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头缔结血契》
1. 第一章 竟然
好强大的妖力!
一阵狂风折弯路边劲草,方才还皎洁明亮的圆月也被乌云笼罩。
祝铃潋奔走在山间小道,穿过影影重重的树林。墨绿色松针随风落在衣肩,道袍翩飞,松香盈袖。
前方穿过松林,映入眼帘的是两条分岔道。
一条道通往山更深处,黑漆漆的,地势愈加复杂,不可捉摸。
另一条道是断头崖,崖尽头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另一边,落水急如洒落的珠帘,回荡着轰鸣的声音。
被她所追踪的女妖显然也知道该去哪边对己有利。
但修士们可不能丢失这个机会!
必须合力将她逼往断崖,然后一击即中。
左边,三师兄顾怀远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手握一把玉骨折扇,喊道:“小师妹,截断。”
“明白!”
祝铃潋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箓,甩过去。
女妖正要逃往的方向上,三棵老松树上立时出现无数根金丝线,缠结成一张闪耀的金光网,将道路截断。
“好样的。”顾怀远肯定道。
“多谢三师兄夸奖!”
祝铃潋脚步不停,毫不客气地接受夸夸。
她是碧山宗门最小的师妹,五岁上山,在山门学艺十五年,却苦于无用武之地。
这次看到除妖委托,她好不容易央求得师尊的同意,准她与三师兄、大师姐一同下山历练,见见世面。
本以为这一路会平淡无奇。没想到刚下山不久,晚上刚落脚岷江郡,就遇到大街上人围聚在一起,大喊“捉妖捉妖”。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位身形纤细的青衣女子。
她一袭黑发如墨,垂到腰间。朱唇皓齿,双眸清冷,却隐隐有几分哀伤。
好美!
祝铃潋瞪大了眼睛,还来不及问三师兄,山下的女子都这么好看的吗,就见那女子身形一闪,速度快如鬼魅,消失在众人视线。
还真是妖哇!
三名修士紧随其后,一路跟踪至此。
祝铃潋虽第一次下山,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充满了干劲,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学苦练,就是为了斩妖除魔,一显身手。
天下修士万千,她虽是其中极为微不足道的一个,心中亦时刻谨记除魔卫道、护佑苍生之念。
眼前那女妖被逼着只能转向山崖,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动,有如暗夜的山灵。
而祝铃潋的脚力也不是白练的,她穷追不舍,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崖边,躲在暗处的大师姐楚玉早就布置好了法阵。
女妖一入法阵。
地上一张九宫八卦阵图立现,冲天而起,照着山林亮如白昼,将妖困于其中。
楚玉双手捏诀:“离位,火起!”
熊熊大火拔地而起。
但很快,楚玉惊诧地发现,那女妖在阵中没有丝毫受损,反而静静伫立,伸出手将火焰尽数吸拢于掌心,她神色悲伤,双手握拳,似乎要挣脱法阵而出。
这让一向慵懒散漫的大师姐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她一面继续支撑阵法,一面催道:“老顾,放小白!”
祝铃潋不由得后退两步。
她的三师兄顾怀远是驭兽师,一把玉骨扇里寄养了不少灵兽。
而小白是师尊亲自养大的灵兽,威力最大,凶猛无比,此次随他们一同下山。
一般情况下轻易是不会放出小白作战的。
看来这女妖着实厉害!
炙热火苗映在祝铃潋眸中,她脸色亦多了几分肃静,手中准备好几张符箓,以备不时之需。
顾怀远闻言蹲下身,将玉骨扇扇柄插在地上。霎时,空白的扇面上浮现出一群灵兽,虎豹鸟虫,栩栩如生。
一只团子大小,头上张角的白狗自戒指而出,它龇牙咧嘴,朝着女妖疾冲而去。
“好样的,小—”
祝铃潋话还没说完,眼睁睁地看着小白四脚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扭头就朝山崖下跑去。转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
顾怀远:?
楚玉:?
……小白临阵逃脱是怎么回事?
情势已容不得他们分散注意力。阵法之中,青衣女妖两掌松开,竟是一股更加滔天的火焰,汹汹直冲楚玉面门而来。
维持阵法本就需要消耗极大的精神力,楚玉一时不支,眼看着已无力躲闪。
顾怀远飞身过去,将大师姐一把搂住,落到安全地带。
火焰燎上松树,一烧而尽。
再一抬眼,法阵光芒黯淡消失,那女妖却是跳下断崖。
而跟在她身后,毫不犹豫跳下去的……是他们的小师妹。
“潋潋!”
顾怀远和楚玉追到崖边。
天不见月,夜色已深。
峡谷深不见底,四周被陡峭的岩壁所环绕,底部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谷底的景象已经目不可视。
只传来经久不衰的阵阵回声。
“潋潋——”
要命了!
难不成第一次将小师妹带下山,就要带着她的尸骸回宗门,这要怎么向师尊交代!
*
“咳咳。”
祝铃潋迷迷糊糊地咳嗽了两声,耳边似乎传来滴水的声音。
刚才,她眼看着师兄姐已无暇顾及,女妖就要逃脱,脑子还没考虑好,身子已经冲了出去,跟着跳下了山崖。
身体在半空中时,山崖的云雾冷风吹得她一阵脊背发凉。
她后知后觉地才想到,她不会要被摔死了吧。
第一次出山,连第一只妖都没捉到就死了。
这,这算得上是修真界最丢脸的修士了吧!她这是要把碧云宗门,要把师尊的脸面都丢尽了啊。
“嘀嗒。”
一滴水落到祝铃潋煞白的唇上,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周围阴森森,衣裳也湿淋淋的,身体忍不住地打起了寒颤。
她想起来,似乎是半空之中上起了一阵强烈阴风,将她吹到峡谷对面,穿过了那道湍急的瀑布,掉入了山洞中。
她舔了舔唇,浑身无力,只能低声呢喃:“这是哪里?咳咳。”
“西山。”
一道冷冷的声音回答了她。
“此处山高峡深,风过不入,水流不平。生气隔断,凶险非常。三面皆断,唯有西方有口。你可知为何?”
祝铃潋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无力地摇摇头。
“西方属金,兑位,所司者杀伐之神白虎。白虎刁刃,意在屠龙。”他平淡说道,“大凶地势。”
山洞滴水寒,可这人的声音比之更冷,一字一句,似冬日里枯枝上的薄雪,终年不曾见过春日。
祝铃潋余光见他慢慢朝自己走来。
这人一身织金白袍,却已破破旧旧,脚步极轻,面容隐在暗处不可见。
她半闭着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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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是鬼?”
莫非她已经入了阴曹地府。都说黑白无常勾人魂魄,这应该是白无常吧。
白无常:“非人非鬼。”
非人非鬼,难道是阎王殿里的畜生吗?祝铃潋刚要吐槽,骤然心提到嗓子眼。她猛地睁大眼睛,挣扎着直起身子,背向后靠到崖边:“不对。”
“……你是魔。”
不会错。
这人周身萦绕着浓厚凛冷的黑雾。从他脚边蔓延开来,如一条条无形的蛇,蜿蜒穿行在破碎的石柱间,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一切,连最坚硬的石头也被其腐蚀得斑驳陆离。
“魔。”那人沉默片刻,停下脚步。似乎对她的害怕很感兴趣,他问:“你要如何?”
明明他整张脸都隐在黑暗中,祝铃潋看不到他的眼睛。却能直觉感到他一双眼睛如深海不见底,正直直地盯着她。
她紧张地忍不住咽下两口口水,仍集中精力以迅雷之势从怀中抽出几张符箓,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扔出去。
连手指都在颤抖。
“除魔卫道,我辈之职。通天之箓,扶正祛邪!”
这是她最厉害的爆破符了,大不了与魔同归于尽,也算为这世间做了桩好事,对得起师尊师娘的教诲!
“破——”
一息,
两息。
祝铃潋的心怦怦跳。
但想象中巨大的爆破声并没有响起。
那几张符箓映在祝铃潋瞪大的双眼中,不争气地飘呀飘,轻飘飘落在魔的手上。
魔看了看,嗤笑了一声:“就凭这几张鬼画符,想杀我?”
……
祝铃潋在这笑声中听到了赤裸裸的嘲笑和嫌弃。
她承认,她写的敕令符文,完全是照着符书上依葫芦画瓢,虽没有符书中那般流畅的美感,但也算得上是字迹清秀端正,怎么就成鬼画符了?
她梗着脖子,死要面子地伸出手:“喂,还给我。刚才没发挥好,我再来一遍——”
“啪。”
她受了伤的手腕抬起之时,猝不及防地落下一滴血,在空荡的山洞之中突兀的清晰。
异变骤生,就在此时——
猩红色的血雾从无中生,刹那便席卷起整个山洞,将祝铃潋和魔都包裹在其中。不知名低低的吟唱声在耳边飘荡,仿佛某种古老的咒语。
祝铃潋拼命捂住口鼻:“这是什么?”
魔难得地提高音量,语气之中有几分严肃:“血契。”
“什么是血契?”
“……现在的修士都学些什么,连血契都不知道。”魔简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笑她的机会,冷淡道,“结血契的双方,虽算不得同生共死,但每月十五,必互相饮血,否则就会受万剑穿心之痛,暴毙身亡。”
这还不算同生共死?这血契有点凶啊。
祝铃潋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觉得那低吟声扰耳得很。她果断分析道:“那这里就我一个人滴了血,应该结不成契约吧?”
魔道:“此山之上每一寸土地,都流淌过我的血。”
那你还挺可怜的。
等等。
“那我岂不是跟你,”祝铃潋反应过来,两眼一黑,“结了血契?”
她一个虽算不得世家名门,但至少也是根正苗红,一身正气,每日勤勤恳恳,废寝忘食地修行正道。
如今竟然
跟一只魔结了血契了!
这跟毁了人清白有何两样!
2. 第二章
无论祝铃潋心中有多少尖叫鸡在尖叫,但血契已成。
右手腕上,黑魔气一圈圈萦绕,似蛇舔邸着她的伤口,甩也甩不掉。
心悬在嗓子眼。祝铃潋怀着希望问:“那你一定知道怎么解吧?”
“血契,”对上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魔说,“无解。”
心从嗓子眼狠狠地跌下去了,摔了个粉碎。
这血契,这邪门歪道,难道不是你这个魔整出来的吗?谁家正派修士会干这出?
你这个始作俑者,你怎么会不知道怎么解?
祝铃潋在绝望之际,几乎就要不要命地怼出口了,可却从魔的语气中听出微不可察的蹙眉之意。
…难道这血契的确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身侧,长白瀑布从悬崖凌空而下,仿佛银河倾泻,水花四溅,冲击着下方的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暗夜里格外响亮,击得人心烦意乱。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这时,外面响起急迫的呼唤声:
“潋潋——小师妹——”
是师兄师姐寻过来了。
祝铃潋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般,脸上闪过喜悦之色,猛然意识到不对。
她无声低下头。
拼命用另一只手煽风,要将手腕上的魔气驱散。
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不能让师兄师姐看到她染上了魔气。
成了魔,就成了天下修士同仇敌忾的敌人。
成了魔,就站到了师尊,师兄师姐的对立面。
这让她如何自处?让师兄师姐怎么办,亲手处决自己的师妹吗?
祝铃潋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掉下来。
大概她这副狼狈的样子让魔也很无语吧。
他静伫片刻,在外面呼唤声迫近时,转身离开,只淡淡留下一句:“这月十五我会去找你。”
好,冷酷,你是真冷酷。
“小师妹——”
“潋潋——”
师兄师姐的声音越来越担忧,祝铃潋下定决心,将手藏在袖子里,匆匆忙忙地应了一声。
顾怀远率先钻进来,他来不及抖落衣肩水珠,脸色立变,沉声道:“这山洞中不对劲。”
身后,楚玉手上的罗盘指针亦疯狂左右摇动。
“怎么不对劲?”祝铃潋尽力使自己语气如常。
顾怀远放出一只灵蝶。灵蝶扑动着翅膀,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流光。
在流光的照映下,祝铃潋这才惊讶又震撼地发现,在这山洞四面八方的石壁上,地上,甚至是一块小石头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符文。
敕令古老复杂,即使不认识看不懂,也能感觉到它们的诡异与强大。
“就像是镇压什么东西。”顾怀远一面小心打量着,一面难以自抑地称奇,“就算是镇压上古凶兽,也不过如此了吧。”
“镇压?”楚玉摇摇头,“这么多可怕的咒法,即使是上古凶兽,也早就灰飞烟灭,魂魄尽散,永无转世。”
“总之,我们还是早些出去吧。”顾怀远皱了皱眉,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像被一股巨大无名的力量压迫着难受,“这山洞真让人不舒服。”
楚玉扶起小师妹,三人出了山洞。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峡谷清幽,水流击石。
在皎洁的月光下,每一道迸溅的水珠都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如同无数颗珍珠。
水雾湿过祝铃潋的脸庞。
她刚才在山洞中浑身上下、由内到外都痛苦不堪,以为是摔伤了,出来后瞬间轻松了,再仔细一看身上除了些擦伤,并无大碍。
果然令她痛苦的,是那些符咒的力量么。
那魔呢,也会受到影响吗?
一出洞口,就听到低浅的猪一般的叫声,祝铃潋张开手臂,小白一把扑进她的怀里,她薅了薅小白的脑袋:“小白怎么在这里?”
“说来奇怪。”顾怀远沿着石壁攀登而上,“它就在这山洞外。我们还是循着它才找到你的。”
祝铃潋刚要批评小白临阵逃脱的行为:“差点忘了!小白厌火。”
从断崖到深山,又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有找到半分那女妖的身影和气息,几人只得原路返回,重新走到那片松树林。
顾怀远抚摸着戒指,与楚玉讨论起关于女妖的推断。他不穿道袍,而穿着一身祥云花纹广袖长袍,俊逸利朗,温润可亲。三师兄入宗门之前,家里算是个小有钱的生意人。
楚玉则伸了个懒腰,摸了摸鼻子。大师姐向来不拘小节,散漫天真。听说出身武馆世家。没学体修,却学了阵修,只有在大事面前才会认真起来。
而她呢。
祝铃潋慢吞吞跟在两人身后,盯着自己的影子。
她五岁就被师尊带回宗门,出身微末、资质平平。师兄师姐们争着抢着带她玩耍,师兄带她上山摘果下河摸鱼,夜里打雷师姐会抱着枕头跟她挤一张床。
从小到大,她的喜怒哀乐从来不会瞒着师兄师姐。
……
祝铃潋终于叹了一口气。
“大师姐,三师兄。”她停下脚步,叫道。
顾怀远和楚玉一同回头看她。
祝铃潋鼓起勇气伸出手,闭上眼睛:“……潋潋,任由……任由你们处置。”
沉默。寂静。
死一般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
是不是太突然了。师兄师姐是不是被她手腕上的魔气吓到了?
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
祝铃潋心中忐忑,等了半天没等到任何动静,终于忍不住半睁开眼睛,却见师兄师姐面上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再看看自己的手。
嗯?——魔气呢?那一圈圈黑魔气呢?
怎么没有了?
怎么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一道极细极细的伤口,奋力往外沁了两颗小血珠。
顾怀远欲言又止:“小师妹,你再晚点给我们看,这小伤口就该愈合了。”
楚玉毫不客气地敲他的脑壳:“小师妹第一次下山,有点紧张不是很正常。来,小师妹,师姐给你处置一下,吐两口口水擦一擦就好了。”
祝铃潋:不,不必了,师姐。
*
回到客栈投宿已经是四更天了,祝铃潋实在撑不住,就算是真成魔了暂时也不想管了,一头栽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一早,却有岷江郡的郡守来找他们,询问昨夜女妖之事。
李郡守站在客栈门口,身材修长,一身官服熨得整齐,穿得清正。神情严肃,句句简洁有礼。
他只带了几个随从,不摆排场。周边百姓绕着他围成一圈,随从亦不驱赶。
祝铃潋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中赞叹真是清朗端正、年轻有为。
听到昨夜并未捉到女妖,周遭围观群众都懊恼地唉声一片,顾怀远向众人承诺:“大家莫急。我们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咒骂女妖的嘈杂声中,唯有李郡守的神情却陡然放松了一瞬。他很快又敛起脸色,拱手道:“那就劳烦几位道长了。”
三人决定分头行动。顾怀远去昨夜女妖消失的地方再探查一番;楚玉和祝铃潋留在城内走访,查清缘由。
一走访才知道,这女妖人人喊打,是因为她偷婴孩。
有些丢了孩子的母亲变得呆呆的,每日坐在家门口,双臂间抱个枕头,机械地摇来摇去。
还有些情绪激动地扯着楚玉的袖子:“道长求求你,一定要杀了那女妖,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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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玉:“听说你亲眼见到过她偷孩子?”
“那天半夜,我家孩子啼哭的很厉害,我想她大概是饿了,就起床给她弄些米糊。谁知道我刚从厨房拿了碗,回到房间,就看到那女妖抱着我的孩子从窗户跳了出去。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身形纤细,头发极长极长,被月光一照满头就像雪一样。”
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么长的头发,除了那个女妖还能有谁?”
“也就是你并没有看到她的正脸,只看到背影,”祝铃潋疑惑,“单单只凭长头发?可天底下长头发的女孩子那么多诶。”
妇人却坚持道:“道长,就是那个女妖,就是她,岷江郡的人都知道是她。你们相信我。”
两人又问了其他几个受害者,都是差不多的口供。走在大街上,城中依然热闹,卖各种物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师姐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祝铃潋吃了一颗蜜饯,忽然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额……是有点不对劲,”向来不爱动脑子的楚玉给自己挽尊,“可是又说不上来。”
“咱们问了这么多受害者,没有任何人见到那女妖的正脸。可昨天晚上,那青衣女子一出现,就被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围在一起喊捉妖。”
楚玉挠挠头:“可事实又证明,她确实是妖。”
“对呀。”祝铃潋压低声音道,“这整个岷江郡的人都认识那青衣女子,都早就知道她是妖。以前大家容得下她,现在丢婴事件一发生,大家就纷纷开始指证她了。”
她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明。
路边,一个小女孩偷偷拉住了楚玉的袖子:“姐姐,姐姐。你们是来捉阿青姐姐的吗?”
祝铃潋和楚玉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她蹲下身去,将手中蜜饯分给小女孩:“粉嫩嫩的,扎着两个冲天辫。真是可爱……阿青姐姐,是昨天晚上长长的头发,很漂亮的那个吗。你认识她?”
“全郡的人都认识她。”小女孩一边嚼着蜜饯一边乖乖地说:“她每年夏季来岷江郡,待上一个月。她不是妖怪。她是好姐姐。从前,大家都叫她神女。”
“神女?那她来郡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了。她每次遇到我们,总会花钱给我们买好多好吃的。阿娘说,那些钱,是郡守给阿青姑娘的工钱。”
小女孩说起好吃的,就开始掰着手指数,糖炒栗子、冰糖葫芦……再问其他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楚玉思虑片刻,决定去断崖与顾怀远汇合,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新发现。考虑到小师妹对那地方有阴影,嘱咐祝铃潋先回客栈等。
与师姐在一起忙着查妖时还好,当祝铃潋独自空闲下来的时候,她很快想起另一件压在心头的大事,心不在焉地游荡在街头,频频摸向手腕。
什么都没有。
明明什么都没有。
她想不明白,那魔头为什么要跟她结血契,难道是想借此控制她,让她为他办事,做他的狗腿子。
那可真是小瞧她了。祝铃潋低落中不自觉暗想。
她可是正义的修士,宁死也不会为魔作伥。
“小姑娘,我看你眉宇间黑雾气萦绕,似有不详啊。”路边,一位大娘打断了她的沉思。
要是平时,祝铃潋一定会笑眯眯跟人闲聊扯几句,大娘,你还会给修士看面相呢。但是今天,一听到黑雾气,便戳中她的心事。祝铃潋垂着头道:“最近是挺倒霉的。”
大娘连忙推销:“那不如买柱香吧。去庙里拜拜,今个可是十五。这初一十五啊最灵。我这香,买三送一,划算得很……”
大娘滔滔不绝的话,祝铃潋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脑海中只有两句话被无限放大。
“今个可是十五。”
“这月十五我会去找你。”
3. 第三章
她几乎要原地跳将起来。那魔岂不是今天晚上就要来?
祝铃潋没买香,而是斥巨资买了不少佛经。又进庙里买了串号称是菩提祖师亲自开过光的斑红琉璃佛珠。
吃晚饭的时候,那串长长斑红琉璃佛珠就在她脖子前晃来晃去,引得顾怀远频频侧目。但祝铃潋心思全不在此,只快速扒拉了两口饭,连菜都没吃一口,就回了房间。
看着小师妹趿拉着脚步踩在楼梯上。
“大师姐,”顾怀远悄悄努了努嘴,“小师妹今天有点怪怪的,你有没有觉得?”
他话刚说完,楼梯上的小师妹突然转过身来:“三师兄,今天晚上能不能让小白跟我睡?”
“好。”顾怀远忙笑着一口应允。
等人彻底走远,楚玉夹了一颗肉丸子嚼了嚼:“哪里怪了?”
顾怀远以扇慢悠悠地击着掌心:“无精打采,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楚玉不甚在意:“小师妹正处在多愁善感的年纪,有点心事不是很正常?”
顾怀远想了想,算了,少女的心思猜也猜不明白。小师妹向来懂事,要真有什么大事一定会告诉他们的知晓的。
倒是大师姐,埋头哐哐吃饭,丝毫不受任何外事影响。
他打趣的心思乍起:“大师姐,我很好奇你以前年轻的时候,都有些什么心事?”
“什么话?”楚玉翻了个白眼,用筷子轻敲他脑袋,“大师姐我永远十八。”
“师姐你下次出手之前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顾怀远委屈巴巴。
“这就叫兵贵神速、出其不意,你懂不懂。再说了,师姐教训师弟,哪有提前打招呼的。”
楼下吵吵闹闹,楼上祝铃潋正在自己房间里,两掌狠狠地拍打双颊,告诉自己,振作起来、认真起来。她看了看堆成山的佛经,又从芥子袋里掏出几十张符箓,紧锣密鼓地开始布置起来。
将佛经一一摆在地上,摆成一个大大的八卦。再把黄纸符箓都贴到墙上,每道都被注入了灵力。
铜镜被擦得一尘不染。
赤小豆撒在床下。
祝铃潋很满意。
主打就是这魔敢来,就让他有来无回。
本来她还准备买个钟馗的雕像,但实在是太吓人了,怕给自己吓得都睡不着觉。
而且钟馗是捉鬼的,不知道捉魔靠不靠谱。还是先不花钱了。
她钱本就不多。
做完这一切,祝铃潋缩回到床上,钻进被子里,摸着手腕才等了一会,木门就响起了敲门声。
声音轻轻的,三响停一下,像是怕打扰她睡觉。
祝铃潋颤颤巍巍中胡思乱想,这魔还挺有礼貌的。
“我告诉你,我可不怕你。”她不断给自己鼓劲,刚举起桃木剑,就听到门外传来温润的声音。
“小师妹,睡了吗?我来给你送小白。”
是三师兄。
祝铃潋坐起来穿鞋,鞋子里还钻了两颗赤小豆,硌得脚疼。
……不行,可不能让三师兄看到她房间里这怪异的模样。
祝铃潋飞快地打开门,假装镇定地一把将小白薅走,留下一句“谢谢三师兄”就风风火火地又把门关上了。
顾怀远连她的面都没看清:小师妹在搞什么?
那句谢谢三师兄也说得十分不自然。他变往回走边纳闷,小师妹的房间里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么?
难道还能在房间里藏了个人不成?
……这个想法太荒谬。他笑着摇了摇头。小师妹久居碧山宗内,第一次下山,恐怕对男女之事还不开窍呢。
窗外十五的月亮渐渐升起,宛如悬挂于夜幕之上的巨大银盘,轮廓清晰而圆满,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芒。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给世间披上一层神秘而又温馨的银纱,万物都沉醉于宁静之中。
连小白都困倦地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着了。
只有祝铃潋半跪在床上,披着被子,眼睛瞪得像铜铃,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严阵以待。
门上被她挂了牌子:内有恶犬,勿入!
莲花水漏滴滴答答,临近子时,月亮最圆。
祝铃潋渐渐感觉到不对劲。
好痛。心口好痛。
她像猛地被雷击中一般,心口因剧痛而不由自主地蜷缩,眉眼也跟着扭曲,挤成一团。
身上被子滑落,手中桃木剑也“咣当”一声落到了地上。祝铃潋左手撑着床,艰难地举起右手腕。
果然。
黑魔气又重新出现,萦绕在手腕。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祝铃潋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尝试着掐诀,往魔气中注入灵力,试图驱散,但毫无效果。
而身体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蔓延进四肢百骸。
正如那魔所言:血契发作,有如万剑穿心之痛。每一柄剑刃上都淬着最凛冽的寒意,刺入她的心脏深处。
“来真的啊。”
万剑入心口,鲜血顺着她苍白的唇角慢慢流下,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额头滑落,浸湿衣襟。
更糟糕的是,她现在身带魔气。房间里那些符箓渐渐闪烁起亮光,尽数冲她而来。
祝铃潋:……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符箓灵力与魔气混合在一起,相互对抗,空气被两种力量撕扯着发出细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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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被惊醒了,嗷呜着咬着她的衣角。
不行。
这样下去,迟早会引来师兄师姐。
祝铃潋垂着身子,越垂越低,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撕扯着心肺,要死了吗?要死了吗?
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倏而垂了下来,平时她都用灵力覆在上面静音。如今她生命垂危,灵力将散,铃铛发出“叮铃铃”清脆的声响。
铃声摇动,就像水波潋潋。让祝铃潋逐渐模糊的意识又清醒了些许,她咽下一口血水,颤抖着去摸枕头下的匕首。
冰凉的匕首握在手心的那一刻,她已然支撑不住,就要倒下。
一阵风忽而将窗户轻轻吹动。
皎月如雪,一人一身玄衣,披散着黑发,映在月中,不似魔,却像是月中来人。
他的目光平静,眉宇淡冷,似乎一切如他不过浮光掠影
一瞬之间,房间里所有的佛珠、佛经、符箓尽皆无声破碎。
在漫天符纸飞舞中,祝铃潋感觉到他抱住了自己。
他的怀抱,好冷。比那阴寒的山洞有过之而无不及。
魔伸手将她搂住,只轻轻一抽,就拿走她手中的匕首。
他划开自己的三指指腹,鲜血瞬间流了出来。在月光之下,血鲜亮明透。
魔的血也是红色的啊。祝铃潋奋力睁开汗如雨下的眼睛,迷迷糊糊地想。
好香啊。他的血,好香。
比她吃过的任何好吃的都要香。
从来没有过的这般,馋的要命。
好香,好香。
“还要我教你吗?”
耳边,魔淡漠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祝铃潋咬住牙。不要。不可以。
她是一心向道的正义修士,她绝不与妖魔邪恶为伍。
下一刻,魔宽厚的手掌抚在她后脑的长发上,托着她的脑袋,划伤的右手三指落在她嘴边。他似有几分无可奈何:“咬住。”
不要!
可是好香。
忍不住了。
祝铃潋嗷呜一口咬住那三根香香的手指。
鲜血渗过她贝齿,淌入她的喉咙,刹那间抚平一切疼痛感,五脏六腑都变得舒服起来。
就在她贪婪地呜呜吸吮时,魔低下头。他伸出舌头,浅浅划过她唇边,将她唇角的血珠卷走。
魔伸出的舌尖湿滑的,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动作还带着几分生涩。
祝铃潋身上的疼痛感一点点消失。
脑海里一直在叫嚣着“好香好香”的声音也渐渐平静下来。
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靠!
本姑娘的初吻啊!
4.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祝铃潋醒来的时候,已是辰时。窗外鸟鸣声叽叽喳喳。
她揉了揉眼睛,长发洒落在枕头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被子撒满破碎的经书符纸。
祝铃潋下意识伸出手,看向手腕。
手腕恢复正常。魔气又消失了。
五脏六腑也完全没有疼痛感。
下一刻,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摸向唇角。
那个渣男。不对,渣魔。
他以后不会每月十五晚上来找自己一次吧?
……暂时想不了那么多了。肚子好饿。先起床吃点东西,再收拾收拾房间吧。
祝铃潋双脚踏进鞋里,一地圆溜溜赤豆差点将她滑倒。
一切似乎都在提醒她昨晚上有多狼狈。
整一堆花里胡哨的,七忙八忙,最后根本没防住那魔头。
祝铃潋叹了一口气。都说自古邪不压正,可是现在,正太弱,邪太强。
楼下师兄师姐在耐心等她吃饭。桌上摆的菜正好是三个人的份量,顾怀远却招手唤来店小二,还要点个小菜。
“不用了吧师兄。”祝铃潋边吃边道。
“这是给窗边那位兄台的。他刚送了我一壶酒。”顾怀远摇了摇手中酒杯。
“窗边兄台,”祝铃潋不甚在意地扭头看了一眼,“你们认识。”
窗边,男人头戴兜帽,玄衣而坐,左不过二十五六,面貌上明明几分俊逸的少年模样,可气质却孤冷寥寞得多。
他没点菜,只独自饮酒。
“不认识,”顾怀远说道,“不过,意气相投,江湖相逢,何必曾相识。我观那位兄台,也是性情中人。”
店小二已将菜送了过去,那男子平淡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这声音。
暗夜里枝头薄雪般的声音。
等等。
祝铃潋艰难地移动脖子,再看一眼,宛若石化。
虽然昨天晚上她痛得意识模糊,但耐不住月光皎洁,而两人靠的太近太近,所以这张脸还是有点印象的。
三师兄口中这位“性情中人”的兄台,不就是昨晚上那个魔头?
祝铃潋心一惊,身体陡然像小猫一样炸起。她一把抓过桌上的酒壶,感受里面有没有魔气,看看壶底,有没有藏有奇怪的咒术。
这魔是不是觉得她太弱了,还想把她的师兄师姐都变成他的魔下之臣,供他驱使。
简直是……简直所图者甚大。
顾怀远不明所以,打趣道:“小师妹,怎么一下山就不学好,小小年纪也惦记着喝酒了?”
祝铃潋讪讪地放回酒壶。
“那还不是你带坏的?”楚玉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酒,“小顾子,将你昨天发现的说一说。”
“……”顾怀远看着被大师姐倒去了一半的酒壶:“昨天重回断崖,虽未寻得女妖踪迹。但登高望远,我发现这岷江郡地势东西完全不同。”
西部是以山地为主的高原,有四五仞之高;东部则是相对平坦,地势低洼。
而这岷江郡正处于高原与平地的临界线。
高原水急支多,皆汇入岷江,又如悬河,流进郡内。
“人群依水而聚,枕水而居,围着这岷江汇集村落、城镇,由此渐成岷江郡。
“但岷江水量庞大,有利有弊。每逢夏季就会洪水泛滥。若是决口,必将一泻千里,殃及全郡百姓。”顾怀远以水蘸食指,在桌上勾画地势。
祝铃潋点点头,其实心思全在魔头那,见他只是独自饮酒并未有其他举动,一面敷衍地插进话头:“昨日的小女孩说那青衣女妖总在夏季来到郡中,难道与岷江水患有关?”
“我去查了李郡守做工的事情。”楚玉颔首道,“他一心防治水患,雇了不少水利工匠整日在府研讨。看起来是个为民的好官。”
“只是现在女妖不见踪影,线索全无,”顾怀远微微蹙眉,“咱们只有见机行事了。”
三人说话时,魔已经喝完了酒,起身朝着二楼走去,祝铃潋忍不住频频瞄了两眼,见他走进了一间屋。
竟然就在她对面。
商讨结束后,趁着师兄师姐另有他事,祝铃潋思索再三,决定去看一看那魔,打探他到底有何居心。
她蹑手蹑脚走到对面,不待从怀中偷偷摸摸地抽出符箓。
门却倏而自己开了。
尽管窗户紧闭,但夏季浓烈,日光仍然洒落满地。
魔坐在唯一光照不到的地方,静静盘坐,手捧着本书。凤眼狭长,眼睫微垂,平静带着几许漠然。
脖子上挂着一串长长的斑红琉璃佛珠。
祝铃潋:……这不是我那菩提老祖开过光的佛珠吗?
她依稀记得,初见在山洞中,虽未见他的脸,但那时他身着织金白袍。不论其他,但论那一声衣裳,虽然破败,倒给人鲜亮锋锐,丰神俊朗之感。
如今他一身玄衣,宽袍长袖,低调安静地有几分不真实感。
若非知道他是魔,倒真的会让人恍惚地以为,他是个像模像样的读书人。
门无声掩住。
一片寂静中,魔先开口。
他的目光依然停在书上,声音凛冷,“谢辞。”
祝铃潋在报隔壁宗门那个死对头的名字,和乱编一个中,纠结片刻,最终选择了后者,“祝无名。”
魔并不生气:“祝铃潋。我听见你师兄喊你了。”
“……知道名字做什么,”她不虚气势,“我又没想认识你。”
“我对你也没兴趣。”魔翻了一页书,手指修长指尖泛白,“你我之间绑了血契,不想认识也不行了。”
“说起那个血契,就是你弄得吧?”祝铃潋一脸警惕,将思索了一日认为唯一的可能性说出,“你,想让我为你做事?”
“我不会找这么弱的跟班。”
这魔是懂怎么气人的。
祝铃潋想起他请三师兄喝的酒,恍然大悟:“所以你又看上了我师兄师姐。”
“昨夜那女妖生性属火,你们却用离火攻击。”他看书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还能一心二用,损人不倦,“我没那么不挑。”
说来说去,说得这么高傲,谁也看不上。
祝铃潋举起手腕:“那你为何要搞这些邪门歪道?”
“那山洞中布满各种结印咒术,你的血落到地上,地上又有我的血,结订血契亦非我所愿。”
一想到密密麻麻诡异的咒文,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那些结印咒术是谁设的?”
魔翻书的手有几息的停顿,他的睫毛很长,头发披散着:“不知。”
祝铃潋有种奇怪的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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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她信他,他单纯地不屑于说谎。
虽然道门中人都说,魔是诡谲狡诈的,万不可信。
“可是……不对,”祝铃潋想了想,道,“为何你昨晚看起来没什么事。”
他搂她入怀,手臂有力,胸膛宽厚。她能感觉他的身体如常,没有任何颤抖或是难受。
可是他不是说过,不互相吸血的话,两个人都会难过痛苦吗?
谢辞终于将书扣下,目光悠悠地投向面前的女子。
绑定血契的两人第一次四目相对。
祝铃潋看到他的眼睛。
魔的眼睛竟然是好看的。内眼角尖,眼尾长扬,黑白分明透澈。只是很冷,如冰封的寒潭深不见底,叫人触之生畏。
而在魔的眼睛里,面前的女子,明媚地站在日光下。虽不算得倾国倾城,但杏仁脸蛋,朱唇皓齿,一双眼睛却格外漆黑明亮,又在他面前强装出几分大胆来。
差点让人忘了昨夜她那般衣衫凌乱、面色苍白,栽进他怀中,也要咬紧牙尖不吭一声的模样。
那湿乎乎的满头大汗蹭在他的下巴上、头发上。
谢辞以手背枕着脸,有趣地看着她:“因为万剑穿心之痛,于我而言不过尔尔。只有弱小脆弱之人,才会痛得想去死。”
“谁想死了?”
他另一只手翻转,快得像变出来一只匕首:“解释?”
她可不能输给一个魔。
至少在言语上。
祝铃潋站得笔直,倔强道:“你可别瞧不起人,我拿匕首只是想把右手砍了。独臂女修听说过没?”
身为修士,她自然知道任何契约都是心脉相连、性命缔结,斩断手斩断脚都是无用之策。
昨夜,最痛的时候,她确实做好了决定,欲自我了断。我辈修士,宁死也不喝魔头的血,誓与魔头划分界限。
可当他的血放在她的唇边,她根本没想到,她的头脑和身体尽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只疯狂地觉得好香好香,是天底下最香的东西。
她的意志力,没有她想得那么坚定。
又大抵在内心深处,她是不想死的。
可如果可以,谁人不想好好活在这世间呢。
这世间天高地广,春华秋实。淡烟疏雨,薄雾冥冥,浮岚暖翠,软糯鹊鸣。
这世间有师尊师娘、师兄师姐,形形色色的人,烟火的人间。
想到昨夜,她又脸色微恙,别过脸去。
魔这次倒没有拆穿嘲笑她,他说道:“要想解开血契,去帮我找点书过来,独臂小女修。”
“你的意思是血契可解?”
“也许。”
祝铃潋踮起脚,好奇:“那你现在在看的什么书?”
谢辞举起手中书,饶有兴致道:“昨夜从你房中拿的佛经。”
祝铃潋:……
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虽然庙中那大和尚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众生皆可成佛”,可魔头读佛经,想想就是虚情假意、装腔作态!
不过迎着魔的目光,她立马奉承道:“读点好,多读点,佛祖会保佑你的!!”
从魔的房间出来时,祝铃潋左张右望,确定周围没人,最后一个滑步溜进自己房中。
殊不知,她的身影正好被楼梯拐角处的顾怀远看在眼里。
5. 第五章
顾怀远本欲下楼拿水,没想到竟让他撞上了如此鬼鬼祟祟的小师妹。
潋潋怎么从对面房间出来?
再联想到昨夜他去送小白时,她那副奇怪心虚的模样,甚至害怕他多朝里看一眼。
他心生疑惑,拿水时有意无意向店小二问起对面房间里住了谁。
店小二道:“就是今日坐在窗边的那位玄衣公子,我还以为两位爷认识呢。”
是那位兄台。
将前后之事一思索,顾怀远豁然开朗:“……难怪他要请我喝酒呢。”
长姐如母。
这事必须赶紧跟大师姐说。
谁知楚玉却不以为意。
她正坐在窗前修理阵法罗盘。自前日在那山洞中出来,罗盘指针便失了灵,总是在左摇右摆地乱动。
听了顾怀远的话,楚玉甚至觉得他大惊小怪:“依你所言,不就是一桩艳遇嘛。”
“艳遇?”
“咱们三个前日才住进来,小师妹又是头一回下山,能与那男子有什么深情厚谊,”楚玉头也没抬,“大概是在客栈里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个人看对眼了,风流快活了一夜,有什么了不得?”
顾怀远出身小生意人家,爹与娘乃青梅竹马一路相扶,除了彼此不曾有其他情人。而他未进宗门前,在私塾里学得也都是礼义廉耻。闻得此言,情绪激动:“那怎么行。才认识两日,那男子家世如何,人品如何,小师妹岂非一无所知?”
“管什么家世人品,风流快活,只要皮相好便足够。”楚玉回想了一番,欣慰道,“小师妹眼光不错,我看那人长得确实还行。”
顾怀远仍道:“不行。”
温润斯文的男子少见急了:“小师妹不在意,我等作为师兄师姐,不可不察。”
“这世上的男人多的就像海里的鱼一样。小师妹以后还指不定有多少艳遇呢,难道你要一个个去查?”
“难道如此便放任不管?”
罗盘好像被修好了,四周的符文隐隐浮现。
楚玉举起来放到日光下,眯着眼睛看了看:“那我改天找机会跟小师妹说一声,甩他的时候,说话温柔点。别让那公子哭哭啼啼地赖上咱们可就不好了。”
盛夏的日光浓烈,照着祝铃潋胸前的铃铛摇摇晃晃。她正走在大街上,头上用红发带系着双螺髻,像狐狸的耳朵,左听又听。
一家成衣铺门口,落下一顶轿子,走出一位贵妇人,被身边丫鬟搀扶着进了店里。
她身影刚刚消失,门口几个闲坐的大娘们就开始唠起了嗑。
“一听说铺子里新进了几匹烟霞锦缎,王夫人就赶着来给她闺女做衣裳了。”
“那可不,听说她闺女心悦李郡守,都快成相思病了。”
“女为悦己者容,能不得好好打扮打扮吗?”
“可我听说,这李郡守严词拒绝了王家遣去的说亲人。李郡守说岷江水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娶妻哩。”
“这岷江水患都几百年了。他李郡守不得打一辈子光棍。”
一位大娘惋惜道:“我看李郡守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要是打一辈子光棍还怪可惜的。”
“哎呦我说你半老的人呢,该不会惦记上李郡守了吧?”
“胡说啥哩,也不害臊。我这是可惜李郡守为了岷江水患日夜操劳,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照顾。”
“不是我说,那李郡守八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可能人家姑娘还没同意。前几日他还去首饰店,亲自定制一支发簪呢。”
其他几位大娘不约而同地停下嗑瓜子的动作:“真的假的?”
“我亲眼所见。真真的!”
山下总归是比山上热闹得多啊,祝铃潋感慨。人声鼎沸,吆喝声起此彼伏,她穿过两个巷子,在第三个巷子入右拐,心中有几分忐忑,最后停在一间当铺前。
从外面看起来,这只不过是一间不起眼的当铺。当铺里一个昏昏入睡的十四五岁小伙计,一只老猫卧在竹椅上。
那个叫谢辞的魔却告诉她,这是“问道阁。”
身为修士,祝铃潋虽久居碧山宗,但对外面的形势并非一无所知。
修真界有三大宗门,分别为天元峰、明心湖及昆仑山。其中天元峰居首位,昆仑山为后起之秀。三家宗门强强联合,常一起交流切磋,并在许多地方共同设有据点,为游历及过路的宗门弟子提供服务。
这些地方便称之为“问道阁”,存在几乎有百年之久。这也意味着,问道阁只为此三家大宗门的修士服务,并不朝其他人敞开大门,更别提祝铃潋所出身的碧山宗,在修真界算得上是微乎其微的存在。
但魔说,只有去问道阁才能拿到他想看的书。
为了解开血契,祝铃潋壮起胆子走进当铺。小伙计依然睡得很香,老猫微微撩开眼皮。
店里死气沉沉,无人接待,若是寻常人定然转身就走。
祝铃潋想起魔所说的,伸出右手在柜台上敲了敲,三长一短,共敲两次。
第八声一落,小伙子猛地睁开眼睛。上下看了她一番。
祝铃潋微抬着下巴,任由他打量,脸不红心不跳道:“带我下楼。”
柜台后一道墙壁缓缓打开,她有模有样地走了进去。
摸黑下得五十余石阶,一只肥硕慵懒的虎兽端坐在尽头。虎兽挪开身子,便是别有一番光景。
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大厅,柜台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符箓、法器与丹药,按照类别整齐排列。
墙上张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包括寻人启事、悬赏任务、交易信息等等。
身着长袍马褂的老掌柜,一把算盘拨弄着响亮,在祝铃潋走进来的一刹那抬起头。
他面容清癯,微微一笑:“小修士,是哪家的?”
“三家齐心,不分你我。”祝铃潋镇定答道。她敏锐地察觉出,老掌柜起码有化神境的修为,若是发现她是假的,将她赶出去还好,要是直接出掌将她打死在这地下阁内,恐怕也无人发觉。
得小心行事。
祝铃潋是符师,其他不会鉴赏,单看柜台里的符箓,有的敕令笔迹工整清秀,春柳含烟;有些写的洒脱不羁,龙飞舞凤。皆挺拔有力,流淌着深厚的灵力,毫无疑问出自大能之手。
这样的资源可以免费获取,果然是只有那三家大宗门才有的实力。也难怪不愿与她们这些穷乡僻壤的小宗门共享。
老掌柜似乎已经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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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心,他问:“那你要些什么?”
“书。哦,咒文法术的书。”她微微颔首。
老掌柜挥了挥衣袖,一盏盏琉璃灯立即亮起,灯下一排排书架高大密集,一眼望不到边。
他又低下头忙起别的事情:“自己选。”
祝铃潋道了声多谢。便放轻脚步,走入书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放轻脚步,也许是心虚至极,也许是被这浩瀚书海所惊。
巨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记载着丹药灵草、符箓咒术、修真历史,乃至人族典籍,书脊上书名以金字浅浅浮动。
定睛看上五息,书就会自动落到手上。
她屏住呼吸轻声翻了翻,并未见其中提及血契,失望地又放了回去。老掌柜拨打算盘的声音在空寂的阁楼间格外清晰,祝铃潋凭空咽了两口口水,决定还是不一一翻阅,先挑了回去再看吧。
书越拿越多,直到她的芥子袋快支撑不住了才罢休。将要离开之际,她无心看到一本《九洲游记》。
祝铃潋对话本游记一类的书向来毫无抵抗力,最适合睡前看了做周游世界的美梦。刚要抽出来,身后冷不丁响起苍老的声音:“别选那本。”
她猛回头,隔着书架空隙,看到老掌柜正直直地无声盯着自己。他面颊消瘦,眸光却威压倍增。
“为何?”祝铃潋迎着眸光,脸色无异。
“这书上有应该被抹去的人。”老掌柜慢慢走过来,将这本游记拿走,“不适合摆在这里了。”
祝铃潋不便多问。回到柜台,等老掌柜统计被她拿走的书目。无聊中她瞥向墙上修真界的消息,想了想,试探性地严肃问道:“您这里可有近日岷江城中女妖的消息?”
老掌柜并没有生疑,只摇摇头:“不就是偷几个孩子,这等小妖还不足挂齿。以前异鬼作乱,人间才是大乱。”
“异鬼?”祝铃潋问,“您经历过那时候?”
她略有耳闻。修真界如今偶有小妖作祟,也绝对算得上是风平浪静,祥和安宁。
但曾经在五十年前,有异鬼为祸人间。那是一种天生地养的邪物,神秘而诡异,自无极雪山而生,它们能将死去的人或动物变为鬼尸,为其效力。活人一旦被其咬上一口,就会立即同化。
修真界派出了三百名最勇敢的修士,远赴无极雪山将异鬼斩尽。而他们亦身死道消,同归于尽。
“那时候我才十岁。”老掌柜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亲眼看着那三百名修士出征,却一个也没有活下来。”
祝铃潋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传说,斩钉截铁道:“不对!”
她心中崇拜:“天元峰的唐宗主活下来了。而且一战成名。他集三百修士之愿,一剑劈断无极雪山。那一剑,风云变色,天地共震!”
老掌柜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小修士是昆仑山的弟子?”
祝铃潋脸登时红了:“你,你怎么知道?”
“你说的是天元峰的唐宗主,而非我宗宗主;而明月湖近年来与天元峰暗生罅隙,自然不会这番真情实意地夸赞。便只可能是昆仑山弟子了。”
祝铃潋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她担心再露馅,等老掌柜清点完,赶紧带着芥子袋溜了。
6. 第六章
芥子袋的书尽数倒出来,“哗”地一声散落在桌子上。祝铃潋自信满满地站在一旁,无声炫耀自己的成果。
窗外月明。
谢辞坐在窗边,只瞥了一眼:“就这么点?”
“这么多还少?这都够咱两个人看半个月了。”祝铃潋一边将书堆成高高的几摞,一边没好气道,“问道阁里那个老掌柜起码有化神境修为,他一双眼睛跟鹰隼一样,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才找到这些书的。”
她今日出门一趟,吹吹冷风让头脑清醒了一些。见世间烟火繁华,愈发觉得生命可贵,昨夜决心自我了结虽属无奈之举,但也未免草率。
同时,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昨夜魔虽然可恶地夺了她的初.吻,但恰好说明血契是双方的,每月十五魔确实也需要她的血。
那也就意味着,血契未解之前,她在魔这里,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想到这,最后一丝畏惧之心也消失无存了。祝铃潋不客气将一摞书搬到魔跟前,“这些归你看。好好看。”
擦肩而过时感觉到他身上冰寒的气息,如坠冰窖,冷得她不禁打了好几个寒颤。
回想起来,她白天走进魔的房间,窗户紧闭,他坐在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神色淡漠。
晚上才挪到窗边,夜风清习,精神看起来也比白天要好很多。
“你怕阳光?”她问完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魔都是阴暗泥沼里生出来的邪物,当然怕阳光。可这个事情心知肚明就好了,她问出口多少有点贴脸开大了。
“在山洞里待久了,不习惯日光刺眼,”果然,谢辞抬眸看她,“和很吵的声音。
祝铃潋确定,他说的很吵的声音指的是自己。
但好奇心害死猫,她还是忍不住继续问道:“所以你待了多久?”
祝铃潋不知道他待了多久,但空气中寂静得落针可闻,像过去了几个世纪。
“嗯……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不告诉我,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知道……”
“五十年。”
谢辞低头,随着他手指一拂,立刻从书堆中飞出一本书。
祝铃潋想起话本里穿山甲放出蛇精的故事:“那……该不会是我把你给放出来的吧?”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哦。”祝铃潋心里的负罪感顿时减少了许多,不是她误打误撞搞坏了什么符咒,将被镇压了五十年的魔放出来为乱人间,那她就不是修真界的罪人。
也算没给师尊师娘摸黑。
她盘腿坐到另一张桌子前,点着烛火翻书,专注查找血契有关的资料。大师姐曾夸过她是吊儿郎当的宗门里为数不多能静下心来看书的人,只是符咒的书大多重图,而无注解,更别提涉及到巫族苗疆的,尤为晦涩难懂。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仍未有丝毫进展。祝铃潋揉了揉眉尾,无意间抬头见窗边的魔。
夜风习习,魔长发萧飒,肌肤冷白,一身玄衣衬着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场。
祝铃潋苦笑,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会跟魔有同样的目标,共处一室,并肩作战。
又想到,魔说在山洞中待了五十年,就算是从出生开始算起,他现在也至少有五十岁,还这么年轻。
——看来防晒真的很有用啊。
魔看书很快。连手指都不曾动,厚厚的书在他眼前快速自动翻页,他扫过,便抬一抬手指,这本书就算看完。
下一本。他只看了书名就准备抬起手。
祝铃潋:“这本你都没翻开呢。”
她话音落下,书就瞬移到了她手上。
“这本里记载的是苗疆蛊术,分四个篇章:蚀心蛊,情蛊,蛇蛊和金蚕蛊。”魔的语气不屑,“可惜作者一知半解,故弄玄虚,写得实在啰嗦。”
祝铃潋翻开,仔细一看,与他所讲的分毫不差。她想到唯一的解释:“你是不是修炼过透视眼那种功法?”
“五十年前的书,我都看过。”魔对她幼稚的话不以为意。
祝铃潋敏锐地发现其中的漏洞:“五十年前你不在山洞里?那你在哪?”
她想问,既然不是我将你放出来的,那你是自愿在山洞里待了五十年么?
她还想问,既然你这么喜欢待在山洞里,那等血契解了,你能不能继续回到山洞里不要出来为祸人间?
魔面前的书突然停下翻页。
祝铃潋心虚地将剩下两个问题硬生生憋回去,但依然来不及了。
手中的书脱离她的掌控,重重地砸向她的脑门。
“嗷。”祝铃潋捂着额头。
“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
谢辞显然知道她无所畏惧,慢悠悠道,“虽然我不会杀了你。但记着,我折磨你的手段有的是。”
“不想说就不说,这么凶干嘛。了不起啊。”祝铃潋嘀咕两句,想起那本奇怪的书,“五十年前的书你不是都看过吗,那你看过九州游记吗?”
“九州游记?”魔说,“从不曾听过。”
“呵。那本书的书脊上可写着,成书在五十一年前。”
“虽不曾看过什么游记,但九州之内,少有我不曾踏足的地方。”
这魔也太能吹牛了。
五十年的书他都读过了,九州之景他都赏尽了。难不成他是看遍了大千世界忽觉了然无趣,才遁入空门,躲进山洞的?
祝铃潋想了想:“那你说,九州之内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魔不假思索,淡淡道:“正南迎州海中心的大重山。”
“错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大重山?”稍动脑筋就拆穿他了,祝铃潋风轻云淡地扬了扬眉,“话本里都说是南迎州的天虞山。”
天虞山。
谢辞扫书的眸光微顿。
是他忘了。
五十年,沧海桑田,地动山移。
曾经,他们几个一起登顶大重山,见云峰之崔嵬。峰上狂风萧飒,崖边飞湍走壑,汹涌惊雷。畅意抒怀,歌以咏志。
彼时,允持就曾说过,大重山所处地势特殊,三十年后必移为平地。
孟朔偏是个要跟他针锋相对的,偏要打赌,约定好三十年他们五个要一起再来看。
是他失约了。
飞溅浪花击打着大重山崖,魔沉寂了五十年的心陡然有了一丝微弱的跳动。
他心念微动。看向烛火下的女子。
大概是累了,她坐的不再那么端正,一只手翻书,另一手撑着脑袋,食指无聊地搅弄着几缕头发。
烛火映在她眸中,似湖中影,如千江月。
谢辞不动声色道:“那此世间最大的海定然是流经太华山的碧落海。”
“还是错。”祝铃潋抬头看他。
两个人目光平静交锋。魔冷漠如深海无波,女修笑意盈盈单纯无害。
祝铃潋几乎是一霎猜出来。
已经过去了五十年,此世间必然与魔所认知的全然不同。
假意以问套话,魔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先问她山海地貌,然后呢,问她……修真界的事情?
祝铃潋并不打算拆穿他的意图。
毕竟他要真的想知道,多得是办法。由她告诉他,总好过他去抓个修士严刑拷打。
只是。
她十指交叉托住下巴,慢条斯理道:“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你问我驳。你要是问错了,就在脸上贴纸条;我呢,要是答不上来,也在额头上贴纸条。如何?”
魔竟然应了下来:“好。”
“那你先贴上一条。”
祝铃潋乐呵呵地递上一条长白纸,眼瞅着就要吐两口口水,谢辞嫌弃地向后退了半身,他手指冷冷一动,就将白条牢牢地贴到了脑门上。
白纸条在他额头被微风吹得轻轻飘动。
祝铃潋忍俊不禁,她理了理衣衫,坐到了他对面,捧着脸道:“听说很久之前,在我出生之前,碧落海确实是世间最大的海。可五十年前,修士与异鬼一战,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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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被一剑劈断。”
她学着说书人,抑扬顿挫地说道: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无极雪山的山体仿佛被无形之力撕裂,一道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天际。剑气所到之处,冰雪瞬间消融,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整座雪山剧烈颤抖,岩石崩裂,冰川碎裂,化为无数细小的碎片四散纷飞。
山体的断裂引发了巨大的雪崩,白色的雪流如同怒涛一般倾泻而下,声势浩大。雪水汇聚成一条条湍急的河流,最终汇入了位于雪山脚下的天池之中。
天池原本平静如镜,此刻因这突如其来的雪水变得波澜壮阔。湖面荡起了层层涟漪,水花四溅,从此天池成了世间最辽阔的海。”
……
说书瘾结束。
“好了,你可以问下一个问题了。”
谢辞:“修真界的三大宗门,可是流紫峰、凌萧阁与大衍宗?”
这么快就不装了,直入正题,问起修真界的事情了吗?祝铃潋立刻警惕起来。
不过——他在说什么啊。
就算他封闭山洞五十年,孤陋寡闻至极,也不至于连此世间三大宗门都不知道吧?
这三家宗门可是百年前就奠定地位,极负盛名。
“又错了,再贴一条。”祝铃潋毫不含糊地撕下长长的字条,“三大宗门,是天元峰、明心湖与昆仑山。”
听到正确答案,魔没有追问,脸上并无任何诧异之情。
祝铃潋了然。考她呢。看起来挺孤傲的一个魔,骨子里果然还是狡诈的。
她托着脸,眨眨眼:“还问吗?”
“明心湖的宗主,可是姓孟?”
“贴上吧。”祝铃潋耸了耸肩,“明心湖百里宗主,三十年前当选的。”
“百里?”
寂静深夜,魔的声音骤然冷峭几分。
祝铃潋在他从来沉静的脸上铺捉到一丝少见的波澜。她试探着问:“怎么,你认识?”
可惜魔没有上钩。“不是我问你答吗?”
“好,你问,你问。”祝铃潋举起手表示投降。
“天元峰的宗主是一位......器修?”
“不对,是剑修。”
天元峰的唐宗主,一剑劈开无极雪山、对战异鬼,现世最响当当的人物,魔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再说了,天元峰以剑立宗,门中弟子绝大多数都是剑修。
他是故意问错的想考她,还是他对世间确实生疏至此?
魔不应该早就摸清楚修真界,知己知彼好一统天下嘛,他这也太没有职业素养了。
不知道又问了多少问题,魔贴在脸上的长纸条越来越多。祝铃潋的哈欠也越打越长。最后她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只记得最后看到魔扭过头,看向窗外天边的月。
雪月黑衣,如玉之人,额头上十几条长长的纸张如蝴蝶纷飞。
他就那样久久看着天边的月。淡眉薄唇,鼻梁上浅痣,寒潭般的眉眼,被月光笼罩着朦胧,竟然有种不真实的反差感。
也许是太困了头脑不清醒,那一刻,祝铃潋突然觉得,他不像是魔。
在所有那些问题里,他都没有问任何具体的人名。
可她有一种微妙的直觉,他像是在牵挂着什么人。
魔会牵挂吗?
话本里说,魔是将心出卖给地狱的人,将灵魂出卖给诡邪的人,魔没有心。
少女终于沉沉睡去。安静的背影倒映在白墙上,随着烛火慢慢摇曳。
清浅的呼吸声和睡呓声证明她是活物。
不是漆黑山洞里那些没有心跳的冰冷石头,没有温度的水滴。
也是五十年无数的日夜里,他第一次近距离听到这么吵闹的声音。
习惯了清静的心脏里那些东西却好像不乐意了,不安分地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谢辞垂下眼睫,他伸出手抚上胸口。
“别吵醒她。”
他淡淡道:“还嫌我脑门上贴得不够多吗?”
7. 第七章
此后的几天,祝铃潋都偷偷溜进对面房间,她自以为溜得够快,天衣无缝,无人会看到。
殊不知顾怀远已经偷偷注意到她好几回了。不过诚如大师姐所说,年轻人风流快活,艳遇一场而已,他倒是也不好干涉。
这天夜里,祝铃潋又要照常,只是刚一出门,一眼就看到长廊上,三师兄正走过来,她飞速撤回一双脚,举起手热情打招呼道:“三师兄,好巧。”
顾怀远欲言又止:“小师妹,你最近……”
迎上一双乖巧的眼睛,他顿了顿:“气色看起来不错。”
“是吗?”祝铃潋正好昨日在街上买了桃花阿胶糕,心道这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啊。
“是不是看起来面若桃花、由内而外活血养颜,神采飞扬?”
顾怀远:“咳咳,确实如此。”
他默默地瞥了一眼对面的房间,仿佛看到那位老兄呆坐在床上,浓重的黑眼圈不省人事的虚脱模样。
……乱想什么呢?
他赶紧摇摇头,将这副奇怪的想象从脑袋中甩出去。
祝铃潋见他动作奇怪的,以为他是被女妖一事弄得有点魂不守舍,刚想大力推荐一下她的桃花糕。就听到一楼大堂里砰砰踢到桌子椅子的声音。
“道长,道长——”大堂里有人仓皇跑来,大喊道,“那妖又出现了。我们正追着她呢。”
顾怀远当机立断:“我先跟过去。小师妹,你去叫上大师姐。”
祝铃潋脸色立变认真,她点点头:“好。”
只是在叫上大师姐之前,她决定还是先去找一下那魔。
魔显然已经听到门外的对话,不待她开口。谢辞翻了一页书:“我知道你今夜不能来找书了。反正你在不在,完全不影响进度。”
这是嫌她看书看得慢了。
祝铃潋想,这也不能怪她啊,符咒的书写得那么复杂,她怕不看得仔细点,就错过血契的记载。
谁懂啊。
她跟一个魔夜夜共处一室就算了,还一整晚都在读书分享会。
不过。
“我来不是想说这个。”时间紧迫,她开门见山,叮嘱道,“我和我师兄师姐去捉妖,你可千万别露面。”
谢辞想起她哭鼻子的样子,唇角轻扬:“怕你师兄师姐发现你与魔有染?”
被戳中心事的小祝简直想尖叫:“呸呸呸,咱俩可是清清白白。”
“既然清白,为何要我藏着?”
听起来怎么那么像金屋藏娇?
祝铃潋老老实实道:“我是怕你跟我师兄师姐打起来。”
魔觉得很有意思:“你觉得你师兄师姐打得过我?”
别得意。
祝铃潋不甘示弱:“邪不压正,魔不胜人。”
她说得雄赳赳气昂昂,谢辞翻书的手却没有丝毫停顿。他只是恢复那副淡漠的模样,答道:“去吧。我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有他这句话就放心了,祝铃潋飞快出门,叫上大师姐,追妖而去。
少女的脚步声疾快,清晰又明亮,就像她的话一样充满信念感,一声声踏在魔的心头。
曾经也有五个这样的少男少女,他们有最好的法器,最烈的酒,追最凶最恶的妖。
回忆一闪而过。
月光透过窗棂。
谢辞收起书:“出来吧。”
话音刚落,上百只黑色猫咪一瞬之间出现,它们大小不一,碧绿色的瞳孔仿若闪着光,悄无声息地踱着步,在窗台上走来走去。
“你们的主子叫你们来得?”谢辞却瞥都没瞥一眼,斜斜地靠在椅子上。
猫咪异口同声地“喵喵”叫起来,惊飞树上一群老鸦。
它们的主子想请谢辞帮忙。
它们的主子,自然是妖。这世上,妖与魔同属于邪物,力量上妖略次于魔。
必要时,常常会有妖来求助魔,共同对抗解决不了的敌人。
“若是我不肯呢?”
霎那间,窗外上百只猫骤然全部身形变大,眼冒绿光,龇着牙咧着嘴要从窗外冲进来——
谢辞垂着眼睫,将手中把玩的,昨夜贴在他额头的长纸条随意扔了出去。
“喵——”
长纸飘去,迅疾凛厉,势如破风,窗外的猫尽数化为乌有。
“不自量力。”
长纸条落回到魔的掌心,却见上面的障目术消散,隐隐约约浮现出四个字:吾乃笨蛋。
*
另一边,顾怀远、楚玉和祝铃潋等人跟在女妖后紧追不舍。
楚玉手中的罗盘精准地指引着方向。
前几日,祝铃潋给岷江城中每户有婴儿的家庭都在暗处贴了一张符箓,只要有妖闯进来,符箓就会瞬间攻击,同时气息会传到楚玉的罗盘上。
山路陡而难行,脚下的影子与微微摇曳的树影重叠,又不断越过树影。祝铃潋全神贯注,在山脚下乱石堆后,感应到微弱似无的妖气。
身边大师姐亦点点头。小师妹眼神一瞬变凛。
她双指夹符,向一块巨石的方向一甩:“破!”
巨大的石头立刻“砰”地一声炸成粉碎,露出躲在后面长长的头发,银白色,从半空垂拽到地上。
长白头发转过身来。
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她虽显老态龙钟,满脸皱纹,步伐却异常轻巧,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一双混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诡谲的光芒,仿佛能穿透黑夜,洞察一切,恶狠狠地盯向三名修士。
“偷婴孩的是你。”顾怀远站在最前方,“夜行婆。”
传闻,村庄里有九旬寡居老太,日日坐在炕上,性情孤僻寡言少语,养一群猫作伴。待她将死之际,猫会穿入老太体内成妖,称为夜行婆。
老太眼浊惧光,故而此妖也只能在夜间行动。
“一群臭修士。”夜行婆不开口,却发出凌厉的声音,“妨碍我的好事。”
追赶了一路,楚玉不紧不慢地抻了抻脖子,“哦——我说怎么那些郡民看到的都是白发,就算是被月光照着,也不可能满头如雪,除非你本身就很老。”
“老?你才是老女人!”夜行婆像猫炸毛一般扑过来,“我要熬煮九十九颗婴孩的心脏,喝下去就会返老还少,花容月貌,谁见了我都要叫一声天仙。”
“痴心妄想。”楚玉手中罗盘翻转,一道白光的九宫八卦阵立现于夜行婆所处之地。
顾怀远叮嘱:“师姐,不能直接杀了,还得问出婴儿们的下落。”
“明白。”
“坤位,土河。”
随着楚玉的手势指引,地面上的泥土倏而仿若活了过来,宛如流动的河流,变化成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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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形状,将夜行婆团团围住。泥土形成的锁链缠绕在她的手腕脚腕之上,将她硬生生拽了回去。
夜行婆眼神发狠,张开嘴露出满口尖利的牙。
义愤填膺的的郡中居民们也陆陆续续地赶来了。有人扛着锄头斧头,有人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头朝着阵法中的妖砸去。
“打死她。”
“打死她。”
“还孩子还孩子。”
祝铃潋警惕地拦着不让民众离太近,却在回头时瞥见夜行婆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直觉一闪,她抬头向上看去。
山峦之上,不知何时涌现出无数黑色猫影。这些猫数量惊人,每一只都散发着阴森的寒气,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在它们疯狂的推动下,山石轰隆隆地滚落下来,向着郡民所在的位置逼近。
“碎——”
从祝铃潋袖子中不要钱般接二连三地飞出符箓,她口中快念。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下,半空中岩石被炸成了碎片,四处飞溅。不少民众们在指挥下,忙蹲下身去,有的着急乱跑,三五分散。
一只庞大的白蟒自顾怀远折扇飞出,盘踞山腰,张嘴一咬,黑猫四处乱窜、凄厉尖叫。
除了山崩石裂、猫妖乱嚎之外,还有别的声音。
是水流!
此处山道正是岷江上游所经之地。山石被炸开之后,几股汹涌迅疾的水流改道而行,直冲着山下而来。
而此刻山下,民众们仓皇逃跑,实在太分散了。
祝铃潋面颊上被碎石划破,她顾不上顿生出的密密麻麻的疼痛感,一边驱散人群,一边急喊道:“三师兄帮我!”
顾怀远指节发白,将一阵阵灵力注入折扇中。
白蟒随着他的心念,仰起头冲天怒吼,翻转过粗长的身子,准备阻断水流。就在此时,一道青色的窈窕身影倏而闪现。
祝铃潋眨了眨眼,没看错。这墨发如瀑,鬼魅般的速度,正是那天追逐到断崖边的女妖。
她记得,郡里的孩子们说她会给他们买好吃的,叫她阿青姐姐。
阿青背对着人群。
她的身体骤然变得通红干枯,像一团原地燃烧的熊熊烈火。
不用想也知道她的脸正变得更加枯槁。
她踏足的地方,周边的草地尽皆一瞬谢.萎,连土地里的水分都升腾成一缕缕白气,砂石炎热,犹如荒漠。
但——自高山而下的汹汹水流竟然在半空之中,也凭空蒸发了。
惊慌失措的郡民们这才纷纷反应过来:
“是……阿青姑娘。”
“是阿青姑娘救了我们。”
有人后知后觉叫道:“不是阿青姑娘偷的孩子。”
夜行婆与阿青对向而立,将阿青枯槁的面容尽收眼底,尖叫道:
“什么姑娘!我看是丑八怪!这世间竟有比我老婆子还要丑陋万分的人!”
她此刻被坤位土阵桎梏住身体,心中却有恃无恐。
因为她的眸中,正映着远处高树上一人。
那人脚尖轻点树巅,身材修长,黑衣猎猎。
是魔!
魔来了!
她的猫请来了那魔!
妖能闻到魔气。
她早就感知到,这岷江郡里来了个不同寻常、顶顶厉害的魔,有这魔在,还怕这些什么修士!
8. 第八章
可惜,她的算盘落空了。
魔只是冷眼旁观,并不打算介入。
那三名修士配合默契,直到夜行婆绝望之中自爆妖丹而亡,魔的身影也未动分毫。只有高树上的叶子轻飘飘落了几片。
妖爆体的烟雾恶臭难闻,祝铃潋捏住鼻子:“师姐,怎么办,还没有问出那些孩子的下落。”
“我已经找到了她藏那些孩子的洞穴。”从阿青的掌中升起一缕小火苗,朝着深山之中飞去。她的声音喑哑,像被火焚一般:“夜行婆暂时还未来得及动手,孩子们除了饥饿未有大碍。”
李郡守立刻点了几个人带着郡民,跟上火苗拨开山石找去。
夜色苍茫,树林却并不平静,滚落的山石,嘈杂的脚步声,以及不断炎热的空气。
“阿青姑娘。”顾怀远收回白蟒,手上折扇仍在微微颤动,“在下斗胆请问,姑娘可是旱魃女?”
阿青不置可否。她缓慢回头,面容渐渐恢复如常,清丽之中蕴着淡淡哀伤。
她问:“你们要杀我吗?”
顾怀远摇摇头:“昔年,黄帝与蚩尤恶战。蚩尤派出风伯雨师,黄帝便请来天女魃。魃身穿青衣,可赶雨驱风,助黄帝得胜。女魃虽建立了奇勋,却也因此耗尽了神力,不能回归天庭,只好留居人间北方。从此北方多干旱,天女也成了人人口诛笔伐的‘旱魃’。”
“据说天女魃死后,身体化为干尸,而执念洒落人间。被其执念所选中的女子会成为旱魃女。旱魃女是妖,却也被世人奉为‘神女’,因为她常常到涝灾严重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便可使洪水干涸。”
祝铃潋恍然大悟:“岷江一到七八月就会水患,怪不得阿青总在夏季出现郡中。”
郡民们面面相觑,也意识到自己错怪了人:
“是我们误解阿青姑娘了。”
“阿青姑娘每年都来帮我们驱除洪水,还给小孩们买糖买吃的,怎么可能害人。”
但也有人不服:“往年夏季她都是待上一个月就走,这次却无故滞留了一个半月。恰逢这猫妖偷孩子,又一样有长头发,叫人很难不怀疑到她。”
“就是。妖就是妖,现在做好事,指不定哪天就开始做坏事了。”
“今年,是我留阿青姑娘多住几日的。”
人群中一道清正的男声响起,压过纷纷的议论。
目光聚齐处,是李郡守走了出来。他一身宽袖束腰的红色官服,身材颀长,朗眉星目:“岷江地势特殊,年年决堤。我想修建一道水利工程,河防疏泛,彻底解决水患。阿青姑娘走南闯北,常去涝灾之地,见多识广。我请她一同出谋划策,这才多留了姑娘半月有余。”
原来如此。
李郡守转过身来,拱手道:“还请三位修士手下留情。”
楚玉作为大师姐,出言表达三人的意见:“对于姑娘所为,我等只有敬佩。”
阿青朝三人微鞠了一躬。
偷孩子的猫妖已除,岷江也过了水势最汹涌的时期,她该离开了。
“阿青姑娘留步。”李郡守似鼓起极大的勇气,走上前去,从袖中缓缓拿出一物,用绢巾包着,“姑娘每年都赶来为岷江解决水患,在下无以回报。那日在街上,偶见这支发簪勉强算得上做工精致。希望……希望姑娘不介意。”
在街上,偶见?
祝铃潋摸了摸鼻子,那几位热爱八卦的大娘不是说李郡守亲自去发饰店里定制的吗?
阿青长发飘动,不解:“每年你都付过我工钱了。”
李郡守的耳朵通红:“姑娘,我……”
知书达理的男子难得支支吾吾的,好像变得不会说话了,阿青只是眨眨眼,从他掌心拿起发簪:“这样也好,免得以后再生夜行婆这般误会。”
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大山深处,渐渐消失在岷江郡。
“她要走了吗?”
“嗯。”顾怀远回答小师妹,“旱魃女所处之地常年干旱无雨,所以她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
这次因被污蔑为偷孩子的女妖,想查清真相,才滞留这么久的吧。
祝铃潋想,怪不得阿青的脸上总有挥之不去的哀愁。她没有家,没有可以长久落脚的地方。
“她走得好快。”
“旱魃女行走如风,因为这个善良的女子怕她的出现给人类带来灾难,故而疾走。”
郡民们纷纷羞愧,有人甚至下跪于地:“敬送阿青神女。”
前几日人人喊打喊杀,如今态度又翻天覆地。
祝铃潋回头看他们,没有多少诧异。只是心情复杂难以形容。她虽是第一次下山,却并非不解世事的单纯之辈。
人心,生神女;人性,见妖魔。
是神女,是妖魔,全凭他们的利益,全凭他们红口白牙的一张嘴。
人间万象,大多如此。
阿青不是神女,也不是妖魔,她只是一个没有家的姑娘。
只是,祝铃潋回头看到的,不止有郡民。
还有远处黑漆漆的高树上,那道熟悉的身影。
——谢辞!
祝铃潋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魔怎么来了?她叮嘱他的时候,他不是说他生性不爱凑热闹吗?
好在师兄师姐正在帮忙检查被救出来的小婴孩,暂时还没有注意到魔。
“这孩子受了些惊吓,无大碍。”
“这个女婴应该是过于饥饿。”
祝铃潋避开人群,小心翼翼又疯狂地给魔使眼色:大哥别凑热闹了,快走吧您。
谢辞衣袍鼓动,身影映在夜色的黑幕之中。他手中慢条斯理向上抛着纸团,无声问道:“谁是笨蛋?”
被他发现了!
祝铃潋:……
贴在谢辞脸上的长纸条上,她写了四个字“吾乃笨蛋”,用障目术隐去。
谁让他用书砸她额头。
每次一想到他冷酷地贴着一脑门的“吾乃笨蛋”,她就想笑。
但是现在祝铃潋笑不出来了。
师兄师姐马上就要转过身来,而谢辞身形不动。
祝铃潋着急之中,眼一闭,失声喊出:
“我!”
我是笨蛋,我是笨蛋,行了吧?
这一声喊得可谓大声,顾怀远疑惑凑过来:“小师妹,你怎么了?”
“我,我……”祝铃潋一边飞速拽着三师兄的袖子背对身去,一边往前一摔,“我脚好像崴折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来,”楚玉卷起袖子,兴致勃勃道,“让大师姐给你正正骨。”
“啊——”
“怎么了?”
“这次好像真折了。”
……
*
在客栈退房的时候,祝铃潋的脚还一崴一崴的。大师姐跃跃欲试,还想再证明一下自己正骨技术。
祝铃潋:大师姐,手下饶命。
三师兄正在精打细算,结算房钱。
一行三人就要离开岷江郡了。此次下山是在捉妖悬赏榜上看到,称璐城有妖作乱,悬赏百两灵石。
只是在岷江郡这一停留,璐城的妖已经有其他修士前往解决了。祝铃潋有些可惜,那可是百两灵石。
她们碧山宗是小宗门,人多资源少,很穷的。
好在三师兄又看到了其他悬赏,这次是在癯仙城。
癯仙者,梅花也。据说城中种满梅花,纷纷落落,四季不败。
一听有如此美景,顾怀远欣然前往。
祝铃潋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这几天晚上她与魔已经翻完了所有的书,可惜没有发现任何有关血契的记载。今早她一起来,轻敲了几声对面的门,没有人应答。
趁着师兄师姐没在意,祝铃潋向店小二打听谢辞。店小二却说那间房里的公子清晨天还未亮就已经退房离开了。
魔去了哪里?
祝铃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想到谢辞手持着毛笔,兴致盎然又慢悠悠地在她脑门上写“笨蛋”两个字,她就不想再见到他。
最好此生不复相见。
但这是不可能的。血契未解,两个人依然是绑定关系。下个月十五,她还是不争气地需要魔的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一声气。
顾怀远回头看她。
此刻,师门三人正在路边一八角亭内躲雨。这雨下得突然,雨势又急,只能稍作歇脚。
顾怀远想,小师妹唉声叹气的,难不成是在感伤与那位艳遇公子的离别。她毕竟年纪小,一定是第一次尝到爱情的甜蜜与分开的苦涩。
楚玉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块。
她拍了拍祝铃潋耸拉的肩膀:“小师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树?”
祝铃潋:“什么树?”
大师姐还想继续开导为情所困的小师妹,就听见顾怀远意味深长地说道:“树来了。”
大雨倾盆,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透明水花。男子手撑一把黑伞,抬步走来。
他身上的寒意比大雨还要凛冽。
祝铃潋一激灵,一抬眸就撞上谢辞玩弄的目光。
魔不知道何时用了条黑色发带,将长发绑起。
雨水沿着伞边沿嘀嗒落下,他眉目顽劣,颇有几分少年意气。
四个字飘荡在祝铃潋心头:人模狗样!
她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见两人目光久久纠缠。
楚玉暗自锤手,不好!一定是小师妹不辞而别,叫这痴情男子念念不忘地追来了。
话本里的狗血爱情故事即将上演。
楚玉说不清,自己隐隐有些激动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们是修士,此行下山所为除妖,绝然是不可能带上这位公子一起。
得让他知难而退。
她与三师弟无声对视一眼,首先出场游说的是顾怀远。
“那日承蒙兄台请酒一壶,没想到又遇见了,真是有缘。”顾怀远笑眯眯道,“不知兄台此番欲前往何处?”
亭子中有石桌一张,桌面上刻着一副棋盘,摆着棋盒两只。他就坐在石桌前,手上随意捏着一颗棋子。
谢辞收了伞,坐到他对面,没有回答问题,却道:“兄台在下棋?”
顾怀远微愕,转而露出几分喜色:“你也会下?”
谢辞手掌运气,拂去棋盘灰尘:“下得不好。请。”
见他手中动作,他竟是个修士么?顾怀远稍感惊讶。不过已无暇顾及,因为他正沉浸于对局当中。下山许久无人陪他下棋,他的棋瘾压了好久,终于一逢对手。
顾怀远微微抬眼。
对面这位兄台束起高马尾,脸庞稚嫩,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两岁。棋风却稳健低沉,每一招明明看不出杀气,细品之下又觉精妙至极,步步为营。
更古怪的是,明明棋风迥异,却莫名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碧山宗内,论起下棋,只有师尊偶有闲趣陪顾怀远对上两盘。他少时始终赢不过师尊,难免泄气。
师尊摸着他的头笑道:他也曾经屡屡输给一个人,甚至是输得落花流水,惨不忍睹。
等顾怀远好奇追问是谁时,师尊却又落寞垂眸,缄口不言。
他从未见师尊如此落寞失意。
师尊见顾怀远确实喜欢下棋,便送给他一本棋谱,名为半个烂柯。
这本棋谱让他看得如痴如醉。它记载的是一名棋士与不同人下载的千盘棋盘。
这名棋士,棋风明朗,锋芒毕露。每一步棋都下得干净利落,杀伐果断;棋路开阔,布局深远,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轻狂不羁,放佛在向所有人宣告:这是他的领地,不容侵犯。
顾怀远对这名棋士实在太好奇了,又或者说,近乎痴迷。他翻阅当今棋修中佼佼者的对局,遗憾无果。
这名棋士到底是谁。他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不应该籍籍无名。以他的棋风棋力,纵使千万人,也必然耀眼无比,锐不可当。
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师尊知道。但师尊显然不会回答。
顾怀远退而求其次,询问起这本棋谱为何取名为“半个烂柯”。
“这个名字是他取得。”师尊说。
那人喜欢看各种书,天下书都快被他寻尽了看尽了。既看修行的正书古籍,也看野史经传。
他说有一本《述异记》上记载,有一樵夫伐木路过山崖,见两人对坐,棋而歌。旁边有一个小童,执笔记录棋局。
樵夫便驻留观看。
期间,小童给了樵夫一个枣核模样的东西,樵夫含在口中便不觉饥饿。没过多久,小童问:“你怎么还不回去?”
樵夫于是起身打算回家,却发现斧子的木柄已全然腐烂。
回到家里,竟已经过去了百年。
有人说那对弈二人皆是神仙。而小童记下了神仙的千局棋,写成一书,取名为烂柯棋谱。
那人取名为半个烂柯,即对局中只有一个神仙,那就是他自己。
果然,顾怀远激动。此人如他的棋一样,轻蔑傲狂。
可眼前这位自称“谢辞”的兄台呢,他的棋明明更刻意于“守”,几乎很少主动出击。可在不经意的一着里,总是让顾怀远幻视那位烂柯棋士。
有那么一丝影子,待他想找,又捕捉不到。
一盘结束。谢辞小胜,他耐心将一颗颗棋子拾回石盒,发出清脆的响声,与亭外雨交缠一道,多了几分禅意。
顾怀远惜败,却也下得酣畅淋漓。不由赞道:“谢兄棋中高手。”
也许是下雨时,心会变得脆弱起来。
又或许是,五十年来第一次与真实的人对弈,而不是在阴暗的山洞里,在树枝划出的棋盘,自己与自己无数次枯燥地下棋。
魔罕见地有几分恍惚。
这盘棋,只守不攻,还是他的棋吗?
谢辞回过神,淡道:“我擅下棋,却并不爱下棋。”
“此话怎么说?”
“顾兄难道没听过。钓水本是逸事,且持生杀之柄;弈棋为清戏也,却动战争之心。可见喜事不如省事之为适,多能不若无能之全真。”
钓鱼本来是一种清闲洒脱的事,其中却掌握着鱼儿的生杀予夺之权;下棋本来是轻松的娱乐游戏,其中总充斥着争强好胜的战争心理。
人生如钓,暗藏杀机;世事如棋,变幻无穷。
不如无为无争。
又或者,被这漫长的时光,消磨地不再想去争什么。
……
亭中一侧,顾怀远向楚玉大肆夸赞谢辞的棋艺如何精湛,人品如何谦虚。
他两如何意气相投,称兄道弟。
“下个棋还能看出人品来了?你真想让他跟着咱们同路?”大师姐翻了个白眼,“我来。”
祝铃潋正抱着小白,掏出几颗果仁,吃得开开心心的,探出脑袋:“师兄师姐,你们在干嘛?”
三师兄与谢辞下棋,她还可以理解是雨中无聊。怎么,大师姐也去找谢辞?
一个个的,干嘛呢?
“帮你考察男人。”顾怀远镇重道。
“什么?”祝铃潋差点咬到舌头。手中的果仁掉落下来,被小白张嘴精准接住。
“小师妹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前几天夜夜私会这位谢兄。”
“我不是,我没有。我……”
“不用解释。”顾怀远压根也没给她解释的机会,严肃道,“我知道,你跟这位谢兄虽然相识甚短,但感情深挚。才使他追随而至。”
“他一心一意,与你不离不弃。”
这怎么还押上韵了?
“等等,”祝铃潋满脸黑线,“他不会是要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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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一起去癯仙城吧?”
顾怀远点点头:正是。
祝铃潋连果仁都没心情吃了。
本来她自发现谢辞似乎隐去了周身魔气,连师兄师姐都未曾察觉分毫之后,整个人就放松了很多。
现在,她又战战兢兢地看着师兄师姐轮番上阵,准备劝退这位对她一往情深的“谢公子。”
楚玉刚走近。谢辞就抬起头,提醒道:“师姐的罗盘似乎有点问题。”
她的袖子中,罗盘正发出微细的嘈乱声。
奇怪了。楚玉将信将疑地拿出来看,确实指针又在疯狂乱动。她明明记得前几日已经修过一次了。
“不若我为师姐修理一二?”
谢辞将罗盘放在石桌上,低下头双眼微闭,双手轻轻触摸着罗盘的边缘,像是在感觉其中精密的零件。他的神识如同流水一般,缓缓渗透进罗盘的每一寸空间,寻找着造成紊乱的细微的裂痕。
祝铃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罗盘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每一条线条都蕴含着天地灵气。灵气与魔气是两种天生相克的力量。
一旦发现魔,罗盘理应会立刻暴起。
可是,罗盘没有丝毫异动。任由着谢辞将它在手中左翻右转,毫无脾气。
不争气的罗盘。
祝铃潋当然不希望他身份在此刻暴露。
可是看到正道的器物被一个魔玩弄股掌,心中难免又有点失落。直到见一缕灵力从谢辞手指中溢出,缓缓渗透入罗盘之中,修补着受损的部分。
罗盘上黯淡的符文正一点点亮起。
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
他身上既有魔气又有灵气?
这两股力量水火不容,不会在他体内打架吗?
可祝铃潋不敢问,也不敢开口说话,因为她发现,大师姐正用一种极其欣赏的目光看向谢辞。
在最后一个符文亮起的瞬间,整个罗盘爆发出耀眼的光芒,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从罗盘中心扩散开来,周围天地灵气似乎都被这股力量所吸引,纷纷汇聚而来。
楚玉爱不释手地摸着她更加强大的“全新罗盘”,一边目光发亮地问道:“小少年是一位炼器师?”
炼器师难得可贵和重要。因为他们对灵气的感知要远超过普通修士。
而对于许多修士而言,想要突破境界往往需要借助于外力,法宝就是其中一种重要的方式。优秀的炼器师可以为修士量身打造合适的法宝。
“在下不才,并非是炼器修。只是略略修习过此道。”
这位小少年果然如三师弟所言,虚怀若谷。
“曾经帮人制作过一批打斗傀儡。”
打斗傀儡。
楚玉眼前仿佛看到一排排制作精良的凶猛傀儡。它们模仿着她父亲的武技,一招一式都精准无比。拳风呼啸,腿影如电,每一次出击都带着破空之声,显示着惊人的破坏力。
她小小年纪就入了碧山宗,无法在父母跟前尽孝,本想炼点长生不老丹给爹娘,入了修行道才发现这玩意连最厉害的丹修耗尽一生都不一定能制成。
但若她给爹娘的武馆搬过去十几个武打傀儡,保证她爹乐得笑呵呵。
祝铃潋彻底无语了。这是魔吗,这是狐狸精吧?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大师姐和三师兄就从满脸警惕,分别变成了惜才和相见恨晚的表情。甚至当谢辞起身,向她走来的时候,师兄师姐竟然一副了然的模样,自动向亭子的另一边挤去。
三师兄以扇遮脸:我什么都看不见,你们好好谈情说爱。下雨天最适合谈情说爱了。
大师姐则冲她握拳,眼神里写满了“小师妹加油,不要让这个厉害的人才飞离咱们的手掌心”的期盼。
雨水沿着亭檐角往下滴落,不紧不慢。一切都变得潮湿起来,夏天草木旺盛的青涩味道混着泥土香气,一同随着雨水蔓延开来。
魔坐到祝铃潋旁边,与师兄师姐相距甚远后,他终于不再是无为有礼的神色,而是歪着头,露出几分顽劣来。
高马尾被水花溅到,有几分湿润轻俏,难得显得生动。
就知道他在师兄师姐面前的模样都是装的。
祝铃潋被他盯着不好意思,伸出手掌:“你想吃果仁?”
谢辞托着腮:“你师兄师姐都已经考察过我,同意我与你同路。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考察,谁要考察你了。说得这么暧昧是干嘛。
还有,她的意见,当然是不愿意。与修士同路,魔是想证明自己的手段,还是真不怕被拆穿?
祝铃潋压低声音:“你为何要与我同路?”
“坏了。”魔指了指手里的果仁。
祝铃潋只好再给他一颗。
谢辞慢悠悠接过果仁,“正如你师兄师姐所想的一样,在下为爱奔袭、千里跟随。”
“......说人话。”
“我是魔。”
祝铃潋小声道:“那说魔话。”
魔这才心情大好地正经答道:
“血契未解。我不想每个月都要浪费时间去找你在哪里。要么砍了你的脚,要么跟你一起走。你选?”
她还有得选嘛。
祝铃潋飞快地缩回脚。
两个人分开确实是个问题。
首先,她的修为低下,又没有什么法器傍身,由她找到魔,基本是不可能。只能靠魔找她。
万一到了十五,双方还相隔遥远,那万剑穿心的感受祝铃潋不想体验第二次。
这么一想,似乎没有理由拒绝魔同路的要求。
但她仍是又委屈又不服气道:“别以为你骗过我师兄师姐就了不起了,我们正道宗门可不是好受蒙蔽的!”
“总有一天会拆穿你的真面目。”祝铃潋很凶地露出爪子,“小白,你说是不是?”
爪子呢?
?
怀里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
“你是说它吗?”
谢辞微笑着将怀里的小白拎起。
小白安心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祝铃潋:不争气的小白!
上一次临阵脱逃就算了,这一次怎么还更过分,直接临阵倒戈了?
谢辞摸了摸它的头:“这就是你的恶犬?”
“你可别小瞧小白……”
“嗯,”魔的喉结滚动,“它是白泽兽。”
“连这你都看得出来?”
又会下棋,又会炼器,还会御兽。现在的魔这么卷的吗?
魔将果壳剥开,喂给小白吃,平淡地说道:“我曾有一个朋友,是世界上最强的御兽师。”
明心湖,孟朔那小子。
那小子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他要成为世间最厉害的御兽师,第一位当上宗主的御兽师。
但那一夜,祝铃潋告诉他,明心湖的宗主不姓孟,姓百里。看起来孟朔没有实现他的大话。
那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他当然知道世间三大宗门是哪三个。
只是宗名到了嘴边,却不敢说出来,只敢胡驺三个。
天元峰。他出生之地,修行之地,受师恩难忘,交挚友难忘。
他久久不敢念出这三个字。
第三个问题。他想知道天元峰里,师弟唐允持的情况。
却不敢问人名,想问剑修,又不愿剑修两个字,从他一个魔口中说出来。
剑修这两个字,应该是最亮眼的最不可一世的,不应该从他一个躲在黑暗的魔口中说出。
他长久凝眸,举头问明月,他牵挂的那些人是不是都过得很好?
雨声不断,掩盖了所有心事。
小白毫不客气地舔着魔的掌心。
祝铃潋心想,魔的朋友也是魔吗?
我师尊才是世界上最强的御兽师。
9. 第九章
躲过大雨,又行了几日,离癯仙城便只剩下了水路。
江水浩荡东流去。港口停着大船,想上船的人络绎不绝,许多人挑着担子,看起来是来往各地卖东西的货郎。
走到登船口,有个身材魁梧的船手递发“生死状”。
“这是为何?”
“这江中有大妖作怪。隔三岔五会发生翻船。”
船手解释。
顾怀远见其他人都见怪不怪地签了:“他们怎么全不在意?”
“还不都是为了做买卖混口饭吃。你们上不上船?”
“上。”
人都上齐后,船手撸起袖子解开挂船的绳子。
他低沉吐息。手臂上棕黑色肌肉纹理分明,宛如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
船舱里巨大,人员密集。一到早晚,很多人磴蹬地踩着木梯上到甲板上看日出月升,谈天说地。
祝铃潋依靠在船舷边,任由江风吹动鬓边的碎发。少女眸光流转,映着这辽阔无边江水滔滔。
让她省心的是,魔自从上船之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
他只偶尔会出现在一层船窗前,静站一会,似乎是在透透气。
谢辞站着的时候,身材挺拔,目光深沉,称得上是俊秀非常。
顾怀远路过的时候心想,小师妹的眼光确实不赖。
不过她毕竟年轻,图新鲜感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他看向谢辞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终于有一次,谢辞请他下棋。
顾怀远欣然而至,一局结束,他语重心长地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来:“我知道谢兄你性情温和不争,不过潋潋近来与旁人走得过近……”
你这款虽好,但船手那款更野。
谢辞哑口失笑。
之前还以为被他察觉了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自然都看到了,上船后祝铃潋总去找那个船手,少男少女一齐站在甲板上,她眼睛弯弯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魔垂下长睫,轻摩挲着手中棋子。血契未解之前他得一直跟着这三个修士,为了不使人生疑,他的“痴情人设”可不能倒。
现在该做什么?争风吃醋?他摇摇头。
——这小女修真是让人不省心。
大船在江水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祝铃潋踮起脚扶着栏杆,站在船手阿来身边,津津有味听他讲南来北往的故事。
阿来张口,露出两排白牙:“你是修士,那去过千机大会嘛?”
“那是我们修真界三年一次的论道比试大会。”江风瑟瑟,她加大声音,“参加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就算去也只有凑热闹的份。你连这都知道?”
“只是听我奶奶讲过,她曾经送给修士渡江去参加比试。”
“你奶奶也是船手?”
“女船手,很了不起吧!”
祝铃潋用力地点点头:“厉害。”
“我奶奶说,那一年的千机比试是在蜀客岛。岛上开遍海棠花,”阿来爽朗地笑了笑,“她还在那里遇到了初恋之人呢!”
祝铃潋吃瓜脸:“初恋?”
“哈哈哈。准确地说,是倾慕之人。其实我奶奶就见过他这一面。”
那一年阿来的奶奶窈姑刚刚十五岁,但已经是久历风浪的女船手。她所在的船受人所托,送一批修士去蜀客岛参加千机论道。船到岸后,窈姑和几个胆大的好姐妹见岛上风景优美,加上天热口渴,便准备吃一碗冰粉再回去。
卖冰粉的摊位很受欢迎。窈姑她们点了不少喝的,刚坐下,又见两个佩剑的少年人走近。
其中一白衣少年先道:“老板,要一碗冰粉,多加山楂。”
他话说完,伸手往袖子里掏钱。另一个黄衣公子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先往摊位上扔了钱袋:“我也要一碗冰粉,多加山楂。”
“两位不好意思,山楂只剩一份了。”摊位老板转向黄衣男,“公子您看,要不要换点别的?”
“我就想要山楂。”黄衣男不依不饶,“你是瞎子吗,没看到是我先付的钱吗?”
“是我先点的。”白衣少年看起来脾气很好,却不知为何在这事上也不肯退让。
“唐允持,”黄衣男身高体壮,一拳锤在摊位上,“告诉你,这山楂我今天就要定了。要不然我就掀了这摊,谁也别想吃。”看起来是积怨已久。
摊位老板瑟瑟发抖。
对上他的威胁,唐允持只慢吞吞地掀了掀眼皮:“你打不过我师兄,别拿不相干的人撒气。”
听了这话,黄衣男像被戳中痛点,霎时怒气腾腾,手中长剑“噌”地一声出鞘:“我打不过你师兄,可对付你,绰绰有余。”
剑刃闪着刺目白光,他眼神发狠,用尽力气一挥。窈姑这群女孩们第一次看修士们打架,竟吓得脚软得动弹不了。眼看着无形剑气劈将而来,唐允持自知不是对手,下意识闪身去躲。
剑风凌厉,直冲着窈姑面门而来。耳边已经响起姐妹们的叫声。
“砰——”
另一道剑气半路而来,霸道利落地将其截断。
窈姑以为自己死定了,还好吃了碗冰粉不算饿死鬼。睁开眼,却是毫发未伤,只有桌子上的一碗红豆被震得洒落到地上。
“师兄!”唐允持喊道。
窈姑循声望去,只见春日晴空下,缤纷海棠花如云如霞,走出一位身穿织金白衣的少年。他用红绸带扎着高马尾,仿佛这世间最鲜亮,最明朗。
少年双手抱着胸,身后剑鞘还轻颤作响。他睥向黄衣男:“我看你眼睛才瞎,不好使的话不如抠下来,给我扔江里打水漂。”
他身边还站着一男两女。
一个男子轻笑,微昂下巴,骄傲之意不言自漏。
两个女子,一个红衣似火,精神奕奕;另一个温婉动人,笑意盈盈道:“黄无歧,论道还没开始呢,规则上可说了不准私斗。”
“哼,”黄无歧灰溜溜离开时,还不忘放狠话,“那我们论道场上见。”
那温婉女子走上前来,音色清丽如水,打趣道:“允持你向来不重口腹之欲,怎么今天这般坚持?”
“秋瞳你最喜欢吃山楂。”唐允持呆呆地将手中冰粉递给她。
“哎呦。秋瞳你最喜欢吃山楂——”
后面那红衣女子和男子立刻夸张地做出酸掉牙的模样。
他们哄闹的时候,白衣织金的少年已经重新买好了两碗红豆。一手拿着一碗,他走过来,放到窈姑她们的桌子上。
“沿着四周撒一圈红豆很好吃。”他依然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只淡淡扬了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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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肩头上还落了几瓣海棠花,“试试?”
……
鲜衣怒马的少年,纷纷扬扬的海棠,不可一世的剑术。
英雄救美的情节。
祝铃潋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心想,难怪窈姑和她的姐妹们都对此人念念不忘。
“我奶奶已经快七十岁了,偶尔还会说起这件事,惹得我爷爷吃醋呢。”阿来哈哈大笑,他的肌肤因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变得黝黑且坚韧,裸露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其实我奶奶更多的是感激那位道长。可惜奶奶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她总说,像他那么好的人,一定已经得道成仙了。”
“奶奶只记得,那些人管他叫阿衡。”
海棠花开满树,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簇簇粉色白色花瓣与绿叶相依,绚烂至极。
少男少女们站在树下,一边等他,一边喊道:
“阿衡,走啦。”
白衣织金的少年大步走过去。黑玉般的头发扎成高马尾如柳叶轻轻摇动。
日光穿透花瓣,投下斑斓的光影。
祝铃潋想了想。
阿衡?
修真界里没有听过这号剑修。也许他的剑术并不厉害,只是因为窈姑对修士见得少,又或者是因为救命之情的加持,才将他的剑术美化地这么精妙绝伦。
阿来对她的反应习以为常:“我一直想帮奶奶和她的姐妹们打听这位恩人的下落,可惜这么多年杳无音讯。”
祝铃潋记在了心里,吃晚饭的时候向大师姐三师兄打听。
“阿衡?”顾怀远眨眨眼,“小师妹又看上了新的男人?”
祝铃潋扶额,我在三师兄你心里是这种形象吗?她掰开手指,认真数数:“这个叫阿衡的剑修起码比我大了五十多岁。”
“那确实有点重口味。”
祝铃潋听出顾怀远的揶揄之情,告状道:“大师姐——你管管三师兄!”
楚玉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壶酒,挠挠头:“管管管!阿来,阿衡,说起来,还有那位谢小兄弟呢?”
顾怀远添油加醋:“就是。小师妹你只闻新人笑,不听旧人哭啊。”
祝铃潋:……两个不正经的大人。累了,毁灭吧。
不过说起来她确实很久没看到谢辞了,他不会是晕船吧,才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报仇的机会来了,这回要在他脸上画乌龟。
祝铃潋一边摸着下巴想坏主意,一边朝着谢辞的房间走去,走到半途,忽而一怔,不由得放轻脚步。
窗外,明月照江心。
窗边,魔正静静伫立。
船壁上的灯照着他的脸明明暗暗,声色不动,唯有那双眼睛,像沾了雨水的黄昏。
地上,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与黑暗融为一体,又像是夜色中最孤独的存在。
祝铃潋莫名奇妙地想,初见他时,他也穿着白衣织金的衣服,只是破破烂烂的,还满是血。
他现在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看起来,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小时候,祝铃潋会想娘,就一个人偷偷躲在被子里,怕被别人看到。
下一刻,魔伸出手,朝水里扔了个东西。转身回了房间。
祝铃潋:魔,魔……魔又在做什么坏事呢?!
10. 第十章
魔扔在江里的东西发出几下叮咚声。
祝铃潋的心也随之荡漾起伏,刚刚撤回去的腿重新迈了回来。
她站在门口迟疑片刻,门就一如既往,自动敞开了。
“好久不见,”祝铃潋假装饭后溜达,一个闪身就钻了进去,“下次不要开这么大门,小点就行哈。我瘦。”
屋内,魔长身玉立,正俯身作画:“你师兄师姐都以为我对你一往情深了,我们还要藏着掖着吗?”
“嘘,”祝铃潋恨不得捂住他的嘴,“低声点,难道光彩吗?”
谢辞不置可否:“腿骨折好了?”
“那还不都怪你。”
“你们修士还真是不讲道理,是坏事都要怪到魔的头上。”
祝铃潋摊手:“谁让您们魔一向名声不太好,您就多担待点。”
她走近一些,见摆在案桌上,谢辞正画着一副山水城镇图。水墨色山峦起伏如龙蛇蜿蜒,水流奔涌似白练轻舞跌宕而下,其间点缀着热闹的街道楼阁。
真是有闲情雅致啊。
祝铃潋便一边拿起墨锭慢吞吞地研磨,一边“很不经意”地随口问道:“你刚才在窗边,是做什么呀?”
魔没抬头,看不见表情,只从他的语气上好像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么紧张?”
“没有啊。我有吗?”
“你紧张地连眼睛都忘了眨了。”
祝铃潋快速地眨了几下双眼:“现在眨了。可以告诉我了吧。”
谢辞:“打,水,漂。”
祝铃潋语塞:……
她想起来,他手中的东西出手后,在江面上跳跃了好几下,月光粼粼中,像会飞的鱼。
魔手持毛笔,蘸了蘸墨,手腕轻巧挥动,笔锋流转,在画中的江水处,添了几笔。
自认识他开始,他似乎确非那种喜欢兴风作浪的魔。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字,是个修身养性的魔。
而且这灵活的手腕确实适合打水漂——祝铃潋心底冒出欣赏的想法,恍然发现自己已经盯着他修长的手看了好久,不好意思地目光下移,这才发现:“这画的好熟悉。是岷江城?”
“不错。”魔说,“在江心处建一座分水堤,可将岷江分成内外二江,内江用于灌溉,外江用于排洪。”
所画详实,构思奇巧,连祝铃潋都暗暗称赞。她想了想,欣慰地给出重要结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终于想通要改邪归正了吗?”
嗷。
脑门上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空气墙撞了一下。她悲愤地用手捂住。
这魔是一点夸不了。
谢辞不以为意:“指望那个一心系在妖身上的李郡守,恐怕要等到岷江城被淹了。”
祝铃潋总结出来:他总是能用淡然的语气说出最嘲讽的话。
“李郡守是个好官。”她怕被打,退后两步弱弱地反驳。
“还有,你这里地势画的不太对。应该是左边高,右边低。”
“你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了。因为在这旁边,”祝铃潋用手指了指,语气忍不住上扬,“有一家特别好吃的冰粉。”
“有多好吃?”
“老板可大方,会在碗底给很多很多的红豆……你这里也错了。我想想,水流要绕过来,还有很多弯道和小岬角。”
“红豆要沿着碗四周撒一圈才好吃。”魔冷不丁下意识说道。尽管柔和的灯光下,他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语气也完全没有波澜。
祝铃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也喜欢红豆冰粉?”
“你们小姑娘喜欢。”谢辞头也不抬,简洁几笔,将有误之处一一改正,再添以细节。水面波纹随着流向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平静如镜,有时则因转弯而激起小小的漩涡,在他笔下呈现出一种动态美感。
小姑娘。
她偷偷吐了吐舌头,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多少。
虽然他自己说在山洞里待了五十年,可相貌上也不过二十三四的模样。
她正想着,魔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来,一点点靠近,整张脸都映在祝铃潋眼睛里。
他的眼睛狭长而深邃,像是平静无波的深海。
而少女的脸白皙精致,双眸尤为清灵,生动活泼。
魔伸出手,用大拇指指腹慢慢擦着她的脸庞。
祝铃潋闻到他手指上的墨香气味,宛若秋水长天边一抹淡远的云烟。
江风将魔的几缕碎长发往前轻扬,拂过祝铃潋的脸。
她忍不住嘀咕道:“有点痒。”
魔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平静淡漠道:“你的血会勾起欲望。”
他说欲望的时候,喉结滚动了一下。
祝铃潋这才想起,那日围攻夜行婆,爆破散落的碎石渣划破了她的脸颊。本来结了灰色痂快好了,刚刚思索岷江地势时,又被她不知不觉中抠掉,流了血。
是因为血契的影响吗?她向后一步,赶紧双掌往两颊一抹,使劲擦去血迹。
顾怀远想,可以啊。谢兄有点手段啊。
自从他上次提醒之后,谢兄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手段,已经让小师妹连着好几天晚上进他房间了,有时候到早上才出来,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年轻人,还是要学会适可而止啊。
顾怀远此刻正位于甲板上的观景台,白扇轻摇,欣赏江上夜景。见皓月当空,大江辽阔,近处白浪如雪,远处水光接天,情不自禁有感而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乃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师姐……”
“师姐?”
大师姐楚玉正靠在椅子上,一边吃着水晶葡萄,一边注视着远处船舷边,接二连三跳江以逗乐船上女客的船手们。
他们一个个裸着上身,水珠沿着坚实的面庞滑落,笑声爽朗。一个船手纵身跃入江中,激起阵阵浪花,他回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月光光线在凸起的肌腱和隆起的胸膛上跳跃。
围观的女客们纷纷扭过头不好意思再看,又用余光偷瞄。
楚玉直视着目不转睛,点点头,客观评价:“这个还行。比刚才那个好。”
顾怀远扶额。
就在这时,海里冒出小白的脑袋。
他忙道:“师姐,鱼来了。”
小白叼着一条大鱼,往两人的方向一扔。
楚玉嚼着葡萄,不紧不慢在桌子上结了个小八卦阵,离位火起,瞬间将大鱼烤熟:“有烤鱼吃了!”
船舱外,鱼香诱人;船舱内,岷江水防图终于在两人齐心协力下画好了,祝铃潋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好了,好了。终于画好了耶。”她托着脸,顶着两个超大黑眼圈,“不过,你要如何给李郡守呢?”
“等上了岸,你以你们修士的名义,从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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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给他。”
祝铃潋想了想,认真道:“这是你的功劳。”
谢辞将最后几笔润色好:“谁会看一个魔的画?”
祝铃潋张了张口,看着他放下笔,桌子上的画足足有五尺长。
细细端详,方见他的画风不羁,山水大开大合,明朗大气,与他这个人截然不同。
“说起来,李郡守能看得懂吗?”
魔抬眼看她,手腕却往上一扬,将画往上一抛。那画横在两人中间,骤然水波四溅。
周围景色焕然一新,山耸水落。
仿佛真的回到岷江郡了。
祝铃潋伸出手去感受着水凉:“我们,进入画中了?”
“这是修真术法中的文画道。”魔站在她身边,衣袍微动,“以文字、书画作景,观者便如同身临其境。”
两人从画中走出,将画轴卷好。魔又挥毫写下: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白色宣纸立刻化为白茫茫一片大雪地。点点墨字游动着,化作一个披戴着蓑笠的老翁,手拿钓竿,独坐寒江。祝铃潋就站在老翁身后。
魔抬手,在半空之中再写:“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茫无边际的冰雪中,立时一阵春风吹过,春水叮咚作响。寒江畔从泥土里冒出翠绿色的杨柳,转眼生根抽芽,长长的柳叶拂过祝铃潋的头顶。
“好厉害!”她祈求,“那你能不能帮我画一幅画?”
魔难得心情不错,依照她的描绘,绘出世间第一山,南迎州的天虞山。只是祝铃潋也是从话本中看来一二,东拼西凑,很多细节都要靠谢辞自己发挥。她独独对山顶上一棵高树记忆深刻,要他重点着墨。
传说中天虞山巅有一棵千年红枫树,茕茕独立,如云霞烧在天际。
画成,两人入画中。山峦重重,巍峨耸立。祝铃潋直奔红枫树而去。
要想见红枫树,先要走过千步云梯。
千数石头梯阶犹如星河倒挂,从凡尘直通九天云霄,贯穿天地,气势磅礴。
她毫不犹豫,跨步就上。
谢辞却停顿了脚步。
小姑娘只告诉他,只里有一座千步云梯。云梯什么样,两边景色如何,都是他自己发挥的。
而他按照潜意识中所想,画出来的,这是
——天元峰的“飞石梯。”
天元峰也有一座千步云梯,两侧皆是怪石嶙峋,如同飞来之石,故得此名。
“怎么了?”祝铃潋已经行了百步,她回过身来,以为魔不想废脚力,“你要不要在下面等我?”
魔没有回答,沉默地抬起脚踩在石阶上。
他曾无数次走过飞石梯。春日,秋冬。他握着辞仙剑,提着醉堂春,上山去找师尊。
师尊说:醉堂春是天底下最烈的酒。
天底下最强的剑修,就该喝最烈的酒。
飞石梯的两侧,刻满了无数交错纵横的剑痕。从下到上,剑气痕迹越来越高,就像意气风发的少年的个子,一点点长大。一日也不曾停过对剑气的练习。
石壁上精妙的剑术也越来越强。
直到有一日,戛然而止。
魔的脚步不停,长袖飞动。恍惚中似与五十年前少年的身影重重叠叠。
11. 第十一章
前方少女走得飞快,已经快要消失在视线。
谢辞却越走越慢。
魔气不知何时萦绕在他周身,越来越多,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没。
耳边已经听不到自己登石梯的脚步声。
无限放大的是胸腔的东西,在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天元峰。你敢回到这里?”它说。
“你这个杀人魔修,怎么好意思回到这里?”
杀人魔修。
脚步停下。
魔抬头看去,一切景色都消失了。
一线天,两侧石壁、千步云梯,一切都消失不见。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白茫茫的雪山。
雪山被一剑劈开,冰雪化成急湍的流水瀑布,汹涌向下,淹没一切,打湿他的脚踝与长袍。混在水流中的,是无尽的鲜血,无尽的散发着腥味的鲜血。
天空被浓厚的乌云笼罩,一丝光都无法透入。在无限压迫感的天空之下,人显得格外渺小。
天元峰最引以为傲的首徒,谢昱衡茫然地站在血水之中,站在三百具死尸的中间。
白衣织金的长袍,猎猎作响。
这三百个修士,并非被异鬼所害,而是被剑气所屠戮。
有人死前还睁着双眼。显然是难以置信,死不瞑目。
而谢昱衡手持的号称“天下第一剑”的辞仙剑上,正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鲜血。
一滴,两滴,三滴。在空旷无边的雪山中,孤兀地回响。
“是你杀了他们。”胸腔里的东西继续叫嚣,又残忍又蛊惑,“看啊,他们,全都死了。”
谢辞停在原地,穿过石壁的风从他脸上拂过,吹动额前几缕半长不短的发:“他们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
“你的师尊,因你所行之事,羞愧自戕而亡。”
“你睁开眼看看,那山洞中数不清的镇压符咒,一定是天元峰那帮人,说不定是唐允持亲自写上去的?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害怕你,害怕你没死干净,要将你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谢昱衡,你和我一样,都是魔,别挣扎了,你看看现在围绕在你身边的,不是灵气,是魔气。”
阴冷的笑声之中,黑魔气越聚越多,遮天掩地,明明是从他的胸口溢出来,却完全不受他控制。
他忽然满脑子在想另一件事:谢昱衡。好陌生的名字。
魔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向下跌去。
下面是什么?
冰冷的千里雪原,是永远暗无天日万丈深渊?亦或者,直插入他胸口锋利无比的万千把剑。
好像都无所谓。
……
可是,都不是。
是柔软的,温热的。是纤细却充满着力量的。
这是,什么东西?
是一双少女的手。
“抓住你了!”祝铃潋紧紧握着他的手,她胸前的铃铛一瞬从衣衫里掉出,在白皙的脖颈处慢慢晃悠。
脸上是得意的笑容。
魔回过神,避开目光。他很快借力轻点脚尖,飞快地站稳在台阶上,顺便一手环住祝铃潋的腰,将她也好好地放稳,隔着衣衫近距离听见她微微的喘息,和因为发力握紧他而剧烈的心跳声。
山风穿过,两人同时抬头,额头差点撞到一起。目光呼吸交缠之间,祝铃潋猛然想起自己脸上的血痂,赶紧离魔远点。
“怎么走个路都不仔细,”她别过脸去,缓解尴尬,煞有其事地教训他,“要不是我,你可差点就摔下去咯。”
“外面的船晃了一下,”谢辞拂了拂衣衫,不冷不淡道,“也许是水妖出现了。”
搞搞清楚,这船上,最大的魔就是您。
“跟你说,我的鼻子最准了,要是有妖出现,立马就能闻到。”祝铃潋一边前行,一边揉了揉手腕,低声嘟囔,“还有,你好重诶。”
她走起路来脚步声很碎,手腕上系的各种手镯小坠饰清凌凌作响。一点都没有一个修士该有的稳重。
而魔的脚步无声。
“后一句,我听见了。”
“……不过,没关系,你只是深居山洞,五十年缺乏运动而已,”祝铃潋一向最会见风使舵。她举了举手臂,信心满满地看向他,“你现在出来了,多锻炼锻炼,爬山涉水,很快就会变得又健康又瘦。”
魔难得没有反驳,“好。”
他睥了一眼:“那你的体重如何?”
“喂,问女孩子体重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血契未解,我去爬山涉水得带着你,”魔敷衍地做了个老鹰抓小鸡的姿势,“这样提着你,如何,你重吗?”
“不许这样提着我,”祝铃潋用手做喇叭状,“而且我不重,不重,不重。”
“哦。”他点点头,“说这么多遍是心虚吗?”
祝铃潋:魔嘴巴好毒。
她脚踩在粗砾的石阶上,石阶缝中挤满青绿色的植物,心中不得不承认魔的画功很不错。她只是按照话本里随便说说,他却画得如此生动幽静。
魔个子高,她抬头想夸他,却见他沉默着,便也忍着没开口。
长长的石阶渐走渐远,地上的两道身影一高一低。终于快到山顶,能听到千年红枫的叶子在沙沙作响。
祝铃潋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大概是她的兴奋感让沉寂的空气都为之感染,魔亦冷不丁开口问:“山顶上那棵红枫树,很重要吗?”
“你听过一个传说吗?传说中,天上住着神仙,人们在地上许愿,愿望飞到天上去,神仙们就会依照愿望飞升的早晚依次实现,”她走得开始有些喘气,依然振振有词道,“而世间第一山,南迎州的天虞山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在那棵红枫树下为最惦记的人许愿,红枫的叶子就会飘往天上,就能够比其他人都要早一点见到神仙。”
“所以这是作弊?”
祝铃潋满脸黑线:“这么美好的事情,为什么到你嘴里,就感觉变了个味?”
不过她的好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在迈上最后一级石阶,高大繁茂的红枫树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她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平复心情,虔诚地闭着眼睛,握紧双手:“希望师娘快快好起来。”
她很认真。
尽管这只是他为她所作的画中。
红枫树满树的叶子如同火焰般燃烧,像是听到她的祝祷,一片枫叶慢慢随风轻飘,犹如一只红色蝴蝶翩翩起舞,朝着远方天际飞去,朝着远方明月飞去。
山顶的景色真美。天高地远,重重山峦连绵不断,在夜色中只看得见高高低低的剪影。
不知道真正的天虞山是不是也是这样?
师娘曾说过,这个世界辽阔美丽。从前,每每听师娘说起游历九州的故事,祝铃潋总是捧着脸听入了迷。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师娘一样,和最好的朋友游遍大江南北,玩转九州风物,尝过千奇百味,还有见一见师娘口中这世上最厉害的剑修。
可惜,师娘说那个世上最厉害的剑修已经死去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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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师娘,也“睡着了”好多年。
从此之后,祝铃潋想把所有的愿望都给师娘。
她目送着那片枫叶消失于云雾之中,见魔好像在出神,想起那夜他在月光下长久的目光,于是鼓起勇气问:“你呢?你有特别惦念的人吗?”
若她感觉不错的话,魔不喜欢别人探听他的过去。
“没有。”
果然。谢辞伸出手,几片枫叶便落入他掌心,很快燃烧起火焰。他冷眸如深海,映着火光,手好像不知疼痛,“这个世上,早已经没有与我有关的人。”
尽管是画中,但千步云梯漫漫长远,上下来回累得够呛。
等祝铃潋从画中出来时,已经精神不济、晕晕入睡了。
迷迷糊糊中她歪了歪头,伏靠在桌子上安心靠着睡着了。
熟悉的呼吸与梦呓声。
魔已经习惯了。只是倏尔想到她被师兄师姐误会时窘迫的模样,算了,他难得好心地准备叫醒她,让她回去自己睡。
他低下头,伸出食指。
就在这时,小姑娘突然不知梦见了什么,抿了抿嘴,小声喃喃道:“谢辞……其实你人还挺好的。”
谢辞的手指顿住。
是叫碧山宗是吧。
碧山宗的宗主是怎么教导弟子的。是废物吗。
现在的小修士这么轻信魔。
不知道魔会伪装的吗?
月光柔和地洒下来,海面像一只巨大的盛着清辉的酒杯。
海上实在太安静了。
魔低着头,突然不想打扰,就这么静默地看着她。
大海真安静啊。祝铃潋做了个梦,梦中的船骤然发生了强烈的摇晃。
是船手阿来口中的妖来了吗?可是她困得实在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有师兄师姐在,情况危急的话他们会来叫她的吧。
她好像又听到魔叹了口气。
这小姑娘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她的鼻子可灵了,一有妖气立刻就会发觉么?现在睡在桌子上毫无知觉的人是谁?
她长长的睫毛倦倦地耷拉着,在烛光下根根分明。
转瞬之间,魔就出现在船底。
船底下,一只八脚鱼妖拍打着海面,怒吼着,发出阵阵波涛。
魔取出从祝铃潋怀中拿来的符箓,他凤眼一挑,长指一夹,扬手飞出,口中急念出生疏至极的符咒,眸光却没有丝毫躲避。
依然是当年面对妖物巨物时的平静,只少了无人可挡的桀骜。
直到那张符箓飞出去,没有任何光芒闪现,只是被翻滚而来的巨浪刹那打湿。
……祝铃潋只是写好了符箓敕文,还没来得及向其中注入灵力。她的习惯是先写一百张,再选个时间,专心注灵。
注灵是一件麻烦的事。有些修士甚至要沐浴更衣,素食三日,以致精神全神贯注,内心全无杂念。
这世上很少有人,像修真奇才谢昱衡,可以在边写符箓时边注灵。
波涛震响,白浪飞花。
八脚鱼妖似乎在嘲笑,它长长的脚肆无忌惮地伸长过来,将谢辞包裹在其中,它疯狂地用力,要将这份美味压成薄薄的肉饼好一口送进嘴里。
还有这船上那么多人,今晚注定是一顿饱餐。
可惜。
下一刻,八脚鱼妖的身体在水中无声地爆炸开来,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间,谢辞淡淡地仰头,周身笼罩着黑魔气。
江水从他的长发上不间断地滴落,在江面上激起数不尽的水花。
他是魔。
12. 第十二章
祝铃潋醒来时,船却行得稳稳当当,没有任何摇晃。她揉了揉眼睛,身上多了件外袍,披在她肩上。
是魔的衣服。衣领上沾满她的口水。
祝铃潋:……好丢脸。
此后数日,船只在江上行得格外顺利,并没有遇到什么水妖。众人在甲板上见水天一色,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顾怀远和楚玉带着小白天天捉鱼吃。
而祝铃潋和船上的商人们打得火热,她性格开朗大方,谁见了都会送她点瓜果干货。
她捧着一大篮水果偷溜进魔的房间,见谢辞正倚在窗边看书。
海上日光透过窗棂,安静落在他鼻尖的小痣。
祝铃潋慢慢挪过去:“你为什么总待在屋里,不出去看看?”
对面人专注地手拿着书,挡在跟前,一动不动:“外面有什么?”
“天落在水里,波光粼粼。云就像散步的小狗。还有很多好心人送我好吃的。”
她从果篮里挑出一个,伸出手诱惑道:“这个,是水县核桃。果仁饱满,有一股咸香的味道。某人想不想吃呢?”
魔不为所动。
不想吃,就换一个。
“这个,是红如意石榴。皮薄肉厚,浓甜多汁。某人要不要尝尝呢?”
某人依然无动于衷。
祝铃潋不气馁,继续好耐心地拿下一个种类:“这个是水晶葡萄……”
她还没开始介绍。眼前的书本猝不及防地移开,露出谢辞淡然的脸,他张了张口,优雅地咬住葡萄。
狗啊你。
祝铃潋摸着被他舌尖舔碰到的手指:“你喜欢吃葡萄啊?”
魔用一种看白痴的表情,懒惓地答道:“我不喜欢剥核桃和石榴。”
也是。这两个都不太好剥。
“那葡萄好吃吗?”
“勉强。”
“那,”祝铃潋眨眨眼,可怜巴巴道,“我请你吃葡萄,你不要把我睡觉流口水的事情说出去。怎么样?”
可惜就在这时,外面一道呼唤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小师妹,船靠岸了!”
“师姐,我马上就来。”
祝铃潋扭过头去,没看到谢辞脸上一闪而过轻浅有趣的笑容。
船就这样平稳地靠了岸,到了癯仙城。祝铃潋背着大包小包从船舱里走下来,立刻被眼前之景所震撼地“哇”出声来。
已近傍晚。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只见眼前港口,江上波光粼粼,浮动着一道道枝桠倒影,被船只一碰便碎了。
走下船来,举目望去,江岸上种满了数以万计的梅树。如今已是夏末,梅花开满枝头,红如云霞,层层叠叠,丛林尽染。
“这便是癯仙城最为闻名的景色,红梅照湖,四季不败。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此观景散心,这些梅花也从不会让他们失望。”
岸边,一位本地的老人家自豪地向游人们介绍家乡之景。
祝铃潋注意到,癯仙城中有许多外地的游客,他们着装各异,口音不同。
“好漂亮!好漂亮!”七八个小孩子在纷落的梅花树下嬉笑着,奔跑追逐。
顾怀远很感兴趣,“老人家,这四季不败的红梅是源自哪里的稀有品种?在下自诩走南闯北,倒是从未听说过。”
“哈哈哈,”老人家闻言笑道:“自古梅花香自苦寒,哪有四季不败的品种?这红梅从前也是冬香春落,直到许多年前,癯仙城中来了五位少年。”
许多年前,老人家年纪尚轻,在港口边帮人搬运货物。有一天傍晚,船只像往常一样靠了岸,走下来许多游客。当看到万株红梅树已经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后,人群纷纷失望地叹气。
这种情况很常见。许多人听说癯仙城万顷梅树,慕名而来。却不知船只在江上,极易受天气、风向等影响时日,延误花期。
人群中,有五位少年最为瞩目。他们皆身材挺拔,衣袂飘飘,意气风发。精气神有别于常人。大概是修道之人。
五位少年中,一位红衣女子抱着双臂,率先开口:“要我说,都怪孟朔,磨磨唧唧地不出门。要是早几天登船,怎么会错过美景?”
“柳昭燃姑奶奶,我出门之前得照顾好一大家子灵兽。”孟朔小声嘀咕,“还有啊,要不是你前段时间偷偷给小白喂奇怪的丹药,小白才不会拉肚子,咱们的行程就不会推迟那么久……”
“什么叫奇怪的丹药?”柳昭燃的暴脾气一触即发,一边戳他的脑门一边气汹汹道,“那可是姑奶奶我的独门仙丹。”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另一位温婉的女子师秋瞳笑着劝解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无所谓见不见花。”
这种时候,唐允持总是呆呆地不说话,或是扭头看他的师兄在做什么。
他的师兄,谢昱衡正朝着一个小女孩走去。
小女孩用袖子捂着脸,抽搭搭地哭泣:“我答应娘,给她带回她最喜欢的梅花。可是没有了,没有花了。”
她爹爹忍着悲痛,从树上折下一根枯枝递过去:“咱们回家,把这截枝插进土里,浇上水,等来年开了花,你娘亲的病就会好起来。好吗?”
“真的吗?”小女孩泪眼朦胧。
“真的。”她爹郑重地点点头。
小女孩刚要接过花枝,却被一只修长皓白的手截了胡。
谢昱衡伸出手,不客气道:“这截花枝可以送给我吗?”
小女孩不明所以,见到生人她有些害怕地往爹爹身后躲,连花枝也不要了。谢昱衡拿过花枝,却是微微扬眉,手腕一抬,随心漫意地在半空之中写起字来。
随着他的手腕动作,江面之上,从远处忽起风来,拂过空荡荡的梅林,枝桠齐刷刷地微微颤动。
他写在空中的字目不可视,刮起的清风却越来越强。
孟朔、柳昭燃、师秋瞳、唐允持立即明白。他们微微一笑,站到谢昱衡的左右,抬手,将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到半空之中无形的字上。
小女孩躲在爹爹身后,她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少年们自信不羁的面庞,站在最中间的谢昱衡白衣织金,额前碎发轻轻飘动。
他手中的枯枝一瞬之间开满花瓣。
紧接着,在小女孩的眼中,在所有人的眼中,江水两畔,千树万树,红梅花开,烂漫无比。
从此之后,癯仙城的梅花再也不曾枯萎过。
老人家已经记不清具体的细节人名,只一个劲地将少年们花枝绘字的风姿大说特说,夸夸其谈。末了,感叹:“这五位少年,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修道之人。”
顾怀远颔首:“确实是灵力深厚的前辈……”
“呸,什么杂耍玩意,也配称得上最厉害的修道之人。”听众之中,却有一人大声嚷嚷,满口酒气,“厉害比的是实力,是剑术,有本事让他们来跟我比划比划。”
楚玉下山次数最多,也算是见多识广,一眼认出,这人是天元峰何铭骁。不仅如此,她早就发现,癯仙城中除了游人外,来了不少修士,各门各派的都有,个个不显山不露水的。
她问过老顾,癯仙城中委托除妖的人家并非权贵高官,据描述来看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大妖。
应当不至于惊动这么多修士前来,难道是有别的事情发生?
思考太多会让大师姐脑子痛。楚玉决定还是不想了,向身侧一无所知的小师妹吐槽道:“天元峰弟子,何铭骁。我曾有几次捉妖途中,跟他打过交道。剑术确实还行,就是酒品差劲得很。”
祝铃潋连连赞同。
在何铭骁身后,几个天元峰弟子议论纷纷:
“何师兄怎么又喝多了?”
“心情不好呗。本来这趟下山是何师兄带队,现在冒出来个唐师姐,还处处管着何师兄,他能高兴吗?”
也有人冷嘲热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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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他何师兄技不如人,打不过唐师姐呢?”
闻言何铭骁本就醉红的脸更加红彤彤的,他怒火中烧,眼神发狠:“妈的,谁说我打不过那个冰女人?”
话音同时,他身后一柄长剑出鞘,裹挟着主人的怒气,杀气腾腾地朝着万里梅林击去。周边响起一阵阵惊呼声。
老人家:“哎呀,别毁梅林——”
剑气所向披靡,在众目睽睽之下誓要将一排梅树齐腰斩断。却是异变突生,一道符箓疾速如闪电,凭空斩断剑气。两道灵气在半空之中冲撞,发生极强的气波。
长剑回手,何铭骁的目光移向符箓来的方向,语气不善:“小丫头,你找死?”
一道道视线皆聚集而来。
有天元峰的弟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吹着口哨起哄道:“何师兄,好好教训教训她。”
“面生得很,想来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怎么能跟咱们天元峰相比?”
祝铃潋被盯着,心里忐忑,强装镇定地站直身子。
她刚才又是手比脑子快,见他要毁梅林,“唰”得一下就抽出符箓扔出去要阻拦。
只是,她的符箓什么时候有这么强的威力了?
难不成是下山历练这几天,她就增长了修为?她不会是天才吧?
……现在不是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啊喂。
眼看着何铭骁越走越近,快到她跟前,一个丰神俊秀的身影闪过。顾怀远一个移步,就站到她身边,他轻摇折扇:“兄台误会。”
“我小师妹只是觉得这点小事不值得兄台亲自动手,她想替你出手而已。”他笑眯眯道。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顾怀远一边笑,一边一个劲地小师妹使眼色,“快说是,快点头。”
祝铃潋下山之前答应过师尊,遇到事都听师兄师姐的。但此刻,她心中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倔强,就是沉默着,不肯照办。
好在何铭骁只是嗤了一声,转身离开:“替我出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连楚玉都有些吃惊,他就这样善作罢休了?
只有何铭骁自己知道。
他垂下眼帘。
——是威压。
靠近那小丫头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使他瞬间醒酒,浑身战栗。
那威压在眼前无限放大,无论他怎么抬头都望不到边际。
那根本是他想象不到的高度。
直冲着他一个人而来。
该死。何铭骁仔细回想,小丫头,她身边摇着折扇的师兄,散漫伸着懒腰的师姐,三人虽是修士,但修为很是浅薄。
还剩小丫头身后一个笼罩在黑袍中的男子。那人侧过脸去,气息不均,脚步不稳,像是个病秧子,更不足为惧。
这股威压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那个冰女人过来了,不可能。这股威压远在她之上。
还是说,癯仙城里来了什么厉害的人物。
何铭骁离开了,顾怀远等四人也去城中寻了个客栈住下。他注意到,小师妹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的。
在办理入住登记时,顾怀远打趣地用折扇轻敲她的额头:“委屈啦?小可怜?”
“觉得丢面子了?”
祝铃潋只是鼓着嘴巴,像条小金鱼垂着头不说话。
顾怀远摇摇头,继续问:“下山之前,师尊怎么说的?”
祝铃潋:……
见她不答,大师姐楚玉替她答道:“一定要平安回来。”
“师姐……我知道。”祝铃涟小声嘀咕。
下山之前,师尊再三嘱咐,“斩妖除魔,量力而为;出人头地,没那必要。”
“重要的是,一定要平安回来。”
向来没啥正形的师尊说起最后这句话时,格外平静认真。年老的孟朔抬起头望向远方,似乎回想起某个惊世绝伦、一去不归的少年。
13. 第十三章
“重要的是,一定要平安回来。”
师尊的话回响在祝铃潋的耳畔。
今日的情形,她确实应该听三师兄的。
若跟何铭骁爆发冲突打起来,他们三个还真是毫无疑问,没有任何胜算。
更何况,无论何铭骁此人人品、名声如何,他毕竟是天元峰的弟子。
这些大宗门最看重颜面,最是一致对外,回头把他们碧山宗门万剑削平了,她就没有家了。师尊还不得把她耳朵揪掉。
客栈的房间里,祝铃潋无声叹了口气,捧着脸。
她心中是有委屈。可这股烦躁的委屈却不是为了她自己。
说出来可能有点怪异。这股委屈之情是为了天元峰。
天元峰,这个话本里写满了传奇故事的正道大宗门。每一次世间动荡之际,都会有前赴后继的天元峰弟子,扶大厦之将倾,救黎民于水火。
在祝铃潋的想象中,他们一个个风光霁月,修为高深。手持长剑,跟在宗主唐允持的身后。
话本里,唐宗主是一剑劈开无极雪山,斩灭异鬼的人杰,怎么今日一见,他门下的弟子如此不堪?
说起来,何铭骁也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大恶事,或许一直以来,是她自己憧憬的太美好。
祝铃潋烦躁之中,决定去问下山次数最多,阅历最广的大师姐:“原来,大宗门的弟子都那么坏啊?”
楚玉磕着瓜子:“嗯?怎么坏?”
“可多了。”祝铃潋不吐不快,告状道,“破坏那么美的梅花、其他人还在旁边起哄。一点都不像话本里大宗门的做派。”
“我不知道他们坏不坏,不过我觉得他们都不太开心。”楚玉煞有其事地竖起食指,“压力太大。”
也是。何铭骁和什么唐师姐,听起来就不太对付。大宗门人多,估计明争暗斗更多,抢夺资源更狠。
也许没话本里写的那么光鲜亮丽。
“不像咱们小宗门,没忧愁没烦恼。只要吃好吃喝,打不过就跑。”
楚玉边磕着瓜子,边将瓜子壳摆成一个大大的八卦图,兴致勃勃拉着小师妹一起欣赏。
不得不说,大师姐摆的那叫一个生动形象。
祝铃潋从大师姐房间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久坐不动的原因,猛然一阵头晕,心口发闷。
她心有感应般伸出手。
出现了!
好久不见的魔气。
魔气为什么会突然萦绕,明明离这个月的十五还有七日。
难道是谢辞出什么事了。
她想起来,在船上的后几天,他都有点蔫蔫的。他平时也很安静,非必要不与人交际,就像藏在黑暗里的影子。
但这种蔫蔫的状态似乎还包含某种身体不适。就像是生病了。
他一个大魔头能生什么病。都在山洞里待了五十多年了,那么阴凉的居住环境都能活得好好的。
魔气像黑蛇缠绕在手腕上,长久不散。
祝铃潋将手缩回到袖子里,蹑手蹑脚地朝着谢辞的房间走去。
问问他这魔气是怎么回事?
她可是个勤勤恳恳一心正道的修士,才不想被人发现跟魔有关系。
祝铃潋学着话本里润湿食指,捅破窗户。可惜一无所获。
谢辞的房间里熄着灯火,听起来也静悄悄的,甚至仿佛没有人居住。
晚上客栈里寂静得诡异。祝铃潋轻推门,竟然就无声地开了。她闪身进去。心中奇怪着,摸黑走了一段路,直到透过窗户的月光照着谢辞的肩背如雪,径直映入她眼帘。
浴桶往上蒸腾着白色的热气,将空气浸地格外湿热。魔一手撑着下巴,难得地像是在发呆;另一手搭在浴桶边,鼓起的小臂线条充满爆发力,宽大的肩膀与健硕的背部线条若隐若现,白洁如玉。
可就在他的背上,胸口处,赫然一道狰狞可怕的伤痕。仿若玉碎的裂痕。
*
浴桶中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只有头发上的水不断往下滴落,滑过脸颊,如山洞里滴答的水声。
明明是温度很高的热水,魔却能感觉到身子在变冷,一点点变冷。
胸腔里的东西“它”又开始叫嚣,阴魂不散地缠着他:“谢昱衡,这种冰冷的感觉,是不是又让你想起什么?”
“无极雪山。”
“万剑穿心。”
“死亡。无力。喘不上气的挣扎?”
“不过是八脚鱼妖的毒液而已。”谢辞漠然,“而且,我不叫谢昱衡。”
八脚鱼妖的毒液有些麻烦,那一夜沾染少许到他的肌肤,很快就狡猾地渗入经脉,需以热水浴散发出来。在船上没有热水浴的条件,才导致他这几天看起来不太健康,下船时脚步几乎有几分不稳。
这个说法却被它否认了。
“你别忘了,现在我就是你的心。八脚鱼妖的毒液只是让你的身体不舒服,”它说,“明明是上岸之后,你的心才开始难受。”
“让我猜猜。难道是因为小姑娘受委屈了,你在怜香惜玉?”
耳边闪过祝铃涟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谢辞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冷淡道:“她只是个还没长大,不懂事的小修士。”
在他眼里,小修士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朋友,全然算不得什么“香玉”。
若非突如其来的血契,两人不会有任何交集。
“那是因为终年不败的红梅?”它似乎在嘲讽,“就像你一样,过了五十年,依然不老不死。”
五十年。
五个少年。
孟朔、柳昭燃、唐允持、师秋瞳。
一个个在心中念了无数遍,却永远无法说出口的名字。
他们如今是什么模样。大概是正常的老去吧。
只有谢昱衡容颜不改,只有谢昱衡被留在五十年前。
手心中还藏着一朵上岸时接住的梅花。
魔合上手掌,闭眸沐着月光:“终年不败,不老不死。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时间只会让他自嘲,却不会让他难受。
“我明白了。”它再次开口,“是那个天元峰的弟子。”
这一次,魔的眼底终于划过一丝恼怒。
“恼了?伤心了?”它敏锐地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波动,于是愈加猖狂,“是不是没想到,这样的货色竟然也能成为天元峰的弟子?”
“天元峰,你再也无法踏入的地方。因为,你是魔。”
“做魔有什么不好?你当初只杀了他们三百人,远远不够。要我说,应该荡平整个宗门。”
热气蒸腾地越来越快,它的声音越来越高涨。只有谢辞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往下,仿佛回到那些不分昼夜的日子,仿佛沉入雪山底。
—就在这时,门被人悄然推开了。
血契的感应,让魔一瞬间反应过来是谁。
“它”的蛊惑被打断,很不高兴:“不懂事的小修士来干嘛?”
谢辞睁开眼,从浴桶中站起身来。
魔……魔怎么站起来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身后,偷溜进来的祝铃潋正为他背上可怖的伤痕感到惊讶,慌乱之中忙往旁边床上一爬,扯过被子蒙在身上。
蒙上之后,她就忍不住想敲自己脑袋,躲衣柜里、钻床底下也行啊。躲床上,这是什么天才想法。
耳边听到谢辞在窸窸窣窣地擦身子,她只好祈祷他洗完澡能出门一趟。可惜他没有,而且他很快点燃了一根蜡烛,朝着床边走来。
魔的脚步声很轻,祝铃潋就算屏气息声,也猜不到他走到哪了。她曲着身子,绞尽脑汁地想待会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么尴尬的事情。要不她现在就钻出来,伸出手臂大喊一声“惊喜”?
来不及了。
床垫猛然往下沉了几分。是魔过来了。他从容地坐在床上,向外拉了拉被子。
……祝铃潋憋着呼吸,将露在被子外的右脚往回无声挪了挪。
魔又拉了拉被子。
——睡觉乱扯被子不是美德。
祝铃潋一边疯狂吐槽,一边将又露在被子外的左脚悄悄往里缩了缩。
紧接着,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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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懒散地扯了扯被子。祝铃潋习惯性地伸手拉回被子,突然发现,这一次,露出来的是她的脑袋。
几乎是刹那间,她感觉到脑袋一凉。
躲……躲不掉了。
她挤出假笑,认命地仰起头,恰与魔四目相对:“晚上好啊,谢公子。”
谢辞眉梢微挑。
他睡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偏白的脖颈上,还挂着几滴细细的水珠。
屋内,静悄悄的,只偶尔有微风将床帷的轻纱慢慢扬起。
一切喧嚣的声音好像都戛然而止了。只剩下小修士爱笑的眼睛,她蜷缩在被子里,烛光照着她眼睛水润,脸颊微红,头发丝凌乱,微微喘着气。
他闻到一股清雅的茉莉花香。
师秋瞳曾经说过,有些女孩子下船后,会用茉莉花洗头发,既可使长发柔顺,又能去除海风的腥味。
花香淡淡的,离得远不明显,此刻则盈满口鼻。
温香软玉。四个字从他脑海中飘过。
祝铃潋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魔却突然伸出手,将手心一朵梅花轻柔地别在她的耳边。
越靠近她,那股茉莉花香的气味越在鼻尖加重。
魔不动声色:“小修士喝酒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祝铃潋仓促之中,连连点头。
“喝多了?”
“那怎么可能,我可是千杯不醉。”祝铃潋心虚中还不忘记信口开河地吹牛皮。
谢辞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那,怎么跑错到我的房间?”
他的头越来越低,高挺的鼻梁几乎要与祝铃潋的鼻尖碰上,她立刻弹跳般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我,我这不是关心你嘛。换了个地方,不晓得你认不认床,有没有水土不服营养不良。不过,如今看到你这么安好,健壮如牛,我就放心了哈哈。我走了,不用想我。反正明天又能见面了呢,哈哈真好,真好。”
她边语无伦次地说着,就要跨过谢辞的大腿,老天爷啊,赶快逃之夭夭吧。却被对方一把拉住,慌乱中坐到他的腿上。
“我,健壮如牛?”明明是她坐在魔的腿上,却能感觉到谢辞更像上位者。他的视线笼罩着她,胸脯起伏,“小修士看到了什么?”
“哎呀,就是一些小伤疤,”祝铃潋一本正经道,“不用不好意思,伤疤是男人的勋章。”
“勋章?”
玛德。祝铃潋突然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啊。
对一个正义的,斩妖除魔的修士来说,伤疤当然是勋章,是荣耀。
可是,谢辞是魔啊。
伤疤对他来说,应该是耻辱,是污点,是被修士伤过的痕迹。
现在装醉还来得及吗?
“啊,我记错了。”祝铃潋一摸脑门,“我想,我大概是喝多了。头好晕啊。”
“这样啊。”
谢辞理了理她的衣领,漫不经心道,“听说大量酒精进入血液里,很长时间不会消散。”
“不如,我们玩个游戏。我尝一口你的血,猜一猜你今晚喝的是什么酒。”
他作势就要咬上祝铃潋的脖颈,吓得她立刻投降,迅速伸出手腕,还好上面还隐隐萦绕着黑魔气。赶快解释道:“呐,你看。这个东西莫名其妙就出现了。而且我的心口很闷。我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总之而言——你不方便告诉我就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知道呵呵。”
她呵呵完,空气中静了一刻。
谢辞慢悠悠地向后靠到床边,墨黑的头发垂散,他动了动手指,祝铃潋手腕上的黑魔气便立刻消失了。
他开口,淡淡道:“血契相连,双方的身体状况有时会共感。”
这样啊。所以是魔的心口难受,导致她的心口不舒服。也是,他的心口那么狰狞的疤痕,不难受才怪。
祝铃潋闻言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迫不及待跃跃欲试:“那你会觉得疼吗?”
她歪了歪头,长睫轻颤,头发丝在烛光下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
谢辞摇摇头:“小修士长得挺好看,怎么是傻的呢?”
14. 第十四章
你才傻的呢。
祝铃潋忍不住蛐蛐,脚尖却被纱幔勾住,一个没注意踉跄向魔怀里摔倒。
谢辞伸出手,手掌托住她扑过来的下巴,浅浅扬眉:“夸你好看这么开心?”
祝铃潋彻底开摆。她前倾着身子,脸窝在他手心,丧气道:“头太重,歇会。”
少女鼻腔温热的细微气息在魔冰冷的掌心融化。
她浸满茉莉花香的长发格外柔顺,乖巧地散落着,一直垂到衣领下,两处饱满鼓囊囊的,在晕暖的烛光下,勾勒得隐隐绰绰。
曾经,谢昱衡认识很多师姐师妹,也有不少女性朋友,却从未与女子离得这么近。
之后在山洞,也不过是虚长五十岁。在这方面没有任何长进。
魔别开视线,“头这么重,里面装的什么?”
“你撬开看看吧。我准了。”祝铃潋漫不经心地应着。
什么破血契。
什么破共感。只能她感受到魔的不舒服,魔感受不到她的疼痛。这不是见人下菜、踩高捧低呢,欺负老实人。
“我并非感受不到。只是你那点痛感对我来说就像是挠痒痒,”谢辞却像听到她的心声,“放心,等你痛得要死的时候,我会去救你。”
共感便是为了血契双方能了解彼此的身体状况,出现危险时好及时搭救。毕竟两人现在性命相连。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等等。
祝铃潋突然觉得魔说得似乎并非谎话。她想起刚才所见,他背上狰狞的剑痕。还有他能在那个山洞忍受那么多年符咒的镇压。
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没想到是个能忍的硬汉嘛。
她莫名对谢辞的过去产生了几分好奇。
“诶,大魔头,”她直起身子,八字脚跪坐着,“你给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呗?”
“为什么?”
“因为现在是晚上,”祝铃潋抱起一块枕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兴致勃勃道,“晚上睡前最适合听故事了。”
“我没有哄小姑娘睡觉的习惯。”谢辞看向她,意味深长,“除非,你拿东西交换。”
考虑到两人现在所处的地方和位置,祝铃潋一脸警惕:“……你,你想干嘛?”
“不如想想,你有什么?”
祝铃潋抱着枕头往后挪两步:“我什么都没有。”
谢辞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不逗她了:“你也可以给我讲故事。等价交换。”
魔笑了。
魔居然会笑。
祝铃潋自然见过他各种嘲讽的笑,玩劣的笑,但却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爽朗自在的笑。他抱着双臂,靠在床边,刚洗过澡的眉目清明,莫名多了几分少年感。
说实话。这魔长得倒是挺好看,挺爽心悦目的。
她难得地好脾气没跟他斗嘴,嘟囔道:“那你想听什么?”
谢辞垂下眼帘。天元峰,今日那个叫何铭骁的穿得是天元峰的弟子服。
他想听一听天元峰。
祝铃潋在魔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落寞。紧接着他却状若无意地说道:“小修士,给我讲讲你的授业宗门吧。”
天下宗门众多,修士们从一个宗门转投到其他宗门的事情并不稀奇。正所谓,大道三千,人各有道。
而授业宗门,则是一名修士,第一次走上修道之路,引他入门,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
对于谢辞来说,这地方自然就是天元峰。而对于祝铃潋来说,“我的授业宗门——碧山宗?你想听?”
“碧山宗,好名字。碧山之上若是种满桃花,便是风景绝佳。”
“你怎么知道?”祝铃潋诧异。
碧山宗里真的开满连绵万里的桃花。是师尊亲手种的,他已是七十多岁的小老头了,依然每天坚持给那些桃树浇水、修枝。落花缤纷的季节,小老头会在树下挖坑,埋上一壶醉堂春。
“是一首诗。”谢辞淡淡道,“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他曾与孟朔登高望远,吟诗作对。
彼时,吟得便是这首诗。
彼时,山峦连绵,春暖气清,花开烂漫。
“桃花碧山,有如天上人间。若我以后归隐,便要住在这样的地方。”谢昱衡立于山巅,衣袂翻飞,渊渟岳峙。
那时候的少年,拥有着一切。是修真界最万众瞩目的天才,是璀璨明珠、是天之骄子。似乎伸一伸手,都不用踮脚,就能自信触摸到天际。
“归隐?”孟朔翻了个白眼,“你这个天底下最狂傲的剑修,不喝完全世间的醉堂春,不除尽全世间的不平事,你才不可能归隐。”
“知我者,孟朔也。”谢昱衡伸手,抢他的小零食吃。
御兽师的口袋里总会随身带各种各样的小零食。
而祝铃潋从他口中听完这首诗,想了想:“天上人间,我们碧山宗倒是算不上。不过风景确实很好看,有山有湖,清幽雅致。羡慕吧,我从小便是在山门里长大的,还追过兔子呢。”
她扒着手指头数数:“宗门里有师尊师娘,还有我们四个弟子。师尊只教过我们引炁炼体,却不管我们,所以大家修炼的都很杂。大师姐出身武馆世家,现在是阵师。二师兄喜欢做饭,是个丹修,他这次没跟我们一起下山,因为他要照顾师尊吃饭。三师兄跟师尊一样,是御兽师。偷偷告诉你,三师兄长得好看,好多其他宗门的女弟子给他写信。然后就是我了,我是最小的师妹,师尊向来最疼我!”
“你师尊也是御兽师?”
“嗯呢。”
“他多少岁?”
“七十多岁的小老头。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御兽师挺不错。”
不知道孟朔现在身处何处,他应该也是这么大年纪了吧。
魔自从出了山洞,见到了很多人,形形色色。偶尔,也会觉得一些身影很像故人。
他下定决心,绝对不要见到他们四个。
他是已死之人,他更是万众唾弃堕魔的修士。孟朔、柳昭燃、唐允持、师秋瞳,他们四个,现在一定都是德高望重、才高行厚的前辈。
不应该与他这样一个魔修有任何关系。
只要他们四个人过得很好,就让谢昱衡这个名字彻底消失。
“说起来,你上次说明心湖的宗主是百里氏?”魔突然问,“为何是百里氏?当时没有旁人竞选吗?我记得明心湖也有一位很强的御兽师,你可有耳闻?”
祝铃潋摇摇头:“我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明心湖不是三大宗门之一吗?你不关注修真界动态?”魔很嫌弃。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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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铃潋拿枕头砸他的腿,“我们碧山宗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宗门,连论道比试都从未参加过。而且本姑娘今年芳龄二十,我还没出生,百里氏就当宗主,我怎么知道当时有没有别人竞选。”
芳龄二十。
真是个比自己小五十多岁的小女修,砸枕头也砸得这么津津有味。
魔难得轻笑,任她砸完他的左腿,砸他右腿。柔软的枕头在他腿上蹦蹦跳跳。
小女修力道不大,砸枕头都砸得这么轻,还不如她自己坐到他身上蹦蹦跳跳,折腾的力气大点。
“对了,我讲完了碧山宗。”她说,“该你讲了。”
谢辞:“我没什么故事。”
祝铃潋盯着他:“赖皮的人会变成小狗,你知道吗?”
她的眼神里写满了“我会一直盯着你,直到你变成小狗。”
“哈哈哈,”魔轻飘飘道,“你不是说没参加过论道比试,要不要我讲给你听听。”
“你见过修真界三年一次的论道比试?”祝铃潋打起精神,眼睛一亮,“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很厉害的剑修?”
“很厉害的剑修?”
“嗯嗯。”祝铃潋忙不迭地点头,想起师娘所说的,夸夸其谈,“他不动如山,一动则风云变色;一剑可指苍穹、定乾坤。”
师娘还没“睡着”的时候,总说她一位最好的朋友,亦是天下第一剑修的故事。却从未告诉过她名字。
不过祝铃潋相信师娘不是杜撰的。一定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天下第一剑修。
“哦——”谢辞若有所思地回想一番,然后道,“不认识。”
祝铃潋兴奋期待的心情一瞬间冷却:“他那么厉害的,你都不认识?”
“你认识?”魔想,小女修一定是看多了话本,听多了说书。
不过,她这样生动的模样,倒是很有趣。好像空气都随着她的一腔一调变得鲜活起来。
“我也不认识。不过,我跟他神交已久!若是有幸能见到他,我就终生无憾了!”
“终生无憾?这么夸张。你都不认识他,万一他是个丑八怪怎么办?”魔打趣道。
“反正肯定比你好看,比你帅……你不相信?”
“我没说不信。”
“我看见你撇嘴了!”
“小修士这么凶,撇嘴也要管?”
“我知道,你是嫉妒人家得比你好看嘛。”
“谁?那个天下第一剑修?”魔忍俊不禁,“你看的不会是带插画版的话本吧?”
……
之后还说了些什么,祝铃潋已经记不清了。她高涨的情绪慢慢褪去,开始犯困起来。睡觉的时候还在想,谢辞他一个魔怎么可能去论道比试,肯定是去搞破坏。他背上那个剑伤,说不定就被那个很厉害的剑修一剑穿心的。
直到半夜被冷醒。祝铃潋睁开眼睛。
她睡在谢辞的床上。两个人中间用枕头隔开。她望向旁边。
谢辞靠着边睡,给她留了很宽旷的空间。他睡得很深沉。鸦羽般睫毛纤细黑长,安静垂在脸上。
床边的纱幔轻飘。
好不真实。
明明他就在自己身边,却总有种若即若离感,仿佛下一刻她一眨眼,他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于轻纱幔中。
魔的身上,似乎正散发着极冰的寒气。
15. 第十五章
怎么这么冷?
祝铃潋感觉空气中都散发着一股寒冰之气,牙齿不听使唤地打颤。她小心翼翼地趴着向前,往魔身边靠了靠。
谢辞双眸紧闭,脸色唇色苍白无血,眉间有一股淤青郁结。
还真水土不服了?
不对,这好像是中毒的迹象。
祝铃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好冰,好凉。
别人中毒是发烧,魔是发冷啊。
也不知道他中了什么毒。怪不得这几天都蔫蔫的。
被子里也没什么温度,祝铃潋决定钻出来回自己房间。她可不要跟魔一起冻死。
至于魔?他不是说自己连万剑穿心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嘛,这点小毒小病的,就让他自己忍着吧。想来他一定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祝铃潋踮起脚,准备从魔身上跨过去。就在这时,听到谢辞无意识轻声“嗯”了一声。
是那种不舒服的低吟。像冬日冰面上的一道裂痕,细微而清晰地钻进祝铃潋的耳朵。
她低头看他。
不知道魔是不是真的习以为常。
不过他眼下看起来确实状态不佳。下颌被昏黄的烛光勾勒出半明半暗的轮廓,眉心轻微跳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轻轻挑动着他脸上的神经,呼吸声时断时续。
寒冷在不断逼近、侵吞他。
祝铃潋停下了动作。
微弱的烛光照着谢辞的身影,映在纱幔上。祝铃潋默默看着那身影慢慢变化,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蜷缩在阴暗潮湿的柴房里,身边木头散发出阵阵霉味。她的额头滚烫,高烧使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身体很热,四周又很冷,呼吸就像从鼻腔里喷出干热的火。
窗外的大树被风吹动,像巨大的鬼影在地上飘荡。她害怕地闭紧双眼,破烂的衣衫紧紧贴在瘦弱的身躯上,勾勒出骨骼的轮廓……
那是小时候生病的她。
思绪回笼。
祝铃潋顿了顿,慢吞吞地跨过谢辞的身子,下床。她摸摸索索地去找热水壶,倒在水袋里。拿着水袋又爬回床上,试探性地往谢辞脸颊和颈侧贴了贴。
水袋温热的感觉似乎稍微缓解了他痛苦的感觉,魔的眉头微微舒展。祝铃潋担心太热会烫着他,只好贴一会,拿开一会。
水凉了又继续加。她干脆也不睡了,一手无聊地托着腮,一手拿着水袋给魔升温。
房间很静,能听到少女长发从肩头滑落的挲挲声音。发丝微翘,散落在腰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好在谢辞眉间的淤青看起来消退了不少,周围也不再冷似寒冰。她挪趴过去,刚要仔细观察时,突然魔的眼睛微微睁开了。
其实谢辞醒了有一会。听着她轻浅的哈欠声,听见她慢慢地靠近,感受着她滑嫩的手指若有似无地碰到他的脸。
“你好点了吗?”祝铃潋歪了歪头,小声问。
半晌之后,魔的眼睛蓦然笑起来。
笑什么。祝铃潋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却见谢辞伸出手,穿过她的发丝,抚上她的后脑勺,轻轻带着她的头一同向下,贴在他的胸腔。
隔着薄薄的衣衫,祝铃潋听见他胸腔里的声音。
她的眼睛慢慢诧异地睁大。
好嘈杂的声音。并不像是心跳声,反而像一团凶猛的魔气,在无休止地乱窜。她挪了挪脑袋,想听得更清楚。
“别动。”魔重新闭上眼睛,轻淡道,“这样好得更快。”
少女鲜活的,温暖的体温,隔着衣衫,慢慢地渗透到他的身体。受到血契的影响,他的血液在翻滚着沸腾,肌肤却因从未感受过的暖意而安静舒适。
这一夜的梦里,祝铃潋梦见了江岸红梅。黄昏水清,疏影横斜,每一朵梅花像是用鲜艳的朱砂精心绘成。薄如蝉翼的花瓣落下,如细雨缤纷,波澜壮阔,美不胜收。
梅花树下,走过五个少年。三男两女,虽身着不同颜色的弟子服,看起来是来自不同宗门。却并肩而行,嬉笑逗乐,情真意笃,自由疏阔。
祝铃潋站在身后,远远地看着他们。她并不认识这些少年,只是觉得有几个人莫名眼熟。
有一个男子的背影好像师尊,他旁边的红衣女子好像师娘。
而走在最中间的那人,一身白衣织金的衣袍衬着他身形颀长,高马尾肆无忌惮地摇晃。他微微仰着头,手中拿着一枝梅花。
好熟悉的身影。
梦中的祝铃潋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她喊道:“谢辞!”
可少年没有回头。
他不是谢辞。
他当然不是谢辞。
谢辞总是一个人。
他是冰冷的,孤独的,没有心跳的魔。
*
第二天一早,顾怀远就按照之前看到的捉妖悬赏,带上楚玉、祝铃潋前往。
在癯仙城最热闹的中心,映入眼帘的是一家极气派又古典的府衙。大门上方,悬着一块雕工精细的匾额,上书“济世安民”四个大字,笔力遒劲,于日光下熠熠生辉。
匾额下方是一排雕刻着各式草药图案的木雕,有常见的甘草、黄芪,也有人参、灵芝等,栩栩如生。看来这家主人是位医者。
“不仅是个医者,看这气派,还是个名声不小的。”顾怀远摇着白玉骨折扇道。
“你们是什么人?”门口一光头男子很快注意到异常,大步走了过来,作势就要驱赶。
“接悬赏的。”
“你们是修士?”
顾怀远点点头。光头男的神色瞬间变得恭敬起来,实在是府上近来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这会他看见修士就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具体什么事,我请示过老爷再慢慢同您讲。”光头男领着几人,穿过长廊、花|径,绕过内湖,一路朝着府最内处走去。他边带路边试探着问道:“道长,您看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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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是不是有妖气萦绕?”
老实讲,祝铃潋并没有闻到什么妖气。妖气,指的是妖化形后,仍留存着本体的气息。树妖的气息往往比较清新,狐妖的气息偏于骚臭。有些妖的妖气不明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楚玉却拿出罗盘给光头男看。
罗盘上的指针疯狂摆动,光头男的脸色也随之惨淡颤抖。这得是什么千年老妖啊。
像是怕他没被吓够,楚玉还啧啧两声,验证他心中的想法:“你们家这妖,凶得很哦。”
光头男看着人高马大的壮实,遇到妖也怂得腿软:“几位道长,一定要帮我们渡过此劫啊。”
“别担心,好说好说。”顾怀远忙安慰道。
他一副温文尔雅胸有成竹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很放心。
祝铃潋眼神微眯,摸了摸下巴。看样子,大师姐和三师兄在唱双簧呢。
果然,楚玉像是察觉她心中所想,传音于她:“说得夸张点,待会好谈价钱。小师妹,学会没?”
……
祝铃潋受益匪浅,袖子下的手竖起大拇指:“还是师姐师兄们有经验哇。”
几个人一路走着。府衙中四处可见晾晒的草木药材,散发着淡淡香味,药童们脚步忙碌,似乎没人注意到,或是无暇注意进府的客人。
不多时就到了书房门口。
光头男喊道:“老爷,老爷——”
书房里传来老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慈祥的老者,隔着门吩咐道:“我有贵客在,你且在外候着。”
“是,是,是。”光头男忙点头哈腰地噤了声,嘱顾怀远几人在外面等着。夏末的天气炎热,幸好书房外有棵繁茂的高树,投下一片阴凉。几人在阴凉里等着,偶有清风习习,吹动着挂在屋檐上的白芷和枸杞子,便也没有那么烦躁。
光头男却仍怕怠慢了几人,又招呼下人送来茶水。
顾怀远见他如此热情,心中有了猜测。问道:“我见府上的悬赏已挂出不少时日。难道这么多天没有其他修士来过?”
“可不是,”光头男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要说这一个月来,癯仙城好像确实来了不少修士,我在大街上也时不时地遇到过。却都不是为了我们家府上的事情而来。你们几位道长,是唯一来此的。”
不错。
楚玉心想,
天元峰的人来了。其他门派的弟子也来了。既非为捉妖,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何事而来。
要是有大热闹看就好了。
而此刻祝铃潋的心思都聚集在书房里。她耳朵很尖,无意间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身为家主老者的语气有几分疑惑:“此药丸老朽从未见过,不知道公子是从何处得来?”
一个男声不耐烦地答道:“你管我从哪里搞来的。都说你朱药老够厉害,能不能帮我依葫芦画瓢,制作几颗出来。”
这个男声?——是何铭骁。他怎么也在这里。
16. 第十六章
何铭骁想要朱药老帮忙制作的丹药是什么,祝铃潋无从得知。两人在书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何铭骁走了出来,一眼看到树下乘凉的几人。
当日之景浮上脑海,他不由得趾高气昂哼了一声:“是你们几个臭修士。”
朱药老跟在他身边。
这位家主身材清瘦,满头银丝如雪,温和问道:“何公子认识几位?”
“我们几位来自碧山宗门,见有捉妖悬赏,特地来此。”顾怀远往前走一步,站出来应酬。
不待朱药老回话,何铭骁阴阳怪气道:“碧山宗?听都没听过名字。这种小宗门最擅长招摇撞骗,朱药老你可得小心着点啊。”
顾怀远和楚玉都不是争凶斗狠的性子,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默默翻了个白眼,懒得计较,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罢了。
朱药老笑着说了几句面子话,送走何铭骁,又了解了顾怀远等人的来意后,好声感谢了一番,表示自己府上确实有些怪事。随及嘱咐光头男将事情详细说给几位修士听,并一定要好生招待。
祝铃潋观察着,这位朱药老看起来是个慈眉善目的家主,与下人说话时都会微微低下些身子。
得到家主的许可后,光头男忙将顾怀远等人带到事发地点。就在府内的西院,几处地点已经被收拾得干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能听光头男描述:
死的几个都是夜间巡逻的家护。
被发现时,这些死者全身遍布伤痕,被万刀凌迟而死。他们双目瞪大,血泊满地,整个画面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
朱药老府中有不少跟着他学医的药徒,对血腥的场景早已经习惯。饶是如此,见此情境,仍不禁升起一阵寒意,不少人纷纷转身呕吐。
祝铃潋闻言也不由自主地往大师姐身边靠了靠。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楚玉的神情也难得地渐变严肃。
之前只是为了唬光头男。其实在这府内,并非发现任何妖气。
可依照此描述,这妖又十分凶狠残忍。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妖大概率是物化妖。
物化妖,顾名思义,本体是没有生命力的物件。它们在与某个亲近人类的长久相处中,渐渐培养出感情。感情生出了血肉,萌发出了意识。它们的气味与人类相同,所以闻不出妖气。
物化妖由于存在较强的七情六欲,比一般的兽化妖难搞得多。
而它们的出现,大多是由于仇恨与报复。
“看来要打探打探这位家主朱药老。”餐桌上,顾怀远无暇吃饭,眉心微蹙,对当前情形简单分析,沉吟片刻道,“曾经做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虽然与朱药老只见了一面,”祝铃潋望着桌上香气飘飘的美味佳肴,咽了口口水道,“可我觉得他看起来蔼然仁德,不像个坏人。”
楚玉尝了一口佛跳墙,眼睛一亮,举起双手:“我非常十分特别赞同小师妹的直觉。”
还非常、十分、特别。
“我也有一种直觉。”顾怀远微笑,“只要一顿山珍海味,就能把你们师姐妹拐走。”
祝铃潋:“啊,山珍海味?规格这么高?”
楚玉从碗里抬起头,含糊不清地问道:“山珍海味里面包含美酒吗?”
“有,有,都有的。”顾怀远习惯了楚玉的不正经,往她两碗中一人夹了一份菜:“下午我和大师姐去外面打听。小师妹你在客栈做准备。那妖不是总在夜间巡逻时出现么,咱们今夜就来个守株待兔。”
虽然师尊说出门在外,降妖除魔量力而为就行,师兄师姐也一副谈笑自若的模样。但祝铃潋还是暗暗将此事作为目前的头等大事。
上一次在岷江镇除妖太简单,还有阿青姑娘一同帮忙。这次要靠他们自己面对这么凶残的妖,祝铃潋待在客栈里,聚精会神,认真画符。
她拿出几张符箓放在桌子上,这些与阻挡何铭骁剑气的那张是一起写的。
她那时是做了什么,为什么那张符箓会有那么大的威力呢?
那种不同寻常、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威力。
谢辞路过时,正见祝铃潋敞开着门,趴在桌子上咬着毛笔,苦思冥想。
“这小女修,恐怖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那张符是你画的。”
他胸腔里的“东西”嘲笑说道。
当日魔为了应付八脚鱼妖,随手拿了她一张符箓,只是没发挥出什么用,反而被水淹了。当夜便写了一张,还给她,又恰好被她扔出去对付何铭骁。
“看看她写的敕令,杂乱无序,完全没有写符者的灵魂。没有灵魂的符箓与废纸有什么区别。”
他胸腔的“东西”继续毫不留情地讽刺叫嚣。
它知道,谢昱衡这个人,最是狂傲不羁、天高气盛。他眼中只有自己天下第一的道,其他一切都不足挂齿,更别提这种不入流的小宗门,和写得这么烂的敕令。
曾经有很多人想请他赐教,趋之若鹜。等真见了他的面,见之风华气质,见之神采飞扬,又唯唯诺诺不敢上前,跟他说话都结巴。
“我看她再写八百年,写到死,也不过是多写出几张废纸。”
它还在喋喋不休中,以为谢昱衡会赞同自己,却见他已抬脚走进小女修的房间。
魔怎么进来了?
祝铃潋将符箓一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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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辞歪了歪头:“写什么呢?”
“不告诉你咯。”
她刚说完,魔走路带起一阵默风,桌上的符纸纷纷翘起,祝铃潋忙用手按住,仍有一张往下飘,她低下身子要拾起,谢辞已经先用手掌接住。
想起他曾经说她的符箓是鬼画符,祝铃潋梗着脖子做好准备跟他辩论,却见修长的手指拂过白纸上的字迹,最后停在一点。谢辞指了指:“这里横竖的转折为何要顿住一笔?”
祝铃潋辩论的话卡在嗓子,见他不像开玩笑,转而卖弄见识,自信地摊开书给他看:“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符箓的每一笔都代表着灵气的聚集,所以每个转折点都需要准确无误地落在特定位置上,这样才能确保符箓的能量流动顺畅,不会出现堵塞或者泄露的情况。”
谢辞却摇摇头,“符箓上的线条,有的粗犷有力,代表的是刚猛的力量;有的细柔流畅,则象征着柔和的治愈之力。每一道曲线都像是自然界的某种规律,比如山川的走势、风云的变化,甚至是人体经络的走向。”
“书上虽说,符箓内部的结构设计是用来引导灵力按照预定路径运行的,任何细微的误差都可能导致灵力无法按照预期流动,从而影响符箓的效果。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灵力引导路径,这里是起风符,想象风的灵动,又何必在此处顿上一笔?”
祝铃潋诧异,魔居然懂这么多?而且,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这更让人好奇他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可她心知,他不喜欢别人打听他以前的事情。
在她疑惑的目光中,魔已经慢慢弯下身子。
少年的腰线柔软有力,将她整个笼在怀中,下巴摩挲着祝铃潋头顶。
魔拿起一张符箓细细端详,“记住了,书写符箓时,依葫芦画瓢的形似切不可取。再说了……”
“什么?”祝铃潋捧着脸,窝在他的肩胛下,不明所以地问道。
谢辞扭头看她,“照着书本循规蹈矩?小修士可不像这么听话的人。”
他对上一双分外干净的眼睛。
她当然不是老实听话的。她是跳脱的、吵闹的。
而谢辞眼帘微垂,鼻梁高挺。
大概是大病初愈,锋寒冷漠的下颌线难得显得清瘦柔和。
祝铃潋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摸了摸他鼻梁上的小痣:“哼,也许是你还不够了解我呢?”
被她摸着,魔并不恼,只轻轻笑了一声:“可惜我对了解别人没什么兴趣。”
以前,他有最好的师尊,最好的朋友,最痴迷追寻的道,不必了解别人。
现在,这世界早与他无关。他不想了解任何人。
17. 第十七章
“哦,我知道,”祝铃潋点点头,竖起食指,“你是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老大爷嘛。”
“也不是什么都不感兴趣。”谢辞感受着她头顶上软翘的发丝,“难道你不知,魔对吃人肉很有兴趣吗?”
“……真假的?”
“不然你以为我幽居山中吃的是什么?”魔慢条斯理地伸手研磨,“之前掉进山里的人都被我吃了。”
“那你为什么没吃我?”
“你觉得呢?”
又唬我。
祝铃潋才不信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因为,哦,我比较招人稀罕?”
“挺自信的。”谢辞已经对她的回答见怪不怪,“是血契,小修士。”
祝铃潋看着大片黑色的墨慢慢晕染,就像魔的眼睛,想了想:“谢辞,你为什么要做魔?”
成魔者,大多心存邪恶,或因仇恨怨怼,或为贪嗔欲念。可谢辞却心如止水。
她还偷偷打听过,五十年前兴风作浪的魔的事迹。里面没有谢辞这号人物。
大概谢辞自己都忘了做魔的初心了吧。祝铃潋想,好半天了他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猜:“是为了得到某种力量吗?天下无敌的那种?”
谢辞嗤笑。在成为魔之前,他便自信是举世无双。
师尊每年都要跟他比试比试。最后那年,师尊跟他打得已是气喘吁吁。却不肯服老,喝了一壶醉堂春:“好小子,再来。”
山巅风大,谢昱衡织金红发带猎猎作响,少年志骄扬眉,光鲜亮丽:“弟子领教师尊的醉剑。”
“又或者是被迫的,从小受尽折磨,忍无可忍黑化成魔?”
祝铃潋仍在猜。她抬头想看谢辞在沉思什么,又被他轻飘飘地用食指点着后脑勺,按了下去。
“没有为什么。”
他终于开口。语气没有什么波澜。
没有迫害,没有黑化,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是天元峰中最负盛名的天才。
“那,你杀过人吗?”祝铃潋迟疑着问。
魔眸光平静。
他也想知道他有没有杀过人。
他救过很多人。每年历练,他和孟朔等五人的小分队总是除妖最多的。他们走在热闹街市,从妖口中被救出来的镇民欢呼鼓舞,尽享太平。
他们五个修士脸上的自豪与得意是真的。
可无极雪山上那三百具尸体也是真的。
漫山遍野,静悄悄的,呼啸的风吹起尸体上的的头发,染血的衣衫。
他们永远躺在他的记忆深处。
回忆闪过。
胸腔里咚咚的,却不是心跳。
“当然。”谢辞垂下眼帘,漠然道,“成为魔,不就是为了可以肆无忌惮地杀人吗?”
祝铃潋张张口,想反驳又无言。魔继续低了低身子,握住她的手,在纸上慢慢写下敕令。
那是一双二十多岁少年的手。
冷白的手腕坚实有力,修长的手指利落。
曾经的剑印在时光中消失无痕,只剩下凛冽的寒意。
但祝铃潋的注意力全在纸上。
魔写下的敕令,字迹不羁,相比说是符文,更像是出剑,剑剑利落,掷地有声。
都说字如其人,可魔的字一点不像他的人。他的字明亮灵动,不受约束。
灵,灵动非常。
但还不待她细细端详,转瞬之间,符文便化为一阵青烟,飘渺散去。
祝铃潋:“化烟符?”
“嗯。只是给你示范一下。”谢辞不咸不淡道。其实他心中有数,这小修士很有天赋,只是缺了引路人。她当前的写符方式犯了大错,但需要她自己发现。
魔这一时兴起引得祝铃潋追问不舍:“你都没有注灵,这符文就能用吗?”
“你该不会边写的时候边注灵吧?”
“好厉害……不如,你教我吧?”
谢辞瞥了一眼:“你不是一向自诩正道修士,怎么要我一个魔给你教术法?”
祝铃潋义正严辞:“英雄不问出处,我不嫌弃你。”
魔:“……你不若先练字。”
……
等邻近傍晚,楚玉和顾怀远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小师妹趴在案前刻苦练符,谢公子坐在她身后看书。
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顾怀远笑眯眯地感叹道:“这位谢公子跟小师妹说不定真能成一对良缘。下棋时,我问过他,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以后让他入赘我们碧山宗,想来不是问题。”
“不过,”他轻抚折扇,“这一路上到底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楚玉一听他这话,瞬间明白过来,懒洋洋道:“看来老顾你这只狐狸,一路上也在观察这个谢公子。”
楚玉才不信什么一见钟情,艳遇情深呢。她自小在武馆长大,她爹开的武馆不限男女。
练武场,健身房里猛男多,渣男更多,她都看习惯了。
这个姓谢的与小师妹不过几面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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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宿之情,就要追随而来,实在可疑。
可她观察了一路,也没看出他有什么目的。
大师姐摸了摸鼻子,有点怀疑,糟糕,这回不会真让她目睹真爱故事了吧。
顾怀远亦然。
当日是想,小师妹刚开始懵懂初恋,不想残忍拆散两人。再加上谢公子棋艺确实太好,这一路上不至于无聊。
当然重点还是棋艺太好。
一路上,顾怀远与谢辞几次下棋。所谓对弈见品行,他越来越欣赏谢辞,又见他整日安安静静地陪着小师妹。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其他任何企图。
刚开始他是不太接受这样萍水相逢的艳遇,但是现在好像……磕到了?
“小师妹看起来在画符,给晚上做准备。”楚玉从门口望过去,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自豪的神色来。
她自己散散漫漫的,但她的小师妹最是勤奋刻苦。之前在碧山宗,早上天还没亮,师妹已经起床,沐浴着清晨之气,盘腿坐在树下写符。
小师妹那样全神贯注。
树上的晨露滴落在她的身上,肩膀和半个后背湿透。
她的小师妹却毫不在意,趴着身子,一笔一划地写着,听到师姐的走路声,会抬头用力热情地招手。
“师尊说,师妹于符箓一术有不小天赋。可惜师尊师娘都并不精通符道,”顾怀远颔首道,“希望小师妹能自己有些领悟。”
“小师妹能快乐平安就好。”楚玉印象中,祝铃潋还是跟在她身后的瘦小个子,打雷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抱着枕头跑到她床上去睡。
“大师姐,你还把小师妹当小女孩呢。”顾怀远早就知道,此次遇到这凶残的妖,大师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是给小师妹心理减压呢。
楚玉将懒得打理长长的头发随手拢了拢:“按照下午咱们打探的消息,这朱药老倒是个远近闻名,受人尊敬的好人。这会离夜晚还有点时间,去挖坟吧。”
两人到光头男所说的埋尸地准备挖坟,看看尸体的具体情况。
顾怀远刚要将折扇插到地上,突然想到:“大师姐,我也是师弟,你怎么不把我也当小孩呢?”
楚玉熟练地将遮口鼻的白布递给他:“行,小孩。干活吧。”
顾怀远念动咒术,一只穿山甲自扇面钻出,极其熟练地将死人从坟里全刨了出来。
诚如所言,死状可怖。
两人观察一阵,在太阳彻底下山前又赶回朱药老府中。
祝铃潋已经在等候中了。
18. 第十八章
几人在府中汇合后,大光头忙不迟疑地介绍道:“我们府里分东西两院。东院住着老爷夫人,夜间巡逻便是在此。”
其他下人及客房都在西院。
他将府中的地形细细讲来。此时一群药童正巧经过,傍晚的落日余晖照着他们稚嫩而严肃的脸,人人手中捧着晒药木藤盖,身上散发着淡淡清香。
走在药童末尾的却是个高个男子,年岁二十多,在一群小孩子之间显得几分格格不入、鹤立鸡群。
他生得白皙,从侧面只能看见半张脸,仍能看出其清秀不凡的俊美容貌。
双手上缠着厚厚的白纱绷带。
祝铃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大光头注意到,嘿得笑了两声:“这些都是我们家老爷招收的学徒。从小就在府内种药、晒药、分药。老爷说不求别的,这些药童能学到些皮毛,往后离开府里能出去造福别人,也算是他间接积了福了。”
祝铃潋:“那个高个子也是药童?”
“他是老爷从门口捡的。当时不知道受了什么伤,奄奄一息,看起来快死了。也就我家老爷妙手回春,救了他一条命。好了以后他就不肯走了,非要留下来报恩。”光头男心里不屑,他看这小白脸是无家可归,想留这混吃混喝。
“我家老爷心善,就留下他了。”
“我们倒是也听说,癯仙城中的百姓都对朱药老赞不绝口。”
顾怀远所说为实情。依下午从街坊邻居打探的口碑,朱药老经营着城中最大的药馆,不仅收费极低,而且经常收留无处可去的人。
这样的大善人却遭恶妖报复,实在出人意料。
不过妖的逻辑三观往往与人大相径庭,不能以常理度之。
光头男是个粗鄙下人,也不讲究,晚饭时吃的青菜叶还留在大牙间。
他热情豪放,呵斥手下人又恩威并施,青菜叶随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唾沫横飞,倒显得这人格外真实。
太阳彻底落了山,府里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
一到夜晚,光头男就控制不住身体发抖,他盯着这硕大宽阔的庭院,觉得哪都不安全,哪都冒着一股邪气,暗暗唾骂了一句“妈的”。
他可不敢待在外面,嘱咐几句今晚值班巡逻的弟兄,就回到西院去了,希望这几个修士是真有本事。
顾怀远和楚玉一边安慰巡逻的新人,一边安排祝铃潋在东院设下符箓,便于围剿追踪。
虽然这妖今夜不一定会来。祝铃潋还是干得异常细致。谢辞也跟着过来了,他的说法是想助一臂之力。
祝铃潋:我不信。您不给添堵添乱就谢谢了。
不过谁能清楚魔的想法呢?
她站在东院草径上,双指夹着一沓厚厚的符箓,向外一扔,口中默念符咒。
十几张符箓上隐隐散发着金光,向上飘到半空,围在她的周围,不断飞快地旋转。
几个孩童和下人经过,见此情景,纷纷驻足侧目,露出新奇的表情,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感受到或远或近聚焦而来的目光,祝铃潋不由得挺直身体,表情也愈加严肃认真。
坐在庭院里的魔,悠闲剥着橘子。深不见底的眸中,倒映着远处聚精会神的少女。
他忽而生出几分闲情雅致,浸润着清香的手指打了个响指,顿时庭院中起了一阵风,将祝铃潋的头发和衣衫微微扬起,愈发显得飒爽英姿,飘逸明媚。
“真好看啊。”
“好厉害,那就是修士吗?”
随着祝铃潋一声“出”令下,十几张符箓以迅疾之势向各个方向散去。埋伏完成,万事俱备,剩下的只有等。
她做完一切,才放松下来。没忘朝亭子里的魔扬了扬下巴:我帅吗帅嘛?
魔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天色越来越暗。云厚无月。
顾怀远和楚玉暗中跟着巡逻的瘦干男,然而等了几个时辰也不见任何异常。瘦干男在他们的示意下,壮着胆子在之前的事发地点都转了好几圈。
这妖今晚不会出现了吗?
独自蹲守在长廊柱子后的祝铃潋也同样生此疑惑。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直到子夜时分,一阵冷风拂过。
紧接着,树影重重下,一片凄惨的白色飘过,身法鬼魅,就在祝铃潋眼前。
她双手捏着符箓,上树前查看,什么也没有。却是凭空出现一双冰冷的手,在身后摸了摸她的头顶。
她瞬间冷汗惊出,像应激的小野兽转过身子,将符箓胡乱往来人脸上一贴,
看见的是谢辞。
“光头死了。”被贴了符箓的魔与她面对面而立,“你师兄师姐喊你过去。”
祝铃潋的心仍停在嗓子眼:“……谢公子,你以后走路可不可以出点声?”
“祝姑娘,可不可以不要对魔要求这么高?”
“你人好嘛。”
“不好。而且很危险。”谢辞饶有兴致地扭过头,将脑门上的符箓慢条斯理地扯下来,“用这么凶的符箓贴我?”
这么娇贵做什么。
祝铃潋眼疾手快地将符箓抢回来,顺便吹捧道:“反正你很强嘛,又不会受什么损伤。”
“我教你。”谢辞指了指胸口,“比起贴脑门,用符箓贴魔的这里会更奏效。”
“原来如此。那你让我试试?”
“你相信一个魔的话?”
“要是别的魔,不太相信。你的话嘛,勉勉强强可信。”
“你还见过别的魔?”
“没有。”祝铃潋老老实实嘀咕道,“就你一个魔,就够我折腾的了。”
听着她的嘀咕,谢辞的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是带着淡淡的清冷感。
没有月光的夜晚,两人走在长廊一盏一盏的灯笼下,好像有走不完的路。
“说起来,不是说妖的目标是东院巡逻的人么?”祝铃潋问,“为什么是那个光头死了,他不是去西院了吗?”
“嗯,”魔的语气没有因为死了人起分毫波澜,平静道,“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
等到了西院,光头男住的屋子外面围了许多人,却没人敢进去。
祝铃潋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师兄师姐正半蹲在地上检查尸体,她就要冲进去,被魔伸手拦住。
谢辞朝她微微摇了摇头。但她下定决心,执意走进去。
眼前的场景让胃中一阵翻呕。
光头男硬挺挺地躺在地上血泊中。一样的凌迟万刀,一样的血肉模糊。他狠恶地瞪着双眼,瞳孔放大,明显地死不瞑目。
黄渍的牙齿上还挂着那半片青色的剩菜叶。
祝铃潋刚听到他死的消息时,恍惚中还没什么感觉,此刻死亡的冲击感迎面而来。
前一刻还神采飞扬活生生的汉子。
下一刻已经开始腥臭。
她明白,魔方才为什么朝她摇头了。
鲜血汩汩流淌着,染着楚玉的衣衫,蔓延向祝铃潋的脚尖。她终于忍不住,跑出来吐了。
边吐边听到顾怀远在向一脸伤悲惋惜的朱药老解释情况,承诺会尽快解决。
师兄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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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听见尖叫声才御风赶过来的,但朱府地大,东西两院相隔甚远。赶来时只见尸体不见其他。
祝铃潋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个鬼魅的白影,但除了她一点记忆外,没有任何线索。
她端坐在房间的桌子前,垂着眉眼,不吃不喝,不停地写符。
客栈的一楼大厅里,顾怀远拎着被祝铃潋拒绝的晚饭,走下木梯向大师姐禀告情况:“小师妹还是坚持说她不饿。”
“她都一天没进食了。”楚玉想了想,找到谢辞,“不知道谢公子能否帮忙劝劝。”
她虽大概猜得出来小师妹低落的原因,但她怕自己心粗,开导不好。想来谢公子一副温文尔雅、饱读诗书的气质,由他来纾解也许更好。
所谓真爱就得走入对方心里,谢公子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也白瞎他跟过来这么久。
谢辞却没有拿客栈里打包的饭菜,他迈着步子走到街上,一步步错过纷杂热闹的人群。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幅幅黑白无声的默景。
他停在一家卖杏仁奶糕和芙蓉酥的小摊前。小摊老板忙吆喝道:“公子要来点什么吗?”
谢辞挑了几样,一共十五两银子。
这么贵。怪不得以前孟朔老找他借钱。
“你们明月湖不给弟子发月钱吗?”
一个月被孟朔借了八次钱的谢昱衡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是。是我又又又惹柳昭燃生气了。”孟朔耷拉着脸,“你也知道,柳小姑奶奶是炼丹的,她的脾气就跟她那炉子一样,一点就着。”
“那你就不能少惹她生点气。再借我可也没钱了。”谢昱衡从微薄的口袋里摸出一半。
剩下一半得给师尊买酒喝。
“阿衡,我有一个好办法。你去出卖色相吧。”孟朔笃定道:“我敢打赌,要是听说你没钱了,肯定有很多师姐师妹陪着队给你塞钱。到时候我就让柳姑奶奶拿着炉子去接钱。”
谢昱衡抱着胸,墨黑的高马尾摇晃:“你别毁我名声。”
“反正你又没有喜欢的姑娘。”
“你借钱到底要买什么哄柳昭燃开心?”
“芙蓉酥,杏仁奶糕,女孩子都喜欢吃这些。我买给柳昭燃,她每次还要分一半给师秋瞳。”孟朔砸吧砸吧嘴,“我陪她吃了几次,发现确实挺好吃的诶。下次我给你带点,你要什么?不用谢。”
拿我的钱给我带?还不用谢。
谢昱衡:“要你个头。”
“也行啊,”孟朔将头伸过来,“阿衡你最喜欢看乱七八糟的杂书,有没有能把头搬下来玩的术法?”
魔拎着糕点,迎面走来一群年轻修士们,叽叽喳喳,意气风发、激昂澎湃,恨不得将当今修真界都要指点一遍,争论着谁是天下第一修士。
没有人注意到逆流走过,罩在长黑袍下不起眼的魔。
麻雀从头顶飞过,云像散步的小狗。
他从人群中穿过。
年轻修士中,走在最前方的女子身材高挑、气质脱俗。
她面若寒冰,凤眼琼鼻,朱唇皓齿,淡淡烟眉间一点朱砂,颇有几分冷清观音模样。
发间挽着一支冰玉发簪,一看就知绝非俗物。
路人纷纷往后退,不知是她秋霜般的眼神,还是她手中握的长剑,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敬。
擦肩而过的时候,魔并未注意到她的面容,只莫名感觉到哪里有几分熟悉。
他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却最终没有回过头。
他有别的更要紧的事。
再不回去,小修士要饿死了。
19. 第十九章
谢辞拎着糕点,像个逛街的闲人走过。
过往年轻人关于“天下第一的修士”仍在争论。
一个小师妹满怀敬佩地看向最前方发挽冰玉发簪的女修:“唐师姐年纪轻轻,天赋异禀,说不定以后能够问鼎第一。”
何铭骁闻言嗤了一声。他身侧的小弟立刻心领神会,挤兑道:“唐若珏哪有什么天赋,不就仗着个好爹妈吗?”
天元峰宗主唐允持,宗主夫人师秋瞳,两人老来得女,对此女格外珍重。
“有天赋又如何?”何铭骁将剑抱在胸前,“天元峰五十年前不是有个魔徒,叫谢什么来着,听闻他从前那才叫真正的天赋绝伦。三岁唤剑,五岁生剑气。不仅剑术,符道,棋道,书文道都是手到擒来。”
“嘘。宗门秘辛,何师兄还是少提得好。”
“怕啥。那魔死得连骨灰都不剩了。那魔带了三百个修士,说去铲除异鬼,其实都是他的阴谋。是他的魔瘾犯了,要大开杀戒。”
这段被修真界抹去的过往,引起许多人的兴趣,纷纷靠过来听八卦。
何铭骁很享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接着说道:“亏他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要带这三百名修士平安归来。”
众人听得新奇,七嘴八舌:“劈开无极雪山、铲除异鬼的不是唐允持宗主吗?”
“确实是唐宗主。他赶到时,那三百名修士已死。于是唐宗主使出两剑,第一剑清除魔徒,第二剑劈山斩鬼。不然你以为,唐宗主双剑明珠的称号哪里来的。”
何铭骁边说边想,唐宗主当之无愧受人尊敬,不过这关她唐若珏什么事,整天摆个臭脸给谁看呢。
这修真界靠的是实力,不是血缘,不是谁是谁的爹。
何铭骁朝地上呸了一口水。等朱药老炼好他要的东西,他就让唐若珏明白这一点。
*
客栈里。
祝铃潋没想到,一向躲在屋里避光的魔今日居然会出门,还买了许多糕点回来。
谢辞解开系纸包的细绳,拿出一份:“芙蓉酥。”
祝铃潋兴致缺缺,仍趴在桌子上。
谢辞继续摊开另一份:“桂花糕。”
您报菜名呢?好歹也介绍一下啊。
不过甜腻的香气飘浮弥漫,钻进祝铃潋的鼻子,饿了一天的肚子终于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不待她开口,魔会心一笑,从糕上掰下来一角,放到她嘴边。
她嗷呜一口就吃下。细密绵柔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充盈了整个唇齿。味蕾和食欲都彻底被打开。
祝铃潋其实早就饥肠辘辘,之前心情不好掩盖了饥饿感。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吃了三四份糕点。她嘴角挂着碎屑,闷闷道:“我平时吃相不这样。”
“当然不是。”谢辞自顾自揉了揉被她小尖牙咬到的指腹,“你最淑女了。”
“老实说,你挑的点心都挺好吃的。”
“从前我有个朋友老借我的钱买糕点,”魔随意坐到她身边,“偶尔会给我带一些。”
祝铃潋依然没什么兴趣,声音低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偶尔?那你岂不是很亏?”
“是啊。他买来主要都是送给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剩的一点才给我。”谢辞拿起桌上一支毛笔随便转动,“重色轻友的家伙。”
“你买这些糕点贵吗?我想带些给我师尊。”
“你师尊,七十多岁的老头,这个年纪牙都掉光了,还能吃糕点?”
“……从前师娘爱吃。师尊爱陪师娘吃。”
“这些一共十五两银子。”
“哦,还挺贵的。”祝铃潋问完,便又恢复了沉默。寂静低沉的空气中,魔轻笑了一声。
“你怎么不问我哪来的银子?”
“你哪来的银子?”
魔:“从昨天晚上那个死人光头身上,顺手拿的。”
不出他所料,祝铃潋立刻眼睛睁大,站起身来:“你什么时候拿的?你怎么拿的,我怎么不知道。”
谢辞平淡道:“你师兄师姐没告诉你吗?听到叫声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是我。”
魔的道行比他们都高,自然御风的速度也更快。
“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吗……那个光头大哥?”
“鲜血都流干了。死得很快。”魔的声音没有丝毫怜悯。
血腥残忍的死亡场景霎时又浮现在眼前,光头男惊恐地张着嘴,血肉翻飞的脸。
“都怪我。”祝铃潋垂下眼睛,双手紧紧捏着衣角,“我信誓旦旦地答应过他,会保证府内的安全。”
“小修士,”谢辞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在这世间,实现不了的承诺很常见。”
“不是的。”祝铃潋摇摇头,桌子上摆满了被她写好又涂掉的符纸。
“如果我能再多设下一些符箓,如果我不止只盯着东院,也能看看西院。也许他就不会死。”
“这不怪你。”
“你说,人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会很痛吗?”
魔认真想了想,可胸膛被万剑穿透的旧伤口早已结好了疤。他已经忘了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无法回答小修士。
然后,他的手绕上小修士肩前柔顺的发丝,他听见自己说:
“放心,那个光头男不会痛。我看到那妖下手很果断,一刀就割断了他的咽喉。”
“……你看见?”祝铃潋抬起头,一把握住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不是说,你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快死了。”魔说,“我从窗户上看到映影。他的手脚只挣扎了一下,就垂了下去。”
“你为什么不救他?”
谢辞感受到小修士的手指在微微颤动,他直直地看着她,冷酷无情:“我是魔,我为什么要救他?”
“魔就可以见死不救吗?”祝铃潋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她只是脱口而出:“至少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
魔往前抵了抵头,祝铃潋从他静海般的眼里看到自己可笑的脸。
他抽出手,手腕已经被她抓得通红,隐约可见青筋。
谢辞温柔地理了理她的头发:“小修士,你搞错了吧。魔是以杀人的快感为生的。我也不例外。”
“就算你不想救他,你可以叫我师兄师姐过去。”祝铃潋无力地坚持。
“那妖很强,你的师兄师姐完全不是对手。你们做不到的。而且,”魔进一步刺激她,“你以为为什么你那么多符箓毫无用处,自然有我在暗处帮忙那妖。”
“你……”她就知道昨天魔跟过去不是什么好心。
祝铃潋嘴唇发白,手指忍不住捏诀。
“魔和妖才是一条道……”
谢辞的话没说完,桌子上一张符箓,随着祝铃潋的法诀,刹那间以迅疾之势飞动,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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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脖颈。
魔的衣领敞着,白皙脖子上的经脉一览无余。
符箓闪着金光,轻薄而锋利无比。
他却毫不在意地扬了扬眉,仰着头慢条斯理:“怎么,你要杀了我吗?”
两人在极近的距离下对视,对峙。
小修士的眼神慢慢变得凶狠。
“你是不是以为我也做不到。”
祝铃潋咬着牙说,“我知道你很厉害,你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我。你喜欢杀人,你害死过多少人?三百,三千,三万?”
三千,三万。小修士,没有那么多。他还没有那么坏。
三百。也许吧。
谢辞望着她不肯后退的眼睛,微笑着向前倾了倾:“确定的话,那就动手吧。”
祝铃潋手指捏诀,符箓便如利刃,狠狠地划过魔的脖子。然而下一刻,她却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她踉跄了几步,向下倒进魔的怀里。
好痛。浑身上下都又痛又软绵绵的。
而且倒在魔的怀里,让她的牙齿越来越痒,身体在叫嚣。
这种熟悉的感觉。
祝铃潋懊悔。
最近忙着除妖,忘了看日子了。
难道今天是本月十五?
果然,魔的声音冷冷清清地在耳边响起:“我跟你说过,血契双方存在共感。何况今天是十五,血契不会让你伤害我……”
你大爷的血契。
谢辞的脖颈被切切实实割了一道,正往下细细流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喉结淌在肌肤,淌进衣袍里。
祝铃潋也说不清是因为血契,还是其他别的,她突然发狠般扑上去,用舌尖舔啮着他伤口处流下的血液。
她一下一下喘着粗气,身体里的疼痛慢慢消失。
魔的血液胡乱地染红她的唇,她的下巴,她的侧脸。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魔一向冰冷的身体此刻竟然很温暖。但她无暇思考原因,因为眼泪正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那个人死了。”
“你为什么不救他。”
“他明明昨天还在跟我说话。”
她报复性地继续咬着魔的伤口,窝在他的脖颈处低声生气地说话。
她的舌齿,她的呼吸,她的眼泪浸湿了每一处。
谢辞沉默着,伸出手,绕到她身后。
“值得吗?”
胸腔里的东西突然嘲讽道,“为了这么一个爱哭鬼,焚烧你体内的灵气,为了给她取暖?”
魔没有回答。他的手落到祝铃潋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祝铃潋,”他说,“别害怕。”
死亡,无力的感觉。
都过去了,别害怕。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师秋瞳是个文艺批。她曾经笑意盈盈地说过,当你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就会与那人产生羁绊。
麻烦了。
可是谁能拒绝一个哭累了趴在他怀里睡觉的小修士呢。她长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领子不放开。
她的血契倒是解了,舒服了。
魔的体内却正烦躁着折磨着。
谢辞将祝铃潋的手指轻轻拿下来,用魔气划出一道微不足道的细口。
他低下头,慢慢将她的手指含在嘴里,感受着鲜血融化在喉间,不断往下咽。
20. 第二十章
将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以后,祝铃潋又恢复了活力。话也多了,胃口也好了,只除了看向魔的目光气鼓鼓的。
直到魔告诉她,他并非见死不救。只是他到达时,光头男确实已经断气了。而他看到那妖,最终选择放过它,则是另有隐情。
谢辞作为一只强大的魔,同区域内的妖都会自觉听令,他也很容易能够得知它们的隐情。
“朱药老并非你了解的那样,全然是个好人。”谢辞淡淡地敲着桌子。
原来魔昨夜说的那些话,是要激她的情绪,让她释放出来以纾解心里的难受。
祝铃潋看向他脖子上被她咬伤的殷红痕迹,声音不自觉低了低:“那伤人的,到底是什么?”
“想知道?”魔注意到她的眼神。在她直直的视线中,他伸出大拇指在伤痕处漫不经心地抹了抹,“晚上跟我走一趟。”
明明他语气平淡,祝铃潋却心虚地读出有一种“你说伤人的是谁”的意味。
“咳咳,你要不要把衣领拉高一些?不然……肯定会被我师兄师姐误解。”
魔手托着腮,眨了一下眼睛:“我会告诉他们,是半夜被狗咬的。”
祝铃潋:……你才是狗。后悔怎么没一口咬死他?
夜里,她跟着谢辞重新回到朱府。府内亮着的灯越来越多了,四处还焚着香,看来是最近死了太多人,府内人心惶惶。
香烟缭绕,祝铃潋蹲在墙头等了好久,腿都要麻了,边捶腿边问道:“妖今晚真的会出来吗?怎么一直这么安静。”
“做修士要修心,其中一条修的便是耐心。”谢辞就在她旁边,他黑衣猎猎,端坐如松。
……你一个魔倒是对修行之事说得头头是道,很有心得的样子。
祝铃潋看着他拉高的衣领,默默地还是将这句损人的话收回肚子里。
灯光下,两人的倒影高高低低,有种不言的默契,风吹得衣衫轻动,香气无声萦绕在袖口。
片刻之后,一段白影闪过。
身形如当日祝铃潋所记忆的那样,鬼魅轻灵。
出现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路跟着白影,抵达朱府的书房,继续往里走,却是有一道暗门,此刻已经被妖打开。
脚踏进的一瞬,身后暗门立即无声关闭。
地下室昏暗潮湿,两边的墙壁上冷荧光石幽幽地亮起,一副银白色的手铐脚铐血迹斑斑。四周整齐摆放着密密麻麻的银针和针管,反射着强光。
只是站在这里,被这些东西笼罩着,便觉得阴寒无比、毛骨悚然。
祝铃潋头皮发麻。
她记得前几天师兄师姐查探朱府时,大概是发现一些异常,问过光头男,朱药老的书房里是否有隔间。
当时,光头男的脸色微变,很快打哈哈解释说是药库,存放着千年稀罕的药材。
楚玉暗地里吐槽,这光头男是怕她们三个偷药吗?这么谨慎提防。
原来这里并非如光头男所说是藏药库。
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从墙边不紧不慢走出两道人影,冷嘲热讽:“小小纸妖居然还有帮手?”
待人影站定,祝铃潋:“怎么会是你们?”
此二人一个头发苍白,另一个趾高气昂。正是朱药老和天元峰的何铭骁。他们同样面露诧异,本以为尾随而来的是妖的帮手,没想到是帮忙捉妖的修士。
朱药老首先打了个圆场,将诧异神色收了,笑眯眯地舒展皱纹,“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没想到,几位修士都寻到妖在此处。两位可以放心请回了,何修士已经将妖料理好。”
“朱老,你不是说书房下面是药库,存着珍稀的药材吗?”祝铃潋环顾四周,空气中常年血腥的味道让她蹙了蹙眉,“若我没记错,药材应该干燥保管才对吧。”
“额,哈哈,”朱药老笑道,“药材都放后边的房间里。这前边的房间,是我用来解剖动物,取蛇胆、牛黄、鳖甲之地。没吓到你吧,小姑娘?”
他问得亲切,身侧的魔却冷哼了一声。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谢辞伸手,在手铐上摸了一把放在鼻下闻了闻,挑衅般看向朱药老,“是人血的味道。”
“你闻错了。”朱药老仍然慈祥,瞳孔里的笑意却已减少三分。
谢辞像一点没注意到朱老的神情变化,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他走到锁链下,用手比划比划:“将女子的身体悬挂在墙上,再依次用铐链锁住她们的手、脚。”
“至于银针、针管,则是用于取血的利器。”
魔尽量说得简练,祝铃潋却越听越瘆得慌,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一群女孩子,相貌身材各异,如医学标本般被挂在墙上。
她们垂着脑袋,脸色苍白,身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管,输送着她们的血液到一包包血袋中。
光是想想这幅画面,就让人悲愤交加。
祝铃潋低头看地,地上道道血痕,想躲避都无处下脚。再扭头看向朱药老,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难不成真的被魔说对了?
连何铭骁都被恶心地眼皮一跳:“朱老,这癯仙城里人人都说你是大善人,没想到你背地里干这种勾当。”
“怎么,他让你来此捉妖,却没告诉你为何么?”
魔见天元峰的弟子并未与朱药老同流合污,似乎有几分高兴欣慰。
他继续说道,“光头死后,怀中一把打开这道地下室暗门的钥匙丢了。至此,朱老你才想到这妖是为什么寻仇,又想到在这里埋伏它。我说得可对?”
朱药老终于将脸上虚伪的笑容彻底收起,他的眼神浑浊不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神机妙算。”谢辞晃了晃两根手指头,“掐的。”
老者的语气发狠:“那这个你算到没有?”
祝铃潋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见一只巨大的铁笼从天花板“咣”地一声掉落。危急之中,她急忙抽出一张符箓:“去。”
符箓上的敕文迅速化作道道金丝,缠住铁笼的四角,奋力托住将其向上方升起。
举目端详,铁笼的柱子上贴着各种封印术法,还有……无数指甲绝望划过的痕迹。
祝铃潋不知道是不是曾有女孩子、或者有多少女孩子被困在这铁笼之中,日夜恐惧无力。
谢辞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被罩在铁笼下。他直视着朱药老,侧脸被荧光照着明明灭灭,高冷的鼻梁上淡蓝荧光如深海浮光。
以灵力硬抗铁笼祝铃潋:……哥,咱先别装酷了。快过来帮我一把。
“怎么,秘密被道破了,想要杀人灭口。”谢辞冷冰冰道,“你做的丑事不敢让我再说下去?”
“我做的什么丑事?”朱药老不屑一顾,他抚了抚白须,“古人先辈有言:修身齐家,济世救民。你们怎么能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了更多,千千万万人。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
“那您可真是侮辱古人先辈。”敕令金丝萦绕在祝铃潋身边,淡淡光辉映衬着她眉眼愈加清明,每一根发丝都像在发亮,“古人云,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缕一丝,勿容贪冒,方才可为民物立命,为天地立心。
“说得不错。”谢辞点评。
小修士和大魔头并肩而立,心有灵犀般同时微抬下巴,共同面向敌人。
“我不打算与你们解释。你们不会明白。”朱药老摇摇头,“就让你们和那纸妖,一起消失在世间。”
那纸妖先一步进地下暗室,定然正中了朱药老的预料之中,不知道此刻在哪里。祝铃潋刚想问,就听见头顶的铁笼上,又是一道铁笼。
铁笼摇摇晃晃却坚固无比,发出沉闷的响声。站在里面的正是那群药童末尾的高个男子,他脸色白皙清秀,头发凌乱狼狈,眼神却愈发坚毅与悲愤,充满了破碎的不屈。
纸妖紧握着手中一把短刃。他只是一片轻薄的纸成形,握着刀自然会伤到自己。怪不得之前见他手掌缠着厚厚的绷带。
见到众人,纸妖立刻冲到笼子前,他毫不犹豫地用短刃在掌心重重地划开一道。白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流落,“啪”地一声,清脆地滴在铁笼上,又沿着铁笼往下滴落。
嘀嗒,嘀嗒。
白色的血液,像一串串珍珠。
珍珠落到祝铃潋的额头,她伸手去抹,眼前却已是换了一道场景。
一片漆黑的山洞中,仅有一丝微弱的光线从洞顶的缝隙中透入,洒在粗糙的地面上,宛如夜空中的一点星光。角落里,盘坐着一个温柔的女子。
她一个人却并不害怕,缓缓放下背上的竹篓,那是一个用藤条精心编织而成的小筐,上面还挂着几枚铜钱,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音。
女子将竹篓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精致的皮影人,或是神态各异的人物,或是栩栩如生的动物,每一件都透露出匠人的巧思与心血。
她是一个独自行走城镇之间的皮影师,为老人孩子表演节目,赚一些碎银子。
女子眼睛微眯,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轻柔地拿起一只展翅欲飞的喜鹊。她用双手摆弄着,喜鹊便随之起舞,借着篝火的光,倒映在墙上栩栩如生。
紧接着,她从竹篓中取出更多的皮影人,它们在他的手中跳跃、旋转,仿佛拥有了生命。一幕幕生动的画面让祝铃潋看得如痴如醉。
祝铃潋听说过这场皮影戏,名为《鹊桥缘》。
牛郎与织女终于在鹊桥上重逢,它们深情款款,缓步相向,相拥而泣。
女子却有几分失落,她自言自语道:“哎呀,你们怎么都有伴儿了,怎么只有我这么孤单。”
听她的声音,并非怨天尤人,更像是自我打趣。她想了想,从竹篓中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用剪刀耐心地裁剪起来。她的眉眼仔细,手上动作灵活,渐渐裁剪出一个男子的轮廓。
正是此刻在铁笼中妖的样子。
她想再为他上些颜色,就像一个真正的皮影人一样。却在细细端详之后觉得,白色便是他最好的颜色,纯洁得不落凡尘,温文尔雅得气宇轩扬。
黑夜漫漫,篝火暖洋洋的,女子高兴地将裁剪而成的人放在胸口:“以后,你就是我的纸片人啦。永远陪着我吧。”
她的胸口,比篝火还要温暖。
也许,纸片人就是从那一刻,从那么温暖的怀抱中产生意识,生出血肉。
*
又是一滴白色的血落下。
这一次,祝铃潋回到了朱府书房下的暗室,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皮影师女子。
这一次,她脸上的婉和,开心都不见踪影。
她被残忍地吊在冰冷的石墙上,正如谢辞所说的那样,手脚被重重的锁链铐住,动弹不得。身上的鲜血源源不断地向一包包血袋里输送。
朱府的护卫们就站在一旁,冷漠无情地看管着,血袋满了便再换一只血袋。
他们正是之前被妖残杀而死的八个护卫。
女子有气无力地从长发中抬起头,目光无神:“天惩恶人,你们必将遭受天谴。”
光头男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露出黄牙:“可惜啊可惜,这里是地下暗室,老天爷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因此也就没法子为你做主。你就等着血干而亡吧。”
无数个独自行走的女子经过癯仙城,因为头疼脑热或是些小毛病,听到朱药老的善名,慕名而来,请他治病。最终的归宿便都是被带进地下室,成为“血包”。
这些女子大多孤身一人,无亲无友,即使消失在世间,也不会有人在意。
而一袋袋鲜血被抽出来,又送出去,送到朱药老的餐桌上。
祝铃潋眼睁睁地看着朱药老端起碗,一饮而尽。花白的长须上沾满鲜血,他眯着眼睛砸着嘴,不像是个慈眉善目的神医,倒是个真正吃人的恶魔。
“这次不错,比之前的更新鲜。”他夸赞了一番光头男,挥手给了一批赏银。
光头男点头哈腰,拿起赏银咬了咬。咧开嘴,牙齿之间,依然残存着半片青菜叶。
祝铃潋胃里一阵翻滚,几乎又要吐出来。
皮影师女子的尸体被扛出去,避开人烟,草草掩埋。在黄土里,她的尸体一天天腐烂,胸口处却有一件东西在不断挣扎。
终于有一日,它站了起来。物化妖。
那张薄薄的纸片人成了纸妖。他纯白的头发、脸蛋、衣衫都是她给他的。
他体内流动的白色的血,他无声的心跳,也都是因为她而生出来的。
泥土被炸散开,纸妖盘坐着,将女子的上半身抱起,小心翼翼地学着人类,将她拥抱在胸口。可她只是一动不动。
她再也不会欢喜地说“以后你要永远陪着我了。”
仇恨让纸妖越来越强。他假装受伤倒在朱府门口,紧接着以报恩的名义留下来,成为药童。
他亲手除掉了那几个护卫,用一把刀凌迟,让他们也一样,血流尽而死。
尽管,握着刀首先割伤的就是纸妖自己。
……
白色的血从铁笼里不断往下.流。
每一个被血溅到的人都会身临其境看到这些回忆画面。
铁笼继续往下坠落,压倒在头顶。祝铃潋念动咒术,符箓金丝苦苦支撑着,不断地耗尽消散。
朱药老毫不在意,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白血:“小小纸妖,怎么,你将这些给他们看,是想控诉我什么?如果他们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这世间绝不会有人因此怨恨我。我告诉你,他们会自愿献出鲜血给我喝。”
“哪里有什么理由。你这么做,是因为曾有一本药修禁书上记载,饮处子身体之血,可容颜不改、延年益寿。”
谢辞想起从前他翻过这本禁书,深觉是一本臭垃圾,索性一把火直接烧了。
没想到还有其他人看过这书并深以为然。
他看向朱药老,直言不讳地嘲讽:“我说得对不对,贪生怕死的老东西。”
“我贪生怕死?”朱药老矢口否认,情绪激动,大放厥词,“我是为了癯仙城里的百姓才饮的血。你去问问,这几十年来,有多少人受我恩泽,有多少人被我治好疑难杂症。我为他们开药方,不收他们的药钱,你可知,他们私下都奉我为活药神。”
“这些姑娘的命能有什么用。她们应该感到荣幸,能够为我续命。我活着,是为了天下百姓活着。我多活一天,就能多救一个百姓。我多活一年,就能多救一千一万个百姓。”
疯了。
这人没救了。真当自己是救世主。
祝铃潋感觉到符箓对抗的力量正在衰弱,巨大的铁笼眼看着就要落下。她从怀中再抽出几张,金丝缕缕缠绕,如细长的金蛇游动于四周。
在铁笼“哐哐”砸下来的响声之中,她听到身侧魔低声说道:“不够。再多些。”
祝铃潋毫不犹豫将怀中剩下的符箓都打出去。
魔依然道:“还是不够。”
“再多没有了。”她老老实实回答。
魔:“你前几日不是一直闷在房间里写符吗?”
“写符容易,可是注灵难啊。”
没有经过注灵的符箓便只是描画着敕文的废纸。而注灵又实在耗费心力。
许多修士一次注灵十张符箓后,都不免精疲力尽,身体虚弱。至少休息三五日才重新有精神。
而且,祝铃潋将注好灵的符箓一半都偷偷放在了师兄师姐的房间,想尽自己的力量保护他俩。剩下来的自然就不多了。
眼看着铁笼就要坠下,魔道:“那就将写好的符箓都打出来。现在,在此,注灵。”
“现在?在这?”
“嗯。”金丝如灵蛇游动,映在魔漆黑无底的眼睛,他神色坚定,唇齿微动,向她说道,“聚精会神。跟我念:符法无量,道法通幽。天地玄黄,鬼神妖魅,听我令来。”
这是祝铃潋从未听过的符文敕令。乍听起来,有些邪门。
注灵注的不应该是修士自己的灵力吗?
正道修士,哪有唤鬼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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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但她想也没想,跟着念动:“符法无量,道法通幽。天地玄黄,鬼神妖魅,听我令来——”
咒语既出,暗室之中似响起无数声音。
是那些被害女孩子们的声音吗?
她们的声音真好听啊。明媚的笑声,动情的哭泣,盈盈话语。
她们本可以一直这样,在这世间自由行走、成长。
可是一切都化为求饶声,哀求声,到最后死亡无声。只因为一个自以为救世主的伪善之人。
无声的一道道影子接二连三地从墙上飞出,随着她的号令,依次进入到符箓当中。
是那些女孩子们的魂吗?
敕令金光也变为黑色光芒,不断闪烁。同时,符箓的力量在不断增强,仿佛是那些女孩子在叫嚣着,亦在感激着,要亲手除掉伤害她们的人。
祝铃潋心情复杂。
她在使用魔的术法,这算是魔道吗?
若被修真界的任何一个修士看到都会觉得不耻吧。
可使用这样的术法,既可将死者魂魄用来注灵,又能让这些女孩子亲手报仇。
她竟然觉得很好。
“保持全神贯注。否则不仅会失败,而且你将遭受反噬,被鬼神吞没。”魔提醒道。
祝铃潋回过神来。
“好。”她双指并拢立于身前,像是对自己说,像是在对魔说,又像是对那些女孩子的魂魄,冷静道,“祝铃潋,一定会灵验的。破——”
挂在脖颈上的铃铛微动,符箓之上光芒大作。聚集亡魂,由金蛇化为巨大的黑龙,将铁笼及上面所有封印的术法尽数炸开。
铁笼碎片向外飞散。
朱药老后退几步。眼看着形势不妙,忙道:“何修士还看什么热闹,何不助老朽一臂之力。”
何铭骁在打量。看够了,也摸清楚这两人的实力——很弱。
这段时日被唐若珏那娘们打压够了,是时候发泄一下心中的憋屈。
他没再思考,轻笑着加入战局,提手拔剑而出:“两个无名散修,还需劳烦我一个天元峰的弟子出手?”
剑气横生。并非虚无缥缈,而有如实质性的力量将周围都为之一震,空气中发出隐隐“噼啪”声。
天元峰弟子人人有一把好剑。
上一次欲砍梅林,他只是随便出手,这一次,他是认真的。
在他手上,一柄紫色雷霆剑感受到主人的傲慢与威势。
剑身长达三尺,剑刃宽厚而锋利霸道,映入祝铃潋的眼中。
她不由地咽了口口水,原谅她见识浅薄,这么强的剑气还是头一回见。上一次自己是怎么猪油蒙了心,竟敢阻拦何铭骁的剑气。
但她也绝不是遇难就投降的性子。只是,还不待她做好战斗准备,谢辞抬脚,向前两步:“你为何要帮他。难道你不觉得他做的事情,丧尽天良,为人不耻。”
如果说他往日的声音是枝头薄雪,簌簌而下。那此刻便是冬雪成冰,冷若冰霜。
“朱药老做过什么事,我并不在乎。我反而很欣赏他这种人。”
何铭骁锊了锊额前两缕头发,大言不辞:“要想成就一番大事,必将不择手段。这才叫有魄力、有所为。”
更何况,他还需要朱药老给他炼的丹药。
凝集着女子魂魄力量的符箓轻轻飘落在祝铃潋的掌心中。
此刻,她们仿佛都站在她身边。
祝铃潋没想到,从自己心心念念,一心向往的天元峰弟子口中会听到这样的话。
“一番大事,不择手段。”
如果说这趟下山,她有没有学到什么。
岷江郡里,人人都唾骂阿青姑娘是偷婴的妖,她却年年奔赶而来,为郡中解决水患;
癯仙城里,百口称赞朱药老是神医在世,他却相信残忍的古书禁术,饮用女子的鲜血。
别人口中的偏见,与真实的模样,或许并不相同。甚至相差甚远。
一如此刻。
谢辞与何铭骁的对峙。
竟让她有些恍惚,到底谁是魔,谁是正道修士。
不知为何,从这散修平静目光之中,何铭骁感受到一股莫名寒意。
明明这少年看上去平平无奇,面对雷霆剑,他表情却没有丝毫波动,气质疏离,反倒透露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今日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天元峰的实力——”何铭骁狠了狠,挥剑而出。
好一个天元峰的实力。
不愧是修真三大宗门之首。
朱药老志得意满地颔首。
那两个不自量力的散修就在这样磅礴的剑气中化为灰烬吧。
就是有几分可惜。他见祝铃潋这女子不错,女修士的血说不定能让他延寿十年。
半空之中,雷霆剑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化作一道紫色的闪电,以万钧之势直冲向谢辞。
剑气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被撕裂,只留下一道道闪烁着紫色光芒的轨迹。
——然而不到片刻,朱药老和何铭骁的笑意就凝固在脸上。
紫电戛然而止,消散无形。
何铭骁难以置信地握紧剑柄,脚步已悄然向后退了两步。
这黑衣少年究竟是谁?
他自知自己与修真界那几个强者差距甚远。但能轻轻松松接住他雷霆剑气的人,至少在修真界应该小有名气。
而这个少年,他从来不曾见过。
不,连听也没有听过,修真界还有这样的人物。
何铭骁顷刻想到,当日在梅林,那样深不可测的压迫感是否也来自于他?
祝铃潋本来还担心魔会使用魔气,但谢辞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闪不避。
剑气微微吹动他的高马尾,他的衣衫也扬起半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冷眸如凉月。
浑身黑与白,极简的颜色。
只有拉得高高的衣领下,被祝铃潋咬伤的猩红伤口若隐若现。
祝铃潋真心想请问:魔是不是有什么必须冷酷的任务要完成咧。
眼下可顾不上这个问题,空气中落针可闻,只能听见何铭骁沉重的喘息声。他眉心发狠,伸出手向朱药老道:“丹呢?”
“我说过,还没大成。暂时只有半成品……”
“拿来。”
对面,何铭骁从朱药老手中抢过一颗不知什么丹药,没有丝毫迟疑地吞入腹中。脸色顿时变得红润,他感受到一股澎湃的灵力,正在体内急剧膨胀,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撑破。
“朱药老,你放心。”他恢复信心,狞笑道,“我一定帮你解决掉这两个麻烦。”
他服下的,正是近来修真界暗中流行起来的“茧丹”。吃了这颗丹药,便会瞬间实力大增,有如茧破化蝶,越境杀人不在话下。
不少修士都在吃。可惜此丹售价太高,何铭骁只买得起一例,拿来给朱药老研究仿制。
现在,就拿这个诡异的少年练练手。
他不信,这人真在自己之上,刚才一定是什么障眼法。
若真这么强,怎么可能在修真界籍籍无名。
修真界可是最以实力为尊的。
想当年,那个天元峰的魔徒,谢什么来着,听说他是万年难遇的天赋奇才。年少成名、世间第一。在他堕魔被杀之前,可是有很多人吹捧他的。
何铭骁提脚而起,飞剑而来,却在靠近谢辞的时候,说不清是他心中突如其来的恐惧,还是灵机一动。剑气改变路径,直朝祝铃潋的面门而来。
这一次,谢辞果断抬起了头。他伸手从墙上扯下锁链,,锁链如匹练横空,极快地缠绕上雷霆剑身。
谢辞与何铭骁对向而立,锁链将剑紧紧缚住。
他同时号令符箓,如冷锋围绕威胁在何铭骁的脖颈。何铭骁脖子和脸涨得通红。
“对,就这样。杀了天元峰弟子。”
就在这时,魔胸腔里的东西出声,
“就像你从前做得那样。”
21. 第二十一章
“就像你在无极雪山做得那样。”
谢辞出手的灵力有半分凝滞。
他并不想杀天元峰弟子。
围绕在何铭骁脖颈间的符箓微停,倒让何以为自己有可乘之机。他几乎用尽修为,雷霆剑上雷光闪闪,势要斩断缠绕在剑身上的锁链。
但很快,他便知道他与对方少年的差距实在是天壤之别。
黑衣少年的目光凛厉冰寒,刘海轻飘,只微微用力,何铭骁便支撑不住。
灵力化炁,剑与链碰撞,发出巨大的声波。雷霆剑在嗡鸣声中被击落在地,一同摔倒的还有何铭骁,一支冰玉发簪自袖口掉了出来,在暗室中发出清脆的声音,“叮——”
祝铃潋在一旁护住虚弱的纸妖。
视线落到谢辞身上,见他往前两步,何铭骁便后爬两步。
祝铃潋突然觉得,这号称正道魁首门派的弟子还不如她呢,她第一次遇魔的时候,还梗着脖子打算跟魔同归于尽呢。
谢辞站定,却是弯腰捡起冰玉发簪,托在手心,他的脸有一霎那的压抑:“这是谁的?”
“我的。”何铭骁忍不住心惊肉跳。
谢辞:“不可能。”
他说得坚决无比,连祝铃潋都奇怪这发簪有何独到之处,就见发簪之上几道光芒闪过——
她脱口而出:“谢辞,当心——”
发簪竟然脱离魔的手,自动攻击起魔。
魔翻身侧跃过,躲过发簪的第一波攻击。但发簪锲而不舍,萦绕四周,伺机周旋,散发着缕缕寒气。
另一边,何铭骁扶着被重创的胸口,朝地上呸了一口血。
这支冰玉发簪是他从唐若珏那里偷来的。
唐若珏这冷女人除了她手中那柄云锦剑,最珍重的就是这支发簪。听说是她那早死的娘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没想到这支发簪竟然是件厉害法器,真是救了他一命。
见那黑衣少年与冰玉发簪纠缠,久久脱不出身来,何铭骁心中狠劲又起。
若是被传出去,他何铭骁被一个名不经传的散修打得吐血,岂非奇耻大辱。遂他一边盘腿打坐,一边再次唤起雷霆剑。
必杀了这诡异少年不可!
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要挣脱出来。何只觉得是灵力在聚集,并不在意。
雷霆剑驰骋飞去,又在中途被两道符箓挡住。两股力量对峙,一时分不出高下。
祝铃潋迎着他的目光,双手交叉结印,如一只灵动的蝶,指挥符箓:“喂,现在,你的敌人是我。”
若不是他受了重伤,怎能被这小妮子戏耍。何铭骁气恼:“朱老,你还有什么手段还不快使出来。”
话音落下,一旁战战兢兢许久的朱药老奔向墙边,按下隐蔽机关。“咔嚓”一声轻响,无数细小的银针犹如天女散花般,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
银针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闪烁着冷冽的寒芒,眼看着就要到跟前。
祝铃潋迅速动作,一道道符箓从袖中飞出,灵力在身前形成屏障,与银针碰撞,发出了密集的簌簌声。
尽管她的速度已经够快,在如此密集的银针攻势之下,仍有一枚突破了防御缝隙,擦过了祝铃潋的耳垂。一瞬间,鲜血顺着耳廓流下,滴落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串鲜红的印记。
独一无二的血腥甜味立刻钻入魔的鼻尖。谢辞正与冰玉发簪缠斗,感觉到身体里突如其来的燥热,他沉声道:“小修士,别受伤。”
他扭头想去看看小修士的情况,映入眼帘的却是两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孟朔少年爽气,眉眼扬起:“阿衡!”
柳昭燃一天到晚都急急燥燥的,她用力摆手打招呼:“阿衡。”
“唐允持这小子可以啊,这么快就把跟秋瞳姐姐的婚期定下来了”,柳昭燃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他俩新婚,你这个做师兄的准备送什么礼物,快提前给我们看看。”
半倚在树干上浅眠的谢昱衡闻言睁眼,轻点脚尖,从树上飞下。斑驳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明快鲜亮。
他伸出手,掌心中正是一支冰玉发簪:“正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柳昭燃“哇”得一声叫出来:“这是传说中西海的镇海之宝?”
“这么贵重?”孟朔指了指自己和柳,立刻道,“那以后我俩新婚,你是不是得送得更贵点。”
“瞎说什么?谁要跟你新婚!”柳昭燃扬手就要打他。
“那当然。”谢昱衡抱胸,点了点头,“送师弟跟送儿子哪能一样?”
“谁是你儿子?”孟朔觉过味来,一脸黑线。
树下,三人打打闹闹、骄傲热烈。又无比认真地围站一圈,将各自的灵气注入到冰玉发簪中。
让这支发簪护佑他们最好的两位朋友。
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玉堂金马,风流如画。
后来,唐允持和师秋瞳也将属于他们的灵气注入到发簪中。
此刻,这支凝聚了五十年前,世间最厉害最狂妄的修士小分队五人灵力的冰玉发簪,自动识别出谢辞深入骨髓的魔气。
识别出这是个魔。
于是果断出手。
正如五个人,围为一圈,各自站位,对付他这个魔。
发簪锋利,速度极快。寒气凛冽,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魔与之对视,隐约中可见:
谢昱衡站东位,柳昭燃南位,师秋瞳西位,唐允持北位,孟朔位处中间。
东南西北中,金木水火土,又与几人性格如此一致。
有人张扬如金,有人温婉似水,有人呆呆得像块木头,有人似火一般热烈。
少年个个出手果断,一个眼神,一个点头,一个动作便配合默契。
不过,你们几个可赢不了我。
魔的眉眼澄澈得笑起。
因为我可对你们的战术与招式太过熟悉。
*
银针漫天,祝铃潋不敢松懈,继续支撑,任由耳垂上的鲜血往下滴落。
就在这时,暗门被炸开,紧接着一道九宫八卦阵投影于地,离火四起,银针皆熔化为液滴。
祝铃潋头也没回就知道谁来了:“大师姐!”
“妈的,又来一个女人。”何铭骁看向来人,“我这辈子最讨厌女人。”
楚玉奇怪:“生你的你娘不是女人吗,生你爹的你奶不是女人吗,生你娘的你姥不是女人吗?”
顾怀远轻抚折扇:“大师姐,说得好。”
前几日,他们两个检查尸体时,便察觉尸体身上有院子里晒药的味道。这些药都是由药童处理,故而他们今夜蹲守药童们住的房间,果然发现纸妖出门,于是一路跟到了书房外。
怕有埋伏,两人就在外面等了许久,也不见纸妖出来,这才进来察看。
没想到小师妹和谢辞公子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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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废话。”何铭骁调息结束,感觉到茧药仍在发挥作用,体内灵力持续暴涨。他将剑立于胸前,将灵力源源不断向雷霆剑输送。
雷光闪烁之中,顾怀远、楚玉严阵以待,将祝铃潋牢牢护在身后。
祝铃潋全心致志撑起屏障护住纸妖,修士的灵力会使纸妖魂飞魄散,得将他保护起来。
脚下,九宫八卦阵形成困阵,身前白蛟直冲何铭骁面门而去,又与他剑气对撞。蛟头碎开裂缝,顾怀远的手掌也划开血痕。他却半分不动,咬牙抵住折扇。
茧药的作用好像越来越强了,何铭骁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表情逐渐狰狞扭曲,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疯狂。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追求的强大吗?他享受这种近乎失控的力量带来的快感。
可是对面这两个修士出乎意料地难缠。
每当他想以剑气偷袭祝铃潋的方向时,顾怀远和楚玉根本不考虑方位,不计算得失,不顾伤损地抵抗。
根本不像他两平时所说的,打不过就跑。
根本不像师姐说的,咱们只是小宗门的小修士。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啦。
等到谢辞收服那支冰玉发簪,何铭骁正发狂到巅峰,忽然体内像是什么东西挣脱而出。他的眼睛骤然睁大,出乎意料地闪身向外,消失身影。
谢辞立刻跟随而去。
祝铃潋紧跟其后:“师兄师姐,这里交给你们。”
暗室门大开。
楚玉和顾怀远忙收了术法,还没反应过来。“哗”地一声,无数只雪白的鸟像是等待了许多,蓦地从门外涌入,铺天盖地,将二人稳稳载起,飞向书房之外。
顾怀远摸着手下雪鸟的羽毛,“是纸做的鸟?”
话音刚落,书房轰然向下坍塌。尘土飞扬,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和朱药老撕心裂肺的怕死求饶声,一切都被掩埋在地下。
两人举目望去。
月光下,落了满地的纸飞鸟。
就像一望无际纯白的雪。
薄如蝉翼的纸片人,被风吹起送向天边,无声飘向远处。很久之后,轻轻落到一位温柔女子的埋尸地,依偎在她胸膛。
*
谢辞和祝铃潋跃出几十里路,踏过一条河,好不容易快要追上何铭骁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紧接着踉跄着往前两步,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两人一前一后,警惕着走过去。发现何铭骁已经没有呼吸了。他的身体却仍在不受控制地蠕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怪不得他跑得这么快。”祝铃潋蹲下身子,皱了皱眉,“他背上的,这好像是一对飞蛾翅膀。”
宽大灰暗的蛾翅蜷缩着颤动,从他的肩胛骨里钻出来,沾满了血。
魔沉思片刻:“还记得他找朱药老要了一颗药吃了吗?”
祝铃潋点点头,猜测:“你是说那颗药有问题?这个大飞蛾是那颗药造成的。”
“也许吧。可惜,他已经死了。”
“那现在怎么办?”
飞蛾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露出来了,将何铭骁的脸彻底撕碎。祝铃潋不忍再看。
“烧了。”
任由飞蛾出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最好的方法就是此刻就地烧毁。
风大夜寒,祝铃潋索性就着火取暖。耳朵上方才被银针伤到的地方隐隐作痛,她此刻才有空腾出手去摸了摸,手还没碰到耳垂,眼前一黑。
22. 第二十二章
她再醒来时,何铭骁已经处于一片火海中。
谢辞站在火海前注视着,他唇瓣微动,不知道在轻声说些什么。
火光映在魔的瞳孔,又被他眼底的暗色吞没。火苗在他黑色的长袍上肆无忌惮地流动,像要拉着他一起燃烧。
祝铃潋靠在山洞石壁边,迟疑问道:“你在念什么吗?”
谢辞:“之前在你买的佛经上所见,超度往生的经文。”
“魔也会信吗?”
“信什么?”
“佛经。”
谢辞没有回答。
待何铭骁的尸体彻底焚烧成一捧灰,魔将其简单掩埋。
五十年后,又一个天元峰弟子在他面前死去。
一个人死了,尽管是自作自受,祝铃潋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她在土墓上垒了几块白色的小石头。在她很小的时候,娘说,墓上放石,来世有“食”。
她直起身子,头晕目眩感再度袭来,跌下时被魔扶住。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平淡地提醒她:“你的耳朵。”
祝铃潋后知后觉地一摸耳垂,一手血:“糟了,我是不是破了相了?”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好笑了,魔一晚上紧绷的语气忽然间就松了下来,沉冽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中毒了。”
“中毒?”祝铃潋想这毒里肯定掺了不少麻药,不然她怎么开始变得迷糊糊的,“朱药老也太狠了吧,银针上还淬毒,生怕弄不死我。”
“放心,你命大,暂时还死不了。”谢辞扶着她坐下,撩起她的头发察看伤口,“不过,毒液必须立刻排解出来。
“怎么排解?”祝铃潋知道若毒液攻心,神仙难救,赶紧表态,“我都听你的。”
魔:“咬住耳朵,吸出来。”
祝铃潋晕乎乎中扭过脖子,想凑到自己的耳朵。努力了半天才想起来,哦,人自己的嘴没有办法咬到自己的耳朵的,只能求助于魔了。
不过,看到她的动作后,魔的笑声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笑什么笑。有血契的。”祝铃潋摇了摇手腕,一本正经地道,“我死了,你也活不了的。”
谢辞问:“你不是千杯不醉吗?”
他问这个做什么。
祝铃潋不明所以地瞪大眼睛。
“很多麻药和酒用的原料是一样的。”他无奈地解释,凑过去准备帮她吸毒。他往前靠了靠,带着身上凛冷的气息,就见一只白皙的手啪地抓在他的衣领。
“等一等。”手的主人祝铃潋心虚地咽了口口水,“你该不会是报复我之前咬你吧?”
魔微一挑眉:“算了,我看还是放任你死在这里吧。”
“别,你来吧。”
被魔咬和被毒死之间,还是选第一种吧。
命重要,命最重要。
魔捏住小修士柔软的耳垂,细细端详,能清楚地看到上面极细的银针孔,泛着黑色。
十七八岁的少女耳垂细腻光滑,温润如凝脂,很是敏感,被他修长的手指一碰,立刻泛红,微微颤动,令人不由得心神一荡,如细柳划过暗流,不经意泛起圈圈涟漪。
他低头,作势要咬上去时,祝铃潋又抓住他的衣领。
这次谢辞的嗓音有几分闷闷的:“嗯?”
魔不会生气了吧?
祝铃潋硬着头皮说:“请问一下,魔有没有獠牙?又尖又长的那种?”
“……没有。”
“哦哦,那就好。”
过了一会。
祝铃潋:“等等。”
“嗯?”
“你记得轻点,我怕疼。”
“……好。”
折腾了两三次,她终于做好准备,闭起眼睛。只是这次,魔却没了进一步的动作。
“怎么了?”祝铃潋担心地问。该不会是她的毒液一下子快速发展到救不了的程度了吧?早知道她刚才就不啰哩啰嗦的了。
两人离得太近,她听见魔喉结滚动的声音,异常突兀和清晰。
她的耳垂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余光顺着耳垂瞥下去,能看到清丽的下颌线和不安分说来说去的嘴巴。
“祖师爷,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斩妖除魔,为师门争光呢。你怎么没动作了,是不是我已经无可救药了,我……”
“别说话。”
谢辞埋下头,伸出手指捏住她的脸使之保持不动:“等我收好獠牙。”
什么?你刚刚不是是才说,你没有獠牙的吗。行不行啊,靠不靠谱啊,祝铃潋正要反驳,魔贴近她的侧脸,湿润的舌头卷上她的耳尖。
滋。
只一瞬间。
又麻又痒的感觉一瞬间冲入脑壳,像是有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空旷的原野,那羽毛湿滑滑的,黏糊糊的。
祝铃潋不由自主地哼唧起来。
慢慢地,她的声音从断断续续变得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亮。魔却好像故意的一样,埋在她发间,咬得越来越厉害。
起初还只是用舌头温柔地润湿她的耳垂,轻捻细尝。之后便用牙齿细碎地咬了几下,可以确定不是獠牙却也能感受到它的力量。
耳垂黏糊糊的,衣衫近距离摩擦变得越来越热。祝铃潋的脑袋被魔有力的手轻轻捏着,嘴唇也被他宽大的手掌半覆着,半仰着头,分毫动弹不得。于是只有手紧紧攥着魔的衣裳,表达自己的不舒服。
她生气地想,我的耳朵是什么很好吃的东西吗?
“嗯……”不经意时,魔似乎也轻哼了一声,隐约的,像一只可怜的小猫,跟他平时冷漠的模样大相径庭。
直到谢辞轻喘着气,将一口黑色的毒液吸吮出来,吐到地上。祝铃潋才发现,他是真干活啊。感谢的话踟蹰着还没说出来,谢辞又凑近过来,低声认真道:“还有。要继续吗?”
明明是她的耳朵、侧脸都被他润湿了,谢辞却也像淋了雨大汗淋漓的,头发沾湿在脸上。
“要。”她可不想死啊。
祝铃潋想起刚才一瞥:“谢辞……你鼻尖上的痣怎么变成红色的了?”
“刚刚的火映的。”
“哦。”
“我继续了。”他冷静得通知。微不可察地张了张五指,手掌上她喷上去温热的气息在不断地融化成水。
“好。”祝铃潋点点头。
待毒液彻底清除干净,已是四更天。祝铃潋身体上的不适感终于都消失殆尽,但依然不能运炁御风,之前来时踏过的河也涨了水,只能撑着船赶回去。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辽阔水面,一叶小舟。
空中红梅纷飞,花叶飘落如雨,随风卷着顺水流而下。
祝铃潋坐在船头,缩在魔为她披上的长衫里,寒意也消减几分。
大雾弥漫,魔站在船尾,长身玉立。他捏了一片细扁叶子放在唇上,轻声吹着曲子。
是一首好悲伤的曲子。祝铃潋想。
她虽不太懂音律。但随着乐声,眼前仿佛出现一座高高的雪山。
雪山难越孤雁独鸣,茫茫天高地远。
无尽寂寥如长亭空待,千里送别。
她抬头望去。
谢辞穿着单薄,表情非常冷淡安静,一点也不张扬。他鼻尖上的浅痣重新恢复成墨黑色,曾经那一抹鲜明的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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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孤雁被厚雪压断羽翅。雾气掩盖的前方,那是一段望不到尽头、永远飞到的旅途。
飘渺空彻的曲声中,祝铃潋轻声问:“何铭骁的那支冰玉发簪是很厉害的法器吗?”
魔:“嗯。”
“那,一起烧了吗?”
“没有。在我这里。”
魔不是一个会对别人东西感兴趣的人。
“你认识这发簪的主人?”祝铃潋试探着问道。她直觉,魔的悲伤是从见到发簪的那一刻开始的。
发簪上有女子的发香气,说明是被戴了很长时间。看发簪的审美品位,这女子应当是个温婉之人。
魔没有回答。
这支冰玉发簪,是他曾送给唐允持和师秋瞳的新婚礼物,为何会出现在何铭骁手中?何与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还是说,唐允持和师秋瞳不屑他一个魔送的礼物,随便处理了?
他伸出手,静静接住一朵花瓣。似乎要透过这片花,看到曾经的人。
故地重游,真如刻舟求剑。
最好笑的是,他连剑也没有了。
薄薄星光落入谢辞的眼眸,他没有回答祝铃潋的问题,而是淡淡道:“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别离,别离。”祝铃潋捧着脸看他,“那就别离开好了。”
别离开,也别难过。
“别离开,小修士的血契也不用解了吗?”
“血契还是要赶紧解掉的。”祝铃潋忙道。
毕竟,修士可不能与魔,一直这样不清不楚、性命相连的。
谢辞手枕在脑后,风轻云淡地笑了笑。
祝铃潋探出身子,伸手探到水里,任落花从她五指之间悠然流过。她突然发现水面之下,有千丝万缕的灵力在流动:“谢辞你快看。”
魔却见怪不怪。他早就感应到了。
“是有人在布阵。”
“布阵?”
“嗯。布阵点应该在癯仙城中央的江里,这条河是江的一条分支,故有灵力溢散过来,并不奇怪。”
祝铃潋立马反应过来,惊叹:“这得是多大的阵法。”
就连溢散而来的灵力,都如此深厚?
魔并不在意。一座故弄玄虚的阵法远没有此刻小修士倒映在水中的笑脸有趣。
祝铃潋猝不及防地回过身来,沾着水的手指往魔的脸上抹:“哈哈哈哈哈。”
这座阵法是由谁而设,因何而设,都不可知。但暂时看来,对癯仙城的百姓并无任何危害。这几日癯仙城中最热闹的事,莫过于朱府起了大火,朱药老烧得有如一具焦黑的木炭。人们还没来得及为这位神医哀悼,就听闻他诱拐女子、手段残忍的故事。
哀悼也变成了唾骂,甚嚣尘上。人们的观念、评价似乎很容易更改。
顾怀远和楚玉向来不管世人之事,依他们的话,修士只要做好除妖的工作,将真相公之于众,其他的不予置评。
几人在癯仙城中休息了近半月。师兄师姐还完全没有准备离开的打算,顾怀远拉着谢辞下棋,祝铃潋和楚玉一同在城中体验簪花。
她顶着满头的花翠,问道:“师姐,我们还不回宗门吗?”
“不用回了。”楚玉往下揪了揪刘海,随意答道,“师尊要来了。”
哦。
啊?
祝铃潋头上半成的簪花差点摔落,她忙伸手扶住,对簪花娘子歉意地笑了笑。
等等,师尊要来?
师尊为什么会来?
自从师娘出事以后,孟老头不是一直待在宗门不出山吗?
23. 第二十三章
知道师尊要来这个消息,祝铃潋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找魔。
客栈的房间里,谢辞临窗而坐。
祝铃潋承认,推门第一眼看到他仍在把玩着发簪,心中有几分微妙的感觉。
“有那么好玩吗?”她手肘靠在桌子上,探着身子问道。
谢辞的目光落到她满头的簪花上,看起来又重又繁复,打趣道:“没你头上这个好玩。”
“不打算找到发簪的主人,还给人家嗷?”
“你看起来比发簪的主人还在意?”
“我有在意吗?”
“你没有在意吗?”
脸上涂着胭脂额外显白的祝铃潋竖起食指,果断地摇了摇:“完全——没有哦。”
谢辞说不清楚此刻心中奇怪的感觉。
她不在意么?
他好像会在意,她在不在意。
他很快将这种感觉隐藏,伸手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找我做什么?”
祝铃潋有几分犹豫。她来是想说,她师尊要来了,问魔能不能暂时离开一阵子。
若是让师尊看到魔,对谁也不好吧。
师尊会对她失望,说不定还会跟魔打起来。
而且她要怎么跟师尊解释,如果师尊把魔除掉了,她也会跟着没命呢。
可是看着魔静海般的双眸,话到嘴边,祝铃潋居然说不出口。
其实平心而论,魔是个好魔。教她画符,给她买糕点,一起除妖……
如果说嫌弃的话,让他离开,他会难过吗?
他这种人,冷冷淡淡的,就算难过也不会说出口。也许她提了,魔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呢。
祝铃潋支支吾吾,最后开口道:“你听过玲珑会吗?”
“玲珑会是修真界三年一次的拍卖会。因其拍卖场所形似一座玲珑塔,故此得名。听说,玲珑会会长与几大宗门都交好,消息灵通,收藏了修真界许多难得一见的宝物与古书。”
魔果然多活五十年,见多识广。
大师姐说,师尊之所以要来,是因为城中要举办玲珑会。可玲珑会究竟是什么,师兄师姐也不太清楚。
顾怀远猜测:“应该是修真界的盛事,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癯仙城中最近聚集了这么多各大宗门的修士。”
祝铃潋点点头,继续掂量着怎么抛出让魔离开这个话题,就听到谢辞不像开玩笑地说道:“玲珑会收藏的古书里也许会有解开血契的法子。”
她眼睛一亮。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意外之喜,天无绝人之路:“真的?”
“能跟我解开血契,”谢辞手指从她额头滑到唇边,仔细抹匀她的口脂,一边慢悠悠道,“你看起来很高兴?”
“怎么会是高兴?”祝铃潋捂住胸口、神色难过,“是悲痛。虽然我不擅于表达,但其实我心中悲痛之情已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好了,等真解开了你再不可收拾也来得及。”魔一副我就看着你装的表情,“不过,要想进玲珑会,得交不菲的入场费。你有钱吗?”
还要钱?既然是修真界盛事,就不能让大家免费开心地参与吗?
钱,应该花在桂花米糕、糖炒栗子上。
祝铃潋这下是真悲痛了。
她掰起手指头算了算,离师尊过来还有六七日,趁这段时间努力赚钱,应该还来得及。
在准备筹划赚钱大计之前,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祝铃潋迟疑片刻,往前趴了趴,小声道:“谢辞,如果跟我解开血契,你会去哪里?”
魔显然没想到她会关心这。
他抬头望向窗外,远处天高云阔,山青风摇;近处人声鼎沸,行人来往。亲密关系和笑容,好像是每个人必备的生活养料。
他心如止水,淡淡道:“天下这么大,无处不可去。”
那你之前还一个人闭居在那个漆黑黑的山洞里,五十年呐。要不是血契所迫,祝铃潋怀疑,魔会独自在山洞待一千年一万年。
看着谢辞漫无所谓的眼眸,她顿了顿,“那你以后一定也要安分守己。不要做坏事。”
“做坏事的话,小修士要来封印我么?”
“反正,我告诉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
魔煞有其事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我可得小心些了。说起来,你怎么不劝我回从前山洞中了?”
祝铃潋没来由地心虚了一下下。一个合格的修士怎么可以放任魔在天地间逍遥。
她迎着谢辞的视线,犟嘴道:“反正你又不可能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不可能回去?”
“那……你会回去吗?”
谢辞笑着盯着她,慢悠悠道:“看,心,情。”
祝铃潋哼地一声,魔在欺负她的时候,心情最好。
……
正所谓天道酬勤,经过祝铃潋一下午的调研,终于发现了一条致富之道。
癯仙城重孝道,设立养济院。城中凡鳏寡孤独及笃废之人,贫穷无亲族依倚,不能自存者,皆可进入养济院。
去养济院做工,就能领到官府发的钱,每日现结。
当谢辞听到“助老扶老,弱有众扶”八个字从祝铃潋口中水灵灵地说出来时,差点喷出一口茶水。他矜持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要去你去。为什么我也要去?”
“去玲珑会找解血契的书事关咱们两个人。”
“其实,”魔看起来很无所谓,逗她,“不解开血契我也没意见的。”
你是没意见。这个血契折腾的可是我。祝铃潋清清喉咙,正经道:“谢公子,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爱老助老是美德,我们做人要有责任感的。”
“……好的。”真是个好有责任感的小修士。
于是两个人打开了养济院的打工之旅。
刚开始,两人被安排到的任务还比较轻松。
因为快入秋了,谢辞负责搬运木柴,准备晚上的取暖之用;而祝铃潋则被安排去帮助几位行动不便的老人打扫房间,整理床铺。她本来还担心魔会偷懒使用魔气,偷趴在窗户边,看到谢辞老老实实地挽起袖口,甚至用布条绑紧了衣袖,以免妨碍动作。
他选了几根较为粗大的木头,轻松一提,便扛在了肩上。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大步稳稳走向厨房,此举倒是引发了其他几个搬柴火汉子的侧目:“这少年力气可真不小。”
“是练家子吧?”
过了一会,两人被安排到陪老年人聊天。这对祝铃潋来说问题不大,但是魔的眉头一下午就没放下来过。
大概是因为长相出众,又力大出名,他被老人们来来回回问道:
“小伙子,你娶媳妇了没有?”
“你有喜欢的人没有?”
“你生娃了吗?”
谢辞扶额:我连媳妇都没有,我生什么娃?
祝铃潋在旁边笑得肆无忌惮,幸灾乐祸。直到谢辞弯下身子,轻声细语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这些老奶奶突然都转头向她,七嘴八舌地问道:
“小姑娘,你有喜欢的人了没有?”
“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跟你说,找力气大的准没错。”
“你可别小瞧奶奶我,我从前是做媒的,看过好多好多的男人。听我的,眼睛要放亮,多看看周围。哎,千里姻缘一线牵。”
这回轮到祝铃潋焦头烂额地耐心应付,终于撑到晚上离开。她眼冒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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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忘热情地跟老人们挥手告别。
刚出了养济院,走在夜间的城镇中,灯笼高挂,灯光映照在青石板路上,形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影。
路边,小摊上,商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人在表演喷火,引来掌声喝彩声不断。
祝铃潋走着,揉了揉太阳穴,哀怨地问道:“你对她们说了什么?”
魔与她并肩而行:“你猜。”
“不想猜。”
两人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
谢辞随手拿起一只面具,一边放在祝铃潋的脸上比划比划,一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跟她们说,我很喜欢祝姑娘。让她们帮忙牵红线。”
热闹的夜晚会给人错觉。
耳边,魔的嗓音没有之前的冷漠寒峭,反而多了些清润鲜亮,仿若暗香疏影里,清泉石上流。
在卖面具的摊主眼中,所见是一个正当好年纪的少年少女在亲昵耳语。可惜这公子手中面具放得有些歪,将姑娘的眼睛都覆住了。
不过也许他是故意放歪的。摊主暗笑,这公子的脸现在可是红得很啊。
看来是不想被姑娘发现呀。
下一刻,谢辞漫不经意道:“你戴这个面具,真是好丑。”
被遮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的祝铃潋伸手打他:“……是你戴歪了好吗?”
心中却想,幸好谢辞拿了个面具在她脸上比划,遮住了她莫名红温的脸庞。
她将面具买了,又在其他小摊买了几大袋水果蜜饯。
“你买这么多做什么?”谢辞问道。
“明天带给养济院的那些伯伯婆婆。”祝铃潋爽快地付钱,“养济院只给她们提供基础的三餐,没有零食,那怎么行呢。”
“哪来的钱?”
“今天咱俩干活,养济院现结的啊。”
谢辞叹了口气,认命地拎着重重的水果袋子。
这可真是哪里赚钱哪里花,一分也别想带回家。
周边彩灯绚丽,欢声笑语萦绕。
一个小孩子玩风车玩得太,一头撞到谢辞的腿上。
谢辞伸手,将他扶起。
再直起身子时,眼前却已经换了一副场景。
一样的癯仙城,一样的彩灯,一样的喷火表演。只不过他穿的是一身白衣织金,手持着辞仙剑,高高的马尾摇来摇去。
走在他身侧的孟朔叹了口气:“最近都没有妖魔,好无聊。”
柳昭燃白了他一眼:“没妖不好吗?天下太平、人间烟火。”
“可是无聊啊。除妖登正道,早日做神仙。”孟朔用手肘碰了一下谢昱衡,“阿衡,你说是不是?”
“你忘了我这把剑叫什么了?”谢昱衡扬扬眉,并不赞同,“纵有神仙辞做,不如——”
他看向走在前面的唐允持,正小心翼翼地为师秋瞳整理珠花,便打趣道:“不如和喜欢的姑娘,在这街上走一走。”
孟朔:“切,你有喜欢的姑娘吗你?”
柳昭燃凑热闹不嫌事大,接话道:“阿衡如果有喜欢的姑娘,会怎么表白?”
谢昱衡摸了摸下巴:“当然是为她绽放满城的烟火。站在烟火下,大声地告诉她。”
“哇。好盛大、好恢弘、好浪漫。”柳昭燃露出星星眼。
孟朔默默记在心里,盛大、恢弘、浪漫,阿燃喜欢这样的。记下了,记下了。
……
“喂,你在发什么呆?”
旧日夜晚场景被清脆的女声打断,人流交织、人声嘈杂,时光好似一瞬流过。
小修士走在前面,朝他挥挥手,笑道:“快走啦。”
谢辞眼帘微垂,拿起面具戴在脸上,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24. 第二十四章
但是没钱终究是不行的。
要想进玲珑会,还要找到有可能解开血契的方法,不仅需要钱,而且是大量的钱。
看着吭哧吭哧在养济院热心干活的祝铃潋,谢辞无奈地摇摇头,依小修士的法子,可不靠谱。
他想到了唯一的方法,走进了问道阁。
“拿钱?”问道阁的掌柜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这少年一身黑衣,冷静低调,平平无奇。
三大宗门的弟子是可以从问道阁共享资源,但直接拿钱,还是一大笔钱,则不合规矩。
“我并非直接取钱。”阁内只剩半盏烛,烛火暗淡,照不清谢辞的脸,仅能听到他冷雪一样的声音,“而是以符箓换钱。”
“这倒是可以。”掌柜浑不在意,伸手敷衍道:“那拿来看看吧。”
向来有弟子手头拮据,便以自己写的符箓、封印的大妖,或是机缘得到的兵器等,来问道阁换钱。
其中,大妖或是兵器偶尔能得掌柜青眼,而年轻人自己写的符箓……稚嫩不堪、效力不大,偏偏还当个宝似的自命不凡。唉,只当是做做好事积些人缘,拿些钱给他们打发得了。
掌柜听着这少年的声音生疏得很,以前更是没见过这号人,心中腹谤这不知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子。
他一点也没避着,撇了撇嘴。
对掌柜这般明显不屑的态度,谢辞视若罔闻。
他只是淡淡道:“劳驾借些纸笔。”
“耍我呢,你不会压根没带符箓,”掌柜见他已经拿起柜台上的纸笔,“你打算要在这写?虽说有以符箓换钱的规矩,但那也不是由着你们乱来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在越来越惊讶的视线中,面前的少年低头执笔,手腕微动,笔尖流畅而灵动地在黄纸上勾勒,敕令行云流水般自然有力。
写好之后,谢辞以食指指腹按住符箓一角,整个敕令随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这便是注灵了。
他没有边写边注灵,是不想被怀疑身份。
但如此轻而易举地写成一张中高阶符箓,已经足够令掌柜惊叹不已了。他的声音立刻转变得柔和起来,小心翼翼问道:“敢问修士尊姓大名?”
谢辞抬眼轻飘飘道:“问道阁不问宗门、身份。难道是我记错了?”
他身上早已经没有了昔年谢昱衡鲜亮骄傲的气质,只有魔沉寂五十年的阴寒漠然,就算点点烛光照在眼眸里,也似死海森冷。让人不寒而栗。
掌柜慌忙道:“没记错没记错。”
“这符能否值我说的钱数?”
“值得,值得。”掌柜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三大宗门里的写符奇才。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在问道阁里待了大半辈子了。不想再继续蹉跎岁月,如果能与这位厉害的修士攀上关系,就此平步青云也说不准呢。
他查了查钱,“这,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儿现在……现在拿不出这么多现钱。”
注意到少年微沉的眉心,掌柜的又赶紧巴结道:“我联系总阁,调现钱过来。”
“需要多久?”
“加上申请,大概十天左右。”
来不及。
谢辞想,玲珑会就在三日后了。只剩一个法子了。
他改口道:“那我取些钱。”
问道阁同时经营着存取钱业务。取钱的话无需向总阁申请,可以从最近的阁中调取,要快得很。
“那您在阁里有账户?”
掌柜敏锐地准备好,听这位天赋异禀的符修报出他的姓名。
“孟朔。”谢辞简短答道。
他们五个人原是不会在问道阁里存钱的,基本都是当月发了分例,当月花完。后来孟朔借钱,将周边人都借了一圈,再也借不到钱的时候,他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每个月在问道阁强制存下五分之一的月例。
算起来,如今已经有五十多年,应该是一笔大数额了吧。
谢辞摸了摸下巴。这时候不靠兄弟,什么时候靠呢。
……孟朔?
掌柜神色有一瞬的凝滞,好半天被提醒后,才想起来说道:“要输入密码。”
谢辞报出了柳昭燃的生日,果然对了。只是里面存的钱并不是什么天文数字,好在勉强够用。
也是。
谢辞了然。
孟朔即使没如当初所立志的那样,成为明心湖的宗主,凭他的实力,现在至少也是长老级的人物,每月的月例得翻十几倍不止,大概不需要强制存钱了。
掌柜盯着他道:“稍等片刻,马上就能取来。”
谢辞坐下等:“好。符箓留下吧,能兑换的钱再存进此账户里。”
他写敕令时,用得不是从前的字迹,甚至一丁点谢昱衡的痕迹也没有。
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没有人会发现他的存在。
他也不想被人发现他的存在。
那他为什么会存在?其实,这世间的熙攘繁华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的,还不如山石上的那一滴滴水声清静。
而他在这里,谢辞想,好像是为了面前这个小修士。
面前,祝铃潋将几份糕点拆包:“我专门给你带了一些,给个面子咯。”
谢辞正沉思着,筹划进入玲珑会的事宜,回道:“好看的人先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祝铃潋拿起一块嚼了嚼,“那个玲珑会很复杂吗,你这样不吃不喝,会饿死的。”
“饿死怎么了?”
“我师尊常说,做修士这一行很危险的。遇上什么厉害的妖或是天险,说不定就死翘翘了。等下了阎王殿,别人都是英雄牺牲,就你说你是饿死的,岂不是很丢脸。”
谢辞嗤笑一声,抬头看她:“你师尊来了?”
祝铃潋一惊,悄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一大早就出门买了几十份糕点。而且,小白很兴奋。”
祝铃潋也很兴奋,几句话不离“师尊”二字,师尊说,师尊怎样怎样。据她所言,她五岁就跟师尊入了宗门。
那确实是从小养到大的情谊。
她五岁时,也就是十几年前。谢辞想,如果他不在山洞,而是在世间行走,说不定会遇见小时候无家可归的小修士。
“大师姐说,师尊今天会到。”祝铃潋双手拍着脸颊,“我还没离开过碧山宗这么久呢,也不知道小老头变化大不大,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瘦没瘦?”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风吹得窗户咚咚响像骤然局促不安的心跳声。
如果他能遇到幼时的小修士,带她回家。她现在满脑子关心的就会是他。
他会教她天下无双的剑术,会在她第一次成功用好灵力时夸赞她,会带她游历山南海北。
不像这个碧山宗的老头,连一个符箓都教不明白,全靠她自己照着书本学。
等这老头到了,魔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么关心你师尊,”谢辞忽然伸出食指,缠着她垂下的几缕发丝绕了绕,语气酸涩道,“你还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
祝铃潋一个劲地点头。
因为我师尊,他是世界上最厉害最好的师尊呀。
快到傍晚时,祝铃潋和师兄师姐迎在码头边,极目远眺,等一艘船从远处来,载着孟老头。
落日浸染水面,半江瑟瑟半江红。红梅纷落,人来人往,有人搬着货物大声吆喝,顾怀远摇着扇子为楚玉扇凉风。
祝铃潋抱着小白,恍惚中想起那也是一个黄昏。
那个黄昏,爹要将她送给“神仙”。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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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可以,她并不想称那个人为“爹”,可若她不叫,若她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那个人,他就会打她。用鞭子抽,用腿踢,将她的头长时间按在水缸里。
她已经记不清娘的模样了,娘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跟她一起挨打了,所以在埋娘的时候,小祝铃潋一滴眼泪也没掉。
爹却哭天抢地。
不是为了娘哭,是为了跟娘一起死的男胎哭。他没儿子了,他绝后了,他这样说着,将发高烧的女儿扔进柴房里,骂她晦气。
窗外的树影像鬼影一样飘摇,四五岁的祝铃潋蜷缩着,迷迷糊糊中,发誓她要跑,她要离开这里。但她实在太小了,跑不了多远就被爹抓回来打一顿。所以小时候,她总是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
之后,爹染上了赌瘾,输光了一切。
再之后,村口庙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神仙”。人人都说,只要向神仙献祭肉,就能得到好运,满足愿望。
爹迫不及待地想在赌桌上转运,可是家徒四壁按,哪有钱买肉。
他将目光移向女儿,往地上呸了一口:“这么大一块肉,神仙总得先满足我吧。”
小祝铃潋挣扎不过,被绑着扔进了破庙。从黄昏到天色渐暗。
她数着太阳慢慢落山了。
子时,硕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
她抬头只看了一眼,几乎就要害怕地晕厥过去。
一瞬间汗湿透衣裳,头顶上,哪里是什么神仙,明明就是只张着巨盆大口的蜥蜴妖。
妖怪的口水滴落在她额头。
生的念头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小祝铃潋扭动着身躯,奋力想挣脱绳索。可爹绑的太紧了,系的还是个死结。
蜥蜴妖的嘴巴越来越低,她浑身颤抖。就在这时,一对让她永生不会忘记的身影出现。
那是一对路过此地、打算借宿庙里的男女。
自男子身边闪电般飞出一条白色小狗,却能一口凶狠地咬断蜥蜴的身子。女子走上前来,将她身上的绳索解了,喂她吃下一口丹药。
女子的声音是她从未听到过的坚定温暖:“小丫头,吞下去。是保命的丹药。”
泪水不知道何时盈满了眼眶,不受控制地接连掉了下来,她以前明明从不掉眼泪的。不管受多少打,都不会掉眼泪的。
不行啊。
小祝铃潋想,不行啊,会弄脏这女子衣服的。
“对不起,”她手足无措,嚎啕大哭着,“对不起,对不起啊。”
……
再然后,她就成为师尊师娘的小弟子了。
有几艘船相继朝码头靠拢,水里涟漪不断。
祝铃潋不由自主地举起小白,在脸上蹭了蹭。
说起来,小白可是她的救命恩狗。
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她挂着眼泪,紧紧攥着师娘的红衣裳,亦步亦趋。
师尊问她:“你为什么想跟我们走?”
“我想成为像你们一样,做正道魁首,做天底下最厉害的修士。”小祝铃潋仰头道。
在绝望时,给予别人希望。在黑暗中作秉烛人,照亮最为重要的生命。
只是,那时候,师尊师娘的脸上为什么会有那么落寞的神情呢?
“天底下最厉害的修士么,我倒是认识。”师娘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他曾去险崖为我摘过炼丹的奇花。”
“他曾熬了三天三夜帮我做功课,免我受师尊一顿罚。”孟朔道。
“那他现在在哪?”
师娘沉默片刻:“他在看不到的地方。”
小祝铃潋迟疑着问:“像我娘一样,是在天上吗?”
柳昭燃摇摇头,然后笑了。她和孟朔一起指着胸口:“在这。”
25. 第二十五章
祝铃潋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码头上最后一艘船到达了。
她踮起脚尖,一眼在人群中看到孟老头。
他还是那样,乐呵呵的。古稀之年,头发胡须尽皆花白,逐渐消瘦得一日一个模样。不过因为常年修真,身体比寻常人要健朗得很,大步走过码头时甚至要赶超好多年轻人,祝铃潋会心一笑。
船手在大声吆喝着拉紧绳索,三个徒弟就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孟朔边走边盘算着,到了客栈先好好洗个澡,将身上的海腥味都洗掉,他最受不了这气味……
正想着,微风起,一朵红梅倏然落在老者的肩头。
孟朔思绪骤顿。
他以为在出发前,在听说玲珑会的举办地点时,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癯仙城,他曾来过的。他曾和他、她们来过的。
如今,时光荏苒,一切都变了,故人死去、散去,只剩下他孑然。他以为他的思绪已不会再有什么波动。但现在,当他的脚再踏上这里,当红梅重新绽放在苍老的眸中,他仿佛又看到那白衣织金的少年。
高马尾的阿衡骄傲地微抬起下巴,手举梅枝,在空中写符。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都只在梦中。
一望无际的梅花烂漫,几千个日夜的岁月无情。
苍老的眼睛蓦然像从梦中惊醒,似笑非笑,老者的面容上随之出现皱纹。花瓣穿过他的手掌落入湖中,在水面上轻轻激起圈圈涟漪。
梦已经留在过去。人要活在现在。
孟朔的脚步迈过涟漪,走到楚玉的跟前。
楚玉立刻立正站好,下一刻孟师尊右手快速结起一个小阵,推手过来。她十个手指飞快结印,阵法瞬成。
两个小八卦阵在半空中相撞,光芒微溅,楚玉全然不落下风。
孟朔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大师姐得意地瞥向身侧的顾怀远,意思是“到你了。”
顾怀远亦信心满满地打开折扇,一只灵兽的巨大幻象瞬间出现在头顶上空。
“不错,你小子也没落下。”孟朔满意地赞许。他的脚步挪动到祝铃潋跟前,便被小弟子一把拽住。
“师尊,你累不累,渴不渴,晕不晕船呐?”祝铃潋拽着他的衣袖,殷勤给他捶捶肩,“三个月不见,我都快想死您了!”
孟朔脸上疲劳与严肃尽皆扫去,掩不住的慈蔼笑意。
小白也飞快地扑到他的怀里。
“师尊每次来了都要考我们功课,”一旁的楚玉见状耸耸肩,假装醋意道,“只除了小师妹。”
“因为师尊最最最疼我啊。”祝铃潋一连说了好几个最,又古灵精怪地哄他,“师尊,我给你买了特别特别好吃的糕点。”
祝铃潋入门的时候年龄最小,又没爹没娘。师兄师姐每年还有两三次下山探亲,而她一直都待在宗门里。碧山宗是她唯一的家,孟朔和柳昭燃自然对她也就更宠溺一些。
不过此刻,孟朔一反常态地没问是什么好吃的糕点,反而是敛了笑容,正经问道:“潋潋不跟师尊说说,最近认识了什么人?”
咕噜。
祝铃潋莫名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师尊的目光凛凛,径直看向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
难道是被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上有魔的气息?魔不是跟她确认过,一定不会被发现的吗?
她仓促地避开师尊的视线,偷偷看向自己的手腕,确认并没有魔气出现,紧张地脸都红了。
怎么办?师尊会当场拆穿她吗?
师尊会如何处置她?
空气中有一刻的寂静,就在这时,顾怀远打趣道:“小师妹别害羞啊。”
嗯?祝铃潋抬起头。
害羞,我害羞什么?
“你师兄师姐告诉我,你竟有喜欢的人了。”孟朔看她紧张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你可了解清楚了?你之前从没下过山,情窦初开,可不能被人骗了。”
……原来师尊说得是这个。
祝铃潋偷偷擦掉手心里沁满的汗:“谁……谁说我有喜欢的人?”
顾怀远看她这副心虚的模样,笑意盈盈:“怎么,谢公子不是人?”
师兄你猜怎么着?
他还真不是人。他是大魔头。
“我不喜欢他,是他非跟着我的。”祝铃潋扶着孟朔,几人往客栈走回去。
“姓谢?”孟朔顿了顿,佯装生气道,“今日怎么没带他来见我?”
他可得亲自把把关,见见这个能让他小弟子脸这么红的男人。
“我们最近吵架了,吵得很凶。我一气之下让他消失在我眼前。然后,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祝铃潋磕磕巴巴地瞎扯了个理由,“所以,师尊你最近可能见不到他了。”
“这可不行。你让他消失,他就敢真跑了?”
“他听我话嘛。”
孟朔以过来人的身份道:“想当年,你师娘跟我吵架,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让我消失。好在我坚持不懈地死皮赖脸、一以贯之。”
楚玉摸了摸鼻子,接话道:“那是因为师尊你知道师娘她就是脾气爆,其实心最软了。”
“师尊,师娘怎么样了?”将住宿事宜一切办理好之后,祝铃潋小心翼翼地问道。
孟朔沉默片刻:“还是跟从前一样。”
十五年前,阿燃在炼丹过程中出了差错,被灵火烧伤,自此之后便如“活死人”般,陷入深眠。直到今日也没有醒来。
孟朔将她放在寒冰洞窟中。
他独自坐在洞窟口,身后日升月落,春去冬来。冬天的雪落在他的肩头、发上,后来渐渐与他的白发融为一体。
阿燃,我一个人真的好孤独,你什么时候醒来骂骂我,什么时候醒来冲我发脾气。
柳昭燃只是闭着双眸,永远像记忆里那么鲜活,似乎下一秒就会起身,揪住他的耳朵。身侧谢昱衡笑得最大声,唐允持和师秋瞳笑得矜持。
孟朔已经想好了,以后将自己和阿燃葬在哪里,就葬在他给谢昱衡设的墓冢旁边。唯一可惜的是,阿衡的墓冢里空无一物。天元峰以不容魔徒之名,将他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将他整个人抹去。
孟朔执着地想在阿衡的墓冢里放些东西,想要证明这个明亮的少年曾经存在过在这个世界上。
他手上倒是有一些阿衡的旧书,但总觉得不够代表阿衡。
直到这一次。
他听到玲珑会的消息。
自从谢昱衡死后,孟朔始终不肯承认他堕魔,就向师尊磕了一百个头,然后义无反顾地和柳昭燃一起退出了宗门明心湖。两个人携手,行走江湖,阅尽山水,最后寻了一座深山,创立碧山宗,收了不多不少四个弟子。
很长时间,他和柳昭燃不再关心修真界,不再关注明心湖、天元峰、玲珑会、论道大会的任何消息。
直到这一次。
玲珑会放出消息,他们寻到消失了五十年的辞仙剑,将在会上展示出来。
没有人知道,辞仙剑为何会再度出现。
孟朔也不清楚,他明明记得,阿衡曾说过:辞仙剑是最有灵气的剑,是与他最有默契的剑。人在剑在,人亡剑去。
在天元峰的说法里,是唐允持使出两剑,一剑除掉魔徒,一剑劈山斩鬼,故得“双剑明珠”的称号。
没有人再提,“双剑明珠”其实赞扬的是天元峰双璧,一个是阿衡,一个是允持。
孟朔不在乎,是谁除掉了异鬼。他在乎的,是不是真的,允持杀了阿衡。
于是,他去见了唐允持。
崖边,风声萧瑟,寒冷刺骨。
唐允持道:“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何必要问我?”
“我只知道,这世间没有人能用剑赢过阿衡。”孟朔与他肩而立,但不动声色中,两人已经拉开半步距离。
“师兄的确非我所伤,他是以辞仙剑自戕而亡的。”唐允持声音低轻,“师兄……他自觉堕魔,残杀三百人,无颜再存活于世。”
无极雪山,少年决然独立;长剑悲鸣,贯天彻地。
飘扬的发带随风飞远去,白衣织金落满鲜血淋漓。
剑鸣之中,闻名遐迩的辞仙剑竟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不见,自此再无下落。
孟朔不在场,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你也相信阿衡受异鬼所惑,堕了魔?”
“……”唐允持攥着拳,整张脸都拧到一处,许久之后才答:“我亲眼所见。难道你不信我?”
孟朔毫不犹豫地想要反驳他,谢昱衡是他见过这世间心性最坚定的修士。五人小分队曾经遭遇过魅妖、曾经陷入过绝境,永远是谢昱衡最冷静、最坚韧。
但是这些,唐允持又何尝不知。
所以最后孟朔只说了四个字。
他缓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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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你。”
我不信你。
这四个字,是两个人之间说得最后一句话。
崖边,风声呼啸,这风如今无言地吹过孟朔与唐允持之间的半步距离,这风也曾经灌满五个风华正茂的少年衣袖。
曾经,五个人,一个不少。
高崖之上,长风起,天高云阔。
孟朔第一个高声道:“我要做天下第一的驭兽师。”
柳昭燃不甘示弱,接着仰脸道:“我要做天下第一的丹修。”
唐允持向来内敛,难得表达心意:“我要做天下第二的剑修。”
“为什么不是第一?”谢昱衡从身后探出脑袋,笑得洒脱不羁。
唐允持理所当然道:“因为第一是师兄。”
谢昱衡摇摇头:“不对。”
对上师兄灿烂的眼睛,唐允持鼓起勇气:“那我要和师兄一起,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这才对。”谢昱衡轻点下巴,“秋瞳,到你了。”
师秋瞳微微一笑:“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我修的是书画道,自然没有天下第一的说法。那我的梦想,就是和最好的朋友闯荡天下,斩妖除魔。”
“最好的朋友?是谁、是谁?”柳昭燃眨眨眼。
“是你,”师秋瞳无奈又温柔地笑道,“是你们。”
……
“咳咳咳。”癯仙城的风吹得年老的孟朔重重地咳嗽了好几声,他走在大街上,思绪回笼,将衣裳拢了拢。
事实证明,人上了年纪之后,果然最怕受寒。
就算他再怎么要钱不想承认,在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年轻的修士们,孟朔也不得不正视他自己,已经年过七十,头发花白,日薄西山。
这些年轻的修士们衣衫各异、气场不同,显然来自不同的宗门。他们在一起慷慨陈词、丰神异彩,走过的地方空气似乎都变得生机起来。言语中又暗暗打探他人实力如何,够不够与自己争夺辞仙剑。
辞仙剑。
五湖四海,大大小小宗门的人潮纷纷涌向癯仙城,老的,少的,趋之若鹜。都是为了辞仙剑。
那些老的自然知道辞仙剑的威力,知道它曾经主人的厉害,尽管他们对“谢昱衡”三个字都保持着讳莫如深。
这些年轻的修士并不知道,但他们被告知,这是一柄天下无敌的剑。谁能拿到,在修真界必定名声大噪。
“我师尊说,这柄剑当年可是从盘古开天所化的山石中拔出来的,经由亿万年天地灵气孕养,故而又称通天之剑。”
“既然通天,为何又叫辞仙剑?”
“这名字是它前一任主人取的。”
“嘘,你们可知,它的前一任主人堕入魔道了?”
“堕魔了?真的假的?是不是在无极雪山,被天元峰唐宗主诛杀的那个魔头?”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这柄剑更感兴趣了!”
一个年轻修士“嗤”得一声:“你感兴趣有什么用,这一次,天元峰的唐若珏、明心湖的百里羽,世家翘楚可都来了。”
“说起来,近来怎么不见天元峰的何铭骁,他这人可最喜欢招摇显摆。”
“你知道癯仙城朱家的事不?唉,听说何铭骁正好去朱家,一起被烧死了。”
“何竟然死了?真是……世事无常。”
“呵,我看你是在暗喜少一个竞争对手吧?”
年轻真好啊,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有说不完的话。
也有一起说不完话的朋友。
孟朔嘴角露出笑容,脸上的皱纹随之抚平。他脚步站定,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问道阁。
要去玲珑会,得交入场费。他有意带上三个弟子也一起进去见见世面,算起来倒是一笔不少的钱。这些年他在碧山宗没什么收入。
幸亏从前,他每月在问道阁强制储蓄过。
孟朔摸了摸胡子。年轻时勤俭节约,还是有好处的。
这一次,就让三个弟子开开眼,看看他们的师尊其实是“隐形富豪”。
他信心满满地走向柜台。
玲珑会,他一定要拿到辞仙剑。
因为,
——它是最合适放在谢昱衡墓冢里的东西。
但是接下来掌柜的一句话直接给孟朔泼了一盆冷水:“您账户里已经没钱了。”
“什么?……”孟朔瞪大眼睛,“我钱呢,钱呢?”
26. 第二十六章
“你们问道阁,贪污修士钱款。”孟朔手肘撑在柜台上,气道,“我要去告发你们。”
原来人老了真的会变矮,他从前站在柜台前,会津津有味地拨弄头顶的吊灯,现在灯比他高出半截还多。
不过气场倒是丝毫未减,大有“七旬老人大闹柜台,誓不罢休”之势。
掌柜的擦了一把汗,解释道:“是前几日有人取走了。”
“怎么可能?问道阁不是向来号称安全?别人没密码,怎么取走我的钱?”
“那人正是知道您的账户和密码。”
“知道我在这存了钱,还知道我的密码,你放屁……”孟朔说着,突然顿了顿。
知道他存了钱的,还能猜到密码是阿燃的生日。
孟朔想,他们五个人还活在世上的,就剩自己和唐允持了。
难道是唐允持?他一个堂堂天元峰的宗主,居然惦记自己这点三瓜两枣?!
这个老东西。
他诽谤两声,转念进一步想到,唐允持一定是也妄图拿到辞仙剑,故意偷他的钱,好让他参加不了。
这个有心机的老东西。
“偷我钱的是不是年龄跟我差不多大?”孟朔将唐允持的面相特征简单描述,不料掌柜却摇摇头。
“并非。”
掌柜回忆道:“那人身穿一身黑衣,戴着兜帽,隐隐约约的,看不清面容。不过听声音,显然是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
孟朔火气更大了。
唐允持一定是怕被他发现,故意找个后生过来取钱。穿一身黑衣?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事情见不得人啊?啊?
掌柜试图抚平他的怒气:“那年轻人留了张厉害的符箓,让把兑换的钱再存进您的账号。比您之前的钱还多呢,只是我们得从总部调过来。”
“符箓?什么符箓?在哪呢?”
“暂时……暂时不在我手边。”
“那现在怎么办?”孟朔看着掌柜支支吾吾的样子,懒得跟他啰嗦,手一挥,“把你们阁里现在能拿出来的钱都给我。有多少算多少。”
他才不信现在的年轻后生能写出什么厉害符箓,又不是……又不是谢昱衡。
掌柜只好照办,零零碎碎凑了少许,孟朔估摸着也就够他和两个弟子进去玲珑会,而且只能是普通坐席。临离开时,掌柜冷不丁问道:“冒昧请问,您可是明心湖的修士?”
“不是。”孟朔想也没想,果断答道。他迈腿,离开问道阁。
昏黄的灯光照着他银色的头发、苍老的面容。掌柜没来由地想起前几日一身黑衣、冷清冷静的少年,有一瞬的恍惚,仿佛这两人一老一少,在眼前擦肩而过。
在孟朔为问道阁的不负责任生闷气时,另一边,祝铃潋则舒心得多。魔告诉她钱已经准备好了。
师尊那边暂时也糊弄过去了,只要两个人不见面,师尊是不会发现魔的存在。
她捧着符书在看,魔坐在她旁边,用小刀在不紧不慢削一根树枝。
窗外鸟鸣声碎,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这本符书是师尊此行给祝铃潋带过来的,说是他朋友的旧书,上面写有不少批注,字迹不羁,墨色深浅不一,重若崩云,轻如蝉翼。
写批注者,对于符箓见解深刻,思维灵动,让祝铃潋连连惊叹,爱不释手。
只是,
为什么感觉这字迹有些熟悉?她蓦然想起魔之前写的“化烟符”。字迹筋骨,还真有几分相似。
思及此,她忍不住扭头望向魔。
在小刀锋利的削动声中,树枝木屑纷纷洒落于地。
“怎么?”谢辞衣袖卷起,皙白的手腕,清晰可见的手筋微微起伏。
注意到她一动不动的目光,他头也不抬地问道,“看这么久,是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不一样了?”
“没有,我只是……”祝铃潋欲说还休。这是师尊朋友的旧书,怎么可能会跟魔有关系。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合上书本,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忽然发现大魔头你还挺好看的。”
“怎么好看?”
“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流风回雪,仙人之姿。”
谢辞想,小姑娘说话脸都不红。
祝铃潋向前俯了俯身,托脸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哪来的钱呢?”
谢辞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他眼睛不眨,轻飘飘地地答道:“杀人越货,巧取豪夺。”
“……”祝铃潋敷衍地“啊”了一声,“啊——好可怕——”
“你削这树枝做什么呢?难道是男的都对好看的树枝情有独钟?”
“玲珑会可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要想从里面拿东西,总要做足准备才行。”晚风吹动谢辞的额发,显得很是认真。过了一会,他的眸中噙着笑容,“你要不要跟我再学一学符术?到时候在玲珑会遇到危险,我可不会管你。”
“喂喂,小心点说话。我死了谁给你喂血。”
不过谢辞教学符箓的机会,祝铃潋可不会错过。他虽然是个魔,但懂的很多,目前看起来也没做啥坏事,跟他学应该不算辱没了正道。
两人走到屋外。
上次在朱家地库,祝铃潋见识了谢辞符语的诡异,又莫名得吸引人。但这次他并不打算继续教她诡谲罕见的符语。而是告诉她,符术不能依书上循规蹈矩,也不能一味追求猎奇。
符箓是笔墨所构造出来的世界,方寸海纳,意随心动。
理解符箓,从风土水火四大元素开始。
谢辞伸出四根手指:“选吧。”
祝铃潋不明所以。
谢辞道:“风,代表变化;土,代表稳定;水,滋养万物;而火,毁灭一切。”
祝铃潋犹豫地掰下魔的无名指。她从魔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随后是一片黑暗。
他们进入了幻境。
祝铃潋环顾四周,面前出现一座幽深山谷,四周微微亮。只有谷中生长着的一棵高树,树干与枝叶闪烁着火红的光亮,弯弯曲曲如盘旋巨龙,占地广阔。
“这是火符。”亮光映在谢辞的瞳孔中,星星点点,他说道,“古有遂明国不识四时昼夜,有火树名遂木,屈盘万顷。后世有圣人,游日月之外,至於其国,息此树下。有鸟若鴞,啄树则灿然火出。”
祝铃潋:“那我要如何做?”
“等着我。看好了。”
下一刻,谢辞的身形已闪现到遂木树跟前。他一抬腿,轻松随意地迈了进去。
遂木树躯干骤然变得透明。
祝铃潋惊讶而清楚地看到,树干内部正处处燃烧着火焰,释放出滚滚热浪。
随着谢辞的进入,树干内部的火焰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召唤,跃动得更加猛烈。
魔却只是微抬了抬眼皮,高马尾一扬。他一边向前疾行,一边闪避火焰,同时食指如电,在虚空中勾勒出符文。
随着他食指动作,火焰像被驯服的野兽,尽皆被吸入到符文中,化为一点火光。
祝铃潋来不及眨眼的功夫,魔已经抵达遂木树的顶端。他脚下,遂木树内的火焰全部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的黑暗。
他纵身一跃,黑色的衣袍轻灵飘动,重新落到祝铃潋的跟前。
祝铃潋确定无误:“谢公子,您是来炫技的吧!”
谢辞朗快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掌,掌心悬浮着一张火红符箓。
他歪了歪头,示意:“祝姑娘,该你了。”
火光照亮着他漫不经心少年的脸。
祝铃潋从未发现,魔有如此少年感的时候。
少年的意气,少年的冷酷感,少年的自信,在他向来沉寂疏离的脸上熠熠生辉。
她回过神来,咽了口口水,“你说我进去,会不会变成一块烤肉?”
“有我在呢。”谢辞的回答没有丝毫安慰作用,“我保证你不会死,顶多残废。”
祝铃潋站在遂木树前,漆黑的树干又重新燃烧起火光。
火光照着她单薄的身体,照着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调动周身灵力。再睁眼时,目光变凛,没有犹豫地走了进去。
刚才在树外看时,只见谢辞的身形不断闪现在树体,一路往上,到达树顶。
此刻身在树内,祝铃潋才发现,遂木树像是横了过来,在眼前化成一条长长看不到尽头的路。
路上,火海四起,热得几乎无法呼吸。
少女发力跑起来。随着她的脚步,火焰仿佛有意识般向她聚拢逼近,几度几乎要吞噬她的身影。
汗水密密麻麻地从肌肤沁出来,瓢泼似地滴落在地,又蒸腾成几缕白汽。
祝铃潋根本顾不上其它,她伸出手指,颤抖着在空中写下火符的敕令。
算不上过目不忘,只是刚才她看魔示范时,有用心牢牢记住。
敕令在半空中歪歪扭扭,周边的火焰并没有被吸纳进去,反而更盛。灼得她眼角如血般通红。
而且很快,祝铃潋遇到了新的问题。一缕火苗燎上她的衣角,前方是一条三岔路。
她犹豫片刻,选了中间的道路。
遂木树的树枝极多,每多一条分枝,便是一条岔路。
到最后,祝铃潋已经被烤得晕头转向,好像再热也察觉不出来了。前方的道路更是有几百条之多,看都看不过来。
她在心中点兵点将,随便选了一条,向左。
再选一条,向右……
她的大脑知道自己已经承受不住了,身体却仍在孤注一掷地向前奔跑。
直到终于从一条道出来。不是树顶,而是遂木的一条小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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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祝铃潋往下一栽,浑身发热地倒在地上,就在这时,幻境尽数消失。她被人扶起来,紧接着一条冰凉的毯子护住她,让身体的温度顷刻降低。
天已经黑了。黯淡天色里浮现出一两颗星星。
谢辞坐在她身边:“好了,没事了。”
“有事。”祝铃潋垂头丧气,“我没成功。”
“第一次而已。”谢辞肯定道,“已经很好了。”
祝铃潋仰脸认真看他:“真的吗?”
还是说,魔也会鼓励别人。
四目相对。
她的脸是白皙的,眼睛却红通通,宛如红梅落雪,无端多了些柔美,正盯着他看。
魔不禁向前靠近,想伸手摸一摸她滚烫的眼角。
“你血契又犯了吗?”祝铃潋心跳忽然像落了一拍,她在莫名的慌乱中向后退几分,“你看上去像……像要咬我。”
谢辞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后玩笑地扬了扬眉,不退反进,迎着她的视线继续往下低头,快贴到她的脸:“那你说,我该不该咬你?”
“我,我怎么知道?”祝铃潋感受到扑面而来男子的气息。
很矛盾。魔的气息很霸道,而少年的气息却很温软,融合在一起。
她别过脸去:“再说了,我说什么,你就照做么?”
“当然了,我最听你的话。”谢辞藏不住笑意,“你师兄说的。”
祝铃潋脑子一抽。
这不是她昨天用来糊弄孟师尊的话嘛?
怪不得顾怀远得意地跟她说,他去见了谢辞公子,力劝他俩和好。
师兄啊师兄,被你坑死了。
面对魔戏谑的笑容,她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忽然不管用了。
死嘴,快点说点什么啊啊啊啊。
最后祝铃潋硬生生地换了个话题问:“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怎么会那么多术法?又会书画道,又会棋道,还会写符和修……修我师姐的罗盘?”
谢辞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到嘴唇,直盯到她说话声越来越小,磕磕盼盼的。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完才道:“正所谓,百川异流,同会于海;万区分义,总成乎实。修真的各种术法,不过是大道的诸多面相,一通百通。”
祝铃潋眨眨眼,兴致勃勃地追问:“那你最厉害的术法是什么?”
他最厉害的术法?
谢辞眼皮轻轻动了一下。
几乎是一刹那间,似乎有一把剑,在胸膛里颤鸣。
他头托住后脑勺,向后躺到草地上,缓缓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活着。”
没别的,就是能活。
“活着?”
“有时候,”谢辞顿然道,“我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多活五十年有什么意义。赎罪吗?
无极雪山,风雪大作。天元峰首徒谢昱衡以辞仙剑自戕身亡,他以为他就这样死了。直到有一天,他毫无预兆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漆黑的山洞。
滴水在空旷的山洞里一声声回响,他不知道外面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洞壁上繁琐复杂的封印,让他的身体各处都痛不欲生。
他有思念的人。可他不敢出来,不敢见到阳光,不敢去面对故人。
他就这样静静听着滴水的声音。当声音越变越小,便是水结成冰,冬天又到了。
一年又过去了。
漫长的孤独让他变得沉寂,变得漠然,一点点抹去他身上曾经属于谢昱衡的鲜亮的,张扬不羁的痕迹。
最厉害的术法?
如今的他,还能拿得起来辞仙剑吗?
——“你看,流星。”
就在这时,一颗流星划破夜空。
一声明媚的少女嗓音打破魔的思绪。
祝铃潋竖着食指,振振有词道:“你看,流星。我听说,流星其实离我们很遥远很遥远。它们要走过漫长的路程,渡过漫长的岁月,最后坠落到我们的眼睛里。”
“它们的意义,也许是来见我们一面。”
“谢辞,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不过我很庆幸你活着,”祝铃潋轻声道,“能让我认识你。”
“能认识你,很好,真的很好。”
活着也许没有意义。
可你对我很有意义。
流星是最美丽的烟花,绚烂了整个夜空。
谢辞的瞳孔慢慢睁大。
身侧,风的流速也开始变得平缓,地上的蒲公英随风远去了。
他的心脏是伤口,是一团魔气,没有声音,空洞虚无。从外表看,他仍然完整,而内里千百个断裂处,提醒着他是早该死的人。
但此刻,那虚空的心脏里,正平静缓慢,不可遏制地长出血肉,涌出血液。
……
谢辞想,他突然不想解开血契了。
27. 第二十七章
玲珑会召开在即。
玲珑阁中。
胖阁主邹祉五十多岁,正独坐品茶,他体态圆润,面容上常常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仿若春风袭来,温柔和沐。
见到经由下人引进来的贵客后,他忙起身相迎:“百里公子,什么风将您吹过来了?”
“阁主身材虽然丰满,但行动轻盈自如。”百里羽毫不客气地揶揄道。
“百里公子见笑,见笑。”
邹祉丝毫不恼,反而殷勤为他斟茶倒水。胖胖的脸上露出两只小酒窝。
百里羽,明心湖百里宗主的独子,年纪轻轻,大有名气。三大宗门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阁主能招惹得起的。
“我让阁主做的事情怎么样了?”百里羽推开茶盖,低头吹了吹。
“公子放心,消息已经放给唐姑娘了,她一定会来取九州游记。阁内重重机关都已经布置好,只等她现身。”
“你可小心着点,唐若珏——”百里羽喝了口茶,茶水中仿佛浮动着那女子的身影,“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父亲说,当年他们百里家出了大力,协助天元峰,一同除去谢昱衡那个魔徒。
唐允持说话算话,扶持父亲顺利当上明心湖的宗主,还许了儿女亲家。
可唐若珏却罔顾他们之间的婚约,对他这个未婚夫不仅没有好言好语,甚至好几次当众摆冷脸,拂他的面子。
要不是为了她身后的天元峰势力,百里羽没好气地想,哪个男人能忍受得了她这么冷冰冰的。
他知道唐若珏寻找一本九州游记已经找了很多年了。这次以之为诱饵,让她身陷危境,到时候他再出现,英雄救美,还怕夺不得美人心?
“说起来,”百里羽想到最近沸沸扬扬的事,几分怀疑地问道:“辞仙剑真被你们找到了?”
邹祉脸上的笑意不曾停过,显得眼睛更小了:“玲珑阁向来最重信誉,一言千金。”
“那柄剑真有那么厉害?”
“想必公子也见到了聚集到癯仙城内的各路修士。这届玲珑会,一定是人数最多、规模最大,最热闹哈哈。”
办好玲珑会是每任阁主投入心血最多、最骄傲的事情。
身为一个有钱的符师,百里羽最看不起穷且清高的剑修。他不屑:“一个魔修用过的破剑有什么好值得追捧的?”
“公子见惯了希世异宝,自然瞧不上一柄旧剑。”
无论对方说什么,邹祉都是微微一笑,曲迎附和。
他眼睛虽小,却能洞察人心,故能在这复杂的修真界局势中游刃有余,让玲珑阁声誉鹊起。
“对了,你见多识广,帮我看看这张符箓。”百里羽伸手递了过去。前几日他去问道阁偶然见到的,一眼看出不寻常。
他要拿走,问道阁的掌柜自然不敢说什么。
这就是大宗门世家的优势。
那魔徒谢昱衡,以及他的师尊玄凌真人,曾经竟然妄想提倡资源共享,打破世家至高垄断的地位,怪不得世家容不下他。
正如丹药有上品和下品,符箓也有等级之别。这张符箓邹祉一拿到手中,一股冲击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灵力丝线从符箓中争先涌出,却又被写符者以漫不经意的落笔,牢牢束缚在敕令之中。
既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又能迅速响应使用者的意念,是极上等的符箓。
“百里公子年方弱冠,就能写出如此符箓,”邹祉想都没想,忙不迟疑地吹捧,“实在是超迈绝伦、少年英才。”
百里羽眼神中闪过几分凶狠:“这并非我所写。”
那掌柜的说是一个小后生。修真界怎么可能有比他还强的少年符师?
虽然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但邹祉不慌不忙:“不知在下可否向公子讨得这张符箓,好加固阁内结界。”
百里羽本就不忿,若是不给倒显得他在意这符箓,倒也畅快转手了:“那阁主一定办好我的事。”
“公子放心等着玲珑之夜开启。”
*
玲珑之夜,一座玲珑塔从无到有,自水下缓缓升起,激起层层波澜。
塔共分为九层,飞檐翘角。塔顶镶嵌着一颗巨大明珠,照着黑夜如白昼。
塔身四周雕刻着各种精美的图案,祥云、灵兽、大道飞天,每一幅图都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此时,玲珑塔的入口处人潮涌动,众多修士纷纷涌来,鱼贯而入。门口有人收取入场费,修士们依次上前,热闹非凡。
入场费交的少,给一块普通玉牌。进入塔内,只能入普通席位。
交的多,给一块镶金玉牌,入场有上等的独立包厢。
楚玉跟在师尊身后,明珠之光照着女子的脸灿灿生辉。她没有仰望高塔,却一门心思东张西望。
一把折扇搭在她的右肩:“大师姐,东张西望什么呢?”
楚玉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见是顾怀远,差点没把他的手打折。她埋怨道:“人流量这么大,怎么周围也没个货摊。我想这次没带小师妹过来,给她带点吃喝小玩意回去,也好让她开心开心。”
一听提起这事,孟朔就来气。都怪唐允持,老东西偷他钱。
本来他可以成功在弟子们面前秀上一波,结果取出来的钱只够三个人入场。
这是他年轻时,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里面有不少,还是当年找阿衡借的呢。
遗憾的是,再没机会还给他了。
潋潋最懂事,知道钱不够以后,主动把机会让给师兄师姐。
孟朔不知道的是,他心中最乖的小弟子祝铃潋此刻正和谢辞,拿着他的钱,兑换了两块镶金玉牌,轻松进到玲珑塔的贵宾包厢。
贵宾包厢在二楼。内部空间宽敞,一侧设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窗户可以俯瞰整个交易台。
窗前摆放着一张圆形的紫檀木桌,桌上摆放着各式精致的茶具和点心。
祝铃潋拿了一块高点塞进嘴里,视线落在谢辞身上。
还是忍不住吐槽一句暴发户。
谢辞不同于往日低调。今夜他身上全是金银玉石,锦袍上花纹异常精致,一针一线仿佛能反射出光芒。
他随意地靠在软椅上,额前碎发微微垂下,轻柔遮住眼睛,多了几分不凡与不羁的气息。整个人显得贵不可攀。
明明是个魔,是修真界里应该夹起尾巴、躲在黑暗里的魔,却比刚才看到的、熙熙攘攘的修士们还要稚气鲜亮。
更吊诡的是,祝铃潋虽然嘴上吐槽暴发户,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身打扮很适合他。
仿佛谢辞本来就该如此。
贵而不拘、天命风流。
不过,他们俩今晚是来偷东西的啊。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有吗?”
谢辞抬手。
他手指上戴着十枚戒指。每一枚戒指上都镶嵌着不同的宝石,红的如血,绿的如翠,蓝的如海,光彩夺目,差点要闪瞎祝铃潋的眼睛。
她捂着眼睛,小鸡啄米似点头:“有哇有哇。”
“玲珑塔共分为九层。一层两层的交易场所,所有人都能进。三层四层是阁主待客之地,入口处的看守最多,闯进去最困难。五层之上存放古书经籍、法器宝物,只有机关,无人看守。”魔手指蘸了蘸水,在桌上边画边说。
祝铃潋:“意思是,要想找到可能记载有解契方法的书籍,我们得先进四层。那我们怎么去?”
谢辞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让阁主请我们去。”
“请?你认识他,你跟他很熟吗?”
“以前很熟。现在已经过了五十年,想来阁主也换了人。不过,玲珑阁的规矩是不会变的。等会开始后,第一件拍卖品,不管是什么,我们都要高价得之。”
“拍得第一件品,称为开彩头。开彩头的客人会请至四层,请喝阁主的名茶。”
祝铃潋听明白:“照这么说,想抢彩头的人应该很多咯。可我们囊中羞涩诶。”
“所以我们要穿得有钱,让别人觉得我们付得起。放宽心,开彩头的钱不必当场付。”
“那不会有很多人乱开价吗,跟咱们一样。”
魔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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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你以为,什么人都敢得罪玲珑阁吗?”
“哦。”祝铃潋反应过来,“不对啊。既然要装的有钱,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穿得这么随便。”
谢辞瞥了她一眼:“你是我的随从。不用穿得太贵。”
……随从。随你个大头葱!
算了,马上就要解开血契了,不跟魔小气计较。祝铃潋决定低头吃果切。
贵宾包厢里的果切真挺好吃的。
她秉持着“不吃白不吃”、“又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基本原则,正吃着,从隔壁包厢里传来一阵斗志昂扬的激烈讨论声。她立即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总结道:
“他们好像在说什么……辞仙剑?”
话音刚落,谢辞沉寂的眸,静如深海,罕见地泛起一丝波澜。
祝铃潋没有注意到,她依然津津有味地听着,并且复述道:
“通天之剑,天地无敌,威力巨大?”
“前不久,玲珑阁从北海偶得此剑。当时,剑光大作,通天彻地,整个海狂风呼啸、海浪滔天。”
“玲珑会要在今夜展出此剑?!”
她越听越兴奋,头一次赶上修真界这么大事!
直到被魔打断:“过来。”
她以为暴发户也想吃果切了,耳朵听着隔壁传来的瓜,手上心不在焉地给谢辞塞了一颗葡萄。“他们这会在说,谁能得到,必定会在修真界名声大作、威震四方。”
“哦吼,各大宗门都派了最厉害的弟子前来。”
葡萄没喂上,谢辞的手抚上她的唇边,将汁水抹去,无可奈何道:“我能听见。”
他的手真冰。
愣了一会,祝铃潋才蓦然捕捉到空气中突如其来的低沉,迟疑着问道:“你,是不是知道这把剑?”
魔,好像不想让她继续复述下去?
谢辞身子微微前倾,耐心地摩挲着她的唇瓣。
“它是我的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
“……一位老朋友的剑。”
原来今夜来了这么多修士,都是为了辞仙剑。
剑。
那样有灵性的剑,本就该大放异彩,名满天下,不该随着他消失于世。
谁有缘分谁就拿去吧。
老朋友谢昱衡,早就死了。
……
祝铃潋却好奇地眨眨眼,示意他说下去。
谢辞只自顾自地摸了摸她的下巴,平静地想,这果切的香气实在太甜腻了些。
想着想着,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口:“小修士,我饿了。”
“刚才不是给你喂葡萄了么?”祝铃潋说完的一瞬视线交错,这才发觉不对。魔的眼神直接看着她,没有一点回避。
他说的饿,明显意有所指。这是要吸她的血啊!
“今天不是十五。”她果断道!
“不是吗?”
“不是!”
“好可惜。怎么会不是呢?”谢辞想了想,继续心平气和道,“那可以假装是吗?”
她闻着他的鼻息,不像他的嗓音清浅疏离,此刻他的气息微微加重,在她的脖颈边萦绕,像是企图诱惑她的魔鬼。
祝铃潋咽了口口水:“不可以。”
谢辞向后一靠,无辜又破碎:“祝姑娘好狠心。”
孟朔不是说过,偶尔向女孩子撒娇很管用的吗。
只是,
孟朔,没有了。
辞仙剑,没有了。
马上就要解开血契,小修士也没有了吧。
包厢清静。
而一楼纷纷攘攘,吵吵闹闹。人流摩肩擦踵,孟朔差点被一对男女道侣挤倒,气得他吹胡子瞪眼:“这有个老年人没看到吗没看到吗?”
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老修士,那对男女道侣头也不回地嬉笑着走远了。
“谈情说爱去包厢里好不好?”孟朔气炸了,“包厢里隐蔽,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男女,想干嘛干嘛。”
他忿忿不平中,楚玉眼尖,寻到三个空座:“师尊,师弟,这有座,快来快来。”
28. 第二十八章
孟朔刚坐下,铃声响,玲珑会便开始了。
第一件品是金云丝。拍卖师热情介绍:“这金云丝乃是由天方灵蚕吐出。想必大家都知道,天方灵蚕只生活在远离尘嚣的深山之中,吸收日月精华,历经千年才能成长至成熟期,吐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金丝。金云丝轻如鸿毛,光泽柔和。更重要的是,丝内还蕴藏着强大的灵气,可助修行者突破难关。”
想讨玲珑阁主彩头的人不在少数,拍卖师话音刚落,出价的声音便此起彼伏,一波更比一波高。
其中,来自二楼包厢的一道清脆女声吸引了孟朔的注意,他蹙着眉头,终于忍不住道:“我听着怎么那么像潋潋的声音?”
楚玉认真听了半天,肯定道:“就是小师妹的声音。”
“我想起来,昨天我见到谢公子,确实有听到他说要带师妹去拍卖会玩,”顾怀远以扇击手,恍然大悟,“没想到就是玲珑会。差点忘了,他亦是修士,对修真界这等大事定也有所耳闻。”
谢公子人不错嘛,带小师妹出来还知道请示一下“家长”。
报价越来越高,祝铃潋始终果断跟上,到最后只剩下一两个人在角逐。
楚玉感叹:“谢公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低调俭约,没想到出手这么阔绰,真是人不可貌相。”
孟朔则幽怨地望向声音传出来的窗口:“你们怎么不早说那小子是个有钱人,要不然我们三也可以去二楼包厢。”
“二楼包厢有什么好的?”楚玉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师尊,我觉得在这看的清楚。”
孟朔嫌弃地摆弄桌子上的白开水:“里面的果切很好吃的。”
顾怀远稀奇:“师尊你去过二楼包厢?”
“你们的师尊我当年也是五陵年少,不知愁滋味,什么银屏金屋都去过。想象一下,怎么样?”
楚玉和顾怀远想起穷的揭不开锅的宗门,看着一身衣衫穿了几十年的师尊,异口同声道:“想象——不出来——”
毫无疑问,金云丝被祝铃潋和谢辞以无人能敌的天价拿下。玲珑阁的下人来请二人,见谢辞穿着华贵,更加不敢怠慢,“阁中规矩,请二位移步四楼品茶。”
谢辞公子做派,缓缓站起身来,直至祝铃潋身边时低声提醒:“走了。四楼也有果切。”
祝铃潋赶紧擦擦嘴跟上。走在长廊时,她看向交易台上,拍卖师正将金云丝小心放置在楠木盒中,她传音给谢辞:“如果我有钱,我真想把这件金云丝买下来。”
谢辞不以为意:“你若喜欢,我带你去捉一百只天方灵蚕,给你做衣裳。”
“不是,是给你穿。”祝铃潋真挚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白衣织金,很好看。”
“我现在不好看吗?”
“还行吧,谢土乡绅。”
祝铃潋想,谢辞的眉心好像轻舒了一点点,他很快又敛起笑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从听到“辞仙剑”开始的。
他开始变得有些沉默和冷淡。
少年少女的身影走过长廊,通过大量的守卫。孟朔正在低头喝水,等及他忽然心有灵犀往上望时,长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包厢的帘子在轻轻晃动。
楚玉注意到他的视线:“怎么了,师尊?”
孟朔愣了愣:“没什么。”
祝铃潋小步跟着,走过长廊,抵达四层的雅致待客间。
房间里,四周墙壁里镶嵌着温润的玉石,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桌上几盏青烟袅袅升起,精选的沉香芬芳清幽。
东侧一角,设有一个小型书架,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类典籍和卷轴。
一位身着素雅长袍的女子熟练地提起茶壶,壶嘴轻轻倾斜,清澈的茶水便如同细流般注入杯中,茶香随之弥漫开来,清新提神。
“二位请慢用。”她轻声说道,声音温柔而悦耳。
谢辞微微颔首:“多谢。”
“等拍卖会结束,阁主会来见二位。请二位在此稍等。”
“不急。”
祝铃潋感觉自己真是叫化子吃新鲜饭——头一回见这么高端的场面,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不像魔,从容不迫,一点也不心虚。
心理素质真好,怪不得他能做大魔头呢。
直到屋子里的人都走完了,只剩了她和谢辞时,她才舒了一口气,走到窗前。
从待客间也能清晰地俯瞰到下方正在进行的拍卖现场。在待客间,宾客们既能享受宁静,又能关注到拍卖进展,优先享有心仪的物品的竞拍权。
“没想到修真界也沾满了金钱的味道。”祝铃潋鄙夷。哼!
“这茶不如五十年前的有味。”谢辞品了一口,慢悠悠道,“那时候用的茶器都是金质的,那才是金钱的味道呢。”
祝铃潋吐吐舌头。谢辞放下茶杯,走到东侧,推开书架,紧接着以食指在墙上的玉石左右一划,石墙缓缓移开,一个暗道瞬间出现在眼前。
“这你都知道?还知道金质茶器。”祝铃潋惊掉下巴,随即恍然大悟,给出重要结论,“你以前在这当倒茶的?你都给谁倒过茶啊?”
谢辞用食指轻轻在她额头敲了一下,他的眼眸中倒映着暗道里闪烁的火把:“里面机关应该换过了。敢走吗?”
“有什么不敢。”
祝铃潋一个迈步走入暗道。
话虽这么说,等她切实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空气寒冷而稀薄,暗道两边,每隔几部就矗立着一尊石像。这些石像是各式各门派的守护神将,有的手持长剑,有的挥舞巨斧,有的目光如炬,有的怒目圆睁。
火把阴森森地照着石像凶神恶煞、冷厉透骨。
祝铃潋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出错:“谢辞,我感觉他们在动。他们在看着我们。”
“嗯。你没感觉错。”
“那现在怎么办?”
“继续走。”
过了一会,祝铃潋又小声问:“还有多远?”
前路狭长不见尽头,地上巨大石像的影子飘忽不定。
谢辞依然平静:“闭上眼睛,别看他们。”
“闭眼睛我就看不到路了。”
祝铃潋想了想,或许她可以闭一会左眼,再闭一会右眼,这样就没有那么吓人。她刚要把这个天才的想法告诉谢辞,就见他的手伸了过来。
他的手修长有力,给人莫名稳稳的安心感。
两人牵着手在寂静无声的暗道里走了一半,直到听到了第一声响。
是石像手上的斧子直挺挺地砍了过来。
谢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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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脚步轻盈,飞快地抱住祝铃潋,从斧头下闪过。两人静默地蹲下在两个石像之间。
斧头砍空了,砍过空气。
“咯噔咯噔。”
所有石像扭过了头。
刚才巨斧的锋利边缘擦破了谢辞的衣袖,他看向暗道两头,传音:“好狡猾。走到一半才发动。让我们进退两难。”
祝铃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停止呼吸,心跳也尽可能放慢。回想起来:“它们似乎是听声音动作的。”
谢辞:“你身上有没有特别响的东西?”
祝铃潋从胸前拿出铃铛,“这个可以吗?”
谢辞点了点头,抬手将她铃铛上静默的法术撤了。紧接着还不待祝铃潋反应过来,她忽然就被谢辞抓住手臂扔了起来。
他一边将她抓在身后,一路轻声疾速朝前奔去。
祝铃潋的脖子上的铃铛立刻清凌凌地响起,脚步声和衣衫都被铃铛声遮掩住了,石像的长剑巨斧纷纷朝两人身后砍去,刚要碰到祝铃潋的时候,她就被谢辞抓着往前了。
受伤是没有受伤的,就是有点头晕眼花的……当终于从暗道里出来时,听着身后石门的关闭声,祝铃潋扶住一旁的木架:“谢大魔头你——”
“喝点茶。”她话音未落,谢辞适时将一杯清茗递了过来,诚恳道,“辛苦祝姑娘了,我们到第五层了。”
茶香入鼻,他说得款语温言,真心实意。祝铃潋一时竟不好意思发火了,都是为了解开血契,这法子费人但毕竟有效。
谢辞继续说道:“第五层放的是玉石。西侧书架上有几本书,看起来没什么有用的。”
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用一本书压住脸,压下忍不住扬起的嘴角。
祝铃潋听出来了:“你是不是在笑我?”
“没有。”
“喂!你明明就是在笑我。我都听见声音了。”
谢辞从书后露出一双眼睛,无辜:“天地良心,哪有?”
明明那双眼睛里都噙满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好吧好吧。
至少,他笑了。
祝铃潋将茶水一饮而尽。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大魔头也学会茶里茶气的了。
两人到第五层的暗道前。
谢辞看着她将铃铛收回衣领里:“你为什么要戴个铃铛?”
“路上捡的。小时候我总是一个人睡在柴房,晚上太黑了又没有声音,我觉得好孤单,就摇一摇铃铛。”祝铃潋老实答道,她不愿过多地回忆往事便转换话题问道,“这条暗道里有什么?”
“毒气。屏气敛息,冲过去。”
“要是没忍住呼吸了一口会怎样?”
“会死。”
“啊!我想到别的方法了!”
过了一会,谢辞看着祝铃潋的手紧紧捂住他的口鼻,他用眼神示意“你确定?”
“当然!天下像我这么聪明的人已经不多了,”祝铃潋洋洋得意大言不惭,“人怎么可能自己憋住呼吸嘛。但像我们这样,互相捂住口鼻,就没问题了!”
谢辞:……天下像她这么大聪明的人确实不多。
他只好照做。手掌抚上她的脸颊,食指没忍住,上下摸了摸她的鼻梁。
29. 第二十九章
第五层是宝石;第六层收藏的是各种药材。祝铃潋和谢辞继续往上,直至第九层。
脚一踏入,眼前并未出现什么阁楼书架,而是波涛汹涌,一片无涯湖面。湖面之上,八根晶莹剔透的玉柱分布均匀,凌空而立。
每一根玉柱都刻有繁复的符文,散发着幽幽荧光。
谢辞尚未凝神观察,眼前晶莹剔透的玉柱中间生出一条粗壮的水链,如同活物一般,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奔他而去。
滔天海浪在脚下喧嚣、滚滚雷电在头顶闪烁。
他立时双手结印,交叉于胸前,口中念起。
“天寒地冻,万物归藏。
此咒之下,凝聚四方。”
脚下,一副九宫八卦阵纹浮现,灵力如潮水般涌动,化作一道道清冽的寒炁,向外扩散,将凶猛袭来的水链冻结成冰。
他继续运起灵力,寒炁便源源不断以他为中心,蔓延着将整个湖面一寸寸冰封。
谢辞双脚轻轻落到冰面上。
水面平静得如一面镜子。人于其中,格外渺小。空落落的,鸦雀无声。
小修士在哪?
他向前走去,终于在湖的中心看到祝铃潋。她蹲在冰面上,正脸色苍白地申辩着:“我不是,我没有。”
这是怎么了?
谢辞低下头看去。
湖面如镜,正映着入阵者的内心。
湖面上,三个人的背影越走越远。其中两个显然是楚玉和顾怀远,另外一个沧桑年老,大概是她的师尊。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不断回荡:
“小师妹,你居然和魔结了血契,实在是太令我们正道修士失望了。”
“小师妹,做魔是要上审判台的,要被天下所有人不齿。你今日能和魔头结契,明日是不是就要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了。”
“潋潋,你曾经答应师尊要除魔卫道,怎么你却与魔为伍。还处心积虑欺骗师尊,不让师尊见他。唉,你太让师尊失望了。”
祝铃潋的声音带了几分哭腔,她无力挣扎:“我不是故意欺骗师尊的,我是有苦衷的。师尊,师兄师姐,你们听我解释……”
谢辞一时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没想到小修士的道德感如此之强。
唯一庆幸的是她先一步于自己进入阵中,故而湖面照心,照得是她内心挣扎之事。
若是换了他,满地的尸体大概会吓死祝铃潋。
谢辞双手抱胸,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直到祝铃潋涕泗横流、捶足顿胸,湖面上紧接着出现了“他”的脸。
湖里的谢辞叫嚣着:“你与我结了血契,就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哈哈哈哈。你要给我当牛做马、我要喝光你的血、吃光你的肉,哈哈哈哈哈!”
祝铃潋抽抽搭搭:“不,不要。我的肉不好吃,很柴。我的血也不好喝,很腥。我还很脏。”
谢辞的眼皮抽动了一下,就听见湖里的魔继续狂笑不止:“你知道我从前吃的都是些什么吗?你的肉再柴再硬,硬的过山洞里的死老鼠?你脏,脏的过暗河里漂过来的死鹰?”
“那,那,”祝铃潋晴天霹雳,磕磕巴巴,“那倒是比不过。”
湖底的魔:“哈哈哈、哈哈哈——”
祝铃潋捂着脑袋:“你不要过来啊——”
……
一旁看戏看够了的谢辞终于忍不住,嫌弃地开口:“我笑起来有这么难听吗。”
是,是哦。
祝铃潋蹲在湖面上,涣散的瞳孔猛然缩紧。
谢辞虽然老是欺负她,但还不至于剥她的皮吃她的肉。更重要的,他才不会这么放肆不顾形象地大笑!
他这人生性就不爱笑!
她回过神来,定定地看向湖中的“魔”,怒道:“你是假的。”
万里冰封,顷刻迸裂。
晶莹的冰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真正的谢辞由远及近,一步步走进祝铃潋的眼睛里。
“恭喜你,通关了。”他欣慰地挑了一下眉,说道。
果然笑起来也很矜贵清浅。
谢辞和祝铃潋一路闯关的同时,还有一人也紧随其后。
唐若珏从一层往上,花费了些时间绕过大量守卫,等她到达第四层时。
奇怪。
暗道里的石像七倒八歪,手中的斧头砸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小心翼翼地通过。
无事发生。
再往上,所有的机关像是被人走过一遍,几乎没有太大难度。直到第九层,一排排的书架高耸矗立,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望不到顶。
天花板中央,是一副栩栩如生的梼杌浮雕。
浮雕中的梼杌体型庞大,肌肉线条流畅而有力,双眼炯炯有神俯瞰着走在下面的人。它的嘴巴微张,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獠牙长达数寸,透出一股凶狠的寒意。
唐若珏只看了一眼,便匆匆走过。
书架由上等的紫檀木制成,散发着淡淡清香。粗略望去,书籍种类繁多,涵盖了修真界的各个方面。有讲述天地法则的《天道经》,有记载各种法术和阵法的《法术大全》,有介绍丹药炼制技巧的《丹经》,还有记录各种灵草和矿石特性的《灵物志》。
她漫步在书架之间,目光在一本本书籍上游移。忽然,唐若珏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听到了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
书架林立,祝铃潋和谢辞分开来找。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书,”她被重重书架阴影笼罩着,一边翻书一边轻声感叹,“我猜,这书架要是倒下来,一定能砸死我。”
“玲珑阁又称为古今第一大阁。据传它的创始者极爱好收藏,毕生致力于搜集各种珍贵的书籍、药方、丹方、阵法图谱和宝物等。之后历届阁主都继承了创始者的遗志,将玲珑阁的藏品一再丰富。”
谢辞边说边挥手,书架上的书籍纷纷自动翻页。书页在空中飞快地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目光如电,一目十行,迅速扫过书页上的文字。
找到了!
他目光一凝,注意力过于集中地盯在那一行文字上,以至于唐若珏乍然出现在他身后,他才回过神来。
有杀气。
是一个剑修肃冷的杀气。
但很快,一股更加凛冽的气场压过来,随着谢辞漫不经心的转身,席卷了整个书阁。他随手戴上黑兜帽,转身所见,乃是一个个高身长、冰冷冷的女修士,正以剑柄勒住祝铃潋的脖子,一步步向他逼近。
唐若珏因这股突如其来的霸道杀气微微怔到,又见对面男子隐于兜帽下不见真容,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她面若寒冰,凤眼微微上挑,眉间一点朱砂。少女年纪浅而气势冷贵,腰间挂着苏绣的香囊,显然出身不凡。
她高挺的鼻子几乎与唐允持如出一辙。
而师秋瞳喜欢在眉间点上朱砂,显得清丽脱俗。
她手中长剑冷峭,在祝铃潋脖颈上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下一刻,被挟持住的祝铃潋出乎意料地伸开手臂,一把抱住唐若珏的腰,在她耳边亲昵道:“姐姐,你好香哦。”
唐若珏:?
??
她向来独来独往,高高在上。她父亲是天元峰的唐宗主,所有弟子都要远远地尊称她一声“大师姐”,何曾被人这样调戏过?
她连挟持别人,都只是用剑柄挑住对方下巴,而身体保持着距离。
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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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祝铃潋又是个死缠烂打的,紧紧抱着她就是不松手。
唐若珏瞬间浑身僵硬,呼吸也急促几分:“你,你做什么?成何体统!”
话刚说完,她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能动了,不是因为身体接触,而是神经麻痹,如同中毒。
祝铃潋轻松地从她的臂弯里绕出来:“不好意思了,姑娘。”
唐若珏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整个身体只有眼睛能动。她恼羞成怒,面颊上两朵红云未散:“你把我怎么了?”
“姑娘也是从暗道进来吗?那你有没有看到第六层放的是毒药?”祝铃潋朝她晃了晃手中的瓶子,“我随手顺了一瓶。没想到这么好用。”
“放了我。”唐若珏尝试几下,无法用灵力冲破,只好低声道,“我不是玲珑阁的人。我也是来找书的。”
祝铃潋摸了摸下巴,没想好要不要相信。这姑娘还是挺凶的,刚才挟持她时,动作也极干净利落。
谢辞罕见地开口。他早已经回到书架之间,仔细看解开血契之法。
只有淡淡的声音响起:“你找哪本书?”
唐若珏:“九州游记。”
祝铃潋一激灵:“九州游记?”
唐若珏:“你知道这本书?”
祝铃潋忙不迟疑地点点头。之前在问道阁中见过,她就对这本书很感兴趣。所以刚刚她找书时有留意,玲珑阁九层的藏书中还真有一本。
就是放的位置太高了。
谢辞帮忙取下书。
当书页上熟悉的字形映入眼帘,魔顿了顿。耳畔几乎是一瞬之间响起崖边呼啸的风。
风里,有人在笑,有人在高声说,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
“我要做天下第一的驭兽师。”
“我要做天下第一的丹修。”
“我要和师兄一起,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我修的是书画道,自然没有天下第一的说法。那我的梦想,就是和最好的朋友闯荡天下,斩妖除魔。”师秋瞳微微一笑,“等我老了,就将我们的闯荡历程,写成一本书。”
“就叫:九州游记。”
他们之中,那个名为谢昱衡的少年昂首,浑身落满了光。浑然不知,仅仅一个月之后,他就会与他们生离死别。
这一别,就是整整五十年。
……
谢辞刚刚取下书,
异变陡生——
天花板上的梼杌浮雕突然光芒大盛,那原本静止不动的凶兽逐渐变得立体,毛发根根分明,双眼如同燃烧的火炬,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梼杌的四肢猛然一蹬,巨大的身体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直扑三人而来。
“小心!”
祝铃潋反应迅速,一把抓起唐若珏冰冷的手,朝书架后面躲去。
凶兽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彻整个书阁。
书架在微微颤动。
与此同时,书架上的所有书籍都散发出淡淡的金光,每本书中的文字似乎都活了起来,化为一道道金色的流光,沿着书架间的虚空,迅速向梼杌飞去。
祝铃潋一边握紧唐若珏的手,一边探出脑袋。
只见半空之中,梼杌巨口大开,喷出热气。它的尾巴上贴着一张符箓,仿佛是某种强大的阵法枢纽,正源源不断汲取着灵书的力量。
梼杌怒吼着,力量的增强使它的獠牙更加尖锐有力。
但却始终无法下口。
拦住它的,是一把极简单的木剑。
握着木剑的人衣衫轻轻飘动。
黑色兜帽下的谢辞抬起脸。
“有没有人告诉你,这张符箓是我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