很快被敲门声打破,纪洛宸侧过头发现是周淮屿,微微颔首,身上的戾气收敛了大半。 正想说些什么,周淮屿把手上的文件夹塞给他:“痕检那边刚出的报告,还没有打开看过。” 纪洛宸看了一眼那个并不是痕检科专用的文件夹闪过一丝讶然,但他很快会意,索性绕回桌子另一侧坐下,一连串动作看得听审室的同事一愣一愣的。 不知道他们雷厉风行的老大什么时候转了性。 “孙才文,你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但接下来你说的每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纪洛宸示意了一下那份文件,并没有急着翻开,“这份报告内容是什么你刚才也听到了,如果你在我翻开之前说,算你主动交代。但你要是在我翻开之后说,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孙才文一下子从椅子上坐正,紧紧盯着桌上的文件:“不是,你们真要严刑逼供啊?我没杀人!谢淑芬真和我没关系!” 纪洛宸把手放在文件夹侧边,作势要翻开:“最后一次机会,早上六点你去谢淑芬家里做什么了?” “送菜……啊不是!”孙才文坐立不安起来,如果审讯允许,他甚至想扑上去把那份文件抢下来,“我就是看着她家门开着,我就进去看看嘛!” 周淮屿似乎并不在状况内,他没有看孙才文,而是随意地转着手上的中性笔,但他开口说的话却让孙才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非法侵入住宅,隐瞒犯罪所得,拒不配合调查,妨害公务,从刑法的角度而言,数罪并罚可比单一犯罪严重多了。” “我没……”孙才文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衡量了一下周淮屿说的真假,“算了算了,我实话跟你们讲了吧,我就是看门开着就进去看了几眼,她家里啥也没有,我顺……顺了两瓶白酒,一口都没喝上,还在我床头柜上扔着呢!” 孙才文见面前两个人都没有回话,战战兢兢地举起右手发誓:“天地良心啊,我真的只是带走了两瓶白酒,你们看我还给她报案了呢,我不至于贼喊抓贼吧!” “从你刚才的表现而言,你的供词可信度存疑。”纪洛宸将文件夹立在桌上,翻开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孙才文伸长了脖子却什么也看不着,急得他左探右探,像极了动物园被香蕉逗弄的猩猩。“处长,大哥,探长大哥!我干的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大罪,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吧!” 孙才文没了底气,也看不到报告的内容,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故意杀人的罪名扣到自己头上,“我真没杀人啊!要不你们去我家看,要不,要不,你们现在让我回去,我把白酒还回去行了吧……” 周淮屿抬起头来,现在孙才文看清了,这个新进来的探员并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至少他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里的冷意是毫不掩饰的。 “如果你认定自己没有犯罪,就不会遮遮掩掩。”周淮屿轻声说。 孙才文狡辩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出不去,如果说高个子探长像猎犬一般不放过他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那么新来的这个探长就好比锁定猎物的猫头鹰,周淮屿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像是能将他装腔作势的皮囊逐一分解,直直地看进灵魂深处的卑鄙。 “谢淑芬家里除了门是开着的,还有什么异样吗?”纪洛宸把文件央合上,“说说吧,具体看到了些什么。” “异样嘛好像也没有,”孙才文被收拾了一顿配合多了,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你们也知道,我刚推门进去那会儿天还蒙蒙亮呢,就也没注意脚下,还踢到个瓶子来着…” “空瓶?” “可能是半…半空?”孙才文犹豫不决,大概是真不记得了,“我还以为那老娘们喝醉了酒搁地上装死呢,就踹了她两脚,她也没醒……” 孙才文越说越没底气,似乎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缺德,偷偷看了周淮屿一眼,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会不会因为没有尊老爱幼又罪加一等。 “继续。”纪洛宸的手在文件夹上拍了拍,孙才文对那个文件夹里的内容担心得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贪小便宜……” 孙才文打定了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罪认下,“我当时想着反正她也还没醒来,就开了个手机灯,正好看到墙角边还有两瓶白酒,就摸过去把那两瓶顺走了…其他东西我是真没动啊!她家也没什么东西,空荡荡的……” “我回到家里原本想睡个回笼觉的,眼睛一闭全是那老娘们趴地上的样子,我的娘哎,给我吓糊涂了!” “就我一开始踢的那两脚吧,感觉她硬邦邦的,越琢磨越不对劲,”孙才文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后怕的表情,“我就又去她家看了一眼,那会儿天已经亮了,大概八点多吧,我出门的时候看过时间,不然黑灯瞎火的我也不敢再过去……” 纪洛宸看着孙才文若有所思,孙才文的表情变化很精彩,如果不是在询问室,那他在村里的老太太茶会话一定很吃香。 他那些有感而发的吹胡子瞪眼,连眉毛跳动都充满了戏剧性,这并不是特意训练而来的,而是他在表达真情实感的时候与生俱来的表情变化。 “后来的事情你们也就知道了嘛,我直接给报案了。” 周淮屿想了想:“你对三里河村很熟悉吧,黑灯瞎火闲逛都能逛进一家门没关好的。”? 第5章 孙才文一愣,立马摆手。 “我就住谢淑芬前面那一排,挺近的!您这话说的……平时我可真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啊!” “那么她家有什么动静你也能听见吧?”纪洛宸略过他后半句话,盯紧了前面的线索。 “能能能!”孙才文点头如捣蒜,“哦对了,昨天晚上她家动静可大了!好像是砸了东西还是啥的,乒乒乓乓的,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不然也不至于今天一大早就醒了……” “昨天晚上什么时间听到的?” “七八点?”孙才文想了想又补充,“七点多!我想起来了!那会儿新闻联播刚开始没多久,我正打算跳台看个电视剧呢,她家那边就吵起来了。” 纪洛宸把新得到的线索记在心里,又问:“没出去看看?” “没有!”这次孙才文答得倒是斩钉截铁,“一般这种动静不是夫妻吵架就是上门催债的。我可不凑这热闹……” “好的,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纪洛宸拿上文件夹,拍了拍周淮屿正打算离开询问室梳理一下案情。 孙才文欲言又止,与刚进来询问室的时候判若两人。 眼看着纪洛宸就要出门了,急忙开口:“那个…长官,我这算主动交代吗?” 纪洛宸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纪洛宸出了询问室,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他干脆利落地抓着周淮屿的手腕,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把人带去了办公室,然后把文件夹唰的一下展开拎到周淮屿面前:“这就是你说的检验报告?” 文件夹里压根不是什么检验报告,而是周淮屿夹在那儿的速写纸。 撕得太快还有毛边,上面赫然画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黑猩猩,而旁边还有一小副孙才文的人物小像。 “不像吗?”周淮屿装傻,看了看速写纸又抬头看了看纪洛宸,现在纪洛宸正目光灼灼地看向询问室的孙才文,这么一比较还真是像。 纪洛宸疑惑地把文件夹转向询问室的玻璃想看看到底有多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周淮屿忽悠了,啪的一下又把文件夹合上,“我在那边审讯,你在听审室就干这个?” 周淮屿勾起嘴角:“有纪处长出马,哪有什么问不出来的。” “如果我当着孙才文的面直接打开,前面的铺垫都白费了。”纪洛宸看着周淮屿,摆出臭脸,明显就是我是领导我说了算的样子。 “你不会,”周淮屿笃定地说,“你看到这个文件夹的第一眼就知道不是真的报告了。” 纪洛宸噎住,差点把自己绕进去:“不错啊,学得真快,都会套路人了。” “是是是,谈局早上就说让我好好向你学习,所以老大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周淮屿认真的回答道,“我记得大学时期导师都会说一句话‘恩威并施,双管齐下’,拿来对付孙才文这种人正好。” “你倒是还记得清楚,学的这么好为什么大学毕业到现在才开始工作?空窗期那么久去做什么了?” “这就是我的事情了,纪处长,我好像没有必要同你讲。”周淮屿合上速写本收进包里,抬眼瞧了一眼纪洛宸。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月牙,也像柳叶,像故事里闪烁着星芒的弯舟,承载着满船清梦。 纪洛宸看过去,周淮屿的眼里好像满满都是对自己的嫌弃,一时忘了要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他还抓着周淮屿的手腕,像触电了一般赶紧松开。 周淮屿好像嫌弃自己啊,纪洛宸不明所以的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摸着鼻子掩饰尴尬。 “我审他审得好好的,你突然进来打乱我节奏。” “我只是不想让某人的一些沉着冷静品质在审讯中消亡,我是在帮你.”周淮屿顿了顿,露出戏谑的表情,“毕竟听说纪处长被处罚的经历还是挺多的。” 周淮屿的笑容太过真诚,纪洛宸想骂人的话在一瞬间就憋了回去。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鹅卵石丢入水中荡开层层涟漪,水面最终回归于平静,沉在水底的鹅软石却永远会留在那里,成为心底无法抹去的存在。 这是他们在临南市管理局针锋相对的初见,一次友好又不算太友好的感觉。 纪洛宸的心底有小猫不痛不痒的挠着,他不懂是什么感觉。 一月的临南已经进入了冬春天的交接处,说冷也不是冷热也并非很热,窗外还是呼啸的风,吹得窗玻璃哐哐作响,连带着纪洛宸的心也砰砰躁动。 “纪洛宸?” “啊?哦没事,我在想孙才文。”纪洛宸清了清嗓子答非所问。 周淮屿伸手:“画还我。” 纪洛宸回过神来,把速写纸从文件夹上取下来扬了扬,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工作不专心。这个我要留作证据。” “行,那我不要了,你留着当证据吧。”周淮屿说着作势要抢,纪洛宸眼疾手快一把将画举高,导致周淮屿没刹住车一头撞上他的胸膛,退了一小步又要往后倒,吓得纪洛宸赶紧伸手揽住他的腰。 纪洛宸最近举铁举得勤,胸口锻炼得硬邦邦的,疼得周淮屿龇牙咧嘴,好半天没缓过来。 “老大,三里河——”沈知黎抱着刚出炉的检验报告正想敲门,看到办公室里姿势诡异的两个人突然愣住,“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说实话,沈知黎也没想到能撞上这场面,她只是在外面听说周淮屿一出询问室就被纪洛宸拉着走了。 周淮序刚刚来一天,他们老大想要带新人也很正常,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在办公室还有这么一出,看着他俩的眼神多少带上了好奇。 他们老大万年不会喜欢一个人,现如今?这是铁树开花看上这个新来的了? 不过苏泱不是说他们老大看不上这个新来的,甚至想把人一脚给踢出去,看来谣言果然不可信啊。 “不是,没有,你别瞎想!”纪洛宸松开周淮屿矢口否认,顺便把速写纸夹在一堆文件中间,装作无事发生。 周淮屿揉了揉额头有些尴尬,显然也没料到这种突发情况。 沈知黎一点没给纪洛宸面子,直截了当:“没事你脸红什么?” “空调温度打高了。”纪洛宸睁眼说瞎话,看了一眼已经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周淮屿,迅速转移话题,“这是谢淑芬的尸检报告?家属过来了?” “是痕检出的报告。”沈知黎探究的视线扫过周淮屿,他的表情看上去比纪洛宸的掩耳盗铃正常多了,但她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周淮屿因此微微泛红的耳尖。“谢淑芬的家属还没到,差个程序,我们没法直接尸检。” “现场的有效物证不多,三号物证就是离谢淑芬最近的那个玻璃瓶吧?”纪洛宸接过薄薄的检验报告,指着上面一行加粗的字体问。 “三号物证可以说是目前我们得到信息最多的,瓶身提取到的指纹是谢淑芬的没错,残留液体经过化验是52度左右的乙醇溶液,”沈知黎点点头,又补充,“但我们没有在瓶口提取到有效的唾液或者唾液斑。” 周淮屿探过头来看,温热的气息扑到纪洛宸的手背上,纪洛宸只觉得心里痒痒,既不敢动,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僵硬地捏着检验报告。 “刚才询问报案人的时候他有提到过这个瓶子,口供基本能对上。”周淮屿道,像是完全没注意到纪洛宸的异样。 “腿脚不方便的人,家属有这么难找?”沈知黎疑惑,“不用陪护吗。” 纪洛宸正想打电话给苏泱,忽然听到外面爆发出悲怆的哭声。 他和周淮屿对视了一眼,匆匆赶出去。 沈知黎看着连找借口落荒而逃都配合默契的两个背影哭笑不得,但她并没有跟上去的打算。哭哭啼啼的当事人她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对她而言的意义只有手术刀下的尸体是残破还是完整,比起言语安抚情绪,她更愿意用真相来慰藉家属。 苏泱抱着一大盒抽纸正陪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看到纪洛宸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脸求助地看向他,指了指身边哭哭啼啼的人,做了一个家属的口型。 纪洛宸了然,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谢淑芬的登记材料:“柳国庆?” 柳国庆抬起头,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说不清是熬夜熬的还是哭出来的。那些泪痕与他脸上的油光有些违和,但他的悲伤并不像是造假,在苏泱找到他说明情况并带他回警局的路上,这个年近花甲的男人就一直在哀嚎着抹眼泪。 “老大,我先把他带去询问室吗?”苏泱悄悄问。“他这个状态不适合待在询问室,去候审室吧,”纪洛宸微微皱眉,“倒杯水过来。” “好的,”苏泱抬脚要走,想到了什么,又凑到纪洛宸耳边偷偷说,“她女儿刚联系上,还在外地出差,已经在回来路上了。” 纪洛宸点头,打量了一下柳国庆:“多放点茶叶。”? 第6章 柳国庆麻木地跟着纪洛宸走到候审室,步履蹒跚像是失魂落魄的提线木偶,让他坐下就坐下,让他接过水杯就接过水杯,突如其来的重击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颤抖地呷了一口热茶后又捂着脸呜咽起来。 “谢淑芬的事我们也很遗憾,还是希望你能节哀。” 纪洛宸坐在柳国庆对面,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有着不太符合他年龄的苍老,他的头发很是稀疏,大半都已经白了。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还没有带她过上好日子,她怎么就这么去了呢……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啊!” 柳国庆把手放下来恨恨地拍打着桌子,愤怒与悲伤交加让他的脸涨得通红,长时间的哭嚎导致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就像年久失修又没有上过润滑的推移门。 “你怎么确定她不是自杀?”纪洛宸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表现得就像一个关怀老人的热心小伙。 他见到柳国庆的第一面就闻到了这人身上隐隐的酒气,热茶从另一方面而言也是为了给他提神醒脑。 柳国庆抽了抽鼻子,一手撑在额头上呆呆地看着桌面,像是在回答纪洛宸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阿芬性格这么好,她怎么会自杀呢……肯定是有人害她的……” 说着说着,柳国庆低下头又把脸埋了手掌中,纪洛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抽噎声。 “她有和什么人结仇吗?” “怎么会呢……阿芬老实本分的,腿脚也不方便……”柳国庆捂着脸摇摇头,沉闷的声音从手掌间传出来,“她连邻居都不怎么来往,怎么会和别人结仇呢……” 纪洛宸想安慰地拍一拍柳国庆的肩膀,略一思考觉得不太合适,又把手缩了回去:“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这个时间段你在哪里?” 柳国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心虚,声音低了很多:“我……我一直在村口的棋牌室……” 周淮序因为刚才的事情搞得脸颊绯红,他一直坐在一旁并未说话,好不容易等脸上温度降了降猝不及防插了一句“赢了吗?” “赢……”柳国庆的抽噎声顿了顿,把手放下来,红肿的眼睛显得有些空洞,“我真没想赌博……我就想着赚大钱,和阿芬搬到城里去。” “一直待在棋牌室?中途回过家吗?”纪洛宸追问。 “没有,”柳国庆看着自己的指甲,他的抽泣已经逐渐停了下来,“棋牌室的兄弟都能作证,顶多中间出去上了个厕所……” “出去了多久?” “可能一两局麻将的工夫吧。” “那你呢,你有和什么人结仇吗?”纪洛宸小心翼翼地问。 大概是这句话戳到了柳国庆情绪的临界点,他整个人开始变得激动且语无伦次:“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他!是他!”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说出来,”苏泱在一边站得有些心累,从他接上这位大伯开始,柳国庆就一直在用各种歇斯底里摧残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们是管理局,可以帮你解决问题。” 柳国庆抽出一张新的纸巾往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揉成一团随手扔到边上:“我上个月拿了千把块钱去,想着赌一票大的,就带阿芬换新房,带她去城里……没想到全赔进去了,还借了不少钱……” “借了多少?” “借了大概几万……有好几万吧……”柳国庆的头又低了下去,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也许是想到了谢淑芬,两行泪水又从眼眶中涌出,滴落在桌上。 纪洛宸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的情况对于一个满是老头老太太的城中村来讲并不寻常。没有正常一个家庭会出这么多钱支援一个赌徒:“谁借给你的?” “不认识……”柳国庆想去抓桌上那团用过的纸巾。 周淮屿递给他一张新的。“他们都叫他根哥。” 纪洛宸给苏泱使了个眼色,苏泱摇摇头:“刚才我们在棋牌室那边检查过一圈,有身份证的直接核对,没有身份证的上报号码。没有名字带根的这么一个人。” “他不是我们村的!我没在村里见过他!”柳国庆突然拔高了声音,“是别人介绍给我的!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谁介绍给你的?” “就一起打牌的一个小年轻……那天我输了很多钱,他说可以找他大哥…”柳国庆一手握拳痛苦地击打着自己的额头,“他打电话没多久根哥就来了,他借钱很爽快。”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我也不知道他住哪……后来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催债,”柳国庆拼命地摇头,又开始哀嚎,“都怪我贪财,怪我借高利贷……才几天,利滚利越来越多……我明明只借了几万,现在他要我还十几万!我哪里还的出啊!肯定是他报复我!肯定是他害死了阿芬!他知道我家在哪!肯定是他!” 周淮屿想起他们在询问室里孙才文提起的吵闹声,不动声色地与纪洛宸短暂交流了视线:“高利贷上门催债动静会闹得很大,就算你不知道,街坊总有人会告诉你。你昨天就没有见过‘根哥’吗?” 柳国庆还是摇头:“他这段时间老来我家闹事我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破冰箱破电视,能卖个几块钱的他都弄走了我也不敢回家,可是阿芬走不了远的地方,我只能躲到棋牌室去……” “他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周淮屿环顾了一下,顺手拿过苏泱的笔记本,无视掉苏泱不情不愿的表情。 “那我得想想…”柳国庆抽了抽鼻子,陷入思考。 “平地起楼,徒手画像?”苏泱看着一旁坐着的周淮序,他从姜乐悠嘴里得知这个周淮序是个很有实力的主。 可是再有势力他家老大不喜欢他也就不喜欢,简直就是爱屋及乌的典型代表,他忍不住他吐槽的欲望偷偷吐槽着,被纪洛宸狠狠地瞪了一眼。 鹰钩鼻、三角眼、豁牙,在柳国庆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一张腮帮子有些凹陷的人脸渐渐在笔记本上成型,只是怎么看怎么变扭,大概是是描述人加入了过多的主观印象,整张人脸显得格外尖酸刻薄。 “是他吗?”周淮屿把笔记本竖起来给柳国庆,他在勾线的过程中停顿了很多次,尤其是柳国庆不断用“阴险”、“狡诈”类似的词汇去形容这个人的五官,周淮屿不得不摒除这些带着明显情绪的修辞,尽可能地将肖像还原到人物本身。 “有点像……”柳国庆不情不愿地看着画像,发了一会呆后摇摇头。“好像又不像……” “你可以讲一讲他在你眼里的样子,而不是他在你心里的样子。”周淮屿用两个手指夹着中性笔,中指和食指灵活地一抖,中性笔在手上转了个圈,“人在极端情绪的作用下,潜意识里会为目标重塑一个形象,从而发泄自身的喜怒哀乐。” 柳国庆抿了抿嘴,又回到了一手撑着额头的状态,仿佛在这里多待一秒都会让他的情绪崩溃:“他就差不多是这样的……眼睛有点小,嘴好像也不太像……额头会再高一点……” 周淮屿沿着原先的轮廓涂改了几笔,索性撕掉了那页,重新定点开始画像。 没办法,要按照柳国庆的说法,中性笔没法用橡皮擦就改不到他要的效果,除非把之前的肖像整个推翻。 “那是我的本——”苏泱盯着自己被撕掉一页的本子正想出声,被纪洛宸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后赶紧噤声,满脸肉疼地看着周淮屿糟蹋他的笔记本。 可惜的是,重新呈现的人脸依旧不尽如人意,柳国庆哭得红肿的眼睛瞄了一眼,还是摇摇头:“眼睛像了,但鼻子好像没有这么挺……” 周淮屿捏了捏中性笔:“那个人有多高?” “不怎么高……到这里左右吧。”柳国庆比划两下自己下巴的位置。 “麻烦你站起来。” 柳国庆不知道周淮屿要做些什么,但还是。照办,他用撑了一下桌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着周淮屿。 他的悲伤似乎并没有让这位年轻的探长动容太多,现在他正专心致志地试图还原一个凶手的样貌,一个让柳国庆怀着恨意与恐惧的样貌。 “你给我形容的是你们面对面站着的时候,你看他的样子。”周淮屿敲了敲笔记本,肯定地说。 “是……”柳国庆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再多说什么,周淮屿已经另起一页毫不犹豫地下笔。他的画笔如有神助,将描述调整成俯视的角度后,原本处处透露着古怪的五官排列开始也变得和谐起来。 新的画像出现在纸上,柳国庆目瞪口呆,一瞬间甚至忘记了悲伤,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你…你是不是见过他!就这样!就长这样的!” “这是你的描述所得。”周淮屿放下中性笔,顺手把本子递给纪洛宸。? 第7章 柳国庆的情绪起伏很大,甚至没有再坐下,他瞪着纪洛宸手中的笔记本,带着浓烈的恨意:“一定是他!一定是他!都怪我没用,还不出钱……肯定是他拿阿芬出气!这个畜生!” 苏泱见柳国庆越骂越大声,怕他再把张局叨扰出来,赶紧安抚他的情绪:“你放心,我们会全力调查。如果确实是这个人,法律一定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柳国庆一听还要调查,有些着急:“肯定是他!我没有和别人有什么矛盾的!你们相信我!一定是他做的!” “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会有证据来判别,法院才是决定机关,”纪洛宸皱了皱眉,柳国庆的情绪一直在极度悲伤和极度憎恨中左右横跳,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过度打击导致行为失去控制,“你只需要相信我们,相信法律。” “阿芬啊——”柳国庆又爆发出响亮的哭声,重重地坐回椅子里,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这样砸在桌子上,将悲痛汇成汪洋。 “我想你应该知道,情绪化的措辞并不能影响真相的公正性。”周淮屿有些为难。迟疑着把沈知黎留给他们的文件推给柳国庆,“我们可以帮助你,首先这里需要你的签字。” “这是什么…”柳国庆抹了一把眼泪。 他认识的字并不多,也没办法从零碎的几个勉强认识的字推断出这份文件的大意。 “鉴于谢淑芬目前死因不明,我们需要对其进行尸检,”纪洛宸把笔递给他,指了指右下角的位置。“在这里签字,我们就开始下一步工作。” 柳国庆的嘴角耷拉着,带着哀求的语气:“一定要把她划开吗?” 周淮屿看着他:“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的死因吗?” “我……”柳国庆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可以不用尸检吗…就让她体面地去吧…” “抱歉,这件事涉及到刑事案件,我们必须秉公执法。”柳国庆还想再推脱,纪洛宸直接将笔塞进了他的手里,“让她也可以瞑目。” 柳国庆见没有办法再拒绝,颤抖地握着笔,咬咬牙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庆”的最后一捺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柳国庆看着自己签下的名字,泪水又模糊了他的双眼:“阿芬阿芬!你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一次性杯子里的水已经逐渐转凉,少许几片浮在水面的茶叶摇摆不定地漂着,柳国庆扔掉烫手的中性笔,双手紧紧握着杯子。 心如死灰地看着水面上的茶叶随着他颤抖的动作毫无方向地转圈。 “小伙子,你可以给我画一张阿芬吗……”柳国庆哽咽着,“我想见见她,我想再见见她笑的样子……” 周淮屿问他:“你不去法医室见她最后一面吗?” 柳国庆摇摇头,喃喃道:“我看过照片了…我看过了……我就想见见她的笑,阿芬笑起来多好看啊……我还没有带她过上好日子,她陪我苦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啊……” 周淮屿垂下眼睛,大概能理解这种逃避的心情。 携手走过无数岁月的人,只要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总觉得还能再见到,至少心里是这么暗示自己的。 用麻痹自己来打造一座岁月静好的蜃楼,哪怕现实千疮百孔,蜃楼里有朝朝暮暮。 他被柳国庆带进这种情绪里,突然觉得心脏抽疼,不由自主地看向纪洛宸。 却发现纪洛宸也正看着他,眼里是一些还没来得及隐藏好的炽热和一些让他不太确定的情愫。 “好。”周淮屿轻声答应。 苏泱警惕心大起,正想阻拦,纪洛宸已经迅速掏出手机拍下‘根哥’的肖像画,并把他的笔记本递给了周淮屿。 苏泱欲哭无泪,这是他去年获得先进个人荣誉的奖励,封皮上还有烫金的字体印着他的名字。现在被周淮屿撕一张画一张地糟蹋,管他是什么大艺术家。 苏泱只觉得心在滴血,尤其是老大还助纣为虐,助长周淮屿为所欲为的气焰。 简直欺人太甚! 小学生送情书传纸条都没递这么勤的!苏泱恨恨地想。 周淮屿细细回想了一下谢淑芬的资料,寥寥几笔下来,很快将她的肖像呈现在纸上,尽管横着一道道笔记本的间隔线,丝毫遮掩不住谢淑芬眉眼间的笑意:“条件不足,回头有机会再给你补一张。” “阿芬……”柳国庆伸手想去触摸,又指着衣领的地方,“这里可以改一改吗,真怀念她嫁给我的时候啊……” 周淮屿点点头,思索了一番,把谢淑芬的衣领改成了旗袍的样式。 在他的印象里,八九十年代正处于各种文化大杂烩的时期,有人钟爱西式婚礼的花嫁白纱,有人钟爱中式婚礼的凤冠霞帔,而像柳国庆这种经历过文化革命末期的人,并不会受到太多西方思维的干扰。 油墨从中性笔中流畅地流出,周淮屿在勾勒头发上的玫瑰时,就像一个真正的花农在摆弄他的花朵,给每一片花瓣都赋予上生命。 带着新婚氛围的肖像呈现在纸上,柳国庆接过撕下来的书页不住地发抖,几乎要拿不住它。他小心地抚过画中人细细的柳叶眉,不小心把还没有干透的油墨蹭开了。 谢淑芬年轻的面庞平白多了一道突兀的痕迹。 柳国庆赶紧拿干净的手指去擦,可是越抹越黑,最后他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画像痛哭流涕:“我该怎么办……阿芬啊!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啊……” 柳国庆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捶胸顿足的模样让纪洛宸都不好意思再多问他什么,只能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离开:“小宋,你在这里陪着他。” 小宋无奈地坐回去,把纸巾盒推到柳国庆面前。 几个人出了候审室终于得以放松,柳国庆在里面哭得肝肠寸断,整个候审室都笼罩在一片令人不适的阴郁中。 周淮屿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纪洛宸猜他可能去给柳国庆重绘谢淑芬的画像了,也没阻拦。 “你先让姜乐悠把这个人比对出来。”纪洛宸把边角被柳国庆捏得皱巴巴的‘根哥’肖像画递给苏泱。 苏泱接过来,有些不确信:“不是,老大,这靠谱吗? “不靠谱你来画啊?”纪洛宸当头棒喝。 他看过周淮序画的画,虽然他没有半分艺术细胞,但那画功他也能夸上一句画的还不错。 周淮序目前为人如何他不多做计较,毕竟才打了几个照面,但单论才华他还是非常认可的。 “就这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张脸……”苏泱瘪了瘪嘴嘟嘟囔囔,“万一周淮屿画错了。我们的方向不也错了。” “没这可能,周淮屿不会画错。你要相信上级调来的人,若如不信你可以跟上级领导谈判。” 纪洛宸一脸坏笑的将谈局扔给自己的锅甩给了自己的下属,并毫无内疚之意的在苏泱肩膀拍了拍。 苏泱哪有那个胆子跟上级硬刚啊,他能插混打科的跟自家老大混两下但是绝不敢在上级面前跳大神。 苏泱此刻深感他家老大绝对在坑他。忍不住暗地里小声嘀咕着。 纪洛宸从痕检那边走了一圈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推门就回了办公区。 “我刚刚给你的资料检查的怎么样了?” 姜乐悠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个进门风格大咧咧的就是自家老大。 『李木良,男,39岁,已婚,周州市河西村人,居住地未知。』 屏幕上的资料停留在这一行,居住地再往后是大片的空白,姜乐悠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场敲,除了人脸比对98%的相似度,没办法得到更多的信息。 “老大,这人是外地来的,资料没登记全,我们的数据库里找不到他住在哪……”姜乐悠转过头,看着纪洛宸欲言又止,像三里河村这种城中村,除了本地的老年人,搬出去的人都把房子租出去了。 因为环境不算太好,公共设施也比较落后,租客以外地人居多,群租短租各种形式都有,如果村委的人员配备不足,根本不好做排查。 纪洛宸看着屏幕上简短的一行字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哪个镇街登记的外来人口,平安奖不想要了?” “三里河村那边的治保好像前段时间重病住院,村务乱七八糟的,”姜乐悠一脸为难,“那边派出所的人前几天刚来过,说是工作也没人对接。” “真行,先去开个短会。把人都叫过来。”纪洛宸只能表示理解,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中的文件夹敲得乓乓作响。 “报案时间是今天早上8时37分。” “根据现场尸体的僵硬程度及报案人供词,推测死亡时间在2021年12月17日晚上9时至12时之间。” “痕检的报告显示,带有谢淑芬指纹的酒瓶上没有唾液斑痕迹,可以排除醉酒猝死。猜测是凶手清理现场时人为放置的。” 苏泱快速捋了一遍案情。将几个关键词写在透明板上。? 第8章 “谢淑芬腿脚不便,走路基本要靠拐杖,为什么自己从床上翻下来?” “她的死亡原因是什么?” “2021年12月18日早上6时左右孙才文到谢淑芬家里,她的尸体已经僵硬,那么在他之前,谁在房间里待过?” “同样是根据报案人孙才文的口供,2021年12月17日在谢淑芬家造成动静的是谁?” “这个人是李木艮吗?” 苏泱拿着记号笔在透明板上又写下几个关键词语,通过一连串问题把孙才文、李木艮、谢淑芬、柳国庆这几个人用箭头连接起来。 纪洛宸补充道:“柳国庆自述2021年12月16日至2021年12月17日案发时间都在棋牌室,中途出去上过厕所,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否成立?” 苏泱点点头,又在柳国庆的照片边上写下“不在场证明”并打上一个问号。 “还有,为什么他明知道妻子行动不便还会夜不归宿,并且长时间留在棋牌室?” “也许他只是赌博成瘾?”苏泱有些不解。 “按照他对谢淑芬的深情厚谊,他的行为就是矛盾的。”纪洛宸道。 苏泱想了想,又在透明板上把这条补上,正想把笔盖盖上,他的动作被周淮屿打断了。 “等一等,”周淮屿甩着手腕走过来,手掌侧还有铅笔印,“柳国庆坚持引导我们去查‘根哥’,这件事的可信度有多少?” “他不是在候审室都说了吗,‘根哥’隔三差五会上他家催债。”苏泱不服,显然对周淮屿存在一些成见。 “柳国庆对这个人存在严重的抵触心理,所以不会把他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不仅如此,在刚才画像的时候,从他的描述而言,他对‘根哥’使用了非常多的负面形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他为自己构建的蜃楼,塑造了一个‘根哥’臣服于自己的形象,”周淮屿认真分析道,“柳国庆的话不可全信。” 苏泱还想再反驳些什么,纪洛宸站起来拿过了他的笔,在柳国庆的脑袋边上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要被任何一个涉案人员牵着鼻子走。” “那还有其他问题吗?”苏泱问。 周淮屿摇头。 其他人也没有再答话,纪洛宸把笔还给了苏泱开始派发任务。 “姜乐悠,你去帮小宋一起,把柳国庆看好了。这个人情绪不太稳定,你们注意点。” “好的老大!”姜乐悠点点头。 “周进,你去跟物证科的进度,”纪洛宸把还没来得及送过去的文件递给他,“柳国庆已经签字了,催他们尽快把检验结果做出来。” “收到!” “苏泱,你们几个跟我去三里河村,务必把李木艮找到。” “周淮屿——”纪洛宸原本觉得可能涉及到村里黑吃黑有些危险,想让周淮屿留在局里,但周淮屿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在他有机会发号施令前直接打断了他。 “我跟你们一起去。”周淮屿坚定地看着他。 “也可以,”纪洛宸想了想,“剩下的人原地待命。” “行动!” 一群人领了任务浩浩荡荡的出了管理局。 一天里接连来了两次管理局的车,对于三里河村的村民而言的确是个新鲜事,不少村民都当热闹看。 不过他们在看到好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时多少还是有些忌惮,不敢正大光明地跟着,就在自己家附近探头探脑。 “早上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柳国庆的?”纪洛宸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布局如棋盘般的三里河村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就那边,”苏泱指了指村口附近的一户人家,“在他家里面,也不能完全算是棋牌室,反正就是一个房间。” “好的,那我们兵分两路,”纪洛宸点点头,看着周淮屿已经直接往那户人家的方向走过去了,赶紧交代苏泱,“我和周淮屿去这家,你们到村里四处转转,看看有什么别的线索。” “不是,老大——”苏泱看了一眼身边刚工作不到半天的赵焕军和两个实习生。 刚想和老大理论带新人不能厚此薄彼,纪洛宸已经追着周淮屿过去了。 苏泱的话被西北风吹得七零八落,只能作罢,认命地带着三个人往村里走去。 村口那户的老太太正站在墙边看热闹呢,一看两个探长下车讨论了什么之后就朝着自己走过来,吓得差点拔腿就跑,只是她的动作没有协调好,转身一快左脚绊右脚,顺势就要往地上摔去。 说时迟那时快,周淮屿一个箭步上去扶住老太太,完美避免了一场潜在的群众举报。 “吓死我咧,吓死我咧!”老太太拍着胸口叫唤着,借着周淮屿的力这才站稳。 纪洛宸怕出示了证件又把老人家吓一跳,把摸出一半的证件又塞了回去:“阿姨你也别害怕,我们就是过来随便问问,你家是有个棋牌室吗?” 老太太一慌,中气十足地往屋子里大喊:“俊子!俊子!你快出来!胡俊!” “什么事啊咋咋呼呼的?”屋子里又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他的儿子,手上还端着碗,嘴里的饭也没来得及咽下去,口齿不清地冲过来。 “你是胡俊吗?”纪洛宸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这次他直接出示了证件。“我们是临南市管理局的,有几个问题需要你配合调查。” 胡俊一愣,停下往嘴里扒饭的动作,快速咀嚼了几下囫囵把饭咽下去之后连连点头:“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听说你在村里开了家棋牌室?”纪洛宸没有和他多作寒暄,开门见山地问。 “有……啊不是,”胡俊指着隔壁那个房子,“什么棋牌室啊,就一老年活动室,给我们村老头老太太打打牌唠唠嗑的。” “这间房子也是你的吗?”周淮屿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是我租的,隔壁那一家子去年搬去城里了,我就把他们家租过来用用,”胡俊瞄了一眼纪洛宸扔回口袋的证件咽了咽口水,生怕自己因为开设赌场什么的被抓走,“这不到年底了,明年租不租还不一定呢。不过多个老年活动室也是给村里做贡献嘛,是吧。” 周淮屿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隔壁那间房子,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人,周淮屿就推门进去了。 三里河村的房屋面积都差不多,大小不过五十多平的空间。屋子里交错摆了几张麻将桌, 地上满是烟蒂还没有打扫。 因为大冬天窗户没有开的缘故,房间里的烟草味散不出去。 顶上的两盏吊灯还没有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周淮屿站在那儿,仿佛能看到烟雾缭绕里坐着满满当当的一群人吆三喝四。 看来是苏泱上午提人的时候把一房间人都吓坏了,到现在都还没人敢过来。 “柳国庆是这里的常客?”纪洛宸问。 “老柳啊……”胡俊把碗随手放在一张麻将桌上,“他倒是经常来,不过也能理解,就他家那个走路都不利索的黄脸婆,搁谁谁乐意窝家里当老妈子啊。” 周淮屿因为他的口不择言皱了皱眉:“柳国庆和谢淑芬关系不好吗?” “害,关系还行吧,反正他老婆也不怎么出来,全是老柳在棋牌室跟我们讲的,”胡俊笑得一脸猥琐,“不过啊我猜是关系不太好,家里要是有个美娇娘在,谁天天往外头跑啊?” “昨天晚上柳国庆一直都在这里吗?” “在的在的。昨天他过来的时候还跟我打了个招呼。四五点吧,那会天刚黑,我记得清楚。”胡俊往手上哈了口气。 “他一晚上都在这?”纪洛宸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又不是盯梢的,哪知道他有没有出去过……”胡俊搓了搓手不是很耐烦,看着纪洛宸口袋里鼓起的证件又觉得忌惮,“反正今天早上我洗漱完过来他还在,可能手气不错想多赢几把。对了。今天早上不就是你们从这把他带走的吗?他没告诉你们?” 周淮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一眼麻将桌上油腻的一层有些嫌弃:“柳国庆平时为人怎么样?” “就赌博有点瘾头,其他没什么大毛病。这个年纪的人了总要有点娱乐,”胡俊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不会是他把他家那婆娘弄死的吧?没道理啊。他俩平时好像也不怎么吵架。吵不起来,谢淑芬跟个闷葫芦似的。” “只是来问一下大致情况。”纪洛宸打断他的猜测。 “哦哦好,了解了解。”胡俊嘴上这么说,表现得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点到为止,一张脸上写满了探究。 “你认识孙才文吗?”周淮屿转移问题。 这下胡俊倒是换上了厌恶的表情:“这鳖孙手脚是真不干净!前段时间偷菜被我家来福咬了,还想讹我!我呸!他也不看看他配吗!” 纪洛宸了然,几句话已经能够推断出孙才文的品行。 他又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里李木艮的画像:“这个人呢,这个人认识吗?”? 第9章 “没见过他,”胡俊摇摇头,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们可以问郑老太太去,村里的事情没她不知道的。” “郑老太太在哪?” “这条路直走,走到底就是,她住在最后一户。” 村里的路修得实在不怎么样,这个事实他们上次开车进来就深有体会。 整个村子都冷冷清清的。 北风吹进巷子里温度骤降,吹得周淮屿裹紧了厚毛衣,还是觉得冷风直往脖颈里灌。 “临南一年四季的温度你又不是不知道,穿这么少,耍什么帅?现在遭罪了吧。”纪洛宸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把自己的羽绒外套脱下来搭在周淮屿肩膀上。 “也就穿堂风冷一点,多走几步就热了。”周淮屿拒绝,把衣服还给只穿着一件卡其色毛衣还故作镇定的纪洛宸。 明明才见面没几次,纪洛宸已经给自己递了两次衣服。 周淮序摆了摆手,将纪洛宸的衣服推了回去。这人是嘴贱了些,可终究人不是太坏。 “拿着!我身强体壮,扛得住冻。”纪洛宸满不在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周淮屿笑出声:“你还是快穿上吧,回头病了你身边那个苏泱可就要冤我了。” “怎么你还怕苏泱,他从毕业就一直跟在我身边难免有些对谁都带刺?” “是对谁还是单只对纪处长看不上眼的我。”周淮屿打哈哈问道。 “有吗?”纪洛宸不情愿地将这件事情打马虎眼糊了过去,抬手把外套穿回去。 “应该有吧?”周淮屿一耸肩歪头无所谓道,冷风顺势钻入冷的他缩了缩脖子快步往前,“赶紧走,再晚点天就要黑了。” 纪洛宸嘟嘟囔囔地跟上。 他们沿着胡俊给的方向,有几户人家在屋檐下拉了根麻绳晒衣服,有几户人家在门口圈起的一块地上晒萝卜晒白菜,还有不知道哪个弄堂里突然冲出来的小狗,一点也不怕生,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们跑上一段路。 虽然三里河村居住的人并不多,每家每户都看上去简简单单的,过着朴实的生活。 周淮屿突然有那么一种错觉,就好像左边是烟火,右边是人间,组在一起就是烟火人间。 三里河村1组12号比起前面的房子略微大上那么一些,或许是因为门口用砖头砌了个一小苗圃,种着几十株小青菜。 他们走到的时候,还有个老太太正蹲在边上拔掉杂草。 周淮屿在她对面蹲下:“您是郑阿姨吗?” 老太太抬起头,她看起来得有七十多岁了,脸上满是皱纹,说话的时候手上动作倒是没有停,麻利得很:“小伙子,租房子吗?这地方挺好的,离市中心近,租金还不高。” 周淮屿正想拒绝,老太太又说:“看看呗?看看又不花钱!我家边上还有一间,要啥啥都有,拎包就能入住!” “不不,郑阿姨,我们就来向您打听点事。”周淮屿有些郁闷,一下子没跟上老太太的思路,他的巧舌如簧在老太太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 “还打听事咧,我一个老太婆能知道些什么!”郑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精明,“要不你们买点菜回去?” 周淮屿的嘴角抽了抽,看向纪洛宸。 “好嘞!阿姨,您这边的小青菜我们都要了,”纪洛宸见状赶紧解围,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百元大钞来蹲在另一边。 手指冻得有些僵,不太利索地翻找着零钱。 周淮屿刚想提醒他,老太太一把拿过钞票揣到兜里,眉开眼笑:“谢谢哇!你们不是要问事吗,多出来的就当劳务费了呗!” 纪洛宸愣住,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上傻眼了。 郑老太太生怕他们反悔,将杂草扔到一边,麻溜地把小青菜一棵棵拧下来:“保证新鲜,都没喷过农药!” 周淮屿见一时半会钱拿不回来,赶紧趁热打铁:“郑阿姨,您认识柳国庆吗?” “认识认识!”郑老太太点头,把摘下来的小青菜塞进一个从围裙兜拿出来的黑色塑料袋里,“这小老头,平时好赌,最近好像欠了不少钱,催债的隔三差五上门找他。” “那您有见过那些人长什么样吗?” 老太太的动作顿了顿,往袋子里扒拉两下:“哎哟!那几个小子凶的咧!我哪敢过去看热闹啊!”黑色的袋子很快被松松垮垮的小青菜塞得满满当当,老太太一摊手:“哎!塞不下咧!你们都看到了吧,只能塞下这些。” “没关系,”纪洛宸有些无语,但还是维持住了良好的礼貌拿出手机,“那您见过这个人吗?” 郑老太太的视力不大好,凑近瞅了好久,久到周淮屿生怕她再把纪洛宸的手机也一把拿过去占为己有的时候,老太太才说:“这人咋长得跟个猴儿似的……好像是在哪见过他。” 周淮屿耐心地提醒她:“是不是串门的时候在哪个邻居家见过,或者遛弯的时候看到过?” “我想起来咧!马文丽那儿!”老太太一拍手,“这猴儿是她的新姘头!” “马文丽住在哪里?”纪洛宸问。 “就后面几排,前几天我晃过去的时候看到过这男的进她屋里去了,”老太太说着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呸!那女的臭不要脸,还勾引过我家老头子!” 纪洛宸挑了挑眉差点笑出声,但他在周淮屿的注视下还是忍住了。 “你们俩大小伙子看上去正儿八经的” 老太太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压低声音 问他们,“套老太婆话是去找那妮子吧?我跟你们说啊。她家就是个鸡婆店。” “阿姨您误会了,我们就是随便问问。”纪洛宸连连摆手。 “和我老婆子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去就去呗!” 郑老太太咧嘴笑,一口烂牙基本上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有些狰狞。 好在苏泱的电话打破了他们的尴尬,老太太见没人搭理她了,索性把袋子往周淮屿怀里一塞,站在一边还想听点什么八卦。 “老大!村里就没几个人在,只有小孩子在玩,说家里大人都跑隔壁镇的村子里帮忙去了!!”苏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大概是那边小孩子玩闹的声音过于嘈杂,他几乎是对着手机在喊话。 “去隔壁村帮什么忙了?” “听这边的老人家在讨论,好像是隔壁村有个老头搭骨尸,我也没听太懂。” “搭骨尸?什么搭骨尸?”纪洛宸疑惑。 郑老太太听到了,凑过来插嘴:“就是老头子没了要给他找个老婆,一起埋掉冲冲喜,省得夜长梦多!” “卧槽这不是冥……”苏泱那边又喊起来,纪洛宸适时地掐掉了电话,看了一眼伸长脖子的郑老太太,显然最后一句她还没听到。 涉及公序良俗,这种事情在村民面前直接点破并不合适,尤其是并不知道这些村民的宗教信仰,万一哪句话戳到了他们的痛点,得被打骂着轰出去。 纪洛宸与周淮屿对视一眼,决定先去找马文丽。 隔壁镇的事情他们也不好多嘴,回头民政部门还得批他们越俎代庖。 三里河村7组12号。 马文丽趿着拖鞋出来开门,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打了个哈欠正想骂街,一开门看到是两个相貌出众的男人,只当是有生意上门了。 眼前一亮,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老板进来坐坐吗?” 纪洛宸皱了皱眉,直接出示了证件:“临南市管理局,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配合。” 马文丽整理头发的手一抖,喜悦的表情瞬间垮了下去,侧过身子让他们进屋。 周淮屿打量着这间屋子,陈设很简单,大致布局和谢淑芬家的差不多,只不过少了一张床的缘故,空间看起来大了不少。 床上的被子没有叠,椅背上乱七八糟地堆了几件没洗的衣服,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劣质的香水味。 桌上放着一瓶喝了不到一口的白酒和还没收拾掉的碗筷。 那些残羹冷炙至少放了一晚上,汤里的油都已经冻成块了。 “你认识李木艮?”纪洛宸肯定地问。 马文丽点点头:“根哥啊,常客了。” “李木艮人呢?” “我哪知道他人在哪里……”马文丽的声音小了下去,有些心虚。 “他去哪了?”纪洛宸又重复了一遍。 马文丽避开他们的视线,转身准备去收拾被褥:“都说了我不知道。” “你知道,”周淮屿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刚才转过身的时候马文丽特意用头发遮了遮,可是她的动作太明显了,想不注意都难。 “脸上的巴掌印刚被打的吧。” 马文丽不自觉地抚上脸颊,宽大的睡衣袖子顺着手臂滑下来,手臂上还有非常显眼的几道疤痕,能看出来是指甲抓过的痕迹。 周淮屿见她没有答话,又说:“李木艮有老婆,你是被他老婆打的。” “你怎么知道?”马文丽脸色一变,警惕地看着他们,“她报案让你们来抓我?” “我们是来调查李木艮的,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么另当别论,”纪洛宸屈起手指在桌上扣了扣。? 第10章 “李木艮昨晚在你这吗?” “哎哟,就前面那户嘛,柳国庆那死老头欠了根哥的钱不还。”马文丽翻了个白眼。“昨天晚上根哥叫了几个小伙子去招呼了一下他,没找着人,顺便来我这了。” “到你这里做了些什么?” “到我这还能做什么,你说呢?”马文丽嗤笑一声,冲纪洛宸抛了个媚眼,显然不太愿意配合。 纪洛宸什么也没说,装作不经意间从衣服袋里摸出一副银色的手铐,转过头问周淮屿:“这副手铐苏泱刚刚是不是说钥匙丢了啊?” 周淮屿煞有其事地点头:“戴上了不一定拿得下来,可能得靠电锯锯开。” “技术那边有电锯吗?我们刑事好像没有配这种工具箱吧。” “你忘了吗,之前有一回也是钥匙丢了,”周淮屿添油加醋,“那个嫌疑人的手铐拿不下来,我们特意找消防借了一个电锯,差点把人家手腕都割破。” “我说,我说!”马文丽一下慌了,“昨天他来的时候还没吃过饭嘛,我就顺便给他做了几个菜。结果没吃几口他就说肚子疼,上吐下泻的,都给我吓坏了…可是这菜我自己也吃了,一点事都没有。” 纪洛宸把手铐放在桌子上,并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把根哥送去医院洗胃了,”马文丽看了一眼桌上泛着银光的手铐胆战心惊,“总不能让人在我这出事吧……” “送去哪家医院了?” “就镇上的私人诊所!”马文丽想了想恨恨地说。“好死不死还碰上他老婆,谁他妈知道他老婆在那里上班啊,给老娘打成这幅鬼样子…” 周淮屿心里暗暗记下,又指了指桌上的酒瓶:“这瓶酒是哪来的?” 马文丽摇摇头:“这是他自己带过来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我们村里不卖这种瓶。” 周淮屿凑过去闻了闻,这瓶东西的味道有点奇怪,似乎并不是酒精,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总之是有点奇怪的香味。 周淮屿将手中的酒瓶递到了纪洛宸面前:“这瓶酒有问题,酒或者酒精一般应该都有刺激性味道,但这瓶酒里却又一股淡淡的香味调和进去了。” 纪洛宸接过酒瓶嗅了嗅,确实如周淮屿所说。 想来李木艮大概是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劲,剩下的就没有再碰。 “王晓。你去批个搜查令来,越快越好。带上物证科的人一起过来,三里河村7组12号,桌上的东西都带回去,”纪洛宸拨通了留在管理局待命的同事电话,想了想又补充,“顺便去一趟孙才文家里,看看他说的白酒在不在,在的话一起装回去痕检。” 马文丽被他们严肃的模样唬得一愣一愣的,迟疑了一下想去扯纪洛宸的袖口:“那个探……探长,我不用进监狱吧?” 周淮屿已经转身出去了,纪洛宸避开了马文丽的触碰,出于职业道德还是留给她一句:“好好做人。” 纪洛宸踩下油门的时候没注意到轮子边上有个坑,车子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震动,然后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像是在开过山车,周淮屿抱着纪洛宸被坑着买来的一袋子小青菜坐在副驾驶上,被折腾得完全没有一丁点困意,直到开上平坦的大路才勉强松了口气。 “你花钱买来的小菜回去好好做了吧!”周淮屿把黑色的袋子系好扔到后座,完全不想看它。 “这是青菜吗,这是金菜!”纪洛宸透过车上的后视镜看到那袋子在后座滚了几圈,在真皮坐垫上落下一圈泥巴。 就算滚落了一大坨泥巴,那也都是金泥巴,花了好大一把钞票买来的。 纪洛宸莫名有些心痛起来。 “如今才知道你还财大气粗,纪老大真是家大业大啊。”周淮屿说的真诚,可落在纪洛宸耳朵里就总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这不是那老太太不肯说吗,”纪洛宸死不承认,“能问出线索不就行了。” “你要是拿出整个钱包她也能直接给你薅过去。”周淮屿此话说的倒也不错,然后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纪洛宸摁了两下把空调温度打高:“一会查完就下班回家休息一下吧,要不然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压榨手下呢。” “行。”周淮屿的鼻子红红的,眼角微微湿润,有一些即将感冒的迹象。 马文丽口中的诊所在距离三里河村十来公里的镇上,难以想象这种冷风天李木艮是怎么被马文丽带过去的。 想到李木艮一个地头蛇在电动车后座被吹得风中凌乱,周淮屿就觉得好笑,不过他忍着没笑出来,怕纪洛宸以为又在嘲笑他五百大洋买的小青菜。 这家诊所看起来不大,内里倒是颇有乾坤,除掉前台、看诊室、点滴室,在里面还隔了几个小间当成病房,大概是为了年迈的人挂点滴的时候不至于来回奔波。 他们在前台出示了证件。坐班的护士告诉他们李木艮的房间后,他们很快在一扇阖起来的门内听到了争吵。 “送你来医院的那女的是谁啊?相好是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瞎说什么呢?烦不烦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相好了?我现在很累,不想跟你吵。”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要不是我昨天晚上刚好在这值班,还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外面养鸡呢!”“我要是在外面养小老婆那能正大光明过来吗.…别瞎说,她就一远房亲戚,我大姑她弟弟家的二表姐!” “那你说说吧怎么回事吧,为什么大晚上你还去找人家?” “我那是去找她吗我是去找曾荣——” “你们是什么人?”纪洛宸正想听下去省得一会儿再问。走廊那边又走过来两个穿得稀奇古怪的男孩,直接打断了他们的探听。 “找根哥有事吗?”另一个男孩大声地问。 “谁啊?”休息室的门一下子打开,开门的是刚才和李木艮争吵的女人,看上去好像是这里的护士,手上还拿着体温计。 后面的人一眼可以看出正是李木艮,因为他和周淮屿画出来的简直一模一样,正一脸惨白地靠在病床上。 “临南市管理局的。有市民举报你涉嫌一起刑事案件,我们需要对你进行调查。”纪洛宸绕过了护士径直走了进去,把证件出示给李木艮看。 李木艮满不在乎地嚷嚷:“你看我这样子,站都站不起来,还能杀人放火不成?”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呀?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这。”护士甩了甩温度计,瞥了一眼李木艮,显然还在气头上。 “你是这里的护士吗?”周淮屿不确定地问她。“是,我还是他老婆!”护士凶巴巴地说。 “你们是来给根哥找事的?”那两个男孩也跟了进来,看上去好像是李木艮的小弟,其中一个漂了浅金发色的男孩不屑地看了一眼纪洛宸。 另一个男孩不顾李木艮拼命使眼色,把一张写得乱七八糟的纸递给李木艮,炫耀般地说:“根哥,今天还是没找到柳国庆,但过了今天他欠我们的钱就超十三万了!” “周小虎、刘明!你俩先出去!”李木艮大概是怕在小弟面前被探长质问没了面子,有气无力地吼他们。 “可是柳国庆他·····”两个男孩还想再帮腔,直接被护士轰了出去。 “好啊李木艮!你说的最近赚了十几万,是这意思?”护士也是个暴脾气的,直接开骂。 “不是不是,那哪能啊……”李木艮别过头。在外人面前一句话都不想回答。 “你给我等着!”护士气咻咻的出去,把门砰的一声摔上。 “我老婆就这脾气,见怪了见怪了……”李木艮僵硬地笑了笑。看了一眼纪洛宸的脸色想转移掉话题。 纪洛宸没给他这个机会:“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去过柳国庆家?” “去……去过。”李木艮心里没底。 “去做什么?”纪洛宸追问。 “要钱啊!”李木艮越想越气,“刚才你们也听到了!这孙子欠了我十来万,我连他人都没找着!他娘的!” “嘴巴放干净点!”纪洛宸提高声音怒斥,李木艮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可惜他身后就是床架,没地方可以退。 “你知道他在哪,为什么还去他家里?”周淮屿问。 李木艮不满地反驳:“我哪知道他在哪啊!”“棋牌室!”纪洛宸毫不留情地点破他,“他不就是被人从那里介绍给你的吗?” “我带着小弟呢,去棋牌室找他干啥!”李木艮解释得理直气壮,又压低声音,“又不是人家那老板欠我钱,回头砸了店还得倒赔他们……” “所以你就去把他家里砸了?” “他家啥都没有,不就一老太婆吗,我就去吓唬吓唬呗。”李木艮无所谓地说。 “时间呢,昨天你是什么时间过去的?”周淮屿脑子里过了一遍村里其他几个人的口供,那几个人说的时间都能对上。? 第11章 “天刚黑的时候呗,晃过去遛个弯,就找我那相……”李木艮顿了顿,生怕他老婆在门外听到,“……乡下的二表姐去了。” 周淮屿微微点头:“你去的时候谢淑芬在家吗?” “在啊!那老太婆就床上躺着呢,一声不吭!他娘……”李木艮看了一眼纪洛宸的脸色,又把脏话咽了回去,“真是自讨没趣……” 他们还没问两句,李木艮又开始反胃,左右看了看没找着垃圾桶,哇的一口直接喷到了被子上,在被套上留下焦黄的一滩印记,看上去已经把黄疸水都吐出来了。 周淮屿刚想出去找护士,一开门,两个小弟又冲了进来。 纪洛宸捂着鼻子出去,和周淮屿面面相觑。 看来这家伙暂时不好审,这状态提到审讯室去,回头在里面哇哇吐起来,还当他们虐待嫌疑人,只能先放过他。 过了小寒,十二月的临南才四五点就开始进入天黑。 倾姐开门看到拎着菜回来的两个人愣了愣,他们管理局又不是没有新鲜蔬菜吃,这难不成是饿急眼了,出了个案子还自己带菜回来了? 倾姐疑惑着连忙招呼他们进门。 “你们不是去出案发现场了吗?饿了跟我说一声就行,还买什么菜啊。”倾姐接过满是泥巴的袋子,说话的语气就好像长辈对自家小辈一般。 倾姐却是也像极了长辈,她本也是到了退休的年纪,可是家里无人,子女又不在身边,自己在家无聊就跟上级申请了留在管理局给他们这群小年轻打下手,管理局念及倾姐在职期间的好也就应下了。 “纪洛宸买的。”周淮屿笑得一脸无辜,纪洛宸权当听不见,脱了外套就往办公室走去。 “处长这次这么大方,这是要提前庆祝案件结束?“倾姐看了一眼纪洛宸的背影,打开袋子看了一眼,“品相这么差?” 周淮屿笑着说:“倾姐你别看它品相不好,金贵着呢。” “还是进口的?”倾姐疑惑。 “那倒没有,就是问人家老太太买的,”周淮屿伸出手晃了晃,“五百。” “啊?”倾姐愣了愣,脑补了一出纪洛宸开车不小心压过路边摊,被迫买下所有菜的大戏,“你们闯祸了?” “哪有!倾姐你别听他瞎说!”纪洛宸冲出来,把一盒感冒药扔给周淮屿。 “明明是那老太太抢钱来着!”倾姐瞥了他一眼:“就你这身板,还能被老太太抢劫啊?” 纪洛宸噎住。 倾姐算是管理局的老人,纪洛宸现在虽然是处长但他也尊重处里的老人,所以斗嘴的时候纪洛宸从来就没有赢过倾姐。 现在在加上周淮屿时不时在边上添油加醋两句,纪洛宸被挤兑的越发扁了。 倾姐把那袋青菜和蘑菇一起炒了炒,又做了三菜一汤,纪洛宸喊了周淮屿一嗓子,让人吃完饭再回去,自己夹了一筷子在碗里。 他俩这一筷子菜刚刚放进嘴里,就听着管理局的门在外面被人拉开了。 还未见其人就先闻其声,苏泱的大嗓门隔着一个门板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大倾姐你们的宝贝疙瘩要被饿死了,我饿啊,饿啊。” 倾姐在听见声音的时候就已经笑着去给这群皮孩子拿碗跟筷子了。 纪洛宸嚼了嚼嘴里的菜偏过头小声跟周淮屿道“小心肝苏泱自己封的,不是我。” 周淮屿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不太理解,就一个称呼他有必要跟他解释吗?他又不是他老婆,好像完全没有必要。 想了想周淮屿怎么都觉得没必要,就浅淡的嗯了一声。 一群人呼啦啦的拉开门就看见他们老大跟新来没几天的周淮屿坐在一起吃饭,根本无心搭理他们。 苏泱那颗正宫的心微微一颤,刚想表演一出大戏就被倾姐刚刚端出来的饭菜香吸引了过去。 “别愣着了,快来吃点饭,吃饱了就可以下班了。” 饭菜香终究是比粗来的香的很,男孩子的脑子也是单线来的快些,一个个急急忙忙的去搬自己的凳子,生怕晚一秒饭菜就全部进了别人的嘴里。 苏泱盛好米饭急急忙忙扒拉了两口米饭“这个柳国庆也是邪的发慌,我这边也就查到了那个搭骨尸跟他有些关系,剩下看似跟他有关的其实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说这个案子跟他有关实则屿没有关系。而且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不像个坏人,现在就好像画了一个圈,画完之后又回到了起点。” “坏人会在脸上写他是坏人吗?坏人的好坏不是看他的长相而是内心,有的人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内里也就腐烂到了极致,有的人看着表面邋里邋遢,其实他内心温柔至极,在这个看脸的时代,你要是光看一个人的外表分辨好坏,你早晚要吃亏。我想你跟在纪队身边这么久这点道理早就应该懂了的。”周淮屿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起身背起他的小包冲人挥了挥手“我吃好了,各位慢慢吃,我先回家了。” 苏泱被周淮屿着几句话说的呆愣了片刻,指着人背影“他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其他人看了看干脆低下头默不作声的多扒拉了两口饭。 纪洛宸看着人将将消失的背影,起身追了出去“你们吃,我去送送他。” 苏泱在此茫然,他家老大以前不是这样的,看谁都是一副有种你干死我,干不死就老实的样子。 可这么碰见这个周淮屿之后就变了,他在心底忍不住蛐蛐,这人莫不是狐狸精转世,要不这么第一天就迷惑了纪洛宸。 周淮屿回到家里已经将近九点多,原本他是想打车回来的,纪洛宸硬是给他送到巷子里才走。 车上的气氛有些古怪,两个人一路无言。 纪洛宸什么都没说,周淮屿也不敢问。 两个人就相顾无言的一个认真开车,一个默默注视着车窗外,等车子停在目的地,周淮屿在下车时才说了一句谢谢,路上注意安全。 他不清楚纪洛宸为什么会送他回来,周淮屿也很快就没有心思继续考虑这些事了,他发现留在花盆底的钥匙被人动过。 他总是习惯把钥匙藏在正对树根的底座下,现在它不在那个位置了,边上还有一些被擦掉的灰尘。 原本吃了感冒药有些昏昏欲睡,出于本能,周淮屿瞬间提起十二分精神,拨通了纪洛宸的电话放在口袋里,深呼吸后用钥匙打开了门。 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但周淮屿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那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的气味,他下午在诊所里就闻到过,那个病房的消毒水里还夹杂着一些花露水的味道,可能是为了给呕吐物散味。 混杂在一起有些刺鼻,周淮屿对这个气味印象深刻。 “周小虎?”周淮屿仔细想了想下午李木艮轰那俩小弟出去的时候喊的名字,“出来吧,是你吧。” 黑暗里没有人回答他,除了窗外几声微弱的虫鸣,还有口袋里的手机传来纪洛宸疑惑的声音:“周淮屿?周淮屿?” 周淮屿敲了敲手机,纪洛宸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再说话,然后是汽车的轰鸣声。 “周小虎。”周淮屿又喊了一声,直接打开了客厅的灯。 客厅里什么也没有,但他确信这个屋子里一定有其他人的存在。 “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如果你为了给李木艮出头的话,大可不必。” 周淮屿把手上的帆布包扔到沙发上,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果盘,卫生间和厨房借着客厅的灯光一眼就能看到,藏不了人,剩下的可能不是卧室就是画室。 周淮屿捏紧了手上用作防身的果盘,衡量再三,还是站在灯光下继续喊话。 “刘明,我知道是你。” 还是没有人答话,但是画室里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是画架倒塌的声音。 是刘明! 周淮屿皱了皱眉,快步往画室的方向走去,还没等他走到,就看到昏暗的画室里蹿出来一个人,寒光一闪,周淮屿连忙用果盘去挡,然后铛的一声,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扎进果盘里,划过周淮屿虎口的位置。 殷红的鲜血很快从虎口的位置涌出来。 周淮屿吃痛,后退了一小步,上班第二天就负伤他也是第一人了。 感受到呼啸而来的风又赶紧蹲下。 刘明没有什么章法的拳头打在了他身后的墙上,发出一声痛呼。 周淮屿见状,弓起身子用左肘往那人胸口的位置一撞,力道算不太大,但足够给周淮屿预留出逃跑的时间,可同时他的动作也激怒了那个男孩。 虽然在校那几年周淮屿的体能训练一样也没落下,总归比不上纪洛宸他们隔三差五举铁来得精壮,捂着虎口的位置踉踉跄跄没跑两步。 就被后面那小子追上了,那家伙也一点不留情,一拳恶狠狠地打在周淮屿后腰上。 周淮屿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说时迟那时快,本就虚掩着的门被踹开,又冲进来一个人。? 第12章 周淮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正当他以为是刘明同伙的时候,听到了纪洛宸的声音。 “周淮屿!!”纪洛宸气喘吁吁,一把接住往前倒的周淮屿,然后抬起手臂帮他挡下第二拳。 刘明一看来了救兵也不含糊,撒腿就想跑,只不过纪洛宸可不是吃素的,把周淮屿安全地放下后,伸出脚把刘明一绊,趁着他踉跄的工夫反手就往这混小子脸上抢了一拳。 刘明被打得眼冒金星后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纪洛宸又快速往他的膝盖上踹了两脚,然后以盗铃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抓着他的手臂,直接给人来了个过肩摔。 刘明翻了个身,挣扎着还想站起来,纪洛宸直接擒着他的手腕把手铐扣上去。 “老实待着!”纪洛宸怒喝。 周淮屿见状赶紧去把廊灯打开,一时没注意,一个血淋淋的手印留在白墙上。 “周淮屿?”纪洛宸用膝盖压着刘明的背部不让他起来,抬起头看到明晃晃的灯光下,周淮屿手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你还受伤了!?” “不碍事。”周淮屿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被虎口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老大!!” 又是一声门被踹开的巨响,让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门雪上加霜。苏泱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握紧了枪指着已经被制服的刘明:“老大你没事吧!” 苏泱几个人搬来已经在等倾姐给他们做的第二轮新菜了,菜刚刚上桌,他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一口,就接到了来自他们老大的电话。 电话的另一端是呼呼地风声,其中还夹杂着电流的刺刺声,让本就听不太清的电话更加听不清了。 他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听见什么周淮屿家抢劫劫匪带几个人支援。 他拼拼凑凑大概清楚了事情不简单,立即点了几个人赶了过来,刚刚进门就看见这么刺激的一幕。 纪洛宸提溜着手铐把刘明从地上拎起来,这小子大概也觉得大势已去,老老实实地随着纪洛宸动作:“我没事,周淮屿有事。” “啊?”苏泱这才放下枪看向周淮屿,只看到他满手的鲜血,“我去,周淮屿你这……赶紧去医院啊!还等什么呢!” 周淮屿摇摇头,走到茶几处随便扯了几张纸巾捂在虎口:“小问题,削铅笔的时候也经常切到。” “带走!”纪洛宸踹了一脚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刘明,把气全撒在他身上,“把人带走!好好审一审!” “周淮屿真没事啊……”苏泱迟疑着看向那被血已经浸染湿掉的卫生纸。 “没关系,你们先做正事。”周淮屿说。 苏泱一走,纪洛宸身上盛气凌人的气势立刻消失殆尽,他站在原地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回过神来却凶巴巴地问:“医药箱在哪?” 周淮屿指了指玄关的方向:“上面的柜子里。”周淮屿手上的纸巾被渗出来的鲜血染红了,纪洛宸不得不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纸巾和划开的皮肉分割开来,他想说些什么,对上周淮屿咬住下唇竭力忍着疼痛的脸却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刚才他在电话里听到打斗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感受到了心脏骤停。 “谁让你这么莽撞的?”纪洛宸清理完伤口。好在伤口并不是特别深,从虎口到手掌的位置划开了一道,这才松了口气。 “我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上一次家里被盗也还是你帮我立的案呢”周淮屿有些心虚。 纪洛宸瞪了他一眼,又低头用棉签蘸了碘伏开始给伤口消毒:“打电话你直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什么情况?你要是有个好歹走出去丢的是我们临南管理局的脸” “情况这么紧急,我一开口不就打草惊蛇了吗。我是体力不如你们但是也没有那么差。” 纪洛宸手上的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淮屿。 周淮屿的右手还搭在他的手心,表情却是在与他无声地对峙,一时间他们相对无言,谁都不愿意让步。 他俩摆明了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会让谁的,本还在坚持的纪洛宸的手机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还有什么事?”纪洛宸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摁下免提带着明显的情绪。 “老大!这小子在车上全招了!”那边的声音很是曹杂,还有车的鸣笛混杂在里面,在安静的房子里显得闹哄哄的。 “他招什么了?” “他说是李木艮让他来教训一下你们的,说是……”苏泱犹豫了片刻,“说你们下午拂了他的面子……” “就为了这事?” “对啊,这小子说李木艮给他们立规矩,什么头可破,血可流,外人面前不能怂。” “他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他说你看上去他打不过,就找了周淮屿……”苏泱那边可能开进了山洞。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周淮屿的房子也比较好找,这边的混混一打听就能找到……” “草,”纪洛宸冷不丁骂了一句脏话,“你去找两个人把李木艮盯紧了,别让他跑了。算了,直接提到审讯室去看着!” “不是,李木艮还在住院呢,这么提去没关系吧?” 纪洛宸想了想:“先找两个人去盯着,明天一早提回来。” “好的!”苏泱想了想又问,“对了,周淮屿真没事啊,刚才看到好多血……” “这个不用你操心。”纪洛宸说完这一句直接挂断了电话。 周淮屿见状一改刚才的对峙,敛去了方才见谁都冲的脾气看着纪洛宸:“你看,这不就招了吗。” “你厉害一上来就拿自己当诱饵,谁让把自己当诱饵了,我们差这一个线索吗?你大学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纪洛宸嘴上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停下,又拿过一卷纱布。 “李木艮这种老奸巨猾的,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是不会配合的,”周淮屿看着纪洛宸低头认真包扎的模样,“错过了这次我们又得找机会。” “线索没了还能再找,”纪洛宸动作顿了顿,突然有些后怕,“万一我没接到电话怎么办?万一我没来得及赶到怎么办?” “没关系啊,刘明不都说了吗,只是来教训一下,又不会真的下杀手。”周淮屿很想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要是真出事大不了他就跟人拼命,他也不是没干过。 “周淮屿!”纪洛宸打断他,“不是每一次你都有这个好运,你不能每一次都自作主张。” 周淮屿举起左手做投降状,“好好好,纪处长说道话我都记在心上了。” “拨通了电话你也不出声,我差点得心脏病你知道吗?上一次这么做的人坟头草已经两米高了,我也不是要吼你,就是你要长些记性才行。” 周淮屿指了指走廊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扎着水果刀的果盘:“这不是还有一道防线吗。” 纪洛宸心不在焉地把纱布又往周淮屿手上包了一圈。 “所以那个坟头草两米高的也是被仇家找上门了吗?”周淮屿不解地歪过头。 纪洛宸手中的动作一顿好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 “是吧,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只要是他经手的案子就没有不结案的,可就是那一件案子却偏偏要了他的命,当时说好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可出发之事局里有事绊住了脚,我说让他等我一会,我们一起出发,他说要赶时间去晚了嫌疑人就跑了,就是这一次他丢了命,他在出事的时候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接到,等我打回去的时候是涂安管理局的兄弟接的。”纪洛宸绑纱布的手一抖,眼圈泛起一抹微红。“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十根手指的指甲盖全被拔掉了,刀伤更是数不胜数” 不用纪洛宸在说下去,周淮序都清楚这是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他清楚了纪洛宸到底在害怕什么才能这么吼自己。 周淮屿收回被人缠好的手:“纪洛宸,你有时候特别像一只鹌鹑。” “什么意思?”纪洛宸把医药箱放回柜子里。 “鹌鹑一害怕就缩脖,把自己团成一球。你现在明显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狗嘴里可吐不出象牙,我这是真心诚意地同你诉说。” “要不那个今天先去我那,你家不安全,门还坏了,”纪洛宸想了想。又面红耳赤地补充,“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啊! “知道了,你我两个大男人怕什么?做小姑娘的扭捏之态。”周淮屿指着沙发上的帆布包,“这个得带上,明天去单位万一能用上。” 纪洛宸打量着周淮屿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就你这手还想着画画呢,你就消停几天吧。”,然后,他不由分说就抓起周淮屿的左手走出了屋子。 周淮屿微微低头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狠狠抽了两下也没把手从纪洛宸手里抽出来。 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身体接触这么多过,可自从遇见这人一切都变了。? 第13章 从这一刻起,好像有什么悄悄的变了。 李木艮清早一睁开眼,就看到两个凶神恶煞的人瞪着自己。 大晚上的苏泱也不好意思找实习生过来盯梢,和另一个同事商量了一下干脆就两个人过来了。熬了一宿困得要命,李木艮倒是没什么状况,还睡得挺香,呼噜打得比雷响,想起这个苏泱就气不打一处来,把李木艮带回管理局的路上哐哐连踩了两个急刹车,硬是把好不容易恢复的李木艮刹得面如菜色。 穿着病号服的李木艮坐在审讯室里东张西望,看到进来的还是他昨天最开始见过那个探长,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敢看他。 “刘明全部招了,”纪洛宸不留情面地把一份笔录甩到李木艮面前,“2021年12月18日晚上,你教唆他袭人。” 李木艮死不承认:“他说是我教唆的就是我教唆的啊,我还说是周小虎教唆的呢!” “你也不用嘴硬,”纪洛宸冷笑,“那家诊所的走廊上是有监控的,你们在里面说话监控能给你录的清清楚楚。” “我……认就认呗,”李木艮看也不看那份笔录,“怎么了,我又没杀人放火。” “你的确没有杀人放火,你只不过当了个领头羊,”纪洛宸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 “刘明还是未成年吧,教唆未成年人犯罪,你知道能判多久吗?” 李木艮的表情变了,显然他收小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事:“他还是未成年啊?” 纪洛宸话锋一转:“说吧,谢淑芬是怎么回事?” “什么谢淑芬啊,”李木艮颇有些破罐子破摔,“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前天去的时候这婆娘就赖床上不搭理我们,怎么了你们还怀疑她残疾是我搞的?” 纪洛宸一字一顿回答他:“谢淑芬死了。” “什么玩意?”李木艮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十分震惊,只不过他尖嘴猴腮的样貌又给他平添了几分喜感,纪洛宸不由得想起了郑老太太给他的评价,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猴儿。 “你还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吗?”李木艮反问。 “12月17日是你去过谢淑芬家里催债吧,”纪洛宸提醒他,“什么也没做?” “我能做什么啊我!”李木艮被问得有些崩溃,“她家啥也没有,该拿的全拿走了,不然我还能把那老太婆的床也搬走卖掉不成?” 纪洛宸没有放过他:“你再仔细想想,你去她家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你们不会怀疑我把他柳国庆他老婆做了吧?”李木艮不耐烦道,“放他娘的狗屁!老子能看上个老太婆?” “嘴巴放干净点!”纪洛宸严厉起来,又问一遍,“好好想想你在她家都做了什么事!” “你这不是扯淡吗这不……”李木艮被吼得吓了个哆嗦,“我····行吧,我还顺了一瓶白酒……” 纪洛宸又问:“那你后来为什么会到诊所去?”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他娘的!”李木艮一拍桌子。看着纪洛宸的脸色又不敢多说脏话,“柳国庆这孙子没事往白酒瓶里装农药干什么!他还不出钱想自杀啊?” “谁告诉你那是农药的?” “诊所的医生啊!”李木艮有些委屈。“说我没事喝什么农药……整得上吐下泻的,又是洗胃又是催吐,折腾了我大半宿,现在胃里还不舒服……” 纪洛宸跳过李木艮试图卖惨的行为,直接开始下一个问题:“柳国庆还不上钱的时候你和他说过什么?” “除了让他还钱我还能和他说什么…”李木艮被盯得有些害怕,想了想,“我……我给他出主意了,让他去隔壁镇上找找门路,拆东墙补西墙。” “隔壁镇上有什么门路?”纪洛宸想了想,下午他们去走访的时候,苏泱的确提过一嘴隔壁镇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联系。 李木艮瘪瘪嘴:“三里河村这么小,也没有地方工作,我就让他去隔壁镇上看看呗,万一有什么大生意他能遇上呢。” “有这好事你怎么不去?”纪洛宸逼问他。 “这事情也轮不到我呀……” “什么事?” “就……哎呀就搭骨尸缺抬棺的啦,这活我去干啥!”李木艮和盘托出,“我好歹也是茅坞这边的老大,一块地方有一块地方的规矩,我要过去了人那边还不得跟我干架?” 纪洛宸嗤笑:“你这是发放高利贷、教唆未成年,违法犯罪的事情一样没少干,就一点都不害臊?还老大?” 李木艮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干脆卖起惨来:“能不能先把我送回医院啊!我真的不舒服!” “自己去和看守所说吧。”纪洛宸撂下话,头也不回离开审讯室。 出了审讯室的纪洛宸只觉得大仇得报,只是左找右找没有看到周淮屿,他的办公室没有,大厅也没有。 伤口没好还能瞎跑,要真出了什么事算只能算他头上,纪洛宸心里一急差点要报案,想了想自己好像就是探长。 最后他只能耐着性子去问姜乐悠,然后带着苏泱在姜乐悠的指引下推开法医室的门。 “审完了啊?”周淮屿抬眼看看他,又和沈知黎研究报告去了。 纪洛宸这才注意到他们桌上摆着一摊厚实的检验报告,刚打印出来的,还没来得及装订。 沈知黎正在和周淮屿分析着那沓报告,她的脸上挂着深深的黑眼圈,显然在昨天下午新增的物证送过来之后,她又跟着熬了一宿。 『谢淑芬,女,56岁。尸僵、尸斑存在,尸斑显著。』 『中枢神经系统衰竭。』 『消化系统内存有少量苯二氮卓残余物及大量二氯乙烯基二甲基磷酸酯残留物。』 『胃内可闻及有机磷的气味,胃内容物呈白色乳状液,胃粘膜有腐蚀出血』 『初步判断,系服用二氯乙烯基二甲基磷酸酯后未及时进行救治,器官衰竭致死亡。』 『死亡时间系2021年12月17日晚上9时至11时之间。』 “这么长一条学名是个什么鬼?”纪洛宸指着检验报告上的致死原因一脸茫然。 “二氯乙烯基二甲基磷酸酯。”沈知黎念起这串名字跟顺口溜似的,“敌敌畏的主要成分。” “哦,那又是喝了农药。”纪洛宸恍然大悟。 “又是?”周淮屿抬起头,“还有谁也喝了农药?” “李木良啊,他自己说出来的,”纪洛宸停顿了一下,“诊所的医生给他诊断是喝了农药,只不过他喝得少,催吐洗胃一场操作也就把命捡回来了。” “对了,”沈知黎在桌子上找了找,拿起另一份报告,“这是痕检新做出来的,你们昨天带回来的一共三个瓶子,里面的东西和谢淑芬致死成分一模一样。” “还是农药?照这么说,孙才文和马文丽家的酒瓶都是谢淑芬家拿去的,谢淑芬家开农药小作坊的?”苏泱疑惑。 “不,如果是做小作坊,不会把农药装在白酒瓶里。”周淮屿对比了一下两份报告上标注的成分肯定地说,“至少瓶身会有显著的标识。” “有没有可能是受不了催债所以自杀?”姜乐悠犹豫着提出疑问,“谢淑芬本身身体就不好,还被这样一直折腾,换谁谁都受不了吧……” “按理说她腿脚不便有一段时间了,这是老年人的通病,只不过她出现得早了一点,”周淮屿摇头,“但这不会是她自杀的借口。三里河村大多是这种留守的中老年人,他们自己会想方设法寻乐子。” “如果是李木艮呢?李木艮给她灌下去的农药?”苏泱问。 “不可能。李木艮这人就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地痞,他们高利贷要钱,不要会命。出人命了对他也没好处,”纪洛宸看着周淮屿手上重新包扎过的纱布,咬牙切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沈知黎拍了一下额头,突然想起来:“农药的事情有些蹊跷,早上物证科的同事又去现场走了一遍,把谢淑芬家厨房台面上的瓶瓶罐罐。还有橱柜里的酒瓶和塑料可乐瓶都带回来了,检验结果应该很快就会出。还有死者缺少了一颗后槽牙是最里面的那一颗” 纪洛宸竖起大拇指,沈知黎的专业水准他们知道,认准了一个线索就会死磕,哪怕是把谢淑芬家里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后槽牙缺一颗?”纪洛宸翻看着报告“这个” 沈知黎知道纪洛宸想说什么,连忙搭腔道“有可能是之前拔得牙,这些都是未可知的。” 苏泱还在茫然这两个人再说什么,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周淮序看着报告上的后槽牙舔了一下牙。 “可是尸检报告上显示受害人还吃过安眠药,这又是怎么回事?”苏泱指着尸检报告问。 办公室又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些共同点,新加入的物证又使他们的推理陷入了一团迷雾中。? 第14章 “对了,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儿,”纪洛宸转过头问姜乐悠,“她女儿什么时候到?” “说是买不到票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现在已经在打车过来的路上,应该快到了!” “那行今天目前还没有新鲜的线索出现,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谢谢老大!” 此起彼伏的感谢声响了起来。 周淮序也是急着回家修他家里的门,多少是有些急切了。 周淮序转身就走,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那一刹那,纪洛辰望着他的眼神经历了多少变化。 纪洛辰看着周淮序渐远的背影,总是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从他这几天跟着周淮序接触下来熟悉感越发强烈,他举起右手,冲着他的背影在空中抓了一把,周淮序的背影一下就消失在他的掌心。 “抓到你了。”他轻声说。 没人听到他说了什么,偌大的房间也只有角落中冒着红点的监控器在记录着这无人知晓的一幕。 今日回家早了些,周淮序找来了修门的师傅把他那扇破烂不堪的门重新修理了一下。 修好的门勉强还可以继续为他遮风挡雨,他也就安心的坐在家中写字案前,面前的是一张金属架构的窗户。 他家里的朝向特别好。如果可以的话,这张窗户正好可以投影出夕阳日落的景象。 但周淮序其实一次都没有看过。 因为个人原因,他总是会想起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他都会根据记忆画各种各样的画像,亦或是随手练笔他把它们通通贴在了面前这个大飘窗上。 几乎这些图片隔几天就会被新的更迭反复,上次旧的胶带被揭下时残留的胶痕,完全不用担心,因为很快就会再次被一层新胶所覆盖。 常年如此,一是为了便于自己找画像的时候能快速找到哪张画是旧到要扔的,二是麻木掉他自己,不让他老是沉浸在一些噩梦继而封闭了自己。 那些噩梦太过沉重了。 他根本不知道为何发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只知道在那个梦里他的五感都达到了顶峰,鼻尖萦绕着经久散不掉的血腥气。 他疼,他也在怕,每一次醒过来都好像是不真实的现实。 周淮序慢慢把身体重量向后压。电竞椅靠背的变化很灵活,吱吱扭扭的便被放成了180°的平行。 窗户上的一张大红天空中带着一张扭曲的脸激起了脑海中的回忆。那记忆与刚刚纪洛辰的脸缓缓重合,直到几乎要完全重叠上了。 周淮序视线变得模糊,逐渐陷入了沉思。 就在夕阳落幕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玻璃窗的后面看他。太阳投射下来的剪影与面前画像的轮廓重叠。 他们自己是没有五官和表情的。黑色的剪影面前,那些画像,就是他们的脸。 周淮序看着那一幅幅画像后面站立了越来越多的人,所有人都同面前的画像完全重合。直至融为一体。 并没有那些所谓素描的那般缠绵婉转,尽善尽美。 画像师留下的排线是麻木的,笔锋划出去的时候更显无情。 他的每一处落笔都要精确,一气呵成。深广而又干净利落。那样的笔锋所刻画出的表情在此刻变得狰狞扭曲,那些铺天盖地的画像把他包围住,像是饿狼吞食般用眼神将他撕扯。 用笑容将他的内心杀戮。 “啊!!” 周淮序猛的从椅子上惊醒。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着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睡着了,像这样的噩梦,已经陪伴周淮序许多年了。 有时候是画像,有时候是一个男孩用血迹斑斑的脸,笑着看他,嘴里质问着:凭什么? 时常又是一个大吼的声音嘶吼着喊道:“快跑,跑出去你要活下去我们才有希望!!!跑啊!!!” 周淮序再跑,跑到风刮进喉咙扯着肺部生疼生疼,他也不敢有一丝懈怠的停下。 他比别人肩负了更多的责任。 在他年纪尚青的时候很迷蜘蛛侠,那时候他会用极其中二的台词给自己洗脑 “With great poweres great responsibility." 这样他觉得,多少总能宽慰一些自己的心情吧,但是他错了。 从发现自己其实谁都救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时候,他彻底被恐惧感包围了。 那以后,他好像就被麻痹了神经一样,记忆里总是有一块缺失的空白。 他一直在不停的作画寻求着什么,可没有任何结果。 椅背没有跟上他的节奏。 在他猛的直起身时,狠狠的砸向他的后背。这一砸确实是直接把他给砸醒了,就差从嘴里喷出一口浊血了。 他缓缓站起身,把面前布满画像的窗户打开。 夜色像一张其大无比的剧院绒幕,悄悄伸展开来,吞噬掉了天际的最后一缕残阳,慢慢笼罩了整片大地…… 柳云晴到达管理局的时候,是纪洛宸打电话通知他的。 本就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周淮屿,在一路疾驰的蹬着那辆老破小自行车飞奔向管理局就造就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刚到局里他就跑进了审讯室看到了坐在询问室里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柳云晴。 纪洛宸整理了一下文件夹递到周淮屿面前:“她现在情绪有点不稳定,来的路上已经哭了挺长时间了,咱们局里就你看着面善,你去问吧”。 周淮屿搓了一把脸把自己从噩梦里硬生生扯了出来点头应着。 她从出差的地方一路跋山涉水,绿皮火车震得她清醒了一宿,早上打车的时候路上堵,又晕了车,加上母亲去世的重大打击,她整个人都看上去病恹恹的,没什么活力。 周淮屿打理好头发进了门,坐下后递给柳云晴一个纸杯,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从姜乐悠那顺来的咖啡。 “谢谢。”柳云晴的眼睛红肿着,过来路上已经哭了好几场。 周淮屿没有和她寒暄节哀之类的话,这种时候反复提醒,只会让她更加悲伤:“你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柳云晴愣了愣,完全没想到面前的探员会直接提问:“只是这段时间没有住在一起。” “这段时间你在哪里?”周淮屿尽量把声音放得低柔,尽管他顶着这张脸往这边一坐就已经够温柔了。 “我住在公司,”柳云晴抿了抿嘴,“上个月我妈说家里最近事情很多,让我先住外面。我也没地方好去的,就先住在公司了。” “阿姨没告诉你是什么事吗?” “她说老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门催债,”柳云晴顿了顿,有些不开心,“肯定是我爸在外面惹出来的事情。” “然后你就没回去过?”周淮屿看她把纸杯握在手中,就像是在隐忍着汲取一丝温暖。 “我其实每周都会回去看他们的……看我妈,我妈就会赶我走,让我最近别回去。”柳云晴说着,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就差了几天,明明我出差回去就会去看她了…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呢…”周淮屿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推过去:“你父母平时吵架吗?” “还好吧,我妈对他失望透了……除了出去赌博、喝酒什么也不会,家里也不管,”柳云晴接过纸巾,微微低头表达了感谢,她的良好教养让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悲伤,清楚地回答每一个问题,“他老是这样,嘴上说着会改,转头又拿着钱赌博去了。” “两个老人的生活费是你给的吗?”周淮屿示意她把纸巾留着,不用还回来。 柳云晴点头,“以前每个月发工资了我都会去拿出现金给我妈,这段时间我很少回去,就把钱寄回去了,也不知道她收到没。” 周淮屿有些遗憾:“看来是没有。” “是我爸,对吧!他又把生活费拿出去赌博了!”柳云晴的声音带上了愤怒。 周淮屿没有回答,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个事实:“你知道家里有安眠药吗?” 柳云晴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知道,是我买的。” 周淮屿不可置信:“你的睡眠质量不好吗?” “不是的……”柳云晴拿纸巾抹去流下来的泪水,变得难以启齿,“是……是我之前也想过一了百了的……” “会过去的。”周淮屿松了口气,想安慰她,却被突然情绪上来的柳云晴打断了。 女孩的身体微微颤抖,坐在那儿像是有一箩筐的话要倾诉出来:“你理解不了我的……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妈妈,要给爸爸还赌债,要加班加点地工作,还要维系好所有关系……我真的很累,你不理解那种心情……那段时间我就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没一刻是消停的…” “我也想有个幸福的家庭啊,我也想的,我已经够很努力了,”柳云晴带着哭腔,“可是我爸他一直就这样……我也不想管他,他照顾不好我妈,每天只知道赌博、赌博、赌博,还说要赢了钱带我妈过好日子……这种话说出来真的很可笑,除了我妈谁还会相信他啊。” 柳云晴捏着手上的纸巾,把它揉成了小小的一团:“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快要疯了……”? 第15章 “所以我买了安眠药,”她低头看着手上的小纸团,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唐突。 急忙又道歉,“不好意思,打断你了……” 周淮屿摇摇头表示不用这么苛求自己:“可是你没有下定决心,你选择勇敢地留下来。” “我……我不勇敢,我想过很多遍……”柳云晴轻轻地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是这么一走了之,我妈该多难过啊……”“可是我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把安眠药放在家里,他们会看到的,”柳云晴的眼睛闭上了几秒,倾诉这件事像是花光了她所有的勇气,“所以我把药藏在胃药的瓶子里,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怕总有一天我还是会用到…”女孩抽了抽鼻子,“现在我妈没了……他应该开心了吧。没人需要他照顾了。” 周淮屿看着她全然没有撒谎的样子,又问出他们在法医室的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家里有农药吗?” “什么农药?我不知道…”女孩一脸茫然。 “好,”周淮屿没有再多问什么,“我的询问结束了,你可以先去休息。” “谢谢你…”柳云晴又道了一句谢,拿起纸杯喝了以后。咖啡的醇香在她的口腔中弥漫,氙氲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坐在椅子里身心俱疲,久久没有动弹,仿佛连放声大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云晴的供词带来的线索屈指可数,她和谢淑芬的母女关系毋庸置疑,却对柳国庆充满了埋怨。 这也不能怪她,柳国庆作为一个父亲,他的确有没做好自己的本职。而是流连于乌烟瘴气的赌场中,除了接连不断地伤害着这个家庭,什么也没做。 周淮屿想捏一捏眉心,意识到手上被纱布包住了,手指根本不能动弹。 恰好这时候手机响了,周淮屿无奈地拿出手机准备滑动接听,但怎么都不利索,只能眼睁睁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一闪一闪。 关键时刻还得是纪洛宸,原本只是想来办公室问问柳云晴的情况,一过来就看到周淮屿一脸为难地瞪着怎么也划不开的手机。 他有些好笑地拿过周淮屿的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是倾姐之后顺手摁掉了电话。 “你怎么挂我电话?”周淮屿瞪他。 纪洛宸不以为然:“是倾姐,没关系。” 话是这么说,几秒后纪洛宸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纪洛宸一脸无辜地按下接听。 倾姐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纪洛宸!周淮屿手机是不是在你这!” 纪洛宸一愣:“是……怎么了,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能聊闲事——” “倾姐,骂他。”周淮屿只觉得纪洛宸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忙对着纪洛宸的电话答应。 “淮屿你在啊,那太好了!”倾姐听到周淮屿的声音态度一下好转,“我有个忙需要你帮一下。”“倾姐,周淮屿受伤了,你的忙帮不了,苏泱无事你找他。”纪洛宸救了一个坑了一个。 倾姐的声音卡顿了一下,好像信号不太好:“什么?受伤了?哪受伤了?严不严重啊?” “不严重,手上的小伤没关系,”周淮屿急忙用左手抢过纪洛宸的手机。 “倾姐你要我帮什么忙就说。” “是这样的,我朋友看上了一幅画,非得摆在前厅,说是什么结婚证,”倾姐也不跟他客气,“你帮我看看这幅行不行,艺术这种东西我也不懂,咱们局里就你这么一个会艺术的。” “好的,你给我发过来吧。” 没几秒,周淮屿手机里叮的一下收到了倾姐发过来的信息,以及一句带着歉意的问候“不好意思啊淮屿,不知道你受伤了,姐回头给你做好吃的!” “她以前对我们都是很不爽的,多看一眼都踢人,怎么到你这就变样了?”纪洛宸的脑袋凑过来看他手机,落在周淮屿颈窝的呼吸痒痒的,周淮屿忍不住笑。 “有差别吗?” 纪洛宸觉得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对了,早上吃感冒药了吗?” “吃了,老大给的药能不吃?”周淮屿话落又举起右手一起给人看,“药也重新上过了。” 倾姐发过来的是《阿尔诺芬尼夫妇像》,周淮屿打开张图片盯了几秒,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并不会只是简单的肖像那么浮于表面。 画里的男人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袍子,与色彩鲜明的场景有些格格不入。 “右手高举,左手牵引,按照西方婚礼的一贯流程,这就是在宣誓没错,下一秒牧师就会让他们交换戒指。”周淮屿分析道。 “这个手?” “怎么了。” “昨天我给你上药的时候也是这么握的。“纪洛宸一本正经地说。 “是啊,所以纪处长是打算要嫁给我了吗?”周淮屿顺着他的话茬逗他。 可纪洛宸的脸皮出乎意料的薄,听着周淮屿的话,脸瞬间红了起来。 纪洛宸被反将一军,脸上不免有些热,他想了想,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后退去。 “不可能的,我可是纯直男,就算我要喜欢也应该喜欢苏泱那样的,你太弱了,不行。” 周淮屿无奈地笑了笑:“我也不可能喜欢你这样的,一身蛮力没有脑子。” 两个人谁也不让着谁就在办公室里面呛呛了起来。 “好好好,你继续看。”纪洛宸举起手作投降状。 周淮屿拿左手在屏幕上一拨,将细节放大后。 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这的确是一张结婚照,但绝不可能是什么家庭幸福。 赤红色的沙发和床单布置得很喜庆,镜子和吊灯看上去也是大户人家才够得上的水准,但是作为主角的两个人,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丁点新婚的喜悦。 纪洛宸看他脸色变了,知道肯定出现了纰漏,但以纪洛宸对艺术的一窍不通程度,只能将画上和镜子里的东西做一个“大家来找茬”对比:“画上的小狗在镜子里怎么没有呢,这个角度在镜子里应该能映射到吧?” “狗代表忠诚,镜子代表真实,画家不会无缘无故在细节上缺斤少两,”周淮屿沉思片刻。“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场婚姻是虚假的,除了表面的这些宣誓,什么也没有。” “可是这蜡烛也不对劲,怎么只有一根。”纪洛宸指着吊灯。 “如果按照中世纪焚烧女巫运动来推断,这幅画的作画方式就不难理解,画上的这个女人表达的并不是富商妻子的形象,而是作为婚姻的祭品。”周淮屿分析道。 纪洛宸似懂非懂,看着这幅画若有所思。 周淮屿在对话框按下语音:“倾姐,这幅画我不建议放在前厅,它体现不了什么家庭幸福。如果我猜得没错,它描绘的应该是一场诈骗。” 一条语音发出去,周淮屿又按下语音:“如果是为了扣徐总那个‘人间’主题,那么它可以展示到偏厅。这幅画里的婚姻美满就是个假象。之前见面的时候我告诉过徐卫来,人间炼狱也是人间。”周淮屿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脑子里闪过了些什么,他看向纪洛宸,这幅画给了他们极大的灵感,有些解释不通的东西忽然就变得顺畅了。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柳国庆。 最后一份检验报告出来得很快,果不其然,那些瓶瓶罐罐里或多或少都加入了农药,厨房的醋里,酱油里,甚至料酒里,每一个瓶子里都提取到了磷酸酯,可是每一个瓶子上的指纹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这家人从来不开火做饭一样。就连橱柜里装着农药的酒瓶也如出一辙,犯罪嫌疑人在消除痕迹这一块做得很完美。 但他做得太完美了,完美到他以为只要把涉及农药的瓶子擦干净,就不会有人质疑到他身上。 最后那个1L大瓶装的可乐瓶里装的东西的确是白酒,痕检时在瓶身处提取到了指纹,报告里赫然写着“经比对为柳国庆”几个小字。 周淮屿看着白底黑字,这并不是最后的宣判,却已经有一种真相呼之欲出的感觉,甚至在脑海里开始浮现那个场景。 『躺了许久的谢淑芬口渴极了,她想要喝水,可是丈夫不在身边,她只能依靠着外力站起来。因为床头柜就在边上,她也懒得用拐杖踱过去。可她不知道的是,家里所有的液体都已经被金钱蒙住双眼的柳国庆换成了农药。无论她从水壶里倒水、做饭,还是别的什么,她喝下去的都只会是农药。』 『谢淑芬将水杯里的农药一饮而尽,只觉得胃里烧得慌,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让她直冒冷汗,她想要求救,可是丈夫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强撑着打开抽屉,翻出了那罐胃药,倒出两颗塞进嘴里。』 『可惜水不是水,胃药也不是胃药。谢淑芬疼得在地上打滚哀嚎。李木艮刚来闹过事,纵使她哀嚎得再大声,邻居们也只是当成又一次上门催债,没有邻居会来关心一个欠了大量外债分崩离析的家庭。谢淑芬太痛苦了,求生的本能又让她努力地往前爬,以为只要爬出了门就可以求救了。』? 第16章 『她的下半身毫无知觉,整个喉咙都在冒火,腹部的疼痛又像是千刀万剐,她不得不一手捂住肚子,一手艰难地往前爬,没几下就没了力气。她也想好好活着,可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她。丈夫说着赢了钱就会带她去过好日子。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救她。』 悲惨的女人拼尽全力想要自救,还是死在了十二月的天寒地冻里。生命的最后除了毫无用处的逃命,连半句话都没有留下。在没有光亮、冷冰冰的家里,一个灵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 纪洛宸看着周淮屿欲言又止。他知道周淮屿在侧写方面有着比他们更胜一筹的能力,与之相对的是周淮屿在侧写时的共情。 这一点在周淮屿为他翻案的时候他深有体会,周淮屿会被代入到现场的情绪里,走过他们经历的每一处痛苦和绝望,然后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周淮屿?”纪洛宸试图把他呼唤回来,“周淮屿!” “柳国庆,”周淮屿脸色不太好,喃喃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苏泱一脸不可置信:“不会吧?他都哭成那样了。” “如果悲伤不是装的,那就是确有其事,”周淮屿摇头,“是什么事能让一个赌博成瘾的人悲伤成这样?” “输牌?丢人?”苏泱问。 “程度不够,”纪洛宸皱了皱眉,“除非他输的是一个大单,一个足够让他一无所有的大单。” 周淮屿叹了口气:“他输的是人。” “那和丢人有什么区别?”苏泱更疑惑了。 纪洛宸差点给他一个爆栗:“别老打岔,周淮屿的意思是柳国庆把谢淑芬当成商品和什么人在做交易,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没毛病吧,拿自己老婆和人家做交易?”苏泱忍不住道。 “长年混迹在赌场的人,会形成一种欺诈型人格,这种人格与谎言癖不同,他会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完美形象,再从这个形象入手,通过能被旁人认可的说辞来达成目的。”周淮屿拿起最开始柳国庆在候审室的笔录缓缓地说。 姜乐悠恍然大悟:“他好像一直在说还没带谢淑芬过上好日子?” “是的,他说的带,是通过赌博来改变现状,而不是通过脚踏实,”周淮屿看着笔录上记录下来的话,“营造出一种夫妻恩爱的姿态进行自我感动,说明这个人爱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自己。” “没有一个赌徒会在背负巨债的情况下,还要给自已塑造一个深情人设,他们只会想着怎么筹钱,”周淮屿把笔录往后翻了两页,指着柳国庆反复提及‘根哥’的地方,“他营造这个人设是为了筹钱,他把妻子带进地狱,只有一个可能——”“他在用谢淑芬换钱。”周淮屿说完这句话,把笔录放回桌上。 所有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震惊,尽管纪洛宸在此之前就和周淮屿有了这方面推断,当周淮屿有条不紊地说出来时,他依旧觉得心里堵得慌:“柳国庆在哪?” 苏泱回过神来:“还在拘留所睡着呢,呼噜打得很响……” “叫他起来,直接押去审讯室。” 柳国庆被押进审讯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不明白,才过了几天时间,怎么就从众人安慰的对象变成了阶下囚,他只是在拘留所里睡了个觉,醒来就变天了。 但他还是抹了抹脸上的油光,颤抖地问:“小伙子,根哥抓到了吗,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害死了阿芬?” “李木艮已经交代了。”纪洛宸双手交错放在桌上,看着柳国庆的动作就像在观看一场表演。 “真的吗?那太好了……太好了……”柳国庆的泪水说来就来,“我都说了,他不是个好人…”纪洛宸表示赞同:“他交代了发放高利贷、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和暴力催收。” “什么……你们是不是漏了,是不是还漏了?”柳国庆神色低落嘴里嘟嘟囔囔,“怎么会呢,他肯定还有没交代清楚的,要不你们再审一审,你们再审一审他!” “还需要审他什么?”周淮屿问。 “问问他阿芬的事啊!”柳国庆急了,“我的阿芬!他还害死了我的阿芬!就是他暴力催债把阿芬逼死了!就是他做的!” “柳国庆,”纪洛宸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觉得你的谎言,真的能蒙骗过所有人吗?” “我没有骗人……我真的很爱阿芬。”柳国庆的眼泪汩汩地往外涌,如果不是已经拿到了证据,他们几乎要以为是不是冤枉了这个中年男人,“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能这么说!” “你真的爱谢淑芬吗?”周淮屿面无表情地问他,“爱到要杀死她。” “什么?我没有……我没有……”柳国庆拼命摇头,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2021年12月17日白天你人在哪里?”纪洛宸问。“我在棋牌……”柳国庆哽咽了一下。又改口。“我在家里,我在家里陪着阿芬……那天白天她还好好的,她还笑着和我说想吃炒饭,没想到那是我最后给她做的一碗炒饭……” “用过酱油?” 柳国庆点点头。 “那真巧,我们痕检没有在酱油瓶上提取到你的有效指纹。”纪洛宸把一份文件拍在桌子上。 柳国庆一惊,急忙更换措辞:“没用到!没用到!我用的是干菜……阿芬喜欢吃干菜,阿芬最喜欢吃那我做的干菜炒饭了…” 周淮屿盯着他的每一个小动作:“17号一整个白天你都待在家里吗?” “我……还出去买了白酒,就放在橱柜里,我灌在可乐瓶里了,你们可以去查。”柳国庆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白酒瓶里的呢?”周淮屿抛出下一个问题。“是根哥换的!一定是他!是根哥换的!”柳国庆突然提高了声音嚷嚷。 纪洛宸的眼皮跳了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柳国庆,我们好像并没有告诉你白酒瓶里装了什么。” “我……”柳国庆愣住,又开始哀嚎,“我太难过了,我就是太难过了…” “柳国庆,你真的爱你的妻子吗?”周淮屿拿笔盖一下一下扣着桌面,“你爱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利用价值?” “当然是她这个人啊!我真的很爱阿芬。”柳国庆继续嚎着,“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问啊……你算什么人啊……” “她把生活费放心地交给你,你拿去赌博。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又冷又饿,也不敢找你,因为怕打扰你‘赢了钱带她去过好日子’的美梦,”周淮屿眼脸微动,语气中带上了难得的严厉,“柳国庆,你算个男人吗?你算个人吗?” 柳国庆被口水噎到:“我又没说错……赢了钱我当然能带她过好日子了啊!” 纪洛宸呵斥:“那你赢了吗?” “我……” “你不仅没赢,你还欠了一屁股债!” 柳国庆抽了抽鼻子:“要不是根哥使坏…我也不会沦落到这样啊……” “是啊。也是李木艮告诉你。隔壁镇的人在搭骨尸?”纪洛宸一点没给他留情面,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给这个家伙招呼过去。 “什……什么?”柳国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连这件事都被查了出来。 “比起抬棺,卖一个媳妇给他们,能拿更多钱吧。”纪洛宸又说。 “你怎么你们怎么知道!”柳国庆一时间已经顾不上嚎哭了,他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你们是不是和根哥一伙的,是不是他指使你们来问我的?” “你把家里所有的瓶子里都换成了白酒,还擦掉了所有的指纹,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甚至还在白酒倒入可乐瓶后,留下了可乐瓶上的指纹。”周淮屿在柳国庆震惊的目光中,把他那些肮脏的秘密直接说了出来。 “我没有……那边都没有我的指纹,怎么会是我放的农药!”柳国庆哽住,似乎觉得只要死不承认就没有关系,“我怎么会害阿芬呢!你们去查根哥,肯定是他倒的!是他做的!” “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可是你处处都是漏洞。”周淮屿看着柳国庆的目光冷冽而坚毅,这个人在他们面前所有的动作都像是在作秀,即使到了证据确凿的现在,他还在不断地推脱。 “12月17日当晚你回过家,并不是一直都待在棋牌室,”周淮屿肯定地说,没有给柳国庆辩驳的机会,“让我想想……谢淑芬喝过的那个杯子你应该是藏在了棋牌室,然后你抓着她的手握了另一个瓶子,造成她是酒醉的假象。” 柳国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要反驳,绞尽脑汁却只能干巴巴地说:“我没又……我很爱阿芬的,我没有这么做!” “李木艮顺走了你家的白酒,被送去医院洗胃了,你还不知道吧,”纪洛宸接着说,“如果他是为了杀人,怎么会在明知瓶子里的东西被替换了,还做出这种几乎是自杀的行为。”? 第17章 “是你,柳国庆,做出这样行为的是你。” “你妄图把谢淑芬卖给人家‘搭骨尸’来换钱,真是煞费苦心啊!”纪洛宸把最后一句话点名。 柳国庆身上的悲怆已经明显消失了大半,剩下的尽数是些慌张和恐惧。 他所有龌龊的秘密被抽丝剥茧展露在这间密闭的审讯室里,他不想再待下去,他想离开。 可是审讯椅上将他牢牢地束缚在了原地,他没有办法动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逃跑。 “我……”柳国庆深呼吸,实在没辙只能硬着头皮说,“是我又怎么样……阿芬这么好,一定不会怪我的!阿芬每天每天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都要靠我照顾……她活得多痛苦啊! 我也痛苦啊!我把她卖给搭骨尸的……帮了她也帮了我,这不是两全的事情吗?” “你们凭什么说我不爱她!”柳国庆嘶吼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烧开了的热水壶,“我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啊,我也是为了生活啊!” “你不是为了生活,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纪洛宸打断他。 “我有什么办法啊!阿芬让晴晴不要回家,晴晴不回家谁帮我还债啊!我没办法了啊…” “我真的很爱阿芬,我明明很爱她的…” “你不爱她,你只是在编造谎言,编造一场蜃楼,告诉所有人你很爱你的妻子,”周淮屿皱了皱眉,眼看着柳国庆又要陷入自我感动的戏码,“但你爱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你的谎言编得太美好了,美好到连自己都被感动了。” “感动到,你以为‘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就能脱罪。” “可是你杀了她,你是在犯罪。” 柳国庆被连番的话语轰炸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冰凉的手铐扣在柳国庆的手上,他才回过神来,一脸不可置信。 直到他被从审讯椅中释放出来,终于能够站起来了,柳国庆突然冒出一句话:“小伙子。我要是关进去了……是不是就不用还债了?” 没有人回答他。 柳国庆被押出审讯室,整个人都昏沉沉的,似乎还无法消化自己即将入狱的事实。他依旧不明白,或者说他还在装不明白。他设想的未来分明就是赌赢了一票就能离开这个破村子。 怎么就落得家破人亡了呢。 可是他赌输了。 满盘皆输。纪洛宸收拾文件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审讯室拉住柳国庆的胳膊。 “谢淑芬后槽牙的那颗牙是不是你拔的?” 柳国庆显然好像已经忘记这个事情了,愣了片刻想起来点头。 “是,搭骨尸的来人说要一颗后槽牙随着尸骨一同埋入坟冢才行,虽然我也不了解这其中原由,只要有钱领随了他们怎样都是可以的。”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这”柳国庆迟疑了半晌“白白净净,个子挺高人好像挺帅,不过只能看清下巴,剩下的看不清。” “我喊你一声爸,你怎么这么恶毒啊!”柳云晴从休息室里出来,疲惫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看到迎面走来的戴着手铐的柳国庆,几乎是嘶吼着扑上去。“我妈到死都相信你!” “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这么对她!” “你怎么不去死啊!” 柳云晴被边上的工作人员迅速拉开,防止她对柳国庆做出什么过度伤害的行为。 也因着柳云晴的动作打断了纪洛宸要问下去的话。 现在柳国庆已经认罪。 等待他的会有法律的审判,这个女孩已经够苦了,没有人希望她再因为对柳国庆打击报复而背上什么罪名。 “柳国庆!你真不是个东西!” 柳云晴的声音在走廊里歇斯底里,听得每个人的心里都肝肠寸断。 母亲用仅剩的能力庇佑着她的孩子不受到伤害,或许谢淑芬早就看穿了柳国庆的谎言,可是她无能为力。 她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没有能力改变这个家庭,只能让自己的孩子离开,离得远远的,离开无计可施的母亲,离开嗜赌成性的父亲,离开糟糕透顶的家庭。 这是她,竭尽全力能为孩子做的一切了。 这个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周淮屿感慨地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虽然他的左手在作画方面完全没问题,但收拾起东西来还是没有右手利落,只得一张一张的把桌面上的速写纸都摞到一起。 办公室门大敞着,纪洛宸一走一过就看见周淮屿瘸着手收拾办公桌。 他左右张望了一圈,好像很随意一般的走了进去。 “这是收拾办公室呢……”周淮屿将那些摊得乱七八糟的速写纸边对边角对角放到一起,纪洛宸好奇的拿起一张肖像画时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谢淑芬?” “什么?”周淮屿凑过来看,那是他前几天重新帮柳国庆画的谢淑芬肖像。 周淮屿突然觉得荒谬,这个人分明虚伪又懦弱,却偏偏要伪装成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先骗过所有人,再骗过自己,然后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他是真想躲到他的幻想里去,用弥天大谎做一个美梦。” 周淮屿拿过画像,画上的谢淑芬没有旗袍,没有玫瑰,没有任何繁文缛节的束缚,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留着那个时期流行的麻花辫,二十出头的面庞温暖而幸福。 “逃不掉的,”纪洛宸叹了口气,“再多的谎言也掩盖不了真相,他的谎言搭建得再完美也只是空中楼阁,风一吹就会散。” 每一次呼吸都会留下印记。就像每一个谎言都是现实的衍生,用虚幻的地基来撰写一幢虚幻的楼,等到拨云见日的那天。罪恶只会无处可藏。 事情过去已有一段时间了,纪洛宸闲时就手里拿着报告一遍遍的看着就好似那报告里能看出什么东西一样,连沈知黎何时进的门都不知道。 沈知黎屈指再人桌面敲了敲。“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入神,连我来了都没注意到。” 纪洛宸回神看着沈知黎“这个牙真是只是一个意外跟他们没有关系吗?” 沈知黎深知这人是又掉进那个旋涡里去了,劈手将报告夺了过来。 “意外也好,真有关也罢,这事现在也不是你应该想的,谈局给你找了一个活计需要你跟小周去一下。” “什么活计”纪洛宸明显一蒙,有什么活还需要他这个处长出手。 “谈局说了,整个局里就你这么一个闲人,看你太舒服了给你找点活干。废话别这么多,小周已经在门口等你了快去。” 正午的阳光正好,透过树梢洒在鹅卵石小路上,留下一片随风摇曳的斑驳光影。树上的梅花花瓣被风吹下落了一地,被草坪温柔接住,混入高低错落的三色堇花丛;鸟雀站在高高的树顶独享最甜蜜的午餐,时而探头瞄一眼树下风景;也有些落雪沉甸甸垂下枝头,被身量不高的小朋友一把拍下。 “小、小屿哥哥,这个给你!” 皮肤微黑的小男孩紧张地捧着手里用奶白皮包裹的奶糖,走路都快顺拐了。脸蛋还红扑扑看着面前手拿画笔的人。 “嗯?是大白兔奶糖呀,谢谢我们小金,哥哥很喜欢。” 小男孩欢呼着转身跑远了,周淮屿笑着目送他,小心地把奶糖揣入挎包中。而后继续拿起铅笔在纸上描绘起来。 偏下垂的眼角,鼻头圆润,山根不高——咚咚。 画笔停顿了一下,继续描绘:因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脸上已满是皱纹和晒斑,眉毛粗旷——哐啷。 周淮屿无奈停笔,侧头问道:“纪洛宸,你只是修一个秋千,怎么会弄出这么大动静?” 小朋友的欢笑声立时传遍了小院,纪洛宸郁闷地揉了把鼻子,悻悻道:“好好好,我下手轻一点。”见周淮屿又转过去认真作画,他这才嘟囔着说完下半句:“拜托,我在这边辛辛苦苦修了半天的东西,竟然一块奶糖都没有,现在的小鬼也是颜控……” 已而日头渐落,夕阳在山,清透的红色云霞染遍天际。周淮屿揉着酸痛的肩胛骨,把一下午的劳动成果收入画夹。 纪洛宸适时地上前半步,替他捏了捏泛酸的筋骨道:“一天又画不完这么些人,你略微慢点也没什么。” “可他们等不及,望眼欲穿盼着孩子回家的父母更等不及。”周淮屿拍拍他的手,轻声说:“我想趁着这些孩子被拐时间尚不算久,试着多画出一些他们爸妈的样子。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真的很感谢两位探长愿意拨冗来我们临南福利院做这么有意义的工作。” 说话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看着周淮屿根据孩子们的描述一点点画出数张还原度极高的画作,他脸上的皱纹都高兴得舒展开。 “这些孩子,都是苦命人啊。”老人摇摇头,眉目间满是不忍,“还这么小就被迫离开了父母身边,如果他们能藉此机会重回家中,真该给二位探长发锦旗!你们是他们的大恩人啊!”? 第18章 “诶呦您这可言重了,”纪洛宸扶起他,“李院长,您才了不起。凭一己之力守着咱临南福利院几十年,呵护了无数孤儿成长。这份毅力和坚持,可不是谁都有的。” 李院长却摇摇头,苦涩道:“我哪算什么了不起的人……”扶起一个撞倒在自己腿上的顽皮男孩,他黯然接道:“我这是在赎罪,赎罪啊。” 周淮屿与纪洛宸对视一眼,问:“这是怎么说?” “曾经,我也有孩子。但我却没养好他,让他成了一颗长歪的小树。”老人花白的头发似乎更黯淡了,哪怕已经是往事,他提到时依然语带泪意。“周探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您愿意听的话,我就说一说。” “您请讲。”周淮屿正色道。 眼下正是冬春交接之际,梅花开的正好,福利院里自栽的梅树开的正灿烂。发丝被轻轻吹动,连风都温柔。 自由活动时间结束,小朋友们被老师领回教室里挨个洗手擦脸,准备吃晚饭。 纪洛宸收好借来的手套,抻了个懒腰发出了神似老爷爷的叹气声:“年纪大了腰不行啊,修一下午玩具,看给我累得——” “哦,腰不好。那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带你去按按?”周淮屿跨出小院门,淡淡问道。 纪洛宸懒腰伸一半差点没闪着,赶忙跟上去解释:“不至于不至于,我开玩笑呢,我腰没问题,回去可不许跟苏泱他们说!” 自从第一个案子结案,纪洛宸对周淮屿的想法就急速大转弯的转变了。 话少但是真有些本事在身上,可惜本事都是嘴跟笔上的,伸手差的估计连新进局里吊车尾都干不翻。 不过无所谓,有他在还是能保住他平安的。 纪洛宸想了想急急的跑到人身后跟上。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在夕阳斜照下被拉出长长的影子,渐趋渐近,直至不分彼此。 “这都几点了老大和周淮屿怎么还不回来?”苏泱肚子里的空城计已经唱了两轮,他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半张脸都趴出了红印子。 姜乐悠嫌弃地戳他脑门儿,“现在六点都没到!你是不是饿得太早了。” “我下午出外勤了!抓了一个小偷一个老赖还帮小区老奶奶找了猫!运动量这么大我能不饿吗!”苏泱越说越委屈,吨吨吨灌了半杯凉白开企图混个水饱。 “要不……我去给您买点儿吃的?”衣着朴素的少年抱着怀里的两幅挂轴,小心翼翼询问道。 “好呀好呀!” “阿聪你甭理他。” 苏泱与姜乐悠异口同声,弄得阿聪更迷茫了,他到底要不要买。 眼看姜乐悠的表情逐渐风起云涌,苏泱咳嗽一声道:“我开玩笑的啦,你就在这儿坐着,老大他们今儿有事,但是都这个点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引擎熄灭的声音。随后,临南分局的玻璃门被推开。阿聪眼前一亮。站起身大力挥手道:“周探长!纪探长!” “阿聪。怎么是你?”周淮屿颇有些惊讶。笑着快步上前,抱了抱这个朴实的渔家少年。 “今日来这边办点事情,直接顺路过来看看你们。之前的事情还是要感谢你们帮忙了。” 站周淮屿身后看着抱了个满怀的二人,纪洛宸的眉毛忍不住皱到了一处。 “我怎么远远的闻着有股酸味儿。”沈知黎放下挎包,半靠在桌旁。难得局里这个月清闲,她不用加班到临晨。 老裴放下茶杯,笑眯眯地附和道:“我也闻着了。” 苏泱仰头嗅了半天,认真问:“…我鼻子失灵了?哎不管了,估计是附近哪家在烧酸菜鱼。话说要不咱今晚聚餐就吃这个吧?” 沈知黎和老裴默契地同时翻了个白眼。 “不吃酸菜鱼也行,你们定地方。”苏泱委委屈屈地退而求其次。 姜乐悠锤他一拳,“别光想着饭了,老大都没有发话就你蹦跶的欢。没看见人家阿聪有话要说吗?” 阿聪笑得腼腆,“没事没事,我喜欢听你们这样讲话。”他将怀里一直抱着的挂轴拿到身前,对着众人道:“我今天来主要就是想感谢临南分局的各位警察同志!” 他神色低落了片刻,很快又扬起笑容道:“我知道你们不收礼物,这是我特意去订做的两面锦旗,希望你们能收下。” 老裴乐了,“诶呦小伙子送得好!”他特地带上老花眼镜凑近去瞧,“有这两面锦旗,咱这个月奖金一准儿有指望了——我看看啊,‘人民公仆,无私奉献。致临南分局全体。’好好好!” 姜乐悠顺手拿起另一幅,展开念道:“‘精准抓捕,破案神速。致临南分局周淮屿探长。’……噗。”她忍着笑意对周淮屿道:“周淮屿,这是特地给你的呀。” 阿聪用力点头,认真道:“沈探长,要是没有你。我肯定要死了。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有智慧的人,我、我以后也想成为一名探长!就像你一样。所以,请一定要接受我的这份谢意。”说完,他深深鞠躬。 周淮屿扶起他。无奈笑道:“好。我收下。你也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有智慧的小少年,期待你梦想实现的那一天。” 挥手送别了一步三回头的阿聪,众人准备收拾收拾下班。 两幅新来的锦旗分别挂在了大堂正中央和周淮屿的办公室里,姜乐悠摸着下巴端详了好半天。琢磨道:“周淮屿这幅,阿聪还真是形容的形象。” “姜乐悠?还不下班。加班成瘾啊你。”纪洛宸屈指敲敲办公室的门,惊得姜乐悠一个激灵,忙道:“就走就走,老大你别催——” “没走正好,来帮周淮屿查个东西。” “啊?好。” 周淮屿拿起放在桌上的包跟在纪洛宸身后一起走的。 纪洛宸周淮屿姜乐悠苏泱齐聚信息室,沈知黎和老裴便也不急着走了。他俩观摩了一会儿,问:“这是在找人?” 姜乐悠点头,“周淮屿新画了几张画像,让我在户籍库里试着检索一下。” 苏泱灵光一闪,抢答道:“我知道了!老大你们出去一下午就是为这事儿吧?” “是啊,”纪洛宸双手抱在后脑勺上,感慨道:“你们周大画家一下午搞定了临南福利院一小半的走失儿童父母画像,工作效率相当之高。” 周淮屿眼睛紧盯着屏幕,回他:“你们老大也不差啊,一下午修好了两个秋千三个摇摇马,技术相当过硬。” “哎有了有了,这四张对上了。”姜乐悠快速调出档案,“我今晚就跟当地的户籍警和社区工作人员联系核实。” 纪洛宸拍拍她,“辛苦了,这些孩子都是被千里迢迢拐卖走的,能早一天回家都是好事。” 周淮屿低声道:“只可惜还有一些对不上的。”他拿出了自己下午新画的几张速写,眉头轻蹙。 老裴叹气道:“这也是正常,不少人贩子会去偏远地区拐卖小孩妇女,这些地方的人不一定上了户口,系统里自然检索不到。” “对了。”周淮屿想了想。从画夹中又抽出一幅画作道:“姜乐悠,你再帮我查查这个人的下落。” 纪洛宸打眼一瞧,解释道:“这是临南孤儿院李院长的儿子,已经失踪十五年了。自打儿子没了,他再没心思在学校里教书。干脆辞职到了孤儿院照顾无家可归的孩子们。” “原来如此。”苏泱自觉地从姜乐悠手边拿起两张打印好的名单,“姜乐悠,这堆我来搞定啊,你联系另一半。” 姜乐悠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说话间,屏幕中央跳出了一封档案。 “李臻,失踪时十七岁,父亲李华刚,母亲秦春霞……就读于临南第一高级中学。”苏泱念了半天,看到了熟悉的名字,“老大!这小子是你校友啊?” 周淮屿一挑眉,看向纪洛宸。 “.……这个名字,我听过。”纪洛宸沉默思索了半晌,这才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一名在逃的少年犯。” “什么?!”姜乐悠和苏泱同时惊讶道。 纪洛宸点点头,再次肯定了自己刚才的发言,“他当时被指控猥亵**女生,证据确凿。咱们去抓人的时候,他已经畏罪潜逃了。后来一直没抓到人。没想到李院长要找的竟然是他,难怪他说自己儿子是一颗长歪的小树。” 沈知黎幽幽道:“不排除人已经死亡的可能性。”苏泱:“你不要总是用法医的视角看世界。依我看,兴许就是这小子跑得早。他跑路的时候年纪不算大,后来相貌有变化,我们抓不到人也是正常。” 老裴也有孩子,很是感同身受,叹道:“照这么说,那个李院长也不容易。唯一的儿子,犯这种事。找或不找。都是块心病。” “总之多帮忙留意着吧。”纪洛宸一锤定音。“都跑这么多年了,估计李院长早做好找不到人的心理准备,请周淮屿帮忙也是乱投医。”? 第19章 周淮屿笑笑,没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收起了李臻的画像。 苏泱的肚子梅开三度。叫得荡气回肠。他哀嚎道:“啥时候吃饭啊,我真不行了——” “各回各家!”纪洛宸冷酷道。 苏泱很震惊:“难道不是每周聚餐一次吗?!我没记错日子啊?” 纪洛宸轻咳一声:“没记错,但今天不行。我和周淮屿还有事,就不跟大家一起了啊。” “有什么事啊,聚餐都不去了”苏泱瞬间蔫了下去:“老大,你以前身边都是带我的,现在你都不爱我了。” 手机铃声响得恰到好处,纪洛宸直接接了电话带着周淮屿走了。 “老大——” 沈知黎怜悯地摇了摇头,拎包潇洒走人。 姜乐悠把档案塞进包包里,“苏泱,另外两份就辛苦你去联络啦,拜拜!” 纪洛宸已经跟周淮屿走到了分局门口,远远地能听见他俩商量着带什么伴手老裴想了想,试探道:“……要不,我带你去吃酸菜鱼?” 苏泱悲愤道:“不必了!” 临南第一高级中学历史悠久,是临南市内数得上的老牌重点高中。 昨日纪洛宸半路拐走周淮屿就是想着让周淮屿来帮他参加校庆找一人的,他今日有一场会议不得不去,腾不出时间苏泱太过莽撞到底还是他好一些。 一群人还在低声谈话间,校庆流程正式开始了。约莫是晓得众人的关注点都在那些跨越时光而来的信件上,主持人稍稍寒暄后便介绍道:“……这棵时光树,承载了临南一中数位学子对未来的美好展望。站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回望过去,曾经的期盼与心愿到底有没有实现呢?现在就让我们来一同见证!” 系着红绸的小型挖掘机开始工作,数千人的操场竟然出奇的安静。无论是写了信的,亦或其他届的校友,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很快,工人停下了操纵杆,示意自己挖到了金属制品。人群一阵喧哗,兴奋地和前后左右的老同学交流起自己当年书写的内容。 随着铁锹将一捧捧湿润的泥土启出,众人屏息。挖掘的工人让开位置,坑中有一个完好无损的金属箱。 主持人适时上前解说:“经过一番挖掘,当年封存信件的箱子已经被找到!我们可以看到,整体封存得非常完好。接下来,请各位校友移步学校食堂,我们先行用餐,校方也会趁这段时间以班级为单位,抓紧整理信件……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人们退场的脚步,循声望去,只见时光树旁原本井然有序工作中的人员都惊叫着四散开,才挖出的信件箱也被弃之不理。 “坑里有有死人!!!” 纪洛宸的会议到底没能顺利开完,临南一中校庆当天在操场的大树下挖掘出白骨,现场目击者至少千人。 社会面影响太大,谈局紧急让他回来查案。 掀起黄色警戒线,纪洛宸匆匆在胸前挂好身份牌。无关人员已经被疏散,白骨被运回了局里,沈知黎正在做一系列检查,周淮屿也在抓紧时间根据头骨画像。 有人来了,纪洛宸打眼一看,校方派来的协助人员竟然是自己当年的教导主任。只是比起以前,这位戴主任头顶的地中海面积又大了些。 “戴主任,辛苦你们协助警方办案。”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纪洛宸和对方简单握了个手,便径直来到了时光树下的土坑旁。 这棵树是学校当年特意购入的,费了不少功夫帮它克服水土不服。纪洛宸轻抚树干,这是一棵会粉樱飘落,暗香盈袖,如斯美景,谁又能想到树下埋了一具尸体。 “老大。周围的泥土采集都做完了。” “好。” 当年学校收集的信件足有几千封,为此也准备了一个定制的铝合金箱。戴主任犹豫着上前问道:“杜探长,请问这个箱子能不能还给校方?里面毕竟有很多同学的信。不少人都是为了这些回忆赶回临南的。” “不行,”纪洛宸道,“这些得作为现场证物带回局里。” 没理会还想争取下的戴主任,纪洛宸在土坑边蹲下身,捻起了一小撮泥土放在鼻尖嗅闻,没有异味,他微微皱眉。 纪洛宸直接从市局赶来了现场,没来得及回局里看尸体,但根据现场的迹象,恐怕那具白骨已经被掩埋了相当长的时间,才会全无腐烂气味。 身份,时间,死因。 纪洛宸边在心里默念这三个词,边绕着土坑走了一圈。坑底距地面足有一人多高,经过挖掘,半径达到了1.2米,掩埋一具尸体和一个箱子,绰绰有余。 撤回眼神,纪洛宸把注意力放到信件箱上。铝制品的稳定性很好,除了表层沾染的一些泥土,箱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损毁的地方。 一寸寸摸过箱子的每一个边角,纪洛宸的白手套渐渐染上许多泥灰的痕迹。由于氧化作用,箱子的颜色已不复当初的锃亮。 戴主任站在旁边看他,心中五味杂陈。纪洛宸他是记得的,曾经临南一中的著名问题学生,向来把规矩踩在脚底,三天两头进政教处的主儿。 后来不知怎的转了性,不逃课也不打架了,一反常态地开始刻苦学习,最后顺利被双一流大学录取。 人生际遇可真奇妙,他默默感叹道。 箱子在手上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所在。纪洛宸正要把手套摘了,余光却扫见了某处,他的眼神瞬间凝住。 那是箱子接缝处的密封条。按理说这处地方出厂时应当是乳白色,随着时间流逝会逐渐染上浅黄。然而此刻纪洛宸眼中所见的密封条,并未呈现出上述的任意一种颜色。 他手上发力,将箱子抬高了些许,只见在一个折角处,出现了一小段深褐色痕迹。它是那样不起眼,可一旦被察觉,便突兀得教人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通知痕检科来采样。”纪洛宸沉声道,如果他没猜错,这应当是一处血迹残留。 凌晨四点,临南分局通火通明。 这是继任大学练手头骨绘画之后,周淮屿第一次根据头骨来画人,不同的是,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画死者。想起下午沈知黎给出的初步验尸结果,周淮屿轻垂下眼睫。“……男性,体型偏瘦,根据骨龄与牙齿磨损程度判断,年龄大约在十七八岁。 现场遗留有部分衣物残片,由此确定死者身份为临南一中学生。尸体已经彻底白骨化,无软组织与骨骼连接机制,从现场提取到的人体骨骼完整,未发现肢体残缺。 对骨骼胸腹部的泥土进行了采样分析,排除中毒死可能。四肢与主要躯干部分无生前骨骼损伤,颅骨受过一次撞击,从损伤情况看,死者应该是从一定距离外撞击上了尖锐物体,正中太阳穴位置。” “这是致死原因?” “不。这次撞击并未造成死者颅脑损伤死亡。至多是皮外伤。经检验,颅底部分的颞骨岩部有较为严重的内出血现象,系机械性窒息死亡。” 沈知黎话音落下,与会众人皆默然。死因被赤裸裸摊开后,整个案件的性质随之变化。 纪洛宸冷声道:“这不是一起意外失足坠落案件,有人蓄意谋杀……恐怕李臻当年被指控猥亵女生的案件也没那么简单。”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先是头部遭遇重击,而后又被活活掩埋,何等残忍的死法。“尸体被发现时,身上盖了一层薄土,再往上就是那个信件箱。”周淮屿补充道。 纪洛宸明白他的意思,“有人故意用箱子当掩饰,想遮盖掉自己行凶的痕迹。要知道,信件箱一经封存,十五年后才会被再度启封。这么长时间。足够尸体白骨化了。” 周淮屿接道:“这也就说明,凶手很清楚学校的工作安排,他知道这个地方不会被轻易挖掘。” “没错,很大概率凶手是学校里的人。”纪洛宸颔首。 “苏泱,让你查的失踪人口记录调来了吗?”他转头问道。 “老大,都在这儿了。”苏泱将照片一字排开,姜乐悠跟着快速检索,“如果将筛选条件设定为临南一中的在读男学生,就只有这几个人了。”她指着屏幕道。 “没办法再精简范围了吗?” “…恐怕得靠淮屿哥出马了。”姜乐悠道。 “好。”周淮屿答应的很快也很坚定,让人莫名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所有人又将目光投向周淮屿,从苏泱拿出疑似人员照片起,他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以求不被先入为主的印象影响。 他面前的画板上,已经勾勒出一些单独的五官。比起当初在学校拿头骨练手,周淮屿这次更熟练了。 回忆暂歇,周淮屿继续调整手中的泥塑。与以往雕塑课上的作品不同,他现在所做的,是还原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人们常说,伟大的艺术家会为作品注入灵魂,画像师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20章 过早被料峭春风吹落枝头的树叶,被迫中断的青春年华,来不及实现的少年心愿。 一切过往。皆被掩埋在一捧捧沉默的黄土之下了。 泥塑渐趋成型,周淮屿慢慢放下了手。端详眼前的这张脸。 眉骨偏高。眼角微垂。鼻梁直挺。哪怕在还原的过程中他已有预感,在真正完成后仍感到讶异——这是一张他曾画过的、十分熟悉的脸。 “李臻,死亡时十七岁,父亲李华刚,母亲秦春霞,生前就读于临南第一高级中学,高三学生。”依然是苏泱在念资料,不同的是,失踪的字眼被替换为了死亡。 窗外天色微明,苏泱道:“李臻为人孤僻,在学校时没什么朋友。基本是独来独往。他学习成绩优异,还参加了数学奥赛班,高二的时候拿过一个省级奖项,学校是想培养他继续走竞赛保送道路的。” “有没有人和他有过节。”纪洛宸问。 苏泱意会,“这个没发现。”他又翻了翻手里的资料,补充道:“李臻虽然不合群,但应该没人会刻意为难他。根据他登记的实际居住地址,李臻一直住在这个叫周思礼的学校老师家里。我查了一下,周思礼当年是数学组组长,前几年升任副校长了。” “这个周思礼是李臻什么人,他爸不是李华刚吗?”老裴不解道。 他话音刚落,姜乐悠小跑着从门外来了,“老大,李华刚到了。”她小声说。“说曹操曹操到。”纪洛宸起身。看向来人。不过两日未见,李华刚竟然平添数分老态,原本挺直的脊背都佝偻了。 “纪探长,谢谢您通知我……通知我儿子的消息。”李华刚嘴唇翕动,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眼泪已不自觉地淌下。 姜乐悠有些不忍看,沈知黎拍拍她,主动上前领路,“李院长,请跟我来吧。只不过,您可能需要做些心理准备。”她说的委婉,其他几人目送李华刚渐远的背影,心下又沉重了几分。 一个人想要生存在这天地间,需要多大的空间呢。不过尺寸方圆的一个格子间,容纳得下一条命。 能承载得了未亡人无尽的思念与悔恨吗? 看着伏案痛哭的李华刚,周淮屿喉间微哽。纪洛宸默默搂了把他的肩,知道他是想起了许意多。 “小臻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打小儿就聪明,成绩好,不要我们多操心。”良久,李华刚才勉强平复了心情,重新开口道。 纪洛宸:“李院长,容我一问,李臻是你的儿子,为什么常年借住在周思礼家里?” “周思礼是我最好的朋友,小臻在他那儿,我放心。” “这是什么意思?”苏泱和姜乐悠面面相觑。 李华刚的背更弯了,似是被某种愧疚感压得抬不起头。“我爱人走得早,小臻又太像她,我……我没办法这样生活下去。小臻五岁时,正好学校动员青年教师去对口帮扶的山区小学支教,我报名了。” 沉默蔓延开。李华刚继续说:“我去了三年。这期间小臻就跟着他奶奶过。临走时,我拜托周思礼多照看他们。” “那后来呢?”纪洛宸问。 “后来……我妈病危,我紧赶慢赶地回来,也只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家里,只剩下我和小臻两个人了。” “但这次你依然没有留下,哪怕李臻非常需要你这个父亲。对吗?”周淮屿淡淡道。 “…是,我又走了。” 姜乐悠忍不住了,质问道:“你就没想过你儿子要怎么办吗?他当时应该只有八岁吧。” 李华刚痛苦地闭上眼,“我不配当父亲。” 李华刚离开了,他留下的那些话却令众人心头久久无法平息。 “生而不养,怎么会有这种爸啊?!”姜乐悠气得要死。“放着老人小孩不管,自己一挥手走了。人都没了又回头来吊念——早干嘛去了?怪不得他要找淮屿哥画像,他连一张李臻十七岁时的照片都没有。” 苏泱连忙给她倒了杯茶,“你消消气,这世上不负责任的父母多的是。升学要考试,生孩子可不用。”想起自己负责联系的那两个走失儿童家庭。他唏嘘道:“也许就是为了弥补对李臻的亏欠吧,他才辞职不教书去孤儿院当志愿者。” “可惜真正需要他道歉的人,已经听不见了。”沈知黎冷冷道。 周淮屿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把玩着手里的美工刀,推开又合上。 纪洛宸担心这人想不开,再在他面前玩自杀,轻轻取过周淮屿手里的美工刀。 “我的刀。”周淮屿把人手里的刀拿了回来,转而又严肃道:“李臻如果是猥亵女孩不成而后潜逃的嫌犯,为什么他会被杀害在埋信的土坑中?我建议并案,重新调查。” “我同意。”纪洛宸道,“先明确下这案子接下来的侦查方向。苏泱,你去找当年经手猥亵案的负责人,不是说证据确凿吗?把各种人证物证都提出来。姜乐悠,查李臻生前所有人际交往关系,尤其是和他来往密切的,都不要放过。凶手极大概率是学校里的人,很可能会跟李臻的生活轨迹有所重合。” 他思索片刻,道:“李臻的家庭关系不寻常,周思礼是他实际上的养父,有必要去走访下,这个我来。哦对了,他家里还有什么家庭成员吗?” “周思礼夫妻俩有个独子,叫周飞扬。”姜乐悠说,“他和李臻一样年纪,也是临南一中毕业……也是临南一中的学生。” “当年的校园猥亵案影响不小,我略微有点印象。”老裴眯起眼,“刚开始只是传言有人偷窥女厕所,但没抓到过人。直到真的有女生晚回家被拖到小树林猥亵,这事情才闹得甚嚣尘上,一时间全校女生人人自危。” “现在能联系上那个受害的女孩子吗?”纪洛宸问。 苏泱挠头道:“校方为了保护受害者,没有公布女生的身份,只能去内部系统里查记录。但我猜她应该是高三的学生,不然不会十点多了还没离开学校。” “等确认了她的身份,我去走访这个女生一趟吧。纪洛宸。我们兵分两路。”周淮屿慢慢说道。 “李臻到底有没有猥亵行为,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李臻又是怎么死的,她的证言至关重要。” 一直埋头狂敲键盘的姜乐悠精神一震:“老大,找到这个女生了!” “叶、小、文?”苏泱凑过去看,疑惑地喃喃自语,“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 “看来咱们不用分头行动了,一起去趟周思礼家吧。”纪洛宸直起身,对着周淮屿抖了抖手里的资料。“——叶小文的丈夫就是周飞扬。” 忙活一夜,天都亮了,几人索性直接出发。 到达馨兰苑时,卖早点的小贩刚出摊,无需排队,纪洛宸十分大气地每份煎饼都加了两个蛋。他转身问:“周淮屿,要不要再来根烤肠,或者里脊肉?” 豆浆略烫,周淮屿咬着吸管慢吞吞地捧着喝。闻言,他摇摇头道:“油条就行,别加肉了。” 今天是周日,街上人影寥寥。 这时段,上班族在家补眠,只有醒得早的老人出门散步买菜。从宜居角度看。馨兰苑地理位置不错。交通便利。离临南一中也近。 “周思礼就住这小区啊?他不是副校长吗?”苏泱被新鲜出炉的煎饼烫得龇牙咧嘴,口齿含糊地问道。 “人民教师很清贫的,现在房价多贵啊,哪能说买就买。”纪洛宸答道。 “周淮屿不也是被谈局打发回本校兼职人民教师了嘛,我看他经济挺自由,骑个单车都要一万块…”苏泱从赤贫阶层的角度出发批判了一番。 纪洛宸乐了,“哟,敢情你小子还去搜同款了啊?”他笑着朝馨兰苑的入口走去,“我们周淮屿同志虽说看起来很清贫,但是他可有两份工资。买辆车,小意思。” 趁苏泱落后几步啃煎饼的功夫。纪洛宸对着苏泱说道:“不济,我让谈局也给你找份兼职干干,多点钱挣。” “不了不了,天天跑外勤在干一份兼职我还没老估计就要趴床上了。” 周淮屿淡然地走过,反观纪洛宸却是开心的不得了。 “老大!周淮屿!你们倒是等等我。”他俩走太快,苏泱啃着煎饼直追,感觉自己好像那个不争气的拖油瓶。 馨兰苑是老小区了,由于是学区房,小花园和健身器材区能看见不少家长带着自家孩子出门放风。 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踉跄着撞在了周淮屿腿上,没站稳,往后摔了个屁股蹲儿。周淮屿蹲下身扶起他,拍掉他衣服上的灰,温柔问道:“摔痛了吗?” “真不好意思,我家孩子不当心,撞到您了。”一个带着歉意的女声传来,是个身着碎花长裙的女人,小男孩看见她便直扑向怀里。 “没关系,小朋友很可爱。”周淮屿对她笑笑,眸光闪动。 20-40 第21章 随口问道:“对了。请问您知道八栋六单元501室怎么走吗?第一次来这小区。有点大啊。我们绕了半天都没找到。” “哦……哦,你们沿着这条路走到底,有个指示牌,再转几个弯就到了。”女人笑着道,表情略有些僵硬。 “好,谢谢您。” 直到居民谈天的声音都远去,只余下头顶的紫藤花被风吹动的细微声响,纪洛宸才沉声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周淮屿驻足,回身向着小花园的方向望去,那个女人正带着孩子玩耍,神色慈爱柔和。他轻声道:“八栋六单元501室是她家,她就是叶小文。” “我看过叶小文的照片,不会有错。”周淮屿道。苏泱不解:“那她刚才的反应也太奇怪了,正常人听见有人找自家有事,不都会反问一句吗?”“没错,”纪洛宸道,“这个女人有问题,她在害怕什么东西。” “不管她怕什么,咱先上门探个究竟。”苏泱说。“走吧,”纪洛宸最后看了叶小文一眼,“相信我们和她还会再见的。” 楼里没电梯,还好目标楼层不算高。上去前周淮屿仰头望了眼五楼,阳台上摆满了花草,看得出主人一直在精心侍弄。 门铃响了几声,很快便有人来应门。惯例,纪洛宸拿出了自己的证件,门后的中年女人愣住,犹犹豫豫地给他们开了门。 “谁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听上去是个中年男人,隔着博古架只能看见他半张侧脸。 “周校长吧,我们是临南分局的刑警。今日冒昧来访,是想跟您以及您的家人了解一些……关于李臻的情况。”纪洛宸道。 周思礼还没回应,开门的中年女人先给了反应——她失手打落了一个茶杯,杯中刚放进去的茶叶撒了满地。 “别紧张,我们只是做一些例行询问。”周淮屿对她笑笑,在茶几上放好执法记录仪,道:“李臻的父亲李华刚二位应该不陌生吧?他找到了我们临南分局报案。其实此前他也上报过许多次李臻失踪的事儿了,可惜最后都没个结果。” “原来如此,三位请坐。”男人走近,微笑着和纪洛宸握手。“幸会幸会,我是周思礼,这位是我爱人关宁。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几位尽管提。”哪怕是休息日在家中,他也穿了一件白衬衫,板板正正,很是儒雅。 “那我们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纪洛宸笑道,“麻烦二位详细说说,李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可就远了……小臻是我看着长大的,聪明、努力、扎实、勤奋,任何一个形容好学生的词你都可以套在他身上。”周思礼语速不快,像是陷入了回忆。“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老王虽然是他亲爸,可这孩子基本是我们夫妻俩拉扯大的。”他苦笑着摇头。 苏泱:“这些情况我们在来之前已经和李华刚了解过,你们两位关系看来是真的不错,他一去支教那么些年,你就一直给他养着儿子?” “来,几位请用茶。”周思礼递上三杯茶后才接着道:“他们夫妻是我的老同学,大家几十年好朋友了。家里发生那样大的变故,谁都不想,我也只是帮些力所能及的。”他握了握身边女人的手,“就是辛苦我爱人,要照顾两个孩子;也委屈了飞扬,我想着小臻身世可怜,总是多疼他些。”关宁极短暂地笑了下,又低下了头。她似乎习惯了倾听者的角色,并不主动加入话题。 “李臻失踪当天是周五,他参加了学校的奥数班,您是授课老师,对吗?”周淮屿问。 “对,我们一般八点半下课,那天小臻说他想留下再做点题目,叫我别等他先回家。”周思礼双手紧握,痛苦道,“这些年,我每每想起都很后悔,为什么没直接带小臻回家,而是任由他自己留在学校自习。如果我能……他也不会失踪!” 他的伤心不似作伪。纪洛宸又问:“李臻涉嫌猥亵他人,警方有实证。且那位受害者,正是你儿媳叶小文,周校长,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没有一丁点儿犹疑,周思礼斩钉截铁说:“李臻不可能是猥亵犯!我的孩子我了解。他绝做不出那种事。” 见状,苏泱小声对纪洛宸说:“老大,我怎么觉着周思礼这养父比李华刚那生父还信任李臻啊,是不是反了?” 在临南福利院初见时,李华刚就曾说过,他没教好孩子,让他成了一颗长歪的小树。纪洛宸轻声道:“生恩不及养恩重。” “周校长,今天我们过来,其实还有另一件事要问您。”周淮屿接道:“临南一中百年校庆,操场上启出了一具白骨,想必您作为校领导也很关注这件事。” “是啊,不瞒您说,我正为这事头疼呢。”周思礼苦笑道,他还待再说,开门声打断了他。 “爸妈,我们回来了……家里有客人来啊?”青年男人搂着妻儿站在玄关处,语带惊讶。 出去玩了好些辰光,小孙子童童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关宁心疼地抱着他进屋去午睡。周飞扬拉着叶小文的手,坐在了母亲刚才的位置。 本着心理画像师的职业习惯,周淮屿快速打量眼前的男人。周飞扬身材颀长,面貌清俊,眼神清亮,看得出生活习惯良好。也不是内向的人。进门后他主动上前寒暄了一番。 “飞扬,小文,待会儿几位探长问的东西可能会涉及案情,你们不用陪着,去看看童童吧。”周思礼温和道。 “无妨。”纪洛宸道,“和他们也有关。” 周淮屿从包中掏出复原的画像,放在了茶几上,“贵校操场中挖出的那具尸骨,就是李臻。” 一瞬间,三人齐齐变了脸色,周思礼更是失态到碰翻了茶水。“探长,你们确定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已失了先前谈话时的镇定,话语中甚至带着哀求与希冀。 苏泱道:“身份确认无疑,还请几位节哀。” 周思礼会伤心纪洛宸猜到了,但周飞扬的反应却令他侧目。从听见周淮屿的话起,周飞扬就愣住了,他没有经过之前的询问,一回来便直面了李臻死亡的消息,冲击更大。 纪洛宸注意到,他瞳孔剧烈收缩,嘴里颠来倒去说些不成词句的话,失态程度不下于周思礼。资料中并未记录李臻和周飞扬关系甚佳,对方这样的表现,似乎不太符合。 比起这两人,叶小文的态度更耐人寻味,她几乎是不受控地颤抖着身躯,脸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纪洛宸盯周飞扬,周淮屿便默契地盯住了这位准妈妈,她是猥亵案的直接受害者。在听闻疑似嫌疑人死亡的消息后,第一反应却是惶恐与不安。半掩的房门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那是关宁的声音,她也听见了。 撤回眼神,纪洛宸道:“关于当年的案件,我有一些问题要问叶女士。”他拿出一份装订好的册子,“这是十五年前的口供记录,上面写着,你因留校补习晚归,路过小树林时被人从后方捂住了口鼻,对方随后对你实施了不轨行为。中途,你听见保安的声音,那个人便慌不择路地跑了,而你也因惊惧过度短暂昏迷,醒来后直接回了家。在和父母商议后,你们选择了报警处理,但要求警方保密你的身份。目前为止,我所说和你的记忆有出入吗?” 叶小文摇了摇头,她现在看上去像张立不住的纸片,虚弱得随时要被吹倒。 “好,那我继续。”纪洛宸又拿出了一张照片。并将它推至叶小文眼前,“这是现场留下的物证——李臻的校牌。根据你的描述,你惊魂未定地回到家中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拉链上绞进了这个东西。也是因此,你的父母认为猥亵你的人有极大可能是李臻,才决定报案。” “警方和当夜执勤的学校保安核实过,他在巡逻时确实听见了西边树林有异动,随后看见一个人影跑过,可惜他没能追上。你们的证言。加上这块校牌,李臻自此被确定为校园猥亵案的第一嫌疑人。”纪洛宸总结道。 他眼神如鹰隼,牢牢锁住叶小文不敢直视自己的双眼,沉声问:“我想再和你确认一遍,你真的看清楚了那晚猥亵你的人就是李臻吗?” 叶小文深深埋头,她实在颤抖得厉害,连她身边的周飞扬都感觉到了。 他搂住了妻子的肩膀,帮她回复道:“纪探长,这件事情一直是我妻子心里的阴影。李臻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也无法接受他对我妻子做出那些事…但我相信小文,还请您多少体谅下我们的心情。” 走出楼道,苏泱掰着肩胛骨伸了个懒腰,把执法记录仪放进包中,“老大,回去我就把录像拷出来,让老裴他们也看看,我总觉着这家人怪怪的。”? 第22章 纪洛宸笑了,“有长进啊你小子。说说看,哪里怪?” 苏泱努力回忆道:“别人我说不上,但叶小文最奇怪。在小花园遇到时,她就不敢给我们带路回家;听到李臻的死讯,她也没表现得十分解气。与其说她是受害者,还不如说她——” “像个因说谎而心虚的骗子。”周淮屿接上了后半句。 “对!就是这个感觉!”苏泱一敲掌心,“其实周飞扬也不太对劲,他爸对李臻那么好,可他才是他爸亲儿子啊,难道不会心里不平衡吗?” 纪洛宸与周淮屿相视而笑,“所以你是觉得他们俩在演戏?” “对。”苏泱老实点头。 周淮屿轻笑着摇头,“错了,他们一家四个,都在演戏。” “啊?!”苏泱傻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那那那,老大我们赶紧回队里再看一遍录像吧?”“你自己回。” “老大你去哪儿啊?” 纪洛宸背对他挥挥手,“家里揭不开锅了,去周淮屿家蹭住一宿。” “啊——”苏泱的嘴惊讶的明显能塞下一颗鸡蛋,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家老大背着他跟周淮屿已经亲近刀可以蹭饭蹭房子住了。 法制频道的主持人正在解说临南一中操场藏尸案,依谈局的意思,当然是尽量不要报道,避免为侦破工作增加不必要的难度。 奈何当天是校庆,来的社会各界人士过于庞杂繁多,当场就有人把消息捅到了网上,引起轩然大波。 既然如此,与其任由无良小报搬弄是非,还不如由官方媒体进行报道。周淮屿划着手机,网路上关于这起案件的讨论度很高。 白骨是在学校被发现的,不知是谁先起头,扯出了临南一中过往曾发生过的其他案件,李臻也被拉到了人们眼前。 桌上的做好的饭菜无人问津已经冷了下来,反倒是纪洛宸亲手煲的汤倒是被尽数喝完。 两个人面对面互望又开始讨论起了案子。 “叶小文的慌乱过于明显,连苏泱都有看出来了,不多说。”纪洛宸举起两根手指,“其次,周飞扬,他在听见李臻的死讯后太失魂落魄。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很信任叶小文,那么面对一个很可能曾经猥亵过自己老婆的人——哪怕李臻是他兄弟,这样的表现也够怪的。” “嗯,答对一半了。”周淮屿予以肯定,示意他接着说。 “接下来是周思礼。”纪洛宸伸出第三根指头。“他是个信任儿子品行的好父亲,可这位好父亲怎么就能坦然接受自己儿媳对李臻的指认呢?要知道,正是叶小文的关键证词把李臻送上了嫌疑犯的位置。” “最后,关宁。”说到她时,纪洛宸停顿了片刻,“她几乎没有说过话,但从她的肢体表现来看,我认为她长期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中,这不符合他们一家展现出的和睦氛围。” “还有一点,”周淮屿补充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进门时关宁打碎了一个茶杯?我去帮她捡,她给了我一个眼神。” 指尖在地毯上无声描绘着,周淮屿低声道:“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是个求救的眼神,就像溺水者终于看到了一条救命的绳索。” 纪洛宸深深皱眉,两个不同的观察角度,导向了同一个结果。他思索道:“总不会是周思礼家暴她吧?我看这位周校长也不是那种极端分子,俩人感情挺好……还是说周飞扬有问题?她碍于血缘不肯也不愿说?” “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一切都未可知。”周淮屿叹道,“等明天姜乐悠把当年案件相关的其他证人带来,我们仔细审一审。多了解些情况后,再去周思礼家一次。” “嗯,只能这样了。” 两个人将目前梳理出来的线索联系了一下,时间就已经接近凌晨。 周淮屿随手丢了纪洛宸一床被子给人扔进了自家那偏狭小的客房,自家回屋子安然入眠了。 对比周淮屿的安静,这可就为难了纪洛宸折长手长脚的人冷了,狭小的床躺着他太贵难受。 无奈间,只能蜷缩起身体睡了一夜。 第二天纪洛宸手捧着咖啡,另一只手拿起桌上新到的资料翻看,顺口问:“这个张勇就是当年临南一中执勤的夜班警卫?人找到了吗?” “已经来了。正在休息室候着呢。”姜乐悠说,“可能是受舆论影响吧,当年的事情发生后不久,他就离职了,现在是一家小区的门卫。” “行,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去跟他聊聊。” “对了老大,还有一个人,也许你会感兴趣。”姜乐悠拿出了另一份档案,“她叫吕雁,是李臻生前在学校里唯一有过亲密往来的人。” “吕小姐您好,初次见面,我叫周淮屿,是临南分局的心理画像师。” 办公室来了一位新客人,周淮屿微笑着递上茶水,给出一个请坐的手势。隔着两间屋子,纪洛宸同样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如此招待了张勇。 吕雁细细观赏着墙上的画像,赞叹道:“沈探长,我听说过画像师,这是个门槛非常高的职业。不过以你的造诣,想必在画像师中也是佼佼者了。” 她一开口,周淮屿便微微挑眉,很难得在生活中听见如此动听的嗓音,简直可以媲美专业的播音员了。 “吕小姐谬赞了,我只是做一些本职工作而已。”周淮屿笑了笑,道:“今天请您过来,主要是想和您了解下李臻这个人。” 吕雁的笑容淡了,但仍回复道:“我晓得,你的同事在电话里通知过我。”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绕弯子了。”周淮屿认真道,“你是李臻在校期间唯一的朋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没有人跟他有过节?” 一室安静,周淮屿没有催促,耐心等待吕雁梳理思绪。良久,对面的女人终于开口:“他曾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张勇局促不安地在椅子上坐着,端着手里的茶杯,半天不敢喝一口。纪洛宸对他笑笑,“别紧张,我们只是按流程向你了解些情况。” “好。好。警察同志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十五年前,你曾经在值夜班时撞破了一起恶性猥亵事件,只可惜没追到犯人,让他跑了。” “对,这个事是我这么多年的心病。”张勇垂下脑袋,他头发里已经夹杂了不少花白,“我当时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事情,还以为是学生捣蛋翻墙出校。” “据我所知,在猥亵案发生前不久,学校里就有传言说,有人偷窥女生厕所,有这回事吗?” “有的。我还去女厕周围站岗巡逻过。就是为了让学生们安心。”张勇道。 “唯一的光?怎么说?”周淮屿有些不解的问。 吕雁轻挽起自己的长发,自嘲道:“沈探长,你看我现在怎么样?”她平静与周淮屿对视,妆容精致完美。 “你是很成功的小说作家,作品畅销,事业成功。”周淮屿慢慢道,“内心也很坚定,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但十五年前,我不是这样的。”吕雁的声线颤抖着,她闭上了眼。“那时的我,是只丑小鸭。最美好的少女时代,我身上永远有块撕不掉的标签。”吕雁摸着自己的喉咙,“你也觉得我的声音很好听吧?但所有人都说,我这副天使般的嗓音,偏偏配上了魔鬼般的外貌,真可惜。” “……除了李臻。”周淮屿接道。 “是,除了李臻。”吕雁的眼角盈上了泪珠。 “那你在巡逻的过程中有发现吗?”纪洛宸接着问。张勇先是摇头,接着又犹豫着点了下头,“倒是抓到过一个在女厕门口徘徊的男生,但是有女生坚持说他绝不是坏人,只是在门口等自己而已。” “这个男生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就是李臻。” “什么?”纪洛宸皱起眉。 周淮屿为吕雁续上半杯茶,轻声道:“来自同龄人的恶意,往往才最可怕。”吕雁的相貌并称不上丑陋,至多是五官有些扁平,却被冠以了如此恶毒的外号。 “我努力地不去在意那些声音,尽量做好自己的事,认真学习,我想去到一所很好的大学。”吕雁双手握着杯壁,渐渐恢复了平静,“我做到了。事实证明。更好的平台可以帮我过滤掉那些素质低下的烂人。” “临南一中有你这么多不美好的回忆,你后悔过入学吗?”周淮屿问道。 吕雁坚定地说:“从不。我在这所学校遇到了李臻,他跟我素昧平生,却是唯一一个会在所有人嘲笑我时开口制止的人。” 说起李臻,她的眼波变得无比温柔。“当时,学校里有小太妹团体,她们会趁我去厕所时反锁大门,警告其他人不许理我。还是只有李臻,他不介意别人怎么说,坚持陪我去厕所,他是我的保护神。” “受害人是次日清晨去报的案,警方到学校后,应该有来要监控吧?”? 第23章 张勇苦笑着说:“监控当然查了,可没有收获。那段时间学校在整修西部校区的电缆,不止是监控,连路灯都没几个亮着的。” “没记错的话,猥亵事件就发生在西边小树林里?” “是的,天黑了路不好走,学生们一般也不会逗留到太晚。我那天只是例行巡视,听见了女生的哭声,我大声问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帮忙,没想到才走近了一点,就有一道黑影从旁边窜过去。天太黑了,我打着手电,根本没看清他脸。只一晃眼的功夫,人就跑了。” “高三开学没多久。你转学了,这是为什么?”“因为周围人对我的霸凌升级了。”吕雁平静道,“原本的小打小闹很多都被李臻挡了下来,我不再是个完美的出气筒。有些混社会的学生便商量着要给我个教训,让我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们成功了?”周淮屿追问道。 “没有,他们晓得我不会轻易上当,就去逼迫李臻约我出来。但他拒绝了。还转头告诫我。别再把自己被校园霸凌的事情压在心里,让我家长出面解决。”吕雁笑着落下一滴泪,“这点我比李臻稍微幸运些,虽然我们都只有爸爸,但比起他那个远在天边从不出现的父亲,我爸听说了我的遭遇后,二话没说给我办了转学手续。” “你转学后半年不到,李臻失踪了,并且被冠以猥亵犯的名号,你知道吗?”周淮屿说道。 吕雁握紧了拳,咬牙道:“我后来辗转听说了,不管是什么人传出的这个谣言,我可以摸着良心跟您讲:周探长,李臻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我明白。”周淮屿安抚道,“不光是你,他家里人也不接受,所以我们在重新调查。” “周探长,”吕雁突然打断他道,“你说今天找我来是为了查当年的猥亵案,可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年,是什么契机让你们警方重启卷宗?”她脸色苍白,“是不是……和最近临南一中的操场埋尸案有关?” 周淮屿哑然,苦笑道:“你是真的很聪明。” 话已至此,不必多说。吕雁终于放下了都市丽人的完美伪装,伏案大哭。周淮屿无声叹气,默默拿来抽纸,放在她手边。 “吕小姐,如果你想报答李臻当初对你的帮助,最好的办法就是为他洗刷污名,别让他孤零零埋骨数载,无人问津。” 吕雁的妆彻底花了,但她浑不在意,只是坚定道:“好,有任何需要我协助的地方,您尽管提。” “我有个小问题想问您,”周淮屿斟酌着措辞。“李臻平时少与人来往,那他在感情方面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 吕雁抬头道:“……转学前,我曾鼓起勇气和他表白,但他拒绝了。”她怅然道:“李臻跟我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许是因为造访的时间点不同,比起上次来馨兰苑。周围的街区热闹不少。兰州拉面隔壁就是东北菜馆,两家生意都不错。 纪洛宸眼瞅着路边有个空位,大爆手速把车抢先一步停了进去,后边儿没赶上趟的大哥愤怒地按了两声喇叭。 “咱先祭下五脏庙,一上午都在录口供,累坏了?”纪洛宸解开安全带小声点抱怨了两句。周淮屿听着人抱怨强忍住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那你还不快下车吃饭,一会还有的忙呢?” “知道了,知道了!” 快速解决完午饭,两人第二次来到了周思礼家楼前。 纪洛宸注意到,501配套的地上车位空着,略一思量后说:“看来今天周思礼不在家。” “不光是他,周飞扬应该也不在。这家人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模式,今天周一,他们要上班。”周淮屿分析道。 “那正好,我们单独问问叶小文,也方便你画像。”纪洛宸很自觉地背好挎包,按响501室的门铃。 不出二人所料。家中只有叶小文、关宁和小孙子童童。小朋友好像很喜欢周淮屿,歪着脑袋看他半天,末了把自己的摇铃塞到了周淮屿怀里以示友好。 叶小文看着儿子天真可爱的模样,放软了神情,淡淡道:“两位探长,是上次有什么事没问清楚吗?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只有我和婆婆在家,不一定能回答得了你们的问题。” “不,我们就是来找你的。”纪洛宸绕完了屋内一圈,重新坐回周淮屿身边。 听见他的话,叶小文肉眼可见地整个人变得紧绷。关宁握住她的手,却依然不发一言。 “能说的我都说了,李臻只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是我丈夫的弟弟,但跟我交集并不多。你们就算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信息。我也爱莫能助。” 不紧不慢架好画板。周淮屿挑了只顺手的笔,笑道:“别紧张,我只是想请叶小姐帮个忙。” “什么忙?” “请你回忆一下十五年前的那张脸。” 童童好奇地去抓周淮屿的笔,关宁见状赶紧将孩子抱到了自己这边,歉意地笑笑。叶小文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声音嘶哑不堪,“我没看清他的样子,也不想再回忆,抱歉。” “叶小姐,你的证言直接关系到我们的抓捕工作。十五年前你就逃避过一次,为此,李臻背负了整整十五年的骂名。”纪洛宸紧盯着她,一步步推倒对方的心理防线,“——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李臻不是凶手。难道现在你还要继续逃避吗?” 关宁的手掌猛得一颤,重重磕在沙发扶手上。她缓缓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媳,眼神中蕴藏太多难以言表的情绪。 “我们对李臻的人际关系做了彻底调查,他是个不善交际、但心地善良的孩子。为了帮助学校里受到霸凌的女生,他宁愿被误会也要守在女厕旁边。这样的一个人。你觉得他会是猥亵犯吗?” 纪洛宸的问话步步紧逼,这次却没有周飞扬来为她解围。“警卫只听见声音,没看见对方的脸,你应该也是一样。我问你,李臻的校牌,是你从凶手身上亲手扯下的吗?” “不是!”叶小文脱口而出,她的勇气只涌现了瞬间,很快又消退,小声说:“……回家后,我在口袋里发现了校牌。” “口袋里?不对吧,你的笔录上记载的分明是衣服拉链里绞进了校牌的挂绳。” “小文。”关宁突然开口,她声音疲惫得像一道叹息,“把真相说出来吧,思礼都告诉我了。”“妈?!”叶小文几乎快掩饰不住震惊的哭腔,屋里的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惶恐失措。 “你连童童都生了,我们不会拆散你和飞扬的。十五年了,也该还小臻一个清白了。”关宁轻轻抚摸着童童的脸庞,“童童就在这里,你总不能当着自己儿子的面继续撒谎吧?” 话题的走向超出了纪洛宸的预料,对面的两个女人显然在说着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周淮屿对着纪洛宸微微摇头,示意先不要打断。 童童忽然趴到了叶小文腿上,努力伸长了小胖手去够自己妈妈的脸颊,“妈妈,妈妈不哭。” 叶小文再也忍不住,搂紧了儿子无声流泪,似是要哭尽数年的悔恨与不安。 “那个人,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她的讲述开始得毫无征兆,但却无比流畅,就像这些话已经在她心中反复盘桓过数遍一样。 “他的力气很大,我完全无法反抗。我的嘴巴被捂住。然后一路被拖到了小树林里。”叶小文的声音变得尖利,她紧紧搂着儿子,捂住他的耳朵,干涩道:“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扑过来亲我,扯我的衣服,嘴巴里有股说不上来的臭味,脸上的胡茬扎得我很痛。” 噩梦般的夜晚被再度回忆起,叶小文的眼神里写满恐惧,“我听见皮带落地的声音,还有那个男人的低吼。我哭喊着拼尽了全力去抓他的脸,想要推开他!”她忽的停下了,又哭又笑地接道:“就在这时候,有一道光打过来,有人问:‘什么人在那里?’他一下子就放开了我。” “我想跑走,但身体没有一点力气。远远的,我看见那道光在靠近,那个男人骂了句什么就走了,我昏了过去。” 她边说,周淮屿的笔边动,他问:“光亮起的瞬间。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眼神,那个男人最后看了我一眼。”纪洛宸起身,示意关宁抱好童童和自己走,把空间留给周淮屿专心画像。两人来到阳台,小心关好过道门。这儿被打理成了一个小花园,各色花卉盛放。吊兰垂落,童童开心地拿起小水壶给花浇水。 “纪探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关宁手扶栏杆。脸上看不出悲喜,“案子发生后,小文受了很大的打击,飞扬放心不下她,成天去守着。我们两家的家长这才知道,他们已经悄悄恋爱了三年。”? 第24章 “当时他俩都是高三,正是最紧要的时候。小文又把飞扬当成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们不可能在这种当口硬是把他拉走。再加上小文指认小臻就是嫌犯,飞扬心里内疚,更不愿意分手。” “那你之前说,周思礼和你都知道了,你们知道什么了?”纪洛宸问。 关宁木然道:“我先生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小臻会是嫌犯,为此,他找叶小文谈了一次话,回来后告诉我:她知道那个人大概率不是小臻,体型特征全对不上,但校牌确实在她口袋里,小臻也失踪得蹊跷。更重要的是……” 她深深吸气,“更重要的是,她说如果不能和飞扬在一起,她也活不下去了。” “你等一下。”纪洛宸皱眉问道,“叶小文想和周飞扬在一起,这跟她指认李臻有什么联系?” 关宁疲惫道:“飞扬跟我说了,谈恋爱的事情他本来没想瞒着我们的,原本他就要跟叶小文分手了。便想着没必要说。但他实在没想到小臻会干出猥亵这种事,是他没管好弟弟,也是他对不起小文,他得负责到底。” “…也就是说,周飞扬出于愧疚选择继续和叶小文在一起,而叶小文需要你们为她圆谎。认下李臻就是猥亵犯的事实。”纪洛宸总结道。 “我们不敢赌。万一他们分开,叶小文真的想不开为了飞扬自杀,那我儿子的名声也跟着毁了。他还有大好前途,不能停步在这里啊!” 风静静吹动她的白发,关宁不过六十不到,竟然已经满头银丝。 “那李臻呢?他的人生停步在了十七岁!”纪洛宸冷声问。“你和周思礼明知李臻不是犯人,但为了周飞扬。依然选择缄默不言。让李臻沦为了人们口中的猥亵犯。” 关宁沉默不语。 “你们的谎言,不止毁了李臻,也让周飞扬丢掉了选择的权利。这就是你们为人父母的爱吗?”阳台上,只有童童还在开心地侍弄花草。看到他笨拙的动作快把花骨朵碰掉,关宁下意识拦住了他。 “这些都是小臻送的。每年母亲节。他都会送我一盆花。”关宁终于哽咽道。她蹲下身,给童童的水壶里加水。水龙头哗哗作响。她的眼泪无声混入其中。 挂断电话,纪洛宸再一次看向手中的纸,这是周淮屿根据叶小文的描述完成的凶手画像。 “怎么会是他?”纪洛宸语带惊讶。 “我也没有想到。”副驾驶上,周淮屿轻声回应道。 他有看自己亲于画出的人脸,那赫然是学校警卫张勇。 “还好人没走远,苏泱已经带队把张勇抓回局里了,老裴正在审。”放下画像,纪洛宸专心开车。 周淮屿道:“仔细一想,也不奇怪。有警卫巡逻,窥视女厕的变态为什么迟迟没被抓住?除非有人监守自盗。” 纪洛宸颔首,“具体当晚发生了什么事,李臻怎么死的,还是要等撬开张勇的嘴巴。” 车辆一路风驰电掣赶回了临南分局,老裴一手保温杯一手口供记录,“都在这儿了,你们看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白纸黑字不过几张纸,却囊括了李臻生前的最后一段时光。 纪洛宸和周淮屿翻开扉页,终于看见了十五年前的真相。 身下的女孩叫得越惨烈,张勇的心中越兴奋。这些天之骄子,平时从不拿正眼看他。明明已经有了最好的机会,却不知把握。 每天不是偷懒逃课,就是谈情说爱。老天保佑,他也能把天上的云扯到泥里和自己共沉沦。 “什么人在那里?!” 张勇仓皇回头,手电筒的远光中,他只隐约看清对方穿着临南一中的校服。然而回头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他看不见来人,可对方明明白白看见了自己的脸! 不能让这个人把事情说出去,他立刻做出了决断。“站住别跑!” 放开身下的女孩,张勇使出全力追赶着。 西校区一片漆黑,但他每天都在这里巡逻,对地形并不陌生。反观撞破他好事的那个学生,由于天色不佳,跑得并不算快。 很快,张勇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他正要上前扑住对方却看见了几步开外的土坑,张勇强行收住力道,险之又险地停在了土坑的边缘。 按耐住狂跳的心脏。张勇探出头去看坑内。只见箱子边躺倒了一个身影,手电筒掉在不远处。见对方毫无动弹的意思,张勇咬牙滑下土坑,抓住那人的头发抬起一看,果不其然是个学生,额头一片血迹。他环视四周,在箱子角上看见了血迹。 慌乱的情绪只存在了数秒,张勇奋力移开装满信件的大箱子,就地将土坑又往下挖深了一层。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多管闲事。 张勇在心中默念,将一杯坏泥土重又覆盖到那学生的身上。夜色中,对方的指尖似是动了一下,张勇的心头拉起警报。再没有任何犹豫,他大力埋着黄土,而后用尽全力将箱子移回了原位,自己则趴在了箱子上。 别怀疑,别害怕,箱子怎么会动呢,只是错觉罢了。如此安慰着自己,不知过了多久,张勇精疲力竭地滑倒在地,眼前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 只有他心里清楚 地下多了一且没有名字的尸体。 脚踢到了什么。张勇捡起了那东西,惨白色的灯光映照出上面的文字和照片:临南第一高级中学,李臻。 一个再也无法开口的人多好的替罪羊。 捋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张勇清理掉身上的泥灰,拿着校牌折返回小树林。 那个女生还昏迷着,张勇捡起自己掉落在地的皮带和帽子,小心翼翼将校牌塞进了女生的口袋中。 合上笔录,纪洛宸沉默无言。命运开了个如此大的玩笑,扭转了李臻的一生。 周淮屿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写着叶小文。他接起电话,听见女人隐含期待的声音:“周探长,真正的猥亵犯既然抓住了。能不能通过他找到当初救我的人?我真的很想当面感谢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慢慢说出了那两个字,周淮屿听见电话那头女人绝望哀恸而不敢置信的哭声。 审讯室内,张勇蜷缩在座椅上,眼神空茫,一切又像是闪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夜晚。 结束了自修的少年走出教学楼,用自己的生命救下了一个少女。周淮屿闭上眼,轻声说:“你才不是一颗长歪的小树,你是这天地间最挺拔的栋梁。” 从操场带回的铝合金箱静静躺在纪洛宸的办公室里,箱子右上角的陈年血渍既是李臻受伤的证明,也是引导警方发现端倪的线索。案件的侦破到今天为止算是告一段落,真凶落网,只可惜意外逝去的年轻生命不会再复苏。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摞摞摆放整齐的信件。属于少年时代的那些青涩回忆涌上心头,纪洛宸抿着唇翻找李臻的信,这很可能是对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儿痕迹了。 信纸泛着黄,钢笔晕开的墨痕力透纸背。纪洛宸没有打开看内容,而是分别给周思礼和李华刚发去了信息,请他们来临南分局认领李臻最后的遗物。 箱盖半开着,纪洛宸犹豫半晌,还是俯身又抽出了一封信件。不同于李臻的信被叠得整整齐齐,这一封只被随意地对折,错开的边缘上能看见落款的名字:纪洛宸。 他将自己的信藏进抽屉,和周淮屿七年前给他画的画像放在了一处,小心收好。 “咚咚。” “什么事?”纪洛宸抬头看向来人,是姜乐悠。 “老大,上次配合咱们调查取证的吕雁又来了,就是那个小说家。”姜乐悠小声道,“我让她先在休息室坐一会儿,周淮屿已经过去了。她说有重要的发现必须当面跟你讲。” 吕雁?难道她又发现了什么关于案子的线索吗?纪洛宸心中转念,随手拿起李臻的信塞进口袋,示意姜乐悠带路。 “走,看看她要说些什么。” 休息室内。 周淮屿今天难得带上了金丝眼镜,吕雁毫不掩饰欣赏地夸赞道:“周探长,你这张脸,都可以出道当明星了。职业原因,我见过不少男星,不过他们都不如你,你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既冷冽,又脆弱。” “吕小姐说笑了。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画像师而己。”周淮屿轻垂下眼睫微笑道,他坐在吕雁旁边的座椅上,“我的同事已经去通知纪洛宸了,您稍等一下。” “没关系,能和周探长单独相处。我求之不得。” 纪洛宸一只脚刚迈进会议室的门,就听见了吕雁这句话,脸色立刻变臭。他清清嗓子,大声道:“吕小姐,听说你有新的发现?” 他边说,边眼睁睁看着周淮屿竟然因为对方的一句夸赞害羞低头,露出修长白皙的后颈。纪洛宸的脑袋短暂宕机了两秒,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大步上前一把拉起了周淮屿的手,把人藏到了身后。? 第25章 周淮屿和吕雁都愣住了,两人一前一后看向纪洛宸。沉稳靠谱的管理局处长微微一笑,矜持道:“男女授受不亲,还是分开坐吧。” 心满意足地把周淮屿安置在了自己身边的座位上。纪洛宸这才正色道:“吕小姐,到底有什么发现,需要你又特地来一趟局里?” 吕雁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将其递给纪洛宸:“昨天我回去后,重新翻找了很多高中时留下的东西。我离开临南一中前,李臻曾给过我一个网址,他说这是他的个人博客,以后大家各自天南海北,如果我想找人谈心,可以给他留言。” 文件夹里是吕雁打印出来的一些博客文章,看样子都是李臻的个人随笔,有些是散文杂谈,有些则是日常记录。 吕雁又道:“十多年过去了,我本以为博客已经被注销。但试着输入网址后,竟然还能登陆查看。我一篇篇看过去,发现有点不对。”她抽出文件夹最后的那张纸,“你们看这篇的用词:爱原来是如此沉重的感情吗。我快喘不过气了……我爱上了错误的人,不值得被宽恕……我的生命是倒计时,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人间炼狱,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她丹红的指蔻从文字上逐一划过,触目惊心。 一个普通的博客中被锁上的私密文章并不难破译,很快,李臻的博文被全部打印成册,发到了众人手中。 连同吕雁已经看过的那些,共计1076篇,从初三到高三,李臻几乎是以每日一篇的节奏在记录着自己的一切。其中对外公开开放浏览的,只有一半不到。 如果说公开发布的博文展现的是一个笔触细腻、心思敏感的文学少年形象的话,那隐藏的另一半则是少年心中无处倾诉的痛苦与自厌。 “我从来不知道,他心里压着这么多事。”吕雁一点点抚摸过眼前的文字,泪盈于睫。 年少时太多遗憾已再无追回的可能,如今只能凭倚着仅存的一点念想,重新在心中描摹故人容颜。 周淮屿无暇安慰她,众人转移阵地来了会议室,现在正人手一份日记分工阅读。 苏泱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问老裴:“操场藏尸案和校园猥亵案不是都结案了吗?杀害李臻的凶手也伏法了,咱现在还查这些做什么?” 老裴默然半晌,低低回道:“人活一世,总要活个清楚明白。这孩子空有两双父母,却没人真的爱过他。现在明摆着人受过委屈,如果连我们都不为他争个是非曲直,谁还能替他说句公道话?” 春风和暖,春风也无情,吹走了本不该是这季节飘落的青叶。会议室内无人开口,只余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如一曲迟来的挽歌。 “老大,有人找,他们说是接到您通知过来的。”门口的警卫来通知。 纪洛宸起身透过玻璃窗张望,分局门口站着几道人影,正是周思礼一家和李华刚。他略一思忖,便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满屋子的长官让几人有些拘束,纪洛宸招呼他们落座,挨个给了一份李臻的博文。“原本请你们来是认领李臻最后的遗物的,这些文字也算他留下的一些东西,你们是家属,有权利看。” 案子破得很快,没耽搁太久。然而李华刚看上去比上次会面时更苍老了,时间像是在他身上按了加速键,将他迅速变为一截丧失生机的枯木。 纪洛宸接着看向周思礼,他精气神倒是还好,只是脸色憔悴了些,周飞扬虚扶着他,叶小文落在最后,深深埋着头。关宁不在,许是要在家照顾童童。 “这些……这些都是小臻写的吗?”李华刚的手颤颤巍巍,捧着掌心的书册像是捧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错过了太多儿子的成长,如今只能以这种方式稍加弥补,一时间不禁老泪横流,心痛如绞。周思礼拍拍这位老朋友的后背,他的眼眶微红,勉力安慰道:“老李,小臻如果还在,也不想看到你这般自苦啊。” 纪洛宸冷眼旁观,很快便明白过来,李华刚恐怕至今不知道,周思礼帮着叶小文隐瞒了她早就知道李臻不是猥亵犯的事实。 不愿再看这位道貌岸然的周校长,纪洛宸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边的周飞扬身上。 他缓缓蹙眉,这个人,看上去倒是此地此刻最伤心的一个。 周淮屿不认识李臻,但从对方留下的文字中,他能读出这个少年柔软善良的心,李臻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热爱生活。 【北风料峭,文心楼前的湖水都浅了一层。这周我常去湖心亭写生,画枯枝上偶尔停留的飞鸟,画湖底漫生的藻荇,画驮着小乌龟一起出来晒太阳的老乌龟,也画牵着手从湖边走过的他们俩,那是我今生都难以企及的般配。没东西画时,我就做点竞赛题。躲在这里,不会有人来烦我。】 【学校里那些人越来越过分了,我和吕雁说,有问题就来找我。也许我保护不了自己,但至少,我能帮到她。】 【数学真纯粹啊,哪怕是我这样的人,也能从中得到解谜成功的慰藉。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沉浸在数字的世界里,不用去幻想不属于我的东西。】 【吕雁要走了,我为她高兴,她有一个好爸爸。我没有答应她的告白,不是她不好,是我不配,她的眼神那么清澈。大雁南飞,春日再回,若还有再相见的一天,但愿我能拥有向她坦诚一切的勇气。】 【突如其来的阵雨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雨后,我在旧校舍附近救下了一只蜻蜓,它的翅膀好像断了半扇,我把它从地上的水洼里转移到了窗檐上。整堂历史课,我都心不在焉,想着它能否存活下来。好容易握到下课,我直奔旧校舍,可蜻蜓已经不在原处了。雨没有再下,我愿意相信,它是自己飞走了。】 【飞扬又来找我了,他委婉地说,希望我尽量别再出现在他和小文周围,小文有些不适应。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答应了。他们感情很好,是一对璧人,而我什么都没有,给不了任何承诺,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数学真纯粹啊,哪怕是我这样的人,也能从中得到解谜成功的慰藉。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沉浸在数字的世界里,不用去幻想不属于我的东西。】 【吕雁要走了,我为她高兴,她有一个好爸爸。我没有答应她的告白,不是她不好,是我不配,她的眼神那么清澈。大雁南飞,春日再回,若还有再相见的一天,但愿我能拥有向她坦诚一切的勇气。】 【突如其来的阵雨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雨后,我在旧校舍附近救下了一只蜻蜓,它的翅膀好像断了半扇,我把它从地上的水洼里转移到了窗檐上。整堂历史课,我都心不在焉,想着它能否存活下来。好容易握到下课,我直奔旧校舍,可蜻蜓已经不在原处了。雨没有再下,我愿意相信,它是自己飞走了。】 【飞扬又来找我了,他委婉地说,希望我尽量别再出现在他和小文周围,小文有些不适应。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答应了。他们感情很好,是一对璧人,而我什么都没有,给不了任何承诺,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读到这里,周淮屿深深看向周飞扬和叶小文。这对从少年时代走入婚姻殿堂的爱人背对着彼此。脸上流露出不同的悲戚。 吕雁早已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原来是她,竟然是她……她明明不爱你,你还为了她丢掉了性命!” 周飞扬痛苦地闭上眼,他哑声道:“我没想到,小臻对小文的感情那么深。”手中的信稿被他握得满是褶皱。 一直侧过身背对着他的叶小文缓缓站起身,她的脸庞上全然没了血色,眼神中写满了决然的哀伤,她轻声打断道:“不,你们都错了。” “知道吗,爱是最藏不住的东西。”叶小文说,“我深深爱着飞扬,所以我能感觉到另一道注视在他身上的目光。珍惜、思念、守护、甚至于牺牲!那目光太沉重了,我竟然觉得自己不如他。”吕雁停止了哭泣,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又看向周飞扬。 “我知道,他一直在默默看着飞扬。只是看,并不打扰我们。但我太害怕了!现在只有我看懂了李臻的心,飞扬还不明白,可如果有一天他懂了呢?!” 叶小文惨笑道:“飞扬嘴硬心软,他总说,自己跟李臻关系一般,只是看不过有些人欺负他,所以要悄悄为他出头,毕竟他们还算是兄弟……可天底下哪个弟弟,会用写满爱意的眼神看哥哥?!” 这是她藏了十五年的心声,一朝说出,竟觉得如释重负。 叶小文再也站不住,踉跄跌坐在椅子中,悔道:“可他为什么那么傻…明知道我是情敌,还要豁出命来救我!”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向了周飞扬,看他颤抖的身躯,看他迟来太久的醒悟。? 第26章 叶小文最后悲伤道:“飞扬,李臻他……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深爱你。” 粉白色的樱花花瓣飘落在地,周淮屿弯腰拾起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中。戴主任亦步亦趋跟在他和纪洛宸身后,口中一再感激:“真的是很谢谢两位探长。还特地把信箱送回来,您说一声,我们自己去拿就是了。我们学校的校友如果知道信件失而复得,肯定会非常激动的·…” 时光树依然是旧时的模样,它正抓住最后的春日时节轰轰烈烈肆意盛放,只是树下少了一个陪伴它十五年之久的人。 周飞扬默默跟在三人身后。纪洛宸说要回学校核对一些李臻的博文细节,顺便把信件箱归还给校方。他主动申请一起来帮忙确认。胸中左奔右突的情感洪流找不到出口,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会议室中。 “两位探长你们随意走动,有任何需要直接叫我。”听说纪洛宸需要进入教学楼各处查看,戴主任答应得十分爽快。 站在时光树下,周淮屿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书册,上面已经被圈画出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地点。 “周先生 如果你不个音的话可不跟我们说一说李臻的过去。”纪洛宸问道。 操场空旷,现在是上课时间,远处的教学楼偶尔会传出琅琅书声。周飞扬依然穿着他来时的一身西装,却失了来时的沉稳镇定,茫然无措一如十七岁时的他。 走过一条条长廊,墙上的荣誉奖状换过几轮。掉灰的墙角亦被修补完善。教室里的学生来了又走,尘封的回忆再一次开启,原来他从来不曾忘记。 “我和小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吃一样的饭菜。上同样的学校。我的爸妈。也是他的爸妈。”周飞扬慢慢讲述着:“最早的时候,他只是偶尔来家里做客。我知道,小臻没有妈妈,王叔叔又去山区支教,他家里只有一位年迈的奶奶,生活上诸多不便。我虚长他几个月,就自称一声哥哥。那时候我课外补习班上得多,懂得东西自然要多些,有一些小臻搞不明白的问题,我都能给出答案。每当这时,他便会十分崇拜地看着我。我想,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弟弟好像也不错。” 微风吹拂,湖面波光粼粼,他们来到了李臻日记中所写的湖心亭。抚摸过红木栏杆,周飞扬继续道:“日子久了,我也习惯了小臻隔三差五来我家。可突然有一天,我爸拖着行李箱、牵着小臻回了家。他告诉我。从今天开始。小臻就是我的弟弟。让我照顾好他。” 小麻雀驻足枝头,踩落了一朵摇摇欲坠的桃花。枯枝又绿,这是李臻日记中不曾描述过的春日美景。“我拥有的一切都要分出去一半,玩具、书籍、乃至于父母的爱,这让我根本无法接受。”他苦笑道,“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抱持着一种抵制的心态,每天都在大吼着不想要弟弟。” 他缓缓坐下,注视着平静的湖面,“小臻大概也是懂得的,他越发小心讨好我,一式两份的东西从来都要让给我。你们去过我家里,应该知道,卧室只有两间。我会抢先进屋,把门锁上,任凭爸妈如何敲门也不开。”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赶走他,却没想到爸妈竟然选择带着他一起睡,我所有的哭闹和反抗都没有效果。”他笑了下,“很幼稚对吧?就这样过了快一年,我终于无奈接受了小臻成为我弟弟的事实。” 下课铃响了,惊飞了树上的小麻雀。沉静的校园变得热闹活泼,各个年级的学生们成群结队走过小湖畔,有些还好奇地看向湖心亭中的三人。 “我爸是数学老师,在小臻出现前,他一直很努力想培养我在数学方面的才能,只可惜我确实不是块好材料。小臻不同,他聪明、一点就透,爸爸开始逐渐将期望转移到他身上,短短几个月,我便跟不上教学进度,不再参与他们的小班授课。”周飞扬的神色逐渐变得柔软,“每当周末,我会在厨房给妈妈帮忙——大部分是帮倒忙,我们会做些点心,等爸爸给小臻上完课,全家人坐在电视前一起享用。有时候我等不及,便会去敲书房门,爸爸也只好提前下课。” “所以那时候你已经接受了李臻的存在?”纪洛宸问。 周飞扬点点头,“我从来就不讨厌他,只是最开始心里没转过弯儿。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小臻呢,要不是他把我从无止尽的数学奥赛题里拯救出来,我不知要掉多少根头发。”他勉强一笑,“就连上学也是,我用教师子女的名额入学,小臻则是自己考进了临南一中。其实,一直是他在让着我。” 有一对打打闹闹的学生情侣踩着铃声跑进了教学楼,周飞扬出神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那时候,我和小文大抵也是这样吧。” 周淮屿轻声道:“关宁告诉我们。你曾经想和叶小文分手,只是由于出了李臻的事。你没有再提。反而选择了和她继续关系。” 周飞扬的神色更加黯淡,有那么一瞬间。纪洛宸几乎以为这个男人要崩溃落泪,但周飞扬还是撑住了,他说:“是有这么回事,三年相处,我越发明白自己对小文更多的是兄妹般的爱护,我给不了她要的爱。” “那你对李臻呢,你也只拿他当弟弟吗?”纪洛宸问道。 周飞扬停住了,过了许久,他才颓然道:“……我不知道。” 活动教室在顶楼,打开窗,天高云淡,风景独好。这里曾经是奥数班上课的地点。也是李臻每周必造访之地,他在很多篇博文中都提到了这儿。 “上高中后,我住校,小臻选择走读。我们的交集慢慢变少。”周飞扬低声道:“我们长大了,各自有了别的朋友。小臻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哥哥长哥哥短地粘着我,更多时候,他会站在远处默默注视我,很低调。偶尔,我们会在楼道里擦肩,给彼此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渐渐的,学校里都没几个人晓得我俩是兄弟。”站在这里,能很清楚看见操场旁的时光树,李臻正是在此埋骨数载。周飞扬的拳握得越发紧,“我听说了小臻去帮一个女孩子的事,很多人扬言要整他,我把事情压下来了。我想,小臻大概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吧,才愿意一反常态地为她出头。” 他自己说得浑然不觉,纪洛宸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叹气。这个人,到今天依然没看清自己的心。 钟表兀自转动,时间来到了下午五点。临南一中很大,走遍了李臻的博文中标注的所有地点,纪洛宸和周淮屿也终于听完了周飞扬的叙述。 “小文第一次跟我提起,说小臻总爱悄悄看着她的时候,我是不以为意的。”绕过一圈,三人又回来了最初的起点,时光树下纷纷扬扬落了许多树叶。“我告诉小文,小臻有喜欢的女生,就是那个叫吕雁的。” 周飞扬仰着头看枝头的花,“可她很坚决地否认了,并且一再让我去告诉小臻,别再来打扰我们…我也动摇了。” 他看向纪洛宸,“在和小臻说完那番话后,他真的没有再出现。甚至如果不是我们周末还住在一起,他简直是从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周淮屿也注视着他。周飞扬咧了咧嘴,笑容无比苦涩。“怎么可能?我快疯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无法专心。我很想找个机会和小臻好好谈谈,告诉他我没有讨厌他的意思。如果他真的喜欢小文,我可以退出,但他总是避着我……我以为,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一阵大风刮过,樱落如雨,坠在周飞扬肩上。“李臻失踪后,你没有怀疑过吗?”周淮屿问。周飞扬闭上双眼,“我找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学校、图书馆、公园、咖啡店…可就是找不到,他不见了。他存在的痕迹淡薄到令我恐慌,我们一起住的房间里,甚至找不到小臻的一张照片。” “那是兵荒马乱的一个月,小文情绪崩溃,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小臻,我妈在家以泪洗面,我爸为了案子到处奔走。”周飞扬双眼通红,哽咽道:“我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安慰小文,会好起来的,小臻做错了事,但我会对她负责;另一半又在疯狂地说,小臻不会是凶手,他敏感内向,最善良不过,我的弟弟……我的小臻,我想他回来!我只想他回来我身边——” 周飞扬嘶喊着,他压抑了太久。 “我曾无数次走过这片操场,路过这株樱树。”周飞扬抬手抚上粗糙的树干,“学校让我们给十五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我在信里说,希望我和我爱的人都能拥有幸福的人生。特别是小臻,他生来就被剥夺了太多,更应该被加倍偿还才对。”? 第27章 他将头抵在树干上,慢慢蹲下身,抓起了地上的泥土,“我从来不知道,小臻就在这里……他一个人在冰冷的地下躺了十五年。沉甸甸的箱子压在他身上,那里面竟然还有我亲笔写下的祝福。”花落无言,纪洛宸和周淮屿并肩而立。周飞扬活在所有人爱的期待中,却也没能收获一份幸福人生。手机震动,纪洛宸接起电话。随着对面的讲述,他的神情变得严肃,直至冰冷至极。周淮屿鲜少见他如此暴怒,纪洛宸递过手机给他,很快,周淮屿也彻底冷了脸色。 “周飞扬。”纪洛宸上前半步,拉起了颓然跪地的男人,“有一封信,你得看看。”他紧盯着周飞扬的双眼,“——是李臻留给你的信。” 泛黄的信纸展开,钢笔字迹印入眼帘。李臻似乎是分了几次写这封信,前后的墨迹深浅差异很大。 【奶奶走了。爸爸也有他的理想。谁还需要我这个累赘?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遗体捐赠出去,活着的时候派不上用场,至少死后,让我能帮到别人吧。】 (我很喜欢一个人,但他不知道。他是我的梦,只有看到他,我才恍然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有了一点意义。我不会告诉他这份心情的,因为我是活在地狱里的人,而他跟我不同,我只希望他永远是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明亮少年。】 【我现在想通啦,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我要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高考倒计时100天,李臻加油!】 “至少,李臻的心意他知道了。”周淮屿轻声说。纪洛宸抿着唇,冷声道:“还远远不够,咱们得让所有作过恶的人付出代价。”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骇人事实,他强行按压怒火,“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都活在地狱里!这世间欠李臻一个交代。” 周飞扬拿着信,一遍遍阅读上面的文字。家中巨变跌落谷底时都没有掉下的眼泪,此刻一滴滴染透了信纸。 放学的铃声响起,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出教学楼,却被操场旁传来的悲戚哭声吓了一跳。 时光树下,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正伏地痛哭。风声中,是他迟到十五年的悔恨告白。 相邻的两间审讯室内,坐着一对谁也没想到的犯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纪洛宸漠然道。他冷冷看向对面的关宁,比起隔壁同样在接受讯问的周思礼,这位中年妇人竟出奇的镇定,她只是用一种如释重负的眼神回望纪洛宸,似乎她已经等待这一天很久很久。 “看来你们都知道了。”她笑了,眼角却沁出泪来,自言自语道:“童童一个人在家睡着,不过那孩子乖,不要紧,小文和飞扬应该很快就回去了……周思礼呢!周思礼在哪里?!”她忽然神经质地拍案大喊,一改此前的和蔼。 纪洛宸冷声道:“你不用担心,他就在隔壁。” “那就好,那就好。”关宁复又沉沉坐下,脸上恢复了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审讯室的门打开,周淮屿走了进来。他手上拿着一份口供记录,是周思礼的。他坐在纪洛宸旁边,抬眸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让我算算……对了,是二十四年前。”周淮屿慢慢说着。 听见这个数字,关宁的身体开始止不住的轻颤,“你应该记得吧?就是李臻正式来到你家的那一年。” 啪,周思礼的口供记录落在了关宁面前。周淮屿撤回手,道:“——也是他落入噩梦的第一年。” 关宁睁大了双眼,她仿佛看见时间的钟摆在倒退。 彩色相片重新褪回黑白,自己又回到了年华尚未老去的时光里,回到了一切错误还可以被挽回的分岔路口。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嗓音响起,却化成无形绳索捆缚住她的脖颈。 “飞扬,听爸爸说,从今天起小臻就是你弟弟了,要好好照顾人家哦。” “什么弟弟!我不要我就是不要!!” “哎呀,我们小臻就是聪明,以后周叔叔教你学奥数好不好?长大了去参加奥数竞赛,保送去最好的大学!” “好!谢谢周叔叔。” “妈妈,爸爸和小臻在书房呆了好久好久了,蛋糕都要冷掉了,我去叫他们出来好不好?” “飞扬乖,爸爸在给小臻上课呢,不要去打扰…哎!飞扬,你回来!” “妈妈!我好像听见小臻哭了,是不是爸爸凶他了啊?那些题目好难的。不行,我要叫他们出来。爸爸!爸爸你开门!” “飞扬哥哥我没事,周叔叔他、他只是在教我做题目。” “小臻,我们周末去拍全家福好不好?到时候爸爸妈妈站在后面,我和你站前面,照片洗出来后就挂在客厅正中央。” “飞扬哥哥,我不想拍。” “妈!凭什么光要我住校,小臻就可以走读?”“这事儿没得商量。” “你们偏心!只宠着小臻,都不想想我。” “飞扬,你也看到了,家里就两间卧室。你们两个长高长大了,挤着睡多难受呀?还不如住校呢,能和你的好朋友一起,对不对?” “好吧好吧。” “爸,怎么今天周五你还回来得这么晚,这都十点了。奥数班不是八点多就下课了吗?小臻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飞扬,别问这么多了,没看你爸爸累了吗。” “不可能!小臻怎么会是猥亵犯?他留校到那么晚只是因为奥数班上课啊。不信你问我爸!他是奥数班的老师。” “…我们八点半下课,小臻自己说想再做会儿题,我在办公室备课备了段时间,然后自己先走了。” 无数来自过去的残影碎片尖啸着将关宁包围,让这个满头白发的妇人痛苦地揪住了心口。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她哭求道。 周淮屿静静注视着她,“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给了我一个求救的眼神。我本以为,你是在为无辜逝去的李臻喊冤;如今看来,你只是为了保护童童不遭周思礼这个恋童癖的侵害而求救。对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纪洛宸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低声道:“可惜李臻送你的那些花了,你从来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保护过。” 又是一份装订好的新书册被放在了李华刚面前,他愣了下,问:“警察同志,请问这个是?” 姜乐悠把另外两本递给了周飞扬和叶小文,淡淡道:“也是李臻的博文。”翻开册子,她指向一段全新的文字,“李臻是以日记的形式在写博客,1076篇虽多。但如果以初三到高三为跨度来计算,还少了很多篇。” “因此,我们重新对李臻的博客进行了破译,最终在回收箱内发现了大量被删除的记录。通过技术手段恢复后,就是你们眼前这本册子了。”她顿了顿,声音渐低,“这里面,有李臻最不愿回想的往事,你们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看。” 周飞扬小心地翻开书册,像是翻看自己未曾深入过的一颗心。纪洛宸交给他的信被妥帖地放在了西装内袋里,他迫切地想知道更多关于李臻的信息。【他总说,是太喜欢我、太爱我了才会对我做那些事。我身上好疼,难以启齿的疼,这就是爱吗?那接受了他所有行为的我又算什么,我是不是也爱着他?】 【我不想再回到书房里,从小到大,这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他拍了我的照片和视频,我真的逃不掉了。】 【今天的“课”提前结束了,因为有人敲响了书房的门。我知道是谁,他永远是我心里的光,只有他会救我。】 ——这些都是什么?文字一个个跳入眼中,周飞扬只觉得无法理解,他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上个月代表学校参加的奥数比赛我拿了金奖,大家都在祝贺我,他也是。办公室里,他紧贴在我耳边,热气只往我耳道里钻,他的声音像毒蛇咬住了我,我怎么也躲不开。他说他本来不喜欢年纪“大”的,但我是个例外,我应该感到荣幸。他的办公室,成了我第二害怕的地方。】 【为什么我不能爱上他呢?为什么我做不到?如果我能骗过自己的心,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那两个人真般配,我从来只敢远远地看着,但如今我连看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他把我的视频发到了网络上——当然,只有我的脸和我的身体出镜。他威胁我不许走,更不许说出去。我想死,我可以擅自死掉吗,爸爸会不会难过?应该不会吧,毕竟他很忙,就算我打去电话,他也只会让我听周叔叔的话。】 【老师说,以我的成绩很有希望冲击最一流的大学,我又有了希望,也许我可以从地狱里逃走。距离高考还有三个多月,我要努力。】 【学校这个活动真有意思,十五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呢?也许那时我会是个成功的数学家也不一定呢,哈哈。】? 第28章 李华刚眼眶里满是血丝,这一切都太超出他的想象。他枯瘦的手指攥成一团,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是谁……是谁对我儿子做了这些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是你吗?周飞扬,小臻喜欢你,这个人是不是你!”在叶小文的惊叫声中,他拽起了周飞扬的领口。 周飞扬神情痴愣,他猜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缓缓转动眼珠和李华刚对视,那个人的名字徘徊在嘴边,他却说不出。 “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李华刚怒喊着,在李臻逝去十五年后,他的父爱终于苏醒。 “跟我来吧。”周淮屿站在会议室门口,“当年的真相,就让那个人亲口说给你们听。” 周思礼今天也穿着白衬衫,然而白得不正常的脸色破坏了他刻意打造出的儒雅气质。 “我来问还是你自己交代?”老裴吹了口茶。在周思礼迫不及待要开口前,他抬手制止了对方,“你现在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影响着你日后的量刑,好好把握。”他着重强调了量刑两个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打破了周思礼最后的希望。这位人前正派的周校长一下子瘫软在了椅背上,形象全无。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对李臻做过些什么了。”老裴面无表情道。 什么幸福和睦的一家,全是谎言。飘在云端的美丽假象下,是李臻十七年的苦痛。周飞扬的脑中轰然作响,那些满是血泪的文字终于落到了实处,落在了父亲熟悉的面容上,丑陋到他辨认不出。 “奥数班八点半下课,你十点多才到家,干什么去了?李臻又是为什么没和你一起回去?” “我……我就是在办公室收拾教案备备课。” “你确定?我们手上可有证据。” “不!我说实话……那天晚上下课后。我在自己的办公室跟李臻玩了会儿,他后来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家,非说自己走,我也没坚持。” “玩儿?那叫性侵!”老裴难得如此愤怒地进行审讯,“你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恶行,所以在李臻的离校时间受到怀疑时,没有站出来为他作证。” “同样,在叶小文找到你,让你为她圆谎,一起欺骗周飞扬说李臻就是猥亵犯时,你也没有说出真相——你明明最清楚不过,李臻心心念念都是你儿子。为了你一句开玩笑的威胁,因为怕你真的对周飞扬下手,他就愿意不再反抗,顺从你的暴行!” “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是猥亵犯!” 周思礼面无人色地瑟缩着,一窗之隔,周飞扬木然地看着他,身旁的叶小文期期艾艾说着抱歉。他忽然疯狂大笑,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 “原来我这辈子活得像个笑话,就是个笑话!哈哈哈哈——” 接过老裴递来的口供记录,周淮屿最后看了一眼叶小文,道:“你之前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明知道是情敌,李臻还要豁出命去救你。” 停下安慰周飞扬,叶小文愣愣地回望。 “那夜太黑了,李臻并没有看清地上的女孩是你,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救的是谁。” 周淮屿扬起右手,指向玻璃后颓丧垂头的周思礼,一字一句道:“但正是因为知道性侵是怎样残酷的一件事,他才会拼尽全力去保护那个被猥亵的女孩儿——无论她是谁。” 周淮屿转身向隔壁的审讯室走去,他还需要和纪洛宸一起再审一遍关宁。 身后交织的哭声如一首荒诞的舞曲,错位的琴键弹奏出参差喑哑的乐声,音符跳动间,所有人的命运均被扯落谷底。 李华刚似乎还无法接受现实,他双手抱着头,眼神涣散,嘴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老周不是这样的人。 周淮屿脚步一停,转身对他说:“李院长,刚才的故事还不够完整。待会儿我和我的同事讯问关宁,您可以再听一遍李臻这些年的成长历程。在您缺席的日子里,他一直很努力。” “周淮屿,你为什么特意把李华刚叫来这里啊?”姜乐悠有些不忍看了,对着刚从审讯室中走出的周淮屿问道。 “因为我要他知道,哪怕没有任何人期待,李臻也长成了最好的模样。”隔着单向玻璃,李华刚在苏泱的牵制下哭得涕泗横流,拼命想冲进屋内殴打周思礼和关宁。 “我更要他明白,是他这个父亲,本该护佑着李臻一路长大的父亲,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了恶魔手中。” 转过身,周淮屿从口袋中掏出了一朵粉樱,那是他在临南一中的一棵刚刚开花的树下捡起的落花。轻轻将樱花放在李臻的画像上,画上的少年眼神明亮,唇畔带笑,心无忧虑。 他温柔道:“你看,春天到啦。” “周淮屿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我今天必不可能让你迟到!” 市郊通往东城区的高速公路上,纪洛宸全神贯注地两手抓着方向盘,掷地有声地立下了军令状。 然而语音导航极其无情地提示道:“前方有区间测速,请减速慢行。” “……没事儿过了这个路段就好了。” 副驾上,周淮屿看了一眼表,默默掏出手机,开始跟谈局打报告。 原本他俩今天上午的行程不是去临南福利院,但考虑到李华刚在李臻的案子后大受打击一蹶不振,根本无心照料那几个还没找回家的走失儿童,纪洛宸便一大早载着周淮屿又跑了一趟福利院。 “也不算完全没收获对不对,至少咱把上次没画完的画像完成了。呃……那什么,画像我已经传给姜乐悠了,她正在比对,兴许很快又有好消息了呢?”纪洛宸努力找词儿,眼神小心翼翼地往身边飘。某位自打进入管理局,兢兢业业从未迟到的人幽幽道:“是啊,如果不是有些人执着于打水漂比赛一定要赢过小朋友,导致我们的出发时间比预定计划大大延后的话,就更完美了。” 纪洛宸不说话,纪洛宸蔫了。 周淮屿假装闭目养神。唇畔止不住地微微上扬,淡淡道:“罚你请我吃午饭。” “好好好你说了算……” 服务生端上了菜单上的最后一道番茄龙利鱼,纪洛宸和餐桌对面的苏泱大眼瞪小眼。 “我是说要请你吃饭,但怎么他也在啊。”纪洛宸保持微笑,极其小声地问邻座的周淮屿,努力消化着二人约会变三人家庭聚餐的残酷现实。 “因为苏泱说你欠了他一顿饭。”周淮屿无辜道。 “……周淮屿你小点儿声!” 苏泱敲敲桌子,不满道:“老大,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还变了呢。”说罢他又对周淮屿说道:“老大对你这般好,我怀疑他暗恋你。” “?他厌烦我还差不多。”周淮屿上下打量了一下人。 纪洛宸憋屈地埋头扒饭:“苏泱吃饭好堵不上你的嘴,在不好好吃饭我给你扔出去。” “周淮屿,你管管”苏泱话还没有说完,周淮屿电话响起。 “谈局?” “淮屿,学校那边给你排了一节课,你要是没到管理局就先过去上一节课吧。” 学校大礼堂内,座无虚席。 周围的学生们都带着笔记本和画集,只有自己空着一双手来,还坐在了最中央视野绝佳的位置上,纪洛宸颇有些不自在。 礼堂空间大,周淮屿的声音带了些回声。惯例放好作为教具的几幅画,他微微一笑,沉声道:“今天的课是临时加上的,辛苦同学们了。” “艺术作品往往有着映射现实、直指人心的力量,画家们用自己手中的画笔记录着他们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而我们也得以从中一窥历史的真相。”他指向手边的画作,那是一副色彩古典瑰丽的中世纪油画。 “有谁了解这幅作品吗?” “老师我知道。”一个坐在前排的男生举手示意,他推推眼镜介绍道:“这幅画名为《黎明女神奥罗拉》,出自文艺复兴时期的女画家——阿特米西亚真蒂莱斯基之手,她出生于一个艺术家庭,她和她的父亲都是卡拉瓦乔的追随者。” “非常好。”周淮屿对他点头,继续讲解道:“画面中,奥罗拉只露出侧脸,我们看不到她的神情。但从她张开双臂,舒展身体的姿势来看。这位女神的骄傲与飒爽展露无疑。” “仔细看,画面左上角的小天使与奥罗拉做出了相似的动作,丰富了整幅作品的层次感。金色的披风随风摇曳,赋予了奥罗拉战士般的气质,更中和了她身上的轻纱所带来的柔美感觉。” “人如其名,奥罗拉的身后,乌云正被一线黎明慢慢驱散,她的动作似乎正是在破开黑暗,加快破晓之时的来临。”放下手。周淮屿缓缓道:“长夜将散,黎明已至,这是阿特米西亚想通过画作告诉世人的话。” “老师,阿特米西亚身为一位女性画家,她是不是想借助作品传递一些观点?”有女生提问。? 第29章 “你问到了重点。”周淮屿笑了,把另一幅作品移到了前排,“在阿特米西亚所生活的年代,女性更多的是以柔弱、艳丽的形象示人,很少有画家像她这样直接描绘出女性的力量与内心。” “我们再来看看这一幅《苏珊娜与长老》,苏珊娜是一位正在花园中洗澡的贵妇,这两个无耻的恶徒偷窥了她,并最终被正义审判。作为圣经中常被描绘的选材,这个故事的意义就在于告诫信徒:作恶的人必将得到惩戒。” 周淮屿顿了下,继续道:“我想有些同学应该猜到了,阿特米西亚的画风与选题,和她的过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她与自己笔下的苏珊娜有着同样的经历。” “阿特米西亚自幼失去母亲,由父亲抚养长大。在她十七岁时,她的父亲邀请了自己的好友塔西教授女儿绘画。然而,塔西却锁上房门,不顾阿特米西亚的意愿,强行侵犯了她,并承诺自己会娶她为妻。” 随着周淮屿的讲述,台下议论纷纷,他继续道:“在当时,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丑闻。阿特米西亚在沉默中被迫维持着和塔西的情人关系九个月之久。”他垂下眼睫,“……塔西最终背叛了她,并未兑现自己的诺言。阿特米西亚将他告上了法庭,塔西却反过来诬陷对方是妓女。经过长达一年的对峙,塔西仅被判刑数月。” 学生们都很愤怒,有人甚至骂出了声。 “而最令阿特米西亚伤心绝望的是,有一位她非常信任、情同姐妹的家中租客图兹娅目睹了塔西施暴的全过程。面对塔西的所作所为,以及后续在法庭上的诬告,图兹娅一言不发,任凭阿特米西亚遭受不白之冤。” “每一个懂画的人都能看出阿特米西亚的画作意蕴深刻,她用自己一生的画作将塔西钉在了耻辱柱上。父亲和法庭给不了她的公正,她靠自己的画作拿到了。” 周淮屿平静地说着,眼前却闪过一幕幕场景:李华刚将小小的李臻托付给了周思礼。书房的门在一无所知的李臻眼前关上,关宁假装听不见男孩的哭声默默转身,见义勇为的少年背负了污名十五年之久,李臻尘封数年最终揭露了真相的博文…… 上完课,纪洛宸和周淮屿并肩走在春末夏初的校园中。 暖风轻拂过水面。荡起涟漪阵阵,倒映出两人同行的身影。 “课上得真好。”纪洛宸语调轻快地夸道。他站在周淮屿右边,将他和喷泉池子隔开。 周淮屿忍不住逗他说:“真的吗?那学期末我要看到你的全勤成绩单。” 四季流转不由人挽留,转眼间春樱落尽,夏日鸣蝉将至。周淮屿仰头望向天际,喃喃道:“只可惜李臻没能看见。” 纪洛宸抱着手臂看向远方:“塔西或许逃过了惩罚,但我们不会让周思礼逃脱。还有关宁、张勇,这些人都会被绳之以法。” “小峥,你等等我啊,高数课不是还没开始吗?”“诶呀你快点,我要去抢占前排座位。” “拜托,只有你这个怪胎会想坐第一排吧…”微风送来路旁两个男生的对话。相似的名字让纪洛宸和周淮屿为之驻足。远远的,还能看见他们打闹着跑走的背影。 “你在想什么?”纪洛宸低头问道,“是不是觉得李臻本可以拥有这样的未来?” “或许吧。”周淮屿摇头一笑,“毕竟有些人生来是明亮的向阳花,也有些人生来就是带刺的玫瑰。前者可以迎着阳光尽情盛放,而后者往往在不被理解中坠落枝头。人们更喜欢哪一种,可想而知。” “怎么没人问问玫瑰,或许他长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且——”纪洛宸认真道,“如果是我的玫瑰,我一定不会让他坠落。” “谈局,您找我?” 人未至,声先到。 纪洛宸一步迈入办公室,迎面看到谈局的表情。立刻乖觉地后撤半步,象征性地重新敲了敲门,“咳,小王说您找我有事儿。” 谈局瞟他一眼,调侃道:“看来我安排周淮屿跟你搭档颇有成效啊,进我屋儿都知道先敲门了。改明儿得让苏泱也接受下熏陶,提高提高思想觉悟。”一个先字被她念得抑扬顿挫,纪洛宸连忙扯开椅子坐下,严肃道:“苏泱我看就不用了,回头我亲自教育他,周淮屿跟我搭档挺好。” 谈局懒得揭穿他那点小九九,摸索抽屉拿出了一张喜帖递给纪洛宸,“喏,给你的。” “又是谁家有喜事啊,还托您给我递帖子,生怕我不去呗。我这对象都没找着一个呢,礼金倒出了不少了。”纪洛宸随口说着,打开喜帖一看,神情顿时变得复杂。 谈局轻叹:“喜帖他给我也递了一份。老陆虽说如今不在咱们调度局的队伍里了,但毕竟是当年旧人,他和你父亲还是一届的同学……人家闺女订婚,特地邀请咱们过去,你就别推辞了。” 纪洛宸摩挲着手里的请帖,点点头。“我知道。” 拿起茶杯正要接水,杯子却被旁边人抢过,,纪洛宸回头一看,果然是苏泱这小子。 他无奈道:“干什么呢,没活儿干了闲得慌是吧?” 苏泱利落地拆开一包茶咖,满脸期待地凑近问:“老大,谈局找你是不是有什么大好事?我可听小王说了,谈局今儿拎着一礼盒进的办公室!肯定是要发福利了对不对?” 福利二字一出。 周围立刻投来了许多道嗷嗷待哺的目光。 纪洛宸眼角抽搐了一下,想拍苏泱脑壳儿的手硬生生转到了肩膀上。心念一转,他随即扬声道:“周末请你们吃大餐,来的人群里报数。” “好耶老大万岁!!” 甩开身后那帮,纪洛宸大步流星窜进了周淮屿的办公室,迅速关门落锁。 仿佛是进入了什么结界,咖啡的味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飘散着的淡淡柑橘薄荷香。百叶窗下,周淮屿正静静为笔下的油画做最后的润色。阳光打在他漂亮的眉眼上,映在纪洛宸眼中,比他手中的画作更精美。 周淮屿办公室的门从来不关,纪洛宸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找我有事?”周淮屿抬眼,轻声问道。 “周末一起去聚个餐呗,”纪洛宸拿出了刚才那套糊弄小崽子们的说辞,半真半假道:“大家都去,你也来吧。五星级酒店,包场服务。” 他掏出请帖看了眼具体地址,“离咱们管理局挺近的,我开车带你。” 最后一笔画完,周淮屿起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纪洛宸跟他擦肩而过,闻到了一阵柑橘果香,思忖着这人是不是果糖吃多了,怪好闻的,顺手抓了周淮屿桌上一颗糖。 “‘周淮屿先生:小女陆千帆与黄闻声先生订婚,荷蒙厚仪,谨订于5月15日9时喜酌候教。陆定敬上,席设临南国际饭店光大厅。’……你是说这个聚餐吗?”周淮屿慢条斯理地念完,成功看见纪洛宸心虚地一通乱咳,悄悄扬起唇角。 “你怎么——好吧,不逗你了。”纪洛宸郁闷地嚼糖,“是谈局给你的请帖吗?” 周淮屿摇头,指向落款处的陆定二字。“陆教授是我警校的同事,昨儿下午他在办公室给我递的帖子。” “幸好提前出发了,不然都没地儿停车。”纪洛宸环顾一周感慨道。 临南国际饭店规格不低,车位自然不少,只是今天车来客往频次颇高。仅他们略站了会儿的功夫。又有几辆轿车停稳。门童招呼客人,都是去往光大厅的方向。 “老大,今儿到底谁结婚啊?排场够大的。”姜乐悠咂舌问道。 纪洛宸先前跟他们开个玩笑,来的路上自然解释清楚了,今天是来参加酒席,他边走边说:“不是结婚,是订婚,女方父亲邀请的咱们。不过你们估计没见过,以前是局里的前辈,谈局跟他比较熟。” 推开宴会厅的大门,几人眼前一亮。整个会场被布置得很是浪漫,已经到了不少客人,正彼此攀谈着,有侍者引导刚入场的来宾去签到处登记信息。“沈老师,快画一个,有小礼物诶!”姜乐悠兴奋道。也不知是不是婚庆公司的主意,登记处放了一整面绘画墙,来往的客人可以随意留名作画,以示祝福。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周淮屿随手画了两个Q版小人,笑着对工作人员说:“准备了一点薄礼,谨贺订婚之喜,登记落款请写临南管理局全体。” 闻言,纪洛宸将手中包装好的画交给对方。 纪洛宸拎了一路的画,这会儿终于空下手来,揽着周淮屿的肩问他:“敢情你昨天下午画的就是这幅送礼的画呀?陆叔真是赚大了,你的画现在也算是值钱的。” “好歹也共事了几年。他又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送幅画,不算什么。”几人寻着自己的座位坐下,这一桌都是局里的同事。? 第30章 苏泱四处晃了一圈,带着最新情报回来了,“重大发现!今天有两对新人订婚,怪不得来那么多人。”他遥遥指向自己身后,只见光大厅和隔壁海晏厅的过道门已被打开,两边均是宾客满座。 “不对吧?同天订婚也用不着把门打开啊,难不成这两家认识?”老裴奇道。 “这你就说对了,人家特意这么办的。” 谈局姗姗来迟。她难得不穿警服,许是因为参加老友女儿的订婚宴,面上也带了笑。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正是陆定。 比起当年,陆定着实变了许多。 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如鹰隼,而是多了几分柔和安定,只有脊背依然挺直。纪洛宸上前一步,对他敬了个礼,腼腆道:“.……陆叔,好久不见。” “好小子!一晃都是管理局队长了,你们谈局可跟我说了。你办的那些案子啊,漂亮!没白费尧熵对你的栽培。” 提及纪尧熵。两人眼眶微红。 谈局拍拍他俩。转移话题道:“千帆呢?我好久没见这丫头了。得长成大姑娘了吧?”“不急,待会儿订婚仪式开始就能见到了。”陆定揉了把眼眶,不好意思地对周淮屿道:“淮屿,我先前不知道你也在临南管理局供职,早知道就一起递请束了。” 他笑着又说:“我可是听说了,你竟然送了幅画给我啊。不得了不得了,以前同你要你说不给今天是我沾了我姑娘的光。” “哪有这么夸张。”周淮屿也笑着回道,“刚才听谈局说,今天有两对新人一起订婚?” “是啊。”陆定颔首,他领着众人来到一墙之隔的海晏厅。这间面积更大些,中央空出了一条花团锦簇的步道,应该是为稍后上台宣誓的新人准备的。 步道尽头的光屏上,两对新人的名字正循环播放着。 “曹雪、郑逸辰?”这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纪洛宸看向陆定。 “曹雪你不认识,曹广军总该听过吧?”谈局道。纪洛宸一下想起来了,恍然道:“临南市管理局副局长,原来曹雪是他闺女。” 陆定接道:“我离职的前两个月,老曹调去了市局,你那时候还是个学生呢,没见过他。老曹、我,再加上你父亲,咱们三个当初在校是同宿舍的兄弟,铁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难得好事成双,我跟老曹商量着干脆一起办了得了,这才请了好些客人。” 难怪呢。纪洛宸理解了,“陆叔你快去忙吧,不用招呼我们。” “行,那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了啊。有什么需要,随时提。” 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谈局感触良多,“看见老陆愿意走出来,我安心多了。”苏泱沈知黎他们都是前几年进来的临南管理局,不清楚谈局在感叹什么,齐齐看向老裴。 见谈局默许,老裴低声道:“陆定是个难得的好探长,要不是当初的卧底任务实在太惨烈,他不会那么早就退役。”思及过往。他的神色也不免低落。“卧底?”苏泱好奇问。 老裴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十几年前的临南可没现在太平,拐子、放贷的、诈骗的,多了去了。老陆当时就是负责一家地产公司恶意放贷的案子,前后花了一年功夫潜伏。” “那任务成功了吗?”姜乐悠也好奇。 老裴沉默了半晌,“对局里而言,很成功。他拿到了那家公司的内部账本,还锁定了几个头目,我们顺藤摸瓜抄了好几处高利贷者的老巢,整个临南市风气为之一清。” “但对于他个人……”老裴沉沉叹气,“他老婆死在了那次行动中,临终前叮嘱老陆好好照顾闺女。他大受打击,局里几次挽留,最后还是走了。” “这是怎么搞的,咋殃及家属了?”苏泱还想问,老裴却不说了。 “好了,都是陈年往事,别再提了。”谈局终止了话题。她话音刚落,恰好,大厅的灯也暗了。 周淮屿在此时低下头,不知在思索起什么,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脑海里构造起来。 男人沉稳的声音响起:“活着回去一定要活着回去。” 柔和的旋律响起,司仪播放两对新人的VCR。 曹雪与郑逸辰的多是近几年的合照与影像,这两人一个刚成年,一个在读大学,都满是孩子气。陆千帆和黄闻声则不同,他们的初相识足足追溯到了孩提时代。 “好家伙,青梅竹马啊。”苏泱有点羡慕了。画面中,他们从小不点慢慢转为成年模样,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 司仪接着介绍起两人的职业,陆千帆是外科医生,黄闻声是现役探长,救死扶伤保卫人民,又是天生一对。宾客们都赞叹了,纷纷说着不如跳过订婚这一步,直接结婚算了。 黄闻声今年不过三十,比纪洛宸还小两岁,却已经是市局管理局大队的队长,眼瞅着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 苏泱怕纪洛宸心里不平衡。连忙插科打诨道:“老大啊,你别看人家好像职场情场双得意,指不准以后都要出问题的。” “臭小子,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纪洛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淮屿。辩解道:“职位我是没他高。终身大事不一定谁快呢,他不也才订婚吗?再说了,人家路队都没说什么,黄闻声可是他顶头上司。” “老大你就吹牛吧,老光棍一个了哪儿来的对象……”苏泱小小声吐槽悄悄去看姜乐悠。含糊道:“搞不好最后我比较快。” 虽说是订婚,两边的新人也各自邀请了相熟的亲友上台充当伴郎伴娘。姜乐悠挨个看过去,感叹道:“果然帅哥美女只跟颜值近似的人一块玩儿啊。”她扯着苏泱,盯着陆千帆身边的一个白裙姑娘赞叹不已,“这个这个!我觉得她最好看!” 苏泱看了一眼,一晒道:“就那样吧。” “哇塞你这人有没有审美啊,这么漂亮你都说一般?” 他俩正聊着,司仪已经推进到了下一个环节:嘉宾致辞。只见姜乐悠pick的白裙姑娘拿着稿子来到了中央,转身面向两对新人。 “…千帆。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幸遇到你这么好的人,衷心地祝福你。能携手良人白头到老。” 司仪正要邀请另一对新人的亲友继续致辞,白裙姑娘却转身面向了曹雪和郑逸辰。 “逸辰,也祝福你。祝福你找到了真爱——祝福你终于可以摆脱我。” 她话说到一半时,纪洛宸已经直觉地感到哪里不对。然而还未等他找出异常的所在,清扬的旋律中,突兀响起一声枪响。 纪洛宸与周淮屿对视一眼,同时往台上奔去。 大厅内人声鼎沸,尖叫与争吵声此起彼伏,所幸现场有不少相关的人在,场面勉强得以控制。订婚现场竟然出了命案,路海洲纪厉风行,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带着手下人挨个排查入场宾客的随身物品,勒令严禁传播视频或照片。 少女的白裙被血染透,她安详地阂着双目,像位不知世事的睡美人,全然看不出对着自己开枪时的狠决。沈知黎面色凝重,手扶在她颈动脉上,面对周淮屿询问的目光,轻轻摇头。 陆千帆跪在好友犹带余温的尸体旁,她是外科医生,手最稳,处理过的伤情不计其数,此刻却仓皇无措得浑身都在颤抖。 “一心,你醒醒…·…你看我一眼啊?!”她想扑上前搂住少女,却被未婚夫的双臂牢牢箍住。 黄闻声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到底维持住了基本的职业素养。枪响后,没让任何人触碰到尸体。“纪洛宸,临南管理局管理局队队长。这两位是我同事。画像师周淮屿,法医沈知黎。”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纪洛宸快速问道:“死者的枪是哪儿来的?” 指了指少女裙摆下暗藏的腿环,黄闻声哑声道:“她随身带着……我没来得及拦下她。”他怀里的陆千帆发出一声极痛苦的哀啼,断断续续喊着少女的名字。黄闻声黯然神伤,紧紧抱住精神濒临崩溃的未婚妻,对纪洛宸道:“她叫庄一心,是千帆最好的朋友。”警笛声由远及近,增援已经第一时间赶到,将临南国际饭店团团包围,开始逐一排查宾客身份。今天到场的来宾身份不一,其中不乏身居高位或有钱有势者。此刻面对盘查,众人心头都不是很愉快,难免有口舌纷争。 音响的尖啸刺痛了耳膜,所有人都看向舞台,有人举着话筒站在最中央。见众人侧目,他把对准了音箱的话筒重新拿正,大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各位,我是临南市探长局副局长曹广军。我理解诸位的心情,但也请明白——现在发生在你们眼前的是一起命案!请大家配合调查,谢谢。” 他语气冷冽,而就在他面前几步之遥,庄一心静静躺在地上。十分钟前,她还笑着为好友送上了订婚祝福。? 第31章 苏泱四处晃了一圈,带着最新情报回来了,“重大发现!今天有两对新人订婚,怪不得来那么多人。”他遥遥指向自己身后,只见光大厅和隔壁海晏厅的过道门已被打开,两边均是宾客满座。 “不对吧?同天订婚也用不着把门打开啊,难不成这两家认识?”老裴奇道。 “这你就说对了,人家特意这么办的。” 谈局姗姗来迟。她难得不穿警服,许是因为参加老友女儿的订婚宴,面上也带了笑。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正是陆定。 比起当年,陆定着实变了许多。 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如鹰隼,而是多了几分柔和安定,只有脊背依然挺直。纪洛宸上前一步,对他敬了个礼,腼腆道:“.……陆叔,好久不见。” “好小子!一晃都是管理局队长了,你们谈局可跟我说了。你办的那些案子啊,漂亮!没白费尧熵对你的栽培。” 提及纪尧熵。两人眼眶微红。 谈局拍拍他俩。转移话题道:“千帆呢?我好久没见这丫头了。得长成大姑娘了吧?”“不急,待会儿订婚仪式开始就能见到了。”陆定揉了把眼眶,不好意思地对周淮屿道:“淮屿,我先前不知道你也在临南管理局供职,早知道就一起递请束了。” 他笑着又说:“我可是听说了,你竟然送了幅画给我啊。不得了不得了,以前同你要你说不给今天是我沾了我姑娘的光。” “哪有这么夸张。”周淮屿也笑着回道,“刚才听谈局说,今天有两对新人一起订婚?” “是啊。”陆定颔首,他领着众人来到一墙之隔的海晏厅。这间面积更大些,中央空出了一条花团锦簇的步道,应该是为稍后上台宣誓的新人准备的。 步道尽头的光屏上,两对新人的名字正循环播放着。 “曹雪、郑逸辰?”这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纪洛宸看向陆定。 “曹雪你不认识,曹广军总该听过吧?”谈局道。纪洛宸一下想起来了,恍然道:“临南市管理局副局长,原来曹雪是他闺女。” 陆定接道:“我离职的前两个月,老曹调去了市局,你那时候还是个学生呢,没见过他。老曹、我,再加上你父亲,咱们三个当初在校是同宿舍的兄弟,铁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难得好事成双,我跟老曹商量着干脆一起办了得了,这才请了好些客人。” 难怪呢。纪洛宸理解了,“陆叔你快去忙吧,不用招呼我们。” “行,那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了啊。有什么需要,随时提。” 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谈局感触良多,“看见老陆愿意走出来,我安心多了。”苏泱沈知黎他们都是前几年进来的临南管理局,不清楚谈局在感叹什么,齐齐看向老裴。 见谈局默许,老裴低声道:“陆定是个难得的好探长,要不是当初的卧底任务实在太惨烈,他不会那么早就退役。”思及过往。他的神色也不免低落。“卧底?”苏泱好奇问。 老裴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十几年前的临南可没现在太平,拐子、放贷的、诈骗的,多了去了。老陆当时就是负责一家地产公司恶意放贷的案子,前后花了一年功夫潜伏。” “那任务成功了吗?”姜乐悠也好奇。 老裴沉默了半晌,“对局里而言,很成功。他拿到了那家公司的内部账本,还锁定了几个头目,我们顺藤摸瓜抄了好几处高利贷者的老巢,整个临南市风气为之一清。” “但对于他个人……”老裴沉沉叹气,“他老婆死在了那次行动中,临终前叮嘱老陆好好照顾闺女。他大受打击,局里几次挽留,最后还是走了。” “这是怎么搞的,咋殃及家属了?”苏泱还想问,老裴却不说了。 “好了,都是陈年往事,别再提了。”谈局终止了话题。她话音刚落,恰好,大厅的灯也暗了。 周淮屿在此时低下头,不知在思索起什么,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脑海里构造起来。 男人沉稳的声音响起:“活着回去一定要活着回去。” 柔和的旋律响起,司仪播放两对新人的VCR。 曹雪与郑逸辰的多是近几年的合照与影像,这两人一个刚成年,一个在读大学,都满是孩子气。陆千帆和黄闻声则不同,他们的初相识足足追溯到了孩提时代。 “好家伙,青梅竹马啊。”苏泱有点羡慕了。画面中,他们从小不点慢慢转为成年模样,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 司仪接着介绍起两人的职业,陆千帆是外科医生,黄闻声是现役探长,救死扶伤保卫人民,又是天生一对。宾客们都赞叹了,纷纷说着不如跳过订婚这一步,直接结婚算了。 黄闻声今年不过三十,比纪洛宸还小两岁,却已经是市局管理局大队的队长,眼瞅着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 苏泱怕纪洛宸心里不平衡。连忙插科打诨道:“老大啊,你别看人家好像职场情场双得意,指不准以后都要出问题的。” “臭小子,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纪洛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淮屿。辩解道:“职位我是没他高。终身大事不一定谁快呢,他不也才订婚吗?再说了,人家路队都没说什么,黄闻声可是他顶头上司。” “老大你就吹牛吧,老光棍一个了哪儿来的对象……”苏泱小小声吐槽悄悄去看姜乐悠。含糊道:“搞不好最后我比较快。” 虽说是订婚,两边的新人也各自邀请了相熟的亲友上台充当伴郎伴娘。姜乐悠挨个看过去,感叹道:“果然帅哥美女只跟颜值近似的人一块玩儿啊。”她扯着苏泱,盯着陆千帆身边的一个白裙姑娘赞叹不已,“这个这个!我觉得她最好看!” 苏泱看了一眼,一晒道:“就那样吧。” “哇塞你这人有没有审美啊,这么漂亮你都说一般?” 他俩正聊着,司仪已经推进到了下一个环节:嘉宾致辞。只见姜乐悠pick的白裙姑娘拿着稿子来到了中央,转身面向两对新人。 “…千帆。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幸遇到你这么好的人,衷心地祝福你。能携手良人白头到老。” 司仪正要邀请另一对新人的亲友继续致辞,白裙姑娘却转身面向了曹雪和郑逸辰。 “逸辰,也祝福你。祝福你找到了真爱——祝福你终于可以摆脱我。” 她话说到一半时,纪洛宸已经直觉地感到哪里不对。然而还未等他找出异常的所在,清扬的旋律中,突兀响起一声枪响。 纪洛宸与周淮屿对视一眼,同时往台上奔去。 大厅内人声鼎沸,尖叫与争吵声此起彼伏,所幸现场有不少相关的人在,场面勉强得以控制。订婚现场竟然出了命案,路海洲纪厉风行,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带着手下人挨个排查入场宾客的随身物品,勒令严禁传播视频或照片。 少女的白裙被血染透,她安详地阂着双目,像位不知世事的睡美人,全然看不出对着自己开枪时的狠决。沈知黎面色凝重,手扶在她颈动脉上,面对周淮屿询问的目光,轻轻摇头。 陆千帆跪在好友犹带余温的尸体旁,她是外科医生,手最稳,处理过的伤情不计其数,此刻却仓皇无措得浑身都在颤抖。 “一心,你醒醒…·…你看我一眼啊?!”她想扑上前搂住少女,却被未婚夫的双臂牢牢箍住。 黄闻声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到底维持住了基本的职业素养。枪响后,没让任何人触碰到尸体。“纪洛宸,临南管理局管理局队队长。这两位是我同事。画像师周淮屿,法医沈知黎。”简单的自我介绍后,纪洛宸快速问道:“死者的枪是哪儿来的?” 指了指少女裙摆下暗藏的腿环,黄闻声哑声道:“她随身带着……我没来得及拦下她。”他怀里的陆千帆发出一声极痛苦的哀啼,断断续续喊着少女的名字。黄闻声黯然神伤,紧紧抱住精神濒临崩溃的未婚妻,对纪洛宸道:“她叫庄一心,是千帆最好的朋友。”警笛声由远及近,增援已经第一时间赶到,将临南国际饭店团团包围,开始逐一排查宾客身份。今天到场的来宾身份不一,其中不乏身居高位或有钱有势者。此刻面对盘查,众人心头都不是很愉快,难免有口舌纷争。 音响的尖啸刺痛了耳膜,所有人都看向舞台,有人举着话筒站在最中央。见众人侧目,他把对准了音箱的话筒重新拿正,大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各位,我是临南市探长局副局长曹广军。我理解诸位的心情,但也请明白——现在发生在你们眼前的是一起命案!请大家配合调查,谢谢。” 他语气冷冽,而就在他面前几步之遥,庄一心静静躺在地上。十分钟前,她还笑着为好友送上了订婚祝福。? 第32章 人群渐渐安静,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压抑的哭声。似乎终于有人意识到。有一个年轻的生命悄然逝去了。 将庄一心转移至担架上,沈知黎随队上了车。事发突然,考虑到地理位置,黄闻声和纪洛宸商量后,一致决定先将死者安置在临南管理局。 黄闻声疲惫地扯开衬衫扣子,刚才同在台上的曹雪和郑逸辰都吓得不轻。再加一个直面冲击的陆千帆,订婚仪式已经彻底沦为了一场荒诞闹剧。 “黄队,在场宾客全部排查完毕,没有人携带危险物品。”市局的一个管理局找到了黄闻声跟他汇报情况,酒店门口,路远州正带着苏泱等人安排无关人士依次离开。 “真是麻烦管理局的兄弟们了。”黄闻声转身对纪洛宸说。他今天本是主角,还特意做了造型,可惜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一切计划,此时他清俊的面容上只余冷凝之色。 纪洛宸拍拍他,安慰道:“不必客气。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确认死者的社会关系,”他看向在台下一角瑟瑟发抖的郑逸辰,“……和她的自杀动机。” 酒店经理汗如雨下,今天订婚的两家客人都很有来头,他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精力来操持这场订婚宴,谁曾想会出命案。 空旷的海晏厅内,一地狼藉。 无关人士已被疏散,留在现场的只有几个目击者。曹雪缩在一位华衣贵妇的怀中轻颤着。精致的鬓发都散乱了,陆定也搂着陆千帆不住地低声安慰,郑逸辰则是亦步亦趋跟在一名中年男子身后,听他说着什么,半句不敢反驳。 “杜经理,给贵店添麻烦了。”曹广军从台上下来站定。他没有一般中年人的啤酒肚,眼神清明锐利。只是淡淡的一个扫视,便让杜经理连连摇头否认,“谈不上谈不上,毕竟是个意外。” “意外?我看不一定吧。”曹雪忽然爆发了,她挣脱开母亲的怀抱,快步走到了曹广军身前。 纪洛宸想起谈局介绍曹雪的话来,她是曹广军的独生女,今年将将十八岁。 看大小姐这架势,多半是要发火了。 果不其然,曹雪咬牙道:“大家都听见了。庄一心自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不愿重复,似乎是觉得丢面子,只是抱住了父亲的胳膊哭道:“爸爸。你要眼看着我受这种委屈吗?!” “小雪,现在不是闹孩子脾气的时候,爸爸在办案呢。”曹广军拿这宝贝女儿没什么办法,只能低声劝慰她。 见曹雪哭得伤心,纪洛宸下意识看周淮屿。 之前的几个案子不管大小,每次都是靠周淮屿出马搞定女性涉案人的情绪问题,局里甚至流传起他是妇女之友的神秘传说。 任谁被这般眼巴巴盯着看都会有觉察,周淮屿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向着纪洛宸身后退了几步,嘴唇翕动道:“别看我,我搞不定。” 他俩还在拉扯,一旁的黄闻声走上前拉开了曹雪,他皱眉道:“小雪,现在出的是人命案子,你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他不来还好,曹雪直接就着黄闻声拉住自己的手扑进了他怀里,委屈道:“小舅!我不是闹脾气,这也是给你们提供线索啊。” 信息量有点大,过于安静的大厅里也不便于讨论。 周淮屿掏出手机,打字给纪洛宸看:曹广军是黄闻声的姐夫。 纪洛宸懒得打字,捉过周淮屿的手心一笔一画写道:庄一心跟曹雪是情敌。 周淮屿手小,他一只手被纪洛宸握着,单手不好打字。 索性翻过身边这人的掌心也比划道:她们不是。纪洛宸一挑眉,仔仔细细又回忆了一遍庄一心临终前的发言——逸辰,也祝福你。祝福你找到了真爱,祝福你终于可以摆脱我。 他继续写:打个赌? 周淮屿抿唇一笑,写道:好啊,赌什么? 纪洛宸喉结滚动,指尖划过周淮屿掌心的纹路:你输了就喊我哥哥。 周淮屿震惊,这人什么时候这么不要脸了,这话也敢说。 单不论他就大他几周而已,在者他刚进局里的时候他不是恨不能一脚给他踢出管理局吗?现在怎么能舔着脸让他叫哥哥的。 事实证明,大小姐脾气上来了,黄闻声也制不住曹雪。见没人把自己的话当回事,曹雪气得跺脚,怒道:“我没有瞎说。庄一心就是和郑逸辰不清不楚,你们难道没听见吗?她是为了郑逸辰才举枪自尽的!” 她冷笑一声:“你们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郑逸辰,你自己说,到底有没有和庄一心在一起?”所有人都看向了大厅角落,脸色苍白的青年如同被剑刺了一下,勉强站起身。 郑逸辰小心地绕过了庄一心倒下的地方,迂回来到了众人面前。司仪在主持时放过VCR,也介绍过他的生平,纪洛宸简单回忆了下,确定他现年20,尚在念大学。 只是看这人打扮,实在不像个朴素的大学男生。周淮屿注意到,郑逸辰很喜欢带各种饰品,戒指、手表、耳钉、项链、袖扣,和同为订婚宴男主角的黄闻声相比,他像只迫不及待开屏的孔雀。 面对曹雪愤怒的质问,他干巴巴地说:“我是认识她,但绝对没有你口中说的那种关系。” 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华衣贵妇忽然起身走近,她是曹雪的母亲。轻轻牵起女儿的手,黄秋意柔声劝她:“小雪,别那么急躁。你先听逸辰说完。” 郑逸辰明显十分紧张,语速都加快了,“我是在NIGHT酒吧认识的庄一心。她在那儿当兼职的驻唱歌手。”生怕大家怀疑,他提高音量指着陆千帆说,“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问问千帆!她常去听庄一心唱歌,能为我作证。” 陆千帆一言不发,郑逸辰急得冒汗,连声催她:“千帆,你在场呀,当时庄一心喝醉了,有人对她动手动脚。我还替她解围了呢。” “是有这么回事儿。”陆千帆终于开口,只是后半句的内容却让郑逸辰变了脸色,“不过你也没安什么好心,当时如果不是我插手,恐怕你就要把醉酒的一心带走了吧。” 曹雪冷哼一声,扭头就对着黄闻声告状:“小舅你看,我没说谎吧,郑逸辰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我才不要嫁给他。”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黄秋意轻轻蹙眉,她看上去很满意郑逸辰这个女婿,还想为他说几句话。“没错,就是误会!千帆你看错了。我那晚只是想帮庄一心叫辆的士送她回家而已。”郑逸辰连连点头。 按下还欲开口的曹雪,黄闻声拧着眉问:“千帆,你是一心的好朋友,她有和谁在恋爱吗?” 被众人注目着,她沉默片刻道:“我不清楚,但一心……她现在应该不会谈恋爱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唱歌?还是说靠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曹雪嗤笑一声,她话中的恶意太明显,陆千帆瞬间沉下脸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身前,狠狠扬起了右手。 清脆的巴掌声惊住了所有人,曹雪几乎被打懵了。陆千帆也不给她反应的时间,既快又稳地说:“曹雪,以往我看在秋声和曹叔叔的面子上对你多有容忍,这不代表我认可你说的话。一心是我的朋友,她的为人轮不到你来质疑。这次算是警告,如果你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有人会替你管。” 说罢,她转身走向了纪洛宸和周淮屿,沉声说:“两位警官,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就去局里录口供,你们应该需要从我这里了解一些关于庄一心的信息吧?” 曹雪如梦初醒,一把抓住黄闻声的手。哭诉道:“秋声,陆千帆她太过分了!”她身后,陆定和曹广军具是无奈,双方都有理亏处,他们实在不便多管。 滴滴,纪洛宸打开新信息,姜乐悠发来了庄一心的个人资料。周淮屿跟着快速浏览,在看到年龄那一栏时眨了眨眼。 “十七岁。高三?”他喃喃道,和纪洛宸对视,“她还没高考?”这确实是件顶顶重要的事情。黄闻声勉强甩开了哭闹不休的曹雪,低声说:“老大,麻烦你先带千帆去管理局录口供,我处理一下这边的事宜。” 快速撤离了兵荒马乱的酒店大厅,陆千帆去开自己的车。纪洛宸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原来女人吃起醋来,杀伤力不分年龄段啊。” 周淮屿斜靠在大G的车门上,懒懒道:“看来赌局的结果某人心里有数了。” 纪洛宸抚额,无奈道:“我哪儿能想到曹雪会喜欢黄闻声啊?他们不是舅舅和外甥女吗?!”曹雪情急之下喊出口的那句“秋声”实在太明显。纪洛宸想不明白都难。 “别人也就算了,怪就怪在黄秋意和曹广军对此视若无睹,自己女儿的心思他们不会看不出来。”周淮屿总结道。 “先上车吧,回去看看庄一心的伤情报告。”纪洛宸戴上墨镜,连声催促。? 第33章 周淮屿慢吞吞系着安全带,漫不经心道:“话说我们是不是约定了赌注来着,还是说我们纪老大要耍赖?” 纪洛宸一僵,认输道:“……好吧好吧,想要什么,你说。” “先欠着吧,回头告诉你。”周淮屿抿唇偷偷笑着,还好自己运气不错,这声哥哥不用喊了,要是真喊出来估计有段时间不用见人了。 自从要脸面以来再也没喊过任何人哥哥的周淮屿安心的拍了拍自己胸脯常出一口气。 车开到半路,局里的电话先来了。 姜乐悠跑完了资料库,庄一心没有犯罪记录,她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长大,一年前办理了休学手续。 纪洛宸要开车,周淮屿拿着手机给他念资料,不解道:“庄一心和陆千帆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两个人无论家庭背景或是年龄兴趣都差得太远了。” “这个问题恐怕要问陆千帆本人才能知道答案了。” 纪洛宸看向后视镜,镜中倒映出跟在大G后面的一辆路虎,他摇头道:“这车一看就是陆叔喜欢的风格,陆千帆还真是跟她爸一个性子。” 他话音刚落,手机上就亮起了陆定的来电显示。 周淮屿笑了,“让你念叨,找你了吧。” 纪洛宸点了外放,“喂,陆叔,您找我什么事儿?” “阿宸,千帆不是跟着你回临南管理局了吗?我不太放心她,你们要是问完话了能不能给我发个消息,这孩子脾气倔,不肯告诉我。我想去接她。” “成,陆叔您放心。” 车内静了几秒,旋即周淮屿说出了纪洛宸心里那个词:“保护过度。” “……不怪陆叔。”纪洛宸叹气道。“当年的卧底事件我去了解过,陆叔付出得太多了,谢柔阿姨去得惨烈,千帆也险些葬送性命,换了谁都会心有余悸。” 旧事重提,卷宗上记录在册的文字仿佛化为了一幕幕蒙太奇般的光影闪过眼前。 同样的一条高速公路,十八年前陆定也曾开车经过。 “就在这条路上,陆叔开车带着妻女去医院抢救,谢柔阿姨伤势太重,错过了最佳抢救期。火场里,她一直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千帆,这才保下了她。” “火场?” “对。陆叔当时潜伏的那家鼎泰地产,不知从哪儿发现了端倪,绑了陆叔的家人威胁他交出账簿。协商不成后选择了撕票潜逃,临走前他们把谢柔阿姨和陆千帆绑在了浇满汽油的屋里…那场火带走了谢柔阿姨,也带走了陆叔全部的心气。” 纪洛宸握方向盘的手更紧了,他可以用三两句话轻易概括往事,却无法概括陆/定/一家亲身经历的苦痛折磨。 再次看向后视镜中的路虎车,他的神情明显复杂许多。 当年火场中死里逃生的小女孩,如今也长大成人,有了爱恋的对象。 “整整十八年了,陆叔其实从来没有放下过。退役后局里介绍他去学校当教授,可他的心一直在那场火中煎熬着,不愿走出来。” “时间或许无法治愈一切伤疤,但却能让人找到新的精神支柱。”周淮屿轻声说,他也看向了后视镜中认真开车的女孩,“陆定把陆千帆教育得很好。” 陆千帆甩给曹雪的一巴掌实在石破天惊,想起海晏厅中由曹雪挑起的那场闹剧,纪洛宸摇了摇头,评价道:“够乱的。” “看来堂堂市局的副局长也不一定教得好子女。如果按职位排序,曹广军最高;但要是换个评判标准,他就得垫底了。”周淮屿道。 “陆千帆确实比曹雪好得多。”纪洛宸深以为然。周淮屿忽然扭头认真道:“纪队比陆定更会教——你才是最好的那个。” 平坦的大马路上,一辆大G忽然开出一道S型弧线,也不知司机是受了什么刺激。 陆千帆熟门熟路自己摸到了审讯室,看见门外的老裴甚至规规矩矩喊了声裴叔好。 苏泱看得瞠目结舌,感觉这姑娘老练得像他们临南管理局的编外成员。 老裴有些感伤,解释道:“不用觉得奇怪,陆定还在局里时,经常接了他闺女放学就带到单位来,大家多多少少全给他带过孩子,连谈局都不例外。” 苏泱大为震撼,恕他见识浅薄,实在无法想象不苟言笑的谈局教小女孩儿写作业的场景。他再看陆千帆,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尊敬。 “嚯,来得比我还快。”纪洛宸也到了,吩咐姜乐悠说:“查一下郑逸辰近期的行踪,看看有没有和庄一心出现交集。” 想起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他就头疼,再加上庄一心,拢共能排列出好几对组合。 他想了想,又多嘱姜乐悠一句道:“顺便把另外四个人的基本资料整理出来,我等会儿要看。” “说说看吧,庄一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审讯室内,周淮屿开门见山。 陆千帆十指交握,眼神渐渐飘远:“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去年夏天,她挂号刚好被分到了我坐诊。” 树梢间蝉鸣不休,过于耀目的阳光照得人眼晕,就连蚂蚁都沿着树荫的形状在前行。 上一个病人刚离开没多久,陆千帆端着马克杯站在窗边短暂休息,思索着要不要开空调。 “咚咚”,有人叩门。 她无声叹了口气,抻抻僵硬的肩背,回到了桌前,扬声说:“请进。” 来人身量并不高挑,带着一顶帽沿很宽大的遮阳帽,长卷发及腰,看着像个年轻白领,长袖长裤的打扮,将防晒做到了极致。陆千帆扫过她,没瞧出哪儿受伤了,“什么地方不舒服?”她随口问。 随着帽子口罩被取下,陆千帆眼前一亮,心说好漂亮的女孩子。 对方看上去很年轻,只是打扮偏成熟。 她打开病历核对,果不其然发现这位名叫庄一心的病人只有十六岁。 “哪里受伤了吗?”陆千帆又问了一遍。 庄一心似乎不怎么爱说话,她慢慢卷起袖口,雪白臂膀上竟然是数道错落叠加的新鲜鞭痕。她匆匆说:“医生,有没有治外伤的药?” 陆千帆坐直了身子,严肃道:“你把外套脱掉我看一下。”鞭痕一路从肩头绵延而出,不可能只在胳膊上有。 见女孩有些踟蹰,她补充道:“你要是不想留疤,就听我的。” 这句话起了作用,庄一心动作不甚自然地褪下外套,她贴身穿了一件宽松的背心。 她撩起自己的长发,女孩纤瘦的后背上,同样密密麻麻都是伤。 陆千帆这才明白,对方穿这么严实并不是为了防晒。 检查伤口的全程庄一心不发一言,陆千帆晓得她应当是痛的。 消毒棉沾上鞭痕的瞬间,庄一心会狠狠咬唇,但她依然没叫出声,一副习惯了忍耐的模样。 “庄一心。”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女孩抬起头。 陆千帆头也不抬地为她上药。“你身上的伤不可能是自己弄出来的吧,谁打了你?”她语气很冷,动作却轻柔。 “没什么,谢谢陆医生。” 陆千帆涂药的手停了,她看向庄一心低垂的眼眸。“凭你的伤情我可以报警的,你还是未成年,警方会很重视,你不用害怕那个打伤你的人。” 庄一心微微抬起头,她的长卷发被临时盘起,显得脖颈更修长,像只美丽的天鹅。“真的没事,我遇到了……一个对我很坏的男人。但没关系,我已经摆脱他了。” 陆千帆和她对视。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小鹿。她没有和病人聊天的习惯,只是庄一心的伤不似寻常,本着医者仁心,她放心不下。 想了想,她转身从自己包里掏出了一张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后续如果需要换药或复诊,你可以直接找我。” 见庄一心乖乖接过。陆千帆忍不住又道:“……不用为垃圾男人伤心,你还小,未来很长。以你的年纪应该还在读书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蝉鸣依旧吵闹,庄一心扑哧一声笑了,她接过名片,对陆千帆敬了个礼:“谢谢姐姐。” “后来呢?你们应该还有交集吧?”纪洛宸问。“嗯。”陆千帆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最初的巨大悲痛退去后,她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空茫的无措,“再见她是在NIGHT酒吧,下班后我偶尔会去小酌一杯。” 拒绝掉又一张请自己喝酒的纸条,陆千帆烦躁地扯开束发的皮筋。探长和医生都是加班大户,能凑出时间约会不容易。她也习惯了黄闻声随时要出外勤,只是又一次被放鸽子,心情依然不太美丽。木吉他的乐声悠悠扬扬传来,简单的前奏后是清澈悦耳的女孩歌声,陆千帆不知不觉松下了皱起的眉头。 “新的驻唱歌手吗?你们老板这次品味不错。”她随意和酒保说道。 “也不算新,一心她来了两周多啦,客人反响很好的。” 有点耳熟的名字,陆千帆检索了一番记忆,忍不住看向聚光灯下手拿吉他的女歌手。? 第34章 熟悉的长卷发。竟然真的是上次医院那个女孩子。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陆千帆喝了一口水,极短暂地笑了一下,“我当时第一反应是生气,想撵她回学校认真读书考大学。小小年纪出来驻唱。她在耽误自己。” 陆千帆说这话时,周淮屿给了纪洛宸一个眼神,这位也有类似的“黑历史”。纪洛宸显然也想起了自己不学无术游荡街头的那些日子,尴尬地轻咳了两声。“不过后来一心跟我说,她是因为身体原因办了一年休学,今年夏天会去参加高考的。”陆千帆声音渐低,“……她等不到今年夏天了。” “她跟郑逸辰又是怎么回事?”纪洛宸问道。 陆千帆摇摇头,“具体的我不清楚。在今天一心说那番话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私下有往来。关于他俩相遇的时间和地点,郑逸辰倒是没说谎,那天我也在。” 酒吧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陆千帆却怀念起庄一心的歌声来。身后有喧哗声响起,吸引了大部分客人的注意。 “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请你放开她。”这嗓音……陆千帆闻声看去,郑逸辰正抓着一个矮个男人的手腕。 “少来这套!你不过是打着一样的主意罢了,装什么英雄救美。”两人争执着甚至互相推搡起来,灯光扫过,陆千帆看清了矮个男人怀里抱着的女孩。“庄一心?!”她脱口而出,快步上前,“放开她,我已经报警了。”她挥了挥手机。 “自那之后,我和一心走得更近了。”陆千帆说。“我大她九岁,看她就像看自己的一个小妹妹。一心答应了我,参加完订婚礼后就回去复学念书高考。周末的时候,我们会找一间咖啡厅,我给她讲讲题目。” 复述着再寻常不过的日常碎片,她掉下泪来,哽咽道:“我文科不好,还拉上过我爸一起给一心上课。她很聪明的,落下的功课很快就补上来了。我们商量过高考志愿。她也想学医,说以后要跟我在一家医院工作。” 陆千帆转动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上面挂了一只金兔,“这是一心送我的订婚礼物……她自己编的。”陆千帆捂住了脸颊。 周淮屿默默递给她一包纸巾。 “老大,有情况。”姜乐悠通过耳机呼叫纪洛宸,跟周淮屿打了个手势,纪洛宸开门来到外间,“查出什么了?” 沈知黎给他一份报告,“我先说吧,初步检查结果显示庄一心的致死原因是头部遭枪击,弹道分析江雪还在做。”她往后翻了一页,指给纪洛宸看,“关键是这里,她怀孕了,孕早期,一个月左右。”纪洛宸立刻看向姜乐悠,姜乐悠却为难道:“恐怕和郑逸辰没有关系,这个人的动向很清晰,流调显示他近一个半月内都没有和庄一心碰面过。或许是因为要订婚了,郑逸辰除了上课在家,就是和曹雪约会。” “苏泱,联系路队,先把郑逸辰扣下来,做个DNA比对。”纪洛宸果断道。 “我有预感,这不是一起单纯的自杀。”沈知黎说。 审讯室内,陆千帆在补充一些细节,她口中的庄一 心单纯善良内向,可联系起庄一心做的那些事情……纪洛宸再次拿起手中的报告,深深皱眉。 关上临南管理局的玻璃大门,纪洛宸小跑向路灯下的陆定,“叔,你怎么不进来坐坐?” 陆定笑笑,看了一眼门口的牌子,低声说:“我是个逃兵,就不进去了。” “…别这么说,大家都知道缘由。”纪洛宸指了指身后,“千帆的笔录还没做完,我通知早了。”“没事,正好咱爷俩聊聊。”陆定在马路牙子边坐下,拍拍身侧示意纪洛宸也坐,“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跟叔说说。” “每天查案、破案,日子嘛,都差不多。”纪洛宸单手搭在膝盖上,昏黄的灯光洒在不远处的一排警车上,角落里停着一辆自行车,整个北城管理局只此一家。看见车便情不自禁想起车主人,纪洛宸的眸光变得柔软。 “遇到合适的千万抓紧,这年头好对象打着灯笼都难找。你不主动些,好饭可全都被别人吃完了。”陆定语重心长。 纪洛宸哭笑不得。“陆叔。老话明明说的是‘好饭不怕晚’,您又瞎改词儿。而且这些话我姐天天念叨,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陆定正色道:“少打岔,我和小倾意见一致,这叫英雄所见略同!你这孩子别不听话,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照应,不成不成。”他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问:“还记得你谢柔阿姨吗?” “当然记得。”纪洛宸说,“我最叛逆最不懂事的时候全被纪队和你们看光了。” 陆定哈哈大笑,“你最爱吃她做的红烧鸡腿,千帆怕抢不过你,每次都偷溜进厨房先开小灶。” 纪洛宸听出他话中泪意,扭过头去不看陆定。半晌,才听见身旁人又说:“……我没保护好她,但哪怕你叫我人生重来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跟她结婚。”月明星稀,夜风习习。陆定擦拭过眼角,笑着对纪洛宸说:“一不小心聊多了,别嫌陆叔啰嗦啊。”“其实您从来没放下过当年的事,对吗?” 陆定收敛了笑意,只是默然拍拍纪洛宸的手背,转而问他:“庄一心的死有蹊跷吗?” “不好说。”纪洛宸摇头,“千帆说您也和她接触过,您对她什么印象?” 陆定眯起眼回忆道:“庄一心是个喜欢把事藏在心里的人,不过她和千帆接触倒是没有坏心的,我调查过她……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突然有了那么要好的忘年交,不得查一下啊?” “行行行,您继续说。”纪洛宸连连告饶。 “她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打小没了爸,母亲又不靠谱,自己一路挣扎着长大,不容易。” 纪洛宸打断了他:“等等,庄一心母亲您见过吗?下午局里同事去走访了她户籍资料上登记的住址。没人。” “当然没人。”陆定说,“庄一心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至于她母亲庄梦,一年前就住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临南管理局的玻璃大门又打开了,周淮屿领着陆千帆出来。陆定拍掉裤子上的浮灰,接过闺女的包,回头对纪洛宸喊:“别光顾着查案,记得找对象!”纪洛宸刚站起身,险些一个踉跄又坐回去,下意识去看周淮屿的表情。夜色中,他红着脸回陆定:“.··知道了!” 父女二人开车远去了。周淮屿双手插兜,仰头感受了下清凉的晚风,揶揄纪洛宸道:“你很热吗?”“我——查案急得上头了,别在意。” “哦。”周淮屿拉长音,“我以为你急着找对象呢。” 多说多错,纪洛宸选择拽过身旁这人往自己车的方向走,“我现在急着回家!……你来不来?” 周淮屿闷笑道:“那就打扰了。” 绕过又一根晾衣杆,避开路旁的洗脸盆,纪洛宸艰难在小巷间穿行着。油条下锅的噼啪声伴随着食物香气从巷子口飘来,隔壁摊捏糖人儿的大爷当仁不让预定了第一锅成品。几个高矮不一的小孩被糖人吸引,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跑过,灵活绕过狭窄小巷间的各种障碍物,直奔目的地,和方才捉襟见肘的纪洛宸形成了鲜明对比。 “噗。”周淮屿笑出了声。纪洛宸个子高,身板结实,在这种老民宅坐落的深巷里,确实不好走路。只他们进来一小段路,纪洛宸已经撞了三次头,都是拜附近居民伸出窗台长长短短的晾衣杆所赐。 纪洛宸憋屈道:“庄一心家住得够偏的,这么半天了还没到。” “她一个未成年,估计没什么钱,只租得起这样的房子。”周淮屿分析道。 说话间,两人终于走出了身后巷道。再次确认了一遍陆定写给自己的地址,纪洛宸单手搭了个凉棚在头顶,“没错,就是这儿。” 他反手从门前地毯下摸出了两片钥匙,这个情报也是陆定说的。庄一心是真的很信任陆千帆,连家门备用钥匙在哪儿都告诉了她。 打开外层的铁门和里层的木门,家里的布局尽收眼底。入户是个小玄关,杂物被随意丢在桌上。纪洛宸打开鞋柜看了眼,满满当当,其中一半是高跟鞋。这屋子是典型的一室一厅,布艺沙发占据了最中央的位置,电视被一层布盖着,看样子庄一心不常使用它。客厅里没有放常见的大茶几,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小圆桌,桌底垫了张毛绒地毯,紧贴着沙发摆放。 周淮屿戴好手套,拿起了沙发上随意散落着的书籍,“《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他看向纪洛宸,后者回他:“估计是陆千帆送的,她不是在给庄一心补课吗?” 屋子里有股陈旧的气味,纪洛宸随手开窗,迎入初夏的暖风。? 第35章 据陆千帆所言,订婚前一周,庄一心都住在她家,所以这里有段时间没住人了。 一楼老房子的通病,潮气重,纪洛宸摸过龟裂起皮的墙纸,墙壁上隐隐透着凉意。右手边就是卫生间,浴缸占了一半空间。纪洛宸拉开浴帘,看到拖鞋直接放在浴缸中,庄一心估计不常泡澡,平时应该是站在里面淋浴居多。 洗面台上都是些女孩子的日用品,摆得不甚整齐。纪洛宸一一拿起来辨认,认出来一瓶卸妆水。“周淮屿,你那边怎么样?”他高声问道。 合上冰箱门,周淮屿回他:“暂时没什么发现,冰箱里除了矿泉水,就是面膜和口红。” “这些玩意儿总不能当饭吃啊?”纪洛宸不太理解地又看了眼冰箱,还真如周淮屿所说,空空荡荡。“她平时也不做饭。”周淮屿指着厨房台面,连瓶醋都没有。碗柜里倒是放了些基本的碗筷餐具,数量不多。 纪洛宸这次真真切切皱起了眉,按照目前所知的信息,庄一心手头不算宽裕,她母亲没有收入可言。哪怕酒吧老板不过问她的年龄愿意雇佣她驻唱,薪资终归有限。除去租房的花销,还要解决一天的吃喝。可她家中却没有一丝烟火气。难道庄一心一直都是外食? “还有一个房间没搜。”周淮屿唤他回神,“卧室是一个人最隐私的区域,我们去看看。” 跟着医生护士走出庄梦的病房,苏泱烦躁地挠头,老大让他来问庄梦关于她女儿的信息。他啥也没问出来可咋交差啊? 身后又传来女人痴痴傻傻的笑声,苏泱深深叹气,视死如归地拨通了纪洛宸的电话。 “苏泱那边怎么说?”周淮屿问道。 “什么也没问出来,庄梦的状况很差。”纪洛宸带来一个坏消息。今天他们兵分两路。苏泱去精神病院找庄梦。纪洛宸和周淮屿则是来到庄一心家中查线索。“苏泱说,庄梦是一年前入院的,庄一心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只是定期支付医疗费。”纪洛宸道,“姜乐悠和庄一心就读的女子高中联系过了,庄梦在去年六月给庄一心办理了休学手续,当时和她交接手续的老师表示庄梦看上去一切正常。” “庄梦很可能是受了什么强刺激才突然精神失常的。”周淮屿思索着,“她是庄一心的法定监护人。如果早年间精神状况就是如此,庄一心肯定会被送去福利院。” “对。”纪洛宸认同道,“这女孩的死疑点太多了,不能轻易以自杀结案。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休学一年间经历了什么?她又是从哪里搞到的手枪?”“还有,陆千帆第一次见庄一心时,她满身的鞭伤。”周淮屿补充道,“庄梦为什么疯?郑逸辰在这起案件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纪洛宸苦中作乐说:“咱俩可以出本《十万个为什么》了。” “别贫了,去看看庄一心的卧室吧。”周淮屿推门而入。 庄一心明显花了最多的心思在卧室中。脱皮的墙纸被她用挂画或挂毯遮住。床头放了无烟香董蜡烛。靠窗的一边是小书桌,桌面上工工整整放着高中课本、笔记以及两三本闲书,和外间的杂乱陈设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把窗帘换了。”周淮屿捻起纯白底色上缀黄色碎花的窗帘布,“阳台的帘子应该是房东装的,是老式的那种,小姑娘不会喜欢。” 如果说客厅给人的感觉是疏离和冷清,那这间卧室则真的有了生活的气息。纪洛宸试着拉开床头柜,没拉动,周淮屿走过来翻手掀开,“这是个化妆柜。”他指着面前一堆化妆用品说道。 粉底、腮红、眼线笔……齐全得不像个高中生该有的,纪洛宸打量着手中玻璃瓶上的文字,准备打开淘宝搜索下价格。 “不用查了,这个牌子的彩妆是中高端线,单品价格很少有低于八百的。”周淮屿说。 “这么贵?庄一心一个学生怎么负担得起?”“前提是她真的只是位学生——”拉开柜门,周淮屿缓缓道。 纪洛宸放下粉底液,神色凝重地看向面前的衣柜。他就是再不熟悉女人的衣服,也看得出这些裙子和套装做工精良。拉开抽屉,全是些首饰配件,同样价格不菲。符合庄一心学生身份的校服和T恤也有,只是都被挤在了衣柜的角落,一打眼甚至看不见它们。 他正想说点什么,电话响了,是黄闻声打来的。 一件件拿出来细看,周淮屿轻轻拧眉。看得出来,这些衣服都是庄一心的尺码,也没有挂着标签,显然这个女孩是真的日常会穿它们,而非租来偶尔使用。一众华服中,一件西装外套引起了他的注意。周淮屿将它翻开,只有这件衣服,庄一心穿明显大了。 他又想起门口鞋柜中的高跟鞋,也全是庄一心的尺码。破旧的屋子,昂贵的衣物首饰。充斥着错位的荒诞感。 纪洛宸挂断了电话,带来了今天的第二个坏消息,“黄队说,郑逸辰他爸找到了曹局,施压说尽快把他儿子放了,郑逸辰不是嫌疑犯,凭什么一直扣在局里。” “郑逸辰他爸是什么人?”周淮屿问道。 “郑文德,临南的船王,全临南80%的船运贸易都要经他的手。”纪洛宸揉揉眉心,“不太好办了,我们得尽快从庄一心这头找到突破口。” 周淮屿想了想,“不是说扣下郑逸辰和庄一心肚里的孩子做DNA比对吗?结果出来没有?” “黄队刚才打电话来主要就是为了说这个。”纪洛宸摇头,“两者显示有亲缘关系。” “只是亲缘吗?” “对。”纪洛宸说,“郑逸辰本人宣称近期他和庄一心的唯一一次见面就在昨天的订婚礼上。但目前的检测结果只能说明他不是孩子父亲,无法排除他和庄一心发生过***的可能。不过郑文德抓住了这点不放,要求黄队先放人。” “庄一心的遗言直接指向郑逸辰,他脱不开关系,倒是可以查一下郑逸辰家中还有没有什么兄弟。”周淮屿道。 “没错……等下,江雪的弹道分析做好了。”纪洛宸点开文件快速浏览,难以置信地念道:“根据膛线比对,这把枪射出过两发子弹。一发导致了庄一心 死亡,另一发——在十八年前的卧底案中,打在了谢柔身上。” 周淮屿还记得纪洛宸在说到那起卧底事件时的复杂神色,陆定本可以一直当探长,凭借功勋累积,成为像曹广军一般的实权人物,又或者如纪尧熵般千里追凶,在行动中牺牲。无论哪一种,他都不会轻易离开自己深爱的岗位。 “到了。”纪洛宸解开安全带,“陆千帆在外科工作,现在是值班时间,咱们直接去她科室找人吧。” 医院人流量大,两人等了一轮电梯才来到外科大楼七楼。他们今天来,是要和陆千帆这位当年案件的唯一幸存者了解下具体案情。 “就这儿了。”门虚掩着,周淮屿轻敲房门,“请进。” “又见面了。”纪洛宸知会过陆千帆他们要来。桌上已经沏好了两杯茶。“我这儿只有红茶包了。”她抱歉道。 纪洛宸连忙摆摆手,“别这么客气,都是熟人。”他正色道:“客套话不说了。十八年前,你和谢柔阿姨到底经历了什么?” 陆千帆沉默着坐下,她今天不比订婚那天盛装出席,只穿着最普通的白大褂,头发也是随手扎起,但看着真实许多,更像纪洛宸印象中的她。 “十八年前……我和妈妈是被绑架的。”她肩头颤动着,逐渐变得激动,“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掉那晚!” 陆千帆稍稍平复了下情绪,继续说:“那天我刚下兴趣班,和妈妈走在回家路上。我记得是一条小巷,有人从后面袭击了我们。再醒来时,我们已经被关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是……后来起火的那间屋子吗?”纪洛宸问。陆千帆惨然一笑:“不是屋子,准确来讲,是集装箱。” 两人均是悚然一惊,周淮屿沉声问:“你看清绑架你的人长什么样了吗?”庄一心自杀用的枪既然能和十八年前的旧案扯上关系,就不能排除当年肇事者中有漏网之鱼的嫌疑。 “或许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和妈妈活着出去,他们没有蒙面。”陆千帆说,“爸爸的情报传递出去后,探长来得很快。大多数犯罪分子都陆续抓到了,尤其是领头的那个男人,他是当场被抓捕 的。” ……丁磊。纪洛宸对周淮屿无声做了个口型。他们事先看过卷宗,陆千帆说的就是他。作为鼎泰地产名义上的负责人,丁磊事后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五年。 “还有一个女人,她不常露面,我只见过她几次。”陆千帆的手攥成了拳,“她每次出现不是戴着墨镜就是戴着帽子,很谨慎。? 第36章 她只和丁磊接触。两人经常凑在一块儿说些什么。” “但这个女人至今没被抓捕归案。”纪洛宸道,“庭审报告和结案报告中,丁磊只承认了走私货品、发放高利贷、暴力催缴等罪名,至于绑架放火……以及你妈妈身受的枪伤,他全部推给了下面人。而丁磊全程都没有提到过这个女人的存在,她只出现在你的口供里。” “——可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陆千帆激动道,“警笛声呼啸着,那些人要撤离,妈妈护在我身前,有人开枪打了她。集装箱里到处弥漫着汽油的味道,当大火被点燃的瞬间,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哪怕只有一瞬间。” 屋内一时静默。周淮屿拿出画板,摩挲着指间的铅笔。 抬眸道:“我们相信你。” 纪洛宸也点头说,“千帆,请你尽量回忆起这个女人的模样,我们帮你抓到她。” 笔尖沙沙,纸上的面孔逐渐成型。 陆千帆安静看周淮屿作画,待到他停笔,才终于赞叹出声:“周老师,您画得真好。”儿时的记忆多少模糊,火场中的一瞥,连她自己都不确信是否真实,这个人却为她还原出来了。 “大脑的记忆远比你想象中持久。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想不起来的人或事,不是真的遗忘了,它们只是沉在了水面之下。而我所做的,就是将它们打捞上来。”周淮屿将铅笔收好,把画像递给陆千帆,“你看下,是不是她?” “没错。”陆千帆点头,而后又犹豫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面容、发型也许会有些变化。” 周淮屿笑说:“这个没关系,人的骨相不会轻易改变。按图索骥,我们一定能找到她。” “当年我说出有这个女人的存在,可所有嫌疑人都矢口否认……妈妈也不在了,没人能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陆千帆低声说,“那时候我只有八岁,又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绑架,一度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他们认为我的证言不足以采信,只有爸爸始终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周淮屿安慰她:“我和纪洛宸相信你。”他看着陆千帆,心中暗叹,同一把枪的两发子弹,一颗间接导致了她母亲无法逃出火场,最终丧生;另一发则带走了她最好朋友的生命。 “谢谢。”陆千帆勉力一笑,“说起来,老大怎么还没回来?”她起身为周淮屿续茶。 “趁我画像的功夫,他正好去附近和一个人聊聊。”周淮屿接过纸杯。 商场茶餐厅内。 餐点早已上齐,空放了好一会儿,不再飘出热气。然而桌边的两位客人,谁都没有要用餐的意思。 曹雪优雅地抿了一口甜汤,“长官,你到底还想知道什么?我跟郑逸辰就是家里介绍认识,双方背景合适,那就订个婚啊。至于他跟庄一心私下里的关系,我真不清楚。” 她今天一身精致的小香套装,每根发丝都精心打理过,大小姐架子很足。纪洛宸不吃她这套,两指并拢轻叩桌面道:“别装傻。订婚宴当天,你信誓旦旦宣称郑逸辰出轨庄一心,后者还为了这个男人自杀,破坏了你的订婚典礼——敢说这种话,你肯定知道些什么。” 骨瓷杯被摔到杯垫上,发出不太和谐的声响,曹雪面无表情道:“那你想听我说什么?说郑逸辰仗着家里有点臭钱、仗着他那个当船王的爸,丝毫不把我放眼里,和一个酒吧里认识的女人勾勾搭搭,让我颜面尽失?我这样讲,你满意吗?!” 曹雪到底是个小姑娘。三两句便动了怒。纪洛宸见的人多了,一眼就看出她必然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从没吃过真正的苦头,也鲜少有丢面子的时候。稍微激她两句,便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纪洛宸微微一笑,“曹小姐,你不用激动,我只是就事论事。”他停顿了片刻,又道:“郑逸辰跟庄一心有亲密往来。你是怎么发现的?要知道,陆千帆和庄一心是好朋友,都不晓得她恋爱的事。”曹雪嗤笑道:“陆千帆迟钝得要命,她整天泡在医院忙工作,就连和秋声···我小舅的约会都常常迟到,她哪里会察觉?” 她话锋一转:“长官,你是明白人。像我和郑逸辰这样的出身,本也不是冲着两情相悦才订婚。但他实在太不识趣!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好,有事没事跑到NIGHT酒吧给庄一心捧场,我又不是傻子,自然发现了。” 这里是酒吧一条街,还未入夜,路上客人寥寥。街道两旁的各色店家正清闲着,只是把招牌挂了出来。 纪洛宸把车停在了巷道口,此时和周淮屿并肩,边走边聊:“按照曹雪的说法,郑逸辰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大学是靠郑文德赞助了校方,给他硬塞进去的。他身无所长。虽然学的是金融专业,但从没亲手料理过家里生意。郑文德很宠儿子,也不对他做过多要求。” “怪不得曹雪看不上郑逸辰。相较之下,黄闻声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市局的刑侦队长,确实优秀太多。”周淮屿说。 “我估计曹局是看中了郑逸辰背后的家世,就算他日后卸任了,曹雪依然能过清闲日子。”纪洛宸感慨道,“可惜他没料到会出庄一心这档子事。” NIGHT酒吧已在眼前,这是家清吧,风评不错,客流量稳定。纪洛宸推门而入。店内只开了一圈环绕灯,桌椅倒扣着,零星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打扫卫生备货。 “两位客人,本店还未到营业时间,要不二位稍后再来?”店长眼尖,迎上来笑着说。 亮出证件,纪洛宸淡淡道:“探长办案,麻烦配合下。”他踱步至吧台旁的表演区,这里被布置成了一个略高于地面的半圆形平台。顶部是射灯。一把高脚椅孤零零放在台子上,庄一心平时就是在这里驻唱。 “呃,二位警官,我们店可从来都是合法经营啊,没有那种不正规的业务的。”店长陪着笑,擦着额头的汗。 “不用紧张,只是例行检查。”周淮屿指着台子问他,“贵店有请驻唱歌手?” “啊对,是有这个业务,现在生意不好做,都是为了留住客人。” “那有没有一个叫庄一心的在你们这儿兼职?”纪洛宸回身问他。 店长一愣,随即说:“有的有的,不过她这周都没来,发了消息跟我说请假。请问……是她犯了什么事吗?” “不该问的别问。”纪洛宸又指向墙上挂着的光屏,“这是干什么的?” “这上面会显示给驻唱歌手的奖金,”店长介绍道,“我们店的每一杯酒水营业额都会分一部分提成给到当天的歌手,既鼓励了他们好好唱,也让喜欢歌声的客人们有个支持的渠道。” “挺有商业头脑啊。”纪洛宸打量他。 店长又在擦汗:“不敢当不敢当。这个主意也是我朋友帮忙想的。” 周淮屿翻看着酒水册子,酒吧里的饮品价格总是要比市面上贵一些的,毕竟门店赚的是差价,他问:“平时谁会经常为了庄一心点酒?” “您突然问这个,我说不准,毕竟每天客流量都不小。”店长解释道,“哦对了,有个客人我印象挺深刻,应该是姓郑,他这半年很捧庄一心的场。”周淮屿与纪洛宸交换了个眼神。继续问:“庄一心什么时候来你店里驻唱的?她是自己上门应聘的吗?”店长回忆道:“庄一心来驻唱,大概……有大半年时间了。是别人推荐她来的。就是我刚才说建议我装这块光屏的朋友。她介绍庄一心来的。”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你们怎么认识的?”纪洛宸直接打断了他。 “大家都喊她K姐,不知道真名。”店长老老实实说道,“她出手很阔绰,常来我店里照顾生意,一来二去算是成了朋友。不过我也很久没见她了。”周淮屿随手从包里掏出了纸笔,“形容一下她的样子。” “K姐年纪不小了,但长得挺漂亮。长发,大概到背中间。她眼窝很深,皮肤白····…” 老板努力描述着,时有停顿。随着他的讲述。周淮屿快速作画。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是他说的哪里不对吗?”纪洛宸看向老板,老板也跟着紧张起来。 周淮屿缓缓皱起眉,他再次起笔,没有听老板的描述便画出了整张脸。 “对对对!是K姐!”老板连声说。 周淮屿从包里抽出另一张画像,连同手中刚完成的这一幅,一起递给了纪洛宸,“你看。” 纪洛宸仔细端详比较。很快看出了端倪。“这两张画的是同一个人?” “对。”周淮屿沉声说,“陆千帆没有记错。”他指着左边的画像,那赫然是他上午在医院画出的神秘女人。 玻璃板上又一次写满了线索,纪洛宸将K姐的画像往上一贴,梳理道:“已知,这个女人十八年前打了谢柔一枪,间接导致了对方的死亡,但主犯丁磊并未供出她;十八年后,她又介绍庄一心到郑逸辰常去的酒吧兼职驻唱,两人很快建立暧昧关系,而后庄一心用同一把枪在郑逸辰订婚宴上自杀。”? 第37章 苏泱听得头疼,“老大,这女人究竟什么来头?怎么哪起案子都有她参与?” “目前我们尚且无法掌握K姐的身份,她很聪明,从不亲手干脏活。”纪洛宸说,“丁磊被抓。庄一心死亡,都和她脱不开干系。但两起案件里,她始终像个隐形人,不留任何把柄。” “根据现有的线索,我们不难推测出,庄一心的枪是K姐给她的,但对方绝非想要她在订婚宴这种大庭广众下使用,因为这容易暴露K姐自己的存在。” 周淮屿接着说,他将玻璃板上丁磊的名字圈了出来,“那么现在就衍生出两个问题,K姐给庄一心枪的初衷是什么?丁磊当年为什么不招供出K姐?”“庄一心和K姐之间的关系绝不单纯。” 纪洛宸笃定地说,“我们搜过庄一心的家,她家里有太多和身份不符的物件,那些奢侈品哪儿来的?庄一心曾以养病为由跟学校申请了休学,但她本人并没有重大病史——这就说明她休学是为了别的目的,她要干什么?” 老裴听明白了,“你是想说,从K姐刻意结识NIGHT酒吧老板,建议他装显示打赏信息的光屏、雇佣庄一心当驻唱歌手起,再到庄一心和郑逸辰越走越近,直至庄一心当众自杀,以上这些都是被设计好的环节?” “除了庄一心自杀,其他恐怕都是K姐的计划。”周淮屿纠正道,“关键在于,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处心积虑地布置了那么多,难道就为了接近一个身无长物的郑逸辰吗?” “郑文德!”姜乐悠脱口而出。 纪洛宸和周淮屿同时点头,“这才是合理的猜测。” “想通过接近郑逸辰来靠近郑文德,又给了她枪……”姜乐悠不确定地说,“难道K姐打算让庄一心去杀郑文德?可她和郑文德又有什么恩怨?再者说,庄一心一个小姑娘,能做到这种事吗,郑文德身边应该有很多保镖吧?” “别瞎猜了,我们掌握的信息不够多,视野缺失太严重。”纪洛宸沉声说,“布置下去,全市范围内搜索K姐的行踪。找到这个人,案情就清楚了。” “还有一个侦破方向。”周淮屿补充道,他再一次把玻璃板上丁磊的名字画上圈,“十八年前的旧案,这个女人全程参与了。最后她能成功销声匿迹,离不开丁磊的包庇。” “没错。”纪洛宸首肯道,“苏泱,去查一下丁磊现在在哪所监狱服刑,我们去会会他。” “呃,老大——”姜乐悠举起手,“前天你说要查陆千帆曹雪他们四个人的资料,我就顺便把当年陆千帆被绑架的卷宗给调出来了。丁磊作为主犯之一被判三十五年有期徒刑,在临南市高级监狱服刑。服刑期间,他表现良好,争取到了多次减刑机会,已经于两年前刑满释放。” 挨个打开面前的炒菜盒饭,纪洛宸想了想,又提前给周淮屿倒了杯温开水。 他们开会开了俩小时,该口渴了。 周淮屿姗姗来迟,他在纪洛宸对面坐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坏的。”纪洛宸毫不犹豫。 “郑逸辰有两个堂兄,再加上其他男性亲属,所有人逐一排查完毕,都不是庄一心腹中孩子的生父。”周淮屿也很干脆。 “那好消息呢?” “还有最后一个人没查,郑文德。” 纪洛宸布菜的手停了,“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发展方向。”以这两个人的年龄差,怎么看都不会是正常关系。 “先吃饭,有你喜欢的清烩鲈鱼片。”他把饭盒换了个位置,方便周淮屿夹菜。 周淮屿碗里的菜已经堆尖了,他餐桌礼仪很好,总要吃完一口才说话。“倒也不算意外,K姐处心积虑地布置正是为了让庄一心接触到郑文德。现在只等黄队传来最后一份DNA检测结果,填空题变成证明题了。” 他说话的功夫,纪洛宸面前的饭菜空了一半,他摇头说:“陆千帆是彻底看走眼了,庄一心可不是什么单纯的小妹妹。” “我怀疑郑文德也跟十八年前的案子有关。”周淮屿终于又吃完了一口,提出了一个新的猜测。 “我明白你的意思,K姐和郑文德之间必然有利益牵扯。”纪洛宸扯过会议桌上的笔记本,随手画了个人物关系图,“当年陆定卧底的鼎泰地产明面上正常经营,实则是家放贷的黑心公司,并且一直在通过隐秘渠道进行各项货物走私。” “陆千帆曾说,她和谢柔被关在了一个集装箱里。”纪洛宸道,“准确来讲,她们是被绑到了港口。船运,远比陆运来得隐蔽。不巧,郑文德就是干这行的。” “看来我们得查一查郑文德的发家史了。”周淮屿说。 纪洛宸一扬手机,“这活儿拜托给黄队了,凭他的家世背景,查起这些应该更顺手。” 周淮屿回忆道:“我没记错的话,曹广军是黄闻声的姐夫。他选择让独生女曹雪跟郑逸辰订婚,会不会自己也牵涉其中?” “正因如此,才更要让黄闻声来查。”纪洛宸看向窗外的游云,他这次没喊对方黄队,“如果曹广军不干净,凭我们是不可能轻易抓到他把柄的。K姐的情报我没有共享给黄闻声。他要是反馈说郑文德没问题,那恰恰是为我们的侦查确定了方向。” “……平时那么迟钝,查案子时还挺聪明。”周淮屿托腮看他,轻声说道。 纪洛宸只听见后半句,茫然回头问:“什么聪明?”“没什么。”周淮屿面不改色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吃鱼聪明,多吃点。” “哦。” 见纪洛宸乖乖埋头扒饭,只露出头顶的发旋,他又忍不住悄悄笑了。 “老大,有人找。”小王敲响了纪洛宸办公室的门.他侧过身,让出了身后的访客,是陆定。 “陆叔?”纪洛宸愣了下,连忙招呼他落座,“怎么这时候过来?”能让陆定愿意放下心结重新踏入临南管理局的大门,他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陆定远没有他上次造访时镇静。他急切问:“阿宸,干帆跟我说你们找到了当年参与绑架她们母女的神秘女人?是真的吗?” “还不算找到,只是画出了她的画像,陆叔你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纪洛宸安抚他。“这个女人不简单,不单单是十八年前谢柔阿姨的死跟她有关,庄一心自杀也和她有直接关系。” 陆定稍稍平复情绪,“阿宸,我不想瞒你。这些年我确实一直在自己追查线索,因为我想为小柔讨个公道!” 闻言,纪洛宸第一时间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他回身严肃问道:“你都查到什么了?” “丁磊,还有他那些顶罪的手下,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拳砸在桌上,他额头青筋凸起,厉声道:“我卧底期间,曾目睹了他们多起交易。不光是走私这么简单,丁磊背后有个大靠山。如果不是那个人保他。就凭丁磊犯的事。怎么可能只判区区三十五年!甚至提前刑满释放?!” 陆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我并不愿意去怀疑谁,可事实摆在眼前——当年,我成功接触到内部账本,前脚刚把消息传出去,丁磊立刻带人抓了小柔和千帆,还对内开始了大清查。” “等等。”纪洛宸愕然道:“你是说……” “有人泄密。”陆定面无表情地陈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空气凝重欲坠,陆定压抑的嗓音在办公室里响起:“我自认没有露出过任何破绽,且这起卧底任务的保密级别极高,是省里下来的直接命令,连尧熵和老曹都不知道。” 陆定缓缓看向纪洛宸的双眼,“丁磊怎么会无端找上我的家人?只可能是自己人泄密。”曾经意气风发的精英干警早不复当初模样,皱纹爬上他的脸庞,时光带走他的气力。 “我不怕敌人的明刀,因为我知道自己身后有最可靠的战友。可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仰都被颠覆,我还凭什么当探长?” 将这番心头埋藏已久的话说出,陆定倏然落下一行泪来:“你知道吗,小柔她认出我了。丁磊绑她来就是为了找我,我眼睁睁看着她受拷问,可她一个字都没说,直到最后。” 清楚此刻的陆定不需要多余的安慰,将幕后真凶缉拿归案才是对已故之人最好的慰藉,纪洛宸沉声问:“你怀疑谁?” “你知道郑文德吗?”陆定说,“我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参与了十八年前的案子。但鼎泰地产的货有一大半都是通过私船运输,他们早年甚至拐卖过妇女,后来觉得风险太大容易被盯上才收手。郑文德能在短短数年间一跃成为临南的船王,我认为他嫌疑很大。” 陆定追查的方向和警方不同。但指向了同一个结果。纪洛宸想了想,问他:“姑且先锁定郑文德。那警方内部呢?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出卖情报?”他目光灼灼,意有所指。? 第38章 “不是曹广军。”陆定却对他摇头道,“你是不是觉得他让曹雪和郑逸辰订婚很蹊跷?这是我跟老曹商量出来的一个办法。” “小柔出事后,我本想守着千帆看她长大,但又不甘心这样的结局,于是找到了老曹,凭借卧底案中的出色表现,他被调入了市局。”说到这里,陆定笑了一下。“当然,后来我们俩才知道,原来老曹的女朋友黄秋意竟然是当时市局局长的千金。这份调令,是黄局借机提拔未来女婿,他也算乘上了东风。” “有这层关系在,老曹逐渐查到了一丝端倪。”陆定严肃道,“首先是丁磊,鼎泰地产的收益大头流向了一个地下钱庄,经过层层转手,汇入了境外账号;再者,郑文德的崛起太扎眼,我和老曹合计一番,决定以儿女婚事为切入点,和他接触,这样不容易打草惊蛇。” 纪洛宸默默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看来曹雪应该不知情。” “是啊,委屈小雪了。”陆定叹道,“原本依我的意思是让千帆跟郑逸辰订婚,毕竟是查自家案子。但老曹说,郑文德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曹雪的家世放在这儿,和郑逸辰订婚更合理。”陆定微微一顿,复又小声说:“其实老曹是有私心的,我看出来了。曹雪从小就爱粘着秋声,以前大家都以为她是亲近小舅,后来才发觉…”他苦笑一声,“我们特地选在了同一天办仪式,老曹估计也是打算借着干帆和秋声订婚,彻底打消曹雪心中不该有的念头吧。” “原来是这样。” “陆叔,您和曹局查案我没意见,只是有一点。”纪洛宸认真道,“这次的对手是亡命之徒,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您可千万别冲动行事,有什么不对劲直接跟我说。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安危,也得想想千帆,她的喜酒您还没喝呢。” “臭小子!怎么跟叔说话的。”陆定笑着骂道,“我是探长,探长有探长的办事方法,你少担心我。” 纪洛宸仰头看天花板,“哦,原来您也觉得自己还是探长啊,我刚才真的以为您心灰意冷了呢。” ***愣,才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既欣慰又感慨地说:“……离开临南管理局后,我没有一天不想念这里。这件衣服,穿一天,就是一辈子。”他拍拍纪洛宸的胸口。 “我懂。”纪洛宸也笑了,语气无比坚定。 “庄一心自杀是我和老曹没料到的事情,不过,这也让很多事情有了转机。”陆定继续说,“丁磊两年前提前出狱后,我一直盯着他。有任何异动,我告诉你。” 纪洛宸也道:“庄一心这条线我会继续跟进,相信很快会有进展。” “好。”陆定起身,“不耽误你办案了,我们常联系。”他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问纪洛宸:“上次跟你说的事别忘了啊!找对象,听到没?你看我家千帆,跟秋声多般配啊。案子要办,个人问题也要解决。” 纪洛宸扭捏了半天,耳根红了一片,“其实对象这个事,我已经有点思路了……争取下次带他来见您。” 陆定哈哈大笑:“那就一言为定!” 周淮屿是第一次来市局,纪洛宸以前来开过案情汇报会,对这儿不算陌生。两人在门口站了会儿,没盼来黄闻声,倒把路定州等来了。 “纪洛宸,周淮屿,稀客啊。”路定州笑着挨个握手,“我刚收到黄队的消息,他外勤任务没结束,暂时回不来,今天我来招待二位。” “理解,公务要紧。”纪洛宸往前错开半个身位,把周淮屿挡住。很自然地打断了他跟路定州的握手寒暄,“要不咱们进去聊?” 路定州全无察觉,他转身在前方领路,“没问题,你们的来意黄队跟我说了,咱们去我办公室详谈。郑文德的DNA鉴定结果还需要再等一会儿。我们刚拿到检测材料不久。” 周淮屿落后几步,贴近纪洛宸小声问道:“你挡我视线做什么?路队只是和我打个招呼。” “路定州此人极好美色,我们都知道,他故意跟你套近乎呢就是不怀好意。”纪洛宸毫不放松,“你呢现在算是我们临南管理局半个门面担当。要是来一趟市局,就让你被挖走,我也不用回去了。” 周淮屿一挑眉梢:“你这算是在变相夸我好看吗?” 相较临南管理局,市局在占地面积上稍大些,内部结构是基本一致的。 几人很快到了目的地,路定州取过一沓文件,“郑文德的资料,你们看看。这个人问题很大,我们已经初步锁定了他。”作为临南船运业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郑文德的产业遍布各处。从一般的货物运输,到特殊商品的定制渠道转运,几乎都有他从中运作的痕迹。 “他接了不少政府项目?”纪洛宸问道,资料上显示,几年前郑文德作为市政府的长期合作商承担了相当多的运输作业,这其中的油水可想而知。 路定州严肃道:“是的。我们第一时间展开了调查。但郑文德是通过公开招标拿到的项目,明面上没有留下漏洞。” “从结果反推。郑文德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能快速崛起,恐怕离不开某位‘合作伙伴’的帮助。”周淮屿若有所思。 陆定曾说过,有自己人出卖了他的卧底身份。 现在看来,这个人很可能和郑文德保持了长期联络。 并在此后的数年间,利用自己的内部消息为郑文德的生意铺路。“我们这边也是这样想。黄队提出了一个思路,能拿到第一手政府项目的数据,或许当初暴露陆定身份的人,是个政界人士。” “这个人不好找。”路定州叹道。“虽然程序上还未启动对卧底案的重新调查,但曹局跟黄队都很重视由庄一心之死引出的新线索。当年的案子如果能彻查,对陆定也是个安慰。” “路队,检测报告出来了。” 三人同时侧目,这张轻飘飘的报告即将决定众人接下来的行动方向。 哪怕心中已经有了较为肯定的猜测,纪洛宸还是慎重地确认了一遍。 “庄一心腹中的孩子和郑文德存在亲子关系。” “事不宜迟。”路定州当机立断,“我立刻带人准备提审郑文德。庄一心是未成年人,他赖不掉**罪。以此为突破口,相信一定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手机铃响,纪洛宸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电话,“什么?!”他脱口而出。 周淮屿和路定州顿时感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果不其然,纪洛宸面沉如水地说:“……郑文德死了。”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被贴出了尸体的死亡姿势,落地窗开了半扇,这里是郑文德的办公室。黄闻声站在窗边,自上而下审视着大楼外进出的人群。 “黄队。”纪洛宸和他简短地寒暄,很快将目光投注到凌乱的沙发与茶几上。 这里是郑文德死亡的第一现场,他们来的路上已经看过了黄闻声发来的一些照片,心中大致有底。 毋庸置疑,这是一起谋杀。 郑文德的死因是喉骨断裂,他是被类似金属丝的凶器勒毙的,以上为从尸体外观上得出的初步结论。这样的谋杀方式。从目的上看。毫无疑问是为了隐蔽:从结果分析,凶手大概率是个男人。 “郑文德今天见了什么人?”纪洛宸问。 黄闻声开始为迟来的几人做简单介绍。 “我询问了郑文德的秘书和其他相关的工作人员,今天下午一点左右有一个男人来找过郑文德。他是直接联系的秘书,没在访客登记处留信息。在叮嘱不要打扰他们的谈话后,郑文德和对方在这间办公室密谈了许久。除去最初秘书端进去两杯茶水,期间没有别的人进出。” “谈话进行了约一个小时,全程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也因此没有引起秘书的注意。据她供述,郑文德和人私下聊生意时不喜欢有人旁听,她早习惯了。但今天这个男人走后过了快四十分钟,郑文德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往常这是他的下午茶时间。在发现老板惨死后,秘书第一时间报了警。”“就目前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男人嫌疑非常大。监控已经调好了,秘书见过那个人的正脸,若有需要,随时可以进行画像,确定来人身份。”他这句话是面向周淮屿说的。 闻言,周淮屿快速颔首,具体的画像工作等现场勘探完毕后开始。与纪洛宸第一时间查看案发地不同,他进门后先大致浏览了整个房间的概况。郑文德本人文化素养不高,并不偏好字画古玩一类的装饰物,他的办公室里更多的是金饰与木雕制品。博古架上,除了摆放有貔貅等造型的摆件外,大部分是郑文德和一些生意伙伴的合照。? 第39章 周淮屿粗粗浏览,很快看到了不少临南的著名企业家。 从这些合照来看,郑文德的生意确实做得很大。 除去一般的商界人士,也有几张他和政府官员的照片,多数是以公司大楼为背景,有些甚至拉了横幅,上书庆祝某项招标项目正式开工或圆满完成。 茶几上翻了满桌的水渍,这是郑文德在挣扎中挥动手脚所致,但显然他的努力并未取得成效,至少外间的女秘书全无察觉。 由于郑文德本人的要求,他的办公室内没有安装监控。 在观看了大楼其他监控视频后,路定州和纪洛宸得出了一样的结论:疑似凶手的这个男人反侦查意识很强,他带了帽子和口罩,一路上都在刻意地规避摄像头,不让自己的正脸被拍到。“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他既然正大光明来拜访郑文德,肯定会被人目击,秘书不就在送茶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了吗?多此一举地不留下正面影像,最多拖延警方找到他的时间。”路定州蹙眉说。“……或许他从没想过自己能逃掉。毕竟从进入大楼起,有太多工作人员看见过他。”纪洛宸缓缓说。“时间差本身就是意义,很可能他是要趁着警方搜捕的间隙去做些什么,我们必须抓紧找到这个人。” “一个对外貌做了极大遮掩的陌生客人来访,你们就没有感到奇怪吗?”纪洛宸的猜测得到了路定州和黄闻声的赞同,也因此,没有等回到局里,周淮屿当场开始了画像。 秘书犹豫着回答:“一开始我心里确实这样想过,觉得他有点可疑,但他说自己和郑总事先约好了,让我去通传。后来我去送茶水的时候,看见郑总和他很熟悉的样子,就没再多想。” “很熟悉?何以见得。”周淮屿随手挑了一支笔。 “郑总从不抽烟,不过知道这点的人不多,他办公室里的烟灰缸是为客人准备的。我看到那个男人点了烟后,直接把烟灰缸拖到了自己面前,丝毫没考虑郑总也许要用。” “很好,你是个观察仔细的人,这对我们接下来的画像工作有很大帮助。”秘书肉眼可见的紧张,周淮屿微笑着安抚她,“现在,请你描述下这个男人的长相。” “还没谢谢你和周探长。”黄闻声半蹲着,边检查沙发上是否有残留毛发,边对纪洛宸说。 “谢我们?从何说起?”纪洛宸有些诧异。 黄闻声停下手里工作,诚恳说:“千帆一直为当年的经历耿耿于怀,她觉得如果自己能将那个女人描述得再清晰些,或许警方就会采纳证言,将对方抓捕归案,陆叔也不必抱憾多年。” “老实讲,她选择学医正是受谢柔阿姨过世的刺激,想靠自己的双手守护所爱之人……”黄闻声浅浅一笑,语气温柔,“加班快比我还猛了。” 他正色道:“很感谢周探长那张能画出那个女人,解开了千帆的心结。也很感谢洛宸你愿意花精力去追踪一桩已经判决的旧案,二位都是好探长。” “谢我就不必了,查案是我的工作。至于周淮屿,我会转告他的。”看了眼正专心画像的某人,纪洛宸又忍不住补充:“你别看他画画好,身手却菜得很,我从来不让他单独出外勤。真要撞上凶恶的犯罪分子了,一准抓瞎。” 黄闻声打趣他:“这不是有你纪洛宸保护吗?你们两个搭档办案到现在可是很出名的,定洲没事儿就跟我念叨,说临南管理局来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画像可厉害,咱们局里是不是也申请一位。” 纪洛宸瞬间警惕:“打住啊,夸归夸,周淮屿只能是我的人,你们别肖想。” “我可不敢。”黄闻声笑着摆手又忍不住的打趣到,“不过我怎么听说人家小周来时,你好像八百个不乐意要给人家撵走,早知如此当时我们就应该去给人接过来,现在也算我们的了。” 纪洛宸挠了挠脑袋:“谁还没个轻狂的时候,不提也罢。” 画上的男人眼神冷厉。颧骨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蜿蜒至嘴角。秘书对这道伤印象深刻。强调道:“我猜他是为了遮住伤疤才戴口罩,怪吓人的。也不知道郑总怎么认识的他。以前从没见这个人来过我们公司。” 秘书没见过这男人,但周淮屿见过,走近来观摩的纪洛宸和黄闻声对此人也并不陌生。 “丁磊。”周淮屿缓缓道。 “我会跟曹局申请,正式重启对十八年前卧底案的调查。”黄闻声说,“被丁磊包庇的神秘女人,以及横死的郑文德,必须挖出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女人叫k姐。”纪洛宸对他说。原本隐瞒k姐的情报是为了测试黄闻声与曹广军是否有问题。但在陆定直截了当道出了自己的计划后,已经没有再试探的必要。 听完纪洛宸的讲述,黄闻声凝眉思考:“想不到庄一心的死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可惜郑文德死了,他是个关键人物。如果能撬开他的嘴,我们就能知道当年案件的真相,也能查明白庄一心和他的关系。” “丁磊多半是来灭口的,他跟k姐关系紧密,是天然的同盟。郑文德自恃在公司里。却没料到丁磊豁出去自己暴露也要杀了他。”纪洛宸摇头说。 此时。急促的铃声突然响起。牵扯了所有人的神经。纪洛宸直接按下免提,对面急促道:“老大,收到线报,发现k姐的行踪了!在NIGHT酒吧后街……”黄闻声豁然起身,“我手下一个小队就在附近我立刻安排布控,这次务必将她缉捕归案。” 大街上人流如织,即将入夜,酒吧一条街开始焕发出它真正的魅力。一队便衣化整为零混入了过往人群,只有不起眼的单耳耳麦昭示着他们的身份。“全队已就位。” 收到讯息,黄闻声面色凝重地吩咐众人小心布防,务必控制住NIGHT酒吧所有出入口,尤其是后巷,那里是一处监控死角。 按照计划双线并行,纪洛宸和周淮屿一派轻松地随着入场的客人进了酒吧。驻唱歌手是NIGHT的特色,今天也不例外。 两人看向庄一心曾坐过的高脚椅,现在是一位男歌手拿着吉他在自弹自唱一首民谣。他身后的光屏上不时闪过客人为其购买酒水的信息,每划过一条,光屏就闪动一次,很是引人注目。 男歌手看样子不是新人,十分老练地结束一曲后。拿起话筒笑着说:“接下来这首为我的好朋友而唱,感谢她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他紧盯着台下某处卡座。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位衣着不凡的女客人,顿时明白了这位“好朋友”想必为他点了不少昂贵酒水,起哄地吹起口哨。 “这不就是卖yi/不卖/shen/的牛郎吗?现在这年头了,竟然还有人吃这套把戏,愿意乖乖掏钱。”纪洛宸飞快巡视酒吧四周,试图找到K姐的下落。 酒吧老板提供的线报里讲得很清楚,她人就在NIGHT酒吧里坐着,据说和人有约。 “招不在老,管用就好。”周淮屿紧跟在他身边,酒吧里人太多了,他不得不抓住了纪洛宸半只衣袖,防止自己被挤开。 “看来庄一心就是这样钓到郑逸辰的。”纪洛宸注意到他动作,直接反手握住了他温热的掌心,“别乱跑,跟紧我,K姐能拿枪给庄一心,保不齐身上也有武器。” 黄闻声给出了布控完毕的提示,纪洛宸微微抿唇,决定主动出击。他牵着周淮屿来到吧台,轻叩桌面,大声招呼酒保,要了两杯薄荷甜酒。 这是来之前他们和酒吧老板定下的暗号。很快,老板急匆匆从厨房间走出,示意酒保去为别的客人调酒,自己则来到了纪洛宸和周淮屿跟前。 “二位探长,她现在在二楼包厢,一直在等人,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走。”老板小声而急促地给出最新情报。 “很好,别惊动她,也不要让服务员敲门,保持现状即可。”纪洛宸低声回复道。为了掩饰交谈。他故意搂住了周淮屿的肩,从背后看去,俨然是一对感情甚笃的情侣。 纪洛宸嘴唇翕动,靠近周淮屿耳语:“大堂人多口杂,小巷地形复杂,最好直接在包厢里把人控制住。”闪烁变换的灯光里,他没留意自己呼出的热气让周淮屿的耳尖到耳廓都浮起一层美丽红晕。 “那等会儿我们上去?”周淮屿小声问。 纪洛宸几不可见地摇头道:“你在门口策应。确认里面是K姐后,我进去制服她。”他捏在周淮屿肩头的手微微用力,“别紧张,枪是保护你的最后一步。在那之前,一切有我。” 一张纸条忽然被塞到了周淮屿手边,纪洛宸也看见了。精神高度紧绷的两人立刻默契地转换站姿,确保遮挡住纸条的内容后,才展开阅读。? 第40章 【我是否有幸请您喝一杯酒呢?衷心祈祷您身边那位只是朋友。by一位欣赏您风姿的陌生人】原来不是写着情报的纸条,周淮屿重新放松双肩。纪洛宸却紧紧抿唇,扫视过四周所有看向吧台的人。他强压下怒火,暗自决定,等抓捕K姐归案后,一定要找出那个胆敢当着他的面,给周淮屿递调情纸条的登徒子。 “纪洛宸。”周淮屿忽然急声唤他,纪洛宸回眸,周淮屿指向楼梯口的方向。 二楼蜿蜒而下的阴影中,有一道女性身影缓步走近。 “是K姐,她提前离开包厢了。”周淮屿是亲手画出K姐肖像的人,对她的容貌再熟悉不过,他第一时间确认了对方的动向。 黄闻声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老大,我建议在酒吧外围实施抓捕。大堂内闲杂人士太多,灯光昏暗,我们的人容易被甩开。” “就按你的想法来,我和周淮屿配合你。”略一思索,纪洛宸同意了黄闻声的方案。 K姐看上去很熟悉NIGHT酒吧的格局,她在人群里穿行,直奔酒吧后门而去。边和黄闻声同步信息边追,纪洛宸与周淮屿落后几步也来到了安全门旁。 “行动!”这是黄闻声的指令,纪洛宸一把拉开大门,巷口埋伏已久的刑侦队员则彻底堵死了K姐逃走的道路。 一切在瞬间发生,巷道中央的女人孤立无援,很快被擒拿住,确认身份无疑后被扣上手铐押入了警车。 接下来黄闻声准备和纪洛宸联合提审她,力求厘清所有谜团。 “就……这样?”周淮屿微愣,神秘的K姐竟然如此顺利地落网,他有一丝不真实感。 “现实中我们探长追击凶嫌的过程往往不像影视作品里拍得那样高潮迭起,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是靠着完备的前期布置和严密的现场配合抓捕犯人。”纪洛宸拍拍他,“多出几次现场你就习惯了。”默默跟着纪洛宸上车。周淮屿心中疑虑未消。抛开抓捕过程不谈,K姐今晚会现身NIGHT酒吧已经是件不寻常的事。 他晃晃头,决定暂且不去思考这些疑点。 至少人没有抓错,当务之急是回局里审人。 诚如酒吧老板所言,K姐是个漂亮女人。哪怕她的眼角已爬上了细纹,青春不再,依然能让看见她的人赞叹一声美丽。 可惜坐在审讯室里的两人对她的皮相视若无睹,黄闻声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郑文德的死你是否有参与?丁磊和你什么关系?十八年前的走私案,你扮演什么角色?” 纪洛宸紧盯着她每一寸面部活动,他看见K姐仿佛从梦中惊醒般随口道:“是我告诉丁磊,郑文德想单方面散伙,甩开我们独吞收益,他说他来解决。至于你所说的旧案,我是参与了。当初,我跟丁磊、郑文德各自负责货源、调配、运输,只不过丁磊倒霉,在现场被抓了。” 虽然对案情早有猜测,可当这些话从K姐口中说出时,两人仍不免惊异。依K姐所言,当初丁磊锒铛入狱后,隐藏在鼎泰地产皮囊之下的种种走私交易并未停止,只是隐藏得更深,故而才有“散伙”的说法。 纪洛宸再一次仔仔细细打量对方,这个女人,不同于他审问过的任何一个女犯人。 从K姐的身上看不到惶恐与焦躁,她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被抓的命运,并且对此毫无不甘,她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平静。 黄闻声也感到了异样,他放下郑文德的资料,转而拿起了另一份,“说说看,庄一心的死又是怎么回事?你安排给她什么任务?” 女人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我让她去陪郑文德,而后再利用酒吧驻唱歌手的身份接近郑逸辰。”讯问的流程快到惊人,K姐几乎有问必答,没有一丝犹豫。 而她给出的答案,也基本符合警方之前的推断,可见没有说谎。 “至于当众自杀…”K姐第一次停顿了,“我没想到她会真的爱上郑逸辰,竟然愿意为了这个草包牺牲自己。” “什么意思?说清楚。”纪洛宸问。 K姐懒懒地靠坐在椅背上,“郑文德仗着自己日渐坐大,拿了收益大头不算,还妄图吞掉我和丁磊应得的份额……哼,也不想想他是靠着谁才发家的。不过,我一开始也没想要杀他的,太麻烦。庄一心是我送他的礼物,可惜他收了礼却不办事。不得已,我只好让庄一心接近郑逸辰,从他唯一的儿子身上下手,以此威胁郑文德。” “为什么是庄一心?”黄闻声追问。 “她年轻、漂亮、能吃苦,最关键的是听话。郑文德很喜欢她,他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小癖好,只有庄一心愿意全盘配合。” 纪洛宸回忆起陆千帆口中她与庄一心的初遇,当时庄一心身上满是鞭伤,看来就是郑文德的“杰作”了。 “庄一心自杀用的枪是你给的吧?原本应该是做什么用的?” “自然是杀郑逸辰了,郑文德身边保镖随行,只在办公室里偶尔独处,庄一心找不到机会的。” “最后一个问题。”黄闻声缓缓说。“谁在内部给你们传递信息?” 他的这句问话包含了太多,陆定被谁出卖,郑文德的招标靠谁拿到,出口的船只怎样瞒天过海,丁磊的刑期何以一减再减。然而。K姐显然全部听懂了。 “不用找了,连我都不知道他是谁。”K姐叹息道。“我也想过查出他的身份,但合作十几年,那个人始终藏得滴水不漏。” 讯问暂且告一段落,关上门,纪洛宸讨论起刚才拿到的口供:“如果K姐的供述属实,我们目前提出的疑问基本都得到了解答。” “从微表情的角度,我没有看出她说谎。”周淮屿慎重地说,“但她今晚的出现充满了巧合——酒吧老板通风报信。警方及时布控,而她毫无察觉,抓捕过程中无人搅局。这中间的任何一环出了问题,我们都抓不到K姐。” “没错,一切显得顺利得不正常。”黄闻声疲惫地揉动额角,他今天连着出了三个外勤。 “黄队,你先回去休息吧,不早了。”纪洛宸见状道,“这边有路队和我呢。” “也好,那就辛苦你们了。” 昏黄路灯下,陆定的身影被拉得细瘦,他驻足在林荫道旁,沉默凝视几步开外的楼道口。 这里他来过太多次,黄闻声刚从警校毕业时,他帮着找了这处房子,千帆则添置了些家居用品。 曹广军也来这儿吃过许多顿饭,趁黄闻声在厨房忙活菜时,他们会心照不宣地讨论起各自查案的进度…想说的话重逾千斤,沉沉压在陆定心上。明暗交界间,他的神情不断挣扎变换,最终定格为坚定。 拨通了黄闻声的号码,他说:“秋声,我在你楼下,有事找你。” 树叶被踩响,陆定机敏地回头,这是他当了十几年探长的直觉。来人果然不是小区的住户,他走出阴影,任由灯光照亮自己的脸庞,和手中雪亮的刀锋。 “丁磊!”陆定脱口而出。 丁磊的嘴角**了一下,那道长长的伤疤跟着晃动,像一道蛰伏已久的蝎尾。 不远处的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侧目,很清楚那是黄闻声来了。 不愿陷入一对二的被动局面,丁磊不发一言地持刀上前。 陆定集中了全部精神躲闪,他没有带武器。 两手架住劈砍而下的利刃,陆定死死瞪着丁磊,心中的大火瞬息间被再度点燃,十八年前他在庭审时看过这张脸,自此永生难忘。 脚步声越来越近,无声的争斗逐渐分出高下。 “陆叔?”黄闻声按亮了楼道灯,四下逡巡。 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陆定的电话打来时他刚回到家中。 过于沉重的呼吸声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在看清眼前情景的瞬间,他双瞳紧缩,身体快过大脑思考奔向了陆定的方向。 刀从身体里拔出的同时被恶劣地转动,血肉发出哀嚎,陆定痛苦地呻吟出声。 丁磊不理会几步开外的黄闻声,继续将刀锋抵在了陆定的喉间。 “住手!” 黄闻声目眦欲裂,他再也顾不得其他,拔出了腰间的枪。直接跳过了鸣枪示警的步骤。在丁磊的刀压下的瞬间,他扣动了扳机。 “陆医生,刚送来一个急诊病人,大出血很严重,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好,我马上到。” 陆千帆一路小跑着奔往手术室,今天她值夜班,没想到刚上岗一小时不到就有重伤病人送来抢救。作为外科医生经常需要加班,但陆千帆甘之如饴。从妈妈去世的那一天起,她便决定了要从医。眼睁睁看着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的无奈,她再也不要体验第二次。 广播里传来加急呼叫,这位病人的伤似乎很严重,一刻也等不得了。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换好了手术服,仔细清洗双手,带上无菌手套,深呼吸平复自己的状态,一旁的护士为她打开了手术室的门。? 40-60 第41章 无影灯亮起,看清手术台上那人的下一秒,她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两手颤抖再握不住刀柄,手术刀坠地发出清脆声响。 黄闻声蹲在急救室外的地上。怔怔出神。 他满身血迹,乍一看倒像是受伤的那个。 “黄队!”路定州接到电话后便从局里匆忙赶来,连带着捎来了纪洛宸和周淮屿。此时几人面面相觑,均被急转直下的事态震住。 救护车和警车前后脚开到黄闻声家楼下时,丁磊已没了呼吸,陆定则命悬一线,如今正在抢救中。 黑夜中石破天惊的一声枪响,不仅终结了这场乱斗,更吓得附近的小区居民当场报了警。 带队出警的是路定州,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到达现场时会看见黄闻声。待到听完了对方描述的全部经过,他更是深深扶额。 丁磊身上背着至少两个案子,他和K姐的口供,将成为警方办案的重要佐证。郑文德已死,凶手直接锁定了丁磊,然而一个死人是无法说出他动手的前因后果的。 “怎么会这么巧。”站在稍远处的墙角,周淮屿眉头紧锁,“如果说破案的过程是抽丝剥茧、逆流而上,同时不断排除错误的思考方向,直至寻到真相,那这次的案子就恰恰相反。” 深夜的等候厅冷清许多,纪洛宸拉着他坐下。夜风鼓动,吹得玻璃窗前前后后不安地摇晃着。周淮屿双手交握,抵在额间,尝试着从头开始梳理。 “最初是庄一心自杀,由此引出了K姐的枪。和让她怀孕的郑文德。并且,在中间牵线搭桥将庄一心介绍给郑文德的,正是K姐。” 周淮屿一点点复盘目前为止的全部调查结果,“在确定了K姐、郑文德、丁磊三人很可能是十八年前卧底案的主犯后,我们迅速安排了通缉和抓捕行动。” “其实到这一步为止还算正常。”纪洛宸顺着他的思路接着分析,他的指尖规律地轻敲扶手,在安静的夜里仿若某种倒计时。“可偏偏,这三个嫌疑人分别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态先后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没错。”周淮屿凝重道,“我们刚查到郑文德,郑文德死了;刚追查丁磊,丁磊又被黄队自卫反击致死。最奇怪的还是K姐,她有什么理由大摇大摆现身NIGHT酒吧。却全无防范之心?这简直……”“简直就像是故意等着我们去抓。”纪洛宸为他补上了最后一句。 “他们的先后死亡,将我们的侦查方向推向了一条既定的道路,到底是谁在背后操控一切?”纪洛宸不再敲击扶手,他的动作戛然而止后,整个大厅一片死寂。 丁磊的尸体直接被运回了市局连夜尸检,路定州走到了门外联系队内法医。黄闻声死死盯着面前的大门,和他平时镇定自若的模样截然不同。 “我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纪洛宸低声说道。他眼神复杂而沉痛,周淮屿知道,他是想起了纪尧熵。 急救室的红灯灭了,护士推着陆定走出,他苍白的像一樽石膏像,僵硬得躺在滚轮床上,呼吸微弱。黄闻声猛然站起,正好与缓缓走出的陆千帆打了个照面。 “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还需要在ICU观察一段时间。”陆千帆木然说着,黄闻声赤着眼眶大步上前想要拥抱她,伸出的手却在即将触及那件白大褂时停顿了。 “千帆,我……我没保护好陆叔。”这句话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陆千帆的眼泪顷刻间如瀑落下。 她撑着一口气做完了手术,亲手缝合父亲破裂的伤口,修补受损的脏器。 直到此时,面对黄闻声的痛苦陈词,她才终于允许自己变得脆弱。 “至少这一次,她救回了自己重要的人。”周淮屿轻声说。 大厅不再安静无声,后怕与惶恐的哭声回荡在耳边,盖过了窗外的风声。两人并未宣泄太久,陆千帆担心陆定,跟去了ICU继续观察状况,黄闻声也终于放下悬着的心,朝纪洛宸和周淮屿走来。 他显然清楚二人的疑问,言简意赅道:“我怀疑丁磊是来杀我的,陆叔是正好撞上了他。我下楼时,他们起了激烈冲突。当时,陆叔命悬一线,为了救他,我只有拔枪射击。” “丁磊白天在郑文德的办公室里勒毙了他,明知警方早晚会查到自己头上,他努力争取时间差是为了什么?很可能是为了见K姐一面。在得知K姐被我抓捕后,他来找我报私仇……这是合理的。”黄闻声越说越颓丧,到最后几乎是在自我谴责了。 纪洛宸打断他:“这只是你的猜测,我并不这么认为。你应该知道陆叔私下里在追查当年旧案吧?” “他和我说过,那起案件还有主犯在逃。我们顺着庄一心的枪和酒吧老板的口供找到了K姐,另一方面,陆叔也一直在追查丁磊的线索。今天下午的抓捕行动是绝密,就算K姐和丁磊事先有过碰头的约定,他也未必能这么快得知K姐落网的消息。所以,与其说是丁磊为了你抓捕K姐实施报复,倒不如说他就是追着陆叔去的你家。” 纪洛宸凛声道:“我现在怀疑陆叔查到了些什么,并且这信息重要到丁磊必须杀他灭口。” 还是那条狭窄的小巷,阴雨连绵,不再有调皮的孩子在巷道里乱窜。两旁的人家纷纷关窗避雨,少了高高低低的晾衣杆,纪洛宸终于没再被碰头。 上次来庄一心家中只有他和周淮屿两人,今日多了个陆千帆。三个人沉默走在这条幽长纵深的雨巷里。雨滴打在伞面上,沉闷得快落进人心里去。 陆千帆一身黑衣走在最前,自庄一心意外离世后,她没有再来过好友家中。怕触景生情,怕往日记忆席卷而来,击破她全部的心理防线。 庄一心的家近了,老旧外墙上的爬山虎长得更高,天色暗淡,屋内更暗,从窗外看,不见一丝光亮。 陆千帆的脚步越来越慢,握着伞柄的手愈发用力。 从医院到这里,于她而言不是散心,只是从一个陷入昏迷的亲人身边,来到另一位再也不会苏醒的亲友身旁而已。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陆千帆回头望,周淮屿沉静地念完了半首诗,“戴望舒的《雨巷》,很应景。”他回望向陆千帆,“你父亲遇袭前一天来了庄一心家,他或许在这里发现了什么。为了他们,你也要振作。别让你父亲白白受伤,也别让你的丁香姑娘,死得不明不白。”钥匙在老地方,陆千帆熟练地开门,将伞靠在墙根处。 短而窄的屋檐遮不住她全身,顷刻间,她的后背被雨水晕开更深一层的黑色。她却浑不在意。只是站在门口。许久后才迈开了第一步。 开了灯后,屋内总算有了光亮。纪洛宸和周淮屿紧随其后进了屋,所有的陈设和他们记忆中并无二致,至少目之所及是这样,看上去陆定并没有改动屋内的布置。 仔细巡查过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确认一切如旧,三人来到了卧室。点缀着小碎花的白色窗帘被屋外的寒风吹起。 陆千帆慌忙跑上前合上窗,但书桌上还是落了不少雨珠,连带着窗前摆放得整齐的书和笔记本也被微微打湿,封皮上庄一心的名字被水模糊。她捏起衣袖,小心地挨个擦拭,眼里的雨珠却止不住又落下。 纪洛宸和周淮屿一处处地检查。没有多东西,更没有少物件。陆定就好像只是来这间屋子里逛了一圈,而后又离去了。 再一次打开衣柜,引入眼帘的还是那些华服与首饰,但如今纪洛宸已经明白它们从何而来——这些都是K姐为庄一心置办的“装备”,靠着这些,十七岁的少女掩饰掉了自己的青涩,转而成为了欢场高手。 “这是……”陆千帆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她也来到衣柜前,拎出了一件西装外套。 在她的手落在西装上的瞬间,周淮屿的眼神变得认真。这是庄一心所有衣服中唯一不合身的一件,对她而言,这件西装太大了。 “你对这件外套有印象?这好像不是庄一心的衣服吧。”他问。 陆千帆轻轻点头:“是我送她的。”她眸光悠远,回到了过去,“那是一心第一次用模拟卷考到了医科大学的往年分数线,对她来说相当不容易。我和爸爸都为她开心,她自己也很兴奋。” “我问她想要什么奖励,进步这么大得鼓励一下。爸爸还说他来赞助,什么要求都可以。一心却拉着我的手,说她能遇见我们已经是最好的奖赏·…聊到最后,她要走了我那天身上穿的外套,权当礼物。” 陆千帆抬起手,“就是这件。”? 第42章 “我知道,你们查到了许多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她并不单纯。”陆千帆的嗓音颤抖着,她抱紧了手里的西装外套,“可无论一心隐瞒了什么,我始终相信,她是拿出了真心和我相处的。” 看着这样的陆千帆,纪洛宸无声地叹息,没有将庄一心在K姐指挥下所做的事说出口。 周淮屿蓦地伸手抓住了陆千帆怀里的西装,“等等。”他凑近再看了一眼,问道:“你的这件西装,是特意设计成用不同的扣子吗?” 他指着左边衣袖,一棕一黑两颗袖扣与前襟处的木质纽扣截然不同。 “没有啊?!”陆千帆错愕道。 窗外纪声骤响,三人彼此对视。“……那只可能是庄一心自己把扣子换了。”纪洛宸沉声说。 第二次来市局,周淮屿总觉得大堂比起上次焕然一新,正对门口挂着的临南市局的牌子都更闪亮些。 还是路定州来接他们,不过他今儿难得穿上了正装。 纪洛宸脸色很臭,路定州无奈地拉他胳膊,“注意场合。” “那么多谜题没解开,曹局竟然也敢结案?”周淮屿同样不太理解。 虽说K姐落网,郑文德和丁磊先后死亡,十八年前的旧案终于有了交代。 可他们背后的靠山呢?陆定查到了什么?庄一心又知道什么? “不是曹局的意思。”路定州拉着两人来到了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他才恢复了正常音量,“是省厅传的话。” 从窗口向外看,市局门口放了两排花篮,这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领导。 路定州回身道:“陆定至今昏迷在医院,曹局心里搁着这事儿呢。但从案情上看,几个主犯全部被控制,郑文德这些年的非法收入也被查抄。 无论是当年的案子,亦或庄一心、郑文德、丁磊的先后死亡,至少在明面上,都已经被画上了句号。” “画上句号?是谁出卖了陆定,导致他家人被绑?是谁帮丁磊减免刑期,让他提前出狱?又是谁约K姐在NIGHT酒吧见面,让我们轻易抓到了她?这些难道都不查了吗?!”纪洛宸连珠炮般地发问。“你以为是我不想查吗?!”路定州怒回,他同样不甘心。 两人陷入了沉默的对峙。周淮屿上前,一手一个,将他们摁坐在沙发上。“句号什么时候画上。曹局说了不算,省厅说了也不算,没人有资格替已故之人说原谅。人心自有天平,在意幕后真凶的不止你们两个。” “很明显有人不想我们继续查下去。”纪洛宸面无表情,双手抱在胸前,眼里燃着愤怒的光,“如果真如我想的那样……就烂透了。” “从现在起。我们要清空对所有人的固定印象,一切凭证据说话。”纪洛宸站起身,来到了周淮屿身旁。 路定州很少露出如此肃然至可怕的神情,有些人他不愿怀疑。却不得不怀疑。“算我一个。至少这案子在我心里没结,我会查到自己问心无愧为止。” 下午的表彰大会如期举办,曹广军领着本次的主要办案人员列队接受表彰。今天带着锦旗来颁奖的是市委副书记邹强,两人握手言欢的姿态定格在随行摄影师的镜头中,不久后将变成曹广军办公室中的又一幅经典照片。 纪洛宸三人站在后排,冷眼旁观这出荒诞作秀。黄闻声安静站在曹广军身后,一言不发,他轻垂着头,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神。 奖颁完,照片拍好,邹强趁着人群散去走向了黄闻声,和蔼地问候他:“秋声,你别在意,这次的表彰是给市局集体的。不过我们都清楚,你出了很大的力。”见曹广军走近,他压低声音道:“你打丁磊那一枪太冲动了,他是重要的犯人。要不是因为他的死,你怎么也得拿到项个人表彰……对了,有空代我向你家老爷子问好。” “邹书记,辛苦您走一趟了。”曹广军言笑晏晏,一副浑然未觉刚才邹强和黄闻声说了什么的样子。“都是分内之事。你们为人民服务,追捕凶犯,护卫一方安宁,才是真正的辛苦。”邹强礼尚往来地回道。 黄闻声忽然开口:“曹局,邹书记,我还有工作。您二位先聊。”说罢,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哎,秋声!”曹广军喊了他两声,没唤回人来,只好尴尬地一笑。 邹强倒不在意,反而解围道:“年轻人爱岗敬业是好事。” 无论什么时候来医院,周淮屿都不习惯这里过于浓厚的消毒水味。穿过熙攘的走廊,尽头是一间单人病房,这是陆定的病房。 纪洛宸叩响了房门,来应门的是陆千帆。她素面朝天,眼神疲倦却坚定。见她如此,纪洛宸略微放心了些,“我和周淮屿来看看陆叔,他好些了吗?”“没有坏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苦笑着为陆定掖好被子,动作轻柔。丁磊割喉的一刀险些切断了陆定的气管,大出血导致的脑部缺氧使得陆定陷入了长期昏迷状态。 纪洛宸欲言又止,想告诉她警方已经对一系列案件盖棺定论的消息,话至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 陆定追查了十八年的真凶,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进去,难道最终只配得到一句轻描淡写的“结案”吗? 周淮屿明白他的为难,温言道:“千帆,多亏了你提供的画像信息,警方根据画像陆续抓到了当年潜逃在外的三个嫌犯,你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陆千帆背对二人,拿着打湿的软巾给陆定擦拭手背和胳膊,但周淮屿知道她在听。他诚恳道:“这次没能抓住K姐、丁磊和郑文德背后的那个人,我很抱歉。但请相信,我、纪洛宸、还有许多人,我们没有放弃追查真凶···会好起来的。”周淮屿的眸光落在了陆定的呼吸面罩上,重复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想起柳小叶。同样是在医院。他对那个承受了太多不属于她的疼痛与伤害的小姑娘如此承诺过。 “我相信。” 陆千帆转过身,她没有流泪,取而代之的是话语中潜藏的坚定与信任。她轻声说:“从爸爸决心独自查案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他是最棒的探长,我是探长的女儿,爸爸已经独自举着火炬走了这么久的夜路。接下来的路我会帮他走完。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坚持,真相就不会覆灭。” 她露出今天的第一个微笑,而后对着纪洛宸与周淮屿深深鞠躬,“也谢谢你们愿意陪我坚持。” 病房门再一次被扣响,周淮屿打开房门,看到了提着果篮的黄闻声,以及他身后的曹广军一家。 “千帆,我……来看看老陆。”曹广军站在病房外,他还穿着下午参加颁奖仪式的的正装,肩上闪耀的警衔无形间拉开了他和陆千帆的距离。 “谢谢曹叔叔关心,我爸一切都好。”陆千帆淡淡说。她收好软巾,招呼几人落座沙发,“还没有谢谢您,为我爸安排了这间单人病房,这对他的恢复很有帮助。” “你这孩子。跟曹叔客气什么。”曹广军没坐,他来到了陆定的床边。昏迷中,陆定只能靠营养液维持最基本的身体需求,他呼吸微弱,面罩上只有浅浅一层白雾。 曹广军神色疲惫而悲伤,他脱下警帽,后背逐渐向偻,“千帆……曹叔对不起你们。这次的案子草草收尾,不是我的本意。” 没有人说话,软巾掉落水盆中,砸出零星水花。陆千帆沉默片刻后回道:“不怪您,大家都尽力了。” 黄闻声又一次捏紧了拳。他是最应该站在陆千帆身边的人,此刻却无颜面对她。 “…有任何需要帮忙的,直接跟叔讲,我来解决。”最终,曹广军也只能这样说道,,“或者你找秋声,你们已经订婚了,大家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华灯初上,照得人影幢幢。周淮屿单手一撑,坐到了路边花坛上,他晃荡着足尖,随口道:“这位曹局长真有意思,一句话堵得满屋子人哑口无言。”“是啊。陆叔现在情况这么差,他却满身荣誉而来,当年说好的携手破案……”纪洛宸摇头,“竟然还带着黄秋意和曹雪一起去探病,陆千帆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你觉得他哪句话是真的?”周淮屿低声问。面对邹强和陆定时,曹广军完全是两种态度。 “他说什么不重要,关键在于如何做。”纪洛宸半倚在花坛边,注视着一条马路之隔的医院大楼,“路队说,就此结案是省厅下来的命令,曹广军只是照做。” “没记错的话,黄秋意和黄闻声的父亲,曹广军的老丈人黄沐风,正是现任省厅副厅长吧。”周淮屿心领神会地接道。 夏夜的晚风沁爽宜人,两人口中谈论的话题却不甚乐观。 “一切凭证据说话吧,这些毕竟只是空口无凭的猜测。”纪洛宸也坐上了花坛。? 第43章 不同的是,他两脚轻轻松松踩在了人行路面上。 住院部大楼灯火通明,周淮屿从楼顶往下倒数,直数到陆定所在的楼层。他们离开时,黄闻声选择留在病房中陪陆千帆。 “……黄闻声。”他喃喃道,“他有没有参与呢?” 纪洛宸沉默不语,情感上他不想怀疑对方,黄闻声无疑是位能力相当出众的同僚。 然而理智上他又不得不考虑某种可能性。 “时间或许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吧。”都是猜测,多思无益。 纪洛宸话锋一转,落寞道:“我师傅说过陆叔、曹广军,他们三个的志向是成为最优秀的探长,荡尽天下不平事,就像古代的大侠一样……大家约好了一辈子是兄弟。” 他垂着头,周淮屿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安慰道:“每个人都是一条射线,我们从最初的起点出发,奔赴向不同的结局。有缘自会相交,缘尽分道扬镳。人生天地间,不过一场孤旅,同行旅途到了尽头,总有离散的一天。” 周淮屿话音刚落,纪洛宸反客为主握住了他的手,牢牢盯着他不放:“如果我不想离散呢?” 风依旧吹,吹起周淮屿的发丝与鬓角,露出他因惊诧而微微睁大的双眸。 “那不行你把你以后的老婆一起带走。” 周淮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纪洛宸瞬间哑然,砸吧砸吧嘴没再说话。 纪洛宸干脆跳下花坛,转而面向周淮屿,两手撑在他身侧,用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倾身向前,迫得周淮屿只能扬起了修长脖颈注视他。 “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才让上面那些老头子空降了你进分局,刚认识的时候我确实挺不喜欢你的但是慢慢接触下来我对你有些私心。”身后车水马龙,纪洛宸认真道:“你是大艺术家,你的话可以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无论你以前怎么样,我只看你的现在。” 周淮屿没想到纪洛宸会和自己说这些,他抬起手有些蠢蠢欲动想打下去。可是他忍住了,他放松了身体,静静等待纪洛宸继续讲。 “画家也好,心理师也罢,你都是那个你,无论怎么变。用手中画笔记录世界,是你为自己找到的一个锚点。”纪洛宸诚恳地慢慢诉说着,这些话在他心里酝酿了太久。 纪洛宸往后退了些许,别扭道:“你看,有一个这么懂你的搭档是不是很难得?你还要选择离散吗?” 说了半天又绕回了起点,周淮屿不禁哑然失笑,他想不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然引得纪洛宸长篇大论了十分钟。 “可我怎么记得,有人在我进临南管理局第一天就放言‘不需要’呢?”纪洛宸退了,周淮屿反倒逼近他笑问。 纪洛宸耳根都红了,憋着气说:“撤回!我撤回总行了吧?” 周淮屿笑得眉眼弯弯,忍不住又逗他:“我还记得,有人很嚣张地跟市局的同事宣称,说‘我是他的人’?问过我意见了吗就敢这么说。” 这下纪洛宸彻底脸似火烧,撑在周淮屿身侧的手再也放不住,飞也似的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周淮屿,好半天才说:“……这句不撤回。” 一沓文件落在桌上,震得苏泱杯子里的茶咖都跟着晃荡,他震惊地问:“老大,这是又来什么大案要案了?难不成我吃个午饭错过了重要事件?” “这些是郑文德公司近年间的资金流水,以及丁磊出狱后的动向报告,逐个查,一份都别错漏。”纪洛宸分配起任务。 “可这案子不是结案封档了吗?老大你还跟周淮屿一块儿去市局参加表彰大会了呀?”姜乐悠边认领自己的一堆文件边发问。 周淮屿又搬来一摞,解释道:“没那么简单。这些是K姐的相关资料,辛苦大家一起查了。” 纪洛宸在玻璃板上写案情纪要。“市局那边路队也在暗中调查,但不可能再调动大批警力。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 “老大!你放心交给我!”苏泱被一句“最信任”感动得头都昏了,当机立断抱起了最高的一摞文件夹朝自己座位走去。 其他人也默契地照做,堵回了纪洛宸的后半句。 他笑得无奈又欣慰,因市局匆忙结案而生的郁郁之情都淡化不少。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查?这些资料说到底都是被市局那边筛过一遍的东西了,发现新证据的可能性不大。”老裴的忧虑掩饰不住。 “单看资料当然不够,市局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纪洛宸用红笔写下“庄一心”三个字,“找不到方向,我们就回到原点。陆定从庄一心的住所发现了什么?她为什么替换掉西装上的两颗纽扣?我们对庄一心这个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深入,查资料时,关注一切和她有关的信息。” “我有预感,或许破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周淮屿不知何时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我刚才又联系了庄梦所在的精神卫生中心,院方表示愿意配合我们再对庄梦进行一次询问。” “那太好了,事不宜迟。周淮屿。我们现在就出发。”纪洛宸转身正要走。姜乐悠急忙小跑着拦住他。“老大!带上这个。”她给了纪洛宸一份庄梦的个人资料。 她飞快解释:“虽然您先前没让我查她,不过庄梦毕竟是庄一心唯一的亲人,我便留神查了下,结果发现她其实不是外地人,而是土生土长的临南本地人。” “什么情况?”纪洛宸皱起眉。 姜乐悠直接掀开资料册,指着上面的文字:“庄梦三年前带着庄一心来到临南生活,并给女儿办理转学。之前我们从庄一心的学籍查起,一直以为她们是因故来到临南,现在看来,应该是庄梦有意为之。” “不止如此。”姜乐悠又往后翻了一页,“庄梦是单亲妈妈,她年轻时不顾家里阻拦和人私奔,但遇人不淑,生下庄一心后,又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抚养孩子,不得已下唯有靠卖春生活。” “庄梦身无长技,她回到临南后,依然这样过活,常常带人回家。她家左右邻里多少都知道些,便不太看得起她,连带着庄一心也受人非议。我猜测。庄梦入院治疗后,庄一心不住家里,而是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不光是为了上学方便,更是要避开周围人的风言风语。” 姜乐悠说完了。伴随着纪洛宸哗啦啦翻动资料的声响,老裴叹息着一语道破了众人的心里话:“庄一心最终还是走上了她母亲的老路,造化弄人啊。” 消毒水味依旧,但这是周淮屿见过最冷清的医院,门庭冷落到根本无人驻足。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少有人愿意主动踏足精神卫生中心,忙着划清界限还来不及。 “两位警官,我是庄梦的主治医师,鄙姓唐。”周淮屿先前联系的正是这位唐大夫,在沟通了关于庄梦的一些病史和基本情况后,唐大夫介绍道:“庄梦是去年入院的,和那些完全丧失自主能力的患者相比,她的状况相对好很多,没有暴力倾向,甚至时不时能有清醒的时段。” “护士中午刚给她用了药,现在庄梦应该是可以交流的。”唐大夫说罢,拧开了面前的病房门。 庄梦背对门口,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游云,伸出手去想触摸它们。她坐得很直,肩颈舒展,长长的海藻般的黑发披在背后,衬得皮肤更白皙,这是个属于美人的背影。不看她身上的病号服,决计猜不出庄梦是位精神病人。 “庄梦,我们是临南管理局的管理局,请你配合我们的询问。”纪洛宸例行公事地拿出了自己的警官证。陌生人的突然发言似乎触动了庄梦敏感的神经,她高举着的手如同木偶断了线似的猛然落下,砸在了床脚的铁架上。空心的钢管中回荡起沉闷的响声,庄梦像察觉不到疼痛般,木然地侧头看向纪洛宸。 这对母女在相貌上足有七八分相像,周淮屿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女人,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庄一心一身白裙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探长?找我?”庄梦咯咯笑了,她笑得东倒西歪,十分夸张,“探长居然会来找我——是我犯了什么事吗?”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变得很是可怜无措,抱起枕头缩成了一团,不敢与二人对视。纪洛宸不是头一回和精神状态不正常的嫌疑人打交道,他平静地问:“庄梦,你三年前为什么回临南?这里虽是故乡。但更是你的伤心地。” 女人的笑在刹那间停了,她抬起头冷冷道:“凭什么要我走?我已经为自己曾经的愚蠢付出了代价,难道连归乡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下一个问题。”周淮屿拿出了一张庄一心的照片,将其放在了病床上,照片中的女孩笑容灿烂,和陆千帆手拉手对着镜头回眸,“你对你女儿近两年的行踪和交际状况了解多少?”? 第44章 不同的是,他两脚轻轻松松踩在了人行路面上。 住院部大楼灯火通明,周淮屿从楼顶往下倒数,直数到陆定所在的楼层。他们离开时,黄闻声选择留在病房中陪陆千帆。 “……黄闻声。”他喃喃道,“他有没有参与呢?” 纪洛宸沉默不语,情感上他不想怀疑对方,黄闻声无疑是位能力相当出众的同僚。 然而理智上他又不得不考虑某种可能性。 “时间或许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吧。”都是猜测,多思无益。 纪洛宸话锋一转,落寞道:“我师傅说过陆叔、曹广军,他们三个的志向是成为最优秀的探长,荡尽天下不平事,就像古代的大侠一样……大家约好了一辈子是兄弟。” 他垂着头,周淮屿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安慰道:“每个人都是一条射线,我们从最初的起点出发,奔赴向不同的结局。有缘自会相交,缘尽分道扬镳。人生天地间,不过一场孤旅,同行旅途到了尽头,总有离散的一天。” 周淮屿话音刚落,纪洛宸反客为主握住了他的手,牢牢盯着他不放:“如果我不想离散呢?” 风依旧吹,吹起周淮屿的发丝与鬓角,露出他因惊诧而微微睁大的双眸。 “那不行你把你以后的老婆一起带走。” 周淮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纪洛宸瞬间哑然,砸吧砸吧嘴没再说话。 纪洛宸干脆跳下花坛,转而面向周淮屿,两手撑在他身侧,用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倾身向前,迫得周淮屿只能扬起了修长脖颈注视他。 “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才让上面那些老头子空降了你进分局,刚认识的时候我确实挺不喜欢你的但是慢慢接触下来我对你有些私心。”身后车水马龙,纪洛宸认真道:“你是大艺术家,你的话可以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无论你以前怎么样,我只看你的现在。” 周淮屿没想到纪洛宸会和自己说这些,他抬起手有些蠢蠢欲动想打下去。可是他忍住了,他放松了身体,静静等待纪洛宸继续讲。 “画家也好,心理师也罢,你都是那个你,无论怎么变。用手中画笔记录世界,是你为自己找到的一个锚点。”纪洛宸诚恳地慢慢诉说着,这些话在他心里酝酿了太久。 纪洛宸往后退了些许,别扭道:“你看,有一个这么懂你的搭档是不是很难得?你还要选择离散吗?” 说了半天又绕回了起点,周淮屿不禁哑然失笑,他想不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然引得纪洛宸长篇大论了十分钟。 “可我怎么记得,有人在我进临南管理局第一天就放言‘不需要’呢?”纪洛宸退了,周淮屿反倒逼近他笑问。 纪洛宸耳根都红了,憋着气说:“撤回!我撤回总行了吧?” 周淮屿笑得眉眼弯弯,忍不住又逗他:“我还记得,有人很嚣张地跟市局的同事宣称,说‘我是他的人’?问过我意见了吗就敢这么说。” 这下纪洛宸彻底脸似火烧,撑在周淮屿身侧的手再也放不住,飞也似的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周淮屿,好半天才说:“……这句不撤回。” 一沓文件落在桌上,震得苏泱杯子里的茶咖都跟着晃荡,他震惊地问:“老大,这是又来什么大案要案了?难不成我吃个午饭错过了重要事件?” “这些是郑文德公司近年间的资金流水,以及丁磊出狱后的动向报告,逐个查,一份都别错漏。”纪洛宸分配起任务。 “可这案子不是结案封档了吗?老大你还跟周淮屿一块儿去市局参加表彰大会了呀?”姜乐悠边认领自己的一堆文件边发问。 周淮屿又搬来一摞,解释道:“没那么简单。这些是K姐的相关资料,辛苦大家一起查了。” 纪洛宸在玻璃板上写案情纪要。“市局那边路队也在暗中调查,但不可能再调动大批警力。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 “老大!你放心交给我!”苏泱被一句“最信任”感动得头都昏了,当机立断抱起了最高的一摞文件夹朝自己座位走去。 其他人也默契地照做,堵回了纪洛宸的后半句。 他笑得无奈又欣慰,因市局匆忙结案而生的郁郁之情都淡化不少。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查?这些资料说到底都是被市局那边筛过一遍的东西了,发现新证据的可能性不大。”老裴的忧虑掩饰不住。 “单看资料当然不够,市局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纪洛宸用红笔写下“庄一心”三个字,“找不到方向,我们就回到原点。陆定从庄一心的住所发现了什么?她为什么替换掉西装上的两颗纽扣?我们对庄一心这个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深入,查资料时,关注一切和她有关的信息。” “我有预感,或许破局的希望就在她身上。”周淮屿不知何时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我刚才又联系了庄梦所在的精神卫生中心院方表示愿意配合我们再对庄梦进行一次询问。” “那太好了,事不宜迟。周淮屿。我们现在就出发。”纪洛宸转身正要走。姜乐悠急忙小跑着拦住他。“老大!带上这个。”她给了纪洛宸一份庄梦的个人资料。 她飞快解释:“虽然您先前没让我查她,不过庄梦毕竟是庄一心唯一的亲人,我便留神查了下,结果发现她其实不是外地人,而是土生土长的临南本地人。” “什么情况?”纪洛宸皱起眉。 姜乐悠直接掀开资料册,指着上面的文字:“庄梦三年前带着庄一心来到临南生活,并给女儿办理转学。之前我们从庄一心的学籍查起,一直以为她们是因故来到临南,现在看来,应该是庄梦有意为之。” “不止如此。”姜乐悠又往后翻了一页,“庄梦是单亲妈妈,她年轻时不顾家里阻拦和人私奔,但遇人不淑,生下庄一心后,又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抚养孩子,不得已下唯有靠卖春生活。” “庄梦身无长技,她回到临南后,依然这样过活,常常带人回家。她家左右邻里多少都知道些,便不太看得起她,连带着庄一心也受人非议。我猜测。庄梦入院治疗后,庄一心不住家里,而是选择在学校附近租房,不光是为了上学方便,更是要避开周围人的风言风语。” 姜乐悠说完了。伴随着纪洛宸哗啦啦翻动资料的声响,老裴叹息着一语道破了众人的心里话:“庄一心最终还是走上了她母亲的老路,造化弄人啊。” 消毒水味依旧,但这是周淮屿见过最冷清的医院,门庭冷落到根本无人驻足。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少有人愿意主动踏足精神卫生中心,忙着划清界限还来不及。 “两位警官,我是庄梦的主治医师,鄙姓唐。”周淮屿先前联系的正是这位唐大夫,在沟通了关于庄梦的一些病史和基本情况后,唐大夫介绍道:“庄梦是去年入院的,和那些完全丧失自主能力的患者相比,她的状况相对好很多,没有暴力倾向,甚至时不时能有清醒的时段。” “护士中午刚给她用了药,现在庄梦应该是可以交流的。”唐大夫说罢,拧开了面前的病房门。 庄梦背对门口,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游云,伸出手去想触摸它们。她坐得很直,肩颈舒展,长长的海藻般的黑发披在背后,衬得皮肤更白皙,这是个属于美人的背影。不看她身上的病号服,决计猜不出庄梦是位精神病人。 “庄梦,我们是临南管理局的管理局,请你配合我们的询问。”纪洛宸例行公事地拿出了自己的警官证。陌生人的突然发言似乎触动了庄梦敏感的神经,她高举着的手如同木偶断了线似的猛然落下,砸在了床脚的铁架上。空心的钢管中回荡起沉闷的响声,庄梦像察觉不到疼痛般,木然地侧头看向纪洛宸。 这对母女在相貌上足有七八分相像,周淮屿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女人,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庄一心一身白裙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探长?找我?”庄梦咯咯笑了,她笑得东倒西歪,十分夸张,“探长居然会来找我——是我犯了什么事吗?”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又变得很是可怜无措,抱起枕头缩成了一团,不敢与二人对视。纪洛宸不是头一回和精神状态不正常的嫌疑人打交道,他平静地问:“庄梦,你三年前为什么回临南?这里虽是故乡。但更是你的伤心地。” 女人的笑在刹那间停了,她抬起头冷冷道:“凭什么要我走?我已经为自己曾经的愚蠢付出了代价,难道连归乡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下一个问题。”周淮屿拿出了一张庄一心的照片,将其放在了病床上,照片中的女孩笑容灿烂,和陆千帆手拉手对着镜头回眸,“你对你女儿近两年的行踪和交际状况了解多少?” 庄梦简单瞟了一眼,冷漠撤回视线,“鬼才晓得,她爱怎样就怎样,我懒得管。”? 第45章 她拿起枕边的木梳,珍惜地打理起自己的长发,嘴里甚至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纪洛宸感到一阵荒谬,一位母亲,怎会如此无视自己的孩子,难道庄梦还不知道庄一心身亡的消息? 不正常。 周淮屿对着纪洛宸做了个口型,随即又道:“庄一心死了,开枪自杀。”说完,他紧盯着庄梦,等待她的反应。 女人梳头发的手停顿了一秒,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我没用,命贱,连累了她也活得没尊严。死了也好,死了清净。” “那你知道她死前怀孕了吗?和你一样,孩子的父亲不要她。”周淮屿无缝接道,不给对方任何伪装情绪的时间,“庄一心自己是私生子,但她选了和你不一样的路——带着这个注定不被期待诞生于世的孩子一起去死。” “她活得很痛苦,因此不想自己的孩子也经历这份痛苦。” 这一次,庄梦手中的木梳掉了,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 苏泱找出了自己第一次走访庄梦时的现场笔录,再一次确认道:“没错,她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我当时只问了两句话她就开始发疯。护士进来打了安定让她休息。” “你没和她说庄一心死亡的消息?”纪洛宸问。“我、我还没来得及啊老大!”苏泱委屈道,“庄梦那天基本无法正常交流,我还是跟唐大夫了解了一些庄一心的消息,得知了她会定期支付医药费。但母女俩的关系差得很。因为庄一心从庄梦入院起从没来看过她一次。反过来庄梦也一样,无论是发疯或平静时,她从不提起庄一心。哪里像母女俩,简直是陌生人。” “唉……亏得老大您还亲自又跑一趟,一无所获啊。”苏泱叹息。 周淮屿却反驳他,“不,有很大的收获。” 苏泱不太理解:“啥?庄梦的话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吗?” 姜乐悠若有所悟,试探道:“周淮屿,你是不是想说,庄梦的行为逻辑很奇怪?” 用孺子可教的眼神表扬了她,周淮屿解释道:“你们想,庄梦宁可卖身也要让庄一心正常上学,接受教育,说明她是在意女儿的。但看她今天的表现,得知女儿死亡的消息,庄梦的反应太平淡了。直到听说庄一心生前有孕。她的情绪才有了明显变化。” 纪洛宸总结道:“庄梦费心费力地把女儿养到快成年。因为某件事情,她精神上受了大刺激,对庄一心撒手不管。而在这之后,庄一心成为了K姐手中的棋子,在她的安排下先后接近郑文德和郑逸辰,最终走上了绝路。” “庄一心太可惜了。”姜乐悠也是女孩,思考的角度和众人略有不同,“她明明可以有大好的未来,不该误入歧途的,都怪K姐毁了她!” “误入……等等!”周淮屿被某些字眼击中了,他凝重道:“庄一心真的是K姐偶然找到的吗?”纪洛宸瞬间明白了,“郑文德不是普通人,K姐不可能在街上随随便便拉一个流莺来完成任务。在选中庄一心前,她必然经过了仔细慎重的考察。确认庄一心符合自己的条件。” “什么条件呢?”苏泱问。 姜乐悠掰起手指算着:“庄梦虽然是临南人,可她们搬回来不久,势单力薄。” “再加一条,孤僻,没什么朋友。”老裴补充道。“还有,庄一心需要一个契机,一个促使她下定决心和K姐合作的契机。为此,哪怕付出自己的所有她也在所不惜。”纪洛宸分析道。 周淮屿皱眉。“庄一心是学生。理论上不会出入K姐常去的酒吧等场所,她们是怎样接上线的?”“或许是通过网络?”姜乐悠边说边查,“我可以尝试着查阅庄一心手机里的各项APP下载与使用记录。” “好,你先查。”纪洛宸凝神看着玻璃板上庄一心的名字,又提出一个问题,“K姐会放心让庄一心一个新人直接去接触郑文德吗?” 周淮屿慢慢道:“…···郑文德真的是庄一心的第一位客人吗?” 他们的话让周围的人毛骨悚然,庄一心到底经历过什么,一切似乎又陷入了迷雾中。 姜乐悠的声音适时传来:“老大,K姐真的是通过手机APP联系上庄一心的。你们看,聊天记录显示,从去年年初开始,她们从线上发展到了线下见面合作的关系,第一次会面地点。就在NIGHT酒吧。” “姜乐悠,联系这个APP的研发公司,找他们要庄一心的用户信息。”纪洛宸说,“顺便查一下开发商的信息,他们的产品有涉黄嫌疑。” “没问题。”姜乐悠指尖跃动,飞快调阅资料,“我先把这家研发公司的信息调出来,老大你看,这是一”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纪洛宸奇怪地问:“怎么了?”姜乐悠震惊地把眼前的名字念出口:“陈舟……陈舟也参与了这个APP的开发。” 自打桐城公司的案子结束后,纪洛宸已经太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以至于姜乐悠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愣怔了半秒。 “陈舟怎么会掺合进这个案子?”苏泱错愕道。这也是在座所有人想问的问题。姜乐悠一目十行,用最快的速度提炼出信息,简略介绍道:“这家研发公司没有挂在陈舟名下。他也没占股份。所以当初没被我们查到,毕竟陈舟这些年参与开发的软件和项目不计其数。” 她调出研发人员的名单,陈舟的名字果然位列其中,“他是‘有友’这个APP的技术顾问。” “你们还记不记得‘零近’?”周淮屿沉思后缓缓提示道。‘零近’同样出自陈舟之手。用户可以轻易检索到周围单身女性的信息、住址和情感状态,并且不需要任何被检索女性的授权。 姜乐悠调出了另一页信息:“从这家公司的成立时间上看,是晚于‘零近’的。‘有友’本身主打网络交友,用户在填写完简单的调查问卷后,即可快速匹配与自己兴趣爱好相匹配的对象。” “但二者的底层逻辑是一致的。”纪洛宸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中蕴藏的恶意,“陈舟运用自己的技术,窃取用户信息。‘零近’是帮助他完成人口贩卖的重要一环,‘有友’则成为了他筛选合适人选的工具。” 从结果倒推起因,思路逐渐清晰。老裴帮着梳理时间线:“‘零近’是陈舟早期开发的软件,在凭借人口贩卖积累到原始资金后,他选择了洗白产业,并快速切断了所有能反向追查到他的线索。”“而‘有友’是他在‘零近’之后又参与研发的作品,功能上收敛了许多。至少从表面上看,用户确实只能实现安全范围内的网络交友。如果说陈舟希望通过它来筛选出什么人……”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了玻璃板上贴着的庄一心的照片——漂亮、单纯、不谙世事。 “陈舟依然在用他的方式凭借‘买卖’人口获利,只不过这一次他换上了更隐蔽的保护色,并且不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周淮屿取下庄一心的照片。和K姐的放到一处,“他筛选出这些涉世未深的适龄少女,将她们的信息提供给K姐这样的人,便于其利用。” 他的话有未尽之意,不过大家都明白。美色,从来都是上等的资源。漂浮在水面之上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庄一心的身后,一定还有许多和她处境类似的女孩子。或许威逼,或许利诱,她们的美丽最终沦为了有心人手中的砝码。 苏泱自觉地认领任务:“我去查其他受害者。”“等等。”纪洛宸拦住他,“再核实一件事,陈舟早年用于人口运输的船只,和郑文德有无联系。”“老大,你是说……?” 纪洛宸沉声道:“陈舟和K姐能达成如此隐秘的合作关系,足以证明他们并非初识。郑文德不也经手过人口贩卖吗?丁磊和K姐是他的合伙人,陈舟很可能是通过这层关系和K姐搭上线的。”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周淮屿也赞同道。陈舟的案子和眼下一系列刚刚了结的案件有一丝共通之处——它们都结束得太“恰到好处”了。刚刚好查到陈舟,又刚刚好查到K姐,案子停在了一个微妙的断点。可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之上,还有一把未曾被扯掉的保护伞。 周淮屿又问:“姜乐悠,庄一心使用的这个APP占股最多的投资商是谁?”一个几乎是量身定制的APP,幕后的投资人必然和案件脱不开联系。 姜乐悠为难道:“周淮屿,资金分配很平均,没有特别大头的投资商……不过我查到了一个人,在撤资之前,他曾经是‘有友’最大的投资人。” 大G风驰电掣,纪洛宸三两口干掉了手里的汉堡,专心开车。苏泱刚才发来了消息,陈舟确实和郑文德有关系。陈舟用于运输人口的船只每次出港前都停在郑文德公司的船坞内,无一例外。? 第46章 周淮屿仔仔细细顺了一遍所有事件,“十八年前,丁磊落网,郑文德收敛了一段时间,所有非法交易隐入暗中。随着案件的影响淡去,他又和陈舟合作,有了对方提供的精准信息,他重启了人口贩卖,再度被你们……也就是杨队盯上。” 纪洛宸接上他的话:“杨队查到了陈舟头上,郑文德这只老狐狸见势不妙溜得飞快。陈舟转而选择了采用更隐蔽的方式和K姐联手,只提供货源,不亲自参与动手。这应该就是K姐找上庄一心的全部前因……你快趁热吃,薯条和鸡块要冷了。” 嘴上说着“我不饿”,周淮屿还是乖乖把纪洛宸给自己买的儿童套餐吃完了,配送的玩具皮卡丘也顺手收进了包中。 两人说话间,车已经开到了闹市区。 准确地讲,这里是临南市最核心的商务区,道路两旁林立的写字楼中驻扎着这座城市最前沿的企业。 “连停车费都是其他地方的三倍。”纪洛宸吐槽了一句,领着周淮屿右转来到一座大楼内。 前台的接待人员是一对相貌姣好的姐妹花,叫人眼前一亮。在她们身后。立远集团四个大字直入眼帘。纪洛宸环视一周,发现大厅四处均安装了探头,几乎没有死角。 同为临南的行业龙头。郑文德也包下了一栋高楼办公用,但和立远集团相比,他的行事作风简直像个暴发户。 出示了证件后,二人顺利乘上了电梯,光洁的梯箱内壁倒映出他们的身影。楼层平稳攀升,转眼便来到了二十二楼的总裁办公层。 踏出电梯,脚底便陷入了柔软的长绒地毯。周淮屿顺着地毯的方向往前方望去,这一整层被打造成了开阔的平层,落地窗边甚至安置着一架斯坦威钢琴。就视觉效果而言,全然不似寻常简练商务的办公楼风格。 “两位想必就是纪探长和周探长吧?我是邹文凯。” 来人出现得无声无息,周淮屿被他突然的出声惊得肩头微动。纪洛宸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只见邹文凯衣着休闲面带微笑,他是立远集团的总负责人。 “秘书和我报备过,但不知二位今天特意前来,是想和我了解些什么?”邹文凯在水吧边的高脚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周淮屿看到他赤着双足。 留意到了周淮屿的视线,邹文凯笑着解释:“哦,我有些洁癖,在自己的办公楼层一般不穿鞋袜。当然,两位警官请随意。” 纪洛宸在他对面落座,直接问道:“邹总,您曾经投资了一个手机APP,叫‘有友’,有印象吗?” 邹文凯思索片刻,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个人是经常搞一些天使投资的。项目太多。实在记不得。如果有需要,纪探长您可以和我的秘书核实。”周淮屿踱步到纪洛宸身边站定,同样微微一笑:“没关系,对这个APP没印象,但您应该记得陈舟吧?他可是您的校友。” 邹元凯笑容一滞,他不再摇晃杯中香槟, “当然记得,陈舟是我个人非常欣赏的学弟,他在技术研发上的天赋是无人能比的。只可惜……他走错了路。”他深深叹气。 “能将临南公司经营成临南首屈一指的标杆产业,不可否认,陈舟是很有能力。”纪洛宸顺着他的话。“不过,单凭他自己,恐怕很难白手起家做到这一切吧?在桐城出事前,立远集团一直与其保持着长期合作关系。桐城专研技术,立远扎根实业,你们强强联手,近些年一直保持着双赢的局面。”纪洛宸继续道:“既然您忘了,我来帮您回忆回忆——陈舟是‘有友’的技术顾问,邹总您又曾大力投资这个APP。到底是天使投资,还是友情赞助,您自己说呢?”他问得犀利,话题推进得极快,邹元凯逐渐严肃,彻底放下了手中的高脚杯。 “…我确实看在陈舟的面子上投资过‘有 友’。”邹元凯说,“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并且,在我发现这个APP的定位有些走偏时。我拒绝了陈舟下一步的招商邀请,并选择了全部撤资。” 周淮屿立刻问道:“走偏?” 邹元凯点头,“老实说,我是不赞同陈舟深挖用户隐私的。他的大数据算法需要有足够多的素材进行学习,才能为使用者提供更为精准的匹配。早年他开发‘零近’时,我就提醒过他,如果一味深耕这个方向,最终只会耗空他自己的才华。” “我是做实业的,向来信奉脚踏实地的安稳感。”邹元凯叹道,“陈舟研发‘有友’的时候,正是他的事业转型期。但我很明确跟他说过,想跟我合作,得换个方向。” “我劝过陈舟,以他的技术实力,只要稳扎稳打,肯定能成就一番事业,不必走歪门邪道。因此。在看到他放弃对‘零近,和‘有友’的开发,转向研究安防系统时,我是很欣慰的。” 在座的三人都很清楚陈舟后来的所作所为,纪洛宸闻言道:“邹总,您是一片好意,可惜陈舟没领情啊。其实我们今天来正是为了陈舟的案子,需要做一些补充调查,感谢邹总的配合,打扰了。” “我只是不想看到有才华的人选错了方向,更何况他是我的学弟,理当提携一二。” “来,我敬两位探长一杯。”邹元凯又倒了两杯香槟推上前,“预祝二位查案顺利。” 纪洛宸微微摆手,“我开车来的,就不喝了。”周淮屿却接过高脚杯,“那我帮老大喝吧,谢谢邹总的好意了。”他将两杯酒一饮而尽,微笑着说:“就当和邹总交个朋友。” 邹文凯愣了一下大笑:“好,周探长爽快!” “把自己摘得真干净啊。”纪洛宸拉开车门,边带墨镜边说。照邹元凯的说法,他简直是位圣人了,不仅友爱后辈,还劝得对方“迷途知返”。只可惜陈舟自己执迷不悟,选择了一条道走到黑。 周淮屿连喝了两大杯香槟,走路有点晕乎乎。他摔坐在副驾上,眼神雾蒙蒙,好半天才说:“陈舟如今获罪,他想划清界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纪洛宸见他连讲话都慢吞吞,似乎是喝醉了,好气又好笑地俯身去为他系安全带。嘴里小小声嘟囔着:“……不能喝还逞强,醉猫一只。” “纪洛宸!”周淮屿忽然严肃地喊他。 猛地被点名,刚腹诽完他的纪洛宸吓得墨镜都歪了,心说感情你没醉啊!不禁有种上课走神,却被老师现场抓包的窘迫感。他连忙坐端正,正色问:“怎么了?” 只见周淮屿在包里乱抓半天,终于掏出了一只皮卡丘,认真道:“怎么不是可达鸭?连苏泱桌上都有一只的,就我没有。” 纪洛宸愣住,终于确认周淮屿喝醉了。眼看着这只醉猫嘴巴一张又要发表意见,他一把抓过被嫌弃的皮卡丘,安抚道:“换换换,我去店里给你换,你睡一觉起来就有可达鸭了。” 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着,纪洛宸额头都冒汗。他调低副驾的座椅,任劳任怨地开始定位附近的KFC。 纪洛宸的办公桌前围了一圈人,作为临南管理局最爱岗敬业的管理局队长,纪洛宸桌上自然少不了各色卷宗与案件资料。不过此刻大家关注的重点不是它们,而是显示屏下方的一只鸭子。 “……苏泱,这玩意儿你也有一个吧?”老裴琢磨半天,看着眼熟。 苏泱:“是啊,KFC的儿童套餐玩具,超火爆,我吃了三顿才拿到。” 姜乐悠顿时嫌弃道:“你幼不幼稚啊,跟小朋友们抢玩具?” 苏泱:“哇塞你们公然搞双标啊!老大也买可达鸭了,你们怎么不说他幼稚?” “干嘛呢,一个个都围我这儿?”纪洛宸端着茶杯靠在门边,他刚从周淮屿那边串门回来,顺手还把周淮屿给拐过来了。 众人顿时作鸟兽散,老裴最后一个出去,语重心长地跟纪洛宸说:“崽,咱永远有保持童心的权利哈。做自己!我支持你。” 纪洛宸:? 周淮屿忍着笑意,指了指桌上的可达鸭。刚才不知是谁把玩具开关打开了,两只粘着便利贴的鸭掌正卖力地左右挥舞着,上书八个大字:勇敢老大,不怕困难。 纪洛宸: “你还笑,也不知道是谁,喝醉了非央求着我给他换个玩具,酒醒后还拒不承认。”纪洛宸幽幽道。周淮屿无辜地和他对视,“有这回事吗?” 四目相对,到底是纪洛宸先败下阵来,举手投降。他推着周淮屿的双肩原地转了半圈,边朝门外走边说:“走吧,我的可达鸭大帅,快到约好的时间点了。”“老大你们去哪儿啊?”苏泱正巧路过。 “你们的勇敢老大准备破案去了。”纪洛宸干巴巴地回道,伴随着身后一众同事欢快的笑声快步出了门。 直到上了车,周淮屿唇边的笑意都没有散去。? 第47章 平常总爱唠叨两句的某人今儿出奇的安静。周淮屿一猜便知道纪洛宸是害羞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戳了下左边人的腰窝。 没反应,周淮屿又戳了一下。 “……别闹,痒痒。”纪洛宸闷闷道。 周淮屿顿时笑出了声,“好啦,回头我也放一只可达鸭在桌上陪你,行吗?” “可难买了,我昨儿跑了好几家门店才给你换到呢。”纪洛宸偏过头,不给他看自己的神情。 “那我只好跟老大一起领养你的可达鸭了。”周淮屿侧身笑看他,漂亮的双眸弯成了月牙,“不知老大意下如何?” 又来了,这人专会用这招,偏生自己每次都招架不住。纪洛宸一打方向盘,周淮屿久违地体验到了被甩到座椅靠背上的感觉。 “等我考察考察。”把队长的气势摆了出来,纪洛宸故作冷淡,实际上竖起了耳朵在等对方的回应。本以为会听见周淮屿的温柔笑声,但好半天都没动静。纪洛宸趁着红灯的间隙扭头看去。只见周淮屿蹙眉揉着太阳穴,脸色稍显苍白。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方才的气势,纪洛宸急得要命。 “头晕,昨天不该喝那么快的。”周淮屿小声回他。“你就不该喝!”纪洛宸气急。又不敢大声吆喝。怕惹得周淮屿更难受。他憋屈地跟着绿灯继续开车,车速放得愈发慢。又将车窗打开一条缝。让清凉的空气流入。 “纪洛宸,你快些开,别让黄队等久了。” “等就等了,你先别说话,闭目养神。” 细碎的交谈声顺着车窗飘出,“我下次再也不急转弯了,今儿谈完了你来我屋拿可达鸭吧····” “抱歉黄队,我们来晚了。”纪洛宸拉开座椅,率先开口。黄闻声笑着说:“无妨。我也刚到。先随便点了些菜。你们想吃点什么?我请。” 距离上次会面已过去了一周,黄闻声还是老模样。他今天穿着件不太合时宜的长袖开衫,鬓角被汗浸湿。 “黄队,临南入夏了。闷得很,你怎么不穿短袖?”周淮屿问。 黄闻声苦笑:“我没留神。每天队里医院两头跑,家都顾不上回。” 他这样说,两人顿时明白了,是为了仍在昏迷中的陆定,以及分身乏术的陆千帆。纪洛宸给他倒了杯凉茶,“陆叔吉人自有天相,医生不是说了吗,需要一些恢复的时间。”这样的安慰,他自己也晓得稍显无力,包厢陷入沉默。 黄闻声接过杯子道了声谢,侍应生陆续把菜端上了桌。其实顺着陆定的话题继续切入是最合适的选择,但无论纪洛宸或周淮屿,都不愿在此时提及这位长辈。 市局结案得突然,而他们又确实查到了新的线索。如果不能确定黄闻声在整个事件中的立场,有些话,便不该和他谈起。 “我知道,你们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是有什么话想说吧。”黄闻声率先打破了僵局,菜齐了,他示意对面的两人快动筷。“咱们先吃吧,到饭点了。吃完了说正事,我今天也有话想对你们讲。” 半小时转瞬即逝。还是同一张餐桌,这次只余三杯清茶。黄闻声缓缓说:“你们目前查到谁头上了?丁磊、K姐……还是邹元凯?” 他的第一句话便令纪洛宸放下了茶杯,“你到底知道多少?” 黄闻声的笑容转瞬即逝,他凝视着杯中的茶叶梗浮浮沉沉,“你们去了立远大厦,只可能是去找邹元凯。得出上述结论,不算难。” “不必这么紧张。”他抬眸温和道。“或许先听完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比较好。” “看到你们没有放弃追查这个案件的幕后真相,我很开心。表彰大会结束后,除了你们,也就只有定州仍在坚持暗中调查。”黄闻声郑重道,他露出了一个真挚的笑,“这证明了我没有看错人。”纪洛宸与周淮屿对视一眼,试探地问:“黄队,莫非你·…?” 黄闻声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U盘,小小的银色金属制品被交付到纪洛宸手中,“从我决心当探长起,我就在关注这一连串案子了。U盘里面是我这些年查到的所有东西,你们拿回去看看,或许会有帮助。”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纪洛宸很清楚其中的分量。 “这些情报的来源我暂时不可以透露给你们,不过我能保证它们的准确性和真实性。”他压低了嗓音,“你们的查案方向和我不太一样,不过这也恰好打开了僵持的局面。” “从十八年前陆叔选择踏上卧底的道路算起,这张庞大的暗网从未被真正彻底清除过。”夏云头缀在蔚蓝天空中,明媚暖阳透过玻璃窗映在木桌上,在这片温暖明亮的辰光中,黄闻声的声音却低沉得像一道叹息。 “权利与金钱会腐蚀掉人的本心,任谁都不例外。”他轻声说,“邹强书记你们有印象吗?他是邹文凯的父亲,也是立远集团最大的靠山。” 茶已凉,但无人在意。黄闻声继续道:“作为政府重点扶持企业,立远集团的业务几乎横跨了大部分临南人的生活所需,邹文凯的收益可想而知。而这些钱也同样会成为邹强的政治活动资金,他们父子是天然的同盟,很难说邹强去年年初升任市委副书记没有这份资金的‘功劳’。” 邹强的名字甫一出现,周淮屿便回想起了表彰大会当天的情形。这位邹书记全程表现得十分亲民谦虚,尤其和曹广军与黄闻声特别打了招呼。 “黄队,你既然已经查到了邹强父子头上,却选择隐下不说,是又发现了什么吧?”纪洛宸追问。黄闻声颔首道:“猜得不错。邹强绝不是这张暗网最上层的受益人,毕竟有些事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比如——陆定卧底的信息被泄露?”周淮屿问。“淮屿哥,你真敏锐,怪不得老大天天像巨龙守财宝似的守着你。”黄闻声说了句俏皮话。“最初。我和定州说,能拿到第一手政府项目的数据,或许当初暴露陆定身份的人,是个政界人士。这是我在不暴露的前提下,能给出的最大提示。” 纪洛宸:“你当时就确认邹强有问题了。” “没错。”黄闻声接道。“准确地说,我得到的情报一开始便点出了邹强不干净。我是从上而下顺着邹强挖出了邹文凯、丁磊和郑文德。” “丁磊?他是邹文凯的手下?”纪洛宸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听见纪洛宸这句问话,黄闻声干脆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画起了人物关系。“郑文德的生意是跟丁磊一起做的,而丁磊背后站着邹文凯与邹强。凡是立远集团不适合出面的交易,一律交由郑文德解决。” 他圈出了郑文德,“丁磊只是幕前的打手,同理,郑文德也不过是某位大人物操纵的傀儡而已。”水渍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干得很快,但纪洛宸和周淮屿却久久不能释怀,周淮屿缓缓说:“黄队,郑文德背后站着的那个人,是你口中所谓暗网最上层的神秘受益人吗?” “……我不知道。”黄闻声疲惫地说,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我曾经卡在了这一步,再无寸进。可庄一心的死牵出了一条全新的调查方向。你们顺着她找到了郑文德,又找到了K姐。我终于再度看见了那个神秘人的影子。我——我该高兴的,这是我和陆叔追寻多年的答案。” “但你害怕。因为你怕对方的面纱揭开,露出一张你再熟悉不过的脸。”周淮屿轻声说。 黄闻声没有言语,他颓丧地俯下身子,“和邹强交往甚密的警界人士无非那几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可以信任谁……抱歉,上次在医院我说谎了。丁磊那天大概率是追着陆叔来的我家,可当时我不确定你们的立场,无法直言相告,只好临场编了个理由。老大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或许陆叔真的查到了一些关键信息,以至于丁磊拼死也要杀他。” “我和千帆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在我心里,早就把陆叔当自己的父亲看待了。”黄闻声用力抹了把脸,声音又变得坚定,“不论如何,我不会放弃对真相的探求,哪怕查到最后,是我不愿看到的那个人。” 黄闻声站起身,他脸上又浮现出了温暖的笑意,“好啦,说得够多了,一些细节你们可以去U盘里核对资料。趁这会儿不忙,我该去医院看干帆和陆叔了。” “你不是一个人。”纪洛宸和他碰拳,眼前的男人有一颗坚韧的心。 “对了,给你们提供一个思路。”黄闻声走到了门口,又回身补充道:“K姐,她一直藏在丁磊与郑文德身后,我想这个女人值得再去深挖。” 纪洛宸:“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和周淮屿。”? 第48章 “K姐现在应该是被关在临南市女子监狱吧?我去问口供好了,那儿我去过的。”周淮屿说。 纪洛宸斩钉截铁:“想都别想——” 周淮屿错愕地看他,只听纪洛宸继续说:“上次放你一个人去找别人画像,结果撞上了蹲点的外逃犯人,你差点喂鱼。这次还想孤身前去?不可能,我不同意。” 他说到一半时,周淮屿的眼底已经浮起了柔软的笑意,“那怎么办呀?老大有没有空,陪我一起去?” “我考虑一下。”纪洛宸飞快地用余光瞥他,酷酷地往外走。“我可是很忙的。” 夏日的光线被周边的重重绿荫所阻隔,靠近临南市女子监狱后,暑意渐消。只是在这份阴凉之外,访客心中不免又升起一阵寒意,毕竟这里关着的都是手染无数鲜血与罪恶的重刑犯。 纪洛宸与周淮屿显然不在此列,将车停在了阴凉处后,两人径直找到了对接的狱警说明身份与来意。今天他们要找的人,是K姐。 “柯云,化名K姐,数年来曾参与多起走私、人口拐卖案件,性质恶劣。是这人吧?”狱警跟纪洛宸核对人犯信息,确认无误后通知同事提审柯云。“辛苦了。”空荡的会见室内。两人静静等待着K姐,或者说柯云的到来。 铁链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昭示着他们等的人已然在门外。周淮屿略一斟酌,从纪洛宸处接过挎包,落座在了唯一一把椅子上。 “纪洛宸,要不我来审她吧?上次在局里是你和黄队负责录的口供,我没有参与,她对我的戒心或许会小一些。” “也行,我就在门外,你注意看我发的消息。” “放心吧。” 铺开画板。平顺的素描纸上此刻空无一物。周淮屿沉静地看着这片空白,他有自信,在不久之后,这里将被一张速写所替代。 哐啷,门开了,周淮屿抬眸而望。 说不清是铁链摩擦的声音更刺耳,还是铁门与墙壁的碰撞声更突然。总之,一切声响终结于柯云坐下的瞬间。犯人那头的木椅似乎更老旧些,随着女人落座。木头吱轧着发出一声呻吟,吊起了人的神经。 “柯云,你好。初次见面,你可以称呼我周长官。”周淮屿闲谈式地开始了问讯,如若不是柯云手上与脚间垂落的铁索,此情此景简直像一场轻松写意的下午茶聚会。 出人意料地,柯云在扫视过周淮屿的面庞后,慵懒地半托腮回道:“我记得你。周长官。” 两名狱警就站在她身后不足十步远的位置。镣铐加身,身负重罪,等待着柯云的将是可预见的终身牢狱生活,然而她看上去浑不在意,甚至还有闲心对着周淮屿调情般地轻眨双眼。 “是被捕那天吗?”周淮屿微笑着配合她。 柯云的指尖缠绕着自己微卷的发,她的眼神像把小勾子,盘桓在周淮屿身上,“不对哦,是在探长局里。那两个人高马大的探长审完我之后。我在走廊里看到他们和你说话了。周长官。你当时怎么没来审讯我呢?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多说些的。” 周淮屿轻笑一声:“那不如现在说?” 手机屏幕亮了,是纪洛宸发来了消息。 【周淮屿你别被她的花言巧语骗了,这女人坏得很。】 随手掐灭了屏幕,周淮屿再次看向柯云,与这个危险的女人四目相会,“之前都是警方问你来答,咱们换个形式。你自己讲,这么多年你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诶呀,周长官,这些我都交代过的。”柯云似是感到苦恼般轻皱眉头,她不年轻了,眼角的细纹遮盖不住,但一举一动却如少女般娇俏自然,又不失成熟女人的魅力风情。这样的她,让周淮屿想起了一个人。 “看来还是要用老方法啊。”周淮屿离开了座椅,凑近铁栅栏。半边阴影打在他清隽的脸庞上,忽而添上一抹郁色,“丁磊。”他用极轻的语调在柯云的耳边说出了这两个字。 身处冰冷的高墙之内,连聒噪的蝉鸣声都被吞没。见柯云嘴唇翕动,周淮屿将食指比在了唇间,“嘘——别着急说。” 光线穿过小窗而入,空气里的微尘飘飘沉沉,打着旋儿跌落在桌面上、纸张旁、与柯云不知不觉蜷起的指缝间。 “真是个执着的男人。”周淮屿沉静的嗓音如大提琴般流淌遍整间会见室,他的语调不夸张,柯云却渐渐为他的话语失却了最初的淡然自若。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生意是郑文德、丁磊和你三个人在做。案发后,丁磊现场被捕,郑文德藏身幕后,但为什么丁磊要将你的事儿瞒得那么死?你的安危,于他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卖掉我,势必会影响所有人。你想多了。”柯云淡淡道。从踏进这间会见室以来,她第一次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再紧盯着周淮屿。 周淮屿已经踱步回到了自己的座椅旁,他漫不经心翻动着自己的画册,在标注了“K姐”的那一张停顿,“为了你,他不惜杀死郑文德,又一路尾随陆定再下杀手。” 鸦羽般的眼睫轻垂,周淮屿轻点纸面,谈话的节奏被他彻底把控。“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说,丁磊有把柄在你手上,因此不得不为你做事?” 发觉对面的女人再没了把玩头发的闲心。周淮屿满意地勾起唇角,“如果丁磊真的是受你要挟被迫行动,为什么要大摇大摆去郑文德的办公室见他?他难道不应该首先保全自身吗?” 柯云久久沉默。她面无表情端坐着,彻底撤去了笑容伪装。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我来说。”周淮屿的声音依然温暖柔和,然而听在柯云耳中却如恶魔的私语。“丁磊杀陆定,是因为他担心陆定在庄一心家中发现线索——指向你的线索。他将你保护得那样好。怎么会允许陆定查到关于你的蛛丝马迹。”周淮屿话只说了一半,悬而未决的念游荡在蛛丝之上,一触即坠。柯云轻声叹息,终于开口道:“他的确很执着。” “我从未要求他为我做这些。”柯云眸光复杂,冷冷道:“是他爱错了人。” “是啊,若不是深爱你,丁磊怎么会甘愿自己站到台前,吸引警方全部的注意力,担下所有罪名呢?” 周淮屿怜悯地看着她。“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刀锋所指,披荆斩棘,人们甚至愿意为它献祭自己。柯云,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一个和你同样美丽、胆大妄为的女人。”他缓缓道,“曾经我也在这间屋子和她谈过心,为了自己深爱的男人,她一力承担了所有罪名。男人在外面,她在狱里。见不着面,但他们的心连在一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柯云冷漠地反问。 “我给你说说她的故事吧。”周淮屿微微一笑,厚重的画集被往前翻,很快来到曹栋与褚英子那一页,一道血线连接起两张苍白面容。 “他们是一对情人,却鲜有人知。女人像只美丽的黑寡妇蜘蛛,找到猎物后便和他结婚织网。男人则负责杀夫,帮她继承遗产。” “鲜红的喜字贴了满墙,女人结过很多次婚,却没有一次是和自己真心深爱的男人。” “她很漂亮,多得是人愿意爱她,甚至为之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但女人心里始终只有那个男人,为了终有一日能和对方安稳地长厢厮守。她逐渐抛弃了内心的纯洁,成为了戕害数条人命的刽子手。” “然二呢,栖二下音记泊问 她相知道故事的结局。 “女人被抓了,依律判刑。但只要不供出男人的身份,警方抓不到共犯,无法开庭审理,她就死不了。”周淮屿望着柯云,意有所指,“他们分别置身法理天平的两端,拿自由换取苟活的机会。只能相望,无法相依。” 蝉鸣声渐响。柯云嘲弄道:“真傻啊。” 周淮屿接着讲述:“但最终女人还是供出了男人,我亲手画的像。” “周长官厉害呀。”柯云鼓了鼓掌。 “我也为你留了一张画纸。”周淮屿沉静地说,“听了刚才的故事,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和那女人不同,周长官。”柯云说,“她选择了和情人飞蛾扑火,我不会做这种傻事。” 周淮屿笑了,他依然拿起了画笔,“的确不同。他们至少相爱,而你呢?有没有人在狱外痴痴地守着你归来?” 柯云的脸**了瞬间,进门时她展现的魅力风情早己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一截空心枯木,兀自强撑着不愿倒下。“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柯云,被捕当天,你为什么要去NIGHT酒吧?你把那儿经营成庄一心和郑逸辰相遇的地点,又和老板刻意结交。警方去酒吧调查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周淮屿淡淡道。“包括你被捕后的反应。平静得仿佛早有预料。”? 第49章 他望向柯云,近乎肯定地说:“你早就猜到酒吧附近也许有警方设伏。但你还是去了。对吗?”柯云沉默,周淮屿又道:“你在赌,赌那个人不会出卖你,赌他对你也有真心。” “促使丁磊杀郑文德和陆定的,是他对你的爱;同样,你明知是陷阱还义无反顾地跳入,对自己的罪行裁定毫无异议,却全程三缄其口保护背后的某个人。”周淮屿停顿,问:“他到底是谁?” “他是谁?”柯云微笑着,眼泪无声无息间流下,“他是我爱的人!……也是他,让我输得一败涂地。” 纪洛宸有一段时间没发消息来了,但周淮屿清楚,他正站在门外安静倾听。柯云爆发式地吼完那一句后,整个人的状态陷入低落,眉宇间写满疲惫与木然。“你应该很清楚,那个人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你。打着爱的名义让你为他做事,这是在践踏你的付出。”周淮屿低声劝解着,他深深注视着柯云,“你已经牺牲了一个真心爱你的丁磊了,自己也身陷图圈,难道还要为了这份一厢情愿的情感一错到底吗?” 女人沙哑的笑声打断了他,狱警靠近了几步,担心柯云会在此刻不太正常的精神状态下做出过激行为。 周淮屿摆手示意无妨,他又一次拿起了画笔,“柯云。现在你是否愿意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一直在利用你?” 柯云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大笑,剥离掉强撑的伪装后,周淮屿终于窥见了真实的她。像蜗牛失去了壳。鸵鸟找不到藏身的沙地,她也无力再编织一个只能欺骗自己的谎言。 “周长官。你真的很厉害。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看穿我内心的陌生人。”柯云落寞地说,就连夏日的晴朗光线也无法遮掩她身上的陈倦气息。“其实我之前在警局并没有说谎,你们要找的某位大人物,我的确不知道他的身份。”柯云没有直接回答周淮屿的问题,而是轻轻抬手,拢起自己散乱的鬓发。 她毕竟是个要强的女人,哪怕落入了如此境地,也不愿轻易示弱人前。“至于其他的……我只能提供给你另一条信息。” “什么信息?” 柯云抿了抿唇,轻声说:“你知道邹强吗?”真是殊途同归,黄闻声提供的情报中也说邹强父子身涉其中。周淮屿心中叹息,沉声道:“你是想说邹强和他儿子邹文凯跟你们的生意有关吗?” 柯云微愣,随即苦笑:“看来警方掌握的东西比我预想的多。是,你们在NIGHT酒吧设伏那天,我和邹文凯约定了要见一面,他终究没有来……怪我自己有眼无珠、真心错付。不过既然你们连邹文凯都查到了,想必陆云跟他的关系也不再是秘密。” 周淮屿颔首:“据我们了解,陆云通过邹文凯的介绍,跟郑文德接触并展开合作。他先是利用技术手段锁定符合条件的目标,而后藉由免费美容或高额兼职等噱头,诱拐绑架女性受害者,交给郑文德完成运输买卖的最后一环。而这些黑暗交易最终的收益,很大一部分流入了邹强父子的口袋。” “这是陆云等人七年前的作案手段,由于受害者众多,警方介入调查后,陆云选择了当即收手。”周淮屿继续道,“但他并没有放弃这条暴利的敛财之路,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合作对象,我说的没错吧?” 柯云点头又摇头,“当时为了避过风头,陆云行事收敛不少。但说到底,他和我、郑文德、丁磊一样,我们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罢了。在临南警方严查人口运输后,郑文德和陆云同时开始洗白自己的生意,至于那些原本被当作商品收集来的女人,则全部交到了我手上。” 她的语气随意而冷淡,没有丝毫物伤其类的怜悯与同情。 “说实话,这批女人的素质良莠不齐,不太好处理,费了我不少功夫。郑文德做人口生意时并不太讲究货物质量,来来去去的无非是价位上的些许差异,他只要能成功出手,就是纯收益。我不同,我只要上等货。”柯云若无其事地讲述着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言语间的可怕事实令人心惊。 “为此,陆云特意开发了‘有友’这个强社交属性的手机软件,我们会在上面寻找一些经济上有困难、或者抱有不切实际梦想的年轻女孩。威逼利诱、性|爱录像……有了第一次就跑不掉了,这些漂亮姑娘成为了我手上一笔通用的性资源。” 柯云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周长官,你应该懂的吧?很多时候,金钱与权利是会为美色让步的。” 话题至此,周淮屿前所未有地清晰认识到面前的女人是个毫无良知与同理心的亡命徒,可悲的遭遇不影响她的可恶之处。哪怕柯云供述的许多事情他早有猜测,但听到时依然会为之愤怒。他冷声道:“你就是这样找上庄一心的吧?” 然而柯云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完全是。我先前说过,除去邹强父子,还有一个在幕后操纵一切的执棋之人,庄一心就是这个人亲自挑选出来的。” 终于出现了和目标对象直接挂钩的信息,周淮屿立刻追问:“为什么选中庄一心?她有什么特殊之处?”没等柯云作答,周淮屿缓缓皱眉思索,“难道说,是因为她的·…” “看样子周长官猜到了。”柯云恶劣地笑了,“十七岁,多美妙的年华呀。干净又漂亮,这样一份厚礼,有哪个男人舍得拒绝呢?” “那个人让你把庄一心送给谁?” “邹文凯。”柯云这次直接答道,“我和郑文德都为那个人做事,丁磊则是邹强父子的手下,他入狱后,我们的生意消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了得力干将,邹强在分账上退让了不少。直到邹文凯拉了陆云入伙,两边的局势才重新恢复平衡。两年前,邹强升任市委副书记,丁磊又在邹强的活动下提前出狱,那个人便让我筛选出适龄的女生,挑一个送过去给邹文凯,以表继续合作的诚意。”“你在说谎。”周淮屿也毫不迟疑地打断了她,“你深爱邹文凯,怎么会允许别的女人轻易靠近他。” 柯云解释道:“周长官。上头的人发了话,我就算再不情愿又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我判断你说谎的第二个原因了。”周淮屿不为所动,“就算那个人指使你将庄一心送给谁,也不可能是送给邹文凯。这根本不合逻辑。” “周长官,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柯云扯动自己腕上的镣铐,“我真没必要骗你,庄一心又不是第一个被送出去的女孩。” 周淮屿却轻轻摇头。他笃定地说:“不,她不一样。是你自己说的,那个人特意挑出了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庄一心当作礼物送出——准确来讲,应该是设下陷阱才对。庄一心在你们的眼里是货物,既然要发挥她身上的价值。何不选择利益最大化的方案?”“邹文凯再富有,充其量是个商人。”周淮屿沉声说,“两年前,邹强爬到了市委副书记的位置,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蛋糕就这么大,他得势了,自然有人得少吃些。如果我是你背后的那个人,一定会想要制衡住他。” “该怎么做才最有效呢?”无视了柯云难看的神色。周淮屿淡淡道:“一个政客,一旦被公众知晓他和未成年人发生过***,这该是多沉重的一击?” 远处传来汽笛轰鸣,黑夜中只能隐约看清出港船只的轮廓。脚下的河水静静流淌,与横贯临南的主河道汇聚一处。夜空漆黑无垠,唯有晚风掠起波澜,将白日里的暑气一扫而空。 纪洛宸和周淮屿并肩坐在河堤旁,这儿是当初曹栋推周淮屿入水的地方。微微侧头看向自家搭档,纪洛宸笑着说:“你今儿的讯问方式得亏是被我旁听,换了别人,一准心里对你有想法。” “我问得不好吗?”周淮屿也看他,无辜道:“柯云不是全交代了吗?就连说谎也被我抓出来了。”“嫩了吧,给你复个盘。”纪洛宸牵起他的手,开始掰手指算账,“第一,你空着手去问,什么证据都没有,这样很容易被对方反客为主拿捏住。” 夜里风凉,纪洛宸特意带上了两件长袖外套。此刻周淮屿穿着他的衣服,纤长白皙的手指被过于宽大的袖管遮住了一半,纪洛宸捏着他的手,不知为何感觉很渴。 清了清嗓子,他继续说:“第二。我算是发现了。你经常会站在犯罪分子的角度思考案情。‘如果我是你’,这种话术得尽量少用。” “还有没有要批判的?”周淮屿懒懒道。他举着两根手指在脸颊旁,看上去像是在比耶,又随手用无名指和小拇指 纪洛宸被他撩拨得天灵盖一阵酥麻,连忙撤回手,义正辞严道:“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事前说好的会留神我发来的信息,你怎么不理我,已读不回啊?”? 第50章 “.……噗。”周淮屿笑出了声,今夜无月,他的双眸却明亮若星子,“业务不熟练。下次一定注意。” 水波潺潺,两人的倒影随之摇晃。忙碌了一天。纪洛宸索性席地躺下,将左手搁在脑后,“柯云的口供价值很大,至少我们现在终于能捋清时间线了。”坐得累了,周淮屿也学着他躺倒,纪洛宸见状连忙伸出右手,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中。 “柯云的视角为我们补全了许多信息。庄一心在跟郑文德发生关系前,果然还有过别的‘客人’,至少邹强肯定算一位。”周淮屿分析道。 纪洛宸接道:“我想指使柯云的那个人并不是要扳倒邹强,而是要敲打他一番:别以为自己往上爬了一小步就可以得意忘形。” “嗯,应该是这样。”周淮屿也赞同。“邹强被迫吃下了这个闷亏,于是转头以那个人的名义又把庄一心送到了郑文德身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纪洛宸道:“无利不起早,邹强真正在意的是自己到手的分成。柯云为了邹文凯,实际上已经倒向了他们这一边,只要再让郑文德和那个人离心,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因此,邹文凯吩咐柯云把枪交给庄一心,试图借这个小姑娘之手杀了郑逸辰。如果一切顺利,郑文德痛失爱子,他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将随之崩裂。” “可惜计划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庄一心非但没有杀郑逸辰,反而自杀了。”周淮屿叹道,“庄一心在众目睽睽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任凭邹强和郑文德再如何手眼通天,也压不下警方对她的死展开调查了。” “必须承认,是她的死让那些藏匿在黑幕中的身影逐一显形。”纪洛宸低声说。敌人留下的破绽寥寥可数,缜密如黄闻声也曾一度陷入调查的僵局。如若不是庄一心的破釜沉舟,或许这些背后的隐秘永远都不会为人所知。 “她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姑娘。”周淮屿回忆起庄一心的遗言,“她故意将矛头引向郑逸辰,用自己的死留下了无法被磨灭的线索。” “只可惜我们找不到邹强与庄一心发生过***的证据。”纪洛宸皱眉道,“柯云说当初唯一的一份录像已经被她销毁,这点不会有错。要是柯云真拿着这样的把柄在手,邹强父子说什么也不会把她卖给警方,更不会有恃无恐柯云被撬开嘴巴供出他们。” “…等等,有一个人,或许她还保留了一份证据!”周淮屿豁然坐起,与纪洛宸对视,两人异口同声道:“庄一心!”1 “你记不记得庄一心有件西装外套,是陆千帆送给她的,西装的袖扣被换了两颗?” 寂静的高速路上,牧马人一路疾驰。周淮屿快速翻找着手机里的相片,“找到了!纪洛宸你看,就是这件衣服。” 纪洛宸飞快地瞥了一眼,回道:“但这就是两颗普通的扣子,不是什么微型录像或存储设备,我让技术科检查过。” “是我们之前想得太复杂了。”周淮屿眸光深邃。他边理顺思路边说:“柯云有能力提前布置好房间,偷录下邹强的**录像。可庄一心只是个小姑娘,她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专业设备?这两颗扣子确实只是扣子,但它们来自于两个特殊的主人。” “你是说——郑文德和邹强?!”纪洛宸反应过来。“对。”周淮屿严肃道。“郑文德的办公室里放了许多他商务上的合照。其中有一张半身照,他身着的西装配的就是这款扣子。”他指向庄一心替换上的棕色纽扣,不消说,另一颗黑色纽扣必当是属于邹强的。 夤夜时分,两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局里。“.·…综上,庄一心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下线索。”纪洛宸强压下疲惫,给还在局里加班的苏泱等人简短说明了当前的调查进展。 这个案子发生在他们临南管理局全体警员眼前,年轻的生命以最惨烈不可挽回的方式自我裁决,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久久不能平复。 从最初的为情自杀查起,一次次推翻原本的结论。抽丝剥茧挖出了淤泥中深藏的罪恶。哪怕市局已经给出了官方定论,他们依然凭着对真相的不懈执着奋战到了此刻。 “接下来的调查取证,可能会很困难。”纪洛宸沉声说,周淮屿则默默站到了他身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指使柯云的那个人,就是警方的一位高层。而我们手中只掌握了一些语焉不详的口供,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能挖出这个人的真身。接下来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场胜算并不高的持久战。” 白炽灯下,一片安静,但在场众人的胸膛中似有团无名之火在燃烧。无论岗位,每一个人的眸光都是那样坚定。 苏泱上前一步,率先表态:“老大,我们不会退缩。有任何指示,你发话。” 站到纪洛宸身前的警员越来越多,大家在用自己的行动表示支持。 不知是谁跑去办公室里拿来了可达鸭,“勇敢老大。不怕困难!”有人吼了一嗓子。笑声顿时冲淡了紧张的气氛。 “好,既然大家愿意相信我,那咱们就奋战到底!”纪洛宸也不禁笑了。 “雁过留痕,那个人躲在幕后指挥别人冲锋陷阵,不可能桩桩件件都做得滴水不漏。而且咱们已经能确定邹强、邹文凯两人的重大嫌疑。从他们入手。应该有收获。” 大家斗志满满地各自回了工位,苏泱凑上前,他有个点没想通,“老大,柯云既然那么爱邹文凯,怎么会愿意听从她老大的指示,故意利用庄一心去害邹强呢?这不成了自家人打自家人。” 姜乐悠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个暴栗:“你傻呀!柯云跟邹文凯站在一边。不代表她认可邹强。”“啥意思?”苏泱捂着额头。眨巴眨巴眼,还是没懂。 姜乐悠在叹气,纪洛宸帮她解释道:“人是柯云找来的,她心里很清楚邹强接受庄一心会有什么后果。但她非但不提醒,还一手促成此事,这就说明柯云也想借机把邹强拉下水。” 周淮屿也道:“通常情况下,邹文凯一定会和自己的父亲共进退。但嫖宿幼女性质过于恶劣,邹强当时又站在风口浪尖上,这张牌一旦打出,他将再无翻身之力。如果邹强因为这件事被扳倒,邹文凯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为了自保,他更不可能轻易和背靠保护伞的柯云翻脸。” 苏泱错愕道:“可邹强毕竟是他爸啊,出了事,难道邹文凯真能坐视不理?” “我跟纪洛宸去过邹文凯在立远大厦的办公室,和他聊了一会儿。”周淮屿说。“有一个细节。整个楼层铺满了地毯,邹文凯是不穿鞋袜的。” “他有洁癖?”姜乐悠好奇道。 “不仅仅是单纯的洁癖。”周淮屿复述了几句邹文凯当时的原话给他们听。“这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生理上的洁癖体现了他心理上的偏执。简单来说,他只爱自己。这么讲吧,他自己赤足,却不要求我们脱鞋,说明比起鞋底的灰尘,他认为人本身更脏。” “面对陆云,他是慧眼识珠的伯乐。面对柯云,他是迫于彼此身份不能公开关系的爱人。可这两个人的结局呢?陆云被抓。他第一时间割席,柯云更是他一手卖掉的弃子。” 周淮屿缓缓道:“需要时奉若珍宝,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则立刻弃之敝履。本性难移,像邹文凯这种自私到极点的人,不会因为邹强是他的父亲就特殊对待的。” 苏泱感叹道:“这样看来柯云和邹文凯还挺配,俩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互相算计。” “你终于悟了。”姜乐悠戳戳他,转身对周淮屿说:“淮屿哥,你发给我的袖扣照片我去核实过了,其中一颗确实是从郑文德外套上取下来的,另一颗还需要些时间。” 闻言,纪洛宸道:“这个不急,邹强跑不掉的。”姜乐悠犹豫地问:“可两颗扣子,不足以作为证据啊。万一邹强推说只是巧合。他根本不认识庄一心该怎么办?” 周淮屿与纪洛宸相视一笑,温声说:“扣子是庄一心留下的路标,她如果真的拷贝了录像,一定会放在她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 “难道是她家?”苏泱猜测道,“可她家咱去过好几回了,啥也没有啊。” “好好想想。庄一心把这两颗扣子缝在哪儿了。”周淮屿提示他。 苏泱恍然大悟:“……陆千帆!” 客厅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谢柔牵着陆千帆站在前排,陆定则搂住妻女的肩头,背景是一家幼儿园。“拍得真好。”周淮屿轻声说,“你父亲是我在警校的同事,他办公桌上也放了这样一张合照。” “这是我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时候拍的。”陆千帆怀念地说,她轻轻摸上全家福的玻璃相框。? 第51章 时光凝固在过去,再难追回,“我当时还哭鼻子了呢,哭着嚷着不要去上学,抱着门口的铁栅栏不撒手。”匆匆抹掉眼角的泪,她递出了手中的U盘,“抱歉,我先前确实没想起这个东西来。一心是在吃年夜饭时把它交给我的,说里面是一段祝福的录像。她跟我撒娇,要我保证一定得等到结婚的时候再打开,我答应后便封存了起来。” “能借用下你家电视吗?”纪洛宸接过后问道。“当然。” U盘里只存储了一个视频文件,陆千帆深吸一口气,点击播放。 镜头晃动了两下,不一会儿,庄一心出现在画面中。女孩儿出现的瞬间,陆千帆难以自抑地红了眼圈。 拍摄的时间是冬天,看视角,摄像机应当是被放在了长椅上。庄一心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小湖边,鼻尖冻得通红,头顶的毛绒帽随着她跺脚取暖的动作左右摇晃着,很是可爱。 “嗨千帆,祝你新婚快乐哦!”庄一心扬起笑容,她一直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此刻在飘雪的映衬下,更显得剔透纯真。 “你该不会提前偷看了吧?”女孩子故意皱起眉头,假装严肃道:“说话要算话,没穿婚纱不许往下看。” 陆千帆边哭边笑,她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哽咽着说:“抱歉,我食言啦。” “接下来我要说祝福语了,千帆,建议你先拿好纸巾。”庄一心调皮地一笑,“以前我常常问自己,是我做错什么了吗?生活对我这样不公。” “然后有一天,你出现了。”庄一心忽然转过身,背对着镜头,“原来幸福真的是守恒的,你的存在是最好的证明。” “我经历过许多不好的事,但是没关系。我想,那是为了和你相遇而提前支付给命运的酬金。” 女孩儿细数起两人共度的点滴过往,随着她的讲述,陆千帆泣不成声。 “因为我家庭的一些原因,转学来临南后。班里的女生都孤立我,还传一些话。”庄一心重新转过身,与她轻快的声音不同,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我有必须完成的事,但除此以外,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千帆,是你让我看到了未来的意义。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这是我能想到最美好的事情了。” 湖边的风雪渐大,庄一心垂下眼眸。她走近了些,蹲下身轻声说:“好啦,以上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千帆,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接下来的内容请为我转交给警方,拜托了……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纪洛宸按下了暂停键,画面中女孩儿的纯美面容静止在那一刻。陆千帆愣怔了片刻,急切道:“继续放吧,我想再听听一心的声音!” “接下来的话,恐怕她并不想让你听到。”周淮屿轻声说。他多少能猜到一些,恐怕庄一心将在后半段的录像中揭露自己经历的一切,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将遥控器放到了茶几上。纪洛宸认真地对她说:“你是庄一心最信任的人,她把录像交给了你,你有资格知道真相。要不要继续看下去,你自己决定。”陆千帆下意识伸出了手,她的目光交替落在屏幕与按键上,迟迟无法决定,纪洛宸和周淮屿看得出她内心的挣扎。 良久,她终于拿起了遥控器。并不是多重的东西,她的手却止不住轻颤。“…可以拷贝这份录像的前半部分给我吗?”陆千帆小声说,她没有按下播放键,而是选择了从头重播。于是,冬日里难得放晴的湖面,与湖边伫立着的、雪中精灵一般的少女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这个没问题。”纪洛宸答应道,“你想好了?只看到这里?” 陆千帆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这一次,她眼波柔和,怀恋而感伤地说:“听一心的吧。我的确想知道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没人比我更关心这一点。”“可是,我更希望她能如愿。”庄一心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与陆千帆的合在一处,仿佛这个女孩从未离去般。 “如果一心只想以她现在的模样留存在我的记忆中,那我会守护她的愿望。” 没有想到陆千帆是出于这个理由选择了不看后半的录像,纪洛宸一时哑然。“也好,那U盘我拿走了,拷贝的录像过几天给你。” “让我再看她一会儿吧,几分钟就好。”陆千帆平静而哀伤地请求道。从订婚宴上发生意外,直至今天,两个月不到,她已经失去了太多。 门铃声打断了纪洛宸将要出口的话,“你约了朋友吗?”他问陆千帆,后者摇头否认。 出于谨慎,纪洛宸透过猫眼向外看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正站在门外。“黄秋意?她怎么来了。” 陆千帆也很惊讶,“黄阿姨?我和她不太熟,上次见她还是在我爸病房……她以前只和曹叔叔一起来过我家几次,都是找我爸吃饭叙旧。” “她一个人吗?”周淮屿问纪洛宸。 “嗯,看样子还拎了不少礼物。”纪洛宸又看了眼门外,“先给她开门吧。对了,录像的事注意保密。”这一句他是对陆千帆说的。 门应声而开,黄秋意显然没有料到屋内有三个人。不过她记性很好,简单扫了一眼便笑道:“纪长官、周长官,好久不见。” 黄秋意独自坐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纪洛宸帮着把她带来的保健品和其他礼物拎进了屋,周淮屿则和陆千帆坐在一旁的长沙发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但这并未影响气氛渐渐冷凝。 “黄阿姨,这大热天的您怎么过来了?”陆千帆率先打破了安静,在场的几人中,她和黄秋意最为熟悉。 “其实也没什么。我想着你平时一个人在家,上班忙不说,又要分神照顾你爸爸。估计没精力下厨,就带了些菜来。”黄秋意温温柔柔地说道,她说话时总喜欢微微垂着眼睫,看上去没什么攻击性。 “让您费心了。”陆千帆礼貌地回道,“秋声一有空就来医院帮着照顾我爸爸,幸亏有他帮忙。” “一家人,这是他应该做的。虽说仪式上出了些……风波,但在我和老曹心里,你们已经订婚了。”黄秋意坐姿端庄,妆容精致。她保养得很好,只有眼角略带几丝细纹。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桩事。”她从手包里拿出了一封请柬,暗红色装帧,坠着金色流苏,“下周是你曹叔叔五十岁的生日。怎么说也是个整数日子,我们便想着办几桌酒,热闹一下。” 黄秋意把请柬轻轻放在茶几上,“你爸爸是老曹最好的朋友,你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可我们都需要转换下自己的心情与状态,这样才能更好地生活,对吗?” 陆千帆沉默接过。“我会去的。” “那就好。”黄秋意点点头,转而对着纪洛宸和周淮屿说:“也欢迎二位长官届时来吃一杯酒,没想到今天会遇上,请柬统一安排送到局里了。” 她又顺着陆千帆的视线看向了屏幕,电视里的录像暂停在庄一心笑中带泪的一幕,黄秋意不无感伤地说:“这是订婚那天出事的女孩子吧,千帆,我记得她是你的好朋友?可惜了,这么年轻的孩子,人生路刚走了一个开头呀,怎么就想不开做了傻事呢。” 她的话勾起了陆千帆的心绪,努力压下翻滚的情绪,陆千帆淡淡道:“一心只是做了她认为正确的事。” 黄秋意没有反驳,而是又往前坐了些,“千帆,我要替小雪向你、和你的这位朋友郑重道歉。先不论当时的场合,她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失礼了。没有教育好曹雪,是我身为母亲的失职。” “黄阿姨,您不用对我道歉。”陆千帆浅浅一笑,“我知道,曹雪说那些话只是因为她喜欢秋声。看见我们订婚,她心里不好受,所以拿一心撒气,我不会和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计较。” 黄秋意刚露出一点笑模样,便听见了陆千帆的后半句:“但是,我没法儿替一心原谅她的语出伤人。” “真想道歉的话,让曹雪自己来一心的灵前说吧。” 随手把包丢在了玄关处,纪洛宸与周淮屿不约而同瘫倒在地毯上。自打决心将案子查到水落石出,他们已经连轴转了小半个月,精力体力都快透支。 只是躺了一会儿,周淮屿又坐了起来,“我去拿电脑,你准备U盘。”他对纪洛宸说。 饭团对某个突然闯进他家的的男人实属好奇,灵巧地跳过地上的画架,小白猫好奇地凑近男人的脚嗅了嗅,立刻嫌弃地扭头离去。 纪洛宸目瞪口呆,决定先告状为强:“周淮屿!你的猫嫌我脚臭!亏我每次来的时候还勤勤恳恳给它清理猫厕所,小没良心的。” “那你得反思下自己的脚。”周淮屿端着笔记本电脑走来,懒懒道。? 第52章 饭团亦步亦趋跟在主人身后,撒娇式地喵喵叫个不停。 “我冤枉啊!日行两万步那不是为了查案子吗?”纪洛宸很委屈。 “别贫啦,先看录像吧。”周淮屿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将U盘接入了电脑,“准备好了吗?迎接真相。” 纪洛宸也瞬间沉静下来。点头道:“开始吧。” 纯洁的白雪纷纷扬扬落下,湖边的少女面无表情,她的声音比风雪更冰冷:“我叫庄一心,今年十七岁。我实名举报临南市市委副书记邹强嫖宿幼女,临南市探长局副局长曹广军买卖人口、收受贿赂、官商勾结。” 只听了一句,纪洛宸便暂停了视频。周淮屿也没有料到庄一心会如此开门见山,苦苦追寻的答案突兀出现,两人都需要一些消化的时间。 “继续吧。”周淮屿说。 接下来的内容果然是庄一心和邹强的**录像,两人沉默着看完,终于等来了关于曹广军的证据。证据链顺着时间往前倒推,匿名短信、转账记录。甚至还有一份曹广军本人与柯云的通话录音。录音的背景音中央杂着细微的雨声,曹广军的声音没有做任何变声处理,显然是有人从他这头偷录的音频。 “……地址发给你了,让丁磊准备抓人。务必尽快撬开他的嘴巴。不能让陆定带走账簿。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就算我不追究。他也饶不了你们。”纪洛宸瞳孔紧缩,陆定爽朗的笑声、每每见面从不落下的关怀嘱托霎时间从他脑海中不断闪过。 “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他沙哑着说,拳头捏得死紧。 录像自动开始了重播,雪地中,少女笑得天真纯美,与她后半段毫无人气的模样相隔云泥。 周淮屿蹙眉道:“有这些关键性证据,足以扳倒邹强和曹广军了。可庄一心是怎么拿到的证据?” “有人在帮她。”纪洛宸将进度条拉到最后,“曹广军很有可能提前录制好了要跟柯云说的话,后期再做变声处理。但这份录音里,他就是本音,说明偷录的人一定和曹广军关系匪浅。这个人至少要能做到将录音设备安装在曹广军身边,而不被他发现。” “陆定的案子发生在十八年前,”周淮屿慢慢说道,“黄闻声当时太小了,曹雪更是还没出生难道是黄秋意?” 纪洛宸同样眉头紧锁,“她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太奇怪了,曹广军和她的利益应当是一致的。” “或许当年的事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周淮屿摇了摇头,“注意曹广军的最后一句,‘这件事要是办不好,就算我不追究,他也饶不了你们。’——这个‘他’肯定不是邹强。” 直接将录像打包发给了谈局,纪洛宸沉声道:“无论他是谁,都别想逃掉。” 临南国际饭店,一楼。 华灯璀璨,不断有宾客在侍应生的引导下进入海晏厅,三个月前,庄一心就是在这间宴会厅里举枪自尽。 杜经理亲自上阵,力求整场宴会不出差错。不为别的,盖因今天寿星的身份。 “黄夫人,您不用这么辛苦的,客人这边我一定照顾得妥妥帖帖。”他不无殷勤地说道。 身旁是一泓室内喷泉,清澈的水面倒映出黄秋意精致华美的长裙。 曹广军的五十岁生日,她自然要帮着操持,“上回我们家订婚宴出了些意外状况,连累了贵店生意,真不好意思,今儿又要麻烦您了。不瞒您说,我心里始终有些后怕,所以今天的安检还请您格外注意些。” “诶哟,您太客气了,这都是小事。曹局长愿意赏光来临南国际饭店过寿诞。那是我们的荣幸…” 二人寒暄间,原本空旷的大厅逐渐满座。请柬提早一周便发了出去,今日来赴宴的除了亲朋故交,都是曹广军这些年在局里结识的同僚。 表面上安静等待着开席,纪洛宸凑近谈局耳畔小声说:“都布置好了,听您的命令行动。” 庄一心提供的证据确凿无疑,谈局在看到视频后第一时间向上级请示,最终确定方案,在曹广军的寿宴上实施抓捕。 “好,注意跟路队那边协调好。”谈局几不可见地点头道,“纪委很重视这个案子,对曹广军一家展开了严密调查。刚巧这个当口纪委还接到了关于黄沐风的实名举报,结合庄一心这边的线索来看,黄沐风很不简单。不仅曹广军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深耕警界几十年,黄沐风的门生拥趸也不在少数,今儿几乎全来了。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将所有可疑对象一举擒获。” “是!保证完成任务。”纪洛宸严肃道。 周淮屿轻声提示纪洛宸,“要开始了。” 他话音刚落,海晏厅的大门合上,几人佩戴的微型耳麦里同时传来声音,门外的特警部队已经就位,随时准备行动。 一门之隔,气氛截然不同。音乐声起,司仪登场,开始按照流程为宾客们介绍起曹广军这位寿星的丰功伟绩。随着她的讲述,台下掌声纪动。“那么接下来就有请寿星登场!” 闻言,曹广军微笑着起立,在桌边举起了杯,“感谢诸位前辈、亲朋、同僚,愿意拨冗来参加我的小小生日宴。” 他没有用话筒,但中气十足,整个大厅中回响着他的声音,“我所取得的一切成绩,都离不开在座诸位同僚的支持与帮助,谢谢大家。” 曹广军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压下一片掌声与喝彩,“此外,我想要特别感谢两个人。”他侧身,让大家看见自己左手边的黄秋意与黄沐风,“我的贤内助,还有黄局。” “倒计时准备。”谈局紧盯着曹广军,“黄沐风稍后会致辞,他一开口,立刻行动,点对点实施抓捕。” 为了不打草惊蛇,海晏厅内的知情人士只有纪洛宸、路定州等人。所有人严阵以待,默数着分秒。宾客们十分捧场,曹广军只讲了几分钟,已经鼓掌三四次。整间海晏厅的气氛被推到了顶点。“…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下面请我的老丈人,也是对我有知遇之恩的黄局说两句。” 纪洛宸的手按在腰间。随时准备拔枪。谈局手扶耳麦,行动的指令呼之欲出。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正欲起身的黄沐风,“爸爸,我有几句话想借着今天的场合对您和老曹说,给我个机会吧。”黄秋意微笑着拿起话筒。 “暂缓行动。”谈局立刻说。 突然的换人引发了少许骚动,但看到黄沐风和曹广军都没有反对,众人也渐渐安静下来。 “请容我先自我介绍,我叫黄秋意。在座诸位中有一些认识我的人。想必是通过我丈夫曹广军、或者我父亲黄沐风吧。” 她的开场白有些奇怪,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于是黄秋意轻笑着继续说:“大家的反应很诚实,我也并不意外。这么多年来,我的丈夫一心一意对家庭,照顾我和孩子,为我们遮风挡雨。今天他坐在这里,难道不值得大家的一点儿掌声吗?”被周围人的叫好声淹没,周淮屿直觉地感到了一丝怪异,他拉住了纪洛宸:“不太对。” 黄秋意亭亭而立,毫不怯场。她脸上一直带着愉悦的微笑。周淮屿远远注视着她,心头的异样感愈发浓重。 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了三个月前的订婚宴。同样的热闹非凡,同样的当众致辞,眼前与记忆重叠,周淮屿郑重地对纪洛宸与谈局说:“黄秋意很可能要做些什么,我建议视情况随时动手。” 纪洛宸也察觉到了违和,曹广军的生日,黄秋意却宛如自己才是主角般张扬,“谈局,您看?”他请示道。 “先静观其变。”谈局沉稳道。 邻桌有曹广军的老朋友,纷纷起哄着要他站起来回应黄秋意的夸奖。曹广军无奈地笑笑,正想起立。黄秋意却转身面向了黄沐风,后者随之缓缓站起,面无表情看着女儿。 “我说得对吗?”黄秋意笑意更深,她亲密地挽起父亲的臂弯。 几次出人意料的举动,大家都有些被她弄糊涂了,刚才起哄的朋友大声说:“弟妹,这时候你得拉着你老公啊!”他身边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没错呀,我这不是正挽着吗?”黄秋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甚至依恋地在黄沐风颈边蹭了蹭,“这么多年来一心一意对家庭,照顾我和孩子。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我的丈夫。” 如同海浪退潮,喧嚣散去,大厅陷入死寂。 “弟妹,你、你在开什么玩笑,这可不好笑啊,哈哈。”有人僵硬地试图圆场,每个人都在明里暗里看着漩涡中心的三个人。 黄秋意后撤了一步,众人这才看见,她的手里正稳稳举着一把枪,抵在了黄沐风的腰间。 一片哗然中,黄秋意冷冷地说:“都别动。”她打开了枪的保险,黄沐风终于禁不住压力开口道:“小意,你别冲动,万事好商量。你想要什么,我都听你的。”? 第53章 “——听我的?”黄秋意笑出了声,这次她把手中的枪直接抵在了黄沐风的后脑上,“当初我哭着求你别碰我,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黄秋意抛出的炸弹一个接一个,炸得所有人失语。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曹雪踉跄着跑到了主桌前,结结巴巴地惶恐道:“妈妈,你、你在做什么呀?快放下枪,放开外公。” 几乎是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黄秋意缓缓说:“小雪,你叫错了。”她毫不留情地揪住了黄沐风的苍苍白发。纠正道:“该叫他爸爸才对。”“你说…·什么?”曹雪完全不能理解,或者说拒绝理解,朝夕相处的温柔母亲变得陌生可怕,她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曹广军。这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爸爸!你快带妈妈去看医生吧,她在说胡话。” 1 然而她求救的对象一言不发,从最开始,曹广军便任由黄秋意自由发言。 “傻孩子,你找他有什么用?他跟你非亲非故,这些年来最多担了个养父的名头,何尝真心关爱过你。”黄秋意怜爱地看着曹雪,无论她在说什么,手中的枪都没有过半分晃动游移。 曹雪崩溃地大喊:“你骗我!你在说谎!” “她没有。”曹广军终于开口了,“我和你妈妈结婚时,她已经怀了你。” “听到了吗?”黄秋意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对黄沐风嘲讽道:“瞧瞧,你的好女婿可比你有担当多了。该承认就承认,你多年无后,以至于把歪主意打到了自己亲女儿身上这种事,怎么就不敢对外宣布呢?” 2 事情的走向完全偏离了预期,在场的宾客中有人偷偷报警,然而所有后来者均被特警拦在了门外。“谈局,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苏泱担忧地问。黄秋意看上去精神状态过于亢奋,不知何时便会按下扳机。 谈局神情复杂,吐露了实情:“她就是向纪委实名举报黄沐风的证人,黄秋意唯一的请求是让她当众揭发黄沐风跟曹广军……再给她一点时间吧,这些年,她很不容易。” “她不会开枪的。”周淮屿也道。“对黄沐风这种人而言,当众剥去他的虚伪面具,比杀了他还难受。黄秋意一直被当成丈夫与父亲的附属品,她只是想剥离掉自己身上这些束缚性的名称与定义,做回自己。” “原来暗中帮庄一心的人是黄秋意。”纪洛宸串起了前因后果,“她在陆千帆家里看到了庄一心的录像,确认警方掌握了完整的证据链,这才瞄准时机举报。蛰伏数年,一击必杀。” 周淮屿想起了另一件事,“黄闻声说他得到的情报直接点出了邹强是幕后黑手之一,情报来源他不能说,但绝对可靠。现在看来,应该也是黄秋意告诉他的。” 与接受了巨大信息量后无比震惊的其他人不同,黄闻声全程沉静端坐,默默注视着黄秋意的所有举动。 “黄队太惨了,家里一堆乌遭事,亏他还能这么冷静。”苏泱感慨道,“我这张乌鸦嘴,当初就不该说黄队会情场职场双双失意,眼瞅着一半应验了啊。黄沐风和曹广军被抓,难保他不受影响。又得照顾姐姐,唉。” “你说得对,他是太冷静了一点。”纪洛宸冷不丁接了一句,给苏泱接懵了。 周淮屿和他想到了一处,“黄闻声说谎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是谁。却只给出了邹强和邹文凯的名字。他在配合黄秋意的计划。” 曹雪仍在哭泣,她的骄傲在短短几分钟内被踩碎,她习惯性地扑向黄闻声的怀中,期待着能收到一份安慰。可这一次,黄闻声无声而坚定地推开了她。急转直下的事态令人唏嘘不已,谈局忽然收到了外面传来的请示,她沉默半晌,叹息道:“让他们进来吧。” 海晏厅的门开了,所有人闻声望去,陆千帆推着轮椅上虚弱的陆定缓缓走来。 轮椅滚轮经过柔软的地毯,近乎无声,曹广军却如闻响鼓,他死死看着逐渐靠近的陆定,再也站不稳,跌坐在椅子中。 偌大的宴会厅,几百人在场,陆定看也不看他们。他只是与曹广军久久对视,用嘶哑到变了调的嗓音问他,“为什么?” 追逐真相的人们愿意为了一个答案倾其所有,可残酷的真相往往比谎言更锋利。 自己半生的悲剧竟然是最信任的好兄弟一手造就,陆定无论如何不愿意轻易接受这个结果。他必须当面问上一句,为什么。 陆千帆担忧地望着父亲悄然染上花白的发,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对于陆定的打击之大。 宴会厅静得可怕,就连曹雪都收了声,紧抿着唇看句陆定。他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显然是匆忙赶来。她的眼神不确定地在陆定周身打转。毕竟眼前这个形销骨立、老态毕露的男人,与她印象中风度翩然的陆叔叔相差甚远。 面对黄秋意的咄咄逼问,曹广军尚能保持镇定。然而此刻质问他的人是陆定,在跌坐下后,他甚至没有敢再次抬头与陆定对视。 他心中有愧,有人却无所畏惧。 “还需要问吗?当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黄秋意冷眼旁观,打破了僵局。 “你就没有怀疑过吗?卧底任务的保密级别那么高,谁能有这个权限知道你的身份?”她用枪随手敲了敲黄沐风的太阳穴,又用右手一指曹广军,“越亲近的人才越清楚你的弱点,绑架你妻女的计划,正是你的这位好兄弟一手策划的哦。” 虚假的外皮被扯下,暴露出里层经年未愈的伤疤,那是盘桓在陆定心头十八年的痛楚。 黄秋意随口几句说出了更为骇人的真相,“当初我已经怀了曹雪,黄沐风不想这个孩子也像秋声似的没名没份,急着找个有能力的女婿。权势动人心,陆定,你的案子,就是曹广军递给黄沐风的投名状。你的牺牲,成就了他一路高升的青云梯。”陆定沉默不语,他定定地看着曹广军,仿若第一次看清这位挚友。 “多可笑呀。黄沐风。”黄秋意继续说,“你一门心思想要个儿子,名正言顺归在你名下。可惜我怀秋声的时候自己都还懵懵懂懂,发现得太晚,他只能担着个私生子的名头。你不死心,又寄望于曹雪——偏生是个女孩儿。真是老天有眼,不让你如愿!” 黄闻声不知何时站到了母亲身前,第一次,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喊道:“妈,别做傻事。为这个人渣,不值得。” 黄秋意的眼圈飞快地红了,她仰起头,憋回最后一口亲情,“别这么喊我!”又用一个眼神吓退了同样蠢蠢欲动的曹雪。她冷漠道:“你们两个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耻辱,永远别那样喊我。” “你不用抱有侥幸心理。”她的话语如尖刀凌迟着曹雪的心,“我知道郑逸辰不是良配。不阻拦你们订婚,那是因为我不在乎。曹广军也清楚,但左右你不是他亲闺女,订个婚而已,还能迷惑住陆定,很划算的买卖。” 曹雪如坠冰窟,她不可置信地踉跄着扑到黄秋意脚边。语无伦次:“爸爸妈妈很爱我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对。还有小舅。秋声!我是家里的小公主,对不对?对不对?!” 啪一一 放下手,黄秋意深深注视着她,“少天真了。”茫然地捂着脸颊回望,曹雪的脸庞上泪痕未干。“哪个真心爱护女儿的父母会放任她迷恋舅舅?做了十八年的美梦,你是时候该醒了。” “大好仕途葬送在我手里,是不是觉得心有不甘?”黄秋意不再理睬瘫软在地的曹雪,转而嘲讽起曹广军,“我比你更不甘心!因为你,我的人生成了彻头彻尾的错误。当年你为了和我结婚,狠心抛弃女友,可曾想到今日的结局?” “……我早就后悔了。”曹广军抬起头,曾经加诸于身的荣光随着真相的揭露离他而去,他麻木地重复了一遍,“我的理想,我期待的人生,全部陷入了错位的循环。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不会踏上这条路。” “这是你的报应。”黄秋意冷冷地说,“你活该付出这些代价。” “是啊,我活该。”他自嘲地笑了。“我原以为你会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为我隐瞒一些。毕竟害你最深的人不是我。” “一丘之貉,你跟黄沐风有什么区别?”黄秋意毫不留情,“哦对了,稍有一些不同。他有儿女,你没有,你是个失败至极的孤家寡人。” 两人的对话尖锐冰冷,忽然有人打断了他们。“不,他有。” 陆定推开了陆千帆挽扶自己的手,缓慢地站起。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四折好的纸,那是一张最普通不过的作文纸。 “我在警校教的是刑侦学和痕迹学,从来没教过人语文。”他说起了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件事“那天千帆来拜托我,说她有个好朋友,问我能不能教教她功课,我答应了。”? 第54章 陆千帆已经猜到了,她紧盯着父亲手中的作文纸。 “订婚宴上出事后,我去了一次她家,在书里发现了这篇作文。我布置下这个题目时,她跟我说她不会写,央求着换了个作文题。”陆定缓缓展开纸。“原来她还是写了。” “《我的父亲。》” 曹广军的身躯为之一颤。他的神情混合着期待、恐慌与无措,仿若陆定手中拿着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他的判决书。 “我很讨厌开家长会,因为这会让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父亲’这件事。书上说,繁衍、保护后代是生物的本能,于是最初我天真地以为,父亲的缺位是个意外,他一定也期待着和我相见。” “由于妈妈工作的特殊性,我们经常搬家,不变的是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但无论别人怎么看,我是感激妈妈的,她至少给了我一个家。”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对此,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在那些漂泊不定的日子里,我时常做梦,幻想着父亲会如神兵天降,保护我和妈妈。”“妈妈带着我回了临南,她告诉我,这是她的故乡,也是她和父亲相识相爱的地方。我鼓足勇气问她。父亲是不是不在了?我害怕得到某个答案。”“‘怎么会呢?妈妈带你回来就是为了和爸爸相认,这些年他不在,是有苦衷的。你快成年了,该让他见见你。’妈妈这样告诉我。” “那段日子,妈妈每天都很快乐,她时而从衣柜里挑选出裙子,问我哪件最漂亮,她要穿着去见父亲。我也不禁跟着她期待起来。” “终于到了命运的一天,我忐忑地目送妈妈出门。等待着她和父亲一同归来。” “然而,直到天黑,我都没有等来他们。” “深夜,妈妈带着满身的酒气孤身回来。面对我的询问,她发出神经质的大笑。” “‘我以为,他当年只是因为那个女人意外有了孩子,不得已要对她负责。才会选择离开我·…我在他走后才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可他竟然不相信我的话,开口就问我需要多少钱,只要不打扰他现在的生活···哈哈哈哈!都是假的,骗子!’妈妈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我逐渐拼凑出往事。” “我的梦果然只是梦,永远不会成真。从那天起,妈妈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眼中不再有对生活的期待,看向我的眼神也像一个陌生人。十六年的等待与自我感动全部成空,她疯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从没人爱过我。父亲并不期待我的存在,母亲只当我是挽回爱人的工具。”“一心只爱一人,这是母亲为我起名时的愿景。我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它更像个诅咒。” “母亲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我把她送去了医院。钱,我需要钱。黄闻声在这时找到了我,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只不过,他是为了帮他的母亲,我只为了我自己。” “他告诉我,安静等待,会有人来找我。很快,我在交友软件上收到了那种邀约信息,我知道,这是踏出后便无法回头的一步。原来母亲的工作也没有那么难。我答应了K姐的条件,甚至悄悄备份了录像。” “父母,多伟大的词啊。可我恨他们,他们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便生下了我。黄闻声说得没错,要报复父亲,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亲手剥夺掉他最在意的权势地位。” “按照他的计划,我拿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邹强、郑文德……当然,还有父亲,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郑文德是个变态,他打我的伤太痛了,我遮遮掩掩去了医院——这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在那里,我遇到了千帆。” “和千帆在一起的时光,幸福到让我觉得不真实。她和陆叔叔,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备份的录像我混在新婚贺词里交给了千帆,她不需要知道这些航脏的事。” “我没有按预定计划杀了郑逸辰,哪怕这会打乱黄闻声的布置,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经跨越了正义的界限。千帆是真的很爱黄闻声,我不想破坏她的幸福……所以有些事,我来做就好。比起对父亲的恨,我更想守护千帆。” “如果判分的话,这大概会是一篇不及格的作文吧。明天是千帆的订婚日,我会用我的方式。终结一切罪恶。” 陆定放下了作文纸,他读完了。 不要说曹广军,就连纪洛宸都陷入了沉默。与其说这是篇作文,不如说它是庄一心的绝笔信。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把庄一心——把我女儿交到柯云手上?!你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吗?!”曹广军拽起了黄闻声的衣领,痛苦地嘶吼着,“你这样还算是个探长吗!” 黄闻声低低地笑了,笑声渐大,“——探长?你也配提起这两个字吗!”他面无表情,冷漠地打掉了曹广军的手,“你出卖同事,勾结罪犯。明知我母亲的痛苦,却选择了和黄沐风同流合污!这身警服,你不配穿。” 他的话像毒液般烫伤了曹广军,然而黄闻声并没有在此停手,“你问我为什么把庄一心交给柯云?仔细想想,到底是谁选中了庄一心。” 曹广军僵在了原地,往事如万花筒浮现。天旋地转,他踉跄着第二次向后跌坐,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我只不过是把庄一心的资料夹带了进去,是你自己选了她,让柯云把她送给邹强。”黄闻声替他说了。 “这才是你的报应。” 距离那场特殊的寿宴已经过去了快一周,饶是事前各部门做好了处理预案,纷至沓来的各项收尾工作依然是项艰巨的工程。用老裴的话说,叫做“有些年头没这么猛加班了”。 “大家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垫垫。”纪洛宸怀里抱着各种口味的饼干和速食,边走边发。他刚从超市快速扫荡回来,周淮屿跟在他身后挨个工位发水。不光是临南管理局。市局、纪委和经侦的同事们也都在加班加点地办案。管理局这头的目标。是尽早把曹广军、黄沐风经手过的大小案子筛过一遍。 苏泱困得恨不能找两根棉签儿把眼皮支棱住,桌上空了半打茶咖,全是他这几天的战果。以他为圆心放眼望去,全局都是这副累得快要登仙的模样。 “你们这该休息的就回家休息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纪洛宸自己一早便作好了住办公室的准备,行军床再度出山。看见这帮加班起来不要命的,开始习惯性赶鸭子回家。 “好嘞老大。”稀稀拉拉有人回应他,不过却没人真的起身走人。 鉴于黄曹二人职位不低,牵涉的案件不在少数,这注定了会是一场大清洗。黄秋意提供了她这些年暗中收集的全部证据,黄闻声也配合讯问,交代了自己的所有行动计划。 “你别光说他们,自己先带好头。”周淮屿把最后一瓶水放到纪洛宸怀里,“身为队长得以身作则——你晚饭吃了吗?” 事实证明,临南管理局的食物链顶层还得是某位画像师。淮屿哥一发话,所有人放下了手里的档案袋。齐聚在熟悉的玻璃板前,人手一碗自热小火锅,碰头吃起了夜宵。 “先说好,吃完这顿全都给我回家睡觉去,明早再来干活儿,听见没?”如果忽略掉纪洛宸手里夹着午餐肉的筷子,这话应当更有威慑力一些。 “老大,你再给我们说说这案子吧。”苏泱捧着碗,很有求知欲,“我感觉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就好像电视剧少看了一集似的。” “我来讲吧。”成功用一个温柔又不容拒绝的眼神镇压了正欲讲解的纪洛宸,周淮屿示意他先吃饭,自己则拿起笔画了一条长长的时间轴。 “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这个案件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出发点,再加上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后显得案情一波三折。” 周淮屿拿起笔标注好“十八年前”,那是陆定的人生转折点。“从这个节点开始,曹广军和黄沐风捆绑在了一起,为此,他不惜背弃了身边所有人:陆定、庄梦……” 他边说边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玻璃板上。“在整张利益网中,黄沐风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曹广军和邹强次之。在这两人的合作中,柯云、郑文德、邹文凯、丁磊等人负责落实具体的行动安排。” “他们最初通过人口买卖、非法放贷等手段牟取暴利,后又通过和陆云达成合作,转向了非法走私以及**易的方向。” “如果说曹广军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利益,那么黄闻声、黄秋意则是为了复仇。” “能够成功抓获这些人。庄一心至关重要。”纪洛宸飞快解决了晚饭,他正色道:“她直接掀翻了棋桌,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了案件的中心。? 第55章 “——听我的?”黄秋意笑出了声,这次她把手中的枪直接抵在了黄沐风的后脑上,“当初我哭着求你别碰我,你怎么不听我的呢?!” 黄秋意抛出的炸弹一个接一个,炸得所有人失语。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曹雪踉跄着跑到了主桌前,结结巴巴地惶恐道:“妈妈,你、你在做什么呀?快放下枪,放开外公。” 几乎是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黄秋意缓缓说:“小雪,你叫错了。”她毫不留情地揪住了黄沐风的苍苍白发。纠正道:“该叫他爸爸才对。”“你说…·什么?”曹雪完全不能理解,或者说拒绝理解,朝夕相处的温柔母亲变得陌生可怕,她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曹广军。这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爸爸!你快带妈妈去看医生吧,她在说胡话。” 然而她求救的对象一言不发,从最开始,曹广军便任由黄秋意自由发言。 “傻孩子,你找他有什么用?他跟你非亲非故,这些年来最多担了个养父的名头,何尝真心关爱过你。”黄秋意怜爱地看着曹雪,无论她在说什么,手中的枪都没有过半分晃动游移。 曹雪崩溃地大喊:“你骗我!你在说谎!” “她没有。”曹广军终于开口了,“我和你妈妈结婚时,她已经怀了你。” “听到了吗?”黄秋意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对黄沐风嘲讽道:“瞧瞧,你的好女婿可比你有担当多了。该承认就承认,你多年无后,以至于把歪主意打到了自己亲女儿身上这种事,怎么就不敢对外宣布呢?” 2 事情的走向完全偏离了预期,在场的宾客中有人偷偷报警,然而所有后来者均被特警拦在了门外。“谈局,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苏泱担忧地问。黄秋意看上去精神状态过于亢奋,不知何时便会按下扳机。 谈局神情复杂,吐露了实情:“她就是向纪委实名举报黄沐风的证人,黄秋意唯一的请求是让她当众揭发黄沐风跟曹广军……再给她一点时间吧,这些年,她很不容易。” “她不会开枪的。”周淮屿也道。“对黄沐风这种人而言,当众剥去他的虚伪面具,比杀了他还难受。黄秋意一直被当成丈夫与父亲的附属品,她只是想剥离掉自己身上这些束缚性的名称与定义,做回自己。” “原来暗中帮庄一心的人是黄秋意。”纪洛宸串起了前因后果,“她在陆千帆家里看到了庄一心的录像,确认警方掌握了完整的证据链,这才瞄准时机举报。蛰伏数年,一击必杀。” 周淮屿想起了另一件事,“黄闻声说他得到的情报直接点出了邹强是幕后黑手之一,情报来源他不能说,但绝对可靠。现在看来,应该也是黄秋意告诉他的。” 与接受了巨大信息量后无比震惊的其他人不同,黄闻声全程沉静端坐,默默注视着黄秋意的所有举动。 “黄队太惨了,家里一堆乌遭事,亏他还能这么冷静。”苏泱感慨道,“我这张乌鸦嘴,当初就不该说黄队会情场职场双双失意,眼瞅着一半应验了啊。黄沐风和曹广军被抓,难保他不受影响。又得照顾姐姐,唉。” “你说得对,他是太冷静了一点。”纪洛宸冷不丁接了一句,给苏泱接懵了。 周淮屿和他想到了一处,“黄闻声说谎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是谁。却只给出了邹强和邹文凯的名字。他在配合黄秋意的计划。” 曹雪仍在哭泣,她的骄傲在短短几分钟内被踩碎,她习惯性地扑向黄闻声的怀中,期待着能收到一份安慰。可这一次,黄闻声无声而坚定地推开了她。急转直下的事态令人唏嘘不已,谈局忽然收到了外面传来的请示,她沉默半晌,叹息道:“让他们进来吧。” 海晏厅的门开了,所有人闻声望去,陆千帆推着轮椅上虚弱的陆定缓缓走来。 轮椅滚轮经过柔软的地毯,近乎无声,曹广军却如闻响鼓,他死死看着逐渐靠近的陆定,再也站不稳,跌坐在椅子中。 偌大的宴会厅,几百人在场,陆定看也不看他们。他只是与曹广军久久对视,用嘶哑到变了调的嗓音问他,“为什么?” 追逐真相的人们愿意为了一个答案倾其所有,可残酷的真相往往比谎言更锋利。 自己半生的悲剧竟然是最信任的好兄弟一手造就,陆定无论如何不愿意轻易接受这个结果。他必须当面问上一句,为什么。 陆千帆担忧地望着父亲悄然染上花白的发,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对于陆定的打击之大。 宴会厅静得可怕,就连曹雪都收了声,紧抿着唇看句陆定。他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显然是匆忙赶来。她的眼神不确定地在陆定周身打转。毕竟眼前这个形销骨立、老态毕露的男人,与她印象中风度翩然的陆叔叔相差甚远。 面对黄秋意的咄咄逼问,曹广军尚能保持镇定。然而此刻质问他的人是陆定,在跌坐下后,他甚至没有敢再次抬头与陆定对视。 他心中有愧,有人却无所畏惧。 “还需要问吗?当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黄秋意冷眼旁观,打破了僵局。 “你就没有怀疑过吗?卧底任务的保密级别那么高,谁能有这个权限知道你的身份?”她用枪随手敲了敲黄沐风的太阳穴,又用右手一指曹广军,“越亲近的人才越清楚你的弱点,绑架你妻女的计划,正是你的这位好兄弟一手策划的哦。” 虚假的外皮被扯下,暴露出里层经年未愈的伤疤,那是盘桓在陆定心头十八年的痛楚。 黄秋意随口几句说出了更为骇人的真相,“当初我已经怀了曹雪,黄沐风不想这个孩子也像秋声似的没名没份,急着找个有能力的女婿。权势动人心,陆定,你的案子,就是曹广军递给黄沐风的投名状。你的牺牲,成就了他一路高升的青云梯。”陆定沉默不语,他定定地看着曹广军,仿若第一次看清这位挚友。 “多可笑呀。黄沐风。”黄秋意继续说,“你一门心思想要个儿子,名正言顺归在你名下。可惜我怀秋声的时候自己都还懵懵懂懂,发现得太晚,他只能担着个私生子的名头。你不死心,又寄望于曹雪——偏生是个女孩儿。真是老天有眼,不让你如愿!” 黄闻声不知何时站到了母亲身前,第一次,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喊道:“妈,别做傻事。为这个人渣,不值得。” 黄秋意的眼圈飞快地红了,她仰起头,憋回最后一口亲情,“别这么喊我!”又用一个眼神吓退了同样蠢蠢欲动的曹雪。她冷漠道:“你们两个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耻辱,永远别那样喊我。” “你不用抱有侥幸心理。”她的话语如尖刀凌迟着曹雪的心,“我知道郑逸辰不是良配。不阻拦你们订婚,那是因为我不在乎。曹广军也清楚,但左右你不是他亲闺女,订个婚而已,还能迷惑住陆定,很划算的买卖。” 曹雪如坠冰窟,她不可置信地踉跄着扑到黄秋意脚边。语无伦次:“爸爸妈妈很爱我的,这一定不是真的……对。还有小舅。秋声!我是家里的小公主,对不对?对不对?!” 啪一一 放下手,黄秋意深深注视着她,“少天真了。”茫然地捂着脸颊回望,曹雪的脸庞上泪痕未干。“哪个真心爱护女儿的父母会放任她迷恋舅舅?做了十八年的美梦,你是时候该醒了。” “大好仕途葬送在我手里,是不是觉得心有不甘?”黄秋意不再理睬瘫软在地的曹雪,转而嘲讽起曹广军,“我比你更不甘心!因为你,我的人生成了彻头彻尾的错误。当年你为了和我结婚,狠心抛弃女友,可曾想到今日的结局?” “……我早就后悔了。”曹广军抬起头,曾经加诸于身的荣光随着真相的揭露离他而去,他麻木地重复了一遍,“我的理想,我期待的人生,全部陷入了错位的循环。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不会踏上这条路。” “这是你的报应。”黄秋意冷冷地说,“你活该付出这些代价。” “是啊,我活该。”他自嘲地笑了。“我原以为你会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为我隐瞒一些。毕竟害你最深的人不是我。” “一丘之貉,你跟黄沐风有什么区别?”黄秋意毫不留情,“哦对了,稍有一些不同。他有儿女,你没有,你是个失败至极的孤家寡人。” 两人的对话尖锐冰冷,忽然有人打断了他们。“不,他有。” 陆定推开了陆千帆挽扶自己的手,缓慢地站起。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四折好的纸,那是一张最普通不过的作文纸。 “我在警校教的是刑侦学和痕迹学,从来没教过人语文。”他说起了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件事“那天千帆来拜托我,说她有个好朋友,问我能不能教教她功课,我答应了。”? 第56章 陆千帆已经猜到了,她紧盯着父亲手中的作文纸。 “订婚宴上出事后,我去了一次她家,在书里发现了这篇作文。我布置下这个题目时,她跟我说她不会写,央求着换了个作文题。”陆定缓缓展开纸。“原来她还是写了。” “《我的父亲。》” 曹广军的身躯为之一颤。他的神情混合着期待、恐慌与无措,仿若陆定手中拿着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他的判决书。 “我很讨厌开家长会,因为这会让我意识到自己‘没有父亲’这件事。书上说,繁衍、保护后代是生物的本能,于是最初我天真地以为,父亲的缺位是个意外,他一定也期待着和我相见。” “由于妈妈工作的特殊性,我们经常搬家,不变的是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但无论别人怎么看,我是感激妈妈的,她至少给了我一个家。”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对此,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在那些漂泊不定的日子里,我时常做梦,幻想着父亲会如神兵天降,保护我和妈妈。”“妈妈带着我回了临南,她告诉我,这是她的故乡,也是她和父亲相识相爱的地方。我鼓足勇气问她。父亲是不是不在了?我害怕得到某个答案。”“‘怎么会呢?妈妈带你回来就是为了和爸爸相认,这些年他不在,是有苦衷的。你快成年了,该让他见见你。’妈妈这样告诉我。” “那段日子,妈妈每天都很快乐,她时而从衣柜里挑选出裙子,问我哪件最漂亮,她要穿着去见父亲。我也不禁跟着她期待起来。” “终于到了命运的一天,我忐忑地目送妈妈出门。等待着她和父亲一同归来。” “然而,直到天黑,我都没有等来他们。” “深夜,妈妈带着满身的酒气孤身回来。面对我的询问,她发出神经质的大笑。” “‘我以为,他当年只是因为那个女人意外有了孩子,不得已要对她负责。才会选择离开我·…我在他走后才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可他竟然不相信我的话,开口就问我需要多少钱,只要不打扰他现在的生活···哈哈哈哈!都是假的,骗子!’妈妈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我逐渐拼凑出往事。” “我的梦果然只是梦,永远不会成真。从那天起,妈妈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眼中不再有对生活的期待,看向我的眼神也像一个陌生人。十六年的等待与自我感动全部成空,她疯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从没人爱过我。父亲并不期待我的存在,母亲只当我是挽回爱人的工具。”“一心只爱一人,这是母亲为我起名时的愿景。我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它更像个诅咒。” “母亲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我把她送去了医院。钱,我需要钱。黄闻声在这时找到了我,我们有着相同的目标,只不过,他是为了帮他的母亲,我只为了我自己。” “他告诉我,安静等待,会有人来找我。很快,我在交友软件上收到了那种邀约信息,我知道,这是踏出后便无法回头的一步。原来母亲的工作也没有那么难。我答应了K姐的条件,甚至悄悄备份了录像。” “父母,多伟大的词啊。可我恨他们,他们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便生下了我。黄闻声说得没错,要报复父亲,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亲手剥夺掉他最在意的权势地位。” “按照他的计划,我拿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邹强、郑文德……当然,还有父亲,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郑文德是个变态,他打我的伤太痛了,我遮遮掩掩去了医院——这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在那里,我遇到了千帆。” “和千帆在一起的时光,幸福到让我觉得不真实。她和陆叔叔,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备份的录像我混在新婚贺词里交给了千帆,她不需要知道这些航脏的事。” “我没有按预定计划杀了郑逸辰,哪怕这会打乱黄闻声的布置,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经跨越了正义的界限。千帆是真的很爱黄闻声,我不想破坏她的幸福……所以有些事,我来做就好。比起对父亲的恨,我更想守护千帆。” “如果判分的话,这大概会是一篇不及格的作文吧。明天是千帆的订婚日,我会用我的方式。终结一切罪恶。” 陆定放下了作文纸,他读完了。 不要说曹广军,就连纪洛宸都陷入了沉默。与其说这是篇作文,不如说它是庄一心的绝笔信。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把庄一心——把我女儿交到柯云手上?!你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吗?!”曹广军拽起了黄闻声的衣领,痛苦地嘶吼着,“你这样还算是个探长吗!” 黄闻声低低地笑了,笑声渐大,“——探长?你也配提起这两个字吗!”他面无表情,冷漠地打掉了曹广军的手,“你出卖同事,勾结罪犯。明知我母亲的痛苦,却选择了和黄沐风同流合污!这身警服,你不配穿。” 他的话像毒液般烫伤了曹广军,然而黄闻声并没有在此停手,“你问我为什么把庄一心交给柯云?仔细想想,到底是谁选中了庄一心。” 曹广军僵在了原地,往事如万花筒浮现。天旋地转,他踉跄着第二次向后跌坐,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我只不过是把庄一心的资料夹带了进去,是你自己选了她,让柯云把她送给邹强。”黄闻声替他说了。 “这才是你的报应。” 距离那场特殊的寿宴已经过去了快一周,饶是事前各部门做好了处理预案,纷至沓来的各项收尾工作依然是项艰巨的工程。用老裴的话说,叫做“有些年头没这么猛加班了”。 “大家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垫垫。”纪洛宸怀里抱着各种口味的饼干和速食,边走边发。他刚从超市快速扫荡回来,周淮屿跟在他身后挨个工位发水。不光是临南管理局。市局、纪委和经侦的同事们也都在加班加点地办案。管理局这头的目标。是尽早把曹广军、黄沐风经手过的大小案子筛过一遍。 苏泱困得恨不能找两根棉签儿把眼皮支棱住,桌上空了半打茶咖,全是他这几天的战果。以他为圆心放眼望去,全局都是这副累得快要登仙的模样。 “你们这该休息的就回家休息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纪洛宸自己一早便作好了住办公室的准备,行军床再度出山。看见这帮加班起来不要命的,开始习惯性赶鸭子回家。 “好嘞老大。”稀稀拉拉有人回应他,不过却没人真的起身走人。 鉴于黄曹二人职位不低,牵涉的案件不在少数,这注定了会是一场大清洗。黄秋意提供了她这些年暗中收集的全部证据,黄闻声也配合讯问,交代了自己的所有行动计划。 “你别光说他们,自己先带好头。”周淮屿把最后一瓶水放到纪洛宸怀里,“身为队长得以身作则——你晚饭吃了吗?” 事实证明,临南管理局的食物链顶层还得是某位画像师。淮屿哥一发话,所有人放下了手里的档案袋。齐聚在熟悉的玻璃板前,人手一碗自热小火锅,碰头吃起了夜宵。 “先说好,吃完这顿全都给我回家睡觉去,明早再来干活儿,听见没?”如果忽略掉纪洛宸手里夹着午餐肉的筷子,这话应当更有威慑力一些。 “老大,你再给我们说说这案子吧。”苏泱捧着碗,很有求知欲,“我感觉还有很多细节不清楚。就好像电视剧少看了一集似的。” “我来讲吧。”成功用一个温柔又不容拒绝的眼神镇压了正欲讲解的纪洛宸,周淮屿示意他先吃饭,自己则拿起笔画了一条长长的时间轴。 “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这个案件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出发点,再加上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交织在一起后显得案情一波三折。” 周淮屿拿起笔标注好“十八年前”,那是陆定的人生转折点。“从这个节点开始,曹广军和黄沐风捆绑在了一起,为此,他不惜背弃了身边所有人:陆定、庄梦……” 他边说边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玻璃板上。“在整张利益网中,黄沐风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曹广军和邹强次之。在这两人的合作中,柯云、郑文德、邹文凯、丁磊等人负责落实具体的行动安排。” “他们最初通过人口买卖、非法放贷等手段牟取暴利,后又通过和陆云达成合作,转向了非法走私以及**易的方向。” “如果说曹广军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利益,那么黄闻声、黄秋意则是为了复仇。” “能够成功抓获这些人。庄一心至关重要。”纪洛宸飞快解决了晚饭,他正色道:“她直接掀翻了棋桌,将我们的目光引向了案件的中心。? 第57章 就连黄秋意的实名举报,也是建立在她确认警方手中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之后。” 姜乐悠怅然地点头,“现在想来,庄一心真的已经做到了她能力范围内的全部…·她根本不爱郑逸辰,却留下那样一句可疑的遗言。柯云让她杀了郑逸辰,黄闻声让她将计就计,没人真的考虑过她的想法。庄一心从小看惯母亲卖春,我想她根本就对男人毫无留恋。她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守护那个唯一对她好的女孩儿。” “等手边的事情忙完,我们去看看她吧。”周淮屿提议道,“我们还欠她一句谢谢。” 青山雾隐,呼吸间尽是清冽的空气。天际云层中依稀可见月亮的轮廓,二人拾级而上。庄一心的墓坐落在一片林荫处。 纪洛宸手提花束果篮,“这个点来果然没什么人啊。”他感慨道。 “不是每个人都会加班到凌晨四点。”周淮屿爬山爬得微喘,最近一段时间纪洛宸每天接送他上下班,自行车好久不骑,体力都下降了。 目的地近在眼前,然而却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空旷,纪洛宸一挑眉,和对方打了个招呼:“曹小姐。”曹雪一身黑裙,素面朝天,与她过去精致的装扮截然不同。听见纪洛宸叫自己。她沉默着轻轻回:“两位长官好,你们也是来看她吗?” “曹小姐怎么想起来这里?”纪洛宸反问,将手中的东西归置在庄一心的墓碑前。碑文的内容是陆千帆做主定下的,只字未提曹广军。 过了好一会儿,曹雪才低声说:“我来向她道歉·……也向她道谢。” 周淮屿顿时了然,订婚宴上,曹雪激动之下曾对庄一心口出恶言。 “这些日子,我好好反思了自己过去十八年的人生。”曹雪也将自己怀中的捧花放下,“曾经我以为自己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每个人都疼爱我、保护我,我不需要为任何人或事烦忧。” 她轻声笑了。“当然,以上这些都是镜花水月,其实我一无所有。” “周长官,你知道吗?我原本很瞧不起庄一心,觉得像她这样的人不配出现在我周围……但我现在很羡慕她。”她对周淮屿说,“至少她活得清楚明白,还有一个陆千帆愿意掏心窝地对她好。” “我后来去查了,出于基因与血缘的本能吸引,失散的兄妹之间,很容易对彼此产生好感。所以说,就连我的爱情,也是虚假的。”说到黄闻声。她终于落下泪来。 曹雪匆匆擦拭掉泪痕,她已经不再是哭泣后可以投入妈妈怀抱的那个小公主,“不论庄一心是出于什么目的揭发了一切,我都很感激她。是她把我拉回了真实的人间。反倒是我,还有我家里的人,我们伤害了她太多。” “——如果一心知道她帮到了你。也会开心的。”微亮的晨光照拂着陆千帆和陆定,两人缓步走来。陆定的气色好了许多,他已经不用再坐轮椅。陆千帆走向曹雪,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不必自责,这些事情原本就和你无关。” 伏在陆千帆的肩头。曹雪逐渐从小声啜泣,转为放声大哭。 “能哭出来是好事。”陆定叹道。人的情感无法被轻易切割抛弃,曹雪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哪怕知晓了曹广军的背叛,他依然放心不下这个孩子。 告别了曹雪,四人席地而坐。 纪洛宸忽然笑了,他揉了揉鼻尖,“感觉回到了那晚,陆叔你来局里接千帆,咱们当时也是在马路牙子上坐了好半天。” 陆定眼角的皱纹随着笑意浮现变得柔软,“这才多久啊,恍若隔世喽。” “爸,下次咱们请老大和淮屿哥来家里吃饭吧。”陆千帆跟着提议。 “哎,我看行。” 周淮屿低头轻笑,以袖掩面,小小声打了个哈欠。 “淮屿哥没睡好吗?”陆千帆见状问道。 纪洛宸顺口道:“他哪里是没睡好,压根儿就没睡,我们直接从局里过来的。刚下班。” 陆定眉毛一竖,劈掌拍了下纪洛宸的后背。“别仗着自己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等老了有你好受!工作永远也做不完,犯不着死磕不放。” “是是是下回我一准儿听您的……” 身旁这爷俩在闲谈,陆千帆仰头看向渐渐消却的夜色,“真好啊,能这样和亲人朋友坐在一起聊天。” 周淮屿也看向天幕,星光几乎完全隐入云中,群山叠翠,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绿意。在那道苍色边缘,属于旭日的金光在逐渐升起,唤醒山间的生灵。“.……太阳升起来了,又是新的一天。”他轻声说。 “是啊,又是新的一天。”陆千帆重复了一遍。第一抹晨光落在她的发丝间,旋转跳跃着为其渡上几圈金边。 她修然起身。微笑着挽扶起父亲。“下回来我家吃饭! 山间的风带来属于初秋的一抹凉意,周淮屿抬起手肘撞了下纪洛宸,“又只剩咱俩了。” “快打住,你是不是又要提起上次那个什么离散的理论啊?我跟你说想都别想,谈局既然把你分派给我当搭档了,咱俩等于锁死,懂吗?不可能拆开——”纪洛宸絮絮叨叨,直到周淮屿受不了地捂住他的嘴。 “对了,这个你可要看看。” 周淮屿从包里掏出了一份讯问报告是关于曹广军的。 纪洛宸接过报告不太理解,这些人是他俩一起审的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方看了第一页,报告的页脚就被他捏皱了起来。“曹广军最后说的我们永远也不会查出来的背后上线就是黑狐?” 周淮屿点了点头,眼神悠悠向前看去“我跟苏明暗地里顺着曹广军的银行卡流水去向查了一下,大多都来自外网的一个账户,还有一小部分汇入了一个暗渠,再往下查就完全查不出来了,现如今能有这么大手笔的我想不出除了黑狐还有谁。” “一个毫无人性,除了钱可以罔顾人命的地方。”说着周淮屿的手握紧成了拳头,周淮屿是上面点名道姓安插进来的人,要是说没有点事纪洛宸是不信的。 可当时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周淮屿踢出去,完全忘记查一下这个人了。 纪洛宸挠了挠头他现在有点迷茫。 周淮屿跟纪洛宸对视了几秒,确认纪洛宸这次是真的闭麦了,周淮屿才好气又好笑地说:“好了,现在有线索了咱们早晚都能查到,还有我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早饭。” 纪洛宸眨眨眼,又眨眨眼,不说话。“……现在可以开口了。”周淮屿放下手。“你想吃什么?”他无辜地问。又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你还欠我一个赌约,记得吗?”周淮屿忽然道。 纪洛宸反应了一下才记起,周淮屿说的是当初他们打赌曹雪究竟喜欢谁,他很干脆地说:“本人向来愿赌服输,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周淮屿微微一笑,他牵起纪洛宸的手,丝毫不管自己的动作惹得对方心跳飙升。“你知道的,出现场的时候我经常会捡些东西回家,小乌龟、饭团都是这么来的。”他慢吞吞地说着,将自己的十指与纪洛宸交握。“——纪洛宸,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纪洛宸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好在纪大队长没有很笨,脑承载速度在卡了一瞬后疯狂转动了起来。 “我同意。” 一句简单的应答让纪洛宸说的好像结婚现场。 三月天,孩子脸。 上一秒还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下一秒大雨就倾盆而至。 苏明抖掉头发上没来得及躲闪而淋到的雨珠,趁着刚好有住户刷了梯控卡,眼疾手快窜进电梯里。 没办法,他也不想在大好的周末时间打扰领导休息,不仅不会得到好脸色,免不了还要挨一顿数落。 只不过目前出现了突发事件,老大的手机又一直处于暂时无人接听的状态,实在没辙,他只能亲自上门来碰碰运气。 关于老大是个壕无人性的富二代这件事队里大伙儿都知道,不过苏明一开始到队里的时候着实还是惊讶了一番。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老大出外勤的时候,鉴于同行人员过多,警车面临超载,他们只能分两辆车出发。当他们的手动挡小警车还在后头可怜巴巴地拉手刹、踩离合器,老大改装得狂拽酷炫的路虎已经轰的一下冲了出去。 电梯在12楼的时候“叮”了一声。苏明匆匆收起思绪跨了出去,停在纪洛宸家门口敲了敲门,他又犹豫了,不知道该找一个什么样的措辞能在周末要求领导一起加班的时候减少那么点负罪感。 转念一想。为人民服务,要什么自行车,苏明也就释怀了。苏明“咚咚咚”前前后后敲了几十下,敲门频率几乎能串起一首《野蜂》,在他几乎要以为老大不在家的时候,门那边传来了拖鞋的踢踏声。? 第58章 苏明迅速调整好状态,揉了揉刚淋过雨水冻得有些僵硬的脸,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正想打招呼。 “老——”话还没说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发现门一打开出现在面前的人并不是老大。 开门的是周淮屿,穿着明显不属于他的大一号的睡衣,人还不是很清醒,睡眼惺忪地看了苏明一眼。 发现是认识的人之后周淮屿把门缝开大,也没注意来人跟进来了没有,一句话没说转身又回房间了,显然对房间的布局熟门熟路,并且非常不满大早上扰人清梦的行为,留下苏明目瞪口呆地石化在门口。 “这……是老大家没错吧?”苏明喃喃自语,退出去又确认了一眼门牌,这才小心翼翼地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刚才看到的人只是一个幻觉。苏明神色恍惚地摸进客厅。沙发上赫然扔着周淮屿外出必带的帆布包和他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衬衫外套。 客厅里还有一只跑老跑去的橘色胖猫,很显然是周淮屿的。 苏明张了张嘴,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老大!老大你在家吗!”苏明从书房到阳台绕了个圈儿,到处都是两个人生活的痕迹,但没有看到老大,索性又回到了客厅大声嚷嚷,“老大!” “干横么干横么嚷嚷横么!”卧室的门一开,纪洛宸叼着牙刷口齿不清地冲出来,嘴角还留着泡沫。他身上是仓促间临时套上的T恤,整个小了一号,不合身地贴在身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沟壑分明的腹肌。 “老大,这你……你的衣服啊?” 纪洛宸低头看了一眼,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满不在乎地扯着衣服往下拉了拉。“哦。周淮屿的。” 苏明愣住,往房间里探了探头,“周淮屿呢?”“瞎看什么!”纪洛宸不耐烦地把他满是好奇的脑袋按出去,“回笼觉!” “你们同……同居了?”苏明的嘴惊讶地能装下一个水煮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纪洛宸眉毛一挑不置可否,把牙刷塞回嘴里继续口齿不清,“什么事啊星期天又找我?” 苏明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哦哦是这样,我们接到报案,福利院发生了命案,发现的时——” “等着!”纪洛宸一听有案情,也没等苏明说完,风尘仆仆地去漱口,刚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补充,“别去吵周淮屿啊!” 两个人从确定关系,到纪洛宸以周淮屿家极其不安全为由飞速收拾好周淮屿的东西搬家用了大半天,剩下半天吃了口饭回去整理好东西,两人到头·就睡了。 这刚没睡多久就被苏明喊了起来。 苏明又被撂在客厅里,这一定是他人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早上,他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依旧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在他能够理解的范畴里,老大和周淮屿的关系从针锋相对到合作搭档,对,顶多就止步于合作搭档,万万没想到他俩还有进一步的关系。 此时此刻,苏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大怨种,上一秒领导还在谆谆教诲他“智者不入爱河,建设美丽中国”,下一秒领导就美人在怀甜甜蜜蜜谈办公室恋情去了。 啊呸,有钱人的心思你别猜,苏明腹诽。 半个小时后,直到苏明坐上了车,他都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纪洛宸一改刚起床的邋遢形象,这会儿已经精神奕奕地打开导航起步开车了,周淮屿换了一身简约的休闲服靠在副驾驶打着瞌睡。 他俩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不自然,纪洛宸甚至贴心地往周淮屿脖颈的位置塞了一个颈枕。 苏明坐在后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个人,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随后,他偷偷瞄了一眼全神贯注开车的老大,掏出手机开始和姜乐悠分享这个八卦。 “你猜早上我在老大家里发现了谁?” “谁啊?” “周淮屿!还穿着老大的睡衣!” “哦,他俩太正常了,我们私下早就默认他俩是一对了。” “?????” “你看不出来吗?老大每天下班都和沈老师一起走,现在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 “你这观察力是怎么考进来的?” 姜乐悠回了他一个嫌弃的表情,没有再搭理他。 苏明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小小的脑袋有大大的问号。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前座的两个人,把自己往角落里塞了塞,突然觉得后座的空调风好大,他好冷。 苑西镇青唐山福利院是一家坐落在临南市郊区的私人福利院,面积不算太大,加上医务室和员工宿舍也就三层楼,日常运营资金和房子都是当地一个事业有成回报家乡的老板赞助的,院长也是他聘请来的,可以说是那个老板花了钱就为了当个甩手掌柜。 周淮屿被纪洛宸叫醒下车的时候捏了捏脖子伸了个懒腰,后颈不怎么疼,他在车上出乎意料地睡了个好觉。 随后,他和苏明跟在纪洛宸后面,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 先过来的同事已经在福利院门口拉好了警戒线,虽然他们都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 这家福利院的位置实在太过偏僻,每天只有三趟公交车能来回市区,错过了一趟车就得至少多在等上几个小时,如果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很少有外人会过来,这也导致这家福利院在某些意义上处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状态。 周淮屿抬起头打量着福利院,这幢房子造得有些年头了,爬山虎顺着长满苔藓的墙角一直长到了楼顶上,常年雨水的冲刷让这边的外墙斑驳得很。 他又往边上扫了一眼,锈迹斑斑的大铁门上装着一个监控,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但从被爬山虎遮挡了大半的镜头来看,即使还能用也拍不清楚什么。 “我怎么觉得这里阴森森的,这福利院正规吗?”苏明把外套的拉链拉起来嘟嘟囔囔,透过半开的铁皮门只能看到里面黑洞洞的,大厅并没有开灯,在阴天显得更加昏暗。 “材料没仔细看就来了吧,私人的。”纪洛宸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说实话,他也是在刚才等红绿灯的时候根据姜乐悠发过来的材料大致了解了案情。 “这也太寒碜了。”苏明吐槽道。 “办一家福利院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这种乡村规格的福利院资金不充足的话,能维持这样的状态也不容易。”周淮屿一本正经地解释。 “我当然知道……”苏明嘀嘀咕咕,没敢说得太大声。 “知道你还问?”纪洛宸瞪他。 “这不是好奇嘛。”苏明挠了挠头,瞥了一眼周淮屿,心想纪队变了,他再也不是他最爱的小宝贝了。 “进去吧。”经过铁门的时候。 纪洛宸注意到门上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大概印着一个什么棕色小鸟的图案,在满是铁锈的墨绿色大铁门上显得格外突兀,不过他也没多大在意,只当是哪个调皮的孩子贴的。 这家福利院虽说面积不太大,但配置勉强还算完整,一楼面对面隔了四间儿童居室,员工宿舍安排在走廊的另一头,中间有一间小小的医务室和生活区浴室。 到了二楼的房间安排则没有什么条理,楼梯转角左边是游戏房,房间里的玩具有些破旧,灰蒙蒙的娃娃还脱了线,音乐房和紧紧地挨在一起的两间空教室在另一边。 正对楼梯的是食堂,地面油腻腻的,看上去是打扫的人不怎么用心。 往上到了三楼,院长办公室可能是整幢楼最大的房间,而院长的宿舍也安排在了办公室里面,楼梯过去有两间档案室和一个杂货间。 福利院的员工也不多,除掉院长,只有两个教师、两个护工和一个镇上的赤脚医生。 死者是青唐山福利院的院长李继杨,四十多岁,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尸体是早上打扫卫生的护工发现的,说起这护工的胆子也是大,伸手探了探发现人已经僵硬得凉了,这才叫来医务室刚起床的医生匆匆赶过来,一番检查后,半吊子医生直接给他宣告了死亡,甚至没有打给镇上的大医院就报了警。 现在待在这儿的主要是一些父母双亡或者从小被抛弃在门口的孩子,人数也不多,去掉已经被收养的,剩下的总共也就二十个不到的孩子,年龄从六岁到十七岁不等。 因为突发事件的缘故,现在他们被聚集在二楼的音乐教室里。 年幼的孩子瑟瑟发抖,年长一点的孩子在安慰着他们。 周淮屿走上台阶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留意到楼梯间还有一个上着锁的房间,那把锁看上去很厚重,不知道是为了锁住些什么东西。 纪洛宸注意到他的视线,探过头疑惑地问,“这家福利院有地下室吗?” “按照我们拿到的楼层图的话,没有。”苏明扬了扬手上的材料肯定地回答。? 第59章 “一般楼梯间都是放杂物的,犯不着要这么大的锁吧?”纪洛宸琢磨着。 “先上楼。”倒是最先发现的周淮屿绕过他俩,哒哒达往楼上跑。 纪洛宸见了无奈摇摇头,跟上周淮屿的步子,留下苏明在后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们到达三楼的时候,沈知许带着物证科的同事已经完成了大部分的物证提取。 李继杨是倒在地板上去世的,老板椅横着地倒在一边,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狰狞,咽气前似乎经历了很大的痛苦。 周淮屿正想去看看李继杨的表情,猝不及防被纪洛宸往后一拉。 然后递给他一副一次性手套。 纪洛宸示意了沈知许的方向,压低声音在周淮屿耳边偷偷说,“盯着呢,别动尸体,小心她和谈局告状。” “我听见了,”沈知许转过身来瞪了纪洛宸一眼,停下手上刷刷记录的动作。 对上周淮屿时,他换上了一个笑容,“没关系淮屿,我们已经取证好了。” 其实周淮屿也没打算去动什么物件,他只是单纯地想观察一下李继杨的表情。 人在非正常死亡之前,为了表达情绪,面部的肌肉走向或多或少都能透露出很多东西,比如李继杨这样的,他的嘴张得老大,眼睛瞪着,连眉头都还没来得及舒展开来,从老板椅到他出事的地上有一大片痕迹,显然是摔倒在地上又痛苦地翻滚时留下的。 “这个温度下的僵硬程度,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今天凌晨吧。”周淮屿蹲在地上细细地查看着李继杨的情况,微一抬头,突然注意到老板椅的扶手上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看光泽应该是刚贴上去的,“这个也留作物证了吗?” “什么东西?”纪洛宸凑过来看。 苏明也把头凑过来,顺手拍了个照片,“这种贴纸,我们一路过来至少看到过两次这个图案了。” “三次,楼梯间的那把锁上也有。”周淮屿补充道。 刚才他在楼梯间停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把厚重的大锁上也有这么一张贴纸。 但那张贴纸有些日子了,表面失去了光泽,还有点褪色,加上贴纸本身的颜色,它已经完美和深棕色的大锁融合在了一起。 要不是周淮屿对颜色的独特敏感度,在那样的光线下他也很难注意到。 “这是什么鸟?麻雀?”纪洛宸盯着老板椅扶手上的贴纸很是迷惑,看图识画这种技能委实不在他的能力范畴内,就像他能准确地分辨出白天鹅和黑天鹅的区别。 但要他分辨白天鹅和白鹅,他会指着它们说这不都是鸭子。 “是夜莺。”周淮屿回答。 “这也能认出来?”苏明诧异地看向周淮屿。 “麻雀背部有黑斑,这几张贴纸上没有。”周淮屿指了指贴纸。 那些贴纸都很小,方方正正的,大概就是成年人的拇指这么大点,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如果只是一张,那完全可以当成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 但要说整栋楼都有一模一样的贴纸,甚至连院长办公室都没能幸免,那难免就有些离谱了。 “我们刚进来的时候,这间办公室还有一点酒气没散掉,”沈知许出声打断了他们,“但我们搜查了一下现场,一个酒瓶也没有。” “所以报案的护工和医生不一定是第一发现人,他们都说除了李继杨没有动过现场的其他东西,那么在此之前一定还有人在这里。”纪洛宸推断。 “李继杨的尸体我们会先带回去检验。”沈知许点点头。 在他们一路过来的时候。周淮屿已经将这里仔仔细细都打量了个遍,除了门口那个被爬山虎遮挡了大半的监控,整幢房子内都没有安装任何监控设备,至少在他们能看到的房间内都是没有安装的。 或许是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一个福利性质的机构,管理者对房子里的角角落落了如指掌,并不需要依靠监控来监视什么。 可是没有监控,也意味着他们的搜查会失去相当一部分主动性。 从李继杨办公室离开的上一个人显然很聪明,没有在房间里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不是沈知许的发现,等他们进来的时候,那些挥散在空气中的酒精的气味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如同那个莫须有的人一样。 “苏明,联系这里的老板,叫汪…” “汪国发。”周淮屿提醒他。 “对,联系汪国发,让他去局里等着。”纪洛宸理了理思路,开始给众人发号指令。 “这里的人怎么办?”苏明问。 留在福利院的还有十六个孩子和五个员工,那些孩子脸上挂着恐惧和迷惑,每个人看起来都与这件事毫无瓜葛,但他们清楚这只是表面,具体情况还得等他们逐个击破之后才能知道。 “封锁现场,其他人全部带回去。” “啊?我们的车装不下这么多人。警车超载……也违法吧?”苏明傻眼。 纪洛宸看着他,差点给他一个爆栗,深呼吸后自己拨通了姜乐悠的电话,“去找谈局审批一辆大巴车来,能装二十来个人的,现在就要。越快越好,地址是青唐山福利院。” “纪洛宸洛宸啊你可回来了!”老姚刚从审讯室出来,端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热茶,看到纪洛宸带着两个小年轻迎面过来,他连茶叶味还没砸吧出来,囫囵吞枣地把水咽下去,急急地就要和纪洛宸分享审讯结果,“这个人问题不大。” “哪个人?” “汪国发啊,你们路上花了这么久,人早就在这里杵着了。”老姚仰起头把保温杯里的热水喝了个底朝天,缓缓舒了口气。 “已经审完了?”纪洛宸愣住,倒不是他不相信姚谈声的职业素养,只不过直觉告诉他,这又是一个棘手的案子。 因为从老姚的表情来看,第一个嫌疑人已经被排除了。 “对,有些细节问题反反复复问了很多遍,没什么大的差别,”老姚沉思了片刻,给汪国发做了一个总结,“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商人。” 此时从审讯室里出来的汪国发西装革履看上去神采奕奕,完全没有刚接受完审讯的样子,仿佛他只是受邀过来做客的。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冲着老姚一拱手,像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警长,不用客气,改天一起吃个饭。” 老姚冲他摆摆手,转头又对纪洛宸说,“ 剩下的交给你了,这老小子太能唠了。” 周淮屿看着老姚几乎是匆匆离开的身影不由地轻笑,他依稀记得这位老探员以前可是最和蔼可亲,没想到这么能言善辩的老干部也能遇到硬茬。 他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脑袋。 姜乐悠过来的时候带着已经整理好的审讯笔录,纪洛宸随意翻了翻,冲着末尾一行洋洋洒洒的“以上笔录我已看过,与我所说一致”和汪国发的签字画押挑了挑眉,“字不错,看出来是个企业家了。” 苏明凑过来看了看笔录上的签名,灵光一闪,“纪队,你要不在这里上班,是不是也可以去当个企业家?” “对,所以他现在要刻苦练字,”周淮屿调侃他,“未来可期企业家的自我修养。” “就你话多,赶紧去问问物证科的报告什么时候出来!”纪洛宸把手上的笔录一卷,作势要往苏明头上敲,索性苏明跑得快。 但他没有反驳周淮屿,而是把笔录又抚平递给了他,“你要看看吗?” “直接看审讯视频,笔录里记录不了情绪。”纪洛宸又让姜乐悠把老姚审讯部分的监控调出来,在会议室放了投屏。 画面的最开始是汪国发坐在桌前东看看西看看,发现一直没有人进来之后还站起来敲了敲镀膜单反玻璃,吓得听审室的同事以为这人要搞破坏。 老姚开门进去之后汪国发的表现一开始还有点紧张,但在几个问题下来完全找到了自己的主场,他往后一靠,将身体的重量全部托付给椅背,仿佛这是张办公室的老板椅。 随后他像是企业家来洽谈合作的一样,在老姚面前聊着聊着又开始唠家常,思路转得很快。 最后,老姚被迫把他的侃侃而谈中断,强行将话题引上正轨。 “姓名?” “汪国发,”汪国发被迫停止了演讲有些不乐意,“哎你刚才不是都知道了吗?” “例行询问。”老姚拍拍桌子,示意他严肃一点。“和李继杨是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雇佣关系呗,”汪国发摊手,“老胡啊,就我的一员工。大家都是老乡嘛,总得互相帮着点,你说是吧。” “事发之前你人在哪里?” “什么事发?哦哦老胡这事啊,说真的,我还挺难过的,毕竟大家都是老乡嘛,”汪国发嘴上这么说,但表情完全看不出任何难过,“不过这段时间我都在市区里,很少过去,太远了,过去得一个多小时。” “有人可以作证昨天晚上你的位置吗?”老姚换了个说法。? 第60章 汪国发坐在凳子上往后一推,凳脚和地面摩擦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声音,“你这问的什么话,我还能给老乡下毒手不成?” “所以,有人可以作证吗?” “昨天晚上啊……”汪国发不满地想了想,“哦对,昨天晚上我本来是有饭局的,临时取消了,我很早就回家了。我老婆孩子都能作证,要不你去问问他们?” 见老姚盯着他没有回话,汪国发又自顾自说,“警长,我就一朴实的企业家,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的,犯不着去杀人放火吧?” 姜乐悠在镀膜单反玻璃这边敲了敲耳麦,将刚收到的信息通过耳机告诉姚谈声,“情况符合,物业监控提供的门禁记录里没有查到凌晨汪国发的人脸识别出入记录,最后的数据是昨天下午18:15进小区,以及今天上午09:12出门到局里来的记录。”老姚沉思了片刻,“青唐山福利院的员工是你找来的吗?” “我哪有那闲工夫啊。”汪国发翘起二郎腿。“也不看看我每年拨了多少钱给福利院,这还要我自己管?有空去视察一下就不错了。” “这事情也真是的,老李啊平时就爱喝酒,喝过头了呗,”汪国发补充道,“我俩不是老乡嘛,有时间也会一起出去喝个小酒。” “不过你可别说啊,老胡管福利院啊那是真有一套,上个月我还去过一次,上上下下都给他管得服服帖帖的!” “这几年因为福利院这项目,镇里还给我评上个先进企业家呢!” 老姚在笔记本上刷刷记下几句话,正想要结束审讯,而汪国发还坐在对面喋喋不休。 “回头我还得物色个人来管着,这事情真麻烦,”汪国发往前倾了一点,“对了,你们这有人吗,不然给我推荐推荐呗?” “行了行了,你的审讯结束了,可以离开了。”老姚合上笔记本。 汪国发急了,紧跟着老姚站起来,“等等等等,我这个话还没说完呢。今年我们镇上不是还有评选十大杰出企业家来着,老胡这事会影响我吗?”老姚顿了顿,“这我们可不敢保证,得问评选方去。” “行吧行吧那就这样吧,”汪国发放过了老姚,想了想又说,“改天请你吃饭啊!” 老姚的审讯到这里结束,剩下的内容像是汪国发的个人秀,只见他站起来,将长时间坐着产生的西装外套上的褶皱拉了拉挺,然后走到镀膜单反玻璃前,把它当成镜子,将落下来的碎发从喷了发胶的大背头上抹回去。 确认形象完美之后才准备从审讯室离开。 纪洛宸按了暂停,监控的结尾停在汪国发写满了事不关己的脸上,“这人倒是一点都不见外,什么都说。” “他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底的商人。”周淮屿看着暂停在屏幕上的脸,“他只是把福利院当成一个可以给他带来声望的产业,但对福利院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一个受害的同乡对他而言影响最大的只是名誉。” “还先进企业家呢,就他这德行,他们镇上是真选不出人了吗?”纪洛宸吐槽。 周淮屿收回视线调侃纪洛宸,“企业家,以后你要这样可没朋友。” “不会,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拥有很多朋友。”纪洛宸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姜乐悠在一边偷笑,一边在心里偷偷编排自家队长不要脸的行为。 周淮屿抿了抿嘴,转过头姜乐悠,“报案人到了吗?”“过来了过来了!” 姜乐悠立马收起笑容,“福利院的大巴车刚到楼下。” “先把报案的护工带过来问问情况。”纪洛宸赶紧把话题转回工作上。 报案的护工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纪洛宸已经在里面等候了几分钟了。 事实上,不管是不是出于私心,他都挺想和周淮屿一起审讯的,在某些方面周淮屿总能观察到一些他们注意不到的细节。 鉴于纪洛宸之前的行为,周淮屿执意不肯和他进审讯室。 “姓名?”纪洛宸清了清嗓子,瞄了一眼镀膜单反玻璃,他知道周淮屿就在玻璃那边看着。 “俺……俺叫刘若梅。” 刘若梅动作踌躇着刚坐下,听到纪洛宸的问话又倏然站起来,像受了惊的鸟儿。 “你很紧张吗?”纪洛宸眉头一蹙,把椅子拉近,“先坐下吧,你是第一报案人,所以找你问问情况。” 刘若梅战战兢兢地坐下,“俺没有害人……” “没有说人是你杀的,今天早上你看到了什么?”刘若梅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嗡嗡的,纪洛宸不得不集中精神去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俺…,今天早上俺去打扫卫生的,李校的门没有关,俺就直接进去了,没想到他就在地上……”刘若梅低着头不住地绞着衣角,时不时偷偷抬眼看一下纪洛宸的表情。 “平时门都是关上的吗?” “是的……平时李校的门都是锁上的,不让俺们进去的,他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早上俺以为他门开着是要俺打扫……” “李继杨当时的状态是怎么样的?” “俺就……上去碰了碰他嘛。”刘若梅抬眼的时候正对上纪洛宸的目光,赶紧移开视线,头垂得更低了。“人都凉了,硬邦邦的……嘴张得老大了,俺就赶紧叫来了小周。” “医务室的周延?” “是的是的是的。”刘若梅像是得到了认同,不住地点头。 “早上进李继杨办公室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刘若梅的头微微抬起来了一些,“异样嘛……也没有。” 纪洛宸用拇指摩擦着下巴,上面有一些细碎的胡茬。早上出门走得急没有刮干净,“平时李继杨就会在办公室喝酒吗?” “是的…李校平时事情多嘛,总得喝点酒舒缓舒缓。俺每天进去打扫卫生都有酒味的,酒瓶就扔在办公桌上……” “今天打扫的时候有酒瓶吗?”纪洛宸盯着刘若梅的目光并没有带上太多的戾气。 只是面前这个护工看起来有些奇怪,总是在不经意间偷瞄他一眼,又快速地把视线转开。 “对哦……今天没有看到,但是酒味是有的。” “福利院这两天有陌生人进出吗?”纪洛宸心下了然,换了个问题。 刘若梅摇摇头,“这个俺清楚,别说陌生人了这几天都在下雨,俺们自己除了倒个垃圾,也没有人出去过,进进出出的人俺都盯着呢。” “李继杨平时为人怎么样?” “他……”刘若梅哆嗦了一下,又偷偷看了一眼纪洛宸,“还好吧,李校挺好的……” 纪洛宸的询问停了下来,问及李继杨的个人性格,刘若梅的表现处处都透露着古怪,比如当她潜意识想要点头的时候,很快又会摇头否认,似乎并不愿意对李继杨的多作评价。 在审讯室里,这样的肢体语言无疑是在告诉对方自己的回答存在疑点,刘若梅显然能明白这一点,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你是李继杨招进福利院工作的吗?” 刘若梅点点头没有说话,似乎不愿意听到纪洛宸对李继杨评头论足。 纪洛宸见李继杨这个话题进行不下去,索性将一张印着夜莺贴纸的A4纸推到刘若梅面前,“认识这个吗?” “这东西啊……”刘若梅见他不再提问李继杨的事,略微放松下来,扫了一眼A4纸,表情上多了几分嫌恶,“最近是看到很多……俺已经清理掉不少了,不知道哪个小孩贴的……” “你怎么知道是小孩子贴的?” “当然咯,小孩多了就是烦,弄又弄不干净,还一点都不听话,真的麻烦死了!” “李继杨知道吗?” 刘若梅抿了抿嘴,“李校看到了,发了很大的脾气……都怪俺,没有及时清理干净 …” “他经常发脾气吗?” 刘若梅又回到了刚才的状态,避开了李继杨开始答非所问,“工作做得不好哪有人会开心……俺应该反思的,俺总是做得不大好……” “好的,你先去候审室休息吧。”纪洛宸点点头,结束了对刘若梅的审讯。 他看了一眼印着夜莺贴纸的A4纸,突然觉得这场审讯有些荒谬,他审讯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人惊慌无措,有人自以为是,有人夸夸其谈,但没有一个人会将害怕写在脸上的同时,又将崇拜表达在言谈举止中。 或许,比起嫌疑犯,她更像是一个长年被打压的卑微职工。 “她撒谎了。”周淮屿见纪洛宸满脸挫败地从审讯室出来,顺手从将速写本上画好的一张肖像画递给他。 这是他刚才在镀膜单反玻璃那边听审的时候顺便画下来的,画上的刘若梅因为抬眼的动作导致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小心翼翼的姿态。 “我知道,”纪洛宸接过画像,“她口述的案发现场和我们目前的已知情况基本都能对上。但是她的小动作太多了,真真假假的,这份笔录八成得打个问号。”? 60-80 第61章 “不是的,她的隐瞒仅仅是针对李继杨。” 纪洛宸挑眉。 “看这里。”周淮屿用笔指了指画像中刘若梅的眼晴。“灵长类动物中,人类最早通过眼白表达情绪。” 纪洛宸挠了挠头,“有什么联系吗?” “刘若梅眨眼的频率很快,但不敢直视你。”周淮屿顿了顿,“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的行为不是因为她心虚,而是因为她的不自信?” 纪洛宸回想起她与刘若梅之间的对话,表情越发疑惑,“她都这么大年纪了,五十多了吧,有什么不自信的?” 姜乐悠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我知道了!纪队,你还记得上次开大会的时候,谈局在说我们报告出得太慢时,你回答的是什么吗?” 周淮屿看着纪洛宸的五官都快纠结得拧巴到一块儿了,轻轻笑出声,“他说,下次一定。” “去去去,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纪洛宸死不承认,看着周淮屿的弯弯的眉眼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他突然意识到刘若梅的古怪体现在哪儿了。 她的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对李继杨的尊重,远远超过了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她在审讯过程中,明知道李继杨已经没有办法再对她的行为作出任何影响,但她脱口而出的依旧是反省,以及不敢对李继杨进行评价。”周淮屿分析道,“不是因为她不敢,而是她从心底对李继杨的尊重。” “一种病态的,被训练得刻骨铭心的尊重。”纪洛宸盯着画像豁然开朗,如果说刘若梅的不自信源于李继杨,那么她的行为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么说来,刘若梅的古怪有可能是来自于李继杨的精神控制?” “可以这么,简单来说,就是PUA。” “周淮屿,你这也太厉害了!”姜乐悠被他们的分析虎得一愣一愣的。 看着周淮屿的目光崇拜得简直要眼里冒星星。 他们在小会议室正讨论着,苏明带着另一份笔录从二号审讯室匆匆赶来。 他的神情看上去与纪洛宸刚从一号审讯室出来的时候如出一辙,要不是周淮屿对刘若梅已经有了些许推断,几乎要以为这对难兄难弟遇到了审讯史上最大挫折。 “纪队!福利院的这两个老师太奇怪了!”苏明把笔录递给纪洛宸。“我问她们什么都说,但涉及到李继杨的事情,她们全都闭口不谈,这合理吗?” 纪洛宸翻了翻那几页记着他们对话的笔录,仿佛看到了几分钟前面对刘若梅的自己,明明有无数的疑惑,却只能硬生生跳过关于李继杨的问题。 苏明的审讯笔录里记得很简单,大致是两位老师的日常工作和一些福利院的开放时间,涉及到李继杨的个人品行,她们不约而同出现了一种尊重却又逃避的态度。 纪洛宸和周淮屿对视了一眼,看来他们的推断八九不离十。 那两位老师分别叫赵付蓉和徐丽,她们与刘若梅的来历差不多,都是李继杨从偏远山村找过来的。 学历不高,家里并不富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低保户。 她们在这里都也没什么朋友,平时的吃穿用度全靠李继杨发的一点微薄的工资。 可惜审讯的这三个福利院的员工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夜莺的贴纸是从哪儿来的,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突然东一张、西一张,贴遍了福利院少有人注意的角落。 这个案子似乎又进入了死胡同,物证科的报告还没有出来,他们只能根据李继杨死之后的形体状态推断出他不是正常死亡。 笔录翻到倒数第二页的时候,纪洛宸的动作停了下来,终于发现了新的线索。 “一楼有一间禁闭室,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关进去。” “我们没有做好工作的时候也会被关进去,李校都是一视同仁的。” “里面很黑,很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这份笔录是赵付蓉的?”纪洛宸问苏明,“你没有问她禁闭室在哪个房间?” “她不是说了吗,在一楼。”苏明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 “一楼的几个房间我们都看过,宿舍和医务室都有窗,不可能有完全黑暗的环境。” 周淮屿想到了什么,“不,有一间我们没进去。” 纪洛宸与他对视,他们之间的默契让他足以通过周淮屿的眼神明白接下来他想说的话,“是上锁的那一间。” 周淮屿点点头。 “不会吧,楼梯间一般不是都放杂物的吗?”苏明提出质疑,但没有人回答他。 “可是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控制这些人啊?”姜乐悠有些不解。 周淮屿捏着画笔的手紧了紧,“权利熏心的人,就算只是管理着一家小小的福利院,也能把自己当成国王。” 纪洛宸抓起车钥匙正想出发去福利院,还没出门就被沈知许拦了下来,他抱着一沓厚厚的检验报告,状态不太好,看起来相当疲惫。 不过也是,从早上六点多值班室熬了一宿的同事接到报案开始。 他们就一直在福利院和实验室忙碌,现在都快大中午了,连一口热水都没喝上又急急忙忙把报告送过来。 ——李继杨,男,46岁。 ——成年男性尸体,发育正常,营养状况正常。 ——尸僵、尸斑存在,尸斑集中在腹部,呈暗红色。 ——口、鼻腔课件明显血性泡沫状分泌物。 ——循环系统:右心室内见有纤维素样凝血块,左室前壁急性心肌梗死伴出血。 ——呼吸系统:肺膜灰褐色,双肺淤血,可见多数凝血块。 ——消化系统:胃粘膜固有层受炎症细胞浸润,存在大量乙醛残留物。 ——初步判断,系服用头孢菌素或甲巯咪唑药物后饮酒过量,发生双硫仑反应,错过最佳抢救时间致死亡。 ——死亡时间系2022年3月20日凌晨1时至3时之间。 “我去,李继杨这是被整个解剖了?”苏明看着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检验数据目瞪口呆,以往的检验报告充其量只有几页纸,这次的报告却需要票尾夹来固定,足以见得管理局对这起案件的重视。 “部分。”沈知许瞥了一眼苏明,分析道,“简而言之,喝酒之前服用过药物,在身体里起了化学反应,导致体内乙醛大量积聚。” “这不就是头孢配酒吗?”苏明摸出手机,迅速搜索了一番,“心率加快,血压下降,心力衰竭,怪不得他的表情这么狰狞。” “你又知道了?”姜乐悠一把拿过他的手机,苏明赶紧去抢。 “这家福利院这么偏僻,药物来源应该只有医务室吧。”周淮屿看着报告上加粗的“头孢菌素或甲巯咪唑药物”若有所思。 “是的,刘若梅刚才说了,早上她是找过医生的。”纪洛宸拿起了他自己的那份审讯笔录,“就他们福利院的,叫周延。” “周延现在在候审室吗?” “周延?”苏明抢手机的动作顿住,一时语塞。“他早上大概受了点惊吓,下楼的时候踩空崴了脚,过来路上在大巴车里直接痛晕过去了,现在还在医院呢。” 纪洛宸瞪大了眼。“这么重要的证人你不提前和我说?” “这不是没来得及……”苏明心虚,“哦哦对有一个护工和他在一起,我让小赵在那边盯着呢!” “行,一会过去一趟。” 苏明嘟嘟囔囔,“不是,不会是他自己误食吧,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误食后能把酒瓶子藏起来?”纪洛宸吼他。 周淮屿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贴纸上有提取到什么吗?” 沈知许把检验报告往后翻了几页。 “有。但是数据库里没有找到对应的人,极有可能还没有录入到系统。” “没有录入系统?” “是的,青唐山福利院这地方比较偏僻。人口普查如果不是地毯式的,加上护工和教职人员都不是专业人员,难免会有遗漏。”姜乐悠解释道,“我们的系统已经尽力在完善了。” 沈知许点了点头,“我们共提取了三组来自不同贴纸的脱氧核糖核酸,都来自同一个人的指纹,鉴于指纹很小,是小孩子的没错。” “候审室还有这么多小孩子,这得问到什么时候去……”苏明抓狂,刚才他在审讯赵付蓉和徐丽的时候,几乎要被她们的欲言又止整崩溃了。 他不是老姚,并没有这么多的工作经验,如果让他一个一个和小孩子谈,估计能一头撞在审讯桌上。 “谁能一下子搞定这么多小孩子呢…”纪洛宸想了想,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周淮屿,随后他很快发现,不光是他,苏明和姜乐悠,甚至沈知许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周淮屿身上。 “我……?”周淮屿被他们盯得心里发毛。不自在地站了站正。 “周淮屿,你一定可以的!”姜乐悠笑嘻嘻,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我也没带过这么多小孩”周淮屿咽了咽口水,直打退堂鼓。? 第62章 拜托,虽然说他长得很是面善,但也不代表他能跟小孩子打成一片啊,尤其还是年龄上下波动那么多的小孩子。 现在让他面对这么多孩子,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这样吧,周淮屿先和我回趟福利院,路上我们讨论一下具体方案。”纪洛宸看出了周淮屿的为难,出声帮他解围。 周淮屿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个烫手山芋是跑不掉了。 “姜乐悠,你跟着我们一起,带上实习生。我记得福利院门口时有监控的,你们想办法把数据拷下来。” “好的纪队。” “苏明,你去找周延问清楚,问不清楚别回来了。 “收到!” “那这边候审室……”纪洛宸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了,候审室里的孩子待了一上午,好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开始哇哇大哭。 “我去联系一下后勤,先把盒饭给他们拿过去吧。”沈知许主动接下这个活,还没等纪洛宸同意,就戴上口罩匆匆离开。 苏明偷偷给沈知许的背影比了个大拇指。 之前敢这么在纪队面前直接走人的,可只有周淮屿。 然后,他被姜乐悠狠狠地掐了一把。 “行动!” 正午的时候开了太阳,虽然下了一早上的雨地上湿漉漉的,多少还是有些暖意。 只不过青唐山福利院刚好处于一个背阴的位置,这份暖意与它无关。 周淮屿跳下车的时候扫了一眼,不远处有一个垃圾箱,堆得满满当当的,看起来村里的环卫还没有过来处理。 他甩了甩脑袋赶走瞌睡虫,跟在纪洛宸后面。 姜乐悠是第一次走进这家福利院,她绕过门口的封条,走进大厅时突然有些抗拒。 房子里面的窗很小,加上本身也没有什么阳光,整个氛围就显得十分昏暗。 姜乐悠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只觉得这里的布置完全不像是孩子们其乐融融待着的地方。 这里处处透露着冰冷和压抑。 “乐悠姐乐悠姐,你怎么了?”实习生小叶注意到姜乐悠的异常,贴心问她。 姜乐悠深呼吸平缓了一下心情,“没事,跟上他们吧。” 他们走到楼梯间的那把锁前面才发现,这扇门只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关上。 只是门里面很黑。 透过窄窄的门缝完全看不出来里面有些什么。 “去找找钥匙。”纪洛宸拎起铁锁瞧了瞧。 现在他注意到周淮屿早上提过的铁锁上的贴纸了,它的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可能是贴纸本身的质量就不太好。 也可能是铁锁经常被人触碰,贴纸被手汗浸湿后掉了色。 “钥匙可能会在刘若梅那里,如果她的口供没问题,她像是帮李继杨盯梢人员进出的。”周淮屿提醒,“员工宿舍就在一楼。” “好。”姜乐悠带着小叶向走廊的另一边走。 “我们先去医务室看看。”纪洛宸抓着周淮屿的手腕把他往另一边带,周淮屿倒也没有拒绝,就跟着他走了。 这里的医务室显然也不太正规,并不算大的空间划分成了办公区和住院区,病床是折叠躺椅搭的。 上面还能看出有人躺过的痕迹,大概是周延平时会在上面午睡,从而导致毯子的颜色偏深,像是汗渍留在上面洗不干净。 办公桌上的东西摆得很凌乱。 镊子和体温计胡乱地用酒精棉包裹着,不知道是什么药膏粘在桌上还没有处理掉,纱布从抽屉里露出了一个角,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医生形象。 “在这里!”纪洛宸从一堆没翻过几页的医学读物里面翻出一本封面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得意地翻到最后一页有记录的地方,“再邋遢的医生,总得记着自己配出去过什么药吧。这办公室没电脑,肯定只能手——” 纪洛宸自信满满的话语突然踩了个急刹车,周淮屿探过头去想看看他到底发现了些什么,却在看到笔记本的一瞬间差点笑出声。 “证据没错,可以看出来是医生写的了。”周淮屿拍了拍纪洛宸的胳膊表示安慰。 他们能认出来的只有“2022年3月14日”这个日期,后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像一堆扭来扭曲的蚯蚓,纵是纪洛宸这种字迹抽象的抽象家家也看不懂写的是些什么。 这种鬼画符一样的记录,大概只有周延自己看得明白。 “算了,先带回去吧……”纪洛宸被迫妥协。 众人拾柴火焰高,管理局这么多人在,总能分辨出来吧,他想。 “周淮屿!找到钥匙了!”医务室外面传来姜乐悠的声音,周淮屿径直走了出去,纪洛宸只能将笔记本扔进随手顺来的物证袋里匆匆跟上。 果然如周淮屿所言。 姜乐悠和小叶翻箱倒柜没多久,在刘若梅的床头柜里找到了一把铁皮钥匙,看大小和禁闭室门上的铁锁正好能对上。 “周淮屿说的可真是准啊。”姜乐悠感叹。 “把门打开吧。” 纪洛宸看了一眼钥匙指挥着人去开门。 铁锁很快被打开了,纪洛宸打开手电筒照了照,这似乎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楼梯间,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股潮湿的、木头浸水的味道。 “这是什么?”纪洛宸按了按门内贴着的海绵一样的东西,“还挺厚实。” 姜乐悠凑过来,“关禁闭的时候防止小孩子自残?” “是隔音棉。”周淮屿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 “隔音棉?”纪洛宸只知道房子里装上隔音棉是为了过滤掉房间内的吵杂声,完全不理解在楼梯间这么狭小的空间安装隔音棉有什么必要。 “我进去看看。”周淮屿疑惑地看了一眼门上厚厚的隔音棉,还没等纪洛宸阻拦,就弓着腰钻进了乌漆嘛黑的楼梯间。 周淮屿顺手带上门,随着“滴”的一下电子关门声,纪洛宸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想去扒开那扇门,可它纹丝不动,完美地契合在门框里。 “它不是用门锁锁上的吗?钥匙呢?”纪洛宸心下一沉,转过头问,突然带上情绪的声音让两个本身在这个压抑环境里就觉得不舒服的女孩子都吓了一跳。 “纪,纪队,钥匙只是这把铁锁的钥匙,”姜乐悠快速运转着大脑,“这扇门最开始虚掩着,用铁锁来锁住,可能只是为了不让人靠近……” “可是这上面也没有密码锁啊…”小叶上去摸了摸被锁住的门,这扇门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既不是实木,也不是铁皮,摸上去感觉很厚重,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周淮屿?周淮屿你听得见吗?”纪洛宸用力拍打了几下,里面的人并没有回应他。 “周淮屿!”姜乐悠灵机一动,跑到楼梯上用力跳了跳,可是也没有人回应她。 “周淮屿!!”纪洛宸把脸贴在门框上。提高了声音又喊,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在楼里横冲直撞,周淮屿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纪洛宸摸出手机拨通电话,熟悉的铃声从地上传来,周淮屿的手机在刚才弯腰的时候从口袋里滑出来了,也就是说,现在他们完全无法联系上周淮屿。 “周淮屿不会出什么事吧……”小叶还是第一次出外勤,恐惧油然而生。 “电子门一定会有控制器,”纪洛宸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控制器啊!” 门外面的人急得团团转,门里面的人也不知所措。 楼梯间的空间很狭窄,周淮屿尝试着站起来,可是会磕到头,他曲着膝盖坐下,想要摸出手机打个光,却发现手机并不在身上。 “纪洛宸?” 周淮屿尝试着把门推开,他拍了拍最开始进来的地方,那扇门明明就在那儿,可现在他只能摸到隔音棉,无论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往外推,最后都会被厚实的隔音棉退回来。 “纪洛宸,你还在吗?” 没有人回应他,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周淮屿半蹲着伸手去摸索,四面八方的触感都一样,全是那种软软的隔音棉。 他在转了个身后直接在黑暗中失去了方向,甚至连最开始进来的门都找不到了。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 太安静了,安静到他似乎产生了幻觉,滴答,滴答,他听见水滴从缝隙里落下的声音,可是他想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有。 “纪洛宸?”周淮屿又拍了拍隔音棉,他的声音很快消逝在黑暗里。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只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水会滴到什么时候,会不会将他淹没在这里。 渐渐的,周淮屿觉得呼吸有些不畅,他开始想起那个惨无人道的房间,血腥气混合着霉味冲进鼻腔,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呐喊,没有人听得到他的无助。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恐惧逐渐在黑暗中滋生。 “嘴巴这么硬,不知道骨头是不是也这么硬!”他听见小喽啰的叫骂于嬉笑,回过神来又意识到这里不是那个可怕的房间,这里没有刑具,也没有打手。? 第63章 他像是黑暗中渺小的尘埃,被锁在永夜中磕磕碰碰,逃离不了黑暗,也看不到光明。 “没有人会要你们,没有人会记得你们,你们被抛弃了,只有我会大发慈悲收留你们。”他听见李继杨傲慢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睥睨着无助的孩童,伸手去触碰却什么也没有。 “救救我”、“救救我”,他听见黑暗里传来的呼救,不确定是自己的声音,还是萦绕在黑暗中那些孩子的声音。 “纪洛宸!!”周淮屿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用力地拍打着隔音棉。 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害怕纪洛宸发生了什么危险,个中恐惧的情绪几乎要将周淮屿的心理防线压垮。 周淮屿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无力地靠在隔音棉上。 寸步难移的空间里是一个人的沸反盈天,他的恐惧在这里无限蔓延…… 纪洛宸在李继杨的办公室翻箱倒柜,最后在抽屉的夹层里找到那个控制器的时候,已经快急得发疯了,他拼命地摁着那颗开锁的按钮,几节台阶连着往下跳,差点直接从扶手上滑下去。好在这个控制器没有找错,楼梯间的门发出了“滴”的一声,电子锁松开了。 纪洛宸火急火燎上去扒开门,“周淮屿!” 终于看到光亮的周淮屿怔了怔,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长时间待在黑暗中的眼睛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周淮屿眯着眼睛从楼梯间虚弱地爬出来,他的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周淮屿?周淮屿!你怎么样!”纪洛宸扶住他,周淮屿的样子看起来太糟糕了,即使是面对着歹徒以刀相逼的时候。 周淮屿也从来没有露出过害怕的神情,而现在的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甚至需要纪洛宸借力才能勉强站起来。 “周淮屿,你还好吗?”姜乐悠递过去一瓶矿泉水。纪洛宸探头想去看看,却被周淮屿紧张地抓住了手臂,“别去……里面什么也没有。” 里面什么也没有,又什么都有。 周淮屿喝下半瓶水,抓着纪洛宸的手这才松了松。 他不说话,纪洛宸也不敢追问,就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周淮屿竭尽全力压下自己的情绪,目光开始变得清明。 他看着门锁上贴着的夜莺,侧写的画面渐渐浮现在脑海中。 李继杨拎着他认为不服从管教的人,就像拎着一件物品一样扔到楼梯间的铁门前。 他确信平时不会有人靠近禁闭室,也就不用来来回回用控制器来开门,只需要一把铁锁,就能将虚掩着的门完全锁上。 被拎过来的人坐在地上哭着恳求李继杨,我乖乖的,我一定乖乖的,我听话,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把我关进去。 或许她的手不住地颤抖,试图捏住铁锁让李继杨没有办法开门,手汗模糊了贴纸的图案,即使如此也改变不了被关进去的命运。 没有安全感的人在黑暗里失去了视觉,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心里的恐惧就会无限放大。 他们努力缩成小小的一团,将自己藏在角落里。 他们的眼睛瞎了,嗓音哑了,她们在黑暗中呼救。 可是没有人能听到她们声音,也没有人敢出面救他们。 李继杨咧开一口大黄牙,以一副成功者的姿态在汪国发面前沾沾自喜,看啊,我管理得多好啊,每个人都服服帖帖的。 那一刻,周淮屿终于明白了那些孩子、护工和老师。 长久以来是在怎么样的环境里生活的。 “不听话的人会被关进禁闭室,他们该有多害怕啊。”他看向纪洛宸,眼眶有些湿润。 “会好的,都会好的。”纪洛宸一只手被周淮屿抓着动不了,只能用另一只手拍着他的后背,从姜乐悠的角度看起来,他们就像是在拥抱。 可是现在没有人有心思开这个玩笑。 这是纪洛宸第一次看到周淮屿表现出这样悲恸的状态,委实也吓坏了。 明明从小失去家庭和背井离乡的他们都是需要关爱的人,李继杨却把他们当成他的俘虏,当成作他威作福的工具。 他的皇冠上编织着他们的恐惧与臣服,呜咽与绝望,他以此为自己加冕,引以为傲。 周淮屿突然意识到,那些偷偷贴起来的夜莺,或许根本不是孩子的恶作剧,而是在求救。 心怀自由的孩子渴望着像夜莺一样拥有翅膀,离开它的王国,可是就连受到迫害的护工也在禁闭室的威胁下成为了李继杨的帮凶。 那些孩子只能生活在恐惧里,一个都逃不掉。 周淮屿抓着纪洛宸的手臂,红着眼睛一字一顿,“李继杨,他是个人渣。” “他不配在福利院接受褒奖。” “他就是个人渣。” 在周淮屿的指挥下,他们把福利院门口的垃圾箱也一并带了回去,纪洛宸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现在他们携带的装备不足,不能直接对垃圾箱下手,以免留下别的痕迹混淆了证据。 整个车里弥漫着一股残羹冷炙的酸臭味,纪洛宸把外循环开到最大,依旧没有多少用,他简直想把自己从车里扔出去,但看了看周淮屿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了下来。 叮叮咚咚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车上的安静,纪洛宸瞄了一眼来电显示,顺手点开免提。 “纪队!”苏明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你可算接电话了,刚才一直提示正在通话中,我还以为你们出什么事了。” “福利院的信号不太好。”纪洛宸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刚才他明知道周淮屿的手机也在他手上,还是下意识在拨打着周淮屿的号码,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一丝心安。 即使周淮屿就在与他一门相隔的地方,他却觉得天旋地转,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眼睁睁看着周淮屿消失他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已经无力看着父亲消失,他不想在亲眼看着另一个在意的人也消失了。 “纪队?纪队!”苏明又喊他,纪洛宸这才回过神来,惊讶于自己差点又陷进刚才的噩梦里。 纪洛宸轻咳了一声,“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 “完成了!周延都交代了!” “长话短说。” “是这样的,3月19日晚上周延有不在场证明,当天他告假去村里喝喜酒了,凌晨才回去,我问了他们村长的确有这件事,”苏明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听上去刚从医院离开不久,“他就是个村里的赤脚医生,到福利院帮帮忙的,每周撑死就一两天待在福利院,这边这个护工也是,她是给福利院做饭的,顺便帮菜农卖点菜进来,其他的什么也不清楚。” 苏明那边絮絮叨叨的,听得纪洛宸都没办法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路上,“你问过他最近给谁看诊过吗?” “问了问了,”苏明说得口干舌燥,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周延说周一坐班的时候有个小姑娘感冒了,他就把一盒头孢拉定给人家了,让她自己过水喝。” “叫什么名字?”周淮屿忽然插进来一句话。 “叫……什么鹤,周延说记不清了,就记得人家叫小鹤,就那鸟,白色的那鸟!”苏明那边又传来汽车启动的声音,“对了,周延说他有个笔记本,都记在上面。” “他那狗爬字,正常人谁看得懂!” 苏明被纪洛宸吼得一愣,不明所以,“你们这边情况怎么样?” 纪洛宸冷笑一声,在转弯处微微放慢了速度,“威胁恐吓、非法拘禁,李继杨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卧槽!他不是管福利院的吗,还干这种事啊?”“回去再说。”纪洛宸偏过头看了一眼周淮屿,他在问完那句话之后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他的状态已经缓和了不少,但脸色依旧有些难看。 周淮屿并没有睡着。 他闭上眼时,眼前全是禁闭室里的漆黑场景。 他现在有了一些猜测,如果嫌疑人排除掉福利院的职工,那么真相也即将浮出水面。 他突然不是那么想继续追查这个案子了,可是身为一名人民探长,他又不得不为这个案子负责,为生命负责。 苏明回到管理局正好赶上纪洛宸捏着鼻子面对后备箱发愣。 周淮屿一下车就跑了没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姜乐悠带着小叶去分析拷下来的监控录像,留下纪洛宸和后备箱的垃圾面面相觑,刚想打电话叫人呢,就看到苏明打招呼,“纪队,你不上去吗?” “过来过来,一起把这堆东西抬上去。”纪洛宸冲他招招手。 苏明以为找到了什么重要资料,兴致盎然地跑过去,随后发现自己似乎被纪队坑了。 但他不敢说,只能屏住呼吸和纪洛宸一人抬着垃圾箱的一角,在众人嫌弃的目光中把这堆散发着恶臭的东西抬到物证科去。 没过几天,浦西镇的村子里最显眼的地方贴上了大字报,大致意思谴责偷盗垃圾箱,主动归还既往不咎,劝诫窃贼好好做人之类的,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这是后话。? 第64章 周淮屿推着移动小黑板来到候审室,这里的孩子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待在这儿。 他们熟悉的老师和护工被来来回回叫去审讯,留下实习的女警在这里陪伴着他们。 有孩子哭得累了趴在桌子上,有孩子低着头剥手指迷茫为什么他们还不能走,还有孩子注意到了周淮屿,好奇地打量着他。 “大家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累了吧。”周淮屿戴上一副平光眼镜,敲了敲黑板,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又不失威信。 “你是谁呀?”坐在最前面的孩子抬起头。疑惑地问他。 “我叫周淮屿,是这里的……”周淮屿想了想,露出一个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微笑,“是可以保护你们的探长叔叔。” 底下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坐好,奇怪地看着这位穿着不算正式,却散发着满满亲和力的探长叔叔。 “大家都听过夜莺的故事吗?”周淮屿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进入正题。 “听过!” “有哪位小朋友可以给我讲一下吗?” 周淮屿微微俯下身子,尽量保持到一个与孩子们的视线持平的位置。 纪洛宸从物证科搬完东西,甩了甩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的手,透过玻璃看到周淮屿笑吟吟地和小孩子们相处,完全没有一丝刚从禁闭室里狼狈出来的状态,不由自主地停驻在原地看着他们。 “皇帝的花园里有一只唱歌很好听的小鸟,是一只夜莺……”讲故事的男孩小心翼翼的,看起来七八岁大,奶声奶气地把故事讲述出来。 “有一天,一个外国人送来一只人造小鸟,唱歌和夜莺一样好听。” “夜莺就离开了皇宫,回到森林里去了。”男孩的声音顿了顿,仔细回想着后面的故事,“可是后来国王生病了,想要听夜莺唱歌。可是那只人造小鸟坏了,唱不了歌…” “后来……”男孩的声音小了下去,有些害怕地看向周淮屿。 像是担心自己会因为忘记了后面的故事而受到惩罚。 但周淮屿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鼓励地看着他,并没有像他们在福利院犯错时那样突然变得严厉。 “前面的故事讲得很棒,”周淮屿带着赞赏的笑意,“后面的故事还能想起来吗?” 男孩咬着下唇摇摇头,努力地隐忍着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我知道!”另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举起了手,“阿水姐姐和我说过!后来……国王快病死的时候,回到森林的夜莺又飞了回来,为国王带来了歌声。” 女孩比前一个孩子要活泼不少,但她像是病着还没有痊愈,说话的时候夹杂着一些鼻音。“然后国王的病就好啦。国王想要报答夜莺,可是夜莺只想要回到森林里。” “探长叔叔……我说对了吗……”讲完故事的女孩满眼写着期待,同时又带着些许害怕,仿佛在他们的世界里黑与白划分得明明白白,如果得不到表扬,那就是做错了事,会被关进小黑屋里面。 “你们讲的内容都对,”周淮屿点了点头,“但是你们都遗漏了一点。夜莺第一次离开皇宫的时候,国王的朝臣都说它忘恩负义。” 讲完故事的女孩懵懵懂懂,“忘恩负义是什么意思?” “忘恩负义,指的是不知道感恩,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注意到好几个孩子的神色明显带上了慌张,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糟糕的经历,周淮屿话锋一转,“但故事里的夜莺并没有忘恩负义,是那些人在诋毁它。” 周淮屿站直了身体,目光认真地扫过每一张孩子的脸,“夜莺最开始来到皇宫的时候,它与国王是平等的。只是后来,国王和他的朝臣们都把夜莺当成了私人所有物,他们想要占有它,宣告所有权,这是错误的,是他们对不起夜莺。” “他们把夜莺关在金丝笼里,想让它做一只被豢养的乖乖的小鸟。这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私欲,这样的行为才是罪大恶极,夜莺从来没有做错些什么。” 周淮屿的话语掷地有声,坐在那儿的孩子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但是他们脸上的恐惧消退了不少,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把走神的孩子们招呼回来,将一幅打印出来的画卷贴到黑板上。 “时间有些紧,只能给大家准备了这个,”周淮屿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这幅作品的名字叫《夜莺威胁着两个孩子》,是德国画家恩斯特创作的一幅拼贴画。” “在这幅画里,你们看到了哪些内容呢?” 整个候审室里鸦雀无声,他们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一时还没有从安徒生童话里的故事走出来,完全不知道面前这位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探长叔叔想做些什么。 纪洛宸从侧门悄悄地绕进去,站在候审室的最后。 他听着周淮屿给那些孩子们讲故事,只觉得周淮屿简直是无所不能,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缓解这些孩子的诚惶诚恐,或者说,创伤后应激障碍。 在周淮屿几乎要以为是不是选错询问方式的时候,最后一排传来了怯生生的声音。 “画里……有两个落荒而逃的人。” 出声的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孩子,看起来是他们之间年纪最大的,她的声音很轻,周淮屿甚至不能确认是不是她说的话。 “还有吗?”周淮屿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可是夜莺怎么会吓到他们呢,它只是那么小小的一只……”女孩的眼神有些空洞,不知道是在回答周淮屿的问题,还是在自言自语。 “探长叔叔,她好像还拿着刀哎?”讲述完故事的那个小女孩回过神来,歪着头提问。 候审室里又陷入了一片安静,毕竟在场的大部分都是几岁的孩子,在他们眼里,能看到的顶多是造型古怪的房子和色彩鲜明的天空,能注意到画面里有只小鸟已然不易。 周淮屿看了一眼最后的女孩,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解,“我们可以看到,在这幅画里,拎着孩子的男人跑上了屋顶无法下来,而挥着刀的女孩正在往夜莺的方向跑。 但同时,女孩奔跑的方向也是远离房屋的方向。” “那么,她手里的刀,到底是为了屠杀,还是为了防身?” “真的是夜莺在威胁他们吗?” 周淮屿留下两个意味不明的问题,注意到站在最后的纪洛宸,摆了摆手让他过来帮忙。 纪洛宸接收到讯息,稍息立正做了一个接到命令的动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最前面去,表现得像一个乖巧的小队员等待上司接下来的指示。 孩子们面面相觑,在候审室里交头接耳,这是他们一如既往被训练着的事,即使讨论也不敢太大声。 还没等他们的小脑瓜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又看见那位探长叔叔像变戏法一样拿出十几罐色彩不同的颜料,而新来的那位高个子探长正在将颜料分发给他们。 周淮屿往黑板上重新贴了一张A3大小的白纸。“听你们的小赵老师说,你们在福利院也会有美术课,大家做过手工画吗?” 那些孩子停下了窃窃私语,看着周淮屿的动作茫然地摇摇头。 “你们愿意为逃离皇宫的夜莺画一幅森林吗?”周淮屿用食指蘸了蘸墨绿色的颜料,率先在纸上留下一个手印,“像这样,用你们手上的颜料,摁在这里。 只要数量够多,它就能变成森林。” 孩子们来了兴致,排着队一个一个走到黑板前。将手上的颜色摁上去。 那张纸上很快被一堆五颜六色的手印覆盖,在周淮屿的调整下,变成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小森林。 纪洛宸瞬间明白了周淮屿在做些什么。 他在用这个办法收集所有孩子的指纹,一旦物证科的报告做出来,真相也就近在咫尺。 最后一个矮小的男孩手上蘸了些红色的颜料,纪洛宸想了想,上前把他抱起来,引导着他在白纸的最顶上摁下了一个红红的手印,“这是太阳,小夜莺一定会喜欢森林里的阳光。” 画完小森林的孩子们被女警带去洗掉手上的颜料,周淮屿把涂得花里胡哨的纸从黑板上取下来,正想和纪洛宸一起送到物证科去,转过身却发现那个最为年长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正犹豫地看着他俩。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周淮屿温和地问她。女孩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才敢上前来和周淮屿对话,她的声音小小的,“探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周淮屿一愣,“你想回福利院吗?” 女孩抿了抿嘴,偷偷看了一眼其他孩子的方向,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我可以和您单独聊一聊吗……” 纪洛宸与他对视一眼,主动从周淮屿手里拿过手工画。 “你们聊着,我带上小森林去找找夜莺在哪。”? 第65章 周淮屿带着女孩来到办公室本想关上门。 想起他们在福利院的遭遇,周淮屿的动作顿了顿。 还是将门开在那儿。 跟在他身边的女孩环顾四周,只觉得新奇。 这和她在书上看到的探长办公室不一样,比起摆放得中规中矩的办公室和文件柜,这里更像是一个艺术展览馆。 墙上杂七杂八地贴了不少周淮屿用来办公所用的肖像画,女孩的目光扫过刘若梅的画像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去视线,一瞬间表情有些僵硬。 “你叫什么名字?”周淮屿从画架边拖过来一张椅子。 “张淼淼。”女孩说完自己的名字之后又沉默了,好在周淮屿足够有耐心去和这些孩子相处,并从他们口中获得自己想要的线索。 “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周淮屿微微一笑,递过去一支削好的铅笔,“或者你有什么想要写下来、画下来告诉我的吗?” “我……”张淼淼没有接过周淮屿的画笔,她的目光又扫到了刘若梅的画像,那张脸看上去在帮李继杨监视她一样,让她在周淮屿面前难以启齿,“我的妹妹失踪了。” 周淮屿显然意识到了这件事,他过去把刘若梅的画像撕下来倒扣在桌上。 回来坐下后认真地看着张淼淼,“不用担心,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张淼淼这才放松下来。 “她是在李校出事的那天晚上失踪的,就在福利院里,我找不到她了。” “你的妹妹叫什么名字?”周淮屿拿过一边的笔记本,在上面记了几笔。 他不太确定这是一起新的失踪案还是需要和李继杨的谋杀案并案调查,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福利院的职工告诉过他们还有孩子失踪。 “她叫张佳佳。” 周淮屿皱了皱眉,仔细回想了他们在档案室翻到的材料。虽然他还不能把每个孩子的名字和脸对起来,但他清楚地记得。 在他们目前掌握的资料里,并没有哪个孩子有什么双胞胎兄弟姐妹。 “她和你一起长大吗?” 张淼淼点点头,目光不自觉地避开与周淮屿对视。 周淮屿干脆利落地抽出一张速写纸。 “可以描述一下你妹妹的样子吗,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张淼淼想了想,“佳佳有一双杏仁眼,她眼睛大大的,右边的眉尾有痣……下巴尖尖的,脸上有雀斑,她不喜欢那些雀斑。她的鼻子很挺,笑起来还有梨涡,我最喜欢佳佳笑了……” 周淮屿的画笔在纸上刷刷响。 他的动作很快,没几分钟就将一个女孩的肖像呈现在了纸上。 他拿下速写纸递给张淼淼,画上的女孩与张淼淼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单看五官,每一部分又都与张淼淼长得不太一样。 “对,佳佳就长这样!” “你们是亲姐妹吗?”周淮屿又问。 张淼淼还是点点头,“佳佳和我只差几分钟生日。我是前一天,她是后一天。如果李校还在,今天应该是我们一起离开福利院的日子。可是我找不到她了,佳佳不见了…” 周淮屿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但他还是抓住了张淼淼话里的重点,“按照现有的规定而言,未满十八岁并不会被福利院主动要求离开。所以,你已经成年了?” “我……昨天刚成年,”张淼淼看着手中的肖像画喃喃,眼看着又要陷入某些不太好的回忆里,“没有人会记得我,更没有人会记得我的生日…李校说的对,我们早就被人家抛弃了,也不会有人领养我们……” “生日快乐,”周淮屿打断了她的回忆,环顾了一下四周,顺手拿起办公桌上纪洛宸带过来留着当甜点的起司蛋糕,“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这个送你。” 张淼淼瞪大了眼睛,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真的是给我的吗?” 周淮屿把蛋糕递给她,“佳佳也一样。” “谢谢你……谢谢你周探员,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过生日。” “你妹妹没有和你一起过生日吗?你们只相差一小会儿。” “没有,”张淼淼的情绪低落了回去,想了想又补充,“李校不允许我们在福利院过生日……好孩子应该安安静静的。” “他不会再要求你们了。”周淮屿肯定地说。 周淮屿看着张淼淼的目光中带着关心,但在张淼淼看来,她并没有那么自在。明明只是视线的碰撞,她却觉得这位探员似乎能看进自己的灵魂一般。 她捏着画像的手无意识地摩擦了一下速写纸,不自觉地开口,“周探员,你刚才讲的故事里说,夜莺没有不知道感恩。如果夜莺问心有愧呢?” 大概是这句话与他们所在的场景过于格格不入,又或者张淼淼的话题跳转得太快,周淮屿突然忍俊不禁,“你很喜欢看书?” 张淼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少有人会去看武侠小说,”周淮屿想了想,解释道,“青唐山福利院没有电视机,你只能在书里看到这些话。” “福利院的书我大部分都看过,周医生的书我也看过一些,可惜看不懂……”张淼淼也没有打算瞒着掖着,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些骄傲。 “热爱阅读”是福利院里向领养人介绍时惯用的词汇,在张淼淼眼里,这是个更好地包装自己能够让她早日找到新家的筹码。 周淮屿看着她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审视,“那位女侠说这句话的前提,是因为她心中有愧。但是我们故事里的夜莺,真的有忘恩负义吗?” 张淼淼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找到我的妹妹……我怕她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 “我们会帮你找到妹妹。” “法律真的会保护未成年人吗?” “会。”周淮屿笃定地说。 张淼淼没有说话,周淮屿也没有再逼问她。 尽管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奇怪,但是他知道没有十足的证据,他不能把一个孩子直接当成嫌疑犯。“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他们的话题又回到了最开头的位置。 抱着起司蛋糕的女孩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姜乐悠抱着平板敲了敲406的门,周淮屿还看着张佳佳的画像出神。 这看起来不太符合遗传学的逻辑,张淼淼一口咬定这就是她妹妹,甚至没有让周淮屿加以修改,她们长得很像,又不太像,这本身没有什么好疑惑的,问题就出在张淼淼说她们是孪生姐妹。 “周淮屿,福利院3月20日凌晨的监控剪切出来了,”姜乐悠挪到周淮屿的工作台前,“但是有一点问题。” 周淮屿回过神来,心中了然,“画面是被遮挡的?”姜乐悠满脸为难地点了点头。“你知道呀?” “我看到过那边的监控,至少有半个摄像头是被叶子遮住的。” 姜乐悠这才把平板递给他,虽然在她心里淮屿无所不能,甚至能看穿口罩的遮挡画出面目全非的脸,但这次的监控不仅模糊,像素也很低,如果不是为了破案,她都不好意思拿给淮屿。 “目前我们只能根据身高判断出这个拎着东西从福利院出来的是个小孩。” 姜乐悠开了倍速播放,在福利院的大铁门打开的一瞬间按了暂停,“只有这几秒能看到人,这个摄像头的覆盖角度不太好。” 监控画面里的身影戴着帽子,眼睛只能看见一半,剩下部分都被生长到镜头前的爬山虎遮挡住了,留下大片大片的阴影,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孩子手中还提了一个黑色的袋子。 “好,我知道了。”周淮屿快速进入工作状态,拿起笔比划着监控画面中那个身影的比例。 他打算通过这种对比测量起型法先确定半夜溜出门的孩子的身高,再根据画面里出现的眼睛推断出这个孩子的样貌。 随后,周淮屿在纸上留下了几个黑点作为大致的轮廓。 这种定点画像法对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他在候审室讲故事的时候细细观察过每个孩子的脸,虽然固有的形象多少会影响到对画像的判断,但只要监控里的人没有戴上面具把整张脸遮住,他总有办法能还原出来。 “周—”纪洛宸带着苏明过来。 周淮屿正全神贯注投入在工作台前,他立马转过身捂住了苏明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蹑手蹑脚地绕到周淮屿身后去,看着他笔走龙蛇,几番比对之后将一个一个黑点连接起来。 没过多久,半张清晰的脸很快从周淮屿的笔下浮现出来,他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腕,这才注意到身边两个大活人像金刚罗汉一样一左一右正看着他。 “这小鬼看起来年纪不大啊。”苏明惊讶地指着画像,“这……能弄得死李继杨这么大个成年人?” “有点眼熟。”纪洛宸细细思考了一下,他好像在不久前刚见过这张脸。 周淮屿放下画笔,这张肖像画是他根据监控画面摸索出来的,他有足够的自信确认自己没有画错。? 第66章 这个孩子他印象很深,他们在不久前还对话过,只是作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能做出这件事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了。 周淮屿把画放到一边,“物证科的报告出来了吗?” 苏明一拍脑袋,“出来了出来了,我们这不就是为了把报告拿过来。 这么多指纹呢,催得物证科那边都快把我们扫地出门了!” “那张画里除掉你摁的那个,一共16份样本,我对比了一下沈知许之前出的数据,有一个样本和贴纸上提取到的指纹完全吻合,”纪洛宸把检验报告翻到标记好的那一页,指着手机里拍下来的手工画,“是这个棕色的手印。” 苏明看着那幅画有些迷糊。 那张画里乱七八糟地摁了许多手印,乍一看只能看见大大小小的椭圆,“我们需要再去问一遍这些手印都是谁摁的吗?”周淮屿摇摇头,“是补充完夜莺故事的那个孩子。” “你怎么知道?” “每个人使用的的颜色、摁上去的顺序,我都记着。”周淮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苏明还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沈知许气急败坏的声音。 “苏明!还有一份报告呢,你们跑得这么快做什么?” 纪洛宸心虚地挪开视线,假装无事发生过。 沈知许拿出另一份检验报告,瞪了一眼周淮屿身边站着的两个人,“就是你们上午搬过来的垃圾,我们在里面翻到了空酒瓶。不确定是不是李继杨办公室缺失的物证,所以对每一个瓶子都进行了化验。” “根据酒瓶上提取到的数据。瓶口的唾沫残留物经过核验的确是李继杨的,”沈知许停顿了几秒,“我们在瓶身上提取到了两种指纹,一种还是李继杨的,但另一种与棕色手印中提取到的脱氧核糖核酸数据比对一致。”沈知许想了想,又补充,“和之前贴纸上的数据比对也一致。” 周淮屿心下一惊,转过头,“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纪洛宸仔细想了想着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档案,“贺之星。” 种种迹象都将嫌疑引到了那位只有七八岁的孩子身上,不光是苏明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就连纪洛宸也一脸不可置信。 当他想让候审室的工作人员把贺之星带到审讯室问话时,周淮屿制止了他,“封闭空间只会让她更害怕,如果你想要听到实话的话,不要用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对一个小孩子。” 苏明点头如捣蒜,“淮屿说得对,我们要这么审,被关工委知道了又得被他们发通报批评,到时候还得写情况说明上去。” “我也没审过这种年纪的小孩·····”纪洛宸噎住,“我猜老姚也没这经验。” 最后,他们一致决定还是把周淮屿的办公室当成临时的“未成年人审讯室”。 贺之星被带进办公室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惧意,也许是警局的环境让她很有安全感,她甚至在看到周淮屿的时候开心地跑了过去,“周叔叔!” 纪洛宸挑了挑眉,双手抱臂站在一边。 周淮屿冲着她笑了笑,把工作台推到一边,毫不顾忌地邀请贺之星和他一起坐在地毯上。“周叔叔问你几个问题哦,说假话的小朋友鼻子会变长。” 贺之星一听,立马用手捂住鼻子,声音嗡嗡的,“我才不说假话呢!” “你最近感冒了吗?”周淮屿看着面前的小女孩,这个孩子出乎意料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是在和好朋友聊天。 “嗯嗯嗯!周叔叔给我配了一大盒药,我都吃不完。”贺之星用力地点了点头。 纪洛宸一听,也走过来蹲下,尽量把语气变得友好,“那剩下的药去哪里了?” 贺之星看了一眼这个刚才给她发颜料的叔叔,指了指自己头顶的方向,“佳佳姐姐带走啦!” 周淮屿停顿了片刻,他想起不久前张淼淼也在办公室里和他说过同样的人,有些好奇。“谁是佳佳姐姐?” “佳佳姐姐就是小神仙!阿水说的!” “阿水是……张淼淼吗?” “是的,阿水不喜欢我们叫她淼淼。因为李校也这么叫她。”说到李继杨,贺之星突然打了个哆嗦。 “好的,”周淮屿点点头,引导贺之星避开了关于李继杨的话题,“那么,小神仙去哪了?” “变成夜莺飞走啦!”贺之星做了一个翅膀扑打的动作,她的表情看上去很自然,完全没有一点撒谎的样子。 只不过孩子的话语太抽象了。 不光周淮屿有些头疼,蹲在一边听着他们对话的纪洛宸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出于职业素养,周淮屿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你看到小神仙飞走的吗?” 贺之星摇摇头,“是阿水说的,阿水说佳佳小神仙变成了夜莺。” “你没见过佳佳吗?” “没有……”贺之星撅起嘴,有些不高兴。 “张……阿水还和你说过什么吗?”纪洛宸又问。 “阿水还说,只要小神仙看到夜莺,就会来救我,我就不用再去小黑屋了……”贺之星低下头,情绪开始变得低落,“小黑屋里真的很可怕,那里面有妖怪……我不想进去。” 周淮屿注意到了,试图将话题重新绕开,“夜莺的贴纸都是你贴的吗?” “嗯嗯嗯,是阿水送给我的。”贺之星的情绪变化得很快,“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贺之星看着面前的两位探长,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她的嘴一瘪,“我以为只要我贴得够多,佳佳小神仙就会来救我了。可是她为什么还不来…” 纪洛宸没有接收到周淮屿的讯号,脱口而出,“昨天晚上你去过李校办公室吗?” 贺之星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小神仙告诉他的。”周淮屿补充道,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纪洛宸。 纪洛宸显然意识到了面对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不该用过于严苛的态度,赶紧把谈话的主场还给周淮屿。 “我避开了刘姨,帮他扔掉了酒瓶……阿水说,只要那些瓶子消失,佳佳很快就会来了。”贺之星不解地掰了掰手指,像是在数什么时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阿水要这么说,我猜肯定是李校会把飞回来的夜莺关进瓶子里!” 然后,贺之星在两位探长叔叔的注视下,第一次鼓起勇气表达出了对李继杨的厌恶。 “他是个大坏蛋!” “药物来源是贺之星,但是李继杨的案子不可能是她做的。”周淮屿目送着被姜乐悠带出去的贺之星,从地毯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那只能是张佳佳了。”苏明按下结束通话,刚才他们审讯的时候他就在隔壁办公室,开着和纪队的通话听他们询问贺之星,不得不佩服于周淮屿能思路清晰地能跟上小女孩的无比跳跃的思维。 “杀完人之后再畏罪潜逃,这个假设如果成立,李继杨的谋杀案就可以告破了。”苏明分析得头头是道,简直要为自己无比顺畅的推理鼓掌。 纪洛宸很快提出质疑,“青唐山福利院在册的一共16个小孩,不仅是档案册上这么写的,就连宿舍安排也是四人一间。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一个人,又凭空消失?” 苏明一愣,“说不准李继杨还干些贩卖人口的勾当呢?” “不可能,”周淮屿否定了苏明的假设,“李继杨的智商仅存于让他通过精神打压的方式控制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人,不足以支撑一个关系错综复杂的买卖。” “再加上汪国发呢?” 周淮屿摇摇头,“汪国发是个极其势利的人,他可以和李继杨一起喝酒,称他是同乡要多照顾。但在他心里,李继杨从来不是一个可以与他站在平等位置上谈生意的人。审讯的视频你们也看到了,他把李继杨称为他的员工。仅此而已。” “会不会是学校的档案一直少了一个人,”苏明挠了挠脑袋,想方设法想要让自己的推论得到某些证实,“赵付蓉和徐丽,甚至是刘若梅,这些人都对李继杨言听计从得很,在整理档案的时候做些手脚应该也容易吧?” “学校的档案室是有可能会作假。”纪洛宸话锋一转,“但是这么多孩子朝夕相处,小孩子的观察力是很敏锐的。” 纪洛宸脑子里闪过些什么,“而张佳佳,只存在于她们的口述中。” 周淮屿突然想起来,在张淼淼刚进办公室的时候,她的手腕上有被什么利器划过的痕迹,粉色的疤痕在她的手腕上很狰狞,注意到周淮屿的视线时,她不自觉地把袖子往下扯了扯。 “我们可以换种假设,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呢?”周淮屿看向纪洛宸。他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 苏明只觉得这两个人中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磁场,他俩是互相吸引,而他则是被排斥在磁场之外。 不然怎么会讨论着讨论着,他突然就听不懂这两个人说的话了呢。? 第67章 “青少年在长期处于被虐待的环境时,创伤后应激障碍有一定几率会为他们创造出一套全新的自我防御模式,来应对他们不想面对的困难。” 周淮屿敲了敲桌子,“他们在这种抑郁的心境下,会做出一些违反常态的行为。” “你是说,有可能是张淼淼有抑郁症?”苏明恍然大悟。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什么理由都能扯上抑郁症?”纪洛宸反驳他,“周淮屿说的那是人格分裂。” “也不一定,”周淮屿拿起张佳佳的画像,现在在他看来,这对孪生姐妹怎么看都长得不太一样了,张佳佳看上去就像是经过图片美化过的张淼淼,“她对张佳佳了解得太详细了,理论上而言,人格与人格之间并不互通。” 纪洛宸没有再考虑会不会因为审讯室里进了个孩子而被其他部门指责,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姜乐悠,其他小孩安顿好了吗?让人把张淼淼带回来,带到审讯室。” 临南的三月正赶上乍暖还寒,福利院过来的孩子们都还穿着单薄的外套,在候审室里待了一天本就心里不安,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山了,不少孩子都开始打喷嚏。 谈局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让人把与案件无关的人员先送到附近的酒店安置起来。一来可以把候审室空出来,留给其他需要的证人,二来,没有人想担上一个虐待祖国花朵的骂名。 张淼淼被实习的小探长带回来的时候,看着手上的房卡发呆,她甚至连酒店的门把手都还没有摸到,也没来得及看看福利院之外的居所长什么样子。 “沈探员……是我妹妹有什么线索了吗?”张淼淼被带到审讯室里,这个光线不太明亮的房间让她喘不上气来。 就像她无数次被关过的那间禁闭室,如果不是刚才和她温和交谈的探员正坐在对面,张淼淼甚至想要钻到审讯室的角落藏起来。 “有一些。”周淮屿只身留在审讯室里,不让任何人进来。 他不太确定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张淼淼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性格,担心人一多张淼淼出现情绪不稳定,发生自残行为。 “她去哪儿了?”张淼淼急切地问,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想让别人知道佳佳的下落。 “在我们找到佳佳在哪之前,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周淮屿还是戴着那副平光眼镜,但气场已经和刚才授课时的完全不一样了。 纪洛宸隔着镀膜单反玻璃看到周淮屿坐直了身体,知道他已经进入状态了。 张淼淼懵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开始萌生出退意,但她还是努力遏制着让自己的表情保持镇定,像她无数次在福利院做的那样。 周淮屿微微笑了笑。 他能感受到女孩的紧张,“贺之星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张淼淼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有犹豫,“我和小贺是好朋友,福利院的人都知道。”纪洛宸在耳机里听到这个称呼时瞪了一眼苏明,这倒是和周延的口供对上了,不是小鹤,而是小贺。 “你没有想过,你把贴纸给了贺之星,她会因为被抓到而受到惩罚?” “是佳佳给的吧…”张淼淼一时口快,在说完这句话时又赶紧补充,“什么贴纸,我不知道……” “夜莺。”周淮屿把笔记本竖起来,上面赫然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是刚才与贺之星谈话的时候那个小姑娘送给他的。 张淼淼只是看了一眼,移开了视线。 “我不知道佳佳给她了这个,要是知道的话我会阻止她的。”张淼淼低下头,手上还捏着那张没有用过的酒店房卡,不自觉地把卡片向手腕上划去。 “周淮屿,她手上有东西。” 纪洛宸见状,迅速打开耳麦提醒,心里把送张淼淼进审讯室的实习生教训了个百八十遍。 在审讯室这种地方,连放一杯水都怕嫌疑人会用来噎死自己,竟然还有实习生不经过检查就让人家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带进来,看来有必要在下次培训会的时候好好说道说道。 “可以给我看看这张卡片吗?”周淮屿看着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向张淼淼伸出手。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张淼淼不由自主地把手上的房卡递了过去。 周淮屿前后翻转看了看卡片上的信息,“这是你们的新家?” “我……还没有进去。”张淼淼有些委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就被带回来了。” “会有机会的,”周淮屿把卡片放到一边,“如果我们能找到佳佳,你们也可以住在一起。” 张淼淼抿了抿嘴,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你们真的能找到佳佳吗?” “我想,也许她就在这儿。” “你是说,在探长局里吗?你们已经把她找回来了?”张淼淼的表情里出现了一些兴奋,但是在周淮屿看来,这份兴奋表达得过于刻意了,刻意得好像她在此之前已经表演过无数次,并且能够准确预设什么样的场景该展现出什么样的情绪。 “是啊,用贺之星的话来说,佳佳变成了夜莺,变成了小神仙,”周淮屿看着张淼淼的眼神带上了些许笑意,“举头三尺有神明,她不就在我们身边吗?” 周淮屿没有按照张淼淼预设好的话语往下问,她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这个话茬。 就连苏明在听审室里也直皱眉,“周淮屿疯了吧,他怎么还开起玩笑了?” “他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纪洛宸瞪了一眼苏明。 张淼淼没有再说话,她的眼里夹杂着莫名的情绪,像是一种竭力隐瞒的心虚。 她也不敢和周淮屿有过多的对视,尽管她的表情中已经流露出太多的东西了。 一时间审讯室里陷入了沉默。 周淮屿正想再套些什么话,他的耳机中传来听审室里纪洛宸和沈知许的声音,纪洛宸在刚才提醒他张淼淼试图用卡片伤害自己后,一直没有把耳麦关上,现在他正压低声和沈知许交谈。 “以后再把垃圾箱扔到实验室来,我就向谈局举报你滥用职权。” “不会了不会了,有什么发现吗,周淮屿还在审呢。” “我们又翻了一遍垃圾箱,找到了这个保温杯,在里面提取到了大量头孢菌素的残留物。”“我知道啊,李继杨就是这东西混酒喝没的。” “杯盖上提取到了两种指纹,一种是李继杨的,还有一种——” “张淼淼的。”纪洛宸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镀膜单反玻璃那边,心下了然。 纪洛宸的目光冷了下来,敲了敲耳麦,“周淮屿,证据确凿。” 周淮屿接收到耳机里传来的讯息,一改刚才温吞的模样。 他摘下了眼睛,连带着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张淼淼,李继杨的保温杯,是你接的水。”“是是我”张淼淼小心翼翼地想着措辞。 生怕哪句话又出现漏洞,“应该算是刘姨打的水……他让刘姨打水,刘姨每次都会让我去。”周淮屿没有留给她过多思考的机会,下一个问题又抛了出去,“贺之星的感冒药在你手上吧。让我想想,你的说辞应该,是‘小神仙需要’。” 张淼淼震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淮屿,“你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是你把头孢拉定胶囊溶进李继杨的保温杯里的吧。” “不是,不是的,我没有做过!”张淼淼猛地摇头,似乎又进入了她预演过的场景,只要她否定的速度够快,那些人就没有办法定她的罪。 “那么,是张佳佳做的吗?” 张淼淼紧咬着下唇,努力维持住镇定,她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我不知道,我也不是时时刻刻和佳佳在一起,有时候佳佳会突然消失,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张淼淼!”周淮屿干脆地打断了她,“你在询问未成年人是否会得到法律保护的时候,就已经漏洞百出了。你提出年龄的问题,因为在你的知识储备里,未成年人违法犯罪行为大部分都是轻拿轻放。” “从来都没有张佳佳这个人,她甚至不属于你的人格。她只是你杜撰出来的,用来逃避现实的形象。你在强调她消失的时候还是未成年,即使是未成年也不能逃脱法律的审判。” “贺之星把你的话奉为圣旨,她把你当成无话不谈的姐姐。所有人都认为你们是朋友,可是,你真的把贺之星当成朋友了吗?” “不,你只是在利用她帮你达成目的,你在用故事来麻痹一个孩子。” “李继杨把你们当成沾沾自喜的工具,你把她当成捅向李继杨的刀。” “你的伸张正义,只是在成为另一种形式的李继杨。” 张淼淼被几句话惊得一下子松了手上的动作,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没动弹。 在周淮屿以为她要认罪的时候,张淼淼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沈探员,我告诉你佳佳在哪……她死了,被李继杨杀死了。”? 第68章 “我来孤儿院的时候已经十一岁了,我叫爸爸的那个人新找的女人不许我待在家里,对我又打又骂。 可是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后来,他二话不说把我送来了这里……为了不让我跑回去,他们蒙住我的眼睛,绑住我的手,不让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真的以为到了这里,会有新的家人,不用再遭受那些了……” “要是我能长成佳佳那样就好了,是不是就不用被抛弃了……” 张淼淼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这才是她的故事,是她一直压抑在心里,永远没办法释怀的故事。 她在贺之星面前带着笑靥讲述着温馨美好的童话时,心中早已经千疮百孔。 她不信了,也不爱了。 因为她已经认定,能拯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我们在禁闭室里一遍遍乞求哭喊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们?” “刘玉梅狐假虎威指使我们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们?” “李继杨杀死了张佳佳,张佳佳也杀死了李继杨。” “这不是两清了吗?” 张淼淼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嘴角难看地往上扯,“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的正义。就不该被认可吗?你说过,法律会保护未成年人的,你说过的……” “你只是在偷换概念,”周淮屿看着歇斯底里的张淼淼,实在不忍心说出最后的定论,“李继杨的罪行,会有人来审判他,但那个人,不该是你。” “还有一点,就算是你想要杀了李继杨,但是有些东西他们根本没有教过你们,你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一系列看起来毫无破绽的作案手法,哪别说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说破天也只是孩子,支撑不起来这么庞大的手法。” 张淼淼最后的笑容也消失了,她无助地看着周淮屿的,满脸泪痕哼哼唧唧的说出了一个黑衣人,包括黑衣人要的东西,还有他教自己这么动手怎么给这群孩子洗脑。 “嫌疑人认罪,审讯结束。”周淮屿打开了耳麦,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 张淼淼被闻讯而来的工作人员戴上手铐的时候,突然觉得心底没由来的一阵放松。 她曾经在黑暗中预演过很多遍,当她这些肮脏龌龊的心思被挑明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景,又要以怎样的情绪去逃脱处罚。 只是她从没有想过,真的到了这一天的时候,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夜莺问心有愧吗?张淼淼看着手腕上银色的镣铐发呆,脑子里满是下午周淮屿在候审室里说的话,“被夜莺吓到的女孩手中的刀,到底是为了屠杀,还是为了防身?” “走吧。”身边押送的工作人员催促她。 张淼淼戴着手铐怔怔的,正要离开审讯室。突然回过头,带着哭腔,“周探员,我真的有把小贺当成朋友的。” 周淮屿看着她,没有说话。 “可以帮我给小贺带一幅画吗?” 过了好久,周淮屿微微点了点头,“好。” 部门协作的办公效率很高,没过几天,青唐山福利院的孩子们被安排到了新的福利院。 地址在临南的市区,无论是护工配备还是教师资源,都是在市里排得上号的。 周淮屿坐在纪洛宸的车上。 听着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讲一些局里发生的小闹剧,甚至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糗事,试图让周淮屿分散掉注意力。 周淮屿知道纪洛宸想让他心情好一点,但他心里依旧梗得慌,仿佛是自己亲手把张淼淼推入另一个囚笼一般。 他的目光扫过放在腿上的速写本,突然觉得这个本子就像是他们的福利院。 最开始来到福利院的孩子,每个人都是一张白纸,有人带着褶皱,有人带着缺口。 抚平的褶皱会留下纹路,修补好的缺口也会留有痕迹,但至少都是完整的。 懵懂的孩子在纸上留下了色彩,留下了森林、草地、蓝天白云和所有的欢声笑语。 然后,天马行空的幻想被硬生生撕裂、被毫不留情地揉搓。 他们的纸上多出了新的裂缝,他们用心填补上去的色彩变得黯淡无光。 那些反反复复遭到摧残的纸张,或许有一天还可以被折成纸鹤、折成星星,在经年之后以另外一种形式变成耀眼的光,可是内里的那些伤痕累累,却永远无法再消除了。 困在福利院的孩子得到了解救,可是,困在禁闭室的夜莺呢。 周淮屿叹了口气,“逃离安徒生的夜莺,还是没能飞回森林里。” “不是的,”纪洛宸将车停到路边,转过身来认真地看着周淮屿,“至少她已经逃离了。” 两个人回到调查局的时候,周淮屿立马就要跑,还是纪洛宸在其身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跑,我都听到了,张淼淼嘴里的那个黑衣人不就是黑狐吗?你们都觉得我一遇见黑狐的事情就会变的毫无理智,可我现在并不会了。” 他遇见了周淮屿,他现在也怕死也会有软肋。 他怕死,他怕他死了就再也看不见周淮屿了。 入夜,周淮屿独自坐在床边望向外面的街道,现在已经很晚了早就看不见任何灯光。 他好像又掉进了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耳边是各种辱骂嘶喊声和永远消散不掉的鲜血味。 脑袋里面还未疼起来,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怕,一切有我在呢。” 临南进入了深秋,十一月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十足的凛冽。满大街都是簌簌落下的梧桐叶,踩上去能听到沙沙响,遛弯的小柯基趁主人不注意,一个饿虎扑食跳进环卫工人清理好的落叶堆里,肆无忌惮地打上几个滚,然后被主人骂骂咧咧地拎出来。甩用脑袋又准备向下一个落叶堆进攻。 周淮屿看了觉得好笑,蹬着自行车也往落叶上碾着骑,发出一路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个不慎撞上了被落叶覆盖住的翘起的窨井盖,自行车左右摇摆了几下差点没把住,周淮屿慌忙刹住车,这才避免了一场丢脸的车祸。 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都赶着去上班,机动车道上已经开始早高峰的例行堵车,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周淮屿把自行车的方向往外扶了扶,老老实实地骑到柏油马路去。 半个小时后,周淮屿已经衣冠楚楚地站在讲台上,仿佛清晨的小插曲完全没有发生过。 “在前面的课上我们曾说过。画家在没有相机的年代里,一直担当着存留现场、还原瞬间的使命,”周淮屿不紧不慢将一块巨大的画板搬到前面的画架上,“现在请大家仔细观察这幅油画,然后告诉我这个瞬间,画家抓住的现场是什么。” 摆上画架的油画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位置都是铺天盖地的玫瑰花瓣,赤红与粉白交相呼应的花瓣似看破天光倾泻而下,隔着画布仿佛都能闻到馥郁芬芳,乍一看就像是风俗场里纸醉金迷的权贵们与玫瑰共舞。 原本早八的学生们或多或少还有人在打瞌睡,看到周淮屿展示出来的油画后不由地挺直腰背,交头接耳试图从画面的震撼中找到蛛丝马迹。 “趴在最后的那几个人应该是这幅画里最位高权重的,他们看向玫瑰的眼神带着蔑视,就像在观看一场表演。”有学生举起手,还没等周淮屿示意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开口,生怕自己的思路被别人抢答。 周淮屿赞许地点了点头:“是的,居高位者在绝对中心的地方漠然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另一位学生举起手。周淮屿让她回答的时候。她看上去有些疑惑:“周老师,花瓣里的人看上去好像是在求救,从下半幅油画中心偏右的人表情来看。他很痛苦。” “画面左边的人也是,他们的动作像承受不住玫瑰的重量,被硬生生压弯腰,”又有学生提出疑问。“可是玫瑰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它只是那么小的花瓣。”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一问大家,一公斤棉花和一公斤铁,到底哪个物件比较重?”周淮屿笑了笑,略一提点之后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知道了!”一个学生兴奋地跳起来,发现周围的同学都奇怪地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激动了,他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在周淮屿的示意下才继续说,“这幅画里的玫瑰并不是一片两片,当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玫瑰也是也可以杀人的。”“好比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周淮屿解答道,“不管是棉花,还是玫瑰,积累到一定的时候,个体再微小的物件也可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周老师!我查到了,”最开始回答问题的学生甩了甩手机,这一次他在周淮屿的微微颔首后才急切地站起来,一边看着手机屏幕一边念,“根据《罗马帝王纪》记载,埃拉加巴卢斯在举办宴会的时候把成吨的紫罗兰藏在宴会厅屋顶,骤然放下,以至于现场有宾客因为无法爬出花丛,窒息而亡。”? 第69章 周淮屿侧过身子,将手上的红外线笔点到画面中的玫瑰上,“劳伦斯·阿尔玛?塔德玛把这幅油画命名为《埃拉加巴卢斯的玫瑰》。但是作为记录现场的重要证据,画家为什么要把紫罗兰画成玫瑰?” 讲台下的学生们又陷入了思考,周淮屿抬起左手正想看时间,裤兜里的手机就这么突如其来震动起来。他低下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纪洛宸”两个字忽闪忽闪的。周淮屿挑了挑眉,一般这种时候谈局找他肯定是有什么重要案件,纪洛宸找他就说不准了,毕竟这段时间纪洛宸找他找得频繁得很,有事没事都会来招呼他一下 跟逗小猫似的。 想了想。周淮屿还是背过身去,按下蓝牙耳机接通电话。 “你下课没,我到你学校了。”纪洛宸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周淮屿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五六分钟,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事,”纪洛宸有些气喘吁吁的,大概是在跑楼梯,“就是有个惊喜给你,你先上课吧。”“什么惊喜?”周淮屿压低声音问。 “等下你出来就知道了。”纪洛宸怕打扰到他上课。还没等周淮屿继续追问就急急地挂断了电话。 周淮屿的好奇被耳机里嘟嘟的挂断声勾足了劲儿,扫视了一圈还在窃窃私语的学生们,干脆拍了拍手:“好了,画家为什么偷梁换柱,这个问题就留作下节课的彩蛋。” 差几分钟,应该不算翘课吧。周淮屿想。 学生们陆陆续续从后门离开了阶梯教室,周淮屿收拾好画架从前门走出去,正好看到纪洛宸伸长脖子在张望,试图从鱼贯而出的学生们中间找到看起来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周老师。他的棉质衬衣没扣好。一路跑上来热得冒汗,就脱下了皮衣外套随意地搭在一边肩膀上,看上去特别像高中后门等着小女友放学的混小子。 “在这呢,你在看什么。”周淮屿绕到他面前去挥了挥。 纪洛宸收回视线,看到周淮屿放大的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由地一顿:“你从哪里出来的?” 周淮屿下巴抬了抬示意了前门的方向,又向他伸出手:“惊喜呢?” “哦哦,这呢。”纪洛宸变魔术似的把靠在墙边的柱状物拿起来,拆开松垮的结抖了抖,唰的一下展开一块布——应该说是一面锦旗。中间赫然编织着十六个大字“丹青妙手匡扶正义,智勇双全情系人民”。 走廊上的学生还没有走远,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到他们的周老师瞪着锦旗嘴角抽了抽。 “怎么样,惊不惊喜,”纪洛宸伸手在锦旗上掸了掸。指着‘丹青妙手’几个字,“人民群众认证的智勇双全神探。” “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周淮屿的目光从锦旗转到纪洛宸,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 纪洛宸嘿嘿:“亲自给你送来,不够惊喜吗。”周淮屿指着右上角的一行小字:“这里写的不是赠临南市局吗,怎么是给我的?” “还不是郑远清送来的,那小孩家长点名了锦旗要给帮助他们的画像师,”提起郑远清的时候,纪洛宸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说要不是你的画,他们还找不到失散多年的儿子。” 这一提醒,周淮屿倒是想起来了。前段时间郑队找了谈局,希望他可以去市局救个急。大致案情是孩子还小的时候父母迫于生计,把他卖给了村里的富商。十来年后那对小夫妻终于得以发家,又想把儿子赎回来,却怎么也找不着人,连续几个月又是报警又是上访的,搅得市局不得安宁,不得不找了周淮屿帮忙。 三岁画老对周淮屿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根据那对夫妻提供的一张婴幼儿时期的照片,把那个孩子从八岁到十六岁的模样都画了个遍,信息多了找到人自然也不在话下,他们很快在郊外的一个排屋小区锁定了目标。 那个孩子被富商教育得颇有涵养,秉着养育之恩无以为报的原则,最后他们还是遵循了孩子的意愿。孩子依旧住在养父母那里,亲生父母可以随时去养父母家看他,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毕竟十几年的恩情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这是郑队送来的?”周淮屿问,不确信地想去窗口张望。 “别看了,他就送到局里,”纪洛宸摆了摆手,“我给你带过来的。” 周淮屿收回视线:“我还以为他也过来了。” 纪洛宸只觉得心里梗得慌:“你不会想和他去市局吧?” “哪能呢。”周淮屿一愣。嘴角微微上扬。“人家大老远从市局送过来,不得感谢一下他。” “怎么不见得你谢我。”纪洛宸没底气地说。 “自己人不用客气。”周淮屿咧嘴笑。 纪洛宸吃瘪,把锦旗卷回去:“走啊,还没吃早饭吧。” 周淮屿刚想说还不饿,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下,索性在帆布包里翻了翻找出饭卡:“为了感谢纪大队长千里迢迢送锦旗,礼轻情意重,请你吃早饭去。”。 “这可真是礼轻情意重啊。”纪洛宸嘟嘟囔囔,动作自然地拿过周淮屿的帆布包背上。 自从纪洛宸和周淮屿搭档以来,两个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也不能这么说,反正每当周淮屿没有在办公室的时候,队里的同事们最常听见的一句话就是纪洛宸问他们“周淮屿呢”,频繁到苏泱甚至觉得应该给他们纪大队长单独开一档节目。叫《周淮屿去哪儿》。用沈知黎的话来说,从纪洛宸最近对周淮屿的态度来看,就算周淮屿临时决定报个驾校去学车。纪洛宸都可能连夜搞出一张教练证来,第二天在周淮屿上车的时候说,嗨,好巧。 这个时间点,校园的露天场所大部分还没有完全苏醒,上完早八的学生要么抱着课本赶去下一节大课,要么揉着惺忪的眼睛回宿舍睡个回笼觉,篮球场上只有寥寥数人,篮球砸在塑胶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时不时传来几声互相喝彩。 出乎意料,食堂里倒是闹哄哄地坐满了人,纪洛宸去窗口拿个烧麦的工夫就被占座的学生挤走了位置,周淮屿站在一边面色尴尬,这里的学生大多数都认识他,他也不好意思和学生们抢座位。两个人对视一眼,无奈打包了几个小吃到外面去。 丹桂飘香的秋色里是疾步行走的学生,纪洛宸和周淮屿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在林荫道上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偶尔走过几个女生和周淮屿打完招呼后 走出好远又回过头看了他们几眼。 纪洛宸拎着一袋热腾腾的小笼包和两个烧麦满脸写着不解:“我看起来不像学生家长什么的?怎么都看着我?” 周淮屿轻笑,指了指自己:“大学老师。” 纪洛宸刚想问有什么联系,周淮屿又指了指他:“留级了好几年的大四学长。” “净瞎说,赶紧吃你的吧。”纪洛宸气急败坏,把早餐袋子拎到周淮屿面前试图用食物堵住他的嘴。周淮屿拿走那袋烧麦,又把小笼包给他推了回去。 “今天局里这么空吗,你是来送锦旗还是来监——”周淮屿一边问一边咬下一口烧麦,话还没说完猝不及防被烫得直吐舌头,抬起手在嘴边不断地扇风。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纪洛宸皱了皱眉,看到不远处有个自动贩卖机,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几个钢镚儿换出一瓶可乐后急忙冲回来,拧开递给周淮屿,“空腹少喝两口冰的。” 一口冰可乐灌下去,舌尖的灼痛感减缓了不少,周淮屿这才口齿不清地把话说完:“…还是来监我工的?” “昨天才把上个案子的扫尾报告交上去,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生产队的驴也得歇一歇。”纪洛宸拿过周淮屿的烧麦吹了吹,搭了两下感觉表皮差不多凉下来之后又给他递回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奇怪。 周淮屿不动声色地接过来,烧麦的表皮已经凉得不再那么软塌塌了,内里的糯米还冒着热气,咬下一口,咸香的味道顺着喉咙直达心底,汩汩地冒着暧昧不明的小气泡,在十一月的寒风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的。 本来他自己觉得会自己一个人过下去,继续孑然一身,可自从和纪洛宸一起奔波在临南的大街小巷忙前忙后,和纪洛宸一起深更半夜加班对着蛛丝马迹较劲,和纪洛宸一起在审讯室里或严厉或使坏地与嫌疑人交战,甚至和纪洛宸一起出勤的时候打开牧马人的车门坐上副驾驶假寐,点点滴滴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令人心安的习惯。 这种不经意间的习惯像是掌心的线,情愫也一样。乍一看只是显眼的三道痕迹,可是命运线早已在冥冥之中贯穿整个手掌,错综复杂地连接到一起,再想要割舍只剩下无尽的死结。? 第70章 “能帮助更多人”只是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天气会变,借口也会变。 就好比洋葱剥下层层皮肉,摒除辛辣,越往里面越是甘甜,明明每一层都有它的意义,到达最中心的时候,却再也装不下其他。 纪洛宸把最后一个小笼包子塞进嘴里,正想问问周淮屿学校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参观,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周淮屿顺势递给他一张纸巾把手上的油渍擦掉,纪洛宸摸出手机一看,赶紧按下接听。 “人呢?大早上人去哪了?以前出去还知会一声,现在一声不吭翘班了是吧!”谈局质问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听起来似乎在气头上。 纪洛宸把手机拿远了些,囫囵嚼了两口小笼包咽下去,口齿不清地解释:“这不是把郑清远的锦旗给周淮屿送过来……” “送什么锦旗,放在办公室锦旗还能长腿跑了?”谈局怒道,“借口也不找得好一点,周淮屿上午有课我可知道啊,谁有空搭理你。” “不是,我真在周淮屿这儿……”纪洛宸眼看解释不清,连忙把手机塞给周淮屿,“快帮我给谈局说两句。” 周淮屿差点笑出声,接过手机后清了清嗓子:“谈局,他是真的在我这儿,我刚下课。” “纪洛宸怎么又跑你学校去了,”谈局那边听到周淮屿的声音,态度缓了缓,“那行,你俩现在赶紧过去。接到群众报案。建江西路23号的天宝便利店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受害人叫来何杰。身上连中好几刀,现场全是血,已经封控了。” “都快年底了还发生这么恶劣的事件,一定要抓紧时间查出来!” 谈局的电话挂断,周淮屿看了一眼纪洛宸差点被小笼包噎住的表情摊了摊手:“看,透气完了,生产队的驴也不能歇。” 纪洛宸拍了拍喉咙呛了两声:“走吧,生产队的两个驴子。” “我就自己过去吧,自行车还扔在教学楼呢。”周淮屿伸手准备去拿回自己的帆布包。 “就你那两个轮子蹬到什么时候去。”纪洛宸把他的包往肩膀上提了提,“开车过去,回头再来拿。” 建江西路的位置不算太偏,但距离周淮屿上课的学校也不算近,总之差不多是在临南市城乡接合部的位置。九点多刚好赶上早高峰结束没多久,路上该堵的路段依旧排着长队,纪洛宸摁了两下喇叭也不见得前面有什么动静,只能跟着车流慢吞吞往前挪。“我就说吧,还不如骑车去,至少不会堵车。”周淮屿侧过头看了一眼后视镜,后面的车也排着长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红绿灯的设置有问题,百无聊赖地往后一靠。 “意外,意外。”纪洛宸笑得有些勉强。他倒是想在车顶加装个旋翼,遇到堵车就能像直升机一样直接飞过去,违规改装要罚款也就罚款了。主要是先前放出狠话周淮屿的两个轮子蹬得慢,这会儿在他面前怪没面子的。 不过他也没敢提把车子改装成直升车的事,他怕说了谈局先得拍着桌子把他训得找不着北然后让他去写检讨,太艰苦了,他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做文字报告。 没多久周淮屿就打起了瞌睡,他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会儿从椅背上滑下来,一会儿又磕在窗玻璃上。纪洛宸几次不厌其烦地伸出于把他的脑袋扶正。过了一会儿周淮屿又开始无意识地东倒西晃。 纪洛宸想了想,从兜里摸出手机在购物平台下单了两个车载颈枕,又把空调的出风口往下拨了拨,避免风向直吹。几个动作下来前面的车已经开出了有段距离,后面的车也开始摁喇叭催促,纪洛宸这才轻踩了一脚油门继续跟上车流。 他们堵到建江西路的时候物证科已经差不多做完地面了,介于便利店前面是条每次只能通过一辆车的单行道,纪洛宸不得不把车停得远远的。下了车看到苏泱一边招手一边跑过来,风吹进外套灌得鼓鼓囊囊的,像个大皮球。 “老大,你们怎么才来啊!” “堵车,早高峰你又不是不知道。”纪洛宸说着,眼疾手快扶了周淮屿一把。他把车停在了人行道上,几块地砖凹凸不平没铺好,周淮屿下了车迷迷糊糊的。差点一脚踏空:“看着点路。你要是还困就在车上待着。” 周淮屿揉了揉眼睛,被绊得清醒了不少。 苏泱指着手机:“谈局都给我打了两通电话问你到没到了!” “你没告诉谈局我去送锦旗了?”纪洛宸顺着人行道快步往前走。 “说了,谈局不信我,”苏泱有些委屈,“郑队刚过来你就出去,谈局还以为你和郑队怄气来着。” 纪洛宸把车钥匙扔进口袋,转过头看到周淮屿跟在后面,放慢了些脚步有点心虚:“我不送,他不就亲自给周淮屿送去了吗。” “啊?”苏泱愣了愣,“你真在和郑队怄气啊?”“我和他能怄什么气,他挖我们墙角找周淮屿去市局我还没找他算账呢,”纪洛宸快速否认,趁苏泱还没反应过来又转移话题,“对了,周淮屿帮市局提升的破案率不算我们的吧?” “怎么可能,市局计分的时候抠门得很,去年评优差点和他们吵起来。”苏泱抱怨。看了看跟在他们后面的周淮屿,“你让周淮屿翘课过来的?” “他下课了,”纪洛宸瞪他,心说这小子怎么和谈局问得一样一样的,“再说周淮屿的第一身份是警察,当然得一起过来。” 周淮屿倒是没有理会他们的扯皮,小跑两步到与他们并排的位置问:“这家便利店什么情况,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吗?” “这地方又不是旺铺,要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不得大半夜守着个空店吗,”苏泱摆了摆手,“不过周淮屿,你来分局到现在应该还没见过这么血腥的画面吧,一会儿可别吓破胆。” 纪洛宸把外套拉链拉上:“你就少操这心吧,周淮屿见过的骷髅比你破过的案子还多。” 苏泱被怼得没了声,小脑瓜子实在想不明白大早上老大怎么跟吃了火药桶似的。 “受害人被大卸八块了?”周淮屿好奇地问。 “那倒不至于,就是作案手法不大厚道,”苏泱老老实实答道,“物证科画固定线的时候废了老大劲.到处都是血。” 他们走了几百米才到建江西路32号,还没进门,一股味道扑鼻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味道,混杂在便利店里关东煮的香气之间有些奇怪,如果不是场面过于严肃,苏泱差点脱口而出像不像火锅里没来得及涮的鲜鸭血。 周淮屿皱了皱眉。没等苏泱继续介绍,撩起警戒线走进店里。 天宝便利店说白了只是两个沿街车库拼起来的,中间的墙体打通,然后用集成板隔断成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空间大一点,整整齐齐矗了几个矮柜用来摆放商品。后半部分则是要穿过一扇木板门,里面是个封闭空间,安置了四个高货架存放备货,角落里杂七杂八地堆了些没来得及处理的硬纸板。现在这家店铺已经被完全封锁起来,受害人就仰面躺在后面封闭储藏室的血泊中。好在这块区域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是很多,疏散现场群众还是比较容易。 报案人是给便利店送货的司机赵条忠,早上过来发现便利店门没锁,他想着早上也没什么事。出于热心顺手就把几箱货物帮他们放到储藏室去。五十多岁的汉子一推开储藏室的门,腿一软吓得差点一屁股坐下,只见穿着店员工作服的人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硬纸板箱上、货架上、白墙上到处都是溅起来的血迹。 “出去几个人,别影响到取证。”沈知黎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新进来的几个人,语气有些不善。二十平不到的封闭空间里除掉四个货架,再加上七八个人着实太过拥挤了,苏泱带了两个实习队员也不敢跟沈知黎顶嘴,灰溜溜地到外面去等着。 受害人身上的伤口很深,从胸口涌出来的血液把宝蓝色的员工制服浸得透透的,在地上又溢开一大滩,时间久了边缘的血液已经干涸。物证科的痕迹固定线为了避开血迹,断断续续留下不少缺口。周淮屿蹲下去盯了一会儿受害人血肉模糊的胸口和身上好几处伤,忍不住有些反胃,那具尸体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看起来满是不可置信。 “根据尸冷和尸僵,大致可以推断死亡时间在十到十五个小时之间,”沈知黎把基本信息告诉周淮屿,“差不多就是昨天晚上六七点到凌晨之间发生的事。” “便利店还有隐藏空间吗?”周淮屿问,抽了一张纸正准备蹲下去测试一下空气流动。 “两个空间我们都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其他出口,”沈知黎肯定地说,在文件上记了几笔,“墙面是水泥砌的,不可能有别的隐藏空间,唯一的出入口就是这两扇门。”? 第71章 “密室杀人?”纪洛宸扫视了一圈,储藏室的满屋狼藉尽收眼底。 这条街上车库的布局大致都差不多,要说有隐藏空间,有一种可能是把左右两个车库也一并租下来,但显然不存在这个可能。左右两边都是正儿八经的车库,卷闸门没有放下来,两辆车都好端端地停在里面。 另一种可能就是再往下挖个地下库出来,纪洛宸贴着墙边走了一圈,一寸一寸仔细检查了水泥地面,把这个可能也排除掉。这边城乡接合部的消防检查得比较频繁,民政部门也不会允许这种影响房屋承重的改造。 “密室杀人的十三种类型,总有一种能够符合吧。”苏泱在门口听着,探进头来晃了晃手机。“卡尔著作《密室讲义》里分析得明明白白的。”不出所料成功收获沈知黎的一记白眼。 “你到外面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纪洛宸嘱咐他。 “这里的生物痕迹有很多,一一甄别需要大量的时间。”周淮屿站起来,走到货架边上打开手机灯,强光之下可以看到铁皮货架表面有不少指纹,“储藏室不算隐蔽空间,无论送货还是搬运过程中都有可能留下痕迹。” 纪洛宸凑过去跟着一起看,溅到货架上的血迹基本上都已经凝固成黑红色,看起来就像碎碎点点的铁锈,一刮就能掉下来。最靠近尸体的这个货架连带着放在上面的货物都被血迹溅得到处都是。 长时间的低头让纪洛宸的脖子有些酸痛,抬起头想捏一捏后颈,视线注意到了货架高一点的位置:“这里的痕迹提取过了吗?” “什么?”周淮屿抬起头正好撞上纪洛宸的手掌,从沈知黎的角度看过来像是在摸头。 周淮屿不解地看向他,纪洛宸讪讪地挪开手:“怕你撞铁架子上。” 沈知黎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决定暂时无视掉纪洛宸奇怪的举动,绕过后面的货架走到他们身边:“还有什么发现吗?” “这一处血液很新鲜。”周淮屿抬起头,指着货架顶端的两点。要不是纪洛宸的身高在这里,高处的线索的确很难察觉。 沈知黎拿出相机拍下两张留证,又让另一个同事过来把这处痕迹带回去一并痕检。 “便利店应该有监控吧。”纪洛宸搜寻了一圈没有再发现什么,径直走出储藏室。 “有的,但是老板在外地,让我们联系店里另一个员工,”苏泱点头如捣蒜,“那小子说马上给我们发过来。” 纪洛宸点点头,看了眼坐在落地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赵条忠,对苏泱说:“一会儿回去跟姜乐悠把监控过一遍,我再找报案人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周淮屿。你可以先回——” “我等你一起。” 赵条忠拖着步子跟纪洛宸来到便利店外面,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好在走出了便利店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让他多少还是缓过一口气来。他在衣兜里摸了摸,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香烟,哆哆嗦嗦抽出一根递给纪洛宸。 纪洛宸直接拒绝了他:“我不抽烟。” 赵条忠又递给周淮屿,周淮屿同样也做了个拒绝的动作。 见两边都不讨好,赵条忠索性拿出打火机想给自己点上。小火苗被风吹得直晃,加上赵条忠的手微微颤抖,打火机摁了几次都没把烟点着。赵条忠低声咒骂了一句,手上动作一用力,把那根没点着的烟**了扔到地上,泄愤般地一脚踏上去。 “我都开货运二十多年了,一直都平平稳稳的,谁能想到今天会遇到这种事。”赵条忠叹了口气,踩着地上的烟碾了碾。 纪洛宸递过去一瓶矿泉水:“这家店的进货一直是你在送吗?” “一直是我送的。”赵条忠又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台阶上。他已经是快退休的人了,大风大浪年轻的时候该经历的都经历得差不多。到了这个年纪也就求个安稳。且不论什么迷信的说法,单说他一大早受到的惊吓,就够他的睡眠吃好几天苦头。“早上你是几点过来送货的?”纪洛宸见状也坐到他边上,周淮屿不得不跟着他们一起坐下。 “今天吗?八点半吧,”赵条忠拧开矿泉水瓶盖猛灌了一口,像受到创伤的人买醉似的,“我每天送货基本上都是这个时间,七点多出发先送城里的货,再一路开过来,九点之前都能到。” “到这里的时间都差不多吗?”周淮屿歪着头又重复了一遍。 赵条忠没理解他们的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啊,有时候会迟一点。像今天这样的。这条破路只要出个车祸就会很堵。没个一时半刻疏散不了。” “怪不得,我开过来的时候都还在堵车,”纪洛宸对此表示理解,“早上你过来的时候现场是怎么样的?” “就你们看到的这样啊,地上全是血,到处是血,”赵条忠眉头紧锁,对这个问题非常不满,他一点也不想去回忆一大早推开门看到的画面,“我现在眼睛一闭上都是血淋淋的一片,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这扇门是你开的?”纪洛宸指了指身后的玻璃门。赵条忠摇摇头:“外面这个门压根没锁,我还以为会有人在储藏室整理东西,想着搬来搬去怪麻烦的,就帮他们送进去算了,没想到储藏室的门一推开就看到这幅鬼样子。” “储藏室的门也没锁?”纪洛宸有些疑惑。 “没有,我是直接推开的。”赵条忠搓了搓手,只觉得一寒意从心底一阵阵袭来。 纪洛宸微微颔首,又把手机递给赵条忠,屏幕上是刚从收银台后面的墙上拍下来的值班照片,不太清晰的证件照下对应着“来何杰”这个名字:“之前认识这个受害人吗?” 赵条忠接过手机看了几眼,还是摇摇头:“没怎么见过,可能是新来的吧。这家店生意不咋的。小年轻都做不了多久就离职了,换人换得挺快的。” “确定是这人?”周淮屿把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刚才他在储藏室里近距离观察过受害人,虽然那时候来何杰的五官已经僵硬得有些狰狞,但凭借他多年来对人体面部结构的了解,总觉得和证件照上的人脸有些出入。 具体奇怪在哪儿周淮屿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乍一看倒是真的一模一样。 “脸大致能对上,应该是他吧,”赵条忠没有注意到周淮屿的疑惑,他还是叹着气,“年纪轻轻能有什么苦大仇深的,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家里人知道该多难过啊……” “好的,大致情况我们了解了,你先去忙工作吧。”纪洛宸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后摆的灰,伸出手又把周淮屿一并拉了起来。 赵条忠微微示意,还是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动作没有动弹,情绪里是止不住的低落:“我再坐一会儿,腿软了,站不起来……” 周淮屿想了想。转身回到店里扫码付款,在关东煮被烧干之前拿了几串出来递给赵条忠:“别太放在心上,谁都不容易。” “谢谢,谢谢你啊!”赵条忠怔了怔,从周淮屿手里拿过关东煮的时候鼻子一酸,一米八几的汉子差点在两个年轻人面前哭出来。 纪洛宸正想再安慰些什么,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接通之后是姜乐悠慌慌张张的声音。 “老大,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家属过来局里闹事了!哎阿姨你别……东西不能砸!周进,周进!你快拦住她……” 纪洛宸急匆匆赶回局里,隔着走廊大老远就听到候审室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准确来说应该是尖细的女声单方面叫骂。纪洛宸眉头蹙了蹙,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明显扰乱日常工作的行为没有被制止。也没有被带去询问室。他刚准备去候审室一探究竟,被姜乐悠叫住了。 “老大,等一等,闫老师刚过去安抚她。”姜乐悠欲言又止,轻轻拍了拍身边实习生小赵的后背。 “老闫?”纪洛宸停下脚步,“家属什么情况,我们回来路上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在闹?” “是我的问题,我不该在她面前说来何杰可能是自杀……”跟在姜乐悠身边的小赵耷拉着脑袋小声地说,加上纪洛宸问话的时候表情严肃,她的眼眶很快又红了。 纪洛宸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对着两个小姑娘又不好说重话,整得好像自己欺负了人家一样。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组织了一下措辞宽慰小赵:“下次注意,受害人家属面前尤其要谨言慎行。我们的身份特殊,在这里一言一行的表态都不仅仅代表个人。” 周淮屿看了一眼候审室的方向:“为什么会推断是自杀?” “是那份监控,发过来的监控在来何杰遇害的时间段里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姜乐悠解释道。 “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 第72章 姜乐悠点点头,把他们带到自己的电脑前:“苏泱他们检查过了,店里就这一个监控,只能看到便利店的公共区域,储藏室里没有安装。” “但在画面里可以看到储藏室的门。”小赵补充道。 “开始放吧。”纪洛宸捏了捏眉心,意识到这又是个棘手的案子。 『左上角的时间是从2021年11月15日零点开始的,一开始完全是黑暗的环境,监控设备比较落后,夜视功能很差,画面里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出便利店里空无一人。姜乐悠按下十六倍速快进。他们盯着画面里的光影从暗到明,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现。快到早上八点的时候,玻璃门外的U形锁被打开,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宝蓝色制服的店员,戴着口罩和配套的棒球帽,看不清脸,只能从一米七左右的身高推断这个人可能是当天轮班的来何杰。 差不多八点一刻送货的司机到了,监控里可以辨认出送货人是赵条忠,他穿着和16日一样的军绿色棉外套,热心地帮店员把箱子搬到矮柜之间的空地上,然后把送货单留在收银台。店员来来回回往储藏室搬了几箱货物,又回到了收银台前。 熊宝便利店的生意的确不怎么好,即使是白天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顾客。商品上都有价格标签,顾客可以扫码自助结账,基本上不用店员操心什么事。这一天里卖出最大的单子大概是五箱桶装泡面。 没有顾客的时候店员会站起来伸个懒腰,绕着各个矮柜走一圈,有缺少的商品就去里面的储藏室拿出来补上。大部分时间店员还是坐在收银台前玩手机,优哉游哉地过了一整天。倍速播放的画面里,储藏室除了店员,并没有其他人进出。 下午五点半左右监控画面的光线开始暗了下来,七点不到天已经完全黑了。日光灯的电压不太稳定,忽闪忽闪的,入夜之后顾客就更少了,只进来过一两个买烟的人。 店员在晚上八点差十来分的时候又进了一趟储藏室,大概在里面整理了几分钟后把灯关掉。出来的时候检查了一遍收银台,把该上锁的地方都锁好。随后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跳到整点,店员准时熄了便利店的灯离开。满打满算刚好上班十二个小时。熄灯之后监控里陷入了一片昏暗,除了外面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和隐隐约约的虫鸣,其他什么动静也没有。 左上角的时间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原本已经锁上的玻璃门又一次打开了,这一次进来的人依旧是几个小时前刚离开的店员。只不过这会儿他的步伐有些奇怪,跌跌撞撞的,深一脚浅一脚,胳膊肘撞到了左边的柜子碰掉几包薯片,他也没有去管。 他在收银台前停顿片刻,像是酒醉的人留存着为数不多的清醒,四下看了看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把手放进了口袋,状态不是特别好。 监控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闪过一道寒光,大小和长度与他们早上发现的水果刀差不多。几秒后他推开了储藏室的门,监控里能听到几声闷哼,又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大概是他倒下的时候碰到了门,储藏室的门又往外关了关,呈一个虚掩的状态,监控画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根据监控,案发时间是在11月15日晚上11时58分至11月16日凌晨0时3分之间,”姜乐悠指着左上角跳动的时间。 接下来的画面里没有任何动静,夜已经很深了,即使便利店的门没有锁,也没有任何人再走进来,同样也没有人从储藏室走出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时间快进到凌晨一点半,外面传来摩托车炸街过去的刺耳声音,轰鸣过后又恢复了宁静。一直到今天早上八点半左右赵条忠过来送货,后面的情况就像他描述的那样,搬着几箱货物走进店里,看了看没人索性把箱子抱起来往储藏室走,推开门吓得差点把箱子砸到地上。他把箱子放下之后战战兢兢报了警,十来分钟之后有同事到达了现场,再之后的情景就是他们早上都经历过的了。 “下班之后过了几个小时又一个人回到店里,然后走到储藏室干这事?”纪洛宸看着监控上显示的时间,“这也太诡异了。” “我……我刚才看过监控想着也没有出现过第二个人,然后在家属面前提了一嘴……”小赵抿了抿嘴,很是自责。 “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监控记录的只是时间段里发生的事。记录不了深层的因果。”周淮屿眨了眨眼睛,“没关系,我刚来的时候犯的错也不少。”纪洛宸一愣:“你还好意思说,第一次办案就去动人家标好的物证,还是我帮你背的锅。” 周淮屿勾起嘴角,指着纪洛宸对小赵说:“你看,有什么问题你们老大会扛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小赵抽了抽鼻子,心情舒缓了不少。 纪洛宸刚想反驳。看着周淮屿笑得一脸无辜只能作罢:“监控数据检查讨了吗?”姜乐悠摇摇头:“还没有,我们只是开倍速过了一遍,监控时间太长了,还没来得及细查。” “监控没问题,报案人没问题,受害人也没问题,”周淮屿收起了笑容,“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不可能存在完美犯罪。” “可是周老师,为什么这个人不可能是自杀……”小赵提问的声音嗡嗡的,几乎要听不见。她的心里依旧在为之前戳到了家属痛处而内疚,实在不确定该不该继续提出这个问题。 “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周淮屿分析道,“他知道这里有监控。选择一个打烊的时间点,从监控下经过再自杀的动作太顺畅了,就像是刻意为了让监控证明他是自杀的。”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纪洛宸鼓励小赵。“在自己人面前提出质疑没有关系。” 小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收到!” “姜乐悠,你带着她把监控再过一遍,”纪洛宸拍了拍周淮屿的肩膀。“我们去看看家属。” 如果说临南分局有什么人能制得住纪洛宸,一个是谈局,另一个是老闫,现在又多了一个周淮屿。 纪洛宸刚来分局那会儿有一股蛮劲,这股劲儿用在查案时打破砂锅问到底刚刚好,用在追踪时不放过蛛丝马迹也不赖,但用在审讯中就显得鲁莽了。 因为这事纪洛宸被家属举报过不少次态度恶劣,检讨变着花样写了一张又一张,后面审讯的时候依旧我行我素。周淮屿对此深有体会,只不过那时候的他完全被愧疚淹没,也顾不上让纪洛宸再多写一张检讨。 老闫对纪洛宸而言,是除老纪队之外最像父亲的存在。论审讯经验,分局没有人能比得过闫盛杰经验丰富。纪冯源离开后一直是老闫在审讯的时候带着纪洛宸,教他察言观色的技巧,也教他怎么在合法的范围内给予嫌疑人最大程度的心理压力。 条条框框的东西纪洛宸向来不喜欢,但老闫指导的实战经验他是依样画葫芦学了个明白。虽然后来他还是会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总归来说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久而久之,纪洛宸也摸索出一套自己的审讯方法。 “赵璐这小丫头,嘴太快,把人家刺激到了。”老闫看两个年轻人要往询问室的方向走,赶紧拦下他们交代几句。 “我的错!培训的时候我没讲到位,”纪洛宸举起手做投降状,“可别告诉谈局啊,刚来实习本来就没多少工资,要扣就扣我的。” “对,可以扣他的。”周淮屿煞有其事地帮腔,“资本家不差钱。”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闫盛杰拧开杯盖喝了口热茶,“得亏你们谈局早上接待了一下上面的就出去开会了,不然这家属闹出这么大动静有你们受的。” 纪洛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示意询问室的方向:“她是怎么同意过去的?”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闫点了两下太阳穴的位置,“靠这。” “发生了这样的事,难以控制情绪也可以理解。” 周淮屿抿了抿嘴。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老闫沉思了一会儿。“我大致问了她几个问题。她一直在重复说要我们赔她儿子。” “遭受重大打击的后遗症?”纪洛宸问,“不过她真砸东西了啊?” 老闫把杯盖拧上,有些忿忿:“砸了!周进那小子避嫌又不好跟她动手,几个小姑娘怎么拦得住。” “没伤到人吧?”纪洛宸的表情僵了僵。 “那倒没有,一开始在候审室发疯,把拿给她辨认的平板抡起来就想往地上砸。还是小李聪明,说砸坏了要赔钱。后面她贵的东西不敢砸,一个接一个拆纸杯往地上扔。抽纸也是,撕一张扔一张,我们也就随她去了,”老闫一口气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会儿你们问她的时候悠着点啊,别刺激人家了。”? 第73章 纪洛宸干巴巴地说:“她倒是挺会制造垃圾的。” “能体谅能体谅,家里的独子就这么没了,以后养老的人都没有……”老闫摇了摇头很是惋惜。周淮屿没有说话,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许意多。他把来何杰的情况代入,想着父母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他是怎么度过的,这么一共情也就理解朱春玲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突然有一日天人永隔,处理后事的时候只觉得荒谬,之后这种荒谬却会渗透骨髓,侵蚀每一处早已习惯的记忆。就像他捏着画笔的时候会想起以前他们说过要带着画笔一起玩耍,出去点餐的时候又会想起母亲总是喜欢做红烧肉,明明知道他们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可潜意识里依旧觉得两个老人家还在家里晒着太阳种着花。 当时只道是寻常。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纪洛宸点点头,注意到周淮屿的状态不太对,不动声色地戳了戳他,“想什么呢,一会儿你可不能拖我后腿啊。” 周淮屿回过神来,没等老闫再说些什么,径直走向询问室。 “小周怎么先过去了!”老闫愣住,又提醒一遍,“算了算了。你也赶紧进去。这人的情绪很不稳定,别和人家正面起冲突啊。” 纪洛宸连声答应,快步跟上周淮屿。 朱春玲在询问室里坐了十来分钟,依旧只有最开始陪在候审室的两名实习警察站在角落看着她,负面情绪不免又开始翻涌,整个人充满了戾气。 周淮屿一开门只听见她不耐烦地破口大骂,两个实习生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出,想要出声安慰又被她打断。 “你们什么意思啊,怎么还不去调查,在这盯着我干什么!”朱春玲的声音尖而细,加上她的语调比较高,整个人就显得极其刻薄,“我儿子难道白白死掉吗?” “阿姨您消消气……”一个实习生想要说什么,立刻就被朱春玲打断。 “消什么气消气!”朱春玲捂着胸口,悲愤交加的情绪使得她说出来的话夹枪带炮,“把我弄进来又什么都不说!你们是警察哎,怎么好调查都不调查就这么说的,我儿子怎么可能会自杀啊!” “要是你妈没了你也能冷静啊!”朱春玲口无遮拦,把气全撒在了站在边上的实习生身上。两个年轻人刚来分局没多久,委屈巴巴的,他们的知识储备更多的还是理论那一套东西,实践的机会并不多,贸然又不敢发表什么想法,只能忍气吞声地站在那儿。 纪洛宸跟进来后示意了一下那两个实习生去听审室学习,两个孩子得到首肯,逃也是的离开了询问室,留纪洛宸和周淮屿拉开椅子坐在朱春玲对面。朱春玲打量着新进来的这两个人,看起来倒是比刚才那两个要成熟一些,她也摸不透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扯着嗓门嚷嚷:“换着人来监视我是吧,你们人这么多,就没个干事的去查查我儿子被谁杀的吗!怎么会说没就没的!” “这位家属,请你安静一点!”纪洛宸用力一拍桌子,连周淮屿都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要站起来和朱春玲指着鼻子对峙。 朱春玲被吓得呆了呆,刚才那几个小姑娘一直都是好言好语和她讲话,突然换了一个硬茬。她的气势不免弱了几分:“干什么?我又不是犯人,你们拿我当什么在审啊?” “你是家属,我们找你来了解一下情况,并不是审问。”周淮屿在纪洛宸发作前解释。 老闫在镀膜单反玻璃那边看得直皱眉,心说错付了真是错付了,这臭小子门口还答应得好好的,一进审讯室就照着自己的想法来,把他的提醒连标点符号都忘得干干净净,非得和家属对着干。可别把家属惹毛了动起手来。 朱春玲瞟了一眼周淮屿,大概觉得这小伙子是个好拿捏的,底气又足了起来:“刚才那个姓闫的呢,我和他谈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换人,把他叫过来,我要和他谈!” 纪洛宸直接进入正题:“来何杰是你的儿子?” “什么意思?他不是我儿子难道你是我儿子?”朱春玲心生警觉,周淮屿凝视着她的脸,一时没理解这种警惕从何而来。 “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们工作,那么我们也没办法开展调查,”纪洛宸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没有理会她的无理取闹,“既然你坚持自己的说法,涉及刑事案件,我想你也不希望他一直耽搁在这儿。” 朱春玲张了张嘴想再骂些什么,衡量了一下纪洛宸的话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说实话,她在警局已经闹腾了一上午,该发泄的都发泄得差不多了,突然沉寂下来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悲伤,无论她的行为有多乖张,她依旧是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周淮屿见状趁热打铁:“朱阿姨,你看起来还很年轻,来何杰的年纪也不大吧。” “何杰才刚成年……”朱春玲哽咽了一句,很快又竖起了身上的刺,“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吗!我必须要个说法,不把儿子赔给我这事没完!” “我们现在没有提到他的死因,具体情况会在调查之后再作说明,”纪洛宸的语气没有变化,甚至没有带上太多的情绪,这让听审室里的老闫勉强放下心,“作为受害人的家属,你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现在需要你配合工作,对你自己有个交代,对来何杰也有个交代。” “你要问什么?”朱春玲的态度软下来,但依旧保持着十足的警惕,“何杰是个好孩子。他是我的儿子,你们就去调查好了,有什么好问的!” “他的学校在哪里?”纪洛宸问,以来何杰的年龄推断应该是高中与大学交接的阶段,可来何杰的样子又不像是什么勤工俭学的大学生,早上他们检查尸体的时候,来何杰露在外面的手臂有块刺青一直延伸到袖子里,大概还是个花臂。 “学校?上学有什么用,”朱春玲轻哼,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来何杰又觉得求助无门,“前两年出去跟人打过工,我多少欣慰啊,还以为可以等着他给我养老了……” “那他在哪里工作呢,”周淮屿看着朱春玲的脸,她的小动作不算多,并且把喜怒哀乐都会写在脸上,他们甚至可以容易地通过朱春玲的微表情来辨别她话语的可信度,“很少有地方敢用童工吧。” “他和我说在外面跟着人家打工,我也没多问。他有这份心就好了,赚不赚得到钱无所谓,反正生活费我也没亏待过他,”朱春玲说着叹了口气,语气又变得尖锐起来,“怎么会这样,他就是个孩子!我都把他养这么大了!怎么会有人对他下手啊!” “社会关系呢?他平时都和什么人在来往?”纪洛宸的声音盖过朱春玲的歇斯底里。 “就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咯,”朱春玲想了想,猛地抬起头,“我晓得了!前段时间他是和人家起过冲突!那也不是他的错啊,肯定是是那个小瘪三气不过弄他的!” “前段时间发生过什么事?”纪洛宸追问。 “小孩子之间的矛盾,不就打架打输了,我们何杰厉害呗!那个小鬼头还带着他们家死老太婆上门告状!”朱春玲捶了一下桌面恨恨地说。 “我们何杰从小就没受过欺负,”朱春玲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几分骄傲,很快又被悲伤与恨意交杂着的情绪淹没,“我看就是他们搞的!你们去查他!让他们赔我儿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朱春玲反反复复的几句话开始痛骂邻里的矛盾,从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到来何杰平日里的张扬跋扈。周淮屿微微皱眉,心中有些疑惑,面前这个中年女人的痛心疾首是真的,怒目切齿也是真的,可是她表现出来的悲伤又不像那么回事,就像失去的是一个捧在心尖的物件,而不是她的孩子。 纪洛宸见问不出什么了,与周淮屿对视一眼准备结束询问,刚想站起来,被突然撑着桌子凑上来的朱春玲逼停了动作:“你们会给我公道的对不对,何杰不能就这么白死!” “我们会依法调查。”纪洛宸的答话很官方。 对于这样的人,用情理只能暂时稳定她的情绪。就像闫谈声在候审室明明已经将她安抚得差不多了,换了个地方询问她却又开始自说自话,说明她从本质上只是想找人发泄,他人的建议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所以干脆用明文规定来答复她的无理取闹。 根据朱春玲提供的地址,他们到燕新北村已经是下午了。车上暖气开得足倒没什么感觉,推开车门跟进了冰窖似的,周淮屿缩了缩脖子,一下车连打两个喷嚏。还没等他往前走,头上笼罩过来一片阴影。“没看到下着雨呢,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第74章 纪洛宸打着伞举过他头顶。 “小雨不用撑伞。”周淮屿把车门关上。 “回头感冒了不算工伤,”纪洛宸振振有词,“这天气不好说,一会下大了躲都没地方躲。” 周淮屿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教育,嘀嘀咕咕反驳:“小孩子才会一淋雨就感冒。” 纪洛宸不依不饶,拎着周淮屿试图往前走的后领给他拽回来。其实纪洛宸有那么一瞬间是直接揽过他,想了想觉得这是上班时间不合适,伸长的手臂犹豫了几秒又缩回来,只是搭在周淮屿的肩膀上。 周淮屿拗不过他,老老实实跟在纪洛宸身边。纪洛宸的伞有意无意往他这边倾斜,完全不在意自己被雨淋湿了半边袖子。 燕回新村是临南有名的迷宫村,里面的小路弯弯绕绕的,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前两年道路改造到一半村里没钱了,申请提交上去迟迟没有批下来,只有村口附近的位置铺上了水泥路,再往里面走都是掘开了还没铺上的石子路,一到雨天全是水坑,村民只能在泥泞中扔上几块砖头踩着通行。 村里的路面不宽,在每次只能通过一个人的情况下,纪洛宸的伞就完全没办法把前后走的两个人都遮住,最后只能认命地把伞收起来,顶着愈下愈密的毛毛雨往前走。腿长的优势在这里就明显体现了出来,砖头之间有几块间隔很大。周淮屿在前面几块砖头间跳着走,驼色的裤子上没多久就全是斑点,浅色的帆布鞋上就更不用说了。 “你是在跳水坑吗?”纪洛宸忍不住喊他。 “腿长了不起啊。”周淮屿回过头来怒道。 “实在不行走边上呗,贴着墙壁走,衣服上有泥总比鞋子里全是水好吧。” “以前也不是没走这种路,经验多着呢。”周淮屿又避开一个水坑。 “那你每次回去不都像在锅里滚了个圈儿,”纪洛宸笑出声,又提醒他,“换块砖,前面那个只有半块。” 两个人在细雨中斗嘴,绕了好久才看到锈迹斑斑的2组7号门牌,窗玻璃上挂了个破破烂烂的房屋出租的牌子,左右两边都空着,看起来边上的房子并没有租出去。 “资料里显示来何杰他父亲已经退休了,大白天家里怎么都没人。”纪洛宸从砖头上跨过来,透过窗户往里面瞅了几眼,房间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倒是有一股木头发霉的气味,可能是雨天的缘故。 “你们是什么人呐?” 周淮屿正想过去拨弄一下门锁,听到声音动作一颤,莫名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两个人转过身,后面弄堂里走过来一个披着雨衣的老太太,正奇怪地看着他们。 周淮屿灵机一动:“我们外地过来打工的,想在附近租个房子,看到这里挂了个牌子就想来问问,没看到人。”纪洛宸听到这话,把刚想掏出的证件又放了回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村里的老太太喜欢凑热闹,每次他们到村里走访的时候总有一堆村民探头探脑想看看别人家发生了什么事,就好像第一个探听到完整八卦的人能得到嘉奖。 “租房啊?”老太太眼前一亮,踩着雨靴走过来,看了一眼门牌带上了几分嫌恶,“哎哟,你们要租这家吗?” “这家怎么了吗?”周淮屿表现得完全像一个傻乎乎的外地人。 纪洛宸别过头忍住笑,心说艺术和表演真是一脉相传,当周淮屿想当一个演员的时候,脸上就明晃晃地写了两个字——好骗。 老太太也不见外,抓着周淮屿的手把他往外面带:“过来过来,俺跟你们说!” 周淮屿被她热情地一扯差点一脚踏进水坑,得亏纪洛宸反应快,在腰上托了他一把。老太太拉着周淮屿一直走到3组12号门前,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 “俺们家也租房子,”老太太精明得很,“可以看看俺们家的!” 纪洛宸哭笑不得,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邻居要不好相处我们也不敢租啊,刚才那户怎么不能租了。”周淮屿一脸好奇。又把话题绕回朱春玲家。 “哦哟,那户的人手脚不干净,你们住那儿得丢东西!”老太太压低声音,把他们拉到自家屋檐下。雨下得有点大了,顺着屋檐落下连续的水珠。 “啊?是房东拿的?”纪洛宸问。多年来的经验让他在衣兜里悄悄按下执法记录仪。在村里,了解一户人家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询问他们的邻居。 “前段时间那户儿子偷俺们家的东西,俺孙子刚好逮到他,二话不说把俺孙子打了顿!”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气呼呼地比划着,看起来有些喜感,“俺带着俺孙子上门让他们道歉,还抄着扫帚给俺们赶出来,你说说,你评评理,是不是脑子有病!” 輕土垵  周淮屿点点头附和:“那是有点过分。” “他老子前两天刚被警察带走,好像是欠债不还还和人家打架来着,”老太太八卦道,“还是看看俺们家吧。里里外外都干净。租俺们这儿不亏。” 纪洛宸问她:“你这都是道听途说的东西,没有证据吧?” “那户人家就是有病!”老太太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男的女的,脑子都有病!” 见两人像是被她唬住了,老太太有些得意,又继续说:“正常人谁会把亲生女儿卖掉,买个别人家的儿子回来啊,花钱帮别人养儿子。” “啊?他家儿子不是亲生的?”周淮屿听得认真,像捧哏似的。 “是啊,那户的小子,据说前两年还去少管所蹲过,”老太太侃侃而谈,“朱婶儿说是出去跟人打工了,俺们才不信嘞,谁家孩子十来岁就出去打工啊!” “那她女儿呢,女儿卖去哪了?” “卖不掉,给人家起名叫招娣,七八岁的小姑娘都养这么大了哪里卖得掉,”老太太颇有些正义地跺了跺脚,“朱婶儿不让她回去,也不给她饭吃。小姑娘东一顿西一顿的都是俺们给她留点剩饭,后来村里有家人好心收养过去了。” 纪洛宸捕捉到有用的信息:“那家人还在吗?” “老早搬走了,不知道去哪了,”老太太想了想,“不过那家好心是真好心,后面自己有了两个小孩儿也没把收养的那个扔掉。” 老太太又神神叨叨地说:“要俺说啊,这边一家子神经病!招娣招娣,俺看是招来个恶鬼,来报复他们的!谁家会老子儿子挨个蹲局子啊!” “不过没关系啊,你们进来看看俺们家啊。俺们家可以租的!” 周淮屿眼看着要被她强买强卖,嘴巴一张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惊恐地看向纪洛宸:“老纪!我怕鬼!要不还是别在这租房子了吧!” 纪洛宸被这一声叫得有点蒙,差点没控制好表情管理,迫于周淮屿的压力,他还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看也不行,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老太太急了:“哎,哎,你们还租不租房子啊?” “不租了!你们这村里关系太复杂了,不敢租!”周淮屿摆摆手,一副害怕极了的样子慌慌张张跑进雨里。 “不复杂不复杂,俺们其他人关系都好的,”老太太追出去,可是两个年轻人跑得太快了,根本不是她这身老胳膊老腿跟得上的,只能气得悔不当初,“哎!跑什么!俺这破嘴,吓唬人家干什么,真是的,房子还没租出去……” 周淮屿也不是非得换身衣服再去工作,他没那么矫情,以往待在画室里全神贯注一整天,累极了就把满是颜料的衣服随便一扒拉倒头就睡,没人管他,他也乐得清闲。 现在他被纪洛宸拿捏得死死的,什么早上不能喝冰可乐,什么下雨天要撑伞,什么打瞌睡就放好清凉油,都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以致于周淮屿冒出荒谬的想法,事无巨细的支队长是真的想要当他男朋友,还是想要当他的爹爹,这件事情他真的要好生想一想了。周淮屿不由得在心里画圈圈。 除非他把自己当儿子了,周淮屿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自己。 淋过雨踩过泥回到单位的后果就是两个人从进门开始就被嫌弃了个彻底,谈局差点把他俩打包扔出去,说一楼的保洁冲上来投诉了,推着让他们去淋浴室换身衣服再来工作。 周淮屿顶着一头半干半湿的头发出来,纪洛宸早就不见了踪影,想了想去帮姜乐悠看监控。 此时纪洛宸正窝在解剖室,这个案子看似到处都是线索,可这些线索像洋葱的麟茎似的一片一片全裹在了一块儿,他们不得不把每一片线索都扒开来细细琢磨。 “来何杰身上有四处伤口,颈部一处,左胸一处,腹部一处,右小臂一处。”沈知黎指着来何杰身上血块已经完全凝结的几个部位,“致命伤主要是颈部和左胸,符合失血性休克死亡的特征。”? 第75章 “这小子得下多大的狠心往自己身上扎这么多刀啊,”纪洛宸打量着来何杰惨白的皮肤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刺青,纹理复杂也看不出是什么图案,唯一能分辨出来的是手臂上纹着的青龙,“再叛逆的小孩自虐,顶多是在手腕上划几下吓唬吓唬家长。”“嚯,叛逆青少年你好像很了解啊。”沈知黎看了他一眼。 “我那时候……”纪洛宸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候哪会自残啊,都是和人家打架来着。” “谁问你光荣事迹了,”沈知黎轻哼一声,“送检的水果刀形状大小和他身上的伤痕大部分一致。” “还有不一致的?” “左胸和腹部的伤口深约7厘米,宽2.5厘米,符合水果刀的形状特征。但是小臂上这一处,伤口深约6厘米。宽1.5厘米,更像是什么尖锐物扎进去的。” 纪洛宸低下头看,狰狞的伤疤下是翻起的血肉,凝固起来的伤口只剩下没有任何生命力的僵硬:“剪刀?电钻?螺丝刀?” “还有这两处,腹部和左胸的伤口准确来说应该算四处。不一定是水果刀扎进去的,”沈知黎拿着手上的标尺对着纪洛宸做了一个捅的动作,吓得纪洛宸连忙后退两步,“伤口里面有分叉,看起来更像是先有一个伤口,后面沿着那个伤口的位置又捅了一刀造成二次伤害。” “颈部呢,颈部的伤口有分叉吗?”纪洛宸怕沈知黎又吓唬他,索性待在一边。 “很难检测,颈部的伤口是动脉和气管一并割破了,不确定用的是哪个凶器。” “所以凶器不可能只有水果刀。”纪洛宸嘶了一声。“另一个凶器也不在便利店,”沈知黎补充道,“现场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其他可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尖锐物。” “照这么说监控一定存在问题。有人清理过现场。” 沈知黎绕到尸体头部的位置,把标尺比在后脑勺:“颅骨部分并没有骨折,按照我们发现他时仰躺的姿势,颅内硬膜外下至少会出现血肿,但是没有发现。” 纪洛宸怔了怔:“也有一种可能,便利店不是第一现场。” 沈知黎点点,又说:“他的关节处存在淤血,尸体应该是被人硬生生**又摆成仰躺的姿势。”纪洛宸越听越凝重:“痕检怎么说,结果出来了没有?” “你当物证科是文印室啊,东西扔进去马上就能输出。”沈知黎把标尺放到一边瞪他。 “我这不是急吗,”纪洛宸一看沈知黎把“凶器”放下了,又挪到尸体边上来,“凶手作案手法这么嚣张,和挑衅有什么区别。” “急也没用,我们目前能检验出的东西只有这些,”沈知黎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你呢,你怎么说?” 纪洛宸没反应过来:“什么我怎么说?” “你和周淮屿啊,你俩什么情况?” “我俩什么情况,你们不是都知道吗?”纪洛宸脱口而出。 “那可真是亲密无间的好搭档啊,”沈知黎词不达意,“菲姐给你介绍不少对象了吧。” 纪洛宸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很快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是不是我妈找过你了?” 沈知黎笑了笑,不置可否。 纪洛宸的母亲前段时间确实找过沈知黎,说她给纪洛宸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见见面,结果纪洛宸直接爽约,一整天都没见着人,还回消息说是忘记时间,陪周淮屿去了画展。那个姑娘气不过就找家里告状,第二天对方家长找到李媛,李媛面子上过不去气得直接到局里兴师问罪,结果又没找着人,问到沈知黎才知道,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又去学校找周淮屿了。“我看你姐只有告诉你相亲对象是周淮屿的时候你才会老老实实去。”沈知黎总结道。 “我那是怕耽误人家姑娘!”纪洛宸反驳,“我们工作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知黎冷笑:“周淮屿好好地在学校上课你怎么不怕耽误人家。” “周淮屿是周淮屿,”纪洛宸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你不要瞎说啊,我和周淮屿那是——” 还没等纪洛宸找到个合适的词,苏泱砰的一下破门而入:“老大!有新发现!监控录像有问题!”“说啊是什么?”沈知黎追问。 “去看监控!”纪洛宸拉上苏泱落荒而逃。 监控里的端倪是周淮屿发现的,这份时长三十多个小时的监控他们实在没法在短时间内逐帧逐帧播放一遍,周淮屿干脆又让姜乐悠调来了路口的监控,尽管隔了几百米的距离,但只是用来比对一下光线倒也无妨。 “这几天晚上都没有下过雨,光线比对不出太大的差异,”周淮屿对着屏幕分析道,“白天的监控没有动过手脚,就是一个正常上班的员工。” 姜乐悠接着说:“第一遍快进的时候我们只对比了光线,变化不大,所以沈老师提议对比一下声音。”“出问题的是声音?”纪洛宸马上领会到他们的意思。 “便利店的监控在11月16日凌晨1时30分左右,有过摩托车炸街的声音。但是同一时间的另一份监控里没有出现,”周淮屿的笔指着屏幕上左右两个监控,“相差几百米的距离,露天的监控里不至于一点噪音都没有。” “作为参考,我们把近七天街上同一时间的监控都调出来作了比对,发现摩托车这段声音和11月13日凌晨同一时间的环境声出现了重合。”姜乐悠点开软件,上面是两段拖进去的音频文件,在声音跳动频率与分贝上保持了高度一致。 “就是说,11月16日凌晨的监控是11月13日剪切过来的?”苏泱问。 姜乐悠点点头:“之后我们对11月15日晚上来贵杰出现在监控里到储藏室的门关上这段监控做了具体分析,正常监控每秒的帧数会在20至25之间,低于20就会影响到流畅度。” “这份监控整体设置是24帧每秒,但是在这里,储藏室门合上的瞬间,出现了一个25帧的数值。”周淮屿把笔点到进度条上,“两处证据,都能证实这份监控被人为剪辑过。” “无缘无故多出一帧,极有可能是嫌疑人在更替视频时为了流畅度弄巧成拙,”纪洛宸沉思了两秒,“提供人呢,是谁在对接?” 苏泱尴尬地举起手:“提供人叫倪佳凯,提供完监控想着应该没他什么事了我就没管他。” “他人呢?” 苏泱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编辑完消息忽然垮下脸:“卧槽,他把我拉黑了!” “你干脆也拉黑回去得了!”纪洛宸损他,看着监控视频突然说:“周淮屿,这两个时间段监控里的人—一” “能。”周淮屿回答。 纪洛宸愣了愣:“我还没问呢。” “问没问结果都一样,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我可以直接回答,”周淮屿手上的笔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微微晃动,肯定地说,“能画出来。” 纪洛宸总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但是他眼里的认真看起来又像是一门心思地投入在工作上,甚至没等他们开完短会,就站起来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周进,你现在马上去批个条子把倪佳凯手机定位上,掘地三尺也给我把人找出来。”纪洛宸清空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分配工作。 “啊,倪佳凯不用我来联系了吗?”苏泱问。纪洛宸挑眉:“你都被拉黑了你怎么联系!你去找他们老板,问清楚员工到底什么情况。” “好的好的。”苏泱急忙答应。 “法医那里尸检发现来贵杰存在关节被掰扯过的痕迹,合理推测便利店不是第一现场,”纪洛宸把解剖结果告诉他们,“尸体极有可能是后来被运过来的。” 赵璐小声地说:“便利店前面这条路是单行道。我们调过来的路口监控能拍到经过的车辆。”上午被队长教育过之后,她的胆子显然大了不少。 纪洛宸微微笑了笑表示赞许:“扩大核查范围,把当天经过的车辆都排查一遍。” “对了老大,朱春玲怎么办,”姜乐悠问,“她还在候审室待着呢,实习生被她骂哭了两个,现在闫老师还守着她。” “我现在去找她。”纪洛宸从兜里拿出执法记录仪,他倒是想听听朱春玲的说法。 老闫一听纪洛宸要把朱春玲带去二审,愁眉苦脸一下子就舒展开来。这个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女人可把他折磨得够呛。他态度强硬,朱春玲哭哭啼啼,他态度态度放软,朱春玲满口赔钱,一下午的时候,老闫来来回回灌了好几壶水。 实习生都不肯再靠近候审室,转正之前谁也不想因为得罪人民群众吃个处罚,更何况他们谁都没见过这架势,朱春玲骂起人来简直是把他们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进去。 局中众人皆是摇摇头。? 第76章 “这小子得下多大的狠心往自己身上扎这么多刀啊,”纪洛宸打量着来何杰惨白的皮肤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刺青,纹理复杂也看不出是什么图案,唯一能分辨出来的是手臂上纹着的青龙,“再叛逆的小孩自虐,顶多是在手腕上划几下吓唬吓唬家长。”“嚯,叛逆青少年你好像很了解啊。”沈知黎看了他一眼。 “我那时候……”纪洛宸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候哪会自残啊,都是和人家打架来着。” “谁问你光荣事迹了,”沈知黎轻哼一声,“送检的水果刀形状大小和他身上的伤痕大部分一致。” “还有不一致的?” “左胸和腹部的伤口深约7厘米,宽2.5厘米,符合水果刀的形状特征。但是小臂上这一处,伤口深约6厘米。宽1.5厘米,更像是什么尖锐物扎进去的。” 纪洛宸低下头看,狰狞的伤疤下是翻起的血肉,凝固起来的伤口只剩下没有任何生命力的僵硬:“剪刀?电钻?螺丝刀?” “还有这两处,腹部和左胸的伤口准确来说应该算四处。不一定是水果刀扎进去的,”沈知黎拿着手上的标尺对着纪洛宸做了一个捅的动作,吓得纪洛宸连忙后退两步,“伤口里面有分叉,看起来更像是先有一个伤口,后面沿着那个伤口的位置又捅了一刀造成二次伤害。” “颈部呢,颈部的伤口有分叉吗?”纪洛宸怕沈知黎又吓唬他,索性待在一边。 “很难检测,颈部的伤口是动脉和气管一并割破了,不确定用的是哪个凶器。” “所以凶器不可能只有水果刀。”纪洛宸嘶了一声。“另一个凶器也不在便利店,”沈知黎补充道,“现场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其他可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尖锐物。” “照这么说监控一定存在问题。有人清理过现场。” 沈知黎绕到尸体头部的位置,把标尺比在后脑勺:“颅骨部分并没有骨折,按照我们发现他时仰躺的姿势,颅内硬膜外下至少会出现血肿,但是没有发现。” 纪洛宸怔了怔:“也有一种可能,便利店不是第一现场。” 沈知黎点点,又说:“他的关节处存在淤血,尸体应该是被人硬生生**又摆成仰躺的姿势。”纪洛宸越听越凝重:“痕检怎么说,结果出来了没有?” “你当物证科是文印室啊,东西扔进去马上就能输出。”沈知黎把标尺放到一边瞪他。 “我这不是急吗,”纪洛宸一看沈知黎把“凶器”放下了,又挪到尸体边上来,“凶手作案手法这么嚣张,和挑衅有什么区别。” “急也没用,我们目前能检验出的东西只有这些,”沈知黎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你呢,你怎么说?” 纪洛宸没反应过来:“什么我怎么说?” “你和周淮屿啊,你俩什么情况?” “我俩什么情况,你们不是都知道吗?”纪洛宸脱口而出。 “那可真是亲密无间的好搭档啊,”沈知黎词不达意,“菲姐给你介绍不少对象了吧。” 纪洛宸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很快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是不是我妈找过你了?” 沈知黎笑了笑,不置可否。 纪洛宸的母亲前段时间确实找过沈知黎,说她给纪洛宸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见见面,结果纪洛宸直接爽约,一整天都没见着人,还回消息说是忘记时间,陪周淮屿去了画展。那个姑娘气不过就找家里告状,第二天对方家长找到李媛,李媛面子上过不去气得直接到局里兴师问罪,结果又没找着人,问到沈知黎才知道,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又去学校找周淮屿了。“我看你姐只有告诉你相亲对象是周淮屿的时候你才会老老实实去。”沈知黎总结道。 “我那是怕耽误人家姑娘!”纪洛宸反驳,“我们工作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知黎冷笑:“周淮屿好好地在学校上课你怎么不怕耽误人家。” “周淮屿是周淮屿,”纪洛宸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你不要瞎说啊,我和周淮屿那是——” 还没等纪洛宸找到个合适的词,苏泱砰的一下破门而入:“老大!有新发现!监控录像有问题!”“说啊是什么?”沈知黎追问。 “去看监控!”纪洛宸拉上苏泱落荒而逃。 监控里的端倪是周淮屿发现的,这份时长三十多个小时的监控他们实在没法在短时间内逐帧逐帧播放一遍,周淮屿干脆又让姜乐悠调来了路口的监控,尽管隔了几百米的距离,但只是用来比对一下光线倒也无妨。 “这几天晚上都没有下过雨,光线比对不出太大的差异,”周淮屿对着屏幕分析道,“白天的监控没有动过手脚,就是一个正常上班的员工。” 姜乐悠接着说:“第一遍快进的时候我们只对比了光线,变化不大,所以沈老师提议对比一下声音。”“出问题的是声音?”纪洛宸马上领会到他们的意思。 “便利店的监控在11月16日凌晨1时30分左右,有过摩托车炸街的声音。但是同一时间的另一份监控里没有出现,”周淮屿的笔指着屏幕上左右两个监控,“相差几百米的距离,露天的监控里不至于一点噪音都没有。” “作为参考,我们把近七天街上同一时间的监控都调出来作了比对,发现摩托车这段声音和11月13日凌晨同一时间的环境声出现了重合。”姜乐悠点开软件,上面是两段拖进去的音频文件,在声音跳动频率与分贝上保持了高度一致。 “就是说,11月16日凌晨的监控是11月13日剪切过来的?”苏泱问。 姜乐悠点点头:“之后我们对11月15日晚上来贵杰出现在监控里到储藏室的门关上这段监控做了具体分析,正常监控每秒的帧数会在20至25之间,低于20就会影响到流畅度。” “这份监控整体设置是24帧每秒,但是在这里,储藏室门合上的瞬间,出现了一个25帧的数值。”周淮屿把笔点到进度条上,“两处证据,都能证实这份监控被人为剪辑过。” “无缘无故多出一帧,极有可能是嫌疑人在更替视频时为了流畅度弄巧成拙,”纪洛宸沉思了两秒,“提供人呢,是谁在对接?” 苏泱尴尬地举起手:“提供人叫倪佳凯,提供完监控想着应该没他什么事了我就没管他。” “他人呢?” 苏泱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编辑完消息忽然垮下脸:“卧槽,他把我拉黑了!” “你干脆也拉黑回去得了!”纪洛宸损他,看着监控视频突然说:“周淮屿,这两个时间段监控里的人—一” “能。”周淮屿回答。 纪洛宸愣了愣:“我还没问呢。” “问没问结果都一样,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我可以直接回答,”周淮屿手上的笔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微微晃动,肯定地说,“能画出来。” 纪洛宸总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但是他眼里的认真看起来又像是一门心思地投入在工作上,甚至没等他们开完短会,就站起来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周进,你现在马上去批个条子把倪佳凯手机定位上,掘地三尺也给我把人找出来。”纪洛宸清空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分配工作。 “啊,倪佳凯不用我来联系了吗?”苏泱问。纪洛宸挑眉:“你都被拉黑了你怎么联系!你去找他们老板,问清楚员工到底什么情况。” “好的好的。”苏泱急忙答应。 “法医那里尸检发现来贵杰存在关节被掰扯过的痕迹,合理推测便利店不是第一现场,”纪洛宸把解剖结果告诉他们,“尸体极有可能是后来被运过来的。” 赵璐小声地说:“便利店前面这条路是单行道。我们调过来的路口监控能拍到经过的车辆。”上午被队长教育过之后,她的胆子显然大了不少。 纪洛宸微微笑了笑表示赞许:“扩大核查范围,把当天经过的车辆都排查一遍。” “对了老大,朱春玲怎么办,”姜乐悠问,“她还在候审室待着呢,实习生被她骂哭了两个,现在闫老师还守着她。” “我现在去找她。”纪洛宸从兜里拿出执法记录仪,他倒是想听听朱春玲的说法。 老闫一听纪洛宸要把朱春玲带去二审,愁眉苦脸一下子就舒展开来。这个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女人可把他折磨得够呛。他态度强硬,朱春玲哭哭啼啼,他态度态度放软,朱春玲满口赔钱,一下午的时候,老闫来来回回灌了好几壶水。 实习生都不肯再靠近候审室,转正之前谁也不想因为得罪人民群众吃个处罚,更何况他们谁都没见过这架势,朱春玲骂起人来简直是把他们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进去。? 第77章 朱春玲第二次进询问室。态度和之前差不多。只不过刚才进来的是两个警官。现在只进来了一个,还是那个看上去就脾气不大好的,朱春玲换了个坐,神情有些不自在。 “你们不去抓凶手,老盯着我干嘛,我也是受害方哎!”朱春玲翻了个白眼,想跷二郎腿,但是纪洛宸看着她的眼神过于冷冽了,她心里开始没底起来。“我们去过燕新北村了。”纪洛宸冷不丁冒出一句。“人呢,人抓回来了吗?”朱春玲瞳孔放大,像是看到了希望,“是那户小瘪三搞的吗?我儿子能赔给我了吗?” 纪洛宸扯了扯嘴角,在朱春玲的注视下把执法记录仪放到桌上:“来何杰真的是你儿子吗?” “这问题你不是问过了吗,贵杰当然是我儿子!”朱春玲很是有些不耐烦。 “来招娣是谁?” 朱春玲噎住:“我哪个知道这是谁,不知道,不认识!” 纪洛宸冷哼一声,打开执法记录仪,小小的屏幕里面传来燕新北村的老太太断断续续的话。 『“卖不掉,给人家起名叫招娣,七八岁的小姑娘都养这么大了哪里卖得掉……”』 『“…朱婶儿不让她回去,也不给她饭 吃……”』 『“小姑娘东一顿西一顿的都是俺们给她留点剩饭,后来村里有家人好心收养过去了……”“行了行了,”朱春玲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个死老太婆乱说!这和招娣有什么关系,我是儿子没有了,儿子!搞不搞得灵清啊!” “来招娣是谁?”纪洛宸又逐字问了一遍。 “我生下来的赔钱货呗!”朱春玲满不在乎,一手拍在桌子上,“能不能不要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了,我问的是我儿子,谁来赔我的儿子!” “不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丈夫呢。”纪洛宸无视掉她的问题。 朱春玲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你很闲吗,问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儿子没了为什么调查我的户口?” “简单问一问,”纪洛宸把执法记录仪收回来,“你需要我们调查,我们也需要你配合调查,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缺一不可。” “来早生不也是你们抓走了吗!”朱春玲恼怒地看着那个执法记录仪,仿佛在看某个多嘴的老太太,“赌博咯,钱还不出来又把人家打了一顿。要我说打得好,都说了还不出还不出还催,这不是催命吗!” 纪洛宸屈起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咚咚咚的声音听得朱春玲心里一阵又一阵紧张:“来何杰不是也有工作吗,怎么会还不出钱?” “贵杰是贵杰,死老头子是死老头子!”朱春玲咬牙切齿,“催债的都比你们拎得清,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不找我们贵杰,不然我就砍他们了!” 纪洛宸的眼皮子跳了跳。没想到朱春玲还有这么彪悍的一面:“你们没有人联系过来招娣?” “反正我没联系过,”朱春玲又翻了个白眼,“贵杰倒是知道他有个姐姐。关系还行吧。” “关系还行?” “我没钱么他只能找他姐姐要去了咯。”朱春玲理所当然地说。 “所以来何杰的生活费不是你给的。是你抛弃的女儿给的?”纪洛宸表情一滞。显然没料到面前这个人厚颜无耻至此。 朱春玲嗤笑一声:“毕竟是我生的,给贵杰点生活费不过分吧。” “来招娣在哪里?”纪洛宸停下手上的动作。 “城西那边,筒子楼,”朱春玲脱口而出,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警觉起来,“干什么!问自己女儿要钱不违法吧!” 纪洛宸盯了她一会儿:“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买别人的孩子。” “养儿防老啊,这都不清楚,女儿有什么用!”朱春玲不屑道,“现在儿子也没了,卖我儿子的人也找不到,我还没报警呢,你们把我抓进来审一遍又一遍!” “买卖人口是违法的!” “我给钱了啊!我的损失谁来赔啊,我的儿子啊!”朱春玲大喊。 纪洛宸瞪了她一会儿,只觉得不可理喻,把她留在询问室里摔门而出。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距离下班时间早就过去不知道几个小时,刑侦支队整层楼依旧灯火通明,这是他们的加班常态。 周淮屿坐在工作台前,左边是两个时间段里的监控截图,白天的那个截图还比较好画,晚上戴着口罩又戴着帽子的画像就有难度了。尽管对着监控画人像可以说是周淮屿的拿手绝活,但在硬件设施跟不上的时候,就算是小画家也犯了难。所以他就临时抓了个壮丁,干脆把提前完成任务的苏泱拉过来当模特。 苏泱戴着口罩屈膝站在那儿浑身不得劲,刑侦支队这几个人平时风里来雨里去的,除非是专门在分局做文职,不然很少有安安静静待在这儿的时候。“周淮屿,你这方法能行吗,要不行你跟城队说画不出认个错得了。”苏泱嘟囔着,隔着口罩的声音听起来怪憋屈的。 “可以画出来,”周淮屿轻笑,拿起铅笔在苏泱脸上比划了两下,又往速写纸上标注了几个点,“必修课。 “这都是些什么啊,”苏泱好奇地探过头去,只看到速写纸上五颜六色的一堆圆点。根本就没个人形。 “你别动,保持刚才那个姿势。”周淮屿把他的脑袋推回去,顺手给他扣上一顶棒球帽。苏泱瘪瘪嘴,又学着监控里的那个身影向偻着背站好。 “下巴再低下来一点,”周淮屿敲了敲他的肩胛骨。“这里也低一点,不然没法算比例。” 苏泱被东戳一下西点一下苦不堪言,保持一个诡异的姿势站在原地不敢动。 “你在干什么?”猝不及防门口传来纪洛宸的声音。周淮屿侧过头看了看他:“画监控啊。” “我问苏泱呢。” 苏泱一把摘掉口罩:“城队!周淮屿说晚上的监控太模糊,要我当模板。” 纪洛宸上下打量了他:“便利店老板联系上了吗?”苏泱连连点头:“联系上了,说明天早上能到,今天连夜从外地赶回来的。” “加班上瘾是吧,这宗案子的材料都整理好了?”纪洛宸又问。 “整理好了。”苏泱琢磨不过味来,五官都快拧到一块儿去了。 纪洛宸挥了挥手:“行,那就把这宗案子的线索再去捋一遍。” 苏泱得令赶紧开溜,留下周淮屿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纪洛宸。 “你把我的模特赶走了,我怎么画。” 纪洛宸看了一眼苏泱离开的身影,估摸着这会儿编排他应该听不到:“他那上蹿下跳静不下来的性子,回头你画得差不多了他跑了。看你怎么画下去。”周淮屿歪着头看他:“那你呢,你会跑吗?” “啊?” “总得还我一个模特吧,”周淮屿咧开嘴,拍了拍一边的椅子,“坐。” 纪洛宸看了看椅子又看了看周淮屿,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坐下,被迫戴上了嫌疑人同款口罩。 周淮屿凑过来细细观察他的五官时,他能看到周淮屿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睛上扑闪扑闪的像把小扇子,也能隔着口罩感受到周淮屿温热的吐息扑到他的脸上,下午淋雨回来刚洗过澡,周淮屿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沐浴露的香气。 纪洛宸坐在那儿只觉得心猿意马,比划在自己鼻梁边上的铅笔是周淮屿的,环绕在他身边的身影是周淮屿的,使劲钻进他鼻腔的气息也是周淮屿的。 这一整天过得过于饱和,他好像听到有好个小人在他脑子里嘀嘀咕咕。 “我可是某人的底牌啊,自己人不用客气……”“…我等你一起。” “…我看你姐只有告诉你相亲对象是周淮屿的时候你才会老老实实去。” “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我可以直接回答……” “……那你呢。” 纪洛宸索性闭上了眼睛,可是闭上眼萦绕在心间的依旧是周淮屿。 “别闭眼,”周淮屿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这样我没法画。” 纪洛宸无奈,只能睁开眼睛,又对上周淮屿近在咫尺的脸。如果不是戴着口罩,周淮屿一定能发现他脸上涨得通红。 “好了,三庭五眼基本能确定位置了。”周淮屿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甩了甩笔。 纪洛宸如获大赦,装作若无其事地搬着凳子挪到办公桌边上去,远离周淮屿的工作台。 “你不回去休息吗?”周淮屿将几张半透明的纸覆盖到标注好五点定位的速写纸上,准备开始最后的奋战。 “你不也没下班,”纪洛宸点开电脑桌面的文件,“哪有队员还在加班。队长先走的道理。” “画像画到一半怎么能走。”周淮屿拿出一个小夹子把几张纸固定到一起。 “没事,我在这把线索再捋一遍。” 周淮屿笑着摇摇头,不再管他,又埋头苦干。 画出那两张人像时已经天光大亮,纪洛宸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他的办公桌上睡着了。? 第78章 “你不也没下班,”纪洛宸点开电脑桌面的文件,“哪有队员还在加班。队长先走的道理。” “画像画到一半怎么能走。”周淮屿拿出一个小夹子把几张纸固定到一起。 “没事,我在这把线索再捋一遍。” 周淮屿笑着摇摇头,不再管他,又埋头苦干。 画出那两张人像时已经天光大亮,纪洛宸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他的办公桌上睡着了。 电脑显示屏早就进入了屏保待机状态。周淮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到办公桌上亮盈盈的,这才注意到纪洛宸的手机屏幕没有关,看样子还开了一晚上,现在已经开始闪烁着低电量提醒。 周淮屿怕一会儿没电了张局又找不着人,走过去想帮他充个电,拿起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屏幕的搜索记录“看到同事心跳加速正常吗”。 周淮屿愣了愣,摁下锁屏,把他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位。 便利店老板早上七点多就在分局门口候着了,穿着一身呢子大衣背着手在门口踱步,早上刚过来的同事不明所以,以为是暗访的领导。 纪洛宸到淋浴室简单地冲了个凉剃掉胡茬,手机里是低电量提醒混杂着叮叮咚咚的一堆消息。他解开锁屏瞄了一眼,各个小群里在传有领导暗访,让大家伙们都打起精神来。纪洛宸拿起毛巾的动作一顿,他倒是不担心自己,就担心队里的同事熬了一个大夜这会儿昏昏沉沉的。他把毛巾往脸上随便抹了把。还没来得及吹干头发就急急地冲了出去,差点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个满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便利店老板连声道歉,“请问候审室在哪里?” “你有什么事吗?”纪洛宸捋了一把还在滴水的头发,注意到后面几个拼命暗示他这是暗访领导的同事,不由地挑了挑眉。 “哦昨天有个警官让我今天过来报到!”老板声音洪亮,“这不是我的便利店出事了吗,说有几个问题要问我。” “你就是便利店老板?”纪洛宸试探着问。 “对对对!”来人揣着手,笑起来有些憨憨的,这下倒一点也不像领导了。 纪洛宸松了口气,瞪了身后几个挤眉弄眼的同事一眼,趁手机还没有自动关机,默默把“警报解除,没有暗访”几个字丢进刑侦支队的小群里,心里把苏泱痛骂一顿,叫人过来也不约好时间,一大早闹得办公室鸡飞狗跳。 闹剧过去,便利店老板坐在询问室里有些局促,尤其是这个封闭空间没有窗户,他只能在隔膜单向玻璃上看到自己布满沧桑的脸,却看不到外面的白天与黑夜。 “姓名?”纪洛宸把笔记本摊开,直直地看向面前的中年人。 “熊健。”便利店老板配合地回答。 “年龄?” “48。” 纪洛宸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开始进入正题:“和受害人什么关系?” 熊健愣住:“受害人?我···…我不认识他呀。”纪洛宸的笔顿了顿:“来何杰不是你店里的员工吗?” “可能是……”熊健有些为难,“是这样的警官,便利店我不怎么打理,新员工来来往往都是店里的一个老员工在帮忙看着。” “你自己的便利店你不打理吗。” “我是真没空啊。”熊健解释道,“我做纺织生意的,看原料看市场,每天来来回回各地在跑,根本没空管便利店呀。” 纪洛宸把笔记本上的字划掉:“你把便利店给谁在管?” “原本是给我爸妈的,老两口在家里待着闲得慌,就想找点事做,”熊健说话的时候注视着纪洛宸,表情没有任何不自然,“后来我爸妈年纪大了,就让小凯帮忙看着了。” “倪佳凯?” 熊健点点头。 纪洛宸疑惑地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你放心把店交给他?” “也没什么关系,他和我爸妈住一个楼的,”熊健摆了摆手,“那小孩儿什么都会,又能吃苦。我听我爸妈这么一说,想着正好便利店缺个帮手。”“他住在哪?”纪洛宸问,心里想着周进昨天跑去定位倪佳凯到现在都还没消息,这会儿的住址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就城西那片有个筒子楼,三个孩子相依为命,怪可怜的。” 纪洛宸脸上闪过茫然:“他们父母到哪去了?”“出车祸了,货车司机肇事逃逸,抓着人了也赔不出钱,那对夫妻当场宣告的死亡,”熊健同情地叹了口气,“三个小孩儿是我爸妈看着长大的,都是邻居。逢年过节还给他们拿点东西去。” “三个小孩都是那对夫妻的吗?” 熊健努力想了想:“好像有一个不是,我不太清楚。” “你怎么知道?” “我妈道听途说的,她帮社区去人口普查,说好像有一个小孩不姓倪,名字登记上去数据库是空的,”熊健摊了摊手,“后面社区自己找人去查了,我就不知道了。” “倪佳凯现在到便利店的刑事案件。”纪洛宸把话挑明。 “你说他涉及到便利店的谋杀?”熊健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会吧,小凯挺老实一小孩儿啊!”“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哎,这个我倒是不记得了,但是他每天会把店里的营业额告诉我,”熊健摸出手机,“你看,这个是15号发给我的。” 纪洛宸看了一眼消息发送的时间,差不多是在晚上八点一刻左右,刚下班没多久。 “昨天不是出事了吗,我还让你们找小凯要监控来着,”熊健把手机放下,“这两天也没法营业,小凯就去做别的兼职了。” “他还有什么兼职在做?” “那我不太清楚,快递或者外卖吧。”熊健思考了几秒还是摇摇头,“我真想不起来了。” 纪洛宸合上笔记本:“询问结束,谢谢你配合工作。” “应该的应该的,”熊健站起来露出礼貌的笑容,想了想问,“警官,小凯真的是个好孩子,你们会不会弄错了呀。” “错与对。我们决定不了。这是法院的事。” 周进顶着黑眼圈在会议室差点睡过去,看到纪洛宸终于过来了,简直热泪盈眶。昨天晚上他们跟着倪佳凯的定位手机追踪了一宿,从城南跑到城北,他的定位一直在动,导致周进和另一个同事盯梢了一晚上。后来定位终于停下来了,周进瞪着快递车上那个屏幕都划花了的手机咬牙切齿,他们跟的根本不是倪佳凯,大概是这小子把手机落在了车上。“所以倪佳凯的兼职可能是快递员,不然手机怎么会在副驾驶上。”纪洛宸结合熊健给的线索总结道。“现在基本可以判断这个人是嫌疑犯,”周淮屿把连夜画出来的两张肖像贴到透明板上,“我们昨天收到的监控,不管白天和晚上出现的店员都是倪佳凯,因为监控被动过手脚,且他们身高都差不多,所以我们先入为主以为画面里的人是来何杰。”纪洛宸看着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肖像,心思不免又飞到了昨天晚上画像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来何杰极有可能和便利店没有关系,我们被监控带偏了。” 还有一个问题,姜乐悠举起手:“技术部的同事还原了来何杰的证件照,发现底图的也是用倪佳凯的证件照合成的。” “这小子,又是P图又是表演又是改监控,会的挺多啊!”苏泱吐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一定,”周淮屿一本正经地指着纪洛宸,“你们城队当家也挺早。” 纪洛宸只觉得脸上烧得慌,心想好啊你周淮屿都敢在开会的时候调侃上司了,真能耐。 “城队,你就没从朱春玲口中撬出点什么吗,她都进去两次询问室了。”苏泱为被骂哭的实习生打抱不平。 “有啊,至少证明了不是催债的干的,”纪洛宸回过神来,“等一等。朱春玲的口供里也提到过城西的筒子楼,她亲生女儿在那里,刚才熊健也提到过这个地方!” “这么巧?”苏泱跳起来。 “没有这么多的巧合,”周淮屿看着透明板上的画像,“人为与巧合只在一念之差。” “如果我们能知道被替换的那段监控里发生了什么,那么这个案子就破了,”纪洛宸拍拍手,拿起记号笔,“我们再梳理一遍线索。” “受害人来何杰,19岁,根据朱春玲的口供及我们走访得知的信息,他是在3岁左右被买来的,非朱春玲亲生,死亡原因是失血性休克。”纪洛宸把失血性休克几个字写在来何杰的名字上。 “朱春玲亲生女儿居住地为城西筒子楼,根据其口供,目前尚有经济往来,或者说是单向经济。”纪洛宸在来招娣与来何杰名字中间画了一个箭头,又在来招娣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小问号,“目前不知道来招娣与本案有什么联系。” “熊健,嫌疑人倪佳凯的老板。”? 第79章 “根据他的口供,倪佳凯同样居住于城西筒子楼,不排除倪佳凯与来招娣有关联的可能。”纪洛宸在这两个名字中间打上一个问号。 “嫌疑人倪佳凯,篡改监控录像及工作证,伪造案发现场,我们手头上的证据可以对他进行批捕。”纪洛宸又把倪佳凯的名字整个圈了出来。 简单明了的线条将几个人连到一块儿,周进听到倪佳凯住址的时候简直眼冒绿光,苏泱太能理解这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姜乐悠,你再到大数据库查一下来招娣这个人。本地的数据库找不到就跑全国的,有任何线索直接发给我。”纪洛宸指着透明板上的名字。 “好。”姜乐悠对着身边的小赵做了一个“一起”的口型。 “周进,你带两个人去查那家物流。有员工花名册最好,没有的话找附近快递柜的人问问,有没有面熟的。” “收到!” “对了,小宋你再去催一下物证科,问他们痕检报告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收到!” “苏泱,你先去找张局批个搜查令过来,”纪洛宸点了一下人数,想了想又把周淮屿也点进去,“我们现在出发去筒子楼,做好扫楼的准备。” “行动行动,都打起精神来,把你们早上以为上面来人暗访的精神状态拿出来!” 城西的筒子楼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造在这里的,居民以本地人巨多,吵起架来整幢楼都能抖三抖,也就一直都没有拆。这里的居民很多,但是楼梯特别狭窄,每次只能通过一个人。他们走上去的时候只觉得迎面而来的逼仄。 七八层的楼房没有电梯,纪洛宸只能留下两个人守在底层的出入口,剩下的人跟拉练似的一层一层往上跑。 走廊上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晾衣服晾床单司空见惯的东西,晒咸鱼晒干菜也很常见,东一堆西一堆乱七八糟摆在那儿,甚至还有人把没清理干净的痰盂也扔在门口。他们经过狭长的走廊时尽可能往墙壁的那一面靠,铁栏杆看起来摇摇欲坠不是很牢固,上面锈迹斑斑的,像是一旦承受了什么重量就有可能整个碎掉。 几个人根据熊健提供的地址,最后停在六层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门口。窗户上糊了报纸,看不见里面,纪洛宸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谁啊?” “临南分局,倪佳凯是住在这里吗?”纪洛宸问。 开门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她打开一条门缝,又朝往屋里喊:“姐!” 几秒后门开了,出来的是另一个女孩,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你们好……有什么事吗?” “倪佳凯涉及一起刑事案件,我们现在依法对他进行传唤,并对你们的住所进行搜查。”纪洛宸出示证件,“这是搜查令。” 女孩抿了抿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摆:“他不在家。” “你叫什么名字?”纪洛宸示意苏泱抵住房门,让它没法关上。 “倪昭昭,”女孩小声地说,“这是我妹妹倪佳琪。” 纪洛宸了然:“倪佳凯什么时候回来?” 倪昭昭低下头:“不知道,他出去的时候没有和我们说。” “他是出去工作吗?”周淮屿换了个问法。 “啊,是的,工作去了。”倪昭昭看了一眼门外。心不在焉地回答,又把倪佳琪往自己身后拢了拢。“你们两个,先进去搜查。”纪洛宸蹙眉,侧过身让另外两个同事进去。 空间很小,二十平不到的房子分成了两间,大概一间是倪佳凯的,另外一间是这对姐妹的。周淮屿大致打量了一下,屋子里乱糟糟的,窗台上放着三瓶空的川贝枇杷膏还没来得及扔,可能是一直开盖放着,整个房间里都是枇杷膏的甜腻味道。房子虽然小,却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该放收纳盒的放收纳盒,该摆在架子上的摆在架子上,就连床底也干干净净的,像是刚做过大扫除,没有一点凌乱的感觉。 “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趁着其他几个人在搜查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物,周淮屿微微弯腰将视线保持到一个与倪昭昭平视的位置。 “十几年吧,”倪昭昭小声说,“这里是爸妈留给我们唯一的东西了。” “你们要出远门?”周淮屿指了指墙角的行李箱。“不是,没有要出去,”倪昭昭快速否认。“房间里东西多放不下,多出来的就放在箱子里了。”周淮屿注意到她的视线又往外瞟:“多出来的东西都在里面是吗?” “什么……”倪昭昭没有意识到周淮屿话里有话,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对,都在。” “认识来招娣吗?”周淮屿突然转移话题。 倪佳琪抓着倪昭昭的衣角,看起来非常不喜欢这群闯进家里的陌生人,倪昭昭拍着妹妹的后背,不敢与周淮屿对视:“不认识。” 周淮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站直身体:“我以为你们差不多同龄,可能会认识呢。” “楼里住了这么多人,哪能个个都认识。”倪昭昭看着屋里翻箱倒柜的几个人,“佳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我没有说来招娣住在这里。”周淮屿盯着倪昭昭的眼睛,女孩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 纪洛宸靠在门框上,盯了一会儿走廊的方向,看向倪昭昭:“不麻烦。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 倪昭昭的脸色变了变:“你们可以自己留在这儿吗,一会我要送我妹妹去学校。” “你们今天应该是去不了。”纪洛宸又看了一眼走廊。 “什么意思?”倪昭昭有些生气,但她尽力不让情绪表露出来。 “倪佳凯涉嫌一起刑事案件,你们真的毫不知情吗?”纪洛宸不再靠着门框,他站正后的身高在女孩们面前颇有压迫感,吓得倪佳琪又往倪昭昭身后躲了躲。 倪昭昭咬着下唇没有说话,怕自己再说错什么。纪洛宸的叹了口气,走到床脚的位置蹲下,在那边的铁架与地面交接的地方抹了一把,手上出现了星星点点铁锈般的痕迹:“这是什么?” “这是……”倪昭昭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们的房间里没有柜子,可是摆出来的东西里也没有毛巾,没有衣服,甚至没有水杯,我猜这些东西都在行李箱里,因为你们准备走了。”纪洛宸有理有据地分析道。 “只是暂时放在里面而已!”倪昭昭不承认。“床底下太干净了。可是你们的窗台上又全是灰,”纪洛宸站起来,“这不是洁癖能做出来的事。除非是故意为之。” “老大,抽屉里有今天下午三点的车票,三张。”苏泱从里面那间屋子喊出来。 倪昭昭还想解释,走廊上由远到近传来一个声音。“姐!东西都买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倪昭昭一改刚才的故作镇定,什么也不顾地冲门口大喊:“快走!!” “都带走!”纪洛宸反应过来,留下话给苏泱一个箭步往外跑。 周淮屿一惊,急急地跟出去。 走廊上只剩下一个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和扔在地上的两大袋超市买回来的东西。纪洛宸紧紧跟着那个身影,从走廊尽头一直跑到楼梯口。有居民从楼梯走上来堵了路。纪洛宸见状在扶手上撑了撑,小臂上一用力直接从扶手上翻身到下一层。 “倪佳凯!你现在逃跑就是畏罪逃逸!”纪洛宸边跑边喊,那孩子对这幢楼太过熟悉了,从六层往下,七拐八拐完美避开居民们放在门边的杂物和横在走廊上的晾衣绳,纪洛宸就没这么好运了,不仅要追人,还要提防着别被杂物绊倒。 周淮屿那边已经径直往另一个楼梯跑下去,显然这幢楼有另一个出口,不然守在一楼的同事不可能不闻不问直接把倪佳凯放上来,他们所有人都看过倪佳凯的画像。 “倪佳凯!”纪洛宸又吼他,那男孩像是为了延长逃跑路线似的,跑一层台阶就往走廊上钻,以为这样就能甩掉身后的尾巴。 他一边跑一边还把居民放在边上的杂物都拨到走廊上,试图减缓纪洛宸的速度。纪洛宸气急败坏,在三层楼梯干净利落地又完成一个撑着扶手的翻身跳,多争取了几秒的时间。 倪佳凯没料到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他正在试图搬动二层走廊上居民换下来的防盗窗,防盗窗带着铁架子有些重,等他搬起来的时候纪洛宸已经离他已经只有三四步之遥了,他神色慌张,快速把保笼扔向纪洛宸。 纪洛宸想也没想,抬手一挡又直直地迎了上去,估量了一下距离趁倪佳凯还没来得及继续逃跑,一个助跑直接扑向了他,将倪佳凯压在身后的铁栏杆上。铁栏杆完全承受不住两个人压上去的重量,发出了恐怖的断裂声。? 第80章 “根据他的口供,倪佳凯同样居住于城西筒子楼,不排除倪佳凯与来招娣有关联的可能。”纪洛宸在这两个名字中间打上一个问号。 “嫌疑人倪佳凯,篡改监控录像及工作证,伪造案发现场,我们手头上的证据可以对他进行批捕。”纪洛宸又把倪佳凯的名字整个圈了出来。 简单明了的线条将几个人连到一块儿,周进听到倪佳凯住址的时候简直眼冒绿光,苏泱太能理解这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姜乐悠,你再到大数据库查一下来招娣这个人。本地的数据库找不到就跑全国的,有任何线索直接发给我。”纪洛宸指着透明板上的名字。 “好。”姜乐悠对着身边的小赵做了一个“一起”的口型。 “周进,你带两个人去查那家物流。有员工花名册最好,没有的话找附近快递柜的人问问,有没有面熟的。” “收到!” “对了,小宋你再去催一下物证科,问他们痕检报告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收到!” “苏泱,你先去找张局批个搜查令过来,”纪洛宸点了一下人数,想了想又把周淮屿也点进去,“我们现在出发去筒子楼,做好扫楼的准备。” “行动行动,都打起精神来,把你们早上以为上面来人暗访的精神状态拿出来!” 城西的筒子楼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造在这里的,居民以本地人巨多,吵起架来整幢楼都能抖三抖,也就一直都没有拆。这里的居民很多,但是楼梯特别狭窄,每次只能通过一个人。他们走上去的时候只觉得迎面而来的逼仄。 七八层的楼房没有电梯,纪洛宸只能留下两个人守在底层的出入口,剩下的人跟拉练似的一层一层往上跑。 走廊上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晾衣服晾床单司空见惯的东西,晒咸鱼晒干菜也很常见,东一堆西一堆乱七八糟摆在那儿,甚至还有人把没清理干净的痰盂也扔在门口。他们经过狭长的走廊时尽可能往墙壁的那一面靠,铁栏杆看起来摇摇欲坠不是很牢固,上面锈迹斑斑的,像是一旦承受了什么重量就有可能整个碎掉。 几个人根据熊健提供的地址,最后停在六层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门口。窗户上糊了报纸,看不见里面,纪洛宸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谁啊?” “临南分局,倪佳凯是住在这里吗?”纪洛宸问。 开门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她打开一条门缝,又朝往屋里喊:“姐!” 几秒后门开了,出来的是另一个女孩,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你们好……有什么事吗?” “倪佳凯涉及一起刑事案件,我们现在依法对他进行传唤,并对你们的住所进行搜查。”纪洛宸出示证件,“这是搜查令。” 女孩抿了抿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摆:“他不在家。” “你叫什么名字?”纪洛宸示意苏泱抵住房门,让它没法关上。 “倪昭昭,”女孩小声地说,“这是我妹妹倪佳琪。” 纪洛宸了然:“倪佳凯什么时候回来?” 倪昭昭低下头:“不知道,他出去的时候没有和我们说。” “他是出去工作吗?”周淮屿换了个问法。 “啊,是的,工作去了。”倪昭昭看了一眼门外。心不在焉地回答,又把倪佳琪往自己身后拢了拢。“你们两个,先进去搜查。”纪洛宸蹙眉,侧过身让另外两个同事进去。 空间很小,二十平不到的房子分成了两间,大概一间是倪佳凯的,另外一间是这对姐妹的。周淮屿大致打量了一下,屋子里乱糟糟的,窗台上放着三瓶空的川贝枇杷膏还没来得及扔,可能是一直开盖放着,整个房间里都是枇杷膏的甜腻味道。房子虽然小,却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该放收纳盒的放收纳盒,该摆在架子上的摆在架子上,就连床底也干干净净的,像是刚做过大扫除,没有一点凌乱的感觉。 “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趁着其他几个人在搜查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可疑物,周淮屿微微弯腰将视线保持到一个与倪昭昭平视的位置。 “十几年吧,”倪昭昭小声说,“这里是爸妈留给我们唯一的东西了。” “你们要出远门?”周淮屿指了指墙角的行李箱。“不是,没有要出去,”倪昭昭快速否认。“房间里东西多放不下,多出来的就放在箱子里了。”周淮屿注意到她的视线又往外瞟:“多出来的东西都在里面是吗?” “什么……”倪昭昭没有意识到周淮屿话里有话,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对,都在。” “认识来招娣吗?”周淮屿突然转移话题。 倪佳琪抓着倪昭昭的衣角,看起来非常不喜欢这群闯进家里的陌生人,倪昭昭拍着妹妹的后背,不敢与周淮屿对视:“不认识。” 周淮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站直身体:“我以为你们差不多同龄,可能会认识呢。” “楼里住了这么多人,哪能个个都认识。”倪昭昭看着屋里翻箱倒柜的几个人,“佳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我没有说来招娣住在这里。”周淮屿盯着倪昭昭的眼睛,女孩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 纪洛宸靠在门框上,盯了一会儿走廊的方向,看向倪昭昭:“不麻烦。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他。” 倪昭昭的脸色变了变:“你们可以自己留在这儿吗,一会我要送我妹妹去学校。” “你们今天应该是去不了。”纪洛宸又看了一眼走廊。 “什么意思?”倪昭昭有些生气,但她尽力不让情绪表露出来。 “倪佳凯涉嫌一起刑事案件,你们真的毫不知情吗?”纪洛宸不再靠着门框,他站正后的身高在女孩们面前颇有压迫感,吓得倪佳琪又往倪昭昭身后躲了躲。 倪昭昭咬着下唇没有说话,怕自己再说错什么。纪洛宸的叹了口气,走到床脚的位置蹲下,在那边的铁架与地面交接的地方抹了一把,手上出现了星星点点铁锈般的痕迹:“这是什么?” “这是……”倪昭昭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们的房间里没有柜子,可是摆出来的东西里也没有毛巾,没有衣服,甚至没有水杯,我猜这些东西都在行李箱里,因为你们准备走了。”纪洛宸有理有据地分析道。 “只是暂时放在里面而已!”倪昭昭不承认。“床底下太干净了。可是你们的窗台上又全是灰,”纪洛宸站起来,“这不是洁癖能做出来的事。除非是故意为之。” “老大,抽屉里有今天下午三点的车票,三张。”苏泱从里面那间屋子喊出来。 倪昭昭还想解释,走廊上由远到近传来一个声音。“姐!东西都买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倪昭昭一改刚才的故作镇定,什么也不顾地冲门口大喊:“快走!!” “都带走!”纪洛宸反应过来,留下话给苏泱一个箭步往外跑。 周淮屿一惊,急急地跟出去。 走廊上只剩下一个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和扔在地上的两大袋超市买回来的东西。纪洛宸紧紧跟着那个身影,从走廊尽头一直跑到楼梯口。有居民从楼梯走上来堵了路。纪洛宸见状在扶手上撑了撑,小臂上一用力直接从扶手上翻身到下一层。 “倪佳凯!你现在逃跑就是畏罪逃逸!”纪洛宸边跑边喊,那孩子对这幢楼太过熟悉了,从六层往下,七拐八拐完美避开居民们放在门边的杂物和横在走廊上的晾衣绳,纪洛宸就没这么好运了,不仅要追人,还要提防着别被杂物绊倒。 周淮屿那边已经径直往另一个楼梯跑下去,显然这幢楼有另一个出口,不然守在一楼的同事不可能不闻不问直接把倪佳凯放上来,他们所有人都看过倪佳凯的画像。 “倪佳凯!”纪洛宸又吼他,那男孩像是为了延长逃跑路线似的,跑一层台阶就往走廊上钻,以为这样就能甩掉身后的尾巴。 他一边跑一边还把居民放在边上的杂物都拨到走廊上,试图减缓纪洛宸的速度。纪洛宸气急败坏,在三层楼梯干净利落地又完成一个撑着扶手的翻身跳,多争取了几秒的时间。 倪佳凯没料到距离一下子被拉近,他正在试图搬动二层走廊上居民换下来的防盗窗,防盗窗带着铁架子有些重,等他搬起来的时候纪洛宸已经离他已经只有三四步之遥了,他神色慌张,快速把保笼扔向纪洛宸。 纪洛宸想也没想,抬手一挡又直直地迎了上去,估量了一下距离趁倪佳凯还没来得及继续逃跑,一个助跑直接扑向了他,将倪佳凯压在身后的铁栏杆上。铁栏杆完全承受不住两个人压上去的重量,发出了恐怖的断裂声。? 80-98 第81章 倪佳凯鼻青脸肿地坐在审讯室里,蒋峰坐在沈翊边上瞪着他,沈翊的脸色依旧得吓人。杜城在沈翊的胁迫下不得不先去医务室,回来路上是蒋峰开的车,车上氛围古怪得很。杜城几次想调节气氛说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沈翊皮笑肉不笑说城队真是属沙包的,耐用抗揍。开回局里的时候。杜城的脚踝上已经肿得跟馒头似的,脚一沾地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倪佳凯。”蒋峰坐了一会儿实在沉不住气,想着城队因为这小子又受伤了就觉得窝火。 “干什么!”倪佳凯戴着手铐,满脸写着不服。“监控在哪里?”蒋峰开门见山。 倪佳凯脖子一横:“什么监控,我不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倪佳凯继续装傻。 沈翊冷笑一声:“熊健那家人对你不错吧,听说逢年过节都会想着你们。你在他的店里杀了人,这算什么,以德报怨?栽赃陷害?” “我没有在他的店里杀人!”倪佳凯抬起手重重的锤了下被锁上的椅子,手铐与金属面碰撞。发出铮的一声。 “那就是在家里杀的,”沈翊站起来走到倪佳凯面前,骤然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让我猜一猜,你举起的刀子,一刀捅在胸口,一刀捅在腹部,他还是没有死,他开始求救,所以最后一刀割向了脖子——他流了很多血。” 倪佳凯被他看得害怕极了,听着沈翊一字一顿的声音只觉得心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逃跑,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沈翊继续说。 “作案之后要把家里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然会被发现。就连床底也要擦得一尘不染,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沈翊在他耳畔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撒旦的呢喃,这样的沈翊疯狂而又张扬,就连蒋峰看着都觉得心里发毛。 沈翊继续低语:“还要把尸体运出去,直接带出去会留下痕迹,所以需要一个大箱子,比如一个行李箱——” “你·····你怎么知道·……”倪佳凯震惊地听着自己的行为被摆到明面上来讲,就好像面前这个人亲身经历过一样。 沈翊微微上扬的嘴角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微笑:“多了一帧。” “什么???…” “你更换的监控,多了一帧。” 倪佳凯一愣,只觉得万念俱灰,梗着脖子喊:“对,就是我做的!怎么了!” “把人杀了,藏在行李箱里,然后用快递车运到便利店,都是我做的!他欺负我家人,我就杀了他!” 沈翊收起吓唬小孩的表情:“怎么欺负的?”倪佳凯的声音里带上了隐隐约约的哭腔:“他·…他威胁我姐,问我姐要钱!” “倪佳凯,你知道熊健口中的你是什么样的吗,能干,善良,有礼貌,你现在告诉我因为来贵杰问倪昭昭要钱,你把人杀了?”蒋峰按了按笔帽一脸不可置信。 “他看错了,我就是这样的人。”倪佳凯看向手腕上的镣铐。 沈翊后退一步靠在桌子上:“倪昭昭是你亲姐吗。” “当然是我亲姐,比亲姐都亲!”倪佳凯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对上沈翊审视的目光又不住地别开头。 “那来贵杰为什么要问她要钱?”蒋峰问。答案呼之欲出,倪佳凯蹬着蒋峰死活不肯开口,还未褪去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定。 除非她是来招娣。 沈翊心里有了答案,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巴西的一只蝴蝶扇动自己的翅膀,其结果可能引起美国的一场飓风,同样从小抛弃孩子的父母,因果也可能会轮回到自己身上。更何况。还是他们自己的孩子。 审讯室的门敲了敲被推开,李晗的脑袋探进来看到的是沉默的三个人:“沈老师。城队让你去二号审讯室,这里我来。” 二号审讯室。 杜城在听审室里戴着耳机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沈翊和蒋峰在一号审讯室里审倪佳凯,周进和李晗在二号审讯室里审倪昭昭,他从医务室里回来,正好在镀膜单向玻璃这边左右都能看到。左边倪佳凯被沈翊一吓唬立刻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右边倪昭昭却坚持什么也不知道,两个人表现得矛盾极了,居住在一起的姐弟怎么可能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不知情。 沈翊来到二号审讯室,老闫看杜城一瘸一拐地捏着痕检刚出的报告过来,索性把位置让给了他。“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倪昭昭的声音不大。但是态度并不和善。“我妹妹一个人待着会害怕的,能不能让我和她一起待着。” “倪佳琪有我们的工作人员陪着,”杜城坐在沈翊帮他拉开的椅子上,把受伤的右脚伸到一边,“我手上这份痕检的报告里,溅到货架上的血液中检测出了麦芽糖和苯甲酷钠。”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杜城被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小姑娘气笑了:“川贝批杷膏的主要成分,你们的窗台上就是。” 倪昭昭的身体抖了抖,抿抿嘴没说话。 “倪佳凯认罪了,”沈翊拿过杜城手里的检验报告,“就在你隔壁那间审讯室,他已经认罪了。”倪昭昭瞪大了眼睛:“不……不可能,我们什么都不清楚的。” “来招娣。”沈翊轻声喊她。 那一瞬间,倪昭昭像是听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她的表情开始变得激动:“能不能不要提这个名字了!我叫倪昭昭!” “你们做的有疏漏。枇杷膏你们是用来调血浆的吧,没擦干净,在便利店的铁架子上。”沈翊心无旁骛地把痕检报告那几张纸卷成了三个纸筒竖在桌子上,就像是倪昭昭家里的那三个川贝枇杷膏的瓶子,刺激着倪昭昭的眼球。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倪昭昭不敢去看那三个纸筒,也不敢去看沈翊。 “手法可以,以假乱真,”杜城做了个鼓掌的动作,但没发出声音,“先刺破假血包定位血液可能会出现的位置,再用真血覆盖上去,案发现场整得跟自杀似的。” 倪昭昭闭上眼睛,紧紧咬着下唇。 “你认识朱春玲。”沈翊肯定地说。 “不认识!”倪昭昭猛得摇头。 “你和她长得真像。” “我不认识她!”倪昭昭在审讯室第一次爆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杜城敲了敲桌子,指着竖在桌面上的痕检报告:“不用急着否认,我们可以拿你的脱氧核糖核酸和她的进行化验。” “你胡说!”倪昭昭的话语明明是坚决的否定,喊出来的声音时候却不自觉地颤抖,“你们胡说,我不认识,不认识!” “她抛弃女儿,你抛弃弟弟,你们的行为真是如出一辙。”沈翊又补上一句,看着审讯椅中的女孩歇斯底里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在这里他只能这么做。“我没有抛弃弟弟!” “我恨死她们了!” “朱春玲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她凭什么还来问我要钱,凭什么让来贵杰来问我要钱!” “我为什么要养着朱春玲一家!” “她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们……” “明明我们没有关系了!” 女孩歇斯底里地喊着,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苦楚统统发泄出来。沈翊一边听她讲。一边将那三个纸筒放倒,一份一份地抚平:“来贵杰上门问你要钱,所以倪佳凯杀了他?” “不是!不是他杀的!”倪昭昭摇着头,她的泪顺着脸颊落在审讯椅上,落到地上炸开花,“他们就像是无底洞,一次又一次地到我家来,不给钱就打我们,打佳凯……” “佳凯这么怎么会打得过他呢,佳凯从来都没有打过架的。” 杜城瞄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脚踝,思考着倪昭昭的话有几分真实性,倪佳凯这小子打架的确不怎么会,跑步倒是一把好手,不然也不至于从六楼追到二楼。 “所以我用剪刀捅死了来贵杰!”倪昭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剪刀?”杜城复读了一遍。 “剪刀,我用剪刀捅死了他,”倪昭昭发泄完那些话,逐渐冷静下来,“是我做的,不是佳凯,你们找错人了。” “你有没有想过,法网恢恢,你们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沈翊把筒子楼里搜出来的车票推到她面前,“你们年纪还小,难道以后都躲躲藏藏了吗?” 倪昭昭没有去看那几张车票,那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后的退路,现在这个退路也没有了:“你们猜错了,行李箱里装的不是衣服,而是来贵杰。”“佳凯只是帮我把他塞进行李箱里拖下去,扔到便利店,”倪昭昭没有回答杜城的问题,而是兀自为倪佳凯开罪,“他没有杀人,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他伪造了现场。”沈翊提醒她,“为什么这么做。” “只要来贵杰是自杀的,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又不是不是什么好人,”倪昭昭歪着头,刚才喊的那几句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现在她的声音有些哑,“他活着,从一开始就抢走了我的人生,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他死了,我前半生受的苦,就一笔勾销了。”“所以,我先用剪刀捅死了他,再用水果刀伪装成是他自杀。” “他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倪昭昭捏紧了拳头一字一顿说。 杜城的眼睑微动:“一个负责杀人,一个负责抛尸,你们两个人倒是合作得天衣无缝。” 耳机里传来周进的声音:“城队,技术人员恢复了倪佳凯的手机回收站里被替换的监控,和他俩的口供基本对上了,人是16号凌晨的时候两个人用行李箱拖进去的。” 杜城看了一眼沈翊沉默的表情,知道他不忍心,于是自己扣了扣耳机告诉听审的其他同事:“证据链充足。”? 第82章 倪昭昭闭上眼睛,紧紧咬着下唇。 “你认识朱春玲。”周淮屿肯定地说。 “不认识!”倪昭昭猛得摇头。 “你和她长得真像。” “我不认识她!”倪昭昭在审讯室第一次爆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纪洛宸敲了敲桌子,指着竖在桌面上的痕检报告:“不用急着否认,我们可以拿你的脱氧核糖核酸和她的进行化验。” “你胡说!”倪昭昭的话语明明是坚决的否定,喊出来的声音时候却不自觉地颤抖,“你们胡说,我不认识,不认识!” “她抛弃女儿,你抛弃弟弟,你们的行为真是如出一辙。”周淮屿又补上一句,看着审讯椅中的女孩歇斯底里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在这里他只能这么做。“我没有抛弃弟弟!” “我恨死她们了!” “朱春玲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她凭什么还来问我要钱,凭什么让来何杰来问我要钱!” “我为什么要养着朱春玲一家!” “她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们……” “明明我们没有关系了!” 女孩歇斯底里地喊着,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苦楚统统发泄出来。周淮屿一边听她讲。一边将那三个纸筒放倒,一份一份地抚平:“来何杰上门问你要钱,所以倪佳凯杀了他?” “不是!不是他杀的!”倪昭昭摇着头,她的泪顺着脸颊落在审讯椅上,落到地上炸开花,“他们就像是无底洞,一次又一次地到我家来,不给钱就打我们,打佳凯……” “佳凯这么怎么会打得过他呢,佳凯从来都没有打过架的。” 纪洛宸瞄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脚踝,思考着倪昭昭的话有几分真实性,倪佳凯这小子打架的确不怎么会,跑步倒是一把好手,不然也不至于从六楼追到二楼。 “所以我用剪刀捅死了来何杰!”倪昭昭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剪刀?”纪洛宸复读了一遍。 “剪刀,我用剪刀捅死了他,”倪昭昭发泄完那些话,逐渐冷静下来,“是我做的,不是佳凯,你们找错人了。” “你有没有想过,法网恢恢,你们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周淮屿把筒子楼里搜出来的车票推到她面前,“你们年纪还小,难道以后都躲躲藏藏了吗?” 倪昭昭没有去看那几张车票,那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后的退路,现在这个退路也没有了:“你们猜错了,行李箱里装的不是衣服,而是来何杰。”“佳凯只是帮我把他塞进行李箱里拖下去,扔到便利店,”倪昭昭没有回答纪洛宸的问题,而是兀自为倪佳凯开罪,“他没有杀人,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他伪造了现场。”周淮屿提醒她,“为什么这么做。” “只要来何杰是自杀的,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又不是不是什么好人,”倪昭昭歪着头,刚才喊的那几句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现在她的声音有些哑,“他活着,从一开始就抢走了我的人生,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他死了,我前半生受的苦,就一笔勾销了。”“所以,我先用剪刀捅死了他,再用水果刀伪装成是他自杀。” “他这样的人,活着就是祸害。”倪昭昭捏紧了拳头一字一顿说。 纪洛宸的眼睑微动:“一个负责杀人,一个负责抛尸,你们两个人倒是合作得天衣无缝。” 耳机里传来周进的声音:“老大,技术人员恢复了倪佳凯的手机回收站里被替换的监控,和他俩的口供基本对上了,人是16号凌晨的时候两个人用行李箱拖进去的。” 纪洛宸看了一眼周淮屿沉默的表情,知道他不忍心,于是自己扣了扣耳机告诉听审的其他同事:“证据链充足。” 倪昭昭麻木地看着手铐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搭扣锁紧的时候发出咔的声响。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这两天每分每秒她都过得异常煎熬,真正到了这一秒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好像从前种种都会随着这一声落下的搭扣烟消云散。 倪昭昭被从审讯椅中释放出来,站起来的时候突然看向周淮屿:“你说法网恢恢,那我前半生受的苦,正义也会一并审判吗?” 会的。周淮屿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倪佳凯与倪昭昭在另一个重组家庭。带着他们的小妹妹,分明互相扶持着走出了阴霾,却抵不过命运的玩弄。 二十出头的孩子,究竟对生活有多失望,才能说出前半生这样的话。 倪佳琪从候审室跑出来,看到戴着手铐的哥哥姐姐嚎啕大哭,可是被身边的工作人员拉着,她没有办法跑向他们,也无法跑向有他们的未来。 “佳琪,你去找熊奶奶,熊奶奶会帮你的。”“姐! 朱春玲听到动静本想出来看热闹,一看到倪昭昭戴着手铐走过来,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抬起手想给她一个耳刮子,又被边上的工作人员拉开,只能嘴上骂骂咧咧:“来招娣!果然是你!果然是你这个小贱人!你赔我儿子!” 倪昭昭冷漠地略过她,昂起头往前走,像是舍弃了一段不堪的过往。 来贵杰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补充报告和卷宗说明了,周淮屿看着来来往往的同事开始放空,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昨天早上的美术鉴赏课只上了一半。 纪洛宸曲着受伤的脚一跳一跳到办公室找周淮屿,难得看到周淮屿没有在工作台前画画,而是在办公桌上一笔一划认真写着什么。他又扶着边上的柜子一跳一跳过去,周淮屿全神贯注的时候一般很难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事,即使纪洛宸跳过来闹出了动静,他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画家把紫罗兰换成了玫瑰,利用颜色的碰撞来体现鲜血?”纪洛宸缓缓地读出一句话,只觉得没头没尾。周淮屿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是纪洛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在做什么?”纪洛宸指着他的笔记本。 “备课。”周淮屿视线投向平板上的油画。 “周老师上课还要备课?” “周老师上课也得备课,”周淮屿面色尴尬,“备课本会检查。” 周淮屿说着又写下一句“单朵玫瑰无足轻重,杀人的花瓣每一片都不无辜。” “你这写的什么啊大艺术家?”纪洛宸理解不了,索性靠在他的办公桌边上,顺手拿起一支勾线笔开始把玩。 “还不是你昨天早上过来,我课上到一半就走了。”周淮屿瞪他。 纪洛宸噎住:“我不是让你上完课再出来。” “哪敢让纪队在外面吹冷风,”周淮屿把平板上的画面缩小,让纪洛宸能看到完整的油画,“是这幅,《埃拉加巴卢斯的玫瑰》,维多利亚时代的经典屠杀。” 纪洛宸一脸茫然:“还有人用玫瑰杀人?” 周淮屿知道他没有这方面的思维,但也有耐心地给他解释:“原历史里应该是紫罗兰,成吨的紫罗兰。替换成玫瑰是它的颜色更具备视觉冲击力。”“他怎么不替换成洋葱呢。一瓣一瓣的分量更足,还辣眼睛。”纪洛宸说瞎话。 周淮屿笑出声,把他当成一个在阶梯教室钻牛角尖的学生:“你知道玫瑰和洋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哦,洋葱能吃。” 周淮屿的表情差点凝固住:“鲜花饼也能吃。你别打岔。” “当玫瑰还是花苞的时候,它的层层叠叠都是为了保护花蕊,一旦盛开,它就会变得美好艳丽。”“洋葱没有刺,也不会绽放,只能用辛辣来保护自己,层层叠叠下是它的芽,是它要保护的东西。”“杀人的是玫瑰,而释放玫瑰的是人。” “这幅画将凶案现场进行了美化,这才让玫瑰掩饰了现实的残酷。” 周淮屿顿了顿,突然又重复了一遍:“洋葱有要保护的东西···…” “护着芽。你刚才说了。”纪洛宸把勾线笔转了个圈儿当消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周淮屿把手上没有写完的教案推开:“如果两个孩子是为了互相救赎,那么第三个孩子呢?” “什么第三个孩子?”纪洛宸的动作没接好。手上的勾线笔一个不稳掉到了桌上。滚了几个圈,“倪佳琪?未成年啊。” “你之前不是说尸检发现伤口有分叉吗!”周淮屿站起来,快速分析道,“造成第一伤口的时候因为身高不够,所以伤口是斜向上的。做伪装的时候他们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刀口是在来贵杰躺下的时候竖着扎下去的,所以才会出现分叉!” “我们只当另外一个孩子是未成年,但是我们都漏了一点,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倪佳凯和倪昭昭不可能会造成这样的伤口,他们的身高和——”纪洛宸反应过来,“是倪佳琪!”纪洛宸摸出手机,快速拨通了电话:“苏泱,倪昭昭到哪了?”? 第83章 “还在一楼做登记。年底法院事情多。估计要羁押一段时间等判决。” “先别带去了,把人带回来。” “啊,谈局那边不是催结案吗?”苏泱看着老老实实签字画押,从审讯室里出来后已经完全配合工作的姐弟俩,突然觉得有点懵。 纪洛宸来不及给他解释,又说:“倪佳琪呢,把倪佳琪也一起带回来。” “倪佳琪刚找人陪着送回去……刚才交代了先送去熊健他爸妈家帮忙管两天来着···…” “把人都带回来!赶紧的!” “还有什么事吗,我不是已经认罪了,你们也查清楚了。”短短几十分钟,二十出头的姑娘仿佛老了好几岁,倪昭昭有气无力地坐在审讯室里,坚硬的镣铐已经把她的手腕磨得有些红了。她有些病态地看着手上红起来的部位,似乎这些若有若无的疼痛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剪刀在哪里?”纪洛宸把上一份口供放到她面前。倪昭昭坐直了身体,眼神有些躲闪:“什么?” “你捅来何杰用的剪刀在哪里?”纪洛宸没有一点不耐烦,又重复一遍问题。 “我扔了啊,”倪昭昭抬起手。做了一个从楼上抛下去的动作,“扔掉了,找不到了。” “还在家里,”周淮屿笃定地说,“在行李箱里。”倪昭昭不知道怎么想的,甚至没有多作思考就顺着周淮屿的话往下说:“是啊,捅完人我就扔进行李箱了。”话落突然意识到对面的人是在诈她,她竟然不知死活地又被他们套出了话。 纪洛宸凝视了她几秒,看得倪昭昭开始明显地慌张,这种慌张与她上一次进到审讯室中不同,上一次她是为了替弟弟开罪,这一次她更像是为了替真相开罪:“剪刀不是你捅的。” “是我,是我捅的……”倪昭昭捏着审讯椅的边缘,关节微微泛白。 纪洛宸看着倪昭昭竭力忍回去的眼泪,一字一顿说:“第一作案人是倪佳琪。” “不是佳琪,是我!” “这样的伤口,你做不出来。”纪洛宸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刀,把倪昭昭已经认定的风平浪静悉数捣碎。 “是我!真的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倪昭昭的手拼命地指着自己,手铐被她晃得铮铮作响,刚开始还表现得有气无力地女孩一下子变得有些疯狂。“你刚才歇斯底里的时候,是为了你弟弟,”周淮屿点破她,“可是你拿不出证据,现在也一样。”“能不能放过她,她还是个孩子,你们放过她……”倪昭昭带着哭腔恳求,“我已经没有家了,你们带我走,都是我做的,带我走就好了啊……” “学校里他们都笑她没有父母,她变得自闭……那辆货车为什么撞死的不是朱春玲,为什么撞的是我爸妈……”倪昭昭前言不搭后语,“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坏人不去死啊……为什么啊!”“倪佳琪做了什么?”纪洛宸没有理会她的疯狂,冷静地追问。 “佳琪是正当防卫,她什么也没做。”倪昭昭抹掉脸上的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长年累月的生活经验教会她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只振作起来,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正当防卫怎么会连捅来何杰四下,”周淮屿没等倪昭昭回答,直接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她在保护你,她也不想看到来何杰三番五次找她的姐姐麻烦。” “她,她就是正当防卫…·…”倪昭昭内心煎熬着,迟迟不肯把话说清楚。 “她在防卫什么?来何杰?”纪洛宸琢磨着,表情突然变了变。果不其然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你们非要我说出来吗!来何杰这个畜生!”倪昭昭的眼里带上了明显的恨意,“那天晚上他趁我们都不在,上门发现只有佳琪,他就把佳琪……他就强迫了佳琪……” 倪昭昭的手上攥起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紧肉里:“佳琪该有多绝望啊!我为什么要出门,我为什么要把佳琪一个人留在家里……” “佳琪趁那个畜生穿裤子的时候用剪刀捅了他,她不是正当防卫是什么,你们说,她不算正当防卫吗?” 纪洛宸手上的拳头紧了紧又松开,他同情她们的遭遇,却无法对她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在这里,在这间审讯室里他没法这么做:“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倪昭昭红着眼睛:“报警有什么用,报警就抚平佳琪受的伤害了吗?” “流言是会杀人的,这件事传出去,佳琪要怎么做人啊……”倪昭昭深呼吸,言语中是浓浓的仇恨,“来何杰他就是该死!他为什么总要毁掉我的家……” “我已经没有家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周淮屿看着她:“所以,杀人的是倪佳琪。” 倪昭昭听到这句盖棺定论的话又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你们抓我吧,佳琪还是个孩子,她已经没有父母了……她还没有长大,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你们行行好,求求你们,通融一下……放过她!就当是我气不过,就当是我恨朱春玲,我恨她儿子,所以杀了他好不好……再者来何杰在暗地里贩毒倒卖人口,我们我们怎么也算是为民除害吧”“倪昭昭,法律不会偏袒任何人。”周淮屿轻声说,眼里满是她的绝望。 『倪佳琪要鼓足多大勇气。才能在被侵犯后杀死那个牲畜。那把剪刀捅向毫无防备的来何杰,前两下是为了自己,后两下是为了姐姐。来何杰躲闪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可置信地捂住伤口瘫坐下去。』 『倪佳琪的父母心肠好,收养了无家可归的来招娣,又把她的名字改成倪昭昭。昭如日星,卑以自牧,他们对她很好,即使后来有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依旧没有把她重新抛弃。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们也曾是幸福快乐的一家。 『倪昭昭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不然她也不会于心不忍,几次帮助生母的儿子,帮助那个替代她拥有家庭的来何杰。她的经历让她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从来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弟弟妹妹受委屈,那对夫妻曾对她的好,让她打心眼里把弟弟妹妹当成真正的家人。』 『没有父母的孩子在学校会承受多大的非议,倪佳琪在学校里遭受的冷暴力从来不会往家里说,只是把整个人都封闭起来,变得恐惧面对这个世界。尽管倪佳凯很努力,也很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可是他没有好的家境。没有好的学历。也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兼职打好好几份工,又把希望都寄托给他们的小妹妹。』 『孩子们摸滚带怕,互相取暖,互相关爱,保护着他们的小妹妹。如果没有来何杰,也许他们总有一天能看到黎明。』 厄运总找苦难人。 周淮屿离开审讯室的时候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挂在脖子上的工作证取下来捏在手上,他也不想这么拧巴,可这就是一板一眼的现实。 纪洛宸一眼看出他的情绪不对,这简直已经成了他的必修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淮屿一蹙眉他也能准确地分析出来他是在情绪低落还是在使坏。就好像周淮屿在查访时面对老太太的乖巧并不是真的乖巧,他只是为了套话;在审讯时的笑意也不是真的笑意,他只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讯息。而现在,周淮屿抿着嘴不说话,把墙上的肖像画整整齐齐地贴好,又把工作台上的铅笔橡皮有条不紊地一一摆好位置,他不是真的在整理东西,而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一种无能为力的,矛盾的情绪。 “你的锦旗还在这里,没挂起来啊。”纪洛宸拿起随意扔在柜子上的锦旗没话找话。 “收起来吧,这样的锦旗没有意义。”周淮屿瞄了一眼那面锦旗,直接挪开了视线,要不是锦旗上署名的是市局,他能直接把锦旗扔进碎纸机里毁灭掉。“怎么没有意义,好歹也是你调岗过来收到的第一面锦旗,纪念意义总有吧。”纪洛宸一手拿着锦旗,曲起右脚跳到周淮屿的工作台边,一个没刹住车差点撞上桌子。 “当心,”周淮屿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丢弃孩子的家庭,不值得同情。我帮助他们画像只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那你能加个班吗,”纪洛宸把锦旗放到一边,转移他的注意力:“要不你也帮我一下…” “帮你什么?”周淮屿愣了愣。 “也没什么,”纪洛宸摸了摸后脑勺,“就我妈礼拜六约我吃饭,我这不是脚崴了。” “找个理由告诉倾姨你是打篮球的时候摔的?”周淮屿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纪洛宸讪讪地说,拿起工作台上的速写本假装不经意的翻了翻,实则掀起眼皮偷偷观察着周淮屿的表情:“我觉得是鸿门宴,她没安好心。”? 第84章 饭团喵呜一声跳上来,哼哼唧唧地在床头走来走去试图讨饭。周淮屿散落的头发被踩到,他半梦半醒地蹦出几个呼痛的音节,翻了个身蒙起脑袋,并不打算醒来。 手机铃声适时地响起,给这乱糟糟的清晨再添上一个乐章。 蚕丝被的隔音性能还是差了点。周淮屿终究没抗住铃声锲而不舍地轰炸,蔫蔫地摸过手机。 “喂…” 对面的声音洪亮而朝气蓬勃:“还不快起床?要迟到了。” 被窝虫眯着眼儿,裹紧了被子不满地嘟囔:“再睡会儿,今天休假。” 纪洛宸哭笑不得:“说正经的,你要看的画展今天开幕,忘了?” 还真是忘了,或者说原本也没放在心上。 周淮屿从之前的案子结束回来后好几天都懒懒地不愿理人,纪洛宸只当他是累了,并未多问。 事后回想起来,或许那就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伊林北路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纪洛宸带人匆匆赶到,还没进门,就被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冲得一个跟头。 “这也太惨了。”苏泱咂着嘴。小心翼翼绕过满地的血迹,“这么多刀,多大仇啊这是……” 沈知黎早已戴上手套,麻利地蹲下检查起来:“尸体完全僵硬,尸斑扩散至全身,按压有部分褪色,死亡时间大约在一天前。致命伤……在这里,从背部刺入,一刀扎穿了肺,引发张力型气胸窒息而亡。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凶手不高,力气也不是很大。而其他的伤口都比较浅,多半只是出于恐惧和泄愤。至于准确的死亡时间,还得看看角膜··· “来,苏泱,搭把手,帮我把他翻过来。” 两人合力把尸体翻到正面,刚放下,彼此俱是一呆。 “这……” “老大,你快来看,他不是……” “张立新,”纪洛宸拿着一张身份证走出卧室,表情微妙,“还真是咱们的老熟人,呵,不过现在改名叫邢鹏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表情先是惊讶,随即顿悟,然后流露出深深的嫌弃。一向老成持重的法医冷冷一笑,姜乐悠甚至忍不住小声骂了句“罪有应得”。 只有周淮屿不明所以。拉拉纪洛宸的袖子:“怎么回事啊?” 临南分局办过的案子不少,但能得全队上下一致唾弃却又无可奈何的嫌疑人属实不多,张立新就有幸名列其中。四年前的1月30日。他的妻子刘淼在家中遇害,被害人倒在客厅正中,血肉模糊,头部颈部布满刀痕,几乎身首分离,只余两寸长的皮肤堪堪相连。 “我当警察这么多年,那么惨烈的场景也是头一次见。”纪洛宸领着周淮屿出了门,走廊里的风终于让满身的血腥气消散些许。“你还是待在这儿吧,里面太渗人了。”他深深呼吸几次,像是要涤荡掉肺里所有的污浊。“不过就算是今天这样,也比不上当时的十分之一。” 周淮屿垂眼想了想:“当时的凶手是……他?” “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案发现场没有闯入的痕迹,受害人名下有他购买的高额人身保险,好友作证刘淼已经提出了离婚,但屡次被他拒绝……就连那把用作凶器的刀,也是他一周前在超市买的。” 纪洛宸苦笑:“可偏偏就在案发当天,他去了邻市的学术研讨会,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周淮屿认真地点点头:“你说过,对警察而言,太完美往往意味着可疑。” “啊……对、对。咳。”纪洛宸清了清嗓子。掩饰掉脸上不自然的红晕。“总、总之,张立新有充分的动机,也进行了事前的准备,当时局里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第一嫌疑人。” “那他··…” 显而易见,张立新并没有被逮捕,并且在今天之前,活得相当滋润。 纪洛宸疲惫地叹口气:“他母亲自首了。” 虽然有太多的疑点,但警察办案讲的是证据,而非人心。张立新的母亲主动自首。指认了丢弃凶器的场所,还原了案发的过程。她毫无悔意,言辞激烈,自述当天被害人无故挑起争执,甚至从厨房拿来菜刀扬言要砍死她,她一时冲动,夺过菜刀怒而杀人。 凶器、指纹、伤口、时间,全部严丝合缝。 哪怕被害人身上有着诸多残留的家暴痕迹,哪怕好友的证词中提到她已经看好了房子提出了离婚,而张立新的母亲一个月前才搬来和他们同住,哪怕刘淼的衣着和日程都显示她当天有重要安排,根本没有时间和必要挑起纷争—— 哪怕所有人都怀疑这起案件是预谋杀人,张立新才是主谋,而他母亲只是出于种种原因被选为最佳执行人,却苦无足够的证据链支撑,只能咬着牙,将案子移交了检察院。 他母亲被判过失杀人以及侮辱尸体,刑期七年。而张立新本人在继承了被害人的遗产。获取了高额保险赔偿之后,更名改姓,活得自在。 而现在看到他横尸当场,警队上下诸人,都对他升不起丝毫的怜悯。 “好啦,别想太多,现在他这样也算恶有恶报,咱们按流程查案就行。我先进去……嗯?” “.……纪洛宸,”周淮屿犹豫片刻,“尸体的状况明显是仇杀,说到动机最大的……” “你是说,刘淼的父母?”刑警队长皱眉,“不会是他们吧,毕竟都过去四年了……再说张立新这个人,品性实在不怎么样。这几年间。可能惹了别的人也说不定呢。” 周淮屿抿了抿嘴:“……你不希望是他们,对吧。” 纪洛宸一愣,随即无奈地笑笑:“咱们做警察的,从来只有抓罪犯,哪有资格希望罪犯是什么人呢。最多……希望不要是一个悲剧上再添一个悲剧吧。” 案发时是上班时间,小区里住的大多是青年男女,并没有找到什么目击者。门卫处的监控勉强拍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裹着有些臃肿的棉服戴着兜帽,看不真切。视频截图传到了周淮屿这里,可素来下笔如有神的绘形猎罪侦探,这一次却迟迟没能交出成果。 “怎么,太难了?”纪洛宸熟门熟路进了周淮屿的办公室,毫不避嫌地往他身边凑过去,“看什么呢?1.30杀妻分尸案?” 屏幕上赫然是受害人刘淼的照片,曾经的她神采飞扬,捧一卷诗集正与学生们聊得酣畅。她博士毕业,来到一所本科院校执教,在同事张立新的不懈追求下与其共结连理。她的父母原本并不支持这桩婚事,但碍于女儿坚持,只得无奈妥协,并出资购买了一套新房,却没想到两年之后,这里竟成了女儿的坟墓。 “嗯,上次听你说完,有点好奇就查了一下案卷。”周淮屿关上浏览器,刘淼的照片随内网的页面一起消失,“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纪洛宸有几分郁闷地摇摇头,“我们排查了张立新的社会关系,他得了保险赔偿以后就辞了工作,又改了名,跟以前的朋友也没了联系。现在没事就玩玩抖音,主要是炫富,也征婚,我们查到了几个跟他见过面的网友,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关系。”纪洛宸看出他欲言又止,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给自己压力,我们这么多年没有周淮屿,破案率也没有垫底嘛。” “累了就休息。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别担心,有指纹有脚印,很快就能破案了。” 刑警队长体贴地叮嘱了几句,转头走出了办公室。他浑然无觉,有束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被门轻轻阻隔在身后,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画架旁的垃圾桶里,多出了一个新的纸团。 对不起,纪洛宸。他喃喃地说。三个星期后,张立新被杀案告破。 和周淮屿的猜测一样,凶手是他亡妻刘淼的母亲,一位已步入耳顺之年的老人。她的丈夫在女儿被害后悲伤过度突发心梗去世,只留下她孑然一身。三年后她在抖音上偶然刷到了张立新的账号,发现他花天酒地,整日得意洋洋地挥霍用女儿生命换来的钱财,决心复仇。 她不会人肉,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地观看他的视频和直播,不放过其中透露出的任何一点信息。 她不会建小号,于是只能反复研读他和别人的评论互动,一点点拼凑出他们约见的场所和规律。 然后就是蹲守,计划,无数个绞尽脑汁的时刻,无数个不曾安眠的夜晚,在长达一年的准备后,她假扮免费上门试工的家政,终于如愿杀死了张立新。 开门的时候,她的神色麻木而平静:“我收拾两件衣服,马上就来。” 刑警队长给她戴上手铐,终于忍不住开口:“已经过去四年了,你又必……” “是啊,四年了。”她最后留恋地回望了一眼墙上的遗像,嗓音苍老得像是穿越过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的时光。? 第85章 “你们让我相信法律,我信了;你们让我等待正义,我也等了。四年啊,整整四年,我等调查,等起诉,等一审,等二审……我等了这么久,可我等到了什么?” “那个老巫婆减刑又减刑,明年就能出来了。那个人渣逍遥法外,拿着我女儿的命换来的钱寻欢作乐,每天不是炫富就是征婚。” “警官,这四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就是你们给我的答案吗?” 纪洛宸咬紧了嘴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他挣扎似地问出一句:“可你这样做,只会让自己也……” “我已经六十多啦。”她笑,笑得安心而满足,“一个孤孤单单的糟老婆子,还有几年好活?等到了黄泉路上见到淼淼,我总得能告诉她,妈妈给你报仇了吧。” “今天的风可真大。”傍晚的车流里,纪洛宸紧握着方向盘。 街边的凤凰木被吹得沙沙作响,车窗玻璃上也不时传来被小石子击中的声音。平日里借着高底盘傲视群雄的车此时成了最摇摇欲坠的存在,坐在车里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一阵阵巨大的推力,似要将其掀翻。 “台风要来了。”周淮屿也被这尖利的风声吵醒,打着哈欠看了看手机,“预计明早五点登陆,最大风速14级。” “我说……要不你还是收拾收拾东西回我家住吧。”纪洛宸自觉这建议十分合情合理,悄悄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老房子万一停水断电怎么办。” 周淮屿不以为意:“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台风,不都过来了。再说饭团看你还是生气。” 什么啊,哪次我搬猫罐头的时候她不是冲过来满地打滚。纪洛宸撇了撇嘴。只得道出实情:“我不放心。” “我这么大一个成年人。有手有脚的。有什么不放心?”周淮屿失笑。“还是你打算把全队都叫到你家去,来个台风party?” “怎么可能。我这不是……唉。” “我回去了,路上小心。”周淮屿关上车门,转身对纪洛宸挥了挥手。 巷子里的穿堂风力道惊人,大大的帆布包更是被吹得像一面张开的帆。周淮屿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刮得一个趔趄。 “哎——”匆忙之间他只来得及把包拉到身前护住,眼见肩膀就要撞上电线杆,却猛然间被一股大力一扯,向另一个方向倒去。 温热,柔软,还有几分熟悉。 他讪讪地抬头:“我…” “就你这小身板儿,我不拦着能给吹到天上去。 诶,别动。”纪洛宸拉开风衣外套把周淮屿裹进怀里。后者稍显慌乱地挣扎了一下,继而被强硬地搂紧。 厚实的肩背阻隔了狂风,宽大的衣领围拢起温柔。 整个世界的喧嚣被尽数隔绝,周淮屿半边脸都被压在纪洛宸的胸膛上,他再听不见什么,耳中只有对方砰砰乱蹦的心跳,和自己的响在一处,震耳欲聋。 他就这样紧紧地搂着他,稳稳穿过飞沙走石的小巷。 及到进了家门,他才放开周淮屿。潮热的呼吸不着痕迹地交缠,两人的视线偏生刻意地错开。 “还是去我家吧。”纪洛宸率先打破沉默,“这风太大了,明天怕是都出不了门。” 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朴素的皂角香气,就像他的人一般,简单而清爽自然。周淮屿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贪恋,气氛正好,答应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目光落在那副未完成的画上,攸地凝结。 “…还是不了,我答应给他们的画还没有画好。”他低着头,不敢去接纪洛宸失望的眼神,“我这儿屯粮也挺全的。” 纪洛宸的期待僵在半空,他尴尬地应了一声,随即又故作轻松地点点头:“那你多加小心,有什么问题立刻给我打电话。” “……嗯。” 布满阴霾的天空,拥挤逼仄的小巷,浓重雾气里诡异伸出的扎眼红伞。 送走纪洛宸,周淮屿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半干的画布。 那身影没有轮廓,没有面孔。 如同那个声音,没有来源,没有形状。 狂风如野兽般呼号着撞击窗棂。引得地板都随之震颤。 他仿佛迷失在风急浪高的海里,身下是脆弱不堪的一叶扁舟,千疮百孔,难以维系。 急促的手机铃声强硬地将他拽出幻境。 刚刚离开的人带着几分愉快地抱怨:“真是的,台风天也不让人消停。出了个案子,就在你家附近。” “我现在调头去接你,”他顿了顿,“降温了,多穿点。” 随后又是一阵嘀咕,最近的案子有点频发啊。 周淮屿嗯了一声默然不语,匆匆穿上外套出了家门。 “是你报的案?” 纪洛宸和周淮屿首先抵达现场,一名女子打开了门。她面容姣好。身材高挑。几乎和周淮屿相差无几。她显然是刚到家不久,时髦的小洋装还没来得及换下,但汗水和泪水早把原本精致的妆容晕得斑驳。圆圆的杏眼有些恐惧地涣散着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是,我刚下班回来,开门就看见房东他……” 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能说出那可怕的词语。她微微朝卧室的方向偏了偏头,视线却钉在地面,不敢移动半分。 其实用不着她示意,任何人一踏进这间屋子,都会立刻被那惨状抓住眼球。卧室门口倒着一名男子,仰面朝天,眼神惊恐。已经没了呼吸。瘦骨嶙峋的手指徒劳地空抓着,暗红色的液体将他的衣服打得透湿,又洋洋洒洒地大片洇开,在地板上蜿蜒出触目惊心的妖冶痕迹。 可怖,又华丽。纪洛宸按了按他的皮肤,已经有了明显的僵硬。 “叫120回去吧,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他拦住想要靠近的周淮屿,“哎,你就别过来了,太血腥。” 周淮屿有些无奈:“我都见过多少尸体了,还能怕这个?” 说的也是。纪洛宸哑然。明明已经带着他出了不下三位数的现场,却每次都还是下意识地想把他拦在身后。总觉得那羽毛太过洁白,身躯太过羸弱,无论血腥还是危险,都不该沾染半分。 唉,关心则乱。 “而且,这大部分也不是血。” “诶?”纪洛宸戴上手套蘸了些许,放在鼻尖下嗅嗅,“血腥味的确不重,还有股奇怪的味道……” “亚麻仁油,油画颜料常用的调和剂成分。”周淮屿戴着手套,从垃圾桶里捡起一管用光的颜料,“是这个吧?嗯,还是水溶性的。” “啊,是……”女子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最近发现好像有变态闯进我房间,就弄了个水盆架在门上,加了点颜料想着吓唬他一下……” 死者的身边不远处有个搪瓷脸盆,里面还沾着半干涸的暗红液体。 “我不知道是他,也没想到——”她呜咽起来,眼角飞红,我见犹怜,“警官,我真的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没想把他怎么样啊……” 纪洛宸下意识后退半步:“哎你冷静、冷静一下。” 纪洛宸,英勇无敌的临南分局刑侦大队长。格斗擒拿、侦查审讯,样样不在话下。平生只怂两件事:一是家人发飙,二是女人哭泣。 以往这种安抚情绪的事情都是由随行的女警负责,只是这次他们来得太快,大部队还没来得及赶到。 眼看女子情绪愈发激动,纪洛宸手忙脚乱,一边暗骂苏泱办事不利。一边回头求援—一却看见周淮屿蹲在床边,一只手正在往床底摸索。 “发现什么了?” “没有,大概是看错了。”周淮屿不露痕迹地把什么揣进怀里,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视线掠过书桌上满满当当的笔刷桶和颜料架,落在墙上挂着的几幅油画上:“这些,是你画的?” “……嗯。”女子正哭得梨花带雨,过了好一阵子才愣愣地点头,“就是一点业余爱好。哦。右边那幅《蒙眼的蝴蝶少女》不是,那是…” “嗯,”他若有所思,“画得不错。” 报警的女子名叫赵玲,24岁的公司白领。她于三个月前租下了这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而死者正是她的房东。赵玲说,她两个月前开始感觉有些不对,先是出门前打开的窗帘被拉上,然后是桌上的摆设移动了位置,柜子里的衣服好像也被人动过。她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回家,发现床上的被子好像被人睡过一样褶皱不堪,自己的一条内裤被扔在一边,仔细一看,床单上还有一块淡黄色已经干掉的精斑。 赵玲恶心不已,急忙检查了锁眼和门窗,一切完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但门锁是老式的,有心人稍微用点工具就能打开。她想给作案人一个教训。又怕被报复,于是没有报警,而是在卧室的门上架了一个水盆,又加了红色颜料作为警告。 “我想着,狠狠吓唬他一下,最好让他害怕,再也不敢过来。之后再让房东换个高级点的锁。” 布置好机关之后。好几天都平安无事。? 第86章 这天她如往常一样去上班,下班后还和同事吃了饭。晚上回到家却发现屋里一片狼藉,房东已没了呼吸,吓得立刻报了警。 “死者身上没有打斗的痕迹,直接死亡原因是后脑遭受撞击,应当是撞到了门边的衣柜。在衣柜上也提取到了相应的血迹。”沈知黎把报告递给纪洛宸, “从尸僵判断,死亡时间在四到六个小时之前,也就是下午的一点到三点之间。地上的液体是水、红色颜料以及死者的血的混合物,没有毒性或刺激性。” 纪洛宸点点头:“痕检呢,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屋里的地板是瓷砖,沾湿后容易滑倒,死者的鞋底也有不少水迹。地上的水量大致是脸盆容量的三分之二。从铺开的面积来看,大约是从两米高的地方泼下,周围家具上残留的液体飞溅痕迹也符合这一特征。” “不在场证明呢?” “已经询问了同事。证实她这一天都在公司。下班后和几个相熟的同事吃了饭。” “也就是说,”纪洛宸颇有些惊讶地摩挲着下巴,“现场完全符合她的描述。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临南分局办案不少,但这样的事情却头一回遇见。 现场找不到任何疑点,三天后,此案以意外事故作结,赵玲无罪释放。 台风已经过境,淅淅沥沥的雨却依然下个不停。 赵玲走出分局大楼,抬眼望着暗沉的天空,一把伞遮在她的头顶。 “没带伞吧?我送你回去。”微凉的风拨乱周淮屿的额发,他举着伞,像老朋友般亲切地寒暄。 “不用了,谢谢警官。”赵玲连忙推拒,“我打个车就可以了。” “没关系,刚好顺路。”周淮屿笑笑,率先下了台阶。 他穿着浅绿色的衬衣,颜色温柔,款式宽松,在此刻阴郁的天色下更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 赵玲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雨似雾,风如烟。 天地皆茫茫,唯他纤尘不染,澄澈如初,明丽得如同一抹春山。 “你是故意的吧。”话音夹着雨丝,轻飘飘地传来。 “啊?”赵玲一惊,不由自主地跟上两步,挂上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警官您开什么玩笑,我只是想警告他一下,谁能想到一盆水能泼死人呢。” “只是水当然不能,你也从没这么指望过。”周淮屿转头,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清亮逼人。“所以才在水里面加了颜料,对吧?” “我只是调个颜色,吓唬吓唬他罢了……” “调色可以用墨水,便宜又大碗,你却偏偏用了油画颜料,真是大方。” “我平常就会画一点油画,只是顺手……” 明明是反复推敲过上百次的答案,赵玲对答如流,寒意却如毒蛇,一寸一寸爬上背脊。 “不,”对方闲庭信步,娓娓道来,“你颜料架上的所有颜料。包括墙上的成品。用的都是半专业的油基颜料。唯独加在水里的那一支,是水溶性的你是特意买了那一管,即便它并不适合你的绘画水平。” “调色当然是一部分,但你用它的主要原因,恐怕还是其中被处理过,变得亲水的亚麻仁油成分。油可以让地板更加湿滑,增加这场‘意外’发生的概率。” “用搪瓷盆也是,它比塑料盆更重,也不透光,砸在人头上能进一步增加他恐慌和晕眩的程度。” 此处离分局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街上的行人不多,周淮屿站定,微笑着偏头看向伞下的赵玲:“我说的没错吧?” 阴云沉沉,无数的雨水争先恐后地倾泻下来,将落未落地在伞沿凝成水滴。 世界在水滴中颠倒、闪烁、又坠落。 赵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借此换上什么刀枪不入的盔甲一般。一息之后,那个柔弱、惊慌、哭哭啼啼的小女生消失无踪,再睁眼时她已然目光冰冷,坚不可摧:“周警官对颜料似乎颇有研究。” “但是,”她拨了拨浓密的乌发,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这些都只是推断,算不得证据。” “对。”周淮屿不假思索地承认。 赵玲倒被他的爽快搞得一愣,片刻后神色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说到底,这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 我用惯了油画颜料,一时没想起墨水。至于水盆,家里有个多余的刚好用了,有什么奇怪?” 她作势抱怨:“警官,有罪推定可不好。” “也许吧,”周淮屿淡淡地不置可否,“那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勾线笔,少了一支?” 这话如同一个炸雷,惊得赵玲脚步踉跄,猛然回头:“你——” 形势瞬间倒转,年轻的警官唇角微扬,笑吟吟地点了下头示意。他似乎还是刚才的表情,气场却陡然一变,恍若春山横转,溪水倒流,弯弯的桃花眼里 蓄起千年寒潭,深不见底。 “无论是油性成分还是搪瓷盆,都只能稍微提高他滑倒的概率,你既然敢设下这样的陷阱,必然不会只满足于这一点点的把握。” “所以,你还在门缝下放了几支勾线笔。当他推开门,水盆砸下来,血色让他恐慌,重击让他晕眩,他骤然受惊又看不清东西,下意识挣扎的时候,就会刚好踩上你提前放好,甚至是抹好了润滑油的一排勾线笔——” 他凑近赵玲,耳语喃喃:“然后……砰。” 仿佛被万斤重锤突然砸中一般,赵玲的身体不受控地一抖。她刚想反应,对方已经施施然退了开去,唇角的的笑意更深。她望着他,感觉身不由己地被裹进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是他墨黑的眸,和罂粟花心一样的颜色。 那声无人得见的坠落终于在三日后有了迟来的观众。像握着指挥棒似的,他轻轻舞动手臂,陶醉地在尾音里闭上眼睛。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雨滴打在蕉叶,轮胎碾过水洼,被台风连根拔起的大树横亘在道路中央,挡住一切恐惧逃脱的出口。 赵玲不由自主地战栗,心跳的巨响快要让她耳鸣。 她想要阻止,却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对方形状美好的唇齿一张一合,句句如箭,击穿她的盔甲,敲响她的丧钟。 那刻在视网膜上,房东绝望挣扎的表情,此刻正一模一样地,在她脸上浮起。 “你拖到很晚才回家,一是为了让他死得彻底,二是因为夜间警力少,出警的时间会变长。” 一步。呼吸声逐渐急促。 “你本想趁着警察没来的间隙清理现场,但我们的速度太快,完全出乎你的预料。” 两步。血液的温度离开指尖。 “你只来得及捡起散落在附近的几支笔,擦干收好,却没能找到滚落到床底的那一支。” 三步。明媚的脸庞变得灰败。 “很不巧,那支笔上沾到了颜料,又被房东踩到,印上了他的鞋印。” 四步。对方已欺身到近前,曾以为刀枪不入的盔甲枯叶般片片剥落,溃不成军。 周淮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最后的刀锋直指她的咽喉。 “现在你还能说,这一切都只是‘意外’吗?” “我还以为,这会是一场完美犯罪。”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开口。挺直的脊背卸去了力道,颓然地长出一口气:“如果你在局里说这些,我大概永远没有出来的机会了吧。” 她远远回望分局的方向:“而我现在能站在这里,就说明你并没有把那支笔上交,对吗。” 血色渐渐润红苍白的脸颊和唇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现场捡到那支笔的时候,你的搭档好像还问过一句。” “那么警官不惜欺骗搭档,冒着违纪的风险,也要包庇素昧平生的我,”她抬起头,绯色唇瓣绽出罂粟般甜美的笑容,恍若对面的倒影。 “这个理由,我真的很好奇呢。” “没想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淮屿老师,”赵玲环顾着画室感慨,“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周淮屿笑笑,穿过琳琅满目的颜料墙,摆弄着人体骨骼模型换了个新的姿势:“你的墙上挂着那幅《蒙眼的蝴蝶少女》,虽然是印刷版,但的确是我早期最喜欢的作品。” “哦?”赵玲回头,眉梢微挑,“这么说,是因为我的品位不错?” 周淮屿笑而不语,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彼此,视线在空中交汇,像一条汩汩的河。空气很安静,万语千言都在这无形的河上流过。良久,周淮屿来到书架前,抽出一本金绿封面的画册。 “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知道,卡拉瓦乔吗?” “周淮屿,醒醒。”车厢里,刑警队长有些好笑地戳了戳搭档圆鼓鼓的小脸,“怎么回事儿啊,天天都这么困。” 他弯下腰,毛茸茸的大脑袋凑过去,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地琢磨:“最近也没加班啊……怎么着,在外面接私活儿啦?” “……唔。”睡意朦胧的眼睛不乐意地皱成一团,周淮屿颇有几分起床气地把他的脑袋推开,“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是最近批作业。有点累。”? 第87章 “警校那帮小兔崽子们这么不省心啊。”纪洛宸叉着腰,豪气干云,“说出来,我去替你教训他们。” “干嘛,又强行切磋擒拿术?”周淮屿擦着困倦的眼泪,藏住偷笑的嘴角,“幼稚。” 二人下车进了门,苏泱迎上去,对着趴在客厅中央的人形努努嘴:“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 纪洛宸皱眉:“又认识?” 死者名叫唐浩奇,男,28岁,是一家食品加工厂的部门经理。说是认识,其实是一个月前,他作为何娟案的目击者兼嫌疑人,曾被临南分局多次传唤。 何娟,女,25岁,是唐浩奇在食品加工厂的同事。 二人恋爱一年,已谈婚论嫁,却在一个月前于河里泛舟之时翻了船,唐浩奇因为穿着救生衣成功获救,何娟却不幸溺水而亡,连带着还有肚子里刚满三个月的胎儿。 “是我,是我的错。”唐浩奇哭得伤心,“她说想去划船,我就带她去了,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连水边都不会让她靠近……” “你说划船,是何娟的主意?” “是,她喜欢划船,说天气正好,也去玩一玩。” “可是何娟宿舍的室友说,是你主动约的她。” “嗐,女生么,多少都有点秀恩爱的小心思。”唐浩奇一脸“你懂的”看着纪洛宸,“警官,你女朋友肯定也……” “胡扯什么,我没有女朋友。”纪洛宸断然否认,偷瞟一眼旁边的周淮屿。周淮屿不知在自顾自地出什么神,对他们的谈话似乎并不上心。 唐浩奇碰了个钉子,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约会这种事,不都是商量着来的嘛。她说想去划船,我安排了下时间和行程,她要说是我约的,那也算是吧。” “那你们划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也是她要求的?” “嗯。她看见有几只鹭鸶飞了过去,就想靠近看看。” “这个唐浩奇,倒是摘得干干净净。”纪洛宸拧着眉头出了问话室,“照他所说,一切都是何娟自己的主意,没穿救生衣也是她嫌热,闹小脾气。包括翻船落水,都是因为何娟孕反要吐动作太大才导致的。” “但也没有证据能反驳他的说辞,”沈知黎道,“何娟的确是生前溺水,肺部有泥沙和硅藻,指缝有船沿的木屑,尸体上没有外伤,也没有找到使用药物或者暴力压迫的痕迹。” “但我总感觉……周淮屿,你怎么看?” “现有证据只能证明他对怀孕的未婚妻太疏于保护,不符合常理,有些可疑。”周淮屿道,“但仅凭这一点,也无法证明他对何娟的死负有过失。” “而且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如果真是他下的手,动机呢?”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传唤不得超过24小时。虽然众人有着一肚子的怀疑,24小时后,唐浩奇还是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 纪洛宸悄悄派去盯着他的人倒是带回了一个颇为意外的消息——走出两条街后,他上了一辆红色超跑的副驾驶。 “阿斯顿马丁?!”苏泱瞠目结舌,“他不就是一个,食品厂的部门经理?” “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儿,”纪洛宸嫌弃地瞥他一眼,“不过的确有点奇怪,他是农村出来打工的,升上部门经理也没几天,之前就是普通流水线工人,哪儿来的这么有钱的朋友?” 车主信息很快被查了出来,傅雪蕊,女,26岁,临南知名企业鸿升集团董事长的女儿。说来也巧,唐浩奇和何娟工作的食品加工厂,正是鸿升集团下属的企业。 “卧槽,”苏泱这下连嘴巴也闭不上了,“直接勾搭到董事长的女儿?这就是传说中的,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吗。” 唐浩奇被再次传唤,对着照片他只好交待,自己与傅雪蕊曾互有好感,但只是朋友。 “我在认识娟娟之前就遇见小雪了,”唐浩奇说,“当时我还是车间的工人,有一次组长让我去给厂长送东西,刚好在办公室遇见了她。我对她一见钟情,可回来一打听才知道,她是董事长的女儿。” 唐浩奇的长相算得上风流倜傥,也自恃有三分才华,但苦于学历不高,毕业后兜兜转转只做了个车间工人。若是在学生时代,他或许还会搏上一搏,但生活的久不得志早已磋磨掉他小小的骄傲,身份天渊之别,谈何开始。 见他整日浑浑噩噩,组长介绍了另一条生产线上的何娟给他认识。唐浩奇原本兴致缺缺,可经不住家里催婚催得紧,何娟又温柔懂事,二人还是很快坠入爱河,相处一年,也算甜蜜。 但命运之所以被称为命运,就是因为它的转折总来得猝不及防。上个月的一天,唐浩奇突然被厂长叫去办公室,他以为做错了事正忐忑不安,却被天降的好运砸中,厂长任命他为部门经理,并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叮嘱他好好干,前途无量。 升职的喜悦尚未消化,他晕头转向地走出门,傅雪蕊正在门外。她粲然一笑,解释自己偶然间看到了他投稿在内刊上关于提高车间作业效率的文章,觉得很有想法,就推荐给了厂长。 唐浩奇激动得两眼放光:“我一直以为,像我这种生在泥沟里的人,连和她一起喝杯咖啡都是奢求。 可是、可是她竟然看到了我,还说她欣赏我的才华……你们能懂我当时的心情吗?我做梦都没想过能有这么一天!” “于是,无权无势的何娟就成了你的绊脚石。”周淮屿冷笑一声,“你要做董事长的东床快婿,而她不愿意分手,所以你杀了她。” “没有,警官,我没有!”他用力地摇头,“我是想跟娟娟分手,可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她有了我的孩子。” 唐浩奇苦笑着闭上眼睛:“可能……这就是命运吧。造化弄人,我只能和她订了婚,和小雪说明了一切。” “如果……如果我一开始能再勇敢一点,能鼓起勇气跟她搭个话,就好了吧。” “真是好一段故事。”纪洛宸打断他的伤春悲秋。 “之前怎么绝口不提?” “毕竟都过去了,也跟这个案子没关系。” “有没有关系还用不着你来判断。”刑警队长瞪着他,“根据证言,你跟何娟订婚后郁郁寡欢,她明知道你不乐意,怎么还敢来跟你划船,不怕你心生歹意?” “警官,大家相处一场,我能有什么歹意?再说是她说那里清静,想跟我谈一谈。” “能谈话的地方那么多,她一个孕妇,还不会水,非要划船?” “可能是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吧。” 唐浩奇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怀念的神色,夹着些许悲伤,“只是没想到,她一激动……唉,娟娟是个好姑娘,如果没遇见过小雪,没有这场意外,我跟她应该也能幸福地过下去吧。” “你倒真是处处留情。”纪洛宸烦躁地压下反胃的情绪,“你口口声声爱何娟,那你穿着救生衣,怎么不去救她?” “我……我救了!可是她力气太大——” “你撒谎!”刑警队长狠狠地一锤桌,震耳欲聋的声响把唐浩奇的辩解堵在喉咙。他双手撑在桌上,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感,“溺水的人会本能地抓住附近的一切,可她的指缝里只有泥沙木屑,别说你的皮肤组织了,连一丝衣服纤维都没有。” 后槽牙被咬得咯咯作响,他一字一顿:“你是眼睁睁看着她溺水的,甚至没有试图靠近过她。” 唐浩奇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承认,我当时太害怕了。我也是第一次遇见翻船,整个人掉进水里,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水性也不好,等我回过神,她已经快要沉下去了。” “我是想救她的,但是,没能赶上。” “可是警官,”他似是有些困惑地望着余怒未消的纪洛宸,“没救成人,不犯法吧?” 何娟的死最终以意外事故结案。 唐浩奇的证词虽然不能完全让人信服,却也始终找不出致命的漏洞。尸检没有可疑之处,偏僻的湖边自然没有监控,到底是谁掀翻了船,落水后又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 只是一个月后,他并未与心心相印的傅雪蕊双宿**,而是孤独而仓皇地,死在了升职后新搬的房子里。 “死者被重物击中后脑,干脆利落,一击毙命。” “” 纪洛宸听着汇报,脸色愈发阴沉。最近的临南有些不太平。不是电信诈骗,也不是打架斗殴,而是这几个月来已经发生了三起杀人案,简直是把安全城市的称号摁在地上摩擦。 被害人毫无关联,案件的凶器不尽相同,现场也并未留下什么作为标记的物品,只是都发生在雨天,而且手法都干脆利落不留痕迹。甚至仿佛针对捕风捉影小能手似的,连唯一一次监控拍下的侧影里,嫌疑人还带着一个相当夸张的面具。令人费解的是,这几起案子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共同点,那就是受害人都是临南分局的“熟人”,而且多少都有点恶有恶报的意思。? 第88章 “不图钱财,一击毙命,又是‘熟人’,”苏泱咂咂嘴,“老大你说,咱临南该不会也出了个那什么,蝙蝠侠吧?雨夜版?” “什么蝙蝠侠,”纪洛宸对着他脑袋就是一巴掌,“要真有,那也叫连环杀人犯。” 在连熬了两个大夜毫无进展之后,所有人都被谈局赶回家休息。纪洛宸自热而然地把牧马人开到门口,却看见周淮屿不知从哪里把自行车推了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纪洛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一年多以来他们早就好得跟连体婴一样,上班回家出现场都是纪洛宸开车接送,周淮屿自行车上的灰都起码积了半寸,这会儿又推出来要干嘛? 周淮屿对上他疑惑的目光,不咸不淡地道了声抱歉。 “老大,我突然想起还有别的事情,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说什么?纪洛宸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叫他老大?老大???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临南分局刑警大队长最近很是烦躁。 不是因为最近辖区的案子日渐增多却找不到线索,也不是因为第一百零一次推门而入的时候被谈局威胁“下次再不敲门就罚你扫厕所”,更不是因为回家吃饭的时候被母亲念叨疏于锻炼腰上有了赘肉,而是他之前当做第二基地般来去自由的周淮屿办公室,最近好像有点不欢迎他。 他爱吃的糖没了补给,便利贴上没了,饭团已经一个多月没感受过干爹的温暖——这也就罢了,怎么那个已经进化到恃宠而骄,有事没事就喜欢逗他两下的周淮屿,突然开始对他公事公办,划清界限了? 没听说过对象还能自己撒腿儿跑了啊! 刑警队长有些气恼地把车停在巷口。 这几天和南城分局合办一起持刀抢劫杀人案,时间紧任务重。众人连轴转了快一周时间,这才终于成功收网。抓捕由南城分局负责,临南的诸人只想赶紧回家歇歇。上次周淮屿熬夜后骑车回家,第二天手腕就多了块乌青,看得纪洛宸心疼不已。这次他挥着安全第一的大旗好说歹说,终于把自行车哄回了车棚,拐着困得迷迷糊糊的周淮屿上了车。 周淮屿还在副驾睡着,最近他不知在忙什么,时常睡不好似的,眼下的乌青都快成了常驻客。 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纪洛宸想着,轻轻解开了他的安全带扣,又用手送着尼龙带缓缓回收。 俯身的时候。脸和脸挨得极近。周淮屿的睫毛微颤,仿佛不安心停驻的蝴蝶。一张一合间。洒下名为诱惑的磷粉。 灼热的视线在他面上流连,月色皎皎,纪洛宸心猿意马。 暧昧从来是两个人的心照不宣,明明抱住他的时候没有抗拒,明明靠近他的时候有些许害羞,他不信他无知无觉,那又为什么,总在他试探着更进一步的时候,推开自己? “……嗯?纪洛宸?”周淮屿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纪洛宸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对方的唇,忙触电般缩回:“呃,我……” “到了啊,”周淮屿浑然未觉一般揉了揉眼。“那我先回去了,谢谢。”他说看就去开门,纪洛宸余件反射地去拉他的手腕。 漂亮的桃花眼缓缓回眸,纪洛宸的手僵在半空。 别,那眼神仿佛在恳求他,引擎的轰鸣在夜色中远去。 周淮屿陷在柔软的床铺里,纤细的胳膊蒙住眼,深沉的黑暗让他觉得安心。刚才他其实早就醒了,纪洛宸的视线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灼热,烧得他也昏了头,他有些心软。 但当时是自己提出要搬出纪洛宸家的,现在总不能就任由自己堕落而放弃任务。 “这次又要干嘛?我必须得说啊,你虽然号称以我为模特,可这画出来的脸一点都不像我。” 赵玲指着油画,半真半假地抱怨。 撑着红伞的人终于有了面容,他的唇角愉快的咧开,眼里却透着无边的悲戚。另一只枯草般的手于朦胧雾气中显现出来,静静垂在身侧。仔细看的话,苍白的手指上似乎还有殷红的液体交缠。像一副缀满宝石的指链。 闪电毫不留情,将浓重的阴霾撕开一道狭长的裂口。街边的三两行人惊慌地寻找遮蔽,唯有撑伞的人不动声色,仿佛那只是演出开场的序曲。他的身后拖着鬼魅般的黑影,虬曲盘屹,并无实状,只隐隐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要说这是自画像我也信。”赵玲耸耸肩,“反正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周淮屿慢悠悠添上最后一笔颜色。 “毕竟我们很像,不是吗?” 夕阳西沉,饭团喵喵叫着跑来要饭,冷不防看见生人,呆了一呆。 “你还养猫啊?”赵玲兴致勃勃地蹲下身,拿着逗猫棒摇晃,“喵喵?喵喵喵?” 小白猫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犹豫了几秒扭头跑到画架的后面躲起,只探出半张脸来张望。 赵玲泄气:“猫可真难伺候,我朋友那只也是碰都不给碰。还是狗好,一见面就往上扑。” “猫猫也很爱你的,”周淮屿在画架旁席地而坐,捞过饭团一下一下地顺着毛。“只不过他们的爱,是包含期待的拒绝。” “什么?” “的确很多人觉得猫冷漠,自己的爱意得不到回应。可是说到底,他们的爱意又有什么稀奇?不过是在天上看到一朵好看的云,在路边遇见一只漂亮的蝴蝶,只是一瞬心动,转眼就无影无踪。” “可是猫不一样。猫只有一份爱,没办法分给许许多多的人。所以他们会拒绝你,可他们其实比谁都希望你能追过来。” “也许第一天只能远远相望,也许第一周也只是勉强照面,也许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逃跑,但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和执着,尊重他所有的冷淡、傲娇、和拒绝,等到他们觉得安心了,就会全力以赴地爱你。” 饭团乖巧地呼噜起来,眯着眼睛蹭周淮屿的手心。 周淮屿低下头,笑得温柔:“狗狗当然很好,他们有很多很多的爱,可以分给许多许多的人。可猫咪。他只爱你。” 最后一缕夕阳洒进来,一猫一人坐在画室中央,脸颊的绒毛反射着淡淡的金光。 赵玲不错眼地看着他,突然很想问:你呢,你找到那个会追来的人了吗? 找到了,不过应该也只是限于找到了,不会再有其他了。 气氛是种很微妙的东西。有时只需一阵风,一片云,一个停顿,一声呼吸,就会截然不同。 临南分局的双王牌组合依然锐不可当。他们搭档出现场,一起分析案情,每次眼神的交汇总有着十足的默契。 只是周淮屿知道,有什么不同了。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小粉红泡泡已经噼啪炸了个干净,他们之间刮过的,是来自高山雪原的风,清冽得半点杂质都不容。 这样也好,他想。 至少纪洛宸还能做那棵向阳而生的白桦树,枝繁叶茂,直插云霄。 这天他们刚从证人家走访结束,纪洛宸看着街边的杨梅新鲜,买了一大包说要带给杜母。他刚付完钱。 就听不远处的烧烤摊喧哗起来,几个混混晃晃悠悠地走到另一桌旁,猝然砸碎了手里的啤酒瓶。 这是要找茬了。纪洛宸回身把杨梅塞进周淮屿怀里:“我去看看,你报警。”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捉住领头那混混的手臂:“干什么!我是警察!” “警察?呸!”混混头领不屑地吐掉嘴里的烟头,举着满是尖茬的啤酒瓶向他挥了挥,“别找事,老子泡妞呢,赶紧滚蛋。” 纪洛宸寸步不让,挡在他们和隔壁桌的女生之间:“需要帮助吗?” 几个女生早被吓得花容失色,惊恐万状地缩在他身后,如同一群躲在老母鸡翅膀下的小鸡。连连点头。 混混头领从鼻孔里喷出口气:“我警告你啊,赶紧滚。少在这儿碍事。一个狗屁警察而已,别以为老子怕你。” 纪洛宸勾了勾唇角,卷起袖子:“乐意奉陪。” 周淮屿打完电话,纪洛宸已经把混混们撂倒了四个,只剩头领还握着啤酒瓶子,兜着圈负隅顽抗。酒瓶底子实在锋利,纪洛宸一时也近身不得。 周淮屿四下看看,捡起个空的易拉罐来。他眯起眼扬手一抛,正正落在头领身后的餐桌上,砸得桌上不锈钢的碗盘铛啷啷地一串响。混混头领骤然受惊分了心神,电光火石间,纪洛宸飞身上前,一脚踢掉了他手里的啤酒瓶。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刑警队长一套行云流水的擒拿手把失去最后依仗的混混头领按在地上,一手摸向后腰,只待给他加上一副闪亮的银镯。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被按倒的混混头领气急败坏,红着眼小声骂了句什么,左手在兜里一掏,看也不看地向后刺去。 是弹簧刀。雪亮的刀锋猝不及防的弹出,噗呲一声没入皮肉。 纪洛宸的动作一瞬间完全静止。? 第89章 周淮屿呆在原地,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僵硬、卸力,不可置信地看向腰间。然后轰然倒地。殷红的食人花争先恐后地从刀锋没入的地方绽放开来,亮出森森的獠牙,一口便将他的心脏攫取。空空如也的躯壳被丢进万年的冰河,周遭人群的惊慌尖叫都成了水幕外朦胧的背景噪音。他抬不起手脚,发不出声音,每一寸骨缝都被铺天盖地的寒意刺得生疼。 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纪洛宸倒在血泊里,转过脸朝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他尚未吻过的那双唇失了血色,艰难地一开一合。 周淮屿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读唇语的能力,但他就是清楚地知道纪洛宸在说什么。 他说,周淮屿,别怕。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护士来来回回地走动,各类血浆和药物如流水般进出。 杜倾闻讯也赶了过来。她红着眼眶看着手术室的门,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挨着周淮屿,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安慰地抱了抱他的肩膀。 周淮屿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着,怀里还抱着那袋杨梅,只是已被揉得有些稀碎。浅蓝的衣襟染满了铁锈的颜色,不知是血还是杨梅挤出的汁液。他的灵魂仿佛出了窍,视线也失了焦,只有嘴唇微微翕动着,似在虔诚地祈祷。要向谁祈祷呢?他不知道。 漫天神佛,他从来不信,如今却恨不得一个一个都摆上满桌供奉香火。 求求你,求求你,古今中外仙佛妖道什么都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他能醒过来,只要让他能回到我身边。 大颗大颗的泪掉下来,落在深红的杨梅上。他哽咽着紧了紧臂膀,试图从那血污般的颜色里,寻找到纪洛宸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倚仗。 手术中的字样攸然熄灭。 周淮屿看着所有人急切地扑向门口,他想起身,腿脚却软软地使不上力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瞬。 如果是最坏的结果,至少他还能怀抱着那丝渺小的荧火,再不醒来。主刀医生摘下口罩,面色凝重。 “伤者脾脏破裂引起大出血,情况很不好。我们已经进行了脾动脉结扎,输血量达到4000cc。他目前还在昏迷,能不能醒过来,要看接下来的72小时了。” 纪洛宸被推进了ICU的单人病房,周淮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生怕错过他的一丁点动静。杜倾和警局的一众人想要和他轮班,都被他拦了回去。 纪洛宸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坠入黑暗的前一瞬,心底不自觉地涌起潮水般的恐惧,却不是对死亡的未知。 如果他不在了,他的队员要怎么办,他的爱人……要怎么办? 看热闹的人群拥挤,他却一眼就看见周淮屿。他脸色苍白,血色尽失,呆呆地站在那里,无措得仿佛整个世界崩塌在眼前。 他一定吓坏了吧,拿惯了画笔的手,哪曾经历过这样直白的恐惧。 于是他艰难地抬起嘴角,竭力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别怕,周淮屿。 他发不出声音,但他知道,周淮屿听得懂。 别怕,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被叫来的医护鱼贯而入,把纪洛宸团团围住做着各种检查。可他的视线,只兀自盯着角落的周淮屿…… 他一定累坏了吧,记忆里自己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的姿态。眼窝有些凹陷,眼中布满血丝,嘴唇的皮肤有几处开裂,泪痕还在脸上将干未干。 那没来得及收起的画纸上有着许许多多的自己,爽朗的郁闷的忐忑不安的,叽叽喳喳挤在一起。 苦熬三周后,终于到了纪洛宸拆线出院的时间。分局的众人热情地送来各色鲜花水果,纪洛宸左顾右盼,却不见周淮屿的身影。及到杜母办好手续,众人哄哄闹闹地出了门,才在住院部的一楼大厅里,见到了气喘吁吁赶来的周淮屿。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纪洛宸做作地别过脸,酸溜溜地抱怨。 多亏临南最近太平,他被谈局吩咐回家静养两周。 杜倾帮他收拾完就又急匆匆地出了门。屋里只剩下他和周淮屿。 “我怎么能不来呢?”周淮屿好笑地揉揉大狗毛茸茸的脑袋,“这不是一忙完就来了嘛。” 临南分局刑侦大队的诸人最近过得十分惬意。 用苏泱的话说,那简直跟过年一样,家长不打老师不骂,每天无所事事还有压岁钱拿。 虽然捅伤纪洛宸的混混头领还在通缉,虽然几起雨夜杀人案空悬一旁毫无线索,但架不住刑警队长每天喜气洋洋和蔼可亲,各种美食甜点流水一样送进办公室的时候。他们也总少不了能混上一杯羹。 更何况临南最近的治安又令人欣慰地好转,少了谈局每日的唉声叹气,分局的空气都变得活泼起来。 “干嘛呢周老师。”纪洛宸熟门熟路地摸进办公室。剥了颗糖满脸带笑地含在嘴里。 “…”周淮屿无语地看着他,“距离你上次问我这句话才过去了二十分钟。” “哦,”纪洛宸瘪了瘪嘴决定换个话题,“那,晚上想吃什么?” 周淮屿扶额:“纪洛宸,现在才早上九点,有必要开始讨论晚饭的问题吗。” “哦,”纪洛宸闷闷地趴在桌上,“你在画什么呢。都不看我。” “…看看看,”周淮屿干脆丢了画笔,走到桌边捧起那张郁郁寡欢的脸,左右端详了一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还跟昨天一样帅。” 下课铃声响起,阶梯教室的里学生鱼贯而出。周淮屿收拾好教案,皱着眉头看向来人。 “别这副表情嘛,周老师。”来人盈盈笑着,走到讲台旁边,“好歹我也算是您半个学生。来蹭节课听听,不过分吧。” 周淮屿的眉头并未舒展半分:“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不是已经说了——” 赵玲笑得娇俏:“所谓大隐隐于市嘛。” 这话倒是没错,她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明眸皓齿,螓首蛾眉。一袭清新的水蓝色长裙,浓密的乌发随意挽在脑后,一派青春明媚的大学生气息。 “…”周淮屿没再纠缠,“说吧,到底来干嘛。” “还能干嘛?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呗。上次那么突然,没几天又撂下一句金盆洗手就玩失踪,连句解释也没有。”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结果你好端端地在这儿上课,还净讲点不吉利的。” “吉不吉利的有什么用?”周淮屿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该来的总会来。” “那你干嘛把东西都放到我那儿,还不让我去找你?” 尖锐的反问刺破空气,硬邦邦地落在空荡荡的阶梯教室里。沉默是投进池塘的石子,在突然凝滞的气氛中,漾出一圈一圈不安的涟漪。 画家敛了神色,夹起教案漠然走向门口:“现在你看到了,没事。” 他的步子有些不易察觉的仓皇,口袋里的手指攥紧了拳头,仿佛要借此将某个片段连同心底的不安一并驱逐出脑海。 “本来还想问问你的理由来着。”赵玲无奈。“不过大概也不用问了。” 临南的七月永远燥热难耐,恼人的知了紧紧扒着树干,发出无休无止的噪鸣。教室的门正对着长长的林荫大道,纪洛宸189的身姿在一众学生里格外鹤立鸡群。刑警队长戴着墨镜,大踏步穿过明暗斑驳的树荫,逆着汹涌离去的人潮,遥遥扬起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 “是他吧。” 那紧攥的拳头慢慢放松下来。 “.……嗯。” “下课了?”纪洛宸亲昵地搂过他的肩膀,狐疑地看一眼离去的水蓝色背影,“那是谁?” “一个学生。来问点问题,“去吃饭吧?我饿了。” 桃花眼晶晶亮亮。直看得他的心都柔成一滩春水。 刑警队长立刻把那点似曾相识的疑惑丢在脑后,“嗯,好。” “东西我会帮你收好的,”在走开之前她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周淮屿,你这是引火烧身。” 小美人鱼以为上岸便能找到她的王子,可终究还是化为一堆雪白的泡沫,消失在幽蓝的晨曦。 “是啊。”对方并未因她的忠告沉下情绪,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眼中是一丝称得上雀跃的期待。 他歪了歪头:“你不也是一样吗?” 是啊,我又何尝不是呢。 毕竟从来没有哪一只飞蛾,抵挡得了火光的诱惑。 赵玲望向天边的火烧云,地平线黝黑树影上方的那一抹金黄被压得极低,却倔强地不肯离场。 曾几何时,也有人对着这样的美景毫不吝啬地发出赞叹,然后几十张大同小异的照片就会接连不断地传来,撑得她的手机一通嘀嘀嘀地抱怨。 风拂过水蓝色的裙摆,温柔撩动乌黑的发丝。她面朝夕阳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一抹橘色的霞光吻过她的唇角,恋恋不舍地离去。 小雅,我很想你。 你会讨厌,现在的我吗。 “老大,周老师今天又请假?”? 第90章 “嗯,他说他不太舒服,反正最近也没什么需要画像的,我就让他休息一下。” “周老师是生病了吗,严不严重啊?” “好像也不是,他就是说不太舒服,过两天就好了。” 昨天他去探望的时候,周淮屿苍白着一张脸,蔫蔫的什么都提不起劲,却坚决地拒绝去医院。 “呃……” 众人投来的目光微妙地透出“希望你有点节制”的意味。 纪洛宸眼睁睁看着一大口黑锅甩到自己身上,偏生又无法解释。只能愤愤地一拍桌:“都干嘛呢,上班时间,干活了干活了!” “老大,到法医室来一下,”沈知黎的出现适时候解了他的尴尬,“有新发现。” “我这两天又把尸体仔细解剖了一遍,找到了这个。”沈知黎用不锈钢小盘盛着几粒小小的黑色物品,递到纪洛宸面前。 纪洛宸和苏泱对视一眼,有些疑惑地拈起来:“这是什么?” 沈知黎欲言又止:“钛钉,PPH手术的钉合物,在死者体内发现的。”“哦……”他又把那东西凑近看了看,“你说的是什么手术?P……什么来着?” “PPH.全称是痔上黏膜环切钉合术,也就是俗称的,”沈知黎顿了顿,“痔疮手术。” “.……”刑警队长啪地把那钉子丢回盘里。奔到水池边开始疯狂洗手,“你就不能先说清楚。” 旁边逃过一劫的苏泱顿感十分欣慰。 “触摸证物要戴手套,这是常识。”法医斜他一眼,拒绝给予任何同情,“这个手术需要切掉痔疮上方的一段直肠黏膜,然后把切口两端用钛钉像订书机一样钉上,缩短黏膜长度。钛钉只是暂时性帮助切开的直肠黏膜拼合,在组织愈合后会自行脱落。” “哦,顺便一说,愈合期的痛感十分强烈,上厕所的时候……嗯,差不多就是火车把山体硬撞出一个隧道的感觉。” 沈知黎笑眯眯地附赠一条医学小常识,被迫接受科普的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决定以后少吃点辣。 “死者的钛钉尚未脱落,黏膜也没有完全愈合,说明他手术的时间在死前的一个月内。PPH是一种新型微创手术,有这个技术的医生并不多。” “也就是说…” “死者遇害时间是在一个半月以前,可以搜集两到三个月内做过这个手术的患者名单,运气好的话,应该就能破解无头尸的身份了。” “又一次深切感受到,法医面前无隐私。”苏泱心有余悸地感慨,“要不我还是在身上纹个名字好了,万一那什么了,至少不会连肠子都被刨出来看。” “得了吧,公务员不许纹身。”纪洛宸像看傻子似的白他一眼,“再说凶手要真想隐藏你的身份,纹身一样给你剥下来。” 等等,纹身? 像是有什么在脑海里叮地一响,他眼前不知怎地闪过那刺向腹部的一刀。握刀的手臂上纹着一支婴粟,红得妖娆。 苏泱对他突然的愣神不明所以:“怎么了老大?” “……啊,没事。” 怎么可能呢,纪洛宸笑笑,把画面赶出脑海。 哪里就会那么巧。 【想起来了?】好整以暇的声音响起,不加掩饰的嘲讽重重碾过他的神经。 周淮屿仰面躺在床上,眼窝有些疲惫的凹陷。他已有两天的时间水米未进,生命力在瘦削的躯壳里极速凋零。 啊,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五年前的那只大手晃悠悠的卡住了他的脖颈,到底还是落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生命的前二十年过得仿佛一块花源中的太湖石。 黑暗与阳光两方交汇早就将他变得不像自己了,如果不是那一丝希冀支撑着自己,可能早就疯了吧。 “五年了。”声音幽幽地响起,带着无边的缅怀。 半长卷发的青年慵懒地靠在门框,脑后的小辫一下一下敲出有节奏的声响。他穿着深灰色的T恤,下摆处有几道焦黑,青筋微凸的小臂交叉着抱在前胸。微曲的刘海把他的眉眼遮得不甚分明,但周淮屿一眼便读出了其中毫不掩饰的讥讽。 所以他的语调也着实算不得客气:“…是你?” “‘周·警·官’,”对方刻意地咬着字,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好久不见。” 周淮屿咬着牙,双眼几乎要瞪出血来:“是你动的手脚?” “怎么会?”青年似乎被他的愤怒所取悦,咯咯地笑出声,“这可是周警官自己的选择。” 那笑意一圈一圈地漾开:“别忘了,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是的,代价。 就像是超市里三元一听的可乐,两元一瓶的纯净水,命运所有看似慷慨的馈赠,其实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 不,不止这些。 剔骨抽筋,伐毛洗髓,痛彻心扉或是鲜血淋漓,他都不在乎。他剥下所有不够良善的杂质,将灵魂晦暗的底色焚于耀眼的火光,然后从那冰凉的青石躯壳中,小心地取出一个纯白如玉的自己。 他戴上亲手画就的面具,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无聊、浅薄、空洞,嗜血,阴暗哪一个不是你,你以为你把你自己包装的纯良无害就真的是了,可实际上呢你敢把你自己赤裸裸的摊开给他看吗?你不敢的”青年的批判毫不留情, “可笑,没有黑暗,谈何光明?” 人心是捉摸不定的斑驳,绝非通体纯白的造像,若一尘不染,则万般死寂。 青年沉声宣判他的终局:“周淮屿,是你害死了自己。 恐慌掀起遮天蔽日的沙暴,呼啸着灌满他的口鼻。 他心烦意燥地去拂,双脚却骤然陷入绵软的流沙,直拖着他向下坠去。无数细小的沙砾争先恐后地奔过来,在他身边填出大大小小的沙丘——无风也无声,这是一片阒然的坟地。 他突然感觉刺骨地冷。 一片衣角掠过眼前,他本能地抓住,抬头是青年居高临下的面容。 “后悔了?”对方的眼神轻蔑。“五年前你亲手送我进去的时候,不是很决绝吗?” 周淮屿的面容一刹那变得惨白。 云层路过太阳,屋里暗了又亮,马路上的汽车按响喇叭,街道上的行人大声喧哗,盛夏的蝉鸣声声不停,窗外的树叶在他脸上投下剪影。 “谈局,您找我?”纪洛宸风风火火地推开办公室的 门,一瞬间愣住。他皱着眉看向那双熟悉的狐狸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纪洛宸。”当着外人的面,谈局不得不把抱怨咽回肚里,只暗暗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措辞。” “都认识,就不用介绍了吧。”她站起身,还是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大门哀悼了两秒,“无头尸案已经传开,影响很大。市里对案情进展十分重视,派赵队来协助我们工作。” 狐狸眼睛微微一弯,冲纪洛宸伸出手:“纪队,好久不见。” 纪洛宸磨着牙,挤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笑容,勉强伸手握了握:“赵队。” “看来纪队是不欢迎我。”赵季寒跟着纪洛宸走进他的办公室,顺手关上门,“这么记仇啊?” “赵队几次三番地想挖墙角,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纪洛宸回身盯着他,冷哼一声,“周淮屿是我的人,劝你趁早收了那些没用的心思。” “哦对,你们的事我也听说了,还没来得及恭喜。”赵季寒笑意吟吟地拱拱手,“当然了,我也没有再挖周老师的打算。” 纪洛宸怀疑地打量他两眼,嗤之以鼻:“那你来分局干嘛?别跟我说无头尸案,那案子没见报,目击群众的照片我们也都删了,哪儿来的什么破舆情。” “真不愧是纪队。”他的笑意更深了,“舆情是有的,只不过是另外的案子。” “你是说,雨夜杀人案?目前并案证据不足,单案也用不着市局出马。要说舆情,三个多月都没有新案发生,早就冷下去了。” “并案的证据或许不足,但让市局重视的问题,有一条就够了。”赵季寒正了神色,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几起案子最大的共同点,纪队没忘了吧?” 办公室里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纪洛宸眯起眼,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在赵季寒身上来回扫荡。见对方肯定地微微颔首,他的眉头不可置信地拧起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了办公室的门窗紧闭,大厅里的众人各自忙碌,他方才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里是满满的敌意: “你的意思是,市里怀疑我们临南分局……有内鬼?” “不可能。”纪洛宸斩钉截铁地否决,“我的人,我最清楚。” “那你如何解释,所有的死者都曾作为嫌疑人被你们临南分局传唤,而且都是在无罪释放之后遭遇了不测。” 纪洛宸咬牙:“……只是巧合罢了。” 赵季寒似笑非笑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看起来也不是很能说服自己啊,纪队。” “不管怎么说,我信任我的所有队员。”纪洛宸侧身抱着手臂,不动声色地和他拉开距离,“你既然怀疑我们,为什么又偏偏要告诉我这些?连谈局你都瞒着。”? 第91章 “因为我相信你,纪洛宸。你很聪明,也很敏锐,更是一个不会被感情左右,忠实地追求正义的人。我相信雷队的眼光,也相信你继承自他的意志。” 赵季寒的视线越过纪洛宸,落在墙上的合影上。那是纪洛宸进分局的第一年,他在一起人质劫持案中有突出表现,荣立三等功。合影时他非要把奖章塞进他父亲怀里,纪队推脱半天拗不过他只得接过,表情无奈,却满眼是欣慰的光。 纪洛宸也回头看了那照片一眼,面容有一瞬间的缓和,但转过头来的时候语调依旧冷淡:“赵队不用拿糖衣炮弹来哄我。我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 “…好吧。”僵持三秒。赵季寒投降似地耸耸肩,“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来之前我调查了你们所有人这几个月的行踪记录,只有你,在每起案件的作案时间上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意料之中。纪洛宸一声嗤笑:“所以呢?要我帮你调查我的队员,就为了那点莫须有的巧合?呵。” “老大,我明白你对自己队员的信任,。但市里的怀疑也不是无中生有,你要知道,还他们清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真相水落石出。所以纪队,合作吗?” 赵季寒的语调十分诚恳。到底是在一线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刑警。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风霜侵蚀的痕迹。额头、眼尾、甚至唇角,在明亮的阳光之下都显出深深浅浅的细纹。 这老狐狸,怕不是每条褶子里都藏着算计,要他来怀疑自己的队员,偏生还用上一套无法拒绝的说辞。纪洛宸不爽地磨了磨牙,再一次深切认识到他讨厌赵季寒这个事实。 他没有立即回答,赵季寒也并不催促,只定定地看着他,一派成竹在着他,一派成竹在胸。这间办公室仿佛被扣上了小小的结界,与喧闹不停的大厅泾渭分明。 良久,纪洛宸深吸一口气,神色郑重。 “先说好,我可以接受你协助破案,你也可以按你想要的方式调查。但我不希望你的那些捕风捉影的怀疑,影响到我任何一个队员的心态,或者我们正常办案的流程。” “当然。”赵季寒从善如流地答应。“在案子水落石出以前,我也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的真正原因。”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包括周淮屿。” “周老师!你身体好点了吗?”作为周淮屿的头号粉丝,姜乐悠对他明显的偏袒和关心丝毫不减。 周淮屿冲她笑笑。脸色还有些残留的苍白:“嗯,没事了。” 他正欲朝办公室走去,纪洛宸刚好进门,看见他的身影愣了一愣:“周淮屿?你来上班怎么不叫我送你?身体好了吗?” 临近下班时间,苏泱抱着厚厚的一叠材料,咚地砸在纪洛宸的桌面上。 纪洛宸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本市两到三个月内接受过新型痔疮手术的患者资料。”苏泱撇撇嘴,“已经做了初筛,刨除性别年龄不对的,剩下的就是这些了。” “…这么多?”纪洛宸满脸写着拒绝。“沈知黎不说是新型手术吗?” “现代人压力大哟。抽烟喝酒吃辣久坐,有几个跑得了的?”苏泱模仿着医生的口吻,末了无奈地叹口气。“而且做手术的基本都是中年男性,剔也剔不出去多少人。” 他挤眉弄眼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老大,中年危机,你可得保养好啊。” “去去去,”纪洛宸嫌弃地挥开他,“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还不下班?”太阳已沉下地平线,周淮屿推门进了417,见纪洛宸还在与一大叠资料搏斗,“这是在干嘛?” “大海捞针。”纪洛宸把他拉到腿上坐下,埋头在颈间深吸一口,终于感觉自己被充上了电,“沈知黎坑死我了。说是新型手术,结果名单拉出来这么一大堆。” “嗯?” “哦,前几天你没来不知道,”纪洛宸抱紧了怀里的人不撒手,“无头尸案,沈知黎二次解剖发现死者在死前一个月内做过痔疮手术,”他表情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这是苏泱搜集来的本市两到三个月内做过这个手术的患者资料,一一对比排查的话,说不定能找到无头尸的身份信息。” 周淮屿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凝固了一瞬。“有进展吗?”他轻声问。 “没有,”纪洛宸更蔫儿巴了,“这么两大摞,我看了一个多小时了。才过了不到四分之一。” “赵队呢?这可是重大突破,他怎么不来帮你?” “呃,他……”纪洛宸的舌头飞快打了个转。“他家里有急事,小孩生病,就先走了。” 周淮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和你一起看吧,早点看完回家。” 说完他便坐到桌子对面,拿起另一摞资料浏览起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时抽出几张纸,画上重点排查的标记。月上枝头,他们终于整理出一份重点名单,伸着懒腰走出了分局大门。 又是一个早上,临南分局的众人如往常一般亲切地打着招呼。临南分局的双王牌一起进门。正遇上一脸疲惫去倒咖啡的赵季寒。纪洛宸迅速朝他使个眼色,率先开口:“赵队,昨天在医院怎么样?你儿子没什么事吧?” 赵季寒立刻接收到信号,笑着点了点头:“没事,小孩子贪凉,西瓜吃多了闹肚子。小毛病。” 周淮屿看着他明显的黑眼圈:“赵队这是在医院陪了一夜?真辛苦。” “可不是嘛。”赵季寒苦笑,“小孩子体弱多病,操不完的心。” 众人纷纷深表理解,端着保温杯的老闫更是打开了话匣子,讲得头头是道。纪洛宸咳嗽一声:“我办公室有张行军床,赵队要不跟我来,休息一下?” “也好,那就多谢纪队了。” “”众人眼看着赵季寒跟着纪洛宸进了办公室,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还留在原地的周淮屿。姜乐悠犹豫了下,大着胆子开口:“周老师,他俩是什么时候……熟起来的啊?” 且不说纪洛宸的针锋相对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关怀备至,这当着自家男友的面邀请别人去自己屋里睡觉,是不是……多少有点不守男德? “毕竟是要联合办案,熟一点是好事。”周淮屿笑笑,“对了,关于无头尸案的死者身份,昨天我和老大找出了一些重点排查对象,等下拿给你。” 他三言两语岔开话题,笑意在转身的那一秒倏然消失。 赵季寒在撒谎。 他的确是熬了夜,但绝不是在医院,错身的一瞬间,他身上飘来的并非消毒水,而是明显的烟草气味。一个警察,在外熬夜的原因无非是跟踪或者监视,但以赵季寒的级别,早就不需要做这种劳心费力的事情。 更何况无头尸案连死者身份都不曾判明,离寻找嫌疑人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周淮屿关上办公室的门,沉默地靠在门板上。 如果不是为了无头尸案,那他跟踪监视的到底是什么人。而且又为什么,要撒谎呢? “老啦,老啦,是真的熬不动了。”纪洛宸的办公室里,赵季寒松松脖子,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 “有收获吗?”见对方摇头,纪洛宸优哉游哉地靠上椅背,“我就说你是白费力气。” “没线索总得找线索。这个徐林翰长期PUA女友包倩,谁都知道这跟她的自杀脱不开关系。但是新型犯罪无法可依,最后只能行拘五天,罪名还是利用信息网络实施违法行为。”想到悄然殒命的花季少女,他也不禁叹口气。 “雨夜杀人案的死者特征,每一条他都正中靶心。而且,”他伸出一根手指敲敲桌面。“他还是从你们临南分局走出去的。” “你这是有罪推定,现在不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大半个月了,天天这么一宿一宿地熬,给你们市局的小警员都累出肠胃炎了。” 纪洛宸斜厄着他,“再病倒几个,赵队怕是每天都得亲自上阵喽。” “市局人手还是有的,多谢纪队关心。”赵季寒不轻不重地顶回去,“昨天只是有起涉毒大案要设卡排查抽调了人,临时短缺罢了。” “哦,那就请赵队好好休息。”纪洛宸朝墙边靠着的行军床努努嘴,拿起昨天排查出的重点名单惋惜地告别,“无头尸案的死者身份信息可能有所突破,我去忙点‘有用’的了。” “徐林翰死了!”赵季寒怒气冲冲地把案卷副本摔在纪洛宸桌上,一拳捶得桌上的水杯都抖了抖。“我的人盯了他整整一个月,刚撤掉五天,才五天!竟然就死了!” 他面色铁青:“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纪洛宸不言语。只拿起那份案卷副本翻看。徐林翰一天前被发现死于自己家中。腹部中刀。 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间推断在晚上十到十二点之间,凶器是普通尖刀,现场没有监控设备,也没有找到指纹和脚印。他的居住地在城南区,不属临南分局管辖,故而分局并未接到报案。? 第92章 “所有人,”赵季寒一字一顿,“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刑侦大队所有人那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 “赵队会不会太心急了点,”纪洛宸快速看完案卷抬起头,“冷静一下,目前的证据不能证明这起案件 和我们大队有任何关联。而且从作案时间来看,这一次比之前所有的案子都早,那天也不是雨夜。” 赵季寒不为所动:“也许凶手有等不到雨夜的理由。太快了,我的人刚撤掉他就下手,就好像在监视……甚至是在挑衅我一样。” “赵队,我提醒一下,你的监视行动可是保密的。我们队里没有人知道。” “……好,”赵季寒咬牙,“那我自己查。” 赵季寒花了两天时间慰问闲聊,奶茶和宵夜赔出去好些,得到的却是全员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老闫和谈局各自在家辅导作业,被小兔崽子们气得肝疼;姜乐悠沈知黎江雪吃饭唱K夜宵一条龙,闺蜜之夜和和美美:苏泱蹭局未果,恶狠狠打了一晚上游戏,不幸被对面虐菜,恼羞成怒差点把键盘祭天。 至于周淮屿,他心血来潮,去了江边的广场上写生。 “夜景?”赵季寒眨眨眼睛。 “那天晚上江对岸有个灯光秀,很漂亮的,想试着画画看。”周淮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去得晚了,只好站在花坛上面,被人一挤,本子都差点飞出去。” 广场后面商铺的监控完美证实了他的说辞。周淮屿穿着惯常的宽松衣裤,怕冷似的戴一顶渔夫帽站在花坛上,手里还拿着速写本涂涂画画。 “辛苦赵队,证明了我们全队的清白。”纪洛宸心情瞬间苏畅。 此时沈知黎拿着一打报告急匆匆的进来,啪的一声报告落在了两人面前的桌子上。 沈知黎指着面前的报告:“这些死者好像都跟五年前的一个案子有关,只不过那个窝点被端了,那个领头人也进去了,这些时日才出来。”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里面有些猫腻。 秋夜里的街道格外寂静。纪洛宸微微打了个盹,醒来时已将近三点,街上原本稀稀拉拉的夜宵归人也都不见了踪影。 傍晚下过一场雨,于是夜半的秋风更凉。他裹了裹外衣,准备去便利店再买些热食。 昏暗的路灯下闪过一个匆匆的人影。 他眨了眨眼睛。 “周……”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话音脱口而出,又黏黏糊糊地卡在喉间。是错觉吗,刚才那辆轻巧掠过的自行车上,他好像看到了周淮屿。 夜依旧寂静,自行车无声无息地渐行渐远,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看错了吧。这大半夜的,他肯定在家睡得正香。纪洛宸起身赶上几步,晃了晃还带着酒意的脑袋,努力地抬起眼皮。 光斑缩成光点,模糊的世界再度清晰。视线聚焦在那身影上的刹那,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残余的酒精从每个毛孔里倾泻而出,唰地一下湿透了背脊。 ……是周淮屿。是他绝不会认错的周淮屿。 这个时间,他为什么会在外面? 纪洛宸做不出任何反应,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心脏响如擂鼓,漫天彻地的恐慌如锁链将他牢牢捆住。他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人的背影,在这冰冷到凝固的瞬间里,一束月光蓦地照进他的脑海——他终于想起了周淮屿脚上那双厚底雨靴的来处。 是雨夜杀人案拍下的唯一一张侧影里,嫌疑人脚上的那双鞋。 “纪洛宸,纪洛宸?” 眼皮似有千斤沉重,他迷迷糊糊地睁开,面前是带着三分揶揄的温柔笑脸:“几个菜啊喝成这样?快起来了,地上凉。” 纪洛宸愣愣地看着他,任凭对方用力把自己拉起,转了个圈推向浴室:“一身酒气,赶紧洗个澡睡觉去,明天还要上班。” 他被推得机械性地走了几步,脑子依然一片空白。 熟悉的白檀香气和墙上的双人油画似乎唤起了什么,恍惚中他转过身,试探地轻唤身后那人:“……周淮屿?” “怎么了?”黑曜石般的眼睛担心地望着他,周淮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难受吗?还是想吐?” “没有。”他将那只手笼在掌心,仍带着几分迷茫地发问 “我这是” “你喝多了,不过幸好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周淮屿叹口气,“你这体格可真要命,我跟司机大哥俩人都差点儿被你给——” 未说完的话和他一起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纪洛宸上前半步拥住了他,动作之大,甚至让胸膛都撞得生疼。仿佛是在确认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反复摩挲着他柔软的发丝,一遍一遍。直到鼻尖都堵得发酸:“太好了,太好了……” 是这样啊。我喝多了,原来那些、那些都只是… “一只是什么?” 纪洛宸悚然一惊,突如其来的寒意刺穿他的耳膜。 白檀香里突兀地混进浓郁的铁锈味,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看周淮屿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尖刀,漫不经心地把玩。 “怎么了?”那张脸上热切的担忧不知何时换成了冷冷的轻蔑,周淮屿勾着唇,嗤笑一声。 霜刃似有意识,倏地腾空而起,将天也破开了洞。 紧接着,如注的血流便从那洞里汩汩涌出。微曲的手指触上殷红的瀑布,周淮屿阖眼偏头,极有节奏地轻叩着,仿佛在与某些不为人知的旋律无声共鸣。 手背上的血珠缓缓滑落,曲折蜿蜒,交错斑斓,宛如为他戴上一幅缀满红宝石的指链。 那戴着指链的双手抚上纪洛宸的面颊,温热而黏腻地画出眷恋。 于是整个房间也随之融化了。桌椅衣柜尽数瘫软成粘稠的脓水,不详的铁锈味斗折蛇行,爬向他的脚边。 “怎么了?”周淮屿极有耐心地再次问道。 “你不是说,会永远爱我吗?” “老大——”苏泱去推417的门,却推不开。他纳闷地回过头:“这都快中午了,老大还没来?” 姜乐悠的脸上是同样的疑惑:“没听说他要请假啊……哎,周老师。你下课啦?” 周淮屿挎着帆布包进门,眼下略有些乌青的印子:“怎么了,纪洛宸还没来?” “是啊,周老师,你知不知道什么情况?” 周淮屿皱起眉:“.……喝多了吧,昨天他有同学会。我打个电话问问看是不是还没起来。” “醉得起不了床,那得喝了多少?”苏泱咂舌,“以老大的酒量,这么多年我都没见他醉过。” 周淮屿打了两个电话,没有人接。又发条短信过去,半小时后依然杳无音信。他正有些担心地考虑要不要去家里找纪洛宸,就听见大厅门口远远传来一片喧哗。 “老大!” “老大早。” “老大,你这是”蒋警犬凑上去动了动鼻子,嫌弃地躲开,“噫,这酒气还没消。得亏谈局今儿去市里开会了没在。” 纪洛宸眉眼间还带着宿醉的疲惫,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上午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没?” “哦,治安大队说晚上要去端一个聚众赌博的窝点,想借点人手……” “苏泱,你带几个人去帮忙。” “前天抓来那个卖假药的孙子吐了,说……” “老闫整理一下,跟受害者的笔录一起拿给我。” 纪洛宸语速飞快,步履不停,径直从人群中劈开一条朝向办公室的通道。 握上门把手的瞬间,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遥遥响起。 “纪洛宸。” 与平常一般无二的呼唤此刻却如定身咒一般,纪洛宸的动作猝然僵住。他缓缓吸一口气,却没回头:“……嗯。”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周淮屿跟在他身后进了办公室一脸的无奈。“都起不了床了?” “…”纪洛宸没有说话,坐下来胡乱地搓了搓脸。 “打电话你不接,短信也不回,我差点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周淮屿突然停下来,仔细看着他的脸色,“怎么了?心情这么差。” “.……没有,”纪洛宸仰头靠上椅背,饶有兴致地盯着天花板,“就是喝得有点多,没睡好。”椅子吱呀吱呀地摇晃,“你呢,昨天睡得怎么样?” 他问得随意,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还好啊,”周淮屿一愣,不明所以地歪歪头,“我又没喝酒。” “.……也是。我真是喝多了,哈哈。” 周淮屿看了他半晌,叹口气:“都说了让你少喝点。我去给你泡杯茶。” 周淮屿对他一贯是包容的,不论是刚来时他刻意的磋磨刁难,还是恋爱后他幼稚的无理要求,周淮屿似乎总对自己有着用不完的好脾气,连责备也都温和得更像关心。纪洛宸知道自己该像往常一样,积极承认错误,讨个抱抱,再亲亲密密地聊几句家常,顺便占点儿嘴上的便宜。但他的手脚仿佛被灌满了铅,就连脸上的肌肉也僵硬得不像自己。 声带却有自己的意识,他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你” “?”? 第93章 周淮屿闻言回头,逃避了多时的视线骤然撞在一处,直顶得纪洛宸呼吸一滞。他咬了咬牙,发觉驱动自己的舌头竟是前所未有的艰难:“你昨天半夜去哪儿了?我……我打车报错了地址,在你家门口敲了半天都没人开。” 他吞下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高挺眉弓下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周淮屿。那视线说不上锐利。也谈不上温柔,千万心事在其中纠缠,像是迫不及待求一个答案,又像是怕他真的说出来。 “啊?可能是……睡着了没听见吧。”周淮屿笑笑,“昨天吃了点褪黑素,睡得比较沉。” 纪洛宸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慌乱。 那人把绷紧的手插进口袋,故作轻松地扬起笑脸:“你在外面待了多久?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 “也没多久。”纪洛宸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喝多了,没想起来。” 不是梦。 纪洛宸把脸深深埋进掌心。早上他浑身是汗地惊醒,花了好久才意识到那只是一场梦境。他多么期望昨夜也只是酒精上头的一场幻觉,但兜里皱皱巴巴的两张打车票,手指被易拉罐划破的伤口,都毫不留情地提醒着他那是场无可辩驳的真实。 他试图把那个骑着单车的身影驱出脑海,无数的碎片却疯狂地涌进来。它们榫卯契合搭出长长的天阶,自己的脚不由自主地拾级而上,于最高处一脚踏空,直直下坠。他怎么会没想到呢,周淮屿聪慧如斯,对赵季寒的来意怕是早有猜测,而作为周淮屿,隐藏身形可谓手到擒来。若是继续深究,世上怎么会有周淮屿画不出的人像,他只是对比了刘淼的照片,先自己一步认出了嫌疑人的身份…… 掌心下传来一声压抑的苦笑。 他不是没有机会发觉。他只是……只是刻意地不去留心。 宿醉后的脑袋疼痛欲裂,纪洛宸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勉强聚起心神。 不对,这些只是推断,根本算不得证据。赵季寒只能暗访,也是因为作案时间多在深夜。独居的上班族没有不在场证明再合理不过。至于自己,不过是事情繁杂,加班太多,偶尔还要应付酒会、饭团的急诊…… 急诊?纪洛宸眼睛一亮。那天半夜周淮屿突然给他打电话,说饭团一直在吐精神很差,他们火急火燎地跑遍了小半个临南,才找到一家24小时的兽医急诊。 通话记录显示那天是五月十一,也就是——他在摊开一桌的案卷里翻找——第二起案件发生的当晚! 他握着那份案卷,仿佛突然间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悬空的双脚终于落在地面,喜悦的心跳震耳欲聋。 果然不是周淮屿,那双雨靴,说不定只是相似?毕竟昨天他喝多了酒,周淮屿骑得又快,也许、也许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从第一起案件的档案袋里找出那张监控照片,凑近了细细端详。嫌疑人穿着宽大的雨衣,身形被尽数掩盖,只露出一双雨靴的侧面:高帮、厚底,蓝黑配色,鞋头还有……一道白色的花纹。 像是刹那间被那抹亮色驱散了所有的阴霾,纪洛宸长出一口气,紧绷的下颌如释重负地放松。果然是巧合,自己曾在阳台上仔细翻看过那双雨靴,虽然配色和款型都与照片里大体相似,但鞋头更窄,是没有任何装饰的纯色。 真可笑,只是夜里出了趟门,只是穿了一双类似款。艺术家的浪漫细胞,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随随便便怀疑起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和爱人? 果然喝酒误事,纪洛宸自嘲地摇摇头。他真傻,竟然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巧合疑神疑鬼,怎么忘了自己手机里明明还存着那张抓拍。只要稍加比对——他点开相册,将视线聚焦在左上角的阳台。屏幕上的那双鞋的确与监控照片里十分相似,只不过嫌疑人的那双在鞋头处有着白色的花纹贯穿,而周淮屿的那一双…… 唇角的笑容一霎冻结。 稻草安静地断了。他的心在黑暗里沉沉下坠。 细小,却又清晰的白色花纹末端在杂物的缝隙间倔强伸展,毒蛇森森的獠牙透出屏幕,狞笑着扎进他的眼睛。 纪洛宸颓然靠上椅背,努力忽略眼眶泛起的酸楚。 临南分局从不出错的不止有周淮屿的画笔,还有他纪洛宸照相机般的记忆力。他记得那晚月光的颜色,记得阳台上每件杂物的位置,记得自己曾手拿雨靴,上下左右都看了个遍。这道花纹他绝不可能看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一种让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撕碎的可能—— 是周淮屿事后调换了那双鞋。 417的大门咣地打开又关上,纪洛宸抓着外套,脚步带风。 “老大,你这是……” 他头也不回:“我出去一趟。” “要出外勤?那要不要叫周老师?” “不用。”纪洛宸飞快地拒绝,“我自己去就行。” 刑警队长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姜乐悠端着水杯,若有所思地溜达到苏泱旁边:“哎,你说,老大今天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嗯嗯嗯。”苏泱重重点头。满脸打工人的羡慕嫉妒恨,“这迟到早退可是相当的嚣张。” “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他今天跟周老师不太对劲。” “呵,自打跟周淮屿恋爱以来,他就没对劲过。”苏泱双眼无神,面色悲戚,“最近恨不得每天在我面前秀一百遍。苍天啊大地啊谈局啊…” “” 老大奇怪,沈知黎太忙,姜乐悠掰着手指评估了一番,发现还是只有面前这根木头能勉强一聊,叹了口气直奔主题:“我怀疑老大跟周老师吵架了。” “真的?!”蒋木头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想了想又无精打采地瘫回去,“不能吧,就他俩平时那蜜里调油的样儿,我走过路过都感觉被踹了一脚……” “老大中午来那会儿我就感觉不太对劲。”姜乐悠一脸认真,“周老师的电话他没接也没回,来了以后直挺挺地就往办公室里扎,好像在大厅多待一秒能被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宿醉不舒服呗,周淮屿后来不是还给他泡茶去了?” “说到那杯茶,”姜乐悠的表情更加神秘,示意他凑近点儿,“那会儿我刚好去接水,就看见周老师魂不守舍地站着,表情那叫一个凝重,水都溢出来了也没反应。欸。你说老大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周老师发现了吧?” “亏心事?他能做什么……” “——聊什么呢?” 赵季寒笑眯眯地点点头:“我刚才在门口遇见你们纪队,他干嘛去了,那么匆忙?” “哦,老大……老大出外勤去了。” “外勤?”他有点意外地向办公室投去一瞥,“就他自己?” 赵季寒在417的窗外瞄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地走远。苏泱惊疑不定地目送他的背影。眨巴眨巴眼睛捅捅姜乐悠,“那个,你说的亏心事,该不会是……嗯?” 就是这儿了。纪洛宸对了对手机拍下的地址。警戒线虽已撤除,但毕竟是凶宅,徐翰林的住所依旧处于空置状态。他三下两下撬开锁,闪身溜入屋内。现场还保留警察勘验的痕迹,尸体倒地的姿势被胶带固定在地板,铁锈味虽然已基本散去,但地板上干涸成黑褐色的大片血迹。 和墙面、家具上飞溅到的无数小血点,依旧让这间洒满午后阳光的房子阴冷渗人。 他戴上鞋套和手套,拿着放大镜和手电筒开始查看现场的每一寸角落。沙发底、桌子下、墙根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地板上的影子被越拉越长,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顿住,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什么,放进了随身的证物袋里。 “回来了?”周淮屿倚在417的门边,抬手敲了两下,“听说你下午出外勤去了,有案子?怎么也不叫上我。” “哦,看你忙。”纪洛宸含混道,“也不算案子。就是上次石廊派出所报上来那起案子缺了个重要物证,我去跟他们找了找。” “哦,”周淮屿轻轻地点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等会儿下班去趟超市?”他抱起双臂,语调家常得别无二致,“昨天喝了那么多,今天还是别吃外卖了,买点菜回去给你熬个粥吧。” 海滨城市总是浪漫,就连华灯初上的晚高峰也总比别处多了几分风情。今天的天气是惯常的雨后晴空,已经入秋的缘故,湿气也不再如夏日里那般恼人。夕阳沉沉坠去,天空的最后一抹粉紫压着金边,星星点点地映在周淮屿纤长的睫毛上,一抖一抖地合着他绵长的呼吸。 超市里吵吵嚷嚷的烟火喧嚣被牧马人甩在身后,此刻这一方小小的密闭空间里,只有沉默在无边无际地蔓延。 胸前口袋里的证物袋隐隐发烫,纪洛宸咬咬牙,一拧方向盘,汇入另一个方向的车流里。 “到了……怎么是这儿?”周淮屿睡眼惺忪,愣愣地看着熟悉的巷口,“不是去你家……”? 第94章 “哎呀,忘了。”纪洛宸一拍脑门,“天天送你回家,这路都开习惯了。” 纪洛宸几次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堪堪停住。 要说些什么呢?他自己也并不清楚。 问周淮屿昨晚真正的去向?聊聊他调换那双雨靴的原因?还是单刀直入地,盘问他和这一系列案件的关系? 有问,则有答。但答案本身却并非结果。 如果他否认,自己会相信吗?可如果他承认,自己又能接受吗? 纪洛宸做了十余年的刑警,自问无一日一时不尽心竭力,为求一个真相履险如夷。却没料到竟有此一刻,真相近在咫尺,自己却踟蹰不前,心生怯意。 咣地一声,牧马人关上车门,手指在屏幕上空悬良久,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喂,老贺吗,帮我做个检测…不、不是案子,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要多久?……嗯,好,我现在拿去给你。” 他挂掉电话。将两个小小的证物袋举到眼前。 半透明的袋子里,各有一根雪白的猫毛。 其中的一根,还沾着黑色的血。 “纪洛宸,最近跟赵队的合作怎么样?” 纪洛宸坐在谈局宽阔的办公桌前,沉着脸一言不发。 谈局认命地叹口气,谆谆善诱地给下属开展思想工作。 她皱起眉,抬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纪洛宸梦游似地突然回神,“哦哦,那个,我……” 他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显而易见自己方才的苦心教导都落了空。谈局刚要发作,冷不丁一声巨响,办公室大门啪地砸到墙上,后面还跟着一个连连赔笑的苏泱。 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你就不能……” 苏泱语速极快地打断:“谈局!老大!派出所上报,配件厂发现一具尸体。” 纪洛宸手指一僵,骤然回身时的威压尖刀划破空气,逼得苏泱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刑警队长脸色阴成一朵乌云,胡乱向谈局致了意便飘出门外,嗓音闷如滚雷:“走!” 谈局疲倦地揉揉太阳穴,摆摆手打发掉苏泱。苏泱几步追出去,愣愣地看着队长消失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自己跑了?不叫上周淮屿吗。” “真够偏的。”苏泱下了车,抬眼望了望四周。配件厂只是当地人习惯性的叫法,真正的厂子早已迁走,留在此地的是一片废弃厂房。这地方勉强跨在临南城区的边缘,再走几步就完全进了郊区。 “唉唉,周淮屿,老大这是怎么了?”自家队长的低气压过于明显,他不敢凑近,只拉了周淮屿在后面小声逼逼。 周淮屿沉默片刻。回他一个不达眼底的温和笑容:“去查案吧。” “怎么样了。”尸体已蒙上了白布,纪洛宸跨进警戒线,遥遥朝沈知黎问道。 沈知黎正在垫板上写着什么,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朝那白布努努嘴:“老大不自己去看看吗。” 纪洛宸尚在犹豫,苏泱已经快手快脚地上前,抢先掀开白布。视线落下的瞬间他脸色大变:“老大,这” 刑警队长慢慢吞吞走到近前。白布下的尸体顶着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看得出已经死了几日。震惊的表情却还不肯消失。几只苍蝇嗡嗡地绕着他飞舞,赶也赶不走,让人心烦意乱得直想拿门大炮轰个干净。 苏泱瞪着眼:“难道又是……” “如你所见。”沈知黎的声音无甚感情地插进来,“老熟人了。” 陶冬,男,28岁,河西省江岭县人。他25岁来到临南,是一名外卖骑手。一年前,他曾作为一起**案的头号嫌疑人,在临南分局接受了询问。 “死者腹部中刀,失血过多而死。从现场痕迹和死者的伤痕判断,死前应当发生过打斗。尸僵基本消失,瞳孔不能透视,有轻度蛆虫繁殖。死亡时间大约在四天前。” 四天前。沈知黎还在有条不紊地讲着尸检的结果,纪洛宸却再听不进一个字。云压得极低,沉沉天色与他的脸色几乎要融为一体。空气里泛着山雨欲来的潮润,他拧了拧眉心,触手一片津津湿意。 死亡时间是,四天前。法医轻描淡写的话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像一列轰鸣的火车,狠狠地撞击他薄薄的鼓膜。纪洛宸转头,视线死死贴上周淮屿的背,手指痉挛般在兜里捏了又捏。 四天前的晚上。他遇见周淮屿的那个晚上。 一直攥着的手机突兀地震起来,纪洛宸浑身一凛,走开几步按下接通,嗓子却紧得说不出话来。 “喂,纪洛宸?DNA的检测结果出来了。与样本吻合。 怎么回事儿啊,还带着血?”老贺笑嘻嘻地打趣,“该不会是你家猫偷跑出去挠了人,被找上门来了?” “报案的就是那边小区的居民,早上遛狗发现的。 嗐,也不算什么正经小区,一共就两栋楼,住的都是年轻人。没办法,市中心买不起嘛。那卖房子的多能吹啊,什么小学商超地铁讲得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的。” 小警员大抵有些相声天分,介绍案情像讲贯口似的一套接着一套。周淮屿失笑:“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也不想啊,这不也倒霉上了贼船。”小警员哭丧着脸,“还以为过两年就好了,结果呢,到现在旁边这二期还是荒地。不说别的,想吃个外卖都没几家能送到的。” “太惨了。”日常靠外卖续命的苏泱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摇着头心有戚戚。“我刚毕业那会儿也是。 住得老偏了,下班回去连口热乎饭都吃不着,好不容易熬到……呃,老大?” 旧日追思戛然而止,刑警队长如冷面阎王一般,扣住周淮屿的手腕像拖行李似的拉了就走。周淮屿猝不及防,被拽了个东倒西歪,跟踉跄跄地奔出几步才勉强找回平衡。 “纪洛宸?” “——跟我走。” 雨,总是要落下的。 牧马人到底赶在暴雨前驶入了车库。纪洛宸熄了火却不下车,正襟危坐得仿佛在自言自语,只是声音沙哑得磨人:“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周淮屿仍看着窗外,只在手心悄悄把素金戒圈拨了又拨。 纪洛宸咬牙,努力压下那股显而易见的暴躁:“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 对方极轻地叹口气:“你想听我说什么?” “别跟我兜圈子,周淮屿!”像火星撞上煤气,那声轻叹瞬间点燃了纪洛宸。他爆出一声怒喝,燎原的火瞬间席卷了车厢,气势汹汹地咬向周淮屿淡漠的侧脸。但只是片刻后,煤气忽地被拧上了阀,热浪一瞬间消失无踪,只在空气里拉出丝丝缕缕悲伤的余波:“……我都知道了。” 而对面的人垂着眼,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既然你已经预设好了答案,又何必再来问我呢。” “这是最后一次,周淮屿。”甫一进屋,刑警队长便将他按在门后,一字一句咬得扎实:“你现在主动说出来的话,我可以算你……” 他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自首。” 周淮屿终于抬了头,面前是刑警队长微湿的双眼。 那是一汪湖水被搅碎了涟漪,影影绰绰重重叠叠,千头万绪聚在一处难以撇清。他看见他的痛心里夹着后悔,怀疑里掺着惋惜,失望里带着陌生。 雨落下了。周淮屿看见自己的身影。在对方的眼瞳里被淋得透湿。 从前种种纷至沓来,面前的人曾于漆黑深海里将他救起,也曾在炸弹嘀嗒中护他周全。他们心心相印,他们惺惺相惜,在德彪西的月光里,在百合花的香气间,那人曾如珠如宝地望着自己,虔诚许下一句永远。 永远。 他多希望那双眼瞳永远炙热,多希望百合花的香气永远清甜。所以只要拿出排练好的情绪,只要吐出斟酌过的托词,一根猫毛而已,有的是解释的办法真的吗? “…是啊。是我。”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有几分天真似的仰脸望向对方:“那么老大,现在我算是,自首了吗?” 窗外啪地落下一声炸雷,雨势急如江河倾泻,刑警队长的脸在惨白的电光里阴晴不定地闪烁。周淮屿身体舒展,不躲不避地直视着他。 他那双眼是永远多情,永远温柔的。长而深的眼皮褶皱里像是藏着世间所有的婉转,如盈盈一水,似脉脉秋波。 但周淮屿犹嫌不够:“老大还想知道什么,凶器?手法?还是感想?我统统都说给你听。” “——周淮屿!” 纪洛宸忍无可忍,狠狠将他贯在门上。后脑猝不及防撞上防盗铁门,周淮屿闷哼一声,精心描绘的笑容终于淡去两分。 刑警队长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几乎是在哀求:“是不是有人陷害你?还是胁迫?没关系的,你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拼了命也会帮你……你说,周淮屿,你快说啊!” 他五指如钳。简直要陷进对方的皮肉里去。周淮屿任他摇晃,只有神情依旧冷淡如冰:“没有人胁迫我。”? 第95章 耳朵和大脑之间突然有了万重山脉阻隔,纪洛宸愣在原地,等那六个字翻山越岭,似乎用尽了一生的时光。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周淮屿,手指像被冻僵似的失了力道,眸光如风中残烛,一点一点地熄灭。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瞬间,他忽又咬紧了牙,一拳砸在墙上:“周淮屿,你是个警察!” “——就因为我是个警察!!” 周淮屿比他更大声地吼了回去。他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头发乱了,衣领皱了,胸膛不住地起伏,仿佛埋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像头不服输的小兽,全身的毛发都气势汹汹地炸开,一双乌黑的眼不知从何处聚起灿灿星火,亮得逼人:“那些人做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如果法律不能惩罚他们,那至少由我——” “你也不能!”刑警队长青筋暴起,“周淮屿,那是人命!” “那受害者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口口声声要保护的到底是谁!” 两道惊雷同时劈开穹顶,强烈的余波都几乎要把人震聋。 “那也不能。至少不能由你……”纪洛宸喉头苦极。 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调动麻痹的舌根,“更何况现在还有赵季寒,你知不知道,他已经在怀疑……” “我当然知道。”周淮屿冷冷挣脱他的钳制。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错觉,“所以老大,你现在可以去告发我了。” 天黑得仿佛入了夜,酝酿多时的暴雨挟雷霆万钧之势,疯狂砸向沉睡的大地。世间万物都被模糊了界限,氤氲的影子伸出细小的触角相互勾连。风似乎来自某个宇宙的虫洞,呼啸着意图将一切摧毁或是掏空。周淮屿松了松肩膀走到厨房,倒了杯热水捧在手心。 暖黄的灯光给他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发丝的上也跳跃着星光点点。他小心吹了吹。轻啜一口,长长地舒一口气,像一只心满意足地在软垫上盘起尾巴的猫咪。 纪洛宸独自站在那灯光之外的阴影里,脸色灰败。 “你知道,”他喃喃道,“你知道赵季寒……” 周淮屿微微一哂:“三年警察不是白做的,你不也猜到是我吗?” 窗外的风吹了一个晚上,两个人沉默着一个晚上。 “……呀!”姜乐悠一声惊叫,杯子里的水哗啦泼出去大半。两个满腹心事的人正正撞在一起。虽然水温算不得烫,但周淮屿的袖子实打实地遭了殃。 “对不起对不起!周老师你没事吧?”姜乐悠一叠声地道着歉,挽起周淮屿的袖子就要帮他擦干。拿着纸巾的手却突然僵住,对方纤细的手臂上是一片大大小小的青紫印,颇有些触目惊心。 “这……”她迅速意识到刚才的碰撞不可能形成这样的淤青,隐隐的怀疑瞬间凝成实体。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417:“周老师,你没事吧!” 赵季寒闻声而出,视线落在周淮屿手臂,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头。 周淮屿很快把袖子扯下来盖住:“没事,一点小磕碰罢了。” 纪洛宸的办公室里始终没有走出第二个人。周淮屿走进办公室放下背包,微微叹口气,一扭头却看见了跟进来的赵季寒。 “周老师的伤得不轻啊,”那人手里拿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关切地笑意吟吟,“来热敷一下吧,好得快。” 他还没来得及推拒,就被赵季寒不由分说地按住,拉开了袖口。 “唉哟,怎么还新伤叠着旧伤……这倒是不好热敷了。”赵季寒颇有几分惋惜地把毛巾搁在一边,视线却没离开周淮屿的手腕半分,“这几块儿像是新伤,那几块儿颜色浅了,边缘也开始发黄吸收,得有个四五天了吧。” “没事的,我……”周淮屿努力想把手抽回来,赵季寒却丝毫不松,两人拔河似地僵持不下。 “形状倒是挺特别,左边一指,右边四指……”路 海洲略一沉吟,笑道:“周老师,你跟人打架 了?” 这便是图穷匕见了。周淮屿心下了然,便松了力气不 再拉扯。看来纪洛宸已经都告诉了他,只是赵季寒依然要走一个过场。 暴雨洗刷过后的天色湛蓝,并无一片云朵。阳光直直地晒在赵季寒脸上。而他直直看向周淮屿。狐狸眼中精光烁烁:“说说吧周老师,五天前的晚上,你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又是怎么得了这一胳膊的淤青。” 他迎上赵季寒意味深长的目光,笑了笑:“赵队想必已经知道了,我那天……” “——他那天去接我了。” 沙哑的话音打断他的告解,纪洛宸抱着双臂站在门边,脸色黑如锅底。 两道视线同时投来,纪洛宸并不去看周淮屿,只盯着赵季寒:“那天同学会他来接的我,我喝多了,一时手里没注意轻重。” 赵季寒眯起眼,视线狐疑地在他们之间转了两圈:“可我记得第二天,你们并不是一起来的。” 纪洛宸对答如流:“他早上有课,我又醉着,当然不会一起。呵,怎么,赵队不相信?要不要我回去找找,把那天的打车票翻出来给你看?哦对,那上面还有时间,足够做不在场证明了吧。” 他像憋着一股气似的。一番话硬邦邦地说得如连珠炮一般。赵季寒看了他半晌,突然爽朗一笑:“嗨,就是问问,纪队何必这么大火气。周老师受了这么重的伤,多让人心疼。听说你昨天现场出到一半就把人带走了,脸色还臭得要命,这新伤该不会也是你吧?” 老狐狸正了正神色,话里有话地端出一副领导姿态:“咱们做警察的,首先不能知法犯法。周老师,他要是欺负你,你来告诉我,或者谈局,一定给你主持公道!” 周淮屿被他拍着肩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嗯。” 赵季寒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沉默。 “哎——”见纪洛宸转身要走,周淮屿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却一不留神带翻了笔筒。 纪洛宸无言地站住,顿了顿,拎起赵季寒的毛巾丢到周淮屿手里。自己收拾起满桌的笔:“已经凉了,敷吧。不够的话去找沈知黎要点冰块。” 周淮屿垂着头,慢慢将毛巾绕上手腕:“……嗯。” “下班我带你回家,收拾好东西.带上饭团。从今天开始,你必须24小时待在我身边。” “.……嗯。” 纪洛宸的语调硬得像块石头,周淮屿却悄悄弯了嘴角。 “你要的东西。”纪洛宸把一张小票拍在赵季寒怀里,口气并不十分友好。 小票皱皱巴巴,上面还被水渍晕开了几处。赵季寒展开看了看,正是同学会那天的日子,时间和距离都对得上,只是车牌号码有些模糊。 他把小票揣进怀里。笑道:“我就随口一说,纪队还真拿来了。” 纪洛宸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差点儿进了洗衣机,抢救回来的。再不拿出来,怕是赵队就要把周淮屿当犯人审了。” “有吗?”赵季寒的表情十分无辜,“周老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聪明,又仔细,我只是想多参考一下他的意见。” 他拍拍纪洛宸的肩膀:“纪队也是我非常信任的同志,破案就靠你们了,不要让我失望啊。” 脚步声远去,门锁咔嗒一声轻响,纪洛宸的营业笑容倏地消失无踪。他静静地坐了许久,久到再也无法忽略背后那两束几乎将他烫伤的目光。那目光来自墙上的合影,年轻的自己在年轻的雷队旁边灿烂地傻笑,眼里没有一丝阴霾。 他想起早晨在镜子见到的那张脸,面颊凹陷,胡茬泛青,眼底的血丝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寸步难行。显而易见的疲惫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在设施齐全的公寓里一觉醒来,而是在某个无人知晓的世界中,于广阔无边的沙漠里跋涉了经年累月的旅程。 “擦擦脸吧。”当时的周淮屿递来一条毛巾。他转过头,却挤不出一个哪怕是虚假的笑容。周淮屿还是青瓷般温润的模样。好似被涂抹过最上等的釉彩般闪闪发光。他站在浅金色的曦光里,纪洛宸却忍不住地回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青年噙着绝望的笑意张开双臂,狂热而孤寂地召唤一场来自地狱的暴风雨。 曾经的纪洛宸死在那个雨夜,而凶手正是他自己。洞穿彼此的刀刃被附了诅咒,滴着血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爱着周淮屿,粉身碎骨地爱着周淮屿,可那滴滴的鲜血凝成一条盘踞心头的毒蛇,在每一个爱意涌起的瞬间亮出浸满毒液的尖牙,一口咬住他的心脏。 他取下那张合影扣在桌面,双手插在发里,一字一句痛得钻心:“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凉,周淮屿总缩在宽大的毛衣里,只在画像时才小小地露出手掌。纪洛宸开始在出每个现场时都带上他,偶尔单独开个会,回来时也要确认一下周淮屿还好好地待在办公室里才安心。老闫笑他这是养了个宝贝生怕被人抢,苏泱夸他是新时代的二十四孝好男友,只有姜乐悠望着他鲜少进门,只是在办公室前透过玻璃遥遥张望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凝了眉。? 第96章 哦,或许还有赵季寒。他顺着小票找到出租车公司,但果不其然,缺失的车牌号码成了寻找信息的最大阻碍。刚巧市局追查一个流窜的盗窃杀人团伙,他作为主管的副支队长义不容辞,鲜少在分局出现。 “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不加糖。”纪洛宸把热气腾腾的早饭寒到周淮屿手里。皱眉瞧了一眼,又俯身下去帮他扣好领口:“降温了知不知道?小心感冒。” “好啦好啦,”周淮屿咬着吸管,微微弯起眉眼,把另一份早饭塞进他手里,“快去吃,别放凉了。” 日头西沉,白日里人声鼎沸的临南分局大楼也渐渐沉寂。赵季寒十指交叉放在身前,这是他惯用的思考姿势,可这次却没能带来任何灵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眸光如氙氲雾霭无意识地散开,屏幕上周淮屿低头描绘的身影也几乎要溶在这沉沉浓雾之中…… 起风了。 最后一缕夕阳越过窗棂,雾气瞬间消弭,缥缈如烟的视线倏地凝成实体。赵季寒几乎是弹起了身,犀利的目光在所有窗口上一一扫过。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压抑着狂乱跳动的心脏看向最后一段监控录像:夜晚的江边人头攒动,清瘦的背影正站在花坛上写写画画。突然间他一个趔趄,速写本险些脱手飞出—— 0.5倍速,定格。0.5倍速,放大,再来一遍。赵季寒举起左手,握住又松开,反复模拟了几次监控中的动作,然后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透顶。 那是周淮屿在徐翰林一案中的不在场证明。画家背对着监控,原本只能看到半截手肘,唯有速写本险些被挤飞的前一瞬,整个左臂连带本子一起露了出来。之前的所有录像里,周淮屿无一例外都是正手抓着速写本抵在胸腹,唯有这一份,手臂衬在本子下,指尖扣在本子上沿,是反手。 赵季寒重重靠回椅背。 这份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那个人,不是周淮屿。 夜深了,临南分局的大楼隐于黑暗,唯有四楼孤孤单单地亮着灯。透明板上各种照片线索错综复杂。 实木桌面被摊开的案卷和物证占得满满当当,赵季寒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紧抿着唇思索。 看穿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只是个开始。要真正捉住凶手,必须有更加切实的证据。视频证明了周淮屿有共犯,而他在陶冬的案子里却没有类似的不在场证明。以周淮屿的性格,他绝不可能在此时托大,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个共犯有更重要的任务,他是案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无论是脚印提取还是环境勘查,案发地点都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痕迹。如果他没有参与最后的杀人……赵季寒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敲,那他的作用,是确保陶冬路过此地吗? 案发地是废弃的配件厂,现场荒凉且偏僻,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谋杀抛尸地点,但本案的侦查方向却是激情杀人。饶是赵季寒心有疑虑也无法反驳,原因很简单:外卖员不同于三点一线的公司白领,他们每日奔波上百公里,路线高度自由且随机。毫无规律可言。若说凶手是故意设下埋伏,在没有跟踪的情况下,他又是如何预知陶冬会在那个时间经过那里? 明明灭灭的火星蚕食着指间的烟,副支队长的眉心在升腾的烟雾后皱成一团。是点外卖吗?共犯当然可以承担点外卖收外卖的职责,可平台派单是自动的,于数万外卖员里赌一个刚好被陶冬接单的概率,无异于大海捞针。 或者是和他约好在这里见面?可大冬天的晚上约在这么个荒郊野岭,大概是个人都会起疑。 还有,陶冬的手机被凶手拿走,但警方在营业厅给出的通话记录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号码。凶手想要隐藏的到底是什么?是能锁定真凶的秘密吗? 火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赵季寒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烦躁地把烟头按灭。即使将共犯的因素加入考量,这个谜题似乎也难以破解。除了门卫.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是外卖的接收者陈橙,可她的履历惊人地干净,刚毕业不久来到临南工作,租住在宏天小区,与周淮屿或者陶冬全无交集。 在满屋子缭绕的烟雾里,赵季寒似乎又看到了周淮屿的脸。周淮屿如庙中端坐的观音像,在袅袅檀香后低眉敛目,悲喜不明。 周淮屿,你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谈局!” “.……你就不能先敲门吗!”谈局浑身一抖,捂着心口狠狠甩出一记眼刀,“迟早被你吓出心脏病来。” “我下次敲,下次敲。”纪洛宸敷衍地点点头,关上门直奔主题,“赵季寒他到底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市局就那么闲吗?” “又跟人闹不愉快了?”谈局打量他两眼,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拉开架势:“我知道,他上次一来就是调查你们,又想调走周淮屿,你心里不舒服。可我们警察嘛,总归呢是为人民服务,无头尸的案子影响不好,市里特别关注也在所难免,你就配合配合,早点破了案他不就……” 领导就是领导,一张嘴就是四平八稳谆谆善诱,从报效国家讲到团结群众。纪洛宸烦躁地呼噜着头发: “可是他……” “谈局!老大!” 上梁不正下梁歪,可怜的门板再一次被狠狠砸到墙上。谈局的心疼简直溢于言表:“下次再不敲门的写一千字检讨!罚…” 苏泱急得眼里冒火:“没时间了谈局!桐林小学有人持刀伤人!” 分局大厅里一派紧张的忙乱,刑警队长的语速像开了二倍速似地飞快:“各人带好配枪。小徐去取防弹衣。小林叫救护车,沈知黎拿上急救箱,姜乐悠留在局里负责联络,周淮屿……” 被点到名字的人咔嚓一声扣上弹匣:“我也去。” “你是周淮屿,前线用不着……” “纪洛宸,”他温柔的声线此时斩钉截铁,凛若坚冰,“我也是警察。” “…”形势迫在眉睫,刑警队长沉默片刻,一咬牙,“所有人,出发!快快快!” 脚步声纷杂,众人小跑着鱼贯而出,纪洛宸望着空空荡荡的大厅,心头突然蒙上一丝莫名的不安。 事发的桐林小学距临南分局仅有五百米之遥,然而当刑警大队的众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时,小学的门口已经是狼藉满地。丢弃的书包,跑掉的鞋子,一串一串斑驳的血迹触目惊心。眼下正是放学时分,大批学生聚集在校门口内外,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四散奔逃,一时哭声喊声不绝于耳。 “武警特警呢,联系了没有!”纪洛宸冲下牧马人,面色铁青,“苏泱!带一队人封锁现场,拉警戒线,疏散无关人员!小李,行凶的有几个,尽快确定位置!” 奄奄一息的学生躺在路边,几名好心路人正在进行急救。纪洛宸投去一眼,脸色愈发难看:“小林,问问救护车到哪儿了,沈知黎,进行伤员应急处置!” 实习的小警员分发着联络耳机,他一把接过塞进耳朵,声音里有止不住的焦躁:“报警的找到了吗?里面是什么情况!” “找到了!”小高举着电话跑来,“报警的是学校的老师,还在校内,引导了一群学生在教室里避难。她说看到了持刀廖景程,是个中年男子,应该只有一个人。” “好,让她待在原地保持通话,如果看到廖景程立刻报告!小李,继续搜索,但不要忽略有同伙的可能!小马,校内广播连上了没有?” “还差一点……好,连上了!” “好!”纪洛宸拿起扩音喇叭,深吸一口气:“同学们,不要害怕,警察叔叔已经到了,正在全力抓捕坏人!你们就躲在最近的空教室、厕所里,把门窗都锁好,用桌椅堵住!我们马上就来救你们!” 几辆救护车哇啦哇啦地叫着开进警戒线,奔下一群医护。伤者纷纷被扶上车,倒地的学生也被抬上担架,沈知黎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心肺复苏,向纪洛宸沉默地摇了摇头。刑警队长咬紧了牙。一拳砸在牧马人的钢板门上,车身都微微地晃了晃。 “老大,找到了!”小李一声高呼,“廖景程在主教学楼里,正在下楼。中年男子,持刀…” “苏泱,小周,小林,准备抓捕!跟我一起……” “——等等!”纪洛宸的命令尚未下完,小李的声音在望远镜后陡然一紧,“他有人质!” 纪洛宸紧绷着脸。看廖景程跨出教学楼的大门。悠然地靠墙坐下,把人质仔仔细细挡在身前。这所小学是 俗称的“民工小学”,以收费低廉吸引了大批进城务工人员的子女,但也正因为此,它的校园小得可怜,仅有一大一小两栋教学楼,而主教学楼的大门离校门口也仅有十步之遥。 “放开人质。”刑警队长端着枪,一米九的高大身躯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威压,“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第97章 “我呸!”廖景程啐出一口唾沫,挑衅似地把匕首凑上人质的喉咙。被劫持的小孩不过七八岁年纪,当场被吓得尖叫不停,挣扎间,稚嫩的脖子上渗出一道血痕。 “住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头渐渐西沉。廖景程眼里的不耐越来越明显起来:“你们到达在搞什么鬼!要是让我发现了……” “别激动!伤了人质对你没有好处!已经联系看守所了,但现在是晚高峰,全市都堵车,要过来还得一阵子!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纪洛宸按下心头的不安,尽力周旋。廖景程选的位置十分巧妙,他贴着教学楼的墙壁坐下,身后毫无破绽,两侧一览无余。头顶虽然有玻璃窗,但出于学生的安全考虑,二层以上的窗户都装有护栏。即便特警抵达。唯一可能的接近路线也只能是从楼顶速降,可教学楼唯一的出入口已被廖景程把守,于是这条路也成了天方夜谭。 “少废话!赶快把我兄弟们接过来!”长时间举起匕首让廖景程的胳膊也有些发酸,刀尖开始不受控制地乱抖。被挟持的小孩面色煞白,惊惧地盯着那雪亮的刀尖,几乎要昏厥过去。 “老大,人质的情况不妙。”沈知黎说,“他呼吸急促,手脚有轻微抽搐,像是呼吸性碱中毒的前兆,再拖下去可能会昏迷。” 众人的心皆是狠狠一沉。这样的场面,成人见了都不免害怕,何况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子?从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他被紧紧挟持在廖景程身前,能撑到现在已属万幸。 纪洛宸发狠地捏住耳麦:“特警队呢!!!” “纪洛宸,”身边的人打断他的低吼,“我去替换人质。” “你疯了!”纪洛宸正在气头上,扭头就是一声暴喝,“没听见吗,他们杀了六个人,这是亡命之徒!” 周淮屿极轻地笑了一声。“可是没有人比我在了解他了不是吗?” 冬日的风呼呼刮过,他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却明明白白。 “…不行。你想都别想。”纪洛宸烦躁地别开视线。然而周淮屿的下一句话让他如遭雷击:“纪洛宸。” “那是陶冬的儿子。” “…是的!”不知过了多久,耳机中的声音打破了这冻结般的时刻。姜乐悠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语速飞快:“陶冬的儿子陶明鑫的确在桐林小学就读,目前上一年级。” 纪洛宸头一次对下属的积极怒气冲冲:“那也不一定就……” “不会错的,”周淮屿再次将他打断,“那张脸,我太熟悉了。” 刑警队长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他当然知道周淮屿不会出错,周淮屿见过汪敏言,对陶冬的面容更是刻骨铭心。 不要去。 留在我身边。 但是来不及了,他也比谁都更清楚,周淮屿决定好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阻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画像 师跨前一步,对廖景程举起双手:“人质的状况很不好,我来替换他吧。” 廖景程冷笑一声。 “五年了,你认为我还能上你的当。” 周淮屿毫不气馁:“最近五分钟,你的腿一直在频繁变换姿势,我猜是这地面太硬,坐了半天腿麻了吧?是不是想站起来活动活动?”他摇摇头。“可是你不能,因为他的身高甚至不到你的胸口,你一站起来,就会完全暴露在警方的视野之中。” “他已经有了呼吸性碱中毒的症状,再拖下去很快会昏厥,只会成为你的累赘。”周淮屿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下,“到那个时候,不管你站不站起来,他都已经挡不住你了。” “那又怎么样?只要他还在我手里,你们就不敢轻举妄动。这把匕首可利得很,就算我被你们爆头,也来得及把他喉管开个窟窿。怎么,你们敢不敢试试?况且我手上已经有你们长官的血,我已经不亏了。” 周围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说着他向着纪洛宸的方向喊着。 “你父亲今年应该是死去的十一周年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纪洛宸听着手忍不住握紧了些,这个他日思夜盼想要杀死的人,现在竟然就在他面前。 “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谁还会在意呢”周淮屿对着纪洛宸的方向挥了挥手。——那等你的同伙来了呢?”周淮屿略一沉吟,复又开口,“等他们来了,你腿脚发麻,要怎么一起逃跑?要知道,一旦离开了这堵墙,你的背后,可就不是死角了。” 廖景程的视线紧紧钉在周淮屿脸上,一分钟,两分钟。 他沉默许久,突然噗嗤一笑,甩着刀尖点点周淮屿:“当我傻吗?你是警察,死了算立功,他们才不会多忌惮。” “不,他会。”周淮屿微微一笑,说着拉过纪洛宸亲上一口。 “…好,你过来。”廖景程思量半晌,终于松口, “等等……把大衣脱了,枪拿掉,对,就穿着衬衣,慢慢走过来。” 周淮屿无言地停住了脚步,身后有一只大手,握住他的胳膊。 他原本就是清瘦的身材,只是总掩藏在宽大的衣袍之中。纪洛宸一握之下才猛然惊觉,这衣袖下的胳膊,竟然明显比前几日又瘦削了些。 “小心些,他们这种人要钱不要命。” 纪洛宸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不……不行!”他像是呆住了,花了数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继而发狂似地大吼:“不行!我不答应!你不能去,这是——这是命令!” 周淮屿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用拇指抚过对方泛红的眼眶,动作轻柔地像在拭去孩子哭闹的泪水。然后他温柔一笑,恍若十里桃花灼灼盛开。 “纪洛宸,”他说,“我相信你。” 一步,两步,三步。周淮屿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廖景程身前。他刚依照廖景程的话转身坐下,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被猛地踹开,还未及眨眼,冰冷的刀刃已横在了他的颈间。 “我知道你们警察在想什么,”烟酒的气息喷在耳边,周淮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不就是想劝我自首吗?别费力气了。五年前你能骗我一次,可不代表还能骗我第二次。”他威胁地把匕首又贴近一分。 纪洛宸的瞳孔骤然缩紧。 “我没打算劝你。”周淮屿的语调听不出起伏,他配合着廖景程的动作慢慢站起,视线一瞬不瞬地紧贴在陶明鑫身后。 沈知黎早上前几步接住了跌跌撞撞的陶明鑫。一众待命的医护立刻开始止血消毒,又取来大牛皮纸袋罩在他的脸上帮助呼吸。 “没事,都是皮外伤。”沈知黎迅速检查了下,朗声喊道。 周淮屿的脸色闻言放松了些许。救护车一路鸣笛远去,他轻舒一口气,看向十步之外的高大身影,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纪洛宸。” 刑警队长却没对那呼唤做出任何回应。他全身紧绷,若是凑近的话甚至能听到牙关摩擦的咯咯声。 右手扣在枪上,皮夹克下的手臂肌肉隆起。他死死盯着仅在周淮屿身后露出一双眼睛的廖景程,像头随时准备暴起的狼。 “纪洛宸!” 纪洛宸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紧咬的唇渐渐渗出血痕。周淮屿和刑警队长似乎在诡异地隔空对峙,周围的警员们一时也有些疑惑地面面相觑。倒是廖景程本能地不安起来:“你们在搞什么!闭嘴!” 远处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数辆黑色的越野车在警戒线外停下,二十余名一身漆黑的人敏捷地跳下车,熟练地分散到周围的建筑中去。 耳机里传来联络员的呼唤:【临南特警队已抵达!特警队已抵达!正在寻找突破口,请指示!】 ……时机真是糟透了。 纪洛宸的眉心才刚放松了一瞬,转眼又被忧色笼得沉沉。廖景程下手狠厉,显然不是易与之辈,眼下只勉强靠答应他释放同伙才保持着冷静。若是刺激到他…… 廖景程显然也听见了骚动,眼里隐隐闪着期待的光。 他伸直脖子张望了半晌,却不见有任何押送车开到面前,那光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 “耍我是吧?”他恶狠狠地抽了抽嘴角,握着匕首的手背青筋爆出。“刚才来的是什么,武警、特警、狙击手?你们根本就没打算放人是不是!” “不是!”纪洛宸紧张地踏前一步,“你冷静点,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事关重大,办手续花了一点时间……马上,他们马上就到!你先把刀放下!” “还想骗我!”廖景程大声怒喝,眼里迸出绝望的疯狂,“狙击手已经在找地方了吧?马上?怕是马上就有子弹来要了我的命!” 【A组已就位,没有射击角度!】 “不过你放心,”他话锋一转,匕首在周淮屿喉间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就算我死了,也绝对会拉着你的小情人下去陪葬。啧,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儿……在下面应该也很吃香吧?” “你别冲动!!”纪洛宸的嗓子都破了音,“伤了人质对你没有好处!你已经被抓进去了五年。总不想刚刚一出来就再进去吧,黑狐——。”? 第98章 廖景程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你们是不是没搞明白?我根本不拍进不进去,我本来就是一个亡命徒,你们杀了我那么多手下兄弟,把我本来的生意搞得一塌糊涂,就连我在外面留下的兄弟都莫名其妙被你们的人杀了。我现在就要取你们的狗命。” 在场的所有人齐齐色变。如果廖景程放弃谈判返回楼里,不仅狙击无望,而且怕是真的要血流成河…… 廖景程狞笑着,脚下竟真地向楼门口移动过去。 “不能让他进去!”一直不曾动作的周淮屿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墙缝、窗台、门框,他死死抠住一切能摸到的东西,恨不得变成一只壁虎来绊住廖景程的脚步。可他毕竟只穿着薄薄的衬衣。此时手脚僵硬。 连嘴唇都冻得发白,那点阻力在廖景程面前只如螳臂当车一般。 【B组已就位,没有射击角度!】 他们离门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教学楼幽深的入口像怪兽沉默张大的嘴,不详的黑暗在其中翻腾。 没有人敢想象放任廖景程进去的后果,所有的枪口都悬在半空,屏息凝神等待刑警队长的指示。 【C组已就位!角度不够,还差一点!】 还差两步,还差一步,刑警队长的额边沁出汗水。 短短的几秒像是一生。廖景程的左肩已经越过了门框,只差一个转身…… “——纪洛宸!!!” 枯枝上的鸟雀被惊起一片,扑簌簌地掠过天空。这一声破空的呐喊仿佛用尽了周淮屿全身的力道,在昏暗的天色里,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仿佛盛着不肯落下的一轮骄阳。 而回应他的是一声沉闷的枪响。 喊声嘈杂,脚步纷乱,可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 那个身影,仿佛除此之外的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他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道来锁住眼皮本能的运动了,仿佛只要一个眨眼,一个恍神,对面那个他甘愿为之粉碎理想、背叛警徽,以自身相威胁方才勉强留住的身影,就会倏地消失不见。 可就算他再怎么努力地睁大双眼,甚至连眼底都因这执着爆出了红色的蛛网,光还是开始消散了。对面的那人大抵是先倦了,他噙着最后一抹淡淡的笑阖上了眼。太阳落下地平线。陷入一场永久的安眠。 “纪洛宸,”他听见风送来他的声音,又或者这声音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他的掌心落下一团轻飘飘的风筝线。 赵季寒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周淮屿的身体划出飘逸的弧,飘动的白色衬衣像一片雪花,轻轻地落下,随即被吞没在黑暗里。 他身后的廖景程轰然坠地,匕首当啷一声砸在地上,犹带着新鲜的血痕。 人群静止了一瞬,然后待命的警察和医护一窝蜂地冲了上去。只剩刑警队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谁——”赵季寒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然而下一秒,他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纪洛宸的肩膀仿佛一刹之间落满大雪。 他黯然垂落着的枪口,正飘出袅袅的青烟。 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刺鼻,监控器的波形忽高忽低,红蓝的警灯救护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直到担架床消失在手术室的大门之后,赵季寒才勉勉强强地回过神。 门前的等待区挤满了人。除了被留下清理现场和疏散群众的以外,整个刑侦大队的人几乎在这里集齐。周淮屿画功卓绝又待人亲切,来分局后捎带着把火爆脾气的杜大队长都变得温和不少,此刻虽早已过了下班的点,却没有人愿意离去。 最角落里的长椅上,纪洛宸孤零零坐着,像一块失了魂的石头。 “纪洛宸,怎么回事?”赵季寒的脸上仍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我只听说是人质劫持案。怎么会是周老师……” “——你还有脸问!”纪洛宸没有出声,倒是苏泱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动作之大甚至带出长椅刺耳的一声响。“这么大一个同伙在外面都没发现,市局到底在干什么?!” “苏泱!” “那你让他说,他下午到底去哪儿了!” 沈知黎的提醒没有任何效果,若非顾忌着这是医院,苏泱怕是已经在咆哮:“我们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不清楚吗!但凡能拖延点时间,老大也不至于……” 像是被戳中最痛苦的回忆,纪洛宸的肩膀猛地一抖。 潮水般的目光霎时从四面八方涌来,赵季寒感觉自己成了人形的活靶,被不加掩饰的敌意狠狠刺穿。 苏泱铁青着脸,身后似乎有千军万马正严阵以待。 如果他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下一秒就要迎来被踏碎的结局。 怎么每次揽的都是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赵季寒苦笑。 “都干什么呢!”谈局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红了眼眶的姜乐悠。她一望便知气氛不对,皱眉低声道:“都给我回去坐下,这里是医院!” 像是被沉沉的黑云压在头顶,等待区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都笼着散不开的愁郁。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倏然熄灭,所有人都焦急地望向那扇门。 姜乐悠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只有纪洛宸依然坐在角落,他微微偏过头,又像是害怕似地收回视线。 门开了。几个医护推着病床迅速进了ICU,众人只来得及瞥见周淮屿氧气面罩下苍白的脸。 “医生,他…” “左肺上翼贯穿伤导致张力性气胸,血管神经损伤,失血性休克。总的来说还算幸运,没有伤到心脏,但肺部的创口很大。我们已经进行了清创止血。也实施了肺裂伤修补术。但这只是暂时的控制,仍存在复发的可能,需要留在ICU观察。” 姜乐悠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这是……什么意思?” 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摘下眼镜,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是说,病人的情况很不稳定,接下来一周都是危险期。家属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纪洛宸把头深深埋进手掌,发出一声沙哑的呜咽。 “都回去休息吧。”时针已跨过九点,谈局率先起身开口,“我知道你们都很担心周淮屿,但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都回去吧,我和纪洛宸留下,明天苏泱和姜乐悠来换班。” 没有人动作。 “回去吧。明天还得上班……犯罪分子可不休假,你们也不想等周淮屿醒来还有别的案子要操心吧。”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站起身,然后一双又一双手带着无法言说的情绪拍过纪洛宸的肩头。等待区很快又空空荡荡,赵季寒最后一个站起身:“谈局,您也回去吧,我在这儿陪着纪队。” “你…”她有些迟疑地看向纪洛宸,对方并没有流露出反对的意思。 “……好吧。” 自动售货机发出滴滴的声响。赵季寒买了两罐可乐,坐在纪洛宸身边。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有啊,”纪洛宸从鼻孔喷出一声嗤笑,“如果贵局能从开始就把这伙人一网打尽。今天不会有任何人受伤。” 赵季寒抿了抿嘴,点点头:“……这件事我的确负有责任。报告、检讨我都会写,处分我也接受。但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纪队的身手远近闻名,就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你什么意思。”纪洛宸面色骤冷,“你觉得我会拿周淮屿的性命开玩笑?!” “纪队别这么大火气。我只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罢了。” “想不明白可以不用去想。”纪洛宸“腾”地起身。 “当”的一声把易拉罐踢出老远。他以绝对的压迫感逼视着对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赵季寒,我不打算问市局怎么办的案子,也不在乎你下午到底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但你最好给我记住——周淮屿现在的样子跟你们脱不开关系。” 纪洛宸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赵季寒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有点窒息。 这一日的临南久违地下起大雪。 对一座南方的城市而言,这样的日子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惊喜,街道上、公园里挤满了看雪玩雪的人,他们欢呼着拍照、玩闹。冻红了鼻尖却热情似火。 仿佛几日前的所有恐惧与无助都被大雪悉数抚平,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赵季寒在住院部大楼前伸出手,掌心很快落入一片雪花。可在他看清那六角的形状之前,雪花就迅速被削去了所有的枝杈,融成一颗透明的水滴,像是泪。 雪中泪,滴滴皆是透心寒。 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三天前那个夕阳低垂的傍晚,当周淮屿的身躯如雪花般飘落的时候,他的脸上,是否也有这样的一滴泪呢。 赵季寒拍拍身上的雪,快步来到ICU门前。这里大约是世界上最压抑的场所,希望与绝望交缠成灰蒙蒙的雾,悄无声息地将所有人的生气吸干。没有消息是难涯,有了消息是心碎。从他在局里听到的只言片语来看,纪洛宸已经在这儿不吃不喝地待了三天,整个人都快要风化成废墟里的一截断壁残垣。? 【全文完结】 第99章 只是……他四下望望,颇为意外地发现角落里那块破败的石头没了踪影——纪洛宸不在? 纪洛宸不在,该来值班的苏泱也没了影,只有姜乐悠正和一位中年妇女说着话,手里还连连推拒着什么。 周淮屿受伤后最担心的除了纪洛宸就非她莫属,即便不是自己值班的日子也一天三次地往这儿跑。她对面衣着朴素的女人有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双手更是粗糙得惊人。 “哎呀汪姐,都说了,我们吃外卖就行。您又上班又要带孩子,每天还做这些带过来,多麻烦啊。” “不麻烦不麻烦,”被称作“汪姐”的女人连连摆手,亲亲热**把饭盒往姜乐悠手里塞,“一点儿家常菜,吃个放心。你们啊也别老点外卖,谁知道那里面放的都是什么东西。姑娘,来,拿着……听话!别跟姐客气。” 姜乐悠正手忙脚乱,忽地注意到眼前的来人:“…赵队。” 赵季寒笑得一如往常。假装没看见她突然冷淡的神色。“这位是…?” “这位是陶明鑫的母亲汪敏言,这位是市局的副支队长,赵季寒。” “你好,”赵季寒伸出手,却冷不丁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饭盒。他愣了愣:“这……” 汪敏言热情似火地又给他塞进一双筷子:“警察同志,还没吃饭呢吧?我这儿做了香菇滑鸡和焖猪脚,来尝尝,尝尝?” 五分钟后,赵季寒和姜乐悠排排坐在长椅上,每人手里还捧着一个满满当当的饭盒。 “好吃,好吃。”他咽下一块鸡肉,赞叹不已,“您这手艺,比饭店都强。” “喜欢吃就行。”汪敏言笑笑,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别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你们不嫌弃就好。” “我听说,您每天都来?” “周警官一直不醒,我这心里也放不下。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好歹来看看,求个心安。等他醒了。 我想带小鑫也来看看他,给他磕几个头。救命恩人呐。” “小鑫最近怎么样了?”姜乐悠插话。 “受了点惊吓,不过还好,看着是缓过来了。可多亏了周警官,要不是他把小鑫救下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孩子他爸交代……” 她的眼中划过一丝忧伤的神色,复又笑道:“周警官现在可是我们家的大英雄,昨天小鑫足足跟我念叨了一晚上。他现在不当科学家了,以后也要当警察。”说到开心处,汪敏言乐呵呵地一拍手:“他还给我敬了个礼,有模有样的呢!” “好,孩子没事就好。”赵季寒心不在焉地嚼着饭,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那,关于您丈夫陶冬的事……” “医生,他为什么还不醒?不是说脑CT没有异常吗?!” “杜警官,你先冷静一下。”管床医生刘雅无奈地看着他,推了推眼镜,“周警官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但引起昏迷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受伤、感染,也可能是代谢异常,血氧过低,甚至有可能是受到冲击或者精神压力。我们正在积极排查原因。一旦有消息,会立刻通知你的。” 大雪纷纷扬扬,纪洛宸引以为傲的大排头灯也落满了雪,像是紧紧闭着的眼睛。 纪洛宸把脸深深埋进毛毯。 周淮屿,你是……不愿醒来吗? “是这样,”赵季寒的语气颇为踌躇,“有个情况不知道您清不清楚,您丈夫陶冬出事的时候,周淮屿他曾经……” “是不是医院要交钱?”汪敏言急忙掏出手机。 “我没怎么花,基本都在这儿呢。” “……啊?” 汪敏言心急如焚地掏摸着口袋:“这也没留个名字,我怕是人家弄错了,不太敢动,基本都还在。 医院要多少,剩下这些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凑凑,你放心,肯定得凑齐!周警官救了小鑫的命。 这么大的恩情,我说什么也……” “等、等等等等,”赵季寒足足愣了半晌才回过神,确认不是自己的耳朵突然串了音。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姜乐悠及时解围,“汪姐刚才给我看她的账户,说不知道谁给她打的一大笔钱,名字看不懂,怕是谁弄错了,问我警察能不能查出来。” “我一看,姓名隐藏了,昵称是个羽毛的表情,手机尾号也对得上,这肯定是周老师……” “对对对!”汪敏言连连点头,“唉哟,周警官真是活菩萨,还担心我们母子俩孤单单的不好过活……你们警察攒这么一大笔钱也不容易吧?这说给就给了,还不留名,要不是今天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哎,医院要多少钱?我这就去交。” 她说着就要起身,赵季寒连忙拦住:“别急,不是医院催账。你刚刚说的那个,记录能不能给我看看?” 转账的界面清晰明了。一切诚如汪敏言所言。对方没有留下名字,只在附言里简简单单地写着“好好生活”’。 副支队长盯着屏幕。两道眉毛拧出深深的皱褶。 “路警官,你看,这是周警官的号吧?” 赵季寒犹在恍神:“.…嗯。是。是他。” “那个……说是不太敢动,可最近手头太紧,孩子上学,公婆吃药,多少也花了点儿。”汪敏言垂着头小声解释,“孩子他爸没了以后,我本来想着回老家去的,临南这地方好是好,可……哪是我们这种人住得起的嘛。” 陶冬生前也不过是个外卖员,挣的都是辛苦钱。他打拼三年才在这里勉强立住脚。一家人要在此生活。尚且需要汪敏言做家政工来补贴。 “但小鑫特别喜欢这儿。他说老师同学都好,上课也有意思。这孩子懂事,平常从来没跟我们要过什么,我实在是……” “哦对对,”她吸了吸鼻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看我这,又扯远了。不是医院要钱,那路警官,您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我……” 手中的饭盒好像灌了铅,沉甸甸地坠得赵季寒说不出话来。嘴唇被反复咬住又放开。良久。他终于笑笑:“不是什么要紧事,一打岔想不起来了。” “哦。”汪敏言点点头,又合掌对ICU紧闭的大门拜了拜:“周警官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老天保佑他一定能醒过来,以后平平安安。一辈子顺风顺 水。” 像是在檀香缭绕的观音殿,她的表情无比虔诚,无比认真。赵季寒深深地看了她许久,转头偏开了视线。 雪后的天气澄澈透明,纪洛宸抬起头,虽然经过了一夜的睡眠,他的精神状况却并没有多少改善。眼窝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下,沤成一座深潭。 “放心吧,周淮屿肯定能醒过来的,方才我跟上级汇报了,上级也跟我说明白了周淮屿的事情,我想真正的事情谈局还没有同你讲,你要不回去问问谈局心里的石头说不定能洛铁一点,现在案件已经解决了,我就先回去了。” 纪洛宸表情一愣,看着逐渐走远的赵季寒。 办公室里的谈局,手指捏着鼻梁不知道如何跟面前的这几个皮猴子说明缘由。 “谈局,你快说吧在不说老大要炸毛了,周老师来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不对劲了。” 谈局长叹一口气,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 “周淮屿来临南之前就一直在黑狐身边当卧底,不过后来九死一生将人送进去之后自己就病了,等病好了这人好像失忆了不记得这些事了,上级觉得这也算好事就将这人打包送咱们这边来了。” “不过前些日子上级找到周淮屿说黑狐要出狱了,将事情讲了个七七八八,当时只是将他送进去但并未抓到什么实质性证据,因为他身边的人全跑了,我们就设了个局这次要彻底钉死这帮人。” 纪洛宸此时全明白了,原来周淮屿之前的所有都是在骗自己,他们设局把自己也给圈进去了,自己竟然还信了。 他不懂既然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将黑狐送进去,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醒呢。 纪洛宸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苏泱于姜乐悠一众人红着眼圈离开了谈局的办公室,纪洛宸刚想走,谈局喊住了他。 “周淮屿是喜欢你的,做局之前他一直都怕连累了,一直想把你摘出去,你可以怀疑所有,但是决不能怀疑他的真心。这些时日我给你放几天假,去陪陪他吧。” 纪洛宸得了命令,就好像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宝物朝着医院就去了。 他从来不怀疑周淮屿对他的真心,周淮屿的嘴惯是会骗人的可是他的眼睛和心骗不了人。 周淮屿看他的眼神向来都是直白赤露的。 医院人员吵杂,但他还是能听见医护人员喊的906病房的病人醒了。 周淮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