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谍商》 第298章 死地 厨屋内,小娘边择菜边往灶膛里送柴禾,鱼嫂在操作台上忙碌着。 对于小娘,她还是很满意的,这丫头手脚利索,还不记仇,乖巧得很,看得她都心疼了。 时不时地,她便问上几句,“苇子,老嫂子看你好像啥活都能干一点的样子,你爷娘在时,是你家家境好还是你东家的家境好?” 一般说来,在一些大家族,厨屋还有顶重要的女眷的活计,都是家生奴才包揽了的。 “阿嫂,什么叫东家?”苇子抬头问。 鱼嫂便没有再把这话题继续下去,她不禁感叹着,这投胎也是门技术活,这小娘,哪怕是生在洛阳城里的一般人家,像她家这样的,到了这年纪,也是大把的好人家踩破门槛地提亲。 “苇子,你这样下去,有没有想过,要是有了娃娃该咋办?” 这种事鱼嫂见得多了,一般情况下,那些个女的的下场,大多是惨不忍睹。 “嗯哼——”萧简黑着脸子进了厨屋,“鱼嫂,送菜的那个是不是你娘家兄弟?” 鱼嫂一听,心里盘算了下,自己的活计这人说了算,自己娘家那头的生计这人说了也算。现在这些个好处,洛阳城内外大把地有人挤破头想要,苇子再懂事,也是个外人,还是先管好自家再说,便笑着回道, “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前儿个还说,等年底了,要把他养大的肥猪送一扇孝敬爷呢。” 萧简便没有再说话,把头转向了苇子。苇子毕竟年轻,自从来了院子之后,吃饱穿暖,又没有那么多的粗重活计,手上的老茧褪得很快,人也愈发地出落得水灵了别有一番动人的风采。 “苇姐儿,最近胃口可好。要是腻歪了,跟鱼嫂说,让她采买的时候多带上点。” 自从逃荒以来,萧简还是第一个对她好的,苇姐儿对他很是感激,怕他担心,对他说道, “萧爷的好,奴家记着呢。等奴家有钱了,定要给爷立一个长生牌位,天天向长天祝祷爷福寿无疆。” 苇子的话让萧简很是不耐烦,但苇姐儿是个胆小的角色,他不便把什么都挂在脸上,看了鱼嫂一眼。 方才鱼嫂说话过了界,心里正不安着,现在一看萧简要他做事,心里不由得欢喜起来,忙提醒道, “苇子,萧爷问你胃口咋样哩。” 苇子的笑容更灿烂了,她说道,“挺好,多亏生活好起来,我最近越来越喜欢绿叶子菜了。” 鱼嫂一听,知道自己白做好人了,便没有再说话。 萧简愣了下,笑着说道,“觉得好就好。” 他出来到赵尧跟前时,其他几个无聊得紧的问他, “那个苇姐儿皮肤越来越光溜,都快赶上四海升平楼里的了。 她在这儿,跟姓项的那娘们儿处得越久,知道的事就越多,萧公子是打算把他送到姑娘楼里,还是卖到大户当仆妇?” 萧简一听,知道这是赵尧的意思。听说彭城那头的乱子,大有快要平息的势头,他拿手掏了下耳朵, “卖什么?送什么?洛阳本就是韓家的地盘,不管到哪儿,万一漏嘴,你我还活不活了?” 从头到尾,赵尧都没有说半个字,事情就解决了。 当天,鱼嫂接到了吩咐,要她带苇子出城去地里现买菜蔬。 鱼嫂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苇子却喜不自胜,她美滋滋地打扮着,也把这消息告诉了项颜。 项颜虚弱地笑着,从席子下的乱草中摸出了条头绳,给苇子系上, “人家都说三分人才,七分打扮。我看咱们苇子,现在竟有七分的人才了。将来定会嫁个高门大户,做少妇呢。” 项颜说的什么,苇子有些听不懂,但她肯定项颜说的是好话,脸上甜甜地笑着。 一旁的鱼嫂看见了,心里更难过了,这时萧简却走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苇子头上的异常,非常生气地就要去扯掉,还没忘了骂骂咧咧, “啥都往头上戴,大街上的狗屎多,要不要抹点上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眼前这个男子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苇子吓得目瞪口呆,鱼嫂有些看不下去了,忙解围道, “那是我兄弟在路上捡了捆菜来的。萧爷不喜欢,我拿把刀把它绞了就是。” 看到项颜鄙夷的眼神,萧简没来由地心慌了下,冷冷地说道, “算了,早点收拾好早点动身。” “给鱼家多送点安抚钱。”赵尧说了许多天来的第一句话。这些天他一直阴恻恻的,把周遭的人都冻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萧简长舒了口气,心想终于解脱了。他在萧县的娘子给他生了两儿一女,她可是大家族的,女人的心眼小,不能让他知道苇子的存在。 于是他派了小厮,护送鱼嫂和苇子往城外走。鱼嫂心里打着鼓,苇子却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一样,对萧简说道, “鱼嫂每次都是一个人出去的,现在添了我,不用那么麻烦的。” 萧简再看了她一眼,心想是个好情人,从袖里掏了十来个刀币,递给她, “出去时,遇到想吃的,买点来,不要太苛待自己。” 鱼嫂心里的恐惧更甚了,她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着劝道,“萧爷给的,你就拿着。以后办事再用心些就是了。” 苇子高高兴兴地接过,这还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多的钱财,心里开始盘算着怎样才能让萧简也高兴起来。 一路上,她都在四处瞧着,有没有可心而又不那么贵的东西可以入手。只可惜洛阳城太大,她的钱太不顶事,走了好长的路,她都没能买到。 鱼嫂一路上都沉默着,那个跟着她俩的壮汉时不时地催上几次。 到羊记不远处时,苇子被那些个小小的毛皮做成的物件吸引住了,对鱼嫂说道, “阿婶,这个,你说我穿上会不会好看?像不像城里的那些大小姐?” 还真别说,衣服一上身,苇子立马就变得光彩照人起来,立马吸引了好几个路过的来看她身上那种款式的。 不过,那是以金银计的,她身上的财物不够,只得放弃了朝前走去。 方才接待他们的伙计等几人走远了后,朝后方羊老六所在地走去。 第299章 救急的羊记 羊老六听到伙计的话,眼里全是不屑, “跟你有关系么?跟我有关系么?闲得很是不是?不想干了是不是?” 伙计讪讪着小跑着走了。 等到跟前没人时,羊老六招手把他的好大孙叫了出来, “羊娃,来,爷爷给你三十个刀币,你去隔壁街韓家铺子买几个饼回来吃。告诉那个卖饼的,上次欠的币,我们两清了。” 羊娃还不到六岁,对于吃食很是上心,他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这时羊娃的父亲才从后边过来,“阿爷,韓家那样对我们,我们还要帮他们,看他们倒霉不是更好么?” 羊老六喝斥道,“你懂什么?韩家小子给的,比我们损失的多得多了。都知道我们跟他家有择不清的关系,他倒了,我们也落不着好。” 羊父扫了眼店里的摆设,心里嘀咕着。 羊老六看懂了他的心思,开导道, “现在啥生意都不好做,非得显摆出我家比别家日子好过,把那些个伸手的引那么多来干啥? 去,你去唤那个新来的伙计,让他看看那几人往哪儿去了,顺便沿路留点记号。” 羊父前脚刚离开,韓记饼店的老板后脚就从后角门进来了,他悄悄地进了一不起眼的角落,问羊老六, “你那话啥意思?什么叫两清了?那可是半年的饼钱,我挣那点毛毛子钱,你也看得上,也不嫌丢你祖宗的脸。” 羊老六像是不知道他的存在似的,像往常那样地对着账,嘴里念叨着, “我店里的伙计,看到一个小娘跟着一大嫂,由两个壮汉护着往西城门外走了。 那小娘头上扎着的,可是当年韓项氏送皮子来时扎口袋的那种绳子。” 那种绳子,是各处羊记的边角料物尽其用后剩下来的和着麻搓成的,花花绿绿的,虽和正经的首饰没法比,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只有韩翊旗下的店铺在某段时间用过。 羊老六记得,那小娘头上的绳子,比当初捆口袋的要长多了,所以他疑心那几人与项颜有关。 “这个,够不够抵我在你店里吃一年饼饵的钱?”羊老六得意洋洋地问道。 韓记饼店掌柜处没有声音,羊老六看时,却发现那里已经空了。 羊老六笑笑,韩翊的人情,他算是还了;与韩翊的恩怨,他也既往不咎了。 那个老嫂子,是个熟面孔,可那小娘和跟着她俩的那俩壮汉,是十足的生人,再加上那条绳子,很有说明一些问题。 他们走的,是往洛阳城外虎贲寺的方向,那可是洛阳城出征将士的家属逢年节时祭拜的地方,平时住户不多,人迹少至。 “可能会出事吧,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事,那个新伙计都不要傻傻地去插手,认路就好。” 新伙计随着那几个人出了城,看他们在一路边摊上要了茶水,便也凑上去, “老嫂子,今年雨水不行,听说庄稼收成并不十分地饱满。” 自从听了萧简警告意味十足的话后,鱼嫂的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连看到了外边自由天地欢喜雀跃极了的苇子跟她说话,她都不吭一声。 小伙计跟他搭话时,吓了她一跳,然后她敷衍地“嗯”“啊”了两声。 那伙计是个机灵人,再想到东家叮嘱他的话,他就明白了几分。但他也看得出来,这四人中,看起来最活跃也最好看的苇子,在几个中的地位也最低。 还好,临出行时,羊掌柜特地给了他些嚼和的,方便他路上用,他伸手招来了卖家,指着那两个壮汉还有鱼嫂,说道, “给他们一人一碗汤饼,算我的。” 边说他还边从怀里掏出几个刀币,放到矮桌上,任由卖家拿去。 方才他跟鱼嫂搭话时,他已经看出了那俩壮汉的不满,人家都说,财能通神,他也想自己这一路走得顺利些。 “你们往哪儿去?这月十五,就是我堂兄的三七了,我阿爷让我去问问虎贲寺管事的,什么时候能给他做法事。不知道顺路不,要不我们一起?” 汤饼很香,苇子闻着就想吃,可是那人怪得紧,唯独少了她的一份,她又不好开口,只得忍着。 同桌的两壮汉交换了下眼神,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顿了顿,对那小伙计说道, “这年头,钱难挣,命难活,恐怕也汤饼也不是白给的。有啥要我们做的,直接说出来就是。” 新伙计见自己不说的话他们不吃,自己也就搭不上话,便憨厚地笑了两声, “前两天寺里管事的说寺里过几天会有云游的道士要来,要我把我堂兄的棺木挪到西厢房后边的屋子里几天。 不知几位可能搭把手?” 那棺木,其实是他家邻居前两天进洛阳城提到的,需要挪棺木也确有其事,他想借着这事,跟他们一路,顺便把他们的目的地弄清楚。 其中一壮汉听着没事,便动筷吃了起来,另一人却皱了眉头, “这抬棺的事,都是亲戚邻居干的,我们跟你非亲非故,这点子东西可不够。” 新伙计一听有门,“好哥儿,我本就是小家小户的,再多也拿不出来。你们就当是行行好,积积德,然后遇啥事都能逢凶化吉,一辈子平平安安的,中不?” 那壮汉听新伙计说到这份上,就没有再为难他,用筷子指了指跟前的壮汉,说道, “这家的汤饼的量委实着急,要不你再请我们一人一碗,这事就成了。” 新伙计一听有戏,心里高兴,忙叫卖家一人再来了一碗,这次苇子也沾了光。 新伙计这时才敢多瞅苇子一眼,“这小娘着实漂亮,听口音不像是我们洛阳周边的。不知婚配了没?” 两壮汉相视一笑,贼兮兮地问新伙计, “小伙子,看你胡子长成了没多久的样子,是不是还没成亲。我们这小娘,可不是只有漂亮的,家里的,地里的活,她样样都能来两手,只要吃饱穿暖就行。 你想要?” 小伙计的脸腾地就红了,漂亮的小娘,哪个男人不爱?他是想娶,就是怕家里的爷娘不同意,最重要的是,怕这么漂亮的小娘,自己娶不起。 鱼嫂的心这下才安稳下来,方才她一直在观察着小伙计,总觉得他是个可靠的好人家的子弟,心里很为苇子高兴,但是她太清楚苇子的底细了,她得替她抬抬身价, “咱东家夫人一直把她当亲女儿看,可不能给俩钱就嫁,得找个心疼她的好人家才行。” 第300章 找项羽去 苇子被领到了那伙计家里,鱼嫂自是怜着她,假装没目的地见,那两个壮汉得了钱财更不会把这事捅出去。他们把苇子随身的衣物带出去撕扯了两下,就交了差。 韩翊是第二天到的。前些年鱼嫂年轻时,在韓家帮过工,很快地,韩翊就弄清了事情的始末,招呼了当地衙署里的人,侨装了一翻,进了赵尧的院落。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赵甲等人,已经退了租,院落里已空空荡荡的。 好在鱼嫂等好些人是见过与他们一道的人,司败署很快就有了精准的画像,韩翊等人就着画像一路往东追去。 赵甲等人行程异常地快,很快便消失在彭城城内。 “你打算怎么办?” 苟敬也是无奈,当初他用仓慈钓韩翊出来,没想到现在一个项颜又把他钓到了生死一线之处。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会去找他了。 “叔,么事。最坏不过是头点地。再怎么着,救不救得出来,我都要去全力去救她。” 苟敬嚼和着一节枯草,看着韩翊,他知道,韩翊平静的背后,除了痛苦,还有冷静。 他在等着。 “叔,你帮我把我们找项颜的过程,还有项颜在赵甲手上的证据搜罗起来。 我,要找项羽。” 韩翊太平静了,平静得让苟敬感到陌生。 “早知道,还不如全心全意地站在楚国那边。你和陈平,都是个顶个地有谋略的人,说到底,还是老奴害了你。” 如有韩翊全力辅佐,项羽未必会像现在这样地被动。 韩翊苦笑了下,用手从苟敬嘴角处拔下草茎, “何必呢,叔。你我都再清楚不过,如果不到楚营,我就不可能有那许多的机会;如果不是我后来逮着机缘了,项羽也不会重用我;如果他不重用我,我就不可能接触到颜儿。 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再回到从前,我还是避不开这条路。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能怪谁呢?” 经历了那许多事,难得韩翊还一如既往地有担当,苟敬很有些心疼韩翊。 “拿到证据后,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他想再点拨一下他。 韩翊笑了笑。 “用箭吧,缣帛上贴几片鸟羽,项羽会看到的。”苟敬担心韩翊被逮住祭了旗。 韩翊再笑了笑。 有了苟敬他们相助,韩翊的消息得来得非常快。项羽从成皋撤军后,直接就杀回了彭城,用威势镇住了几大家族,把王后的威信放在了无可置疑的高度。 这头刚稳住,那头就有军候传来了粮草再次被彭越烧掠殆尽的消息。 顾不得兵疲马乏,项羽就下令三军前往砀郡昌邑平定叛乱。 走到半道,路过一密林时,只见前方密密匝匝的大树横七竖八地倒在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竟让一行人寸步难行。 “报——王上,要清理完前方路障,至少得三个时辰!” 最近不顺的事太多了,听到军候线报的项羽一阵头疼,当即下令三军原地修整造饭。 一时间林间炊烟袅袅升起,一派人间烟火气息,倒也让楚军有了几分生气,项羽心里平静了下来,闭眼在原地坐下。 突然,前方林间一角飞鸟扑楞楞地惊起,项羽一个激灵,张弓搭箭,正在做饭的兵士也握好武器严阵以待。 不料,从那处却只走出了一个人,高高的个头,不胖不瘦的身材,一出现在众人眼中,便扔了弓,弃了剑,再把背上的箭筒也扔到了道上是,然后举着双手走向了项羽处。 嘴上却叼着一袋什么,沿路的兵士刀箭相向,把路堵得密不透风。 “放他过来。” 项羽从来目力惊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就是那个掀了他老巢的人。 他可是华夏族有名的万人敌,不怕一个连他的兵士都够不着的韩翊。 韩翊笑着,走近了项羽,把那麻袋扔给了项羽的亲卫,然后再把手举得高高的。 项羽掏出内里的东西,不紧不慢地看了起来。 “韓家竖子,好大的胆子,竟敢把项颜弄丢了!千刀万剐也难赎汝之罪!” 项颜一介女流之辈,现在落得个生死不明的下场,怎能不让他这个兄长牵肠挂肚。 韩翊冷笑一声,“王上怕是忘了,那赵甲可是你彭城司败衙署的人,如果不是项颜,我岂会来找你? 也对,你的人,用腌臜手段勾联了两三个一看前被赶出家的奴仆,骗拐了我女人。 现在我也想问一声项王,你把的家眷拐到哪儿去了?” 项羽一家是以贵族的身份示人的拐带妇人,可算不得什么好名声。韩翊就是认准了这一点,才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向项羽要人的。 当刚听说项羽与刘邦打得如火如荼时,他就曾经想过项颜的尴尬处境,如果真是项羽把她接回了项家,好歹也是跟家人在一起,韩翊将不会再担心受怕的。 项羽眯眼一笑,眼中寸芒尽露,“彭城人皆知,半年前赵甲就从我大楚国辞官归乡了。韓家子家人不见了,来找我,似乎不妥当吧?” 看项羽的神情不像是说谎的,实际上他也没有必要说谎。他现在正为战事和粮草焦头烂额着,项颜好好地在韩翊家中,他没必要也没那精力去搅扰她。 一听到这,韩翊冷笑连连,“我一路追着赵甲,看他进了彭城的。” “不可能。那你看到的不是他。他是在彭城犯了事离开的,借他十个胆他也没那能耐回彭城。” 司败衙署,衡量千万百姓的是非曲直,本来就是该慎之又慎的事,谁知道赵甲因着私人恩怨做成了青天白日下的冤假错案。 虽说彭城那么多人,三年五年的有一次冤假错案避免不了,但偏偏这次的,太多的人为因素,盖都盖不住。 最要命的是,那次的苦主,表面上是一个普通百姓,但人家是一个大家族的私生子,而且还是赵甲惹不起的那种。 不知是谁透露了风声,然后,赵甲就以彭城乱了为由,带着他的信众出了彭城,再也没回来过。 “来人,找丙锋去彭城,把赵甲揪出来,救出项颜。”等韩翊转身离开后,项羽下了令。 第301章 掩人耳目 丙锋在前朝时在寻踪觅影方面就异常地能干,当初是赤狐把他调到项羽帐下的,项羽也非常地认可他的才具。 听韩翊说,赵尧一行人是打西边进的彭城,他让随从带着他的车驾从西门进,自己却到了龟山脚下,借了另一人的身份在传舍找了间房落脚,然后再出门到一僻静之处。 “出来吧,从山道旁我就注意到你了。”他对着侧后方说道。 跟踪他的是韩翊,在彭城,没了大掌柜他们,韩翊是两眼一抹黑。再加上他把王后身后的景家得罪死了,能避开追杀就不错了,根本就没法追踪赵甲,要找到项颜更是无从谈起。 柄锋不喜欢韩翊。 韩翊笑嘻嘻地走了出来,自己是汉国那头的人的事,现在是楚国这头大多数官吏都知道的事,他不奢望这头的人原谅他。 但,项颜还是要找的。 “给我一个理由。”丙锋指的是跟踪他的理由。 “我找不到我妻子,但是你可以,而且你只会做得比我好。” 丙锋冷冷地看着他, “好吧。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找到人后会把翁主交到你手上? 你,配不上她。” “因为,除了我,在血亲之外,她再找不到比我更在意她的男子了。” 韩翊看得出来,眼前这人对项羽极忠诚,所以,他在赌,赌他会看在项羽的面上与他合作。 “不用你。最多半天,我就能找到翁主,把她带出来。”丙锋不想与韩翊多沾染。 “你真的能把她带出来?” 丙锋挑了挑眉,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能力,包括项羽。 “如果赵甲把她送到王后手上了呢?” 王后的两个兄长在追杀韩翊的过程中,被韩翊反杀,至少王后和她身后的景家是这么认为的。一般说来,想害人的人遭遇反噬时,只会恨被迫害的人,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这是人性。 如果没有王后的支持,韩翊不认为已经犯了众怒的赵甲敢那样大摇大摆地进彭城。 这倒是个难题,王后现在掌握着彭城及周边,如果她要置项颜于危难的境地,莫说是他丙锋,就是项王,也得掂量一下。 谁都看得出来此时,楚国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相对安定的后方。 “需要一些非常之手段的时候,带上我,让我来做,比谁都合适。” 韩翊毛遂自荐。 “不需要。王后比谁都更懂只有稳住了后位,才能保住景家一流的大家族地位。” 再没有多说,丙锋很讨厌韩翊,在这一通话过后,他回到住处,找了掌柜,续租了房间,再朝彭城赶去。 不过之后,即使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韩翊在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再没像前边那样阻止或者躲避他。 很快地,丙锋便把目标锁定在了王宫内,他倒吸了口凉气, “事情果然如那人说的那般与王宫不无关系。如王后也参与了此事,事情还真的不好办了。” 他拿出腰牌,朝不远处做了个挑衅的姿势,再大踏步往王宫天牢处走去了。 韩翊只得看着前边那人消失在王宫里,然后找了个能看得见宫门的茶舍坐了下来,时不时地瞟一眼内里。 “你这么看着也不顶用。小子,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 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在韩翊的耳边响起。 是项伯。 韩翊吃惊地站了起来,迎项伯坐下。 “王叔,那事不怪我,我只是想活下去,对暴行予以反击了而已。” 到了这种时候,韩翊搭着项颜的名头称呼。 “那,你知道他们为何要启动斩首行动?” “知道,无非是我在西边东边两头走这事。”韩翊不能直接认错,实际上他也没错,胳膊拧不过大腿,商贾的地位那样地低,他不这样还能咋样。 “小子,莫要在这狡辩。你自己说说,彭城内的多少消息,是从羊记泄露出去的?” 项伯愠怒。 韩翊松了口气,“王叔,这不怪我,这又不是我指使的。你在军中多年,也是知道的,哪怕是英明如你,或者是亚父,都不能保证你们手下没有心向西边的。 我一介平民,摊子那么多,又如何保证得了?” 现在项颜生死未卜,她好歹是项家的人,项伯不关心她的去向,竟然只顾着问罪韩翊,真是让人心寒。 项伯沉默了半晌,不断地让茶碗在矮桌上打着转。到现在为止,韩翊都没有弄清楚项伯口中那个格杀令令从何处,心里不紧张是假的,他的背心处也起了一层汗。 半晌之后,太阳开始西沉。 “颜儿不在王宫。丙锋进去也无用。赵甲犯的是把牢底坐穿的罪。 对他来说,就算坐牢不算什么,这些年他得罪了那么多人,他也怕到时候在里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听得出来,他这是要放韩翊一马。韩翊从他的话时,知道他是亲眼确认了,才敢这么说。 于是,他站起身,朝项伯行了个最庄重的晚辈礼,然后但消失在夜色中了。 “该死的,方向不对,你光顾着逃命,也不问问王叔赵甲的老家是哪里的?” 出了城门不多远,丙锋就追了上来。 “你被骗了,上次进彭城的,只是个样貌身形与赵甲有几分相似的人。 他是打北边鲁地过来做了内侍的,除了外貌,其他与赵甲并无半点关联。 只要与彭城无关,就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我要走了。小子,那只是一个只是断了几年案的人做的掩人耳目的局而已,剩下的就只能你自己去处理了。” 到最后,丙锋也没有透露一句关于赵甲身世的话就去追项羽去了。 韩翊摇摇头,只得安慰自己说,幸好项伯和丙锋说了那么多,自己也有个方向去找。 还有,在出了茶楼时,韩翊听说了,赵甲开罪的,正好是襄家人。 襄家在彭城,虽然实力不容小觑,但也算不得是一个一流家族。 这样的家族,外间对于他们的秘密的忌讳程度,远不如对景家还有项家的,韩翊很快就打听到了赵甲的底细。 第302章 赵甲之死 在楚国,像赵甲种级数的官吏,项羽在彭城给他们安排有宽宽敞敞的宅邸,回到老家,一般建的至少也是四进五进的院落。 这个赵甲,偏偏是个例外。他家的院落,勉勉强强算个二进,门楼也是那种极寻常的,如果不是再三确认过,韩翊是绝对要错过的。 走到门口时,从门外一眼望着没有影壁的内里人来来往往地忙碌着,就再没有进去过。 “怎么,不进去?”韩翊还没走出半里地,一个操着浓重的楚音的人紧跟着过来。 “还用看吗?就赵家那个样子,偷只鸡都藏不住,更何况是那么大个人?”韩翊很是沮丧。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不?” 韩翊不想理军市令。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哄得刘邦愿意把他留在身边做事,反正一想到他要做的算不得什么好事,就想离他远远的。 “项颜现在不在赵甲手上。” 不可能。那人算不得个舍生忘死的义士,他怎么可能把项颜这张对项羽和刘邦都有用的保命符舍掉? “赵甲死了,跟着他的那个叫萧简的,是早就被萧县萧家除名了的,他以前就不务正业,到处闯祸,萧家容不得他,就除名了。” 那个萧简的死活,韩翊还真顾不上,项颜究竟咋样了,这个军市令,说话还真的急人。 “出这这事之后,再加上他买卖人口等罪,被判了刖刑,说是这辈子被废了也不为过。” “那个叫项颜的,被你那个叫铃儿的小妾接回栎阳了。身体虚亏得厉害,估计这辈子都得在好好地将养中度过了。” 一听到这,韩翊的牙咬得嘎嘎直响,只想冲到栎阳去把那个叫萧简的一刀刀地剐了。 却被军市令一把拉住,“陈平让我转告你,那处萧简,虽说已被逐出了族谱,但身上流着的也是萧家的血。 还有一点,相国也姓萧。” 听说彭城大败后,是萧何一次次地把兵力粮草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刘邦手上,刘邦才有那与项羽一较高低的底气。 在这种刘邦与项羽一较高低胶着的状态下,韩翊自己的情绪,必须让位于大局。 韩翊的脸前所未有地难看。 听说韩信的夫人,是萧家认了的女儿,正好也在栎阳,韩翊要找她唠唠家常。 “我要见五羊氏。” 军市令愣住了。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哪位是五羊氏,或许是个很重要,但够低调的妇人吧。 五羊氏和众多刘邦军中的将领的家眷一样,都在栎阳或才新郑住着,那儿离荥阳算不得天涯海角之别,有一次铃儿路过韓信府邸时,曾指给他看过,只是他一想起韩信与陈平不和,心里不舒服,就一次也没进去过。 而后,军市令笑了笑,“汉王说,你已经很久没进宫去拜见各位主子了。他让你先去拜会一下再说。” 韩翊这才想起来,这军市令在得知项羽已经暗中放弃找寻四海升平楼的真娘后,还在孜孜不倦地找着她。就知道他还没有放弃他的复仇。 “那——周叔有没有要我带进宫的话?”作为臣下,与刘邦的后宫有不明不白的来往,简直是找死。 “么,么有。”军市令语气有点不自然。 这时候,韩翊想试探军市令,军市令也未必没有要试探韩翊的意思。 “不对,我记着周叔好像托我转告过王后,一定会让她和太公平平安安地回到汉国。 从那时候起,我盼着呢。想王后盼着的心情是更加地急切吧? 叔,战事一日紧似一日的,赶紧把王后送回汉国,我好进宫拜见她啊。” 军市令听到这,脸色先凝滞了一瞬,而后很快地恢复了平常, “是么?我有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韓公子莫要把对老夫的期待错当成现实才好。” 军市令终于停止了对韩翊的试探,韩翊松了口气。他现在最想干的,就是回栎阳看一眼项颜,眼见着了,心才安。 “韓公子,老夫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就此别过。别忘了,汉王让你去宫中拜会戚夫人的话,去不去在你,老夫的话反正是带到了的。” 这人,试探起人还要分两次来说,这人是越来越不敞亮了,啧啧地感叹起来。 “有其主,则必有其奴,老夫也是颇为无奈啊——”伴随着这样的话,军市令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也不知道军市令的话有几分真,韩翊紧跟着他。 “怎么,不怕我把你吃了都不带吐骨头的?”军市令看韩翊跟得紧,就调侃起来。 “周叔,除了项颜在铃儿处,你还有哪些消息是和我相关的?” 只要把这些个大的小的粗的细的消息都理一遍,总会得出些让人心安或不安的结论,而这种结论,才是最可靠的。 “还有的啊?没有了。要是硬要说出一个来,那就是我很嫉妒那个叫韩平的老头,他现在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好不痛快,让我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韩翊走到军市令的前头,然后转过身,倒着走,逗着军市令, “周叔,苟敬,我苟叔,你听说过没?他唯一的儿子小六没了,他把我当成他孩子,现在我给他养老,他跟韩平他们一起生活,就住隔壁院里,生活也惬意得很。 如果你放得下,也可以把我当成是周推兄弟呐,我不介意关心我的人多的,多多益善才好哩。” 军市令的脸上有了活色,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 “一边去。你连一个没半点血缘关系的小妾都放不下,还来教训我。” 眼里有向往,但在现实中却不松口,用来形容现在的军市令再恰当不过。 韩翊知道,他即使再认可他,也不会来找他。因为军市令不可能放下周推之死。 他对上的是整个刘氏家族,再不择手段的人,心里也有那么点柔软的地方。 “还有一点,即使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真娘是谁,但刘邦和项羽打了这么久的仗,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该判断得出来,她早就到了刘邦手上。 她代表的东西到了刘邦手上,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刘邦让你去后宫拜见谁谁谁,不用那么放不开。” 军市令跳上了一辆驴车,给了车夫几个刀币,然后就与韩翊分道扬镳了。 第303章 猫腻 戚夫人是在夏宫偏殿接见的韩翊。 医正也在,他指挥着一众医士和宫人照料着项颜。 项颜伤得很重,皮肤惨白,还带着那种一直泡在水里的皱皱巴巴。 “如果不是身体虚到了极致,从水里出来后,她的皮肤应该好得很快的。” 戚夫人在宫里人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威严相,但一看到韩翊,话就亲切了许多。 “美人,不但是腠理,内脏因为长时间进水,也有损伤。”医正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据实禀奏道。 听得韩翊的心揪了起来,看那赵甲,也是有家人孩子的,怎生得这样地狠厉? “没办法。本宫也给王上说了。王上说,只有像赵甲这种狠辣六亲不认之人,才做得了司败这种官。 项羽的任命没错,错就错在他没有看清他连自己的主子也要反咬一口的德性。” 戚夫人平静地说道。 听到这,韩翊感觉戚夫人再不是那个只会舞乐的真娘了,她跟在刘邦身边,见识和手段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四海升平楼的真娘可比的了。 “周推的阿爷说那头已经放弃了寻找四海升平楼的那个真娘了。”关于这点,韩翊还是想告诉她。 “关我什么事?爱找找去。反正朝廷上的还有外边的事,都是王上在管,我只管好后宫就行。” 韩翊看得出来,戚夫人现在的边界感很是明确,很有田舍翁家的贤妻的模样。 但是,这样不行。刘邦和她,既有名分上的夫妻之情,但刘邦现在是诸侯国的国主,将来更有可能成为华夏之主。女人对他而言,就像是后花园里的花儿一样,开了一茬又一茬,还源源不断地有新的好的品种进来。 戚姬必须理智。 “王后可能要回来了。”他先把她不爱听的话说出来。 戚夫人的脸瞬间变得精彩极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于她来说,王后回来后,她和刘邦的后宫中其他嫔妃的优势就将荡然无存。 她涨红了脸,剜了韩翊一眼,虽然媚眼天成,可韩翊还是被剜得心里凉嗖嗖的,不由自主地住了嘴。 “还是管好你自己家的事再说。”她眼神扫了眼榻上的项颜, “她管着韓家的家计,能不知道你家进进出出的奴仆有哪些吗?” 如果记错了一个是疏忽,一下子三个都记错了,有问题的可能极大了。 男子没有不好面子的,被戚姬这么一说,韩翊心里很不舒服,但她背后是刘邦,韩翊只得低了头忍了回去。 戚姬怒气未消,吩咐殿内的其他人,“退下,不要打搅人家的小别胜新婚。” 当门完全闭上时,项颜睁了眼, “她说的没错。那时候,我是想过回彭城的。彭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很为我王兄担心,想着助嫂子做些什么,然后就跟着好几人走了。” 韩翊像是吃了尉佗煮过的蛇肉似的,胃里一阵翻涌,但他还是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那几个人,包括赵甲在内,都是景家的人。亚父没了后,他们就投靠了王后。 那次赵甲翻船,是替与景家关系紧密的一人脱罪,大致情形和外间的传说不一样。 这些,都是他们在虐待我的时候我听到的。” 韩翊亲眼看到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掉了下来,他替他拭去。 “我王兄选女人的眼光不咋滴。赤狐没了,几大家族合起来逼宫,在这种情况下,我那个镇守后方的王嫂在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把一切能拢住的势力拢起来。 她倒好,反倒一个个地拔得精光。只剩下她,她镇得住不? 她也不想想,她与我王兄的其他妃妾不一样,我王兄没了,他景家也走到头了。” 项颜的眼神有些空洞,韩翊安慰她道, “当初我之所以背井离乡,是苟敬的玩法太花哨,我家被他逼得没活路了。 看起来的难关,可能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这些话都是屁话,连韩翊自己都骗不过。可以绝处逢生的,那是普通人的福气。他项羽是一个统摄天下的王,一旦失败,身死家亡,才是他避不开的。 方才说话已经耗掉了项颜九成的气力,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想韩翊的话是否只是安慰,甚至没有人会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她太虚弱了,闭上了眼, “到最后,我欠得最多的,是你。到底还是辜负了你。” 韩翊出门时,发现戚姬带着她的一众宫人在殿外等着,这倒让他很意外,要知道,这人越来越有无利不起早的商贾气质了。 “莫要以为我是为了你。这是王上的命令,他要把救活她作为阖宫最紧要的事来做。” 戚姬对着向她施礼就要离开的韩翊说道,见韩翊不理她,她又补了句, “你想得没错,王上对王后的感情极深厚!” 戚姬故意把“极深厚”那几个字咬得重重的。 “太公也在项羽手上!”韩翊走时,没忘了补上这么一句。男子对父母还有家族的执念,一般的妇人很难理解。 戚姬的心里并没有因此好一些。 虽然她也生下了儿子,但嫡庶之别,像一条深堑一样横在她的心里。 她示意其他人先别进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项颜的榻前,替她掖好了被角, “你唯一做错了的就是想回彭城没有跟我知会一声。如果我知道,会把你平平安安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送过去的!” 当然了,不能白帮忙,她得替她把她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给搬开。 戚姬的话项颜听得清清楚楚的,她闭着眼睛,一句回应也没有。这种深宅大院里的争斗,她不想参与,更何况她觉得戚夫人并不属于有智慧的那种。 “你好好地养着吧。你活着,太公才能活着。那个妇人——” 说到这,被怨愤控制了情绪的戚姬已经冷静了下来,她闭了嘴,招了宫人和医正进来好好地待项颜。 时间有些紧迫,项颜又不能通过动作把身体里的水排出去,她只得遵医嘱,让宫人又搬进了几个炭火盆。那几个炭火盆,随时随地地熊熊燃着,照得屋里亮亮的。 第304章 伤离别 “王上这么做是为了保住太公和王后。”苟敬笑嘻嘻地对韩翊说道。 “太公和王后回来后,颜儿会怎么样?”这才是韩翊最担心的。 “会怎么样,一辈子都得靠药罐子续命的人,威胁不了大汉,又不让宫中出钱养着。 我们的王上,曾经有无数个对手,但从来没对妇人动过粗。这点大侄子你尽可以放心。” 苟敬说这话时有点严肃。 “吾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楚王后让我们家吃了这么大的亏,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知子莫若父,韩平太了解韩翊此时的心情了。 韩翊此时最想干的,就是杀进彭城王宫,把楚王后千刀万剐了。 “听说楚王宫经历一场动荡之后,加强了戒备。你是进不去的。 况且她的背后是项羽,项羽一天不倒,你一天就动不了她。” 韩平把他听到的都说给韩翊听。 韩翊算是听懂了,韩平是要他在刘邦的伐项大业上添砖加瓦。 可是,他真的不想掺和进这种事。陈平和张良都告诫过他,一入权门深似海,倒不若商贾来得自在舒坦。 “我和你苟叔合计过了,王上想要收复荥阳,可是他的兵马,现在还在成皋城外徘徊。那个守城的曹咎,先前跟的是王上,后来投靠了项羽的。 如果你能劝降他或者引他出城与王上打一仗,你就立了头功。” 后方不行,这些年项羽一路打下来,损兵折将的,将领补充又很是补不上。要是再帮刘邦拿下成皋,他怕项颜会恨他一辈子。 “这不是你要不要做的问题。小翊,项羽与项颜,只能活一个。就像是项羽在景王后和颜儿之间选择景王后一个道理。现实如此。” 韩翊都不用问去找项羽问个明白,项颜经历过什么,以他项羽的的手段,要弄个明白,总是容易的。 可是在项颜被救出后,他也仅仅是处死了被人当枪使的赵甲,其他任何人,都没事,就很能说明问题。 现在的项颜,身后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我想再见颜儿一面。”韩翊提了一个要求。 既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获得项颜的原谅,那就告诉她一切,反正她虚弱到现在这种程度,连偏殿的门都跨不出去,即使让她知道,汉国也不会太过为难于她。 韩翊是当着戚姬的面说的,戚夫人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他知道,他让她为难了。但还在床榻上项颜明明已经醒转,此时却闭着眼,一滴清泪从她的眼角滴出。 韩翊在边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项颜的半句话,只得怀着沉重的心往外走。 “项颜,我知道你醒了。上次你和他的悄悄话,我也听到了,只是不想揭穿罢了。 这个男子,他像大山一样地沉稳,他爱着你。你身后的那个家族,败局已定。他现在正在用他的命来换你和你身后的那个家族一条活路。 如果我是你,哪怕是只剩最后一口气,哪怕是挣命,也要微笑着让他安心。 可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只顾你自己的感受,还有那个没把你当回事的项家。 老实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个梁家,为何不重视你。商贾重利,但在看人上,不输于任何一个衙署里的官吏。 你只配错过好的。” 项颜猛地睁开了眼,眼里满是泪水, “你我皆世家子,豪门贵族里的那些个事,你不清楚么?像你我这些个女子,除了用自己的姻缘为家族换得更多的支持外,还有什么用,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也不是三岁小儿,在娶我的时候,早就该想到这一层!” 说完,她就再次闭了眼,无论听到什么,感知到什么,她都不再睁眼。 她在心里,默默地为韩翊祝福着。 老实说,她能体会到他的为难,他的身后有韓家,还有他放不下的另外一些人。在这世间活着,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韩翊离开后,在宫门口见到等他良久的夏侯婴。后者憨厚地笑着, “俺们王上说过,你一定会执行命令的。他也会尽全力保住你的妻儿家小的。 正当乱世,有多少人带着不甘死去,又有多少人活着,为了一口吃食,活得猪狗不如。 王上要做的,就是尽快地结束这场战争,还天下人一个太平。 王上说,如果过程顺利,他会保未参与战争的项氏族人平安。” 夏侯婴是个见了什么都说好的人,也是个慎言寡言的人,在韩翊的记忆中,他不是个刘邦没发话就自己擅自作主替刘邦许诺的人。 照这样算来,刘邦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夏侯婴的车一如既往地稳,韩翊能感受得到,他是个好把式, “你说,我坐了你的车,进了成皋后,会十死无生,还是会功成名就?” 这可是诸侯王的车驾,等刘邦一统华夏后,这就是天子的车驾了。这会给他带来好运,还是僭越后的不能承受之重? “都不会。出了成皋,你会成为华夏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你的那些个妻妾,会给你生十个二十个的儿子,然后,你韩家,将会成为我大汉除了皇家之外最让人羡慕的家族。” 夏侯婴太了解权力场是怎么回事了,他不讨厌韩翊这个眼里满满的全是金镒但也人味十足的人,所以他对他,祝福的心更多一点,就像祝福他自己一样。 韩翊笑了笑,“那,你就当我那一堆孩儿的义父,他们的爹无权无势的,要是有谁欺负他们,你和你的儿子们得护着才行!” 夏侯婴笑了。 沿路在驿站换了好几次马才到了成皋城外。刘邦一听韩翊来了,高兴得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迎了出来,前所未有地热情,抓起韩翊的手就往里走,连脱舃的功夫都没有给韩翊留。 “来,来,籍孺,过来,你们好久没见了吧?你们都是洛阳人,听说关系也不错,你过来,和寡人一起,与他浮一大白。” 籍孺从榻上起来,懒懒地趿上舃,不情不愿地往这头走过来。 韩翊扫了下不远处的柱子下,赵尧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韩翊一眼,他跟前的张苍则瞪了他一眼。 第305章 以伤换命 “赵尧那厮,自从回了汉国与我共事汉王后,处处与我为难。你也得小心他一点。” 韩翊起身前,刘邦叮嘱陈平送他离开,离开一段距离瞅着四下里无人时,他叮嘱韩翊道。 在濮阳楚营里,赵尧是那样地关照陈平,没想到到现如今,俩人已经是如此水火不容了。 在韩翊的认知里,方才在刘邦帐中的一切,刘邦都心知肚明,他之所以让陈平来送韩翊,就是想看看陈平怎么说怎么做。 把这些个事说到明处,陈平哪怕是再难受,往后哪怕只是在表面上,也只能与赵尧好好相处了。 好在那个张苍也是阳武人,听小柒提到过,他与陈平的结发妻子母家,是非常亲近的关系。从刚才在刘邦帐中的情形来看,所传非虚。 有张苍时不时地盯着赵尧,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后者的坏心思。 “进成皋前我想与籍孺接触一下。”韩翊对陈平提出了要求。 韩翊一提到籍孺,一向镇定自若的陈平就有点支支吾吾的,而且脸红到了脖子根。 韩翊马上就想到了方才籍孺从刘邦的榻上下来的情形。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籍孺那人,本身就非常地不拘于形式。小柒第一次带韩翊见籍孺时,籍孺就带着大袋的金镒住在柴房里。 可能会有谣言吧,而且陈平还与籍孺在长相上有几分相像,传着传着,变成陈平与刘邦有那么二三事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韩翊从怀中摸出几张茧纸,递给陈平, “这是成皋守将家中妻子的笔迹,还有她做事为人的风格。 苟敬帮我弄来的。 你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还有谁有那种本事替成皋守将曹咎的妻子写一封家书呢?” 陈平释然。 籍孺是刘邦的宠臣,他马上回去,很快地就借来了他,为韩翊做了一封曹咎再熟悉不过的家书。 “曹咎这厮,也不知道哪来的如此雄厚的财力,如此平常的家书,竟然用了这么金贵之物。” 在研究曹咎发妻的字迹时,籍孺没忘了把这字的承载物也大赞了一番。 韩翊以前看籍孺在仿制书画时,做旧那些有些年头的东西,都是在一些常用的物事上边做。而这次,如果不是苟敬给了韩翊茧纸,韩翊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妙物,更无缘得见。 籍孺在赞叹,韩翊却紧张起来,他一下子按住了籍孺的手, “籍先生,你得给我交个底,你仿制这茧纸成色,能仿制得有几分像?我可是拿命在拼,你莫要瞒我!” “一半的一半吧。”籍孺显得非常地轻松。 韩翊不信,同为洛阳人氏,他太了解同乡说谎的神态和语调了。他用非常严肃的神情看着籍孺。 “好吧,最多四成。”籍孺像是在集市上讨价还价。 韩翊用一种看骗子的眼神看着他。 “三成。我以前没观察过茧纸老化的过程是咋样的。这东西据说前朝时只在蜀中出现过,而且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我就更没多少机会见过了。看曹家这情形,这玩意他家是常用的,我仿制得稍有差池,他都可能看出来。” 籍孺没有再哄韩翊了。 “这茧纸珍贵到何种程度?”韩翊问道。 “这么说吧,九成含量的金箔,两张叠在一起,才抵得上同样大小的茧纸。 即使是这样,一般人还做不出来。” 籍孺边说边暗暗地咽着口水,这种物件,他可是眼馋得紧。虽然人人都道刘邦对他很好,但这样的好东西,连刘邦都只有过两张而已。 韩翊的心却像沉到了湖底,眉头第一次不争气地皱了起来。 “大侄子不用如此忧心。你想想,你和籍先生的区别在何处?” 张良在门外站了已经有一阵子了,里面两人的话他听到了多半。 等到籍孺把难度用语言拉到了极致时,他才摇着羽扇走了进去。 韩翊朝他行了晚辈礼后,他才随处找了个不那么邋遢的地儿坐下, “大侄子,我问你,这茧纸主要用什么做成的?” 当然是桑蚕丝。 “这就对了,说一千道一万,这茧纸,和你一直卖的襄邑的锦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问你,在什么情况下,锦的老化程度与平时不同?” 韩翊听明白了。 籍孺也听明白了。 怀揣着华夏最精巧的籍孺仿制的家书,韩翊心里感到前所未有地有底气。 趁着几个粮商进城之机,他进了城,找了曹咎,用的是他自己的钞能力,而且,他是当着曹咎的面贿赂他的下属。 曹咎很不高兴。 他本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可自从项羽离开成皋之后,汉军的骂声越来越难听,越来越响亮,即使是遵项羽之令没出城应战,他也被骂得心里毛躁到不行。 “来人,军棍五十!” 韩翊刚进城,就被打了一顿。 不过,他的心里却是高兴的,因为那封信,即使是张良出了主意,籍孺还是坚持仿造曹家家书成功的概率不超过三成。 这一顿打,可以让他的贴身衣物小小地沾上血,血渍,可是能染红衣物的,而且还是洗不干净的那种。有什么能比用伤换命更划算的呢? 这时候,城墙外汉军的骂声与往日又有所不同。这时候汉军中不但有骂声,还有哄笑声。他怎么听着,就怎么觉得不对劲。 派了军候去察看,说是汉军的脏嘴中出现了与妇人相关的词。 再多的,那军候是死也不说了。不过曹咎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中间没那么简单。 于是,他只好亲自登上了城墙,侧耳听那动静。 那些个人,骂声不像前几日那样密集,但过了好一阵子,他也听清楚了,那些个人,竟然夸起他家的女眷起来。 这时候,他才想起方才受了军法的那人嚷嚷着是给他送家书来的, “来人,方才那个一身铜臭味的人死了没?” 一般来说,军中衙署中,又有谁会对一个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商贾下毒手呢? 五十军棍,好像连重伤一个人都不能,又如何能让一个人死去。 “带他上来!” 这还是韩翊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伤害如此羞耻的部位,他揉揉后边,呲了下嘴,正要背朝上躺下时,却又被人拎了起来。 第306章 狱中探底 韩翊是被架到曹咎跟前的。 蹲不下,又俯身不了,韩翊只得呲着牙花子站在曹咎跟前。 这时候,韩翊才看清了曹咎的面容。他方膛脸,肤色紫红,身形和绝大多数项羽跟前的武将一样,长得又高又大。 眉眼间又不带一丁点清秀,韩翊就知道他不是那种足智多谋或者是多心眼的。 韩翊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自信。 “你犯我军法时说有家书送来,可属实?”曹咎鼻孔抬得很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韩翊心知他小孩似的直率心性,更知他手握千万人生死大权,即使心里不痛快,也强忍了下来,把衣衫下摆扯开,露出了里边带着还没干得完全的血渍。 曹咎看了后,虎目圆睁了半天,挪着他那健硕高大的身躯,带着如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走近韩翊,然后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把韩翊攥了起来, “小子,弱得跟鸡仔一样,敢在我面前撒谎。我夫人用过绢帛,但她用的绢帛,从来就没有这个样子的!“ 被曹咎抓着举起来时,韩翊只觉得一阵子气血翻涌,比先前挨军杖还要难受,难受得脑子都转不动了,他也就更无从辩驳曹咎的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人小山一样强壮的人。 韩翊的样子让曹咎很是满意,他看了一会儿,扬起手上的茧纸,再次用他那自信而傲慢的声音问道, “本将军再给你一次机会,这玩意,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韩翊脑子像是被山洪冲刷着一样,依然转不过弯,除了本能地想保护籍孺还有与他亲近的人外,什么也想不到了, “在赶集时找写家书的人写的。听他们说,只要跟将军你把关系拉近了,将来挣金镒的机会会比齐地的涌泉还多的。” “这种绢帛,一般的代写家书的可没有。死到临头了还满口谎言! 来人!把这个冥顽不灵的恶徒押入死牢,明日午时按军法处决!” 韩翊再一次被人关进了牢中。只不过,上一次是一瘸一拐地自己走去的;这一次,是被推着搡着拖着进去的。 牢里又阴又冷,好半天,韩翊的脑子才恢复了平日的状态。他一次又一次地复盘着先前的种种,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 突然,一阵猪食的气味飘了过来,只见死牢里的其他人都冲到最靠近那气味的来源处,嗷嗷地嚷嚷着要多吃先吃。 韩翊一阵恶心,连连退了好几步,直到退无可退。 只见一狱卒打扮的人从过道处来,对着其他牢里的人呼呼喝喝道, “慌啥?慌啥?守规矩的,都有!” 以个葫芦,对着韩翊这头说道, “今天,你没有;明天,你也不会有;后天,看你的表现再说!” 韩翊的身上还有些金瓜子之类的财物。早在洛阳时,他就听说过,某些个狱卒,以搜刮刑徒的财物为第一要务。 甚至,有些个狱卒,看搜刮无望时,还会把个别在押的悄悄送到别处做苦力敛财。 现在,这些个狱卒看起来好像还是如往常一般地如狼似虎样,但却没有一人敢打开他的牢门来对他进行搜刮。 曹咎在某个不易被觉察的角落里观察着! 一想到这,韩翊心里一阵激动。 他不怕曹咎对他施以酷刑,只要他不要把他置于九霄云外就行。 只要注意到他,他就有机会想办法。 而这些个军中临时安排的狱卒,他可以忽略。 “小子,说你呢,你啥态度?只要天一黑,劳资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碾成飞灰,趁现在还有机会,赶紧把爷哄高兴了先!” 方才那狱卒还在那骂骂咧咧的,韩翊只得把他当成了兴洛里最僻静处的那个邋遢老媪,像是欣赏鸡叫一样地观察着他的污言秽语。 那人的德性可比不过那个老媪,他见韩翊不睬他,举起那瓢就要冲过来揍人,却不想被跟前的另一狱卒拉了拉后襟。 和这些个狱卒相比,韩翊有身高优势,再加上置于观察者的位置,过道处发生的一切都尽收他眼底。 看着那人气得冒烟却不敢过来的样子,站在暗处的韩翊看着心里有些得意。 猪食的气味过后,一阵子臭味又传了过来,韩翊有种想呕吐的冲动,不过他忍住了。 他必须冷静着,那个同样把自己置身于暗处的曹咎,能当一军之首,把刘邦手下一干能人逼得束手无策,可不会像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好相与。 光线暗了下去。 隔壁那个刑徒敲了几下,问韩翊, “那人,刚才他欺负你,你顺着他来就是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招惹他干什么?” 方才韩翊观察过他,他和其他人的吃相很不一样,而且过道的狱卒对他和对其他的刑徒有些说不出来的不一样。所以,他把他当成了撬动曹咎的杠杆, “都要死了,还在意那么多鸡鸡鸭鸭的事干什么?” “快死了?”那人显然没听懂韩翊说的是什么。 “被人算了。有个将军说是要我的命。”韩翊补充道。 那人还是不解样。 “这不是死牢吗?”韩翊看他不像其他人,很好说话的样子,干脆反问起来。 在那人回应前,韩翊明显地感觉到整座牢房瞬间安静下来。 “不是啊,牢里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小偷小摸而已,偷到手的东西连黥面的工钱都不够,最多半月就能出去。哪来的死牢?” 天大地大,生死最大,韩翊终于明白方才周遭为何是死一般的静寂了。 “看你这打扮气派,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哥儿。听到死刑,还能这样镇定,是不是你家有能力把你捞出去? 唉,我跟你说,虽说生死同命,但大家族的和平民百姓家的,死法还是有不一样的。” 隔壁的虽然像话痨一样叨叨个不停,但遮不住他内敛的性格,韩翊知道他是来套自己话的,这种做法,拿到包括牢狱在内的很多地方,叫做盘道。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一死?”韩翊逗他说出更多来。 “那哪能一样?像大家族的子弟,只要没引起宫里主事之人的注意,就可以使钱不断地减刑,甚至不用服刑。 而一些贫苦人家老实本分的子弟,则有可能被自己的父母卖去当顶罪的成了刀下冤魂。 你说,能一样么?” 第307章 初探 秦律严苛,商鞅就是被他自己制定的律法给逼得无路可逃的。 像隔壁说的那些个事,至少到现在为止,韩翊还没听说过,所以他就当他在逗自己玩。 逗与被逗,谁是主动谁是被动一方本就可以换个位置的,站在影子里的那个人到现在还不现身,韩翊想把他和隔壁的都逗一下, “兄台,听你这么说,倒是我不谙世事了。你说像我这种,得要多少好处才能得自由? 今天才第一天,光牢里的吃食我闻着就想吐。要是让我在这待个十天半月的,还不得自己把自己饿死了不是?” 他俩的声音不大,但他俩的话题倒是引起了牢里其他刑徒的兴趣,一时半会之间,他们倒是安静下来。 “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一来就是死刑,看你这斯文兮兮的模样,也不像是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人。曹将军是天底下最守规矩法度之人,我还从没听说过他冤枉过任何一个人哩!” 隔壁是个大大的马屁精,套话的同时还没忘了拍暗处那人的马屁。韩翊一阵反胃,但任务在身,戏还得演下去, “嗨,让你说对我。我家吧,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薄有资财。按说吧,我也看不起那三瓜俩枣的财帛的。 谁知道今早一早,就是一般的县城刚开城门那阵子,一个算卦的把我拉住,硬塞给我一袋子金镒,说着‘稚子无辜’之类的话,还找了个妇人把一个什么东西缝到我衣角,要我把那东西送到成皋曹将军手上。 你想想,城外驻有要攻城的,城内一个个的也严肃到不行。一看就是要打仗的架势。这些年,仗打得激烈了,屠城是常有的事,我本不想进来的——” 隔壁是个急性子,听到这,本能地插了句嘴, “那你还来干什么?直接告诉你吧,我进来,是因为穷得实在没办法,老娘和妻子都快饿死了,不得已,只得寻了楚王进城的空档进来。 一开始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屠城,我就可以进城里那些个大户人家寻值钱的物件,好换了粮食给家里人。 谁知道人家只斩了为首的几个,我忙活了一气,什么也没捞着,饿极了,进城里一男主人不在的人家抢吃的时,遇到官兵就被送到这儿来了。 不过我比你幸运,这头只判了我半个月的监禁。听说期间会派一些活计什么的来抵饭钱。 熬一熬,很快就过去的。” 这人的故事编得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但韩翊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和他一样,都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韩翊行商途中,那种食不果腹的人家他看得多了,大多数人脸上瘦得皮都快包不住骨头了,哪像这人,圆盘实脸的,身材魁梧,一看就是没短过吃食的。 韩翊从袖口摸出些碎银子,找了个空处递了过去。 韩翊来成皋前,是专门打听过附近的粮价的,这些个碎银子,够买小半袋不那么精细的米粮了,和着野菜一起煮,够一个三口之家吃上半个月不成问题。 可是那人却很有些看不上眼的样子,他的手伸得十分地勉强,拿到手后,只是随随便便地往胸口处放,和往常得韩翊求助的穷苦人家的人把那些个可以活命的东西藏得小心翼翼的样子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和无名小卒置气不是韩翊此行的目的,他看破不说破,假装唉声叹气道, “兄台你是不知道,我也有我自己的苦衷。我上有大兄,下有小弟。父母疼幺儿,大兄又是早就分家立业得父母赞许的,我是上下靠不着。 唉,现在我又沾上了死刑,父母哪能随便把一家的活路与我换作生机? 还是你命更好点。” 韩翊说这话时,隔壁那人干脆就地坐了下来,“我呐,宁愿肚里饱饱的,哪怕少活几年都愿意。” 双方是什么底细,这时候即使盘的没有七八分,也有三四分了,隔壁那人一放松,就席地背对着韩翊坐了下来, “小子,你怕死不怕?” 一想起正在暗处偷听的曹咎稍有不如意就判自己死刑,韩翊心里的火腾地就升起来了, “咋滴,怕死或者不怕死,就可以不死了吗?千不该万不该,听了一个摆摊的说一妇人带着几个孩子的难处就动恻隐之心。 我怜悯她们,谁怜悯我,怜悯我的妻儿父母?” 说着说着,韩翊也气愤到不行,就地背着那人坐了下来。疼得直啜牙花子,但还是直直地坐碰上。 天光暗下来时,韩翊心里着了急,自从他进了大狱,自始至终,暗处的曹咎都没有出现过。 刘邦指天发誓说过,只要韩翊帮他拿下成皋,等他得天下之时,赦免未参战的项家人和项颜的死罪。 进城前他本想着学那郦食其半夜溜到县令房中割下曹咎的头,然后控制整个成皋,没成想曹咎把他送进了根本施展不开的狱中。 下午受了伤,晚上又滴水未进,狱中的条件差也就罢了,还又脏又臭,时不时地有虫子爬出爬进的,他晚上困到不行时,只得和衣靠墙打着盹。 夜半时分,韩翊被两个人拔拉醒了,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绑了起来,不但嘴巴被塞住,连眼睛也被蒙上了。 那两人挟着他在暗中左转右转地走了好长的路,才到了一温暖的所在。 那所在,没有臭味,还有食物的香气,还没能搞清楚到了哪儿,韩翊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那响声,是他遮掩不住的那种。 他在暗中揣度这是怎样的一个神仙处所时,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松绑!” 是曹咎的。 本来韩翊还以为这人会至少熬他个三天四天,直到熬得他蔫成了夏日烈日下的菜叶子那样才肯见他呢,没想到这个统率三军的人,居然这样地沉不住气。 韩翊在心里轻视了曹咎一回。 曹咎坐在上首,他的案几还有韩翊跟前的案几上,放着丰盛的食物。 “今儿个你在看卦的那儿,见到了几个妇人,几个孩子?” 第308章 出城 “我只看到了卜卦的在那儿。”韩翊相当地笃定。 真作假时假亦真。 这个曹咎,韩翊一开始还对他抱有愧疚,可在他临阵判他死刑时,他最后的一点歉意都被冲得干干净净了。 别的不说,就算是在刑罚酷烈的前朝,像韩翊往守城将士手上塞金银的行为,最多也只是按行贿论处,罪不致死的。 像韩翊这种年纪的男子,有几个不是身后有一家老小要养的。曹咎这样把人命当儿戏,也许,是替世上除了一大害哩。 曹咎把弄着手上的酒爵,从左手到右手,又从右手到左手,过了一阵,他又问了句, “那你又如何肯为他送信的?不怕他暗中害了你?或者骗了你?” 听到这,韩翊知道他对自己下午在狱中说的那些个故事存疑,也不揭破,接着说道, “他告诉我进城送了这信,将军你就会送我一场大富贵。当时我心里合计着,财物是一码事,要是能与你这样有权势的人搭上关系,那我往后的人生,就会大不一样了。” 曹咎冷哼了一声,脸色极为难看,他从身侧拿出一支羽箭拍在案几上,颔首示意韩翊自己拿上看。 上边是刘邦那头代写的让曹氏出城门救家小的内容,如果韩翊所料不差,曹咎拿到的,还有他家人才有的一些物件,不然,依他多年在曹军阵前养成的不动如山的素养,不会因为一封信着急的。 最要命的是,这封信上的字迹,与韩翊送进来的,看起来出自同一个人。 一想到这,韩翊的手就抖了起来,阵前斩将,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 “当时我看那卜卦的,与周遭摆摊的都非常熟的样子。我就想着,他定是个有根脚的,要是不准,到时候再找他就是了。 只是没想到,事情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韩翊补了一句。 曹咎睁开眼看了韩翊半天,淡淡地问了句不相关的, “你可学过武艺什么的?” 韩翊不知他的用意,只得用小人的心态揣摩了下,回答说无从学起。 “那这会儿,你跟我的军候出城,到你说的那地方,把他卜卦的押回来。做得到不?” 曹咎这是试探,还是其他,韩翊不得而知。 从进来到现在,韩翊一直在盘算着与曹咎的距离,当他一步步地靠近他,眼看着就要得手时,却想到临行前张良再三嘱咐过,刘邦要的,是这座成皋城,曹咎的人头,无足轻重。 韩翊以前在项羽军中待过,知晓他把这样一座大城留给曹咎,定也算好了曹咎阵亡之后统领楚军的人选。 如果就这么冒冒然灭掉或者劫持曹咎,说不定会让拿下成皋的代价更加不可描述地沉重。 “将军,我只能做到找出那算卦的,揪出他。至于说把他带回成皋,恕我斗胆,那在我能力范围之外。” 开玩笑,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守将,还有司败衙门什么的,自己这头一动手,没有足够得力的人手,莫说把人运出来,就是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还一说呢。 韩翊无明显地感觉到,曹咎的身心这下才真正地放松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指着韩翊跟前的案几吩咐道, “吃吧。我听说你今天下午到现在滴水未进。吃饱了才有力办事。” 曹咎的所在,与奢华不沾边,但胜在干净舒适,与牢狱相比,简直有在天上的感觉。 环境不那么糟糕了,几中口食物下肚,韩翊的脑子又飞速转动起来,这才为刚才的话有些后怕。 首先,那个卜卦的,无论是在狱中还是在这儿,都是他自己临时杜撰的情节和人物。 而这事,自己与陈平他们并没有事先商量过,更不可能通气。 城门刚开的时候,天刚麻麻亮。那样地早,即使他们偶然撞了大运碰到卜卦的,那人也不一定符合自己故事中人的特征。 要是这一环出现纰漏,即使曹咎再不拘小节,恐怕让他出城门与汉军一战的计划都会落空。 韩翊在心里默默地合计着怎样在出了成皋后把这事做成。 “怎么?是不愿意去找还是你说的一切都是撒谎?”曹咎注意到了韩翊的反常。 “哦,都不是。我是在想,如果就这么找那个卜卦的,那他口中的妇人和孩童会不会受到牵连?” 韩翊佯作妇人之仁状。 “你只管认人就是。”曹咎看他说得颇有几分道理,少有地作了让步。 这时,韩翊见到了曹咎派给他的与他一起出城办事的人。那人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脸刀削斧刻,身上的气息更是冷冽得让乍一看的人忍不住啰嗦。 更重要的是,这人不爱言辞,即使见了曹咎,也只是懒懒地揖了揖手,然后就使了手势,示意韩翊跟着他走。 走到他后边,韩翊只觉得寒气逼人的同时身上冷嗖嗖的,还有想与他搭上话,套一些关于今天成皋城墙的二三事的打算落了空。 那人天生就有种吸引人好奇的本事,韩翊跟了他一路,就观察了他一路。 他发现,这个沉默的怪人走起路来,不声不响的,连他的影子都是清冷的。 莫说是韩翊跟他搭不上话,就连城墙处的将卒们见了他与他打招呼,他也是连头都不带点一下的。 “这是个间者,还是地位特高的那种。”韩翊把他与赤狐作了比较。 这人精明劲外露,没有赤狐那种用人间烟火气掩藏身份的内敛与智慧。不过。他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多余的半个字的言语,不易得罪人,更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诶,你打算怎样把我带出城。听说正在打仗,城门是不会为你我二人打开的。” 韩翊还是想打开他的心防。 那人依旧不作一声,只带着韩翊往前走,直到到了一处城墙的垛口处,那儿事先备着两个大大的筐子,筐子上还系着两条手腕粗细的绳子。 那人自己进了其中的一个筐子,然后守城的士卒就把他放到了城墙下。 天很黑,城墙下更黑,韩翊专门从墙上往下瞧去,城墙根下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等到筐子把韩翊送到城墙下,韩翊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却发现早就找不见那人的影子了。 第309章 被抢的任务 韩翊在这一带购置的房产,大多在城里。 现在深更半夜的,城里正宵禁着,城门也关闭着,他进不得城去。 拉了拉差不多就快粘在身上的深衣,韩翊这才觉得下午挨了军杖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嗞了下牙,一瘸一拐地朝最近的另一座城的城门处走去。 四下里黑着,还下着冻霜,韩翊打了个哈欠,再伸了个懒腰, “狗娘养的曹咎,看在今天你请我吃了一顿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不过嘛,你把我伤成这样,还期望我帮你救你家小,做梦吧你。 等天亮城门开了,我就要进城回家困觉去了。把伤养好了,看刘邦怎么把你的脑袋摘了挂城门上!” 这话,是说给那个隐匿在茫茫暗夜中的间者的。对方要通过他才能找到他口中的那个卜卦的,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救助曹咎的家人。 最近的那座城东门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寒窑。寒窑虽冷,但好过在这空旷处忍受寒霜浸湿衣衫之苦。 韩翊找了些枯枝败叶进去,生了火,取了暖,打着盹。好半天,才听到更里处一人埋怨着, “后来的那人,老夫在这十几年了,你进这生火经我同意了么?” 寒窑无主,是天下暂失居所之人共同的家。这人的话很没道理,韩翊拨拉着火,把找来的柴禾一点点地堆到火上去,就是不理那人。 那人火起,弓身弹了起来,随手拎了一块红砖循着火光急急地走了过来。 韩翊抬头一看,是大掌柜。 大掌柜的眼神向来极好,整个寒窑本就不大,火光之下,要说他没认出韩翊,换谁也不信的。 做戏做全套。 韩翊看了他一眼,连身都没起,只一脚,他就歪了下去,差点绊倒。等到他用手平衡身体防止受伤时,那片砖也就掉地上了。 韩翊用脚一勾,一个弧线,那砖就到了韩翊的手上, “窑是好窑,火候均匀劲道;砖也是好砖,即使被判定为废弃的,也掩饰不了它绵密细致的质地。” 韩翊当着大掌柜的面像面对新娘一样地细细地抚摸着手上的砖,看得大掌柜都呆住了。 当然了,他们这是演给寒窑外的那个人看的。大掌柜看韩翊进来了后不久,又看到他身后寒窑口子处一闪而逝的人影,一想到韩翊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不对,再加上最近刘邦最头疼的事,他就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看到韩翊很内行的样子,大掌柜冷哼一声,嗤笑道, “不是内行,就不要强装。强装的样子很难看。” 那砖摸上去可比地上暖和多了,韩翊直接把它当成垫子坐了,然后扬起眉,斜睨着看着衣衫褴褛的大掌柜。 “看好了,这是烧陶器窑,和烧砖瓦的窑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韩翊的心一凛,心里埋怨眼前人对无关紧要的细处计较到不行,对大事却只字不提。 “诶,一整天都没看到你了,卜老大还提起过,让你帮忙送信来着,送到了没? 这家伙,又抠又毒。这次居然给了你十镒,我替他跑了一辈子的腿,挣的堆起来,都没你一天挣的多。你帮人家的事办得咋样了?” 知道韩翊去送信的,在汉营这头,包括刘邦在内,绝不超过一巴掌的人,韩翊就知道他是来接头的,心下安然起来。 “那么好挣?你去挣呗!”韩翊直接呛了起来。 大掌柜作老奸巨猾相,缓缓地坐到韩翊跟前,试探道,“抢你的吃食,你不恨我?” 韩翊心里佩服他上道,“明早城门一开,我们就找他去,让他把那活计给你。” 边说他边指着红砖处说道,“我算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邪霉了,看到没,十天半个月的都养不回来。” 边说还边打了个臭臭的饱嗝,把在牢狱里吸进去的臭气排了个多半。 大掌柜没吭声,韩翊看不出他是信还是不信,不过他却把自己干草铺成的地铺分给了韩翊一半,并且在夜里时不时地醒来看韩翊一眼。 天刚麻麻亮时,韩翊被一阵子不轻不重的肘子拳给打醒了,睁眼后转了个身,又睡下来。 “我说你小子,不能说话不算话,你得跟我进城去找卜先生,让他把你做不了的任务给我。” 大掌柜还是不依不饶的,韩翊却不想理他。 被拽起来后,懒懒地梳了个头,就迷迷糊糊地朝城里走去,心里却佩服陈平管理汉国间者的手段到不成。 不过韩翊不说,可能连陈平都想不到,韩翊之所以不愿意主动起来,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他们会让谁来当那个派任务的,最好是让大掌柜认出来最好。 卦摊还是天不亮就摆了出来,不过这次卦摊上守着的却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娘,她一看大掌柜,就十分不耐地呵斥道, “今天没活派,去,去,去!” 她的话激得大掌柜的脸和脖子都红了,他非常想与那小女娘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前臂却被韩翊抓得牢牢的, “我们这要办事的人不能打妇人,打妇人会有大不顺的。”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大掌柜的脸就转成了谄媚的样儿,揖着手对着那小娘说道, “小神仙人美心善,皇后娘娘的命格,天下人的贵人,自然不与我们这些不入流的计较。 听这小哥说他不想做昨日接到的活了,我就想拉着他来,请卜先生把他的任务转给我一下。 小哥儿你是知道的,卜先生这儿,每天最多就三个任务,那些个一般人都能做到的,抢夺的人太多,竞争太激烈,小老儿我抢不上。 那些危险的,又都不是我做得了的。所能,小哥儿的任务就挺好的,他不想做,我想要。” 韩翊一听,心里先笑了几笑,眼前的这小娘,寻常颜色,气质也不出众,出身无法与戚夫人相比,更没有吕雉与刘邦的结发夫妻的情份。哪一条都占不上,排队都轮不到她,凭什么是皇后的命格。 大大掌柜的嘴,哄死人不偿命。不过韩翊没有戳穿他,只是当一个乐子看了。 先前大掌柜愠怒时,那小娘被吓得变了脸色,即使他说了一大通好话,这会子她依旧惊魂未定的样子,忙点头答应了。 大掌柜得了好处,拉着韩翊往城里最会做吃食的面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