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搴汀洲兮杜若》
1. 战城南
长安城从未有过这样血色深红的天。
两朝帝都,曾经何等繁华,可如今就连那朱雀大街上来往的都是全副武装的兵将,平民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前些时上元节挂在檐下的花灯被风吹落,又被来往匆匆的兵士踩成烂泥。
巍峨耸立的城门楼上,七八将领哗啦啦跪成一片,旁边的小卒不明所以,也跟着扑通跪下,学着将领的样子俯身叩头。
有位年轻胆大的小卒藏在人群中悄悄抬眼看来人是何方神圣,然而仅此一眼就险些让他吓丢了魂——
冠冕前后垂六,上着深青,下着绛红,正是所谓玄衣熏裳。冕服上两肩绣日月,后领绣星辰,据传此纹饰用以应“天子肩挑日月、背负七星”之说,更不谈那五爪金龙纹和高腰红罗靴,无一处不透着绝顶的威严与从容。
来者正是楚国当朝女帝,闻人青梧。
先帝闻人雅厚以武立国,何等功业。然而却落得个子嗣凋零、无人能继的下场,坊间传言是他早年杀伐过重,天降刑罚至此,最终竟然传位给嫡长女临安公主,险些成为一众言官口诛笔伐的对象。
然而众人没想到的是,这临安公主登基后,改年号为永平,以雷霆手段平息叛乱,那年朱雀大街上的积水都是血色的,千百人头铺就了她权倾天下的路。
“众卿平身。”
女帝沉稳的声音让冒失的小卒猝然回神,连滚带爬地跟着周围人一起站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女帝竟然不比他们行伍中人矮多少,甚至在冠冕的加持下显得愈发高而挺拔。
凤眸似是无意间扫过,冷得小卒一激灵,手中的刀剑险些当啷落地,他连忙收起自己过度好奇的目光。
“战况如何了?”
“回禀陛下,”答话的正是南衙禁军统领何臧,他已是浑身血气,不知受了多少大小外伤,腰间佩刀也早已卷了刃,“西凉国狼兵攻势太强,若援兵迟迟不到,恐怕难以坚持超过三日。”
女帝闻言没有意外之色,似乎早已料到如今的局面,凤眸微眯,盯着城外源源不断向前推进的敌军。
黑压压仿佛无边无际的军队,与血色深浓的天在远方连成一片,如同末日降临。
何臧见女帝神色不悦,扑通一声再次跪地,声泪俱下:“陛下!城楼上危险万分,还请陛下尽快远离......”
轰隆隆——
话音未落便又有一波石块通过投石机砸了过来,其中还有部分浸了火油,带着滚滚浓烟将城墙砸出巨大的豁口!
碎砖块和碎石如同星点落下,然而在这烽烟战火中,女帝毫无惧色。
何臧抬手抹去眼角的灰,咽下喉间泛起的血,沉声道:“末将愿誓死守城门,但......但兵力悬殊,长安城危在旦夕!还请陛下三思,考虑俞太保所言迁都事宜!”
女帝闻言冷笑一声,把何臧晾在一边跪着凉快,转头对身后侍卫吩咐道:“取紫檀龙舌弓来。”
侍卫匆匆离去后又复返,将那传言中逾二百斤力的神弓递给女帝。
闻人青梧垂眸拂过弓身上的云龙纹饰,紫檀木的弓身质轻而韧,龙筋制作的弓弦保障箭离弦的速度和精准性——这是她的武学师傅、忠武侯墨绛为她挑选的弓。
女帝在城楼众将士震惊的目光中,挽弓搭箭,狭长的凤眸眯了起来,紫黑色的神弓形如满月,穿云箭离弦时声如惊雷!
这一箭,穿过敌军的重重掩护,直取敌阵中央指挥官的首级,将那头颅一箭贯穿!
何臧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就看到敌军方阵大乱,已然露出颓势,正是转守为攻、扭转战局的好时机!
女帝惊天一箭过后并未收手,而是再次挽弓上弦,箭矢破空之声刺耳,如同高空俯冲而下狩猎的鹰隼,直中敌军中正准备代替指挥官指挥军队的副官。
“还不去清扫残局?等着朕替你们擦屁股吗?!”
女帝威压的话语惊醒怔愣的众人,何臧连忙带人整队,将这将倾大厦给扶正回来。
女帝见战势已然扭转,便不再多留,返回含元殿。
殿内众臣仍然跪着尚未敢起身,见女帝驾到更是连忙俯身叩首。
闻人青梧坐到龙椅之上,冷着神色俯视众人:“都起来吧。”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一众文臣哪里受的住久跪?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又险些再次软倒下去,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才没躺成一片。
“方才是谁谏言割地和谈?”女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许太牢与身旁几位同僚连忙跪下,噤声不语,官服宽大掩盖了瑟瑟发抖的身躯。
“不止许太牢一人想法如此吧?”
又有零星十几位文官跪下叩首,不敢言语。
闻人青梧冷笑一声,唰地站了起来,举止间的威仪如苍龙出海,令人不敢直视。
“满朝文武,竟不知何谓割地饲虎狼?!自诩贤能之辈,不明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之理!一个二个眼高于顶,却凑不齐一根不屈的脊梁骨、生不出一双不会跪地乞食的膝盖!”
她每说一句,都会多一批从站着变成跪着的臣子。
“朕看你们是乌纱帽戴久了便忘记自己也算楚国儿郎,当年指着朕和昭平大将军骂牝鸡司晨的王侯公卿,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究竟是谁为国死守边疆、又是谁为民守卫城防?!”
如今西凉国狼兵打到了长安城下,意味着镇南关必然已经失守,驻守镇南关的昭平大将军东方落月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如果说旁人只能从女帝此刻的脸上看出冷淡和讽刺的神色,那么若是东方落月在的话,她必然能看出这神色之下掩藏的焦躁。
“你们是脖颈上多余放了个脑袋,倒不如剁下来给前线将士们当夜壶!!!”
盛怒之下的女帝竟然会像行伍中人一样出言不讲礼。
言罢,殿内除却女帝和身后的若干侍卫以外,竟无一人站立,全部整整齐齐跪着,放眼望去是清一色的乌纱帽顶。
“报——”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喊声,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举着红头标识的军书一路跑了进来,单膝跪在殿前。
“启禀陛下,定安将军已从函谷关出发,三日内必抵达长安城!”
闻人青梧看了一眼军书上呈报的内容,才知原来函谷关也遭到突袭,导致长安城援兵迟迟不到。
“回信给赵铭,让他原路折返回函谷关继续对敌,长安战局已定,他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西凉狼兵此番是想灭了我大楚,镇南关已破,若是函谷关再守不住,让他自戕谢罪罢!”
传令兵得了令,连忙飞奔离开去传信。
镇南关遭遇强敌突袭的时候,东方落月必然会求助萧关和韶关守将,若是这样都被攻破的话,只怕西凉国是倾举国之兵力来袭,函谷关的战局必不可能轻松,因此武关需要抽调援兵去往函谷关。
对于西凉国来说,千里行军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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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已经有镇南关和函谷关两条攻线,不大可能再有第三条,否则以西凉国国力决计无法支撑,因此线下尚能平静的只有金锁关。
然而金锁关防的是北蛮族,那可是随时可能操着弯刀南下的悍旅,从金锁关调援兵与饮鸩止渴没有区别。
大楚无将啊!
想当年先帝开国之时,四侯九卿十二将,何等国威!
四侯之中,安国侯东方擎苍和忠武侯墨绛都是一等一的统帅之才,十二名将更是清一色的骁勇悍利,他们率征远军大杀四方,打得北蛮和西凉十数年不敢进犯。
而今,安国侯连同其二子先后战死沙场,忠武侯年事已高无法再征战南北,十二名将中仅剩六人,分别驻守楚国六大军事要塞。
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更是连勤王的援兵都调不出来了,若非闻人青梧师从忠武侯,能于百万敌军中直取指挥官首级,这场仗怕是根本没法打下去。
“韩维,去探城南如今战况几何,告诉何臧,若是这种情况下都能兵败,让他提头来见!”
北衙禁军统领韩维领旨后飞奔而出,眼不斜视,不敢多看那跪了满地的文臣。
闻人青梧还是没有让他们起身,而是看着那一片乌纱帽顶,一边踱步一边继续说道:“朕知道你们中不少人在背后指责朕是穷兵黩武之辈——可若是战时不穷兵黩武,难道等着做亡国奴的时候再去重武抑文吗?!”
“安国侯战死、忠武侯归隐,十二名将半数陨落,所以有些人便认为现如今是文臣当道、可以权势滔天了吗?!——朕已遣锦衣卫彻查镇南关兵败一事,朕倒要看看我朝最神勇的昭平大将军为何会失守、安生了十几年的西凉国又为何会如此知悉我大楚的军事布防!”
闻人青梧说到这里停止了踱步,坐回到龙椅上,冠冕垂珠轻晃,凤眸里全是冰霜冷色:“是谁把‘狼’放了进来,现在认罪尚可酌情免掉将来株连九族之罚。”
无一人出声。
“很好,”朱唇微勾,露出一个讽刺的笑,“那就等锦衣卫的调查结果吧。”
韩维去而复返,回时带了满身的硝烟味,呛得几名文臣忍不住咳嗽,又担心御前失仪而拼命捂住口鼻不发出声。
韩维单膝跪地呈报:“启禀陛下,何统领承诺半日内结束战局,将那西凉狼兵击退。”
“很好,让他尽量多抓几个活口,朕留着有用,你也带着北衙禁军去协助。”
“可是......”
北衙禁军负责宫城守卫,南衙禁军负责城池安防,若是调动了北衙禁军,若是有什么心怀不轨之人趁乱进宫,只怕是防不住。
闻人青梧当然明白这一点,抬手示意韩维不用继续说下去:“去吧,这里还有御林军,出不了乱子。”
韩维这才定了心,抱拳应道:“是!”随即再度飞奔而出。
“都起来吧,长安之围已解,可别案子还没审出来就先吓死一批。”
闻人青梧落下这不轻不重的一句,便转身走了。
女帝回了寝宫,侍女为她解下厚重的冠冕和龙袍,换上更轻便的行服,然后一齐退下了。
女帝性情古怪,向来不喜人近身,就连最懂事的宫女也不能在旁久待,只能在偏殿等待传唤。
宫女退下后,闻人青梧支着额,看向桌案上的一封书信兀自出神——信上没有字,只是描摹了一朵花,她知道此花名为杜若。
这信是东方落月从镇南关寄来的。
2. 死郭北
那人曾于出征南下前,在京郊与女帝道别。
昭平大将军东方落月,楚国十二名将中唯一一名女子,将门虎女。其父安国侯东方擎苍、大哥御南将军东方晓辉、二哥熙和将军东方晨星,在近几年的战事不断中相继死于边疆,为国捐躯。
“若我此去不返,岂不是恰好成全了安国侯府满门忠烈之名?”
闻人青梧伸手将落在她肩头的纯白花瓣拂去,轻声道:“将军,慎言。”
“将军死社稷,没什么需要避谶的。”
东方落月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乌黑的眸中折射出细碎的光亮。
她是楚国最能征善战的杀伐星,背负双刃斩.马.刀,袖藏十字连环弩,腰佩子午鸳鸯钺,手持兽面冷钢戟,身披玄铁战甲,乌发高束于顶,胯.下神驹通体漆黑,名曰盗骊。
鲜为人知的是,女帝也有一匹枣红骏马,名曰赤骥。
《穆天子传》有言:“天子之骏,赤骥、盗骊。”
《天马歌》曾道:“天马来,从西极,经万里,归有德,承灵威,降外国,涉流沙,九夷服......”
东方落月放开手中缰绳,让盗骊自去一旁吃草。
闻人青梧拿出一坛桑落酒,与东方落月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有股花果香,不过今儿个的酒怎的如此烈,跟那关外的烧刀子一样。”
“蒸馏过,酿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是河东刘白堕亲手酿制的。”
“好酒啊!——西南之地多毒虫奇障,只怕又是好一阵子不能痛快饮酒了,只能喝些特制解毒的药汤子,能淡出个鸟来!——酒坛子倒是精致得紧,我带去洗净了种花试试。”
朝晖愈发刺目,须得抬手遮眼方能缓解。东方落月言罢眯着眼仰头干了最后一口酒,借着微醺的酒气,俯身从花丛中摘取一抹白,送到唇边轻轻吹去沾上的浮灰,递予闻人青梧。
“我最喜这杜若花,含清露,满芳洲,虽行远,莫相忘。”
闻人青梧接过杜若花,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玄铁护指,她知道那护指下是本该属于女儿家的双手,却因为常年握持兵器而指节变形、布满薄茧。三十斤的玄铁重甲将她包装成魁梧的模样,殊不知内里有多少新伤旧伤。
闻人青梧顿感疼惜的不行,心头酸软一片。
“此去镇南关,不知何时复相见,待卿凯旋之时,长安城内外必种满杜若花。”
“好!就冲这满城杜若白,还有这桑落酒,定不负使命!”
言罢翻身上马,策马前驱,蹄声如闷雷滚滚,那道远去的背影扭过头看向原地目送的女帝:“陛下想要这江山,末将去打下来便是!”
闻人青梧望着那背影出神,半晌才喃喃道:“朕宁可负天下人,只求得将军一人心。”
......
“陛下!——”
宫女的惊呼让闻人青梧猝然从浅眠中惊醒,失神间失手将桌案上的烛台打翻,灯油泼在那封从镇南关寄来的信上。
顷刻间,信纸上的杜若花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火光映在女帝浅棕色的眸子里,刺得眼底发疼。
桌案上本就整洁,没有堆放易燃物,那火烧过片刻便也自己熄了,剩下一小撮灰白余烬,倒像是某种冥冥中的暗示。
闻人青梧瞪着神色慌张跪于阶下的宫女,厉声质问:“大胆!为何如此冒失?!”
宫女连忙将叩头:“陛下息怒!宫外传来消息,昭平她......”
“什么?”闻人青梧骤然起身。
宫女将头磕在地板上,声音里带了哭腔,哽咽着接上了方才的话——
“昭平大将军殁了!”
闻人青梧后退半步,等不及换朝服便匆匆奔了出去,全然不顾天家举止礼仪。
她远远地便看见一名江湖打扮的女子立于宫墙之外,手中提着一对染血的子午鸳鸯钺,她心尖骤然一跳,继而漏跳了一拍。
那女子见到闻人青梧,将那对子午鸳鸯钺交给旁边的御林军守卫,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民女沈桃,乃安国侯府家生子,随了侯夫人的姓,多年来应夫人遗愿,以医女身份随军照料昭平大将军......”
闻人青梧突然感到一阵眼前发黑,被眼尖的宫女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她用力掐着美心,沙哑道:“朕知道你,继续说。”
沈桃几乎泣不成声,几番哽咽之后才找回话音:“一个半月前,镇南关遭受百万大军突袭,大战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驻守镇南关的征远军不足十万,将军多方求援但却迟迟未有援兵!强撑二十日后,城门破了,那时正在转移最后一批平民......将军她率最后仅存的一千伤兵残将以身为城门,战至最后......”
最后,沈桃在城里东躲西藏了好几日,才避过西凉狼兵的搜索,去到城外战场时,只见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几十万人堆成的尸山像一片巨大的坟场,埋葬无数英魂。
她在那尸山血海中翻找了整整三日,那些没能及时埋葬的尸身开始散发出剧烈的恶臭,哪怕以厚布巾掩住口鼻也无法遮挡,令她几度险些晕倒在尸体堆里。
沈桃勉强捡回这一对将军随身携带的武器,因为刀刃恰好还有些许金属反光叫她看见了,但她在那附近并未找到将军遗骸,那钺大概是血战中遗落在战场的。
后来沈桃昼夜奔袭,只能走山路以避免遇到沿途设卡的西凉国士兵,她接连跑死了三四匹好马才赶到长安报信。
“你是说......昭平她尸骨无存?”闻人青梧几乎是在呓语。
“陛下!征远军自有将军统领以来便有一条铁律从未被打破——未得主帅令者寸步不得退兵!——如今这情形,当真是......”
“闭嘴......下去吧。”女帝打断她未尽之言,让几名侍从送沈桃回了安国侯府。
闻人青梧从御林军守卫中接过那对子午鸳鸯钺,目光落定的一瞬间便确信了,那是东方落月的武器——也是老侯爷传给她的遗物,手柄处是四爪云龙暗纹,大楚没有其他人人敢用这样纹饰的兵刃,而西凉国则没有如此精良的锻造工艺。
三尖七刃的构造,精钢锻造的刀身,如今已是残破不堪,布满细碎的豁口和触目惊心的卷刃,锈色的血迹斑斑驳驳地附于其上,也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血。
她曾说过,自己是为大楚武装到牙齿的战士,弩箭射完了便换成长戟,长戟用折了则换成斩.马.刀,大刀砍豁了还有鸳鸯钺,钺使废了还有拳脚功夫,哪怕是手脚断了也还有牙能咬、头能撞,还能再杀敌一两人......
那场战斗她一定是拼到了最后。
可是,她当真就这么死了?
她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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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最骁勇善战的武将,继墨绛和东方擎苍之后,唯一能统领四境征远军的帅才!
闻人青梧登基之初便想将东方落月封侯,让她名正言顺地当这个四境统帅,然而抵不过朝中反对声浪过于高涨,最终只能在昭平将军的名号上多加了一个字,变成昭平大将军,说来当真是讽刺至极。
然而东方落月本人却并不介意:“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更何谈侯爵虚名?”
闻人青梧本想着,待此番战事平息,以军功拜爵,再加上自己近年来整肃朝纲、诛除异己的效果,当是能顺利将这爵位授予她。
竟未曾想,是如今这般,已然阴阳两隔。
命运弄人!
天妒英才!
天道无情!
......
七日后,长安城里便发生了一件大事——昭平大将军以国葬之礼出殡,大楚女帝为之扶棺。
禁军开道,童女喊魂,天子扶棺,文武百官相随,虽不用披麻戴孝,但也需素服素冠,面容沉肃。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素服童女以汉乐府诗唱诗喊魂,稚嫩童声与悲怆的词句形成怪异的凄凉,似是在呼唤安抚躁动的英灵,歌声随着飘飞的白纸钱残影一同随风远去。
朱雀大街两旁乌泱泱跪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他们中并非所有人都知道镇南关和长安城内外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随大流地维持着叩头的姿态,还有几人挤在一起小声讨论。
“如此甚是不合礼法......”
“就是就是,成何体统?哪有天子扶棺的道理......”
“我听闻那昭平和当今女帝一样,都不是个省油的灯,都是穷兵黩武之辈!”
“牝鸡司晨!倒反天罡!一介女流如何能当得起稳固江山之重任?我楚国大好河山、先帝创下的不世功业,就要尽数毁于妇人之手了!”
他们越讨论越起劲,没注意送葬队伍行至何处,而又一时声音失了把门,抬眼便见那传说中雷霆手段、杀伐狠绝的女帝正从自己面前经过,连忙低头噤声不语。
然而闻人青梧目力耳力极佳,她右手扶棺,左手隐蔽地打了个手势,隐藏在暗处的锦衣卫便从四面八方的角落中冒了出来,将方才出言不逊的几人捂住嘴拖走了。
锦衣卫出手,这些人连骨头渣子都没得剩。
剩下的人见状瑟瑟发抖,不敢多言,把头磕得更低,恨不得埋进地里,更有甚者吓得嚎啕大哭了起来,倒是哭得真心实意,比女帝更像是送葬的。
不过,除了女帝及其几位心腹以外,无人知晓今日下葬的棺木里,只有一对废掉的子午鸳鸯钺、一坛将军爱饮的桑落酒、一束新采的霜色杜若花。
武器是她的生平,酒是她的性格,杜若是她的喜乐。
葬下的,是昭平大将军这个名号,而不是东方落月这个人。
这也算是闻人青梧的一份私心——万一那人九死一生回来了,便不必再重新启用昭平的封号,而是直接补上楚国亏欠她多年的安国侯爵位。
尽管她心里也清楚,这样九死一生的希望,甚是渺茫。
那人还能回来的幻想,如镜中花、水中月。
3. 待从头
安隆十三年,武帝正值壮年。
此时闻人青梧年方十一,距离她登基尚余九年,便早已展露出强大的政治野心和头脑。
帝师周太傅曾言:“临安公主若非女儿身,定是那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武帝子嗣凋零,顺利长大的仅有一儿并一女,其余子嗣均在幼儿时期因病夭折——而这仅存的一儿一女,便分别是太子闻人青蛟与临安公主闻人青梧。
武帝早年曾于战场杀伐中见过骁勇不逊于男子的女将,因此允许临安公主与太子一同学习君子六艺和治国方略,也从不将她拘于宫中。
治国方略以策论为主,主要由周太傅教导,周太傅于安隆五年连中三元的第一人,当之无愧被选为当朝帝师。
君子六艺则跟随忠武侯墨绛学习,忠武侯乃是开国老将、名门之后,却要频繁入宫为皇子皇女授课,用的是武帝曾与之并肩沙场的情分。
皇子与皇女一同习文习武,对于惯常以男尊女卑为主的中原腹地,倒算是稀世罕见的奇观了。
不过说来也可惜,太子闻人青蛟虽生得一副好样貌,人人见了都要夸一句雍容华贵、气度非凡,他却只好玩乐,根本无心学习,整日只幻想着能出了那宫墙,放鹰跑马、养蛐斗鸡!
若是他生于普通富足人家,或者是个闲散王爷,那便也真的能如了他的心愿,平安富足地度过一生。
可惜他是太子,非死不能走出这长安城。更可惜的是,他偏偏于文于武都不如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
周太傅和忠武侯平日里不会把二人比较的话语挂在嘴上,然而明眼人便能看出来的东西,太子心里又怎会不清楚?
武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也考虑过将来闻人青蛟登基之后,由闻人青梧辅政。
然而他也自知这条路不可能长久,这江山的主人只能有一个,这无上权柄只能由一人把控,中.央集权之“中.央”,有且仅能有一人。
安隆十四年,江南一带爆发瘟疫。
疫病感染者逾百万,朝廷屡次拨款赈灾,然而在层层盘剥之下,当地府衙真正到手的赈灾粮药寥寥无几,疫病迅速沿水域蔓延。
尽管长安已封城自保,却还是没能挡住疫病之灾。
长安沦陷,太子上朝参政时接触到外臣,回宫后便一病不起、高热不退。
整个太医院人来人往、通宵达旦地想办法救治,甚至想不出法子的就地拖出去杖毙,惨叫声彻夜未曾间断过。
然而最终虽救回了太子的命,却未料到他脑子给彻底烧坏了,言行如同七八岁幼童,请遍江湖名医也别无他法。
不知这于他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但至少他今后确实只用做个闲散王爷了,哪怕日后是皇族子弟中的任何一人登基,也都会为了贤名而留他一命。
都说武帝的子嗣里,只有临安公主一人命格最硬,简直是武帝年轻时的翻版,从那年的疫病便能看出一二来。
临安公主向来不拘于宫墙之内,她请了旨便带领怀岐堂医女们一同赈灾,下放药剂、药粥,教民众如何注意防护自身。
她怀疑疫情与水源有关,便嘱咐百姓使用过沸后晾凉的水,而不能使用生水,甚至包括日常洗浴也须得防范。
长安疫情解除后,临安公主又亲率怀岐堂医女和锦衣卫高手数十名,南下赈灾,救济难民。
一路赈灾、一路查杀贪官污吏。
一边救人、一边杀人。
临安那年才刚满十二岁,便已同时收获“救世公主”和“煞神公主”的民间称号了。
安隆十五年,武帝废太子,并破格准许临安公主监国,上朝参政,行“代太子”之职,举国哗然。
安隆十六年,战事爆发。
西凉国与北蛮族和东夷人秘密结盟,三国联军兵分六路攻陷大楚,十二将星之半数陨落正是发生在这年。
金锁关的弘光将军陶峰被趁夜偷袭的北蛮子用弯刀砍下了头颅,至今尸骨未能凑全,后其位由平北将军魏启星代之。
函谷关的宁东将军沈平在与东夷人的水战中身陷重围,最后活活溺死,后由定安将军赵铭代之。安国侯夫人沈恋回家奔丧路上遭遇山匪,不幸殒命。
武关的威海将军冯世光增援函谷关途中遭遇东夷伏兵,几乎全军覆没,自戕谢罪,后由震海将军向晖代之。
镇南关的靖安将军温元佳被西凉奸细设计中毒,韶关的御南将军东方晓辉、萧关的熙和将军东方晨星,于增援镇南关途中分别被西凉和北蛮设伏偷袭,均战死。
西南国门防线大开,西凉狼兵大肆进犯!
民间传言,此乃亡国之兆。
危急之中,安国侯东方擎苍从长安领旨南下,清扫西凉狼兵的同时,一路重整大楚军事布防。
在安国侯的安排下,华西将军姜淮前往驻守萧关、威南将军袁珏前往驻守韶关、昭平将军东方落月从西南前线撤回长安。
而最艰险的镇南关则由安国侯亲率大军驻守。
征远军自此被彻底打散重编,十二名将中仅剩昭平将军东方落月尚在长安,为母亲和大哥二哥操办丧事。
养心殿内香雾缭绕,武帝与临安公主对坐于案前,案上平铺的是大楚全境军事布防图。
“临安,你可知朕为何驳了金锁关魏启星求增军饷的折子?”
“回父皇,儿臣以为,北蛮人已呈颓势,以平北将军之才能,金锁关断然不会失守——于我大楚而言,一把锋利的刀,远不如一把豁口但还能用的刀趁手,毕竟钝刀才不会伤及自身。”
“周太傅把你教的很好,临安,你要记住,帝王可以养狗,但绝不可养狼。”
“儿臣谨记。”
“临安,那你可知朕为何不放昭平将军南下?”
“回父皇,帝王之道,在于制衡,老侯爷和昭平,必有一人须得留下,作为镣铐,否则日久必生祸患。”
“制衡之术你已深谙于心,父皇今日还要教你的是‘疑人要用,用人要疑’。”
“谢父皇教诲,临安明白了。”
临安公主与昭平将军的初次交锋发生于十四岁,是一场关乎军权与政权的策论,尽管那时她们彼此甚至并未曾谋面。
安隆十七年,战事平息。
闻人青梧正是在那年第一次见到东方落月的,在忠武侯府的演武堂里。
那时东方落月是十二名将中最年轻的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却能将那五十六斤的兽面冷钢戟用得出神入化,七尺斩.马.刀可以一刀劈断成人腰粗的楠木。
她曾戏言:“这刀好得很,砍完人还能顺手送人个楠木棺材,这才叫武德充沛啊!”
类似这样鲜活的传言曾无数次、经由不同的传话人,钻进闻人青梧的耳中,每每都能引得这位不苟言笑的临安公主眼角微弯,冷若冰霜的脸上居然能看出一抹笑意。
那天的忠武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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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堂,地上细碎的沙尘和落叶被萧瑟秋风卷起,又被昭平的长戟之风搅弄打旋,一丈二的长兵与她精瘦的身躯竟能配合得无比协调。
一招一式,当真是英姿飒爽、气势如虹。
练完一整套功夫的东方落月将兵器仔细擦拭后,再整理到武器架上。她这才在低头擦汗时,余光注意到旁边兀自看了她许久的闻人青梧。
闻人青梧见对方发现了自己,便不再安静观赏,而是上前与之搭话。
“不愧是安国侯之女,如此将才,却被困在这长安城,朱雀大街比不得西南边陲,跑不下将军的战马神骏,可惜了。”
“公主殿下谬赞,臣这一身武艺早晚是要卖与帝王家的,也不急于这一时——倒是殿下才华横溢却为女儿身,同是困兽,‘代太子’与‘闲散将军’又有何分别?”
“确实没什么分别,也无伤大雅——将军,想和我比试一番么?”
“虽然同年,但在这忠武侯府,我也是当得起殿下您唤我一声‘师姐’的。”
“好师姐,领教了!——”
言罢两人便开始交手,东方落月虽然心有不忿,却不是莽撞之徒,比武时只用了六七成功力,却未曾想竟然与闻人青梧战成平手,这看似文弱的公主殿下,实则深不见底。
安隆十八年,安国侯东方擎苍因身中西凉国奇毒,病逝于镇南关,举国哭丧。
昭平将军东方落月领旨南下御敌,重整西南驻军。
以少胜多、以奇致胜、一战成名。
又三年,期间大小战事不断,昭平未有败绩。
安隆二十一年,武帝因病不理朝政,由临安公主监国,行“代天子”之权。
安隆二十二年,武帝驾崩,临终前立遗诏,传位于临安公主闻人青梧。
闻人青梧登基后,改年号为“永平”,取永世太平之意。
永平元年,北蛮族绕行金锁关,翻越燕山山脉奇袭中原,南下直逼长安!
昭平将军率精兵两万彻夜奔袭、千里勤王!
女帝欲加封昭平将军,使其承袭其父安国侯之爵位,然而九卿中有三竭力反对。
贺太师以为昭平以女子之身为一方将领,已然足够,封侯则褒奖太过。
陈太史谏言女子不可承袭侯爵,有违宗法礼制。
俞太保认为此举祸乱朝纲、影响皇族威仪和天子安危。
三位文卿连同一众言官将此提议骂得狗血淋头,此时女帝在朝中根基未稳,不宜大刀阔斧,最终妥协的结果是改“昭平将军”为“昭平大将军”,比其他将军官高一级,以便代老侯爷行使四境统帅之责。
永平二年,大楚朝堂掀起腥风血雨。
贺太师因巨额贪腐入狱问斩,女帝下旨取消“太师”之位,改由内阁代行其事。
陈太史酒后失德,犯大不敬之罪,株连三族,“太史”之位被废,由皇太后代其职,管理皇族事务。
俞太保御前失仪,当场杖毙,废“太保”,设“御林军”,直属于女帝一人。
永平二年末,昭平大将军赴长安述职,接到线报,西南前线恐有异动,率兵南下。
永平三年初,镇南关失守,昭平大将军殉国,长安城告急。
女帝亲登城楼,于百万敌军中直取将领首级,长安城解围。
战事平息后,女帝亲为昭平扶棺送葬,封谥号为“烨”。
“烨”者,火盛明亮、光辉灿烂。
4. 不思量
卢生的黄粱一梦是场虚幻,女帝的却是回溯过往二十年光阴。
那日在忠武侯府演武堂的初见,当真是惊鸿一瞥,教她惦记了这么好些年。
养心殿内的香雾于十年前的殊无二致,当年坐于下首对答如流的临安公主,如今已成了权倾天下的孤家寡人。
阶下跪着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密探,名为苏然,是女帝培养的心腹之一,桌案上摆放的是苏然呈上来的镇南关兵败一案调查结果,她看过后便闭目扶额,半晌未曾言语。
苏然也不敢贸然出声,只得继续跪着,连目光都不敢斜视,生怕这位天下最难伺候的主子发火。
半炷香后,女帝似乎是终于回神,叹了口气,将那调查简报放进一旁的陶盂里焚了,火焰映在她冰冷如霜色的目光里,最后变成一堆焦黑的灰烬。
女帝擦了擦手指,才道:“苏卿起来吧,事情办得不错,封赏不日便会送到你府上。”
“谢陛下。”苏然叩首后站了起来,举止间干脆利落,“敢问陛下,微臣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许太牢和谢太祝毕竟是两朝老臣,根基深厚,与大理寺卿更是同气连枝,动他们只怕不易。”
女帝冷笑一声,淡淡道:“贪墨军饷,让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仗,中饱私囊的时候胆子倒是大得很——狼兵打到长安城了才知道害怕,却也只想着迁都而非御敌,此等废物,朕留着他们要何用?——苏然,特殊时期特殊办法,办不成明案也无妨,让那些该死的人死了就行。”
苏然面色紧了紧,并不意外女帝的安排,领旨后便出去了。
近年来女帝行事愈发狠绝,当年清扫朝堂时,尚且用的是板上钉钉的罪名,现如今却不再循规蹈矩,甚至可谓锋芒毕露。
大臣们有时会发现头天还和自己一同上朝的同僚,忽然间就没了踪影,过些时便会有新面孔去顶替那个位置,无人敢问那些消失的人去了何方。
谁都知道当今这朝中是何等恐怖的“一言堂”,可谁都不敢反对,因为敢反对的早就骨头渣子都凉透了。
......
“来人,传沈桃。”
宫女匆匆出去,让守在宫门口的御林军分出一人,去那安国侯府。
不消片刻,沈桃便策马而来,马蹄带起一阵沙尘。
她仍是一身江湖儿女的打扮,丝毫没有高门贵府出身的模样。
她将马儿放在宫门外,若是有识骥的看到了,定当夸一句好马——它通体漆黑无一丝杂毛,肌骨健硕,高背长腿,双眼有神,而且十分通人性。
沈桃拍了拍马儿的脖子:“盗骊,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出来。”
盗骊动了动耳朵,示意自己听到了,似乎明白这会和自己的主人有关,乌黑的双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目送沈桃的背影远去后,又望向南方。
养心殿内。
“民女沈桃,参见陛下。”沈桃正欲行礼,闻人青梧一抬手道:“免礼,其他人都下去吧。”宫女行礼后纷纷退下。
“沈桃过来,朕有话问你,”闻人青梧说着便摊开了一张巨幅地图,指了指其上标注的镇南关,“既然你一直跟随昭平,当时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回陛下,之前锦衣卫上门盘问之时,我便仔细交代过,除了军粮里掺了霉烂米面以外,送来前线的药材也不堪入目,大多潮烂得无法使用,伤兵得不到救治,就是神医在世也没法子。”
“大战前昭平可曾交代过你什么?”女帝凤眸微脒,紧紧盯着沈桃,似乎只要她说出半句虚言便会直取她性命。
沈桃没有注意到女帝的眼神,兀自摇摇头:“不曾,大将军向来不与我说军务相关的事,而且当时我被大将军安排去伤兵所,接触不到前线战况,只知道每天都会有大批新增死伤,当真是......惨不忍睹。”
女帝见沈桃并不知晓更多内情,便收起地图不再盘问,话音一转:“盗骊是自己回来的?”
“是,前日深夜,我听见敲门声,问话没人应,想着毕竟是安国侯府,应当不会有什么宵小之徒胆敢擅闯,所以大着胆子去开了门,谁知门外竟是盗骊!”
女帝倏地抬眸:“现在呢?它在宫门外?”
沈桃连忙点头:“正是,来时是盗骊送的我,比寻常马儿快上许多。”
闻人青梧唰地起身,阔步走出养心殿,朝着宫门方向吹了一个悠长的哨。
沈桃不明所以:“陛下有所不知,盗骊它向来只听大将军一人的哨音,旁人吹是不顶用的......”
然而沈桃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笃笃作响,那道漆黑如墨的身影,不是盗骊又是谁?
沈桃:“???”
闻人青梧上前与摸了摸盗骊的皮毛,它千里跋涉回到长安时浑身是血,如今已经被安国侯府里的小厮打理得很干净了。
“沈桃!”
“民女在。”
“从镇南关到长安,千里奔袭,你骑术必然不差,可愿随朕南下?”
“可是......”沈桃有些犹豫,这当今圣上岂是能随意出这长安城的?更不谈万一途中出了什么岔子,这刚缓过气来的大楚江山该如何是好?而她又如何担当得起这千古罪过?
“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既是昭平的心腹,那便也可算朕的心腹,告诉你也无妨——朕已下旨暂停朝会等一干事宜,在朕南下期间,由内阁代为处理国事,锦衣卫在旁听记,随时与朕通报情况。”
沈桃还没反应过来此话何意,便又见女帝打了个呼哨,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而这次奔来的是一匹枣红色骏马,它一路小跑过来后,便和盗骊黏糊在一起。
女帝见状笑了笑,冲沈桃吩咐道:“它叫赤骥,南下时你骑它吧——朕去换身行头,等出了这宫门,切记莫要再喊‘陛下’。”
......
半个时辰后,两位轻装打扮的女侠客,策马出了长安城,一路向南。
迎面的风将两人秀发吹散,闻人青梧俯身对盗骊吩咐道:“好马儿,带我去找昭平,去你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盗骊抖抖耳朵,喷出一口气,又加快了步伐,将赤骥甩开一段距离,而赤骥也不示弱,片刻后便又赶了上来。
“陛......毕小姐!咱们这是要去西南边境吗?”沈桃迎着风艰难地说道。
“对!——你放心,一路上都会有锦衣卫在暗处保护,出不了意外。”
晴空万里,一眼便能望到天际。
马蹄声如战鼓,敲打在草色苍茫的平原大地上。
直到日头落下,天色渐暗,方才找了一家客栈歇脚。
两人将马拴在前院,掀帘而入时,店内已有三五桌客人正在吃酒。
“二位客官,吃茶还是住店呐?”店小二见来人是两位气质不凡的女子,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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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了上去。
闻人青梧此时举止间竟透着一股江湖气,她掀了长帏帽扇风,又丢给店小二一块碎银,吩咐道:“住店,两间上房,一桌上好的饭菜送过来。”
“好嘞——给您安排在二楼,人少,清净!饭菜一炷香内给您上齐,不齐不收钱呐——”
店小二连忙布巾一搭,从柜中掏出两把钥匙递给闻人青梧,便转身忙活去了。
沈桃跟着闻人青梧进了屋,反手将门关上,确认门外没有人跟来之后,方才转身对闻人青梧一脸担忧道:“陛......毕小姐,这样真的安全吗?您千金之躯,可万万不能有何闪失啊!”
闻人青梧斟了两杯茶,推给沈桃一杯,笑道:“我多年前初识昭平,便曾多次私自与她溜出长安城。我知这江湖多风波,但尽在我掌控之内——进店时那几桌客人你可注意到了?”
沈桃脸上忧色不减反增:“当然!那可都是蜂腰猿臂的汉子,一看就不是善茬,咱可别是掉进土匪窝里了!”
闻人青梧放下茶盏,拍了拍沈桃的肩:“放心吧,他们都是锦衣卫,每一个人的姓名和职位我都有数。”
沈桃闻言愣住了,这才意识到传言中心似海深的女帝绝非莽撞之徒,当年江南瘟疫、一路南下赈灾的临安公主绝非等闲之辈。
只是当年沈桃尚且年幼,未曾亲眼目睹临安公主的风采,而如今眼前的这位,已经是在朝堂之上稳坐了三年江山的君王,想必与当年的临安公主也大有不同了。
店小二果然没过一炷香便把饭食给送了上来,然后知趣地退下不打扰客人谈话。
“吃吧,放松些,人在江湖,当如侠客。”言罢闻人青梧便拿起筷子夹肉吃。
沈桃连忙暗道一声惭愧,也终于觉出了赶路一天后的疲惫与饥饿,端起碗用力扒饭。
“小桃,你是跟何人学的岐黄之术?”
沈桃连忙咽下口中的菜,又喝了口茶压一压,才答道:“我虽是侯府家生子,但侯夫人看我头脑伶俐,不仅赐我与她同姓,还亲授医术与我——您可能有所不知,侯夫人早年出身怀岐堂,据说是上一任堂主呢!”
当年的安国侯府人丁兴旺,侯夫人沈恋坐在檐下,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正在练拳的几人,又叹了口气,转头对年仅五岁的小沈桃说:“我看他们仨都随了侯爷,是金戈铁马的命数,我这一身绝学不传也是浪费,不若教与你罢?将来学成后,是去当个江湖郎中或是随军军医,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未曾想,十年间,沧海桑田。
而今侯府早已空荡荡,只剩了两三扫洒的杂役,连管家之事都是沈桃来做的。
闻人青梧沉吟片刻后,放下筷子,用丝帕擦了擦嘴角和手指,走到窗边,仰头看着外面已经爬满了星辰的天幕出神。
许是想起了侯府往事,沈桃看着闻人青梧寂寥的背影,慕地觉得鼻子酸得厉害,眼眶也发热,连忙掩面出去了。
闻人青梧听到身后房门开了又关,店小二来收拾了餐具又出去,才终于静了下来。
她忍不住将腰间锦囊掏出,锦囊上绣的是杜若白,内里装的是一抹灰——是那天东方落月死讯传来时,不慎烧毁的那封书信,也算是那人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闻人青梧长吁一口气,又将锦囊挂回腰间系紧,余光瞥见窗外的星子坠落了两颗。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5. 自难忘
夜半时分,月黑风高。
楼下传来隐约的刀剑相撞之声,闻人青梧倏地睁眼,掀被披衣而起,伸手挑开窗户一角,透过缝隙向下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果然隐约有人影攒动。
她只瞟了一眼大致人数和方位,便合上窗,推门而出,将隔壁房间尚在沉睡的沈桃一把从床上拎起来。
“唔?”沈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准备说话却被闻人青梧捂住了嘴。
闻人青梧在她耳边小声说:“有刺客,别怕,你跟着我就好。”
沈桃连连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紧跟闻人青梧下了楼。
果然,楼下灯火昏暗,伪装成平民的锦衣卫正在与一帮黑衣人交手,双方几乎势均力敌,却只交手不出声,沉默的杀气在黑夜中化作刀光剑影,地面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许多人。
就在这时,两人背后的楼梯拐角处突然窜出一名黑衣人,匕首寒芒直冲向没有武艺傍身的沈桃!
闻人青梧反应极快,一把将沈桃拽到自己身后,屈指一弹打偏匕首的走向,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三尺剑锋如同鬼魅出鞘,缠上那黑衣人的臂膀,一寸半宽的剑锋在暗夜中放出诡谲的寒芒,瞬间便绞断了那黑衣人的整条胳膊,剑尖划过黑衣人的喉咙。
尚且攥着匕首的胳膊当啷落地,在黑衣人震惊的目光中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黑衣人喉间发出嘶哑的痛呼,勉强捂住胳膊断口处,喷涌的血从他指缝间和喉间往下淌,他在后退中没能站稳,又被闻人青梧当胸一踹便横飞了出去,撞断一排木制扶手,后背重重砸在墙上。
沈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女帝带着她微服南下起,发生的一切都很玄幻。
看似文弱的女帝,不仅展露出绝佳的骑术,还有江湖气的行事风格,没想到连拳脚功夫也如此出色!
闻人青梧并不给那黑衣人分去多余的眼神,背过手拽着沈桃就一路逃了出去。
一把游龙似的软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硬生生在夜色中撕开一条逃生的路。
不知是谁的血珠飞溅在闻人青梧的面颊上,她抬手一抹,露出眼底瘆人的锋芒。
“小桃!我们走!今夜注定不太平,看来只能星夜兼程了!”闻人青梧一把将沈桃扔到马背上,自己则收起软剑飞身上马。
沈桃虽然有些愣神,但到底是跟着将军去过前线的人,虽然在后方伤兵所,没上阵杀过敌,但她最擅长的就是在行军途中不拖后腿,因此并不多言,与闻人青梧一起策马前驱。
赤骥与盗骊在草莽上飞驰,偶有飘飞的草叶打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
甩开追杀的黑衣人后,沈桃终于缓过一口气,顶着迎面吹来的风大声问道:“怎么回事?他们是谁的人?”
闻人青梧一双凤眼在暗夜里泛着寒光,她神色冷淡,眉心紧蹙:“不知,能与锦衣卫战至平手,绝非凡俗。”
穿过辽阔的平原大地,再深入便是丘陵地带了,就连赤骥和盗骊这样的神骏也只能慢下来。
血腥味的咸风终于被甩在身后,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沈桃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感觉自己此生做过最了不得的两件事,一是独自从镇南关千里奔袭至长安,二是跟着女帝微服千里南下。
沈桃由衷叹道:“没想到啊,您剑法真好,当真是深藏不露!——还有那剑甚是精巧,竟然能如丝带缠于腰间。”
闻人青梧不怎么在意地将剑抽出来抛给沈桃仔细看:“我曾师从忠武侯墨绛,一身武艺虽无法上战场,但关键时刻保命还是绰绰有余的——此乃清雨流霜剑,以柔克刚、形如鬼魅,乃大楚名匠锻造,仅此一把,再无出其右。”
沈桃帮忙擦去剑身上干涸的血迹,喃喃道:“昭平大将军也曾在忠武侯府习武,老侯爷与忠武侯乃是沙场拼出来的生死之交,大将军那把双刃斩.马.刀威震四海,也正是忠武侯所赠。”
忠武侯戎马大半生,未曾娶妻生子,在大楚难得太平的那些年里,他当过太子和临安公主的武艺师傅,也教过安国侯家的几个孩子。
再后来年事渐高,故人不再,他本人更是无心朝政,便归隐山林、做那闲云野鹤去了。
闻人青梧将软剑收回腰间,又从小腿外侧抽出一把匕首扔给沈桃:“小桃,我性情古怪,不喜旁人近身,这一路上难免有无法照应到你的时候,这匕首削铁如泥,你拿去防身,晚上睡觉时可以放于枕下,随时有异动都能拔刀迎敌。”
沈桃接过匕首,抽出半截,从雪亮的刀锋上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不消多问,一定是把好刀。
她将其合上缚于腰间,笑道:“多谢......拿惯了切割药材的小刀,这还是第一次拥有能杀人的刀呢——它叫什么名字?”
“没名,你给它起一个吧。”
“唔......‘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那就叫它‘不可凌’吧,我也没什么文采,想不出更好的名儿了。”
“好名——小桃,话说你既出身安国侯府,为何没能习得武艺傍身?”
“当年侯夫人说,哪怕是乱世也没有杀医的道理,我又确实不喜爱舞刀弄棒,因此夫人也不强求我学,还说整座侯府里我最像她的女儿,其他孩子都是照着老侯爷生出来的......”
......
可是侯夫人她自己却死于山匪劫道,死在为亡兄宁东将军沈平奔丧的路上。
不久后,御南将军东方晓辉、熙和将军东方晨星,相继战死。
真逢乱世,谁人的性命都如同草芥,王侯公卿与平民百姓,谁也不用看不起谁。
闻人青梧记得,那时的东方落月尚在西南边陲驻防,与西凉和北蛮的联军打得不可开交,死死守住最为艰险的镇南关。
母亲和二位兄长的死讯传来时,她正在与西凉狼兵血战,分神间被那淬了毒的箭矢射中左肩,若非当时身为临安公主的闻人青梧闻讯,从长安城中搜罗来诸多名贵药材送去前线,只怕她是很难救回一命。
那时的她们尚未谋面。
后来安国侯东方擎苍亲率大军南下,将东方落月换回京城。
回京后的东方落月亲自操办了母亲和二位兄长的丧事,那之后便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从前是毛毛躁躁满脑子打仗的小将军,伤愈后整个人都沉淀了下来,话语渐少、整日练功,也甚少见人。
闻人青梧正是在那时闯入她的生活的。
“代太子”与“闲散将军”同为京城困兽,政权与军权在大敌当前时成为利益共同体,生出一种怪异的惺惺相惜来。
她们在忠武侯府演武堂初见。
......
“我已教人于长安城内外种满杜若,可那个披坚执锐却为我俯身采花的人,她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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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信!我不信命!我不信她真的死了!除非亲眼见到尸首——我葬下了昭平大将军的名号,但没有葬下东方落月这个人,只要她能活着回来,她就是新继位的安国侯!”
闻人青梧打马向前,沈桃随即跟上,沈桃大声说:“西南之地多毒虫奇障,我们走得急,没有带足够的解毒药,安全起见,我们得找家药铺或者医馆。”
闻人青梧头也不回,迎面的风传来她的话音:“知道!前方不远处有怀岐堂分堂,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随我南下赈灾的医女罗红,正是如今的分堂主,我们去那儿备些药材再上路。”
沈恋这才放下心来,不再多问。
......
去往怀岐堂的路上,她们又遭遇了一拨袭击,在一片红枫林中。
萧瑟落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马蹄碾碎干枯的枝叶,然而在这些响声中,有一声极其细微的杂音传进了闻人青梧的耳朵。
是拔刀出鞘的金属声!
她眉眼微沉,左手持缰绳,右手借衣物遮挡探向腰间,赤骥和盗骊不安地停下来原地踱步,前蹄在地面上刨出两个浅坑。
“出来罢!”闻人青梧环视四周,朗声道,“东躲西藏的算什么英雄好汉?我二人不过弱女子,你们何至于赶尽杀绝?!”
话音刚落,便有十数名黑衣蒙面人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领头的那位上前一步,开口道:“我本也想怜香惜玉,但可惜有人要你俩的性命,对不住了,你们今日注定走不出这红枫林!”
“哈哈!”闻人青梧冷笑,右手扣动左臂上的机关,袖中暗藏的弩射出一支短箭,将那领头人一箭封喉!
她双腿一夹马腹,盗骊加速向前,冲向拦路的黑衣人!
盗骊不愧是上过战场的好马,此刻面对强敌却毫无惧色,马蹄高扬直接踢飞一人,那人撞在树上又顺着往下滑,胸骨已然呈现出恐怖的凹陷。
闻人青梧抽出清雨流霜剑,白日下终于能看见那剑花如霜似雨,每一纷飞便斩落一人,血肉残肢与落叶一齐飘飞,何等壮丽威风!
沈桃见状也不甘示弱,一把从腰间抽出不可凌,将倒地后准备以暗箭偷袭闻人青梧的黑衣人给一刀捅了。
沈桃颤抖着抬手将那人圆瞪的双眼合上,低声道:“我曾立志此生悬壶济世,你是我亲手杀的第一个人,愿你黄泉路上莫回头,下辈子投胎做个普通百姓罢。”
闻人青梧杀到最后只留了一个活口,雪白刀锋抵在他颈侧,闻人青梧寒声问道:“受何人指使?”
黑衣人见自己已落入绝境,再无反抗之力,竟然发狠咬破后牙嵌着的药囊,服毒自尽了。
沈桃连忙上前查看,只见那毒发迅速,顷刻间便七窍流血、唇舌乌黑、四肢僵硬,竟然已经气绝了。
闻人青梧甩干净软剑上的血水,收剑入鞘,问道:“你可看出这是何毒?”
沈桃摇摇头:“天下奇毒万千,许多药都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寻常杀手组织应当也会常备此类毒药,并不能分辨出具体是哪一种。”
闻人青梧沉吟片刻,道:“他们是死士,不是江湖杀手组织,那领头的分明操着长安口音,我倒要看看这南下一趟,能钓出几条大鱼来——小桃,上马吧,去怀岐堂。”
沈桃不懂朝政纷争,所以也不插嘴,只听闻人青梧的安排做事。
抵达怀岐堂时,已是日落西山。
6. 三人行
闻人青梧挑帘而入,只见堂内陈设简单,有师徒二人。
年长的那位正是多年前与尚为临安公主的闻人青梧、南下赈灾的医女之一,当今怀岐堂分堂主,罗红。
她身着短打,不施粉黛,眼角眉梢里都是飒爽的江湖气。
此刻她正斜靠在椅中,闭目听一旁立着的小弟子背医书。
闻人青梧进门时,小弟子刚好背完《神农本草经》,并无疏漏,罗红听得满意地点头道:“不错不错,接着背《黄帝内经》罢。”
闻人青梧走上前敲了敲桌面:“红姐,我还以为怀岐堂向来只收女弟子呢,怎么竟然也会破例?”
罗红懒懒地睁开双眼,瞥了一眼来人,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抬手示意小弟子停止背书,换了个斜倚的姿势,朗声笑道:“哟!贵客,多年不见,风华更胜当年啊。”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算来咱们已经十一年未见了。”闻人青梧伸腿从旁边勾过来一把椅子坐了,毫不见外地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怀岐堂传女不传男的规矩从上一任堂主那儿便作废了,大医精诚,高低都是救人的,不该讲那些个偏见。这是我捡来养大的孩子——小李,见过贵人。”
小李性子温吞,连忙上前向闻人青梧和沈桃行了个周全的礼,报上名号:“小人郁李,见过二位贵人。”
“免礼,快请起吧,”闻人青梧虚扶了一下,然后转头招呼乖巧跟在身后的沈桃,“小桃,过来,跟罗红前辈打声招呼。”
沈桃也行了个规矩的礼:“小女沈桃,见过罗前辈。”
罗红闻言挑眉:“姓沈?看着面生,你师从何人呐?”
沈桃被她打量的目光看得有些羞涩,手指不自觉揪住衣角,低头小声答道:“小女不才,曾师从安国侯夫人沈恋。”
罗红见她可爱,扔给她一包养颜的薏仁珍珠粉:“那你算是我师侄女咯,可惜没能早点认识——当年瘟疫横行,我随临安公主南下赈灾,再后来直接留在南边行医,顺便游走江湖,没有再回长安,所以你我不曾见过。”
闻人青梧也不多寒暄,对罗红直言道:“红姐,此番南下我走得急,想从你这儿讨些可解毒虫痹障的药剂。”
“你说什么?”罗红一下子坐直了起来,眉眼间的散漫荡然无存:“你可知从此地再深入有多危险?上回西凉国都打到长安去了,若非我怀岐堂向来开在深山老林间,只怕今日早已死在狼兵手里——你可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我自然知晓,此番我是去寻人的,是万分紧要之人,我绝不会拿此事开玩笑。”闻人青梧又给罗红斟了茶,目光恳切地看着罗红的眼睛,继续道,“红姐,请你帮我。”
罗红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指尖拨弄破旧豁口的茶杯,终是仰头饮尽了,反问:“你当真只是来讨药的?”
......
次日清晨,策马南下的成了一行三人。
晨光熹微,鸟雀啼鸣。马蹄声声催落叶,落叶卷风飘远去。
由于罗红并没有能跟得上赤骥和盗骊的好马,而闻人青梧又是个不喜旁人近身的,因此罗红只能和沈桃两人共骑一匹马。
考虑到正好沈桃不会功夫,如此罗红还能照料到她的安危,十分合情合理。
只是沈桃还不大适应。
罗红比沈桃高了些,从后面环过沈桃的腰,攥住缰绳,呼吸声在沈桃耳畔清晰可闻。
沈桃还是第一次体会这种被人圈起来保护的滋味。
从前侯夫人疼爱她,经常给她好吃的好玩的。后来东方落月照顾她,让她呆在后方相对安全的伤兵所。再后来闻人青梧带她躲过刺客追杀,但也总是泾渭分明、不可靠近。
从没有人如此贴身保护过她。
“你罗前辈早年出身峨眉山,”闻人青梧冲在马背上愣神的沈桃解释道,“想当年,她那一双峨眉刺名扬天下,江湖谁人不知?——那双精钢峨嵋刺,闲时能分拣药材,战时能见血封喉——况且这十年隐匿江湖,又不知有多少长进。”
沈桃脸颊上的绯色还未褪去,又听闻人青梧对罗红说:“这小丫头看着弱不禁风,却实在机灵得很,镇南关破后,她一路躲开西凉狼兵的搜查,千里单骑回长安报信——我这一路上遇着几波刺客,她也不见惊慌,倒是见了你,跟鹌鹑见了鹰似的,你说好不好玩儿?”
罗红倒是听得饶有兴致,偏过头挑眉看向沈桃,但只能看到侧脸。
沈桃脖颈间的红晕又加深了些,漫到了耳垂。
“小桃别怕,”闻人青梧见沈桃有些不自在,宽慰道,“红姐乃女中豪杰,行事风格一贯如此,并非地痞流氓之辈,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呐。”
“我去你的!”罗红一鞭子抽在盗骊的后臀上,惊得盗骊向前加速飞奔,罗红冲前方的背影喊道,“闭上您的金嘴吧!”
赤骥喷出一口气,似乎十分鄙夷罗红的行径。
颠簸的马背上,沈桃暗自缓了几口气,感觉方才如同鼓擂的心跳缓下来些许,才扭头轻声道:“罗前辈,我也曾听侯夫人讲起过您,当真是久仰大名了。”
“故人不再,过往不提也罢,如今我不过是个山野村医,当不起你这句久仰,”罗红说话间胸腔震动,弄得沈桃后背有些痒。
罗红却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兀自从腰间解下酒囊抿了两口,眯起眼睛眺望远方,嗓子里低低地吟唱了起来。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罗红温沉的歌声在辽阔的苍茫中随风散去,形成一种怪异的苍凉之感。
......
三人在夜幕降临前,寻了家驿站落脚。
然而却见本该有人值守的驿站,此刻大门前竟空无一人,呼之不应。
闻人青梧眼色微沉,手放于腰间,握住清雨流霜剑的剑柄,同时眼神示意沈桃和罗红谨慎,自己则率先上前缓缓推开了门。
木门并未上锁,发出吱呀声响。
夕阳还剩一抹余晖挂在天边,夜幕也从另一端爬了上来,昼夜相撞,汇合形成瑰丽的天青色。
而在这天青色下,官设驿站内,却凌乱横陈了满地的尸身。
地面铺满干涸的锈色血迹,让人仿佛瞧见了长安围困时的天空。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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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尸身已然腐烂,算时间大概是西凉狼兵进犯时被屠、而后又被丢弃在原地的。
四周墙面、桌面上还可见到刀剑拼杀的痕迹,甚至有一把弯刀深深楔进墙砖里,无法拔出来,而那刀柄上分明是西凉国的纹饰!
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斗。
闻人青梧面色冷峻,用巾帕捂住口鼻,从这些尸身旁走过,将每一具都翻开查看是否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腰牌,有则将腰牌收进锦袋。
罗红和沈桃见状也来帮忙,三人反复翻找了好几圈,才确信没有遗漏。
“他们都是大楚的好儿郎,可惜没能活着等到收复失地的那天,”闻人青梧将锦袋袋口扎紧,缚在马鞍上,继续道,“待我回京,定还他们忠烈之名,来日重整征远军,定当夺回镇南关!”
“我大楚幅员辽阔,西凉狼兵虽然攻势迅猛,却难以真正控制方方面面,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屠城。”罗红的神色也是难得一见的冷肃,她将沈桃拉近了些护在身后,“当年我就是在这种地方捡到郁李的,那孩子险些被吓傻了,我给他治了大半年才缓过来,也幸亏脑子没真坏掉,不然我不可能收他做弟子。”
“所以......”沈桃有些难以置信,镇南关大战后的尸山血海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她忍不住指尖发颤,“他们屠了城,然后又走了?那屠城的意义何在?”
闻人青梧带着她们上到驿站三楼,找了间宽敞靠窗的房间进去了,她将窗子打到最大,借由晚风吹散腐朽的异味,又找了几根蜡烛点了,才顾上回答了沈桃的话:“土地就是资源,是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西凉毒虫奇障、北蛮极寒荒漠、东夷地震海啸,偏偏我大楚生得得天独厚,最大的天灾也不过是洪涝,修了大坝之后更是几年也淹不了一回,怎能教人不眼馋?——他们屠城后,再将本国子民迁移过来定居,不消两代人,这里便会成为真正的西凉国土——只不过百姓迁徙不比行军打仗,自然要慢上许多,故而这里现在仍是一座空城。”
罗红打扫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拍了拍沈桃的肩,示意她坐下休息:“小桃别怕,今儿个在这儿歇脚,满城英灵都在周遭护佑着我们,等来日收复了失地,再来此同他们喝上两杯,便算作告慰了。”
沈桃点点头,又用力握了握腰间缚着的不可凌,定下心来,靠着罗红的背闭目养神。
赤骥和盗骊在后院空置的马棚里吃草,吃饱了又亲昵地挤在一起睡觉,也只有像它俩这样的神骏,才能禁得住如此这般的千里奔袭,换作别的马早该气绝身亡了。
楼上,沈桃和罗红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沉稳而悠长,看来是睡着了。
一旁的闻人青梧却坐立不安,完全睡不着。
越往西南,她焦躁越甚,几乎要下意识去控制,才能不在夜间原地踱步徘徊。
她抿了抿因为焦躁上火而干裂出血的唇,指尖紧紧攥着挂在腰间那绣了杜若、装了灰烬的锦囊,像沙漠中的旅人攥着水囊,像于悬崖之上攥着救生索。
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阿月,你究竟在哪?”她在莹白月色下苦想。
不知远方何人与她共婵娟,那月光似是蒙上了水雾,教人看不真切。
7. 飞鸿影
次日一早,沈桃揉着眼睛和脖子醒来时,正见闻人青梧立于窗边,手中展开的是一封书信,信鸽被她放飞回空中。
也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令闻人青梧神色不虞。
“小桃醒了?”背后传来罗红的声音,沈桃这才惊觉自己枕着罗前辈的后肩睡了一夜,此刻莫说自己脖子是僵的、双腿是麻的,只怕罗前辈的肩膀早该失去知觉了!
“抱歉抱歉,罗前辈......我我我昨晚实在太累了,没留神睡了这么久......我我我帮你揉揉。”沈桃连忙起身给罗红揉肩,却被罗红摆摆手挡开了,沈桃一愣,还以为罗红也和闻人青梧一样不喜人靠近。
罗红冲沈桃笑道:“我没事,好歹年少时也是混迹江湖的糙人,还能给你枕两下就枕坏了不成?”
说罢又注意到窗边的闻人青梧,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凑到旁边问道:“怎么,是出什么事了吗?”
闻人青梧回过神来,将信纸放到残烛火焰上烧了,火光映在她眸中闪烁,才答道:“是锦衣卫苏然传来的消息,临行前我让他留在长安继续处理军粮贪污案,授意他杀掉许太牢和谢太祝,以及不便明罪处置的一干人等——现在他来信告诉我,朝中局势不稳,宣平侯沈濯和淮阴侯邵阳到内阁门前大闹了一场,说什么‘朝中乱党横行,文臣当以死为鉴’,他们已经被禁军韩维带回各自府上软禁起来了。”
罗红闻言沉吟片刻,才斟酌道:“我虽是江湖草莽,但也听过‘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话,现下外敌虎狼在侧,内政之事上大刀阔斧,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闻人青梧并不介意与罗红谈及政事,她清扫干净焚烧后的灰烬,确保她们走后不会引发火灾之患,这才解释道:“非也,大敌当前,国难当头,正是统一军权与政权、化解大楚数十年来文臣与武将之间矛盾的大好时机——此时还敢冒头做于国不利之事的,当杀之而后快,杀一以儆百——我自接触政事以来,便觉得君主之威、中.央之集权、强权、霸权,在战时并无不妥,反而是治国良药,可除沉疴旧疾。”
罗红一边听着闻人青梧讲述,一边将晚上压皱的衣服理平整,又给沈桃编了一绺小辫,嘴上还咬着扎发红绳的一头,含糊不清地道:“既然如此,那苏然帮你杀了该杀的,韩维帮你禁了该禁的,不应正合你意么?又为何这般难看的神情?”
闻人青梧弹了弹衣摆上沾的灰,垂眸冷笑,眼角余睄都是讥讽:“我只是没想到,一直以来在朝中如同隐形人一般的宣平侯和淮阴侯竟然会冒头,之前是我看走了眼,以为他们打算退居二线了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君主强权的弊端,为君者若受蒙蔽,或是昏聩无能,则于国而言后患无穷——等战事平息、休养生息之时,我会进行一系列改革,完善朝政体制,为大楚开辟一条稳中求胜的路。”
罗红给沈桃的小辫儿上用红绳打了个漂亮的结,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心满意足,于是又胡乱把自己的头发抓了两把勉强收拾出个人样,话音一转:“欸,你离开长安这么久真的没事吗?我看话本上爱写什么‘山大王下山后,二大王取而代之’的故事,你可得当心话本照进现实啊。”
三人来到马棚前,将休息饱了的两匹马给牵了出来,各自上了马。
闻人青梧扭头继续了方才的话:“红姐说笑了,长安城哪里来的‘二大王’?区区几个文弱大臣不足为惧,他们大多见了刀枪就腿软打颤——因此,除非锦衣卫苏然、南衙禁军韩维、北衙禁军何臧、御林军统领姜牧,他们四个一起反了,否则长安城不可能改天换日。”
沈桃年纪小,不懂这些,听闻人青梧和罗红的这番对话听得云里雾里,感觉自己刚睡醒的脑子又要昏睡过去了,用力晃了晃脑浆才感觉清醒了些。
......
在赤骥和盗骊的加持下,驿站去往镇南关只需大半日路程,她们从早晨出发,日落前便赶到了城墙脚下。
厚重的木制城门早已被西凉狼兵泼上油,烧成了一堆焦黑的炭,扭曲地支楞着,连点风都挡不住了。
数月前的战火硝烟早已散尽,竟有种暴风雨后的宁静之感。
城楼上“镇南关”三个大字依旧苍峻有力,只是被烟尘和血色模糊了棱角。六丈高的城墙本是大楚最高的关隘,现如今却布满裂痕和破口,几乎成了断壁残垣。
乌鸦秃鹫将尸山中的血肉吞吃干净,城门楼前白骨皑皑,铺就的却不是“一将功成”的路,因为那位大将军至今上且“尸骨无存”。
盗骊回到了曾经随东方落月战斗过的地方,一双前蹄不安地刨动起来,闻人青梧俯下身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安静下来。
沈桃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指尖发颤,曾经在此处尸山血海中翻找昭平大将军遗骸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尸体散发的恶臭还仿佛黏在鼻腔,怎么也驱散不了。
“小桃,小桃!”罗红喊了好几声沈桃才回神,“你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吗?”
沈桃摇摇头,竭力将记忆中的画面丢脑海,她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小声道:“边关沦陷之时,将士们前赴后继,我却被保护在后方......我没用,不能上场杀敌,只能躲在城里苟活,就连大将军的遗骸也没能找到,白瞎了这双眼,要不是还能留来给人瞧病,倒不如戳瞎了算了。”
罗红揉了揉沈桃的发顶,在她耳边宽慰道:“战场之事非你之过,你又不是天降的杀伐星,你是沈堂主教出来的好学生,只会救人不会杀人,这是你为医者的慈悲——我就不一样了,我早年便和临安公主南下,一路边救百姓边杀贪官,若是我也像你这般多愁善感,岂不是还得剁了我这双沾满鲜血的手不成?”
她说罢还真将双手摊开递到沈桃面前,沈桃愣愣地看着那双布满薄茧的手,干燥修长而有力,姻缘线有且仅有一条,是长情到白头偕老的命数。
片刻后,倒是罗红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又收回双手,尴尬地沉默下来。
在一旁观察四周的闻人青梧突然出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此处不对劲,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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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围没有狼兵驻守,但城内如何不好说,贸然闯入只怕不妥——红姐,你先带小桃去城郊川主庙歇脚,我先进城去探一探——西凉人也信奉川祖,不会在川主庙行杀伐之事,那儿一定是安全的。”
罗红却立刻否了这个提议:“不成,你既然叫了我一道,那便断然没有让我给别人当保镖的道理,我罗红天不怕地不怕,要是真能于收复失地有益,涉险又何妨?”
沈桃也探出脑袋帮腔:“就是就是,我知您来这儿是寻昭平大将军的,她能救国于危难,能扶大厦之将倾,临到此刻我若还是做那缩头乌龟,今后便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了!”
闻人青梧拗不过这二人,无奈笑道:“你说你俩,一个江湖郎中,一个黄毛丫头,你们图什么呢?”
“哈哈——”罗红开朗地一笑,拍了拍闻人青梧的肩,“图什么?将来发达了,您好歹多给我点御赐的赏银买药材——那深山老林里都是穷人,我自己贴钱才让怀岐堂没倒闭,天地良心,我这身粗布短打可是穿了快十年了!”
沈桃举起手:“那个......图什么我还没想好,等以后慢慢想可以么?”
闻人青梧无奈地伸手揉了揉沈桃的脑袋,又被罗红给无情挡开了,她挑眉道:“行吧二位,那我们走侧门进关,侧门鲜为人知,须得先穿越一片密林才能抵达,遭遇狼兵的可能性也会小很多。”
风吹林梢,一群南飞的鸿雁从头顶的天空划过,闻人青梧顺着它们飞行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西南方的远处。
......
闻人青梧打了个呼哨,将在一旁吃草的赤骥和盗骊唤过来,三人再度上马前行,不消多时便进了那传闻中能迷人心智的丛林迷障。
传言道,寻常人若是进了这丛林,便会感到强烈的眩晕,五官六感仿佛被看不见的外力剥夺。更有甚者,会目睹丛林小路上突然有零散怪异的虚影,同时会产生强烈的被窥视和跟踪的感觉。若是此时停止深入,还尚有一线生机,若是执意向前,则不久后他们的亲朋便会在丛林附近捡到擅闯者的遗骸。
对于这种玄乎的传言,虽不至于全信,但也不可怠慢。
三人用提前浸透了药汁的巾帕捂住口鼻,又给赤骥和盗骊喂了些解毒醒神的药草,这才没有在浓重的雾气中迷失方向。
罗红用一双精钢峨眉刺拨开当在前方碍事的枝条,低声道:“我前些年游走江湖,见闻还算比较广,这种林子被称为‘乱魂林’,亲眼一见,还真是名不虚传呐。”
闻人青梧一手用清雨流霜剑绞断横生的草木,一手紧了紧捂面的巾帕,解释道:“安国侯老侯爷尚在时,这种林子还只在西凉国才常见,镇南关边上是没有的,而这些年土壤和气候变化,草木分布也跟着迁移,及至昭平大将军驻守时,这片林子才彻底长成,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与护城河作用相似。”
闻人青梧骑盗骊在前开路,罗红和沈桃骑赤骥紧随其后。
一行人弯弯绕绕,终于在圆月高悬之时抵达侧门楼。
8. 又逢君
此处并不像正门处那样遭受过战火洗礼,一应设施还算完善,只是因为没有人烟而显得死气沉沉。
大门紧闭,按理说要用城内的机关才能打开,而她们又不能将沈桃、赤骥和盗骊扔在原地不管,所以凭轻功攀越城墙进去是不可行的。
闻人青梧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上前推了一把,只见那厚重的木门发出陈旧的吱呀响声,竟然生生被她推开了一条缝,透过缝隙可见本应锁上门闩的地方并无阻碍。
谨慎起见,闻人青梧又透过门缝仔细观察了一下里面,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于是她招手示意罗红上前帮忙,两人各推一扇门,用了好些气劲才将门缝打开到人能骑马通过的大小,二人相视一眼,重新翻身上马。
月光皎洁,马蹄声轻轻敲打在城内的石砖地面,偶尔有风吹起地面上的沙尘和零落的花瓣,又被马蹄踩到地上。
道路两旁还可见商铺遗迹,可以想象,这里曾经也百业兴旺、客商云集。
城关旧梦,昔日繁华已成泡沫虚影,如今只留下一座孤独的空城。
沈桃作为随军军医,曾在此生活过几年,对于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有感情。她曾亲眼见过它繁荣的模样,也见过西凉狼兵弯刀屠城的哀景,此时故地重游,不知觉中早已泪流满面。
罗红递给沈桃一块干净的丝帕擦眼泪,温声道:“小桃,非你之过,莫太伤怀。”
“太静了,”闻人青梧警惕地打量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抬头看了一眼高悬于顶的皓月,“传闻月圆之夜,狼兵会自发聚集,点篝火、唱经诗,声势之浩大广为流传——而今日中秋,却没有任何动静,不合常理。”
“——等等,陛下,你看这里,”罗红目光一凝,指着一具躺倒在街边的狼兵尸体,“这尸体没有恶臭,尚未腐烂,说明死亡不足七日——这里不是两个月前发生的大战的吗?”
闻人青梧上前查看一番,确认罗红所言不虚,果真是新死的尸首。
仿佛是为了应证某种猜想,她们接下来一路又遇到了许多西凉国士兵遗骸,大多是于颈间一刀毙命,死亡时间也从数月到数天不等。
有人杀了这些本该驻守镇南关的西凉国士兵,而且此人必然武功不凡。
自从大楚西南防线被攻破以来,四境征远军左支右绌,如果不是征远军所为,难道是什么江湖侠士来这里替天行道?
闻人青梧看向罗红,后者连忙举起双手摇头:“不是我干的,江湖人大多不涉朝政,不会越俎代庖帮征远军打仗,为国为民的大侠少之又少,武帝年间将星陨落之时,也是江湖侠士彻底心寒沉寂之始。”
此处再看不出别的所以然来,三人只好作罢,继续深入城内。
城中主干道虽不如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但也还算宽敞,跑下一辆四驾马车绰绰有余。
沈桃终于从伤感中抽离出来些许,哑着嗓子说:“大将军曾经最爱这南宁大街,偶有闲暇便会来这里喝茶听戏,当年,万福楼是城中最大的产业,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她所说的万福楼此刻就在三人眼前,夜色给空楼镀上了朦胧的边,蛛网和青苔早已爬满牌面,仿佛已经与世隔绝。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声让闻人青梧顿时警惕起来,罗红也面色一沉,将沈桃护得更严了些。
“何人?出来罢,躲躲藏藏的,何必呢?”闻人青梧一边压住腰间剑柄,一边迅速环视四周,“既然阁下屠尽城中狼兵,那便与我们是一道的,不妨出来打个招呼。”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会不会是野猫野狗之类的动静,兴许是听错了?”沈桃小声问道。
罗红右手垂下,袖中的峨眉刺滑到手心,在暗夜里泛着冷光,她轻声答道:“不会,习武之人的感官和直觉非同寻常,加上方才见到的新鲜尸体,几乎可以肯定这里有人,而且武功高强。”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划破黑夜,直冲沈桃劈下!
罗红双腿一夹马腹,拧身将沈桃压下,手中峨眉刺飞转,打偏刀锋,几乎是凭下意识的反应迎敌。
峨眉刺被刀锋打得巨震,力道传到手上,几乎让罗红腕间发麻,峨眉刺险些脱手,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隐藏在夜色中的、形同鬼魅的身影。
那黑影转瞬间又调转方向,再次袭来!
“红姐当心!”这次是闻人青梧拔剑挡下,金属相撞之声铮然刺耳,清雨流霜剑如同蟒蛇一般绞缠住那迅猛的刀锋,月光通过雪亮刀刃映照到来者脸上。
闻人青梧瞪大了双眼,瞳孔骤缩。
“阿月?!”她的声音里是震惊的颤抖,还有不可置信的苦涩。
来者闻言动作微顿,表情似乎有些疑惑,闻人青梧这才注意到她双眼无神,根本没有聚焦!
那双见惯了战场杀伐、却还能清澈透黑的眼眸,此刻却是浑浊的,似乎是在茫然地寻找声音的来处。
而她手中握着的,正是曾经让她名扬四海的七尺斩.马.刀,刀刃上早已有数不清的豁口,握柄处缠着破烂的布条以防脱手。
曾经明艳动人的朱唇如今泛着病态的灰紫色,唇角还有干涸的血迹,不知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
闻人青梧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掐了一把,剧烈地疼痛起来。
“将军!”沈桃也回过神来,看清来人,不禁大惊失色,“将军竟然还活着?!”
罗红缓过手腕上的麻劲,疑惑道:“这是昭平?完全认不出来啊,我可记得当年她......”
当年她身披玄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刚毅勇猛的劲气,那漆黑如墨的身影,敌人见了便会胆寒,曾是大楚战争史上最明媚的神话。
“阿月!”闻人青梧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上前一把抱住失神的东方落月,控制不住的泪水打湿了东方落月脏兮兮的衣服,“你果然没死......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来接你了,我来接你啊——阿月!”
然而东方落月的反应却很古怪,好像没有完全听懂闻人青梧的话似的,歪着头兀自思考,嘴唇几番翕动。
“杀......杀敌,狼兵进犯,众将士随我杀敌!”东方落月喃喃道,“我......誓死不屈!......你奈何不了我,去死吧,哈哈哈——”
她消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身躯里,仿佛有数个灵魂在撕裂争吵,吵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月?你......你这是怎么了?”闻人青梧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地问道。
罗红见状,目光微沉,上前一步,趁东方落月失神,抬手在其后颈一劈,把人强行放倒了。
闻人青梧愣愣地看着软倒在自己怀里的东方落月,不可置信地质问罗红:“红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看她像是失魂之症,若是不放倒她,她一会儿再度暴起,趁你不备偷袭的话,太过危险了,”罗红上前查看东方落月的瞳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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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象,解释道,“况且她这副躯壳早已是强弩之末,若不强制休息,只怕是要损伤及根本。”
闻人青梧拨开垂落在东方落月脸颊的碎发,露出其下苍白消瘦的面容,心中的剧痛化为酸楚,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要不我们今夜先在万福楼落脚吧,”罗红帮忙将东方落月扶起来,道,“我看这里设施齐全,街对面就是药铺,我也好给她仔细瞧瞧到底是什么问题。”
闻人青梧点点头,她到此时也早已是心力交瘁、心乱如麻,确实需要先安顿下来好好捋捋头绪。
她打横抱起东方落月,只觉得从前骨肉分明的女将军,如今已经只剩个骨头架子,轻飘飘的,一阵风也能给吹走似的。
沈桃很懂事地在前方开路,拂开蛛网和落满了灰的帷幔,又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了两间宽敞的厢房。
闻人青梧将东方落月小心地放在床上,找来水盆和布巾,帮她擦拭干净脸上身上的脏污,然后便发现她的指甲太久没有修剪,早已呈现出畸形的爪状,像鹰隼,又像猛兽。
闻人青梧又从行囊里翻出一套干净衣物,帮东方落月换上了,这才去隔壁房间将罗红和沈桃叫了过来。
“红姐,能否帮我仔细瞧瞧,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方才说的‘失魂之症’又是否能解?”
罗红点点头上前,借着烛火光亮,仔细查看,她在医术上向来严谨,收敛了一身放荡不羁的江湖气,面色凝重非常。
仔细探完脉象之后,她对守在一旁的闻人青梧说:“方才夜色中瞧的不准确,昭平她并非‘失魂之症’,而是与之表现类似的,但更为罕见的‘噬魂症’。”
闻人青梧神色落寞,将东方落月消瘦的手放进被褥里,抬头问道:“何因?何解?”
罗红走到桌案前坐下,唤了沈桃帮她研墨,提笔写方子,写好后递给沈桃:“小桃,按着这个,去街对面的药铺里抓药,这些都是晒干后可存放多年的药材,那药铺里的应当还能用——抓完药,以文火水煎半个时辰,药渣捞出来晾凉备用,药汤用碗盛过来。”
沈桃连忙拿起药方便奔了出去,生怕自己会耽搁大将军的病情。
“噬魂症源于西凉秘术,我也只在古医书上见过,这十数年行医并未有过其他经验可参考,惭愧。”
闻人青梧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睡的东方落月,半晌才反应过来罗红说了什么,喃喃道:“西凉秘术?什么意思?”
“古医书上记载,西凉国善巫蛊,以毒虫蛇蝎为媒介,配以秘药,沟通天地神灵,弱者会很快死亡,强者度过最为凶险的时期后,便可收获强健异常的身躯和忠诚勇武的灵魂,这也是神勇无比的狼兵的由来。”
“唔,原来如此,”闻人青梧沉默半晌,问,“可那狼兵分明神志清楚,可以正常行军打仗,并没有像她这般混沌。”
罗红继续解释:“我不能肯定古医书的记载是否准确,但我推测,可能是西凉国想将她‘炼制’成听话的战斗机器,但过程中出现了纰漏,导致‘炼制’失败——她凭借潜意识里的杀敌之念回到镇南关,将那些守城狼兵挨个斩杀,才有了方才我们见到的景象——然而毒物伤神,才至使昭平表现出类似‘失魂之症’,让我险些看走了眼。”
“所以......能治吗?”灯火中,闻人青梧的身躯分明孤傲而挺拔,但却仿佛已经佝偻了下去。
“能,”罗红答得十分干脆,“但全程都需要你协助。”
9. 噬魂症
“好,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闻人青梧用手指碰了碰东方落月苍白的脸颊,指尖触到了一点温度,才觉得自己心中有块大石落了地。
东方落月真的还活着,这不是梦境。
罗红本来还想再劝两句,但看到闻人青梧注视东方落月的眼神,便咽了回去——那眼神仿佛隔绝了外物,只装得下病倒在榻上的那人,外头皎洁的月光也不及这眼神半分柔和。
“红姐,你直说吧,我该如何协助?”闻人青梧终于挪开眼,看向罗红,顷刻间那温柔的神色又收敛了起来,变成外人常见的冷肃模样。
罗红叹了口气,坐在桌案边,一手支着额,另一手用力掐眉心,直到眉心被掐红了才睁开眼,缓缓道:“噬魂症看似玄乎,充满巫蛊邪术色彩,无法以我所熟知的医术理论解释,但我早年跟随沈堂主游历行医时,曾听她提起过。”
当年罗红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却已经跟随怀岐堂沈堂主四方游历过许多年,楚国的大半版图都有她们的足迹。
怀岐堂曾因此而被人诟病,人们讽刺这是一群不安分的女流之辈,直到安隆十四年瘟疫爆发,临安公主率领怀岐堂众医女南下赈灾,才让世人观念有所改观。
行至西南腹地时,沈堂主带她在山野密林中采药,她便是那时听沈堂主说:“岐黄之术广博精深,没有边界,哪怕半生行医也不可能看尽世间所有病症,而今我要教你的噬魂症,格外罕见,或许你此生都不会遇见一例。”
年少的罗红有些疑惑,她向来心直口快,便直接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师姐,既然不会遇到,那么深究此病是否还有意义?”
沈恋又采了一株药草放进背篓里,冲她笑道:“当然有意义,罕见是一时的罕见,一年一春秋,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后,谁能保证这天地不会是另一番模样?那时此病未必罕见,而若今人放弃追溯解法,于后人而言则是劫难啊。”
罗红点点头,又觉得有些羞愧,连忙挽起袖子,更加勤快地帮沈恋采药。
沈恋继续说:“《杂病源流犀烛》曾言,‘有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每动则惊悸多魇,自觉身分为两,此名噬魂症......’治宜滋补肝肾、养血安神,用摄魂汤、独活汤、归魂饮等方。”
罗红听得有些入神,不禁问道:“光是服药便可治愈么?”
沈恋却沉默了半晌,才摇头道:“非也,药剂只能起安神宁心之效,若要痊愈,须得以至刚至烈之气血为引,调理七日方可回魂,气血同源、津血同源、津气同源,万物相生而归一,阴阳相克而复生。”
“师姐,那何谓至刚至烈之气血?”罗红继续问道。
“命中带煞者、帝王之尊者、杀伐狠绝者,谓之刚烈——凝神运气至丹田,取腕间血,色鲜亮红艳为佳。”沈恋说到这里顿了顿,补充说,“此法从西凉国传入大楚,因太过损耗供血者精气,怀岐堂并不推崇,因而师尊她不曾讲与你听,今日是我多言了。”
......
多年前沈堂主的话仿佛还在耳畔,罗红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医好东方落月,只能将法子讲清楚,让闻人青梧好好考虑。
然而闻人青梧却片刻不曾犹豫,几乎是激动得立刻站了起来:“如此甚好,不过是一捧血罢了,就是要我这条命我也能抵了去!”
罗红怔愣片刻,恰好沈桃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罗红方才回过神。她接过药碗,先试了半勺,确任药汤熬得没有问题,才将其递给闻人青梧:“慢慢喂给她吧,这是有安神之效的独活汤,等汤药喂进去了,再取你气血为引,熬制摄魂汤和归魂饮,须得一日三次、连续七日方可见效。”
闻人青梧将东方落月扶起来靠在自己肩头,用小勺一点点将药汤喂给东方落月,然而东方落月不知是被什么梦给魇住了,闭着眼抿着嘴十分抗拒,手指用力攥着帷幔,尖利的指甲将帷幔撕出了几个破口。
苦涩的药汤在挣扎间撒在闻人青梧的衣襟上,罗红见状赶紧来帮忙摁住乱动的东方落月,道:“这样不行,药喂不进去,一会儿她要是醒了我们更招架不住。”
沈桃也过来帮忙压住东方落月乱蹬乱踢的双腿,几乎用上了她吃奶的劲。
闻人青梧用臂弯箍住东方落月的肩背,看着眼前人面色痛苦,心中仿佛被细密的针扎过。
就在沈桃要控制不住脱手时,闻人青梧低声说了一句:“阿月......得罪了。”
说罢便含了一口药汤,又低头含住东方落月的双唇,将药渡给了她。
东方落月还要挣扎,闻人青梧摁住她的后脑让她挣脱不得,紧贴的唇也不留给她拒绝的余地,苦涩的药汤便以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成功喂了进去。
闻人青梧根本不看旁边惊呆了的罗红和沈桃,自顾自地一口接一口喂药,将东方落月要尝的苦也一同体味了一遍。
直到药汤见了底,她才抬手擦了擦东方落月的唇角,只见那灰紫色的唇色终于变得红润了些许,才略微放下心,将人又仔细放平,掖好被子,才终于顾得上收拾收拾自己的一身狼藉。
她自嘲地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尝到东方落月的唇,很苦,苦得让人想哭。
也不知道等东方落月醒来之后,知晓了此事,会作何感想。
罗红以少儿不宜为由将沈桃支了出去,这才回过头来对闻人青梧道:“你和昭平......”
闻人青梧摆摆手,靠着东方落月的床畔席地而坐,方才的一番折腾让她有些疲惫:“没影的事,是我擅自肖想了她这么多年,我不敢奢望过多,只希望她醒了之后别一刀砍死我。”
罗红又上前观察了一下东方落月的状态,见她安静下来,又陷入沉睡,脉象也稳定了很多,才对闻人青梧摇头叹道:“听闻昭平大将军豪气万丈,应当是不拘小节之人,想来大概不会同你计较这些。”
闻人青梧又碰了碰东方落月的脸颊,觉得她有些瘦脱了相,皮肉只剩薄薄的一层,她喃喃道:“阿月,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若你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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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世间我便也待不得了,这破烂江山于我也不再有半分价值,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
“我会等待着你的归来,哪怕赌上一生的荣华,去换与你再逢的一面之缘。”
......
沉睡之人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看了半晌才移开目光,起身对罗红说:“红姐,开始吧,取我腕间血,作那药引子。”
罗红从行囊中翻出一个小包,在桌面上展开来,里面是整齐码放的银针和小刀,在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暖黄的光芒。
“静坐,屏息运气,气沉丹田,沟通心肾,使气血充实、通八脉。”
闻人青梧依照罗红的指示闭目运气,这对于她们习武之人来说并不困难。
人体气血运行极为精妙,内通五脏六腑,外达四肢百体,借由经络分布而成,丹田又是人体经络的中枢,因此自她习武之初便学会了如何调气于此。
罗红借着烛火,将刀片反复仔细灼烧消毒,晾凉后方能使用。
“那我开始取血了,疼痛是正常的,但若是为了止痛而封住经穴,取出来的血便不够鲜红,而是凝滞淤血,因此我只能等取血完毕后再为你施针止血、止痛。”
这对于闻人青梧来说不算什么,再怎么痛也不会比惊闻昭平大将军死讯的时候更痛了,那时候她都硬生生熬了过来,现在这点皮肉之苦又能算得了什么?
沈桃在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她于医术上资历尚浅,罗前辈的吩咐不敢不从,但又实在想进去看上一眼,兀自纠结得团团转。
刀片划开雪白腕间的皮肉,将桡侧最粗的一根经络割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液瞬间喷涌而出,不消片刻便装满了一碗。
闻人青梧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罗红沿着经络一路扎针,才勉强封住喷涌的血,又取来干净的布巾捂在伤口上,然后又用丝带缠紧,血方止住。
房门终于打开,血腥味几乎扑面而来,沈桃吓得一愣。
“小桃过来,将这血分为两份,作为药引,分别熬制一份摄魂汤和一份归魂饮,方子按着沈堂主传下来的那份便可,”罗红将碗递给沈桃,吩咐道,“去吧,小心些,别撒了。”
沈桃不敢耽搁,连忙接过碗,去药铺里忙活了。
罗红这才回头再去查看闻人青梧的情况,只见她已经睁开了双眼,面色微微有些发白,额角也有细碎的冷汗,方才取血的手由于需要加压止血而肢端发凉。
“感觉如何?”罗红问道。
“尚可,我也曾是习武之人,这点血算什么?边关将士常年为国血战,要受多少伤、流多少血?”闻人青梧将挽起来的袖口重新放下,遮住被血染红的布巾,“我今日所体会,不及他们、不及昭平曾经经历的万分之一。”
罗红这才认识到,曾经名震四海的临安公主、后来杀伐果决的大楚女帝,是怎样将一副刚毅坚韧的灵魂嵌进这副看似文弱的身躯里。
她和昭平大将军很像,她们的灵魂是相似的炽烈。
10. 镇南关
接下来的整整七日,每日三碗血、九碗药。
闻人青梧腕上的伤口从没好过,血止了又流,流后又止。她的脸色日渐苍白憔悴,眼下多了两团浓厚的青黑。
而东方落月的面色则日渐红润起来,她的指甲被仔细修剪过,身上的血污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大小伤口也都被仔细包扎了起来,每日清理换药。细瘦的手腕露在被褥外,又被闻人青梧放了回去。
罗红每天忙着取血和调整药方,还要定时为闻人青梧施针,以防她气血亏虚过多而支撑不住。沈桃则负责煎药和跑腿打杂,倒是勤快的很,帮了不少忙。
到了第七日,水煎后晾凉的药渣已经堆了一大盆,是之前罗红吩咐沈桃收集起来的。
罗红将药渣放于炭火上烤得半干,然后研磨成泥,再调制成药丸,再用火烤至全干,放入瓷瓶中递给闻人青梧:“待她醒来过后,可能还会有一些残存的症状反复,觉得情况不对时服用一颗,可以缓解。”
闻人青梧的纯色已经白得和纸一样,她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罗红,嗓音沙哑:“不是说能痊愈么?”她的声音已经不再有气力,轻飘飘的,仿佛风大些就能给吹跑。
罗红有些不忍,又递给她一瓶能补益气血的药丸,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最难的一关已然渡过,后期的偶有反复也是正常的——还有,这瓶药是补气血的,你拿去吃,这几天辛苦了。”
“多谢。”闻人青梧接过药瓶,并不多言,闭目靠在床边小憩。
罗红退了出去,去到隔壁房间看望已经累瘫的沈桃,帮她在肌骨连接处扎针,缓解酸痛疲劳。
闻人青梧抱着双膝席地而坐,枕着厚重的帷幔,眉心紧锁,似乎还沉浸在什么梦魇之中。
窗外晨光大亮,鸟雀啼鸣,虽没有人声,但也比刚来时多了不少活气。
纤细却布满薄茧的手轻轻拨开帷幔,露出闻人青梧疲惫憔悴的面容。
东方落月醒了。
但她还没有力气从床上坐起来,只能勉强侧过身,端详守在床前的闻人青梧。
东方落月拿惯了刀枪剑戟的手,虚虚地点在闻人青梧直挺的鼻梁上——她的骨相有些凌厉,和武帝一样,是天皇贵胄的长相,但她的皮肤又很白,五官也生得浓艳,若不是常年冷着神色的话,应当是极好看的一张脸。
东方落月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常年行军打仗,顾不得保养肌肤,难免有些粗糙,但手上的茧子又让她摸不出来这种细微的差别。她兀自捏了会儿自己的脸,然后便放弃了,揉了揉因为旧伤而隐隐作痛的左肩,莫名生出一股自惭形愧来。
她毕竟大病初愈,精力十分不济,在闻人青梧醒来前便又昏昏沉沉地闭上眼躺了回去。
闻人青梧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脖颈十分酸痛,想来是落枕了。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余光瞥见东方落月放在被子外的手腕,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她也不确定自己睡着之前有没有将这手掖进被子里了。
她见东方落月还是和前几天一样睡着,薄薄的眼皮上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明明生得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却偏偏因为战场杀伐而添了太多锋芒,这双眼只要睁开了眼便能教敌人胆寒。
连续喂了七日药汤,闻人青梧几乎是有些习惯了,此刻没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反倒不自在起来,她碰了碰自己的唇角,暗自想道:“她还睡着,应当不会发现的吧。”
心中的黑白小人迅速打了一架,闻人青梧终于鼓起勇气,俯身迅速在东方落月唇上吻了一下,一触即分,然后逃也似的奔了出去,没有看到那看似沉睡的人倏地睁开了双眼。
......
隔壁房间里,沈桃终于缓过劲来,她哼哼唧唧地说:“可给我累坏了,简直梦回伤兵所,我现在呼吸都能闻到药味和血腥味。”
罗红收起银针,闻言笑了:“见过了战场还能保持你这份乐观之心,挺不容易的。”
沈桃却摇摇头:“我并不乐观,当时找不到大将军的尸首,我便以为她尸骨无存,唯独陛下她不信,非要寻到人不可,陛下才是真正乐观的人啊。”
罗红觉得沈桃还没开窍,莫名有些懵懂的可爱,忍不住上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沈桃被揉得又哼了起来,甩甩脑袋,道:“罗前辈,您真是童心未泯啊,从前没有人告诉过您作为长辈应该稳重吗?”
罗红满不在意地笑了两声,终于收回自己作恶的爪子,俯身敲了敲沈桃的脑门,沈桃被她突然的逼近吓得往后一仰,听见罗红说:“对啊,我就是为老不尊,但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沈桃怔住了,有些慌乱地别过脸,答不出话来。
笃笃,房门被敲响。
“我说红姐,流氓耍够了没?”闻人青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桃再怎么说也是安国侯府的人,你当心侯夫人在天上狠狠瞪你呢。”
罗红终于放过沈桃,上前给闻人青梧开了门,道:“何事?”
闻人青梧的神色却并不像她方才说话的语气那样鲜活,她沉下声:“我们该出发了,苏然这几日都没来过消息,长安恐怕已经生变。”
“那正好,昭平她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届时你们三个可以赶路回长安。”
“红姐你不跟我们一起么?”沈桃听到这里不禁发问,她不明白为什么罗红不愿意回长安,甚至当年沈恋的葬礼都没有来参加。
只见罗红摆摆手,又抱臂斜靠在门上,道:“我一介江湖人,不欲插手朝中事,就此别过吧,我自己回怀岐堂继续当山野村医——你请我南下帮忙的情分不用还了,权当是为了我们曾经一同赈灾的患难之交——今后若是还有机会南下,记得来怀岐堂看望我,我会备好薄酒,与君同享。”
然而闻人青梧却上前摁住罗红的小臂,神色严肃非常:“红姐,此言差矣!家国稳定才能有快意江湖,乱世弱国只能有流寇草莽,你当真能全然摆脱么?”
罗红也收敛了笑容,抽回了手,沉默半晌,才道:“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
她为什么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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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回长安?为什么连沈堂主的葬礼都没去露面?
因为她觉得这天地烂透了,她曾说武帝年间将星陨落之时,正是江湖人寒心沉寂之始,此言非虚。
但她的寒心发生在更早的时候,发生在南下与临安公主一同赈灾之时。
她看见烟雨江南尸横遍野,看见贪官污吏安生苟活,她便知道了自己的归处是山林。
为医者,最能共情人间疾苦,也最为鄙夷朝堂纷争。
......
然而就在罗红尚未决定是否要随闻人青梧一同北上时,西凉狼兵竟然打了过来。
两月前,他们几乎倾尽举国兵力攻打镇南关,以极其恐怖的伤亡代价才攻下这座城池,国内的钱粮都因此一仗被打空了尚且不说,更重要的是军队人数的锐减。
楚国无将,西凉又何尝不是?
大战过后,他们仅能派出一队人马留守屠城后的镇南关,剩下的人押送被俘的东方落月回西凉国。
当时东方落月并不清醒,她身上受了数不清的大小伤,连日血战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她是晕倒在战场上的。
被俘女将,还是楚国征远军名义上的统帅、曾经让西凉狼兵畏惧多年的战场杀神,她被俘,这事儿怎么听都不太妙。
当时西凉国国主见到姿色姣好的东方落月,便动了歹念,后来是在国师的劝阻下才作罢。
没有人知道这位国师姓甚名谁,也没有人见过他面具下的真容,但他绝不会被认错,因为他所过之处草木凋零、风雷滚动,传说这是能沟通天地神灵的征兆,他是西凉人心中神明的使者。
国师建议将东方落月收为己用,因为西凉国已经在大战中牺牲了太多将士,如果能有战斗力如此之高的人加盟,那比让国主后宫里再添一个人要价值大得多。
至于如何保证东方落月的忠诚呢?国师自有办法——世上奇人轶事万千,奇毒秘药数不胜数,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变成一个听话的战斗机器。
但途中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竟让东方落月跑了出去,她脚程极快,最后追兵也找不到她去了哪里。
直到镇南关驻守部队被东方落月一一杀尽,迟迟得不到消息的国师才意识到,他尚未完成的作品,回到了她曾经征战过的地方。
西凉国国主震怒,下令再度发兵镇南关,杀东方落月而后快。
但恰逢他们在函谷关的战事十分不顺,定安将军赵铭并没有因为长安围困而被调虎离山,而是接旨返回函谷关、全力与狼兵开战,这也意味着西凉国分不出更多的兵力来管镇南关这座空城。
直至今日,才勉强排出一队人马来捕杀东方落月——自己用不上的武器,也断然不能留给敌人使用。
这对于闻人青梧一行人来说,真是雪上加霜。
一个沈桃不会武功,一个东方落月大病初愈,就剩俩能打的,其中一个还正气血亏虚着。
长安城内部发生了什么变数尚不清楚,甚至有可能再遇到半途截杀的黑衣刺客。
狼兵的弯刀就在眼前。
11. 逃生路
秋风在今日格外萧瑟,卷袭着空城内干枯的落叶,为狼兵的到来增添了一股带着血腥味的肃杀之气。
西凉狼兵与楚国征远军不同,他们并不穿戴厚重的甲胄,而是在露在皮草外的皮肤上涂抹五颜六色的染料,看起来像在丛林中穿行打猎的原始部族,然而他们手中握持的弯刀却远远超出原始部族所能生产的水平,不然也不至于击溃楚国西南防线。
闻人青梧扫视了一圈正迅速接管城池的狼兵,道:“目测有两千人左右,全副武装,哪怕我们几个都在全盛状态,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沈桃闻言却没有露出恐惧的神色,她说:“大战之后,我曾独自在城内藏匿以躲避屠城的狼兵,如果我们分散开来,减小搜索目标,应当还有一线生机。”
闻人青梧思忖片刻,拍板道:“好,那红姐带小桃,我带昭平,我们分头躲藏,日落前在侧门汇合,赤骥和盗骊在侧门外密林的边缘处拴着。”
四人都不是行事拖沓之辈,当即分散开来,从万福楼的后院小门里窜了出去。
然而才刚一出门就撞上了一个狼兵小分队,为了不产生太大动静引来更多狼兵,闻人青梧连续扣动袖中暗藏的连环弩,将正欲报信的狼兵全部一箭封喉。
“快!趁着这边还没被发现,赶紧走,时间越久对我们越不利,就此别过,红姐保重!”
“保重!”罗红本是潇洒江湖客,被仇人追杀这种情节也不算太陌生,当即拉起沈桃就跑,“小桃跟紧我,我护你周全!”
沈桃险些被拽得一趔趄,勉强跟上罗红跑远了。
闻人青梧看着她二人远去的背影,扭过头来看身边一直立着不说话的东方落月,连忙搀扶住她:“怎么了阿月?有哪不舒服吗?跑不动的话我背你。”
东方落月却摆摆手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不适应,仿佛刚从一场荒唐大梦中醒来,还没回神。”
闻人青梧上前捧住东方落月的脸,轻轻晃了晃:“你毕竟才刚恢复一点,不适应很正常——那你也像小桃跟紧罗前辈那样,跟紧我,好吗?”
东方落月看着闻人青梧的眼睛,掂了掂手中的刀,半晌后笑了:“我现在使不动长戟了,只有这把斩.马.刀还能凑合着用,陛下别嫌弃就好。”
逃生路上来不及说更多叙旧的话语,二人猫着腰快步穿行在街头小巷,她们都曾于武学上师从忠武侯,用轻功敛去脚步声乃是基本功。
她们不能飞檐走阁,因为城内的建筑普遍不高,在那上面的话,但凡狼兵抬头看一眼,便能让她们的行踪无所遁迹。
她们沿着墙根走,每逢拐角处都会额外小心是否有狼兵在前。
敌明我暗,是还算不错的局面。
然而好景不长,搜捕队很快就发现了死在连环弩下的那几名狼兵尸体,警示的哨音被吹响,整座城内的狼兵顿时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加快了搜捕和巡查的步伐。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在附近响起,闻人青梧暗道不好,她们此刻正在巷中,前后都有声音越来越近,她们要被前后夹击了!
东方落月五感也清明了许多,觉察出了危险的临近。她向侧方踏出半步,与闻人青梧背对背,互成犄角之势,保护对方后背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对方。
闻人青梧从腰间抽出清雨流霜剑,雪亮剑锋与斩.马.刀银白的刀刃相互映照,又映出了追杀而至的狼兵队伍的倒影。
为首的狼兵将可怖的弯刀刀尖在地上拖行出令人牙酸的响声,同时用蹩脚的楚国话对她们说道:“东方落月,国主和国师都在找寻你的下落,没想到你在这里——哦?你身边的是谁?是你送给我西凉国的珍宝吗?”
东方落月闻言冷蔑地轻哼一声,没有回答,直接抄起斩.马.刀就向那人劈去!
狼兵对这位曾经雄踞镇南关多年的大将军实力几何还是有点数的,没有正面硬抗,而是侧过身避开攻势,举起弯刀从侧面以诡谲的角度削向东方落月的肩,这一下若中,整条手臂都会被离断。
东方落月后退闪避,然而弯刀攻势不减,见一击不成便变换了一个角度再次袭来!
她不能再躲了,因为她已经贴到了闻人青梧的后背,若再躲,闻人青梧必然会受伤。
她仿佛又成为了那个为征远军立下“未得主帅令不得退兵”的女将军,只是从前她的背后是黎民百姓,而这次她要守护的是闻人青梧。
她举起斩.马.刀硬生生接下这一招,大病初愈后的身体不堪重负地险些跪了下去,她咬牙撑住了。
武器相撞出,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细微的火花随之迸溅。
狼兵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没想到你的身体被废成了这样还能坚持,看来国师说得一点也没错,你是天降的杀伐星......”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被一道如同鬼魅般窜出来的剑锋给割开了喉咙,瞪大了眼睛捂住喷血的咽喉,弯刀当啷落地,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闻人青梧挽了个剑花,将血污甩掉,等东方落月回头时,看到的便是闻人青梧孤拔的背影,和一地横七竖八躺着的狼兵——大多是一招致命,死法和方才纠缠东方落月的那位狼兵统领差不多。
东方落月勉强合上了自己因为震惊而险些掉地上的下巴,喃喃道:“天哪,原来你才是天降的杀伐星。”
闻人青梧已经收了剑,又抬手帮东方落月抹掉溅到脸上的污渍,淡淡道:“小事,我在长安城杀的叛党乱贼不胜数,而你在镇南关杀的西凉狼兵多如牛毛,咱俩彼此彼此。”
东方落月闻言笑了,她们二人还真是缘分,少年时是被困京城的“代太子”与“闲散将军”,而如今是被困镇南关的“微服女帝”和“病弱将军”。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幸好东方落月和沈桃都曾在这里生活过多年,对每条街道和小巷都烂熟于心,分别带着闻人青梧和罗红,最大限度地躲避开追兵搜查,于日落前来到侧门汇合。
厚重的木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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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合力的推搡下缓缓合上,将狼兵的刀剑隔绝在后,为她们争取来片刻的安宁。
“立刻上马进乱魂林,”东方落月沉声道,“城楼上的狼兵配有弓箭,当心被射杀于此!”
罗红熟练地从行囊里翻出浸过药汁的巾帕,给每人分了一片,又给两匹马喂了解毒醒神的草药。
赤骥载着罗红和沈桃、赤骥载着闻人青梧和东方落月,一同奔向乱魂林。
城楼上的狼兵果然发现了她们的踪迹,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密密麻麻地扎在马蹄踏过的地面上!
赤骥没上过战场,被吓得往前猛窜,倒是比盗骊更快进入乱魂林。
闻人青梧用自己的身躯完全护住东方落月,同时打马催促盗骊,盗骊是很有灵性的战马,沿曲线奔跑,将箭矢全部甩在身后。
“好马。”东方落月出神地摸了摸盗骊的鬃毛,她也已经很久没见过盗骊了,故人重逢的冲击感甚至比见到闻人青梧时更胜。
因为这盗骊毕竟是曾日夜与她出生入死的战友,而闻人青梧是她留在长安城日思夜想的牵挂。
“同样是忠武侯送的,怎么就差别这么大?”闻人青梧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隔着药巾有些模糊,“要不是赤骥这颜色太扎眼,不适合上战场,高低我得把它放去前线历练个一年半载的,总这么怂,有损我的威风。”
东方落月不禁觉得好笑,偏过头斜睨闻人青梧,揶揄道:“赤骥它就生的是安享荣华富贵的命,乖乖待在长安就好,盗骊合该南征北战打天下,在边关多吃点苦是应该的。”
闻人青梧低头在东方落月后肩出蹭了蹭鼻尖,东方落月这人战场杀伐惯了,疼痛是奈何不了她的,倒是痒可以,她觉得闻人青梧鼻尖蹭过的地方又酥又麻,比当年中毒箭的感觉有过之无不及。
幸好闻人青梧很有分寸,没有无休止地蹭下去。
她收敛了神色,趁着进入乱魂林后,追兵一时间无法跟上的间隙,沉声问道:“阿月,大战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两个月间你还记得多少事?”
东方落月却摇头:“一言难尽,等我们彻底摆脱追兵了,再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吧。”
此言有理,于是闻人青梧也不再多劝,而是抬手拔剑,将前方阻碍的枝条清扫干净。
沈桃方才经历过一场生死攸关的逃亡,数月前暗无天日的回忆再次涌上脑海,她眼睛里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流出来,鼻头和耳朵也都红了。
罗红拍了拍沈桃的肩以示安抚,又对东方当落月说:“小丫头看着年纪小,胆子可真大,这一路躲避追兵全靠她带路来着,不愧是跟着大将军驻守西南前线的军医。”
东方落月点点头,方才恢复的身体又困倦了起来,在林间诡异的寂静中,向后靠着闻人青梧的肩窝,睡着了。
闻人青梧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对罗红做口型:“她很累,别打扰她休息。”
罗红撇撇嘴扭过头,腹诽闻人青梧是个见色忘友、色令智昏的庸君。
12. 剖白夜
出了乱魂林,便算彻底摆脱西凉狼兵的追杀了。
因为密林面积极大,出口根本无可推测,而狼兵也没有携带足够的药物去抵御乱魂林的迷障,进了林子便会迷失追踪的方向。
这一路上的惊心动魄也终于可以缓过一口气。
北上回长安之路还算顺利,途中只遭遇过一波黑衣刺客的偷袭,从着装和口音来看,他们与南下时遇到的刺客应当是属于同一拨人。
如今的闻人青梧已经基本恢复了元气,东方落月的身体状况也好转了很多,在两人的联手下,甚至都不需要罗红出手,那群黑衣人根本不是这二人的对手。
负重伤没死的刺客,也会当机立断地咬破嘴里的药囊,一个活口都没有剩下。
罗红看着服毒自尽的黑衣刺客的尸体,上前检查了片刻,沉声道:“并非西凉奇毒,乃是我大楚境内的药。”
“什么?”闻人青梧也上前查看,果不其然这死者和当时红枫林里遇到的死士极为相似,都是七窍流血而亡,她面色微沉,“红姐可看出什么来了?”
罗红掰开死士的下颌,将药囊碎片夹出来,仔细端详后答道:“此乃‘牵机药’,以马钱子和番木鳖为原料,毒发迅速,根本来不及救治,传闻南唐后主正是中此毒而死,之后这毒便绝了迹,不想竟然还能在这儿碰见。”
闻人青梧面色冷淡,拍了拍罗红的肩道:“天下奇毒万千,见着什么也不奇怪,红姐,我们走吧。”
漫长的奔袭过后,她们也终于能寻得一家像样些的客栈,好好休整一番。一连赶路的小半个月,都没能正经沐浴,常常是能有水擦拭便很不错了,对于爱干净的姑娘家来说实在是有些难受。
这家客栈名为浅云阁,在当地还算小有名气,因为他家的汤池子常年水雾缥缈,置身其中如同云雾环绕,十分有意境。
汤池子有大大小小数十个,零星分布在不同的山头,配以适当的药材,使得每一座山头的池子都有不同的功效,有的是养脾补气,有的是舒筋活络,有的是驱寒祛湿。
各个山头按照男女之别分开,有专门的小厮守在山道入口处,以避免有人走错了浴池,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罗红和沈桃去了号称有驱寒祛湿功效的池子,而闻人青梧和东方落月则去了能补血益气的池子。
二人只着中衣,赤足行于池边的木板路上,淡淡的中药味仿佛浸满了山林,带着热气的水雾果真名不虚传,只消片刻便浓得教人看不清来路。
闻人青梧轻轻碰了碰东方落月垂在身侧的手背,道:“澡豆和香薰在池边的架子上,随时可以拿,你还需要什么跟我说,我去吩咐人送来。”
隔着水雾看不清东方落月的神色,只能听见她轻叹了口气,说:“已经很好了,早年我行军打仗比这邋遢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入京述职的时候才会保证自己收拾妥当,行伍之人嘛,娇气不得啊。”
白色的中衣落地,露出高挑矫健的身体,女帝久居宫中,少见阳光的肤色白得透亮,除了腕间因为取血而留下的狰狞疤痕以外,再没有多余的印记。
她的肌肉薄而有力,线条流畅,想来应当不曾疏于锻炼,能拉开紫檀龙舌弓的肩背弧线漂亮得很,若她早生二十年,只怕那开疆扩土的便轮不到武帝了。
东方落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零星遍布的新旧伤痕,它们是战争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算不得勋章,因为不让自己受伤才是战士真正的荣耀。
她的身体险些被西凉秘药给毁了,自幼习武留下的痕迹已然消失不见,若是再除却勇武肝胆,只怕是和寻常女子没有差别的了。
她莫名再度生出自惭形愧来,有些泄气地不再看自己再也拿不动长戟的手,神色木然地跟在闻人青梧身后。
闻人青梧没再说什么,向前踏入台阶,一步步走进水池里,回过身来看向东方落月,向她伸出一只手。
东方落月轻轻扶住那只手,也走进了池子,温热的水顷刻间将她包裹,僵硬的四肢关节也感觉到仿佛有暖流拂过,舒服了许多。
同为女子,坦诚相待本没有什么,但此时两人都莫名生出一丝不自在,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的水面,沉默不语。
这样突兀的沉默在氤氲的湿气中变得粘稠,尽管她们什么都没做,却凭空教人觉得旖旎,分不清面上颈间泛起的红晕究竟是为何原因。
“阿月,”闻人青梧似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宁静,出声道,“现在你可以跟我好好讲讲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了吗?”
东方落月垂眸看着自己布满细碎伤痕的手,答道:“古往今来,为将者,死于山河是大幸,丢了山河却没死的,最为痛苦,而我就是后者。”
“我也没料到当时西凉会突然增大兵力强攻镇南关,我在那之前便收到了函谷关的军情急报,我曾推算过很多遍,对于西凉来说,这样的战局部署算得上是倾尽举国兵力了,所以我不明白两件事——第一,为什么他们确信萧关和韶关的援兵无法及时抵达?第二,是什么导致了他们如此急于想要吞并大楚的领土?”
“这也是我被俘前想到的,那之后便被国师用秘药控制得神志不清,恍惚间只记得要夺回镇南关这么一件事,所以才会出现在那空城里——我怎样都是该的,这本就是我的职责,我姓东方,出身安国侯府,既然吃了败仗,等日后回到长安我自会请罚——倒是陛下您,何苦千里南下,到这蛮荒之地来寻一位生死不明的败军之将呢?甚至不惜自伤,也要救我一命,又是为何?”
闻人青梧一直安静地垂眸听东方落月说着,听到这里才终于抬眼看向身侧的东方落月,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却被氤氲的水雾阻隔,教人看不真切。
她沉默良久,才答道:“将军出征前,曾赠杜若花于我,当时将军走得急,没听见我的回答。”
“什么?”东方落月努力去回想那天的京郊送别,但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闻人青梧见她疑惑,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当时将军策马南去前,曾说要为我打下这江山,当时我说,‘朕宁可负天下人,只求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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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心’。”
夜幕中的星子闪动,远处山脚下的阁楼灯火昏黄,月凉如水。
东方落月闻言身体颤了颤,猛地抬眼看向闻人青梧,对上了她注视着自己的沉甸甸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胸膛剧烈起伏。
闻人青梧再度开口:“我是为何缘故,难道将军此刻还不清楚么?”
哗啦水声响起,东方落月逃也似的起身走出池子,捡起地上的中衣仓促披好,转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闻人青梧看着那道远去的白色倩影,在浓白水雾里消失不见,半晌后叹了口气,也起身披衣而出。
今夜没有需要特殊照料的伤员,再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同睡一间屋子,于是她们自个各自一间房。
闻人青梧却根本睡不着,她知道自己的床铺和东方落月的只有一墙之隔,或许那人此刻正窝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或许她已经因为赶路疲惫而入睡。
夜幕低垂,小镇没有长安的繁华如梦,却也被星光璀璨映照着,淡淡的月光铺满了长街短巷。
丑时三刻,墙对面传来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声,东方落月睡沉了。
闻人青梧确信自己今夜再无法睡下,于是披衣而起,轻手轻脚地来到东方落月房前。
房门已经落锁,除非从里头打开,否则要从大门进去就只能硬闯,但那样一定会惊醒熟睡的东方落月。
于是她又返回自己的房间坐下发呆,半晌后还是坐不住,翻窗出去了。
谁能想到堂堂大楚女帝,天湟贵胄、千金之躯,居然会爬墙翻窗这种不入流的江湖把戏。
她挑开东方落月房间的窗子,灵巧地钻了进去,又用轻功敛去声息,像捕猎的猫一样敏捷。
她做贼似地溜进房间,却又原地顿住了,不知道自己来这儿是干嘛的。
人家都已经睡下了,难不成再薅起来促膝长谈?那不是扯淡么。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觉得自己果真是有些昏了头,她看向熟睡中的东方落月。
人称“楚国第一女将”的昭平大将军,其实并不魁梧,面貌也并不凶狠,甚至看起来有些乖巧,眼睫长而卷,像羽毛一样覆在脸上,鼻梁是窄细的,鼻头有点翘,嘴唇很薄,但触感很软。
她只是继承了安国侯东方擎苍的遗志,做了西南防线最坚固的屏障,她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也不是什么民间传说里的杀伐星。
她是她自己,以及她出身和过去经历的总和。
她是她求而不得的爱人。
东方落月不知梦见了什么,不安地挣动了一下,然后又安静了下去,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听不清晰。
闻人青梧心底酸软一片,她走上前,在东方落叶的床边席地而坐,像在当时镇南关的万福楼里一样,靠在她身旁闭目休息,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睡着。
当清晨的第一声鸟啼响起,闻人青梧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幕便是东方落月正坐在床上,垂眸看向自己。
13. 杜若白
“阿月......”闻人青梧嘴唇翕动,半晌才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何时醒来的?”
东方落月却没有挪开目光,直直地看进闻人青梧眼里,她说:“大概......一个时辰之前吧。”
闻人青梧才刚醒来,脑子有些不大清醒,说话也没经过思考,当即问道:“所以你就这么看了我整整一个时辰?”
问完才觉得自己太过莽撞,昨夜的尴尬和失落再次泛上心头,让人恨不得钻地缝逃走。
“嗯。”东方落月模糊地应了一声,没有更多解释,最后才转开眼,道,“夜里容易做噩梦,醒得早。”
闻人青梧明白她此话何意,因此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东方落月自幼随安国侯习武,从十岁刚能舞刀弄棒,就被老侯爷带上了战场,到后来安国侯府几乎全员战死,她又披挂领旨南下。战场杀伐是她的家常便饭,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幸存者。
但她也是个人,人性使得她无法对死亡熟视无睹,每一个被她杀过的敌人,每一个战死在身旁的战友,她都会记得,那些血色弥漫的过往会日日夜夜在她脑海中回溯,在梦境中反复折磨她的心神。
她并非坚不可摧,她只是看起来强大无敌而已。
东方落月拍了拍自己的床沿,道:“地上凉,坐这儿吧。”
闻人青梧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坐到了她身旁,又听见她说:“那你呢?又为何睡不好?偏要来我这屋里睡地板。”
“我......嗐,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你若不在我旁边,我一闭眼就会梦见你战死的场景,还有国葬那天我扶着棺椁走在漫天飞舞的纸钱里,”闻人青梧抬手捂住眼睛,勉强遮住涌上来的湿意,哑声道,“虽然明知是梦境,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身在其中却仿佛已经死去,我的心脏很痛,痛得我想杀死自己。”
东方落月闻言沉默须臾,长叹一口气,披衣而起,整理好自己的衣装后,转过身向坐在床畔愣神的闻人青梧跪了下去,深深一拜,沉声道:“我乃败军之将、安国侯府之耻,当不起陛下您的一番深情。我如今活着只有一个念想——收复在我手中遗失的疆土!我随时可能战死沙场,成全安国侯府满门忠烈之名,将死之身配不上与陛下常相伴的殊荣,还望陛下谅解。”
晨曦透过窗户洒在东方落月的身上,照出了这副消瘦身躯下刚毅的灵魂。
闻人青梧却觉得自己的心被撕裂了、凉透了。
......
一行人再度翻身上马时,迎着和煦的阳光,仿佛在远方看见了长安城的影子。
闻人青梧已经很久没有收到锦衣卫苏然的消息了,而且本应该沿途便装护送的锦衣卫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没人知道长安城内如今是何光景,或许真的已经变了天。
乱世之中不乏枭雄,闻人青梧也清楚自己近几年来于政事之上有些剑走偏锋,她打造了“一言堂”的朝廷,却无法保证那些向她俯首的臣子内心是否真的顺从。
可若是真有人趁乱窃国,又会是谁呢?
宣平侯沈濯和淮阴侯邵阳?——上次苏然来信时说这二人已经被北衙禁军韩维软禁于各自府上,可见他们手段平平,除了在朝中资历老以外一无是处。
内阁?——不会,内阁要臣均由她一一提拔,每个人的家眷亲属的生死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内阁不可能反。
闻人青梧在脑中飞快地将朝中所有能搅弄风云的人物都清点了一遍,突然灵光一闪,浮现出一个最难以置信、但却最合理的答案——
“皇兄,是你吗?”
......
她们抵达长安城时,只见城门紧闭,气氛肃杀。
秋日高悬于天,将京郊草野烤得焦黄,曾经可以随手采撷的杜若白已经尽数枯萎,乍一看与野草杂草无异。
闻人青梧面色一沉,那些大片枯萎的杜若白都是她命人种下的,从东南腹地培育来的品种,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又有专人照料,根本不该枯萎。
她抬眼望向前方,经历过战火洗礼的长安城楼被修缮过,缺口处都有新的砖石补上。
沈桃指着城楼上悬挂的东西,指尖发抖,喃喃道:“那那那......那是什么?”
闻人青梧和东方落月目力极佳,早就看见了,但却默契地没有说出来。
罗红定睛一看,奇道:“嚯!人头啊,挂这么高给谁看呢。”
东方落月猛地攥住闻人青梧握着缰绳的手,闻人青梧淡声道:“城门大开,看来是欢迎我们回来了,那岂有不赴约之理——走吧,我们去会会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朕的地盘上撒野。”
罗红拍了拍沈桃的肩,以示安慰,侧头对闻人青梧调侃道:“我就知道不该心一软跟着来长安,这里龙争虎斗的,我这种小鱼小虾合该在江湖里苟活着。”
“红姐谦虚了,就算没有我劝,你也会回来,”闻人青梧打马向前,声音散在了风里,“沈堂主逝世十年的忌日,你要来赴一场故人之约。”
......
行至城楼脚下,终于看清了那颗头颅的全貌——是锦衣卫苏然。
那颗头被人用布条拴在高空,发丝凌乱,双眼紧闭,面颊布满血污,皮肉已隐隐出现腐烂的趋势,远看倒像是个被人遗弃的破布袋。
难怪这些天没有收到苏然的消息,原来他早就被人暗算了。
这里和破败萧瑟的镇南关城内不同,到处都是人,却又极其相似,因为到处都是杀气。
四人进城后,才刚沿朱雀大街行了百余来米,身后便砰的一声闷响——城门关上了!
东方落月呼出一口气,她都不用去确认,其它侧城门必然也关了,她叹道:“看来这是要关门打狗啊。”
闻人青梧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道:“啧,骂我呢?”
东方落月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喜色,手已经攥紧了侧边挂着的斩.马.刀,锐利的目光扫视过街道两旁看似寻常的商贩,她看见了那些人暗藏于腰间的刀。
赤骥和盗骊就这样驮着四人在朱雀大街正中央缓缓行着,没有禁军开道,却莫名走出了仿若千军万马的气势。
沈桃有些紧张,不自觉地往罗红怀里缩了缩,小声问道:“罗前辈,我怎么感觉周围人目光不善呐?”
罗红觉得这孩子还挺可爱,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答道:“当然不寻常,你见过谁家卖煎饼的饼子做得这么稀巴烂还没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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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的?——你再瞧瞧他们,太阳穴是鼓出来的、耳朵形如饺子,不是大内高手又是什么?”
话音刚落,伪装成商贩们的杀手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他们眼神凶狠,手中拿着统一的匕首,刀刃在阳光映照下亮得刺眼。
马蹄不安地刨动起来,闻人青梧冲那为首之人朗声道:“这位好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今日敢入城便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临到头来也麻烦给个准话,好歹让我们做个明白鬼。”
匪首啐了一口,上前两步,用刀尖指向闻人青梧,道:“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我们都知道你是谁!这长安城不需要暴君女帝的统治,我们已有自己认可的君王!成王败寇,今日我们就要你做他的阶下囚、刀下鬼!”
“哦?”闻人青梧挑眉,似乎对他的话饶有兴致,“你们认可的君王?他是谁?”
匪首神色一正,居然抱拳对天行礼,莫名教人觉得他很虔诚,看来那人在他心中几乎要比肩神明了。
“当今圣上,乃是武帝之子,曾经的幽明王是也!而非你这牝鸡司晨、倒反天罡之辈!”
“唔,闻人青蛟?”闻人青梧轻叹一声,心道果然,面上却不露神色,嗤笑一声,“我那被疫病烧傻了的皇兄?你们竟然宁可认一个无心皇权之人为君王,当真不怕他是受人所控么?届时这江山才真是易主了!”
匪首几乎瞬间被激怒了,厉声大喊:“女贼住口!休辱我主!”
所有人操刀恒上,瞬时间如同蜂拥般扑向中央的四人。
东方落月旋身下马,将那斩.马.刀挥舞得快不见影,在正前方硬生生将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
闻人青梧抽出清雨流霜剑,炫丽清亮的剑花如同霜雪,在人潮中杀出一条血路。
罗红单手持缰绳控马,另一手甩出精钢峨眉刺,使得四周刀锋无法近身。
沈桃虽然害怕得发抖,但还是抽出不可凌在前方挥舞着,胡乱间竟然还真的挡开一人。
“这边!——”东方落月大吼一声,将斩.马.刀横挥半圈,前方应声倒下了一排匪徒,前方道路终于被空了出来,她回头大喊,“从这里走!”
闻人青梧一夹马腹,盗骊便如同迅猛的闪电般窜了出去,在从东方落月身旁经过的时候,闻人青梧俯身拉住东方落月伸过来的手,将人一把带上了马背。
赤骥紧随其后,朝着宫门的方向极速奔驰,罗红边策马边沿途大喝:“女帝在此!何人敢挡!窃国者死!!!”
屋顶上无数流失像她们射来,比镇南关的狼兵追捕凶险更甚,又被东方落月的斩.马.刀和罗红的峨眉刺给当啷打飞,偏了方向没入地砖中。
神骏迅捷,不消片刻便来到那朱红的宫门之外,驻守的御林军却仿佛没有看见擅闯者似的,并未出手拦截,任由这四人径直入内。
闻人青梧翻身下马,其他三人紧随其后,进入了女帝日常处理政事所用的养心殿。
殿内掌了灯,自御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花烛,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而香气清郁。
闻人青梧一手持剑,一手负于身后,盯着独坐堂上之人,半晌后竟笑出了声,笑罢,她和那人打了声招呼:
“儿臣见过母后。”
14. 养心殿
传闻武帝当年对褚皇后乃是一见钟情,曾于战场杀伐、生死攸关之际许下一生一世共白首的承诺。
只是这诺言在他成为九五至尊之后便做不得数了,他和她的爱恨皆不由己,而今更是天人永隔,那广为传颂的爱情佳话成了别人不敢笑的笑话。
闻人青梧抬眼望去,只见皇太后褚妍熙端庄华贵,眼眸深邃如潭,容颜皓月、肤白若雪,岁月仅仅在她眼尾和鬓边留下了细微的痕迹,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气质。
她有一双与闻人青梧极其相似的眼睛。
褚妍熙端坐堂上,凤袍绣有金龙腾云图,肩披翠绿翡石锦,流苏随着她放下茶盏的动作轻微摇曳,一举一动都完美符合当今时代对于“母仪天下”的定义。
闻人青梧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总是更喜欢哥哥一些,那时候她以为是母凭子贵,偏爱身为太子的闻人青蛟合情合理,毕竟她只是封建时代的女子,生得公主命而未被送去和亲,已是大幸,不敢奢求更多。
失望的次数多了,她便学会了不再期待——不期待能得到父母的疼爱,她只要自己更强一些、权力和地位更高一些,自然所有人都会对她另眼相待——她本不是天生的帝王,这才是她展露自己政治野心的开端。
茶盏轻磕在桌面,殿内落针可闻。
“临安,哀家许久未见你了。”褚妍熙开口便喊的是闻人青梧尚为公主时的名号,背后的意思便是不承认她的帝王之位,“这些时去哪里了?哀家很是惦念呢。”
闻人青梧毫不避讳地将软剑收进腰间,抹去脸上手上骇人的血污,在褚妍熙皱眉的神情中坦然自若地回视,答道:“去寻能挽救山河之人,顺便钓出长安城内潜伏的叛党余孽。”
东方落月和罗红站在闻人青梧身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愣在原地,闻人青梧不行礼,她们便也不行礼。沈桃则胆小许多,见着皇太后的威压便腿软直接跪了下去,罗红扶了两把却没扶起来,于是形成了“一跪三站”的诡异画面。
“叛、党、余、孽?”褚妍熙将这词字斟句酌地慢慢重复一遍,抹了胭脂的朱唇抿了抿,然后笑了,“蛟儿已然登基,你怎的还没弄明白如今谁是叛党、谁是君王么?”
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和金属声,御林军姜牧带人包围了以闻人青梧为首的堂下四人。
御林军身着金铜铠甲,手握青铜长刀,行动间发出的声响在养心殿内回荡,几乎营造出一种宛如沙场金戈铁马的错觉来。
“姜牧?”闻人青梧有些意外,挑眉道,“我谅你家有八十老母,不曾拿你母亲逼迫于你,没想到你竟敢背后捅我一刀。”
姜牧眼中血丝遍布,似有泪痕,金铜色的面罩挡住了他的表情,他拿刀指着闻人青梧,并不答话。
“临安,你可知自古以来,暴君都没有好下场?”褚妍熙再次出声,她站了起来走下台阶,珠翠轻轻晃动,她与闻人青梧隔着一排御林军遥相对视,“武帝开疆扩土、何等功业,登基之后却也任人唯亲、疑心病甚重,最终落得个子嗣凋零的下场,这是他的报应。——而你呢?身为女儿家,继位一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难以令天下信服——更甚者,你自掌权以来,几乎就是武帝的复刻,甚至手段更为残忍。你自诩贤明,却暴戾嗜杀、独断专权,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而今,便该是你初尝败果的时候了。”
“哦?是吗?”闻人青梧的凤眸弯了起来,露出狡黠的笑意,她反问道,“母后说了这么多,都掩盖不了自己是窃国贼的事实——我乃先帝立遗诏传位的监国公主,传国玉玺握于我手,况且我大楚律法中从没有女子不可称帝之说,又何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皇兄闻人青蛟虽为前朝废太子,但我登基后还封他为幽明王,从未曾在衣食待遇上有过半分克扣,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一个痴傻之人如何能坐稳那含元殿上的至尊龙椅?——母后,难道您想垂帘听政么?”
言罢不等褚妍熙回答,便径自说了下去,她的声音在养心殿内回荡,透着三年君王之位带给她的威压。只要她一出声,其他人便仿佛凭空矮了一头,站着和跪着区别不大,谁为君谁为臣高下立见。
“自古以来便有后宫不得干政,外戚、阉党,都是祸国之始!——您想让皇兄做个傀儡皇帝,可曾考虑过他是否愿意?可曾想过您百年之后,他又会受何人的摆布?您想逼迫姜牧背叛于我,却以他老母的性命为要挟——为后者不安分守己、为母者不体恤儿女、为君者不通晓人情,您如何能掌得住这至高无上的天下权柄?!”
“姜牧!——”太后和女帝同时喝道,“拿下叛党!”
霎时间风云巨变,只见尚且背对太后的姜牧骤然转身,将长刀架在了太后的脖子上,他沉声道:“臣奉女帝之命,缉拿叛党褚太后人等。”
褚妍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姜牧:“姜牧!你不想要你母亲的命了么?!你......你怎敢?!”
姜牧持刀的手稳如泰山,御林军众将士在他的指挥下全然倒戈,殿内攻防之势瞬间逆转!
怎么会这样?!
褚太后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哪里棋差一招,她明明将更加“名正言顺”的幽明王扶上了皇位,又联合以宣平侯和淮阴侯为首的一干朝臣与内阁分庭抗礼,就连最麻烦的锦衣卫密探苏然都被她设计斩杀!
闻人青梧理了理袍袖,闲庭信步似的向前走了两步,对上褚妍熙惊疑不定的目光,沉声道:“他母亲早已病逝,您却还想瞒着、拿母亲性命威胁他,可曾想过这长安城内遍地都是我的耳目和暗桩?”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稳坐江山的守成之才,武帝和周太傅教会了她制衡和权谋的手段,忠武侯教会了她足以傍身的武艺和肝胆。
每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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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脚下乌泱泱跪地的一群人,以及追随她身后的所谓心腹要臣,她从来没有全然相信过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是孤家寡人,她只能凭借无数个“后手”来为自己奠基。
无处不在、行踪诡秘、杀人不见血的锦衣卫,看似能为任意帝王使用、实则只是她一人“豢养”的御林军,驻守宫墙内外、京城内外的八十万禁军,分散在街道巷口、化身平民的密探......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里,她有她自己的活法,整座长安城、乃至大楚国,都是她运筹帷幄的棋盘。
“临安......”褚妍熙哪怕是落到这般地步也不曾露出半分狼狈之态,她凌空点了点闻人青梧,怒斥道:“你当真是好手段!如今这长安城究竟是百姓的长安、还是你闻人青梧一人的长安?!”
“国难当头,君王与臣子和百姓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闻人青梧尽管没穿冠冕华服,但却依然有无可睥睨的气场,“不想着如何将那西南失地收复,倒想着先夺权篡位,又有何脸面质问我是否独断专权?!——给我拿下!”
御林军一拥而上,将并不会武功的褚妍熙控制住了,但好歹给她留了基本的体面,没有戴上镣铐。
一众宫娥哪里见过这番景象,一个个吓得跪趴在地上啜泣。
方才一直躲在屏风后瑟瑟发抖的闻人青蛟也被拖了出来,那不合身的龙袍穿在他身上,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十分违和,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像是临时胡乱组装上去的。
闻人青蛟被拖出来的时候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褚妍熙的脚边,他涕泪齐下,抱着褚妍熙的腿哭喊着:“母后救我!我害怕啊呜呜呜......”
一身华贵的龙袍被他穿得都是皱褶,鼻涕眼泪糊在脸上没有半分帝王的样子,他的躯壳是个成年男子,可仔细看看他的眼睛便能发现,内里装着的灵魂大概还只是个孩童。
褚妍熙恨铁不成钢地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用帕子擦干净他脸上的污渍,喝道:“哭什么?你流着帝王的血!你给我把脊梁骨挺直了!”
然而闻人青蛟根本站不直,在一众披坚执锐的御林军的包围下,他竟然再次软倒下去,身下的布料湿开一片,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他竟然被吓尿了。
“褚太后与幽明王趁朕离京期间意图谋反,但谅幽明王痴傻,此举非主观自愿,”闻人青梧垂眸看着软瘫如烂泥的闻人青蛟,眼中竟然露出了一丝悲悯之色,她缓缓宣布了自己的判决结果,“褚太后削发为尼,入护国寺。幽明王终生软禁王府,不得踏出半步。”
宣布完毕便领着东方落月和罗红、沈桃三人一同出了养心殿。
残阳如血,映照着高耸的宫墙,却没有一丝暖意,反而教人感觉寒冷刺骨。
至此,反叛之路正式拉开序幕。
15. 芳菲尽
女帝的回归让整座长安城都震了三震。
第一震是禁军全权接管城防,所有街道巷口都会定期巡逻,身着乌黑甲胄的兵士来来往往,几乎给人一种长安再度被围困的错觉。
二是锦衣卫负责清除叛党,该杀的就地斩杀,该留的软禁府中。连太后和幽明王都倒了,跟风起哄的朝臣们更是没有好果子吃。
三是御林军进驻含元殿,文武百官都在威严的刀兵之下上朝。以绝对的威压,整肃超纲。
何止民众惶惶不安,就连颇有声望的官员们也都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恐惧。
暴政!!暴君!!!
所有人都在心里无声的呐喊,他们不敢说出口,他们觉得女帝是个疯子。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似乎又发现,只要自己不将这些想法付诸言行,就不会被殃及无辜。
女帝会清除异己,但似乎真的只是为了维.稳朝局。
就在人们的议论声浪逐渐平息下去的时候,又一则爆炸性的讯息传遍了长安城——东方落月活着回来了!
所有人都记得昭平大将军的葬礼,禁军开道、女帝扶棺,是大楚自开国以来第一位以国葬之礼厚待的女子。
然而她竟然回来了!不知道是人是鬼,对于尚未开化的民众来说,这仿佛是古老的神话发生在眼前。
坊间开始传言,说这东方落月就是天神降世的不死之身,天佑我大楚的征兆,茶楼戏馆里开始传唱她的神奇事迹,民间开始私立昭平大将军的人像以供祈福。
女帝却并没有急于恢复东方落月的职权,而是静待朝局稳定下来、无人再敢反驳她的时候,宣布了将立东方落月为安国侯。
同时大力推行科举制度,分为文试和武试,大力招揽贤才。
举国哗然。
女子也能承袭爵位了?这对于封建礼教荼毒下的人们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那岂不是女子将来也有机会参加科举入仕?这可太离经叛道了。
但紧接着又有声音站出来,认为东方落月当之无愧,她战功赫赫,又是安国侯嫡女,更何况还有“死而复生”的神话,当得起“安国侯”这样的名号。
更何况当今女帝执政期间,数次于国难当头之时扶大厦之将倾,男子能做的女子一样也不会差,可想而知数年后朝中应当是会有女官员当职的了。
但这都不重要了,东方落月本人荣辱不惊,领旨谢赏后便率军南下,将趁乱侵蚀西南防线的狼兵全部打了回去。
这几年里险些被蚕食掉的征远军,在她的带领下重整旗鼓、扬大楚国威,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杀进了西凉国妄图吞并的土地上。
打到镇南关的时候,她在城楼上看见了西凉国师,她遥遥向国师行了一礼,以谢当初国师阻止国主将她纳入后宫之事。
西凉国曾两度举全国之兵力攻打大楚,为的就是能给子民抢来更适合生存的土地。
然而他们用错了方法,侵略和屠杀非是正道,必将遭受其反噬。
风卷残云,黄沙扑面,这是东方落月第一次以攻城者的角度仰视镇南关高耸的城门楼。
只见门楼上,国师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五官姣好的面容,原来她也是个女子。
霎时间风雷滚动、冰雪漫天,国师从城门楼一跃而下——
东方落月策马疾驰向前,却也没能接住她。
砰的一声巨响,身躯砸在地上,脊骨断成几节,国师口吐鲜血,动弹不得。
东方落月下马扑上前,大声喊道:“国师?......为什么?!!”
国师勉强勾起嘴角,在极致的痛苦之下挑起一个笑容,她轻声道:“因,因为......西凉国气数已尽啊......”
顷刻间雪花将国师的面容覆盖,东方落月沉默地捡起地上掉落的那张面具,帮国师戴回脸上,面具下的遗容是笑着的。
镇南关城门楼上的西凉军旗被摘下,换上了大楚征远军军旗。
......
东方落月重整西南防线,夺回失地,却并不进犯西凉领土。
战势稍缓后,萧关的华西将军姜淮、韶关的威南将军袁珏奉令去往镇南关夜谈。
东方落月这才知道,当时镇南关遇袭,姜淮正在出兵援助金锁关,而袁珏则在南下援军途中遭遇狼兵伏击,险些全员战死。
这也是为什么她数次求援而未有援兵,最后强撑二十日险些战死。
东方落月将茶盏扣在桌面上,沉声道:“必有内应。”
......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
闻人青梧重新提拔了一名锦衣卫心腹,名为吕常,让他接替了曾经苏然的位置。
苏然的尸首被拼凑完整,送回老家安葬,他的亲眷则以烈士家属的标准厚待。
闻人青梧派吕常继续深入调查军饷贪污案和通敌案。
当时在浅云阁,东方落月问的两个问题,她也想知道答案。
吕常相比苏然行事更加缜密细心,他从所有细节当中抽丝剥茧,最终还原了一个真相,一个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真相。
......
京郊陵园,安国侯老侯爷和侯夫人的合葬墓前,罗红和沈桃为其上香。
陵园里躺着安国侯一家,东方擎苍、沈恋、东方晓辉、东方晨星。
当年罗红没有参加沈恋的葬礼,如今十年忌日,她红着眼看向那青灰色的石碑。
“十年了,师姐,别怪我不来看你,我......实在是心累,”罗红抬起袖子擦拭墓碑上的灰尘,“京城并非我归处,江湖才是。怀歧堂到了我这一辈算是真正的没落了,是我无能,对不起师姐。”
“罗前辈别这么说,侯夫人她不会怪你的。”沈桃红着眼睛小声道,“我也是她的传人,今后就让我来在京城继续开怀歧堂吧,我一定不会辜负前辈们的期望。”
罗红闻言没说什么,站起来又注视了墓碑良久,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小桃,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要好自为之。”
沈桃不知为何愣在原地,半晌才仿佛听懂了这句话,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罗红离去后,锦衣卫吕常带人来,押走了沈桃。
......
为什么女帝南下时,黑衣刺客能如此精准地追踪到她们的踪迹?
为什么明明没有见到尸首,却会一口咬定东方落月已死?
为什么区区家生子,却敢以自己更像侯夫人的女儿为荣?
为什么明明师从沈恋,确认不出牵机药这种有名的毒?
为什么没有武艺傍身,却能在狼兵屠城的弯刀下活命?
当然,这些问题只是疑点而非证据,真正将她钉死在罪人席上的,是从她房间地砖下,搜出来的两摞密信。
一摞是和褚妍熙来往的,一摞是和西凉国师来往的。
沈桃是闻人青梧亲手处理的,留了全尸,给她最后的体面。
......
罗红此人,一介浪荡江湖客,看似洒脱无牵挂,实际上也是个凡人。
她此生只动过两回心,一次是沈恋,一次是沈桃。
当年,她明明恨透了腐朽的朝廷,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师姐嫁入侯府,卸去怀歧堂堂主之位,曾四方游历行医的潇洒江湖客,成了一入侯门深似海的牺牲品。
她见到沈桃,不是故人之子,却有故人之姿。少女的活泼可爱和出乎意料的坚韧顽强,让她在沉寂江湖十余年后,终于再次感受到了鲜活的生命力。
可终究沈桃也非同路人,分道扬镳是多么习以为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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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让人连痛苦都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后来的罗红,回到山野林间,继续当那怀歧堂分堂主,将女帝赏赐的东西全部折成现银去买药材,补贴那摇摇欲坠的医馆。
再后来,直到闻人青梧与东方落月携手归隐江湖之后,她们才又见了面。
那时的罗红已经鬓边泛白,常年提着酒壶在山间采药。
多年后闻人青梧和东方落月再来访时,医馆里已经只剩她的徒弟郁李一人在经营了。
据郁李所说,罗红在某次进山采药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或许是跌下了悬崖,又或许是换了个地方云游。
她有她的归处。
......
长安围困之事五年后,战事平息。
安国侯东方落月回京述职,京郊已种满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杜若花,花香随风飘散,让连日行军的将士们都不禁放松了下来。
东方落月俯身折了一朵,想起曾经与闻人青梧在这儿的送别,险些成了生死离别。
她喜欢这杜若花,含清露,满芳洲,虽行远,莫相忘。
她也喜欢曾许诺为她在长安内外种满杜若花的女帝。
她曾在边陲写信寄往长安,信中是凭记忆描摹出来的杜若花。
只是并不知晓这封信在她“死讯”传回长安时,被意外打翻的烛台给烧成了灰烬。
她的父兄尽数战死沙场,如今的她是空荡荡的安国侯府里唯一的主人,她很怕将来自己的离去也会如此突兀,让人来不及好好道别。
所以她不敢回应女帝的心意,更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
她怕心一软,就没法好好打仗了。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将军若是有了牵挂,战场上便没法彻底地舍生忘死。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谁能保证她能一直幸存下去?谁又能保证几年内平定山河?
女帝是个深情的人,有些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等到追悔莫及时,伤害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以她惶恐。
......
又五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曾经风雨飘摇的大楚已在这些年里彻底地恢复了生机,女帝立了太子,但并非她所出,而是闻人家族旁支过继来的孩子。
太子从小便由女帝和两朝帝师周太傅亲自教导,据说小小年纪已是气度不凡。
东方落月也想来看看。
朱雀大街繁华如旧,熙熙攘攘的人群给他们这队回京述职的将士让出道路,又用打量的目光观察这位传闻中死而复生的女侯爷。
东方落月欣然接受了这些打量,并嘱咐身后将士们将从西南腹地带来的特色果干分发给两旁的民众。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满腔愤懑不平的愣头青了,她的心里有山河,脚下是土地,手中是刀兵,岁月在她身上沉淀出一代名将的风骨,生出不同于其他将领的温沉柔和。
街边的孩童争抢着这些色泽鲜艳的果干,家长们在一旁拉偏架,好不热闹。
忽然间,她若有所感地收回目光向远处看去——闻人青梧正站在远处看向自己。
盗骊也是很久没见到赤骥了,远远看见便迫不及待载着东方落月奔了过去,只消片刻便来到了闻人青梧的眼前,与赤骥耳鬓厮磨。
闻人青梧额前珠翠随风轻轻摇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问道:“将军,战事已了,可要考虑在长安小住?”
东方落月下马行礼,身上铠甲发出悦耳的金属相撞声,答道:“陛下,动荡已平,可要考虑收末将入宫?”
常年冰封在女帝凤眸中的寒意融化,变成一潭春水。
将军的甲胄也被这温热浸染,玄铁自此刻不再冰冷。
她们在朱红宫墙下,十指相扣,唇齿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