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守,与君知》 第275章 傀国的墨 仿佛被稀释过一样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 画爽独自一人待在宥昀的书房中,反倒是比先前申徒启在时、还要拘谨上许多。 画爽坐在椅子的前三分之一处、将背脊绷得笔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小炭炉上、自申徒启离开后、便始终未曾再移动分毫。 一个算不得大的沙盘,几个堆着竹简、宣纸、小旗等物的高大书架,一张大得有些过分、放了许多东西的桌子...... 在这间书房里最引人注目的、似乎就是这几样。 被卷起来的地图在主人离开后、又不安分地展开了些许,刚跟着申徒启进来时,画爽曾瞥见过些许地图上的墨色字迹。 那字不大、却写得整齐;并非笔走龙蛇那般不羁,一笔一划却尽显锋芒。 他写得分明是最规整不过的楷书,画爽也分明只是倒着扫了一眼...... 可就是那一眼,却叫画爽第一次瞧出了楷书的意来。 方正并非呆板、规整并非迂腐,即使横平竖直、同样可以有自己的韵。 须臾间的匆匆一瞥,是画爽平生第一次对世人口中的书法、有了共鸣。 并非字字相同、并非必定如何。 所谓笔锋、所谓笔势,应是字中有魂、字中有气,然而自然有意、有韵。 字为表、灵为主;说是看字,最终却是看人...... 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也为了不给陆衡之丢脸,哪怕画爽并没有看清图上的字,他也没有再靠近过那张宽大的木桌。 一直很想看的沙盘就在眼前,画爽却只能盯着不远处的小炭炉、和炭炉上用来烧水的陶壶出神。 他不止一次地想要站起身,借着活动身体的名义、去那沙盘边晃上一晃,只是每一次,都被心中的另一道声音、把念头给摁了回去。 感性和理智相互拉扯着,画爽便也在其中反复挣扎着;直到这间屋子的主人归来。 在一片寂静中,门被打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便被放大了数倍。 几乎是听见响动的瞬间,画爽下意识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匆忙转身面对门口的方向,还未等画爽将目光移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上,眼前便已然闪过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身形,是宥将军没错。’这般想着,一股没来由的紧张蓦然攀上了心口。 画爽之前分明见过宥昀好几次,可此次陆衡之不在、一切又仿佛变了样。 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在独处时,画爽才十分清楚的感觉到了、自己心中对于这位少年将军的敬畏。 “坐。” 宥昀略微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过来之前吃饭了吗?” “吃过了。”画爽答着,又有些匆忙地说道:“多谢安东将军关心,属下已经吃过了。” 身体因为紧张变得有些僵硬,直到听到宥昀低低地“嗯”了一声时,他才朝着宥昀的方向转过了身。 宥昀在书架上堆着的一大摞宣纸里找着什么,意料之中的对视并没有发生,画爽看着宥昀的背影,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 兴许是觉察出了画爽的拘谨,宥昀并没有让书房里的寂静持续太久。 “你家将军正帮我盯着操练,你若想见他,晚上便能见到。 来的路上申徒启已经把事情大体和我说了一遍,你再说时、拣之前没和申徒启说到的就好。” 那摞厚的可怕的宣纸被悄无声息地放回了书架上, 画爽看着宥昀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封信,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既然云鹳主动来帮,我们承了他这份情就是;比起被蒙在鼓里,他们主动暴露出来反而更好。 龙涎草和蜈蚣藤我已经派人去买了,如若顺利、今夜就能给你。” 将手中的信放在桌上,拿起散开的地图卷好放回书架上...... 宥昀稍微收拾了一下桌面、拿着陶壶往砚中倒了些水,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半截深青色的墨条,才终于在桌子前面坐下了。 墨在砚台里一圈一圈地转着,发出了并不稳定的声音。 画爽看着宥昀的动作,只觉得他不是在磨墨,而是要把墨生生摁碎在砚台里。 提醒的话一股脑地涌到了嘴边,却又在即将出口的瞬间被画爽吞了回去。 ‘字写得那般好的人,又怎会连个墨都不会磨?’如此想着,画爽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一通蛮力过后,宥昀终于得到了一些浅淡的墨汁、和一些直接从墨条上掉下来的碎墨块儿。 不久前生挨了陆衡之一棍的右臂还在隐隐作痛,宥昀盯着砚台看了两秒之后,十分果断地选择了换手。 那墨条本就硬、想要用墨条将掉下来的碎墨块儿碾碎就更为艰难,再加上左手力度的把控和方向总是没有右手精准...... 于是那些沾有浅淡墨汁的碎墨块,便接二连三地飞了出去。 手里的墨条越崩越小,砚中的碎墨块却越来越多;当第六块儿小墨渣也跳出了砚台时,宥昀终于停了手。 而彼时,画爽也忽然明白了这墨的与众不同之处。 “宥将军,这墨......是东傀产的罢。” 许是宥昀磨墨这阵看上去实在是平易近人,画爽这会儿倒是完全放松了下来。 宥昀未置可否,仅将手中只剩下一小块儿的墨条、随意扔在砚内的一堆碎块中,站起了身。 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宥昀走向书架,在移开了一堆东西之后,从底层拿出了一个捣药用的石杵臼。 把砚台中浅淡的墨汁同各种碎墨块一齐倒入臼里,紧接着便是一杵敲了下去。 “这般麻烦的墨,除了傀国那些喜欢靠为难人突显自己的世族,又有谁会用?” 宥昀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墨块碎裂、和杵臼相碰的声音里;然而他的这句话,却就此留在了画爽心中。 画爽想起了跪在云鹳旁边艰难磨墨的小童,也想起了自己之前问孟今那个问题。 ——“傀国并非不与外界往来,自家生产的墨如此难用、为何你这商队里没有从别处进些墨的打算?” 彼时的孟今高深地笑了笑,只回答了六个字——“何必自讨无趣。” 画爽本以为孟今那么说,是因为墨在东傀和盐的地位一样、寻常商贾碰不得; 直至听到了宥昀的这句“喜欢靠为难人突显自己”时,他才终于真正听懂了孟今口中的那个“自讨无趣”...... 第276章 篆书 不过是稍稍出神的功夫,再看去时、已然听不出墨块碎裂的声音。 将杵随手搁在臼中,宥昀拿起那封从宣纸堆中找出的信,十分认真地端详了起来。 书房之中再度陷入了寂静,鸟雀的“啾啾”声若有似无地于窗外响起。 问信的内容逾越了自己的本分,问宥昀是否要仿照傀人写信、又觉得是多此一举;画爽几度想要开口打破这份沉寂,却又几度失了开口的勇气。 最终还是窗外枯枝上那些再寻常不过的麻雀,给予了他些许慰藉。 宥昀仔细观察着写信之人的笔触,倒是难得没有发现画爽的欲言又止。 不同于普通的信,宥昀手中的这封信、用的是篆书。 元昭五年初,云、漆、庆、若四大族集结进犯大栎东关时,若族族长若岂曾中途后悔、向那一战担任若族大将军的若泯,发出过一封撤兵密信。 庆族派人截下了若岂反悔的密信,而庆锐被擒后,那封特地用篆书写成的撤兵密信、也在机缘巧合之中落到了宥昀手里。 五年早春一战,东关军大败傀国四大族;没有撤退的若族被斩近三万,一举超过云漆庆三族、成为了损失最为惨重的部族。 闻得此事,若岂大怒;旋即率人上门,屠尽若泯妻儿同家仆一百一十四口。 若军铩羽而归、士气低迷;刚一行至若族境内,便“恰巧”遇到了若岂派去前线收权的若介等人。 若泯不知家中变故,自责于三万之失、又愧于此战之败;便不作他想,将鱼符交给了若介。 若介牢记若岂之令,以战后清点为由,促使若泯孤身回都。 兵权已交,若泯无由再行逗留,便快马加鞭、赶回若都。 无人知晓若泯究竟是以何种心境赶回都城的,但是在回都之后,他必定是目眦尽裂。 一百一十四具已经生出蛆虫的尸体挂满了城墙,位于中间的每具尸体附近、都挂着一个硕大的木牌。 母亲、妻子、儿女、妾室、甚至还有与若泯一同度过了七八个春秋的猎犬...... 几十个肥大的老鼠被穿成串、挂在了猎犬旁边,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及狗头大的躯体。 若泯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那个小肉块是什么,直到他的目光扫过了旁边的木牌...... ——耗子、老狗,同三日赤子。 赤子两个字仿佛一把锋利到极致的剑刃,只在瞬间便刺穿若泯的心脏。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早已凉透的小小身躯,怎么都不敢相信、那是他出征前尚在妻子腹中的孩子。 “三日赤子!!!”若泯声嘶力竭地大吼着,抬头望向了城楼。 直到那时,若泯才陡然看见了立于城楼之上的那些熟面孔。 大长老、二长老、三长老、四长老、五长老、六长老......独独没有身为族长的若岂。 撕心裂肺地大笑着,若泯望尽挤满城墙的平民,也没瞧见若岂本人的影子。 “一直在城楼等老子!还真是辛苦尔等!!” 若泯死死地盯着对若岂唯命是从的大长老若均闻,一双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城墙上的肩膀挨着肩膀的士兵将弓挽成了圆月,一旁的战马不安地低鸣着,若泯却只是轻轻地撸了撸战马的鬃毛。 即使那些箭都射下来,以若泯的本事、也不是没有保住性命的可能...... 可是他的家人全都在这儿了;哪怕今日从箭雨里逃出去了,又能有何用? “暴虐无道!!!嗜杀成性!!!老子在前面拼死拼活!!他若岂倒是在后面捅的一手好刀子!!! 拥兵自重!!抗令谋反!!!?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得很!!!! 虎毒尚且不食子!!!早在他对自己儿子下手的时候,老子就该认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若均闻!!!你不就是撺掇成功了一个无药可救的白痴而已??有什么好嚣张的!!? 当了条疯狗!让侄子骗出了老子的兵符!!你就真以为自己能横着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明日的你们只会比今日的我惨上千倍!!!万倍!!!! 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若均闻你个——” “放箭!!!” 为着若岂要让若泯尝尽蚀骨钻心之痛的命令,若均闻一直忍着没出手;可是现在,他却再忍不住了。 随着一声大喝,箭矢瞬间遮蔽了上空;在密集的箭雨抵达大地前、若泯拼尽全力、掷出了自己的配刀。 因为笃定若泯必死,彼时的若均闻已经背过身、做好了潇洒离场的准备......只是六个长老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柄于箭雨中逆行的刀。 若均闻听着平民们的惊呼,解气地扬起了嘴角,然而下一秒,背上就被人推了一把。 皱着眉不悦地转过头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插在背上的,赫然是一把血迹斑斑的刀。 刀上的血自然是扎进若均闻背上时溅出来的,但是围观的平民们可不会那么想。 若泯于箭雨中倒下,利刃却逆流而上、扎进了被诅咒者的身体。 他们坚信刀上的鲜血来自于若泯,而那把利刃插进若均闻身体的时刻,就是若泯用生命换来的诅咒、开始生效的时间...... 若族人不知道,庆族人不会说;有关那封撤兵密信的秘密,就这般随着若泯的死去,泯灭在了茫茫尘埃中。 于坊间流传下来的,唯有若均闻和若介被如何可怕的神魔诅咒了的传说。 ............ 不论是在傀国还是在大栎,篆书都不多见。 这种基本只会在古籍中出现的字体,便也恰巧成为了加密的一种方式。 为了以防万一;在发现若族会选择篆书作为密信字体之后,宥昀曾求得皇帝的允许、专门到天禄阁翻阅了许多古籍、来研习这种字体。 宥昀看了很多、也练了很多,时至元昭六年,他已将篆书的常用字牢记、并将密信上的一笔一画铭记于心...... 用篆书写一封密信、对于彼时的宥昀来说已然不算难事;然而要把若岂的笔迹仿得滴水不漏,却又是一件实打实的麻烦事了。 第277章 非龙涎草不可救,非蜈蚣藤无以保命 在心里反复描摹着由若岂写出的每一笔。 直至臼中表层的墨汁已然有了凝结的意思,宥昀方才拿起了那支笔毫处略微有些发钝的毛笔。 只用笔尖轻轻在臼里蘸了一下,夹杂在墨汁里的细碎颗粒、便跟着混了进来。 用左手抓着右手手腕,再落笔、就没了疼痛带来的微颤。 【泯损我三万着实可恶,如今想来非其一人之过。 庆漆争锋、云恢又只愿当那得利渔翁;所谓共谋利,究竟在谋何人之利,早在若泯之时便已分明。 若固为善者,然欺我必报! 庆漆云既有意坑害,则若必以诸倍偿之。 见此信起三日内,撤军反攻庆都宴朝(zhāo)。】 为了防止墨迹有所积聚、引人怀疑,宥昀写的很快。 不过须臾,最后一笔便已落下。 “云鹳可曾说过、自己打算如何让你见到漆采唳?” 持续了许久的安静骤然被打破,画爽看向宥昀时、只见他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了砚台上。 “回将军:具体是什么打算,云鹳没有说过。” 画爽略微思忖了片刻,又道:“不过云鹳倒是说过——蜈蚣藤,是我之后能不能顺利见到漆采唳的关键。” “蜈蚣藤......”小声重复了一遍,宥昀突然明白了什么。 心底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只不过说出口的下一句话,仍然是问句: “蜈蚣藤、龙涎草......云鹳知道这两种药都是大栎特有?” “知道。”画爽点了点头肯定道:“他还专门和我强调过这两种药是大栎特有。” “所以医庆魏的药方中,龙涎草是他刻意换上去的。”宥昀说着,忽然抿唇笑了。 “——非龙涎草不可救;非蜈蚣藤无以保命。 这两种看似重要的草药,到头来却只是云鹳牵线的工具罢了。” “只有东傀没有,庆族才会求到我身上......只有漆采唳生了危及性命、非蜈蚣藤不能医的恶疾,我才能有机会见到漆采唳。” 这般嘟囔着,画爽忽然明白了当初自己问——“治好庆魏”同“把漆采唳偷出来”这二者有何关系时,云鹳为何只是笑而不语了。 ‘庆魏和漆采唳本无瓜葛,能够将两件事联系起来的、从始至终都是药材。’ “云鹳要先对漆采唳下毒,再用蜈蚣藤去救。”画爽说的十分肯定。 “可若是我将蜈蚣藤换了呢?如果我拿回去的蜈蚣藤是赝品,那漆采唳岂不是死在了云鹳的手上?” “前有龙涎草、后有蜈蚣藤。 云鹳既能临时更改方子、并将庆瑰找的巫医全部糊弄过去,他身边就必有于药学一道造诣颇深的人在。” 宥昀微微顿了顿,那双一贯内敛的眸子深处、骤然揉进了一抹浓郁至极的暗色。 “或者,那个精通药理的人本来就是云鹳。 云族之人一向谨慎,云鹳能成为云族大将军,自然不会是冒失之辈。 你觉得他是会先下毒,还是会先确认蜈蚣藤? 且不说他是否会直接看出蜈蚣藤为假冒,即使当真如我们所愿、他没有发现,你可曾想过漆采唳身死之后该当如何? 漆采唳死在云鹳的毒上是事实,但这个事实除了云鹳之外,还会有谁知晓? 漆采唳一死,你就失去了价值;纵使再退一步,算作漆行厉及庆离都知晓此事,又能何如? 云鹳出手干涉、是为好意,漆采唳之死、除去被夹在其中难做人的漆行厉,又有谁会当真放在心上? 届时、云鹳未必有事,而你必首当其冲。” 话音落,空气中便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画爽盯着桌上的砚台,几度张口、却又几度将话咽了回去。 心口的淤塞之感不似作假,画爽自认不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然而此刻的落寞却又是那么分明。 ‘我确实将在傀营中发生的事情和申徒大人说的很细没错,可是他到底不曾同我这般与云鹳相处过...... 况且我和申徒大人说话的时间,远超我等他来的时间。 仅凭申徒大人在路上说的那几句,他都能将事情想得如此完备...而我却......’’ 画爽或许是为了面子、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几次想说的话、无非全是“自己甘愿牺牲”云云。 然而最后,却难逃凡人之欲。 ——他画爽终究还是不想死...... 望向砚台的视线倏地被隔绝,未等画爽抬头看,耳边已然响起了宥昀的声音。 “区区一个漆族废子,还不配同你换命。” 胸膛里跳动的心,因为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蓦然从飘零之中落回了实处。 快速抬起头,却是先前放在地图旁边、四方形的油纸包霍然出现在了眼前。 从样式看,里面包着的应该是酥皮点心一类的东西。 双手下意识地伸出来,又在想到‘此物军中难得’之时、迅速收了回去。 宥昀并没有以权谋私的习惯,是以这包点心在他这里、也确实算得上难得。 虽说将这包酥皮点心给画爽、是临时起意不假,但画爽在此踌躇,反倒是让宥昀心中添了些没来由的烦躁。 再开口,完全是命令的语气:“夜里见子观的时候吃,接着。” 话音未落,宥昀也不管画爽是否还有推辞之意,直接将点心扔进他怀里便走回了桌前。 画爽本就想接下这点心、再加之宥昀提到了陆衡之,此时倒是变得大方了起来。 “谢将军。” 正拱手,手上蓦然又多出了一个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宥昀刚才写的那封信。 “民以食为天;恰逢春始,傀国的青年男子却尽数被战事绊住了脚。 庆族可以拖、愿意拖,却不代表别的部族同样能够拖得起。 他们同我们耗的不止时间,更是国本。 若族族长若岂,为人善变无常性。 元昭五年春,四族进犯东关时,若岂曾向若族上任大将军若泯发出过撤兵密信。 密信被时任庆族大将军的庆锐拦下,若族撤兵一事因而不了了之。 后来四大部族战败,若军折损最重,若岂一气之下,便屠尽了若泯一家上百口人。” 第278章 也许犹豫,但若介必定撤军 “若泯为人循规蹈矩、恪守成规,于战事上少有奇谋。 以军功论,若泯并不出色;然而在治军方面,他却是若族百年内难得守正不阿的将军。 士兵们的抢粮截色被遏止,将领们压榨下属、中饱私囊的行贿之风也得到了大力整治...... 自若泯领军以来,若军算是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贼寇之气。 虽然在治军之时,若泯开罪了许多手握权柄之人;但是在若族平民、没落贵族、以及众多士兵之间,他的威望很高。 若岂趁大军还未回都,杀光了若泯的家人;为了防止若泯直接领兵杀进族长府,若岂急派一队人马赶赴边境截停大军、取回若泯手中鱼符。 而带领那一队人马前往边境的,正是若族现任大将军若介。 若泯不知家中惨剧,若介因而得以收回鱼符,再之后、若泯独自一人回了若都。” 说到这里,宥昀微微默了默;只是那停顿太过短促,并未让画爽觉察出任何异样。 “拥兵自重,抗令不遵,密谋造反——若岂对外声称,这些罪行皆为若泯所犯。 有人被阵仗煽动、有人被权势煽动、有人被仇恨煽动...... 在族长以及大长老带领下,越来越多的人痛恨起了这位打了败仗的将军、加入了声讨他的队伍。 因为象征着正义,上百具吊在城头的尸首便不再可怖;人群挤满了城郭,即使在若泯到来前、要一直忍受着腐败的臭味,他们也满不在乎了。” 宥昀说着,走到小炭炉前、拎起陶壶不慌不忙地晃了晃之后,从怀中拿出了火折子。 “也许是在亲眼看见若泯惨死时、忽然找回了之前丧失的理智,也许是在若泯死后忽然念起他的好...... 总之,若族那些跟在贵族身后乱起哄的平民陡然发现——只有若泯真正站到自己身边过。” 鲜亮的火舌猛地从火折子顶端窜出来、点燃了宥昀手中的一小摞废弃宣纸。 被大篆铺满的宣纸中,有几个十分眼熟的字藏在里面;画爽并不识得大篆,然而在宣纸投身炭炉之前,他还是认出了那些字。 无论是图案还是笔触,宣纸上出现的那些字、都与手上宥昀刚写的这封信高度重合。 眼前的字迹转眼便被火光吞噬,然而画爽却在短短的一瞬间,明白了那些宣纸为何会有一摞了。 ‘将真正要练的字夹杂在一些无关紧要的语句中,如此即使军中的叛徒意外发现了这些写满大篆的宣纸,也不可能从中窥出什么端倪。 这方法确实保险,只是这般、不知又要多费上多少功夫...... 既然宥将军用的是东傀的墨、又让我看了信,那么这封新写的信,必然是要让我带去傀营、交给某个傀国将军的。 如果信是假的这事儿被泄露到东傀军中,于他而言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可我、势必会死在那里。 为了计划能否成功实施,他或许会护着我,但是能为了一个连伍长都不是的士卒如此麻烦自己,又有几个将军能做到? 甚至...我都不完全是他的人......’ 脑海中骤然冒出了庆瑰之前折辱自己的模样,画爽突然就感动了起来;他盯着挂在手上的点心,眼中盛满了动容。 彼时,画爽是真的非常庆幸自己生在了大栎、遇上了陆衡之和宥昀。 “回神。” 一道分外平静地声音蓦然拉回了画爽的思绪,没等他解释一二,宥昀已经顺着之前的话题说了下去。 “或是因为心虚、或是发现了蹊跷、或是为了‘赎罪......若泯之死被人编成了与‘神鬼’有关的故事,于民间广为流传。 关于若泯究竟是如何死去的,可谓众说纷纭。 不过有三点,倒是在若族那些民间故事中难得一致。 其一:若泯死时,一心要他去死的族长若岂并未到场。 其二:彼时在城上发号施令的,从始至终都是若族大长老若均闻。 其三:若泯在临死之前伤到了若均闻。 若泯对若岂一向忠诚,否则若岂也不会让这么一个在族内争议颇大、功绩又不甚出奇的人领兵近七载。 若岂并非痴傻之辈;纵使他不知道派出去的密信被庆锐截下,对于若泯之冤、他也必有所察。 可直到最后,若岂都不曾给过若泯任何解释的机会。 若泯和大长老若均闻不对付,在若族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而恰好,那个被若岂派去骗走鱼符的若介,又是若均闻的亲侄子。 下令处死若泯的是若岂,人们真正看见的却是若均闻。 即使知晓一切都是族长的意思,他们还是只记住了大长老、以及身为大长老亲侄的若介。 若均闻为若泯所伤,变成了若泯用命对大长老一家种下了诅咒;在诅咒涉及到的范围里,自然包括了若介。 是不是诅咒,分明都是任人去说;可是一旦沾染上了‘诅咒’这两个字,一切却又大不相同了。 不论事实如何,既然身在一贯信奉鬼神之说的傀国,有些东西,就由不得自己信与不信了。” 陶壶发出了“咕噜咕噜”地闷响,宥昀拎起陶壶问道:“渴吗?” 画爽轻拧着眉,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宥昀了然,拎着陶壶直接走回了桌前。 “被庆锐截下来的那封撤兵密信现在我手里;你现在拿着的那封信,是我仿照若岂的笔迹、写给若介的另一封撤兵密信。 有若泯的前车之鉴、和那个在若族内传得沸沸扬扬的‘诅咒’,看到撤兵密信之后,若介可能会犹豫;但是最后,他一定会撤军。 而你们那时候要做的,便是给若介施压、阻止若介升起劝谏若岂的念头。” “宥将军......”画爽有些迟疑地开口,想要问出那个自己十分在意的问题。 然而刚一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又后悔了起来。 画爽匆忙收回自己的视线,微微低下头就想说自己明白了;可还没等他再说出什么,宥昀的声音便抢先一步响了起来。 “说。” 明明只有一个字,却让画爽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应了个“是”,终于问出了那些在心口堵了许久的问题。 第279章 看似矛盾,却不矛盾 “将军刚才说——若岂并非痴傻之辈,对于若泯之冤、他必有所察。 但如果不是认定了若泯要反,若岂又怎么会不给若泯任何解释的机会、就杀了这个一向忠心的下属? 若介是若均闻的亲侄子,之前若泯已经和若均闻不对付。 若岂既然认定了若泯要反,他又怎么敢派若介去要兵符? 难道若岂就不怕若介兵符没要回来,反而刺激到了若泯、让若泯心中的反意更甚? 假使若泯真的像若岂想的那般——意图反了他这个族长。 那让若介带着那一队可有可无的人、去截停大军要鱼符,岂不明摆着在找死? 我记得当初若军和咱们开战的时候,起码有不下于六万人马。 即使那一战之后若军折损了将近三万,若泯手中至少也有三万人以上。 若泯如果要反,别说乖乖交出鱼符,就是直接将若介和若岂派来的那些人全杀了,他若岂又能怎么样? 若泯没有反意,所以才会交出鱼符。 但是面对与自己早有旧冤的若介,若泯为何要如此轻易地将兵符交出去?” 画爽说着,眉头拧得更紧。 “刚吃了败仗,未等回都、族长便派了与自己不对付的人截停大军、意图拿走鱼符...... 这其中的算计就是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士卒都能看得出,更何况是统率一军的大将? 将军说过,若泯刚正不阿,在治军方面很有一套。 若军以往那冲天的匪气都能在他手里得到抑制,他若泯又怎么可能是那种没见过腌臜事、傻傻活在自己幻想中的人? 纵使不知道家中之变,也不是若泯轻易将兵符交出去的理由。 哪怕若介并不是若均闻,若泯也不该相信他才对。 太奇怪了。” 画爽摇了摇头,眼底隐隐带有怒意。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它们肯定是合理的;但是太奇怪了。 将军既说若岂对于若泯的冤屈有所察觉,那若岂就一定知道——若泯没有撤兵这件事里有猫腻、并非是若泯要反。 只有知道若泯不会反,若岂敢随便派几个人去拿回鱼符才会合理。 可是如果若岂认定了若泯不会反,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杀死若泯? 若岂正是因为若泯的忠诚才会任用他,既然若泯的忠诚并没有变,他又为什么要对若泯下如此狠手? 直到最后若岂都没有给若泯任何解释的机会...... 如果若岂察觉到了问题,那么他不给解释的机会,就只是因为他一定要杀死若泯。 可若岂为什么一定要杀死若泯?难道就因为他想把若泯的位置给若介了? 只有认定若泯意图造反、觉得自己被所信之人背叛了,若岂的屠杀才能稍显正常。 但是如果若岂真的认定了若泯要反,派若介去要兵符之事又说不过去了。 无论从那种方面来看、若岂都不是一个蠢人,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若岂仿佛都有着精明的算计...... 但他干得那些事,又好像只能用‘疯傻’这两个字来解释。 宥将军,我想不通......” 画爽抬起头与宥昀对视着,纠结之中又带着些挣扎。 “若岂到底是怎么想的? 来要鱼符之事看起来如此蹊跷,若泯为什么还要将鱼符交到若介手上? 难道若泯实际上很信任若介吗? ......宥将军,我真想不明白。” 在茶杯上方盘旋的雾气、不一会儿便彻底消失在了透着寒意的空气中;宥昀垂眸看着杯中的清水,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四部族时不时进犯东关,图得是利、是好处;什么都没得到、反而搭进去三万人,若岂怎么可能不肉疼? 如果若族不是损失最惨重的那一个,若岂兴许还能找到些安慰;可偏偏,若族折损最重、赔得最多。 人在悲痛的时候,最是容易产生悔意。 你猜,若岂在得知若军战败、并且被斩近三万之时,会不会后悔至极? 三万从来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死在东关军手里的那些人,还是若族培养了多年的精锐。 失去了他们,本就排在四大部族之尾的若族、就更没有了与其他三族直接抗争的能力。 那一战,即便说是伤及了若族的根本也不为过。 但凡若岂是个正常人,他就会痛、会恨。 痛恨到了极致,自然痛心疾首;痛心疾首了,也就自然想起了那封撤退密信。 ——我早做出过正确的判断;如果不是若泯未曾听令,若族又怎会有那么大的损失? 就算他确实没有看到撤退信又如何?若族死伤最重,何尝不是他的过错? 所以若族会有这么大的损失、都怪若泯。” 端起茶杯将其中的冷水一饮而尽,宥昀看着画爽,目光像一汪不见底的潭水般、深邃又平静。 “如果不是若泯对自己的忠心坚如磐石,若岂这些年也不可能对指摘若泯的声音充耳不闻,执意让若泯去当这个大将军。 若族并非没有将才;若岂之所以会挑中若泯,本来就是图他身上的那股愚忠之气。 正因为若岂认定了若泯不敢违抗自己的命令,所以他才敢让若介去索要鱼符。 到这里,事情似乎又变得自相矛盾了;但如果暂时从其中脱出来,站在一个能看见全局的地方去观察它呢? 若岂知道并且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若泯的忠心,甚至对于若泯的能力、若岂也心知肚明。 那么,若岂会不知道若军此战大败的原因、在本质上跟若泯并没有关系吗? 既然若岂让若介去截停大军、是在杀了若泯全家上百口人之后,那么若岂就从来没有认为若泯会反过。 为什么不给若泯任何解释的机会?因为若岂自一开始就知道若泯不会反。 若岂在明知若泯谋略并不出色的情况下,还决定让他领兵;那么战败,便该在意料之中。 胜负乃兵家常事;若岂既然选择了若泯,本也代表着他接受了若泯失败的可能。 不过从最终的结果来看,若岂反悔了。” 第282章 钱慎谨有问题 “赵幻是家中大哥,在他下面,还有五个妹妹、两个弟弟。 赵垠在家中排行老四,是赵幻第二个弟弟。 赵垠自小依赖赵幻,就连参军都是为了追随赵幻这个大哥的脚步。 如将军所料,赵幻、赵垠确为参军之后,才成了孙罗的暗卫。 从军之后,赵幻表现的一直不错。或许是因为家里的缘故,他很拼命。 既不怕死、也不畏难,在那群刚入营的怂小子里,赵幻确实是一个亮眼的存在。 赵垠怯懦、胆小,完全没有他哥身上那股疯劲,所以从军不久,就被分到了后勤部队学着当厨子去了。 兄弟二人不在一处,十天半月见一面是常态。 孙罗胆子倒是挺大。”林洢不屑地哼了一声,“看上赵幻之后,直接让手下把人绑走了。 这军中看重的说得好听是实力,说得不好听、还是势力。 彼时孙罗的封号还在,就算他连糊弄都懒得糊弄,底下人也会给他找出一堆借口、帮他遮掩。 那之后在东关军中,‘赵幻’这人便算是彻底消失了。 孙罗选人看似随意,私下里倒是有不少考量;他的那些算计多得令人心烦,属下不再复述。 总结起来不过三点:有本事、有弱点、易拿捏。 凭孙罗那个胆子,又要让人帮自己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赵幻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多半在真正动手绑人之前、就已经被他被查了个底掉。 按理说赵垠什么都不行、唯独在赵幻的事上一步不退的特性,孙罗应该十分清楚;结果那个白痴还是漏了赵垠。 赵幻牵挂家人、做事稳妥,若非身死或遭遇不测、不会无故失踪;更何况,他还在军中。 为了让死活找不到人的赵垠能接受赵幻的消失、不闹什么乱子,底下人只说赵幻是违令离队,已经身死战场、尸首无存。 彼时战事并不焦灼,上面不可能让刚召不久的新兵上去送死,所以那句‘违令离队’也算是解释了赵幻为什么会死在战场上。 然而赵垠笃定赵幻并非违令之人,并不肯接受赵幻已死的说法;后来,赵垠直接闯到了大将军门前。 由于赵幻失踪前隶属于孙罗麾下部队,所以陆大将军见过赵垠后、又将此事交给了孙罗去查。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绕了回去;然而赵垠有了先前闹的那一遭,却是被孙罗实打实的记恨上了。 为了解气、维护自己那点已经摇摇欲坠的威望,孙罗打算以赵垠的暴毙、算作赵幻失踪一事的收尾。 赵幻究竟是怎么从孙罗手下抢回赵垠一命的属下不清楚;不过多半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这些年在给孙罗做事的人中,赵幻算是最拼命的一个;但如果和在军中比,赵幻的拼命却只是在做表面功夫罢了。 李弦身为随时可以被舍弃的一枚棋子,不可能有资格将宣威将军的匕首带在身上;确如将军所料,宣威将军的匕首是赵幻擅自给他的。” 说到这里,林洢略微默了默,再开口时、声音比之前还要沉上许多。 “在查赵幻、赵垠的时候,属下意外发现赵垠去过骁武将军那儿。 将军,钱慎谨有问题。” 第283章 总有一种即将见分晓的预感 “嗯。”宥昀微微敛眸,再抬眼时、深色的瞳仁一如往常般水波不惊。 林洢闻言、微微怔了一瞬道:“将军早知道钱慎谨有问题?” “有所预料罢了。”宥昀答着,忽然抿唇笑了。 “有两件略微有些麻烦的事要你去做:帮赵幻、赵垠的家人换个地方安置;再把赵垠绑了、让赵幻来见我。 第一件事让你手底下的人去做就行,不过你要是能亲自去盯着、自然最好。 等第一件事办好了再去做第二件事。绑赵垠、你必须亲力亲为;注意别暴露、也别伤了人,否则不好瞒。” ‘我就知道这小子一笑准没好事。不过他怎么那么放心让我去,难道......’ 一个念头陡然升起,林洢没有犹豫,直接便将心中的猜测问了出来:“将军知道属下出身斥候?” 听到这个问题的宥昀似乎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知道。” ‘可是知道我当过斥候的人,基本都死在了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争里......’ 林洢这般想着,却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拱手应下了宥昀吩咐的事: “属下领命。将军放心,这两件事属下必定办妥。” “嗯。”宥昀答着、微微默了几秒,才补充道:“陆大将军曾告诉过我,你是东关军那支最强斥候里、唯一的幸存者。” 一贯板着的神情有了变化,林洢诧异地看向宥昀,半晌之后,才有些僵硬地应了声“嗯”。 ............ 以往在傀营时总觉得一天很长,然而回了东关之后,画爽却只觉得三天时日犹如眨眼之间、一晃而过。 正月廿七时尚觉得时间富足;廿八见过宥昀、陆衡之,拿到龙涎草、蜈蚣藤,也算充实;再然后,便不知怎么就到了二月初一。 “既然是诺大人推荐的,我定试试。”孟今说着,满脸得意地看向了画爽。“下馆子这事儿可是你家将军同意了的,你再想憋什么坏都没用。” 画爽白了孟今一眼,倒是没有反驳什么,只是一拽缰绳,让身下的马匹绕过孟今、靠到了诺行赴旁边。 “诺大人,借一步说话。” 诺行赴了然,一扬马鞭、在孟今那匹马的马屁股上打了一下;他下手不重,比起说是“打”,反而只像是轻蹭了一下。 马儿会意,几乎是瞬间就驮着孟今奔了出去。 孟今坐惯了马车,已有多年不曾骑马;马儿此时猝不及防地一加速,他一紧张,差点没直接从马背上摔下去。 马只奔了一小会儿便恢复了之前的速度,孟今回过头与不远处的画爽和诺行赴对视了一眼,好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画爽看着前方弓着身子、近乎是要贴在马背上的孟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开了口: “宥将军还好吗?......我听说...将军自罚的军棍打得极重。” 似是没想到画爽会说这个,诺行赴略带诧异地侧头扫了画爽一眼之后,才波澜不惊地答道: “将军的身份摆在那儿,也并非真有过错;他们不敢下狠手。” 画爽默了默,用手握拳虚掩在嘴边咳了一下道:“可宥将军下了‘凡手下留情者,皆以抗令论处’的死令。” 话音落,许久都没有人再说话;诺行赴注视着画爽,眼里颇有一种‘你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的意思。 “将军之事我等无权过问。”诺行赴说着,收回了看向画爽的目光。“不过将军行事一向有数,不必担心。” “嗯。”画爽微微顿了顿,又道:“抱歉,我一时没想那么多。” 诺行赴清楚画爽是出于善意、才会询问自己有关宥昀的情况,是以诺行赴并没有接画爽的那句道歉,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马蹄踏过土地,激起一片尘埃;画爽看着广阔的天,总觉得与傀军的这场对垒、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用做遮掩的商队和背包袱的唐勉都留在了东关;没有繁重的行囊、不需要逢场作戏,回傀营这一路上倒是落得轻松。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画爽三人在关外走走停停,愣是把半天的路程拖成了两天、整出了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才终于回到了傀营。 庆瑰只要有龙涎草就行,对画爽几人此行的经历始终都保持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反倒是瞧上去一贯最悠闲不过的云鹳,将画爽这几天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审查了一遍。 “你们是从匙于关出来的?”云鹳微皱着眉,声音也冷得可怕。 “是。”画爽答着,犹豫了一会儿,才十分紧张地问道:“大将军觉得有问题?难道...是小人中了算计?!” 云鹳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盯着画爽。 画爽低头躲开了云鹳的视线,装出一副害怕为难的样子,就连声音都打起了细小的颤:“小人...小人愚笨,不知里头藏了阴招...... ...我......” “姓宋的一行人前一段儿就是从匙于关出来的。”云鹳像是没看到画爽的无措般,自顾自地说道。 “不会有商人希望货砸在自己手里,当初无缘无故的耽搁了那许久,又换了领头人。只怕是,另有隐情。” 云鹳蓦然倾身、用手臂揽住了画爽的肩膀,而后凑在画爽耳边轻声问道:“你在关内,有没有发现什么?” 云鹳的声音很轻、很柔,仿佛天上的白云般干净无害;可是画爽却只觉得,自己被一条疯狂吐信子的毒蛇给缠上了。 “过于严密的巡逻、过于频繁的征粮,或是有着明显差异的军旗......关内的气氛是不是很压抑,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气息? 把所有你理解不了的,觉得奇怪的地方都告诉我。 你要好好想,仔细想;等真正想清楚了,再回答我的问题。” ‘他开始怀疑东关军的援军到了。’画爽心里窃喜,面上却故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凌乱了起来。 ‘刚装作不经意的提了一次,你就起疑了;云鹳,你还当真敏锐。 不过可惜,还是中计了。’ 第284章 漆行厉是个难得的正常人 除去木炭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安静的空气中、便只剩下了画爽越发慌乱的喘气声。 云鹳微眯着眸子、俨然一副狩猎者的姿态,相较之下,画爽则完全是一只“柔弱”的羔羊了。 “那边的气氛确实压抑的很,出关的时候......也确实有些之前没见过的旗......” 画爽沉默了一会儿,才稍稍朝云鹳那边侧了侧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小人不熟悉栎朝军旗...也不清楚栎朝人平时是个什么样。 小人一心系在药草身上,在那边生怕被查出什么端倪......所以...所以一直都是提心吊胆、一点都不敢乱看。 我...我......” 画爽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打起了颤,声音也格外明显地抖了起来,“大将军要我好好想,可是我...可是小人实在是没注意过啊。” “是吗?”尾音略微上挑,云鹳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蓦地松手、拉开了与画爽之间的距离。 “大将军莫恼,小人虽然说不上那是什么旗,但是小人却能确定那旗和寻常的东关军旗不一样。” 像是极其畏惧会被处罚一般,画爽以极快的语速说道。 “黑底红绣,是红色!我虽没能看清旗的样式,但是那旗的颜色不对。在黑底银绣的军旗中,混杂了几面黑底红绣的旗! 虽然只寥寥几眼,但是大将军、小人敢以性命担保——肯定有几面军旗上的纹样用的不是银线而是红线!” ‘黑底红线......’云鹳思忖着没有出声,‘东关军各部军旗制式皆有出入,颜色却统一为黑银二色。 如果当真是红色......不,也有可能是帅旗,他们的帅旗上就有暗红......不...也不对。 ——除去暗红,帅旗上依旧有银色;而且他们的帅旗,暗红的占比并不大。 栎朝以玄色为尊,军旗会以“黑”为底也不稀奇。 既然孟爽说的是“用的不是银线而是红线”,那么那面旗就算有银色存在,也定然是以“红”、“黑”二色为主。 又非己方援军,敌方援军会不会到、会何时到如何能作保? 就说云恢那个老不正经的不适合当族长,庆离那家伙信誓旦旦的随便鬼扯两句都能信。 ......罢了,先让云墨带人去探探。’ 用手重重地按了按太阳穴,云鹳长出了口气,收起了身上的威压、重新恢复了往日的随性。 “拿好蜈蚣藤,快的话明天就能让你进庆营见漆采唳。” “是......敢问大将军,漆族那边的人来找小人,小人是......”画爽抬头瞄了云鹳一眼,又快速低下了自己脑袋。 “去还是不去?” “随意。”云鹳摆了摆手,显然没了再跟画爽说话的意思。 画爽心中了然,面上却做出了一副为难的模样;他踌躇不安地瞄了云鹳两眼,最终没有再问,躬身行了一礼、迅速地退下了。 漆族的人就候在云鹳军帐外不远处,见画爽出来,当即迎了上去。 “如何?云大将军果然同意了罢。” 画爽抬眼扫了面前的两个漆族士兵一眼,快步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两人好歹也是漆族大将军身边的亲兵,此时被画爽这般对待,心里自是不爽。 不满地嘟囔了好几句,最终还是因着漆行厉那句“对他态度好些”、生生把气压了下去。 “孟爽......”漆族士兵顿了顿,后面的两个字多少带着些咬牙切齿,“大人。大将军还在等你。” 画爽脚步不停,过了十几秒后、又忽然站住了。 “啊,什么?”画爽错愕地问着,没等士兵回答、又率先把话接了下去,“哦哦,大将军还在等我......” 画爽嘟囔着,转身往回走了两步,又蓦地停下,转了回来。“啧,瞧我这脑子。” 两个漆族士兵对视了一眼,都不明白画爽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正当他们觉得画爽是故意装傻耍自己、想要发火的时候,又看见画爽充满歉意地走过来、十分诚恳地道起了歉。 “抱歉抱歉,刚才云大将军问我......抱歉,刚才在下太紧张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实在不好意思。” 二人见画爽态度诚恳,责怪的话就突然卡在了嗓子里、再说不出口。 “问什么了这半天回不过神?”其中一个漆族士兵挑眉问道。 “这......”画爽心虚地错开二人的视线,尴尬的笑了笑,“就是路上的一些...小事,没什么值得说的。” “没什么值得说的你被吓得魂不守舍?”另一个漆族士兵与挑眉的士兵对视了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行了,你也别在这里跟我们打马虎眼了,快点走。” 画爽闻言,笑呵呵的连应了两个“是”,像是终于放松了一般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两个漆族士兵扭头扫了画爽一眼,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很默契地加快了脚步。 ......... 画爽之前或多或少听过漆行厉这个人,但是真正见到漆行厉、这还是进傀营来的第一次。 漆行厉看上去比云鹳有威严得多,可是只要和漆行厉多说几句话、就能发现他其实是一个比较好相处的人。 不似云鹳阴晴不定、难以琢磨,也不像庆瑰高高在上、酷爱鄙视人;漆行厉说话不会来回绕弯子,心中有疑问也会直接说出来。 刚与云鹳周旋许久、步步为营的画爽乍一遇到漆行厉,一时竟有些恍惚。 ——那是一种在几乎没有正常人的地方、忽然碰上了一个正常人的恍惚。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用拼命去猜、去揣度对方的情绪;一场问答下来,画爽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得到了全面的净化。 “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漆采唳不太正常。”漆行厉略微顿了一瞬,才看着画爽继续道:“就算漆采唳身上有病,你去见他还是要小心。 别大意,否则出了什么事本将不负责。” 第285章 你是来解毒,还是来治病? 见过漆行厉之后,又接二连三的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其中最令画爽紧张的、还是要属去见庆离的时候。 即便有云鹳和漆行厉在后帮衬,以“孟爽”这个身份也很难见到庆离;更何况彼时漆采唳还未离开庆族军营,云鹳和漆行厉只会避免庆离与“孟爽”接触......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是面对庆离的召见,画爽却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 在两人权利和身份相差的那条鸿沟面前,无论庆离想做什么,孟爽都只能服从。 去往庆营的路分明没有那么长,可是对画爽来说,却像是重活了一辈子。 画爽提前预想了见到庆离以后可能发生的各种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是画爽预料的哪种情况,最后都没有发生。 云鹳漆行厉、庆离没有提,庆瑰庆魏、庆离也没有提。 庆离仿佛全然不知“孟爽”这个商人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一般,只是问了一些简单又平常的问题以后,就将画爽打发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我之前想方设法的和傀军将军拉关系,让庆离对“孟爽”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画爽虽然觉得奇怪,却没太把庆离这事放在心上,毕竟如果庆离真有别的目的,也迟早会有他知道的一天。 ............ 暮色苍茫,唯有天边还剩下一抹暖意。 画爽穿着云族巫医的衣服、腰间挂着青囊,跟在一个庆族校尉和一个云族老巫医身后、于庆营内快速穿梭着。 画爽不止一次来过庆营,对于“孟爽”这个人、庆营里也不止一个人认识。 从庆族士兵们认出画爽以后欲言又止的怪异表情来看,只换一身衣服就想换一个身份,无异是掩耳盗铃。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一路上确实都畅通无阻。 ‘看来我去见漆采唳这事庆离不但知道,而且还默许了。’画爽想着,貌似无意地扫了前面的庆族校尉一眼。 ‘允许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商人跟着去救人,庆族最终还是让步了。 只是不知道庆族这次卖出去的面子,究竟是卖给云族的呢,还是漆族呢......’ “前面那个小军帐就是,你们直接过去就行。”一直在前面领路的庆族校尉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不远处道。 “是,劳烦您了。” 胡子近乎全白的老巫医点头应了一句,画爽见状、也应了句“劳烦”。 庆族校尉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便转身走了;老巫医等校尉走远些了,才揪住画爽的袖子、拽着他慢慢向小军帐的方向走去。 “老夫只负责治他的病,至于其他的......”老巫医看着画爽、却并不仰头,只是将眼睛斜着。“全都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不怕我将事情搞砸了?”画爽幽幽地说,“不管姓漆的怎么样都不干我今族的事,但是你云族可是和漆族保证过,要将人平安送回去的。” “呵。保证?”老巫医看着不远处的帐篷,声音里满是不屑。“大将军肯帮,已经是他们烧高香求来的福分。 保证?是你傻了还是漆族的傻了?” 画爽沉默着没有接话,那老巫医倒是全然不在意,自顾自地将话说了下去。 “如果不是庆族的那位让步了,你我能出现在这里?如果大将军不是没有办法让那位再退一步,你以为出现在这里的会是你我二人? 老夫纵然不是大将军的最信任的人,你以为自己就是了? 如果不是庆族那位不许我云族直接干预。你以为自己凭什么在这里? 认清现实吧小子。就凭你那低贱的身份,如果不是庆族那位只同意你和姓漆的说话,大将军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画爽垂眸看着旁边比自己矮上不少的老巫医,心中忽然冒起了一个念头—— 一个老巫医根本进不去小军帐的念头。 画爽哼笑了一声,才不紧不慢、痞里痞气地说道:“还说自己只负责治病,结果连进去都做不到。” 此话一出,老巫医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骤然清明了起来。 “进得去如何,进不去又如何?反正出了什么事肯定是你担责!” 或许是画爽的语气听起来实在太欠,老巫医也不斜眼看人了,只是用那双眼皮下垂的眼睛死死瞪着画爽。 “别太自以为是!老夫见过千百个像你现在这样的,最后还不是全都尸骨无存了。” ‘果真进不去。如此一来,倒是省了支走他的麻烦。’ 画爽暗自高兴,自是不会跟老巫医口中的“尸骨无存”计较。 淡淡地“嗯”了一声,画爽甚至还附和起了老巫医的话:“像我这样的,确实容易尸骨无存。” “?” 画爽说的十分认真、也分明是在肯定自己之前说的话,可老巫医心底就是没来由的掀起了一阵恶寒。 他拧着眉、下意识松开了一直拽着画爽袖口的手,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终于憋出了三个字:“救人去!” ......... 在心里重复了几遍老巫医交代的解毒步骤,画爽掀开挡在军帐门口的厚帘走了进去。 比拳头略细一些的短烛奋力燃烧着,照亮了地上的被子和厚毯;在一个无人在意的小角落里,放着一个只剩下一点火星的炭盆。 几乎是在厚重的门帘在身后落下的瞬间,便有一股极其强烈的压抑感从心底升起。 ‘大概是因为帐内光线暗、空间小,空气还比外面闷上很多罢。’这般想着,心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憋闷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画爽努力压下了想要立刻转身离开这里的冲动,抬腿走向了短烛旁的那个身影。 “漆采唳,起来吃药。” 画爽一边将栓腰间的青囊解下来,一边对着被子里的人说道。 然而不出所料的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这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画爽凝视着漆采唳发黑开裂的嘴,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很乱。 ‘如果这家伙真死在了现在,那我岂不是......算了,还是先确定他是人是鬼。’ 画爽缓缓吸了口气,伸出手、打算先探探漆采唳的鼻息。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真正探到漆采唳的鼻子底下,看上去像是已经身故一般的人却突然开了口: “你是来解毒,还是来治病?” 第286章 完了 ‘他知道自己中毒了?!’画爽心里震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默默收回自己探出去的手,语气平淡地问:“你希望我是哪种?” 如鸦羽般的睫毛猛地掀开,漆采唳直直地盯着画爽,唇边骤然勾起了一抹冷笑:“你最好不是来治病。” 画爽掏出包着药粉的油纸、沉默着没有答话,漆采唳也不恼,只是撑着自己的身子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还有水吗?”画爽看着放在短烛旁的水囊问。 “没有。”漆采唳答着,视线貌似无意般扫过了画爽的手。“你不是巫医。” “哦?”画爽停下了打算起身去帐外要些水的动作,挑眉问道:“何以见得?” 漆采唳冷哼了一声,似是有些不满画爽的问题:“你那茧一看就常和棍棒打交道。” “马被征走了,骡子也成了稀罕物。”画爽的眸子里蓦然涌上了一股明显寒意,“倔驴不听话,老牛要耕地。被迫帮着运粮的商人,可不是得事事亲为。” 闻言,漆采唳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伸手拿过了画爽手中的油纸包。 ‘连药丸都不是,还真是省心。’漆采唳看着油纸里的干药粉犹豫了一瞬,而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进了嘴里。 “你想噎死吗!?”画爽一惊,立即劈手去夺。 只可惜漆采唳的动作实在太快,画爽将包住药粉的那两层油纸抢过来时,药粉几乎已经全进了漆采唳的嘴里。 干粉量多、涌入地又急,即使漆采唳已经做好了准备,还是难免被呛了个半死。 视线被强烈的窒息感逼出的眼泪所模糊,手中油纸被夺走的感觉也被淡化至快要忽略。 画爽快步离去的身影很快便被湮灭在眼前的水雾中,然而漆采唳却陡然发现了一些掩藏在画爽商贾身份之下的东西...... 一心忧虑漆采唳会被噎死的画爽用自己最快地速度奔向了军帐口,全然忘了身为“孟爽”自己、动作不可能有这么快的这回事。 “有水吗?!”画爽掀开帐帘便冲着帐外的庆族守卫喊道。 闲暇之余已经聊起来了的庆族士兵们、完全没料到画爽会这么突然地冲出来,结果三四个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愣在了当场。 距离画爽最近的庆族士兵怀里斜倚着两个矛,而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庆族士兵、手里正巧拿着一个看上去就很饱满的水囊。 “漆采唳快被药噎死了,借用一下!” 许是因为一下没反应过来,那士兵拿着水囊的力气并不大,于是画爽十分轻易就将水囊抢过了过来。 “等等!”眼见着画爽的身影消失在帐帘之后,水囊被抢了的庆族士兵才大喊了一声。 旁边抱着两个矛的庆族士兵默了默,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的水囊,随即用肩膀撞了撞被抢水囊的士兵,出声宽慰道: “一个水囊而已,算了、算了,咱不跟他计较。大将军不是吩咐过要以那小子的性命为先......” “不是!那里面装的是......”被抢水囊的士兵下意识反驳着,只是说着说着却又突然噤了声。 “装的什么?”抱矛士兵问着,眼皮忽然突突地狂跳了起来。 “.........”丢了水囊的士兵有些心虚地别开了视线,没有回答。 “酒!你是不是在里面偷装了酒!?”后面一个庆族士兵恍然道。 “妈蛋!”抱矛士兵啐了一口,掀开帐帘就往里面喊:“别让他喝!里面是酒!!” 可惜看帐中情形,已然晚了。 画爽闻言惊诧地转过头来,而被漆采唳拿在手里的水囊、已经明显瘪下去了一半。 彼时无论是庆族负责守卫的士兵、还是画爽,脑海里都只剩下了两个字——完了。 可怖的沉默于空气中快速蔓延着,庆族士兵不敢多留,撂下一句“若不是你乱抢哪会有事”后、就消失在了帐帘的另一侧。 辛辣的味道溢满鼻腔,刺激着麻木了许久的神经;全身的血管与胸膛里的心一并叫嚣着,如同快要炸裂...... 强烈的眩晕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倾覆,漆采唳死死地盯着自己拿着水囊的手,然而仅凭看到的平静,却无论如何都缓解不了那股由烧心和晕眩引起的反胃。 眼前的画面在模糊和清晰之间反复横蹿着,恍惚之中、余光似乎瞥见旁边的人拿着短刀在燃烧的蜡烛上烤了烤。 干到发疼的鼻子陡然缓和了一些,就连脑袋的胀痛也有了些许减轻......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了。 ‘鼻涕?’ 漆采唳下意识抬手在鼻子下轻蹭了一下,映入眼帘的、却是预料之外的暗红。 漆采唳见过太多血,所以几乎是在看到那抹暗红的瞬间、他便笃定了那是血。 画爽在刚得知水囊里装的是酒时、整个人都懵了,可当那名庆族守卫消失在帐帘后时,他却猛地想起来了一件事。 ——酒有活血化瘀之效,而在老巫医交代的解毒步骤里,原本就有放血这一项。 还记得,对付身上的淤青,药酒总是十分有效的。 ‘药粉加酒,何尝不算是一种药酒?’画爽这般想着,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了老巫医那略显嘶哑的声音: “给你的药粉可以抵消一半病症,其余的还要让它随着血一并流出来。 切记一定要看好时机。如果让因为中毒产生的污血流进了他的心脉,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药粉能解一半毒,其余的还要靠放血。酒能通血脉、行药势,他喝了酒,药效肯定发挥的更快。不行,没有时间了!必须立刻给他来一刀。’ 画爽匆忙掏出老巫医给的匕首,用烛火烤了烤刀刃后,抓起漆采唳的手就划了一道。 直到看见熟悉的鲜红从伤口里溢出,画爽才稍稍松了口气。 “干什么?”漆采唳看着手上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拧着眉问。 “把污血放出......” 原本松快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画爽看着从漆采唳鼻子里流出来的暗红,只觉得脑袋狠狠地嗡了一下。 ‘完了!’ 第287章 我想活成真正的人 一颗心被悬的老高,呆滞的双眸掺进了悲戚;画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了动作。 “攥着。”画爽从青囊里掏出一块儿叠的十分整齐的布、对漆采唳道。 结合画爽之前那句要放污血的话、以及他看到自己流鼻血之后的表情,漆采唳便将问题猜到了个大概。 心中清楚手上的伤口再流血已无用,漆采唳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乖乖的接过画爽递过来的布。 带着对未知的忐忑,画爽和漆采唳都十分默契的保持了缄默。 呼吸声清晰可闻,胸膛的每一次起伏、似乎都代表着那些正在悄悄溜走的时间。 谁也不知道此时的平静还能持续多久,谁也不确定、意外会不会在下一秒发生...... 漆采唳有没有忐忑不安画爽不知道,反正画爽是实打实的提心吊胆了很久。 暗色的血液缓慢地往外流淌着,哪怕漆采唳用完好的那只手将鼻子捏住了、也没有要停止下来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黏稠到近乎凝滞的血液忽然如雨般倾泻而下;画爽第一时间将手里未曾沾染血污的帕子递给漆采唳,让他捂住自己的鼻子。 浓烈的腥味充满了整个口腔,湿粘的血液仿佛要从嘴里涌出来;接过画爽递过来的厚布块捂了几十秒之后,不曾受伤的手心又传来了一股湿意。 下意识的将帕子翻过来看了一眼,血不出所料的透到了背面;然而,却是意料之外的鲜红。 用食指轻蹭了一下,映入眼帘的果然不再是暗红。 如擂鼓般紧张的心跳陡然放轻了些,漆采唳抬眼看向之前拧着眉的画爽,对方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缓和了神情。 ‘等血止住,应该就彻底没事了。’画爽刚这样想着,漆采唳的鼻血就像是知道画爽的想法似的、慢慢停了下来。 “呼......”如同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的心脏猛地恢复了正常,画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你身上有功夫。”漆采唳笃定的说着,却并没有去看画爽,只是用浸染了酒液的新布块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皮肤上的血迹。 “不是巫医也不是商贾,你究竟是谁?” 刚刚放松些许的心弦蓦然绷得很紧,画爽与漆采唳对视着,想要从漆采唳的眼里窥出他此时的情绪。 可是不妙的是,画爽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上很多的漆族少年。 ‘他是在试探我还是已经确定了?那么多人都没看出来,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我究竟什么时候露出过破绽??!’ 画爽清楚自己沉默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加重漆采唳的怀疑;他来不及去回想自己是在哪里露出的马脚,也就无法编出合理的借口去回答。 “是吗?”最后,画爽还是决定直接不回答。“那你觉得我是谁?或者说...你希望我是谁?” 漆采唳哼了一声,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画爽一会儿,才出了声:“把问题丢回来?看来我说对了。 外面那些守卫不敢担责,我喝了酒,他们现在想的只会是怎么把责任全部推到你身上。 为了和我的‘死’撇清关系,他们绝对不会想知道我是怎么因为这些酒‘死’的。 现在的他们,不会听你在说什么。”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家伙在逼我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画爽想着,正准备装傻糊弄过去,却听漆采唳又开了口。 “不过......随便你是谁。” ‘?’这回,画爽是彻底懵了:‘随便我是谁?你要是不在乎我是谁何必说那么多? 把逼我承认自己身份有问题的话都说出来了,现在又说随便我是谁??感情漆行厉说他不正常,是脑子不正常?’ 漆采唳本不想解释什么,但是碍于画爽的表情实在太想在看白痴,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解释了几句: “我只要找一个可以互相利用的人,只要你不听从于四大部族中的任何一人,是谁都无所谓。” 画爽轻笑了一声,开玩笑似的对漆采唳道:“如果哪个部族的人都不是也可以?” ‘哪个部族都不是?’漆采唳下意识就想到了栎朝。‘他不是四大部族的人,也不是今族人。 看上去是在打趣我,但是在这个环境下,他为什么会开这种玩笑?或者说,他为什么会想到这方面? 也许,他本来就是栎朝派来的细作也说不定...... 一个普通的今族商人不会想参与几大部族的斗法,仅凭一个低贱的商贾身份,也不足以让他来到这里。 就算在权势的压迫下的确会出现身不由己的情况,但是从作为一个商人,他的表现未免太镇定了。 庆离连云族的巫医都不让进,怎么可能把一个有身手的假商人放进来? 我说他并非商贾时,他并没有正面否定,反而问我希望他是谁......如果是云族那边刻意安排的人,他不需要刻意避开‘自己是谁’这个问题。 我质疑他身份的时候,他明显慌了一瞬;如果不想让庆离知道,以我如今的境地,云族的人只可能威胁我、而不可能会因为我的话感到威胁。 所以......他确是栎朝那边的细作没错。’ 漆采唳注视着画爽的双眸逐渐加深,良久、却又勾唇笑了。 伸出手示意画爽拉自己站起来,等到站稳了,漆采唳也没有松开画爽的手。 他凑到画爽耳边,很轻很轻的问了他一个问题:“一个栎朝人为什么要这么费尽心思的接近我? 你说,他是不是想要借机杀了我,以此挑起庆、漆两族之间的矛盾?” 闻得此言的画爽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感觉,他只有一种想要立刻杀了漆采唳、以绝后患的冲动。 “做个交易怎么样?你帮我挣脱泥潭,我帮你达成目的。” 画爽侧头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漆采唳,只觉得他是疯了。 似乎是看出了画爽的想法,漆采唳往后退了一步,才以一种极其认真的语气对画爽道: “一无所有之时,不如放手一搏。 我不过是想活成一个‘人’;一个有尊严的,真正的‘人’。” 第288章 确实烦他 “你确定钱慎谨会听我说话?” 陆衡之问着,理所当然地跟在段嘉身后进了宥昀的卧房、并关上了门。 “若是实在没自信,还有宣威。”宥昀没看陆衡之,只是脱了上衣、乖乖把背露给了段嘉。 触目惊心的青紫几乎完全遮盖住了肌肤原本的颜色,但段嘉却知道、这已经比前两天好了不少。 “值得吗?”陆衡之声音略有些沉,“陪着那帮家伙受罚都罢了,挨的还是脊杖......值得吗?” 熟练的取出一大块儿药膏放在掌心揉匀,段嘉刚想给宥昀上药,动作又因为陆衡之的话忽然顿了片刻。 他知道陆衡之并没有问自己,然而因为初见时陆衡之脱口而出的那句“谁家小孩跑军营来了”,只有十二岁的段嘉还是难免变得紧张了起来。 ‘值得吗?’宥昀迟迟没有回答,段嘉便也暗暗在心中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反正如果是我的话,定然不会让自己平白无故遭这一番罪...... 但要说值不值得,就得看取得的回报是否和所受之伤相当了。 不过如果是这位宥将军,他多半还会觉得自己赚了罢;毕竟自从认识以来,这人只要不死不废,似乎受什么伤都不曾在意过......’ 或许是在重新思考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宥昀难得没有立刻回答陆衡之的问题。 他沉默了许久,直到段嘉的药都快上完了,清冷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才再度在空气中响了起来: “凡涉及生死之事,皆不能以儿戏处之;不论抗令是不是有意为之,他们都有懈怠大意之实。 长孙迟反叛之时东关军已经乱过一次了,我不能再让他们去沙场上枉送性命。所以一定要罚。且要重罚。 我年非长、功非重,纵有长孙迟反叛在先、兵符在握,三军之中,也大有明不敢违而心不从者。 此战若胜,则万士齐心;我欲赢,则与士共苦。子观问我值当与否......” 宥昀一拢衣袍,蓦然笑了:“我觉很值。” “罢了。”陆衡之小声嘟囔了一句,轻叹了口气,而后很快转移了话题。 “孙罗那边宣威必定是去不了;不如咱俩换换,我去揍孙罗、你去说服钱慎谨改邪归正? 对着钱慎谨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我真有可能忍不住一拳揍他脸上去。” ‘倘若是孙罗倒还真能让你揍几拳。’宥昀想着,敛眸轻笑道:“若非骁武主动出手,你不能动他。” “.........所以你连见都不想见钱慎谨?”陆衡之看着宥昀眯了眯眸子,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啧了啧,“看来你们两个之间真的是死敌了。” ‘被打的半死的只有骁武一人,谈何两个人之间的死敌?’段嘉回忆着当初在晧京看到的场面,在自以为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默默摇了摇头。 结果下一秒,就被抓包了。 “段嘉你摇什么头?”陆衡之微微顿了一瞬,却是笑了,“你知道内情?快说来听听。” “不知道啊。”段嘉下意识便否认道,“我一个‘小孩’能知道什么?” “小孩”两个字被段嘉咬的有些重,然而陆衡之却完全没反应过来段嘉为什么要加重“小孩”这两个字的读音,只一个劲儿地想从段嘉嘴里问出些内情。 “我知道你知道,少拿‘小孩’糊弄我。” “哦。”段嘉应着,却不说话了。 最后,还是宥昀主动把话接了过来:“骁武是不是把我视为死敌不知道,总之我确实烦他。” 第289章 收为己用 “好。”听得宥昀说自己烦钱慎谨,陆衡之也不再推拒,随即应下了和孙伽一起让钱慎谨改恶从善的任务,“但那家伙若是动手了,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不会敢和你打。”宥昀答得果断。 陆衡之轻挑眉梢,偏头缓缓吐出了九个字:“也是,那家伙确实挺怂。” ......... 如果让陆衡之来评价,骁武将军钱慎谨、一定是个自命清高又色厉内荏的人;不过钱慎谨本质并不坏这点,却是一个令人无法否认的事实。 由于看不惯钱慎谨的自命清高,陆衡之和钱慎谨的关系一直都比较僵硬。 孙伽对待其他东关将军的态度一贯疏离,虽然没有同钱慎谨发生过口角、但也跟陌生人差不了多少。 他们自认为不会对钱慎谨有任何偏袒,然而在宥昀说出钱慎谨与孙罗一干人等有所勾结时,他们脸上的不可置信又是那么明显。 钱慎谨自认君子,非但将小人鄙夷到了骨子里,更是把自身声名看得比性命还要重上几分。 他眼里揉不得半点沙,甚至会为了自己的声名而束手束脚;在原有的印象中,钱慎谨似乎一直都是所有人中最不可能成为叛徒的那一个。 但是现在,钱慎谨却在暗中叛离了东关军。 ‘为什么?’疑惑的声音于心底响起,孙伽微微蹙眉,却没有怀疑是自己之前看错了钱慎谨。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除非有什么事让钱慎谨处在了生死攸关之际,否则他的秉性又怎么会有所改变? 能有大的转变,必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但是还能有什么事,会比上战场更令他胆寒......’ 孙伽看着气定神闲的宥昀暗自思索着,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对一个眼高于顶的人来说,变成一个废人,绝对会令他生不如死。 ......说起来,这儿不就有一个差点让钱慎谨变成废物的人? 所以宥云之的平静,完全是因为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超出过自己的意料之外...... 记得云之刚被封为安东将军那会儿,钱慎谨就因不服、在陛下跟前闹了好些时日。 对了,那个时候他还来找过我,和我说了一堆云之徒有其表的话、让我也去劝陛下收回成命来着。 借故推辞之后,本以为还要被他纠缠好一阵;只是不曾想,后来再见到钱慎谨、倒是在皇家演武厅上了。 一场普通的比试在钱慎谨的一再要求下变成了生死较量,大概是为了不会真的出现什么无可挽回的局面,陛下身边的那位福公公,直接带着太医院的两位院判大人站在了不远处观战。 大抵是为了帮云之立威,陛下召来了在京的所有东关军将士。 钱慎谨那个傻子貌似是以为陛下终于站在了自己这边,还在比试开始前,说了一堆挑衅的废话。 然后在两人正式交手的第一招里,这位“威名赫赫”的骁武将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口中那个“徒有其表”的安东将军直接撂倒了...... 最在乎的颜面被重重地拳头一下又一下打进了土里;靠着冷嘲热讽才换来的“以生死定输赢”,却又断绝了自己最后的退路。 偏生那位带着太医的福公公,又和傻了似得站在旁边干看着,迟迟不肯出手阻拦;那时候的骁武将军,应该很绝望罢。 啧,云之当初就应该再讽几句,将他那点既可怜又可笑的自尊心也一并碾碎了去。 不然那傻子也不用为了维护自己仅剩的那点子自尊,背离了大栎还觉得自己只是在“除邪惩恶”了罢。’ 大将军陆衍战死,二品将军陆续安、长孙信宇又在战前被皇帝调离,东关军中原本有四位三品将军,在长孙迟死后便只剩下了宥昀、钱慎谨、孙罗三人。 宥昀虽然收编了长孙迟旧部,但就算是加上了手上原有的几万人马,和钱罗二人相比也不过是略胜一筹。 若本身就是和钱罗二人打还罢了,可他们现在的敌人却是关外号称百万之师的傀军。 倘若要和庆离打,势必要先解决内部的麻烦。 钱慎谨本质不坏,如果非要评价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撑死也就算是个误入歧途的羔羊在横冲直撞。 在现今这个明显缺人的局势下,宥昀并不打算让事态的发展受到自己个人情绪的影响,是故对于钱慎谨,宥昀还是更偏向于将他收为己用。 在父子孝道的束缚下,孙伽不好对孙罗动手;所以钱慎谨这个不算麻烦的麻烦,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孙伽身上。 孙伽知晓宥昀的考量,对此自然没有异议,反倒是为了平衡孙伽和钱慎谨之间品级差距、而被一同安排派去的陆衡之,闹起了别扭。 “我和姓钱的不对付你又不是不知道。 宣威去是为了和孙罗错开,我为什么非得去和那个穷讲究又倔死了的家伙说理去?” “官大一级压死人,宣威需要你。”宥昀扫了一眼开门进来的段嘉,语气波澜不惊。 “你需要我吗?”陆衡之转头盯着孙伽问。 孙伽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勾唇笑了笑,没有接话。 “走了。” 宥昀冲孙伽点了点头,不等陆衡之说出那句“宣威分明不需要我”,站起身便朝着门口走去。 孙伽闻言,放下茶杯、站起身朝宥昀拱了拱手;而陆衡之,则是嘟囔着“我看孙罗不爽很久了”,抬脚就追了上去。 孙伽看着陆衡之疾步而去的背影,心里还为必须独自面对钱慎谨的自己惋惜了几秒。 只是没想到还不到半个时辰,刚才那位“毅然决然”离自己而去的小陆将军,又主动回来“投奔”了。 “钱慎谨不是喜欢以娘老子论高低吗?有我坐镇,那家伙要是敢挑你的刺,我定把他那张嘴给手撕了。” 陆衡之说着,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仿佛刚才拒绝同孙伽一路去找钱慎谨的不是自己似的。 孙伽轻笑一声,倒是没戳破陆衡之:“那就劳烦小陆将军了。” 第290章 王绚 第290章 王绚二月初九,宥昀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王绚,身为皇城军主将王启承最宠爱的第三子,从小机敏;看似涉世未深,却深谙为人处世之道。 然而宥昀在军营里见到他时,随王绚同行的老太监却只一个劲儿地说他是来戴罪立功的。 “不用奴才多嘴,宥将军应该也识得这位王三公子。”身份只比福禄海略低一些的东来公公说着,朝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王绚瞟了瞟。 “原先也是个懂分寸的人,新春长了一岁,不知怎的、又不懂了。 当着宫里贵人的面呛白皇子,那胆量......唉,奴才这辈子都难望项背。 陛下的意思,还是多磨磨他的性子;所以还要将军多担待些。” “事儿是他挑的,我有什么可怕?”王绚往前走了一步,不悦似的说道。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姜岚他自己犯贱,不成全他岂不是显得我小气。” “咳咳咳,三公子快少说两句——” “少说什么?”王绚直接打断了东来公公的话,语气里满是不屑。 但如果仔细观察他的眸子,却又会发现他的眼中全然没有能同不屑挂上钩的情绪。 “按我说还是太客气。若不是因为圣上,就他那般弱不禁风的样儿......”王绚哼了一声,一字一顿道:“早一拳干翻他。” “哎呦三公子——”东来公公苦着脸,一面暗暗观察着宥昀的神色,一面用自己的身子把王绚往后挡了挡。 “到底是还未加冠,心思单纯。”东来公公表情略有些僵硬地冲宥昀笑了笑。 “三公子年纪小,自小又因聪慧备受宠爱......没受过挫,一来二去就养出了如今这般的骄纵脾性。宥将军您千万别跟他计较。” 宥昀轻轻挑了挑眉,没接话。反而是被东来挡在身后的王绚冷不丁开了口:“宥将军和我皆未及二十、心思单纯。” 王绚刻意把“心思单纯”四字咬得很重,旋即勾唇笑了。 “怎会和公公您一样在乎这些小事?” 东来背对着王绚,自是没能看见王绚的笑;他听着王绚声音的嘲讽,心登时凉了半截。 若非委实不合适,东来真想立刻转过身、摁着王绚给宥昀赔礼。 “嘿嘿,老奴不是那个意思。”东来尬笑了两声,回头一看,却见王绚抿唇笑着、眼里哪有半分讥讽? ‘感情这小子的横冲直撞从开始就是装出来的。’到底是混了几十年的人精,东来只在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只见过一贯蠢的,还没见过明白的突然又不明白的了。 这三公子忽然犯浑,陛下大发雷霆又未真正把他如何,单要他来东关宥将军这儿“磨性子”。 真是老糊涂了,竟能被王大将军在殿前跪的那会子给唬过去...... 上一波军粮才启程不久,何须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再度大肆征粮、并让那年轻的小将军压粮去? 这其中若没点问题才奇了。 是了是了,宥萧两家之间隔着血仇,而圣上可不是才点过左相? 是以这王三公子哪能是“戴罪”?人分明是被派来立功的。 啧,如此浅显的道理摆在眼前,竟到现在才看明白,真是罪过!’ “好小子,竟跟咱家装坏!真是徒担心了这许久。”东来公公说着,摇了摇头,先前的紧张再瞧不出半点。 “看来是老了,不中用了;连陛下都信不过老奴,要瞒着老奴了。” “东来公公过谦。若非信任,陛下怎会安心把此重任交与公公?”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王绚做戏的宥昀忽然开了口。 东来知道宥昀这是在给自己递台阶,也不扭捏,当即顺着话头道:“过誉、过誉。人已送到,既如此、咱家就先行回去复命了。” 闻言,宥昀略一颔首,王绚则是规矩的行了个抱拳礼。二人并不相熟,却是异口同声地道了句:“公公慢走。” ......... 王绚带来了一封确实由皇帝手写的亲笔信。 其中提到了萧相,也提及了宥栩;但是信中真正令宥昀在意的,却只有最末的一句话。 ——“如必要,朕允卿先斩后奏。” ......... 二月十二,惊蛰。 载着红粟的车队一路畅通,提前了规定期限半月到达了东关附近。 许是因为略过身侧的风少了几分锐利,许是因为时间充裕;一眼望不到头的粮队里难得气氛轻松。 急促的马蹄声毫无征兆地于附近响起,未等众人做出反应,带着火焰的羽箭已经划过长空、扎在了粮车上。 负责看护粮队的军士策马上前,欲与来人相搏;然而仅是忽如其来的一阵妖风,便叫他们纷纷坠马。 有人大喊着“山匪”,有人大喊着“敌袭”;王绚一身布衣,将草帽的帽檐压得很低。 粮队之中本无人识得王三公子,再加上王绚如今做此打扮,这等情形下、更是无人能猜出他的身份。 熊熊燃烧的大火吞噬了藏在车队中的恶意,死囚的鲜血染红了大地。 等到孙罗的人寻着烟雾赶来时,已经再找不到一个活着的人。 ......... 身旁站着五六名身披战甲的近卫,监军郑邈眯眼看着几步之外的宥昀,一张脸写满了傲慢与轻视。 “不知宥将军来此所为何事。瞧您这阵仗......”郑邈说着,故意顿了顿、歪着身子扫了宥昀身后跟着的众亲兵一眼。 “可不像是闲来无事找老夫唠家常。” 身后的火把烧透了黑夜,纯净无瑕的月白狐裘轻罩在玄色常服外;宥昀未披甲,一贯梳理整齐的墨发,此时也只用玄玉簪束住了几缕遮挡视线的、大半散在了身后。 如若忽视他身后那些身披重甲、手持长戈的亲兵们,宥昀这身打扮,还真像是来寻郑邈聊天的闲散公子。 宥昀轻啧了声,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郑邈口中的冷意似的,漫不经心地说道: “把人藏起来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还是......怕我向尊夫人泄密?” 玩世不恭地哼笑了声,宥昀看着郑邈,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放心罢郑大人,我这人就算看不惯,也懒得管某些人私下里的那些变态癖好。” 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什么,听到这话的孙罗抬起拳头,想也未想便捶在了桌子上。 沉重的闷响顷刻传来,孙罗的心狠狠地跟着抖了抖。他心虚望向紧闭的屋门,听见的却是郑邈的声音。 “宥将军莫要信口开河!”郑邈下意识向后瞥了一眼,猛地拔高了声音道:“污蔑朝廷命官,可是不小的罪名!” 搭在腰侧佩剑上的手轻轻抚了抚剑柄,宥昀没有去接郑邈的话,只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唤道:“孙罗。” 懒得再和他们玩儿装傻充愣的白痴游戏,下一秒,宥昀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了起来:“滚出来!” 第291章 彷徨的近卫 呼吸跟着颤了颤,孙罗双手攥拳,紧盯屋门沉默着、没有任何动作。 红粟本来是要去打宥昀一个措手不及的,可是孙罗怎么都没有想到、载着红粟的粮队会在路上发生意外。 东关附近的山野的确有一些依靠打家劫舍谋生的匪徒,但是与护粮卫的力量相比,那些小山匪根本不值一提。 由于钱慎谨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上万东关军将士和宥昀一同赴死,所以东关知道红粟这事的、除了孙罗就只有郑邈。 大栎监军虽有监督众将之职、却并无调兵之权。 先不说郑邈并没有能力在东关军的眼皮子底下、把那么多车红粟烧个干净,就是郑邈有这个能力、他也完全犯不上去做这事。 孙罗自私,郑邈重利;他们本是一类人,可是在怀疑了一圈都毫无头绪的时候,孙罗还是本能的猜忌起了郑邈。 ——毕竟粮车上装着的是红粟这事,也就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了。 ‘郑邈行事一贯不遵循常理,谁知道他暗中有没有打什么算盘。’孙罗这般想着,心中越发气愤了起来。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也不知道那位是怎么觉得此人堪用,明摆了是个瞻前不顾后的白痴!......’ 愤怒的情绪一拥而上,瞬间便吞噬了散落各处的种种疑点;等到孙罗终于冷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郑邈的住处被人团团围住的时候了。 沉重的脚步声十分有节律地自四周响起,经历大小不下百场战争的孙罗、怎么会听不出来这是什么动静? 未知带来的恐惧和埋在深处的心虚一起如大浪般剧烈翻腾着,当屋外重归平静时、孙罗的心却紧张到几近碎裂。 情绪彻底支配了大脑,孙罗来不及想什么、也无法去想什么;倘若非要说孙罗那时候究竟有什么想法,多半也就仅剩“逃”这个字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同样也打了郑邈一个猝不及防,不过与六神无主的孙罗相比,在官场里混迹多年、见过大小不少世面的郑邈还是要镇定得多了。 “老夫出去看看,将军待在此处、莫出声。” 郑邈跟下人交代了几句,待屋内的烛火全被吹熄之后,快步出了屋门。 再之后,孙罗就听到了那句“宥将军”。 ‘宥昀?怎么会是那家伙!?’孙罗惊诧地想着,心中的恐惧却陡然消散了几分。 ‘难道他发现什么了?......不、不,就算他全都知道,那又如何? 郑邈身为监军,动他便是和陛下叫板;他就算带人把这儿围的水泄不通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要客客气气地同郑邈说话。 呵,虚张声势。’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孙罗的坐姿都变得随意了许多;然而仅仅是下一刻,他那颗刚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把人藏起来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还是......” 呼吸在不经意间变得急促,孙罗盯着屋门、眼里刻进了明显的惊恐:‘还是什么?!’ ——“怕我向尊夫人泄密?放心罢郑大人,我这人就算看不惯,也懒得管某些人私下里的那些变态癖好。” ‘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竟也敢到老子跟前玩儿指桑骂槐了!!?’ 如此想着,恐惧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怒意。 孙罗举起拳头狠狠砸在了圈椅上,却又在闷响传来的瞬间后悔了起来。 他听见郑邈帮自己遮掩的声音,也听见了宥昀直呼其名的让自己滚出去。 不久前还熊熊燃烧着的怒火也不知道是被哪几个字给浇熄了,孙罗紧抿着唇、仿佛不清楚宥昀叫的是自己般,始终没有任何表示。 火把发出的噼啪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月的夜、总是压抑非常。 听着身后的屋子重归静谧,郑邈深吸了口气、挺起了自己那并没有什么底气的胸膛。 “深夜带人来此、几番挑衅;将军意欲何为? 老夫披肝沥胆几十载,而今幸得陛下亲之、信之,任为监军;将军今日口出妄言、屡屡不敬,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郑邈猛地拔高了音调,怒目圆睁、好像宥昀真的是什么乱臣贼子似的。 “此时挡在我面前究竟是郑监军还是陛下,正常人都能分辨得清楚。至于造反......” 宥昀微微顿了顿,眸中犹如夹着冰凌:“不该由我来问?” 郑邈闻言,心里颇有些犯怵;他紧盯着宥昀,眼皮跳了又跳。 宥昀的左手仍旧搭在佩剑的剑柄上,除去眼里渗人的冷和穿着,这位少年将军、好像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不知怎的,郑邈总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将军到底想做什么!?”郑邈死死盯着宥昀的眼睛问。 宥昀勾了勾唇,声音轻得仿佛并没有说给郑邈听:“原来郑大人还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啊。” 笑意丝毫不及眼底,哪怕仅有短短一瞬、郑邈还是清晰地看见了自宥昀眼底闪过的那抹戾气。 如或大雨倾盆而下、如或暴雪迎面袭来;郑邈下意识向后退去,身体也在下一刻彻底失去了平衡。 他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因为自己太过慌乱、才会不慎跌倒。 直到刺目的暗红闯进视线、直到颈间的皮肤感受到了那股异常的暖流,郑邈才终于听到了旁边近卫的呼喊声。 强烈的窒息感犹如潮水般骤然涌来,在一阵又一阵强烈地眩晕中、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斑驳了起来。 郑邈努力抬起手摸向了自己的脖子,只是在快速消磨殆尽的意识里、郑邈并不知道自己最后摸到的到底是近卫的手、还是自己颈侧的伤口。 月白狐裘仍旧明净如初,若非剑刃染上了那抹夺目的红,谁也无法确定、是宥昀对郑邈出的手。 几个近卫围在倒地不起的郑邈身边,用手死死地捂着他脖子上的伤口、想要帮他止血。 可是哪怕他们的手指并得再紧、交叠在一起的手再多,也依然阻止不了血的蔓延。 眼睁睁地看着郑邈断了气,再抬头、却是看见天空飘起了小雪。 几个近卫面面相觑、脸上是难掩的迷茫和无措;他们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站在那位少年将军的对立面了...... 第292章 “伶人”登台 近卫的声音喊得那般大,孙罗自然知晓是郑邈出了意外。 心中的缝隙被踌躇塞得很满很满,等到孙罗终于做出决定的时候,屋外已经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黑漆漆的天,空洞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整个吸进去;细小的雪花从高处坠下、又在触碰大地的瞬间化作了雨...... 孙罗站在屋门前,看着单膝跪在自己面前、恭敬待命的赵幻,心情是说不清的沉重。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孙罗此番来找郑邈、只带了赵幻和两名亲兵。 赵幻身为影卫,最擅长的就是避人耳目;可是以现在整个宅邸都被围的水泄不通的情况来看,就算赵幻想溜出去、也无疑是异想天开。 孙罗何尝不知道单靠赵幻一人根本不可能突出重围,但最终、孙罗还是将那句“伺机突围”说出了口。 “成败在此一举,若你成功搬来救兵,本将以后不会再插手赵家之事。” ‘不插手?...呵,笑话!你这老贼哪次不是事后反悔!?’ 赵幻在心里骂着,说出口回答孙罗的话、却叫人听不出一丝不敬之意。 “既是大人有令,属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最好说到做到。”孙罗透过黑暗盯着赵幻,声音里尽是威胁。 “就算要豁出性命......”赵幻微微默了默,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孙罗道:“属下也定为将军鞍前马后。” ............ 需要保护的人已经死了,在如此大的实力差距下,郑邈的近卫们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小到看不清冰晶的雪花在随风飞舞,湿冷的空气充盈着鼻腔、让人的意识愈发变得清晰了起来。 近百双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紧闭的屋门,此刻的静谧、宛若那即将开场的戏台般,藏满了神秘;而那初登场的“戏子”,确实不负众望的、叫出了声。 “郑邈监军之职乃陛下亲授!!你竟然!!!竟敢杀他!!!?” 孙罗瞪眼看着躺在一大滩凝固血迹中、已经了无声息的郑邈,不可置信地冲宥昀吼道。 “里通外国烧毁军粮,乃诛九族之重罪;本将未把他剥皮剉骨,已是看在陛下的情面上。” 和孙罗的怒不可遏相比,宥昀却是平静得多:“不过孙罗。同郑邈蛇鼠一窝的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本将?” ‘郑邈里通外国烧毁军粮?!所以真的是郑邈那家伙、瞒着我......’孙罗顾不上反驳宥昀的话,只被那句“烧毁军粮”乱了心神。 心脏“砰砰”狂跳着,好似会在下一刻便爆裂开来;孙罗死死瞪着郑邈的尸体,过了许久,才忽然反应了过来。 ‘不对...不对!郑邈烧不了军粮!更不会去烧那些红粟!!他这么说,就是故意的!他就是为了让我去怀疑郑邈!!’ 这般想着,孙罗重新将目光移到了宥昀身上;然而就在二人视线相触的瞬间,孙罗却猛地明白过来了一些事。 ‘那军粮就是他自己烧的!!他肯定是知道军粮被换了!!! 通了!这样就说得通了!!今天负责巡防的又不是我的人,粮草焙烧之后为什么是我的人最先赶过去!?是这家伙!! 都是这家伙故意做的局!!!!’ 第293章 不想死?那就自己努点力 空气再度陷入了沉寂,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又黏腻的汗,孙罗恶狠狠地瞪着宥昀,心却像是被人放在了大浪中的孤舟里般、没着没落的虚。 ‘就算他是有备而来又怎么样?郑邈已死,只要我抵死不认、把自己摘干净,他又能奈我何? 我到底是老子,孙伽之前就是再张狂、也从不敢明着违逆我这个父亲;钱慎谨参与谋划本就是为了除掉这小子;至于陆衡之......本来也是要和他一起上路的。 长孙迟麾下那几个老东西现在都在我手上,凭他们的威信、还怕长孙迟旧部不听我的话!? 什么通敌叛国?只要拖过今天,定会不了了之;只要撑过今天,这小子必死无疑!’ 心脏“咚咚”地敲着鼓点,孙罗吞了口唾沫,神情愈发狠厉了起来:“宥昀!别以为老子看不出你打的什么算盘! 没有证据私自乱杀朝廷命官;到底是郑邈通敌叛国还是自己心怀鬼胎,你自己心里清楚!” 身后手持长戈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往前迈了一步,发出了“砰”地一声闷响;宥昀看着孙罗的眼神凉了几分,却没有让人动手的意思。 “证据此刻不就站在这儿?” “什么?”孙罗问着,心中却登时警铃大作。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快完蛋了。 宥昀刻意晾了孙罗几秒,才以一种漫不经心地语调道:“如果不是窝藏反贼以同罪论处,郑邈确实还罪不至此。 可是孙罗,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宛若溺水般的窒息感几乎在瞬间侵蚀了意识,没等孙罗出声打断,宥昀已经把那句让孙罗极其畏惧的话说出了口。 “他就是因为你,才倒在这里了啊。” 一股寒气骤然从脚底窜至了后背,孙罗张着嘴想要反驳,然而嗓子却像是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孙罗知道接二连三的沉默,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但是此时此刻、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打破不了那份源于内心深处的沉寂。 正独自挣扎的时候,孙罗忽然看见赵幻挡在了自己前面;那时候的孙罗,只觉得自己终于喘上来了一口气。 ‘倒是没白养着这家伙,还是个忠心护主的。’这般想着,快从嗓子眼蹦出来的心脏总算放松了些许。 赵幻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几步,抱拳单膝在宥昀面前之后,最后转头扫了孙罗一眼。 只见一向对自己张牙舞爪的人陡然变得和善了不少,就连那双一贯以轻蔑看待万物的眼、此时都只剩下了殷切期盼。 ——就好像,他真的很看重他一般...... “我、赵幻!今以孙罗影卫统领的身份做证——东关大将孙罗与傀国庆离暗中往来、泄露军情,通敌卖国! 此言若虚,赵幻自灭!天诛我族!!” 闻得赵幻此言,孙罗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紧接着、就炸了。 “卖主求荣的王八羔子!!老子宰了你!!”因为气急,孙罗连面皮都小幅度抽动着;他大吼着,拔出佩剑便冲向了跪在地上的赵幻。 赵幻感到不对,当即准备起身闪躲,然而还没等他做出动作,已经有个身影先一步挡在了他身后。 “叮”的一声脆响传来,赵幻偏头向后看去,正好瞥见一个明晃晃的东西飞了出去。 握着剑柄的双手被震得发麻,孙罗看着自己手中只剩下半截的佩剑,刚涌上来的怒气又在瞬间退了下去。 “上!”孙罗往后退了几大步,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亲兵喊道。 两个亲兵互相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没有抗令,双双拔剑朝宥昀冲了过去。 “冲啊...” “冲啊——” 破了音的喊声在寒凉的夜中愈发显得单薄;另一边,近百人的跺脚声却是那么整齐浑厚。 “砰——” “杀!” 短而急的吼声提前昭示了二人的命运,不等孙罗的两名亲兵冲至宥昀面前,已有八支戈刺破甲胄、扎进了他们的身体。 血液顺着刃流出,又在戈锋离开身体时向外喷涌着;不过片刻,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人便失去了生机。 孙罗望着前方再次退至两侧的八名士兵,一颗心如同掉进了冰水里一般冷。 他扫了眼宥昀手中闪着寒芒、剑刃连一点豁口都没有的利剑,再低头看自己手中已然断成两截的废剑;只感到有一股强烈又酸涩的惧意陡然塞满了自己的胸膛。 “莫信这贼子的鬼话!”孙罗丢了手中的剑,指着宥昀身后的赵幻大声喊道。 “这家伙定是将本将曾因他失职重罚过他记恨在心,今日才会如此诬陷于我! 与庆离勾结的一直都是郑邈!和本将并无关系!!若不是为了破坏他们的阴谋,本将又怎会以身犯险!以身入局啊!?” 早在最后两名仆从也倒在鲜血里的那一刻,孙罗就分不清于黑夜中纷飞的,到底是白净的雪、还是赤红的血了。 孙罗不知道自己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究竟是在何时被击碎的;他望着一如往常般平静的宥昀,只知道自己的心早就已经败下了阵来...... “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本将为人,最是克己复礼。从军几十年来,从未有过逾——” 宥昀轻哼了一声,直接打断了孙罗的扯皮:“无关你刚才躲什么?” “我......”孙罗噎了噎,很快找到了“理由”:“还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带人把这儿围得水泄不通,本将又怎么会——” “既是做贼心虚就认了吧。”宥昀提剑走到孙罗面前,用剑尖指着孙罗的脖子道:“省的被人当成傻子。” “你敢杀我!!??如果本将死了,不说陛下不会饶了你!就是本将手下的那些将士们也定会——” “不想死?”宥昀说着,忽然勾唇笑了,“那就努点力,自己活下来。” 话音未落,剑锋已然猛地改变了方向;孙罗只觉得眼睛被剑面反射的火光晃了一瞬,紧接着、便看见自己的左臂飞了出去。 第294章 “白痴。” ‘‘白痴。’’陆衡之骑在苍暮马上,看着不远处同样骑在马上的钱慎谨‘‘嘟囔’’了一句。 他的声音不小,不仅让旁边的孙伽听了个清楚,也让那边的钱慎谨听了个明白。 一张脸黑了又黑,然而碍于身份和实力的差距,钱慎谨最终还是装作了没听见。 “夜半三更率人围堵本将,小、陆将军......”钱慎谨刻意把“小”字咬的极重,“你和宣威是要反吗!” 对于钱慎谨的暗中挑衅,陆衡之倒是全然不在意。他冷哼了一声,与钱慎谨对视的一双眼睛里,仍旧刻着“白痴”两个字。 “夜半三更、又无敌情,骁武将军如此劳师动众......”孙伽敛了敛眸子,语调陡然冷了起来:“末将倒想问一问,你意欲何为。” “宣威,不要以为自己姓孙,本将便当真不敢动你了。”钱慎谨眯眼盯着孙伽,神情里满是警告。 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攥紧,虽然对钱慎谨会这么说早有预料,孙伽心中的火,还是抑制不住地烧了起来。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有人把自己和孙罗绑在一块儿、并借着所谓的父子关系来打压自己...... “我就是我。”孙伽死死盯着钱慎谨,声音里仿若夹杂了无数冰刃:“无关旁人。” 胯下的战马躁动地跺了跺前蹄,钱慎谨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话里话外都是轻蔑:“天真。” “行了,都知道你是个拎不清的白痴了。”话音将落,陆衡之恰到好处地摆了摆手,那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在打发叫花子。 孙伽没忍住、低低笑了声;至于孙伽左侧的林洢,则是连忍都没忍、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 林洢平时总是不苟言笑的,是以他这一笑、反倒是让后面的一众重骑士兵愣住了。 ——没想到,他们校尉笑起来还挺损的。 细小的雪不断往下落着,湿冷的空气陡然陷入了沉寂,然而那安静仅仅持续了两秒,便被一阵嘈杂的笑声猛地打破了。 重骑士兵们十分给面子的大笑着,又在林洢停下来后、立即止住了笑意。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当战马“嘶嘶”的喘气声再次变得清晰时,钱慎谨的眼神已经狠到能杀人。 利剑出鞘,马儿躁动;钱慎谨皱着眉,杀意俱现。 “让开!!本将还没准备把你们牵扯进来!” “钱慎谨,你大可以试试。”孙伽缓缓抬起了握着勍凌枪的手,用枪尖指着钱慎谨道,“看看今夜到底是谁赢。” 孙伽来此本也不是为了杀钱慎谨,自然不会率先出手;钱慎谨自知身后的八百步兵不可能打得过林洢的五百重骑,是以也不敢真的出手。 干戈一触即发,但双方却只是听着寒凉的风声、僵持不下。 最后,还是陆衡之出声打破了这分外诡异的气氛。 “倘若与你报信的赵垠依然是那老东西的人,你觉得我们此刻还能在这里堵你?” 第295章 凭什么? ‘赵垠叛变了!?’ 不可置信的情绪在眸中闪了一瞬又被迅速压下;纵使并未细想、钱慎谨也知道,这场暗中的较量,已然分出了胜负。 ‘赵垠能叛离孙罗,必是赵幻带的头;如果连赵幻都归顺了他,那......我们想做什么,他定然都已知晓。 刻意传信引我出来;又让林洢跟着孙伽、陆衡之,提前率五百重骑在此堵我......孙罗那边,多半早就被解决干净了。 那家伙,竟然真敢直接发起军变!’ 呼吸不受控制地加重了几分,钱慎谨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了声:“既然是来杀本将,为何还不动手?” 微微默了默,钱慎谨忽然嘲讽地笑了一声,又道:“懂了,是他要亲自动手。” 锋利的枪尖重新指向大地,孙伽收了身上的杀气,语气平静:“安东将军从来没把你当成过生死之敌。” 钱慎谨闻言,一双眸子骤然暗了暗,再抬眼、却只剩下了不屑。 “呵,那本将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他?” 细碎的雪花沾湿了眼睫,使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朦胧了起来;孙伽神情淡漠的看着钱慎谨,全身上下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你为什么恨他?”孙伽稍稍顿了顿,又道:“或者骁武将军,我应该这么问——安东将军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你不惜出卖国家利益、也要杀他?” 孙伽说到前半句时,钱慎谨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慢。 然而当孙伽真的将那句“出卖国家利益”说出口之后,钱慎谨的表情、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复杂了起来。 “本将没有!”钱慎谨下意识否定道,“花拳绣腿,谗言惑主!那般毒瘤,如何留得!?” “花拳绣腿?!”一直在旁边努力保持安静的陆衡之没忍住、陡然拔高了音调,“你说谁?!宥云之?? 他要是花拳绣腿那你这个快被打死的算什么!?你能在我手下撑过一招吗,就在这里大言不惭。 哈,还谗言惑主?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有喜欢给陛下当暖脚的嗜好。嘶,说错了,不是喜欢给陛下当暖脚,是——强逼着陛下允许自己当一只暖脚犬。 怎么,难道你觉得在“暖脚犬”这三个字前面加上了“皇家”两个字,自己当的就不是“犬”了?” “陆衡之!”钱慎谨低吼出声,想要把陆衡之生撕了的心都有,偏偏、他又打不过陆衡之。“别欺人太甚!” 面对明显怒极的钱慎谨、和他那两句饱含警告的低吼,陆衡之只是挑了挑眉,连表情都没变。 “欺人太甚?究竟是谁欺谁太甚?得了,你这臭不要脸的毛病是一辈子都不准备改了。 见天的把云之当成假想敌,他上辈子欠你的了,招上你这么个心智不健全的白痴。 理你不行,不理你不行,打不过你不行,打得过你还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 或许是因为陆衡之的气势实在太强,或许是因为本来也没理,钱慎谨的气焰突然就小了很多:“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很明显,陆衡之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说不过就是花拳绣腿,打不过又变成了谗言惑主;一问你有什么证据,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来。 真有种你别招惹别人!自己跑到别人脸上撒野,又受不了人家还手,这贱倒真是全叫你一个人犯完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是神吗不允许有人比你强! 难不成就因为陛下当年夸过你一句少年英才,这全天下比你强的人便都该去死了?说出来你自己觉得可不可笑! 说理根本没理,打架只能打过固定那几个;嘶,就你这水平,还敢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在这点上,我倒确实远远比不过你。 也就是云之,这么长时间才揍你一次;倘若换了我,一日三顿揍、绝少不了你一次!” 胸膛因为逐渐加快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着,钱慎谨紧咬牙关,沉默了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本将在鬼门关过了几回?!他宥昀过了几回!?就算先前的战况再惨烈,他体会过几次濒死?!真正在鬼门关走过几回!!? 少年英才?哈哈哈哈哈哈!!本将何时在意过这等虚名!! 管他是百年一遇的英才还是千年一遇的神才?老子根本不在乎!!可那军功!从来不能!也做不得假!” 猩红的血丝迅速于眸中蔓延,视线中的人影明明是陆衡之,钱慎谨却晃然看见了自己。 “老子军功里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老子未曾流尽的血!未曾流干的汗!!一个毛头小子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就要和老子平分功劳!!凭什么!!?? 老子在血雨腥风中杀了这么多年,才终于混了个三品;他一个父母死绝,靠着陆衍那点同情心才没被欺负死的东西,凭什么和日日命悬一线老子平起平坐!!? 陆、衡、之!”钱慎谨眯着眼,目光危险又冰冷,“倘若你爹不叫陆衍,你真以为自己还有资格在这里同老子叫板!!? 如果不是陆衍故意给宥昀机会!凭他一介小小的游击将军,能有资格揽下奇袭敌营的差事??! 凭你们去说吧!随便去说吧!!老子气得从来都不是什么英才鬼才!老子他妈就是气不过他有机会!! 你们一个个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有父亲前辈长辈抬举,自然永远理解不了知道我这等人的辛酸痛处!! 你们以为机会是随随便便就有的吗!!?你们以为‘资格’,是什么很容易就能得到的东西吗?!! 没有!!根本没有!!!!就是那些看起来唾手可得的东西!老子要把命都搭进去才刚刚有触碰它们的机会!!! 可怜老子当初竟然还把宥昀那家伙当成过少时的自己......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真可笑!!!可笑至极!!!! 凭什么,老子生里死里厮杀十几年才能换来的荣誉、权力,他还未二十就能得到? 凭什么!!!!?” 第296章 谎言 呼出的热气随风飘出一小段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钱慎谨大口喘息着,眼里红得可怖。 “我从来没有不允许别人比自己强过!可他宥昀到底算什么!!?” 似乎是窥出了主人的坏心情,披着银甲的战马焦躁地跺起了蹄子。 孙伽淡漠地注视着不远处十分暴躁的一人一马,情绪看上去没有一丝起伏。 “你的痛苦是痛苦,别人的痛苦亦是痛苦。 没有人想要遭受苦难......”孙伽微微顿了顿,眼里不着痕迹地闪过了几许寒凉,“所以,没有必要去衡量谁受的伤更痛彻心扉。” “没有必要?”钱慎谨冷笑着,面上偏执更甚,“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无耻吗?” 指尖轻轻拂过银色枪刃,孙伽没有去看满腔怒火的钱慎谨,只平静地问道:“你真的了解过我们经历了什么吗?” 话音未落,孙伽抬起头,又把刚才的话换了种方式问了一遍:“你真的想要、试图了解过我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吗?” 细碎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落到身上的瞬间却化成了水;裸露在外的皮肤与湿冷的风几乎是一般温度,被雪沾湿的睫毛带着寻常没有的重量...... 剧烈跳动的心脏,在孙伽问第二次的时候逐渐慢了下来;钱慎谨仍旧死死地盯着孙伽的眼睛,然而这一次,终究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钱慎谨确实从来没有想要了解过他们......可是那又如何?他们值得他去了解吗? 短暂的沉默很快逝去,取而代之的是呼之欲出的不屑:“为什么要了解?” 钱慎谨稍稍默了默,又道:“身在福窝里的人,还没有资格让本将理解。” 他说得肯定,眼神却闪烁了一下;孙伽见状不语,只是无声笑了。 “除了我以外,你觉得谁身在福窝?”陆衡之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钱慎谨,出声问道。 “云之、还是宣威?亦或是林洢?你觉得他们中有谁身在福中?” 钱慎谨闻言,倒是没立刻反驳,他不紧不慢地扫了陆衡之、孙伽、以及林洢一眼后,才缓缓开了口: “林洢身世坎坷,暂且不论。宣威姓孙,宥昀出身世家;敢问他们二人,有谁并非生在福中?” “姓孙?”陆衡之忽的笑了,“你以为孙家是个什么好地方?母亲早逝,父亲无能;为了活下去的妇人个个人面兽心...... 你以为只有家徒四壁、或是无家可归的人才会饥寒交迫?你以为高门大宅里就一定衣食无忧? 你知道什么是后宅吗?你知道什么是阴暗吗?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死我活并不仅仅存在于战场上。在真正的权势面前,个人力量从来都是笑话。 以一敌十、以一敌百......纵使你是天纵奇才,能够以一敌千;面对十万、百万时,又当如何?...又能如何? 不论能力,仅仅是因为云之未及二十,你就无法接受他和自己平起平坐。 倘若将命都舍去半条才赢来的武状元被人生生抹去、唯一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外祖也被自己名义上的父亲活活打死了呢? 彼时,你又该如何? 连明知道对方是畜生,但却碍于孝道伦理不能动手的感觉都未曾体会过的人,确实还没有资格去了解别人。” 晦暗的情绪在半敛着的眸子里闪了闪,孙伽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原来他都知道。’这般想着,压在心底的巨石莫名变轻了几分。孙伽看着炎迭被雪沾湿的马鬃,只感觉心间漫上了一股不易察觉的暖。 “用得到你了就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出来的孩子,用不到了就是和自己毫无瓜葛的贱种......孙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不信你钱慎谨真的不清楚。 给面子些喊你一声‘宣威将军’,背地却因为一个姓氏说你身在福中、百般鄙视......你以为那些是来自姓氏的荣耀吗?不,是枷锁。 —— 一具流淌在血脉里,不死不灭的枷锁。 多少艰辛苦楚,因为一个字便纷纷付诸东流;年过而立还看不破表面的光鲜亮丽的你,势必不会懂。” 眉头下意识地锁紧,钱慎谨紧盯着陆衡之,难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陆衡之见钱慎谨犹豫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又冷冷笑了:“这世界从来都不公平,唯有弱肉强食才是常态。 你说云之出身世家,但你可曾想过......‘世家’二字,正是刺向他的一把刀?” 呼吸骤然停了一瞬,钱慎谨带着提防问:“什么意思?!” “你为了什么要杀云之你自己心里清楚,但是孙罗、和他背后的人为什么想害云之?你可别告诉我是他们也只是单纯的看云之不爽。” ‘是不可能。’钱慎谨没回答,只暗自想道。‘如今大敌当前,孙罗那个贪生怕死的应该最希望有人挡在自己前面。 ......宥昀若是按照计划死了,应该是战事结束前孙罗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但是他现在却—— 不对、不对!如果我之前的推断不错,孙罗受的就是长孙家和萧家的指示,那......长孙家为什么要杀宥昀? 虽然并没有实证,但是小道消息说过、宥昀几年前在北关时受过长孙鸿老将军的关照。 不似陆家和长孙家明显对立;宥昀不但从来没和长孙家有过矛盾、还得过长孙鸿的暗中关照,长孙家的人为什么要杀他? 就算是为之后的利益着想,他们也还犯不上布这么大的局、冒如此大的风险去杀宥昀才对。 如果非要说,能让长孙家的人大费周章的干出这种事.........是陆衡之!长孙家的目标是陆衡之!!’ 眼中的震惊还没来得及消散,钱慎谨忽然又想通了一件事:‘所以是萧家在针对宥昀?能做下这等手笔的人——只有萧广平! “世家是刺向他的一把刀”,想要宥昀去死的萧相,也根本不可能手下留情!所以,我们全都被算计进去了! 所谓的“维护正义、铲奸除恶”,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什么保东关军无虞、东关无虞,他们根本就都没想兑现过!!’ 第297章 转变 掀起万丈波涛的心惊久久难以平复,心脏的跳动快到仿佛即将冲破胸膛;前不久还对宥昀的生死不屑一顾的钱慎谨,陡然转变了看法。 ‘宥昀不能死!陆衍战死之后,东关军全靠他撑着;如果那家伙...如果那小子再死了,军心必定大乱,而后、东关必要失守!’ 彻骨的心寒引起了一阵又一阵战栗,就连指尖、也出现了难以抑制的颤抖。 眼中的猩红仍未退散,可是当愤怒历经恐惧、再重新变回怒火的那一刻,已然有很多都改变了。 积攒许久的恨意陡然掉转了方向,前不久还被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宥昀,瞬间变得顺眼了很多。 ‘至少他确有些本事,并不算什么花架子......罢了。’钱慎谨这般想着,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之前一直把他当做仇敌,现下想想,却有些可笑了。 或许宣威说的没错——痛苦兴许从来都无法被人衡量。起码现在,还远不是同他一决高下的时候......’ 锋利的剑刃重新被藏于鞘中,钱慎谨策马往前走了几步,再抬眸、眼中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敌意。 “所以安东要怎么处理孙罗那个麻烦?”未等陆衡之、孙伽接话,钱慎谨又道:“在东关军大胜傀军之前,本将会全力配合。” ............... 长城这边的巨变传不到长城的另一边。 断断续续下了好些天的细雪灭不掉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个令漆行厉头疼许久的漆采唳,终究还是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大火、死在了庆族的营帐之中。 经过将近半时辰的炙烤,近十具尸体都变得难以辨认。 人们不知道哪些是护卫、更分不出哪些是救火时葬身火场的人;在满目疮痍和一片狼藉中,他们只知道,其中有一具躯体属于漆采唳...... 庆离发了不小的火,处置了一群人;至于漆行厉,则是感觉整片天都塌了下来。 漆镜辰千叮万嘱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但是漆行厉这次不但把人弄丢了、还让漆采唳死了...... 除了已经死的差不多的老一辈,漆族中鲜少有人真正了解族长漆镜辰这个人;恰好,漆行厉就是同辈人里最清楚漆镜辰秉性的那一个。 冷静、和善、理智的是漆镜辰,残忍、无情、嗜杀的同样是漆镜辰。 他可以一直保留理智,也可以因为一个人瞬间丧失理智;漆行厉不知从前如何,但是现在、能让漆镜辰丧失理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漆采唳。 漆行厉不畏死,可是他还有一家老小、还有一群和自己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他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失察,就连累他们也一并命丧黄泉。 纵使庆离为了查案、近乎将整座庆族军营都倒了过来,漆行厉还是坚持要自己亲自带人介入。 毕竟人是死在了自己的地盘上,庆离未敢再像先前那般阻拦,只由着漆行厉去了。 承受不起漆镜辰怒火的漆行厉,拼了命地寻找着漆采唳还活着的可能;然而不论他怎么顺着找到的蛛丝马迹去查,最后都只能得出漆采唳已然葬身火场的结果。 日升月沉,薄雾笼罩大地,模糊了本就浅淡的阳光。 连续几夜未眠的身体没有染上一丝倦意,情绪晦暗不明的双眸、却隐隐有血丝蔓延。 漆行厉站在几座早已化做灰烬的营帐前,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浅淡的阳光逐渐充满了力量,漆行厉面向朝阳,萦绕在身边的死气却重的吓人。 “你说,庆离为什么突然给漆采唳换地方住呢?” “.........”漆毋历没有立刻回答漆行厉的话,只是盯着漆行厉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庆族那边给的解释是——要增添守卫。” “增、添、守、卫?”漆行厉不屑地说着,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以如今查到的线索来看......”漆毋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之前得出的结论又说了一遍:“......那场大火,确实是莫族人动的手脚没错。 莫族恨庆大将军指挥不当、让他们在腊月初七那场夜袭里损失惨重......他们没有胆子、也没有实力直接和庆族作对,所以.........想借我们的手对付庆族。” “无论他莫禁平该不该死,这笔烂账都是庆离一手扯出来的!”漆行厉蓦然转身,声音充满了杀气。 “不管与栎朝此仗何如,我,漆行厉!必要庆莫两族,血债,血、偿!!” 第298章 尽随天意 庆族军营毫无征兆的突然进入全面戒严,紧接着、训练有素的漆族精锐又开始频繁出入庆族营地...... 如此明显的反常,很快便引起其余十几个部族的猜疑;只是在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位列四大部族之下的那些个小部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无非两条——要么当做不知、静观其变;要么,就是去同属四大部族的云、若两族那儿,探探口风了。 自从若岂继任若族族长以来,若族人的排外情绪便日益高涨。 身为四大部族里的老末,若族人并不敢对庆、漆、云三族的人怎么样,可如果是对其他小部族、若族人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随着矛盾不断激化,在与若族的大小争锋中,一些小部族一度结成同盟,意图一举推翻若族、重建隶属于傀国的第四大势力。 假使他们的对手只有若族,那么彼时那场斗争最后究竟会鹿死谁手,仍未可知;但是现实,向来不会追寻“公平”二字。 未等兵临城下,一纸由漆、云二族发起的战书已经先一步送达阵前。 “如对若族出手,便视作对我族开战”几字跃然纸上,而战书下方印着的,赫然是属于漆镜辰和云恢的族印。 在漆、云二族的强势干预下,推翻若族之事只得暂时搁置。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纵使若族之后并未有所收敛,那些小部族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再难结盟了。 风平浪静的水面下究竟隐藏了多少辛酸,唯有鱼群知晓;如果一定要在若介和云鹳中间选出一人去接触,那些势单力薄的弱势部族首领们、无疑都会选择后者。 “大将军,斐族来人了。”云墨稍稍顿了顿,又道:“要不、让末将来应付他们?” 云鹳一手撑头、斜倚在倚几上,阖着的眸子未有半分眨动,仿佛已经陷入了沉睡。 听着云鹳绵长且匀速的呼吸声,云墨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行退下。 然而他才刚往后退了一步,又听到云鹳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不用。” 云鹳缓缓张开眼,鸦羽般睫毛下,一双墨色黑瞳隐隐透着不愉。 “本将亲自见。” “是。”云墨低头应了声,却是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云鹳坐直了身体,理着胸前不甚平整的衣襟道:“还有事?” “莫族那些蠢货闯了此等大祸,必定难逃其祸;只是在此时出事,难免有损我族利益。莫族之事......是否需要出手干预?” 云鹳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盯视着云墨的眼睛,不答反问:“一心求死的人,怎么救?” “.........”云墨敛眸想了想,回答道:“倘若无法保证‘生’的持续,可由别人出手,替他决定‘死’的时刻。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漆采唳一死,莫族人的所作所为、就不再是蚍蜉撼树。 朽木易摧,通柱化朽;若不当机立断、防微杜渐,恐大厦倾倒,不日而已。” 眼尾染上了一抹笑意,云鹳冲着云墨勾了勾手,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端起酒杯啜了口,云鹳慢慢摇晃着杯中清酒,注视着杯底随酒而动的杂质许久,才开口道:“愿意跟着我吗?” 装满深意的眼睛忽然望过来,云墨猝不及防地和云鹳对视上,只觉得大脑陡然停止了运转。 心底有个声音拼了命地催促着自己快些思考,可是无论云墨怎么努力,不断增强的、也仅有心脏的跳动。 好在,云鹳并没有让云墨闷头去猜自己意思打算。 “不因身份,追随云鹳这个人。”云鹳微微默了默,很轻很轻的问:“愿意吗?云墨。” 那语气既像是诱哄,也像是根本未曾走心。 云墨不敢和云鹳的目光对上,始终让自己的目光向下看着;然而他到底在看什么,就连云墨自己也说不上来。 无形之中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自己的脊背上,直到云鹳话音落下的三四秒之后,云墨才忽然明白了云鹳说这些话的意思。 ‘他打算是提拔我。所以...他才会打算让我成为他的亲信......’ 由未知产生的犹豫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云鹳就做下了那个可以影响自己一生的决定。 ——他云墨,要成为云鹳的亲信;哪怕,可能要从仆从做起。 陡然站起身、后退一步,紧接着,“砰”地一声便单膝跪了下去。 云墨一手握拳,重重砸在地上,他的半个肩膀,都因此倾斜。 他低着头,语气里的恭敬褪去,只剩下了慎重其事:“蒙大将军不弃,墨,愿誓死追随您。” “好。”云鹳的声音染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笑意,“那就乖乖待在一边等着。” “什么?”云鹳的话题转变的太快,云墨一时没反应过来、诧异地问着,下意识仰起了头。 视线再次毫无防备地和云鹳对上,可是这一次,云墨却不再紧张了。 “无论是莫族里的谁罪该万死,都无须脏了你的手。”云鹳风轻云淡地说着,好像这本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云鹳此言,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偏袒的意思,然而本该为此高兴的云墨,却直觉有什么大事快要发生了。 “您是不是知道什么?”云墨沉默了几秒,小心翼翼地问道。 云鹳微微眯了眯眼,神情之中非但没有显露出厌恶,反而更多了几分欣赏。 他定定地盯着云墨看了好一阵,最终,却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推测说出来。 “号称神族遗孤的今族人尚不能未卜先知,本将能知道什么? 漆族会收拾莫族是必然,庆离会默许漆族出手是必然,漆族不会轻易饶过庆族是必然;之后具体会发生什么,只有天知晓。 人为能干预的向来都只有方向,至于轨迹,只有事情真正发生了才能显现。 只要云族利益未受侵害,路好不好走、要走哪条、怎么走,都和本将毫无干系。” 举杯将杯底的清酒连同杂质一饮而尽,云鹳将酒杯倒扣在桌面上,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轻声道: “尽随天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