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花中第一流》
1. 一
长姐自春日宴上愤然归家时,我正在家里和我的弟弟阿琰,为着那碟子里的最后一块荷花酥而较劲。
阿琰是我的胞弟,他只比我晚出生半个时辰。长姐说阿琰生下来时就跟个小猫崽子似的皱巴巴的一团,连哭声都小得出奇。也因着他体弱,所以家中长辈对他总是格外的宽容大方,那些我要撒娇卖痴闹上好一会儿才能拿到手的兔儿灯和窝丝糖,阿琰从来只需要轻松的一句话,就有人将东西送到他手上。
但是阿琰不知道为什么,打小便爱同我抢东西。那些他不要的玩具吃食,只要经过了我的手拿到他的跟前,在他的眼里就立马又成了什么稀罕物件。眼下为着这最后的一块荷花酥,我两谁也不肯让步,我说他是弟弟要懂得学习孔融让梨的精神,他立马反驳我说你既然是姐姐那自然更是要懂得照顾弟弟。
这种话通常都是他从祖母那里学来的。
我两你一眼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先让步。那只盛着荷花酥的白底青花瓷碟在我两之间被推来推,这样看似谦让的一幕要是被那些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肯定又要夸我两一句手足情深。
好在长姐知道我两究竟是个什么德行。
于是长姐从天而降般地伸出手,在我两惊异的神情之中,她轻松便将那块我与阿琰争了半天的荷花酥拈起,扔进了嘴里。
她的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眼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与阿琰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望向了坐在石凳子上的长姐的身上。她的腮帮子被那块荷花酥塞得鼓鼓的,一下又一下嚼的十分用力,周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一看便知道定她是在那春日宴上受了气。
我偷偷推了推阿琰的胳膊示意让他来问,结果他往我身后躲了躲意思是让我顶在前头。我两在这你拉我拽,没一会儿的工夫就急了眼,我揪着阿琰的衣领子他拽着我的袖子,眼见着我两马上就要打成了一团,长姐却突然一拍桌子站起了身。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与阿琰的身上,吓得我两立刻松了手,低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立正站好,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下。就在我两都以为要被收拾了的时候,长姐却突然喊了阿琰的名字,她说:“你会背诗吗?”
年仅五岁的阿琰颇为老实地摇了摇头。
“三字经呢?”长姐又问道。
阿琰还是摇头。
长姐顿时又开始唉声叹气,她的眼睛顺势飘到了我的身上,就在我满心欢喜地以为她会问我同样的问题时,她的视线却只是从我身上如蜻蜓点水般地掠过。随即她便叹着气,朝着我随意地摆了摆手,用手托着下巴满脸的惆怅:“算了,既然阿琰都不会这些,那你就更不用说了。”
“哪有,我会背好多首诗呢!三字经我也会背!”我不服气地抗议道。我那会年纪小,性子敏感又要强,什么都要同人争个高低。于是在长姐和阿琰惊讶的眼神里,我将双手背到身后,像是在夫子面前回答着问题的学生一样,摇头晃脑无比流利地背完了一整首的长恨歌。
其实当时年幼的我并不知道这首诗里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就连教我背这首诗的谢小五对里头的那些诗句也还是一知半解的。他只跟我说这是他姐姐最喜欢的诗,既是谢家姐姐喜欢的,那么长姐必然也会喜欢。
果然,长姐的眼睛在我的背书声里越来越亮,在我背完诗以后,她脸上的那点郁闷早已换作了欣喜。她蹲下身子把我抱在怀里,激动地亲了亲我的左右脸蛋,她说:“阿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厉害,居然连这么长的诗都会背了!”
阿琰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用以表达他的不满。
长姐的衣裳熏了蔷薇香,我靠在长姐花香扑鼻的怀里,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说,这些都是隔壁的谢小五教我的。
一听到谢字,长姐原本上扬的五官瞬间再次耷拉了下来,她的脸颊鼓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刚又塞了块荷花酥进去。
她说谢微谢微,怎么又是谢微,难道这天底下就只剩下他们谢家人会读书了不成?
我认真地纠正着长姐话里的错漏,我说长姐你听错啦,教我背诗的不是微姐姐,是谢小五,谢家小五。
长姐故作凶狠地瞪了我一眼,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我与阿琰之间来回晃悠了一圈,警告着我两:“以后在这个家里谁都不许再说一个谢字,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我和阿琰立马站直了身子用力的点了点头,随即阿琰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怯懦地举起手向长姐示意,然后道:“那我们以后是不是也不用跟别人说多谢了?”
长姐的表情愣了愣,偏偏阿琰还在那里继续。他说:“这样会不会显得有些太无礼了?”
我眼见他的眉头都拧到了一处去了,完全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道谢还是要的。”长姐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脑袋,却不小心碰到了满头的珠翠。
我的注意力顿时被长姐头上的珠花吸引,那发间蝴蝶的翅膀在空中轻颤,做工精细的就好似活物一般。
我记得这蝴蝶簪子还是谢家姐姐送的,说是谢家叔叔特意托人制的,世间唯有两根,稀罕得很。于是谢家姐姐自己留了一根,另一根便送给了长姐。长姐曾跟我说这簪子是她与谢家姐姐友情的证明,所以她向来对它宝贝得紧,平日都是将其锁在妆奁里,唯有出门会宴时才会拿出来戴在头上。
长姐注意到了我盯着她脑袋看,她伸手便将那根蝴蝶簪子拔了下来。我的眼睛随着那蝴蝶的翅膀颤啊颤啊,翅膀飞到哪儿,我就看到哪儿。长姐把蝴蝶拿在了手上递了过来,她大方朝我说道:“阿鸢,这簪子就送你了。”
“真的吗?”我十分惊喜地就要伸手接过,然而那蝴蝶只是在我的手心上方飞了一圈,便又飞回到了长姐那里。长姐的大方只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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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了那么短短的一小会儿,待到簪子临要送出手时她就反悔了。
长姐说算了,还是等你再长大些吧。
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长大,我只知道阿琰在察觉到我脸上的失落后,在旁边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我气急败坏地伸手就要揪住他的衣领,然而还没等我的手碰到阿琰的衣裳,长姐的一声咳嗽又让我两立马挺胸收腹站直了身子。
长姐决定要将阿琰送去学堂。
听到这个消息的阿琰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这下该换我笑了。
隔壁的谢小五自打进了学堂以后就没少跟我两分享过读书的苦,他说他天不亮就要起床背书,每日还有先生布置的一大堆作业,就连出来玩的时间都少了许多。他这些话全被阿琰记在了心上,从此念书识字就成了他眼里的洪水猛兽。阿娘曾试探性地问过阿琰几次,她问他要不要同其他同龄人一样去学堂里念书,结果每次都被阿琰撒泼打滚地给糊弄了过去。每每到了这时,祖母就会赶过来将阿琰揽进怀里,她一边安慰这阿琰,一边对着阿娘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训。
祖母说我们赵家就没出过什么读书人,阿琰的身子不好,又怎么能受得了那种罪?
这样闹上几回,阿娘便也歇了让阿琰上学的心思。隔壁的谢小五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而我则沾了阿琰,至今都未能尝过上学的苦。
结果现在长姐旧事重提,阿琰刚想要再使出他那套撒娇卖痴的手段来,却很快便在长姐略带严肃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长姐说你省省吧我不吃你这套,我弟弟才不能输给谢微的弟弟。你明儿个就要给我到学堂里去读书,日后给我考个状元回来,哼,我看看当时候谁还敢说我江家人大字不识!
阿琰又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他语气颇为小心地跟长姐说一定要状元吗,会不会太难了点,毕竟我还这么小。
长姐只是轻轻瞥了阿琰一眼,阿琰便马上改口道:“放心吧长姐,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给你考个状元回来的!”
他说着,还将右手握拳立于胸前,好似壮士出征般眼神坚定,看的我是直翻白眼。
长姐的执行力从来都很强,下午刚做好的决定,这才到晚上她便将一切都已打点妥当。晚膳时她向祖母和阿娘宣布了要将阿琰送去念书的消息,阿娘对此倒是没什么别的意见,毕竟她对这事早就动了心思。反应最激烈的是祖母,她完全不能想象孙子以后要过上那样昼夜苦读的辛苦日子,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我们这些人多少都有些害怕祖母,就连爹爹在家时也多半是顺着祖母的心意来。在这个家里唯有长姐不怕祖母,况且长姐她对付祖母向来很有一套,就好比眼下长姐只需轻松的一句话,第二天我便与阿琰一样耷拉了个嘴角坐在了学堂里的书案前。
长姐说:“难道祖母你就不想有个能当状元郎的孙子吗?”
2. 二
“状元郎”这三个字的重量,对于祖母这样没读过书更不识大字的老妇人来说,轻易便能压倒其他的一切顾虑。
于是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便被人从暖和的被窝里给拽了出来。我就好像是皮影戏里被丝线牵扯着的人偶,任由着府里的丫鬟们给我更衣梳洗。在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她们往我怀里塞了只鼓鼓囊囊的布包,并将我带到了家门口。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空荡的街道上弥漫着一层稀薄的雾气,泛着了尚未褪去凉意,这使得经过其间的风都变得冰凉,扑到我脸上着实给我冻了一激灵。
紧接着,我的身侧就响起了阿琰震耳欲聋的哭声。那声音实在是刺耳得紧,尤其是那样大的哭声居然还是从眼前这个体弱多病的赵琰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他搂着丫鬟的脖子说什么都不愿意下地,嘴里只反复哭喊着:“呜呜呜我不要去学堂,我不要!我要回去找祖母!祖母——”
他的哭声在寂静的大街上荡啊荡,惊扰了树梢上歇息的麻雀,周遭的鸡鸣狗吠声此起彼伏,我歪着脑袋望着阿琰,先前因着早起而出现的那点子抱怨与不满,在看到他这副涕泗横流的狼狈模样后瞬间荡然无存。
我还是很喜欢看到阿琰吃瘪的。
祖母到底是狠不下心,她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赶了过来,将阿琰抱在怀里心肝啊宝贝啊的念叨个没完。长姐站在人群后头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似得到了致使般,祖母犹豫许久,最后还是颇为挣扎地撒开了手。她的眼里噙着泪,带着哭腔嘱咐道:“阿琰,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同你阿爹一样争点气,一定要给祖母考个状元回来!”
在祖母浅显的认知里,她坚信只要阿琰去读了书,最后就必能成为状元。
这感人肺腑的画面,若是我跟长姐一样站在人围外的话,必定也要跟着落上两滴泪。不过眼下我却只能站在阿琰的旁边,近距离地看着他们在那边诠释着祖孙情深,然后不自觉地将怀里的布包紧了紧。
阿琰哭哭啼啼地坐上了马车,我却有些不高兴。那些仆妇们强行要将我抱起,我在她们的胳膊底下灵活地躲来躲去,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就在我得意洋洋之际,一只手从后边拎住了我的衣领,我一抬头,视线就触及了长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我只嚷嚷着不公平,在她的手下拳打脚踢,每一下都精准地打在了空气里:
“既是阿琰要读书考状元,那为何又要捎上我?这也不公平!”
祖母和阿娘没说话,倒是长姐白了我一眼,她说:“哪里不公平了?隔壁谢微五岁的时候都能提笔写大字了,你却连你名字里那两字儿怎么写都不知道,说出去不嫌丢人啊?”
长姐这话并没有说服我,我还是只叫着不公平,我说:“你骗人!你们分明是担心阿琰会在学堂里受了欺负,所以这才让我也跟去!”
“你要这么想也行。”长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显然是不想同我多说,顺手就将我提溜上了马车。
我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马车在阿琰抽抽搭搭的哭声里一路驶向了京中最好的学堂。能进到这里读书的孩子非富即贵,就好比是谢小五。当然啦,像他这样能在旁人口中被赞上一声“天赋异禀”的孩子,自然是不会与我同班的。我也不知道长姐究竟是寻得了个什么法子才得以将我与阿琰送了进来的,只记得第一天上课,我就因为在邻座的书上画了几只王八惹得他哇哇大哭,而被夫子提溜到了廊下罚站。
屋内的朗朗读书声里混上了一个慢了半拍的带着哭腔的颤音,这声音来自于那个书上被我画满了王八的郭家小子。他们在里边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便在外边接上一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夫子的声音顿了顿,待他念到“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又被我逮住了空隙飞快地接上了后头的那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般一来二去夫子成功气到吹胡子瞪眼,他拿着书卷怒气冲冲地走到了我面前,他说:“你很会背书是吧?那你现在就给我背完这千字文,要是背不完的话,你今天回去就给我将它抄一百遍!”
我心想这算什么,我先前只是没来过学堂又不是没听过谢小五背书。窗边围着许多看热闹的小脑袋,我在他们的注视下站直了身子,胸有成竹地背完了整篇的千字文。
想当初我还是跟着谢家姐姐学的这千字文,当时学这个主要也是为了拿它来嘲笑背不出书的谢小五,谁让他那会儿总说我不认识字的。不过我却没想到这被我当作儿戏的文章过了这么久还能让我在第一天上学里就出尽了风头。
夫子捻着胡子脑袋随着我的背书声晃啊晃,待我背完了书,那颗白花花的脑袋总算是不晃了。他用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两个来回,又问我:“三字经会背了吗?”
我点了点头。
“那唐诗三百首呢?”
我在心里认真地数了数自己会背的诗,摇了摇头。
我说:“我会背的还不够三百首呢。”
“那你都会背谁的诗啊?”
我努力地想了几个名字,我说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李牧......还没等我将名字挨个说完,夫子就打断了我的如数家珍,他说够啦够啦,我知道啦。
他再次将我从头到脚的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随后轻声叹了句可惜。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夫子的那句可惜究竟源自何处,我只觉得上学实在是太无趣了,夫子讲的那些我都懂了不说,就连坐在旁边的郭家小子也没有阿琰皮实。他是真的爱哭啊,动辄就是坐在那里抹眼泪,写错字了要哭,背不上来书还是要哭,一天到晚那个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后座的陈家姑娘倒是不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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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哭,因为她总是木着一张脸,像个木头人一样连一点情绪都没有。我给她讲笑话她连眼皮子都不抬,我在她纸上画乌龟她就沉默着撤掉然后换上了张新的。我曾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直到有一天她被夫子点名背书,我这才惊觉原来她只是不想理我。
不过我还是愿意同她说话,原因无他,主要是她长得可真好看啊,就好像是外头那些摊子上摆着的泥娃娃一样,有着又大又圆溜溜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樱桃般的嘴巴。
同样不想理我的还有阿琰。他在这里适应得很好,在度过了头两天的陌生后,他很快便与同龄人打成一片。他的书包里被祖母塞进去了不少的吃食和玩具,那些精巧的点心不仅令他收获了人生的第一个死党,还让他在同学之间的地位巩固了不少——大家只要肚子一饿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他。
也许是因为从前祖母总是将他拘在家里,所以他才只能每天盯着我与我抢东西。现在周围一下子出现了这么多同龄人,很轻易就能让他的注意力从我的身上被转移道别处。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还有我这个孪生姐姐,就连在家时也经常会把他在学堂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挂在嘴边,比如什么郭家小子邀请他出去玩啦,夫子又夸他了呀之类的话。
祖母每次听阿琰讲这些,都会十分开心地把他抱在怀里,一口一个心肝啊乖孙啊唤着阿琰。我不明白为什么夫子偶尔对阿琰的夸奖总是会祖母喜笑颜开,她仿佛永远都听不腻这些,就像我不能明白夫子为什么要跟阿娘告我的状一样。
阿娘的熟练地操起了藤条,长姐在旁边熟练地劝着她,而祖母抱着阿琰坐在上首,连个正眼都没瞧上过我一次。
那藤条在我眼前抖啊抖,紧接着就在我身侧的半空抽出一记清脆的声响,带着阿娘愤怒的质问:“好啊赵鸢,你长本事儿了啊!说,你到底为什么要逃学!”
我低着头,被那一声空抽吓得一激灵,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了:“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读书无趣。”
藤条在身边又抽出一记响,阿娘怒喝道:“大点声!”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眼祖母的方向,阿琰正窝在祖母怀里悠哉地吃着杏仁酥酪。我总觉得这一幕刺眼得紧,索性便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大声道:“我说读书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不想再去学堂了!”
阿娘被我这幅模样气得举起藤条就要往我身上招呼,长姐连忙上前,伸手将阿娘抬起来的胳膊又给压了下来。祖母这会儿正在用手里的小银匙给依偎在她怀里的阿琰一勺勺地喂着碗里的酥酪,她头也不抬地说着风凉话:“既然不想去那就别去了,反正阿琰在那里适应得也不错,索性就遂了她的意,也好让她待在家里多学学规矩,省得一个姑娘家家的成日里没个正形。”
在祖母这里,我向来是没有名字的。
3. 三
阿娘从来不敢忤逆祖母的意思,“孝敬婆母”这四个字在她没嫁人之前就早已深入骨髓。眼下祖母话里话外都是在暗指阿娘没有教好女儿,阿娘不敢顶撞祖母,便只能将满腔怒气发泄到了我身上。
再加上夫子临走时留下的那句“令嫒是我见过的女娃娃里性子最顽劣的那个”,更是让阿娘觉得我令她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就好比是我在外头跟人闹了矛盾打了架,不管错是否在我,阿娘都会亲自押着我先去到人府上赔礼道歉。
我甚至时常会觉得她爱她的颜面胜过爱我,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是不爱我的。
那年我才五岁,就已经明白了何谓偏爱。在我们这个人口简单的小家里,阿娘偏疼长姐,祖母偏心阿琰,爹爹的心倒是更偏向我一些。大家虽然看着分工明确,但是阿爹一年到头待在家的日子零零总总加起来都不够一个月,于是那点偏爱便在阿娘和祖母的面前显得有些微乎其微。直到后来长姐站了出来,替我弥补了爹爹不在家的空白。
长姐问我:“你为什么觉得读书没有意思?”
“夫子教的那些我早就懂了,为什么要还待在那里再重新学一遍。”我在长姐面前从来不说谎话,只是这样的话落入了祖母的耳朵里,免不了招来她老人家的一顿奚落:
“你这才读了几天的书啊就敢扯这样的鬼话?别是我们赵家祖坟冒了青烟,特意将你这个女状元给送过来咯。”
她的脸上带着冷笑,她从来都不允许我在人前要比她的宝贝孙子还要优秀,我在别人眼里的每一处优点,她都会觉得这些原该是她孙子的才对。
祖母的话刺得阿娘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她挣开了制止她的长姐,扬起手里的藤条重重地抽了下来。
我听着藤条破风的声音,吓得连忙闭上了眼睛。随着一声闷哼,意料之中的火辣痛感并未出现在我的身上,那声音自然也不是出自我的口中。我被圈进了一个带着花香气的臂膀之中,在阿娘的惊呼声里疑惑睁眼,看到的是护在我身前的长姐。
那落在长姐背上的藤条令她痛得龇牙咧嘴,却还不忘朝我扯出一个安慰的笑脸。我惊得呆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表情,就连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阿琰,望见了这一幕都情不自禁地喊了声“长姐”。
阿娘吓得丢掉了手里的藤条,她手足无措地唤了丫鬟过来要将长姐带去上药。长姐却是摇了摇头,她蹲下身子,将双手按在我的肩上。她认真地望着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我:“阿鸢,你喜欢读书吗?”
我摇头又点头,其实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起码在我将那些连谢小五都记不住的诗句当着他的面完完整整的背下来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喜欢读书的。
于是我想了想,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
长姐明白我的意思,她同阿娘打着包票说这事儿就交由她来解决。阿娘只担心着长姐背上的伤,面对着长姐的请求,除了满口应和外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的,她亲自陪着长姐在一群丫鬟的簇拥下移至里屋上药,一群人乌泱泱地涌进了里屋。
祖母仍稳坐于矮榻上,眉眼含笑的看着阿琰在那手舞足蹈,他正兴致勃勃地同祖母说着自己在学堂里的趣事。只徒留我一人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瞧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
自打我懂事起,我便已察觉到了祖母对我的冷淡,起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明白祖母对我的这股子厌恶到底源于何处。我曾一度以为祖母她是因着阿琰他身子骨太弱这才对他多加怜惜,就像阿娘经常会用这个理由来叮嘱我凡事都多让着阿琰一些。
一直到我五岁这年的暮春,阿琰的心疾发作,整个人直愣愣地倒下去。家中上下都急得乱作一团。那天祖母拽着我的胳膊,她将我一路拖拽至冰冷空荡的祠堂,那里供奉着赵家祖先的灵位。她用力地摁着我的肩膀,强行让我跪在那满墙的牌位跟前,让我去祈求赵家的列祖列宗保佑阿琰的平安。
可我觉得这满墙的灵位渗人得紧,只想快些逃离这个地方。祖母见我不配合,便扬手甩了我一巴掌。她年轻是干惯了农活的,这些年里的养尊处优并没有彻底荒废掉她的手劲,起码用于对付一个五岁的孩子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她的手指狠狠地戳着我的额头,戳一下,就骂一句。
祖母骂我是讨债鬼,说我是扫把星转世。她说我在娘胎里就憋着一肚子坏水,一门心思地只想着她们老赵家绝后。
她说若不是因为有我,她的宝贝孙子何至于会这般体弱多病。
骂到最后祖母没了词,只能将那“妖孽”二字挂在嘴上翻来覆去念叨。我在她的斥责声里哭得不能自己,最后是长姐得了信,风风火火覅赶到了祠堂里将我从祖母的眼皮子底下强行捞走。
这个家里,只有长姐不怕祖母。
长姐说:“您老人家莫不是糊涂了?难不成还真信了那个假道士所言,要用阿鸢的命去换阿琰的身子康健吗?”
祖母说她才不管这些,她只要她的孙子。
长姐冷笑了一声,她说:“行啊,那你干脆也拿我这条命去保你孙子的平安好了。”
家里的老人们总说,长姐的性子当真是像极了她的生母。长姐出生时也为祖母不喜,是她生母挡在了她的前头,用极为强势的姿势,替她挡掉了一切的白眼和数落。
祖母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她素来就是欺软怕硬,专挑软柿子捏。阿爹在家时她没少告长姐的状,可阿爹顾念长姐没了生母,每次都四两拨千斤地搪塞了过去。
他说长姐是个可怜的孩子,可是我并不这么觉得。我们都喊同一个人叫娘亲,他们为什么就非要说长姐是没娘的孩子?
就好比那时阿娘姗姗来迟,她挡在我和长姐身前,一边忍受着祖母的指责,一边悄悄同我两使了个眼色。
长姐就这么不知不觉间代替了爹爹,长成了我眼中新的参天大树。我记不清自己究竟从何时起才开始听长姐的话。或许是在那一天的祠堂里,又或许是这次她替我挨了阿娘手里的藤条。
第二天长姐便领着我去找了夫子。
她问夫子:“我妹妹真的将那些书都背会了吗?”
夫子站在课室的门前,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点了点头,他说:“可惜啊,令妹的资质虽高,却错生在了个女儿身上。若生来是个男儿的话,假以时日必当蟾宫折桂,说不准还能龙标夺归,光耀门楣。”
他的这番话要是落入了祖母的耳中,保准她又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抢了她孙子的运势。好在现在听到这话的人是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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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瞅着她原本紧绷着的眉眼一点点舒展,她问夫子:“此话当真?”
夫子的手顺着那长长的胡子来来回回,一下又一下,他说:“身为人师,哪有信口胡诌的道理。”
长姐顿时眉开眼笑,她说太好了,我们赵家总算是出了个会读书的了!
至于夫子的那句可惜,自然是被长姐抛到了脑后。
我偷偷向旁边瞟了一眼,从那群挤在窗户边看热闹的小脑袋瓜里,我只一眼便找到了阿琰。或许这就是旁人口中所谓双生子之间特有的心有灵犀,我能很明显地察觉到阿琰藏在眼中转瞬即逝的失落与不甘。
我没来由的觉得阿琰在难过,可是我却不知道他在难过什么。
长姐问了夫子的意见,于是便托人将我送进了年纪更大一些的学生的课室里。我跟着长姐去到了新的课室,在那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里,突然冒出我这么个五岁的女娃娃多少还是让人稀奇的。
更稀奇的是这里居然还有一个。
谢小五坐在正中间第一排的位置上,他听见了周遭的异动,刚从面前摊开的书页中抬头,便猝不及防地与站在门口的我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时,谢小五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他抬起手,难以置信地指着我,声音轻颤着,在那里一个劲的“赵赵赵赵”个没完。一直到我走到他身侧,将手里的布包顺手丢在了旁边书案上朝他翻了白眼,剩下的那个“鸢”字这才得以从他嘴里冒出了头。
“赵鸢!”谢小五望着我,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白了他一眼,周围有人笑着打趣了道:“这是又来了小神童啊?居然还是个女娃娃。”
新的夫子没有花白的胡子,连头发都还是乌黑的,望着精神得很。他的视线在我和谢小五之间转了一圈,笑着开口道:“谢瑾,你们先前认识吗?”
谢小五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他说:“我们是邻居。”
我才知道原来谢小五并不是他的名字,只是谢瑾这个名字听着倒不如谢小五亲切。
夫子说:“既有如此缘分,那谢瑾你平日里也要记得在课业上多提点着些新同学。”
谢小五极为快速且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哪里轮得到我帮衬她啊,她背书可比我快多了。”
这句话夫子并未听清,他问谢小五在说什么,谢小五的脸上便立马挂上了他那人畜无害的笑脸。他说:“佟夫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多多帮衬着赵鸢,好让她尽早赶上大家的进度!”
见他这般信心满满的模样,佟夫子笑了笑,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新的夫子在课上讲的内容要比原先启蒙的夫子讲得深奥许多,我一时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好不容易碍到了下课,我刚想问谢小五到底什么是诗经,不曾想却被一阵阵浅淡的香风包围。
课室里的那的女孩子们一窝蜂地全都汇聚到了我这里,她们七嘴八舌的夸我,一下夸我聪明一下又夸我怎么模样生得这般好。我迷失在了这宛如银铃般清脆的娇笑声里,顿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只隐约记得好像有人轻轻地捏了一把我的脸,有人又往我嘴里塞了颗雕花梅子。
味道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吃。
我突然就没那么讨厌上学了。
4. 四
眼瞅着成日里想着逃学的我这会子都从天地玄黄念到关关雎鸠了,长姐和微姐姐她两却还是没有和好。
她两这样突然断了往来,很难不引起两家长辈的注意。阿娘在晚饭时旁敲侧击地问起了长姐原因,她说她今儿个跟谢家夫人打叶子牌,谢夫人还问起来长姐最近怎么都不来找谢微玩。
毕竟平日里,长姐有事没事就爱往隔壁谢家跑。
长姐筷子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道:“哦,我跟她绝交了。”
说吧,她埋头飞速地扒完了最后一口饭,朝着众人丢下一句“我吃饱了”后便逃之夭夭。
看长姐这架势,阿娘也知道问不出来什么了。
恰好我也无比关心这个问题。毕竟关于她两闹掰这件事究竟是因何而起的,我这几日里已经在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了好几个截然不同的版本。为了寻求真相,我还特意去询问了我在谢家仅有的人脉。
谢小五听了我的话却是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他反问我:“原来她们两吵架了吗?”
我真是服了他了。
后来还是那热心肠的陈家姐姐,在经过我两的座位旁边时恰好听上了一耳朵,便颇为好心替我答疑解惑。
说起这陈家姐姐,她同原先那个坐在我后座的长得特好看的木头脸陈茵茵是亲姊妹。与性子寡淡又话少的陈茵茵不同,陈家姐姐她每日都有好多好多的话藏在肚子里要说与旁人听。很多时候夫子前脚才刚走出门,后脚陈家姐姐就立马招呼着几个关系好的同窗脑袋挨着脑袋叽叽喳喳个没完。
谢小五不喜欢陈家姐姐,他嫌她太过吵闹,觉得她咋咋呼呼的性子影响了大家的学习。陈家姐姐也不喜欢谢小五,她说三岁看到老,依着谢小五这样只会死读书的古板性子,以后还不知道哪家的姑娘遭了殃,会嫁给他这个老学究。
我听了她的话又看了看谢小五,深以为然,赶忙点头应和。陈家姐姐被我逗得眉开眼笑,她往我嘴里塞了颗杏脯,笑嘻嘻地问我好不好吃甜不甜。
她的身上总是带着许多好吃的蜜饯果脯,每次与我说话时总会先往我嘴里塞上一颗。那些果脯蜜饯酸酸甜甜,就像是她说话时的脸上那两个小小的笑旋般甜。她脸上那两个小涡涡总是比她的声音还要更快一步出现在人前:
“我跟你说呀,那天的春日宴我也跟去了,当时太子也在,他不仅跟人说谢瑾他姐姐的诗作得好,还说你长姐的诗也十分诙谐有趣。他还夸了你长姐呢,说这作诗的赵家小姐啊,想必也是个性情中人。”
我听的云里雾里,赶忙出声打断:“陈姐姐不对呀,我问的是我长姐和谢家姐姐,你同我说太子做什么呀?”
“哎呀你先别着急嘛,我还没说完呢。”可能是嫌我话多,陈家姐姐眼疾手快地又往我嘴里塞了颗杏脯,这才继续耐心地同我说道:
“太子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说的这话,传到谢瑾他姐姐跟前时,他姐不过一笑了之,可是其他姑娘们就不乐意呀。她们说你长姐胸无点墨,作的诗呀更是读都读不通顺,说你长姐难道还想凭着这么一首诗不是诗词不像词的东西,去攀上人家东宫不成?”
陈家姐姐翘着兰花指,特意掐细了嗓音说得煞有其事。我虽听不太懂其中的意思,却也能从陈家姐姐的语气里品出些其他的意思来。实在是因为这些话这样的语调真的太像是祖母平日里会同我说的那些了。她每每这样说话时,总是将眉眼高高吊起,在神情冷漠又带着明显的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后,又会眉眼弯弯地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孙子的招呼着阿琰上前。
我几乎能想象得到长姐当时在听到了这些话以后会有多么难过。
于是我又问陈家姐姐:“谢家姐姐当时难道没有替我姐姐说话吗?”
“她说不说又有什么用呢,得太子来说才行。那日的春日宴本就是为了替太子相看未来太子妃人选,如今太子明摆着对她青眼有加,她在人前替你长姐说话,人后不也还是要被骂惺惺作态?”
我还是没理清其中的逻辑,只又问道:“那她两为什么要绝交呢?”
陈家姐姐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远远望见她两站在园子里吵架,当时挺多人都看见了。我们本想凑近些听清她两吵架的内容,结果你长姐当即就调转身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听了陈家姐姐的话,还是不明就里,但不懂归不懂,长姐的话还是要听的。我暗下决心,以后都不要与他们谢家人说话了。于是我看谢小五就变得愈发的不顺眼了起来,我说他们谢家没有一个好人,结果小五毫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
他说:“赵鸢,你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你莫不是忘了你每次来我家,我爹我娘我姐姐还有我妹妹都是怎么招待你的了?每次你只要闯了祸都爱往我家躲,我娘哪次不是出面替你在你娘面前求情,这些你难道都忘了不成?”
我都不知道原来谢小五这么会说话,只听得一愣一愣的,在他的话里我好像就是那恩将仇报反咬了农夫一口的蛇,是想要吃了东郭先生的狼。我张嘴就要反驳,却又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
因为谢小五说得都是事实。
他们谢家都是些再好不过的人了。
京城人常说“文看谢,武看赵”,这句话说的便是我家与谢家。谢伯伯只需要往那儿一站,便已是“清正廉明”这四个字的代表。他在我们这些小辈的面前永远都是一副笑模样,与那同样眉眼弯弯的谢婶婶一看就是两口子。
谢婶婶无论什么时候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在这一点上谢家姐姐与她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阿娘说她们的行事作风完全就是那世家里的女子做派。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世家,只觉得她们这样走路说话实在是好看得很,便也去跟着谢家姐姐去学两天规矩。当我也学着她们那样捏着帕子,同谢小五语气轻缓地说着话时,他却好似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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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劈了一样,吓得从椅子上直接弹了起来。
他站在地上,将手上那蘸了墨的毛笔当成把宝剑一样的拿在身前,冲着我大声道:“我不管你是谁,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从赵鸢的身上下来!”
眼下我连这样没有品味的谢小五都吵不过,一时只觉得有些下不来台,索性便也学着长姐与谢家姐姐那样单方面同谢小五断绝了来往。其实在这件事里谢家姐姐和谢鸢实在是被无辜迁怒的对象,但我总觉得既然长姐受了委屈,我合该是要跟着讨厌谢家人的。可是微姐姐他们对我又确实很好,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谢小五最合适。
谢婶婶曾说我与谢小五是天生的冤家。她这话倒也没说错,我两从小到大就没少闹矛盾,几乎每次也都是谢小五主动来与我和好。于是这次,我又开始单方面的宣布要与谢小五绝交,谢小五对此的反应却很平静,他说夫子下午要抽查功课,你书都背完了吗?
我说我早就背完了。
谁知谢小五却对我说:“你既然都已经背完了,那就不要在这里打扰我,我可不想因为背不出来书就被夫子打手心。”
夫子有一根长长的戒尺,落在人手心里时,甚至比阿娘的藤条还要痛上许多。
我不想看到谢小五挨打,只能在纸上无所事事地画着乌龟。我在其中一只乌龟的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谢小五”三个字,随即就被自己的这幅“杰作”逗得前仰后合。谢小五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他好奇地朝我这边探过身子,只一眼就瞧见了那只写着他名字的乌龟。谢小五顿时就气红了脸,他从我面前将那张纸一把给夺了过去,又在另一只的乌龟旁边端端正正地写上了我的名字。
我觉得他还挺厉害的,居然能把我的名字写得那么好看。
后来那张画了乌龟的纸不知所踪,我却找到了借口,再次向他宣布了我要与他绝交的消息。他对此依旧置若罔闻,气得我只能将凳子朝着边上挪了挪。上课时我两离得远远的,中间的距离空的都能再塞下一个人进去,明眼人几乎都能察觉到我两之间出现的问题,就连夫子进门时候都眯着眼睛,他在课上点着我两的名字,他问我两之间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谢小五还是那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啊?没有吧?我和赵鸢最近也没有什么不愉快啊,我两放学还一起回家呢。”
他这副呆愣的样子同我那句一听就透露着情绪的“没有”简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我更气了,我跟他说:“哼!谁要跟你一起回家啊!”
周围顿时笑声四起,就连成日里表情严肃正经的夫子,这会儿都乐得眉眼弯弯。我在他们的笑声里有些不明所以,我问谢小五,谢小五也十分茫然。
他说:“他们大抵是在笑你吧。”
我对他的回答却并不认可,因为我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可笑的。我努力地想啊想,想到了放学,便又自然而然地上了谢家的马车。
5. 五
在我们学堂里,不同的课室放学时间都是错开来的。阿琰下课最早,他只要一到放学就归心似箭,刚上马车就会立刻吩咐车夫张叔往家赶,从来都不会愿意等我一起回去。他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往往等到张叔送他回完家,再马不停蹄地调转过头来接我时,偌大的学堂的门口就只剩下我一个学生孤零零地等在那里。
后来谢婶婶同阿娘打叶子牌的时候得知了此事,便和阿娘提议道:“不用这么麻烦,阿鸢既然跟小五同班,我们两家离得又近,干脆就让阿鸢她每天跟着小五一块儿回来,省得回回还要她一个孩子站在那儿等。”
阿娘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她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也没问我同不同意,但我却觉得这么做就相当于是我背叛了长姐,于是我想要拒绝,可阿娘却笑眯眯地说:“如果你不想搭谢家的马车回来,那你可以选择走路回家。”
我说没有第三个选择了吗,我们自己家的马车呢?
我不信我家只有一架马车,可是阿娘只说我放学比阿琰晚,还说我哪次回来不是让人等到天黑。
阿娘从来不在意我的想法,更不会在乎我的抗议。她说到做到,第二天我在门口等了好久,却迟迟没能等到张叔驾着马车出现。木轮碾过石板路的辚辚声由远及近,我欣喜地抬起头,却看见谢小五的马车踏着满地斜阳自街角拐弯处出现。
谢小五推开了车窗,同我说道:“算了赵鸢,上来吧,别等了。”
我只好上了谢小五的马车,回家时谢婶婶满脸焦急地等在门口,她一看见谢小五下车便急忙将他揽入怀中,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也不知道派人回来知会一声,你知不知道娘都快被你急死了!”
谢小五只摇头说着没什么,不过是今天夫子拖堂,这才回来得晚了些。
我跟在后边下了马车,同谢婶婶屈身行礼后就往我自己家的跑,我跑到门口时,和迎面而来的长姐撞了满怀。她一见到我,便立马揪着我的耳朵质问道:“说!你是不是放学之后又偷摸着跑去哪里玩得忘了回家的时辰了!”
长姐只是装得很凶,实际上她揪我耳朵的力道一点也不重。我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长姐被我的哭声吓得连忙松了手,她说阿鸢你别哭啊,长姐只是吓唬你而已,我根本没用力啊。
我顺势扑进了长姐的怀里,哭得愈发伤心。我说对不起长姐,可是我还是想和谢小五一起玩。
长姐的手轻轻覆在了我的发顶,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没关系,只要我们阿鸢能开心就好。”
我觉得用这样温柔的长姐,很像很像隔壁的谢家姐姐。
但是这一切,阿琰是并不知情的。他向来放学的时间比我早,也丝毫不关心我每天到底是怎么回的家。直到有一天夫子临时有事,便做主将我们课室的放学时间提前。
于是放学时,阿琰亲眼瞧见了我跟着谢小五上了谢家的马车。我与他是前后脚回的家,他一进家门连书包都没空放下,就拉着我径直冲到了长姐面前,在那手舞足蹈地跟长姐大声地告我的状。
他说:“长姐,你管管赵鸢啊!她不仅到现在还在跟那姓谢的玩,放学以后更是坐着那谢家马车回来的!”
他将那两个谢字刻意咬得很重,长姐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却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她坐在园子里的石凳子上,将手肘撑在了石桌上托着她的下巴,满脸惆怅地望谢家的方向。我觉得长姐这样很是奇怪,当即便决定要从站在她身后的银朱姐姐的身上问出答案。
我悄悄凑过去扯了扯银朱的衣角,甜甜地喊了一声“银朱姐姐”。
我说:“我长姐到底是怎么了?”
银朱将我与阿琰拉到一旁,她竖起一根手指搭在唇上做出了个噤声的动作来。我和阿琰立马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模样谨慎地瞧了一眼长姐所在的方向,见没什么异样,这才同我们小声说道:“今儿个一早,宫里便来了人到隔壁的谢家宣旨,说是为太子和谢家三小姐赐婚,如今你们的微姐姐啊,已经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了。”
“什么是太子妃?”我捂着嘴支支吾吾地问道。
银朱被我问的一愣,她很快反应了过来,便同我们解释道:“太子妃就是太子的妻子,太子呢,是皇帝的儿子;而皇帝,就是我们宁国的天子。”
我知道什么天子,因为阿爹在家时同我说过,身为赵家人,就该要明白什么叫做精忠报国。可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长姐看着是那么的失落,我看了看长姐,耳边又响起了陈家姐姐的话,一个猜想慢慢地在我脑子里出现了轮廓。
“难不成是长姐喜欢太子吗?”我的声音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吓得银朱立马将手心覆在了我的手背上。她再次对着我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心谨慎地扭过头望向长姐,直到确定没发现什么异样,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小祖宗,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啊。”银朱压低了声音叮嘱道。我云里雾里地点了点头,只觉得银朱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于是等到了第二天我便跑去问了陈家姐姐,她那会嘴里正嚼着烤白果,听了我话便忙不迭地将嘴里的东西给咽了下去:
“这还能有为什么,定是你长姐不愿意在亲事上输那谢大小姐一头,自己在那里跟自己生闷气呢!”
我还是不能理解在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又不是长姐她要嫁给太子,为什么她要生气?当太子妃有那么好吗?
我将心里话脱口而出,陈家姐姐听了我的话,顿时与周围人笑作一团。就连那个素日里说话轻声细语的姚家姐姐,这会都笑着捏了捏我的脸。
她说:“阿鸢,你年纪还小,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对于这世间的女子而言,能当上太子妃该是何等的荣耀。”
原来这又是一个要等我长大才能理解的问题。但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这其中所谓的荣耀,究竟从何而来。
不过还没来得及等我长大,长姐她便已经重燃了斗志。这天晚饭时她踌躇满志向家里人宣布,说势必要为自己谋划出个好亲事来。
祖母对此很不赞同:“这姑娘家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让你自己给自己相看呢?”
阿娘也是直摇头说这样不好,可长姐说:“既然是我自己婚事,为什么不能让我自己来决定?”
祖母又说因为这是规矩。
长姐说这算什么规矩,太子选妃都能自己出来相看呢,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有成了什么劳什子的规矩?
祖母自知说不过长姐,冷哼了一眼便也不再多言。阿娘还想再劝,但是长姐做下的决定,向来都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
于是长姐自信满满地在京城里相看起了自己的未来夫婿,然而只可惜,长姐的每次相看,皆以失败告终。她同我说她要个家世好相貌好才学好性子好身子好的“五好公子”,只是这样的青年才俊在京中屈指可数,除去几个已有了婚约的,剩下那几家的公子,长姐一个都没看上。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天一冷我就爱缠着长姐同她躺在一个被窝里。长姐对此并不排斥,她说我身子暖和,所以她总喜欢把我抱在怀里当汤婆子使。当我提及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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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相看的那孟梁两家的公子,长姐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失落,反而有些漫不经心:
“那个孟家公子吧,虽然说还挺符合我的标准,但是他身子也太——弱了,就他那个小身板,往人门口一站,我感觉随便来阵风都能给他刮跑了。而且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咳嗽,一句话里他能咳个两三回,结果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他咳得脸都白了,我当时觉得我要是再多说一句话,恐怕都得要了他的命。”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怀里的被角扯了扯。我知道这个孟家公子,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书读得特别好,但是我先前也没听说他是个病秧子啊?
“还有那个梁家公子,啧啧,更不行了。看着嘛倒是比那个孟公子健壮许多,但是他居然同我说,若是我两结了亲,他预备着三年抱两,还说什么他很喜欢孩子,希望自己日后能有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这样他就凑三个好字,你说他是不是疯了?他自己怎么不去生啊!”
我又跟着附和地点了点头:“长姐你说得对,他定是疯了。”
我也是后来过了许久才知道长姐害怕生孩子这件事。
阿娘生我和阿琰没少遭罪,这种时候原本该是爹爹陪在阿娘身边的,只是前两天他才刚被一封千里加急的军令叫回了军中,至今未能归家。临走时爹爹嘱咐长姐,他说希望她这个女儿能帮自己在妻子生产陪在身边。长姐那会儿也不过十岁,就已经颇具长女风范,她一拍胸口朝爹爹保证道,她说爹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二娘的。
——这些还是阿娘的身边的婆子学给我听的,她说大小姐啊,那会儿还别扭得很呢,都不愿意喊夫人一声母亲。
那天晚上,阿娘一进产房,长姐便恪职尽责地守在了门外。寒风瑟瑟的夜里,她在门外急得来回踱步,当听见屋内传来阿娘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她想冲进去,却又被祖母以“未嫁女不能进产房”的理由给强行拦了下来。‘
无奈之下,长姐只能趁着那些仆妇进出时的空当时,伸长了脖子从那掀起帘子处朝里望,可是她能看见的,只有仆妇们端在手上的,那一盆盆被沾了血的帕子染红的血水。
长姐害怕生孩子,可她若是日后嫁作人妇又不可能不生孩子。更何况长姐她也不是世人眼中的那种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她素日里最爱舞刀弄枪,随便一样冷兵器到了她的手里那都能转出花来。她这样的性子在京城的贵女圈里就是个另类,那些达官贵族家的小姐们总会在背后用手轻扇着鼻尖嫌弃长姐是从乡下来的,所以也难怪这么多年除了谢家姐姐以外,长姐的身边就再也没出现过其他关系好的世家小姐。
种种原因的加持下,长姐的相看之路也变得越来越不顺利。阿娘害怕长姐再这么拖下去就真成了老姑娘了,逮着了空当便忙问长姐究竟是想要寻得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长姐将她那个“五好青年”的标准又重复了一遍,还不忘多加上一句:“还得是我喜欢的。”
阿娘一听,只觉得要找到这么一个符合标准的男子简直难如登天,于是她语重心长地劝道:
“婉柔,你听娘跟你说句实话。这嫁人啊,虽说看重对方的家室才学,但是更重要的,还是要看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和你携手走过这一生。你看这世上有那么多对的夫妻,也不每一对都得靠着所谓的情爱才能过活,那些所谓的情爱,到了最后还不是变得跟亲情没什么两样。”
长姐听了这番话,却只是反问阿娘:“娘,难道你嫁给爹,就只是因为他看着能跟你过日子吗?”
她一句话,便将阿娘问得哑口无言。
6. 六 长姐说没有啊,谁跟你说的。
临近春节时,阿爹从北边回了京城。
要说我们姐弟三人一年里最开心的日子,那毫无疑问就是阿爹回家的这天。这在我们家是比大年三十还要热闹的日子,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除去阿爹从北边给我们带回来的礼物,宫里的赏赐也会如流水般地被送进赵家。但其实比起礼物,我更盼望着见到的还是阿爹。
因为阿爹会在我扑进他怀里时及时接住我,然后顺势将我举过头顶,一边笑还一边说:“让我来看看我们的阿鸢,今年有没有长大些!”
我因着阿爹动作咯咯地笑个不停,我说今年有长大啦,今年我都已经去读书啦!
阿爹十分配合地做出了惊讶的表情,他说:“是吗?想不到我们阿鸢这么厉害啊,那看来爹爹今年得送阿鸢一份大礼!”
阿琰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于是祖母便将他往阿爹的跟前推了推,她说:“你别只顾着你女儿啊,也应该多关心关心些你儿子!他今年也开始去学堂读书了,夫子还夸他悟性高呢,保不准以后还能考个状元回来。”
阿爹将我放了下来,却并没有朝阿琰伸出手,他从来都说什么“抱子不抱孙”,所以这会儿也只是摇着头纠正着祖母话里的疏漏:“这状元又哪里是那么好考的?阿琰才多大啊,您就说这种话。”
他对阿琰的严厉程度不亚于阿娘对我。于是最后阿琰也没能等到阿爹将他举过头顶,我瞧见了他眼里的失落,本想说些什么,他却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仿佛示威般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那意思好像是在对我说,你可别想着看我的笑话。
于是我也不再理他,转而开始期待起了阿爹给我带回来的礼物。阿爹今年送我的是件白狐皮制成的披风,他同我说这些白狐是他在北边时亲手打的,说是制成了披风穿在身上特别暖和。我和长姐刚好一人一件,而阿琰拿到的则是件墨狐皮的。
其实真要论起来的话,那墨狐皮摸起来倒是比白狐皮更柔软光滑,况且阿琰体弱,阿爹虽嘴上不说,但还是会将最好的那件留给他。然而当时才五岁的阿琰哪里会知道这些,他只紧紧地抱着那件墨狐皮披风,窝在祖母的怀里,沉默地看着我与长姐在阿爹跟前满脸欣喜地试穿着披风,样子看起来十分失落。
祖母对于阿琰在情绪上的转变向来都十分敏锐,这会儿她一瞧见到阿琰这眉眼低垂的模样更是只顾着心疼。于是她招手亲热地唤我上前,然后不由分说地,伸手将那件披风从我身上用力地给扯了下来。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拽地身子猛然前倾,随即跌倒了地上,脑袋懵懵的,更是一下子连哭都忘了。阿娘连忙上前,阿爹却更快一步将我抱了起来,他对着祖母情绪激动地大喊了声娘,他说:“您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干嘛非要跟个孩子过不去?”
祖母冷哼了一声,她看也不看我,只梗着脖子朝着父亲理直气壮道:“阿琰身子弱,更是吹不得风,只一件墨狐皮又哪里能够?我看她成日里生龙活虎的,这狐裘给她也是糟蹋了,倒不如都给我们阿琰实在。”
阿爹一听这话就又急了,他嚷道:“您要是觉得墨狐皮不够,我还带了许多其他的裘皮回来,保准制成披风都是个顶个的暖和!只是这白狐皮是我特意带回来送给阿鸢的,您又怎么好为了你孙子去抢你孙女的东西?”
祖母不为所动,她自顾自地将那件白狐皮塞进了阿琰的怀里:“那又怎么了?大不了你从你带回来的那堆里再挑一件给她就是了。反正今天甭管是白狐皮还是墨狐皮,统统都得是我孙子的!”
见她这般那蛮横不讲理的模样,阿爹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偏偏眼前无理取闹的人还是他的亲娘,他甚至都不能对她大声斥责,至于阿娘那就更不用说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就要到此为止时,长姐却忽然伸手飞快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她说:“您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件,您也一并拿去给您孙子吧。”
祖母觉得长姐此举有些蹊跷,更是不敢轻易去拿长姐的东西。她深知她这个长孙女的脾气就跟那门外的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于是只摇头说不用了,两件已经够了。
谁知长姐又说:“既是如此,那我便将我这件拿出去典当了吧。”
祖母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说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怎么还想着要出去当东西了呢。
然而她这话正中了长姐下怀。长姐冲着祖母笑着道:“是啊,可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吗?不然为什么一件狐狸皮都值得您老人家亲自动手,居然还要从亲孙女身上给扒下来!我寻思着以前阿爹又不是没送过裘皮回来,那会怎么就没见着您动手抢呢?”
长姐的话不仅让祖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也让阿琰的脑袋越来越低。他似是终于忍不住了,从祖母的怀里挣了出来,将那件白狐皮好似发脾气般地扔了地上,只抱着另一件跑冲出去。
祖母连忙追了出去,阿娘在原地思虑再三,也还是决定跟了上去。长姐上前将那件白狐皮从地上捡了起来,那披风沾了些灰,除了领口的系带早已被祖母扯断外,其他地方依旧完好。长姐将披风递给了银朱,她安慰我道:“阿鸢你放心吧,银朱的女红特别好,保准能给你缝补的完好如初。”
我却顾不得这些,我只问长姐,我说祖母为什么不喜欢我。
长姐说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她说阿鸢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祖母只是太过担心阿琰了,你也知道的阿琰体弱嘛,那祖母肯定是会格外的疼惜他些啊。
我摇了摇头,我说长姐你骗人。
于是我侧过脸望向阿爹,又重复了一遍,我说爹爹,祖母为什么不喜欢我?
阿爹答不上来,他的情绪从来都是直白地写在脸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然而眼下他的眉头紧锁着,脸上虽然是在笑,却看着十分的别扭。
他说没有的事,我们大家分明都很喜欢阿鸢。
我说阿爹你也在骗人,你和长姐一样,你们都是大骗子。
说着说着,我便趴在阿爹的肩上放声大哭。
阿爹顺着我的背,长姐掏出帕子替我擦泪,她说阿鸢,你不要总是将目光放在那些不喜欢你的人身上,你得多看看那些喜欢你的人,这样你的周围才会出现快乐的声音。
长姐是这么说的,她从来也是这么做的。这就是为什么她愿意同我分享她的相亲过程,也愿意将这些话在阿爹跟前再次重复一遍。
阿爹的点评可比我犀利多了。
他说那孟家公子跟个病秧子似的居然也好意思出来与人姑娘相看,万一这亲事真成了的话那不是祸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吗?
后来阿爹又说起那梁家公子,他说他这是找媳妇呢还是在物色能生养的肚子呢?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什么三儿三女三个好,这儿女哪是想来就来的?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是庙里的送子观音呢。
我坐在旁边跟着点头附和,我说对啊对啊,阿爹说得对。
最后的最后阿爹重重地拍了拍长姐的肩膀,他感慨道:“阿柔长大了,都已经知道为自己的以后打算了。不过婚事啊从来都是急不得的,主要还是得讲究个缘分,所以一定要沉下心慢慢来,千万不能着急。”
长姐笑着上前搂住了阿爹的胳膊,她说:“那要是我以后都嫁不出去呢?”
阿爹一拍大腿:“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嫁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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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一辈子留在赵家做我赵大牛的女儿!反正你爹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阿爹这话刚巧被走进来的阿娘听见了,阿娘气得拍打了他另一边的胳膊,嗔道:“呸呸呸,瞎说什么呢!我们婉柔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嫁不出去!”
阿爹说是是是,我说错话了,我们家阿柔啊,以后铁定能找到个顶顶好的夫婿。
我问阿爹什么是顶顶好的夫婿啊?
阿爹说,那当然得是这世间顶顶好的男儿!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于是打从那天起我就牢记着阿爹的话,相信长姐日后必定会嫁给这世间顶顶好的男子。可是这世间顶顶好的男子究竟得长成什么样才行呢?我苦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答案,跑去问阿爹,阿爹哈哈大笑,他说这个问题又有何难?等到了元宵灯会那天,你就跟在你长姐身边,到时候她看谁家公子看得最久,那谁就是这世间顶顶好的男儿!
我信以为真,于是到了这天我便寸步不离地跟着长姐。灯光上彩,金碧相射,我同长姐在数十万盏灯烛间穿梭着,结果还真的被我发现长姐居然在偷看对面的青衣公子。
那公子长得还不错,大眼睛高鼻梁,只是看着实在是太瘦了,更别说他这会儿身边还站着眉眼含笑的姑娘。我左看右看都不觉得眼前这人会是这世间顶顶好的男儿,我甚至都怀疑是不是我看错了人,直到长姐拉着我走到他跟前,礼貌地唤了他一声“孟公子”。
哦,原来这就是长姐说的那个病秧子孟公子啊。
可是我横看竖看也不觉得他像是病得说不上话的样子啊?
尤其是这孟公子在看见长姐后,立刻伸手将身边的女子挡在了身后。他一脸警惕地看着长姐,他说赵大姑娘,我拒绝你那纯属是我自己的意思,同青儿无关,你莫要以此来纠缠我们。
长姐有些莫名其妙,她说青儿是谁?是你的心上人吗?
孟公子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那个叫青儿的姑娘怯生生地躲在他背后,用手里的团扇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长姐。
长姐说你既已有心仪的姑娘,那当时为什么还要来同我相看?
孟公子的神情一滞,于是青儿也好奇,她说是呀,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啊?
孟公子说还能是为什么,当然家里人逼着我去的!
长姐更疑惑了,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直接同我说不就好了?干嘛还要费劲演上那么一出戏给我看。
孟公子哼了一声,他说那自然是因为我担心你见了我以后,就会缠着我不放,就好比是现在这样。
长姐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她说我为什么要缠着你,我跟你又不熟。
旁边不少人听到了长姐这话都没忍住笑出了声,孟公子在这一阵窸窣的笑声里只觉得有些下不来台,他生气道:“既是不熟,那你现在又来干什么?”
于是长姐斜过身子看向了被他挡在身后的姑娘,她说青儿,我能问问你手上的兔儿灯是在哪儿得来的吗?我也想去买两只送给给我的弟弟妹妹们。
可能是觉得这样的请求有些突兀吧,长姐想了想,就又补充了一句。
她说青儿你生得可很好看。
青儿听了长姐的话脸都红了,她应当同谢家姐姐一样是个很温柔的人,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她说何必这么麻烦,我这儿刚好就有两只,送你便是。
然后她便将孟公子手上的那只兔儿灯给夺了过来,并且十分大方地把它们全都塞进了我的手里。
平白得了两只兔儿灯令我喜出望外,至于要找到世间顶顶好的男儿这件事嘛,自是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7. 七
孟公子这件事情的出现令长姐在后边的相看上多长了些心眼,结果这一留意就让她发觉了其中的端倪。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品行,可是在他们眼里我好像就得非他们不嫁似的。真是好生奇怪,我看没看上他们都还另说呢,结果他们一个个,倒是先在我跟前拿乔来了。”
我盯着帐子顶上的牡丹纹样,富贵红的花朵儿在长姐的话里慢慢溢出了光彩,恍惚间又好似看见了在灯火阑珊之间,孟家公子低头望向身侧的青儿姑娘时,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于是我试着在脑子里将青儿的身影换成了长姐,可是无论我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违和。
那孟公子已经是京中人人赞誉的状元郎了,据说他考上状元打马游街的那天,沿路的茶坊酒楼皆座无虚席,姑娘们朝他身上扔的花儿都近乎要将人淹没。就连夫子在课上同我们说起他时也是难得的赞不绝口,说他是人中翘楚,说他是栋梁之材。
按理来说,孟公子应该就是那个世间顶顶好的男儿了,可就算他有心仪之人这件事儿暂且不论,我还是只觉得他配不上长姐。
就像我觉得在这世上没有男子能配得上谢家姐姐一样。
谢家姐姐出嫁那天,十里红妆,万人空巷。大家都想来沾沾天家亲事的喜气,外头的鞭炮声混着锣鼓唢呐恨不得掀翻了天去。那年我八岁,虽然喜欢看热闹的性子没变,但是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担心长姐。于是我便拉着阿琰像两条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地黏在她身边,生怕她会因为谢家姐姐的亲事而感到失落。
长姐确实显得兴致缺缺,她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撑着下巴望着了谢家的方向。那横在两家中间的石墙根本无法彻底隔绝掉谢家那头的人声鼎沸,两相对此之下,我和长姐这边倒显得有些冷清。
阿娘和祖母这会子也去了谢家道贺,家中只剩下我们姐弟三个。我想逗长姐开心,却又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只能朝着阿琰使了个眼色。阿琰会了意,然而他一张嘴,言语之间还是绕不开隔壁的热闹:“他们说今天太子会来迎亲,我都还没见过太子长什么样子呢。”
“能长什么样子,左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长姐不屑的语气让我又想起了当年姚家姐姐的话,如今两年过去,我虽已明白她口中所谓的荣耀究竟源自于何处,却仍旧无法对此做到感同身受。
阿爹在家时教我们的全是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他就是用着这套道理在战场上为自己杀出了一道锦绣前程。然而他从来没同我和长姐说过,要靠自己的婚事去为赵家换得世人口中的荣耀。
阿娘自然也没这么说过这种话。长姐这两年的相看越来越不顺利,后来她歇了心思,阿娘也没逼着她说一定要嫁人不可,她只担心长姐会因此而闷闷不乐,便时常叮嘱我要多陪着长姐说说话。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外边好多人借此指责阿娘是在故意捧杀原配的女儿,她们说阿娘气量小容不下前头夫人的女儿,说想不到阿娘看着这么温柔和顺,实际底下藏着一堆的坏心肠。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那天长姐坐在那里望了好久,久到天色变得朦胧,久到锣鼓落地,喧哗散场。期间阿琰被祖母派来的人带去了隔壁,许是又要让他在那些贵妇人面前亮亮相。
阿琰回来悄悄同我炫耀说:“赵鸢,我看见太子了。”
他脸上满是憧憬,将太子夸得天花乱坠。他说太子当真是玉树临风,气宇轩昂,那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他眉若朗星,谁看了不说他和谢姐姐是一等一的登对。
末了他发自肺腑地感慨,他说真羡慕谢小五啊,居然能有个当太子的姐夫。
我急忙伸手捂住了阿琰的嘴,眼睛十分心虚地瞟向了长姐的方向。长姐在阿琰的话里站起身,却一语未发。
我屏住了呼吸,直等到长姐的身影被不远处的月亮门吞没,这才狠狠地弹了下阿琰的脑门:“你是疯了吗?这种话也要当着长姐的面说!”
阿琰捂住脑门,气得脸颊泛红,他嚷嚷道:“赵鸢!你居然敢打我!”
他是不记吃也不记打的,往后的日子里阿琰还是时不时地在我们跟前念叨着太子的好。我时常怀疑这些都是他从祖母那里学来的,因为祖母就曾当着长姐的面故作不经意地说过差不多的话。
彼时距离谢家姐姐出嫁已有半年,在这半年里,祖母是实打实的看见了“太子妃娘家”这个头衔令谢家人在人前被抬至了何等高度。以往她们去那些个达官显贵的家里参加宴席时,谢婶婶总是会与我阿娘坐在一桌,然而现在却也半推半就地坐到了祖母的旁边。
于是祖母第一次开始认真地审视起了她的两个孙女。
她的目光落在了长姐的身上,此时长姐已满十八,却仍然尚未婚配。祖母横看竖看,也没找出长姐身上有比其他家小姐差的地方,可为何只有她的孙女,到现在却连个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
祖母就只有这一点值得称道,她从来都不许外人说我们姐弟三人有一点的不好,因为在她的眼里,我们身上流着的有一半都是她儿子的血,旁人若是挑我们的错处那就等同于是在说她儿子的不是。
因而,在她的理解力,她觉得既然隔壁的谢家妮子都能嫁到皇城里去,那她的孙女配个王侯将相应该也不是个什么难事。
祖母在长姐面前足足念叨了半年,她每次说起这些换汤不换药的劝嫁发言时,总是会以语重心长的方式,将那句经典的“我都是为了你好”穿插在其中:
“婉柔啊,祖母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说这世间的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你就说隔壁谢家,你以前跟那个谢微关系好吧?啧啧,你只看人家当上了太子妃以后,隔壁的谢家在外边是何等的风光。婉柔啊,你可别觉得祖母啰嗦,祖母说这些话全都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你也该多出去走走了,那些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开场一个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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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走在街上惊扰了王爷的马车,结果王爷掀开了车帘子对那姑娘一见钟情,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长姐有些无奈,她说您平时在家看得都是些什么戏啊。
祖母回答说是这可是京城里近来最火的戏,名字叫什么霸道王爷定情卖花女。
我和阿琰听到这个名字,在一旁捂着嘴憋笑。
长姐最后当然没有听祖母的话,既并学着那戏文子里的主角去大街上溜达,也没有刻意往那些王孙贵族的马蹄子底下凑。先前那雄心壮志的相看早已停滞了近两年,在这两年里,长姐每日都会待在家中,将手上那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
除此之外,她也时常会让人给她念书听,有时是我,有时是阿琰,更多的时候是银朱。
我知道长姐从来都不是破罐子破摔的人,有一次终于被我逮到了机会,我趁着她训练的空当问她为什么如今不再执着于相看自己的亲事了,长姐抬手用帕子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她说因为她想开了。
她说:“我发现我根本无法成为那种知书达理的世家千金,什么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啦,不管是做什么都有一大堆的规矩在那等着,那样的生活也太无趣了。更何况现在也没人值得我这么做,就那些人,外头都说他们这好那好的,都快给人捧到天上去了,到最后他们一个个的眼高于顶,对着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张口闭口的就是什么女则女训,这哪里能是结亲啊?这分明是给自己找了个祖宗伺候着。再说了,要是女则和女训这么好,为什么就没见有人写个什么男则和男训出来呢?”
长姐身后的红缨枪在日头底下闪烁着耀眼银光,她从来都没有委屈自己,家中也没有任何人会在她练武这件事上说上一个不字。且因着长姐素日里最爱舞刀弄枪,阿爹还特意在家中替长姐腾出了一大块宽敞的空地用以日常的训练。他并不觉得长姐的性子有任何的不妥,甚至还经常用十分得意的语气同谢家伯伯炫耀说,在他的三个子女当中,长姐是最像他的那个。
阿娘对此也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她会默默的让人备好上等的金疮药,也会偶尔守在场边,为长姐细心擦拭着额上的汗珠。
至于我和阿琰那就更不必说了,我两每次都只会站在场边拍手叫好,满脸艳羡地看着那寒光在长姐手中划出一道道的银弧。
但是在外人眼中,这些就成了长姐性子野蛮粗俗的证明。
然而祖母依旧还是会在我们跟前唠叨嫁人的好处,再到后面,阿琰也开始学起了这些话,只不过他才学着念叨了两次,就在长姐震慑的眼神里将那些劝人嫁人的话全部忘了个精光。
后来祖母开始到处求神拜佛,她向各路神佛问起了长姐的姻缘,祈求上苍能眷顾长姐,最好能赐她个王孙贵族。
祖母此举应该不是毫无用处的,起码直到今天我仍在怀疑,是不是祖母的诚心惊扰了上苍,所以这才给长姐招来了安王。
8. 八
安王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他的生母贾贵妃在整个大周那都是首屈一指的美人。她当初之所以能在一众秀女之间脱颖而出从而当上贵妃,除了有显赫的家世打点以外,更多的,还是靠着她这张冠绝天下的脸。
而安王的相貌则是完全是比着圣上和贵妃的优点长,就他那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是温情款款。我曾不止一次在旁人的口中听见他们提起安王,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善音律通文墨,性子和善礼贤下士,总之,在那些人的眼里他近乎成了一切美好的代名词,只要是一提起“安王”二字,就很少能有人说出他的一句不好来。
因此,他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京中大部分闺阁小姐们心仪的对象,她们时刻关注着安王的动向,好奇最后会是那家的姑娘拔得头筹成为这个人人羡慕的安王妃。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安王会对赵家的女儿一往情深。
那天安王等在赵家门口,长姐领我和阿琰出门时,迎面就撞上了这个在寒冬腊月里摇着折扇的锦袍青年。平心而论,他长的真得很好看,哪怕是对于我这样一个挑剔着长姐身边出现的一切异性的顽固派来说,我都挑不出他的一点错漏。他在刮着寒风的大街上鼻尖微红,腼腆而又直白地当众向长姐表明了心迹。
他说:“赵姑娘,我已心仪你许久。自从我第一次在春日宴上遇见你,我的眼睛便再也无法离开你,这三年里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消息,迄今为止你已经相看过京中泰半的优秀郎君,不知道今日是否可以轮到我了?”
我承认长相真的很加分,起码当时我站在长姐旁边听到这话时,都感觉到心脏漏了半拍。
更何况他在长姐面前,连王爷的自称都没用。
长姐对此却反应平平,她上下来回打量了安王好几遍,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了一句“好啊”。
安王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他的眼里像是藏着陈年佳酿,只需瞧上一眼,便能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就连阿琰如今,都会将原先那些用来夸太子的话,原封不动地转移到了安王的身上。
这天之后,安王开始雷打不动地往赵家跑,他偶尔会过府一叙,但是更多的是坐在马车上候在门外。他几乎摸清了长姐会出门的时间,每次只要长姐一出家门,就会望见一个芝兰玉树的青年眉眼温润的等在那石狮子的旁边,在看见她的时候脸上会流露难掩的惊喜。
他说好巧啊赵姑娘。
我不知道长姐到底有没有对安王心动,但是我那会儿的确在心里期盼过安王会成为我的姐夫。安王这猛烈而又略显含蓄的追求引得京中一派哗然,有人心向往之,有人则面露不屑。尤其是后者不在少数,他们仿佛是训练有素般的用着同一套的说辞:“那姓赵的有什么好的?性子粗鄙不堪,与其说是安王看上了她,倒不如说是看上了赵将军手上的兵权。”
我阿爹赵大牛,是大周百姓口中的常胜将军。他傲人的战绩令他将北边的兵权完全紧握于手,我也是再大了些才知道了,那蕴含在“赵将军”三个字背后的,是北边足足三十万的兵马。
长姐比我要更早清楚这些,她不愿将赵家置身于天家的争权夺势的漩涡之中,却又实在无法拒绝长相如此俊美的安王。她从最开始的浑身戒备,到后来态度的和缓,这样的转变安王仅仅才用了三个月。
难怪他生母能当上荣宠至今的贵妃。
那时的长姐就好似成了那史书里沉溺于美色的帝王,你明知道对方别有所图,却还是没办法对着那张脸狠下心来说出最决绝的话语。安王用他的温情编织出了一张缜密复杂的蛛网,他胜券在握,只待日后能将长姐吃干抹净。
可长姐到底没昏庸过度。就在大家都以为她要成为安王妃之际,外头却传出了赵家小姐不小心撞见安王与其他女子幽会的消息。
这种关乎于男女三方之间的桃色逸闻,在京中的传播速度从来都好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快。
我急忙赶到长姐的房里,却见她没有丝毫的失落,反而在那捂着肚子笑个不停:“那个宋尧,许是平日里戏做得多了,那会一瞧见我,张口便唤我阿柔。问题是他当时怀里还搂着白家的小姐,居然还能做到那——么的镇定自若,我真的是要佩服他了。”
我这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长姐做的局。
那个白家的小姐是自己找上的长姐,她托人约了长姐在茶楼的雅间相见,长姐刚一落座,她就趁人不被迎面泼了长姐一脸温热的茶水。
她指责长姐插足了她与安王的感情,她说若不是因为长姐的出现,恐怕这会子安王早就去宫里请了旨,要将她白家女册封为安王妃。
她说长姐粗鄙,说长姐性子不安分这才将安王的心勾了去,什么话难听她就挑着什么话说。长姐在她的骂声里从容地拣着发间的茶叶,起身时只轻轻丢下了一句:“你这杯茶最应该的泼才不是我。”
长姐说到这里,我瞪大了眼睛。我说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这是跑我们赵家仙人跳来了?
长姐用力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嘛,本来还觉得能有个长得这么帅的王爷追求自己,能多一天就是赚到一天,结果万万没想到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的底下居能然藏着这么多的花花肠子。”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我追问道。
后来啊,长姐一边面不改色地与安王周旋,一边悄悄派了人盯着那白家的姑娘。女子一旦耽于情爱便极难脱身,那白家小姐见长姐依旧我行我素,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没过几天,就用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将给安王约了出来。
他们相约于京郊遍布秋叶的岸边,河水裹挟着红叶一路往下,在经过他们这对才子佳人时没有片刻的停留。白家小姐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同安王哭诉着衷肠。此时的长姐正躲在不远处的树后,她亲眼看见安王的手搭在了白家小姐的胳膊上,满眼心疼的将那哭泣的佳人揽入了怀中。
然而这样情意动人一幕,终止于长姐从树后跳出来的那一刻。、
长姐故作惊讶地捂着嘴,她大声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那安王的手还搁在白家小姐纤细的腰肢上,白家小姐满脸慌张的抬眸,眼角还挂着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子。
长姐的眼睛在安王与白家小姐之间游走,最后停在了安王的脸上,她满脸受伤的望着安王,尽量使自己语气听起来哀怨婉转:“你,你们——宋尧啊宋尧,枉我对你痴心一片,你居然如此对我!”
安王被长姐的情绪感染,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声“阿柔”,若不是他当时正是温香软玉在怀的话,或许长姐还会看在那张脸的份上,给他多说几句话的可能。
于是长姐气得一跺脚,随即掉转过身子扎眼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我听到这里,脸上五官都快扭成了一团,我说:“不行!长姐你跑那么快,万一他们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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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这次是有备而来的,那该怎么办?”
长姐轻轻地揪了一下我的鼻子,她笑道:“不会的,在他们的眼里,我没有那么聪明的脑子。”
我茫然地看着她,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这句话。因为在我这里,我的长姐分明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女子。
直到第二天,我看见安王一如既往地等在了门口的石狮子旁边。
他依旧摇着他那把扇子,望向长姐的深情款款:“阿柔,这些全都是我的错失,是我受了那人的蛊惑,所以才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但是阿柔,我向你保证,不管怎样,安王妃这个位置都会是你的。”
他的眼睛温柔的都可以掐出水来,长姐的名字从他的舌尖转出来都带着缱绻的旖旎,他说:“阿柔,只要你现在点头,我便会立刻进宫,求父皇为我们赐婚。”
在他饱含期待的目光之中,长姐的面上无动于衷,她只语气平静地问了一句,她说:“那其他人呢?”
其他还有谁呢?
安王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的僵硬了一瞬,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他说:“你放心,我回去之后就会写信,同她做个了断。”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围观的几个百姓听见了这话纷纷抽了口凉气,谁也没想到安王居然情深至此。不知是谁先张口喊了一声,他说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事。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同情起了安王。
他们说安王甚至愿意将王妃之位承诺给赵家女,足以见其真心。他们说以赵家女在京城里的风评,若是能当上王妃,那等同于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说来说去,说到后边,他们就开始讽刺起了长姐不知好歹。
长姐在这些声音里沉默地关上了府中的大门,外边纷纷扰扰流言不断,她只能待在家中,将手上那杆红缨枪舞得更加让人眼花缭乱。
虽然长姐可以不出家门,但是我和阿琰还是要去上学的。所以便有人看好戏般地将这些话刻意传进我们的耳朵里。他们那些话越说越过分,后来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为了长姐又一次地举起了我的拳头。于是那个传闲话的白家小子冷不丁地被我扑倒在地,我找准时机,朝着他的脸上狠狠地来了两下子。
其他人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我还没能打出第三下就被人拉开。论年纪的话,那个白家小子还要大上我好几岁,他这会挨我两拳,不管是在面子上还是里子上都过不去。不过碍于同窗们的阻拦,他暂时只能抻长了脖子,朝着我气急败坏地嚷嚷道:
“赵鸢!你居然敢打我?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君子动口不动手吗?你们姓赵的果然都粗鄙不堪,怪不得你姐姐会着急自己嫁不出去,所以才会在背地里耍手段抢了我姐姐的亲事!”
然而我的声音比他还要大:“姓白的,你要是再敢说我长姐的坏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事后陈家姐姐心有余悸,她说阿鸢,你那会看着就跟一只发了狠的小狼一样。
然而小狼也不是独居的。
那天下课之后我习惯性地准备跟着谢小五回家,却发现我家的马车破天荒的等在了学堂门口。阿琰悄悄地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像做贼一样的同我们招了招手,我和谢小五上车以后,才看见在他的左眼上淤青一片。
他说:“赵鸢,怎么办啊?我若是顶着这样的一张脸回去,祖母她们瞧见了一定会很担心的。”
9. 九
我惊讶于阿琰这般窝里横的性子居然也敢在外边同人打架,他除了同我说话硬气些以外,对待外人永远都是一团和气。他也从来没与人正儿八经的打过架,虽时常会在家中同我打闹,但很多时候我都是点到为止,因为我打小就深知,若是我对阿琰出手太重,那么祖母和阿娘肯定会替他加倍奉还到我身上。
但是其他人就不会有这样的顾虑了。
我问阿琰这是同谁打架了,他支支吾吾地不愿意说,我问他那人是不是姓白的,他满脸诧异的望着我,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我真是服了这群姓白的了。
谢小五看了看阿琰,又看了看我,他问我:“你们是何时与这白家人有的矛盾?”
我说哪有什么矛盾,是他们自己过来找不痛快。
谢小五想了想,又问我:“那婉柔姐姐真的抢了别人的亲事吗?”
我听了他的话,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谢小五,你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掉了?你觉得我长姐能做出这种事吗?”
谢小五想了想,摇了摇头。
阿琰在旁边帮着腔,他控诉道:“就是啊,而且那些人居然还敢当着我的面说长姐的不是,你们不知道,他们那些话说得可难听了。”
谢小五说我们大概知道,他说你二姐先前在课室里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同别人打了一架。
阿琰的视线上下打量着我,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眼上的淤青,紧接着便痛得龇牙咧嘴。
“赵鸢,这不公平!为什么你就毫发无伤,我还要平白挨人一拳头。”
我说你放心,明天上学的时候,我一定帮你揍得他们满地找牙。
阿琰还没做出反应,谢小五的声音倒是更快一步,他说:“打架要是被夫子发现了的话,可是要遭受处分的。”
“我赵鸢是害怕处分的人吗?”我满脸不屑道。
最后事实证明我还是怕的。
那天阿琰同我一回到家,便径直躲进了长姐的院子里。银朱被阿琰脸上的淤青吓得连连后撤:“我的小祖宗诶,你这脸怎么被弄成这个样子了?!”
阿琰挠了挠脑袋,我在旁边面不改色地替他回答道:“是他摔的。”
然而这样拙劣的借口,既骗不过银朱,也自然瞒不过长姐。
长姐问我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阿琰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那会儿我们总自诩是大孩子,不愿意将遭遇的麻烦告知家里,只当自己能处理好任何事情。
银朱姐姐拿来煮好的鸡蛋在阿琰的脸上打着圈揉按着,直教他疼得龇牙咧嘴。尽管在银朱的一顿操作下,那淤青消散了不少,但饶是如此,晚饭时还是令祖母发觉了其中端倪。
她说:“哎哟我的心肝儿诶,你这眼睛上怎么平白多了块乌青出来啊?”
阿琰学着我面不改色地敷衍,他说:“没事,只是磕着了。”
祖母不信,阿娘也不信,但是阿琰口风严实,只坚持说是自己不小心碰到的。她们见从阿琰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便话锋一转又来问我。
我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装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抬起头:“啊?我不知道啊?我的课室跟他离得还挺远的。”
我这话气得祖母又摔了碗,她骂我没心没肺,她说:“我们送你去读书,是为了让你平时在学堂里能多关心关心弟弟!你说你一个姑娘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着日后能考上状元不成?"
阿娘忙在一旁劝说着祖母消消气,我被她说得食之无味,放下了手里的碗筷便逃也似地回了房。
其实祖母的话也恰巧戳中了我的心思,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课室里的女学生的数量也逐渐减少。她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因为婚约而留在了那四方的天地里,怀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满脸幸福地绣起了嫁衣。
就连陈家姐姐也同我说,只待年底学堂的课业一结束,她便也要回家准备着议亲,明年约莫是不会来了。
这样的现象在女学生之间司空见惯,可是我从来没听到过有男学生说什么因为要回家议亲所以往后就不读书了这种话。他们往往一边炫耀着家里给他们定下的婚事,一边则是语带希冀的谈论起了学堂结课以后要去报考的书院。
他们对国子监的生活心向往之,言语之中怀揣着对日后仕途的渴望,那被姑娘们认为是顶重要的婚事,在他们的闲谈里,只占据着很少的一部分。
就连夫子也常说,男子读书为的是建功立业,理应辛苦些;至于这女子嘛,只要能懂得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日后能为夫家教养好儿孙,自然也有享不尽的荣华。
他说身为女子,比起读书,更应该考虑的是要找到一门好亲事。
夫子说这话的时候直盯着我,他的眼里满是遗憾,让我不由地又想到了五岁那年,当时为我启蒙的夫子,那一句轻声的可惜。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读书了。
而现在,这些烦扰我多日的心结,最后都被我凝结成拳,朝着白家小子的脸,狠狠地挥了过去。
我发泄完,还不忘朝他放着狠话:“你下次若是再敢欺负我弟弟,我就打掉你的门牙!”
周围人目瞪口呆,当与我同课室的白梦觉带着人赶到时,他弟弟携着响遏行云的哭声涕泗横流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白梦觉连忙伸手接住了他的弟弟,他看着挡在阿琰身前的我,顿时怒极反笑:
“行啊赵鸢,昨天你打我的那顿我都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呢,结果你今儿个还敢来欺负我弟弟。”
我深知寡不敌众,心里还是有些虚的,然而我毕竟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姑娘,输人不输阵,这是阿爹从小就教会我的道理。
所以我虽心里发怵,却还是迎着他的视线站得笔直:“活该,谁让你们当着我的面说我长姐的坏话。”
阿琰站在我背后担心地扯了扯我的袖子,我却恍若未觉。白梦觉望着我,突然笑出了声,他说赵鸢,你不会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吧。
我上了学以后已经很久没同人打过架了,那些在记忆褪色的对白现下在我的脑子里陡然清晰了起来。我毕竟小时候曾是我们那一带出了名的刺头儿,以往那些同我打架的小子,每次动手的时候,说的也都同这句大差不差的话。
情急之下,我只能压低了声音叮嘱阿琰道:“你记住,待会打起来了你就离我远些,千万别被波及。”
毕竟他身子太弱了,我怕他到时候真的会爬不起来。
然而白梦觉最后到底还是没能动手,原因无他,全是因为谢小五悄默声地去喊来了夫子。
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
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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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他这么做确实让我避免了一场敌众我寡的冲突,但是却又令阿娘重温了一次四年前的难堪。尽管告状的夫子不是同一个人,不过话术依旧还是那么个话术,基本上都大差不差。他们看似是在描述我的顽劣,实际上则是在指责阿娘在教养儿女上的失职。
夫子走后,我都已经做好了挨藤条的准备,结果阿娘这次却两手空空。她只问我到底为什么与人打架。
我紧抿着嘴巴摇了摇头,阿娘见状,语气又温和了不少,她说:
“阿鸢,你要是不说实话,娘亲就只能像小时候那样,亲自带着你去到白家赔礼道歉。”
要不说知女莫若母呢。
我才不愿看到阿娘对着那白家人低声下气,更何况还是那姓白的出言不逊在先。于是我心一横,最后将知道所有事情,事无巨细的都尽数说与了阿娘听。
当然我还刻意强调了一下白家小姐泼了长姐一脸茶的这件事。
阿娘听了我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平日里府中的大小事宜就已让她分身乏术,这会儿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儿女们私底下居然受了这样莫大的委屈。阿娘摸着我的发顶,柔声地喊着我的名字,她说阿鸢,让你受委屈了。
我听了阿娘的话没缘由的有些心虚,我觉得起码在这件事里,我真算不上是受了委屈。
其实在阿娘被灌输的观念里,她觉得男子有些花花肠子实属正常不过,因为这世道对男子就是如此的宽容,他们不仅三妻四妾,还会将主动给夫君纳妾的女人树立成贤良淑德的典范。所以当阿娘听说长姐是因为安王惹下的风流债才对其避之不及时,她还曾帮着祖母劝过长姐几句。然而这会子经由我一告密,就算对方是王爷,在阿娘的眼里他也并非良配。
阿娘很在乎长姐,她从来都不会让长姐受过一点委屈,但与其同时她又拥有一个很隐忍的性子——她一直等到了年底阿爹回家,才同他旧事重提般地说起来此事。
彼时的京中,关于安王这桩桃色逸闻早已成为众人茶余饭后最为热衷的话题。原本大家并不知道在这段关系里,除了赵家小姐和安王以外,那神秘的第三个人究竟是谁。长姐当时将消息散布出去时,出于对闺阁小姐名声的考虑,还刻意隐去白家小姐的名字,只用了一个模糊的“其他人”做为代替。可谁知那白家小姐却是个没脑子的,她听见别人将安王与赵家小姐的名字放到了一处,又听说安王为了让那赵家小姐能当安王妃,竟还愿意与她一刀两断,于是她一时妒火攻心,便直接跳出来领了身份。
她义正严辞地表示她才没有破坏别人的感情,她说分明是她和安王之间互生情意在先,那赵婉柔插足在后。
于是大家的目光纷纷落在了赵家和白家的两位小姐身上,他们开始相互争执起了究竟谁更有资格当安王妃,从家世到才学到相貌当性子等等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在购置物件所以忙着货比三家。
他们在这边争得热火朝天,但倘若有人的言语间提及了惹出这一切事端的安王时,他们又却出乎意料地统一了口径。
他们说这也不怪安王,一边是江山一边是美人,换作是谁都很难做出抉择。
他们说安王花心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家都已经是王爷了,那赵家小姐如今借题发挥,到底还是善妒了些。
我觉得他们纯属在胡扯。
10. 十
当然会这么觉得的不是只有我,还有其他好多人。尤其是阿爹,他回家一听说这事,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说这都是什么人呐,居然还欺负到我们老赵家头上来。
阿爹解决问题的方式简单粗暴,当安王又一次处心积虑地等在我们家门口时,他并没有等来长姐,反而却是阿爹魁梧的身形牵着我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阿爹朝着安王拱手行礼,起身时手掌便顺势朝着前边摆了摆,他说安王殿下你就回去吧,以后都不要再来啦。
安王明知故问道:“赵将军,你这是何意?”
阿爹揣着明白当糊涂,他说:“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啦,就是跟殿下你说一声,我是不会将女儿嫁给你的。”
阿爹话说的直白,安王的脸色顿时便有些难看,他刚想发作,阿爹却抢先一步,他再次恭恭敬敬地朝着安王行了一礼,他说:“殿下,我们赵家只会效忠天子,如今是,往后也是。”
安王的眼睛盯着阿爹,我觉得这会儿的他和以往有些不一样,就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连带着那压低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冷飕飕的:“赵将军,你就不担心日后那位子上坐着的,是你最不想看见的人?”
“不管是谁,那都将会是赵家效忠的天子。到时候就算是君要臣死,臣也不会有半分怨言。”阿爹声如洪钟,只是我瞧着他的身子有些紧绷,安王站在寒风里摇着折扇打量着阿爹,末了,他抚掌,连说了三声好,随即便转身上了马车。
我那会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好歹书读了不少,也知道阿爹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有些担心地牵起阿爹的手,阿爹的掌心里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摸起来特别的粗糙。阿爹回过神,他蹲下身子,嘱咐我道:“刚刚的话,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说阿爹你不怕吗,若是日后安王当了皇帝怎么办?
阿爹忙伸手捂住我的嘴,他说阿鸢,这种事情可不是你我能随意置喙的。
我听话的点了点头,但是我知道,阿爹远比我还要担心这个。
毕竟他得罪安王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尽管阿爹不让我说,可是我私心里还是不希望安王能当皇帝。虽然我也没见过太子,可是他的太子妃是看着我长大的谢家姐姐,就这一件事便足矣让我的心更多地往太子那边偏了偏。我近来学了史记,也清楚历史上的成王败寇没有几个最后是能得到好下场的。所以于情于理,我还是更希望太子最后能当皇帝。
只可惜我的想法在这个问题上根本无关紧要。
那年阿爹照例留在家里陪我们过完了元宵,旋即便赶在春花开遍京城之际启程回了北边。临行时阿爹将手覆于我的发顶,他说阿鸢,你喜欢读书就只管去读,往后的事情那还远着呢。
定是长姐告知了阿爹我心中的顾虑,所以他这会儿才特意将这话搬出来鼓励我。
祖母牵着阿爹的手不愿意撒开,她说为什么不能再多留些时日呢,为娘的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儿子几面。
阿爹拍了拍祖母的手背以示安慰,他说娘,你放心吧,等再过两年北边安定了,我就能留在京中陪你了。
他叮嘱长姐,他说你在家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啊。
长姐依依不舍地点头。
他望向阿琰,嘱咐了长长一段话,总结下来差不多就是告诉阿琰在家一定要好好读书,多注意身体,尤其是阿爹不在家的时候,要记着多陪陪祖母。
阿琰用力地点头,大声地回了一句“知道啦”。
最后的最后,阿爹才将目光落到阿娘的身上。
他应当有很多话要说吧,可是临了却只是伸手用指腹揩去了阿娘眼角的泪花,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凝结成了短短的一句:“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阿娘含着泪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阿爹牵起阿娘的手,他说惠娘,你再多等些时日,待北边的战事结束,我便会奏请圣上让我留在京城。
阿娘轻声地应了句好。
那年的京城接连发生了好几桩大事,其中光是天子的家事就占了两桩;其一是嫁入东宫已有三年的太子妃如今传出了怀有身孕的消息;其二则是曾经置身于京城舆论中心的安王,现今也等来了圣上为他与白家小姐赐婚的圣旨。
先前安王与赵白两家小姐之间那段轰轰烈烈的往事,最后以安王与白家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为结尾。
按理来说既然有这两件大喜事顶在前头,那么关于我考上国子监这件事应该也不会太过于引人注目才对。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当我拿着录取文书站在国子监的门口时,经过我身边的行人们纷纷侧目,他们不明白我这样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当我径直朝着国子监的大门走去时,察觉了异样的门房先一步拦住了我,他满脸的和善问我:“小姑娘,你是要来找人吗?”
我摇了摇头,将手上的文书挡在了跟前,我说我叫赵鸢,是来报道的学生。
门房似是不信,他仔细结果我的录取文书仔细翻看,在确认无误后,他一时没了主意,便让人去通知了主簿。
主簿很快便赶了过来,他重复着门房的动作,将那文书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他似是不相信般地,又在手上那本新生名册里,翻查了好几页这才找到了我的名字。
所有信息都准确无误,主簿最后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又让人请来了监丞。
这次来的是两个人,我看着他们对着另外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十分恭敬地行礼,从他们对他的称呼里,我得知这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原来就是国子监祭酒。
几个人围在一处,又将我的录取文书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最后他们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那面目慈祥的国子监祭酒顺势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他上下打量着我,旋即轻声叹了一句可惜。
“国子监历来是没有过女学生的,小丫头,你还是回家去吧。”
我望着他,满脸疑惑的问道:“可是在你们国子监的学规上面,并没有女子不能报考的规定。”
那国子监祭酒开口还是只会先叹上一句可惜,他朝我摆了摆手道:“多说无益,你还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我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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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铁了心的不想收下我,既然强求不来,我也不愿再多做勉强。
周遭有不少的学子正满脸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朝着这边张望,相互之间议论纷纷。他们觉得有女子会出现在国子监门口实属是件稀罕事,同样也认为女子想到这里读书是异想天开。他们这样想着,于是眼前这一幕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他们枯燥学业里津津乐道的谈资。
我朝着祭酒行了礼,调转身子离开时,我第三次听到了那声遗憾的叹息。
长姐见我清早出发,晌午就归了家,便找来了驾车的张叔打听事情的经过。当她得知我连国子监的大门都没进去就碰了一鼻灰时,长姐立马来我房中找我,她问我:“他们当初有说女子不能报考吗?”
我摇了摇头,心情有些低落:“算了长姐,许是因为判卷子的人没能想到会有女子来报考,所以他们这才阴差阳错的给我送来了录取文书。”
长姐听了我的话,斩钉截铁道:“不能算了,你凭本事考上的为什么要算了?你又没有做错任何事,再说了,他们也只说国子监没有过女学生,也没说不能有女学生不是吗?”
我又觉得长姐的话颇有道理,于是半推半就地又被她拉来了国子监。那门房一见到我就摆了摆手,他说小丫头你怎么又来了?祭酒大人先前都说得那样明白了,国子监是不招收女学生的。
长姐看都不看他,只说她要见祭酒。
门房见长姐不过是个年轻的姑娘家,于是再次摆了摆手敷衍地下着逐客令:“祭酒大人平日里忙得很,哪里你说见就能见的?这位姑娘还是请回吧。”
长姐瞟了他一眼:“你可知我爹是谁。”
门房上下打量着长姐,迟疑地摇了摇头。
长姐说我爹是赵将军。
门房以为长姐是要拿阿爹的官位来压人,于是他嘴一撇,说就算是王爷来了也没这个道理。
长姐展颜一笑,她说:“我爹当然不会来。如今谁人不知,北边的战事吃紧,家父又常年在外,京城的赵家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你们想着只要赵将军不在京城,哪怕是欺负到赵家人头上也不足为惧。所以眼下,就算我妹妹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国子监,你们也照样能将人拦在门口,只想着用三言两语就将人随意打发走,我说的对吗?”
门房说没有你这样的道理,我们可没有欺负你们赵家,规矩就是规矩。
我眼见着长姐落于下风,便忙出声反驳道:“国子监并没有这个规矩,我当初考试的时候,也没有人拦着我说女子不能报考,我仔细地翻阅了国子监的学规,没有任何明文规定说,女子不能报考国子监。”
门房擦了擦额上的汗,他说:“赵姑娘,何苦呢?就算你们在这门口大闹一场,最后你妹妹不也还是进不了国子监吗?”
他说赵大姑娘你行行好,高抬贵手,还是先回去吧。
长姐在他的话里抬了抬下巴,她说我们来这一趟,并不是为了要让我妹妹顺利进到你们这里读书。
她说阿鸢,你看清楚了,其实这世上的很多规矩,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她说,我要见祭酒。
11. 十一
我听着长姐的话,愣在了原地。
对啊,我为什么不去质疑那些内容明显偏颇的规定的合理性?我又为什么会笃定祭酒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呢?我认真的思考了这两个问题,并很快找到了答案。这全是因为祭酒是国子监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当他一开口,我就下意识地同意了他经由这个身份透露出来的关于国子监的一切言语。然而归根究底,我认可的到底是他话里的内容,还是“国子监祭酒”这个身份?
为什么世人会去不假思索的去接受经由这个身份说出的规矩,又为什么不去考虑这个规则存在的必要?当制定规则的权利被集中在部分人的手中时,他们会极尽可能的,去淹没质疑的声音。待到质疑声被淹没时,其他人就只能听到受益者的欢呼。于是一项项并不公允的规定便堂而皇之的存在于这世间,尽管后人不明所以,却还是将其奉为圭臬。
究其缘由,不在乎是因为他们就是这些所谓规矩的受益者。
他们会说女子身娇体弱,最适合待在内宅里料理内务,可是历史上出现过洗夫人,出现过武皇,也出现过战功赫赫的公主。在这漫长的岁月史书里分明出现过这多形形色色的女子,可是他们只会去强调班昭所书的《女诫》。他们会将将那三从四德挂在嘴边,却又鲜少提及她续修史书等光辉事迹;他们会惊叹谢道韫的咏絮之才,将其认为是女子才华的象征,却同样,对她年近五十仍能在敌军入城之际提刀手刃敌兵的经历讳莫如深。
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他们之所以针对女子制定了那样多的条条框框,是为了将世间的姑娘彻底囿于那四方的天地;又比如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女子入仕,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原本心怀远见的姑娘甘心成为男子的助力。只有当她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夫君的身上,才会一再隐忍他们的所作所为。因而世间的男子三妻四妾成了寻常,他们有着更广阔的天地,当世间的女子把将来都寄托于亲事得选择上时,他们却不担心要靠其他人来为自己争取诰命,因为权利都掌握在他们的手上。
所以他们才会痛斥武皇乱政,会说全是因为武皇的出现才导致了那些公主们个个蠢蠢欲动,纷纷效仿。可是历史早在武皇之前,为了皇位而导致兄弟阋墙弑父杀兄的记载便屡见不鲜,这就该是谁的出现引发了乱政?他们拿长相貌美的女子当做亡国的借口,而当他们再度从女子的手中夺来权利之后,那些动辄上百万字的史书,却容不下几个简单的名字。
就像现在,我和长姐两个活生生的人站在这里,然而同他们说话时,还是需要搬出我那个远在北边的阿爹。
国子监的祭酒姗姗来迟,他似是不想与我和长姐多说,可又担心若是闭门不见还不知长姐会给他们扣上怎样一顶帽子。他没有刻意避开旁人,我们依旧是站在国子监的大门前,他好似觉得这样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我和长姐感到难堪。
他说话时微微抬着下巴,他说:“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国子监历来是不招收女学生的,你们还是莫要在这胡搅蛮缠。”
我这次挡在了长姐的前边,朝着他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再起身时,我站得笔直,说的话字字清晰:
“我们此次折返,并不是为了来向您讨要说法。我知道,只要我站在这里,就会有许多人在背后嘲笑我不自量力,但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我是凭借着自身的才学堂堂正正的通过的你们国子监的考试。尽管您现在以我是女儿身为托词,将我拒之门外,但,这一切又不是我的过错,该被嘲笑的那个人也不应该是我。”
我从肩上挎着的书袋里拿出了那张曾让我欣喜若狂的录取文书,将其扔在了祭酒的脚边。
祭酒被我突然的动作惊得大骇:“赵鸢,你是疯了不成!”
我说既然国子监招生只认男女不看真才实学,那这东西在我这儿也不过是废纸一张,留着也没什么用。
末了我又加了一句,我说国子监也不是很难考嘛。
长姐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模样甚是开怀。
她说好样的阿鸢,真不愧是我妹妹。
祭酒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哆哆嗦嗦地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才终于说出了一句:“你们真是有辱斯文!”
我迎着他的指责声模样恭顺的弯腰行礼,我说多谢大人教诲。
我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皆道赵家女狂妄无知,区区小女子,居然大言不惭,还敢在国子监门前闹事,实在是可笑至极。
这话落入了阿娘的耳中,她看着我唉声叹气:
“原以为你不去读书也好,在家收收性子学学规矩,日后也能说个好婆家。结果现在倒好,经由你两这么一闹,你和阿柔的亲事,在京城算是彻底没了指望。”
我放下了手里的书,想着安慰阿娘,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我惊觉阿娘已经很久没有朝我举起那根藤条了,四目相对之时,阿娘将目光不自然地移落到了桌子上,她说算了,这样也好。
“起码以后再也不会有夫子到我跟前来告你的状了。”
我听了阿娘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小五在得知了此事之后便忙不迭跑来我家找我,他问我日后有什么打算。
我朝他摇了摇头,我说我没想好。
于是他又问我:“你还想接着读书吗?”
他这话像极了我五岁了那年,长姐挡在我身前时对我说的话。倘若我要按照世俗的眼光来规划自己的未来,那我现在应该在家跟着阿娘学着执掌中馈,然后再等我十四五岁时,就可由着爹娘为我定下一门亲事,从此待在家里安心备嫁。只等婚期一到,便从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换到另一个大差不差的院子里去。
可是现如今,我狠话都丢出去了,若是将来真依着这样的方式生活,我不就真成了他们口中狂妄自大不自量力的小女子了?我争强好胜的性子一直没变,尽管所有人都说这条路行不通,我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往前冲。
于是我迎着谢小五的视线,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我说现如今除了读书,我也找不到什么别的事做。
谢小五并没有对我的选择发表任何的意见,他只是将他藏在背后的东西拿出来放在了我的桌上。
——那是一本记满了批注的书。
我将其在拿在手上翻了翻,对谢小五轻声地说了句谢谢。
谢小五只说你看快些,过两日我便来拿回去。
他言出必行,只是过了两日他来拿书时,又会给我带上一本其他的。
然而受我这件事影响最深的,是阿琰。
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令他这几日神情恹恹,有一天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这些,便冲进了我的房里,将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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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书抢走扯了个粉碎。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模样十分痛苦,他说赵鸢,你只是个女儿家,就算读再多书都是没有用的。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和长姐让我在外头丢了多大脸。
他说女子就该把心思放在相夫教子上,而不是总想着离经叛道。
他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嚷嚷着,眼泪很快就淌了下来。
我担心他情绪太过激动会引得旧疾复发,忙劝他先冷静下来。
可是阿琰没办法冷静,他的话颠三倒四,一下说我让他没了前程,一下又说我抢了他健康的身子。
他说到最后,朝着我大声地喊道:“赵鸢,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我恍若被惊雷击中般呆在了原地。
匆匆赶来的长姐听到了这句话,第一次扬手打了他一巴掌。
“她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响起,阿琰从来没挨过打,他的手缓缓地抚上了滚烫的面颊,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你打我?你为了赵鸢打我?日后整个赵家都要靠我来支撑,你现在却要为了她打我?!”
我们这边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阿娘和祖母,祖母这一次态度十分强硬地让人将我拎去了祠堂罚跪。她的手指狠狠地戳着我的额头:“你这个孽障!我们赵家的脸都要被你给丢尽了!”
这年我十岁,不仅个子相比于五岁时高了不少,就连性子也强硬了不少。尽管这会儿泪珠子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却梗着脖子,只说我没错。
我想不通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们总说规矩规矩,可那些规矩分明有失公允,不管是在读书还是其他事情上,他们对待男子的标准总是过分宽容。为什么男子可以读书入仕,女子只能相夫教子?为什么男子生前可以三妻四妾,而女子哪怕是丧夫,都要用的往后余生来换一座贞洁牌坊?
我想不明白这些事,就像我想不明白面前的那一块块木头制成的灵位,有的可以被刻上名字,有的却只留下了简单的姓氏。我想啊想,很快眼前就一片模糊。
我很快就发了高烧,昏迷了两日,急得阿娘到处求神拜佛。长姐说我昏迷的时候一直在说胡话,叽叽歪歪的她一句也没听清。那场病来势汹汹,谢小五来看我的时候,张嘴便说我脸白得都快跟案上宣纸一样了。
我朝他笑了笑,问他有带新的批注来吗。
他却说赵鸢你是疯了吗,你也不看看你都病成什么样子了。
可是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将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拿至了身前。
他说赵鸢,你以后可一定要考个女状元来报答我啊。
我笑着说好啊。
俗话说病去如抽丝,在养病的这些时日里我想了许多事。起码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没考虑周到,不仅丝毫没有顾虑到阿琰的感受,也没有想过我这般鲁莽行事该让他日后怎么出去见人。
可是我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脑筋转了一圈,最后我只能想到阿爹。
我想着等阿爹回来了就好了,他是我们家里说话最有用的人,到时候他只要帮着我多劝劝阿琰,那阿琰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这样想着,心情顿时就轻松了不少,病也好得快了些。我开始盼望着冬天的到来,盼望着京城的大雪能将我的阿爹从北边带回家。
可是阿爹没有回来。
12. 十二
那年京城下起了连月的大雪,青山一夜头先白,从北边吹回来的飞花入户时,带回来的却是阿爹战败的消息。
阿爹死在了战场上。
那报信之人是阿爹的心腹。他的手里举着阿爹的盔甲,言语尚未出口,便先淌了两行泪下来:
“将军率军突袭,没曾想却遭了埋伏,当场中箭而亡。他带去的千精兵,临了也无一人生还。”
祖母没办法接受这个消息,当即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阿娘的身子晃了几下,到底还是站住了,她问那报信之人说:“将军的尸首现在何处?
心腹的话里带着哭腔,听见了阿娘的话也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将军身首异处,就连脑袋都被那叛军给割了下来,挂在了城楼上。”
阿娘一听了这话,便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便直愣愣地往后仰面栽了下去。
长姐连忙伸手扶住了阿娘,旁边候着的侍女们七手八脚地将阿娘扶到了矮榻上休息。心腹满脸悲痛地望着阿娘,他的声音找准缝隙,从人墙之中溜了进去。
他说:“夫人,您不能倒下啊!如今这赵家上下还都得指望着您啊!”
许是他的话起了作用,阿娘在侍女们的簇拥下挣扎着坐起身,指挥着仆妇们在家里挂起了白布。
我神情恍惚的任由着她们给我换上了一身粗麻布制成的孝服,跪在灵堂里时,我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火盆,火苗在我的眼里一上一下,吞噬着一张又一张的黄纸。
我阿爹死了。
我阿爹真的死了。
阿琰压抑的哭声萦绕在我身侧,我想跟他一样哭出声来,然而尝试了两次,却总觉得喉咙里像是塞进去了几团棉花,不上不下。
我的七魂六魄仿佛在此刻与肉身分离,随着盆里的青烟一缕缕的往外飘,我想去乘着风去北边,去再看一眼我的阿爹。
我想阿爹了。
若是祖母在场,看见我这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呆愣模样,绝对会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连番痛斥我不孝。然而眼下祖母却连骂我的精力都没了,她的精气神都跟着阿爹一起没了。
自得知消息的那天起,她就缠绵病榻,整日里以泪洗面,再也无法下地。
外头所有人都在说,赵家这次铁定是完了。
可不是完了吗?赵家的顶梁柱倒了,现如今的赵家当真是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原先同我们父女三人结了怨的那些人,现在不是在等着看赵家的笑话,就是忙着在圣上面前煽风点火。
他们说上奏天听,说我阿爹刚愎自用,好大喜功,说他不顾边疆百姓和将士的安危,将五千条人命视作儿戏。
他们说的那些话,很快就流传到了市井之间。他们试图用一场败仗抹杀掉阿爹生前所有的荣光。而圣上的态度棱模两可,于是京城里的人见风使舵,阿爹的葬礼上门可罗雀。那些在阿爹生前同他称兄道弟的达官显贵们,如今却是连赵家的门都不愿意踏足。
唯有谢家,在得知了消息后忙不迭地赶来帮忙。谢婶婶陪着阿娘,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的安慰的话,她说惠娘,你无论如何都得撑过在这一阵儿啊。
谢伯伯在外边替赵家出面联系了几个同僚,好让阿爹出殡那天不至于太过冷清。按照习俗,起棺时摇摔碎烧纸钱用的瓦盆。阿琰站在前头,他试图举起了手里的瓦盆,然而他哭了多日伤心过度,如今到了要使力气的时候,却又陡然脱了力。
那个瓦盆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他的手中脱落,在地上打了个旋后完好无损的立在了那里。冷风卷起了盆底的纸灰如蝴蝶般飞舞着,翩跹在半空。
沿路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他们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那话里绕不开的“晦气”还是清晰的落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阿琰一时难以接受眼前的这一幕,呆愣在了原地。祖母被人搀扶着站在旁边,她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悲啼,混着脸上的泪捶胸顿足:“我的儿啊,你死的冤枉啊!”
她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注入了这一声哭嚎里,随着最后一个字音的结束,她顺势倒在了旁边仆妇的怀里。族中的长辈催促着阿琰继续,可我这个弟弟啊,抱着怀里的瓦盆,却迟迟无法抬起颤抖的手。
所有人都等在那里催促着阿琰,我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的胆量,突然冲上前,一把将那个瓦盆从阿琰的怀里夺了过来,随即高高地举过头顶,用力地摔向了地面。
我这一套动作完成的太快,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阿琰身上,直到耳边响起了那沉闷的碎裂声,他们这才反应了过来。很多人对此感到不满,他们宁可让阿爹的棺椁等在原地,也要在当下指责我两句。
他们说:“哪有女儿来摔盆的?你这不是存心让你爹到死都不得安生吗!”
我尽力让自己声音听着平稳些,我说:“我和长姐明明都是阿爹的孩子,我们明明都姓赵,为什么阿琰可以做这些,我们就不行?”
我问他,为什么我和长姐不行?
显然,他们除了重复那“规矩”二字以外,便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也不屑于给我解释什么,只要给我扣上“不孝”的帽子,我的一切质疑便都成了无理取闹。
他们说我没有规矩教养,再后来,谩骂声就涉及了阿娘。
甚至祖母都强撑着身子将声音混在了其中,她说:“我们赵家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才生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阿爹会怪我吗?在这一片声浪里,我却莫名好似听到了阿爹的声音。周遭的一切在这一刻开始了变化,麻木了多日的悲伤和痛苦在这一刻突然全部袭了上来。泪眼模糊间,我看到阿爹风尘仆仆的到了家,他一把接过了欣喜若狂飞扑上来的我,随即自然而然地将我放在了肩上。
“哦!骑大马咯——阿爹,我好想你!”
我放声大哭,哭声几乎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声浪,紧接着阿琰也哭了起来,从原先低声的抽噎到这会子的嚎啕大哭,他全然没了顾忌,也不关心日后是否会有人说他哭得难看。
我两这般旁若无人的痛哭,引得不少路过之人驻足。有人悄悄地抹起了眼泪,旋即他们的视线就停在了长姐的身上。
他们说长姐居然能忍住不哭,当真是铁石心肠。
棺椁抬起来那一瞬,原本一直表现的十分平静的阿娘,突然发了疯般地扑了上去。她将半个身子都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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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那棺木上,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夫君!你不要丢下我!夫君——”
那是我这一生里,仅有的一次见过阿娘的失态。
阿娘是这个家里最辛苦的人,可以说这偌大的赵家这么多年就是靠着阿娘在苦苦支撑着。若是没有阿娘在外边迎来送往同那些贵妇人交际,而是仅仅只靠着阿爹每年带回来的那些赏赐和金银,根本没办法在京城站稳脚跟。
所以阿爹的葬礼过后,阿娘便又开始忙着打点府中的事宜。那段时间她变得更忙了,一边要伺候生病的婆婆,一边还要时刻关注着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只是那位端坐于皇城里的天子,此时此刻,却好似将赵家彻底地抛之脑后一般。
于是没过两天,赵家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身上还有着婚约的安王,如今又一次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了我家门口。他这次没有在门口等,而是让人敲响了我家的大门,只说是有要紧事要与赵大小姐相商。
门房态度恭敬,请他过府一叙。但安王对此却置若罔闻,他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视线落在了自己今天穿着的靴子上。
听到了家丁的通传,我有些担心长姐,便也跟了出来。阿琰见我们都走了,便急忙披上了自己的斗篷也跟在后边。
见到长姐出来,安王还不忘朝她抱怨上一句动作太慢。
长姐问他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站在凛冽的寒冷之中,安王的鼻尖被冻得微红,这一抹浅浅的颜色落在他白皙的脸上,让他本就精致的五官更加动人。哪怕是过了这么久,我再看他这张脸也还是会觉得实在是好看得紧,直到他再度开口说话:
“赵婉柔,如今你爹死了,你们赵家算是彻底完了。不过好在本王顾念旧情,看在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份上,本王可以让你入我安王府做我安王的侍妾。”
长姐眉眼平静望着他,她说:“上次来不还是让我做安王妃吗?这才过去多久啊,怎么就成了侍妾了?”
安王听了长姐的话开怀大笑,他说今时不同往日啦,你还当你是先前的那个赵大小姐呢?
他说赵婉柔,接受现实吧,你们赵家已经完了。
安王期望能在长姐的脸上看到惊惶,可是长姐的语气依旧沉稳,她说:“是吗?可是我不觉得啊。”
安王被长姐的话逗乐了,他的目光越过了长姐,极其自然地落到了阿琰的身上。
此时刚好有风经过,吹走雪絮的同时令阿琰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我看到从安王眼里流露出来的嘲讽加深了他脸上的笑纹,他的话里满是讥笑:“赵婉柔,你难不成还指望着日后你这个病秧子的弟弟,能为你们赵家撑起门楣吧?”
说罢,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跟着身边的侍从笑得前仰后合。
他说赵婉柔,别不识抬举了。
我眼角余光瞥见了阿琰的脸色,在安王的话里变得愈发惨白。
唯有长姐挺直了背站在了我们的身前,她像是一颗挺拔的柏树替我们挡住了迎面而来的所有风言风语。
她说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我们赵家的未来,向来是不会被系在一个人身上的。
13. 十三
那天安王走后,我们陪着长姐在门口站了许久。
赵家冷落的门庭前人流如织,他们穿梭于京城的大街小巷,在这银装素裹间忙碌装点着年节的喜庆。我听着木轮碾过了门前的青石板路,眼睛却下意识地循声望了过去。
我心里隐隐还怀有期待,总想着记忆里的那阵马蹄声会再次出现打破笼罩在赵家上空的冷寂,带着他爽朗的笑声逆光而立。
可是回应我的只有簌簌风声,阿琰迎着寒风咳嗽了两声,不曾想却将长姐飞走的思绪拽回。
她调转过身子,语气从容,她对我们笑了笑,说回家吧。
在这个冬天里祖母的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她那强健的身子一日接着一日的衰败了下去,整日里只能病恹恹地歪在床上,靠着府里原先积攒着的那些名贵药材续命。
这年的除夕,在我的记忆里只剩下了冷清的影子。这天晚上我听着被冷风托过来的远处的炮仗声响,那里边混着的人声隐隐绰绰,不知不觉就模糊了我的眼睛。
长姐说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我问长姐,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长姐的视线顺着我的话落到了一旁的阿琰身上。阿琰此时的手里正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我们害怕着了凉,特意让人给他备了祛风寒的汤药。
长姐说去从军吧。
她说既然我们赵家是靠着阿爹的战功来的京城,那大不了,就再靠着军功站稳脚跟。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阿琰,脑筋一下转不过弯,我问她难道真的指望阿琰去从军吗?我说就阿琰这个身子骨,能不能顺利到达北边都难说。
长姐摇了摇头,她说:“不是阿琰去,是我去。”
她说她要用阿琰的身份去北边参军,她说她要为阿爹报仇。
阿琰手里的汤碗应声落地,那褐色的汤汁顺着桌沿滴落在地面一路蜿蜒,阿琰却浑然未觉。
他问长姐是不是疯了。
长姐才不会疯呢,她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清醒得很。旋即她将这话告诉给了阿娘,阿娘没同意也没反对,只是盯着长姐的脸望了好久。
摇曳的烛光将阿娘的影子扯得很长,连带着声音都被拉得很远,飘忽着在半空中打着旋。
她问长姐还会回来吗。
长姐模样郑重的点了点头。
见状,阿娘朝着长姐微笑,她如以往般将手覆于长姐的发顶,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圈柔和的光晕里。
阿娘对长姐说:“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天塌下来了还有娘在后边顶着。”
她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大年初一那天,阿娘照例起了个大早。她是朝廷玉轴钦封的诰命夫人,以往这个时候她都是要同祖母一道穿戴整齐去宫里谢恩。然而如今她身上挂着白事,祖母也跟着病倒了,理应是不用觐见的。然而宫里的贵人派人递了话,点名要阿娘在这天进宫。于是到了最后,就只剩阿一人娘孤身前往那朱墙琉璃瓦的皇城。
她天还没亮就动身,直到晌午才归家。据家中仆妇所说,阿娘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的脚步都是虚浮的,每一次落脚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她前脚才刚迈进院子门,后脚身子一歪就栽了下去。
我得了消息赶到阿娘房里时,长姐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正院里的侍女们分工行事。人群之中的阿娘面色苍白,她出声制止了长姐要请大夫的提议,只说自己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她让人去叫阿琰过来,又吩咐身边的大丫鬟唤来了账房。我和长姐见到阿娘这架势还以为是要分家,但是等人都到齐了以后,阿娘用她虚弱的声音,十分平静的向我们宣布了她的决定。
她说她要将赵家的部分家产捐献给朝廷,用以告慰边疆那五千战士的亡魂。
我也是很后来才知道,阿娘那天的入宫觐见并不顺利。她是一品诰命夫人,理应站在队伍的前列,可是由于阿爹的逝世,加上天子的冷落,导致了宫里的那群人精见风使舵。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阿娘“请”到了一品夫人队伍的末尾,待到进殿以后,那端坐于上首的皇后,更是当众唤了阿娘上前。
“赵夫人,赵将军之死于大周而言是难以估量的损失,本宫与陛下心痛不已,合该派人前去你府上慰问一二。然,如今边疆战事吃紧,国库虚空,陛下终日里为了这些事儿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是分身乏术。如今就连那五千将士的抚恤,都还一直被搁置。”
她的场面话说得极其漂亮,但是这话中之意在场的其他人又怎么会听不出来?阿娘赔着笑脸,她说赵家既受天恩,便理应为朝廷出一份力。
再后面发生了些什么阿娘便都有些记不清了,她后来同我说,她那会子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她的夫君尸骨未寒,但是他曾效忠的朝廷,却想着榨干他最后的一丝价值。
阿娘将一半的家财都上交给朝廷,换回来了一块天子亲笔而书的牌匾。那牌匾上的字贴着金箔,金光闪闪的“忠心赤胆”仿佛是在像世人宣告着天子对阿娘识时务的满意。
传旨的公公掐着嗓子,他说赵夫人,明儿个千万要记得去宫里谢恩呐。
阿娘点头应是,起身接过了眼前明黄的圣旨。祖母这会也被人搀扶着跪在下边,待那太监一走,她就怒不可遏地扬手给了阿娘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结结实实,阿娘的脸都因着祖母突然的动作而歪到了一边。我不知道一个病人究竟是哪来的这么大力气,赶忙上前劝架。阿琰挡在祖母身前,试图劝上她两句,却不曾想祖母这次压根顾不上素日里最疼爱的孙子,她将阿琰随手拨到一边,指着阿娘怒骂道:
“我儿这才刚走啊,你就敢这么挥霍他留下来的东西!这么多的家产啊,你居然全都送给了出去,你让我孙子以后该怎么办?你让我们阿琰以后该怎么办啊!”
祖母情绪一激动,便开始弯腰连声咳嗽,身边的侍女眼疾手快地递上了帕子。待当那帕子离口时,中间陡然出现了一抹殷红的血迹。
阿娘的脸肉眼可见的红肿着,偏偏她的表情无比的平静,只说银钱没了还可以再赚,更何况如今的赵家也没法子守住这样多的钱财。
阿娘的这番道理祖母是不会懂的,她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令她学会了要将家产紧攥于手心之中。祖母的生平是我逢年过节时从那些长辈们的口中拼凑而来的,她出生于清贫的农户之家,偏偏底下还有一堆的弟弟妹妹。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她俏丽的长相让她的婚事成了缓解家人温饱的良方,这方子见效很快,于是等到她十六岁时,她便同邻村一个秀才家的儿子定了亲。
在这年头,能读上书的人家往往都会有些祖产作为支撑,她的相公,也就是我的祖父自然也不例外。祖母本来很满意这门亲事,尤其祖父还生得一表人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看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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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有些消瘦,应当是没怎么下地干过活的。媒人听了她的话笑出了声,她跟祖母说她嫁去赵家哪还用得着下地干活呀,自然是奔着做那富贵人家的少夫人去的。
祖母信了她的话,欢天喜地的嫁了过去。结果等到洞房花烛之夜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是中了这媒人和赵家的道,原来她眼中的如意郎君,竟有个心疾缠身,曾被郎中断言活不过二十岁的短命鬼。
而她嫁过去的时候,祖父已过十八。
她惊呼上当受骗,第二天便往家跑。临到门口却发现家门紧闭,她爹站在那黄泥糊着的矮墙后边,直冲她朝外摆手。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还是回去吧,哪有新妇第二日就要回娘家的道理?”
那天祖母跪在门口求了许久,她爹也没有开门。后来她死了心,站起身一抹眼泪:“既然你们要把我往那火坑里推,那以后就权当没我这个女儿好了。”
她话说得决绝,殊不知当初那赵家送来的二十两彩礼,已被她爹娘商量着要用来为她二弟娶妻。
祖母红肿着眼回了赵家,她那温文尔雅的夫婿见到她这副狼狈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他面色愧疚,对祖母说你若是想走的话,我绝不会拦你。
可是祖母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她没了去处,只能留在赵家。好在祖父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因而他们两倒也有过一段温馨和美的日子。当祖父无惊无险地活过了二十岁时,祖母长舒了一口气,她以为如今的她已是苦尽甘来,却不曾想这竟是苦难的开始。
祖父倒在了他二十一岁这年。
他两眼一闭便撒手人寰,只给祖母留了个不知男女的遗腹子。偏偏赵家这会儿变故横生,赵老爷因受不住丧子之痛的打击,没过半月也跟着一块儿去了。他前脚刚走,后脚一群人就站在他的棺椁前垂着泪嚷嚷着要分家。
他们的算盘打得响亮,只想着趁祖母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落地,便尽早将祖父的那份吃干抹净。然而祖母的性子泼辣,她拎着把菜刀,站在我太爷爷的棺椁前朝着众人望了一圈,她说谁若是敢动她儿子那份,她就跟那人同归于尽。
那会儿她挺着个大肚子,谁也不知道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可她却言之凿凿的朝着众人发誓说,她肚子里怀的绝对是个儿子。
其实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虚得很,可到底实在是没了法子。
最后许是碍于面子,那些人便不再大张旗鼓地闹着要分家。然而等到三个月之后我阿爹呱呱坠地,那些祖产私下里也早就被瓜分的差不多了。最后祖母和阿爹只分得了三间屋子和十几亩的薄田,值钱的物件没到手几件,祖产的地又不好变卖,所以阿爹小时候的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巴的。饶是如此,那些族人们,却还是三天两头地想打他们孤儿寡母的主意。
所以祖母不能理解阿娘将家产送出去的决定,她想着,既然自己当初都能在那群如狼似虎的族人们手中守住她的那些地,那现下她的儿媳妇就没理由守不住她儿子挣回来的这硕大家业。
她思来想去,最后只能将这一切怪罪到阿娘的头上。
于是她当着仆妇们的面朝着阿娘破口大骂,她说:“既然是我赵家又哪有什么守不住的道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没用!”
她说我们赵家造了什么孽啊,娶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而回来。
旋即话音刚落,她便再次弯腰,连声咳嗽了起来。
14. 十四
长姐第二天,便用着阿琰的身份,跟着先前报信回来的心腹一道去了北边。
她走得实在是匆忙,又不许我们送行,而是在头一天晚上将我们一家子人聚在了一起。屏退了下人以后,长姐先是叮嘱着祖母:
“往后您只当孙子是去了北边参军,无论谁问起来都千万记得不能说漏了嘴,否则赵家就得大难临头。”
祖母把赵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哪怕这会子躺在床上样子虚弱,也要挣扎着撑起上半张身子同长姐承诺般地点了点头。长姐的视线落在了坐在床榻边的阿琰身上,她尚未说话,阿琰就垂眸缓缓道:
“放心吧长姐,你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会出现在人前。”
长姐欣慰地拍了拍的肩膀,目光转了一圈,定格在了我的脸上。她先是轻声地叹了口气,随即话里便沾染了几点隐隐的恳求。
她说:“阿鸢,长姐走后,你就是家里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了。平日里你要记得多在旁边帮衬着些娘亲,也不要在同其他人置气,不要太在乎别人的想法——”
她的话到了我这里便蓦然增加了不少,我从来不知道长姐会这般絮叨,于是赶忙出声打断。
我朝她摆了摆手,故作轻松道:“哎呀这些我都知道啦!剩下那些话就留着日后你回来的时候再说吧!”
长姐被我话逗乐了,她大步上前地揉乱了我的头发,在我的抗议声里,她望向了阿娘。
阿娘的脸上噙着笑,可这副表情在我看来却是如此的悲伤。自阿爹去世以后,这好似薄纱般的哀伤气氛便时刻笼罩着阿娘。
就好比这会她望向长姐的眼里似是在笑,却隐隐又有泪光闪烁。
长姐撒娇般地喊了一声甜腻的“娘亲”,她说娘亲,你一定要在家里等着我回来呀。
她的话勾起了阿娘的嘴角,阿娘面上的笑容加深,眼里的两行清泪争前恐后地落了下来。
阿娘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她应当有好多话想同长姐说,可嘴唇翕动着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眼里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往下坠,最后阿娘牵起长姐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俯下身子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阿娘的肩膀颤动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与长姐道歉,可当我的眼睛移至长姐身上时,却发现她同样落下了泪。
长姐说没什么好道歉的,您这么多年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二天长姐走后,阿娘带着我进宫谢恩。我从来没进到过皇城,若是放在以前我会开心雀跃,可如今的我早已心如死灰。当我们坐在马车上时,阿娘神色如常道:“阿鸢,这将是你长大成人的第一课。”
那日我与阿娘在刮着寒风的殿外站了许久,尽管阿娘站在我身前替我迎面挡掉了不少的冷风,但我还是感到阵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周身的各个角落。期间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可是当我悄悄抬眼望向身前的阿娘时,她却纹丝不动,好似一座石像般肃穆。
也不知最后究竟等了多久,通报的太监这才姗姗来迟。他领着我们到了殿内,里头的地龙烧得很旺,桌案上摆放着的花朵芳香四溢,恍惚间好似令人置身于草长莺飞的春日里。
殿内坐着四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其中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并不陌生,她原先住在我家隔壁,如今却已成为了太子妃。当我两的视线相接时,微姐姐还不动声色地朝着我飞快地眨了眨眼。
得益于她的在场,使得我原本不安的心绪逐渐放松了下来。
坐在微姐姐下首的女子见到我时眼里是难掩的失落,她伸长了脖子朝着我身后不住地张望,在确定没人之后,她满脸失望地缩回了脖子。
我跟着阿娘的动作,朝着上方身着凤袍的女子跪了下去,语气恭顺道:“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是满脸的笑模样,她就好似那庙里的菩萨一般脸上永远带着慈悲悯人的笑意。她温声地说着平身,我的眼睛注视着鼻尖,听着耳边她们虚假的客套。
那个坐在皇后下首的娘娘眼神犀利,如刀子般上下打量着我,声音却有着与之不符的温婉:“这想必就是赵夫人当初诞下的双生子其中的一个吧?模样生得倒是俊俏。”
“贵妃娘娘谬赞。”阿娘的回答不卑不亢,紧接着那坐在微姐姐下首的女子却好似想到了新鲜事般笑出了声,她说:“母妃,赵二姑娘何止是生得好啊,就连这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我听说她先前还考上了国子监呢。”
她这一声“母妃”,我便立刻确定了她的身份——原来她就是新婚不久的安王妃。
比起太子的大婚,安王的亲事举办的实在仓促,年后刚定下的亲事年底就要完婚,中间又赶上我在国子监门口那么一闹,导致他们这门亲事的讨论程度相比于太子当年低了不少。好不容易快要等到了完婚之日,偏又传来了北边战败的消息,这使得京城所有人的注意力再一次的转移到了赵家身上,赵家在舆论中心的话题度一时间又将安王的亲事给盖了过去。
于是在这么一连串的事情发生过后,先前的白家小姐如今的安王妃,在看到赵家人时能有个好脸色就怪了。
贾贵妃听了安王妃的话,轻笑出声。她的笑声娇俏,目光再落到我这里时,就好似那锋利的刀刃悬于我的头顶:“女子报考国子监吗?这倒还真是个稀罕事儿。”
安王妃见状,忙接过了话茬,她笑道:“可不是嘛,据说赵二姑娘当时扬言国子监不过如此,想来赵二姑娘如今,应当也已找到更好的名师指点吧。”
她们二人一唱一和,只把我当作逗乐的玩意般肆无忌惮地取笑。直到皇后不轻不重地清咳了一声,她两这才止住了话头。
皇后问阿娘:“怎么今日,你家长女没能跟着一同进宫?”
“回皇后娘娘的话,婉柔她前些天着了风寒,如今尚未痊愈。”阿娘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皇后娘娘似了然般地“哦”了一声:“既然如此,合该好生照顾些才是。”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又笑着打趣道:“这会子提到了赵大姑娘,本宫倒是突然想起来,她先前不是还与安王有着一段未尽之缘吗?”
我的脑子里顿时警铃大作,贾贵妃在一旁故作轻松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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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这会儿还提它做什么。”
皇后的声音依旧笑盈盈的:“嗳,妹妹此言差矣。本宫可是全都听说了,赵大姑娘对安王用情至深,乃至如今都尚未婚配呢。”
她说既是如此,不如就奏请陛下,将这赵大姑娘指给安王为侧妃吧。
她说得轻巧随意,眼见着就要拍板之际,安王妃应声而起,满脸焦急地喊了声“皇后娘娘”。
紧随其后的是贾贵妃的那一声娇呵:“放肆!在皇后跟前怎敢如此不注重规矩。”
她这句话是对着安王妃说的,我悄悄地抬眼飞快地瞟了圈上首,琼姿花貌的贾贵妃这会子飞扬着眉毛,美人即使怒目看着都平白多了些娇嗔的意味。
贾贵妃不愧是安王,她生得比安王还要精致,单从相貌上来看的话根本分辨不出她的年纪。若不是那一身的贵妃服制,她看着倒更像是和微姐姐这一辈的妯娌。
安王妃被她突然的呵斥惊得从椅子上弹下来朝着皇后伏身行礼。皇后依旧是笑呵呵的,她问阿娘:“不知赵夫人觉得本宫这个提议如何?”
阿娘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些,我忙学着阿娘的动作也跟着弯下了腰。
“多谢皇后娘娘,只是如今我长女久病未愈,实在是不适宜谈及婚嫁之事。”
皇后并没有因为阿娘的拒绝而生出半点的不快,她的声音显得愈加的愉悦:“妹妹你瞧,这么看来安王同赵大姑娘倒当真是有缘无分了。”
贾贵妃娇俏的声音和她薄凉的眼神让我产生了割裂感,她说这儿女之间的缘分,本就强求不来。
这番绵里藏针的对话,最后终止于微姐姐抚着肚子的那一声好似因疼痛而产生的嘶气声。所有的注意力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微姐姐撑着腰,直说自己坐久了有些累得慌。
如今在皇后的眼里,什么都比不上微姐姐的肚子。于是这场荒诞的谢恩很快就落下了帷幕,临走时微姐姐趁人不注意,再次同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我莫名想起了她曾住在我家隔壁时的场景,那会儿长姐喜欢同微姐姐在园子里放风筝。两根细细的风筝线牵着那燕子形状的纸鸢飞得好高好高,我和阿琰还有谢小五就站在地上仰头看,看到最后觉得脖子有些酸了,我们三个便又不约而同地抢起了地上散落的玩具。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宛若白驹过隙,最后结束得格外仓促。
我突然想起得知阿爹死讯的那天,我躲在园子里墙角下静静地抹着眼泪。那会儿家里忙得人仰马翻,无人在意我躲去了何处。那些纷飞的雪花落在了我的发顶和肩头,很快便化作湿漉漉的一片,融合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将我包裹得密不透风。我分不清我脸上的是雪还是泪,直到我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顶上响起:
“赵鸢。”
我含着泪仰头,看到在那高高的围墙上,谢小五像个爬树的松鼠一样手脚并用的挂在上边。我至今仍然不知道那天他究竟是怎么爬上去的,又是为什么要爬上去。明明只需要出门拐个弯就能到我家来见面,可他偏偏要选择这么个滑稽又略带狼狈的姿态。
他说赵鸢,别哭了。
15. 十五
长姐一走便是三年,在这三年里,除了头两年托人带回来的那两封报平安的书信外,长姐便再没了其他的消息。
还好,起码能知道长姐还活着。
阿娘在这三年里将那两封平安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的眼泪溅在了泛黄的信纸上边,像是开出了一朵朵颜色浅淡的墨梅。
她这几年的日子过得不可谓不辛苦。
先前在将一半的家产捐献给朝廷以后,家中的境况便大不如前。宫里的赏赐无法变卖,阿娘虽在手上还留了些田庄铺面,但因着赵家的陡然式微,那些铺面的经营流水便随之每况愈下。起初是部分伙计们见情况不对相约着跳了槽,再然后就是有些掌柜们起了二心,开始在账目上动起了手脚。他们想着赵家大厦将倾,能捞一点是一点,便肆意抬高了成本的价格,阿娘一问起来,他们只说是受了北边战乱的影响。
彼时阿娘刚刚裁减了府里人手,就连她身边的心腹丫鬟都放出府了不少,因而只能自己夜夜挑灯查账。她雷厉风行,将那一摞账目翻阅了一遍又一遍,旋即又是涨工钱又是换掌柜。做完这一切,阿娘便带着礼物上了谢家,凭借着和谢婶婶多年的交情,将家中那几个收益好的铺子全挂在了谢家名下。
阿娘每月都会从那些铺子的收益里抽出一部分送出谢家,谢婶婶每次都不肯收,那几张银票在桌上被推来推去,像极了仆妇们拿在手上用来擦拭桌案的抹布。
阿娘说好姐姐你就收下吧,若不是有你帮衬着,我这会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于是到最后谢婶婶推脱不过,便只好收下了那几张银票。但最后那些钱,又会变作各式各样的首饰衣衫和精致的吃食被送回赵家。
几次三番下来,阿娘便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一家子孤儿寡母,平日里多亏了你们谢家的照顾,说来惭愧,如今我倒是朕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们这份恩情。”
谢婶婶听了阿娘的话开怀大笑:“我们两家之间还提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我眼下啊,就盼着你们阿鸢能尽早嫁到我们谢家来做我的儿媳。”
她这话从我小时候一直念叨到现在,最开始阿娘只当过是谢婶婶有口无心的玩笑,可后来提起的次数久了,尤其是而今家道中落,阿娘眼瞅着谢婶婶说起这话时一本正经,便也难免跟着起了心思。
阿娘曾在那日我帮着理账时过来探过我的口风,她装作无意的提起了隔壁的谢瑾,紧接着便问我觉得他人如何。
我将手里的算盘珠子敲得噼啪响,听见这话时头也不抬:“谢小五?他人挺好的啊。”
“那若是日后让阿鸢你嫁作谢家妇,你可愿意?”阿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愿意吗?我不知道。倒不是说谢小五人不好,可我总觉得自己读了这么些书,合该派上些别的用场,而不是说年纪一到,就要嫁做人妇。
于是我语带敷衍,我说我的亲事还是等到以后再说吧。
于是这一等,就等到了我十五岁。这年十六岁的谢小五风光无限,他年纪轻轻就进士及第,成了新科状元郎。打马游街这天阿琰硬拽着我出门,他一早就在附近的茶坊的二楼定了间雅室,为了能出这一趟门他还特意男扮女装,拿着我的衣服钗环后跟着银朱姐姐捣鼓了好一阵,这才满意的出了门。
一路上阿琰的身份无人察觉,他们只当他是伺候我的丫鬟。我们百无聊赖地等在茶坊里,当披红挂彩的谢小五骑着高头骏马从街上经过时,我听见了四周那好似浪潮般的尖叫声,携着一张张帕子一只只荷包,在半空中划出了道道弧线,最后精准地落到了谢小五的身上。
阿琰催促我也丢了荷包过去,可我因出门匆忙,浑身上下只戴了一块先前谢婶婶送来的玉坠子。
那和田玉制成的玉坠子被雕刻成了锦鲤的形状,我觉得样式十分别致便经常佩在腰间。阿琰被周遭的热闹气氛带动,他不顾我的阻拦,扯下了我的玉坠子,朝着底下的谢小五的脑袋用力地扔了过去。
我的目光有些心疼地黏在了坠子上,随着它飞出了窗外,一直看到它落到了谢小五的脑袋上,我这才长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坠子值钱得很,万一砸在了地上实在是可惜。
平白被玉坠子砸到脑袋的谢小五下意识伸手挡住了脑袋,他望着手上那砸得他脑壳生疼的“罪魁祸首”,于人群之中抬头,隔着旁边飘落的花瓣,与我的视线撞了满怀。
我自觉被抓包,见躲闪无用,只能扬起嘴角尴尬地笑了笑。谢小五倒是比我笑得更开心,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当时我的样子究竟是哪里逗乐了他,能使得他的脸上出现那般明显的笑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我的玉坠子收进了怀里,转而继续看尽长安花。
那天阿琰意犹未尽,他已经许久没迈出过家门一步。回府时他脱下了那一身女子的衣裙,还在同我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京城在这三年里发生的变化。
他说新开的那家张记里卖的糖荔枝比原先薛记的好吃太多,又说望仙居里的盘兔他都好久没进到店里去吃过新鲜的。
我见他对外边的一切心向往之,便说大不了让府里多做几身姑娘家的装束给他备着,想出去的时候乔装成女子即可。然而阿琰听了我的提议却只是摇头,他说出去过一次就够了,万一让人察觉出不对,他害怕会连累到还在北边的长姐。
“我虽生得瘦弱,可我究竟不是女子,总会有被人找出端倪的风险,倒不如安心地待在府里,等着长姐的消息。”
阿琰的表情失落,像极了那年他站在窗子后边跟着长姐和夫子的讲话时的样子。我听着他的话呆愣在了原地,他如今待在京城都如此的小心翼翼,那还在军中的长姐,又该过着怎样的日子?
我想象不出,也不敢想,只是让人多去采买些外头的点心果脯回来。闲暇时我会和阿琰坐在园子里看书打发时间,想想就觉得好笑,曾经上学念书被我两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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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洪水猛兽,如今却又只能靠着这一册册的书籍典故消磨这平淡如流水的日子。阿琰喜欢看话本子,看得多了他就提笔自己写,我私下里将他写的那些志怪小说整理修改,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卖出去补贴家用。
谢小五考上了状元之后就进了翰林院做事,如今的他已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走在外边别人还得尊称他一声“谢大人”。他自得了官职以后每天都很忙,自然也无暇再给我送那些被他记满批注的书。我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失落,那些书我大可以自己出门到书铺上挑选。只是陡然一下子连着几个月都见不着他的面儿,我倒是变得有些不适应了起来,但是要论起个中缘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
好在我点别扭心思被我藏得很好,旁人对此也是一无所知。阿娘还是会时不时在我耳朵边念叨起谢小五,她说谢瑾真是年少有为,才十六岁就能高中状元。
她说阿鸢你要再不抓紧些,那些媒人们迟早都得把他们谢家的门槛给踏破。
阿娘还是多虑了,哪里需要等到什么迟早呀,就在谢小五考上状元的第二天,那些媒人就一窝蜂地找上了门。
银朱悄悄跑去隔壁打探消息,回来以后她看着我时止不住的唉声叹气。我被她这幅模样给逗乐了,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却只是摇头。
她说二小姐,你的竞争对手一个比一个强啊。
我在她的话里有些茫然。竞争对手?我何时有了什么竞争对手?难道说因为谢小五吗?
“可不是嘛!二小姐,如今的瑾公子年纪轻轻就已高中状元,偏他还有个太子妃的姐姐,这条件,放在京城里那还不是数一数二的香饽饽吗?”银朱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她口中说着和阿娘一样的话,她说二小姐你要再不抓紧些,这煮熟的鸭子都得飞走咯。
我听了她的话哑然失笑。
好像打从谢小五考上了状元之后,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为我的亲事担心。尽管阿娘秉持着“既然先前不插手长女的亲事如今也就同样给予小女儿在婚事上有绝对的选择自由”的原则,然而她还是会在我的耳边旁敲侧击,说些类似于“今天谢家又有媒人上门了”之类的话。再后来便是银朱,她从小就跟在长姐身边,算是看着我和谢小五长大的,在她的眼里我和谢小五就是话本子描写的那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后理应有个大团圆的结局。
到了最后,连祖母都有些着急了起来。她难得愿意同我说话,开口便道:“你现在只管在这边拿乔,往后啊,他要是娶了别人,你就等着后悔吧!”
我身边所有人都在催促我点头,唯有谢小五无动于衷。他既没有同其他人相看,也没有同我开口,而是等到公务上手了以后,便又开始托人给我送信。
旁人都以为这里面放着的是会是什么情意绵绵的信笺,可当我拆开信封,看清了纸上的内容时,不禁再次眉眼舒展。
这里面放着的,是他写的策论。
16. 十六
我想编写一本游记。
这个念头是我在替阿琰整理那些书稿时的临时起意。我看惯了京城的繁华喧闹,向往着更加自由广阔的天地,尤其是在长姐去了北边以后,我开始对京城以外的世界产生了好奇,我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要用我这双眼睛,去阅尽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于是这个想法很快便在我的脑子里扎根,随着冬去春来,它如野草般肆意生长着,很快便将我包裹在其中。我时常被它驱动着走出家门,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上,观察起了原先从未留意过的风土人情。
我想着我既然要写游记,那就要先从最熟悉的地方开始。
阿琰的那些书稿经由我的整理修改,很快就攒够了厚厚的一摞。我在这些书稿当中抽出了其中的一个故事,乔装打扮后亲自送到了京城那几家书铺掌柜们的手上。只有一家书铺对这些手稿产生了兴趣,至于其他几家给我反馈不外乎都是剧情老套,情节平淡,没有看点。
他们对我解释说,眼下大家爱看的都是些穷书生历经万难最后抱得美人归的故事,他们边说着边给我拿了几本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子。他们拿的这几本内容我都不陌生,我记得当时我看完时还和阿琰吐槽过剧情,怎么全是些穷书生空手套白狼,最后靠着女方飞黄腾达的故事。
当然我这话不能说给那些掌柜们听。他们现下正当着我的面挑剔着剧情,他说如今市面上卖得最好的都是些虐恋情深,就拿陈世美举例,你现在写他,就不能写他最后脑袋分家,你得着重描写他于微时起受得排挤和白眼,得写他奋发图强,最后一朝得势,成为公主的座上宾,却忘不掉糟糠之妻。你要写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写他妻妾美满,要写身份尊贵的他为了他甘心成为平妻。
我听得有些想笑,后来我问他们:“那我要是写以太平公主为原型的故事,是不是也可以写她最后历经万难,成为女帝。”
谁知那些掌柜们听了我的话却把脑袋摆成了拨浪鼓,他们说哪能这样写呢,哪有女子能当皇帝的呢!
至于唯一感兴趣的那家书铺,他们的生意是这几家书铺里最冷清的。这家是个姓秦的女掌柜,她在看完我递过去的书稿后,沉思了片刻,便当即拍板决定要出书。
我惊讶于她的爽快,我问她:“难道您不觉得这故事老套,没有看点吗?”
她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她说:“哪有什么老套的故事?若是按照你这个说法,市面上卖得最好的那些志怪小说,哪个不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东西?再说了,老是写那些穷酸书生抱得美人归的故事又有什么意思?也该有些新东西了。”
秦掌柜说这话时的神色让我没来由地想起了长姐,忍不住鼻头一酸。
我想长姐了。
那天回去以后我熟练地翻过了围墙,轻车熟路地去到了谢小五的书房。谢小五这天休沐,在听到推门而入的动静之后,他从书里抬眸,见来人是我,便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重放在面前的书页上。
他说你如今都多大了,还整日里翻墙过来。
我拣起一旁精巧的点心就往嘴里扔,谁料吃得急了些,脖子噎得抻出去了半里地。我赶忙随手拿起一旁的茶盏顺了口茶下去,好不容易忙活完,就又听见谢小五慢悠悠的那句:“这杯茶原是我斟给自己喝的。”
“不过是喝你一口茶而已,当了官儿以后怎变得这般小气了。”我说完,故意要跟他对着干,便又抿了一口。
谢小五说:“你今日过来,不会就是专程为了来我这儿讨口茶喝的吧?”
我说是呀,我家的茶可没有你这儿的好喝。
谢小五没理我,他又开始专心看起了书。
我从他身后的架子抽了本书出来随意翻了几页,故作无意地询问道:
“谢小五,你有多久没见到微姐姐了?”
谢小五说他考上状元那天才和姐姐见过面。
那也就几个月之前,也不算太久嘛。
两相对比之下,我觉得我还是最惨的那个,可是很快谢小五又说:“不过她嫁进东宫的这七年里,我见她的次数,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那我两倒是一样惨了。
我和谢小五说我想我长姐了。
我和他之间本就没有秘密,长姐参军这件事儿他也知晓一二,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让我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
谢小五听了我的话,头也没抬,他说等等吧,总会有消息的。
于是又捱过了好些时日,我终于等来了关于长姐的消息。
长姐在去北边的第四年一鸣惊人,靠着一场胜仗让“赵琰”这个名字出现在了天子的龙案之上。
据说第二天早朝时,皇帝在听见这个熟悉的“赵”字之后,还不忘问上一句:“这赵琰,莫不是赵大将军的儿子?”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当着朝臣们的感慨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天子的话很快就传到了宫外,这个始料未及的消息让不少人大失所望,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了赵家的倒台,还没看够几年的笑话,没曾想却让赵家那个病秧子去到北边出尽了风头。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开始羡慕起了赵家的好运气,他们学着天子的那句感慨,说赵大将军若是泉下有知,这会儿也可安心的投胎去了。
消息传回了赵家,阿娘喜极而泣,她翻出那两封平安信,将那两张薄薄的信纸贴在了心口处,嘴上止不住的呢喃着。
我凑近些听清她话里的内容,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老天爷保佑,活着就好。”
阿琰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也松了一口气,他说这两年里长姐渺无音讯,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说着,眼泪就跟着淌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只能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故作轻松道:“别哭了,你该高兴才是。你知道吗,如今外边大家可都在羡慕赵家,他们说你是虎父无犬子呢。”
然而我的话并没有让阿琰感到舒心,他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他说:“我早就不是赵琰了。”
可他不是赵琰还能是谁呢?
宫里的赏赐在时隔四年后又一次被送入了赵家。赵家上下都因此而欢欣雀跃,就连我也不例外。可当我跑到阿琰跟前向他传达这个喜讯时,他的样子看着却是神游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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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五指伸开在他眼前使劲地晃了晃,他这才回过神,冲我笑了笑。
他问我:“赵鸢,长姐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应该是快要回来了吧,我自然也不知道准确的时候。我觉得阿琰这样子很奇怪,便问他:“你难道不希望长姐回来吗?”
阿琰很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呸呸呸!瞎说什么呢!长姐一定会回来的!”
京城里好些人的目光再次地落到了赵家的头上。原先那些去过隔壁谢家的媒人们如今掉转过身子又想给我那“养病”的长姐说上一门所谓的“好亲事”。阿娘将能拒的都拒了,实在回绝不了的,只能被迫坐在那里带着笑脸听着。
我因着好奇,也躲到了屏风后边听上了一耳朵,她们口中所谓的“好亲事”,无非都是让长姐去当填房,其中更有甚者,年纪甚至比我爹还要大上好几岁。
我觉得她们应该庆幸长姐不在家,不然要是让她听到这些,就算是生着病她都会从床上爬起来,拎着她那杆红缨枪将这些人给打出门去。
后来这些人见没办法在赵大姑娘的亲事上做文章,一些人便将注意打到了我身上。
不过由于前几年我在国子监门口闹得那一出,京城里大多读书人对我的印象都差到了极点,我也因此而落了个清净。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他们在明知我与谢小五是青梅竹马的前提下,还会拜托媒人上门打探谢家的口风。
因为他们觉得我配不上谢小五。
但是也有那些不在乎我名声的,比如曾经坐在我旁边的那个胖乎乎的郭家小子郭子通,如今长大了个子也跟着抽条拔节,当它长身玉立的站在我面前时,倒也多了些小时候没有的温润气质。
那天他将我拦在家门口,装模作样的同我打着招呼:
“好巧啊赵鸢,居然能在这儿碰见你。”
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耳侧望向他身后赵家大门上的牌匾,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在面上挂起无奈的假笑:
“是啊挺巧的,如果你这会儿没站在我家门的话,可能还会更巧。”
郭子通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而是脑袋一甩手上顺势“哗啦”一声展开了一把折扇。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大多出行时手上总爱拿着把折扇,而这种附庸风雅的做派自然是源于那个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都要拿把扇子摇啊摇的安王。
他将那扇面微微抬高了些,在同我说上了几句话之后,眼睛便又会不自觉地往那扇面上溜,与此同时手上的动作也会随之减缓:
“赵鸢,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已将你的音容笑貌深深铭记于心。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你可否愿意同我结这两姓之好,做我宁昌伯府的四少夫人,呢?”
那一个“呢”字结束,他长舒了一口气。我见他这好似小时候在夫子面前背书时摇头晃脑的模样,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问他:“你这话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
郭子通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难道写得很差吗?我可是想了很久的诶!”
我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感觉和你小时候写的那些没什么差别。”
17. 十七
郭子通与我之间,除去那短暂的同桌之谊外,剩下的那点子交情全都是因为阿琰。
他是阿琰人生的第一个死党,他们的交情终止于我阿爹去世的那天。那时候京城里许多人家都对赵家比如蛇蝎,其中就包括这宁昌伯府。
郭子通以前也时常到我家来找阿琰玩,但是他此前从来没有对我表现出过半点的爱慕之情。与之恰恰相反的是,郭子通小时候一直有些怕我,他觉得我脾气不好,尤其是当他在我家看见我与阿琰动手以后,每每遇见我时就两眼泪汪汪一副要哭的模样。在他这里,“野蛮粗鄙”这四个大字几乎构成了他对我的全部印象。
再说了,小时候我还帮他改过他送给其他小姑娘的那些语句都读不通顺的情信。我与其相信他会喜欢我,倒不如相信我阿爹明天就复活。
因此我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说完了吗?”
郭子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从我的恐惧感与生俱来,我刚一抬脚他的身子立马躲闪开来。
他朝着我大叫,他说:“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看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我我,我自然是要回家了!”
郭子通见状,又鼓起勇气挡在了我的身前,他义正言辞道:“不行!除非你答应嫁给我,不然你不能走!”
我颇为好心地问他是不是疯了。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没有,他说他是在很认真的考虑我们之间的婚事。
我对他好脾气的笑了笑,我说你要是再不让开,我就要动手了。
不过最后我到底还是没能动手,因为我话音刚落郭子通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砸了下来。后来为了安抚他的情绪,我只能请他去附近的茶坊里喝茶。氤氲的茶香气里,郭子通朝着我控诉道:
“你以为我真想娶你啊?还不是因为我阿娘吩咐我,一定要把你给娶进门。”
我听了他的话哑然失笑,我问他:“为什么你阿娘笃定我会答应你呢?”
郭子通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他说:“其一,因为我是赵琰最好的朋友,其二,是因为谢瑾要同陈太傅的小孙女定亲了。”
“你怎么就是赵琰最好的朋友?你都多少年没来找过他了。”我毫不客气戳穿了道。
郭子通听了我的话气急败坏,他站起身朝着我大声道:“谁说我没来找他?!那会儿我被我爹娘关在家里,好不容易才想出个翻墙的主意,结果没曾想一个不留神竟还踩空了,直接从墙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待在家里休养了半年。等到半年以后我再来找阿琰,你家那个门房次次都拦着我跟我说他不在家,我本来还以为他是生我的气要跟我绝交呢!结果谁能想到他那副身子骨还能撑着去北边打仗啊!谁能想到啊!”
他一口气说了长长的一段话,末了又有些颓废地坐回到了椅子上:“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还能放心让他去参军,结果最后居然还真打了胜仗。我都要怀疑他原先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到底是不是装出来的了。”
我有些不自然地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可能人各有命吧。”
也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轻松,郭子通开始为阿琰愤愤不平,他说: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那可是你亲弟弟啊!如今他为了振兴赵家,甚至不惜拖着病体跑到了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结果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怪不得如今就连谢瑾都要跟其他的人定亲了,你这性子要是再不改,以后真得跟你长姐一样嫁不出去了!”
“跟我长姐一样也没什么不好啊。”我朝着郭子通笑了笑,旋即掏出茶钱放在桌上,便起身准备离开。
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郭子通在后边朝着我的背影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他说:“赵鸢!那你还答不答应我们的亲事啊?”
我的脚步顿了顿,朝着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回家时我将这些说与阿琰听,其中我着重强调了郭子通为他们这段友情所做出的努力,至于谢瑾要定亲的时则是被我一语带过。
阿琰被这话里蕴藏着的消息震得目瞪口呆,他嘴巴张了张,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问我:“子通他真是这么说的吗?”
我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又听见他继续追问道:“谢小五真的要定亲了?”
我点了点头。
阿琰顿时长吁短叹,他说赵鸢你就作吧,作到最后我看你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他说:“你知道谢小五定亲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以后都不能再见他了!”
那确实挺糟糕的。
可要是谢小五铁了心的就要同别的姑娘家结亲,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不过往后的几天里,我并没有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关于谢小五定亲的消息。与此同时,由于北边捷报频传,“赵琰”这个名字出现在人们口中的次数只增不减,原先那些和赵家有点子矛盾的人家,这会儿便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这群人里打头的就是白家。
我听说白梦觉去年连儿子都有了,按理来说当了爹的人行事作风合该稳重了些才是。可当他带着一群人拦在了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时,我这才惊觉我并不能因为一个人年纪的增长而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
最起码白梦觉看着就跟他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他还是会用他的鼻孔看人,也还是会在说话之前先重重地“哼”上一声:“赵鸢,你别以为你那个病痨鬼的弟弟侥幸打赢了几场仗,你就又能在这京城里横着走了。”
我看着眼前的这伙人,第一反应是我下次出门还得乔装打扮下才行。
最好再带个侍卫,否则这些人迟早都要把我出门的时间和路线给摸清楚了!
他们见我没说话,还以为我是被吓傻了。见此情景,站在白梦觉身边的那个和他长相十分相似的少年郎,朝着他大声道:“二哥,直接动手吧,还同她废什么话?当年她打我的那一拳我可是还是记着呢!”
闻言,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将记忆里那张哭得涕泗横流的脸,和眼前这个摩拳擦掌的少年重叠到了一起。
怎么人长大了以后变化都这么大?
正当我思索着待会儿动起手来我是要先打哪一个姓白的才不会吃亏时,一辆马车停在了他们的身后,一个貌似天仙的姑娘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掀开了车帘。当她看清我们这边的情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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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头轻蹙,扬声道:“住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看吧,所以有些时候英雄救美里的那个英雄,并不一定非要是个男子才行。
众人见状,倒是真得放下了拳头。白梦觉还没说什么,他弟弟就先嚷嚷开了。
他喊着那个姑娘的名字,他说:“陈茵茵!你少在这里多管闲事!”
陈茵茵?小时候那个木头脸陈茵茵?陈家姐姐的妹妹陈茵茵?
我听了他的话,忙不迭地将视线定格在她的脸上,越看越觉得熟悉。
居然真的是陈茵茵诶,她现在出落得真是愈发的超尘脱俗,真真是个仙子一般。
仙子说话自然也不客气,她在侍女的搀扶下径直走下了马车,带着一行人挡在了我的跟前。
她说:“可我偏爱多管闲事。”
白梦觉的弟弟气不过,就要动手,脑门上却猝不及防地挨了自家哥哥的一个爆栗,从而终止了动作。
白梦觉的眼睛在我和陈茵茵之间游走,末了他冲我放着狠话:“今天算你走运,下次可别让我逮到你了!”
等到他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之后,我朝着陈茵茵行礼道了句谢。可是她那双好看的眉毛并没有因为我的动作而舒展,反而中间的沟壑更深了些。
她说:“赵鸢,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我没懂她话里的意思,刚想问她话中含义,可她在触及到我的视线以后,却将目光不自然地移至了一旁。
她问我要不要去附近的茶楼里小坐片刻。
我没有拒绝陈茵茵的理由,于是在她的邀请下欣然前往。待落座以后,她开门见山的同我说道:“外头都在传谢瑾要同陈太傅的小孙女定亲,这个定亲人选就是我。”
我在她的话里险些烫掉了舌头,赶忙放下了手里的茶盏。在一通人仰马翻的收拾过后,陈茵茵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她说:“赵鸢,你是在害怕吗?”
我的手在嘴边作扇风状,说起话难免有些大舌头:“我害怕什么?你要是能和谢瑾定亲,那就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茵茵将信将疑:“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了。”我将手放了下来,四目相对时,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陈茵茵说:“那你不嫉妒我吗?不恨我吗?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青梅竹马,我要是同他定亲,那就是抢了你的亲事,你应该恨我才对呀。”
我听了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我恨你干嘛?你又没错什么。再说了,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若是个男子,肯定也会去你家上门提亲。”
我突然的表态令陈茵茵面颊微红,她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眸,小声地嘀咕道:“这般花言巧语,难怪二姐会那么关心你。”
我有些耳背地“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她端正了神色,朝着我认真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才不会嫁给谢瑾呢。”
陈茵茵说:“他明明都有心上人了,要是还敢来答应同陈家的亲事,那他哪里能是良配。”
我顺着点了点头,我说你说得对。
再抬头时,我就看见了谢小五。
18. 十八
陈茵茵临走时同我说不用谢。
她说:“我先前答应过我二姐,要替她多照顾着你。”
不是,我何德何能啊!
谢小五在我对面落座,他对我说:“我已经说服了我爹娘,往后那些亲事他们都会出面替我回绝。”
他这般煞有其事,令我一时有些不适应。我端起茶盏好似缓解尴尬般地抿了一口,可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来下文。
于是我只能主动开口,我问他:“这就完了?”
谢小五望着我:“不然还有什么?”
这会儿轮到我蹙眉了:“你说完句话以后,不是应该立马再向我求亲才是吗?”
谢小五反问我:“那你会答应吗?”
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又怕他失落,我赶忙解释道:“倒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谢小五没问我要做什么,他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没事,反正人生在世几十年,我又不是等不起。”
转而他又同我说起这里的雪泡梅花酒很好喝,问我要不要尝尝。
我忙将脑袋捣得好似那舂米的木杵。
那天之后白家人并没有再来找我麻烦,相反,陈茵茵倒是时不时地就会上我家来我玩。其实我们家也没什么好玩的,除了书还是书,若是长姐的在家的话还能秀一手红缨枪的绝技,至于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嘛......还是算了吧。
陈茵茵倒也不嫌无聊,她会同我讲她养的小猫,也会与我引经据典的辩论。她如今话虽然比小时候多了许多,可是说话时语调总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般慢吞吞的,我倒不知她竟然是这样的温吞性格,后来她看见我书案上摆放着的书稿,翻阅了几页便来了兴趣,没过几天,她便也拿来了自己写的话本子,将它们一把子塞进我怀里。
她说她可算是找到了个志同道合的人了。
在陈茵茵的笔下,她会写涉世未深的小狐狸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欺骗和陷害以后变得心狠手辣,也会写摄人心魄的蛇妖在遭遇了情郎的背叛之后心灰意冷无恶不作。她写那被困在湖底的水鬼,一遍遍地向岸上经过之人描述着水底生活的自由自在,只为能将更多的人拉下水。
我看完之后意犹未尽,我觉得这种书不能我自己一个人,于是便又抱着这堆手稿去找了秦掌柜。
秦掌柜看完了这些稿子拍案叫绝,她说什么叫传世经典,这就是传世经典。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些手稿批量出版,于是她问我这个“郁翁”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对此讳莫如深,只说要保密。
秦掌柜却出乎意料地没再多问,她说:“正好过两日你那本《志怪传》便要发行,我再让他们抓紧些赶工,这样等再过上几个月,我们再趁热打铁地推出这本《灵鬼谈》。”
她询问我的意见,我除了说上几句好话捧场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让我没想到的是,秦掌柜对于卖书很有一套见解,在她的一番操作下,《志怪传》甫一面世,便风靡了整个京城。
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些书稿最后能让我赚个盆满钵满,我后来也买了一本带回家拿给阿琰看,我指着封面上“王炎”二字得意洋洋:“你瞧见了吗?我还特意将你的名字拆开用以署名。”
阿琰随手翻开几页便将手里的书扔到了一边,他连连摇头道:“这不是我写的。”
我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这哪里不是你写的?这分明就是你笔下的故事啊。”
阿琰还是摇头,他的表情有些痛苦,他说:“这不是我写的,这不可能是我写的,这怎么会是我写的呢。”
他扯着自己的头发,他说不应该啊,这些分明是被我当作废稿扔掉了的故事啊。
见到阿琰这样,我自觉做错了事变得有些手足无措,想安慰他却于事无补。我眼见着阿琰在我面前模样越来越悲伤,那两行清泪就那么明晃晃的划过了他的脸颊,消失在衣襟里。
他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
阿琰大声地控诉着上天对他不公,将桌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挥到了地上。望着满地的狼藉我惊慌失措,我想让阿琰平静下来,他却弯下腰连连咳嗽。我担心阿琰的身子经受不住这样大的情绪波动,然而阿琰自觉伸手撑住了桌沿,稳住了自己摇晃的身形。
他让我放心,他说他有分寸,决计不会在这种时候倒下的。
他的眉眼低垂,脸色愈发苍白,夺眶而出的眼泪砸在桌案上开出一朵有一朵轮廓模糊的花,他说赵鸢,我真的好羡慕你。
可是他有什么好羡慕我的呢?除了我这具康健的身子以外,还能有什么呢?他从小就有家里人无限的纵容和偏爱,长姐虽然会为了我和祖母顶嘴,可是也会为了养好他的身子而将攒下的所有积蓄全拿出来只为了换回一根千年山参。他从小得到的赞誉和鼓励远比我要多得多,他们所有人对阿琰满怀期待,他们希望他日后能支撑赵家的门庭,而这样期待,我和长姐从来没有得到过。
阿琰朝着我摆了摆手,他说算了,你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好了。
那本《志怪传》最后不翼而飞,我找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没有见到这本书的身影。我想约莫是因为阿琰触物伤情,所以便让人拿去丢进火堆里烧了个干净。
日子并不会因为这些生活中的插曲而停滞,北边的捷报如雪片般飞入了京城,长姐势如破竹,她带领着三千精兵乘胜追击,直捣黄龙,最后一举拿下了叛军将领的首级。
她这一刀砍下去,结束了北边近二十年的动荡局势。消息传回京城时,天子展颜,在连说了三个好字后,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要为赵氏加官进爵。
没了北边这个心头患,老皇帝说话时的气势都洪亮了不少。京城里的许多人在得了信以后,便纷纷借着道喜之由想来赵家套个近乎,可临到门口,却见赵家的大门上挂起了白布。
祖母到底是没能撑到长姐回来。
这些年里吊着她的那一口气在大仇得报的那一刻彻底消失殆尽,临死之前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用尽一丝气力颤颤巍巍朝前伸手,似是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她脸上的沟壑层层叠叠的挤在一起,出现在这其中的笑容像是罅隙间透出来的最后一束光亮。
她喊着阿爹的名字,在那一声饱含凄厉的“大牛”之后,她的手徒然跌落在了床榻上。
周遭哭声四起,我望着祖母紧闭的双眼,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死亡的降临。这种强烈的震撼瞬间将我包裹的密不透风,心口处像是压着上千石的巨石,直教我喘不过气。
祖母永远不会醒过来了。
她的丧仪比起阿爹那会儿更加的风光热闹,宫里特意派了人,带着天子所赐之物在她的灵前以表哀思。曾经那些缺席阿爹葬礼的宾客,如今却又不请自来;许多我见过又或者没见过的贵妇人们,牵着阿娘的手哭得悲痛欲绝,她们对阿娘说:
“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可一定要同我开口!”
阿娘已经操办过一次丧事了,这次相较于阿爹那次她显得从容不迫了许多。然而饶是如此,眼下却还要抽出精力去应付这些骤然增多的来吊唁的宾客。在经过了几天的迎来送往后,我看着阿娘的面颊肉眼可见地陷了进去。
家里对祖母的离世感到最难过的是阿琰,他这次直接哭晕了过去,等到醒来时他满脸无助抓着我的手臂,指甲嵌进我的肉抓得生疼。
他说赵鸢,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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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祖母了。
我伸手抚着他的背,上下来回的顺着气。我其实对祖母的感情远没有阿琰那样深厚,可当我听见身侧那悲伤的恸哭,竟也跟着哭得泣不成声。
感情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
抬棺起灵这天,按照他们的规矩是要长孙摔盆。然而“赵琰”如今仍在归京的途中,祖母又因着当年分家之事与族中产生了隔阂,要不是阿爹出息当上了将军,恐怕这会子他和赵琰的名字都上不了族谱。饶是如此,当年阿爹的丧礼族中都没派人过来奔丧,如今轮到祖母时就更不用说了。老家的消息本就不如京城灵通,若是还要等我祖父那几个兄弟家的晚辈再赶过来摔盆哭丧,估摸着那会子“赵琰”快马加鞭都已经赶到了家门口。
活人能等,可是死人等不起。那几个原先依附着阿爹这才得以留在京城的族中叔伯们思来想去,便将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他们说双生子的相貌本就相似,不如干脆就让二姑娘穿上小赵将军的旧衣,扮做小赵将军前来尽孝。
他们好似浑然忘记了当年我在阿爹葬礼上的“荒唐”之举,面对他们这样的提议我自然是不乐意的。可是阿琰得知了这一切之后却帮着他们劝我。
他说:“二姐,就当是我求你了,你就替我送祖母一程吧。”
他说:“二姐,我知道你恨祖母,可她老人家如今也已经不在了。你就算是再恨她,也该放下了。”
阿琰从未喊过我一声“姐姐”,他总是连名带姓的唤我“赵鸢”,也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我一次。
他一直在劝我不要再恨祖母了,乃至于到了最后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我还恨祖母吗?我恨过她吗?
肯定是恨过的吧。
那些年在她的骂声里我也曾一度怀疑过自己为什么要托生到这个世上来,来自于亲人的漠视与指责往往比从旁人身上得来的更加痛彻心扉。我小时候很羡慕阿琰,因为他可以依偎在祖母的怀里同她撒娇,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祖母的认可和赞赏。我没办法不去羡慕这洋溢着天伦之乐的温馨,可是哪怕我努力千百次千万次,都没办法分到祖母的半点眼神。
身为女子是我的过失吗?我真的是那个妖孽吗?我不仅想不明白这个,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希望那个身患顽疾的人是我。或许这样,祖母就会因为怜惜我而将我抱进怀里,唤我一声“心肝儿”。
后来等到再长大些,我就不恨她了。我从旁人的口中拼凑出她的生平,才明白她之所以重男轻女,全是因为环境的使然。
她是女子,因而出嫁以后哪怕丈夫是个病秧子,她也没办法悔了这门亲事回到娘家去。男方的聘礼不仅买断她的后半生,也成了她弟弟谋求另一户姑娘的筹码。
她是女子,因而当丈夫死后分家时,腹中的孩子尚不知男女,她成了所有人欺负的对象。倘若那时她生下来是个女儿,族中那些人便更不会给她们留条活路。于是她求完赵家的列祖列宗就去求各方神佛保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求真的打动了上苍,十月怀胎之后,她生下来的果真是个儿子。
这是她第一次尝到儿子带来的红利,后来这个孩子出人头地,为她挣来诰命,让她从一介农妇成了人人尊崇的贵妇人。她被这富贵权势迷了眼,在庆幸自己生了儿子的同时,早就忘了自己也是女儿身。
所以她看不惯阿娘,看不惯长姐,也看不惯我。
所以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她父亲一样的人。
瓦盆落地的那一刻,就算是再多的怨与恨也都与之四分五裂。我想早就不想恨她了,可也无法去原谅她,只希望若真有来生,她能过上一个为自己而活的安稳日子。
19. 十九
祖母的丧礼过后,长姐紧赶慢赶,总算回了京城。
她离家已近五年,这一千多个日夜足以让她的声音和相貌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模糊。我和阿娘在家门口翘首以盼,希望可以尽早看见长姐的身影。
然而等来的,却只有长姐派来的下属,他说赵将军眼下已进宫面圣,让我和阿娘不要再等了。
我听了他的话,不安的心高高悬起。长姐若是进宫面圣,岂不是等同于直接告诉其他人她并非赵琰,而是女扮男装的赵婉柔?
万一他们要是追究起来,给长姐安上了欺君的罪名,那我还能等到我长姐回家吗?
其他人的心思也都与我大差不差,我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直到暮色四起时,我们才终于等来了宫里的消息。
——天子一言九鼎,钦封了赵家长女赵婉柔为定安侯。
——长姐成了定安侯。
我听见这个消息时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我和阿娘执手相望,最后双双喜极而泣。阿琰也随之变得轻松了不少,他这些年躲在内宅之中久不现于人前,如今长姐成了女候,那么意味着“赵琰”这个身份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而我也是过了很久以后,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那天在金銮殿上的一切始末。
那时满朝文武都等在大殿之内,想要一睹这少年将军的风采。和煦的日光在那一身银甲之上跳跃,那人逆光前行,待她走近时,她的相貌也在众人眼前逐渐变得清晰。
曾经那些和长姐相看过的公子哥儿们,他们之中不少人早已入仕。像是年少有为的孟梁两家的公子,如今也算是身负要职,与同龄人相比,站位自然稍稍靠前了些。他们借着手里笏板的遮挡,将视线落在来人的身上。
而在他们看见这传闻中的少年将军居然长着一张和他们记忆里那些离经叛道的赵大姑娘相差无几的脸时,他们险些都快要拿不稳手中的笏板。
“毕竟是亲姐弟,长得像些也无可厚非。”
许是觉得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他们只能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
旋即他们就听见那个穿着银甲的“少年郎”,在向皇帝奉上了叛军将领的首级后,坦言道:
“陛下恕罪,臣的真实身份并非是赵琰,而是赵家长女赵婉柔。”
她话音未落,在场诸人无一不是惊掉了下巴,相互之间眉眼官司飞个不停。在这阵窸窣的动静里,长姐摘掉了头冠,将它端端正正弟摆在身边,旋即她跪在大殿之上,有条不紊地向圣上陈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她说她放不下杀父之仇,于是这才决定铤而走险。在借了弟弟的身份女扮男装顺利参军之后,她前后花了近五年的时间,这才得以一举剿灭了叛军。
她说她深知自己有罪,但望陛下能饶恕她的家人,所有后果都让她一人来承担。
我后来问过长姐为什么要如此铤而走险,我说她大可以学着那些戏文里的将军以后在人前戴上面具,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她不是赵琰。
长姐听了我的话只是摇头,她说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那对她对阿琰都不公平。
她说倘若她顶替了阿琰的身份,那么真正的阿琰无异于是一个没了身份的活死人。她既不愿意干预和剥夺阿琰以后的人生,也怀有自己的私心。
她说既然这些都是她一刀一刀砍下来的功劳,那么她赵婉柔这个名字,就应当被堂堂正正的载入史册。
我以为她是站在赌桌前孤注一掷的赌徒,将全副身家都压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长姐这是胸有成竹,她既然能花费了四年多的时间将“赵琰”这个名字送至人前,自然也能将自己是女儿身的事藏得密不透风,然而她最后选择的却是在金銮殿上毫不避讳地坦言自己所做的一切。
我几乎能想象得到当时满朝文武得知真相时的惊讶神色,而阿爹遗留在朝堂上的那些政敌们也必然不会放过送到跟前的话柄,他们竭力想为赵家扣上“欺君罔上”的帽子,为此一群人在底下争论不休,而唯有端坐于上首的天子垂眸沉思,似是隔绝了周遭的一切纷扰。
最后的最后,那一道明黄的圣旨力压众议,让长姐成了亘古通今的第一位女侯爷。然而这些经由他人之口所描述的惊心动魄,到了长姐这里永远都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她在灯下牵起阿娘的手,在这久别重逢的执手泪眼间,我听见长姐对阿娘说:
“阿娘,眼下我已成了定安侯,再不会有人来你跟前指责你教女无方了。”
阿娘用她颤抖的手帮长姐整理着鬓边的碎发,用着近乎呢喃的语调颤抖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她望着长姐喜极而泣,在这一千多个敬小慎微的日与夜之中,她时常忐忑不安地跪在佛前祈求着上苍保佑她那远在天边的长女,奢望着眼前这丝丝缕缕的烟雾能将她的愿望托至九重天上。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次终于让她等到了所念之人的归来。
不过我们大家都有些认不出长姐了。
倒也不能说是长姐她的相貌变了,毕竟脸上的轮廓未变,只是在原先柔和的线条里多了些冷硬的俊朗。塞北的风沙的在她的脸上多少还是刻下了些细小的纹路,使得她的肌肤再不似往日还是闺阁小姐时细腻。然而她眉宇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股带着张扬的自信,如今又让她多了些强势的高傲,像是被彻底琢磨完毕的璞玉,绽放出了其应有的璀璨光华。
她的声音变得和阿爹一样洪亮,但当长姐换下那一身银光闪耀的盔甲后,她穿着百花裙的模样又唤醒了我记忆里那模糊中又带着亲切的印象。我突然有些庆幸,庆幸她还是我熟悉的那个长姐,是那个自由自在的长姐,可是庆幸过后我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狭隘。
我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在不经意间将长姐框进了一个既定的规则里,在这个规则里我既希望她能像这世间的男子一般扬名天下,又盼望着她能和我记忆里那个经由岁月美化过后的温柔婉约的身影重叠。
其实不只是我,许多人都会或多或少的在背地里抑或是明面上给长姐度身定制出一套行为准则。尽管长姐如今已有爵位在身,但是他们却仍要倚仗着性别带来的红利固执地想要在长姐跟前指手画脚。哪怕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尚且未能达到长姐的成就,却也并不妨碍他们用那般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长姐。直至最后,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忽视掉长姐身上闪闪发光的赫赫战功,在无比熟稔地将她硬塞进他们那套“贤妻良母”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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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之后,再对她进行毫不留情的批评与否定。
虽然他们这样的批评在长姐听来无异于是笑话一场。
他们告诫长姐切勿得意忘形,所谓的定安侯也只是名头听着响亮些罢了,毕竟本朝从未有过有过女人参政的先例。
“哼,什么定安侯,说来说去,也不过就个打发她们这些小丫头片子的手段罢了。”
他们在心里不以为意,因为事实就摆在眼前:自长姐回京以后没多久,老皇帝很快便派了其他人去到北边清扫叛军的余孽。
不过长姐对于这些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原先待字闺中时就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如今成了定安侯便更不需要在乎了。她待在京城平白落得了个清净,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去计较旁人的那些酸言酸语。于是京城人时常便会看见定安侯在大街上策马而过,一会儿是带着家眷去庄子上踏青,一会儿又是忙着去附近的山上打猎。反正她总是很多的事要做,比如说是去东家的茶楼听听说书喝喝小茶啦,又或者是在西家的酒楼里大宴宾客啦。尽管长姐的宴席上永远只有我、阿琰、陈茵茵和郭子通以及偶尔会出现的谢小五这几个固定的身影,可是她的潇洒日子还是成了京城里不少贵妇人的眼中钉。
她们不仅不能理解长姐的快活日子,还试图将自己那套嫁人生子的标准硬套在长姐的身上。难怪长姐总会说人的思想会被自身的遭遇给麻木同化,她们其中许多人自己家里的日子都还过得鸡飞狗跳,结果却反过来以“都一把年纪了还找不到婆家”为借口在那里假惺惺地唉声叹气。
正如长姐所言,她们现今确实不会再在阿娘的跟前明里暗里地嘲讽她教女无方,尽管她们多少也会听信了家中那些“顶梁柱”们的话,认为长姐这个爵位不过是老皇帝一时兴起用以敷衍人的方式,但无论怎么说,长姐的爵位都还是要比她们家中“顶梁柱”的职位高出不少。可她们心里的不满依旧存在,而这种不满恰恰源于长姐打破了世俗对于女子的束缚,女子都能当侯爷了,那她们的儿子日后该怎么办呢?倘若她们的儿子日后做不到封官进爵,那岂不是说明她们的宝贝儿子还不如区区一个姑娘家?
她们开始担心,开始惶恐,她们害怕长姐的离经叛道会影响到她们的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会令那些原本安分守己的姑娘们借此机会纷纷效仿。假若成亲生子不再是这些女孩子们唯一的选择,那么她们的儿子日后又该如何做到传宗接代呢?
于是她们统一了口径,打着“为女侯好”的旗号势必要将长姐掰回正途。然而说来说去也都还是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三句不离亲事,五句绕到子女。
“定安侯如今都已二十有六了,趁着还能生养,也是时候该找个夫家安定下来了。若不然等到了晚年,眼见着别人膝下子孙满堂,尽享天伦,反观自己却孤苦伶仃,晚景凄凉,岂不可惜?”
阿娘听见这话时,脸上挂着她一贯用来待客的礼貌微笑。反倒是长姐却是就着来人的话认真地思索了好半晌,就在那位夫人以为长姐回心转意时,长姐却眼神清澈地看着她一本正经道:
“我为什么会晚景凄凉?我又不喜欢孩子。再说了,若是我真想要孩子,我大可以到外边去收养几个,又何必一定要嫁人生子这么麻烦。”
20. 二十
长姐的一席话,听得来人目瞪口呆。
那位珠翠满头的世家贵妇人惊得好一会儿才合上了嘴,她此番前来本意是想为长姐与她娘家那当了鳏夫的弟弟说亲。尽管她的弟弟现今已四十有三,且不论他官居四品,就连他家中的长子在年纪上都还比我长姐小上一岁,可我瞧着这位夫人说话时的态度,倒像是长姐捡着了什么大便宜一般。
长姐面上认真地听着,末了却笑出了声:“姜夫人当真是为我着想,知道我不喜欢孩子,便让我去当这现成的娘亲,只不过我刚刚忘记说了,本侯不仅不喜欢孩子,也没有照顾老人的癖好。”
长姐轻易不会用“本侯”来自称,每当她摆出这幅架子来时就表明她是在向对方委婉地下达着逐客令。能出来交际的夫人们个个都是人精,那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算计和打量,往往长姐这边“本侯”二字刚出,她们便能在说完三两句寒暄的话以后再笑容满面地提出告辞。
至于等她们走出了赵家大门,到了外边该怎么说长姐,我几乎不用脑子想都能知道。不过也算是托了她们的福,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无人再敢来我家替我们姐弟三人说媒议亲。
她们来的少了,陈茵茵和郭子通倒是往我家跑的越来越勤。尤其是陈茵茵,她在长姐跟前时话多得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有好几次都让我怀疑起她到底是不是本人。她的眼睛永远黏在长姐的身上,从来不会去毫不掩饰出现在她面上的崇拜之色,儿这样诚挚而又炽热的目光令长姐很是受用,于是每每当陈茵茵来我家做客时,长姐总是会领着我们去东街品茗西街听曲儿,在游玩之际倘若她心情大好的话,就会将这几年里在北边的见闻当成趣事说与我们听。
那些塞北的黄沙,沾血的弯刀,寂寥的羌笛,所有的一切在经由长姐的转述后凝落入了陈茵茵的笔下,于那一行行的墨迹间变得灵动鲜活。没了脑袋的士兵躺在沙场上整夜整夜地呼唤着家人的名字;浸了血的玉佩因着主人的执念而有了灵识,想方设法地试图回到爱人身边,却不曾想将厄运带给了每一个拥有它的人;那面容俏丽的鬼怪于绝望之中诞生,人们的哭嚎成了它赖以生存的食粮......陈茵茵真的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当作为第一批读者的我们在看完这些以后,都不得不为她的想象所惊叹。
我们之中属长姐和郭子通的反应最大。前者拍着陈茵茵的肩膀连连赞好,后者则是将手中的书册向后一甩便抱着阿琰的胳膊泪眼婆娑:
“呜呜呜北边也太可怕了!幸亏赵琰你没去!不然我就该失去我最好的朋友了呜呜呜!”
阿琰皱着眉试图将人从胳膊上剥下来:“你胡说什么呢?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等到陈茵茵写完了她的第二本小说以后,她的家里也为她寻来了一门亲事。要同陈茵茵定亲的是梁尚书家的嫡次子,他与当初那个和长姐相看的梁家公子同属一家。她是陈太傅的孙女,陈家的家风严谨,自然也不会像阿娘那样在亲事上给予子女最大的自由,往往等到两家相看时就意味着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可我一想起了当初那梁家公子的惊人之语,便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在得知了陈茵茵要与梁三公子在护国寺相看以后,我们几个便不约而同地都赶到了那里。
那天日头正好,我、阿琰还有郭子通三人脑袋叠着脑袋,一同躲到了那颗百年槐树的后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站在百鲤池旁的身影。陈茵茵穿着红色瑞兽纹披风,这般热烈的颜色与她面上的冷漠形成了反差。她像是绽放在凛寒冬日里的牡丹,在这一派银装素裹之间拥有着惊艳绝伦的佚貌仙姿。
她只需要随便往这儿一站,就能将旁边的梁三公子衬得好似凡夫俗子。我横看竖看都觉得他们不是很搭,可是当我询问起另外两人的意见时,他两却十分默契地神游天外,直到我挨个的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异口同声地反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我竟不知眼前这两个也想去当那攀上了仙子的凡人。
我的眼睛在他们三人之间游走,最后停在了梁三公子的身上,如果非要从他们三人之中选出一个来的话,那还是梁三公子略胜一筹。
最起码他身子康健,还能考上个进士。
和煦的阳光推落了枝头的积雪,不偏不倚正巧砸到我的脑袋顶上,其中的一些就顺势滑进了我的后脖颈,冻得我一激灵。我忙从树后跳了出来,慌忙地掸落着身上的积雪,待到我反应过来时,一抬头便与站在池边的两人打了个照面。
“阿鸢?”
“赵二姑娘?”
他们二人同时出声,我一时觉得有些尴尬,眼睛下意识地瞟向一旁,阿琰和郭子通这会儿正躲在树后,竖着根手指抵在唇边朝我做着噤声的手势。我不明白他两为什么不想露面,却也只能顺其心意,在飞快地将视线收回以后,我扯出了笑脸朝着陈茵茵和那梁三公子打招呼:
“好巧啊,你们今天也来这里上香啊。”
梁三公子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着我:“既然是上香,赵二姑娘应当在殿内才是,为何又是从这树后边出现的?”
我对他打着哈哈:“是这样的,我刚到这里,瞧见这边风景还不错,便四处逛了逛,这么巧就让我遇见了你们。”说完,我的目光便落到梁三公子的身上,我故作不知地问道:“这位是?”
陈茵茵配合着我拙劣的表演,朝着我介绍道:“这位是梁家三公子。”
我朝他问了声好,梁仪向我礼貌地点了点下巴,然后气氛便再度冷场。我的直觉告诉我梁三公子并不希望我在场,于是再次急忙告辞:“我阿娘和我长姐还在那边等我呢,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我掉转过身子正欲离开,不料却被陈茵茵叫住了步子:
“阿鸢,你等等我,既然你母亲也来了,我也理应该去同她问声好才是。”
梁三公子最后倒是没有跟来,他温文尔雅地同我们道别,只是他临走时瞥我的那一眼总让我觉得有些熟悉,就像是那年站在阿爹面前的安王,眼里满是气急败坏。
陈茵茵对他的印象不好也不坏,说好吧倒也没好到能让她心甘情愿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地步,说不好吧也不至于,毕竟他的各项条件在她家人看来都算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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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
不过吧,缘分这种东西向来就是捉摸不透的,谁能想到明明前脚我们还在分析着梁三公子事否堪为良配,结果后脚刚走出了林子就碰见了更好的选择。
他是忠勤伯家的嫡长子,姓陆名栩。忠勤伯祖上也能辉煌过,陆仪他太爷爷那会儿虽说是寒门出身,最后却也挣来了世袭的爵位。只是他家往后却一代不如一代,眼见着忠勤伯府的爵位到了陆仪他爹这儿就算是到头了,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最后还真让他们将陆仪这颗紫微星给盼来了。
陆栩相貌出众,德才兼备。他十八岁时就成了状元郎,在这五年间他一直于岷州任职,在带领着当地的百姓抗击着沿边蛮族入侵的同时还不忘发展民生。据说他前不久才刚被圣上一纸诏书叫回了京城,如今正在户部当差。我曾有幸读过他写的文章,字里行间满是对民生的关切和制度的考量。
不过对于京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陆栩丰神如玉的长相。当年他策马游街,于那漫天飞花间回眸,成了许多人的心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来无论男女,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都会想起曾经那个形貌昳丽的状元郎。
然而虽有美名在外,陆栩却至今未能娶亲。他如今已二十有三,旁人在他这个年纪都能当上爹了,他却连个婚事都没定下。据说忠勤伯为了长子的亲事都快操碎了心,只要他儿子一点头,他立马能让媒人上门。
我至今仍不明白陆栩和陈茵茵究竟是如何看对眼的,只记得当时在大殿门口的白玉底香炉旁边,我不小心将他撞了个趔趄,因着突如其来的冲击,他袖子的书册顺势滑落到了地上。跟在他身边的随从赶忙眼疾手快地将人扶稳,我站在原地为着我的莽撞连声道歉,陆栩扶着随从的胳膊,面上没有一点不快,只温声说着无事。陈茵茵帮着弯腰将地上的书册捡了起来,在看清封面上的书名时,她轻轻地“咦”了一声。
我被她的声音吸引,也顺势将视线落在了她手中之物上,在那靛蓝色的书皮上边,工工整整地写着“灵鬼谈”三字。
她将手上的书递给陆栩时,还不忘说上一句:“怎么还有人会带这种书来上香。”
“先前路过书摊时买的,”陆栩的脸上是坦然的笑意,“我本打算拿它在路上解解闷,却不想这一拿起来便就有些放不下来了。”
“这书好看吗?”当我听见身侧响起的这声询问以后,抿着唇努力很久才将那股笑意强压了下去。
“挺好看的,著书者文采斐然,笔下的故事也别出心裁。若是姑娘感兴趣的话,陆某可将手头上的这本赠予姑娘。”
陆栩笑起来是真得好看啊,难怪当年在容貌一事上他能与安王并驾齐驱。我眼瞧着陈茵茵接过了他递回来的书,在同陆栩道别之后,陈茵茵将手上的书册来回翻了翻,随即她问我:“你知道京中有几户姓陆的人家吗?”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我说你不知道刚刚那个人是谁吗?
陈茵茵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她朝我摇了摇头。
“他是陆栩啊!”我恨铁不成钢,而陈茵茵在听了我的话后,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21. 二十一
我觉得梁三公子应当恨死我了。
因为那天陈茵茵回去以后,说什么也不肯同意与梁家的亲事。据说她这段时间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甚至都闹到了陈太傅的跟前,陈太傅是个老顽固,他一气之下便下令将陈茵茵禁足在家。
这个传闻在我听来多少有些夸大其词,毕竟我们这几个人里就属陈茵茵最为知书达礼,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又怎会做出拿上吊来威胁人这么不体面的事。
然而传闻愈演愈烈,外头许多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他们追根溯源,最后将这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长姐和我。
“你们说陈太傅的小孙女,原先是多么懂规矩明事理的姑娘啊!就因为平时和这赵家女走得太近,这才变成了如今这般叛逆的模样,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被这套言论荼毒最深的非梁三公子莫属。那天他拖着他那个早已成了家的大哥特意登门到访,我右脚刚迈进屋,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啧”。我有些不明所以地循声望去,那梁三公子皱眉看着我,眼里的满是嫌弃:
“这外头寻常姑娘家走路,倒是没有几个能像赵二姑娘这样拥有如此豪迈的步伐。”
他来者不善,话里恶意挡都挡不住。长姐脸上原本还带着客套礼貌的笑意,一听见梁三公子这话目光瞬时冷了下来。
“梁三公子谬赞了,”我学着他的话,笑吟吟道,“想必这外头寻常公子哥儿说话,也没有几个能拥有像梁三公子这样锋利的嘴。”
他说我一句“豪迈”,我回他一句“刻薄”,这般一来一回之后气氛瞬间剑拔弩张。长姐一语不发,而梁大公子则在旁边打着圆场,他故作轻松道:“想不到赵二姑娘说起来话竟也如此风趣。”
“是啊,这也难怪大家都能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我故意往梁三公子的心上戳着刀子,果然我话音刚落他便直接气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梁大公子赶忙上前压着他的肩膀像将他按回椅子上,他却抻长了脖子歇着脑袋冲着我大声嚷嚷道:
“好你个赵鸢啊!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在背后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你亲事不成,反倒还要拉别人下水!你长姐心系我大哥,恨我大哥如今娶妻生子日子美满,所以你们赵家就想着毁我亲事好伺机报复我梁家是不是!你们赵家人果真是罪大恶极,蛇鼠一窝!”
我长姐心系他大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有些疑惑地望着梁大公子,却见他满面羞红,恨不得伸手捂住梁三公子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最后他疾声厉色的一句“住口”,总算是让梁三公子合上了嘴巴。梁三公子余怒未消,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我,顺势便坐到了椅子上,结果他屁股刚沾上椅面,长姐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冷声道:“梁三公子骂完我赵家人,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我赵家的椅子上?来人,将梁三公子的椅子撤了。”
银朱十分有眼力劲地上前,朝着梁三公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个家丁一拥而上,梁三公子还没反应过来呢,整个人便被架了起来,等他回过神来时,身后的那把太师椅早就不知所踪。
梁三公子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指,哆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长姐:“你!你们!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
说罢,他将袖子重重一甩,正准备拂袖而去时,却被两个身形彪悍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长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欺人太甚?呵,到底是谁欺人太甚?无缘无敌跑到本侯家中来辱骂本侯的家人,你居然还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你莫不是忘了本侯这爵位究竟是如何得来的了?”
她的话成功地让梁三公子打了冷颤,梁大公子挡在二人的视线当中充当着和事佬,他这边才刚说了一句“定安侯消消气”,那边的长姐就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
“说起来,本侯也很想知道,本侯究竟是如何心系你梁大公子的?不知梁大公子是否能替本侯答疑解惑呢?”
梁大公子的脑门上冷汗直冒,毕竟当初他可是亲眼瞧着长姐提着那叛军首领的脑袋上的金銮殿。他结结巴巴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因而最后,他们兄弟两,无一幸免的都被长姐的下属揍了个鼻青脸肿地丢出了赵家的大门。
梁尚书怎么能受得了这般奇耻大辱,他连夜找了御史,第二天早朝时对方便在大殿之上痛斥着定安侯纵奴行凶的恶行。长姐回京都快一年了也没上过几次早朝,因此她便理所当然地错过了御史的慷慨陈词。等到事后她进宫面圣,老皇帝于堆积的奏折后抬首,他问长姐:“怎么样,你这个定安侯当得可还顺心啊?”
长姐十分实诚地摇了摇头,她说:“也就那样吧,烦心事还是一件没少。”
皇帝有些好奇,他问长姐:“你如今既已成了女侯,又能有什么烦心事是可以困扰你的呢?”
“那可太多了,”长姐直言不讳,“就比方说我的亲事吧,要是我成了女侯还是照样得相夫教子的话,那我这个定安侯当得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这就是你打人的理由吗?”
“陛下是说梁家那两兄弟吗?”
皇帝不置可否:“方才早朝时梁尚书说,他的三儿子都让你家侍卫揍得下不来地了。”
长姐撇了撇嘴:“谁让那梁三子胆敢上我家来当着我面辱骂我家里人呢,既然他们都不顾忌我的颜面,那我也没必要手下留情。”
皇帝听了长姐的话扬声大笑,他对长姐说:“你果真与你爹十分相像,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说话方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然而旋即他话锋一转,继续道:“只不过仅靠着北边这一场胜利,是无法彻底堵住世人这悠悠之口的。”
长姐心领神会,她说她愿为大周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于是长姐便再次奉命出征,她这次去的岷州,那地儿的蛮族屡屡入侵,令当地的百姓苦不堪言。长姐此番前往也不知何时才能归家,阿娘眼里盈着泪,她颤声道: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这句雷打不动的话,她曾经用来送别自己的丈夫,如今又被拿来送别自己的长女。长姐身披银甲,背后的红缨枪在日后底下泛着冷光,她说放心吧阿娘,我一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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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长姐一走,家里莫名又变得冷清了许多,然而我的生活却并没有恢复到往日的平静。郭子通有事没事地都来找阿琰玩,他来我家的次数一多外头的闲话就好似那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头,那些话飘到了我的耳边,我听得心里烦,便将他们二人打包扔回了宁昌伯府。
再怎么着也该轮到阿琰去他郭子通家里叨扰了。
然而世界却并没有因此而获得片刻的清净,反而让人愈发地烦躁不安。因为那天我回家时,看见了熟悉的马车,以及那等在石狮子边的熟悉身影。
说实话,我真的有些烦安王这个人了。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能将当初落在长姐身上时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毫无嫌隙地再度转移到我的身上,他甚至还能十分熟稔地唤我阿鸢,用过去之事同我套起了近乎:
“想当年你跟在你长姐身边时,才这么高一点,如今竟也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
说话间,安王的手在他的腰间比划着高度,我脸上的表情几乎都快要维持不住了。若是放在以前我看着他这张脸还能在心底感叹上一句好看,可如今他都是有妇之夫了啊!府里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他对我用这样的眼神说这样含糊不清的话究竟是想干嘛啊!难不成他还想着让我进他安王府做妾吗!
等等,说不定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我顿时毛骨悚然,尤其是在之后的一个月里,只要我一出门,回家时便必然能看见安王的马车停在门口。我烦不胜烦,却又碍于对方身份不得不赔着笑脸。该说不说安王确实是能成大事的人啊,想当年阿爹和长姐同他闹得那般难看,如今他却还能想着在我身上使上这一招美男计。我知道他心里打得是什么算盘,大周少武将,长姐在岷州这一战若是赢了,那她便是当之无愧的定安侯,必定能让圣上放心把兵权交给她。谁手握兵权谁就有说话的底气,而安王并未死心,他对于皇位依旧是虎视眈眈,既然他得罪我长姐,便想着从我身上做文章。
毕竟这些涉世未深的闺阁小姐,是最容易被所谓的情爱给蒙蔽双眼的。只是他没料到我也是个例外,因为长姐在京中的这些时日里,她的光芒实在太盛,以至于在世人眼前将我都给衬托得循规蹈矩了起来。唯有当他们谈论起赵家女的骇人之举时,有关我曾经在国子监门口做的一切才会为人所提及。
我也不知道安王究竟是忘了这茬还是故作不知,但是当他第一百零一次地刻意压着嗓子故作深情地唤我“阿鸢”以后,我脑袋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算是彻底的断了。
那天回家以后我抄近路翻过了围墙,直奔谢小五的院子。他那会儿刚从翰林院归家,身上的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便被我一把抓住了胳膊。
我郑重其事地同他说道:“谢小五,我们成亲吧。”
这两个月里一直忙于公务的谢小五这会儿是一头雾水,他说:“赵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谢小五眼里的疲惫好似那湖面上的浮冰般一点点的化开,底下的笑意浮至表面,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
他说好啊。
22. 二十二
谢小五后来常说安王是他的媒人,他说倘若没有安王的出现的话,恐怕不知道猴年马月他才能等到我松口。
我其实对于婚事没有那么的热衷,倒也不是说是对谢小五有什么不满,就是身份上突如其来的转变令我多少有些不适应,好像平白被人在脚踝上锁上了道镣铐,总是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说的。
好在我与谢小五的亲事分走了阿娘不少的注意力,使得她不再整日沉湎于对远在他乡的长姐的担忧。阿娘被这亲事引得团团转,她整日里红光满面的,眼瞅着精神了不少。阿娘很享受这样的忙碌,昨儿个才刚去合八字今儿个又开始研究起了嫁妆单子,闲下来的时候她拍着我的手背感慨道:“真好啊,养了两个女儿总算是嫁出去了一个。”
尽管两家比邻而居,她还是想要将我的亲事大操大办,以弥补当年我未能拥有及笄礼时的遗憾。阿娘在私下里也没少琢磨过这些事儿,我原打算定了亲之后等到长姐看着我出嫁,可是这个想法刚冒出头,便被除了谢小五以外的所有人否决了。她们统一了口径,只说我和谢小五年纪大了,早些成亲的话家里的长辈们还能早些抱上孙子。
在这一派欢声笑语之间,我却倏然想起了长姐曾经同我描绘的,阿娘生我与阿琰时的场景。她说一个人该流多少血才能染红那一张张的帕子,又该是有多痛才能令叫喊声如此凄厉。诞生于陈旧转述里密密麻麻的恐惧像是针尖刺入了我的心脾,逐渐蔓延至我的五脏六腑,在我的身体里开始膨胀发芽。我再一次对未来感到了迷茫,好像是躲过了尘世的偏见又好像是没有。也不知道长姐现在还怕不怕养育孩子,早知道上次她归家时我就该问问她了。
我有些想长姐了。
自打定下这门亲事起,我的生活没有一日得以安生。能出来交际的贵夫人们都是人精,个个眉眼弯弯好似庙里的菩萨般慈悲,说出来的话虽然漂亮得狠,实则稍一琢磨就能砸吧出其中暗含的讽刺之意。她们故作无意地提起当年我将国子监的录取文书扔至祭酒脚下的这件事,然后再笑着以一句“真不愧是女侯的妹妹”作结尾。
相比起她们,外头其他人说的话便直白太多了,儿在这些人里以那些书生们的声音最大。毕竟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就找不出几个能对我有好印象的书生。他们在听见我与谢小五定亲的消息时,无一不扼腕叹息,更有甚者,好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反复确认道:“是哪个赵家?出了女侯的那个赵家吗?当年大闹国子监的那个赵二姑娘吗?”
他们说我与谢小五定亲,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当然啦,在这些人眼里,我必不可能是那朵鲜花。
赵大牛的两个女儿能嫁出去一个都已经是京城里天大的奇事了,更何况她嫁的还是太子妃的娘家。当然啦,这些话根本影响不到我什么,毕竟从小到大,比这再难听的话都已经在我的耳朵上磨出了厚厚的茧。然而最让我厌烦的还是那些用以规训新妇的条条框框,它们用最为平淡普通的言语搭建出了一扇我无法理解的布满尘埃的大门立在了我的跟前,我转过头,正推着我往门里走的那些人里,阿娘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其中。
她上里捧着一件缀满珍珠宝石的华服——那是我的嫁衣,在那上边绣着的每一只雀鸟都缺了眼睛。阿娘将它递到了我手上:“按照规矩,姑娘家都是要自己绣嫁衣的。不过眼下时间仓促,阿鸢你只需将这上边儿的鸟儿的眼珠子都补齐全了就算是完事了。”
我原本用来拿笔的手如今拾起了针线,然而,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补好一只歪歪扭扭的眼珠子时,手下的鸟儿边缘突然泛起了细碎的光亮,好似绣上了一整圈的金线。一阵强风破门而入,它卷走了我手上的华服,牵起了两只袖子在我的眼前忽而旋转忽而折腰。在它们这曼妙间带着肆意的舞姿里,鸟儿振翅冲出了绛红的桎梏,它在我的眼前抖动着双翼,尖利的长喙径直冲向了我的双眸。
它预备着将这双眼睛啄下来安在自己的身上。
然后我便醒了。
我醒来时面前还是那件华丽的嫁衣,手上也还紧紧地捏着那根细小的银针。梦境太过真是,待看清四周熟悉的陈设以后,我的心里涌上来了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然而这点子庆幸并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与之而来的迷茫、惊惶以及烦闷等等一切不安的情绪所淹没了个彻底。
我随即扔下了手里的银针,熟稔的翻墙去了谢小五的院子。
当我推开书房的门时,谢小五看都不往这边儿看上一眼,而是慌慌张张地抬起胳膊用袖子遮住了脸:“赵鸢!他们说拜堂之前你我是不能见面的,你快些回去!”
我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强行将他的胳膊移开:“我才不信这些呢!我看你这张脸都看了十来年了,怎么现在定了亲以后,我连见上你一面都不行了?”
谢小五的脸死死地追着他的胳膊,却又拗不过我,乃至四目相对,在这个被拉长的瞬间里,看着他眼睛里映出的那个小小的倒影,忍不住气笑了:“我偏要同你见面,我偏不信这个邪。”
谢小五回过神,他侧首掩饰般地清咳了声,尽管语调没有什么变化,可我注意到他的耳根通红:
“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你居然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我没好气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我现在每天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娘让人赶制的嫁衣上边,连米粒大的珍珠都往上缀,结果还非要留几颗鸟珠子空在那里让我绣。你知道我有多久没翻过书了吗?我这只手啊,现在就像是被那根针给黏住了一样,甩都甩不掉。”
我的语气平静,可是指尖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我发现自己居然无法抑制地开始怀疑起了当初的决定,原以为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是因果必然,是被紧握在手心里的最为稳妥的未来,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这未来总是有着各种各样不可控的意外。
可我偏偏不喜欢这样的意外,我害怕我会成为笼中鸟,害怕以后我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透着精明和算计,我有着很多很多的忐忑与不安,尤其是当我看到谢小五的生活并没有受到这门亲事太大的影响时,这样的不安一路攀爬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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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峰: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外边人非说我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些夫人们爱同我讲什么三从四德,她们说女人啊,就要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呵,真得好生没劲。”
谢小五察觉到了我情绪里的细微的波动,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好像这样就能安慰到我一样。
他说没事儿,那些外人的嘴里本来就吐不出几句好话。他说不就是绣几颗眼珠子吗,等他去找个绣娘送至我府上,保准一天之内就能完工。
可这是几颗眼珠子的事儿吗?以后我又还该去绣几颗眼珠子呢?我低着头,心里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谢小五在我的质问声里先是一愣,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于是我的视线多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他试探性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他说赵鸢,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我从来不会去怀疑谢小五说的话,可是我也明白,所谓的成家并不是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那么简单。在那背后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同僚之间的迎来送往,一桩桩一件件里面都蕴含着大文章。那些贵妇人们脸上如出一辙的假笑,以及她们话里的弯弯绕绕,就这么寥寥数笔,让我看见了我的以后,让我不寒而栗。
我想长姐了。也许她在我身边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然而我没有办法和谢小五说这些,因为我们两个人的生活环境是不一样的,在同一件事情上,别人对他的态度和对我从来都是两极分化的。他没有做得任何不好的地方,我也没有一点不喜欢他,我只是没来由地觉得恐惧,而这样的恐惧一直如影随形,哪怕是到了我出嫁的这天,我望着铜镜里浓妆艳抹的自己,感觉到无比的陌生。
阿琰进来时看见我这幅装扮也被吓得后撤了半步,他说:“赵鸢,你现在简直可以去那戏台子上唱戏了。”
我下意识地将视线越至他的身后,却没有看见陈茵茵和郭子通,难免感到有些失望。阿琰明白我心中所想,他四下里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凑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道:“陈茵茵还在家里被禁足,郭子通是外男,他不方便进到这里来。”
我垂下眼睑,轻轻地“哦”了一声。阿琰屏退了侍从,他站在我身侧,望着铜镜里的我的倒影,整个人的轮廓在这一刻变得很柔软。
他说:“赵鸢,我其实一直都很羡慕你。”
这已经不是阿琰第一次说这个话了,我在他的说话声里抬头,与镜中的那个他四目相对。我看见他的嘴角上扬,眉眼似是在笑,却萦绕着化不开的哀伤:
“小的时候,你爬到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上掏鸟蛋,我和谢小五就在树下抬头望着你。你当时就站在树杈上双手叉腰,冲着我们哈哈大笑。我还记得你说站在树上可以看得远,可以听见麻雀说话,我当时就想啊,我一定也要爬到这棵树上去看看,可谁能想到呢?就这么一棵树,我花了十来年都没有爬上去过。”
我有些诧异地望着阿琰。我甚至记不清他话里说得究竟是哪一天,实在是我有太多关于孩提时爬树掏鸟蛋然后挨揍的经历。
23. 二十三
“祖母经常与我说,都是因为你赶着时辰与我同时投胎到了阿娘的肚子里,这才让我在娘胎里就染上了弱症。我后来听得多了,就难免有些恨你了,尤其是当你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就总想啊,我要是也能有这么康健的身子就好了。”阿琰的语气里有着化不开的悲伤,他的眼神很远,像是穿过了铜镜,望向了被模糊淡忘的从前。
我想打破我们之间沉重的氛围,于是故作轻松地笑道:“果然我们小时候是在互相讨厌着对方,我那个时候也挺烦你的。”
阿琰听了我的话,极其轻微的笑了一下:
“我不喜欢读书,从来都不喜欢,可是长姐说我能考状元,祖母也说我将来就是要当状元郎的命。你知道我当时听见这话心里有多高兴吗?她们以前只担心我到底能不能好好活着,那还是她们第一次对我有了要求。于是我在她们的期愿下努力地学啊学,我想证明我自己,证明我并不是一个一事无成的病秧子,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不如你。”
他的语气平静,平静的一览无遗。
“你在读书上的天赋比我高,你走后夫子就总爱当着其他人的面拿我两说事。他说明明都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还都是同一天,怎么这弟弟读起书来就能不如姐姐呢?那会儿他一说完底下人就开始捂着嘴偷笑,那笑声往后越来越大,也让我越来越恨你了。恨完你之后我又会恨我自己笨,于是我更加努力地学习经略史策,学着学着我就放下了,我想着你读书再好也没有用,反正也不能参加科考,最后撑起赵家的那个还得是我。”
屋外人声喧嚣,鞭炮声不绝于耳。女客们的笑声由远及近,我从中轻易就分辨出了阿娘的声音,以及身侧阿琰恍若未觉的低语:
“我是真想胜过你们去。外边那些人每次一谈到赵家,除了提起阿爹,就是说你和长姐这两个赵家女。他们那些人甚至都能记住你和长姐名字,可是到了我这儿呢?我这个赵家的儿子在他们的嘴里,从来都是用''病秧子’这三个字来代称。”阿琰的声音顿了顿,他好似自嘲般极快极轻地笑了一下,复又继续道:“若不是长姐,这外头人啊,哪里还会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只看见镜子里那个身穿嫁衣的女子,她的表情慢慢与身侧的男子同步。我这会儿才发现我与阿琰长得真的很像。小时候大人看见我两,总会感慨一句不愧是双生子,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而我此前从未觉得我们姐弟二人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若真是这样,为什么祖母会偏爱阿琰而对我视而不见呢?
直到这会儿我看清镜子里两人眉眼间一模一样的悲伤,我才理解了小时候周围人的感慨。窗外的说笑声越来越近,我听见了镜中女子轻飘飘的叹息,用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何必在意那些,反正现在大家都记住了你的名字。”
阿琰没继续这个话题,谈笑声停在了门口,在房门被推开之际,他的话语应声落地:“待会儿就让我抱你上花轿吧。”
各色裙摆携阵阵香风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挂上了待客的微笑,在被周围的贺喜声淹没时,我看见阿琰退到了人群的后边,被敞开的房门彻底吞没。
阿娘被那群女客的道喜声推至我跟前,她握着我的手,话都还没说出口眼泪就抢先滚落了下来。我感受到了阿娘身上浓浓的不舍,这股不舍之情方才还萦绕在阿琰低垂的眉眼间。我本以为只要两家离得近,我便不会感受到被剥离出原生家庭的不安与忐忑。可是直到这一刻,我看见了阿娘的眼泪,才明白了婚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拉开了我与阿娘紧握的手,在我们直接划开了一道难以忽视的鸿沟。
从此这里不再是我唯一的家了。
阿琰言出必行,他不顾阿娘的反对,说什么都要将我抱上花轿。阿娘劝他多少应当先顾及着自己的身子,谁知他却苍白着一张脸,他说从来都是要兄弟抱着姐妹上花轿才行的。
从我居住的小院走到大门口的这段距离不长也不短。我盖着红盖头,感受着阿琰温热的体温,萦绕在鼻尖的那股带着干涩的清淡药香味在我的感官里被膨胀放大,像是沉入杯底的菊花,一点点舒展着花瓣。我小时候讨厌阿琰,总觉得正是因为他分走了家里人大部分的关心,所以轮到我时才会只剩下那么些为数不多的亲情。可是等我长大了,在不知不觉间我竟也成了在小时候的那个自己眼里的,围在阿琰身边嘘寒问暖的大人的其中之一。因着我过分的关心,我总还会将他当作孩子一样看待,却忘记了其实我两的年龄本就是一般大。
泪意漾了上来,随着距离的拉近,阿琰的脚步也愈发地缓慢且沉重。我听着他胸腔里越发急促的心跳声难免有些担心,可阿琰还是坚持了下来,待我坐在花轿里时,我听见郭子通对阿琰的关心从那一片嘈杂里跳了出来,清晰了落入了我的耳中。
他问阿琰还好吗。
话音刚落,挂在大门两侧的长鞭炮被人点燃,铺天盖地的炸响声里,我再寻不到他们二人的声音。
尽管赵谢两家离得很近,不过一行人还是在绕着京城走了一圈后这才吹吹打打地进了谢家。当谢小五将我头上的盖头挑下时,他那一身大红喜服,与脸上难掩的欢喜,就这么径直撞进了我的眼里。
有个夫人曾告诉我,新婚之夜盖头被掀开的这一瞬间尤为重要。它既是婚事里必不可少的开场,也是后来漫长岁月里要被屡屡翻找出来仔细咀嚼的食粮。
她说女人的这一生啊,左不过就是为了这样几个瞬间而活着。
在一系列繁琐的仪式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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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琰便回到了席间招待宾客。这次前来道贺之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在他们得知太子和太子妃此次都会出席之后,更是说什么都要来一趟。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微姐姐了,当她在一众贵妇人的簇拥下出现在我眼前时,周身那股难以忽视的雍容华贵的气度,仿佛与我当年和阿娘入宫时见到的那个太子妃并无什么不同。岁月总是怜惜美人,当微姐姐朝我微笑时,恍惚间好像又让我回到了她还是谢三姑娘的时候。那会儿长姐还在家,她们总爱凑在一起,好似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每当长姐在烈日底下舞刀弄枪时,微姐姐就会领着我们三个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语气轻柔地同我们讲述着那些古老而又神秘的传说。
而如今她说话的语调依旧温柔,笑起来时眉眼的弧度都与谢小五如出一辙:
“阿鸢,你果真最后还是要当我妹妹的。”
诸如此类的话微姐姐曾经对我说过好多次,比如在我流利地背出谢小五背不完的文章时,亦或是在她与长姐谈笑风生时,她总是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让我去她家给她当妹妹之类的话。长姐一开始还会故作认真的跟她争上几句,嘴里翻来覆去说的无非就是那句“你休想打我妹妹的主意”。再后来微姐姐说这话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全都习以为常,于是每每当她又提起这句话时,长姐和谢小五都会面不改色地将话题从她这句话上平稳地滑过,不带丝毫的停顿。
这些在当时平淡而又略显乏味的日子,如今却也成了再珍贵不过的回忆。这句只有我们几人才明白的暗号,在这一刻模糊了她衣裳上的纹样,越过了横在我们二人之间的这十一年的空白,她一如七年前我第一次进宫时那样朝着我悄悄地眨眼,我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了微姐姐发间的那根蝴蝶簪子上。它于那金光熠熠的凤钗之中振翅,已不再是少女发间最为璀璨夺目的存在。
至于我长姐手上那根同她一模一样的簪子,我已许久没有再见到过了。
我原以为阿爹的死是我这辈子经历的第一次离别,实则在微姐姐嫁人的那一天,我便已毫不知情的同我的过去告了别。再后来以陈家姐姐为首的班上那些平日里对我颇为关照的姐姐们,也相继出嫁,她们有的还留在了京城,有的却是天各一方。
蝴蝶于半空之中划出了一道月牙状的弯弧,在微姐姐掉转过身子的那一刻,我突然读懂了从定亲以来便埋藏在我心底的那股不安和恐惧究竟源于何处——它将那些为数不多的朋友们陆续带离了我的生活。无论是眼前的微姐姐,还是陈家姐姐,亦或是现在的我自己。
新婚之夜那天,谢小五在四下无人时与我承诺,他说他绝不会将我拘束在后宅的这一四方天地里。在满屋摇曳的烛光下他的面貌变得格外柔和温润,他说阿鸢你放心,我日后定会好好待你。
24. 二十四
可是婚事啊,从来都不是所谓的两个人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就能解决掉一切矛盾的。
我的生活从我嫁人的那一天起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天我两眼一睁就有一堆事儿等着我去做。尽管我是谢小五他阿娘看着长大的,但是当我们之间的关系变为了婆媳之后,她对我的要求也陡然拔高了不少。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邻居家的孩子和自家的儿媳妇本就是两码事,如今若是我的言行举止稍有逾矩,那被旁人指摘的便不只有赵家。
谢——我婆婆的性子是再和缓不过的了,她能将一切的不满都压在心底,面上永远漾着一层亲切的笑意。她从她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规矩彰显于她的言行,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要先在心尖上转上一圈才能展露人前。因而像她这样的人是说不出去什么重话的,她只会用她一贯的温柔语气,试图将她所接收的那些规矩吹进我的脑子里。
在她还是谢婶婶的时候,就对自己这一套教育方式很有信心。在我小的时候,她就曾和我阿娘说,教养孩子那就得有耐心,要把道理一点点掰碎了给孩子喂下去才行:
“你得让孩子们在听你说话时感到如沐春风,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的把你说的话给记在脑子里。”
彼时我因闯了祸,正站在她们旁边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谢婶婶说完,就笑着招呼着我上前,掏出帕子动作轻柔地为我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瞧瞧我们阿鸢,都要哭成小花猫了。”
这些存在于我记忆里的温情时刻,如今也以另一种方式回旋至我的眼前。她信心满满的誓要改掉我身上的一切坏毛病,于是每当晨昏定省时,那股春风便再度从我脸上拂过,捎带了一桩桩一件件的生活琐事将我使唤的团团转。
等到了三朝回门的这天,我便将这些不适应都说与了阿娘听。我问她为什么嫁为人妇之后每天都会有这么多的细碎锁事儿要我去做,好像这一大家子离了我就不转了一样。然而阿娘听了我的抱怨却只是笑了笑:
“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要不怎么说是媳妇熬成婆呢。再说了,你婆婆她啊,可是再好相与不过的一个人了,我看你就是野惯了心思一下子收不回来,所以才这样挑三拣四的。不信你就到外头去问问,她们现在羡慕你都来不及呢,反倒是你自己,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末了,阿娘还不忘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听我婆母的话,不要成日里都想着往娘家跑。
“尽管我们两家离得近,但你如今已是谢家的人了,没事就不要总是想着回娘家。你应当把心思全都放在你相公身上,要替他侍奉好你婆婆才是。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还不明白什么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吗?”
阿娘的嘴巴在我的眼前一张一合,我突然觉得她变得好陌生,周围的一切也都让我觉得陌生。这里分明是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家,可为什么眼下我坐在这里,却莫名感受到了疏离。
这里难道不是我的家吗?
阿娘的声音仍在继续,她告诉我应该怎样去侍奉婆母,怎样去当好一个新妇。这些长短交错的句子填补了我们之间的空白,就像是独自坐在茶坊里品茗时总要配上说书人跌宕起伏的腔调,仿佛这样就能多些松泛亲切的热闹。
家中只剩下阿琰这一个男子,于是他理所当然地留在前院招待着谢小五。除了最先的那几句寒暄外,我便再没能找到机会再同阿琰多说几句。明明就四个人,非要两个在前院两个在后院,就不能围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话吗?我有的时候真不明白,这些莫名其妙的习俗究竟有什么遵循的必要,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前人说这话时轻轻松松上下嘴皮子一碰,仿佛是完成了一桩棘手的交易般轻松。
我心不在焉地同阿娘说着话,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当初那个夫人同我说的那句关于瞬间的话题。那么我现在是为了哪一个瞬间而活着呢?是决定嫁给谢小五的果断,还是新婚之夜时那闯进我眼里的欣喜?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日子还是要往前走的,婆婆有意的教导让我无暇再顾及其他,只能将泰半的心思都放在了料理那些琐事上。这样做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我不用再去纠结问题的答案,也不用再去探讨婚姻的意义。我开始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侍奉婆母和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家夫人上,就像是曾经我为了逃避祖母的偏心而听从了微姐姐的话试图在书里寻找出路一样。因此,这些之前令我无所适应的家事,眼下我处理起来倒也越发的得心应手,婆母脸上满意之色也越来越多。就在我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地待在这四方天地里忙碌时,谢小五一句无意的感慨又再次扯开了我遮挡在眼前的轻软细纱。
那天我一如既往地为刚归家的谢小五更衣,仔细抻平了他肩膀上的褶皱。在完成这一切以后,我将谢小五换下的外衣递给了候在一旁的侍婢,又贴心地去为他斟茶倒水。
然而就在我端着那一杯茶水准备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时,谢小五的手攀上了我的胳膊,他感慨道:
“阿鸢,你和从前真是大不相同了。”
我的手指在他的话里不受控制的颤抖,那一杯温热的茶水,就这么被我轻易地尽数泼洒在了书案上。
案沿边滴落的茶水像是下雨天的屋檐,谢小五连忙起身与侍从们一起那些被茶水眷顾的书稿,唯有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宛若迎头遭受到了一击沉重的棒喝。
我的手撑着案沿,竭力站稳了身子。我问他:“那你觉得我是现在这样好,还是以前那样更好?”
“你无论什么样都是最好的。”谢小五看都没看我,答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当真?”
“当真。”
“那我若是变回以前的那样呢?”
我眼见着他身形一顿,旋即他轻轻地叹气道:“阿鸢,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是只靠着情爱就能过活的。我们如今都不是小孩子了,需要考虑的事情自然也会变得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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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小五的态度不言而喻,他说这嫁娶之事,本就得倚仗着双方的相互妥协才能得以延续。
要不总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呢!当我还在被自由和两小无猜的情谊反复拉扯而不得不选择安于现状以时试图麻痹自己时,谢小五却早已能清醒地做出选择。我的情绪在平静的争执坍塌,我问他有没有考虑过我,结果他却反问我道:
“那你可知我为了能娶到你,都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你又怎知我没有妥协呢?”
我知道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旁人明里暗里总是在说,若非我与谢瑾之间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否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嫁进谢家的。这些年里他为了能娶我而拒绝掉的那些找上门来婚事以及他对我坚定不移的选择,曾一度是京城里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而在这些人的口中,谢瑾是天上的皎月,我是塘底的淤泥,他们自始至终都觉得我是配不上谢瑾的那个。
他的付出他的坚持让他收获了铺天盖地的美名,那我呢?我本可以继续跟在长姐的身后做我的赵家小姐,可为了这份两小无猜的情谊,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朝着他迈步。这门亲事分明是我们共同的努力的成果,可是为什么只有我需要彻底地去脱胎换骨去改变我自己?
他喜欢的,难道不是我这个人吗?
我们爆发了成亲以来的第一次争执,他说我不懂得体谅他,说既然我们成了婚,我就应当学着去做一个合格的谢家妇。
我反驳他道:“可你娶我之前分明不是这么说的!原来不止是我变了,如今的你也让我觉得好陌生。”
这场争执最后以我摔碎了两个青花瓷瓶后拂袖而去作为了结尾。我跑回了赵家,阿娘见到我时被我这幅眼泪汪汪的模样给吓了一跳。阿琰应声赶来,他说赵鸢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谢小五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了。
我摇了摇头,无论阿娘说什么我都一语不发。阿琰见我这样子,愈发觉得我定是受了谢小五欺负,他撸起袖子就往外走,边走还边嚷嚷道:
“赵鸢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替你修理那个臭小子!我们赵家又不是没人了,还能让他们这么欺负你?”
阿娘赶忙喝止了他的动作。
她让阿琰不要再添乱了,还说人家小夫妻之间的矛盾就得他们自己去解决才行。
我隐约觉得阿娘已经知道了我与谢瑾吵架的原因,不然为什么她只是让人扶我回房休息,而不再继续追问下去。我又回到了出嫁前的闺房,这里的一切陈设都没改变,就连书案上都还原封不动地摆放着我只写了一半的文稿。我的指腹在砚台上掠过,途径雪白的宣纸,最后停在了那一支狼毫制成的毛笔之上。我已经有多久没有提笔继续编撰过我的那本游记了?其实也不能算是游记了,因为直至目前,我笔下所记录的仍然只有着关于京城的风土人情。
我又想起我长姐了。如今她的天地越来越广阔,而我作为她的妹妹,所见的风景反而越来越少。
25. 二十五
陈茵茵是在两日之后来的赵家。
我估摸着应该是阿琰特意将我回到赵家的消息递到了她跟前,不然她也不会来得这么巧这么快。她被陈太傅禁足了一年多,以至于到了我出嫁那天她都没能出席。如今我们二人再相见时,她依旧还是我记忆里那副超尘脱俗的仙子模样。我冲她扯了个笑脸,她却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点评道:
“赵鸢,你怎么嫁了人之后变得这么憔悴了?”
陈茵茵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她问我是不是谢瑾待我不好,又或者是我的婆母刻意给我立规矩,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怎么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我听着她的声音,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长姐坐在我跟前。泪意顷刻间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在陈茵茵的面前,我将藏在心底的一切全部对她和盘托出,无论是嫁人之后周围人和事的转变,还是三朝回门那日我站在赵家的门口时,迎面而来的那阵像是在纸上被晕染开的淡淡疏离。
陈茵茵听完了我的话,不免感慨道:“莫愁千里路,自有来时风。若是要想让这世间女子各个都能成为定安侯,果然还得走上好长一段路。”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若是世间女子各个都能成为定安侯,个个都能有说不的权利,那么陈茵茵就不用因为不想嫁给梁仪而被禁足在家,我也不会再因为这些与繁文缛节纠缠在一起的情爱而困在那一片四方的天地里。
“你好歹还有个当女侯的姐姐在前头当榜样呢!怎么还能这么不争气?他谢瑾不就是个状元吗,你要是能参加科举的话,也未必会考得比他差啊。”
陈茵茵话音未落,躲在房门外偷听的阿琰终于按捺性子跳了出来:“陈茵茵!我是想让你过来开解她的,不是让你来煽风点火的!”
陈茵茵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她翻白眼的样子都特别的好看,两个眼珠子一溜,嘴角一撇,旋即很快就又恢复了原样。
“我也没说错啊,你莫不是忘了赵鸢她当年,才十一岁就能考上国子监了。”
“这是两码事!”阿琰反驳道。
陈茵茵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指尖:“哪里是两码事了?若是赵鸢也考上了个状元,那现在还有他谢瑾什么事儿啊。”
“陈茵茵,你难道不知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吗?”
“可要是你二姐的婚事能被我仅凭三言两语就给搅黄了的话,说明这桩婚事本身就是个错误。既然已经发现这是个错误,那么及时止损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陈茵茵你胡说什么呢!你莫不是被关在家里关疯了吧?”
陈茵茵的脸上再度飞快地重现了刚刚的白眼:“呵,你疯了我都不会疯。”
说罢,她便不再看向阿琰,而是认真地望着我道:“赵鸢,你要想明白的是你要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生,而不是一味地勉强自己安于现状。既然你们两个人决定要在一起,那就应该把话说开,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症结的所在做到对症下药。不然你就算回了娘家又有什么用呢?只要过两天谢瑾上门对你服个软,日子不就又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我茫然地看着陈茵茵,当我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些时,她沉默了一瞬,紧接着便又若无其事道:
“哦,因为我爹和我娘他们就是这样的。他们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后来成了亲才发现两个人的性子居然如此不合。从我记事起他们两的关系就硬邦邦的,虽然他们在人前表现的伉俪情深,但是只要一回到家里把大门一关,他两就跟互不相识似的一句话都懒得说。”
“赵鸢,你得明白,一味的付出是没有用的,除非你能一辈子这样伏小做低,不然总有一天你还是会觉得累的。我娘她在我小的时候还想过要去修补她与我爹之间的关系,可是又有什么用?她越是放低姿态,我爹的面上就越是得意。就好比这只杯子,它因为你两的争执才掉在地上碎了,而你选择蹲下身子去拾起这些碎瓷片,那么你是希望他坐在凳子上看着你,还是希望他一把将你拉起身告诉你小心自己的手指?”
陈茵茵的话让我和阿琰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继续道:
“更何况赵鸢,你要知道长嘴就是为了用来说话的。你既然有这么多的不安与失落,你就应该说给他听才是。你不说他不问,结果最后你两心里各有各的不满,那一拍两散是迟早的事啊。”
“呸呸呸!陈茵茵,你别咒她!”阿琰急忙道。
陈茵茵耸了耸肩:“那好吧,那我们就换个话题。”
我在陈茵茵的话里若有所思,刚端起一旁的茶盏递到嘴边,就听见陈茵茵的声音用着最平常的语气却宛若惊雷般地在我耳边炸开:
“我要定亲了。”
我被那一口茶呛得连连咳嗽,陈茵茵动作敏捷的起身眨眼间便退到了五步开外,待我收拾完身上的狼狈之后这才重新落座。我一边将手放在胸口上上下顺气,一边问道:“怎么这么突然?是谁家的公子啊?”
“就是那天我们在护国寺碰见的那个陆栩,上个月刚定下的。我祖父对他倒是十分满意,不过他们害怕我这次又闹起来,一直等到日子定下来以后才解了我的禁足,顺带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就这么简单?”我有些怀疑地看着她。
陈茵茵云淡风轻道:“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简单了。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托人将我写好的信递到了他跟前。我在信上说他若有心就会知道我是谁,除此之外我还在信上分析了我们在一起的利弊,以及介绍我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等等之类的话,后来那封信递出去没多久他们家的媒人就上门了。”
我被她的话惊得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我虽然知道陈茵茵是个很有主见的,但是在这件事儿上她的行事作风怎么莫名让我看见了长姐的影子?
“你该不会真是被我和我长姐给带坏了吧?”
“想什么呢你,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同你和定安侯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着,既然我无法摆脱嫁人的命运,那么我干嘛不干脆给自己挑个好的?再说了,陆栩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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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他可比梁仪有品位多了。你不记得那天他是怎么夸我的了?”
她话音刚落,我的眼前就飞快地闪过了“文采斐然”“别出心裁”这八个大字。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与其说是陈茵茵选择了陆栩这个人,倒不如说是陈茵茵被陆栩所描述的那个她给吸引。
阿琰坐在旁边,一直在陈茵茵走后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我多少还是明白他对陈茵茵的那份心思,毕竟有个像她这样性子果断、模样出挑、家世又好的姑娘时常在自己眼前晃悠,要说不会动心的话那简直无异于是掩耳盗铃。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阿琰却先一步开解好了自己。
“忠勤伯世子可是京中颇具盛名的贵公子,他们两在一起,本就是天作之合。”
他用着近乎呢喃的音调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句“天作之合”,我望着他愈发苍白脸色,那句道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抱歉,阿琰。”
他朝着我笑了笑:“你有什么好跟我道歉的?人啊,各有各的命数。”
在他的身后,暮色妄图悄悄蔓延至室内,却被点燃的烛火拦在了门边。
待到我回赵家的第四天,谢小五这才终于找上了门。
他先是在我阿娘听了满肚子的夫妻相处之道,后又被阿琰拦了下来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在如此辗转之后他这才终于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窝处,轻声道:“阿鸢,我好想你。”
我冷静地从他的怀里挣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向后撤了一小步,方才同他说道:“谢瑾,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陈茵茵说得对,既然长了嘴那就是要用来说话的。我向谢小五讲述着在这些日子里我内心所有的犹豫挣扎和不安。我本以为既然这些话先前已经在陈茵茵的面前说过一次了,那么再次提及时我定会更好地控制住情绪。然而现实总是与设想背道而驰,我在自己叙述声里再度触摸到了委屈的轮廓,顿时变得泣不成声。
我说我不想没有名字,不想后半生都为了丈夫为了孩子为了夫家却唯独不为自己而活。
谢小五牵起我的手,他同我说不会的,他说他再也不会勉强我去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情。
他说他原以为我是因为后悔同他成亲,所以这才将自己藏在了那些细碎的家事之后。
他同我道歉,他说他那天本不该用那些的话来刺激我的。
“比起去当一个在旁人眼中端庄娴静的谢夫人,我更想阿鸢你陪在我身边,也更想你能高兴。”
我无暇再去探究他话里的真假,因为我突然感受到了一阵阵翻涌上喉口的恶心感。我还以为是我晚膳时吃多了积食呢,结果谢小五不顾我反对连忙去唤了大夫。那拎着药箱的白胡子老大夫姗姗来迟,两根手指头往我手腕上那么一搭,另一只手在那花白的胡须上下捋了三个来回便出了结果。
“从脉象上看,夫人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喜了。”
我听着他苍老的声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26. 二十六
我怀有身孕的消息眨眼就飞出了我居住的小院,在赵谢两家里不胫而走。阿娘很兴奋,因为她要当外祖母了;我婆母很兴奋,因为她要当祖母了。
于是这一个外祖母一个祖母便又开始因着我的肚子凑在了一起,我孕期的反应很严重,总是这也吃不下那也闻不惯的。她们二人见状便想方设法地为我研究起了食谱,各种名贵药材好似不要钱般地往那些汤汤水水里加。可我还是不想吃,每次那些汤碗一端到我跟前我就抑制不住地反胃,这样长此以往,才不过一月有余,我整个人眼见着就消瘦了一大圈。
谢小五对此也很苦恼,甚至不耻下问地请教起了在翰林院里的那些养了孩子的同僚。当得知他们家里的夫人怀了身子都爱吃上些雕花梅子啊糖荔枝啊之类的果脯时,他每日归家便都会变了法儿的给我带回来一包子味道不一样的果脯。每逢休沐时他便会带着我去茶坊里听说书,抑或是去隔壁叫上阿琰一同去望仙居里点上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在两家的精心照料下,我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阿娘开始和我婆母缝制起了小孩子的衣裳鞋袜,她们都希望孩子一出生就能将外祖母/祖母的心意穿在身上。该说不说她两的想法总是十分地同步,就好比我阿娘刚把新制成的金项圈放在我面前,马上我婆母就会拿着个一模一样的项圈满面春风的出现在我房门口。
这样的巧合多了以后,她两之前的竞争欲也顺势被挑了起来。我与谢小五时常望着眼前一式两份的物件颇为无奈地扶额。她两每次拿来的东西无论是在款式上还是材质上都是一模一样的,摆在一起时我们两根本就分不清到底哪件是阿娘拿来的,哪件又是我婆母送来的。
然而她两却能分清谁是谁的。
这样的猜物游戏令我难免有些一筹莫展,好在我也没能苦恼多久,因为我最亲爱的长姐这次不负众望地又打了场胜仗。
长姐这次是在我女儿办完百日宴后没两天回的京城。长姐这次回京比上一次还要风光。京城的百姓夹道欢呼,他们高举着胳膊,一声又一声兴高采烈的“定安侯”将气氛推至了巅峰。街边的酒楼茶坊鳞次栉比,有带着幕篱的世家小姐们站在二楼上凭栏而望,也有穿着锦衣公子摇着折扇好奇地打量着那坐在踏雪乌骓上英气飒爽的女子。不知是谁先朝着长姐扔了几片花瓣,周围人顿时像是得到某种启发般纷纷找来花瓣如施雨般朝着长姐倾洒而去。在这喧嚣浓烈的气氛里,有人注意到了跟在定安侯身后的那一辆平稳的马车,就在大家还在思索着马车里究竟坐着何人时,一声稚嫩而又尖利的啼哭飘出了马车,将这欢庆胜利的时刻生生划出了一道八卦的口子。
——定安侯有孩子了?
长姐在听见这一声啼哭后,从容不迫的勒马。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大家眼瞅着女侯的部下从那马车里抱出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将其递到了女侯的怀里。
——定安侯有孩子了!
阿娘听见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喜忧参半。喜的是赵家如今总算有了新生命的降临,忧的是这个孩子的出现无意是让长姐本就希望渺茫的婚事更加的雪上加霜。
长姐将这孩子丢给了阿娘就径直赶到了宫里复命。她这一仗打得不可谓是不漂亮,不仅将屡屡侵犯岷州的蛮族打得溃不成军,还一举让那些质疑她的人的嘴被彻底堵了个严实。
先前那些人总说长姐是仰仗了阿爹在军中留下的部署,所以这才捡了现成的便宜侥幸打了场胜仗。结果还没两年,长姐就用岷州这一仗的胜利在他们的脸上狠狠地甩了记耳光。就连陆栩都难得站出来帮长姐说话,他说岷州地势复杂,他可是花了五年都没能找到击退那些蛮族的办法。长姐谦虚地说着哪里哪里,她说若非是忠勤伯世子这五年里为岷州的民生尽心尽力,这仗啊也不会这么快打完。
他两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恭维着,只听得天子龙颜大悦。圣上的赏赐再度如流水般地带着世人的艳羡融入了赵家,除此以外,圣上这次还特意吩咐下来,说是要为定安侯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场庆功宴。
长姐这天回家时,我便早早地抱着孩子等在了阿娘的身边。长姐在瞧见我怀里的小娃娃时眼前一亮,她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轻点了下婴孩柔软的面颊,似是在确认这孩子的真假:“这是哪儿来的孩子?”
“这是你外甥女。”我笑着将孩子往她跟前凑了凑,“怎么样,是不是长得跟我一样好看?”
长姐有些诧异地望着我:“阿鸢你居然真的和谢微她弟弟成亲了?我当初收到信时还以为是阿娘诓我的呢!”
阿娘抱着孩子嗔道:“你妹妹的亲事我怎会随便拿来开玩笑?倒是你,还没告诉我这个孩子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长姐的回答十分地简言意骇:“捡的。”
“捡的?”我与阿娘还有阿琰三人异口同声道。
长姐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道:“你们怎么反应这么大,不是捡的难道还能是我生的不成?”
阿娘仍有疑问,便继续追问道:“你是从哪里捡的这个孩子?”
“自然是岷州啊。那些蛮人屠了她所在的村子,她娘用着仅剩的一只胳膊将她死死地护在了怀里,我赶到的时候发现她娘早已死去多时,于是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得以将她们分开。后来他们又非说什么女子生来就拥有着当娘的本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总而言之最后这个孩子就被递到了我跟前。”
“可长姐你不是常说你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不喜欢带孩子的吗?”阿琰插嘴道。
长姐的动作顿了顿,旋即轻描淡写道:“那能有什么办法,终究是稚子无辜啊。我倒也想过要在岷州为她寻上一户好人家,可是那些人一听说她是女儿脸上便多少都有些不情不愿。后来我转念一想,那我干脆就将她带回京城好咯,反正赵家也不差这一双筷子。”
阿娘动作轻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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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悠着怀里的婴孩,她问长姐有没有给孩子取名字。
“取了,我的那些个幕僚们取的,叫令欢,赵令欢。”
紧接着长姐又将阿娘的这句疑问转送给了我,我学着她的样子回答道:
“取了,谢小五取的,叫静姝,谢静姝。”
长姐轻轻地“哦”了一声,她并没有问我这个名字的出处,而是在唇齿间反复咀嚼了两遍后恍然大悟般地笑道:
“果然他们姓谢的都爱在诗经找名字。”
等到了长姐庆功宴的这天,赵家人全都得了准许得以进宫赴宴。阿娘和我婆母是有品级在身的诰命夫人,参加宫宴对于她们来说简直就是小事一桩。相比之下,我与阿琰就显得生疏了许多。尤其是阿琰,他如今已二十有二却仍旧未有婚配,在长姐的光环加持下他俨然已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他们甚至十分刻意地忽略了阿琰身上的旧疾,他们的眼睛死死地黏在了长姐的爵位上,认定阿琰在不久后必定会成为定安侯世子。
在那一圈觥筹交错的谈笑声里,阿琰的模样看着十分地拘谨。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阿娘和婆母的位子靠前,而我被安排在了一群不怎么相熟的夫人们之间。我能感受到她们落在我身上探究的目光,可是简单的几句寒暄之后我又再次没了话题。她们试图与我谈论些育儿的心得,我虽觉得话题实在是乏味得紧,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陪着笑脸。我边说着话边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试图寻找着陈茵茵的身影,然而几次下来最终还是徒劳无获。就在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打起精神继续同她们交际时,我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与坐在对面的夫人相遇。她朝我和善地笑了笑,我连忙也回了微笑,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只觉得笑容依稀有些熟悉。
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那个夫人起身朝我这边走了过来,她同坐在我身边的夫人换了位置。在落座以后,她的脸上再次流露出了清浅的笑意,她说:“谢夫人如今可还喜欢兔儿灯?”
刹那间一道亮光从我的脑海里闪过,点燃了元宵灯会上那数十万盏烛火,似是漫天的繁星坠落于尘世之间。烛火软和了那个名叫青儿的姑娘的轮廓,记忆里少女青涩的面容逐渐与眼前这个端庄大方的夫人重叠。
我恍然大悟道:“你是那个,那个孟公子的——不对,我如今该称呼你一声孟夫人才是。”
青儿笑着颔首:“我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跟在你长姐的身边,才这么高一点。”她说着,便伸抬手比划了下高度。
她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孟夫人在情绪上的异样,总觉得她是有什么话是想同我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果然话题转了之后,她状作无意道:“那你长姐呢?她如今可还好?”
我有些拿不准她话里的这个“好”字究竟指得是什么,只能故作糊涂道:
“我长姐?她很好啊。”
27. 二十七
显然我的答案没能让孟夫人满意,她思虑再三后到底还是选择了开门见山。
“我的意思是,定安侯她如今,可已有心意的对象?”
我对于她的问题感到有些不明所以,在我疑惑的视线下孟夫人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红晕,那一年她就是这样含羞带怯地将那两只兔儿灯塞进来我的手里。
她并不像是会在长姐的亲事上动心思的人,可我却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于是我又再付搬出前几年用来搪塞旁人的话术,我语带歉意道:“我们家从来不过问长姐的亲事,所以恕我没法子回答你这个问题。”
孟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慌张,她连忙摆手强调自道己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在话尾处接上了一句晃晃悠悠的叹息,还没等我问呢,她就将心里话一骨碌儿地全都丢到了我跟前。
她还是林青儿的时候,总是坚信有情饮水饱。在得知孟公子因为她甚至拒绝了赵大姑娘之后,她的心里除了得意便只剩下了按捺不住的欢喜。那年的元宵灯会上,孟公子挡她与我长姐之间,从他将她拦在身后并在话里话外处处维护的那一刻起,青儿便认定了孟公子就是值得她托付一生的那个人。她的家世背景本不足以够上孟家的门第,好在孟公子并不介意,在他一番努力之下,他成功说服了家里人顺利将她迎娶进门。起初二人也是有过相当长的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是后来随着孟公子在孟家的托举下官职得以越来越高,他身边的女子也开始日渐增多。
先是同僚送的舞姬,后来便是孟公子自作主张抬进门的良妾。林青儿的心在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儿面前一寸寸的冷了下去,她早已青春不再,可她相公却永远年轻。每日晨起梳妆时她望着铜镜里自己脸上那一道道细小的纹路,从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坦然接受,期间拢共也不过经历三个月。
而在这三个月里,她的相公又得了个新的美妾。
“我其实挺羡慕你长姐的,她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从来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前两年你长姐回京时我还想过,若是当年嫁到孟家来的不是我而是你长姐的话,她又会怎样去解决眼下的困境。”
我听着她语带惆怅叙述,下意识地眉头微蹙:“你错了,我长姐她是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的。当年我阿爹死的时候,安王上门说要让我长姐去安王府当侍妾,于是我长姐第二天就去了北边。那年京城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在等着看赵家的热闹,许多人还曾断言赵家这次是绝对爬不起来了,可结果呢?谁也没想到我长姐连命都敢拿出来的赌,也没人会想到我们一大家子都把命出来陪着她赌。”
“比起关乎生死的博弈,你生活上的这些挫折实在是再好处理不过。你若是不想与人分享你的丈夫,又没办法说服自己安于现状,那你就只能远离那个制造了问题的人。”
青儿听了我的话,强颜欢笑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我也有我苦衷。”
我明白她的苦衷,除了世人对和离过的女子的偏见和非议外,还有随着孩子的诞生而被系在她手腕上的那根名为血缘的红线。
可就算我能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那个该明白的人如今还在装糊涂,倒让我这个来替他劝慰开解起来妻室。
我又安慰了她几句话,随着一声尖利的通报声,周围人纷纷端正了坐姿。天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姗姗来迟,身后依次跟着皇后还有贵妃。这么多年过去了,贾贵妃仍然容貌依旧,在她的脸上根本窥探不到一丝准确的年纪。天子端坐于龙椅之上,他先是唤了阿娘上前,同皇后一唱一和地将阿娘当年捐献出部分家产的行径又翻出来在人前抬举了一番。我想起了那块花费重金混来的写着“忠心赤胆”牌匾,如今还悬挂在祠堂里。
他们将当年阿娘捐献出来的家产加倍赏赐了回来,我听见了身板窸窸窣窣的动静,阿娘跪在当中,语气不卑不亢。
她说她做这些本就是出于自愿,这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往回要的道理。
阿娘话音刚落,天子抚掌大笑,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说:“既然赵夫人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朕也不好一味的勉强。”
坐在旁边的皇后笑着接过了话茬:“我听说赵夫人的儿子如今仍是白身,还有个女儿眼下已嫁到了谢家。”
得了皇后的提醒,陛下顺势唤了我与阿琰上前。他的目光在我与阿琰之间来回游走,我们二人七分相似的长相勾起了他脑子里回忆的线头,令他沉湎于过去难以自拔:
“朕知道你们,朕还记得你两出生的时候可给赵大牛高兴坏了,那会儿他还破天荒地写了个折子递上来。结果朕翻开一看,上头还画着你两的小像。后来朕才知道,合着你们这个爹啊,就只是为了到朕跟前炫耀来了。”
圣上说完,视线首先停在了阿琰身上,他问阿琰,可曾想过入仕。
“启禀陛下,学生无论是在武学上的天赋还是诗书上的造诣都远远不及两个姐姐,实在难能担此大任。”
圣上见状,便也不再勉强,反正在大周的朝堂之上最不缺的就是文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因而我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在我的脸上如蜻蜓点水般的经过,毕竟有些例外能有上一个便已足矣。
“若是说起才学的话,谢少夫人比起男子也不遑多让,臣妾可还记得,她年仅十一岁便能通过国子监的入学考试。”贾贵妃忽然笑吟吟地开口,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我的身上。闻言,圣上顿时来了兴致,那两道锐利的视线去而复返,这次停在了我的额头。
“十一岁便能通过国子监的入学考试?看来赵大牛的两个女儿,个个都绝非池中之物啊。”
我的手心里湿漉漉地一片,脸上却还噙着得体笑意,进退有度地回道:“陛下谬赞。”
天子的视线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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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掩饰的探究将我从头到脚彻底审视了一遍,在经过了让人难以忽视的短暂沉默之后,我听见脑袋顶上的声音,用着近乎玩笑的语气,将方才扔在阿琰面前的问题,丢到了我的跟前。
“你可曾想过要同你长姐一样入朝为官?”
我摸不准天子这句话里的意思,就在我犹豫不决之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小的喧哗。呵斥声与刀剑相触的铮当声很快便融在了一起,不一会儿,安王便领着一队身着银甲的兵卫走上前来,他提起手里沾着血的长剑,将剑刃径直指向了坐在上首的皇帝。
——安王谋反了。
他这么做实在是预料之中。太子迎娶了谢家女为正妃,结果如今赵家的女儿又嫁进了谢家,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最后赵谢两家和太子都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更别说我长姐并没能如安王所愿的那般死在岷州,她不仅完好无缺地回来了,还为天子带来了胜利的捷报。安王明白若是我长姐的手上有了兵,那他就更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因而从长姐回京那一日起,安王便在开始处心积虑地谋划着眼前的一切。
混乱爆发之际,贾贵妃眼疾手快地拔下了头上的簪子,狠狠地扎进了皇后的喉间。
圣上见此情景勃然大怒,他指着安王骂孽障,转而又指着站在安王身边的贾贵妃问她为什么。贾贵妃在圣上这狂风骤雨般的控诉声里站得笔直:
“没有为什么,我既是他的母妃,就不能对他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而在这一片混乱开始之际我早就左手拽着阿娘右手拉着阿琰混进了人群里。我们这些女眷们被关在了一个大殿里,殿外是的打杀声响了整整一夜,我们相互鼓励安慰,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捱到了次日的天明。在曙光敲开了紧闭的殿门之后,我看见于门外那一团耀眼的光亮里那一道熟悉的身影,随着距离的拉近,原本模糊的轮廓上边慢慢多出了许多的细节。我瞧见了那人手上拿着的红缨枪,她的相貌慢慢从光亮中剥离,在我的眼睛里愈发地清晰。
长姐来救我们了。
后来过了许久我才得知了关于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安王这次信心满满的谋反实则是太子为他精心准备的一场围剿。然而就算是太子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最后还是难免着了安王的道。安王假借投降之名拖延着时间,好让太子身边被他买通的侍从能顺利行事。最后的最后,他们只是在太子的水里加了就那么一撮毒药制成的粉末,就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要了太子的命。
太子实际上是死于自己的骄傲自满。
圣上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本来好好的一场庆功宴,到头来却让他既没了心爱的儿子,又没了懂事的贵妃,
他在子嗣一事上本就缘薄,这么些年里能被成功的养大的也就这两个孩子。如今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圣上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还被关押着的孩子。
他思虑再三,最后也没能留下这个孩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