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明月》
1. 楔子
五岁那年,大俞国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水患,无数百姓因此流离失所。
我父亲秦觉,身为从一品户部尚书,被朝廷指派负责此次赈灾。
然世事难料,一向清廉正直的父亲,竟因贪污受贿,导致黄河一带大批流民饿死。
消息传开,先皇震怒,连夜下令搜查秦府。当晚便在秦家库房找出大批赃款,以及十数封父亲与古斯国王室秘密来往的书信。
贪赃枉法,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秦家被下令满门抄斩。
我则得父亲江湖友人——季江叔叔暗中相救,侥幸逃出生天。
秦氏一族,男女老幼,除我以外一共一百零八人,全部死于中秋前日刽子手刀下。
行刑后接连七日,俞都城大雨如注,仿佛在冲洗一切罪恶。
秦家被灭后,年幼的我无处可去。季江叔叔思虑再三,决定将我送往千里之外的峰回山莲寿寺,暂避风头。
一路向西,山路蜿蜒曲折,季江叔叔抱起蜷缩在马车角落里的我,面上悲痛难掩。
“小月婵,此去一别,山高水长,恐再难相见。我于莲寿寺庵主静心师太有救命之恩,她已答应收你为弟子,你可先带发修行,待能自立之时,再自行决定是否离开。”
“月婵儿记住了。”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秦家已灭,世间再无秦尚书家的小女子月婵……”季江叔叔长叹一声,伸手掀开了马车帷裳,“以后,你的名字是忘月。”
“忘月?”
“嗯,忘却的忘,岁月的月。”
忘月,秦忘月,我默念着这个新名字,心中无端生出一股伤感。
一月后,我和季江叔叔抵达了峰回山。
峰回山是峰回县名山,传闻百年前曾有仙人出没,而莲寿寺作为此处唯一的女众寺院,香火自是鼎盛不衰。
阿爹在世时,每晚会讲故事哄我入眠,其中便有他少年时随祖父游历峰回山的经历。
“峰回山风景奇绝,山很绿,水很清,人很美,此生不枉去过一遭。”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略带怀念和向往的神情。
走在阿爹曾走过的路上,看他曾看过的风景,我天真的想:这样是不是就离他近了些呢?
到达峰回山后第三天,在季江叔叔帮助下,我成了莲寿寺最小的弟子。
静心师太为我赐名“摒尘”。
她说:“望你摒弃俗世前尘,早日脱离苦海。”
我嘴上虽说“好”,心中却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就像不喜欢“忘月”一样。
如果过去能轻易遗忘摒弃,那前路漫漫,坚持活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
季江叔叔把我安排妥当后,也就准备离开了。临行前,他塞给我一方食盒。
“摒尘,叔叔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去找静心师太,她答应会护你平安长大。”
“好。”我郑重地点头,内心却涌起一股酸涩。
季江叔叔微微一笑,揉了揉我的脑袋,道:“你不是最喜欢吃桂花糕吗?好孩子,快打开趁热吃吧。”
食盒被揭开,米色的糕点还带着余温。
“谢谢……叔叔。”我强忍眼泪,抓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
鼻尖桂花糕清香依旧,入口却苦涩无比。
我费力地将它们咽下。
季江叔叔见状,眉心微蹙,拍了拍我的肩膀,叹道:“叔叔走啦。”
我站在原地,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脚步声渐渐远去。
爹娘死后,季江叔叔成了我唯一的亲人,如今,连他也要离我而去了。
想到这,心中悲痛如潮水般涌来,我丢下食盒,向着那高大的背影疾步跑去。
“叔叔,你不要走啊!不要丢下月婵儿一个人!”
中年男子停住脚步,转身时眼眶微红。
我飞快地扑上前,抱着他的小腿嚎啕大哭。
季江叔叔长叹一声,将我抱起,伸手去擦我脸上的泪痕:“小月婵,叔叔也想带着你,可叔叔还有重要的事,没办法照顾你。”
我抬起头,望着那张熟悉又略带沧桑的脸,哽咽道:“月婵儿五岁了,月婵儿可以照顾好自己。”
季江叔叔闻言一愣,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来。
“好孩子,叔叔信你。可叔叔此番要做之事十分危险,万万不能让你涉险。你且先在此处住着,等我忙完就来接你好不好?我保证,最多一年,一年后叔叔一定带你走。”
他的声音虽然嘶哑,目光却是那样的真挚诚恳。
我停止了哭鼻子,想了想,伸出了小拇指,“那拉钩!骗人是小狗喔!”
“你这孩子。”季江叔叔笑意愈浓,配合地同我拉了钩。
望着我们紧紧勾在一起的手指,我心中稍安,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
季江叔叔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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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回地上站好,斟酌半晌,才道:“月婵儿,你莫要记恨你父亲。”
乍然听到这句话,我茫然地睁大了眼。
“秦兄是被陷害的。贪污受贿、通敌叛国的另有其人。”他说。
什么?
虽然坚信阿爹的为人,但一路走来,听到不少百姓对他的谩骂和指责,其实我也开始有些动摇了。
似是能勘破我的所思所想,季江叔叔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月婵儿,我与你父亲相识于微时,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入仕为官这么多年,他未改初心,我敢以性命担保,此事,绝非秦兄所为!”
四目相对,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别人可以误会秦兄、唾弃秦兄,但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你绝不可以。”
努力理解季江叔叔这番话,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个对母亲言听计从、对祖母孝顺有礼的高大男子形象。
可、可如果不是阿爹,为什么家中会搜出那么多赃款和他的亲笔书信呢?
“谁要害阿爹?”我拉住季江叔叔的袖子,声音也跟着颤抖。
季江叔叔没有回答,沉默地看着远方。
“谁!到底是谁?”
“月婵儿,你不需要知道。”
许是不想让我徒增烦恼,之后季江叔叔始终缄口不言。
我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倔强地跟着他走了一路。
终是拗不过,季江叔叔无奈叹道:“告诉你后就回去吧,再跟着就下山了。”
我:“好。”
“如果没有弄错,”他紧握双拳,眼中恨意一闪而过,“此事与奉使大臣张天龙脱不开干系。”
奉使大臣张天龙?
张伯伯?
宛如一道惊雷,划破秋日晴空!
“我此次回去便是要和兄弟们寻找线索,助秦家沉冤得雪,相信不久的将来,此事就会有结果。”
季江叔叔走后,我在原地站了许久。
明明不到深冬,可周围却冷得出奇,仿佛全身血液也被冰封了一般。
张天龙——父亲的知己,我的义父,这个记忆中和蔼可亲、笑容满面的男子,竟是让秦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心头。
那些他与阿爹在府中高谈阔论、把酒言欢的场景恍然如梦。
铺天盖地的仇恨从心底深处喷涌而出,蔓延至全身,好似要将年幼的自己——撕裂成碎片。
2. 刺杀荣亲王
“绿舟”又分配了新的刺杀任务。
这次的任务目标是荣亲王。
身为“绿舟”组织天字号杀手,接到高难度任务不奇怪,但刺杀对象是当今皇帝的亲叔父、先皇一母同胞的幼弟,还是那个以游手好闲著称的废物王爷,这就显得有些蹊跷。
更不用说,朝廷与江湖一众杀手组织间关系向来微妙,若此次刺杀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好端端地,“绿舟”为何要蹚这趟浑水?
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索性关上窗,返回榻上休息。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亮,我离开了住了好几日的客栈,策马直奔目标所在地——容城。
多日来明察暗访,以及组织提供的情报,我大概摸清楚了荣亲王的秉性习惯。
此人深居简出,不喜喧闹,整日沉迷于书画酒乐,一年到头出王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近一次出门,还是当今太后五十岁生辰,他身为亲王不得不出席。
不同于其他皇子王爷将府邸选在繁华热闹的地方,荣亲王府位于僻静的北城区,方圆几里内原有的住户全被他以各种理由撵走。
且此人亦不喜女色,荣亲王妃早逝后,他并未再娶,府中除了两名侍妾和从小陪伴的婢女,其余皆是侍卫。
对付这样一个目标,混入王府无疑是最佳选择。
六月十五日夜晚,我换上浅黄色丫鬟襦裙,易容成荣亲王贴身婢女胭脂的模样,屏息静立在他书房门口。
不多时,房内传来声音:“胭脂,倒茶。”
我微微垂首,敛眉顺目地踏入书房,一边斟茶一边用余光观察着目标。
烛火摇曳,座椅上的男子着一身靛蓝色锦袍,袖口用金色丝线绣着蛟龙暗纹。他肤色白皙,相貌儒雅,此刻正专注地翻阅着手中书籍。
我强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送上茶水。
荣亲王头也未抬,只伸手去接杯盏。
就是现在!
我见准时机,袖中匕首如闪电般飞出,直刺入对方心口。
下一刻,两人同时愣住了。
匕首被一层坚硬之物挡住,荣亲王竟然穿了护甲?
在这样的深夜,在自己的书房内,他竟然穿着护甲?
“你不是胭脂!”短暂的惊愕后,对方也迅速恢复了冷静,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无比,“来人,有刺客!”
我心道不妙,手腕一翻,匕首转变方向,直朝他咽喉刺去。
荣亲王目光一凛,非但不惧,反而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同鸿雁腾空,灵巧地避开了我的攻击。
这?
传说中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废物王爷,竟然会武功?且实力不弱?
正欲第三次出手,突听无数脚步声朝书房这边涌来。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几个身着劲装的精锐侍卫破门而入,紧接着,一批又一批侍卫将我团团围住。
这些人行动迅捷,配合默契,显然是久经训练的老手。
我心念一动,似乎隐隐窥探到有人花重金取荣亲王性命的原因。
“只要你束手就擒,供出主谋,我可以留你个全尸。”人群之后,容亲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呵!”我冷笑一声,反手抽出缠绕在腰间的软烟剑,挑衅般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指去。
众人见状,皆是一惊,纷纷举起手中兵器,朝我逼近。
我足尖一点,踏风而起,手中软烟剑宛若游龙,片刻间划下数道森冷的蓝色剑光。
几名侍卫躲闪不及,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拦下她!掩护王爷离开!”一个像侍卫首领模样的男子见此情景,眉头一紧,喝令身旁众人。
想走?没门!
我凌空一跃,从众人头顶飞掠而过,持剑堵在了书房门口。
软烟剑泛着幽蓝色的光,仿佛一头渴血的猛兽。
侍卫首领和荣亲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猛地一挥手。众人立刻调转方向,朝我发起攻势。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花四溅。
身旁的空气被剑锋划破,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一人、两人、十人、二十人……直至最后两名侍卫也被我斩于剑下。
多次想逃未果的荣亲王,望着满地尸首,脸色惨白,“你、你是杀手组织的人?”
我冷冷盯着他,一言不发,手中长剑再次朝他脖颈刺去。
凛冽的剑气撕裂着空气,一次他能侥幸躲过,两次、三次呢?
剑招越来越快,剑光闪烁间,恍若千军万马压境,荣亲王终于抵挡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眼见长剑即将刺入目标咽喉,“哐当”一声,伴随着一股异香,两道黑影突然破窗而入。
“唰唰~”霎时间,两道寒光闪过,一人挡住了我的攻势,另一人朝我重重袭来。
我身形一闪,快速闪避,再抬眼时,身受重伤的容亲王已被两人紧紧护在身后。
又来两个挡道的!
今夜真是出师不利。
我强忍怒意,后退数步,跃起向三人发动了进攻。
宽敞的书房内,本就一片狼藉,此刻更是杀气弥漫,尘土飞扬。
片刻工夫间,我已与两人交手数十回合。
此二人实力远在荣亲王之上,甚至可以和“绿舟”杀手组织里的地一级别杀手相媲美。
一个天字号杀手与两个地字号最顶尖的杀手相搏,并不轻松。但吃力的不只是我,他们亦然。
其中一人微微慌神,对同伴大呼:“速战速决!”
另一人点头,两人迅速调整战术,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不断向我袭来。
招招狠厉无比!
身形飘忽间,我避开了所有杀招。
十二岁就独自出来做任务的“黑衣罗刹”,这些年经历了多少次九死一生,若连两个毛头小子都解决不了,“大俞第一杀手”的名号岂非徒有虚名?
只听“叮”一声脆响,下一刻,两人兵器齐齐被我斩断,其中一人也因露出破绽,被软烟剑刺穿心脏,无力地倒了下去。
“不好!”躺在地上身负重伤的荣亲王大惊失色。
我纵身一跃,举剑欲将另一名黑衣人斩杀,突然眼前一黑,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中毒了?
怎么会?
杀手组织长大的孩子,自幼会被喂养许多毒药,寻常毒物对我根本不起作用。
“九转迷魂香起作用了,快带王爷走!”胸口被刺穿的黑衣人,临死前还不忘提醒同伴。
另一人闻言,立刻举起断剑朝我刺来。
我意识昏沉,吃力闪避,却在对方多次进攻中,被剑锋刺中左肩。
“嘶~”肩头一热,鲜血喷涌。
钻心的疼痛之下,我反倒清醒了几分。
顾不得处理伤口,我身形一转,转身挥剑劈向另一侧的荣亲王。
“王爷!”黑衣人大惊,飞身挡在我的剑前,“叮当”一声,软烟剑再次被挡下。
“砰!”
伴随着五脏六腑一阵剧痛,我被他狠狠踹出屋外。
做工精美的王府书房,也瞬间化为一片废墟。
鲜血,从口中溢出。
恍惚中,好像看到那人捡起了一把长剑,背着荣亲王消失在圆月之下。
想到任务失败要面临的惩罚,我强撑着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把能暂时抑制百毒的药丸,仰头吞下。
药效发作,意识回笼。
我挣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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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捡起软烟剑,朝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夜风飒飒,月光如银。
那人背着荣亲王一路飞奔,穿过暗巷,途经繁市,踏入苍原,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我一路尾随,有两次差点将其堵截。
许是被追了一夜,黑衣人筋疲力尽,慌不择路,竟跑到了一座深山之中。
微风轻拂,林中树叶“沙沙”作响。
银白月光照射下,周围山峦仿若一座座硕大的坟墓。
前方,山崖陡峭,身后,我步步紧逼,黑衣人进退两难。
“你、你怎会无事?”他瞥了一眼身后山崖,满眼不可置信。
我一步步靠近,声音冰寒:“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问我?”
“你、你是……”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他声音微颤,“你是‘黑衣罗刹’?”
我没有回答,提起软烟剑,面不改色地朝前刺去。
兵器相撞,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山谷之间。
他狼狈躲闪,厉声喝问:“‘绿舟’竟然敢派人来刺杀王爷?”
“一定是你!除了杀手排行榜第一的黑衣罗刹,还有哪个女子能有这般身手!”
我:“你说是,那就是。”
知晓了我身份又如何,左右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
手中剑势愈发汹涌,黑衣人渐渐不敌,直退至山崖边缘。
我:“想跳下去?”
做梦!
我足尖轻点,迅速闪至他身旁,一个回旋腿将其踢离山崖数十丈开外。
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生还机会,也不能让他们得到,今夜,容亲王与他,必须被我亲手斩杀。
一声巨响过后,黑衣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直被他背着的荣亲王,也因这剧烈的冲撞,发出一声闷哼。
“王爷。”他挣扎起身,将奄奄一息的荣亲王扶到一旁,眼中杀机摄人,“黑衣罗刹,我和你拼了!”
皓月当空,银辉洒落,一深一浅两道身影在林中交缠不休。
剑光闪烁,杀气弥漫,极致的剑招引发出巨浪般的剑气,卷起千层攻势。
一忽间,林木倾倒,碎石飞溅,轰鸣声不绝于耳。
在我凌厉的攻势下,不过须臾,黑衣人再次败下阵来。
他口吐鲜血,倒在地上颓然不起。
正欲给出最后一击,突然,眼前再次模糊起来。
该死,迷魂香药效又发作了!
虽已服下许多压制毒性的药丸,但这迷药霸道无比,竟连我这副试毒无数的身躯也难以抵挡。
径自跨过黑衣人的身体,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一旁的荣亲王的咽喉。
鲜血迸溅。
取出袖中银瓶,将化尸水滴在尸身上,眨眼之间,那位儒雅的王爷便化为一潭血水。
“绿舟”分配的刺杀任务,完成!
我长舒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喘息,就听到地上的黑衣人发出一声痛苦嘶吼:“你这个毒妇!”
我举起软烟剑,强撑着站稳,居高临下地指向他,“现在,轮到你了。”
正欲下手,几道“黑影”突然从他手中飞出。
我迅速闪避,却还是觉得腰间一痛。
伸手一摸,一枚飞镖已然陷入肉中。
“黑衣罗刹!”他猛地从地上跳起,用尽最后力气朝我反扑,“一同去死吧!”
我强忍着迷魂香的影响,奋力闪避抵挡。
厮杀中,反应迟了半步,被他一掌劈中胸膛,直朝身后山崖坠落。
失去意识前,我用力一掷,丢出了软烟剑。
“嗖”的一声闷响,长剑直刺入对方心口。
黑衣人无力地垂下脑袋,双膝朝原本荣亲王所在的方向跪去。
——死不瞑目。
3. 初见记青衣
“吱呀”一声,房门被缓缓推开。
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阳光透过门缝洒在床榻上,有些刺眼。
我微闭双眸,将思绪从刚刚的梦魇中抽回。
十三年过去了,秦家被灭门的场景时常出现在睡梦中,仿佛我曾亲临过现场一般。
“姑娘醒了?今日可感觉好些了?”少年取下背上竹篓,俯身放在小方桌旁。
“多谢相救,好多了。”我从床上撑坐起身,对着来人说出了遇见以来的第一句话。
前天夜里,我奉“绿舟”之命追杀荣亲王至此,虽顺利完成了任务,却不幸跌落山崖。好在生死关头,尚存一丝理智,借助袖中防身匕首,我最终平安落地。
只是那“九转迷魂香”药效过于强大,很快我又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便已躺在这间木屋之中。
身旁,这陌生少年神情专注,手中银针闪亮。
我心下一惊,正想反击,他似有所感,柔声解释:“姑娘莫怕,在下是医师,在帮你解毒。”
当时我虽并不信这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男子,却因迷魂香余毒未清,无力反抗,只能任其摆布。
好在他的确不是坏人,至少没有在我病弱时趁人之危。我也能明显感觉到,此刻神智较之于昨日,已然清明不少。
“那就好。”少年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走到窗前,卷起了窗户上的草帘。
阳光顿时从屋外倾泻,原本昏暗的房间瞬间变得明亮。
我这才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这是一个长相极为清俊的年轻人。
第一眼扫去,身姿颀长,姿态挺拔,默然静立时宛若春日青竹,生机盎然。
细观其面容,便见黛眉如画,翦水秋瞳似山涧幽泉,澄澈明亮;高鼻之下,唇红齿白,连带着嘴角那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都多了点柔情。
纵使我行走江湖多年,俊男美女见过不少,却未曾有人像他一般,肌肤白净细腻得如同顶尖的羊脂白玉,吹弹可破欺霜赛雪,竟是比之二八少女也不遑多让。
或许也正因如此,那身简陋的粗布青衣穿在他身上,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寒酸,反倒更衬得他清雅隽秀,不似凡尘中人。
此等容貌,此等风姿,这人当真只是此处的一个乡野医师?
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两声轻咳。
我回神,视线与声音的主人撞了个满怀。
“姑娘……”少年脸颊微红,与我对视片刻后,倏地垂下眼眸。
我这才发觉,刚才一直盯着他出神,忙收回目光。
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沉默片刻,对方率先开口。
“秦忘月。”我调整了一下坐姿,面无表情地自我介绍,“遗忘的忘,月亮的月。”
“秦……忘月?”他猛然抬眸,眼中流露出短暂的惊愕。
这反应,有些古怪。
“公子可是觉得,”我直视着他的双眼,开门见山道,“我这名字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少年干笑两声,连忙解释,“秦姑娘与在下一位故人姓名十分相似,在下猝然听到,有些诧异。”
“噢,那真是极巧。”我敷衍地点了点头。
这世间同名同姓者众多,名字相似者更是多如牛毛,真有此等巧合,倒也说得过去。
“是啊。”他唇角漾起一抹浅笑,看向我的目光逐渐悠远。
我不满地别过头,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姑娘要不要喝点水?”片刻之后,他起身走至桌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的茶壶。
茶水从壶口缓缓流出,落入白瓷茶杯中,发出了悦耳的声响。
少年姿态端方,举手投足间有种难言的贵气。
“给。”他返回床边,微笑着将那杯清茶递到了我面前。
我缓缓接过茶杯,目光不自觉地朝对方白净的双手扫去。
这人手掌厚实,手指修长而匀称,除了指腹和掌心有些许薄茧外,其余地方皆光洁如玉。
显然是个养尊处优、鲜少沾染俗务的公子哥儿,而且,丝毫没有过练武的痕迹。
“多谢。”将茶水移至唇边,我并未立即饮下。
“姑娘客气了。”他微微一笑,转身回到了桌旁,敛衣坐下。
“对了,”像是想到什么,他斟茶的手一顿,“姑娘为何会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还受了如此重的伤?”
看在这人救过我的份上,沉吟片刻,我胡乱编造了一个理由:“实不相瞒,仇家追杀至此。”
“难怪。”他看了一眼我肩头伤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显然对这个解释并未起疑。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我这才发觉还未问他姓名。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在下连清,连理的连,清水的清。”
连清,连清。
我默念这个名字,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一汪在山涧缓缓流淌的清泉,干净清冽,正如这人给我的感觉一样。
倒也算人如其名。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连清放下茶杯,略一沉吟:“姑娘一日多未曾进食,想必有些饿了,在下这就去弄些吃食过来。”
听他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腹中有些饥饿,遂说道:“劳烦公子了。”
“姑娘且安心休养,在下就在隔壁。”行至门口,他又回头叮嘱:“若有任何需要,姑娘唤一声即可。”
连清走后,我掀开被褥,准备下床到外面看看。
谁知脚刚一沾地,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立刻袭来,我险些摔倒。
此次刺杀任务虽顺利完成,但到底伤得太重,怎么看都是我亏大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重新坐回床榻,凝神屏息,尝试着运气调理。
奇怪。
平日里源源不断的内力,今日仿佛被无形之力阻塞,四处乱窜不说,还时常停滞不前。
这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伤势过重,留下了什么病根?
可以前好像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看来得早些回“绿舟”找老医师们瞧瞧身体了。
半刻钟之后,我推开了房门。
屋外青山苍翠,连绵不绝,宛如世外桃源。
正如连清所说,我住的这间木屋旁,还有另一间小屋。
透过敞开的房门,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个青绿色的身影在忙碌。
“连医师。”我不由分说走了进去。
正在灶台上择菜的少年见到我,微微一愣,随即停下手中动作。
“姑娘伤势那么重,怎的就起来了?”
感激他两日的救助照顾,我上前一步,抱拳行了一礼。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忘月不胜感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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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忘月还有要事在身,需先行一步,这些银两还请你收……”
“收”字还没说完,欲取荷包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
没记错的话,前天夜里,为了追黑衣人和荣亲王,昏昏沉沉中,我好像把腰间包括腰牌在内的一大堆东西,全弄丢了。
如今莫说诊金,便是下山吃饭的银子,也拿不出来了。
装作不经意将手收回,我只好厚颜无耻道:“对不住,荷包丢了,连医师若是不介意,诊金待我回家再行送到。”
“不用,救人乃医者本分,忘月姑娘不必挂怀。”停顿片刻,少年微微诧异,“姑娘的意思是,现在就要离开?”
“嗯。”我点头。
容亲王已死,但黑衣人的尸体尚未处理,若有人追查至此,恐会引起祸端,还是尽早过去毁尸灭迹为妙。
“可你的身子……”连清放下手中野菜,急忙走至我身旁,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担忧,“姑娘身子虚弱,还需修养些时日才好。”
听出了他话里的关心,我看了看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耐心解释道:“连医师有所不知,忘月自小体质异于常人,这些小伤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小医师瞪大双眼,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姑娘莫不是在开玩笑?”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杀手的受伤标准,与常人不同。
连清摇了摇头,继续劝道:“姑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最多半个时辰,饭菜便可做好。”
我急于离开,自然再次拒绝。
谁知这少年十分固执,一而再,再而三的挽留。
我本就没什么耐心,霎时间便涌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我与此人萍水相逢,并不相熟,他不过救了我一次,为何要一再强留?
莫非是想挟恩图报?
思及此,我警惕地盯着他:“连医师可是担心忘月离开后拖欠诊金?你尽管开价,我在此立誓,定会将银两奉上,若违此言,天打雷劈。”
“怎么会!”少年脸色霎时由白变红,“姑娘严重了,在下说过,不要姑娘的银子。”
不要银子?
这就奇了,看病给钱天经地义,他不要银子,难不成……
难不成想让我以身相许?
话本里可常有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
心中胡乱猜测,下意识抬头,连清不知何时走到了门口,那袭粗布青衣裹住了一身修长身姿。
他背对着阳光,脸颊微微泛红,口中似乎还在说着挽留的话,然而我此刻已然没有耐心去听。
常年的杀戮本就让人变得冷漠,而对方又是这般支支吾吾不肯说重点,便越发让人觉得起疑。
若真想让我以身相许,可此人身段之妙,模样之盛,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缺女人的样子。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其实另有图谋?
会是什么?
心念急转间,忽然想起自己那不对劲的内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一个怎么看都不属于这里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难不成一切都是他动的手脚?
思及此,我目光骤然转冷。
“姑娘,在下已经为你备好了……”
四目相对,少年猝然闭嘴。
我快速弯腰,拾起一片用来引火的枯叶,向前一掷,干枯的叶片瞬间化为利刃,直朝对方脑袋上削去!
不管他有何企图,刀下出真言!
4. 九鸢天继花
“啊!”
连清躲避不及,发出一声轻呼。
风吹落了他束发的青色丝带,也吹散了如云般浓密的青丝。
“姑娘为何要……捉弄在下?”良久,少年将散乱的长发顺到耳后,漂亮的眸子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我低下头,将视线转到地上被割成一段段的发带上,一时间,思绪更加纷杂。
面临生死一线,这人倒是比我想象中更为冷静。
若他真的存心想害我,为何要多此一举将我救回并帮忙包扎好伤口?
任由我昏迷在路边,被豺狼虎豹吞食岂不更加方便?
可若说毫无企图,怎地又这般吞吞吐吐,故意让人误会?
还是说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好人,因为放心不下别人的伤势,故而苦苦挽留?
心中疑虑不断更替。
犹豫片刻,我决定再给对方一次机会,于是试探地开口:“连医师,你刚刚不害怕吗?若我再偏一点,你项上人头不保。”
“怕,自然是怕的。古往今来,谁能坦然面对死亡?”连清苦笑一声,从我身旁走过。
衣袂轻扬间,带来一股清新的药草香。
我后退一步,屏息不语。
少年蹲下身,白皙的手指在柴堆里挑挑拣拣,在找到一根小拇指粗的树枝后,他继续道:“不过,我倒是不信姑娘会杀我。”
“为何不信?”听他说得笃定,我脱口而出。
难道,他以为自己救了我,我就不敢吗?
人心最是难测,这世间多的是农夫与蛇、好人没好报的故事。
对方闻言,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低下头,专心致志地修剪着手中树枝。
我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
片刻后,他手中多了一根长约三寸、表面粗糙的小木棍。
就在我以为这是什么独门暗器,心存警戒之时,连清十分自然地将它举到了头顶。
他手腕一转,那头原本散落的青丝瞬间被挽成了一个漂亮的男子发髻。
我:……
“好了。”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嘴角微微上扬。
“你为何觉得我不会杀你?”我紧盯着他,还是想知道这个答案。
如果这人知晓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黑衣罗刹”,还会这么笃定地说出这句话吗?
连清微微一笑,复又重新蹲下身,伸手将地上散落的碎布条一一抓进簸箕中。
他的声音柔而缓:“我不让姑娘现在就离开,是因为姑娘身受重伤,以我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姑娘此时不易长时间走动。此外,先前诊脉时,我发现姑娘气滞血瘀,肝气郁结。想来定是忧思过重,长时间郁结于心所致。”
碎布条被全部拾起,地上又恢复了整洁干净。
少年继续道:“此等隐私,我不好多问,但我深知,若不及时调理,长此以往,姑娘恐会生出不治之症。原本想等与姑娘熟络一些时再讲此事,却不曾想,让姑娘误会了。”
“在下身为医者,只想帮病人治好身子,并无其它企图。”
他起身,直勾勾与我对视着,眼眸清澈,神情坦荡,似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我别开脸,久违地有些心虚。
莫非,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世间的确有“活菩萨”转世?
但身为杀手,怀疑和警惕早已刻在了骨髓,敏锐一些,总归是没有错的。
“连医师,刚才是我不对,请原谅我的莽撞。”我假意行礼道歉,双眼却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连清轻笑摇头,示意无事。他折返回灶台,撸起袖子,继续择菜。
“心病还须心药医,我们医者只能治身,不能治心。忘月姑娘还是得放宽心,多开怀才好。”
放宽心,多开怀?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劝我,一时有些想笑。
背负血海深仇之人,要如何学会开怀?
我不得而知。
将灶台上剩下一点野菜收拾好后,连清洗干净手,带着我回到了之前住的那间房间。
他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终于寻到了要找之物——一套成色较新的深灰色粗布麻衣。
将衣服放在床头,他转身对我道:“我这里并无女子的衣物,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先拿这套干净的换洗一下。热水已备好,姑娘随时可以沐浴。”
“什么?”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望着他。
连清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下意识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那套荣亲王府的黄色丫鬟服,早已被血迹染成了黑褐色,看起来恐怖至极。
抬手闻了闻,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与汗味直窜入鼻腔,熏得我差点当场晕厥。
呕!
原来如此!
难怪这小医师这般贴心!
平日里我惯常穿黑衣,所以从不惧怕沾染血痕。此刻若穿成这样走在街上,不出半炷香,定会被官府的人抓起来严刑拷打。
瞥了一眼这两天躺过的床榻,我强忍不适,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还是连医师……考虑周到。”
连清似在努力憋笑:“小心些,注意伤口。”
“多谢。”我尴尬地应了。
少年一脚踏出屋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骤然转身。阳光洒在他脸上,为他的轮廓渡上了一层金色光辉。
“姑娘先前提得那个问题,说出来也无妨。”
闻言,我努力站直身子,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对方如此自信——“黑衣罗刹”不会杀人。
面前男子目光逐渐柔和,语气似也带着几分怜悯:“我不信在昏迷时,嘴里不停唤着‘爹爹娘亲,我要回家’的女子,会滥杀无辜。”
我心头一跳,倏地别开脸。
原来,被听到了。
定是梦魇时,又说了胡话。
我低下头,不知该嘲笑他天真,还是该笑自己可悲。
是啊,谁会想到江湖上人人惧怕、手中鲜血无数的女魔头,竟然是一个日日夜夜梦中喊着让爹娘不要离开的可怜虫呢?
将整个人浸入浴桶之中,心中烦闷顿时消散不少。
连清给我用了上好的金疮药,再加上我幼时经常被“绿舟”喂药,体质特殊,身上伤口大多已经结痂。
不过肩头、腰间那两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
手腕上,有几条整齐的割痕格外刺眼。那是我被黑衣人击落山崖时,为了保持清醒,用匕首特地划开的。
也正是靠这钻心的痛觉,我才能平安落地。
沐浴完后,浑身舒爽。
我个头与寻常男子差不多,却不曾想,连清比我还要高一些,所以他的衣服穿起来也不怎么合身,不过比之先前渗了血的王府丫鬟服,不知要好了多少。
而且这件衣服,与主人家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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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相比,好像崭新得有些过分……
想到这,心中又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在我洗澡的空隙,连清也烧好了饭菜。
他将白粥、炒野菜、炒杂菌依次端到了木屋的小桌上,略带抱歉道:“我这里暂时只有这些吃食,姑娘莫要嫌弃。”
苏醒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我自是有的吃就不错了,而且刚刚那样吓唬他,他还愿意好心招待,我自然不敢再挑三拣四。
在我连连感谢声中,连清转身去厨房拿碗筷,我则见准时机,迅速取下头上那根月牙形状的白玉簪。
玉簪被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根银针。
我取出银针,逐一朝面前的饭菜探去。
银针闪亮,无甚变化。
饭菜皆无毒。
连清回来后,我又以爱洁为由,用茶水将他拿来的厨具反复冲洗了好几遍,这才放下心来。
这陌生少年虽然表现得正直善良,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忘月姑娘,多吃点。”他舀了一大碗白粥,递到我面前。
“多谢。”我夹起一筷子炒杂菌,细细品尝。
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吃。
这人手艺不错,平平无奇的乡野小菜被他烹制得鲜滑可口,我不由食欲大增,又添了两碗白粥。
见状,少年唇角微勾,“姑娘饿坏了吧,我抓了只兔子,晚些炖了给你补补身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绿荫下,一只雪白的小兔被圈在竹笼中,正竖着耳朵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它毛发如雪,双眼通红,模样可爱至极。
我忽然记起,幼时阿爹也曾送过我一只和这很像的兔子,我给它取名白白,整日将它抱在怀中。
阿爹每每见到我这般,总会笑着和阿娘打趣:“呀~这是谁家的嫦娥仙子呀?哦,原来是我和娘子的。”
阿娘闻言,总会捏紧帕子,掩唇一笑。而我,则会将白白丢给婆子,拉着他们一道去花园荡秋千。
后来阿爹被奸人陷害,先皇大怒,一夕间府中所有人都进了天牢。
白白不出意外,大概是饿死了。
想到这,我心头一痛。
“多谢连医师美意,我已大好,不必再因此杀生。”
连清闻言,微微一愣,那双明眸定定地看着我,似是想找出什么答案。
“吃些荤腥,有助于身子恢复。”他继续坚持。
“谢谢,”我再次拒绝,“我如今刚刚苏醒,只想尝些清淡的。”
这些年,只要一看到兔子,就会想到白白,想到秦府一百零八口亡魂。
连清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阵良久的沉默过后,他放下碗筷,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忘月姑娘,你可知……”
我:“嗯?”
“你好像,中毒了。”他欲言又止,似在仔细观察着我的反应。
“中毒?”我心头大震。
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难道,他能看出来……
感觉到了对方的犹豫,我端正坐姿,正了神色:“连医师,但说无妨。”
得到了我的肯定,小医师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你腰间的飞镖有毒,上面被人淬了九鸢天继花。”
九鸢天继花?
意料之外的答案。
“那是什么?”
脑海中飞快搜寻着,确认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5. 初识星罡草
连清眸光微沉,唇瓣动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再开口。
我豁然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还请连医师赐教。”
连清没有立刻回复,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我。
良久,他轻叹一声,缓缓道:“九鸢天继花生长于古斯国荒漠深处,极为罕见。将此花泡入明矾,晒干后研磨成粉,再辅以几味珍稀药材,便可制成令天下群雄武功尽失的剧毒之物——错花愁。”
古斯国、荒漠深处、武功尽失,错花愁……
我迅速捕捉到了这番话的重点。
“错花愁对于普通人来说,并无大碍,但对于练武之人而言,却是致命的威胁。凡习武者中此毒,初时并无太大异常,但随着时间流逝,功力会慢慢消退。若放任不管,最终会沦为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
猝然听闻这番话,我心头一跳。
初时并无太大的异常,随着时间的流逝,功力会慢慢消退——不正好对应了我此刻那不对劲的内力吗?
难道,我真的中了什么劳什子“错花愁”?
只是,面前少年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怎会知晓这么多东西?
“连医师……可知如何解毒?”我试探地问。
“事先或中毒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便无大碍。可惜我遇见你时,你中毒已久,纵有解药也已失效。”
他说得直接,我心中又是一沉。
如果此言属实,我已中毒,且这毒无解,那么不日后我的武功会完全消失。
一个不会武功的杀手,结局可想而知……
“那,连医师可还知其它解毒之法?”沉默良久,我端正态度,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
连清既然知道服用解药的时限,或许知晓别的解毒办法也未可知。
果然,此话一出,少年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起来。
这反应,看来有戏。
我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回桌前。等了一会儿,连清还是没有回复。
我:“连医师?”
连清停下收拾碗筷的动作,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如果我说,我有呢?”
“那自然是要请连医师施以援手,无论是否解毒成功,忘月必有重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然,前提是我确实中了这什么“错花愁”。
“我有补救之法,不过,需得一些时日。”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需要多久?”我心中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
“两个月,在这期间不可使用武功,否则,前功尽弃。”他提出条件。
“两个月?”
“绿舟”杀手不可能两个月不接任务。
“姑娘且慢慢考虑。”他轻叹一声,端着脏碗筷朝屋外走去。
少年背影挺拔修长,行走间衣袂带风。
我闭了闭眼,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问:“敢问连医师……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不是我故意怀疑,只是自小在顶尖杀手组织长大的我,都未曾听说过这些东西,一个年纪与我差不多的少年,怎会有如此神通?
连清脚步一顿,他缓缓转身,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姑娘又在怀疑在下?”
对上那坦荡赤忱的目光,不知怎的,那种强烈的心虚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突然觉得喉咙发干,只好别过脸去,干巴巴道:“只是……好奇。”
连清轻笑一声,不再计较,“不瞒秦姑娘,家父在世时,也曾是当地有名的医者,他年轻时游历四方,见识颇广,我也不过是靠着他留下的记载手抄卖弄罢了。”
脚步声渐远,屋外玉石之声再次传来:“姑娘若是不信,亦可去找其他医师问问。”
连清走后,我又运气调理了一番,直至那种眩晕感全部消失,这才踏出屋外,一边闲逛,一边思考着他话中真实性。
我被救下并带回来医治,属实。
内力运转出了问题,属实。
他提及自己的父亲是名医,从他处理我伤口时所展现的娴熟手法、以及知晓的那些深奥医理来看,应该也不假。
由此推之,九鸢天继花和“错花愁”,或许确有其事。
没记错的话,前夜被黑衣人偷袭时,我曾奋力抵挡。
当时不少飞镖被软烟剑格挡散落在林中,我只需上山找到其中一些,带回“绿舟”,飞镖是否被淬毒,老医师自会辨别。
理清好思绪,我心中稍宽。
抬头,但见四周绿意环绕,郁郁葱葱,空气中有股草木和野花的清香。
不远处悬崖下瀑布高悬,玉花飞溅,阳光下似布如帛,“哗哗”的流水声在山谷中回响不停。
瀑布之下,一汪清潭宁静深幽,顺着清潭一直往前,几块硕大的岩石看起来格外显眼。而岩石旁边,有个青绿色的身影正在忙碌。
我慢慢走上前。
连清正翻动着石头上的药材,见我过来,停下了手中活计。
“闷了两天,姑娘出来透透气,也好。”他说。
我不置可否,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周围铺开的药草上,“连医师这里的草药真多啊。”
连清抿唇,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自豪神色:“别看它们其貌不扬,都是些药效奇佳的好东西。”
我再次点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个日常想着怎么杀人的杀手,和一个一心琢磨怎么救人的医者,好像着实没什么共同话题。
“额,”冥思苦想半晌,我指着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艰难开口,“这是……什么?”
此药草的新鲜程度,一看就知是今早采摘的。
连清闻言,忽地眼眸一亮,“忘月姑娘也对药理感兴趣么?”
我敷衍地点头:“感兴趣。”
杀手生涯危机四伏,为了不那么快见阎王,这些年药理我没少背,寻常药草更是几乎都认得,但这株紫色植物,我却是第一次见到。
连清闻言,似是来了几分兴致,他拾起那株紫色药材,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细声细语地解说道:“此乃星罡草,对治疗麻风病有奇效,将它的花朵和叶片捣碎敷在脸上,能一定程度上帮助病人恢复容貌。”
接过星罡草,我凝神,细细观察起来。
此草叶片呈现蓝紫色,表面光滑如镜,边缘却是锯齿状,顶端开着一簇簇米粒大小的紫色小花,凑近一闻,隐约有股淡淡的清香。
如果无人告知,我定会以为这只是株平平无奇的杂草。
我狐疑地点了点头:“多谢连医师指点。”
这少年,比我想象中更为知识渊博。
“唉。”连清却倏地垂下脑袋,面露哀伤之色:“只可惜,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只找到这么一株。”
乍然见到一直温和含笑的小医师露出这副表情,我突然有些不习惯。
将药草放回石面上,我收起平时略带冰冷的面容,漫不经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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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株,定还有很多株没有被发现。只要用心去寻,总会找到的。”
“嗯,借姑娘吉言。”似是对我的说法表示认同,少年唇角微扬,原本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光。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夏日午后的阳光如火焰般炙热,烤得人身上隐隐作痛。
连清抬头看了看天,俊眉一紧:“外面日头毒辣,姑娘快进屋歇着吧。”
“连医师,”无视他的关心,我缓缓开口,“你会一直在此处吗?”
这人知晓许多我未曾听说过的东西,若那“错花愁”果如他所说得那般罕见难解,或许到了最后,我还需重返此地求助于他。
“秦姑娘还是准备离开吗?”他了然地看了我一眼。
“嗯。”
比起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我更愿意相信“绿舟”那些利益相关的老医师。
似是早有预料一般,连清温柔一笑:“去吧,霜降来临前,我会一直住在此处。”
闻言,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距离霜降还有几个月时间,来回折返完全来得及。
只是还是有些不明白,这家世良好、修养出众的翩翩公子,为何要在这荒山中住这么久?
“此地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朝四周望去。
入眼群山巍峨,草木繁盛,没看出与别的山林有何不同,
连清取出帕子,擦了擦额角汗珠,似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半晌才道:“除了药草比别处多一点,环境更美一点,人烟更少些,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他话锋一转,像是想到什么,回首望向不远处的两间木屋,“家父当年,曾来过这里。
原来如此。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疾步朝木屋走去。
趁主人家不在,我拆下了这两日用过的床单被套。原本想找套新的替换上去,结果在屋中寻了半天,发现连清竟然只有这么一套。
凝视着被我血液和汗渍浸染过的脏污半晌,我长叹一声,不情不愿地拿起皂荚朝屋后溪边走去。
倒不是我心肠好,只是这被单毕竟因我才弄成这样,而且,这味道的确不太好闻……
若是从前,我定然赔他个十床八床了事,可如今我口袋比脸蛋还干净;更遑论这荒郊野外的,有银子也没地方买。
“忘月姑娘,这是?”
连清晒完药草回来,看到门前整齐晾晒着床单和被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我清了清嗓子,冷声解释:“我现在没有银子赔你,你且凑活着用一下吧,血渍什么的已经清洗干净了,估计下午就能晒干。连医师今晚可以回自己屋子睡觉了。”
这两天,他将唯一的房间让给我,自己睡在厨房的草垛上,这炎炎夏日,又身处深山老林,想必不太好受。
连清闻言,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脸刷地一下子通红:“多、多谢姑娘。”
被对方这么一谢,我有些发蒙。
怎么都应该是我谢他吧?
若不是他将床铺让出来,那夜里去厨房喂蚊子和老鼠的就是我了。
疑惑地朝前看去,只见青衣少年垂首而立,耳尖微红,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我:“连医师?”
连清兀自发呆,没有回应。
“连清!”我上前一步,提高音量,“可否带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他猛然回神。
6. 告别软烟剑
我朝四周看去,但见峰峦叠嶂,连翠千里。
“你捡到我的地方。”
“现在?”小医师瞅了我两眼,欲言又止。
“嗯,麻烦了。”
怕他又以我身体为由拒绝,我再次强调:“我已无大碍。”
“好吧。”连清虽露出不怎么相信的表情,但还是答应了。
他转身进了屋,不多时,手中多了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从此处到那里大概三四里路,外面日头大,姑娘打把伞吧。”
惊叹于他的体贴和细心,我接过油伞。目光触及那双白皙的双手时,突然心念一动。
我:“连医师。”
连清微愣。
我定定地望着他如玉般莹润白净的脸庞,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连清错愕一瞬,立刻张惶起来,以手覆面,结结巴巴道:“我、我没有,我白日里出门从不打伞。”
见少年又飞红了脸,我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
故意上前一步,盯着那几乎能掐出水来的肌肤,我幽幽道:“可连医师,真的很像是……有在用心保养。”
连清闻言,倏地睁大双眼,呆在原地。
“姑娘,我……”他嘴唇微张,似是想解释,可唇瓣动了好几次,却什么也没说。
我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继续。
连清却突然垂下脑袋,眉眼间似浮现出了痛苦神色。
咦?不是,开个玩笑怎么露出这副模样?
事态的发展,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连医师,你,还好吗?”犹豫片刻,我忍不住关心道。
“无事,”连清摇了摇头,声音似有些疲惫,“走吧。”
虽然相识不过短短两日,但对方这般忧郁哀愁的神色显然不对劲。
仔细想想,我方才并未说很过分的话,连清也不像是开不起玩笑之人,这中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连清,我是说笑的。”我诚恳地道歉。
连清盯着我看了许久,没有说话。
“真的,你皮肤极好,好到令女子艳羡。”我撑开油纸伞,由衷赞道。
连清满脸的不可置信。
奇怪,怎么是这副表情?
拥有这样好皮囊的人,不说众星捧月,平日里听到的夸赞一定不少吧?
带着满腹疑惑,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时值夏日,酷暑难耐,短短三四里路,竟然走了小半个时辰。
穿过茂密的树林,沿着羊肠小径一路向前,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连清带我来到了一处平整的草地,这里不似别处大树参天,反而绿草如茵,地势开阔。一条小溪如丝带般穿过山谷,“潺潺”流水声清脆悦耳。
连清往前走了几步,指着溪边草地,道:“秦姑娘,就是在那儿,我发现了你。”
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一块草地颜色比别处要深许多,仿佛被什么浸染过一般。
我走上前,仰头望去。
只见前方山崖陡峭,山峰高耸。阳光挂在峰顶,白花花的令人睁不开眼。
将油纸伞交还给它的主人,我平静地说:“连医师,我要上去一趟,你且先回吧。”
连清一怔:“上去?这要怎么上去?”
“怎么下来的,就怎么上去。”说罢,我足尖一点,身体腾空而起,单脚立在了一块峭壁之上。
“忘月姑娘小心!”身后传来焦急地呼喊声。
我回头,只见连清站在原地,眉头拧成一团,面上满是担忧。
我心中一暖,挥了挥手,“无事,我晚些就回来。”
连清看到我的动作,瞳孔骤缩。他快步跑到我身下的草地,扯着嗓子大喊:“姑娘抓紧石头,莫要做这般危险的动作!”
见他的担心紧张不似作假,我配合地抓住了一旁的葛藤条,转头,再次叮嘱:“我上去了,连医师回木屋等我。”
借着轻功,一路攀藤附葛,半盏茶功夫不到,我终于攀上了峰顶。
还没来得及高兴,一股恶臭伴随着微风迎面吹来。
“哕!”
骤然吸入这股臭气,我几欲作呕,脚底一滑,差点二度跌落山崖。
平复了一下气息,我捂鼻,扫视四周。
天气太热,黑衣人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认不出原貌。
插在他心口的软烟剑爬满了蝇虫,从剑柄到剑身,黑乎乎的一片。
我闭了闭眼,有些后悔。
黑衣人当时已是强弩之末,竭尽全力击出那一掌后,必死无疑。
虽然斩草除根很重要,但用软烟剑的那一击杀,着实有些多此一举。
可惜了这把剑——我是没有办法再继续用下去了。
忍着恶心和恶臭上前,将藏在袖中的化尸水滴在黑衣人身上。
片刻后,一股脓水从脚边流过。
我快速瞥了一眼那把脏兮兮的宝剑,犹豫半晌,终是刨了些土块将它埋了。
从十二岁独自出来接任务,到如今成为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黑衣罗刹”,软烟剑整整陪伴了我六年。
它虽只是一把普通的软剑,但六年间,同我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经历了无数血雨腥风,也算是“感情深厚”。
“感谢一路陪伴。”我朝着面前土堆深深作了一揖,向“老朋友”做着最后的告别。
又将黑衣人散落在周围的暗器飞镖全部收好,确认一切没有问题后,准备下山离去。
突然,眼角余光好像瞥到不远处斜对面,似有团紫色的东西。
定睛一看,几株长着锯齿叶片,顶端开着米粒小花的蓝紫色植物正迎风摇曳。
这不是,小医师才提到的星罡草吗?
巧了。
我调转方向,朝那片紫色药草快步走去,只见四株星罡草紧密地长在一起,生机盎然。
此处有四株,那周围呢?
我探头,四处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竟然发现另一侧山崖,还长了十数株。
没想到此番还有意外收获。
连清要是知道了,定会很开心吧?
等我回去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刚一起身,突然想到了一个残酷的问题——这悬崖峭壁,没有武功之人,很难爬上来。
思及此,我突然有些犹豫。
山顶的四株星罡草,顺手采回去自是没问题,但山崖另一侧,那七零八落的十几株,要怎么处理?
连清说这草药难得,他寻了好久才找到一株,而我运气极好,一下子遇到这么多……
我该……怎么做?
是花精力帮着带回去,还是当做没看到,弃之不管?
按理说,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可双脚突然像是被无形之力束在原地,动弹不得。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双饱含关切的眼眸,和那桌宾主尽欢的山野佳肴……
“黑衣罗刹”虽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但也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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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知恩不报之徒。
算了,好人做到底吧,毕竟还欠着人家一大笔诊金呢。
而且,万一哪天小医师发现此处玄机,不自量力上山来采,摔死了怎么办?
心念转动间,我已做好了选择。
回身,将就近四株药草连根拔起,然后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插在山崖上,借助藤蔓和石块,小心翼翼地朝着有星罡草的地方移去。
大半个时辰后,带着一大捆新鲜的药草,我精疲力竭地从山崖另一侧下来了。
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我走到溪边,俯身猛地灌了几口山泉水,这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这大热天的出来采药,简直是种煎熬。
颓然地往身后一躺,身体刚一触及柔软的草地,眼前却突然照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连清?”
我倏地起身,转身往身后看去。
连清正扯着藤蔓,踩着碎石,咬牙往山顶爬去,而且已经爬了四分之一的距离。
好端端的,他上去作甚?
莫不是为了寻我?
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但片刻之后又很快打消——会有人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吗?
或许,他也是想上去看看上头的光景?
“连清,你上去作甚?”我一个箭步,闪至他身后的草地,大声问道。
听到我的声音,少年猛然转头,满脸喜色:“忘月姑娘,你终于下来了!”
“嗯。”
一瞬间的欣喜过后,他似有些疑惑,四下张望,道:“我在下面等了你许久,你从何处出现的?”
为何要等我许久?
我刚刚不是让他回去的么?
揉了揉眉心,我有些头疼地解释:“绕了一圈,从旁边下来的。”
“难怪。”连清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着就调转方向往下爬。
看到他这番举动,我心下一惊,更加确认了先前的猜测——连清上去真的是为了找我?
是看我太久没下来,想确认一下我死了没有?
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眼见着他还要一会儿才能下山,我寻了块阴凉地,盘腿而坐,闭目调息。
一炷香工夫过去了,连清没有下来。
又半刻钟过去了,他还是没有下来。
我睁开眼,朝上望去。
烈阳的照射下,少年脸色通红,青色的衣衫也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这么久,才堪堪爬了不到一半的距离。
下来都这么费劲,那刚刚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
“连医师,”我仰头喊了一声,将心中疑问和盘托出,“你先前为何不回小木屋等我?”
连清远远地向我投来一个眼神,并未答复,只是专注地踩着石块,小心翼翼地往下探去。
我看了看天,差不多已到申时了。按他这速度,下来怕是天都要黑了。
思及此,我足尖一点,身体凌空而起,踏着草地和峭石,一步步向上掠去。
眨眼间,便已稳稳地立在了他身侧的岩石上。
连清双手扯着藤蔓,脸颊被暑气蒸得通红,看到我,那双清亮的眸子闪了闪:“忘月姑娘,你为何又上来了?”
“来接你啊。”我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目光一凛,提醒道,“抓稳了!”
在少年连连惊叫声中,我像拎着小鸡仔般,将人从山崖上带了下来。
7. 清风携药香
两人稳稳落地,连清满脸不可置信。
一把放开身侧尚在发懵的少年,我面无表情地问:“你既不会武功,为何还要爬那么高?”
“看姑娘许久不曾下来,有些担心。”对方平息片刻,取出怀中手帕,一边擦拭脸颊汗水,一边耐心地解释道。
我一时无语。
这乱世,竟真有这样的好人存在?为了别人连自身的安危都可以不顾?
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连清骤然拔高的声音:“你的脸!”
对上他关切震惊的目光,我伸手摸了摸脸颊。
一股温热的、黏腻的触感在指尖蔓延开来。
摊开手指一看,指尖殷红一片。
果然是流血了。
定是刚刚采摘星罡草时,被周围的石块和枝条划开的。
我摇了摇头:“无事。”
连清眼疾手快,抓起我的手,将手腕一翻。
——手背上,几道清晰的刮痕也赫然出现在眼前。
“手上也弄开了!”少年眉头紧锁,喃喃道。
迅速将手抽回,我后退数步,把一直卷着的袖子放下。
伤口瞬间被遮地严严实实。
连清见状,眉头似蹙得更紧了。
“这点小伤算什么?”见他这般大惊小怪,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没事的,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连清闻言,眼中神色更加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装作不知,不再说话。
气氛一瞬间安静下来。
耳畔,蝉鸣声聒噪,与潺潺流水声交织在一起。
许久之后,他上前一步,姿态挺拔地站在我面前。
四目相对,他眸色沉沉,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手上感觉不到,那,腰间和肩头呢?”
“什么?”我警觉地盯着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连清垂眸,轻叹一口气,道:“伤口,裂开了。”
我微微张嘴,一时语塞。
简短的五个字,将我想说的一切,全都堵在口中。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目光再次落在我的肩头,面前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眸中,似是闪过一丝难言的哀伤。
我突然觉得,在这人面前,一切伪装都无处遁形。
瞥了一眼不仔细看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迹的深色布衣,我继续嘴硬:“没有裂开,不必担心。”
“那个,”我指了指溪边那捆星罡草,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看下那里。”
“星罡草?”顺着我指着的方向看去,少年原本拧成一团的眉毛突然舒展,眼底满是震惊。
他快步走到河边,拎起用树藤外皮捆好的星罡草,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眼角眉梢都是意外之喜,“忘月姑娘帮我采的?”
“嗯。”
“姑娘在上面耽搁那么久,就是因为帮在下采这个?”
“碰巧遇见的,”怕他想入非非,我平静地解释,“我上去是有别的事。”
“那也要谢谢。”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般,连清一个劲地道谢,眼波流转间,潋滟如春水。
我撇了撇嘴,学着他今早的口吻回应:“不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末了又怕对方之后上去白费功夫,提醒道:“上头已经没有星罡草了,你之后不必再去看。这些,算是我给你的一部分诊金。”
连清听闻我的话,眼底笑意更深:“在下并未想过要什么回报。”
“你既救了我,我自是要报答的。连医师要,或者不要,与我给不给,是两回事。”沉默片刻,我回道。
“那好吧。”他抚过怀中药草叶片,闻言,抬头扬起了笑脸。
阳光之下,少年星眸璀璨,整个人散发出如玉般温润柔和的光泽。
看到面前从头到脚都沉浸在喜悦氛围中的人,我突然觉得,将这些药草采回,虽不符合自己一贯作风,倒也十分值得。
内心竟也……跟着开心起来。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暑气炙烤着大地,暖风熏过,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将思绪收回,我抬头望了望头顶那颗高悬的“火球”。
再过一个多时辰,太阳便要落山了。
“连医师,回去了。”没管仍然沉浸在喜悦氛围中的小医师,我大步朝小木屋走去。
连清似乎并未马上跟上,我又稍稍放缓了步伐。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
伴随着越来越浓的草药香气,我慢悠悠转身。
头顶,倏地覆上一片阴凉。
青衣少年一手抱着星罡草,一手撑着油伞立在我身后。
四目相对,他双眼似明珠生辉,溢满温柔。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整个人毫无知觉地重新暴露在烈阳之下。
“晒着了,”他伸出手,将那把天青色油纸伞往前一递,“拿着。”
霎时间,头顶又多了一小块阴凉。
我微微失神,正欲伸手去接,视线不自觉落在了那递伞的手上。
这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分明,因为握着伞柄而稍稍用力,瓷白的肌肤下便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你身子虚弱,如何经得住暴晒?”耳畔,是温柔的关切声。
这声音清润,平缓,在这样燥热的夏天,听起来竟有些……虚幻不真实。
“谢谢。”沉默片刻,我清了清嗓子,十分不自然地将伞举到头顶。
连清唇角微勾,紧接着又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塞到我手中。
一股冰凉的、湿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刚刚洗过的干净帕子,”目光落在我脸颊的伤口上,他眼中似有悲悯一闪而过,“擦擦吧。”
“啊?好……”
被这般贴心地对待,饶是平日里我再怎么冷漠,心中也多了一份动容。
用帕子小心覆上脸颊伤口,我由衷赞叹:“连医师……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连清抿唇,看着我笑而不语。
两人并排往木屋方向走去。
一路上,少年医师频频向我脸颊上的伤口瞥去。
“有什么问题吗?”在他第五次偷瞄时,我终于忍不住对上那道视线,开口问道。
连清迷茫地盯着我的脸颊,似有些苦恼:“我在想,要不要给你配一些去疤的药膏,但我手头缺少一味至关重要的原料。”
“不用。”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为何不用?”许是没料到我回绝地如此干脆,他微微一怔,“姑娘家脸上若是留了疤,就不好了。”
“一道疤而已,留就留吧。”我满不在乎道。
连清哽住,古怪地瞥了我一眼:“女子皆爱美,虽说你脸上这道伤不至于留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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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万一有疤痕,姑娘当真不介意么?”
我摇了摇头:“自然不介意。”
连清却是不怎么相信的模样。
周围大树参天,枝叶相互交错,遮挡住了部分烈阳。我收拢手中油伞,认真道:“皮相无法改变一个人本质,哪怕留了疤,我不还是我吗?”
况且对于杀手而言,伤疤是荣耀的象征,哪个杀手身上没几道疤痕呢。
似是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少年眼中震惊之色难以言表:“可疤痕若是显眼,别人会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们……”
他的声音很轻,最后那个“我们”,甚至有些听不清楚。
“那又如何呢?”我反问道。
心中隐隐猜测,对方之所以这般反应,定是外面有许多女子找他配过去疤痕的药膏。
女为悦己者容,倒也好理解。不过我孑然一身,有没有疤,好不好看重要吗?
左右,也不会有人关心。
连清闻言,脚步一顿。
“那又如何呢?”他重复着我的话,像是在思考一个答案,又像是在……扪心自问。
突然,他轻笑一声,抬头看向远方。
风拂过他耳边的碎发,也拂起了那身青色的衣衫,四周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忽地静止了。
“连医师,走吗?”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我忍不住催道。
连清似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午后的深林,阳光透过繁密茂盛的树叶,洒下一地斑驳。我向前一步,抬起一只脚,重重地踏在这碎光之上。
“人这一生啊,若是太在意旁人的目光,无论做什么,都会很累。”
连清闻声,终于回神。原本攥紧衣角的手指也渐渐松开。
“姑娘说得没错。”许久之后,他自嘲一笑,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我收回目光,抬脚继续向前。
这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过往,或许,今日又遇见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可怜人罢了。
半刻钟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小木屋。
推门而入,往竹椅上一坐,又朝肚中灌了满满两壶茶水,我这才起身,再次向小医师告别:“感谢连医师相救,忘月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等一下。”连清放下手中茶盏,倏地从竹椅上站起,又快步走至柜前,拿起了上面的药箱,“姑娘留步,包扎好伤口再走吧。”
“不必。”我冷漠地拒绝了。
这少年今日种种行为,着实有些热情得过分了。
“你从山崖上下来,伤口就裂开了。”他静静地望着我,眼神澄澈干净,“鲜血渗了一路,不疼么?
“没有的事。”我别开脸,果断否认。
疼或者不疼,又有什么不同?
这种日子过去时常有,未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撒谎,”他轻叹一声,视线扫过我的肩颈和腰间,“我是医师,你觉得你能糊弄得了我吗?”
说罢,他拿出布条和止血药瓶,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门窗半掩着,有风从屋外吹来,那身青绿色的衣衫随风摆动,送来一股清新药草香。
少年眉目柔和,眼波流转间似天边皓月,明亮皎洁。
距离逐渐拉近,我听到胸腔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跳动声。
——快得有些不正常。
8. 拜别小医师
这种感觉陌生而奇怪,我不由后退一步,拉开了与对方的间隔。
连清却像是没有意识到似的,整个人还在温和地笑着,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
“连医师,”沉吟片刻,我妥协,“你虽是医师,但到底男女有别,烦请回避一下,忘月自己来。”
身旁人微愣,倏地脸上腾起一层红雾。他神色慌张,忙将放在我肩头的手收回,讪讪道:“好、好……”
“吱呀”一声,他走了出去,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
我伸手摸了摸心口,心脏依然剧烈地跳动着,又碰了碰额头和脸颊,俱都有些发热。
奇怪?今天怎么这么不正常?
思忖许久,猜测一定是刚才在烈日下晒得太久,染上了暑气。
又灌了一大壶茶水,体内燥热微微消散,我这才将伤口重新包扎上药。一切处理妥当后,推开房门。
连清背朝木屋,负手立在樟树下。暖风拂过,少年青丝如瀑,墨发飞扬。
青色的衣衫,青翠的树林,远处青黛色的山峰,细细看之,竟觉此情此景,相映生辉,十分和谐。
就是那支簪子……不,准确来说是那根挽发的树枝,实在粗鄙得有些煞风景。
想到自己先前所为,我有些心虚,上前一步,诚恳地保证:“连清,诊金我一定会送到,谢谢你这两天的照顾。走了!”
“等一下。”对方闻言,忙转身拦住我的去路,“姑娘,你的谢字说了太多遍了。”
我眉头一紧,不解地望着他,又想做什么?
有完没完?
连清眉眼弯弯,笑着解释:“等我一下,我拿样东西。”说完,他转身进了屋内。不多时,手中多了一个蓝布包裹,“拿着。”
我疑惑地接过包裹,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套男子的粗布衣衫、几个用布包好的野菜饼、一瓶止血药,以及两锭银子。
我微微一愣,指着怀里东西问:“给我的?”
连清点头:“你身无分文,总不能这样回去。”
“我不能收。”我摇了摇头,将包裹重新系好递还给他,“已欠了你许多了。”
连清似乎早料到我会如此反应,笑着解开包裹,指着其中一枚野菜饼,有些无奈道:“在下希望姑娘活着回去。”
话中意思是,总不能还没到家就饿死在路上了。
沉思片刻,我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份饱含心意的行囊。
已经欠他这么多了,多欠一些,少欠一些,似乎也没太大的差别。只能之后多给一些银子作为谢礼了。
从小木屋到最近的街市,要走二十多里路,连清怕我迷失在这茂密的深林,又主动提出要送我到最近的镇子上去。
我当然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别人,饶是我脸皮再厚,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连清大概也知道我心中顾虑,在我多次婉拒后,他改了口径,说是自己也要下山采买东西,两人正好结伴同行。
我明知他撒谎,却也不好拆穿,助人为乐都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就这样,我们一路沉默地下了山。
戌时,天空已经完全被黑暗吞噬,我们也抵达了最近的村镇——晚湘村。
因为我身上有伤,连清贴心地帮我租了一辆驴车,送我去容城城内。
至于为什么不是马车,估计某人好人好事做多了,囊中实在羞涩吧?
遥夜沉沉如水,月华如练洒清辉,我坐在驴车上,挥手和好心的医师道别。
青衣少年唇角含笑,抬手站在原地,宛若一株盛放的幽兰。
驴车疾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汇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之中。
我低头轻叹一声,心中没来由地泛起一股淡淡惆怅。
翌日清晨,我抵达了位于容城的“绿舟”杀手组织分部。
整个大俞,除了俞都的绿舟总部,还有十一个类似的分部散布各地。
这些分部与总部除了规模大小有所差异,其余几乎无甚差别。
它们通常负责招募新的杀手、接待委托人下达追杀令。
除此以外,也会为我们这些奔波在外的杀手,提供临时的休憩之所和必要的物资补给。
当然,享受这一切的前提是——杀手们有足够的贡献值作为交换。
贡献值,顾名思义就是杀手完成任务后获得的积分。
杀手成功完成刺杀任务,绿舟便会将委托人的酬金与杀手们按比例分成,同时还会根据每次任务的难度,为其记下对应的分数。
积分越高,能换取的奖励就越多。
从我七岁进入绿舟杀手组织,到如今成为组织内等级最高的“天字号”杀手,十一年间做过各地的任务,因此绿舟总管们几乎人人都认得我。
才一踏进大门,容城总管立马笑脸相迎,“冷月姑娘,任务完成得如何?”
“成功了。先帮我找一间上房,我换身衣服。”我扶了扶脸上刚买的黑色面具,冷声道。
“您稍等。”容城总管立刻转身吩咐手下去安排。
我被带入房中,休整片刻后,将此次刺杀荣亲王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绿舟“天字号”杀手与普通杀手不同,接下的都是超高难度任务,故而需在全国各地奔波。
普通杀手会有一个线上对接人,而“天字号”杀手则直接汇报给对应地区的管事,再由管事分派下一个任务,如此循环往复。
容城总管闻言,连连称赞,随即命人取来一堆药草和丹药,予我作为奖励。
“冷月姑娘的身手果然名不虚传,此次立下如此大功,这些赏赐您拿着。另外姑娘受伤不轻,需好好修养一段时间。这样吧,下月十五前,您暂时不必接新任务了。”
“什么?”
向来不把我们这些“初生杀手”当人的绿舟,何时变得如此大方了?
既送丹药又赐假期,简直是破天荒头一回。
容城总管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微微一笑:“姑娘没听错。这些年,您完成的任务无不出色至极,此次又立得奇功,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好。”沉思片刻,我点了点头。
刺杀皇室成员此前确实从未有过,也许绿舟真的是看在我为它卖命多年的份上,觉得我还有些利用价值,良心发现了吧。
至于这突如其来的假期,正好可以用来调查一下那“错花愁”。
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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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管走后,我重新补办了绿舟腰牌,又支取了数张大额银票。
我唤来我的信鸽雪儿,让它将其中两百两银票送去小木屋。
两百两银子,对于一般人家来说,足以过上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也算是我对那个少年的一点报答吧。
次日清晨,我请来分部几位医术高明的医师为我诊脉。几位医师轮番把脉后,纷纷摇头叹息,说我脉象古怪但似乎并无大碍。
唯有一位见多识广的老医师,在仔细查看脉象后,神色凝重:“姑娘所中之毒,极有可能是那错花愁。”
听到“错花愁”三字,我心中一紧,忙将先前黑衣人射出的暗器取出递给他看,他仔细端详后更加确定:“没错,这飞镖上,的确淬了此毒。”
闻言,我大脑一片空白。
连清,果然没有撒谎……
“如何解毒?”我紧盯着对方。
老医师抚了抚花白的胡子,面露难色:“姑娘,此毒凶横霸道,老夫无能,解不了。”
我自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在查阅众多资料无果后,我换上汗血宝马,快马加鞭赶去其它几个距离较近的分部。
答案如出一辙。
大部分医师认不出此毒,寥寥几位认出的,口径一致,都说无解。
多日来的辛劳奔波,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我自然不甘心,于是再一次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地赶到几百里外的绿舟总部。
然而现实再次狠狠地浇下了一盆冷水,总部最好的医师也称回天乏术。
与此同时,随着时间流逝,我也渐渐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
连清和各位医师说的没错——我的内力正在消散。
漫无目的地走在俞都城热闹繁华的街头,望着那无比熟悉的街市,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原本计划再过一两年,等积累到足够的贡献值,就可以脱离杀手组织,过上无人打扰的隐居生活。
错花愁的出现,又将这个美好的愿望击得粉碎。
似乎每次都是这样,临门一脚,总差一点。给阿爹阿娘复仇如此,想逃离杀手组织亦如此。
武功尽失之人,绿舟或许会看在多年情分上放我离开,但仇家遍布的“黑衣罗刹”,没了武功怕是连自保都做不到。
左思右想,似乎只有回去找那个叫连清的少年了。
虽不知他能否将我治好,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他曾说治疗期间不能使用武功,那也意味着两个月我不能接取任务。
对于从小在绿舟长大的“初生杀手”而言,就算是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也不可能两个月什么都不做。
不过,初生杀手一生有两次任务失败的机会,或许我可以用仅剩的一次机会来抵这个空档。
回到容城,我向容城总管禀明了错花愁之事,但隐瞒了连清能帮忙解毒的可能。
容城总管微愣一瞬,随即十分痛快地答应了我的交换条件:“冷月姑娘武功盖世,若真如此,实乃我绿舟之损失。姑娘且去寻解毒之法,两个月后再来此处寻我就是。”
事情的进展竟出乎意料地顺利,我拱手作揖,朝他行了一礼,当日便朝小木屋赶去。
9. 素手作羹汤
绕过九曲八弯的山路,穿过茂密的树林,次日傍晚,那两间熟悉的木房子终于出现在眼前。
找了一块水草丰茂的草地,将骑来的小红马拴好,我摸了摸它的脑袋,“以后出行全靠你了,叫你红红如何?”
小红马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竖起耳朵,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
我走到木屋前,敲了敲房门,“连清,你在吗?”
无人回应。
这个点,他估计是去采药了。
房门并未上锁,我轻轻一推,门便应声而开。
屋内摆设一如离开时的模样,简单却温馨。
那张我睡过的木板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对面有个大柜子,柜子旁边有张小方桌、两把竹椅,还有一个半人高的药柜。
药柜上放着一盆含苞待放的幽兰,馥郁花香隐约可闻。
我走进屋内,将从山下街市上买的一大堆东西放在桌上。
眼看着夕阳西沉,想着连清也该快回来了,我又搬出竹椅,坐在门口等他。
远处天空绯红一片,余晖染红了青山,绚烂璀璨。
连日来奔波劳累,在美景和夜风的吹拂下缓和了许多。
身体突然这么一放松,肚中便觉饥肠辘辘。
我揉了揉小腹,起身走进厨房。
厨房里除了一篮子野菜叶、一袋大米、一缸面粉、一小壶油、一坛酒、半盅盐外,硬是没发现一点能吃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心中暗自苦笑:连清的生活真是够清苦的,他家的老鼠怕是也比别人家的瘦一圈吧?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肚中饥饿感愈发明显。
想起了一些在莲寿寺时不太美好的往事,心潮起伏间,我走至灶台。
这些年我几乎都是在外面执行任务,很少有机会做饭,再加上平日里不缺金银,所以我的吃食基本上全靠买。
从前从未觉得此事有何不妥,如今到了这深山老林,距离此地最近的晚湘村也有二十多里路,顿顿下山买饭并不现实,而且那个小村庄,连家能入眼的酒楼也没有。
接下来两个月,该怎么办呢?
连清帮忙解毒,若还要操心我吃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想到这,我撸起袖子,准备按照幼时残存的记忆,摸索着下厨。
幸好路过街市时买了些鸡鸭鱼肉豆腐等食材,可以用来练练手。
常年习武,我的刀工还算不错,但炒菜的火候却怎么都掌握不好,第一锅豆腐烂成了一团浆糊。
我不甘心,卷土重来准备弄一道“香煎鱼肉”,也不知怎么的,鱼肉和铁锅紧紧黏在了一起。
想来是油放少了,我忙又往锅中添了许多油,热锅立刻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声。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谁知下一秒,熊熊大火突然从锅中窜了出来。
我急忙去水缸舀水。
一瓢水下去,火非但没熄灭,反而带火的热油飞溅得到处都是。
灶台边堆放的枯叶和干树枝见火就着,不过眨眼之间,火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暴涨。
青烟火焰弥漫在整个房间内。
糟糕。
我心道不好,这木质厨房一旦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隔壁屋子药柜里的药材,若因此付之一炬,别说请连清帮我解毒,他想毒死我的心……大概也是会有的。
思及此,我赶紧丢下手中锅铲,飞身朝水缸扑去。
一瓢瓢清水从天而降,半刻钟后,满屋大火终于熄灭,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正放松间,突然有人破门而入,他急急忙忙,衣袂带风,看起来十分着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近日来朝思暮想的救星——连清。
完了……
“谁?”连清警觉地瞪着我。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连、连清,是我……”
少年微微一愣,有些不确定地后退两步:“忘月姑娘?”
“是我。”我尴尬地应了。
“怎么样了?”他放下药篓,走到我身前,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我,那眼神,好像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对不起……”我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不小心,把你的厨房引燃了……”
“我看得到,”连清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掩袖轻笑道,“我是说,你怎么样了?”
“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家都烧了,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见我没反应,他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手帕,放到我手心,“脸上,擦擦。”
“谢谢。”我感激地接过帕子,胡乱往脸上一抹。
原本雪白的手帕立马……黢黑一片。
我心中咯噔一下,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将手帕翻了个面,伸手去擦另一侧脸颊。
白净的手帕再次变得黢黑黢黑的。
我:……
难怪连清刚刚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原来如此。
可想而知,我此刻是有多么滑稽。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
连清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灶台点起了油灯。
屋内一下子亮堂起来。
残存的烟雾弥漫在周围,空气中有股浓烈的焦糊味道。
刚刚光线朦胧,只觉得整个屋子被熏得黑乎乎的,如今细看,更觉不堪。目之所及都是未烧尽的木材和湿漉漉的地面,先前浇灭的柴火还隐隐冒着青烟。
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早知如此,宁愿饿着也不做这什么劳什子饭了。
万一连清因此迁怒于我,不帮忙解错花愁了怎么办?
思及此,我顾不得满身脏污,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
“连医师,此事都怪我,我会赔偿负责的,你想要多少银子都可以。”
连清从周围收回视线,转头看向我。
目光交汇,他眸色沉沉,涌动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我静静地等待着狂风暴雨的来临,若是用银子也不能打动他,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许久,他缓缓开口:“不必赔偿,一些身外之物烧了就烧了,姑娘没受伤就好。”
竟……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我尤自有些不敢相信:“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他笑着反问。
我:“若是火势再大一些,烧到隔壁,你辛苦收集的药草就全毁了。”
“为什么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生气?”少年嘴角微扬,“何况就算药草毁了,再采便是;可姑娘若是因此受伤或者丧命,那在下会遗憾愧疚一辈子。”
意料之外的回答。
我一时语塞,觉得自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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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安心。”他再次温言宽慰。
我点了点头,正想说些感激的话,连清倏地面色一沉:“你又受伤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裙角上。
“没有。”我看了看刚刚为了灭火,不小心被烧烂的衣服,忙后退一步,否认道。
“让我瞧瞧。”他伸出手,走近了些,脸上的关心不似作假。
“真的没事。”我再次拒绝。
“是吗?”他紧紧盯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眸像是能洞悉一切,“我是医师,我说得算。”
两人距离极近,有陌生的、温热的鼻息洒在我脸上,酥酥痒痒的,空气中似乎还有股醉人的暖流。
我突然觉得耳根发热,心又开始跳得有些不正常。
“行,你看吧。”我尴尬地偏过头,将身体往后移了一点。
连清转身拿起油灯,缓缓蹲下了身。
少年手指白皙修长,拂过脚踝时,有种冰凉的、奇怪的感觉从肌肤处传来。
我别扭地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周围的时空也仿佛被冻结一般,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连清瞳孔忽地骤然一缩:“这还无事?”
我俯身看去,只见油灯照耀下,脚踝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红黑色伤口,定是刚刚灭火时不小心弄得。
“不算什么大事,过两天就好了。”我赶紧往后一挪,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连清缓缓起身,视线依旧停在我被裙裾遮掩的伤口上。许久,他淡声开口:“很疼吧?”
“不疼啊。”我从他身后绕开,站在厨房门口,猛吸了两口气,这才觉得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好了些。
“疼就说出来,我不会笑话你,一直忍着,只会让自己难受。”身后之人突然道。
乍然听到有人和我这么说,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你等一下。”他像是想到什么,举起一盏油灯,走出了厨房。
我站在原地,朝外看去,夜色苍茫,一轮硕大的明月高悬在苍穹。
月光皎洁,照得满地清辉如雪。
又到了七月半。
再过一个月,便是秦家的忌日了。
阿爹阿娘若是泉下有知,发现他们唯一的女儿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一定会失望透顶吧?
“忘月姑娘,坐。”正想着,连清不知何时走到了身旁。
还未等我作出反应,身体已经被按在了椅子上。
“碰巧我这里有治疗烧伤的药膏。”他蹲下身,将油灯放在我脚边,又从袖中取出药瓶。
眼见裙角即将被掀开,我忙伸手去拦:“你、你要干什么?”
“上药。”对方抬头,眸子清澈,看不出一丝异常。
“我……”我突然有些语无伦次,“你、你把药给我就好了,何必自己动手?”
“我是医师。”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哽了一下,觉得这答案好像的确没毛病,但转念一想,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等一下,”反应过来,我一把夺走他手中药瓶,声音有些不自然:“我、我手又没有受伤,可以自己来!”
大俞杀手排行榜第一、无数人谈之色变的“黑衣罗刹”冷月,竟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面前结巴,这要是说出去——简直丢死人了!
10. 日暖深山静(一)
许是我一直紧握药瓶不放,连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你自己来,注意抹均匀些。”
“知道了。”我蹙眉,催促他后退,确认彼此间隔了一段距离后,这才缓缓拉起裙角,打开了药瓶。
清凉的药膏接触到肌肤的那一刻,脚踝处疼痛得到了些许缓解。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
抹好药后,我起身将药瓶递还给主人家:“谢谢你的烧伤药。”
少年笑着摇头:“你拿着用,早中晚各抹一次。”
我握住药瓶的手僵在半空,这才回来,就又给我东西?
常言道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如此这般,我等下怎么开口提解毒之事?
许是我许久不动,连清星眸含笑,催促道:“你先去换身衣服,这里交给我。”
我如梦初醒,看了看四周,大义凛然地拒绝:“我闯的祸,我负责。”
话音刚落,一声“咕噜”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身旁少年狐疑地瞥了我一眼。
我下意识紧紧捂住肚子。
可这声音还是有节奏的响起,一声,两声,三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明显。
“哈哈哈哈,饿了?”意识到声源后,身畔传来如玉般爽朗的笑声。
脸上倏地腾起一层红雾,我闭了闭眼,佯装生气道:“没有!不、许、笑。”
连清抬手,以袖掩唇,似在努力憋住笑意。
我只觉得今天诸事不顺。先是做饭烧了房子、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不说,还被主人家撞了个正着。
而且辛辛苦苦、花了许久功夫做的菜,也没吃着,到现在肚子还在抗议。
菜?做的菜?
猛然想起,锅里还有条鱼!
我拿起油灯,身形一闪,冲到灶边。
连清好奇,也跟着探过头来。
油灯投射出微弱的光芒,在灶台上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晕。顺着光晕移动,锅里的东西逐渐清晰。
“啊?”
哪里还有什么雪白鲜嫩的鱼肉,明明只剩下一坨黑的不能再黑的“黑炭”。
连清亦是睁着一双清亮水眸,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这里放了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尽量保持面上的云淡风轻:“鱼啊。”
身旁人闻言,嘴巴不由张大了几分。
他转身,在橱柜里找出了一双完好的筷子,用力戳了戳那条所谓的“鱼”。
鱼肉牢牢地趴在铁锅上,坚硬如铁。
少年秀眉微蹙,又加大了几分力气,那“鱼”依旧岿然不动。
我闭了闭眼,如一尊石雕般立在原地——今天的里子面子,算是全丢干净了。
迫不得已,连清取来锅铲,开始清理那堆乌漆嘛黑、完全看不出原形的鱼肉,耳畔传来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忘月姑娘这是第一次做饭?”他侧身询问时,墨黑的长发随之摇摆。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差不多吧。”
除了在莲寿寺的膳房打过一段时间下手外,其它时候,确实没怎么下过厨。
“万事开头难,莫要气馁。”少年眼中惊讶褪去,他把装有“黑炭”的碗拿到我面前一晃,话锋一转,“或许,姑娘的长处在于炼丹。”
我:……
这人还怪好的嘞,都这样了还能说出安慰的话。
将锅里的东西处理干净,连清放下瓷碗,走到我面前,伸出了白净修长的手指。
“忘月。”他的声音突然温柔了几分。
我抬眸望向他。
昏黄的油灯照在面前之人的脸上,勾勒出一副清俊出尘的容颜,他嘴角勾着笑,双眼微微弯起,眼波流转间,似有星河在闪耀。
“你知道吗?”对方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却温柔至极,“你现在这副样子,很像一只可怜的小花猫……”
可怜的小花猫……
心脏似乎因为这句话,突然漏了一拍,而后,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震耳欲聋。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温柔干净的少年郎——也会惑人。
他指尖触及我脸颊的前一瞬,我猛地后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连清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眼底的星河暗淡了一瞬,但很快,又勾起唇角,眉眼间恢复了惯常的柔和:“我来煮饭,你回屋清理一下,换身衣服。”
说完,他快速从我头上拿下一样东西。
抬眼望去,那是一片褐色的枯叶。叶片蜷曲干燥,边缘处早已被烧得焦黑。
“好。”我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了隔壁。
点上油灯,又去河边打了水,梳洗换衣,确认镜中自己形容得体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踏入厨房。
灯光和火光映照下,那个在灶台忙碌的少年,身上被渡上了一层暖橘色。
他手持铁铲,正熟练地翻动着锅中菜肴,锅铲与锅边来回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叮咚”声。
见我来了,对方抿唇一笑:“厨房油烟大,忘月姑娘去门口等着吧。”
无视他的话,我走到灶台边,平静地问:“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不用。”他头也未抬,拒绝得干脆利落。
似是意识到这样说不妥,他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饭菜马上就做好了,如果你想帮忙,下次吧。”
下次?
有了这个保证,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前一直生怕他因为今晚之事反悔。
“好,对了,错花愁之事,往后要劳烦连医师了。”我缓缓开口。
“无妨。”连清将炒好的牛肉装盘放置在灶台上,语气平静至极。
我低头细看,牛肉片厚薄均匀,色泽棕红,蒜末、辣椒点缀其中,红绿白棕相间,色香味俱全。
这手艺,怕是连俞都城最好的酒楼里的掌勺都自愧弗如。
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
土灶里的柴火“劈啪”声不断,铁锅再一次烧得滚烫。连清抓起篮子里的野菜,往锅内丢去,带水的菜叶与热油接触,滋滋作响。
“忘月姑娘,你带来的食材,还没有被烧坏的,我都炒了。”他一边擦汗一边说。
我:“好。”
青衣少年手持锅铲,站在灶边,在他的翻动下,青翠的叶片逐渐变得鲜嫩柔软。
我突然有些恍惚,五岁之后,除了我收养的孤儿来福外,似乎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下厨。
无数百姓拥有的平常烟火气,于我而言,却可望不可得。
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忙碌的身影上,少年一袭粗布青衣,领口虽微微磨损,却盖不住满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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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那头墨色青丝柔顺地搭在肩头两侧,随着主人的动作起伏晃动。
“忘月?”
“嗯?”
“开饭了,麻烦拿一下碗筷。”
“哦,好。”我回神,发现连清已经端着装满菜肴的托盘出了门。
我快速盛好饭,拿着东西紧跟其后。
木屋内烛光摇曳,小方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三道佳肴,分别是小炒牛肉,清炒野菜,小鸡菌子汤。
连清拉开竹椅,入座桌前,“也不知是否合你的胃口,今天有些晚了,不然鸡汤炖久一点更入味。”说罢,他拿起一个空碗,舀了满满一碗汤,递到我面前。
浓郁鲜香扑鼻而来,金黄色的鸡汤色泽明亮,上面浮着厚厚一层鸡油。
拿起竹筷轻轻一戳,鸡肉软烂,菌子鲜香,看起来格外好吃。
连清眉眼含笑:“你伤还未好,多吃一点。”
我受宠若惊,再次道谢。
他又给自己舀了一碗,却将里面鸡肉悉数挑出,夹到我碗中。
看着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肉块,我明知故问:“连医师,你是不喜欢吃肉吗?”
否则无论如何我也想不通,怎会有人这般好,一口都不尝,全给了她人。
连清眼眸潋滟清澈,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我吃不吃无所谓。倒是你,太瘦了,多吃点,以形补形。”
我眉头一紧。
注意到牛肉和鸡汤都摆在自己那一边,连清又调换了两盘菜的位置,将肉和汤推到离我近一些的地方。
我终于忍不住,放下碗筷,不解地问:“连清,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连清一愣,夹着野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你是说让你多吃肉?”
“算是吧。”我似是而非地点头。
少年眉目逐渐舒展,缓缓开口道:“在家中,父亲就是这样照顾我和母亲的,许是言传身教,时间长了,我便学会了这样对待他人。”
言传身教?
眼前渐渐浮现出阿爹阿娘的脸庞,五岁前的美好历历在目。
“而且,你是女子,又受了伤,我自然要多照顾你一些。”他眨了眨眼,笑着补充。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但还是觉得有些牵强。不好再追问,我换了一个话题:“如此说来,连医师的父母一定恩爱有加吧?”
连清闻言扬起笑脸,目光都柔和了几分:“那是自然。我父亲与母亲琴瑟调和,他们的姻缘,在当地也是一段佳话。”
“真好。”我低下头,将脸埋在汤碗中,努力掩饰面上的不自然,心底却十分羡慕。
如果没有那场祸乱,或许,我也会成为像他这样干净、真挚的人吧?
“忘月姑娘,你怎么了?”许是发现我不对劲,连清放下汤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没事。”我抿了一口鸡汤,佯装无事。
小医师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那忘月姑娘的父母呢?”
我:“记忆中他们感情也十分要好。”
阿爹阿娘伉俪情深,她们的爱情也令人艳羡。
“记忆中?”连清眉头一动。
“是啊,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话一出口,我心中一惊。
我竟然对一个仅见过两次面的男子敞开了心扉?
11. 日暖深山静(二)
连清眉心微蹙,面露歉意:“对不起,是在下多嘴,触及了姑娘的伤心事。”
我摇了摇头,半晌才道:“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连清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放下碗筷,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定睛一看,是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少年眼睫微垂,低声道:“姑娘让那只白鸽送来的银票在下已收到,这等数额,在下实在受之有愧。”说罢,他将银票推至我面前。
我连忙制止:“这是连医师该得的。”
连清仍旧拒绝:“姑娘家多些银两傍身,总归方便些。”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定是听说我父母双亡,担心我没银子花。
“不用担心,家父生前给我留了许多遗产,银钱方面还算宽裕。这点小心意,连医师请务必收下,解了错花愁之后,忘月还有重谢。”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连清没有回复,却也不肯收回。
我趁热打铁,模仿着江湖上那些名门正派的调调,义正辞严道:“钱财虽为身外之物,却代表小女子一番真心,若连医师受之有愧,日后何不用它帮助更多的人?也算给我积了功德。”
连清闻言,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忘月姑娘心系百姓,真乃女中豪杰,在下甘拜下风。”
“嗯,快吃饭吧,菜要凉了。”听不得这些有的没的,我赶紧打断道。
连清应下,两人安静吃饭。
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少年长睫微颤,眼底倒映出一片小小的黑影。
“忘月姑娘的仇家……”不多时,他又抛出了心中疑问。
我:“已经处理好了,不会有人追查到此,更不会牵连到连医师。”
“不是,”见我会错了意,连清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若他们再来找你麻烦,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我夹菜的手一顿,快速瞥了一眼夸下海口之人。
助我?
这家伙虽然高挑挺拔,但四肢到底过于纤细,真有危险,谁保护谁还说不好。但我也只是低头应道:“那便多谢连医师了。”
入夜,明月高悬,月光透过纱窗,洒落一地清霜。林间夜风轻拂,沙沙作响。远处虫鸣、蝉鸣、蟋蟀声……此起彼伏。
正是适合睡觉的好时机。
我和连清正在讨论今晚到底要怎么睡。
这木屋实在太小,只有一间主卧一张床。之前我受伤时,连清睡在厨房的草垛上。如今厨房被我弄得一片狼藉,草垛也被燃得七七八八,显然不好再住人。
连清拿起一件宽大的外袍,起身就要出门,“我去外面住,姑娘睡床上。”
“不行。”我连忙拉住他的衣角,拒绝了这个提议。
这深山老林的,万一有什么豺狼虎豹,连清这细胳膊细腿,一看便毫无抵挡之力。
若他因此有个三长两短,那错花愁怕是再也无人能解了。
思及此,我松开对方衣角,冷声道:“还是我去吧。”
自幼习武,多年来追杀目标,早已练就了能随时随地入睡的本领。别说是这野外,就算是屋顶、悬崖边我也有办法睡着。
连清眼中隐隐泛起泪花:“虽知姑娘关心在下,不忍在下在外受凉,但身为男子,理应挺身而出挡在女子身前。姑娘莫要与我相争!”
他露出一副感动至极的神色,不知情者怕是以为我为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不过,他刚刚说我关心他,不忍他在外受凉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想得太多了一点?
或许,心地善良的人,看别人的一举一动也是良善的吧。
“别争了,明天见。”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径直朝门口走去。
“忘月,”连清叫住我,“其实……其实还有一个折中的方法。”
我脚步一顿,转身问:“什么?”
“姑娘睡在床上,在下睡在那个角落,我们互不打扰。”他声音有些不自然,脸颊也好像染上了一层粉色。
我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他说的角落是真的角落——药柜旁小小的一隅。
少年把头埋得很低,耳尖已悄然泛起了深红色:“姑娘莫要误会,以方桌为界,在下可以保证绝不越界。且姑娘身负绝学,在下若真是那种……淫邪之辈,也不可能近得了姑娘的身……”
确实算一个还不错的办法,只是……
我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否决了:“孤男寡女夜里共处一室,终究不合适。”
不等他再说什么,我足尖一点,踏着月色朝树林深处飞去。
夜风微醺,皓月随流云缓动,心跳也逐渐平稳下来。
找了一棵壮硕的大樟树,斜倚在粗壮树干上,和衣而眠,心中一时又涌过万千思绪。
幕天席地,与世隔绝,在这里,就算夜里梦魇,也不会有人听到了吧……
翌日清晨,晨光熹微,阳光穿过树梢缝隙洒在脸上,我睁开眼,环顾四周,但见满目青翠葱茏,生机盎然。
头顶的树干上,几只鸟儿正在枝头嬉戏,鸟鸣声清脆悦耳,如同天籁。
我拂了拂身上的落叶,起身从树上一跃而下,不远处小木屋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我走到木屋门口,连清早已梳洗完毕,正蹲坐在灶台边添柴。
听闻动静,他转头,微微一笑:“姑娘这么早就醒了?是不是昨夜没休息好?”
我:“休息好了。”
连清却不信:“昨夜我出去寻你,但找不见你踪影。”
“寻我做什么?”我有些诧异。
连清赧然,低头轻声道:“夜深露重,怕姑娘受寒,想送床被褥。”
我喉头一哽:“多谢挂念。”
昨夜我故意飞得很远,他要是能找到那才叫奇怪。
说罢,我重新看向四周。
木质厨房被烧得焦黑一片,头顶上横梁更是被熏得惨不忍睹。想起昨日那一场因我而起的大火,我心中有愧,遂问道:“连医师会修房子吗?”
连清点头:“略懂一二。”说完他又往灶里添了一根柴,铁锅中传来米饭的香气。
“那今日,我们把厨房修缮一番,如何?”我提议。
连清起身,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似有些惊讶:“你一个小姑娘,也会修房子么?”
小姑娘?
被这称呼叫得有些头疼,大概也只有这人,敢叫杀人如麻的黑衣罗刹为“小姑娘”了吧。
我清了清嗓子,大言不惭道:“自然不会,但这不还有你吗?我可以帮忙打下手的。”
连清闻言,低笑一声表示同意:“好啊,那吃完早饭我们就去砍树,先把这几根柱子换了。”
“行。”
早饭依旧是白粥加野菜,木屋主人似乎格外喜欢这个搭配。
饭后,我们去了木屋后面的山坡。这里树木葱郁,参天大树随处可见。
“忘月姑娘,你就站在那里别动。”丢下这句,连清拿起唯一一把斧头,走到了一颗碗口粗的大树面前。
“为什么?”我不解。
“这种力气活,当然是我们男人来做。”他说得理所当然。
我有些想笑,足尖一点,飞上另一棵大树枝丫,调整好坐姿后,好整以暇地盯着身下那个跃跃欲试的身影。
少年解下外袍,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快速摩挲后,拿起斧头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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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挥向面前大树。
有节奏的砍伐声响起,惊起林中一群飞雀。
“需要帮忙吗?”许久之后,我扯下一片翠绿的叶片,对着挥汗如雨的年轻人问道。
连清摇头:“不用,姑娘且安心歇息。”
“好吧。”我吹了吹手中树叶,不再多言。
很快,日头渐渐升起,清晨原本的微凉一点一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燥热与沉闷。
连清后背汗湿一片,那颗碗口粗的大树却纹丝不动。我不禁有些担忧:“连清,你行吗?”
“当然。”他咬牙应道,握住斧头的双手大力一挥,原本岿然不动的树终于开始晃动,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忘月,我快成功了!”少年面上一喜,继续卖力地砍伐。
豆大的汗珠如珠子般从他额头滚落,衬得那原本就白皙的脸颊更加苍白,好似下一刻就会晕倒在地。
我轻咳一声,指着远处的天空道:“连清你看那边,有好大两只鸟。”
“嗯?”连清依言望去。
趁他分神的空档,我弹出一片飞叶,飞叶快速划过树干,顿时无数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
连清仍盯着远处飞鸟,似有一瞬间疑惑:“这不就是普通的赤腹鹰吗?很大……吗?”
“挺大的……吧。”我眯了眯眼,佯装认真地答复。
连清收回视线,伴随着斧头再次落下的声音,那棵他砍了半天的大树也终于轰然倾倒。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天际,夹杂着尘土和木屑的空气席卷升腾,青衣少年后退数步,大声道:“成了!”
“如何?”他转身,举着板斧洋洋得意,“还可以吧?”
“不错,轮到我了。”我纵身一跃,从树上稳稳落下,身形闪动之间,轻易便夺走了他手中工具。
阳光下,斧刃泛着幽幽寒光,我手腕一挥,向前掠去。
顷刻间,木屑四溅,细密的裂纹从缺口处扩散,迅速遍布整棵树干。
连清见状瞪大双眼,似有些不敢置信。
我伸出食指,在裂纹处轻轻一点。
“三。”
“二。”
“一。”
“倒!”
树木像是读懂了我的指令,剧烈震动之下,垂直向地面倒去。
我吹了吹手指上的灰尘,不紧不慢道:“搞定。”
连清呆滞地看着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那双澄澈的双眸因为震惊而瞪得圆溜溜的,看起来……竟有一丝可爱。
我忍不住又起了捉弄的心思,举起板斧,模仿着他刚刚的动作:“如何?还可以吧?”
连清点头如捣蒜。
我暗自好笑,让一个天字号杀手来林间砍树,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嘛。
“那还砍吗?”我继续追问。
连清如梦初醒,咽了咽口水,有些结巴道:“不、不用了。我们先把这两棵树抬回去。”
“好。”接到指令,我扛起其中一棵就要往回走。
连清紧跟身后,扯住了我的衣角,有些语无伦次道:“忘月姑娘,我的意思是……”
“嗯?”我转头。
他满脸通红,半天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扛。”
“噢。”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一人扛不动,只好轻咳两声,一本正经道,“连医师,你就站在这里别动,我送过去就回来。”
少年闻言,脸涨得更红了,宛如一颗熟透的柿子般鲜红欲滴。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他刚才的话,遂微迷双眼,恶劣一笑。
“连医师,这种力气活,我们女人也不差~”
说罢,扬长而去。
12. 日暖深山静(三)
蝉鸣声躁,暖风熏人。大半天时间过去,在连清的修整打磨下,厨房终于恢复了原来的光景。
虽然墙壁上被熏过的黑烟无法消除,但比起以前,整个房屋结构结实了不少。
一切处理妥当后,连清洗净手,从药箱中取出一排银针,开始第一次帮我解错花愁之毒。
少年手起针落,准确无误地朝我手腕、脖颈、头顶几处大穴扎去。
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紧接着,内力开始源源不断从丹田处涌出,如细丝般游走在周身经脉。之前那些乱窜的气息也逐渐平稳,仿佛被引入一条宽阔的大道,有序前行。
我心中大喜:“连医师,有效果!”
连清闻言,擦了擦额角的汗水,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自此,每隔两日他都会花一个时辰为我针灸,再配合他特制的药草每晚煎服,我感觉体内先前暴乱的内力日趋稳定。
往常不管风霜雨雪,只要我还能动,早晚必定会花半个时辰练功。如今因这错花愁极为难解,连清再三叮嘱:解毒期间不可使用武功,否则容易功亏一篑。
我只好忍住手痒和浑身的不自在,不再练习。可以说,自从进入杀手组织以后,我从未有过一刻如同现在一般清闲,简直可以用“无所事事”、“闲得长毛”来形容。
且连清白天通常会上山采药,早出晚回,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呆在小木屋,无人说话,无事可做,便更觉枯燥乏味。
第四日清晨,迷迷糊糊中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我翻身下床,打开木屋大门,一个箭步拦下了睡眼朦胧、还打着哈欠的小医师,“采药去?一起?”
连清感动于我的仗义陪同,非常细心地教我辨认草药,告诉我每种药材的功效与作用。
我假装认真在听,其实心中早已了然。杀手组织是会教习一些基本医术的,简单的草药我自幼识得,此外空闲时,我也会认真钻研医书。
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早日通过杀手组织的等级考核,更因为在危机重重的杀手生涯中,多识得一味药草,多学一点保命技能,或许就能多一份生还的希望。
连清见我“天赋”过人,一点就通,觉得我有学医之才,于是更加细心地教学,甚至把他珍藏的医书同我分享,可谓是毫无保留。
我感动心虚之余,更加确定眼前少年不是普通人,他对医术的理解和造诣远超常人,它日若能遇得机会,定能名满天下。
连清没有种菜,且山下集市又离此处太远,所以大部分时间,我们的饮食非常简单——白粥白饭配上各种野菜菌子,循环往复。
时值八月,草木繁盛。马齿苋、野苋菜、地皮菜等野菜遍地皆是,随便出去溜一圈,就能看到地上一丛丛肥厚鲜嫩的青绿。
随手一采,收获累累,拿回去不管是用烈火爆炒还是简单凉拌,都极为爽口。
连清对吃食似乎没有太大的讲究,用他的话来说——一日三餐能吃饱就行。
而我,自幼嘴就被养叼了,除了在莲寿寺那两年,其它时候,吃食这块从未短缺。
幼时是秦府的小姐,吃穿不愁;去了绿舟以后,组织对长个的孩子还算优待,伙食也挑不出毛病;能单独接任务赚酬金以后,那就更不用提——成日里打打杀杀已经够累的了,好酒好肉自然每顿都少不了。
因此,山野小菜虽好,也禁不住天天这样吃。
新鲜感一过,吃饭于我而言就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每到饭点,我只感觉味同嚼蜡,嘴里能淡出鸟来。
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去打猎什么的,但连清总是反复强调——解毒期间不可用武。我生怕一时疏忽,下意识用出武功,那错花愁便真的再也别想解开了。
这天傍晚,连清和往常一样,端出了一盘炒菌子、一碟凉拌马齿苋。
我站在饭桌前,俯视着这日复一日、别无二致的吃食,只觉胃里一阵抽搐。
思虑半晌,觉得有必要找时间同小医师说一下,我准备近期下山一趟。
晚湘村的酒楼虽不算好,但至少比顿顿都吃野菜菌子来得强,实在不行,买些鸡鸭鱼肉回来自己烧,也可以解解馋。
思及此,我加快了扒饭的速度,恨不得立刻就飞下山,大快朵颐一番。
许是我动静太大,连清频频投来探寻的目光。
不想让他对饭菜起疑,毕竟大热天的烧火煮饭已属不易,再挑三拣四多少显得我有些不识好歹。我抬头,竖起大拇指道:“好饭,好菜,好吃。”
连清闻言,眉头微微蹙起,盯着我看了半晌。
我夹起一筷子脆嫩的马齿苋,豪迈地塞入口中,以表示自己没有说谎。
昏黄的油灯下,少年眼睫微颤,他时不时放下手中白瓷花碗,看看我,又看看面前的饭菜。
这有些反常。
平日里,他吃饭总是专心致志,粗茶淡饭也是细嚼慢咽、甘之如饴,仿佛面对的是精心烹制的八珍玉食。今日却明显感觉他食欲不佳,似有心事。
我没有多问,毕竟忍着恶心将不喜欢的东西吃完,已经用尽了全部心力。
连清终于心事重重地放下了碗筷,我火速起身,收拾好桌面,拿着脏碗去河边清洗。
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朦胧夜色,清晰地听着肚中传出“咕咕”的抗议声。
一夜浅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突然听到隔壁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上次修缮厨房时还剩余一些木材,连清用它们东拼西凑,打了一张木床,自此夜里便在厨房歇下了。
这个点,他出去做什么?采药吗?
若是去采药,今日为何不喊我?
结合他昨夜奇怪的表现,一个不好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浮现:连清莫不是不想帮我解毒了?打算趁着夜色偷偷溜走?
思及此,我火速穿衣起身,悄悄尾随他身后。
晨光熹微,东方欲晓。八月的夜风有些微凉,迎面一吹,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少年穿着单薄的外衣,手提竹篮,步履轻快地朝着河边走去。
河水在晨光照耀下,泛起银白碎纹,好似万千碎钻洒落其中,波光闪耀。
连清在河畔停下。
他俯身,将竹篮往地上一放,然后解开了外衣。
我心中一紧,赶紧转过身去。大清早的,这是来河边洗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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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颊不由有些发烫,犹豫片刻,我决定悄无声息地回去。
身后却不断传来“扑通扑通”的声响。
若只是单纯沐浴,这动静是否也太大了些?
该不会是……溺水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我挽起袖子,飞速转身,准备上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眼前的景象却让人有些傻眼。
连清虽然衣衫尽湿,却好好地浮在水面,此刻正手持竹篮,在水里捞着什么。
他是在……
眼见对方专注而认真的模样,我心中突然又是一阵愧疚——还以为他想逃跑,原来竟是为了抓鱼?
“抓到了!”少年的声音欣喜异常。
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声响,连清猛地从水中探出脑袋。竹篮被他高高举过头顶,里面正蹦跶着两条一尺多长的小鱼。
“忘月?”
见到我,他一愣,随即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痕,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你怎会在这里?”
“睡……不着,出来走走。”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却始终无法从他头顶的竹篮上移开。
连清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河畔,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外袍,又用外袍小心翼翼地把竹篮包好。
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淌入雪白的脖颈之中,少年精致的锁骨在夜色里若隐若现,湿漉漉的里衣紧紧贴着身躯,勾勒出一具纤秾合度的身体……
我忙不迭地别开脸。
连清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异样,走到我身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姑娘一定是饿醒的吧?”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不想让人瞧见此刻脸上可疑的红晕。
“这两日我总见你吃得很少。”他晃了晃手中竹篮,笑道,“看,我抓到了两条小鱼,今天我们换个口味,早上喝鱼片粥如何?”
“什么?”我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不想吃野菜?所以才一大早来到河边抓鱼,改善伙食?
许是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连清眨了眨眼,试探地问:“该不会……不喜欢吃鱼吧?或许,我今天再去抓一只兔子?”
“不、不用。”我连忙摇头,感受到心脏在胸腔深处突然疯狂地跳动,我有些不自然道:“鱼片粥……就很好。”
得到肯定,连清嘴角轻轻上扬,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询问:“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家?”
曦光之下,少年湿漉漉的墨发紧贴在额前,显得他整个人更加苍白清秀,宛如画中仙人。
远处,黎明的曙光抚去了夜的轻纱,露出了一抹微红,温柔了整个苍穹。
我负手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第一次察觉出自己的不对劲。
及至厨房门口,连清突然伸手将我拦在门外:“我先去换身衣服梳洗一番。你再回屋睡会儿,等粥熬好,我会叫你。”
“好、好……”对方眉眼如初,我却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蛙声与虫鸣声交织,新的一天开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心底一点一点滋生蔓延,直至将那方寸之地,填得满满当当。自此,再难把那青衣身影忘怀……
13. 日暖深山静(四)
山中岁月悠闲,不知不觉一个月时间过去了。
这天,眼瞅着我们的盐米油面快吃完了,连清邀我一同去二十里外的晚湘村采买粮食和日常用品,我当然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红红这些天也同我一样,整日吃吃睡睡无所事事,肉眼可见的膘肥肉壮。
翌日吃过早饭后,我们收拾妥当,踏上了下山之旅。
我坐在马背上,连清帮忙牵马,两人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行在山间小路上。
按理说,我们共骑明显会快一些,但他偏不愿意,于是我也不再强求,怕再劝下去,有人会误以为我是想占他便宜。
山中景色很美,树木蓊郁,溪流潺潺。远处群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放眼望去,仿若置身仙境。
连清一路上心情不错,高兴时还会哼上两句我没听过的小曲儿。
“等一下,”正走着,他突然停下脚步,墨色的眸子闪过一丝欢喜,“我看到一样东西,马上回来。”
“好。”我不明就里,勒住缰绳,寻了块阴凉地儿,下马坐在地上等着。
半刻钟后,连清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见到我,他眼眸清亮,唇角笑意分明。
“怎么?捡到银子了?”我歪着头,打趣道。
他摇了摇头,故作高深地伸出了双拳。
我站起身:“什么东西?”
“好吃的。”他摊开双手,掌心之中,是两个如同鸡蛋大小、浑身覆盖着细密绒毛的墨绿色果子。
“毛桃子?”
“嗯,”他拿起其中一个果子,一边剥皮一边介绍道,“此果猕猴喜食,民间俗称猴骚子,又名毛桃子。性寒,可止暴渴,解烦热,压丹石,下石淋,现在这个天气吃,正好解暑。”
绿色的果肉在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的转动下,慢慢露了出来。
“尝尝,特意摘了几个熟透的,应该不酸。”
片刻之间,面前就多了一个剥了半截的青绿色果子。
水果的香气涌入鼻腔。
我好奇接过,轻轻咬了一口。毛桃子果肉柔软,酸甜适中,鲜甜的汁水在口腔迸发,只一口,便觉齿颊生香。
“好吃!”
连清微微一笑,正欲说些什么,手中果子却不慎滑落,“啪叽”一声,和泥土融为一体。
眼看那还未来得及品尝的美味就这样被摔得软乱,我擦了擦手,对两手空空的少年道:“你没吃着,我去找些回来。”
连清忙拦住我,“不用,我摘时已尝过了。”他眨了眨眼,指了指身后,“而且,背篓里还有。”
我瞬间来了兴致,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背上的竹篓之中。
连清似有所悟:“还想吃?”
我点头。
他了然一笑,旋即取下竹篓,拿出其中最大一颗果子放入我掌心,叮嘱道:“只能再吃一个。此果虽好,但寒性重,女子不易多食。”
“好。”我点头应允。
新鲜的毛桃子果肉饱满,口感细腻,轻轻一嚼,汁水爆开。清甜与酸爽的滋味在唇齿间相撞,带来独属于大自然的鲜活风味。
吃完一个,我仍有些意犹未尽,又瞥向眼身旁少年。
四目相对,连清立刻了悟:“不行。”
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收回目光,朝四周山林望去,心中盘算:一个果子而已,他不给,那我自己去摘。
连清似是以为我不高兴,有些无奈:“不是我小气,只是这果子吃多了容易脾胃虚弱,加重身体寒气,你莫要贪嘴。”
他语气诚恳,关切之意溢于言表,我立刻打消了原本的计划,但还是想再吃一个,于是伸出手指,讨价还价,“好吧,就一个。
“一个也不行。”连清一口回绝。
我恍惚觉得,这场景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连医师,不要这么严格。”我挽起袖子,去够他身后的背篓。
少年眉心微蹙,快速躲开,“你体质偏寒,两个已是极限。而且你一开始也答应了,不能耍赖。”
这话说得语重心长,连带着连清的表情也是少有的严厉和无奈。
我终于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连清拦着我、限制我吃果子的行为,与幼时阿娘不让我多吃糖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特别是那句——你一开始也答应了,不能耍赖,简直和阿娘搪塞我时的说辞如出一辙。
过往的记忆翻涌而来,我站在原地,不知怎的,有些想哭又想笑。
连清还在不厌其烦地劝说,我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问:“真的……不可以吗?”
他没有看我,只是别过脸,双手抱胸不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竟连问完这句话后的反应,也如此相似。
心头倏地涌起一股热流,记忆中温柔慈爱的母亲,与眼前温和干净的少年,两人身影不断交叠出现……
鬼使神差的,我脱口而出,就像幼时曾说过千百次那样:“就一个?一个好不好嘛?”
话一出口,我立刻清醒——站在面前的人是连清,不是阿娘。
连清闻言,也不可置信地看了过来。
四目相撞的瞬间,他慌忙移开眼,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咳咳,”他轻咳两声,立刻取下背上竹篓,语气有些慌乱,“说好最后一个,不能再食言了。”
墨绿色的果子再次出现在掌心,细小的绒毛微微有些扎手。
我心头一颤,刚刚一瞬间,竟下意识把他当做了阿娘,所以对着他,像小时候对着阿娘一样撒娇。
那是一张和阿娘完全不一样的脸啊,可为什么会一样的令人安心?一样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依赖?
“忘月?”
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回神。
连清已经恢复了平静:“快吃吧,吃完赶路了。”
我避开他的目光,迅速吃完这颗求了许久才求来的野果,重新翻身上马。
两人慢悠悠地走在林中小径。
流云缓动,微风燥人。许久,连清突然发问:“忘月,你觉得这果子滋味如何?”
我点了点头:“自是不错。”
他略微沉吟,再开口时唇角微勾:“方才你吃它时,神情悠然自得,眉眼间也难得舒展,甚至嘴角都带着一丝浅笑。”
我沉默地望向他,不明所以,连清一直在观察我?他想做什么?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一直目视前方的少年,突然侧过身子,一字一句认真道:“所以,你要多笑笑才好。”
“笑?”
谁家杀手成天笑嘻嘻的?
“嗯,多笑。”连清点头,那双看过来的眼眸,如明珠般熠熠生辉,似是能将周围一切照亮。
我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别过脸,我低声反问:“这世间……又有多少东西值得一笑?”
连清思索片刻,目光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这山川美景,这山中珍果,不值得为之展颜吗?”
我心头一动,却还是摇了摇头,“平平无奇。”
连清轻叹,再次开口:“景不能,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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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那人呢?”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喜欢的人,或是喜欢你的、关心你的人,你会因此开心吗?”说这话时,那双美目光华流转,似在等着什么答案。
喜欢的人?关心的人?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最后又落回自己的腰间。那里,放着一个令牌,一个表明我是绿舟杀手“冷月”的令牌。
“我好像是天煞孤星,”我如实说道,“与我亲近的人,要么是孤儿,要么活不长。”
秦家满门被灭,帮过我的季江叔叔惨死,小来福也是因为孤苦无依才会被我收养……这些喜欢我的、关心我的人,都各有各的悲惨。
想到这,我心头一紧,脱口而出:“连清,你也离我远一些吧!”
连清静静地看着我,眼中似有哀伤一闪而过,他突然伸出手,按住了面前的缰绳,“我明白你为何这么说。别担心,我的命硬得很,你也不必如此悲观。”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这世间其实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遇到,那时,你会觉得,这人间没有那么糟……而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似是因为紧张,说这话时他手指骨节竟有些泛白,我扪心自问:会遇到那样好的人和事吗?
会吗?
会吧。
我已经遇到了,不是吗?
只是忘月值得,“黑衣罗刹”冷月值得吗?
中秋刚过,暑气还未完全散退,秋老虎一来,竟有些炎热似盛夏。
中午日头太盛,太阳炙烤下只觉得人都要中暑,我和连清不得不找了一块阴凉地,停下来休息。
简单地吃了一些野菜饼充饥,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树荫下吹风。
蝉鸣振林樾,风吹花草香。暖风温和轻柔,熏得人身上痒痒的,困意也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慢慢袭来。
我揉了揉眼睛,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
“噗嗤”一声轻笑从身旁传来。
转头,连清正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困了?困了就眯一会儿。”他放下随身携带的医书,笑道。
我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朦胧,却非要嘴硬:“不困。”
“真不困?”他并不相信,嘴角笑意愈发浓烈,那双眼也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困了就睡,放心吧,有我在,不会有人靠近你的。”
我假装没听见,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
往日做任务时,精神总是紧绷着,偶尔小憩,也要带着十二分的警觉。
面前少年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说出的话却总能让人信服,好像有他,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心。
许是见我没反应,他又往我边上挪了挪,嘴里开始清唱:“俞都城外水潺潺,宝宝梦里香甜甜……”
我眼皮一跳,猛地抬头,明知故问:“你这唱得是什么?”
被我打断,连清也不恼,依旧扬着笑脸:“摇篮曲啊。”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保持面上平静,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
十几年没听到这首儿歌了,阿娘的柔哄声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仿若昨日。
“怎么了?”他又凑近了一点,俊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我唱得……很难听吗?”
“没有,你唱的……很不错。”我艰涩地开口。
不止不错,简直和阿娘唱得一模一样,阿娘喜欢拉长每一句最后一个尾音,他也是。
顿了顿,我问:“这是俞都的曲子吧,你怎会唱?”
他虽从未告诉我来自何处,但听口音,不太像俞都人。
14. 晚湘村突变
连清闻言,看向天空,眼底闪过一抹自豪神色:“我当然会唱,我母亲是俞都人,她生前会唱许多小曲儿,小时候只要一听她唱这首曲子,不出半刻钟,我立马就能睡着。”
少年说得眉飞色舞,我安静地注视着那张柔和的脸庞,心中艳羡无比。
“忘月,你还要听我唱吗?”他转头,轻轻推了我一把。
贪恋于过去的温暖,我闭上双眼,满心期待道:“唱。”
那是无数个日夜,睡前最想听到的歌谣啊。
熟悉的音律在周围响起。
“俞都城外水潺潺,宝宝梦里香甜甜,夜深静谧风露多,星月相伴为你歌,小脸犹如春风面,甜语憨笑惹人羡,摇篮曲声耳畔响,睡意沉沉入梦乡……”
这歌声清冽干净,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驱散了我心中长久的恐惧与不甘。
心境渐渐变得平和宁静,我就这样沉沉睡去,久违的无梦。
醒来,只觉浑身舒爽,有凉风拂过脸颊。睁开眼,一张放大的俊脸出现在眼前。连清双眼微眯:“你醒了?”
赫然看到有人离我这么近,我顿时睡意全无,本能地往后退去。
谁料身后是棵大树,“砰”的一声,后脑勺狠狠地撞到了树干。“嘶~”,疼得我瞬间龇牙咧嘴。
“没事吧?”连清见状,赶紧来扶我。
“你……你趁我睡觉,挨得这么近做甚?”甩开他的手,我有些不自然地斥问道。
“看你出了一头的汗,给你扇扇。”他晃了晃手中折扇,表情有一瞬间委屈。
我吃痛地按住后脑勺,立马明白过来——刚刚那阵舒适凉爽的微风,是出自他之手。
“谢谢,但你……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揉着脑袋,有些心虚。
“顺心而为,举手之劳。”他合起折扇,眼波温柔。
“没必要,我无以为报。”我别扭地别开脸。
“不要你报答,你每天能开心一点,多对我笑笑就好了。”他勾起唇角,用扇尖在空中画出了一个笑脸的弧度。
怎么又要笑?
我不解:“为什么总希望我笑?”
“不为什么,就喜欢看你笑。”对方答得理所当然。
我斜睨了他一眼,少年此刻正单手撑坐在我身侧,柔顺浓密的墨发顺着肩头垂落,光滑得如同上好的绸缎。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对认识不到两个月的人这般掏心掏肺?
也不知道这种如同圣人一般想要普渡众生的思想是哪里来的。
“你是活菩萨转世吗?”我嘲讽道。菩萨都不会这样关心我。
连清眯起眼睛,似乎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半晌,他点了点头,眉眼间有光晕流转,似是揽了初春暖阳,语气也带着一丝温柔缱绻:“也许,我就是菩萨转世,来普渡……众生的呢?”
“普渡众生?”我别过脸,冷笑一声,“我可不信所谓的鬼神之说。”
若有神明,秦家明明无辜,为何会落得个满门抄斩、身首异处的下场?若有鬼怪,我杀人如麻,双手亦是沾满鲜血,为何从未有厉鬼向我索命封喉?
想到这些,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言的烦躁,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没有中午那般炙热刺眼了。
“时候不早了,快走吧活菩萨。”我起身,揶揄道。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配合一笑,“遵命,女施主。”
因为一路上慢慢悠悠,我中午又睡了许久,原本半天的路程我们竟然硬生生走了快一天。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附近最大的村寨——晚湘村。
上次路过时,这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今日,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街道上不仅空无一人,目之所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这显然有些不合常理。
连清也忍不住低声问:“奇怪?人都去哪儿了?”
我屏息环视四周,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恰巧彼时晚风吹过,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臭味忽地扑面而来。我和连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
甜腥臭味……那不是刚刚死去不久的新鲜尸体的味道么?
连清应该也意识到了,当即四下张望:“不对劲!”
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我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用力,身体立马恢复成警觉状态。
“那边传来的!”少年医师满脸焦急,不管不顾地朝巷子深处跑去。
“连清,你等等!”我赶紧翻身下马,伸手想要拉他,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自前方传来。
“连清!”我心中一紧,疾跑上前。
只见青衣少年直直地站在巷子口,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望向前方的双眸,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惊愕和恐惧。
见他无事,我暗自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时,心脏猛地一沉。
——前方广场上,竟然赫然排列着十几具尸体!
这些人中有老人、有幼童、有豆蔻少女,还有一些看起来极为结实健壮的年轻人……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晚湘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死亡的气息深深地笼罩在四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连清揉了揉发红的双眼,颤声道:“我……我过去看看。”
他哆哆嗦嗦地上前,对着其中一具尸体细细检查,脸色愈发难看。
我欲上前帮忙,他却突然大声制止:“忘月,你就站在那里,千万不要过来!”
我脑海中灵光一闪,瞬间便猜到了一些可能。
这些人虽死得蹊跷,但个个遗容平静,穿戴整洁,衣服上也没有发现血迹和伤口,显然,并非突然惨死。
同一时间,同时毙命,又不是武器所伤,难道是……中毒?
可若是中毒,是谁下的毒?又是谁把尸体搬到了此处?
若是中毒,连清的脸色为何如此凝重?他为何要阻止我上前?
如果不是中毒,那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这些人或许全部都是因病去世。
如此多人同时因病死亡,那就绝不可能是普通的疾病,而是会快速传染、且极易剥夺生命的病症。那是什么?
痨病、虐疮……还是瘟疫?
想到这,我手心不由沁出汗来。
夕阳西沉,夜幕也悄然降临,在连续翻看十几具尸体后,连清的脸色难看至极。
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忘月,你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回小木屋去,药柜第三排第四个抽屉里有个白玉瓷瓶,里面有预防疫症的药,你先吃三颗,吃完如果身体没有异样,那就不用管;如果觉得身体不适,就打开药柜最底层倒数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个檀木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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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呢?”不等他说完,我明知顾问。
连清垂下眼帘,避开了我的目光:“不要管我,此处有极易传染的疫症,你得赶紧离开。”
疫症,果然是疫症……
我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听话!”许是我一直没有动,连清有些着急,声音也比往日大了许多,“你快走,疫症不是闹着玩的!”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着,一时间脑海中闪过很多回忆。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黑衣罗刹虽然名声不好,但也不是一有危险就会将同伴丢下的鼠辈。
此话一出,少年眼中似有泪光闪过,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冷静:“不,你先走,我过几天就回来。忘月,你还有大好年华,没必要把命折在这儿。”
“那你呢?”我冷声反问,“你不是也有大好年华?”
连清一噎,随即义正言辞地辩驳:“我们不一样。我是医师,救人是我的本分,我必须留下来看看是否有活口。”他收敛了平日里惯常的柔和,说这些话时,目光炯炯,明亮坚定。
这样的眼神,我很熟悉。幼时曾多次在阿爹眼中见过,与阿爹立志要改善百姓生活时的目光一模一样。
想到阿爹,我自嘲一笑。历史竟然再次重演,阿爹为了心中大义不顾自身安危,出了事第一时间将我弄走;从小到大第一个有好感的男子,第一反应竟也是如此。
难道,他们都觉得我是一个不能共苦之人吗?
阿爹为了他最爱的百姓,被奸人所害,给我留下了十几年的仇恨和痛苦。如果连清再因此出事,我可能……会疯吧?
“连清,”在少年祈求的目光中,我一字一句,认真道:“你不要忘记了,你答应过我,要帮我解开错花愁。所以,你在哪里,我就必须在哪,否则没了武功,我和死也没什么区别。”
阿爹和他都喜欢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圣人不会言而无信。知道武功对我的重要程度,连清应该也不会放任错花愁不管。
果然,他动摇了。
就在我们僵持之际,巷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谁?”我厉声喝问,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后。
不多时,巷子里冒出了三个人影。在三人手持的火把照耀下,我这才看清楚了来人。
为首的是一位双鬓斑白,脊背微微佝偻的老者,跟在他身后的是两名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
老者形容枯槁,两个年轻人也是容色憔悴、精神萎靡,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三人见到我们,俱是一愣。
“你们从哪来的?”开口的是那个老者,说完这句,他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时间紧迫,连清似也不愿多费口舌,开门见山道:“老人家,此处还有多少活人?”
“年轻人为何如此问?”老者面露惶恐之色。
连清环顾四周,指着广场上的尸体道:“晚辈医者出身,碰巧路过此地,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发生了疫症,若还有其他人活着,晚辈或许能救。”
老人闻言,面上大喜,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公子此话当真?”
连清点头:“当真,要快!”
老者:“好,两位请随我来。”
半刻钟后,我们跟随老人家来到了一座古庙门前。
15. 病来如山倒
站在古庙门口,向内张望,目光立刻被一尊高大的菩萨神像吸引。
昏暗的烛光下,神像庄重神秘,笑容中饱含无尽的慈悲。
然而神像下方,却是一片惨状。地上或坐着、或躺着、或跪着许多人,其中一名身怀六甲的女子十分引人注目。
一种痛苦而绝望的表情,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脸上,与头顶慈悲含笑的菩萨神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连清双眼微红,别开了脸。
我转过身,捂住了耳朵,试图隔绝那如同针尖般刺耳的哭声和咳嗽声。
来时的路上,大概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带我们过来的那位老人就是这晚湘村的里正,姓张。
几日前,晚湘村来了两个逃难来的流民,张里正见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便起了恻隐之心好心收留。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两个难民身上竟然带了疫病,来晚湘村不到两日,便相继死去。
张里正大骇,连忙报官,又唤来村里的医师检查两人尸首,一查竟发现这两人都染上了传染性极强的疫症。
村民们得此消息,连忙将两人尸体焚烧,所用之物也全部销毁。
无奈为时已晚,村里开始陆陆续续有人生病去世。
这疫病来势汹汹,医师们也都束手无策,而且因着晚湘村的医师大多年纪比较大,本身身体也不太好,疫症爆发后,每日劳累加疾病侵扰,竟然就这样折损了好几位能人。
随着疫症越来越严重,每天去世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家里死绝了无人收尸,有些人不愿面对亲人的逝去,迟迟不肯将得了病的尸首焚烧……张里正迫于无奈,不得已下令将当天去世之人的尸体摆在一处,夜里统一烧毁。
“这个村子,如今几乎所有人都感染了,庙里这些是每户仅存下来的活口,老夫怕他们病死家中无人知晓,便将人都召集在了一起。两位先看看,其他人我晚些再通知过来。”张里正拄着拐杖,向我们介绍庙里这些人的情况。
连清点了点头,低声询问道:“附近其他村子如何?可有消息?”
说到这,张里正又是长叹一声,“最近的几个村庄,离我们这也差不多都有十几里路,之前派没感染的人去请人帮忙,听说那些个村子里也闹了疫症。虽然没有请回医师,但官府已经知晓此事了,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人过来。”
连清垂眸沉思片刻:“远水解不了近渴,不管其他人,我们先把希望放在自己身上。张里正,我需要一些药草,可否协助?”
老人一听这话,腰杆都挺直了几分,“有,都有。几家医馆的药材都给您,您随便用!只是如今大家染病在身,无人帮你们可怎么办?”
张里正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连清赶紧从背篓里取出一个碧绿色的小瓶子,在他手心倒了两粒药丸。
老人服下,气息瞬间通了不少。
见他好多了,连清将目光转向我:“忘月,看来只能靠我们俩了。”
“嗯。”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连清伸手,似是想摸摸我的脑袋,但最后一刻,他停住了。
少年抿唇轻笑:“别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有事。”
性命攸关,刻不容缓,于是当天夜里,我们便“全副武装”,开始为晚湘村的村民看病诊治。
为了确保自身安全,连清特地准备了用特殊药草熏过的面纱、手套和衣物。
两人分工明确,他负责诊脉抓药,我则负责煎药或者给一些病重患者喂药。
江湖上臭名昭著的女杀手“黑衣罗刹”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少年医师的小帮手。看着自己这双沾满鲜血的手忽地用来救人,我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三天三夜不休不眠的“奋战”,晚湘村的疫症,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
多日来笼罩在这个村子上空的愁云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喜悦。
村民们陆续康复,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加入我们,帮着一起照顾病人。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我却不幸病倒了。
那是一个凉爽的早晨,秋雨打湿了树叶,秋风驱走了最后一丝暑气。在给一个叫妞妞的六岁小孩喂完药后,我如往常一样起身,准备将空碗放回,眼前却突然一阵眩晕。
“啪”的一声,药碗摔落在地。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直直地朝前方栽去。
“忘月!忘月!”
似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在紧张地叫我。
是个男子的声音。
他将我紧紧楼在怀里,不停地摸着我的脸,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对方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他还在唤我,这声音是如此的急切,是阿爹在叫我吗?阿爹要接我回家了吗?
我好想睁开双眼,大声告诉他:阿爹,我不叫忘月,我是月婵,我是你的小月婵儿啊!
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紧接着,我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生了生了!”似是过了很久很久,耳畔突然传来女子激动的声音,“恭喜秦侍郎喜得千金!”
话音刚落,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天际。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繁花似锦的大花园之中。
这花园布局精巧雅致,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两旁,各式各样的花朵正迎风怒放。
这是哪?为何感觉如此熟悉?
我敲了敲脑袋,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耳边婴儿啼哭声依旧,仔细听来,似乎还有很多人在说着“恭喜”之类的话。
我循声望去,透过厢房的轩窗,隐约看到床榻上躺着一个女子。
她裹着厚厚的大氅,怀中抱着一个红彤彤、皱巴巴、正哇哇大哭的小婴儿。
床榻周围围满了人,有衣着华丽的主人,有仆从打扮的丫鬟婆子……烛光微暗,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这时,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老妇人突然侧身,对身旁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子道:“奉之,快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奉之?那不是父亲的字吗?那是……阿爹么?
我如梦初醒,疾步冲入屋内。
只见白袍男子身材高大,宽额浓眉,双目炯炯有神,眼角因为笑意还浮现出几缕细小的皱纹。
阿爹!这不是阿爹又是谁?
“阿爹!”我飞扑上前,跳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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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却不知怎的,整个人竟直接从他身体里穿过。
一个踉跄,我险些摔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抬头看到床上坐着的女子时,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滚落。
床上倚靠着的女子,虽然看起来虚弱苍白,但面容恬静,眼里含着最温柔的笑。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表情,也是我此生再难忘怀的人啊!
“阿娘,阿娘。”我连爬带滚,挪到床边。阿娘却像是听不到我的叫唤,将满腹柔情都倾注在怀中婴儿身上。
我又急又气,又唤了两声,阿娘还是没有理我。这时,年迈妇人又开始催促了:“奉之,囡囡的名字想好了没有?”
囡囡?那不是幼时祖母给我取得小名吗?说这话的莫不是……
我缓缓转头,待看清楚了老人家的面容,顿时喜不自胜。
“祖母,囡囡在这!”
“囡囡好想你们!”
我跳着朝她扑过去,结果,又是一场空。
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梦,抑或是我已经死了,游魂回到了过去?
否则,为何大家都看不到我?
阿爹小心翼翼地从阿娘怀中接过那孩子,当着我的面看了又看,亲了又亲,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我嫉妒得发狂,正欲将婴儿从他手中夺走,却听阿爹慢悠悠道:“想好了,此女二月十五出生,与月有缘,取名月婵如何?”
“月有团圆之意,婵有美丽大方之寓。我这个做父亲的,既希望女儿长大后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希望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永不分离。母亲和夫人意下如何?”
阿娘向来对阿爹的话言听计从,自是没有意见:“月婵,嗯,夫君这名字取得甚好。”
祖母亦是没有异议,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婴儿,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噢~我们囡囡终于有名字咯,从今往后,你就叫月婵了。小月婵,你阿爹三十五岁才有了你这个宝贝疙瘩,你可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大啊~”
小月婵……
原来,被众人紧紧拥在怀中的那个孩子是我,原来,这是十八年前我出生时的场景。
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终于,我终于回家了!
如果这是梦,就让我一辈子不要醒来吧。
可是,一切只是奢望。很快,画面一转,眼前又变成了另一副场景。
小月婵三岁了,扎着两个可爱的小揪揪,小嘴“叭叭”说个不停,阿爹阿娘蹲在她身边,耐心地解答着她每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
祖母精神矍铄,拿着一小块桂花糕在她面前晃了晃,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慈祥。
秦府下人们也喜欢陪这位小小姐玩捉迷藏,所有人都把她当做手中宝、心头肉。整个秦府,因为她的存在,欢声笑语不断。
然而,美好总是短暂的。画面再次变化,秦家满门抄斩的惨状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秦氏一族,整整一百零八口人,于中秋前日满门抄斩。
鲜红的血流得到处都是,亲人们身首异处,尸体被人随意丢弃在乱葬岗。惨白的月光亮如白昼,照的一切阴森恐怖如同炼狱。
明明再过一天就是中秋佳节,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们却只能曝尸荒野,思绪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16. 往事寸断肠(一)
一想到那个罪魁祸首,哪怕是在梦中,恨意也仿佛要将自己撕裂成碎片。
张天龙,阿爹官场上的同僚,我的义父!
记忆中他总是一副和善可亲的模样,然而谁又能想到,那和蔼的笑容背后,竟藏着那样一副阴狠歹毒的心肠!
仅仅因为政见不同,他便罗织罪名,伪造证据,将阿爹陷害入狱,更将我秦氏一族一百零八口人全部推上了断头台。
明明是在梦中,看到这段往事,想起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脏深处还是会感到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很快,画面再次一转,眼前又出现了第四个场景。
小月婵被阿爹的江湖友人季江暗中救下,送去了峰回山的莲寿寺,成为了带发修行的女尼——摒尘。
小摒尘跪坐在佛寺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态度虔诚:“求菩萨佛祖让我阿爹阿娘回来,求菩萨佛祖让秦家所有人活过来,求菩萨佛祖让那个坏家伙受到应有的惩罚……”
她一句一叩首,额头叩击地面发出了重重的声响。
我默默站在一旁,望着那个匍匐着的小小身影,心中苦笑,如果求神问佛有用的话,这世间,怎会还有这么多疾苦?
“摒尘,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少女突然走了进来,面色不善道,“还不快去把院子里的落叶扫了?”
“噢。”小摒尘赶紧起身,拿起一旁的扫帚,匆匆朝院中跑去。
屋内随之传来严厉的警告声:“扫干净点啊,扫不干净不许吃饭,别以为有静心师太护着,就可以偷懒!”
“摒尘没有偷懒……”小女孩握着比她人还要高的扫帚,一边打扫,一边小声嘀咕着。
深秋的暖阳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那个小小的人儿终于将满院落叶聚集到了一处。
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小摒尘准备坐下来休息会儿,然而才一放松,突然一阵风起,平静的树梢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只见乌云密布,一片阴沉,“糟了!要下雨了。”
她话音刚落,四周突然狂风骤起,院中梧桐叶片如同断翅的蝴蝶,猛地朝地上砸去。片刻功夫不到,满院再度金黄一片。
小摒尘:……
“这就是你扫了一下午的院子?”恰巧此时,圆脸少女再次步入院中,见此情景,冷笑一声,“这个态度,今晚就别想吃饭了。”
“风吹的,我没有偷懒。”小摒尘试图解释。
“狡辩,”对方显然不愿意听,“难不成我会冤枉你?”
“真不是我!”摒尘急了。
“小骗子!撒谎精!”圆脸女孩才不理她,甩袖而去。走时还不忘在她扫好的落叶堆上狠狠跺上两脚,原本聚拢在一起的叶片四散飘零,随风乱飞。
看到辛苦了一下午的成果付诸东流,小摒尘气得哇哇大哭。
等终于重新收拾好了一切,已是月上中天,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叹了口气。
因为年纪最小,以前又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她做事总是出错。
出错就要挨罚,挨罚就是不让吃饭,原本珠圆玉润胖乎乎的小娃娃,如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好不容易忍着饥饿睡着,不过才两个时辰,她又被噩梦惊醒。
“阿爹阿娘,救我!”女孩惊恐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她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床。
自从秦家被问斩后,她每晚都会做噩梦,一做噩梦就会说梦话,吵得旁人睡不好。于是静心师太贴心地收拾出了一个小禅房,让她独住。
殊不知此举又引得一众人艳羡嫉妒不已。不过小摒尘并不懂这些,她只知道,每天睡觉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穿好鞋袜,借着月光,女孩推开了房门,梦中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梦里秦家还未被灭门,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她和往常一样,同大伙儿在花园里玩捉迷藏。
这一次,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自己藏好,不让任何人找到,于是她钻进了假山后面的山洞。
起初她颇为得意,因为一直无人找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周围为何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原本的沾沾自喜变成了不安和恐惧,她再也顾不上输赢,一骨碌儿从假山洞里钻了出来,眼前一幕却太过骇人。
只见秦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竟全都跪在地上,直勾勾地望着她,每个人脖子上,都横陈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还没等她弄清是怎么回事,就见刀光四起,同一时间,这些人的头颅如西瓜般纷纷坠地滚落,浓烈的血腥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啊~”小女孩吓得魂飞魄散,大声尖叫,“不要!”
话音刚落,一颗头颅滚至她脚边。
“小姐!”那头颅倏然睁开双眼,大声斥问,“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们?”
这声音凄厉如同鬼魅,令人不寒而栗,小摒尘认得,这是秦府的管家——李伯的头颅。
她刚想开口,却见四周无数头颅纷纷滚来,口中齐声喊道:“小姐!小姐!你怎能独自苟活!”
“对不起,对不起……”小摒尘吓得汗毛直竖,几欲要晕死过去,她连连后退,口中不断道歉。
可那群头颅依旧紧追不舍,不肯放过她,她退无可退,直至撞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她颤颤巍巍地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张天龙!
此刻张天龙面容扭曲狰狞,嘴角咧成一条骇人的弧线,小摒尘只觉得头皮发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下一瞬,张天龙大手一挥,将她拎在半空中,声音冰寒刺耳:“小东西,原来你躲在这儿?现在,该轮到你了!”
……
禅房外安静地出奇,与白日里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不同,此刻整个寺庙都陷入了沉睡,银泉般的蟾光透过翠竹的缝隙,照得墙壁光影斑驳。
小摒尘踏着如水月光,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到梦中那些惨烈的场景,心脏仿佛被人用利刃划过,疼得难以呼吸。
“为什么秦家会遭受如此灾祸?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无数个她这个年纪不能想通的问题,在脑海中盘旋,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后山尽头。
前方,山崖陡峭。
小女孩站在崖边,茫然地向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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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寂寥,寒意彻骨,远处的群山像是一座座青黑的坟堆,好似在像来人敞开怀抱。
“要跳下去吗?跳下去就能见到阿爹阿娘了。”
冷风将她的衣角吹的猎猎作响,四周却并未有人为她解答。
月光清冷,树木摇曳,落叶在她周围无声地飘落,那道单薄瘦削的身影,就这样长久地伫立在崖边。
许久之后,她俯看了一眼脚边万丈深渊,冷哼一声:“哼!傻瓜才跳!我是阿爹阿娘费了好大劲才救下来的,还没给她们报仇,我才不要这样死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摒尘也在一点点长大。
来莲寿寺不到两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的明媚活泼通通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沉默安静。
在寺里她年纪最小,长得最瘦弱,又因为性格孤僻,所以不太受其她人待见。
有些脾气差点的看她不顺眼,总找机会捉弄她——偷偷地把她的饭菜倒掉,在她被窝里放老鼠,或者干活时给她使绊子……
刚来的那一年,小摒尘也很委屈,也记得季江叔叔说的——有事就去找静心师太,她会帮自己。
可静心师太那么忙,那些个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找她她也管不了,说多了别人只会更加嫉妒她有靠山,背地里愈发变本加厉。
后来,她就学会了乖乖闭嘴。
来莲寿寺后,她唯一期待之事,大概也就是同季江叔叔的一年之约吧。
临走前,季江叔叔曾答应,一年后一定会接她离开。
可春去秋来,一年期满,季江叔叔没有来,他失约了。
小摒尘不死心,暗自安慰自己:季江叔叔一定是有事耽搁了。
她继续等,又一年过去了,季江叔叔还是没有来。
自峰回山下那一别后,季江叔叔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信都没给她捎一封。
季江叔叔也丢下自己了吗?
小摒尘不愿相信,可长久的等待,已经让她从满怀希望变得心如死灰。
这天夜里,她同往常一样,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她没有继续入睡,照例推开房门往后山走去。
后山是她的秘密基地,平日里鲜少有人来,她时常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爬上了一颗高大的梧桐树,小摒尘坐在树干上,安静地俯瞰着山下万家灯火。
灯火璀璨,温暖澄澈,却没有一盏为自己而明,思绪不知不觉飘向了远方。
正胡思乱想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个点了,谁会来这儿?
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小摒尘悄悄将自己隐匿于树叶之后,双眼却紧紧盯着地面。
但见一个白衣男子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跑来,他似乎很疲惫,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等来人离近了些,摒尘这才发现他受了很重的伤,雪白的裙摆早已被鲜血染得触目惊心。
眼见着对方似乎坚持不住就要倒下,小摒尘心中一紧,正想爬下去询问情况,突听又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这声音快、急、狠,带着浓厚的杀意。
月光下,手持长剑的红衣男子正四处张望。
17. 往事寸断肠(二)
仿佛猎犬看到了猎物,在瞥见藏在梧桐树后的白衣男子后,红衣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小摒尘见势不对,赶紧屏住呼吸,悄悄退至繁茂的叶片后。
红衣男子双足一顿,手中长剑猛地朝受伤之人刺去,白衣男奋力抵抗,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一时间,刀光剑影,眼花缭乱。
小摒尘呼吸一滞,一个大胆的想法呼之欲出。
片刻之间,那两人已过了十数招,白衣男最终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红衣男见状,毫不留情,剑锋凌厉,动作迅疾,眨眼便将对方斩于长剑之下。
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眼前,对于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小摒尘吓得浑身发抖,却也没有忘记紧紧捂住嘴巴,可红衣男还是发现了她。
男子微微挑眉,长剑一挥,摒尘坐着的枝桠瞬间断成几截。
“砰!”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掉了下来,剧痛之下,差点哭出声。
见只是一个幼童,红衣男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杀人灭口。
小摒尘却以为自己今天死定了,心想:死在别人手中也算是一种解脱。至少不用每天重复不同的噩梦,不用再对秦家的遭遇无能为力。
她欣然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等了许久,想象中的疼痛,却始终没有到来。
小摒尘惶恐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那人此刻也正饶有趣味地盯着自己。
“咦,小东西不怕死?”
“爷今天心情好,不杀你了!”
长剑入鞘,红衣男子大步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前辈留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用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冲上前,伸手拦住了对方的去路,“前辈您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教我武功?”
空旷寂静的山谷中,女孩的眼眸清澈明亮,耀眼得如同两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男子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有意思,真有意思啊。”
他拎起小孩的衣领,细细端详,片刻之后笑意更浓:“根骨奇佳,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不过,”他沉吟片刻,继续笑道,“我可教不了你,但我所在之地人人皆要习武,你若是能活着闯出去,日后武功定然不在我之下。”
摒尘眨巴着乌黑明亮的眼睛,似懂非懂,这位前辈在说什么?他为何不能做自己的师父?
“只是,”男子意味深长地一顿,低头看向面前的孩童,“去了那个地方,你能活多久,全看你造化。”
“唉,不要露出这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现在后悔,可已经来不及了~”
伴随着一声冷笑,不等摒尘再问,衣领就被人拎起,消失在苍茫月色之中。
那夜以后,莲寿寺一名女尼失踪了,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绿舟,多了一名代号为“冷月”的杀手。
绿舟,大俞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杀手组织,那是一个历经两朝,仍然屹立不倒的神话。
除绿舟外,江湖上虽还有许多杀手组织,但论及杀手数量与实力,绿舟无疑独占鳌头,无出其右。
愿意去杀手组织当杀手的,自然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毕竟抛开各种刺杀任务不谈,单是杀手组织内部的残酷竞争就足以让人胆寒。
弱肉强食,步步危机,许多人才一踏入,便命丧黄泉,化为白骨。
当然,富贵险中求。若能从中脱颖而出,名震江湖自然轻而易举,对于某些刺杀难度极高的任务,一旦成功,一夜暴富也并非痴人说梦。
正因如此,即使深知此路危险重重,但仍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绿舟的杀手共分为两类:初生杀手和暗影杀手。
初生杀手,便是自幼被绿舟收养并倾注大量心血精心培养的杀手。这类杀手几乎都是天赋异禀的孤儿,从小在绿舟长大,是绿舟最强大、最忠诚的刀具。
初生杀手占绿舟杀手总数的四分之三,是绿舟的中坚力量,江湖杀手榜前一百名中,大半都是绿舟的初生杀手。
与初生杀手相对的,则是暗影杀手。
暗影杀手大多为绿舟从江湖上招募而来的奇人异士。与受到严格管控的初生杀手不同,暗影杀手拥有极大的自由,可根据自己的喜好接取任务,并能分到至少七成以上的酬金。
自那夜被红衣男子带去绿舟后,小月婵便和其他孩子一起,被当做初生杀手培养。
初生杀手的训练严苛且不近人情。
每天寅时一刻,训练的钟声准时敲响,孩子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奔赴演武场,开始新一天的磨练。
早课一般是一些基础的训练,如刀剑招式、拳脚功夫、暗杀技巧等,旨在考验众人的体能极限,以及极端压力下的应变能力。
教习这些技巧的师父们个个冷酷无情,动作稍慢、姿势不标准、反应稍有迟钝,抑或是只是他们心情不好,都会引来一顿毒打。
因此,这里的孩子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训练。
早课结束后,稍作休整,紧接着便是刺激的午课——分组对抗训练。
对抗训练,顾名思义就是需要和同伴一起进行的实战演练,这便是要将早上所学内容运用到实践了。
其中,既有一对一的决斗,也有小组配合,集体作战等多种形式。至于会抽到哪一种,全凭当天运气。
同伴们虽不会下死手,但为了能在竞争中活下去,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每一场决斗下来,轻则伤痕累累,重则血肉模糊,人命危浅,每月总有不少孩子因此折损。
午课结束后,大家便可以去吃午饭了,这大概是所有人一天中最为期待的时刻。
绿舟伙食还算不错,众人可以敞开肚皮放心吃,月婵来此以后,至少再也没挨过饿了。
吃过午饭,孩子们会有半个时辰的短暂休息时间。
这当然不是因为绿舟仁慈,而是下午还有更加严酷的训练,如果不以最好的状态来迎接,那么大部分人的结局就只有死亡。
绿舟的斗兽场建在深山之中,里面豺狼虎豹、毒蛇猛兽不计其数,绿舟会用最坚固的铁网将整片区域封围起来,每隔数里派高手把守。
午休结束后,小不点儿们便被陆续送入其中,之后,入口一堵,任由其在里面自生自灭。
亥时,幸存者会被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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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受伤的送去治疗,没救的直接放弃。
活下来的孩子则在吃完晚饭后,继续上晚课。相对于白天残酷的训练打斗,晚课就显得轻松许多。
毕竟大字不识的杀手在江湖上很难混,所以晚课主要是教习大家识文断字,以及一些简单的医术。
子时,所有人都必须按时睡觉,因为第二日还要重复同样的日程。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新伤覆过旧伤,新人送走旧人,直至无坚不摧,直至所有人都被训练成冷血无情、没有自我的屠戮机器。
自从得知自己是被送入了杀手组织,小月婵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
目睹了身旁太多同龄人死去,她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哪怕缺胳膊少腿,也要活着。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手刃仇敌,才能报仇雪恨。
正是凭借着这份坚定的信念,好几次她徘徊在生死边缘,竟也硬生生挺了过来。
靠着过人的天赋和不要命的刻苦训练,月婵在一众孩童中脱颖而出,很快便被允许同其他杀手一起配合执行任务。
这些任务通常由两到三人一起完成,她年纪最小,所以经常扮演着女儿或幺妹的角色。
因着刺杀目标对幼童的警惕性不高,所以完成起来相对容易。
十二岁那年,月婵成功通过了绿舟内部的人字号杀手考核,成为了人字号杀手。
人字号初生杀手虽然依然无法自由选择任务,但却可以单独接取任务。
人字号杀手之上,还有更高的等级划分:地级杀手和天字号杀手。
地级杀手分为地三、地二、地一三个等级,能够升到地一级别的杀手,已经算是武功深不可测的顶尖高手了。
而最顶端的天字号杀手,更是万里挑一的强者,在整个绿舟也是屈指可数。
自从晋升为人字号杀手后,月婵便不再与其他人组队了。
不仅仅是因为不信任别人,更因为,她不想把酬金分给任何人。
买家给的酬金,绿舟会与初生杀手八二分成。
月婵想把每一笔钱都攒下来,因为她要寻人、报仇。
成为人字号杀手的第一年,她带着满满一箱银子走进了蓝星当铺。
蓝星当铺不仅做着典当生意,更是大俞国最大的情报组织,江湖人称“百晓生”,只要钱给得到位,几乎没有他们打听不到的消息。
大俞有许多这样的情报组织,如文华书局、□□茶馆等,但只有蓝星当铺在每个城市都开有分号,这对于需要四处奔波的月婵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那天风轻云淡,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少女的脚步也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将整箱银锭重重地砸在蓝星当铺掌柜面前,月婵面无表情,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冷漠声调道:“帮我重查七年前秦尚书秦觉家的灭门案,以及,找到画中这个男人。”
银锭之上,是季江叔叔的画像。
自五岁那年分别后,月婵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也曾偷偷联系过静心师太,静心师太亦无季江叔叔任何音讯。
月婵想找到他,不为别的,只是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18. 往事寸断肠(三)
十三岁,月婵通过了地三级杀手考核,成为绿舟年级最小的地字号杀手。
一次,在完成刺杀任务回去的路上,她遇见了一个小孩。
小孩饿得骨瘦如柴,一双大眼睛却波光粼粼,他跪在地上,扯着月婵的衣角,有气无力地恳求道:“阿姊,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这一带正在闹饥荒,一路走来尸骨累累,难得见到一个活人。
那时的月婵刚单独行动不久,对别人的问话偶有回复,她冷声问:“你父母家人呢?”
小男孩眼眶一红:“饿死了。”
月婵冷笑一声:“那你怎么好意思一个人活着?”
“俺娘说,俺是家里唯一的希望,俺不能死。俺靠着乞讨和俺娘留的干粮,撑到了现在。阿姊,你有吃的吗?来福很饿,来福已经四天没有吃东西了。”小男孩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月婵本想走掉,因为杀手是冷血的,是不该多管闲事的,但或许是他的话触动了她,又或许如果秦家当年没有出事,她其实会有一个弟弟。
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在狱中流掉的那个孩子,大夫曾诊断是个男胎。
月婵犹豫片刻,破天荒地当了一回好人,她从行囊里取出两块干巴巴的烙饼,丢在空碗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没走多远,身后有人大喊:“阿姊阿姊,你等等我呀。”
月婵转身,面色一沉:“做什么?还想要?没有了。”
“不是,我有。”那个自称来福的孩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将一块烙饼还了回去。
月婵抬眼望着他:“你不要了?”
“来福吃过了,阿姊把饼都给了俺,阿姊吃什么?”小男孩闪着一双大眼睛,认真询问。
月婵不想理他,挥了挥手:“快滚,别烦我。”
“俺娘说——滴水之恩要当泉水相报,阿姊救了俺,俺要报答阿姊,以后俺就是阿姊的仆人了。”来福睁着大眼睛,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滴水之恩当泉水相报?
月婵没有纠正对方的错误,冷冷道:“我不需要仆人,不想死就快滚。”
“阿姊,来福是真心的。”男孩瘪着嘴,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
被一声声“阿姊”叫得头痛,月婵索性丢下一锭银子,足尖一点,飞走了。
一日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家小客栈。
这几天风尘仆仆地赶路,她很疲惫,于是花重金买了一些吃食,洗漱完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日上三竿,月婵迷迷糊糊地起床,正准备下楼要点吃的,突听店小二在门口大吼:“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赶紧滚!”
“俺不是叫花子,俺是来找人的,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头发长长的、长的很俊,穿着黑色衣裳的漂亮姐姐?”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没有没有,快走!再挡在门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店小二不耐烦地催促道。
月婵心里嘀咕,这叫花子的声音怎生这般耳熟?
“阿姊,你在哪里?不要丢下来福哇。”有哭声从外面传来。
一听“来福”二字,月婵就知道来人是谁了,正犹豫要不要上去躲躲,店小二已经抡起棍子打人了。
“让你滚,你还不滚,找死是吧?”
伴随着棍棒落下的声音,客栈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阿爹阿娘,救救来福!救救来福啊……”
孩童的惨叫声逐渐微弱。
月婵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小小的身影,经常在午夜梦回之时,独自一人对着空寂山谷,期盼着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人到来。
她快步闪到门口,声音冷如寒冰:“住手!我的人!”
就这样,八岁的来福成了月婵的小跟班。
绿舟内部是不可以带外人进入的,月婵只能另外找地方安置他。
“来福,你的梦想是什么?”某个客栈内,少女一本正经地问身旁人。
被唤作来福的小孩,有些发懵,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俺的梦想是……俺的梦想是吃饱饭,有干净漂亮的衣裳穿。”
月婵默了默:“更远大一点的梦想呢?”
“更远大一点啊?”来福想了想,咧着嘴大笑道,“娶个漂亮媳妇儿,生个大胖娃娃。”
月婵:……
孺子不可教也,她决定换一个问法:“来福,你有没有想过成为什么样的人?比如,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哦~”来福眼睛一亮,明白了月婵的意思。
“来福想做大掌柜,俺们镇上的掌柜可威风了,吃的好,穿的好,还能养活一家老小。俺娘之前想送俺去店里做学徒,可是他们嫌俺年纪小,不收俺。”想到这,他嘴一瘪,有些想哭。
月婵没有理会他的委屈,思考片刻,觉得开个饭馆酒楼玩玩也行。
她从身上搜出一摞银票,豪气地砸在小孩手上:“你既叫我一声阿姊,那我提前二十年帮你实现心愿。”
来福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不可置信地盯着手中厚厚银票,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鸡蛋形状。
等终于相信月婵不是在开玩笑,来福凑到她跟前,低声问:“阿姊,那我们把店开在哪里呢?”
月婵望了望窗外的青山,沉默半晌,才道:“去一个山很绿,水很清,人很美的地方。”
来福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向往:“有那样的地方吗?”
月婵肯定地点了点头:“有。”
她把来福带到了峰回山,用两人名字的谐音开了一家饭馆,“悦来酒楼”就这样开张了。
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来当掌柜,显然撑不住场子,月婵又花重金,请了八位壮汉为来福保驾护航。
酒楼刚开始营业,两人都没什么经验,自然经营不善,再加上某次几位客人醉酒后,竟对特地抽空赶回来的月婵说了污言秽语。
月婵哪里忍得了,拔剑就要砍人,要不是来福拼死拦着,险些酿成大祸。
理所当然的,店里的客人也都被吓跑了,才开张一个月,悦来酒楼便再无人踏足。
月婵对此也不着急,反正她有的是钱。
她聘请了一名漂亮的乐师,取名月婵,让乐师整日在悦来酒楼的二楼弹奏俞都前几年流行的曲子。
她想:如果季江叔叔到此,听到熟悉的旋律和名字,或许会以为这乐师就是当年的小月婵吧。
但她没有等到季江叔叔的到来,反而等到了蓝星当铺那边送回的情报。
季江叔叔死了。
昭定十二年,季江叔叔在前往莲寿寺的路上,偶遇一群土匪,惨死于他们刀下。
昭定十二年,也就是她去莲寿寺的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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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月婵一直以为季江叔叔忘记了当初的诺言,一直耿耿于怀他连信都不愿寄一封。
得知真相后,她悲痛欲绝。第一次宁愿自己是真的被人抛弃了,宁愿季江叔叔从未赴所谓的“一年之约”。
悲伤过后,她迅速冷静下来。
季江叔叔是在峰回山遇害的,峰回山向来太平,怎会出现土匪?而且偏偏那么巧,其他人都无事,唯独那日去赴约的他不幸身亡?
她猜测,一定是季江叔叔查到了什么,被人发现灭口了。
至于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她继续调查,结果果然如同猜想的一般——张天龙不仅陷害了秦家,还残忍地杀害了季江叔叔。
月婵的计划改变了。
绿舟内部有规定,初生杀手是不能私下接取任务和滥杀无辜的,违者重罚。
而她亦不能发布任何和朝廷重臣有关的追杀令,因为朝廷向来为所有杀手组织忌惮。
以前她想,等积累了足够的贡献值,脱离杀手组织以后,她就能去找张天龙报仇了。
现在,她觉得那样太慢了。
张天龙欠下的不只是秦家一百零八口人命,季江叔叔的命,还有大俞曾经因他而被饿死的数万灾民的命!
有这样尸位素餐的狗官多活一天,大俞百姓就多一份危险。
月婵愿意以命换命,死掉一个小小的她,让无数百姓从今以后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
她开始更加努力地接任务赚赏金,十四岁,成为绿舟地二级杀手,十五岁,地一级杀手。
她成了杀手组织里的神话,整个江湖的传说。
做任务时,月婵总是头戴黑色面具,身穿黑色夜行服,行如鬼魅,来去无踪。
外人见她手段凶狠、嗜血杀戮,以为她是面目可憎的丑陋女子,便给她取了“黑衣罗刹”、“鬼面女”之类的外号。
人们也渐渐淡忘了她原来在绿舟的代号——冷月。
十五岁的月婵为来福安排好了后路,又给莲寿寺捐了三十年香火钱,找到了已经化为白骨的季江的尸骨,将其厚葬。
做完这一切,她散尽家财,雇佣了许多亡命之徒,准备在昭定二十一年八月十四复仇。
她要在亲人死去十年后的同一天,以同样的手法,血洗张府!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先皇突然驾崩,新帝一朝上位,朝堂顿时风云突变。
在新皇默许下,张天龙被一众朝廷重臣联名弹劾,指控通敌叛国。
朝臣们似乎早已暗中布局多年,证据一出,张天龙无可辩驳。
新帝大怒,连夜下令诛其九族。
在随后的彻查过程中,许多曾被张天龙陷害的官员也得以沉冤昭雪,其中自然包括秦家。
真相大白于天下:先秦尚书秦觉为了保护百姓权益,带头反对了当时的新政,被张天龙团伙怀恨在心,于是精心策划了秦家灭门案。
从宣布问斩到行刑,不过短短三日时间,月婵甚至来不及赶回俞都。
仇人身死,大仇得报,可是却不是自己亲手所杀。
秦家洗雪冤屈,但斯人已逝,无人记得秦尚书一家。
少女在季江叔叔的墓前跪了整整三日,哭得肝肠寸断。
十年噩梦终于结束,只是前路漫漫,何处是她的归途?
19. 前尘莫纷扰
倏地,指尖传来一阵剧痛。
我猛地伸出手,低头一看,十指完好,仿佛刚才的痛感只是错觉。
奇怪,自从进入了这个梦境,身体一直是没有任何感知的,为何会突然觉得疼?
再抬头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另一个“我”也不知所踪。
目之所及,一片混沌。
我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个传说——人死前可以看到过往发生的片段,俗称“走马灯”。
我重新看到了过去,难道,我要死了么?
正想着,前方赫然出现了一道亮光。
那光耀眼夺目,即使隔得很远,也依然会被它吸引。
我不由自主朝它走去。
“另一个”月婵所经历的一切仍然记忆犹新,以旁观者的角度去回看,去重新经历,第一次觉得痛苦又荒唐。
整整十年,被仇恨支配,吃尽苦头,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早知是这个结局,当年我还会离开莲寿寺,走上杀手这条不归路吗?
那光团越来越近,一种喜悦、温暖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才发现,那原来是一扇门,耀亮的光芒正是从门内发出的。
我整理了一下衣裙,正想越过那扇门去感受里面的美好,指尖又是一痛。
有人在我耳边焦急地大喊:“忘月,醒醒!”
是个男子的声音。
是谁呢?
不是阿爹,也不是季江叔叔。
我突然记起了声音的主人。
是那个在山林里偶遇的小医师,那个总是喜欢穿着青衣、嘴角挂着温和笑容的清俊少年。
原来是他?他在担心我吗?
我好像还没来得及与他好好道别呢。
或许,只能等下辈子了吧?
一只脚正准备踏入那扇大门,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我脸上,一滴两滴……冰冰凉凉的,似水又似雨。
伸手一抹,又是什么都没有。
我暗自纳闷。
下一秒,指尖倏地又传来一阵剧痛。
不同于前两次的痛,这次宛如有无数蚂蚁在啃噬我的手指,又好似有人将我的手放在车轮下反复碾压。
饶是我受了那么多次伤,忍耐力极强,也不得不承认真的很疼。
耳畔,隐隐有女子在惊叫:“连医师,有效果!忘月姑娘动了!她动了!”
周围顿时一片嘈杂。
“醒醒,忘月,快醒醒!”有人在用力地摇晃我的肩膀。
我揉了揉眼睛,四周除了那扇耀眼的门,哪里有什么人?
正疑惑间,指尖剧痛再次袭来,那扇耀眼的门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围顿时一片黑暗。
耳边男子的叫喊声愈发清晰:“忘月,忘月。”
意识瞬间回笼。
连清在唤我?
他在唤我!
我不能死!
我怎么能这样死去?
我不甘心。
我还没有好好地为自己而活,还没有对他说一声“多谢关照”。
少年声音哽咽:“我自诩名医,以为让你每日按时服下汤药就能预防疫症,却不想你竟然……”
停顿片刻,他继续道:“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留下来,你一定要醒过来,求你,求求你快点醒来。”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与身体的变化,但视野始终如同紧闭的门,将我囚于黑暗。
我挣扎着,内心迫切地想睁开眼,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指尖依然剧痛,少年温热的气息洒在我脸上,与之同时落下的,还有那一滴滴冰凉的眼泪。
连清早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哭声从身旁传来。
好似干涸了很久很久的沙漠,毫无征兆地下起了一场暴雨,这一刻,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感情。
原来,这个满目疮痍、没有阿爹阿娘的世界,也并非一无是处啊。
至少,还有人在真心地期盼着我活着,不是吗?
眼皮剧烈地颤动,如同蛰伏已久的蝶在努力扇动翅膀。
我猛然睁开双眼,世界顿时一片光亮。
一双好看却湿润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见我苏醒,这双眼睛里的悲伤瞬间消散,似有流星划过,炸开了欢喜的烟花。
“你终于醒了!”
连清如释重负,松开搭在我肩头的手。
我嘴角一勾,缓缓露出一个笑。
他眼中犹有泪花闪烁,似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转身,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抹了抹脸。
我强撑着坐了起来。
“你小心手指……”见状,他赶忙来扶我。
关心的话还未说完,他便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原地。
“体、体力不支吗?也是,几天没吃饭了。我、我马上就去给你弄、弄吃的。”他有些结巴。
“连清,”许久不曾说话,我的声音嘶哑难听,“谢谢,谢谢你。”说罢,环住他腰间地手不自觉用力了几分。
连清身子微微颤抖,半晌,他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搂住。
“不用道谢,怪我,都怪我。”
我依偎在他胸前,听着那强壮有力的心跳声,一阵安心。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少年,我刚刚差点就醒不过来了。
就那样死去,陪着阿爹阿娘也不是不行,但,内心深处总觉得有些不甘。
阿爹阿娘是带着爱意让我降临在这世间的,她们给我取名“月婵”,是希望我这一生美好团圆。
他们带我看花开花落,听风声雨声;他们教我识文断字,传授我为人处世的道理,倾注满腔的心血,只为告诉我——我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她们爱的传承。
即使在那样阴暗绝望的天牢,阿爹阿娘仍不惜一切代价将我送走。她们的心愿其实很简单,只是希望我能好好活着,去看她们未能看遍的乾坤万象、日月山河。
季江叔叔为我改名“忘月”,静心师太赐我法号“摒尘”,都是希望我能忘却过去的伤痛,摒弃尘世纷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可我,做了什么?
我辜负了所有人的期盼,囿于仇恨,深陷往事不可自拔。
十年间一心想要报仇,仇人身死,郁郁寡欢,活得像个没有情感和自我的木偶……
这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
我这一生,应当要为自己而活啊!
想通了这些,我将脸紧紧贴在连清的心口,汲取着这十八年来少有的温暖。
少年身子微微紧绷,心跳声如擂鼓,周身散发出的清幽药草香,更是让人想要一直沉溺其中。
“噗嗤~”
也不知过了多久,陌生女子的笑声传来,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睁开眼,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房间里还站着其她人。
刚刚光顾着想事情,没有注意到还有村民在场,突然被人撞破,我有些羞愧难当,赶紧和抱在一起的连清分开。
原本盯着地面、掩袖偷笑的两名妇人见状,笑得更大声了。
高个妇人满面红光,上前说道:“忘月姑娘既已醒了,那我们也就不打扰了,饭菜晚些会送过来。”
说罢两人福了福身,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房门被贴心关上,发出“吱吖”一声轻响,屋内立刻安静下来。
我偷瞥了一眼连清,却不料正迎上他关切的目光,四目相对,我有些慌乱。
连清唇角勾着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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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见状起身走到桌前,从药箱里拿出了一卷纱布。
我躺了太久,浑身仿佛被人捶打过,酸痛难当。快速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后,又重新依靠在了枕头上。
目光落在这间陌生的房间内。
这是一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卧房——土黄色的墙壁,茅草搭成的屋顶,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大方桌、几张低矮的木椅外,再也没有别的家具。
方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个大药箱、一排闪着寒光的银针、各种颜色的药丸,以及半碗看起来有些骇人的浓稠的黑褐色药汁。
“手伸过来。”连清不知何时已坐到床边。
“做什么?”虽这么问,但我还是按照他的要求伸出了双手,这才发现——指尖正沁着血珠。
“疼吗?”少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愧疚。
我摇了摇头:“不疼。”
连清不信,斜睨了我一眼:“嘴硬,我亲自动得手,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力道吗?”
乍一听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细细思考,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针虽是连清扎得,但落在我身上,显然我才是最清楚疼不疼的那一个。
但争论这个,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想了想,我承认道:“好吧,有一点,但我不怕疼。”
“撒谎。”连清咬牙,露出了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对我说实话吗?”
说实话?
我歪着脑袋,不知该如何接话。
世上当然不会有人不怕疼,只是有些人疼了也不会得到关心,所以喊不喊疼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或许以后有人愿意倾听我的真实想法了吧?想到这,我笑着点了点头:“是有一点疼。”
“是我不好,”连清盯着我的手指,满脸愧色,“当时情况紧急,我……”
“我知道。”我忙打断他,感激一笑:“没有‘活菩萨’扎得这几针,我可醒不过来。”
“傻瓜。”他摇了摇头,似是对我的调侃有些无奈。说罢,拿起药膏和纱布,开始帮我包扎。
两人距离极近,少年脸颊上的绒毛清晰可见,我这才发现,他有些憔悴。
原本光洁的下巴不知何时长出了青色的胡茬,眼底也是乌青一片,而那双往日如清水般干净的眸子,更是布满血丝。
我不由发问:“连清,我睡了多久?”
少年头也未抬:“五天。”
昏迷时感觉过去了大半生,现实却只过了五天。
“这五天,你一定忙坏了吧?晚湘村的村民们怎么样了?”记得晕倒前,村里一大半人已经脱险了。
连清已在我十个手指上涂好了药,此刻正温柔地包扎着,“村民们全部无碍了。”
“那就好。”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虽然我是为了他才留在此地,但付出得到了好的回报,也算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醒来就问别人,能不能关心一下自己?”少年眉头微微蹙起。
我:“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虽然得了疫症,但他帮我治好了。
连清的医术,竟厉害到了如此程度……
少年抬眸,脸上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他看了我两眼,欲言又止道:“忘月,你的身体……”
“嗯,昏迷时我都听到了,我也感染了。”我尽量装得云淡风轻,免得小医师再露出那种愧疚后悔的神情。
连清微微一愣,默了默,道:“是啊,你如今身子亏空得厉害,得好好养养。”
说完他低下头,继续帮我包扎。那眼神,仿佛是在做什么十分精细的活儿,容不得出一点差错。
我这才反应过来,就流了这点血,用得着这般大费干戈吗?
但见对方那认真的模样,我生生忍住了。
20.春思乱人心
“连清,其它地方可有爆发疫症?”
昏迷了五天,我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连清已经将我的十根手指全部包好,闻言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有些气恼道:“我刚刚说什么?”
被纱布包扎好的手指十分滑稽,每个指头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好像穿上了一件件宽大的外袍。
我强忍住想笑的冲动,故作严肃道:“关心自己。”
连清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偷瞄了他一眼,小声道:“不过,有活菩萨神医在身边,我不怕。”
听到“活菩萨神医”五个字,连清露出了一个很受用的表情。他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其它地方你不用担心,疫症是从麓城那边传来的,扬城桑家已经有人去了,沿路上官府也派人了。”
“扬城桑家?那个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名医世家?”我一边问,一边伸手想去接他手里的茶盏。
桑家的名头我是听说过的,大俞国赫赫有名的医道世家。
传闻桑家医术一绝,能活死人肉白骨。桑家上任家主——故去的桑老医师桑清泉,因妙手回春,曾被先皇亲封为“九州医圣”。
连清使坏,故意不给杯子,青花茶杯在我面前晃了又晃。
“你手包成这样,要怎么拿?”
我哽了哽,不服气道:“可以用手心捧着喝。”
我觉得这个主意甚好,连清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提议,故意挑了挑眉:“张嘴。”
说罢,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伸了过来,青花茶杯已经凑到了我唇边。
我抬眼看去,青衣少年正含笑坐在身边,一双翦水秋瞳满是温柔。
面上一烫,我慌忙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微微抿了一口清茶。
多日来滴水未进,喉咙干涩嘶哑,茶水淌过的那一瞬间,带来一丝冰凉清润的触感。
连清又将剩下的半杯水往我唇边推了推:“喝完。”
我闭着眼应了,只觉得周围的气息都有些灼热滚烫。
除了醒来那个喜悦的拥抱,这还是第一次与男子这般亲密,有些不太习惯。
见我这般配合,对方似乎心情也不错,语气都轻快了几分:“起死回生言过其实,但是治疗疫症,扬城桑家不在话下。”
我心中一惊,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这么肯定,你……认识桑家人?”
连清一看就是出自世家大族,若他认识桑家人,那他的身份也绝不简单。
少年笑而不语,许久,才温声道:“是啊,有幸见过桑家二小姐,‘灵医圣手’之名名不虚传。”
果然如此。
扬城桑家是大俞首屈一指的医道世家,连清连大名鼎鼎的桑家现任家主“灵医圣手”都认识,那他到底是何人?
这两个月来,我刻意回避不去想他的身份,可随着这份感情日渐升温变质,有些问题也开始慢慢显露出来。
残忍嗜血的杀手,和救死扶伤的医师,会有未来吗?
得知我是杀人如麻的黑衣罗刹,连清会后悔自己曾经的出手相救吗?
思及此,心情一下子低落起来。
“怎么突然恹恹的?”身旁人似有所觉,想伸手摸我的额头。
我避开了他的触碰,将脑袋埋进被窝,闷声道:“有些累了。”
小医师没有怀疑,点头道:“大病初愈,身子虚弱,是容易疲乏。这些天我们先在晚湘村住着,等你好些再走。”
我点了点头。
九月初,我的身体终于大好。
往常即使身受重伤,也不至于几天下不了床,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休养了十来天才恢复了些力气。
思来想去,觉得除了感染疫症,恐怕还有错花愁带来的影响。
古斯国那些个神秘地方研制出的东西,当真离奇古怪得很。
这天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如血般照向大地。
我坐在窗边,静静地欣赏着窗外的鎏金落日,合璧暮云。
“忘月,”连清突然走到门口,神秘兮兮道,“换上这个,等下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我漫不经心地转身,目光落在他手中托盘上,心头一跳。
“去了就知道啦。”他缓步进入屋内,将托盘往我怀中一塞,眉眼弯弯,似是十分期待。
“一定要穿吗?”我低头看了一眼托盘里那件轻薄却精致得过分的绿色纱裙,有些为难。
好看是好看,穿起来肯定行动不便。
连清急道:“我好不容易寻来的,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很少穿这种。”我连忙解释,生怕辜负了对方一片心意。毕竟这裙子的确不像是能在小村庄买到的样子。
秦家覆灭后,我已经十来年没穿过华丽的女子衣裙了。
特别是进了杀手组织以后,一切都要以方便执行任务为主,所以平日里的装束都是怎么简单方便怎么来。
突然穿回女儿家的衣服,怪不习惯的。
连清眸中闪过一丝黯然:“好吧,不想穿那就不穿了,不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说罢,他伸手就要将衣裙拿走。
送礼之人都这样说了,我更是不好意思拒绝。身形一闪,躲开了他的触碰。
“我穿。”我清了清嗓子,催促道:“现在就换,你出去一下。”
连清走后,我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抖开。
这是一套漂亮飘逸的绿色衣裙,上头是一件轻如蝉翼的豆绿色云烟衫,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祥云绣花,看起来云雾缭绕,仙气飘飘。
与之相配的是一件浅绿色的荷叶长裙,裙摆上用绿色丝线绣满了姿态各异的荷叶,看上去栩栩如生,极为逼真。
整套衣衫轻盈灵动,这做工、这针脚、这绣花,一看就非凡品,也不知小医师从哪弄来的。
费了老半天才将衣服套好,看着铜镜中那张脸,心中突然有种陌生的感觉。
明明和幼时的自己有六七分像,却少了幼时那种明媚娇憨,取而代之的更多的是冷漠与坚毅,看上去不太好相与。
曾几何时,所有人都说我是贴心的小太阳,如今,我却只能沉溺于别人散发的温暖光芒之中。
伸手,对镜抚了抚眉心,努力扯出一个自以为温和的笑,不笑还好,一笑却僵硬无比,怎么看怎么别扭。
——现实让我打消了像连清那般微笑的想法。
拿起梳篦,又花了一点时间,我终于挽好了一个还算顺眼的发髻。
这衣服这发型,倒也有几分寻常女儿家的样子了。
推开门,连清正站在树下等我。
微风拂过,落叶簌簌,秋日的余韵全部洒在他的肩头。
听到声音,他缓缓侧身,精致的侧脸和挺拔的鼻梁在夕阳的余晖下,渡上了一层暖色光辉。
四目相对,少年眼中光华流转。
“忘月,”他快步上前,似十分意外,“这一身很好看,我就知道这衣裳衬你。”
“谢谢。”我低着头,将脸深深地埋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回应那炽热的目光。
身旁人意犹未尽,频频看向我的头顶:“要是再有些首饰就更好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默默和他一起往前走去。
夕阳西沉,夜幕一点点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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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被带到了广场。
这个在最黑暗的日子里摆满尸体的广场,黎明过后,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人流如织。
大批村民早已聚集于此,见到我们,闻风而动,一股脑地涌了过来。
“忘月姑娘来了!她终于康复了!”有人激动地大喊。
“姑娘,姑娘!”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奋力拨开人群,挤到了我面前。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眼中泪花闪烁:“姑娘您可算好了,要不是为了救我家妞儿,您也不会病倒,您和连清医师真是天大的好人!”
其他村民们闻言也纷纷附和:“大好人!”
“晚湘村的恩人!”
“恩人的大恩大德,俺们永生难忘!”
“两位英雄,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们长命百岁!”
“对,长命百岁,早生贵子!”
“没错,两位积德行善,以后一定会生很多大胖小子!”一个圆滚滚的胖婶子,更是扯着嗓门大声嚷道。
我:?
“连医师和忘月姑娘成亲时,可一定要叫上我们,我们一定会送上一份大礼!”刚苏醒时房间里站着的那个高个妇人满脸堆笑对众人道。
“对!叫上俺们!俺们要送大礼!”
我:……
原本大家东一嘴西一句的说着对我和连清的感谢,不知谁开了个头,话题越扯越远。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尴尬地瞥了一眼另一个当事人,连清依旧温和地笑着。
对于大家的调侃和起哄,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那从容舒展的姿态,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倏地侧过身。
视线正好撞了个满怀,连清眨了眨眼,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心中又是一阵悸动,我慌忙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面上的潮红。
就在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消失在大家面前时,张里正宛若天神降临,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今日的他,换上了一身崭新庄重的新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笔直地站着,看起来神采奕奕。和不久前那个佝偻病弱的老头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村民们见到来人,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张里正领着我和连清走到广场中央。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如钟:“安静!大家稍安勿躁,且听老夫说几句。”
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广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张里正身上。
张里正的目光转向我和连清,那双浑浊的眼中泛起一层水光。
“连医师,忘月姑娘,你们是我晚湘村的恩人,今天我们全体村民聚集于此,特地为你们准备了一场饯别晚会。你们的恩情,我们这辈子无以为报,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晚湘村,我们一定会舍命相助!”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
“恩人!”
“恩人!恩人!恩人!”
……
抬眼望去,只见村民们一个个激动得涨红了脸。
有人眼含热泪,挥臂欢呼;有人嘴角上扬,笑容真挚;还有人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好似要将所有的感激宣泄而出。
那一张张淳朴善良的脸上,流露出的是比任何言语都真心的谢意啊!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慌乱和不知所措。
谁能想到——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黑衣罗刹”,有一天竟会被百姓这样的尊崇爱戴?
胡思乱想中,连清轻轻推了我一把。慌忙中,我们完成了对大家的回礼。
21.篝火照天地
张里正抬头看了看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声令下:“开始吧!”
早已蓄势待发的村民们,纷纷从屋里搬出准备已久的物品,女人们则一窝蜂围拢上来,热情地帮忙布置。
很快,篝火被点燃,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广场。
同一时间,大盆美酒,大碗鸡鸭鱼肉如流水般被端上了广场中央的长桌上。
浓郁的食物香气在空中弥漫开来。
村民们自发排队领了吃食,随后三五成群地围坐在篝火旁。
我和连清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席地而坐。
橘黄的火光照在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上,将他们的表情映衬地格外生动。
有人抱头痛哭,泪如雨落,无法释怀亲友离世。
有人阖家团圆,亲人在侧,欣喜感激。
有人眼含热泪,满怀希翼,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也有人心如死灰,对月独酌,独吞伤感。
……
同一片星空下,人生百态,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想什么?”许是看我看得太入神,连清轻轻推了我。
我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习惯性地说:“没什么。”
末了又觉得对他无需隐瞒,便吐露了真心话:“人生无常,生死难料,既然有幸活着,就应当好好珍惜每一天。”
“嗯?”连清眉眼含笑,似是有些意外我会这样回答。
我指了指不远处喝得酩酊大醉的中年男子,感慨道:“听闻那位大哥的妻儿都在这场疫症中离世了,我想他现在一定很痛苦,一定想过为什么只有自己还活着。”
少年顺着我指着的方向看去,眼神悲悯。
我苦笑一声,说出了这些年一直掩藏在心底的话:“用死亡去逃避现实很容易,但重新开始新生活,好好活下去,却需要极大的勇气。”
连清赞同地点了点头:“你变了。”
我看着他:“哪里变了?”
篝火投射出温暖的光芒,映得他五官深邃立体。
往我身边靠了靠,少年似有些感慨:“话多了,也没先前那般紧绷了。”
我不置可否,仰天笑道:“是呀,毕竟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算是天大的事,也要试着放下喽。”
连清闻言微微一笑:“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夜色渐浓,弯月如钩,篝火在黑暗中欢快地跳跃着,驱散了初秋晚间的凉意。
坐了一会儿,张里正率先端着酒壶过来给我和连清敬酒。
而后一波又一波的村民,满怀期待地来了。
在他们质朴的目光中,我不忍拒绝,饮了一杯又一杯。
就在我头晕脑胀、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时,一个拿着酒杯和酒壶的小少年又挤到了我面前。
我认出了来人,这是我们救治过的村民——铁牛。
铁牛红着脸,给我斟了满满一杯酒:“忘月姑娘,俺敬你。”
我举起酒杯,正欲饮下,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却抢先一步将它夺走。
连清的笑容礼貌而得体:“忘月现在不太舒服,我来替她喝。”
说罢,他举起酒杯仰天一饮而尽。
铁牛见我们如此爽快,喜笑颜开,一口干完后也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没事吧?”少年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悦:“我就去拿了点东西,你怎么喝成这样?
我拍了拍被涨得圆圆鼓鼓的肚子,摆了摆手:“没事,大家太热情了。”
平日里我酒量也不差,好酒更是不缺,只是今天来敬酒的村民实在太多了。
特别是连清消失的那一会儿,大伙一股脑地涌过来,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小医师眉心微皱,难得地露出几分冷意:“张嘴。”
“做什么?”我警觉地盯着他。
“乖乖张嘴。”他虽紧绷着一张脸,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将信将疑地照做,一颗带着薄荷清香的药丸忽地被塞入口中。
连清眉宇间的不快散去:“幸好我下山时带了几枚醒酒丸。”
哦,原来他是特意去取这个了。
“怎么样,好些了吗?”他关切地问。
我点了点头,浑身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
这醒酒丸还挺好使,要是连清以卖这个作营生,估计也能赚个盆满钵满吧。
正想着,一个村民急冲冲地跑来,兴奋地招呼我们:“连医师,忘月姑娘,你们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呢?快来一起跳舞啊。”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我们推向广场中央。
其他村民们见我们过来,也都热情地围拢上来。
篝火熊熊燃烧,炙热的火光将一张张面孔照得通红。
激昂的鼓声骤然响起,声音震天。
周围的人纷纷结伴起舞,迎着节奏不停地旋转、跳跃、摇摆……
火光摇曳,这些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人们,仿佛要以这种方式,将所有不好的回忆抛却脑后,尽情释放内心的悲伤与喜悦。
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连清牵起我的手,凑到我耳边低声问:“会跳吗?”
我摇了摇头。
“这种舞不难的,来,跟着我的节奏。”他声音温和,耐心地教导着。
“好……好。”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浑身的不自在。
跟着他的步伐,我僵硬地摆动着手脚。
“忘月,放松点。”连清勾唇浅笑,像是对待三岁孩童般,极有耐心。
我一时慌张,又踩了他一脚,片刻工夫不到,那双青色的长靴上,赫然出现了好几个脚印。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
“专心。先抬左脚,再抬右脚。”连清对自己鞋子的惨状视若无睹,声音温柔至极,抬眸间美目更是光华巧转,柔情似水。
两人距离极近,对方身上温热气息拂过我的脸颊,有种苏苏痒痒的感觉,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一举动正好被他尽收眼底,少年眼神幽暗,故意凑到我耳边,提醒道:“记得——抬头、挺胸。”
呼吸缠绕间,有酒气在蔓延。
“好!好的!”我只觉耳根脖颈都染上了烫意,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刻要跳出嗓子眼。
人声鼎沸的广场上,一种暧昧不明、令人脸红心跳的气息在迅速蔓延。
“那个,”一把挣脱开连清的手,我快速背对身去,结结巴巴道,“我、我想去趟茅房。”
也不等对方回应,我像逃难一般一溜烟跑开了。
等我平复好状态,再次回到广场时,偌大的广场依旧歌舞升平,人声鼎沸。
可我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席地坐在角落里的青色身影。
篝火摇曳,那人手持一株桂花枝,正气定神闲地观看着旁人跳舞。
我移步上前,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旁边。
少年头也未转,桂花枝准确无误地递到我面前:“给你。”
同一时间,馥郁清香扑鼻而来。
我一愣,缓缓接过那抹金黄:“这个时候桂花都谢得差不多了吧?哪来的?”
“一个小孩给的,估计是山上采的。”他笑了笑,侧脸精致柔和。
将花枝放在鼻尖嗅了嗅,我突然想起幼时母亲曾教过的一句诗,便吟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连清明眸一滞。
顿了顿,他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轻声道:“是啊,与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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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这没来由的的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脱口而出:“什么一样?”
“没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从花枝上掰下一丛繁密的花簇,轻轻插在我的发间。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又快了几分。
看了又看,青衣少年终于拍了拍手,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来:“嗯,这样的忘月,更好看了。”
我摸了摸鬓间小花,安静地垂下脑袋,脸颊微微发烫。
不远处鼓声轰鸣,舞步奔放,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片祥和的喜悦中。
连清突然发问:“这样美好的人间,你瞧着心中是否多了一些欢喜?”
我微微失神,想起他之前说的: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些美好的人和事,让我觉得人间没那么糟糕。
欢喜吗?
当然了。
村民们脸上淳朴真挚的笑,耳边清甜的桂花香,身上崭新的青荷衣裙,还有身旁少年不用言说就能感受到的爱意……
这些细碎的美好一点点汇聚,怎不叫人贪恋沉溺,将心房打开?
沉默许久,我点了点头:“嗯。”
连清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带着舒展的笑意,眉眼温柔。
第二日清晨,我们起了一个大早,准备离开晚湘村返回小木屋。
消息传开,村民们纷纷赶来送行,带来的粮米油面与新鲜瓜果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我和连清连连谢绝,毕竟小红马可驮不了那么多东西。
但众人热情至极,不依不饶,非要我们将东西全部带走,甚至热心到想找人送到我们的住处。
迫于无奈,最后还是请张里正出马,才平息了这场“送礼风波”。
大伙儿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带着物品原路返回,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那依依不舍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连清欠了他们许多银子。
告别了热情过度的村民,我们在街上买了些必需品,轻装上阵。
来时热浪滚滚,暑气逼人,归时大雁南飞,秋高气爽。
这一次,连清终于肯与我同乘一骑了。
“忘月,可以离你近一点吗?”他小心地问。
“当然。”
得到肯定的答复,少年的身体立马贴了过来。
温暖的触感从身后传来,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一僵,我深吸一口气,提醒道:“抓紧了。”
说罢,一甩马鞭,红红发出一声嘶鸣,欢快地向前奔去。
林间微风拂过,带起一丝微凉,腰间倏地被一双大手紧紧环着。
“慢点慢点,不急这一会儿。”身后之人可怜兮兮地哀求。
我这才发现,连清似乎有些害怕骑马。
被我察觉到了秘密,他有些窘迫,解释道:“幼时从马背上摔下来过,后来就再也没骑过马了。”
原来如此。
难怪他之前死活不肯与我同骑。
我转过头,安慰道:“抱紧我,不要怕,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说着,我又重新调整了一下身体重心,小红马渐渐放慢了速度。
“嗯。”脖颈处传来温热的气息,连清环住我的力度又加紧了几分。
两人就这样慢悠悠地行在山间小路上。
不同于出发时林木的青葱苍翠,此刻远峰在阳光照射下,红黄相间,层林尽染。
“忘月,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连清突然开口。
我正沉迷于眼前美景,猝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心中咯噔一下。
连清是发现了什么吗?
我面上平静,心中却七上八下:“嗯?你说。”
难不成无意中暴露了杀手身份?可最近都没有用武啊!
22.苗疆血蚕蛊
山间小路落叶遍地。
金黄、绛红、棕褐色的叶片层层叠叠,仿若一块厚实的地毯,马蹄轻踏,便有“喀嚓喀嚓”的脆响声传来。
“连清,你刚刚要问什么?”受不了这种自我怀疑,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身上,”身后之人深吸了一口气,问:“为什么会有苗疆的血蚕蛊?”
苗疆血蚕蛊!
几字一出,我浑身一僵。
明明还不到寒冬腊月,浑身却仿佛如坠冰窖,冷得出奇。
连清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会发现?
不可能!
莫非,他与杀手组织有关?
我警觉地转头,袖中匕首蠢蠢欲动。
青衣少年脸色苍白,清亮的眸子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暗淡:“你可知,这种蛊很危险?虽然它一直在沉睡,可万一哪天苏醒,你会生不如死。”
我默然不语,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是知道的对吧?所以你一直用药控制。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他声音陡然提高。
告诉连清?要怎么告诉呢?
告诉他我是杀手组织从小培养的杀手,小小年纪就被种了蛊吗?
还是告诉他,眼前的自己是个手中沾满鲜血、人人害怕的女魔头?
“这一次,是我给你煮的预防疫症的汤药里,有一味药与抑制血蚕蛊虫苏醒的解药药性相克。加之你之前不眠不休地照顾病人,身体亏虚得厉害,蛊虫苏醒释放蛊毒,你无力抵抗,这才险些丧命。虽然我对外说你不慎染上了疫症,但实则是蛊毒发作。”连清缓缓解释。
什么!
之前晕倒昏迷不是因为感染了疫症?一直恢复不好也不是因为错花愁?
连清半月前就知道我体内有蛊虫,现在才开口问?
我暗自懊悔,好像……又误会他了。
自幼过着刀口舔血、颠沛流离的生活,信任他人于我而言,实在太难。
“对不起……”我艰难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话到嘴边,只剩下这三个字。
连清摇头:“我并非是在怪你隐瞒,我只是……只是很担心你。”
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脖颈上,我心中又是一阵酸涩。
倘若,此刻将真实身份和盘托出,他会怎么看我?是会同从前一样待我,还是恨自己与臭名昭著的女罗刹同流合污?
我不能确定。
因为圣人最博爱,却也最忌讳身边人污浊。
“你是何时被种的蛊?”他问。
“八岁。”
被带去绿舟的第二年,我就被种上了血蚕蛊幼虫。
想拿到江湖上顶尖杀手组织的秘籍功法,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不然,等学成归来,辛苦培养的棋子不服从管教怎么办?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绿舟的每个初生杀手,都或多或少被种了蛊虫,或下了极为难解的毒药。
而我因为年纪小,要培养的时间长,组织倾注的心血多,就被种了苗疆最狠毒的蛊虫之一——血蚕蛊。
这种蛊虫在沉睡状态下,宿主是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的,甚至诊脉都不一定查得出来。但蛊虫一旦苏醒,释放的蛊毒就会扩散至全身,宿主轻则昏迷,重则一命呜呼。
“八岁?”身后少年闻言,身子一僵。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我等了半晌,连清依旧没开口,我只好勒紧缰绳,让红红走得再慢一些。
“对不起,有些事……我暂时没法说。”
错花愁余毒未清,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去赌。
思虑良久,我决定过段时间再找机会同他坦白。
“好。”连清轻叹一声,缓缓道:“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忘月,我尊重你。”
“如今当务之急是解掉你体内的蛊虫,虽然我这次暂时让它重新沉睡,但下一次,可能就没那么好运了。我父亲生前,曾留给我两颗关键时刻能续命的‘养神丹’,如今,只剩最后一颗。”
我蓦然抬头。
连清的意思是:他将他父亲留下的珍贵丹药给我服用了?
难怪这一次我能平安脱险。
“谢谢你,只是这蛊虫已在我体内多年,用药压制不会轻易发作,这次只是意外。”不想让他再为我担心,我佯装无事道。
只要不违背绿舟的规定,按时完成刺杀任务,绿舟每三个月会给一次解药。等明年拿到足够的贡献值,我就能金盆洗手,离开杀手组织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当然,前提是隐姓埋名不暴露身份。
绿舟会看在往日的情面上,给我一年不发作的解药,三年、五年、十年……只要熬过这些年,按照约定,绿舟最后会为我解蛊。
“胡说。”身后之人突然提高了声音,“不能再有这种意外发生了,你的性命,不能有任何差池。”
他伸出手,帮我捋了捋耳后的碎发:“忘月,我会想办法,帮你把蛊解掉。”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抬头看了看四周,蓝天白云,金风送爽,是个美好的秋日。
可我还是没有忍住,叹了口气。
纵使连清医术卓绝,但顶尖杀手组织种下的蛊,岂是那般好解的?
就算岐伯在世,华佗重生,也怕是要费上几年光景。
再不济当今最厉害的名医世家——扬城桑家的“灵医圣手”和“灵医妙手”同时出马,解掉蛊虫的概率也微乎其微,况且这些人只是医师,并非苗疆蛊师。
忘月,我……”连清突然欲言又止。
“怎么?”我收回思绪,缓缓转头。
他长睫微颤,面上犹疑不定。
眼见他陷入纠结,神色越来越不对劲,我干脆停下马。
“连清,你有事要和我说吗?”
连清呆愣片刻,摇了摇头:“没有。”
沉默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突然认真道:“忘月,等我给你解了错花愁之后,我要离开这里一趟。”
“去哪?”我佯装漫不经心地问。
连清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又何尝知晓他的?
医术精湛的少年天才,那般凶险的疫症说除就除,甚至连苗疆血蚕蛊这种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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歹毒的东西也能一眼认出……
还有他的父亲,不仅能炼制出续命的“养神丸”,留下的手记中,竟然连九鸢天继花这种大俞不常见的植物都有记载……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如同藤蔓蔓延生长,可最终,我没有将它们问出口。
诚如他所言,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我不想说,他不问;他不主动说,那我也不追问。
可我的不追问,是真的因为彼此尊重?还是在为自己的懦弱不敢面对真相找借口?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连清耐心解释道:“我要去找一个很厉害的人,助我帮你解蛊。”
我点了点头:“嗯,好。”
“哦对了,这个给你。”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从脖子上取下一物,在我面前晃了晃。
定睛一看,是一尊玉质的观音吊坠,通体莹绿,做工细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我从小带到大的观音坠,能护人安康,逢凶化吉,很灵的。”
我没有接,扭头看向前方,眼中却不受控制地腾起一层薄雾:“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连清有些不高兴:“再贵重也只是一个物件,你快拿着。我不在你身边时,有它陪你,我亦能安心一些。”
“你从小带到大的东西,想必是至亲留下的,你如此轻易赠与我,岂不是辜负了他们一片心意?”我故意将拒绝说得大义凛然。
连清轻笑,语气多了几分不正经:“是啊,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老人家就算知道我把东西给你,也不会生气,说不定还会在天显灵保佑你呢。”
“为什么?”
我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别说去世之人能保佑我,就算连清的母亲变成菩萨本尊,我也不信她能保佑人。
“她当然会在天显灵保佑你,”少年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因为啊,那是……她儿子喜欢的人呀。”
此话一出,宛如平地惊雷,炸得我脑海中一片空白。
顷刻间,世间万物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那句——她儿子喜欢的人……
这段日子以来,虽能感受到连清的情意,但未曾想到,他竟会在明知我有血蚕蛊虫、身份存疑时,还愿意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
面对这个温柔赤忱的少年的示爱,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登徒子,少做梦了!我才不喜欢你呢!”好半天,我才挤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话,语调慌乱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驾!”羞愤难当,我狠狠一甩马鞭,小红马发出响亮的嘶鸣,扬起马蹄欢快地疾驰而去。
残叶飘零,尘土四溅。
连清吓得哇哇直叫,抱住我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我只觉自己快被勒死。
“好忘月,我错了我错了!你慢点!”
不理会他的求饶,我故意策马扬鞭,任由红红载着我们在山谷中肆意飞驰。
男子的惨叫声,骏马的疾驰声,回荡在幽幽山谷,惊飞无数鸟雀。
我的心跳也随着马蹄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乱,久久难以平息。
23.一吻定终身
在小木屋又住了几天,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错花愁已解,绿舟允许我的假期将近,连清也要离开此处帮我寻找解蛊之法。
九月中旬,我们一起下山,巳时一刻,抵达了晚湘村。
一条宽广的大路赫然出现在眼前,分别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延伸,正如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一样。
连清依依不舍,拉着我往人烟稀少的田野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
时值深秋,稻田一片荒芜,路边树木残叶飘零,光秃秃的枝桠在秋风中瑟瑟摇摆。
“峰回山脚下的悦来酒楼,真的可以收到信吗?”连清眉心微蹙,再三确认。
“可以,我和朋友一起开的酒楼,会经常回去。”我保证。
“好,我给你写信。等我找到那人,我告诉你住处,你一定一定要回信。”他反复提醒,生怕我忘了这事。
“嗯。”
分别在即,心中难免不舍,又因彼此都漂泊不定,因此连清格外担心以后联系不上。
“忘月,”少年帮我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血蚕蛊我会想办法的,就算无法解蛊,多准备一些压制蛊虫苏醒的药我也能安心些。”
“嗯,我相信你,注意安全,一路小心。”我虽如此说,心中却知此事极难办成。
不说解蛊,光是抑制蛊虫苏醒的药就很难弄到。
血蚕蛊乃苗疆之物,抑制其苏醒的药中有几味药引只有苗疆才有,普通人根本买不到。
我曾骗他说,父亲生前曾费尽心力为我寻了许多解药,再熬几年不成问题。
连清听完,破天荒地没有理我,眼中神色更是复杂难辨。
我想,他应该是猜到我在骗他了吧?
可是,要我如何开口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他这蛊虫的来历?
虽早已互相表明了心意,但关于彼此的真实身份,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开口再提。
“忘月。”一声轻唤,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连清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道:“等你哪天想停下来,一定要来找我。”
我突然记起,刚回小木屋时,他曾问我平日里都做些什么,那时我撒谎说我在浪迹天涯,四方游历。连清信以为真,偶尔还调侃我是“女侠”。
“嗯,会的。”我虽继续点头,但却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却故意将脸凑近了几分。
少年面若白玉,星眸含情,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面颊。
“还有,一个人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相信旁人,更不要被别的男人骗了,这世道,坏人很多。”他说得语重心长。
“你放心,我会注意。”我再次保证,内心却忍不住想:或许他所谓的坏人,应该、可能、也许包括了“黑衣罗刹”?
“嗯。”连清终于放过了我,嘴角微微上扬。
我能感觉到他视线下移,而后有灼热而滚烫的目光落在我的唇上。
我不由耳根有些发烫,浑身不自在起来。
“忘月,把眼睛闭上。”耳边传来他略微嘶哑的声音。
心脏因为这一句话,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不敢去看那双湿漉漉的双眸,我心一横,索性按他说得做。
许久,却并没有感受到唇上的柔软。
我尴尬地睁开眼,正不知如何自处时,下一秒,青衣少年忽然欺身上前。
那双往日清亮的眸子此刻柔情暗蕴,似是揽了春日的湖水,波光粼粼。
湿润而柔软的触感贴上来的那一刻,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鼻尖,充斥着淡淡的药草香,还有不知哪来的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
此时此刻,天地一片肃静,唯有秋风呼啸而过,带来几片残存的枯叶,飘落在我们周围。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只觉大脑“轰隆隆”一声巨响。
忘了呼吸。
连清的唇瓣覆了片刻,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他缓缓睁开双眼,面颊也染上了淡淡粉色。
看到我的表情,他“噗嗤”笑出声来:“你是想……憋死自己嘛?”
说这话时,面前男子眼含春波,面若桃李,笑如三月初绽的春华。
我微微失神,深吸一口气,忙故作镇定地望向别处。
连清扶起我的脸,又啄了啄我嘴角,这才意犹未尽的放开。
四目相对,我更加慌乱,几欲准备落荒而逃,双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忘月,我不是随意轻薄女子的登徒子,”少年温柔地直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仿佛要将心意烙印在我心头:“等你忙完你的事,你来找我,我会负责。”
负责?
他是认真的?
他要……对“黑衣罗刹”负责?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忽如巨石般压在我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慌忙避开他的目光,脑海中一片混沌。
他静默片刻,水眸中似有无数情绪翻涌,又好像在斟酌着什么。许久以后,他也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做了某个重要决定。
“忘月,下次见面,我会告诉你有关我的一切。”
“作为交换,”他薄唇微抿,“你……是否也可以坦诚相待?”
坦诚相待?
连清果然察觉到了什么。
是啊,他那么聪明,那么细心,怎会看不出我的刻意隐瞒。
我微微张嘴,犹豫要不要在此刻坦白。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道:“无妨,你若不愿说,我亦不勉强。无论忘月做何决定,我相信都有她的理由。”
又是这般体贴入微的话。
我喉头一紧,几欲脱口而出:我不是浪迹天涯的侠客,我是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女魔头,这样的身份,你也能接受吗?
但我硬生生忍住了。
连清能接受这样的我吗?
接受连我自己都不能接受的身份吗?
或许,等下次见面,他先坦白之后,我再做决断吧。
我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那下次见面,我们……坦诚相待。”
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连清,如果你发现,我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好,你会怎样?”
连清似是没有理解我话中深意,望着我的眼波依旧温柔:“我知道的忘月,一直都很好。”
忘记最后是怎么分开的,只记得他走以后,我的心好像也跟着丢了。
当天夜里,我赶到容城城区。如往日一样,戴上了黑色面具,走进熟悉的容城绿舟分部。
“冷月姑娘可算来了。”容城总管见到我,猛地从太师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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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坐起。
“有什么急事吗?”我有些不解。
中年男子呵呵一笑,笑容和蔼:“没有,只是担心姑娘身子。”
他起身,背着手围着我转了一圈,啧啧道:“两月不见,冷月姑娘清瘦了不少。”
我不置可否。
在小木屋就没怎么吃过有油水的东西,去了晚湘村,为了帮村民治病,先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然后因为蛊虫昏睡了五日,可不消瘦了许多吗?
“姑娘的错花愁解得如何了?”他停下脚步,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我张了张嘴,正想着如实汇报,突然想起了张天龙那笑里藏刀的虚伪嘴脸,心中顿时一阵烦躁。
“暂未找出解毒之法。”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话音刚落,就看到对面之人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像是欣喜,又像是嘲讽,但很快,那抹异常消失。
就在我以为自己眼花时,突听容城总管道:“那真是可惜了。我还盼着姑娘早日恢复,好为组织效力呢。”
我没有接话。
“唉,”他抚了抚那撮精心修剪过的小胡子,面露遗憾道:“时间已到,虽然我也很舍不得让您继续接任务,但您别忘了,您是两个月前服用的解药……”
他没有说完,威胁之意却不言而喻。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请总管安排。”
之后,从九月中旬到腊月,我便一直在容城附近执行新的刺杀任务。
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任务都不难,却格外棘手;而且绿舟的情报组织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好几次给我的情报有误,要不是我反应迅速,差点又要受伤。
腊月上旬,我终于接到了一个稍远一些的任务。
按照绿舟的规定,提前完成任务可以拿到更多贡献值。换做从前,为了多拿一些贡献值早点离开杀手组织,我总是在火速完成一个任务后,快速去领下一个任务。
如今,辛苦劳累了一整年,我只觉疲惫至极。
趁还有多余时间,我准备抽空回一趟峰回山。
快一年没见到来福了,也不知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连清应该有送信到悦来酒楼吧?
早知道回去这么不方便,当初就应该在每个城镇都买一座宅子了。
岁暮天寒,彤云酿雪,峰回山下树木凋零,皑皑白雪落满枝丫,一片萧瑟。
去悦来酒楼见过来福“大掌柜”后,我第一时间赶回了住处。
这个宅子离酒楼很近,是几年前为了等季江叔叔特意买的,虽许久不曾回来,但被来福打扫得一尘不染,倒也很省心。
深夜,北风呼啸,书房一角的香案上,零陵香静静地燃着。
幽幽香气氤氲,弥漫在整个室内。
我伏案紫檀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连清这两个月寄来的信。
信很多,内容却大同小异,先是嘘寒问暖,然后写一段肉麻的情话倾诉思念,最后再分享一些他的日常趣事。当然,信的末尾,笔锋一转,由幽默风趣变得凝重,自然是在说解蛊之事了。
可惜,纵使他找到了那位高人帮手,血蚕蛊依然毫无进展。
对此,我早已了然,所以内心并未有什么波澜。
“砰砰砰。”
屋外,敲门声突然响起。
24.查扬城桑家
“进!”我放下信纸,端正坐姿。
一个十三四岁的圆脸少年端着碗走了进来:“阿姊,天冷了,俺给你煮了姜汤,暖暖身子。”
“放边上吧,我等下喝。”
少年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小嘴嘟哝道:“不行,等下你又忘记了,昨天就是这样,你老翻来覆去看这些信,最后姜汤都放凉了。”
“行,我喝。”被这个话痨唠叨得有些头疼,我端起姜汤一饮而尽,暖流顿时传遍全身。
“好了。”将碗倒扣在他面前,我示意自己喝得一滴不剩。
少年接过空碗,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满意地笑了:“阿姊真棒。”
这小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我十三岁时脑子一热捡来的孤儿——来福。
刚带回来时瘦骨嶙峋的,如今好吃好喝的养着,倒是圆润了不少,连个头都马上有我高了。
“只有这么多信吗?”我翻着信封,不甘心地问。
来福点了点头,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最近收到的信俺都放到抽屉里了,俺知道这些信对阿姊很重要,每天都让人盯着,有信送过来,俺都是第一时间送到阿姊房间的。”
这么说来,连清最新的信还没有送到,但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我清了清嗓子:“来福,我有事要离开峰回山一趟。”
来福“嗯嗯”两声,对于我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早已习惯。
“阿姊放心去吧,俺会照顾好酒楼生意的,俺在家等你回来过年。”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微微一顿,我有些遗憾道,“来福,今年恐怕不能陪你一起过年了。”
来福惊讶地张大嘴巴,随即委屈地瘪嘴道:“阿姊,你是要丢下来福,去找给你写信的那位公子了吗?你不要来福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我顿时头大如斗,只能耐心地解释:“不是,今年我有些非做不可的事,估计年关赶不回来,你好好照顾好自己。”
“好吧,来福知道了……”他不情不愿地回答。
对于我说的话,来福一向言听计从;我的事,他也从不过多过问。有时我在想,他难道不想知道我离开的时间都做什么去了吗?
将思绪收回,我摇了摇头。来福已经出去了,我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去绿舟复命然后领下一个任务。
峰回山地处大俞西南边境,不管去哪里都路途遥远,除非下一个任务就在附近,否则我根本不可能赶在年关之前回来。
来福我倒是不担心,这孩子看起来一派天真无邪,实则人小鬼大,一肚子坏水儿,机灵着呢。
就算遇到什么棘手的事,还有几个被我用银子砸下来的九尺壮汉护着,一般人也不敢对他怎样。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连清。
两个多月没和他联系,他一定急坏了吧?
上次给我写信时,他说他即将从麓城回到家乡,等到家后再给我新地址。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麓城且呆了那么长时间,他只说麓城是疫症起源之地,他想了解一下此次疫症的起因。
身为医师,有如此想法,倒也好理解。就是不知我这些迟到许久的信,该寄往何处。
罢了,等下次回来再说吧。
收拾好一切,我重新回到了就近的绿舟分部。
绿舟又给我派了新的刺杀任务,任务目标所在地为扬城。
腊月下旬,我骑马踏上了前往扬城的旅途。
时值隆冬,寒风夹杂着雪花刮得脸颊生疼,官道上行人寂寥,放眼望去,一片荒凉。
这次的刺杀任务,我其实并不想接。
如果说不想刺杀容亲王是因为怕惹麻烦,那这次的目标,却是一个让我下不去手的“好人”。
此次被人下追杀令的是扬城桑家的大公子桑瑱,江湖人称“灵医妙手”,也就是此次在麓城瘟疫中立下大功、拯救了无数百姓性命的桑二小姐桑桑的兄长。
扬城桑家在江湖上的威名,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桑家上任家主桑清泉在世时,因医术卓绝,曾被先皇御召进宫,治好了太皇太后多年顽疾。
先皇龙颜大悦,赐封扬城桑家为“医道世家”,桑老医师为“九州医圣”。
太皇太后敬重桑老,曾提出让他留在宫中,并以高官厚禄引诱,却被桑老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他说:圣上可以有无数御医,而大俞百姓却只有一个自己。
先皇感念其赤胆忠心,这才准许他离宫。
桑老故去后,维持桑家“医道世家”的重担便落到了其一子一女身上。
这一子一女是双生儿,听闻哥哥性格恬淡安静,妹妹性格热辣活泼,两人在医学上都颇有造诣。
因为他们常常去各地义诊,为穷苦人家看病且分毫不取,寻常伤风,亦或是罕见的不治之症,两兄妹都竭尽所能,不求回报。
因此,在扬城甚至在整个大俞百姓眼中,这两人就是活菩萨转世。
众人感念他们的恩情,且两位确实有真本事,故称桑家大公子桑瑱为“灵医妙手”,二小姐桑桑为“灵医圣手”。
连日来快马加鞭,我终于在腊月二十五日抵达了扬城。
找了一家上好的客栈,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热水澡后,我斜倚在贵妃榻上,再次对绿舟提供的情报陷入了沉思。
许是因为年关将近,这次刺杀竟然破天荒地给了我一个月时间。
抛去路上奔波的五日不谈,我还有整整二十五天时间可以执行任务。
二十五天,对我来说自然是绰绰有余,但我不理解,桑瑱这样的人,怎会有人花天价黄金取他性命?
他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去自家医馆坐诊,几乎从不出门,而且每次出门,身边必定跟着桑二小姐桑桑。
更奇怪的是,桑家现任家主是桑二小姐,真要有什么仇怨,也应该冲着她去才对啊?
莫不是,桑大公子表里不一,像之前的荣亲王那样,背地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引起了旁人的仇恨?
百思不得其解,我决定出门走走,顺便找些当地人打听一下桑家的情况。
扬城街道两旁柳叶凋零,凌乱的残枝在空中胡乱地拍打着,长街上,人们穿着厚重的衣袍行色匆匆。
无意间瞥到路旁一家茶馆,我停下脚步,走了进去。
茶馆内人声鼎沸,说书先生正在台上绘声绘色地讲着一段江湖往事,他神情并茂,声音抑扬顿挫,听者无不沉浸其中。
“好!好!”说到曲折跌宕之处,台下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和掌声,好不热闹。
看来,是来对地方了。
“店家,”我唤住柜台后一位看起来富态憨厚、像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我想向您打听些事。”
掌柜的一看到我手中那锭白花花的银子,顿时眉开眼笑,热情地将我带到了二楼一间僻静的雅间里。
如竹筒倒豆子般,李掌柜将桑家兄妹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内容基本上与绿舟提供的情报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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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桑家家风独特,不仅经常免费给穷苦百姓看病,其他方面也与寻常人家大为不同。”李掌柜故作神秘地说道。
“此话怎讲?”虽然已经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个时辰,但他似乎总能挤出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李掌柜压低声音,凑近了一点,道:“寻常人家都是由男子当家做主,兄长照顾妹妹居多。但这扬城桑家,主事人却是二小姐桑桑。原因无它,这桑桑姑娘性格泼辣,八面玲珑,颇有些手段。至于那桑大公子,文文弱弱的,说话又轻声细语,做个悬壶济世的医者是不错,若是让他打理偌大的家业,恐怕难以服众。”
他又快速瞥了一眼门外,确认自己声音不大后,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桑大公子幼时破相了,故而常年带着帷帽,不以真面目示人。坊间传闻,他那张脸十分丑陋,曾有姑娘无意间见到他真容,吓得哭了三天三夜呢。您就说,这桑家好歹是陛下钦封的医道世家,怎能让一个相貌毁成这样的人代表桑家脸面呢?”
说道此处,他痛心疾首地拍了拍大腿,仿佛自己真的目睹过桑瑱的真容一般。
“怎么破的相?连九州医圣都没办法医治吗?”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的模样。
李掌柜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其中缘由,小的也不知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坊间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不慎摔伤,也有人说是被二小姐无意划伤,还有人说是因为有人嫉妒医圣,夜里偷偷来报复,故意刮花了他儿子的脸……”
我眉头一紧,心中愈发疑惑。
桑老医师怎么说也是先皇钦点的医圣,想来医术必然神通,怎会连自己儿子的容貌都治不好?
就算一时半会儿治不好,五年、十年,总能想到办法吧?
或许桑瑱根本就没有事,一切都是用来迷惑外人的?就像荣亲王表面废物,实则实力不容小觑?
难不成,这桑家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一朝察觉,所以才有人要杀人灭口?
我心中胡乱推测着。
“还有其他消息吗?”我沉声问。
“有!桑大公子不近女色,如今二十有余都未曾定下未婚妻,很多人暗自猜测,要么他是心里有疾,要么就是有龙阳之好。”李掌柜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心里有疾,此话怎讲?”
李掌柜:“这桑家名声虽好,但桑大公子毕竟容貌尽毁,愿意嫁给他的女子少之又少。这些年也曾有媒婆上门说亲,但都被二小姐桑桑给轰了出去。男子到了这个年纪,别说娶妻,连个未婚妻都没有,有人愿意嫁,他还不肯,这难道不是有什么隐疾吗?”
“哦……”我对桑瑱以及他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遂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
李掌柜却兴致不减,继续说道:“俗话说,身体有缺陷的人,性情大多阴郁乖张,这桑大公子那副模样,又得罪了那些媒婆,以后不知还能娶到什么样的女子呢。要我说,就算桑家再家大业大,我也绝不会让自己女儿跳入这火坑。”
听起来,倒是一位还算有良心的父亲,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对了,还有一事!”李掌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桌子,兴奋道:“前几日,听闻李员外家的三公子放出话来,说是要去桑家提亲,不过依我看,这事怕是成不了。桑二小姐泼辣得很,怎会瞧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读死书的酸腐书生呢?”
我点了点头。
看来,有用的消息已经没有了。
25.竟是故人归
走出茶馆,天已经黑了,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临近新春,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火红的灯笼,照得整个街巷一派喜庆。
抬头,火树银花合,朵朵烟花竞相绽放,绽出了满空的流光溢彩。绚烂的火光映出来来往往人们的笑脸,一副人间好风景。
若是连清在此,看到这般景象,定然会很欢喜吧?
要是他在身边就好了。
桑瑱,我是实在不愿意杀的。以我目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他的的确确是个悬壶济世、心怀百姓的仁医。
这样一个人,哪怕容貌人品稍有瑕疵,也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可初生杀手没有资格拒绝任务,若他不死,死的人便是我了。
绿舟也还算仁厚,每个初生杀手一生都有两次失手或者放弃任务的机会。
我不巧,两次都用完了。
第一次是十二岁那年,初入江湖,经验不足,又一时心软,竟让目标逃了。
第二次,因为需要连清帮忙解错花愁,我不得不用这珍贵的机会去换两个月的假期。
如果此次再失手,绿舟除了不给我血蚕蛊的解药,应该还会小施惩戒。
第一次犯错的惩戒都不算太大——砍掉一根手指,削去一只耳朵,挖掉一只眼睛……当然了,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子,也不是没有被弄晕后,剥光衣服送到一群男人床上这种事发生。
惩戒,便是让人一辈子难以忘记,却又不致死的行为。唯有如此,才能让人心生畏惧,才能保证下次不犯错。
若只是受些皮肉之苦,我尚且还能忍受,可不给血蚕蛊的解药,那我一定撑不下去。
我身上的蛊虫与旁人不同,三个月,血蚕幼虫苏醒成长,释放的毒性积聚体内,哪怕我不死,也会变成废人。
为了自己,也没有办法不去杀桑瑱。况且,就算我慈悲心肠,愿意以自己的命换他的,追杀令一日不撤,还是会有杀手前赴后继地赶来,桑瑱必死无疑。
我无奈地闭上了眼。
或许,等明年攒够了足够的贡献值,离开绿舟以后,我才能摆脱这种刀口舔血、滥杀无辜的日子吧。
次日上午,我强打精神,继续打探着桑家的消息。
内容还是大差不差,桑家家世清白,口碑很好。
人们谈论最多的,都是那位美貌与医术并存的桑二小姐。至于桑大公子,鲜少有人提及。毕竟除了在医馆,众人很少见到他。
将所有信息整合在一起,我更加不解——若此次刺杀针对的是桑家,桑二小姐才是举足轻重的那一个,朝她下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为何下令之人偏偏要选择桑瑱?
一个除了和妹妹一起出诊外,不爱出门的毁容男子,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腊月二十六日夜晚,我换上了平时穿的黑色夜行衣,带上黑衣罗刹的专属面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桑府。
白日里,我已将桑府的布局和人员摸清。
这次任务目标也和我一样,并不喜欢别人随身服侍,因此他的房间内外,大部分时间没有下人蹲守。
这倒是方便我下手。
桑家祠堂内,檀香袅袅,烟雾缭绕。高高竖起的供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桑家历代先祖的牌位。
我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角落的横梁之上,身影熟练地隐匿于暗影中。
那个叫桑瑱的男子身着月白色银丝暗纹锦袍,此刻正虔诚地跪在牌位前,一动不动。
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刚准备动手,想了想,又悄悄将匕首收回。
当着别人列祖列宗的面杀人,好像……有些过分?
我虽不信鬼神,但如果真有鬼神存在,想来他们也不愿见到子孙后代在自己面前惨遭毒手吧。
思及此,我调整姿势,继续等待。
烛光摇曳,祠堂内幽暗宁静。
桑瑱对着牌位,低声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纵使我习武多年,耳力远超常人,可距离太远,他声音又极低,我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时间一点点过去,微弱的火苗不断跃动着,供桌上的蜡烛已经燃了一半。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烛火焦味。
一般来说,我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为了完成任务,可以潜伏多日不眠不休。
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在这个祠堂也没有待多久,总觉心中焦躁不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样的感觉,此前从未有过。
低头看了眼依旧跪在蒲团上低声祈祷的男子,不免有些厌烦。
身体转动,足间轻点,我悄无声息地跃到了他头顶的横梁之上。
近距离看去,这人虽以帷帽遮面,但身姿挺拔,气质温雅,倒也不失为一个翩翩佳公子。
想起他把人家姑娘吓哭的传闻,若属实,这样的身段,配上那样可怕的面容,着实有些可惜了。
正思忖着,对方忽地安静下来,前面好像隐隐听他说什么“保佑他”。
保佑谁?
桑家除了他和他妹妹,并无其他亲人,难道他是在为桑二小姐祈福?
心中疑惑,遂紧紧盯着梁下之人,只见桑瑱依旧安静地跪着,却不再言语。
咦?莫非是被发现了?
不可能吧,除非他能达到地一级别的实力,否则绝对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不过想起上次在荣亲王那里吃过的亏,我决定先试探一番再做打算。
正欲出手,桑瑱突然站了起来,拱手对着面前牌位深深一拜,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了。
原来是我多虑了……他只是恰巧说完了想说的话而已。
换做从前,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取桑瑱性命,可自从与连清相识后,我好像也沾染上了一点他的善良。
对于一个杀手而言,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桑瑱的背影渐渐远去,白色的维帽虽能遮住他的面容,却挡不住那颀长挺拔的身姿。
不知怎地,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奇怪……
视线移动,梁下牌位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最前面两块比较新的牌位上,赫然写着“显考桑清泉之神主”,“显妣段莲飞之神主”。
这是九州医圣与其妻子的灵位。
段莲飞?
这名字我一直觉得耳熟,似乎在很久之前就听说过。
在哪听过呢?
冥思半晌,我终于记起,此人曾是俞都城色艺双绝的奇女子。她出身官宦世家,多年前为了情爱,甘愿下嫁布衣,伤了许多爱慕者的心。
咦?这个传奇故事的两位主人公,竟是桑瑱的父母?
翻出祠堂,我尾随在桑瑱身后。
暗夜中,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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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凛冽,刺骨的寒意拂过周身。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忽略了。
无数信息在脑海中交织,似有千丝万缕的线索在试图告诉我什么,可我却没有抓住。
是什么呢?
怀揣着满腹疑惑,我纵身一跃,潜入了桑瑱的书房。
书房内,烛影深深。
一排高大的书架直抵房间尽头,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医书,少年随手取下一本,敛衣回到桌前坐下。
他的手指白净修长,翻动书页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温润端方的气质。
奇怪,这个角度看去,桑瑱的身形倒是和连清有几分相似。
都是医者,当然会有相似的地方了!
我在心中暗骂自己:真是想他想疯了,看谁都像他。
怒己不争,我决定快些动手。
恰巧此时北风刮过,窗户“吱呀”一声被吹开了,寒气顿时灌入室内。
桑瑱抬头,放下手中医书,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就是现在!
我看准时机,从暗处闪身而出,身体轻盈一跃,手中匕首直直朝他刺去。
烛火跳动,桑瑱正好关好窗户转身。
匕首刺入他胸膛的那一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原本那些杂乱无章的线索,突然就串联在了一起。
同一时间,剑锋破开了空气,带起了一阵微风。
维帽帘子被风掀起,露出了隐藏在下面的真容。
——那是一张清俊苍白,却异常熟悉的脸!
连清!
轰隆一声,脑中如有惊雷炸响。
连清就是桑瑱!
桑瑱就是连清!
“我母亲是俞都人,她生前会唱很多小曲儿。”
“家父在世时,曾是当地有名的医者。”
那些他曾说过的话,此刻,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母亲段莲飞,父亲桑清泉,俞都才女,扬城医圣,可不就是与他说的一模一样吗?
殷红的鲜血,顺着我的手指淌下,一滴一滴,散落在地,开出了一簇簇妖艳夺目的花朵儿。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我听见自己如雷鸣般响个不停的心跳声,全身的力气好似在顷刻间被抽干。
我竟然差点杀了连清!
杀了这世上如今对我最好的人!
不是没想过他来自名门望族,却不曾想,他竟是扬城桑家的“灵医妙手”,是“九州医圣”桑清泉之子!
他也从未对我提起过,自己还有一个医术同样卓绝天下的胞妹。
一把松开染红的匕首,我踉跄后退,震惊、后悔、恐惧、庆幸……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幸好刚才收手及时,没有一下刺穿他的心脏。
匕首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连……”下意识想要去查看他的伤势,却被对方快速避开。
连清捂住胸口,猛地后退。
蓦地,他将衣袖重重一甩,白色毒粉瞬间喷涌而出,全部洒在了我脸上。
双眼顿时火辣辣的疼。
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在内心深处翻涌,心脏仿佛叫人硬生生撕裂一般。
再次重逢,竟是以这样可笑的方式。
26.惆怅恨难平
书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思绪凌乱不堪,我只得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此刻站在连清,不,站在桑瑱面前的,是想要取他性命的刺客,是杀人不眨眼的“黑衣罗刹”,我们不该以这种方式相认。
如今之计,只能先去蓝星当铺打探一下消息,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出下追杀令之人。
连清本人也许知道些什么,但以我现在的身份,根本无法开口询问。
心念转动间,我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足尖一点朝窗外飞去,耳边,突然传来尖锐凌厉的破空声。
“嗖嗖嗖——”
无数细小之物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银针?
连清竟然用了暗器!
我凭着声音快速翻滚躲避。
然而,饶是我轻功不错,在这样狭窄的空间内,面对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银针,也觉有些吃力。
更何况,我如今几近眼盲又无兵器防身。翻身躲避间,我踢翻了桌上的花瓶,撞倒了一旁的书架。
“哐当”,花瓶碎裂,随后巨大的书架轰然倒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嘶~”角落里,传来轻呼。
连清?他怎么了?是被砸到了?还是被我胡乱格挡的银针所伤?
正想着,“砰”地一声,古木雕花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阿兄!”一个粉衣女子手持长鞭,满脸焦急地闯了进来。
连清连忙上前,似是想要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叫连清阿兄的,自然就只有桑二小姐桑桑了,这个赫赫有名但他却从未提起过的妹妹。
恰好此时,漫天银针终于悉数落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趁机飞身破窗而出,跃上了屋顶。
“站住,伤了我阿兄就想跑?没门!”身后传来桑二小姐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我回头一看,只见粉衣少女手持长鞭,正怒气冲冲地朝我追来。
长鞭被她胡乱地挥舞着,带着些许风声,朝我身上砸来。
我身形一晃,在空中打了一个倒转,轻松避开了攻击。
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出来追人?
对上普通人或许有用,面对我们这种训练有素的杀手,简直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不过这大小姐功夫虽稀松平常,却相当难缠,不要命似的对我穷追不舍,一副不将我碎尸万段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如果不是我处处留情,不出两招,她定会香消玉殒。只是,她如今不好好照顾受伤的兄长,跑来追我做什么?
我虽收手及时,连清不会因此身死,但肯定难受,桑二小姐不应该快点回去查看他的伤势吗?
想到这,我更加心乱,就差没喊出来——你快回去看看你哥啊!
懒得再理会这个骂骂咧咧欲将我抽筋扒皮的暴躁“小辣椒”,我看准时机,虚晃一掌,趁她闪避的瞬间,足尖一点,借力朝远处亭台飞去。
“哐当”一声,许是那一脚踩得重了些,脚下瓦片滑落掉地。紧接着,那一排排瓦片纷纷坠落。
桑二小姐脚底一滑,重心不稳,手脚慌乱地在空中挥舞着。眼见着就要从屋顶跌落下来,情况瞬间危急无比。
同一时间,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两个念头:救,还是不救?
不救——桑家的房子建得都很高,桑二小姐要是摔下去,轻则残废,重则脑袋着地、脑浆迸裂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她是连清的亲妹妹,若是出事,我问心有愧。
救——连清不知给我撒了什么药粉,视线越来越模糊,连人影都时隐时现,过不了多久,怕是会彻底变成瞎子,如果再在此处耽搁下去,情形只会更加不利。且若救了她,万一这刁蛮小姐又像先前那般纠缠不休,就麻烦了。
思考不过一瞬,身体却已经本能地做出了选择。
我足尖轻点,纵跃如飞,一把揽住了正在下落的粉衣女子。
两人稳稳落地,怀中之人先是一愣,待环顾四周弄清状况后,猛地将我推开。
“登徒子,不要脸!伤了我阿兄还想轻薄我!”她的声音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话音刚落,便有长鞭猛地朝我身上甩来。
果然不出所料啊。
我心中苦笑,伸手去接,长鞭在手,桑二小姐终于安静了下来。
双眼倏地有些疼,似有血流了出来。
我无力纠缠,身形一动,长鞭轻甩,准备立刻离开此地。
谁知那一甩只不过用了两三成力道,桑二小姐却被甩飞了出去。
少女以一道优美的弧线落下,“砰”的一声,撞在了院中小树上,鲜血从她嘴角缓缓渗出。
我有些懊悔自己下手失了分寸。
说来也巧,这一幕,恰好被闻声赶来的连清和一众抄着家伙的家丁撞见。
众人见此情景,一个个怒火中烧,目眦欲裂,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还有一道深深的敌意,隔着帷帽,直朝我身上刺来。
我心口一痛,一时间有些晕眩。
下一刻,世间所有光亮都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盲了。
“怎么不继续逃了?是不是觉得浑身无力跑不动了?”耳边,传来女子得意的笑声。
桑二小姐气呼呼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为何一直与你纠缠不休,还不是因为我这吟风鞭上涂了特制的无功散。凡吸入无功散者,无论武功如何厉害,都会被瞬间封住内力,无法发挥出一招一式。”
“你们这些江湖人,不好好做人,竟然打主意到我们桑家头上了?今日,我就要你尝尝我的厉害!”
“就是!就是!也不看看我们小姐是谁!”周围的桑家家仆也跟着附和道。
原来如此。
原来那鞭子上涂了东西。
我尝试着调动内力,发现丹田果然好像被什么堵塞了一般,内力根本无法运转。
不能用武,那招式呢?
只要速度够快,未必没有逃生的可能。
尝试着后退两步,不动还好,一动,便感觉浑身无力,双脚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
好霸道的毒!
“常年和你们这些江湖人打交道,我还治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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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二小姐冷哼一声,继续恶狠狠道:“今天你敢伤我阿兄,那就准备好付出相应的代价吧!”
“啪!”
伴随着一声闷响,膝盖处传来一阵痛楚。
桑二小姐挥鞭抽在了我腿上,少女怒喝道:“别白费力气了,没有我的解药,你休想逃!”
说完,疼痛似雨点般再次落下。
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不曾感受过了。
尤记去绿舟的第一年,因为没有任何武学基础,我常跟不上大伙儿的训练进度,于是,隔三差五会吃上鞭子。
不同于桑二小姐这样留有余地,绿舟的武习老师严苛至极,鞭子落在身上,仿佛能将皮肉打开。
那段日子,身上常常没有一点好肉,有一次差点被活活打死。要不是一心想着大仇未报,可能……撑不过那个冬天吧。
“怎么回事?这人怎么这么能忍?”桑二小姐气喘吁吁地停下,疑惑地问身旁众人:“被打成这样,哼都没哼一声,不会是个哑巴吧?”
桑家家仆闻言,赶紧上前,有粗厚的男子声响起:“要不让小的们来?小姐您受伤了,快歇歇吧。”
“不用了,也差不多了,你们几个!把他给我绑起来!”桑二小姐收起长鞭,厉声吩咐。
“是!”
几名家丁立刻找来一根粗实的麻绳,粗暴地将我五花大绑,我竟……毫无还手之力。
唉,要是这次能平安回去,一定要好好学习一下制毒,这已经是第二次吃亏了。
正想着,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连清……不,桑瑱和桑二小姐的对话清晰地传入耳中。
桑瑱似是忍了很久,此刻正强压着怒意:“谁让你擅自去追的?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抓得住谁?万一出了事,要我怎么和爹娘交代?”
面对兄长的斥责,桑二小姐似并不服气,小声嚷道:“我已经把人抓住了呀。再说了,一看他那副模样,就知道中了你的明瞳散,不是瞎子也是半个瞎子,再被血骨葬花针消耗了这么半天,这人就算再有能耐,还能比我一个耳聪目明、活蹦乱跳的人厉害吗?哼!”
“胡闹!”桑瑱气炸了,声音竟止不住有些颤抖:“你简直胡闹!饶是血骨葬花针,亦没有伤到他半分!你能抓住他,纯粹是你运气好。”
“阿兄莫要唬我,”桑二小姐显然不信,语气非常不屑,“人我已经抓着了,再说了……”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
“血骨葬花毒?阿兄你的手!你怎么……怎么把自己伤到了!”
有拂袖的声音响起,桑瑱冷哼:“你以为我为何要拦你?那人绝非等闲之辈。”
许是没有发现兄长又受伤了,桑二小姐声音倏地软了下来:“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不这么冲动。你、你伤……你胸口还疼吗?”
“死不了!”听到保证,桑瑱好像更气了。
“我阿兄‘灵医妙手’,哪能那么容易死,我就知道不会有事的。”桑二小姐软声撒着娇:“阿兄,让我看看你伤口可好?”
两人说完,脚步声渐远,似是进了屋。
27.玉观音吊坠
半刻钟后,桑二小姐走到屋外,对着一直守在我身边的家丁吩咐道:“来人,把刺客带进来!”
众人得了命令,非常不客气地将我推入屋内。
“说,为何要刺杀我阿兄?”少女站在面前,气势凌人地逼问。
我漠然立着,一声不吭。
杀手组织长大的孩子,从小会被喂各种毒药,体质特殊,这无功散虽然霸道,但在我身上药效持续时间应该不会太长。
只要忍过这几个时辰,等功力恢复,到时候莫要多管闲事,逃出生天轻而易举。
“怎么?不说话?是个哑巴吗?来人!给我撬开他的嘴!”见我不语,桑二小姐顿时来了怒气。
家丁们得了吩咐,立刻蜂拥上前,七手八脚地想要揭开我脸上的黑色面具。
这面具材质特殊,戴法更是奇特,除非我本人,其他人很难将它摘下。
几个家丁累得气喘吁吁,一人焦急地禀报:“小姐,这面具……小的们实在摘不下来。”
“一群废物!”桑二小姐呵斥完,便要亲自上手。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似是这一举动让她有些挫败,她恼羞成怒,一脚踹向我的膝盖,厉声喝道:“跪下!给我阿兄磕头认错。”
剧痛瞬间从骨头深处传来。
给桑瑱下跪?
不可能。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如冰雕般立在原地,保持不动。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能听到对面之人因为气愤而愈发粗重的呼吸声。
桑二小姐果真如同传闻中一样,脾气暴躁火辣,扪心自问,若早知她会如此待我,我还会出手相救吗?
“给我跪下!”
膝盖处又传来两阵剧痛,我咬紧牙关,依然纹丝不动。
下跪是不可能的,秦月婵不会随便向人下跪,“黑衣罗刹”更不会。
见我始终不能如愿,桑二小姐气得跺脚:“阿兄,你看看这人,我该怎么办!”
“罢了,问不出来的。”桑瑱似有些无奈与疲惫,“把他关起来,找些人好好看着,明日再说。”
几个家丁应声上前,正欲将我带走,突听少女一声娇喝:“慢着!”
“伤了我阿兄就想走?没门!不好好折磨他一番,难解我心头之恨!”
“你要做什么?”桑瑱问。
“让我想想,”沉默片刻,桑二小姐才继续道,“先拖下去,狠狠打一顿,打到他求饶为止。对,就这么办!”
我一时无言,不知该感激她的惩罚“宅心仁厚”,还是该笑自己多管闲事,活该沦落成这幅模样。
绿舟也是会惩罚杀手的。
对于违背门规之人,绿舟的惩罚方式有很多。
轻一点的砍去手指、削去耳朵,卸下身体某一部分;重一点的断椎剥皮、腰斩车裂,大卸八块……
曾几何时,绿舟公开处刑过那些违反门规后企图逃跑的杀手,那鲜血淋淋的场景以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好似让人误以为身处炼狱之中。
家丁们得到指令,粗暴地将我拖出屋外。
腊月的夜晚,寒风刺骨,呼啸的风声自耳边刮过。
棍棒如雨点般砸下,疼痛迅速传遍全身。
我突然觉得屈辱,叱咤风云的女魔头,竟因为一个男人平白遭受这般对待,但转念一想,既是我先捅了他一刀,这些,就当是还他的吧。
从今以后,绿舟的冷血杀手和扬城桑家的天才医师,不再相欠,也不再相见。
残暴的攻击如暴雨一般落下,家仆们下手越发狠辣,不知道是真想帮他们少爷小姐出口恶气,还是觉得这样居高临下地掌控生死能带来快意。
倏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我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棍棒却并未因此停止。
先是桑二小姐的鞭打,再是这些人的围殴,剧烈的疼痛撕裂着身心,意识也渐渐开始模糊起来。
如果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太亏了?
害怕连清得知我的真实身份,所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可和性命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正欲做点什么,突听一人惊呼道:“停下!都停下!这人怎么不动了?不会让咱给打死了吧?”
其余人闻言,纷纷住手。
一个憨厚的嗓音响起:“不会吧?瞧着挺抗揍的,不至于就这样死了吧!”
“耐揍就不会死吗?你说你,若换成你能撑多久?这都打了这么久了,不会真出什么问题吧?”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要是就这么把人打死了,该怎么跟小姐少爷交代,小姐只让咱们教训一番,没让打死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一人忙将我翻了过来,在我鼻子底下探了探,长舒了一口气道:“还好还好,还有一口气,但这气息好微弱啊。”
“啊?那现在可咋办?”
“赶紧禀报小姐,让小姐定夺。”
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去通报,不一会儿,桑二小姐就出来了。
愤怒的女音在夜色里回响:“让你们教训他,没让你们把他打死,一群蠢货!怎么做事的?”
家丁们诚惶诚恐,一个个噤若寒蝉。
短暂的沉默后,桑二小姐冷声问:“他可有求饶?”
一人颤巍巍地回:“没。”
另一人道:“被打成这样,愣是没哼一声。”
“呵,没想到竟然是个硬气的,真想看看面具下这张脸啊。”说完,她再次气呼呼地跑到我面前,伸手欲去揭我脸上的面具。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紧接着,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
“这、这是怎么回事?”
二小姐声音微颤,似是不敢置信:“我阿兄的坠子,怎会在……在他身上!”
“你们看住她!别让她乱动!”少女厉声吩咐。
“阿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心脏好像突然被人狠狠捶打,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强烈的痛楚自心底深处传来,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总喜欢在关键时刻扼住命运的咽喉。
本以为安稳度过今晚,我和连清的分别不至于太难看,谁曾想,正是他想保护我的玉观音吊坠,暴露了一切。
一个是大俞第一医道世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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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医妙手”,一个是杀手排行榜第一的“黑衣罗刹”,连清得知我的身份后,会如何看待他曾经的感情和承诺?
家仆们显然也听到了二小姐的话,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少爷常年佩戴的玉观音怎么会在这人身上?该不会……少爷和他早有首尾吧?”
“去去去,别胡说八道,少爷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要真是那种关系,他怎舍得对少爷下手?”
“你懂什么!因爱生恨听说过吗?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爱而不得就要玉石俱焚,再说了,他不是也没把咱们少爷杀死吗?说不定就是吓唬吓唬呢!”
“有道理,有道理!”有人附和道,“可看身量,这人怎么也是个男人啊,难不成少爷他……真有龙阳之好?”
“也不是不可能。咱们少爷白白净净的,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喜欢哪个姑娘,说不准呢!”
也有人反驳:“这人瘦得跟麻杆似的,身上一点肉都没有,说不定是个女人呢,女人也有长得高的嘛!”
“嗯,也有道理……”
众人七嘴八舌,越说越起劲,我被他们吵得脑瓜子疼。
难道就没有一种可能——是我杀人夺宝,将别人的玉观音坠抢来了吗?
但显然,这些一根筋的人压根不会考虑这些,他们已经先入为主,认定了我和桑瑱关系匪浅。
于是,这群有着丰富想象力的家伙一致决定:先把我抬到旁边的小亭子里去。
“这大冷天的,流了这么多血,躺在地上多遭罪啊,把人搬到那边靠椅上去吧,等下少爷知道我们的用心良苦,说不定能少受点罚。”
“嗯,有道理。”
于是便有两人一前一后将我抬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桑瑱匆匆赶来,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响亮:“你们在做什么?把她给我放下!”
家丁们不知为何突然僵在原地,下一秒,那两人同时松手,我又重重地摔在了青石板上。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我喉头一甜,“噗”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滚,都给我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桑瑱暴怒,几步冲上前来,蹲下身将我扶了起来。
温暖熟悉的感觉从身旁传来,恍惚中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切。
我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不让面具下的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悬壶济世、美名远播的天才医师,与穷凶极恶、臭名昭著的女杀手,一个向阳而生救死扶伤,一个暗夜前行杀人如麻,两人不该有交集,更不应该产生感情……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家丁们悻悻离开。
寒冷的夜,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耳边,仿佛要将周围的空气也凝固起来。
桑瑱紧紧抱着我,整个人都在发抖,我能感觉到他急促而洪亮的心跳声。
“阿兄……”桑二小姐走上前,也跟着蹲下身来,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桑瑱没理会她,许久之后,他慢慢将我放开,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串挂在我脖间的玉观音吊坠,声音是抑制不住地颤抖:“你,你是忘月对吗?”
28.心似双丝网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我自是不会承认我的身份,否则,今晚发生的一切该如何解释?
面具一日不摘,就凭一个观音坠又能证明什么?
抢的、捡的、偷的……只要不想承认,理由可以编造千万个。
桑瑱似也知这面具轻易摘不下来,也不再做无用功,只是小心地解着绑在我身上的麻绳。
被鞭抽、被棍打过的地方对疼痛格外敏感,他轻轻一碰,我便忍不住想发出声音,但理智告诉自己,决不能暴露身份。
北风呼啸,寒意刺骨,桑二小姐打了个喷嚏:“阿兄,外面好冷,不管是不是那位姑娘,先把人弄进屋再说吧。”
桑瑱没有回应,继续解麻绳,隔着衣衫,我能感觉到那双手在颤抖。
他其实,也是害怕面对我的真实身份的吧?
想想也是,夸下海口承诺要负责的女子是个杀手,还是江湖上人人喊打、手中人命无数的女魔头。这对他们这种名门正派来说,是何等耻辱啊。
“阿兄,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桑二小姐突然尖叫。
话音刚落,我便觉得腰间一轻——桑瑱竟然扯开了我的腰带!
不仅桑二小姐不理解,我也吓了一跳,他想做什么?
多年习武,我身体还算健壮,所以向来穿得不多。厚重的黑色夜行衣下便是中衣,中衣里面是女子的肚兜,桑瑱的手已经拉下了我厚重的外袍,再这样下去……
“不!”我想挣脱,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声音微弱地连自己都听不到,更遑论身旁两人。
“不可以的阿兄。”桑二小姐似也意识到这样不妥,忙按住桑瑱的手,“你要是担心刺……担心她的伤势,我来检查好不好?”
“把手松开!”桑瑱厉呵。
少女不为所动,急道:“我知道阿兄很担心她,可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做不妥,而且万一着凉,那就麻烦了。”
“或者,你把她带到屋里去查看,好不好?”她恳求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很快就好。”男子似十分痛苦,整个人都在极力隐忍。
很快就好?
我心头一颤,好像明白了桑瑱的用意。
沉默片刻,桑二小姐终于松开了手。
紧接着,桑瑱迅速扯开我的中衣,冷冽的寒风顺着领口灌入,左侧肩膀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出来。
“她身上……”桑二小姐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会有如此多伤口和伤疤?除了我们今天弄的,为何还有这么多旧伤?”
寒夜中,并未有人为她解答。
桑瑱微微哽咽,似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肩头。
“还不承认吗?忘月。”
他的手掌在我肩头摩挲:“这是半年前我亲手包扎的,伤口虽已愈合,但伤疤却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与你拥有相同的伤痕吗?我记得你背上、腰间也有,要不要我一一确认?”
他一句一问,如同最尖锐的刀锋,将我仅存的侥幸和伪装彻底打碎。
我苦笑一声,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
上次分别时,他曾说下次见面时,会将一切和盘托出,问我能否也坦诚相待。
没成想,命运弄人,最后我们竟是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坦诚相待”。
衣服被一件件扣好,桑瑱又脱下自己的大氅,将我裹得严严实实。
身体凌空,我被拦腰抱起,不知将被带往何处。
“阿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桑二小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不敢相信,“真的是你喜欢的那位姑娘吗?为何会变成这样?好端端地她为什么要杀你?”
房门被推开,桑瑱带着我慢慢走了进去,空气中有股淡淡的木樨熏香。
少年的声音似有些疲惫:“桑桑你先出去,我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她的,我以为那是坏人,对不起……”二小姐慌乱地解释着。
“嗯,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桑瑱一边下着逐客令,一边将我小心地放在床上,“有事明天再说。”
“可是阿兄……”她似乎还想问什么,却被兄长无情地打断:“出去!”
房门被关上,有人拖着疲惫沉重的步伐,坐到了床边。
屋内只剩下我和他,连空气都安静得可怕。
我只得紧闭双眼,假装昏迷。
此时此刻,他是名满天下的桑瑱,不是山野偶遇的小医师连清,我是绿舟杀手冷月,不是浪迹天涯、被仇家追杀的忘月。
两人身份上的差距,如同天堑,难以逾越。
桑瑱解开我的外衣,又取来热水和干净的毛巾,动作轻柔地帮我擦拭着身上的血痕。
一如初遇时那样。
想到初次相遇,心脏好似再次被钝刀捅过,短短半载时间,一样的举动,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但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师,或者我们不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重逢,或许,情况都不至于如此糟糕。
“对不起,我没有早些认出你来,”身旁人声音低沉,似有浓浓悔意,“你早就认出我了,对吗?”
“否则以你的身手,那一剑定然能刺穿我的心脏,可你却突然收手了。”
“我应该想到是你的,否则哪个刺客会这样善良,给目标反击的机会?”
“我只受了一点皮外伤,而你,被我毒瞎了眼,还被桑家人欺负。”
“你向来骄傲,今日之事,一定会觉得很委屈吧?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我以为桑桑今日平安无事,是因为她运气好,如今看来,分明是你手下留情。你的身手我见过,那丫头,怎么可能近得了你的身?”
“你根本就没想过要伤害我们,对不对?”
“如果当初我没有隐瞒身份,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呢喃,又像在自言自语。
“其实,分别前夕我就想告诉你我叫桑瑱,但我又怕解不开你体内的血蚕蛊,让你觉得‘灵医妙手’也不过如此。”
“怪我,都怪我这该死的虚荣心,要是我早些坦白就好了。”
“我本以为,再见面时我多少能找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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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解蛊的线索,那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面前,让你因我而自豪。”
“没想到,竟会变成这样……”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最终他没能忍住,泣不成声。
我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却能感受到有温热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
他又哭了。
恨吗?
伤成这样,自然是有些怨恨的。
可我伤他在先,桑家今日之举,也算本能反击。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命运弄人,阴差阳错。
身心俱疲,泪水顺着眼角流入鬓间,我喉头发干,不知该如何面对桑瑱,更不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不多时,倦意便从四肢百骸袭来,眼皮越来越沉重,很快我便沉沉睡去。
今晚发生的一切,恍然如梦。
迷迷糊糊中,有双温热的手在我伤口上涂抹着什么,疼痛感渐渐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一阵细微的敲门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有人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
桑瑱刻意压低声音:“这么晚了不回去休息,跑我屋里做什么?”
“我……我拿了一些干净的衣裳,她的衣服被血浸透了,穿着肯定不舒服……”桑二小姐声音怯怯的,再也没有了先前的趾高气扬,活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回床边,二小姐悄声问:“一直没醒吗?”
“旧伤未愈,今日又失血过多,还中了无功散,恐怕要等明天才能彻底清醒。”桑瑱回道。
“好吧。”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二小姐突然道,“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给她换衣服,阿兄你回避一下。”
桑瑱似乎没有动,桑二小姐急了:“阿兄你在这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药都是我上的。”少年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你转过去,”许是兄长一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气呼呼地骂道,“你这样说,别人会以为我们桑家出了一个采花贼。”
“爱说便说,无所谓。”
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杯盏放在桌面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与此同时,身旁人慢慢靠近,淡淡的脂粉香气飘入鼻间。
少女的手指柔润冰冷,触及身体的那一刻,一股凉意传遍全身,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对不起对不起,不小心碰到你伤口了。我注意点,你别乱动哈,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本也没打算乱动,受了伤又中了毒,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与其做无谓的挣扎,不如等药效消退些再说。
桑瑱只知道我要杀他,并不知晓我就是传闻中的“黑衣罗刹”,在搞清楚刺杀他的原因前,这对兄妹应该不会贸然对我出手。
换好衣服,桑二小姐起身,叹道:“唉,伤得有点重,有些地方还在渗血。”
房间再次陷入了寂静,桑瑱自始至终没有回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得桑二小姐哽声道:“我错了阿兄,我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我气了,不要像以前那样不理我好不好?”
29.一念天地宽
“当时我追她时差点从屋顶掉下来,她接住了我。”二小姐越说越伤心:“我非但没感激人家,还误以为她是登徒子想要轻薄于我。我这样对阿兄的心上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桑桑。”
沉默片刻,桑瑱低声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我不想说话,并非因为责怪你。”
他的声音疲惫而嘶哑,似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真的?”少女闻言,立刻停止哭泣,语气也多了几分欣喜,“阿兄不怪我就好,那阿兄好好休息,我会隔几个时辰过来给她上药换衣服的。”
“不用,我自己来。”
“嗯?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你出去。”桑瑱再次下了追客令。
“阿兄你中了血骨葬花毒,这两日就让我来照顾她吧。”二小姐似有些着急,“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信我!”
“嘘,别吵,”桑瑱赶紧阻止她继续闹下去,“一起照顾!”
绿舟情报上说,桑家这对双生子感情极为要好,但我总觉得他们之间关系没那么简单,两人虽然看起来亲昵,但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而且,桑桑似乎更加在意桑瑱的感受。
这是什么原因?难道是因为桑家家主之位?
明明桑瑱也很出色,为何桑家家主之位不是给了身为长子的他,而是传给了二小姐?
还有,他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在家中还要带着维帽?
思绪纷乱中,我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嘹亮的鸡鸣声响起,我悠悠转醒,已是第二日早上了吗?
从昨晚到现在,桑家兄妹应该是一直守在我身边的,耳畔传来断断续续的哈欠声。
“再上一次药,你就回屋休息。”桑瑱低声嘱咐。
“好。”桑二小姐又打了个哈欠,似是困极了,话也说得有些含糊不清,“应该也差不多了,血都止住了,接下来只要静养就好了。阿兄弄完我们去吃饭吧,我现在又困又饿。”
桑瑱:“嗯。”
有冰凉的触感从伤口处传来,兄妹俩配合默契,很快便帮我重新上了一遍药。
房门被轻轻合上,两人渐渐走远。
感觉到四下无人,我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无功散的药效果然已经消退了一大半。
我又伸手朝脸上摸去,指尖触碰到的是光滑的肌肤。
面具不知何时已被人摘下,眼皮上也敷上了带有药膏的纱布,隐隐还能闻到一股药草味。
果然不是错觉。
这下,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抵赖的了。
苦笑过后,心中更添了几分疑惑。
面具是被桑瑱摘下的吗?常年不以真面貌示人的灵医妙手,是不是也带过这种特殊的面具,所以才知如何取下?
难道果真如传闻一样,他以前真的毁过容?
而且,扬城本地人和绿舟提供的情报都说他不经常出门,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不出门的日子,实则是以“连清”的身份出现在别处?
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我们两个月的相处来看,他待人真诚无私,品行端良不似作伪,那到底是何人要花重金给他下追杀令呢?
正想着,有人推门而入,冷风从门缝里漏进,带来一股食物的香气。
来人是个女子,却并不是桑桑——两人的脚步声略有不同。
无法再继续装睡,因为食物的味道实在太诱人,一晚又是蹲人、又是躲避暗器、又是挨打,肚中早已饥肠辘辘。
我动了动手指,佯装要醒,那人立马发现,上前一步:“姑娘醒了?”
“你是?”我缓缓开口,明知故问。
“奴婢沁水,是少爷和小姐特意安排来照顾您的。”她声音柔和,“您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早点已经备好了,奴婢来服侍您洗漱吧?”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心中却在盘算接下来的打算。
今日肯定是要离开桑家的,但走之前,我需要补充体力。趁着桑瑱和桑桑不在,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在沁水姑娘的搀扶下,我被带去了净房洗漱。
饭桌上,摆着两屉小笼包和一碗闻着很香的面条。
“这是厨房早上现做的牛肉小笼包和鸡汤面。”她体贴地介绍着:“姑娘您现在看不见不方便,奴婢来喂您吧。”
说罢,一个柔软香热的小笼包便被送至我唇边。
食物的味道香飘四溢,肚子在这样的刺激下,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我:“……”
“谢谢,我自己来。”我向来不习惯被人伺候,别开脸拒接了对方的好意。
“那好吧。”沁水将竹筷塞到我手心,提醒道:“姑娘当心烫。”
在她的提示下,我成功夹起了一个热乎乎的小笼包。
正欲一口咬下吞进肚中,倏地,油腻滚烫的液体顺着我的手指淌下,指尖和大腿一阵滚烫。
“姑娘!”沁水尖声叫道,“没被烫到吧?奴婢该死!奴婢不该端来这个。”说罢她慌慌张张地帮我擦拭着裙子上的汤汁。
“嘶。”伤口被蹭到,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挥开了她的手。
“没事。”我尽量稳住心神,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你先出去,我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伺候。”
“这……二小姐知道了会怪罪奴婢的。”她有些犹豫。
“出去,有事我会叫你。”我语气转冷,不再多言。
“是。”小丫头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我解开缠在眼睛上的纱布,努力睁大眼,眼前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习武多年,就算眼盲我也可以依靠听觉正常行动,甚至与人一战,但日常生活总归不便。就像刚才,如果我能看见,汤汁就不会洒出来。
这样不行,得尽快治好眼睛才行。
手中纱布传来一股药味,被明瞳散毒瞎的眼珠也没先前那般疼痛,显然桑瑱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他下的毒,他或许有办法可解。但留在此处,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昨夜之事他虽表现得非常愧疚,但我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能够接受我这个身份,况且到现在为止,他还并不知晓我就是黑衣罗刹。
事已至此,或许两人之间最好的结局,便是从此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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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城的绿舟分部距离桑家大约十里路,最近的蓝星当铺距离此处大约两三里路,两地恰好在一条直线上。
当下我最好的选择便是先去蓝星当铺打探桑家的消息,然后速回绿舟治疗修养。
思及此,我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的口袋,不料摸了个空。这才想起,现在穿的衣服是桑桑的。
那我的衣服呢?我衣服里的银票和腰牌去哪里呢?
尤其是那块刻着“绿舟冷月”,代表着我身份的镀金腰牌,去哪里了?
我僵在原地,一时之间胸口好似多了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桑瑱,一定看到腰牌了。
他知道我是绿舟杀手了,那也知道冷月就是黑衣罗刹了吧?
我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命运似乎总是喜欢跟我开这种玩笑,每当我以为还有一丝希望时,它总会毫不留情地将我打入深渊。
这样,也好。
美丽的花朵不应该开在满是谎言的土地上,甜蜜的果实也不可能结在欺骗孕育的森林里,宅心仁厚的医师和残忍冷酷的杀手,本就不该产生交集,如果硬要扯上关系,那也应该是医师替天行道,将我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女魔头除去。
这才是话本子里大快人心的结局。
想到这,我突然释怀了。
绿舟杀手冷月,是我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身份。
从十一年前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我今生只能活在黑暗中,再难以回头。
与其因此纠结害怕得不到别人的爱,不如勇敢地面对真实的自己。
我——本就站在这些名门正派的对立面!
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无功散的药效已经消散了大半,我可以离开了。
我摸索着起身,将桌上那碗一口未动的鸡汤面和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全部倒进了窗外的竹林里。
既然知晓我就是黑衣罗刹,那桑家给的食物和药,我便不能再信半分。
不敢,也不想用自己的性命去赌所谓的真心。
我唤来沁水,平静地请求:“吃完了,麻烦帮我把先前穿的衣物拿来。”
衣服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腰牌和银票,毕竟身无分文的瞎子在外寸步难行。
“奴婢不知道您先前的衣服在哪,”沁水吞吞吐吐,“小姐吩咐奴婢要时刻守在你身边,不能离开屋外一步。”
时刻守在身边,不能离开一步?桑家难道是派她来监视我的?
我冷笑一声:“我又不会跑。”
沁水不说话了。
我摸索着走到床边,放软声调:“衣服里有我娘生前留给我的东西,不放在身边我不放心,本就是我的东西,你家小姐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丫鬟犹豫:“这……”
“我会对二小姐说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或者你实在为难,找个人帮我拿回来也行。”我尽量让她安心。
“是。”沁水似是松了一口气,服侍我躺下后,继续到外面站岗。
她才出去没一会儿,门外便传来急躁的脚步声。
有人推门而入,疾步走上前来。
30.悄然与君别
我紧闭双眼,一双温热的手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桑瑱,吃完早饭回来了。
我浑身紧绷,心中暗道:再忍忍,等拿回东西,马上就能离开这里。
在此之前,不要交流,就当过往的一切是一场梦,梦醒,自然便是分别之时。
“忘月。”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眉心,我努力保持均匀的呼吸,佯装熟睡。
这世上,没有谁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唉。”他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叹,转身走到旁边坐了下来。
耳畔,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就着这声音,很快我竟再一次陷入沉睡。
“月黑风高乌鸦叫,黑衣罗刹身后笑,满脸疤痕血红嘴,皮肤惨白似厉鬼,小孩不乖莫乱跑,罗刹看见把你咬……”
迷迷糊糊中,又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却只记得这一首童谣。
大俞有许多朗朗上口的儿歌童谣,我因为那些可怕诡异的传闻,竟也被编入了其中,成为百姓们用来吓唬孩童的反面角色。
从前我只觉得好笑,如今面对桑瑱,面对这个深爱过的男子,心中难得多了一丝苦涩。
“姑娘……醒了吗?”
怕桑瑱就在房间,我一直没有吭声,沁水却似乎有所发觉,试探地问。
我尽量压下心中情绪,没有动弹,直到确定房间里的确没有其他人,这才动了动手指。
小丫头一喜:“您终于醒了!”
她走上前将我扶靠在枕头上,问道:“姑娘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
“那姑娘要不要去净房洗漱?”
我再次摇头。
“姑娘不必紧张,这里没有别人,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就好。”
我心中稍安:“现在是什么时辰?”
“刚到未时。您饿了吗?奴婢这就去吩咐人将饭菜端过来。”
“不饿,等会儿,”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家少爷和小姐呢?”
“噢,何员外的大孙子感染了风寒,听说很严重,少爷刚才被请了过去,”沁水不紧不慢地解释着,“二小姐身子不适,这会儿正在屋里休息,姑娘需要奴婢去通报一声您已经醒了吗?”
“不用。”
两人都不在,正是我离开的好时机。
我强撑着起身,费力地将鞋袜穿好,转头问一旁一直想帮忙的小姑娘:“衣服和衣服里的东西找到了吗?”
“姑娘要找是这个吗?”
一个荷包袋子立刻被塞入掌心。
我仔细摸了摸,的确是我日常用来装东西的袋子,只是银票都在,唯独腰牌不见了。
我心头一凛,冷声问:“哪里发现的?其它东西呢?”
“奴婢不知,奴婢只收到了这个荷包。”沁水有些惶恐,“荷包是少爷给的,他出门时吩咐奴婢照看好您,奴婢便将您要找的东西说了,少爷听完便从自己身上拿出了这个荷包,至于衣服,听说是拿去浆洗了。”
这样说来,东西一直是被桑瑱收起来了?他扣下我腰牌做什么?
“知道了,你过来扶我一下。”我压下心中疑虑,朝小丫头伸出了手。
“好。”可怜的姑娘欢欢喜喜地靠了过来,正欲帮我,我却趁其不备,一掌拍晕了她。
“你也累了,好好睡一觉吧。”将瘫软的女子放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佯装成我睡着的模样后,我一个纵身翻出了窗外。
得亏之前在桑家探过路,府中布局我已清楚,且桑府下人不多,避人耳目倒也并非难事。
一到街上,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刮得脸颊生疼,我不由裹紧了夹袄。
还好出门时顺走沁水的外衣,不然只穿着桑二小姐给的单薄中衣,非冻僵不可。
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嬉笑声、谈话声、爆竹声……声声入耳。
再过几天就是大俞的年关了,本该阖家团圆、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的日子,我却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原本计划着等明年攒够贡献值后,我就可以离开杀手组织去找小医师过普通人的生活,如今才发现,幸福于我似乎一直遥不可及。
正自出神间,身上倏地一痛,有人重重地撞上了我。
我迅速抓住来人手腕。
“你干什么?”那人叫嚣着,听声音约莫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
我眉头微皱:“撞了人,连句道歉都没有?”
“谁让你不长眼睛不看路?还怪别人?哦~原来是个瞎子啊,活该哈哈哈啊啊啊——”
恶意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绵长悠远的惨叫。
我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你方才说什么?”
那人吃痛,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低声哀求道:“啊啊啊啊,女侠饶命,我错了,是我嘴贱!”
我冷笑一声,这低声下气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颐指气使骂我瞎子的另有其人。
我伸出另一只手:“东西还我。”
“什么东西?你别乱说!”他还在狡辩。
“死鸭子嘴硬是吧?”我懒得废话,手上力道再次加重。
“啊啊啊啊,疼疼疼!”少年惨叫连连,须臾间,一个荷包出现在我的左手掌心。
“女侠饶命!还你了!还你了!”他喘着粗气求饶。
我掂了掂荷包,里面的东西没有少,看来是这小子还没来得及打开,恶行就被我抓了个正着。
刚才还在想怎么去蓝星当铺呢,如今正好有个主动送上门的向导,不用白不用。
我沉着脸道:“偷了我的东西,就想这么算了?”
“什么嘛?都已经还你了,你还想怎样?”对方不服。
“带我去蓝星当铺,”我举起他的手腕,“不然这只偷东西的手就别想要了。”
此话一出,那人吓得奋力挣扎。
我有些不耐烦道:“去,还是不去?”
“去去!我去!”少年连忙答应,另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朝我脸上砸来。
我脸一偏,他一拳落了空。
“不想自寻死路,就不要搞这些小动作。”我恶狠狠地威胁。
“是是是!”他满嘴答应,脚步却有些迟疑,走了一段路后,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我忍无可忍:“你再伸手到我眼前晃,信不信我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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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一根根掰断?”
“你在装瞎?”那人猛地缩回手,“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懒得解释,加快速度向前走去。
“喂,我说你能不能放开我啊?你这样抓着我,别人都看着呢。”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挣脱。
“不可以。”我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一定会带你到目的地的。”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我沉着脸一言不发,一个十几岁就能熟练偷盗的小子,说得话鬼才信。
见我油盐不进且挣扎无果,他这才老老实实带路。
蓝星当铺离桑家并不远,大概两三里路,是步行就可以到的距离,他走的路线倒是与记忆中的大差不差。
“喂,前面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了,到了你就会放了我吧?”他试探着问。
“嗯。”我冷冷应了一声。
蓝星当铺的确就在附近,但直觉却告诉我,这小子不会这么老实。
又走了一会儿,身旁人突然停下:“女侠,你找的地方到了。”
我站在原地,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耳边也隐隐有丝竹管弦之乐以及女人们放肆的欢笑声。
“走,我这就带您进去。”他突然殷勤起来。
我一动不动。
他似是有些着急,又推了推我,态度愈发恭敬:“女侠,蓝星当铺就在前面了,您不进去吗?”
“是吗?”我嗤笑一声,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是不是咱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试图抽出被我禁锢的手,却再一次无功而返。
蓝星当铺确实应该就在附近,只是是否就是此处我还存疑。
恰巧此时,一个尖利的中年女声传来:“这不是李霸小子吗?我这就去叫王妈妈过来。”
李霸?王妈妈?
“啊,夏……掌柜?”身旁这叫李霸的小子,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我路上偶遇了一位姑娘,她说想来你们蓝星当铺,我顺道就将人带过来了。”
被称作“夏掌柜”的人一听,立马接话:“是是是,我们这里就是蓝星当铺,姑娘你找谁啊?”
哈?
我冷笑一声,这两人一唱一和,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这般拙劣的谎言,骗鬼呢?
我扭头面对李霸,语气转冷:“再给你一次机会,蓝星当铺究竟在何处?”
对方依旧支支吾吾:“这儿……这儿就是蓝星当铺啊,掌柜都说了,你不信就进去看看呗。”
“你没机会了。”我一字一顿,手指微微用力,身旁人那只一直被我握紧的手臂,顿时就绵软无力地耷拉下来。
“臭娘们,你找死!”手臂脱臼,李霸惨叫一声,恶狠狠地朝我扑来。
我身形一闪,灵巧避开。
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他已被我踹出数丈开外。
敢把绿舟天字号杀手骗至青楼的,这估计是头一个吧?
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理会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和耳畔窃窃私语声,径直往前方走去。
还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另一道陌生女人的声音:“喂!那位姑娘,你给我站住!不许走!”
31.宝花楼之乱
让谁站住?让谁不许走?
这声音尖锐刺耳,让人莫名有些不舒服。
“那个穿蓝夹袄的姑娘,我叫你站住,你听到没有?”中年女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我不知身上的夹袄是不是蓝色,就算是,也不想和这些人多做纠缠,因此脚步并未停下。
“李霸那小子去哪了?你刚刚让人通报的姑娘是不是她?”身后传来那人压低的询问声。
“是……是李霸带来的,但……但她好像会武功。”“夏掌柜”犹豫片刻,才慢吞吞回道。
“既是李霸带来的,那还用担心什么?”中年妇人不以为意:“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治不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想当初多少贞洁烈女要死要活的,进了咱们宝花楼还不是放下身段,乖乖听话……”
李霸带来的怕什么?宝花楼?
纵使两人声音压得极低,但我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的女人应该就是“夏掌柜”口中的王妈妈,宝花楼的老鸨吧?
想不到刚刚那个偷东西的臭小子不仅手脚不干净,还做这种坑蒙拐卖、残害女子的勾当,下次再让我遇到他,可就不是卸掉一只胳膊那么简单了。
“喂?那个穿蓝衣服的姑娘,你是聋了吗?”
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妈妈终于按捺不住,气冲冲跑了过来。
前方倏地多了一道肉墙,我脚步一顿:“唤我?何事?”
此处相对僻静,歌舞声与众人欢笑声缥缈悠远,听不真切;且周围虽有来人,却不是很多,如果没有猜错,此处应该是宝花楼后门。
“啧啧,姑娘长得真标致啊,”面上忽有香风拂过,老鸨故作惋惜地问,“就是,似乎眼睛不太好呢?”
我沉着脸没有回应,想看看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也没关系。咱们有些客人口味特别,只要脸蛋生得好,你这样的,他们也会觉得别有情趣。”女人语气欢快了几分,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冷笑反问:“你是不是搞错了?”
“姑娘是李霸带过来的,我怎会搞错?”似是早就料到我会如此反应,老鸨温柔地解释着,只是语气却带着难掩的得意。
“我不认识什么李霸。”我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
“嘿!还想撇清关系?李霸收了我的定金,将你卖给了我们宝花楼,你想赖账?”见我不肯就范,她立刻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口气。
我:“你说我被卖了,卖身契在哪?”
“卖身契当然有了。”她得意洋洋:“姑娘想看呢,可以。进了宝花楼就给你看。”
这话里意思很明显——卖身契可以立马伪造一个。
很好,这群人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竟然打主意打到黑衣罗刹头上了。
我声音发冷:“你可知,我是谁?”
“自然是李霸卖给我们宝花楼的姑娘了。”老鸨尖着嗓子,特意提高音量:“就算官府来人,你也只能是我们宝花楼的姑娘。”
我心下一沉,她这般有恃无恐,看来没少和那个叫李霸的小子做这种逼良为娼之事。
那句“官府来人了”,也是在提醒我——她上头有人,即便事情闹大,官府也会站在她那一边。
可惜,她找错人了。
“让开。”我再次催促。若此刻她见好就收,或许我还能让她多活几天。
“让开?”老鸨也跟着冷笑:“看来姑娘是还没有搞清状况啊?”
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倏地扑面而来,老鸨竟伸出双手,想亲自动手抓我。我身形一闪,厉声警告:“不想死,别碰我!”
“哟,脾气还挺大嘛!来人!把她给我押回去!”对方似也不想再多费口舌。
“是!”
几名男子立刻围拢上来,连带着很多天不洗澡的骚臭味。
我厌恶地别开脸:“找死!”说罢,身形一转,凌空腾飞,用力朝围拢上来的几人踹去。
兔起鹘落间,几名壮汉纷纷倒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这?”老鸨急道:“你们怎么回事?天天吃那么多饭,怎么连个瞎子都打不过?”
“哎呦喂,这娘们下手可真狠!”一人痛苦哀嚎着。
另一人说话有些漏风:“王妈妈,此人会武,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算了?就这样算了?想得美!
显然老鸨也是这么想的,她怒吼道:“一群废物!天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今儿要是不把人给我抓回去,以后通通别想在宝花楼待了!”
“啊?不行!”众人闻言,立刻连滚带爬地起来。
想来这宝花楼对他们来说是个好地方,没人愿意离开,一人谄媚道:“妈妈您消消气,刚刚是我们太轻敌了,我们这就将人带回去。”
面对我时,他的态度骤然改变:“小娘子,乖乖和哥哥们回去吧,哥哥们会好好疼你的~”
他说话猥琐至极,提到“疼你”时,还带着令人作呕的□□。我庆幸自己一天没有吃饭,不然保准全吐在他脸上。
其他几人闻言,也跟着笑起来,一人附和道:“是啊小美人儿,只要你乖乖听话,今晚俺们几个一起快活。”
一人已经开始做梦:“这脸蛋儿真俊俏,白白净净的,还有这腰,细得好像一掐就会断,摸着一定很不错吧?”
另一人也加入点评:“对,俺看这胸……”
他的话还未说完,我右手挥拳,破空而出,直朝他脸上砸去。
那人躲避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倒飞出去,“砰”地发出一声巨响。
耳畔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天哪!”有人反应过来,“老五?老五你没事吧?”
“醒醒,老五!”
“怎么不动了?不会是死了吧?”
“没有没有,还有一口气。”
“快去请医师,要快!”
……
死,自然是不会死的。如今天下虽不太平,但我也不至于傻到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给自己惹麻烦。
抖了抖衣袖,我继续往前。宝花楼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但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事关自己,也关于桑瑱。
我有心不去计较,但身后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显然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
几人怒气冲冲地上前,再一次抄着家伙堵在了面前。
“你伤了老五,就想这么走了?”
“一个瞎子,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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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成?”
“臭娘们,拽什么拽?给你的牛的!”
“就是,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她,让她知道我们的厉害!反了天了!”
……
厌倦了这些人如蚊子一般在耳边嗡嗡叫个没完,我运转内力,冷冷丢下一句:“一起上吧。”
许是被这话伤到了自尊,几名壮汉咬牙切齿,齐齐朝我扑来。
我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就在众人手中利刃要触到我衣角时,我足尖一点,身体腾空,一记连环腿化作旋风,直朝他们心口踢去。
几人被踢中,立刻如被狂风吹倒的稻草人一般飞出去老远。
大俞律法,杀人者偿命,所以众目睽睽之下,我只给了这几人一点教训——没要他们的命,只是让他们下半辈子成为废人,仅此而已。
与那些被迫来到这里的女子相比,我甚至觉得对这群帮凶的惩罚太过仁慈。
有重物和兵器落地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传来。
“你,你……”老鸨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缓缓转身:“咎由自取。”
解决完虾兵小将,下一个当然是先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王妈妈了。这女人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花重金辛辛苦苦培养的打手会如此不堪一击。
一个箭步上前,点住她的穴道,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脖颈,原本作威作福的女人瞬间乖巧地如同一只小猫。
“女侠,误会……误会啊!”她手脚无力地垂落着,声音早已不复当初的盛气凌人。
“哦?哪里误会?我的卖身契不是在你手上吗?”我重复着她刚才说过的话。
她身体抖个不停,大口喘着粗气:“奴家……奴家弄错了!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奴吧……”
“一句弄错了就想一笔勾销?”我面色一沉,握住她肥硕脖颈的手微微用力。
倘若今天被抓的不是黑衣罗刹,而是一个普通弱女子,结局可想而知。
老鸨呼吸有些不畅,有眼泪滴到了我手上,她哽咽着求饶:“姑娘饶命,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是奴家眼瞎,奴家有钱,奴家给姑娘银子赔礼道歉。”
银子?那些被掳来的女子用身体换来的银子吗?
越发觉得这幅欺软怕硬的模样恶心,我声音冰寒:“你的银子,我可要不起。”
“那、那姑娘要什么?只要姑娘放了奴,奴什么都愿意给!”
要什么?
那我要的可太多了。
她的命、李霸的命,以及无数像我一样、阴差阳错被骗来宝花楼的女子们的自由……
只是,如今情况特殊,一时半会儿难以一一实现。
事急从权,把这肥胖女人往地上一丢,我上前一步,踩上了她的小腿。
“咔嚓”一声,有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四周充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骚动。
我俯身,好心提醒道:“王妈妈是吧?先饶你几天,记住你方才说的话,此事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你且等着,我定会回来找你要东西。”
王妈妈痛苦地趴在地上,忍痛称是。
周围看热闹的人,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
32.当铺遇故人
我随手抓住一人衣袖,话未出口,便听那人哆哆嗦嗦道:“姑、姑娘,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可没惹您啊!”
听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意识到此举有些吓人,我清了清嗓子,努力扯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来。
“大娘莫怕,我只是想问问,您可知晓蓝星当铺在哪?若是方便,还请您带个路。”说罢,将一块碎银塞到她手中,“这银子就当是辛苦费了。”
这碎银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普通百姓精打细算,也能花上个把月。
半晌却没有得到回应。
正当我准备换个人问路时,大娘热络地挽上了我的手,语气关怀备至:“好说好说,老婆子这就带您过去。姑娘小心脚下,前面有块石头,抬脚,千万莫要摔着了!”
我:“……”
幸好没有从桑家空着手出来。
这大娘姓李,是土生土长的扬城人,许是因我出手阔绰,李大娘十分热情,几乎是有问必答。
闲谈中自然提到了刚才在宝花楼发生的事,李大娘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一股脑儿的将知道的全说了,倒是与我预想中的情形大差不差。
刚才那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就是宝花楼老鸨王妈妈,那女人与各路拐子勾结,将漂亮姑娘骗去,再伪造卖身契逼良为娼,这也算是扬城本地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般明目张胆地拐人,就没人管吗?”听她说完,我忍不住问。
“管什么?”大娘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这世道,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谁还有这些闲功夫去管别人?况且她们上头有人,出了事儿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了,这些人也不蠢,找的姑娘都是事先挑选过的,不会选附近几个城镇的女孩子。姑娘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点了点头。
大娘扶着我慢悠悠地走着:“那就是了,得亏您武艺高强,他们奈何不了,前些年有个大家闺秀流落至此,她家人来寻,这宝花楼硬是不放人,后来人家托关系花了一大笔赎金才把女儿赎出去。”
“唉~”身旁妇人长叹一声,似是十分惋惜,“可惜了那姑娘,花容月貌的,听说出去后不久就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自尽了。据老身所知,这些年这样的姑娘不下三个……”
李大娘说完,凛冽的寒风穿透夹袄钻入肌肤,一股冷意倏地袭来,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但凡在宝花楼这种地方呆过,姑娘们的一生便算毁了。想到此处,便越发觉得李霸和老鸨的做法可恨。或许,等我解决完手头之事后……
“姑娘,到了。”
在大娘的妥帖照顾下,小半炷香功夫不到,我来到了真正的蓝星当铺。
蓝星当铺不是普通的当铺,除了能典当各种稀奇古玩外,还肩带着贩卖各种重要的情报消息,所以这种地方自然侍卫众多,戒备森严。
“这位姑娘,就您一人吗?”年轻爽朗的笑声自前方传来,带着几分好奇。
我微微颔首。
“姑娘可是第一次来我们蓝星当铺?”那人似是愣了一下,许是察觉到我手中并无任何典当之物,又或者发现我是一个瞎子,但不过片刻,他又恢复了先前的热情,例行询问道:“姑娘可知我们当铺的规矩?”
“打探消息。”我从袖中拿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开门见山道:“烦请掌柜出来。”
“这样啊,请随我来。”对方显然也明白了我是常客,语气中多了几分恭敬。
我被带到了一间安静的厢房,有侍从贴心地送上了茶点和茶水。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我对面停了下来。
“姑、姑娘,是您要买消息?”许是见我眼瞎,这声音的主人也有些迟疑。
“正是。”我面无表情,将银票放在面前的桌上,“这是五百两,事成,有酬金。”
掌柜闻言,不紧不慢地问:“不知姑娘想要打听什么?”
“扬城桑家,桑瑱,帮我查一下他有哪些仇家,是否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什么?”对方闻言,惊讶地从座位上站起,似是意识到这样失态,又缓缓坐下。
我虽看不见,但对细微的声音格外敏感,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也被我尽收“耳”底。
“不能吧?桑家少爷仁心仁术,怎会有仇家?姑娘您是不是弄错了?”他明显不信。
能坐上蓝星当铺掌柜这个位置的,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竟也会因桑瑱如此沉不住气。桑家在扬城,果然比我想象中更有威望。
“不然你觉得,我为何要花这么多银子找你们?”我心中苦涩,语气也冷淡了几分。
对面之人一愣,无言反驳,干笑着称是。
正自交谈间,忽听得门外一阵喧哗,不过须臾,似是来了许多人。
掌柜起身将房门关好,又重新在我面前的杯中添了茶:“不知后面如何联系姑娘?我看您的眼睛……”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若是不方便过来,我们可以将消息送到您的住处。”
“不用那么麻烦,有消息给雪儿就好了。”
“雪儿是谁?”掌柜不解。
雪儿是我之前和绿舟互通消息的信鸽,如今我一般是去各处分部领任务,所以很少用到了。
用力吹了两声口哨,不多时,便听得一阵急促的振翅声,一只圆滚滚的雪团子破窗而入,稳稳落在我肩头。
毛茸茸的脑袋立刻蹭了过来,耳边还传来‘咕咕’的声响。
掌柜的惊叹之余还有些惊魂未定。
“每隔一天,雪儿会来一次,你们有消息就通过它告诉我。桑家之事兹事体大,麻烦尽快派人调查。”我再次强调。
“姑娘放心。”
不用我说,掌柜的应该也知道桑家在扬城的威望,于公于私,他大概也不想那两位“活菩萨”出什么意外,此事就此谈妥。
才一出厢房门,就听小二吞吞吐吐道:“路掌柜,他、他们……”
我微微侧耳,敏锐地感觉到大厅里除了小二和一众侍卫,还多了几个陌生人。
“忘月!”忽地,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焦急和欣喜。
我心中一惊,脚下步伐微乱,险些跌倒。
幸好身旁的路掌柜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我才不至于当着众人的面出尽洋相。
“不知桑公子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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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掌柜松开手,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
“路掌柜好久不见,突然冒昧打扰,实乃事出有因。”桑瑱不疾不徐地解释着,态度温和有礼,“刚刚不是故意要和贵店起冲突,此次桑某前来,是来接未婚妻回家。”
此话一出,蓝星当铺立刻安静了片刻。
“未婚妻?”
“灵医妙手什么时候有了未婚妻?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知是谁的低喃,打破了沉默,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这……”
身旁的路掌柜似也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后试探地问:“敢问桑公子,您的未婚妻该不会就是我身边这位姑娘吧?”
桑瑱:“正是。”
路掌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两位请便吧。”
请便?听这口气,这老头儿怕不会以为我和桑瑱在闹别扭,故意拿他寻开心吧?
思及此,我正了正神色,严肃地说道:“路掌柜,不要听他一面之词,我所托之事非同小可,还望您全力协助。”
路掌柜是个商人,想来不会和银子过不去。果然,他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
“忘月,总算找到你了。”许是我终于愿意说话,桑瑱很是惊喜,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腕。
熟悉的药草香瞬间将我包围。
我浑身一僵,不懂他为何还是如此热络,为何还要对众人说我是他的未婚妻,难不成他其实没有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可冷月这个名字,江湖上无人不知,连五岁稚童都晓得那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黑衣罗刹”的代号。
“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冻着了?”下一瞬,双手被温暖包裹,他将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这里冷,我们有事回家说好不好?”他一边哈着气,一边摩挲着我的手指,似是想让我暖和一些。
回家?哪个家?桑家吗!
我如梦初醒,用力抽回手,将他推开。
喜爱温暖是人的天性,但飞蛾扑火,注定自取灭亡。
“桑公子,自重。”我微微偏头,声音冰冷。
“你还在……怪我骗了你吗?”察觉到了我的抗拒,他多了几分慌乱与无措,“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在晚湘村我一定会如实相告。”
听他说得这般认真,我喉头一哽,只觉好笑。若晚湘村就知对方是“灵医妙手”桑瑱,我怕是连回应情意的勇气都没有吧。
“还是说,你在怨我?怨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你,没有及时发现你保护你?这些……这些我都认,都是我不好,我们回家,我先帮你把眼睛治好,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尽量补偿。”向来温柔平和的少年,声音竟有些颤抖。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怨他吗?
不,我是在怨自己。
怨自己早知对方非池中之物,却还是贪恋他身上的温暖,眼底的温柔;怨自己妄想用这双满是鲜血的手,去抓住不属于自己的光明;更怨此刻身份被拆穿,竟连心平气和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只想逃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不用了桑公子,我的眼睛我自会想办法。”不想再有过多纠缠,我摸索着朝大门口走去。
33.念念情难断
手中拐杖敲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步步,一声声,敲打在心头。
说是拐杖,其实只是一根粗糙的木棍。还是来时那位李大娘帮忙捡的,当时有她带路用不着,一直别在腰间,如今用起来竟格外顺手。
“忘月!”
桑瑱忽然拦住我的去路,语气焦灼:“你要去哪?好不容易才见面,就要走了吗?”
我充耳不闻,绕开他继续向前。
所有的美好都在两人真实身份揭开的那一刻化作泡影,堂堂九州医圣之子,未婚妻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杀手?
这未免太可笑太荒唐了些。
“你不能走!”他扯住我的衣袖,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何苦自欺欺人?”我冷冷转身。
既已将绿舟腰牌扣下,又何必明知故问?难道非要我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是那个人吗?
桑瑱摇头,帷帽上的纱帘随着他的动作在我周围晃动。
“如果是因为昨晚之事,我道歉,你想怎么发泄和补偿都可以,只是不要不理我。”
我一时无言,事到如今,他该不会是以为我在闹脾气吧?
努力压下心中翻涌的苦涩:“桑公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间,该断了。”
“这算什么借口?”桑瑱大惊:“什么是道不同?我们明明是一样的人,在晚湘村,我们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啊!”
我只觉身心疲惫,话都说道这份上了,这人为何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折腾了一晚上又累又饿,刚刚在宝花楼又用了武功,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顶着疲惫,我再次推开他:“情深缘浅何必强求?就此别过。”
“不!”
“要不这样,我帮你把眼睛治好你再离开?”宽大的衣袖再次拦在我身前。
我攥紧拐杖,刻意逼迫自己忽略他此刻的卑微,冷声道:“让开。”
“我答应你,等你复明,你想什么时候走,我绝不拦阻拦!”他执拗地挡在我身前,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知晓今日若是不动手,恐难以脱身。
“那就别怪我。”话音刚落,手中拐杖如毒蛇吐信,直朝面前拦路之人腿上“咬”去。
木棍稳稳击中桑瑱膝盖,少年闷哼一声,踉跄倒地。
“少爷!”身后传来桑家仆从们的惊呼声。
“非要如此是吗?”他嗓音嘶哑,似是难以置信。
我默然无语,长痛不如短痛,身份如此悬殊的两人就算勉强在一起,也会有诸多磨难。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拦住她!”桑瑱一声令下,顿时四面八方涌来数人,将我团团围住。
我凝神聚气,用力握紧手中长棍:“你们也想拦我?”
桑家仆从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开始劝解起来。
“姑娘同我们走吧,您不知道,少爷回来发现您不见了,都快急疯了。”
“是啊姑娘,少爷从没对谁这样过,昨天之事事出有因,他不是故意的,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这一次吧!”
“姑娘我家少爷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他绝不会伤害您的。”
“姑娘您不要怄气,先把眼睛医好最重要……”
耳畔人声嘈杂,心中五味杂陈。
我难道不知道桑瑱很好吗?如果不好我怎会心悦他?怎会时时刻刻惦记着他?
只是他越是这样好,我便越自惭形秽,现在他对我尚有情意,可以不顾一切地包容我,甚至不把身份地位这些当做一回事,但以后呢?
以后等他倦了呢?
不想去赌,更怕赌错的结果令人难堪。遇见过太阳的人,又怎么能容忍之后的日子都是漫漫黑夜?
还不如趁彼此有好感的时候好聚好散,至少以后回想起,生命中还有光存在过。
“你们拦不住的,我不想伤害任何人,让开!”我最后一次发出警告。
桑家的仆从们,却无一人退后。
我狠了狠心,木棍朝前方扫去。
“哎呦!”
那些普通家丁哪里是我的对手,不过眨眼间,纷纷惨叫倒地,一个个哀嚎不止。
“路掌柜!”桑瑱毫不气馁:“烦请借用一下你的侍卫,帮我拦住她。”
“啥?”一旁的路掌柜突然发问。
桑瑱提出条件:“只要路掌柜愿意帮在下拦住这位姑娘,在下保证,以后您和您家人可以随时来我们宝清堂找我和桑桑看病,且不收任何诊金,在下说到做到。”
我心道不好,有了桑瑱这句承诺,路掌柜很难不动摇,毕竟这是传闻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名医桑家给出的诺言。就算是为了家人,也鲜少有人能拒绝这道保命符。
果然,此话一出,路掌柜立刻站队:“啊呀姑娘,你们有话好好说啊,别打架啊。既然心中都有彼此,何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蓝星当铺中珍宝无数,自然侍卫众多。这些侍卫不是像桑家和宝花楼那样随意寻来的年轻汉子,而是实打实会武功的高手。以我目前的状态,以一敌众自是没问题,但万一因此激怒了路掌柜,他动用屋内机关,那就不好说了。
作为大俞第一包打听场所,有些内部消息至关重要,甚者对整个大俞来说都举足轻重。为了防止歹人不安好心,每家蓝星当铺除了有武艺高强的侍卫把手外,屋内陈设布置也暗藏玄机,机关暗器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倘若真发生冲突,就算能活着走出蓝星当铺,但闹上这一出,很大可能会被拉入黑名单,往后想要再来打探消息,那就难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两败俱伤于我百害而无一利。将拐杖收到腰间,我尽量保持面上平静:“路掌柜所言极是。”
桑瑱见我服软,大喜过望,不顾刚刚被打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跳了过来,“忘、忘月,你这是答应和我回去了吗?”
我别过脸,没有回答,等出了蓝星当铺,这群人没有一个经打的,又能奈我何?
他沉默片刻,语气似带着深深地歉意:“对不起,我就当你答应了。”
我正欲开口,突然觉得浑身乏力,意识有些模糊。耳畔传来温柔的声音:“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家吧。”
身体不受控制地跌落,接着便掉入了一个熟悉而柔软的怀抱。
该死!桑瑱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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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给我下了迷魂药!
……
头疼,头疼的仿佛要裂开,猛地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漆黑。
伸手摸了摸,才发现眼睛上上蒙着厚厚的布条,有药草香气窜入鼻腔。
一些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快速闪过,这里是……桑宅?
房间内暖如初春,我坐起身来,仔细感知周围着的一切——柔软舒适的床榻、温暖的棉被、冰凉的床沿,以及一个暖洋洋软乎乎的东西?
我不由皱了皱眉,不确定地又摸了一下——细腻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像是……女子的脸颊?
意识到是什么,我快速收回手,佯装无事发生。
“干嘛呀,不要打扰人家睡觉啦!”娇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慵懒中带着一丝不悦。
话音刚落,像是猛然意识到什么,那人突然窜起身,“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阿芝,把我阿兄叫来!”
“是!”门外立马传来一阵急切地脚步声。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桑二小姐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
“你身子本就虚弱,阿兄还给你下了那么多迷魂药,你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可把我们急坏了。”
“不过,你这体质也是真的好,阿兄的迷魂药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换做旁人,怕是今日还醒不过来呢!”
“哦还有,你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这几日可能会有些痒,你切莫用手去挠。我帮你上了上好的去疤药,保证不会留下一丝疤痕。你的眼睛也上过药了,过不了几日便能复明,切莫因此忧心哈。”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我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安静地靠在枕头上,点头表示听到了。
北风呼啸,枯枝拍打着窗棂,发出沙沙声响。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
良久,桑二小姐才局促不安解释道:“那个,我之前并不知晓你是谁,不是故意想伤你的。你若要怪,便怪我一人,千万不要因此迁怒阿兄。”
顿了顿,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她小声问:“你……你和我阿兄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要杀他?又为何在最后关头突然收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听你的口气,你知道我是谁?”我反问。
那晚从她和桑瑱的对话中,我就隐隐猜道,桑瑱定是将我和他之间的事,告诉了胞妹。
“当然,”二小姐不假思索道,“你是忘月姑娘,是阿兄在外遇到的心上人,我见过你的画像。”
“什么画像?”我脱口而出。
“就是你的画像,我阿兄画的,他从小书画就很不错,画上的人不说和你十分像,也有九分像。正是凭着那些画像,我们才能在篮星当铺找到你。”
原来如此。
难怪桑瑱会突然出现在那,想来我在宝花楼闹出那般动静,只要不是瞎子,皆可凭画像将我认出。
一想到桑瑱在闲暇之余还为我作画,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正自出神间,忽闻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阿兄?”身旁少女惊喜起身。
34.此情谁共说(一)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片刻间已经拿定主意。总归不能一直逃避,事已至此,早些把话说清楚,早点找出下追杀令的幕后之人最为要紧。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周围的一切仿佛在此刻静止了。
“阿兄,忘月姑娘,我突然想起还有些急事要处理,先行告退了哈!”桑二小姐飞快地说完,一溜烟跑了。
屋内,又只剩下我和桑瑱两人。
床榻微微下陷,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感觉……好些了吗?”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瞬间将我的思绪拉回过去。初次相遇被救起时,青衣少年也是这般问我——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那时他说他叫连清,而我,则是被仇家追杀的普通女子,过往的美好与现实的残酷交织在一起,提醒着我——今时不同往日。
我抬头,轻笑一声:“灵医妙手是吧?你可知我是谁?”
桑瑱默然不语。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这些年江湖人用来形容我的名号尽数道出:“绿舟杀手组织听说过吗?黑衣罗刹知道吗?鬼面女冷月可曾听闻?”
桑瑱并未立刻回答,良久,才缓声开口:“知道。”
他说他知道!
我心口一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用这种方式强行将我带回来?好聚好散难道不好吗?
“你既知晓我的身份,又何必如此纠缠?是想因此羞辱奚落我?还是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中间有什么误会?”耳畔声音逐渐尖锐,我终究没忍住质问他的所作所为。
“忘月,我没有,你先冷静。”他极力否认。
冷静?怎么冷静?
我伸出手,指向自己,笑声癫狂:“我是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黑衣罗刹,是十几岁手中便鲜血无数的女魔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当初瞎了眼,救错了人?是不是很后悔当时的善意之举?是不是现在就恨不得就杀了我,为民除害?”
多日来紧绷的弦,终于在此刻彻底崩断。
痛楚如同尖锐的刀锋,割裂了空气,也刺向了自己,最终将最后一点理智消磨殆尽。
“说啊,为什么不说话!”
面对我的质问,他始终一言不发。
受不了这样的冷寂,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些年我杀了多少人?那些人死前有多么不甘和绝望吗?你难道不知道,我轻而易举就能要了你和你妹妹的命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吗?”
他知晓那些称呼意味着什么,却还选择将我带回来,那我就要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罗刹”,反正,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况了。
“忘月。”
黑暗中,他忽然笑了。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呀。”
这笑声很轻,柔和而短促,带着一丝恍然。
紧接着,我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桑瑱竟然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时间,突然静止了,少年喘着粗气,似在极力隐忍,而可他环住我的手,所用力度之大,仿佛……仿佛要将我揉碎进他的骨血之中。
我听到自己心跳停了一拍,反应过来后,本能地想要挣脱,却听他轻叹一声:“真是个傻瓜呀。”
“我怎会后悔救了你?”
“我一开始就猜到了你的身份,现在,更不可能因此伤害你啊。”
“什么?”我呼吸猛地一滞。
他一开始就猜到了我的身份?这……这怎么可能!
少年依旧低笑,原本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他的手顺着我的脊背轻轻拍打,而他说出的话,却如一道惊雷炸响。
“我第一次见到你身上的伤口时,便对你的身份有所猜测,后来古斯国的错花愁、苗疆的血蚕蛊,以及……”他顿了顿,“那些,都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东西,所以,我很早就猜到了一些。”
很早就猜到一些……短短几字,如洪水决堤,瞬间将我的心墙冲垮。
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那那些关于未来的承诺,是基于什么心理做出的决定?
“只是,”他轻笑一声,“我从未想过,你就是江湖中那个很厉害很有名的女杀手……”
他的话还未说完,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起伏,扯着他衣角问:“你的意思是——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杀手,却还是选择救我?”
他点头:“差不多吧。”
“为什么?”我不解,“你难道就不怕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吗?”
“怎么?”似在有意缓和气氛,桑瑱哼了一声:“在你眼中,我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当然不是……”
他可是活菩萨。
少年笑意渐敛,语气也多了几分认真:“我救你时,的确心存疑虑,但我更知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就此消逝。”
倒是情理之中的回答。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那你现在知道了,我不是普通的杀手,我是……”
“忘月,”他也阻止了我准备继续说下去,“我从不后悔当日的选择。”
“可我介意!”
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
少年身子微僵:“为什么?”
我咬紧下唇,一字一顿道:“你我身份悬殊,我们不是一路人。”
“是比先前悬殊了些,”他似不以为意,“我只当你武艺高强,却没想到你是大俞最厉害的杀手,如今你也才十八岁,往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等等!”
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桑瑱该不会以为我是想听他夸奖吧?
“桑家是大俞有名的医道世家,你是声名在外的灵医妙手,你难道想和一个女魔头纠缠不清?”我认真反问。
“不要妄自菲薄。”他忽地捏了捏我脸,笑道:“我与你相处这么久,我自然知道你本性善良,所以,我不会因你是杀手就心生厌恶,更不会因为你是所谓的黑衣罗刹,就对你冷眼相待。况且,大俞第一杀手和大俞第一医圣的儿子差距有些大,要论身份地位,也该我高攀了你才是。”
我:“……”
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说我本性善良?”我努力忽略胸腔内那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何以见得?这一切该不是你想象中的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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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桑瑱哑然失笑,“你这样的身份,甘愿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照顾那些素不相识的村民,这就是答案。”
我再次无言,半晌才道:“碰巧那时比较闲罢了。”
想了想,我摊开双手,伸到他面前,“我这双手沾满了鲜血,有无数人因它而死,你是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己任,我不信你真的毫无芥蒂。”
果然,此话一说,室内恢复了寂静,桑瑱没有再立刻给出答案。
冬日的寒冷仿佛要将这份沉默也冻结起来,每一分每一秒都开始变得漫长。
我心乱如麻,慌忙起身,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你要去哪?”少年温暖的双手忽地牢牢按住我的肩膀,“你曾说,你幼年家逢巨变失去双亲,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走上这条路,但想来,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乱世艰辛险恶,弱女子孤身飘零已是不易,更何况身处那样的环境,你还能坚守本心,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想做那些。”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泉,一点一点地洗涤着我的不安和怀疑。我鼻子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一般:“既然你都知道,那为何那么久了什么都不问?在晚湘村,还说出要对我说负责……那种话?”
“我想对你负责,便只是想对你负责,与你是谁并无关系,”桑瑱轻笑,“况且,你不愿意说,自有你的难处,我又何必逼问?”
他回答地真诚至极,我却更加愧疚了。
或许我应该自信一点,也应该更信任他一些。
可信任这个东西,就像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一旦错付便会万劫不复,父亲曾庆幸自己官场逢知己,他的信任却将自己和秦家推向了深渊。
“怎么又在发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桑瑱伸手摸了摸我额头。
“没有,”我收回思绪,哽咽着继续问,“要是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坦白怎么办?”
他收回手,轻轻一笑:“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愿意等,也愿意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陪你演完这一生。”
演完这一生……
“那怎么行?”
黑衣罗刹虽名声不好,但也不是毫无底线之人,坦白肯定要坦白的,只是时机问题。最快明年就能攒够贡献值离开绿舟。
思及此,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等明年……”
“我知你有自己的打算,”他打断了我的话,“你不用和我解释。”
我咬了咬牙,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想了想,贡献值这种事,还是先放一放再说吧,鬼知道中途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那……那我打算离开桑家,你为何要扣下我的腰牌?”我仰脸问他。
桑瑱一窘,轻咳两声:“这是一个误会。我知你心思细腻,伤了我定会自责愧疚,我以为将你的重要之物留下,你便能在桑家多留些时日,倒是猜中了开头,却猜错了结局。”
这个答案,的确是我没想到的。
“日后莫要如此了,不论我是连清还是桑瑱,你且记住,我永远、永远会无条件地信任你。”温柔的话自耳畔传来,将我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搅得更加翻涌。
35.此情谁共说(二)
趁我不备,桑瑱忽地伸手,在我脑袋上轻轻敲了敲,“所以日后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再躲着我。因为你的身份,有些话我一直深藏于心,如今能畅所欲言,我索性将一切说开。”
“犹记初见时,你躺在血泊中浑身是伤,那时我便记住你了。桑桑从前不小心把手指划破,都要哼哼唧唧喊上半天,而你半条命都快没了,却仍是一声不吭,好似受伤的是旁人。当时我就在想,这姑娘是吃过多少苦,才会对痛楚无动于衷?”
看不见身旁人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胸口在剧烈起伏。
听他说得这般严重,可我回想起来,那次刺杀不过是多年来九死一生的任务中的一次,比这更凶险、更严重的情况,数不胜数。
“我原以为,这世间所有女子皆如我母亲和桑桑那般,会被所有人珍视疼惜。直到我遇见你,你冷静沉默,悲观疏离,眉宇间还总带着化不开的忧愁,我很惊讶,亦感到好奇。”
“明明你比桑桑小两岁,可你给我的感觉似乎是比她老成了二十岁,你常穿的衣服、你的打扮、你的言谈举止,全部与你年龄完全不符。我不知道该如何问你,问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幅模样。所以我简单地想,如果像照顾桑桑那样照顾你,是不是有一天,你也能发自内心的开心,也能像桑桑那样总是将笑颜挂在脸颊?”
我屏住呼吸,认真倾听,不知不觉间心跳加快,浑身也燥热起来。
他凑近了一点,声音似带着一丝羞赧:“日渐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对你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你不顾自身重伤还为我采来随口提到的星罡草时;是你舍不得杀那只白兔,偷偷将它放走,却心虚地骗我是被黄鼠狼叼走时;是我们一同出去采草药,你总是走在前方探路,又找各种借口故意替我去采那些最高处最危险的药草时;是你把那些又重又占地方的草药根装进自己药篓,却故意将轻的药篓留给我时……”
那些不过是一些顺手的小事,桑瑱竟记得这么清楚?
我忙打断道:“不是这样的,我力气比较大,这些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桑瑱笑:“不要着急解释,还有很多这样的事,要我一一举例吗?”
我摇了摇头,整个人有些发懵。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也是,为什么我会天真地认为他从未察觉?
自以为隐藏得滴水不漏,原来在对方眼中,不过是孩童自欺欺人般拙劣的把戏。
“忘月,或许你是一个很厉害的杀手,但你不太擅长骗人。”
“这样心思细腻却善良的你,怎能不叫人心生怜爱?他们称我为活菩萨,你也笑我是活菩萨,我亦觉得自己是可以渡你的活菩萨,我想赶走你生命中的阴霾,想让你和桑桑一样,日日欢乐无忧。忘月,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因为你这个人本身。”
饶是我再怎么强装镇定,在这样的情况下,猝然听到这番表白,面上也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还没等我想好如何回应,掌心处传来温热的触感,桑瑱握紧了我的双手。
他俯身,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我原以为来日方长,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却不曾想,造化弄人,我们险些错过。你可会怪我先前未曾表明身份?可愿,继续与我携手同行?”
继续携手同行……
有什么东西,如寒夜中乍然绽放的烟火,炸开了满湖心事,也照亮了从前所有的阴霾。
慌乱、喜悦、紧张、释怀……各种滋味如同决堤的洪流,奔涌肆虐,毫无防备地向我袭来。
而在这重重的情绪浪潮之下,我忽然意识到,那份盘桓在心头许久的怀疑,早已消失不见。
“我……”
我听到自己心跳得厉害,几乎要冲破喉咙,慌忙中往旁边挪了挪。
下一句话还未出口,桑瑱忽然轻笑一声,似有些惆怅:“不用着急回复,我可以用时间慢慢告诉你答案。”
“好!”想了想,“愿意”两字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前路茫然,或是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正想询问追杀令一事,突听身旁人一本正经道:“对啦,还没和你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呢。”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配合地说:“请说。”
他清了清嗓子,俨然一副高人模样:“在下桑瑱,扬城桑家宝清堂的医师,医术勉强不赖,人送外号‘灵医妙手’。姑娘若是有疾,尽可来找我,包你药到病除。”
我扯了扯嘴角,虽然他医术的确了得,但这样一本正经地自卖自夸,好像……有些尴尬?
沉默片刻,我问:“黑衣罗刹就不需要介绍了吧?”
大俞三岁小孩都知道,不听话是会被黑衣罗刹抓走吃掉的。
气氛却没想象那么沉重,耳畔传来一阵轻笑声:“果然,传言都是假的。”
“嗯?”我疑惑地偏过头。
“传闻中黑衣罗刹面目丑陋,嗜血成性,”他微微靠近,似带着一丝无奈,“但我感受到的,却是一位心地善良,身手不凡的姑娘,当初如果不是她出手相助,晚湘村那些村民,以我一人之力根本救不过来。”
我抿了抿唇,装作云淡风轻道:“传闻没有错,嗜血成性,我的确杀过很多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昏迷这两日,我找人打探过,像你这样生长在杀手组织的杀手,是没有办法拒绝任务的。你这样做,也是情非得已。”
我低头:“可那些人,最终还是被我所杀。”
他有意开导:“没有黑衣罗刹,也会有白衣罗刹、红衣罗刹,那些人总归都会死,要怪就怪所谓的杀手组织和发布任务之人,而不是身不由己,被命运裹挟的你。”
“但,旁人不会这么想。”我低声反驳。
当年我若是不主动找那位前辈搭话,或许就不会踏入这血雨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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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江湖。
如今满手鲜血,亦是自己造成的苦果。
桑瑱伸手,揉了揉我的额头,笑道:“我记得某人曾和我说过,人这一生,若是太在意旁人的目光,无论做什么,都会很累。”
他还记得?
是我说的没错,但唯独这件事,我无法不在意旁人的看法。父亲一生清廉爱民,而他最宠爱的女儿,却是个随意剥夺他人性命的魔头,这何其可笑?
思绪飘忽间,感觉有人轻轻推了我一把:“忘月。”
我回神,只听得桑瑱柔声道:“容貌可怖,嗜血成性,那些都不是真正的你,真实的我们,不是外人轻飘飘几句话就可以评判的。”
我若有所思:“其实你也是在说自己,你今天没有带帷帽。”
“是啊,”他指腹划过我的脸颊,似在描摹我的五官,“传闻中我也相貌丑陋,这么说来,我们倒是很般配。你看,我们是不是天定的良缘?”
我:“……”
原本沉甸甸的心情,被这句不正经的话语一搅,顿时好了不少。谁能想到,表面光风霁月的少年郎,说起情话来竟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时无言,我抽出手,用力在他手背上一拧:“为何会有毁容的传闻?为何在自己家中你也要佩戴帷帽?”
“嘶~轻点。”他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却带着几分宠溺:“全告诉你。”
“我和桑桑是双生子,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头:“嗯。”
“桑桑那丫头,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上房揭瓦,下河摸鱼,赶鸡撵狗……就没有她不敢干的,方圆十里的小孩全都怕她。”
向来温和好脾气的少年,此刻竟也透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有一天,她非要拉着我去骑马,我明明不会,却拗不过小哭包一再央求,便同她一起偷偷溜出了家门。”
“谁知,中途马儿受惊,我被甩了出去,脸正好撞到了路旁锋利的石堆上,留下了许多深可见骨的伤口。就这样,我破相了。”
我心头一震,猛然想起之前在小木屋时,他那样紧张我脸上的伤,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那时我才七八岁,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伤口一好便兴冲冲地去找往日的玩伴儿,谁知那些孩子一见到我,个个吓得面无人色。孩童嘛,与成人是不一样的,他们天真,不会隐藏自己的想法,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于是很快,我便多了几个新外号,什么‘丑八怪’,‘丑夜叉’……总之,不是些好称呼。”他自嘲一笑,语气是少有的落寞。
“那时我被母亲拘在府中不许出门,那次是我偷偷溜出去的,众目睽睽之下闹上这么一出,之后整个扬城便都知道医圣的儿子破相了。”
“所谓传闻,其实一切都是真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一个局外人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我却能感同身受。接收过恶意的人,对恶意总会敏感许多。
36.此情谁共说(三)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安慰道:“不是这样的,他们没有权利因为外表而否定你。”
“是啊,不是这样的,但年幼的我并不明白啊,”他将脸埋在我的肩头,“那天我哭着回家,不懂从前要好的朋友为什么会突然对我避而不及,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桑瑱真的变成了一个丑八怪吗?”
“我娘抱着我嚎啕大哭,说——瑱儿才不是什么丑八怪,我信了她,可我很快就发现,她其实是在骗我,因为我所到之处,永远伴随着旁人异样的目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很难形容,就好像被人扒光衣服丢在人群,所有人都高高在上地审视你、怜悯你,而你连逃的能力都没有。”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忘月,你可曾,被人同情过?”
“桑瑱,都过去了。”我拍着他的脊背,只觉得内心也跟着难过起来。
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停顿片刻后,语气又重新变得轻快起来:“是啊,都过去了。”
“后来日子久了,我也便慢慢习惯了,再之后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便一直戴着帷帽。”
“那你的脸,是何时恢复的?”我问。
“十六岁那年。”他怅然一笑:“那些年父亲为了医好我的脸,可谓煞费苦心,但我实在是伤得太重,寻常方法都试遍了,依旧不见起色。父亲无法,无奈之下只能外出问药。他走遍大江南北,塞外番邦,终于在古斯国寻得一味奇药——圣蜗,这才让我的容貌得以恢复。”
“十六岁时,脸上的疤痕终于全部消失了,只是在熟人面前戴帷帽的习惯,我却再也改不过来。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不对?明明容貌已经恢复,可有时,我还是会觉得,自己是那个见不得光的丑八怪。”
“不是的!”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即使过去了很多年,午夜梦回时,我也时常觉得自己还是莲寿寺中那个无依无靠、不被人喜欢的孤女。
这些天来第一次,我主动抱紧了他:“不是你的错,对于年幼的孩童来说,这些恶意,就是天大的事。”
桑瑱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在努力平复状态。耳边,传来温热的呼吸和低沉的呢喃:“嗯,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一并告诉你。”
我摇了摇头:“没有了。
“连清是我在外游历时的名字,取母亲和父亲名讳中各一字。这些年,我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在外云游,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也是唯一一个。”
“不用再解释了。”将他推开,我佯装镇定:“我都明白。”
这段时间所有的痛苦和挣扎,让我突然意识到——因为“黑衣罗刹”这层身份,我一直不敢直面真实的自己。造成两人误会的根源,其实是我内心长久以来的恐惧和不自信,与桑瑱他是小医师,还是“灵医妙手”,没有太大关系。
“呼。”他闻言,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总算哄好了。”
一只手被抓起,少年将我的手掌放在胸口:“忘月,我今天讲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不论外人怎么说,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感受。我信你,信你的一切,所以,也请你相信我。”
隔着厚重的冬衣,他的胸腔在有力地跳动着。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室内香气袅袅,耳畔声音逐渐暧昧,似在故意蛊惑一般,他说:“你知道吗?这些日子以来,这里面朝思暮想的都是你。”
此话一出,我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脸上也开始滚烫起来。慌忙中我想收回手,却被对方霸道地按住。
头顶,传来愉悦的笑声。
“笑什么?”我恼道。
桑瑱轻哼一声:“你害羞的样子,同你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相比,更可爱些。”
“不想理你。”丢下这句话,我用力推开他,重新躺回被窝,将脑袋深深埋入锦被中。
不多时,屋外传来敲门声。
桑瑱起身开门,丫鬟们陆续送来了热水和吃食。
屏退众人后,他小心地搀扶我下了床。耳边传来潺潺的水流声,他拧干帕子,想要帮我擦脸。
我尴尬地拒绝:“不用了,我不习惯别人照顾。”
少年莞尔:“在你没复明前,要慢慢习惯。”
我:“……”
后来终是没拗过我,他放弃了事事要为我亲力亲为的念头。
我摸索着洗漱完,迫不及待地坐到饭桌前,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勾起腹中阵阵饥鸣。
为了照顾我这个伤患,厨房特地准备了瘦肉粥、素菜包、绿豆糕这些清淡爽口的吃食。
“张嘴。”他舀起一碗瘦肉粥,端起碗就要喂我。
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我只是眼睛瞎了,不是手断了!”
桑瑱似是愣住了,许久没再听到他的声音,一想到这人吃瘪的模样,我顿时心情大好。
“小娘子真是不解风情,”半晌,他无奈叹息一声,将粥碗放到我手边,“罢了,你自己吃吧。”
顿了顿,他又恬不知耻地补充道:“不过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也很有趣。”
“口无遮拦。”我忍住想要揍人的冲动,拿起一个菜包塞入口中。
“可合胃口?”他问。
“嗯。”我含糊地应了。
“对不起,”许是我狼吞虎咽的模样过于骇人,他声音有些哽咽:“这几天,你受苦了。”
我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一顿,那晚是我伤他在先,才引出了后面这一连串风波。桑瑱一直在想办法弥补对我的伤害,而我,先前只知道一味逃避……
思及此,我放下手中食物,鼓起勇气道:“此事因我而起,是我先伤了你,我应该……早些认出你的。”
话一出口,那颗一直压在胸口的巨石仿佛突然松动,连呼吸都畅快不少。
“一点皮外伤,不打紧。”他压低声音,“反倒是我,用那样恶毒的暗器……”
眼见着又要扯回这个话题,没完没了,我连忙打断道:“翻篇了,不许再提。”
这话说得又急又快,一不小心被呛得喘不过气来,桑瑱忙递来茶盏:“水,喝点水。”
将茶水一饮而尽,我这才觉得好些。少年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半晌才小声嘟囔道:“还说不让我喂,看把自己呛的……”
我顿时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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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恼,恨不得找根针把他嘴缝上。
重新洗过手和脸,平复了一下心情,我这才坐回桌边,问出了那个困扰许久的问题。
“以你的聪慧,大概也猜到了此次刺杀是我的任务吧?你是不是和谁结仇了?”
杀手只负责执行任务,真正的幕后主谋是开高价下追杀令之人。
伴随着指节敲击桌面的声响,桑瑱否认:“没有。”
我思忖:根据以往的经验,去绿舟下追杀令的,一般都是仇家对头,或者是无意间触犯了他们利益的人。桑家家世清白,桑瑱和桑桑兄妹两人悬壶济世,美名远播,按理说不应该会与人结仇。
如果不是表面的仇敌?那就是暗处的?
大俞国医道世家众多,但医者大多宅心仁厚,会有人因为嫉妒桑家而痛下杀手吗?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目标不对。
几月前,桑桑因为治理麓城瘟疫有功,被麓城郡守大力封赏,扬城桑家一时间风头无两,如果有人因此心生嫉妒,从而对桑家人痛下杀手,也不是说不通。
但这场册封宴的主角是桑桑,而且桑桑才是桑家如今的家主。按理说,要下手也该选她才对,为什么偏偏是桑瑱?
沉吟片刻,我问:“一点线索也无?”
“在外,无人知晓连清就是桑瑱。”桑瑱握紧了我的手,似也陷入茫然,“在扬城,除了去宝清堂,我平日里并不经常出门,就算在宝清堂,我也未曾遇到过可疑之人。”
顿了顿,他突然问:“忘月,如果你完不成此次任务,会怎样?”
“如果找不出幕后之人,他们还会有下一次刺杀。留给我们的时间,大概还有二十天。”我故意转移话题。
像是没有听到我的提醒,桑瑱再次重复:“如果我没死,你会受到什么惩罚?”
我扯了扯嘴角,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在考虑我的安危,除非幕后之人主动撤销追杀令,否则,他将面临杀手们前赴后继地围追堵截。
我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别担心,我们都不会有事的。这件事我一定会调查清楚。”
沉默片刻,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要骗我,我不想因为自己让你为难。”
我打着哈哈,故作轻松道:“我是‘黑衣罗刹’,大俞第一女杀手,就算完不成任务,绿舟也会给我几分薄面,你放一百个心吧。与其担心我,不如好好想想,到底是谁看你不顺眼。”
“嗯。”那双握住我的双手微微颤抖,像在极力隐忍。
我打了一个哈欠,再次转移话题:“我累了。”
“好。”身旁少年连忙起身,扶我躺下,还贴心地帮忙盖好被子,“先睡会儿,两个时辰后我再叫你起来换药,你的眼睛过几日就能复明。
“嗯!”我故作轻松,努力挤出一个笑来。
窗外风声呼啸,身旁人翻动书页,沙沙作响。
我安心地闭上双眼,心中久违地有种异常踏实的感觉。
这世上,终于有一束光,永远坚定地照向我。
那我,就要让它长长久久地亮下去,去照亮更多的人。
37.不可吃兔兔
再次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桑瑱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忘月,起来喝药了。”
药香浓郁,连空气都多了一丝淡淡的苦味。
我猛地睁开眼,面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种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朝是何夕的恐惧油然而生。不过才短短两三日,似乎就已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
“桑瑱!”我惊坐起身,一把抓住身旁人衣袖。
“小心!”耳边传来惊呼声和衣物摩擦的声响。
紧接着,一只温暖干燥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还好还好,”少年长舒了一口气,“差点就洒出来了。”
我惊魂未定,后背还冒着冷汗,闻言,悄悄收回手,不动声色地问:“你是在心疼你辛辛苦苦熬的药?”
“嘶~”额头突然被什么戳了一下,有些痛。
“瞎说什么?”他哭笑不得,“洒了再煎一碗就是,我是怕这滚烫的药汁溅到你身上。”
“哦。”我钳住他戳我额头的食指,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道歉:“对不住,是我想多了。”
这道歉不说还好,一说像是踩到了某人的尾巴,原本温润柔和的少年气不打一出来。
他一点一点地朝我靠近,语气中的匪夷所思不加掩饰:“忘月,这世间,怎会有你这般不解风情的女子?”
男子的气息越来越近,逐渐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嘴唇发干,握住他食指的手微微颤抖,这十八年,我学过如何杀人,学过简单的医术与自救,就是没学过如何“解风情”和同他人相处。
自七岁进入杀手组织,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只有小屁孩来福。就连他,因为任务原因,一年到头也不过才堪堪见上几面。
“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解风情?”
我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为时已晚。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听起来暧昧难言。
滚烫的羞耻感自耳根蔓延至全身,慌乱中,我将脑袋一偏,不想让人看到此刻面上的潮红。
片刻沉默后,桑瑱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怎么?你想学?”
他故意拉长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求我啊~求我~我就教你~”
我死死抓紧被子,忍着燥热没有还嘴。
许是觉得我这样还不够窘迫,他又笑着补了一句:“想学可以,不过学会以后,只能对我一人‘解风情’~”
他故意把“解风情”三字尾音拖得很长,吐出的气息灼热而滚烫。
我怎么可能去想学这种东西!
脸上温度不断攀升,从头到脚都好像烧成一片,我下意识想跑。
桑瑱却存心使坏,伸手往我脸上戳了戳,声音中笑意不减:“喂,想好了吗?要不要学?”
这人明显就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看我难堪!
“桑瑱,你又欺负我!”
羞愤难当,我一把掀开锦被,整个人钻了进去,又紧紧压住被子边缘。似乎这样,刚才的一切就没有发生过。
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
“你想闷死?”他收敛了笑意,声音也多了几分担忧。
“不要你管!”我连人带被,往角落里滚去。要是此刻突然出现一条地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好忘月,不逗你了,快起来,药要凉了。”他软声哄道。
我脸烫得像个烧红的烙铁,整个人处于极端羞恼的状态,哪里还会管药凉不凉?
“不要!”为表抗议,我又往墙角拱了拱。
“乖,听话。”他伸手就要来捞我。
“不!”我整个人已经缩到墙边。
“药真的要凉了。”
“我不逗你了,过来好吗?”
……
许是我油盐不进,桑瑱也开始脱鞋往榻上爬,“听话,先把药喝了。”
少年语调虽温柔,扯被子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手软,我又急又气,将锦被压得更紧,生怕他得手。
“我真的错了。”他大概是想将被子抢走,又怕一用力碰到我伤口,进退两难中,竟然卑鄙地将手伸进了被窝,直朝我身上挠去。
我一个激灵,吓了一跳,要说我从小到大最怕什么?第一如果是怕死,那怕痒绝对能排第二。
酥酥痒痒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我止不住想笑:“桑瑱不要!不要,我起来,让我起来……”我连连告饶。
“原来,你怕痒啊。”少年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手不安分地朝我肚子上挠去。
两人在床上扭成一团,眼看着被子就要被他全部夺走,“砰”的一声巨响,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
笑闹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屋外传来厉声尖叫。
我和桑瑱同时僵在原地。
“阿、阿兄,忘月姑娘,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你们继续!”
桑瑱:“……”
我:“……”
桑瑱反应过来,从床上一跃而起:“谁让你这般粗暴地踢门的?母亲以前没教过你,进别人房间之前要先敲门吗?”
面对兄长的问责,桑桑又羞又急,慌忙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听到忘月姑娘一直说不要不要,以为……以为你欺负她,一时没想那么多,就闯进来了……”
她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半句隐隐听不真切。
一直说不要不要?
我心口一紧,这话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阿兄,我马上走!不碍你的眼!”见势不好,桑桑撂下话,拔腿就跑。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又是一阵巨响。
“她……”桑瑱刚要开口,屋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有人急切地喊道:“阿兄阿兄!是我!桑桑!”
桑瑱深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缓缓蹦出两个字:“进来!”
门被推开,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进屋,尬笑道:“外面下雪了,我怕忘月冷,特地找了两件大氅,刚刚一时忘记了,我把衣服放下就走。嘿嘿,那个,你们继续,继续……”
听到桑桑特意过来给我送厚衣裳,我整理了一下那已经乱得不能再乱的仪容,起身想要道谢。
还没来得及下床,“砰”的一声,房门再次被关上。
屋外,传来惊慌而凌乱的脚步声。
那阵仗,好像有无数恶犬在身后追赶。
我和桑瑱,一时无言。
雪一直下到了第二日。
在桑家休养的这两天,我难得地放松下来,桑瑱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他的胞妹桑桑,对我亦是爱屋及乌,照顾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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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鞭痕棍伤已经开始结痂,被明瞳散毒瞎的双眼,也能勉强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想来过不了多久,便能复明了。
一切看似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平静的表面下,依然暗潮汹涌。桑家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究竟是谁想对桑瑱动手?
还是毫无头绪。
我又暗中联系了蓝星当铺,也让桑瑱和桑桑动用人脉,去最近的文华书局和追风茶馆打探消息,都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更让人头疼的是,即使桑家两位神医联手,也无法研制出抑制血蚕蛊虫苏醒的解药。
桑家暖阁内,木樨熏香袅袅,如意圆桌上的白瓷瓶中,斜插着几株含苞待放的红梅。
许是我这两日表现得过于忧心,桑瑱总是变着法转移我的注意。
“围炉赏雪,双柑斗酒,人生一大幸事也。忘月桑桑,你们可愿和我一同观赏?”今日,他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好呀好呀。”依靠在贵妃榻上的粉衣少女闻言,立刻从软垫上跳了下来。
桑桑喜欢热闹,当然是举双手赞成,桑瑱一笑,向我投来期盼的目光。
我这两日不是躺着修养,便是坐着发呆,能找点乐子,自然乐见其成。
“不过,光听雪喝酒可没什么意思。”桑桑歪着脑袋,一双盈盈杏眼如秋水般滴溜溜地转着,灵动又狡黠。
不得不说,桑家这对兄妹容貌皆十分出色,两人虽长得并不相像,但都肤白胜雪,眼眸清澈。不同于桑瑱的神清骨秀,温润清俊,桑桑看起来更加娇艳昳丽,活泼可人。
“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少女灵机一动,“不如,顺带烤肉吃吧,大雪天吃着香喷喷热乎乎的烤肉,想想都幸福呢。”她故意绕到桑瑱面前,夸张地咽了咽口水。
桑瑱无奈,点头问:“你们想吃什么烤肉?”
“什么肉好呢?猪肉太常见,牛肉经常吃,羊肉味儿太大。”桑桑凝眉思索,在房间来回踱步,忽地,她眼前一亮:“不如,我们烤兔子吃吧!阿兄从蜀地回来后,不是最喜欢吃兔头吗?”
桑瑱闻言,原本微笑的俊脸倏地变了颜色。
他猛地从座位上起身,上前捂住了妹妹的嘴,语气带着几分慌乱和尴尬:“别瞎说,我、我就吃过几次!”
桑桑费了老大劲才把兄长的手掰开,满脸不解道:“我没瞎说啊,去年你还烧了两次红烧兔头呢。”
此话一出,桑瑱的脸瞬间红一阵白一阵。
他快速瞟了我一下,轻咳两声,对着妹妹循循善诱:“兔子那般可爱,怎么可以吃掉呢?以后我不吃了,你也别当着我和忘月的面吃。”
不等她接话,少年立刻挥手唤来小厮:“石平,去东市肉铺买十斤新鲜鹿肉,一会儿我和二小姐还有忘月姑娘一起烤肉吃。”
小厮石平领命而去,桑瑱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我解释道:“鹿肉乃纯阳之物,性温,有补脾益气的功效,忘月你如今食用正合适。”
我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桑桑眉头紧锁,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望着小厮走远的背影,喃喃道:“兔兔可爱?小鹿就不可爱了?为什么要吃鹿鹿?”
桑瑱无奈地睨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我将一切尽收眼底,想到小木屋那只被我偷偷放走的白兔,笑意染上眉梢。
38.雪天烤鹿肉
一个时辰后,厨房将清洗处理好的鹿肉切成大块,配着酱料一起送了过来。
仆从们端来器具,点燃炭火,兄妹俩面对面而坐,我则坐在对窗的位置。桑瑱怕我们冷,还特意在周围放了几个火盆。
银蝶飞舞,有碎玉声响。
抬头,但见窗外景色苍凉,狂风回旋,密雪纷纷,疏枝残荷枯立,草木憔悴于凄寒中。
片刻间,天地已然素白一片。
“都准备好了吗?开始烤肉喽!”望着面前一大堆食材,桑桑兴奋地搓了搓手,跃跃欲试急不可耐。
桑瑱挽起衣袖,也开始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我本想一起帮忙,但视力还未完全恢复,眼上蒙着的纱布多少有些影响发挥,于是被兄妹二人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反倒落得个清闲。
屋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烤盘里的鹿肉摆放整齐,正滋滋冒着香油。
桑瑱和桑桑拿着长筷,仔细地翻动着面前鹿肉。
鹿肉逐渐变色,金黄醇厚,香气萦绕在整个室内。
“还是自己烤有意思。爹娘在世时,咱们每年都会烤肉吃呢。”桑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语气满是怀念。
“是啊。”桑瑱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阿兄,你看!这肉是不是熟了?”桑桑指着一块滋滋冒油的肉块,满脸兴奋。
桑瑱夹起,仔细端详片刻,点了点头:“熟了,吃吧。”
“太好了!”伴随着一声欢呼,桑桑迫不及待地将烤好的鹿肉切成三块,放到我们各自碗里,“你们快尝尝!”
我夹起就要往嘴里送,却被桑瑱一把拦住。
他摇了摇头,眉目间带着几分认真:“这鹿肉虽然简单腌制过,但腥味很难去除,想要口感好,最好还是配着蘸料一起吃。”
说罢,他拿起一个碗碟,将香油、料酒、红辣椒末、蒜泥……依次倒入,搅拌均匀后,才递到我面前。
“忘月,试试我特制的蘸酱,保证比外面酒楼里的好吃一百倍。”
桑桑闻言,顾不得嘴里还在嚼着东西,含糊地打断:“阿兄的蘸酱好吃是好吃,但一百倍太夸张了吧?话可不能说得太满哦。”
被妹妹故意拆台,桑瑱脸上一红,轻咳两声:“吃你的。”
桑桑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我又没说错,你说得那样夸张,万一忘月觉得没那么好吃怎么办?常言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阿兄你说比外面的好吃一点,姑娘家觉得味道不错自然会对你刮目相看,但你话说得太满,人家满怀希望地尝试,若是结果不尽人意,到时候多难堪呀。”
被妹妹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桑瑱又好气又好笑:“哪有那么夸张,姑娘家家的这般伶牙利齿,以后嫁人了,你夫君可有苦头吃喽。”
桑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听到“夫君”两字,脸腾地一下脸了:“我才不要嫁人!嫁人有什么好的?不嫁人别人论起我来好歹是那个医术卓绝的‘灵医圣手’,嫁了人,我只会被称为谁谁谁的夫人,明明我什么都没变,嫁个人却连自己的姓名也丢了!”
见妹妹是真生气了,桑瑱连忙打住话头:“好好好,我们桑桑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人,一辈子在家也没有关系,我这个做兄长的,努力挣钱养你。”他拍了拍胸脯保证。
“哼!”桑桑用力咬了一口烤肉,明明眼中满是惊艳,却故意板着脸佯装气恼:“谁要你养了?我又不是养不起自己。”说罢转头看向我,“忘月你说是不是?我们俩赚得银子可比阿兄多多了。”
“嗯?”我全程都在专心听这兄妹二人斗嘴,正感念这温馨快乐的家庭氛围时,被桑桑这么一问,有片刻失神。
这句看似无心之言,细细想来,其实包含两层意思:一是默认我和桑瑱的关系,将我视为一家人;二是没有丝毫避讳,认可了我的杀手身份。
我原以为,像杀手这种拿不上台面的营生,应该人人避之不及,但桑家人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想到前两日,桑桑得知我就是“黑衣罗刹”时,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震惊与艳羡。
她当时说:“忘月,你竟然是大俞最厉害的杀手!太酷太厉害了!”
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句客套话,礼貌一笑,并未放在心上。可今天她不假思索地将我和她拉进同一阵营,我才猛然惊觉,她不只是说说而已。
原来这些年,我一直在意并为之自卑忧虑的东西,其他人根本就不在乎,喜欢我的桑瑱不在乎,就连刚认识不久的桑桑也不在乎。那我这些年,究竟在纠结什么?
前十几年为复仇而活,仇人身死,信念坍塌,之后一直浑浑噩噩,自我厌弃,活得像个没有感情的傀儡。自以为这些年的生活苍白贫瘠,黯淡无光,却不曾想,有人在这苍白贫瘠人生中,窥探出了不一样的光亮。
我轻叹一声,端起酒盏,向兄妹二人举杯:“桑桑说的没错,桑瑱,你日后若是不想出诊,我们赚得酬金也够了。”
“就是就是!”将上好的罗浮春一饮而尽,桑桑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叹道:“好酒好肉,痛快!”
桑瑱嘴角微扬,笑着打趣道:“那在下以后的生活,可就全仰仗二位了。”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屋内,暖意融融,跳跃的火光照红了大家的脸。
我夹起一块热乎乎的烤肉,轻轻一咬,只觉外层香脆可口,内里柔软多汁,美味至极。
三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大半天时间过去。
桑瑱见还剩不少鹿肉,吩咐众人拿去炙烤,分给了府中仆从。
罗浮春也不愧是扬城数一数二的美酒,味甘性烈,后劲十足,我和桑瑱酒量尚可,加上我身上有伤,浅尝辄止,倒是没什么事。但桑桑酒量不行,偏偏又不听劝,没几杯下肚便已醉眼迷蒙。
被丫鬟扶着回房时,她还拉着我的手,口齿不清地嚷嚷着要拜师学武,要不是桑瑱拦着,小姑娘差点就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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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跪下磕头了。
时光飞逝,转眼间大俞国的年关就到了,桑宅内外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这还是我离开莲寿寺以后,第一次和除来福以外的人过新年。桑瑱桑桑似乎也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总是变着法儿逗我开心,除夕年夜饭几乎大半都是我平日里喜欢吃的。
望着满桌热气腾腾的佳肴,望着兄妹二人脸上真挚的笑容,我努力抑制内心汹涌的情感。
桑瑱曾说——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些美好的人和事,让我觉得这人间没那么糟。
扪心自问,我遇到了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被人真心以待,被人如此珍视,怎会有人不爱这温暖繁华的人间?
正月初一,大俞百姓走亲访友的日子。
往年都是桑桑出去拜年,桑瑱留在家中招待客人。今年许是见我来了,桑桑也想偷回懒,便怂恿兄长出去,自己则留在家中陪我说话。
虽不用出门,但因“第一医道世家”的名声,江湖上前来拜年的宾客也是络绎不绝,应付完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后,纵使精力旺盛如桑桑,也累得瘫倒在贵妃榻上。
偌大的堂屋,此刻就剩下我和她两人,我盯着早上收到的红布锦囊,思绪纷飞。
指尖抚过冰冷的丝绸,细腻柔滑的触感令人眷恋。
“忘月,你是不是觉得阿兄给的彩头太少,不足以表示你在他心中的分量?”许是我一直保持这个动作,桑桑突然开口,故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等他回来,我就帮你说他。”
我微愣片刻,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让她误会后,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说起来,大俞有个传统习俗,便是每到新年,人们会将寓意吉祥的喜钱和祝福的吉语放入锦囊,互赠亲友,以祈求对方来年平安顺遂。
儿时每逢过年,爹娘祖母总会争着将锦囊往我手心里塞。
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懂其中深意,只记得最喜欢祖母的一些,因为她的锦囊总是更沉。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
后来秦家被灭,再无亲人,之后进入杀手组织,周围皆是豺狼虎豹,自然也没有再收到过这种东西了。
抽出系着同心结的吉语签,又看了一遍桑瑱的祝福,我忍不住叹道:“我只是觉得很欢喜。”
桑桑盯着我的动作若有所思,沉默片刻,道:“以后你每年都会收到的,等你和阿兄成亲以后,桑家就是你家,阿兄和我都是你的亲人。你从前未曾经历过的一切,都会拥有的。”
“都会拥有?”一时有些恍惚,我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笑吟吟的杏眼。
桑桑狡黠一笑:“这可是阿兄说的,你要是有什么意见,就去问他。”
问桑瑱?
自然是问不出口的,只是这些,他早已告诉了我。吉语签上,熟悉的字迹浮现在眼前。
愿卿多欢愉,岁岁平安度。百年同携手,一生共婵娟。
39.桑桑忆往昔
桑家虽在扬城很有威望,但与桑瑱兄妹有血缘的亲戚少之又少。
桑瑱的母亲段莲飞是俞都人,俞都距离扬城路途遥远,正常行驶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好几日,故而我并未看到段家人来拜访。
而桑瑱父亲那一辈,更是人丁稀少,桑瑱的祖父五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了两个儿子,即桑瑱的大伯桑清梧和父亲桑清泉。然而桑清梧喜武不喜文,小小年纪只爱舞刀弄枪,后来更是不顾父母劝阻,少年时离家出走投了军。
桑家世代学医,桑瑱的祖父对长子寄予厚望,桑清梧这一举动,无疑伤了老人家的心。桑老医师一气之下,将他从族谱中除名。于是,继承桑家衣钵的重任,便落到了桑瑱父亲桑清泉身上。
“后来呢?”我问。
桑桑躺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家族旧事。
“后来过了很多年,大伯在战场上立了功,被封为护国大将军。他带着无数金银赏赐,高高兴兴地回家,想求得祖父的原谅。但祖父年级大了,脾气倔的很,虽然自豪儿子风光平安的回来了,嘴上却是半点都不饶人。”
“大伯回来住了不到两天,恰逢边境暴乱,”说着说着,一向大大咧咧、爱笑爱闹的少女竟露出了悲切的神色,“圣上下旨,大伯连夜领命出征……”
听到此处,我突然想起了护国大将军的结局。
她垂眸,轻叹一声:“之后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大伯他……战死了。”
“为国捐躯,”我往桑桑边上靠了靠,安慰道,“桑将军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桑桑耸拉着脑袋,有些懊恼:“是了不起,但可惜大伯至死都不知道,祖父已经原谅了他,他是带着遗憾离开的。”
她转头看向我:“忘月,你说如果当时大伯知道,祖父祖母以他为荣,结局会不会不同?”
我:“或许吧。”
但以我这些年的经历来看,圆满是奢望,遗憾才是人生常态。
桑桑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可惜,没有如果。大伯死后,祖父消沉了许久,他将大伯的死全部归咎在自己身上,认为当初他若不曾对大伯冷嘲热讽,态度恶劣,大伯或许就不会战死沙场。祖母身子本就不好,得知长子离世,很快跟着去了,祖父也因这接连打击,不久后离开了人世。”
“什么?”
没想到还有后续,本来只是因为看到桑家亲戚少,随口一问,不曾想惹了桑桑的伤心事。
“斯人已逝,”桑桑调整了一下坐姿,叹道:“说这些后话也无济于事,唯一的希望是,大伯和祖父若能在天上相遇,可以好好把话说开。大伯去世时,我年纪尚小,很多细节记不真切,这些都是爹娘后来告诉我的。自从得知他们父子间的遗憾,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桑桑说着,突然定定地看着我,一双杏眼澄澈清明。
我屏息听着。
“口是心非,最是伤人伤己,人生无常,有话一定要好好说,特别是彼此珍重之人,更要敞开天窗说亮话。否则一旦错过,便是抱憾终身。”少女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
竟是意有所指。
她是在说我前几日从桑家出走之事。
那时事发突然,我并不敢赌桑瑱在得知我真实身份后会做什么,第一反应便是逃避。如今,在桑家生活了几日,兄妹俩待我如何,自不必多言。
但面上还是一热,我低头,笑着保证:“放心,不会再有第二次,我一定会和桑瑱好好沟通。”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扬起笑脸,“忘月,无能何时,你都要相信阿兄,也要相信自己值得。”
“嗯!”
不得不说,她此刻的表情,像极了一个为孩子操碎心的老母亲。桑瑱要是知道妹妹如此关心自己的感情状况,定要哭笑不得吧。
正想着,她突然起身,从面前雕花香几上,抓了一把小金桔,面上难得多了几分怅然。
“大伯当年本想带着妻儿一起回来,但祖父始终未曾回信,大伯以为祖父还在生气,便没有将我那堂兄堂妹带回家,我至今还不知他们是何模样。”
“这是何故?你祖父……不想见见孙辈吗?”饶是我不喜欢多管闲事,闻言也有些疑惑。
老人家就算再生儿子的气,对隔辈的孙子孙女也会包容些。桑桑的意思是,桑将军的子女未曾回过扬城,而桑桑祖父祖母年事已高,身体不便,更不可能前去看他们。
桑桑剥桔子的手一顿,她目光闪烁,犹豫片刻道:“算了,你是自己人,告诉你也无妨。”
“大伯被踢出族谱后,一直想要证明自己的投军之举没有错,但古往今来,建功立业岂非易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纵使大伯再拼命,机遇这东西也是可遇不可求,许多年过去了,大伯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将领。后来,听说他在外娶了妻,有了两个孩子。”
在外娶妻?
我恍然大悟,大俞律法,子女婚嫁必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桑清梧虽脱离了桑家,但父母仍健在,身为长子,弃医从武已惹双亲不悦,私自成亲更是加深了与二老的龃龉。
桑桑继续道:“大伯的两个孩子,也是一对兄妹,兄长叫桑锦,妹妹叫桑绣,取自锦绣山河之意。爹娘曾在大伯去世后,去俞都找过大伯母,想将孤儿寡母接回扬城照顾,却被大伯母赶了出来。”
我又不解:“你大伯母为何要赶人?”
大夫人和孩子一直生活在俞都,若不想回扬城,那就不回去,何必赶人呢?
桑桑歪着脑袋思索半晌:可能是因为大伯的突然离世,迁怒于祖父和父亲吧?具体我也不清楚。自那之后,我们家与大伯母家便再无来往了。”
她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声音也带着一丝惫懒:“不过听阿兄说,大伯母几个月前去世了,那时我正忙着处理麓城疫情,抽不开身,不然我理应去参加她的葬礼。忘月,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去问阿兄吧,他晓得多。我困了,要眯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帮贵妃榻上小姑娘盖好毛毯,心中虽隐约觉得桑桑大伯一家做事古怪,但别人的家务事,哪怕与桑瑱有关,我也不想多问。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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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正月初七。
桑瑱和桑桑都说,我的眼睛已经完全好了,可以不用再裹纱布。
我坐在桑瑱书房内,心脏因为激动砰砰直跳。纱布被一层层揭开,原本朦胧的世界逐渐清晰,一张熟悉清俊的面容随之映入眼帘。
少年神清骨秀,面白如玉,嘴角噙着浅浅的微笑:“怎么样?看得清楚吗?”
“清楚……”
他的脸颊近在咫尺,我下意识想要后退。
但身后是张靠椅,退无可退之下,我只能慌乱地闭上眼。
似是料到我会如此,桑瑱将书桌上放着的帷帽递了过来:“是不是觉得,太刺眼有些不习惯?眼睛上一直蒙着东西,突然拿掉是会不适应的。”
“刺眼。”我心虚地点点头,却也没有去接那帷帽。
刺眼的岂止是久违的光亮,还有他这个人,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今日他似乎格外俊美夺目。
今天的桑瑱一反常态,没穿青色衣衫,反倒是穿了一件月白色云缎锦袍,腰间还别着一把璎珞流苏白玉骨扇。
墨发更是被玉簪仔细挽起,只留额前两缕碎发随风飘扬,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十五夜晚的皎月,光风霁月,隽秀无双。
若不是共同生活了两个月,真的很难将面前之人与木屋那个朴素简单的小医师联系到一起。
似是很满意我这样看他,桑瑱唇角一勾,故意凑近问:“你是喜欢从前的连清一些,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桑瑱一些?”
两人距离极近,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下巴也几乎要凑到我脸上,而他似乎还在有意无意地靠近。
这让人十分不自在。
我面上一烫,眼见着他几乎要贴到我身上,想也未想将他推开。
桑瑱一愣。
我慌忙从椅子上跑开,站在离他几步开外。
他眼中露出一丝困惑,但也也没有继续上前,只是执拗地问:“你更喜欢连清,还是桑瑱?”
我觉得他今日一举一动着实奇怪,打扮的和花孔雀一般,还这般明显地惑人,我只是没经过情事,并不意味着眼瞎,不懂他在蓄意勾引。
而且连清和桑瑱,不是同一个人吗?不管怎么回答,答案都是喜欢他。
不想落入他的圈套,我后退两步,咬牙没开口。
桑瑱急了,原本期待的双眸,似是泛着隐隐水光,他跑过来拉起我的手,问:“你不会都不喜欢了吧?”
避开他的视线,我摇了摇头。
这般好的少年,怎会因为一些误会,就突然不喜欢了。
他松了一口气,依旧不死心地问:“那你更喜欢桑瑱,还是连清?”
我将他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一番,又和脑海中那个清丽挺拔的少年比了比,缓缓开口:“当然是……”
他眼中似有无数流星闪过,亮得惊人:“哪个?”
“当然是桑……”我故意说得很慢很慢。
他满心欢喜地等着下一个字,嘴角微微翘起。
“桑——桑。”
我慢悠悠地给出答案。
40.起舞悦佳人
大概怎么都没想到还有第三个答案,桑瑱愣在原地。
那双清亮干净的眸子带着几分迷茫,而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神色亦是复杂难辨,似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
这副模样,更不对劲了,往日,他并非开不起玩笑之人。
我拍了怕他的肩,故意转移话题:“你以前怎么没告诉我,你妹妹这么有趣?”
桑瑱俊眉微蹙,面上似闪过一丝哀伤,但又很快隐去,见惯了他总是温和带笑的模样,如今这般,总觉得有些难受。
特别是他常年佩戴维帽,皮肤白皙的过分,再配上红红的眼圈,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他在小木屋抓得那只雪色小兔。
我虽想逗弄他,但也没料到他竟连桑桑的醋也吃,虽不解,也不由正了正神色,义正辞严地解释:“刚刚是逗你的。”
他看着我,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我一字一句认真道:“无论是连清还是桑瑱,抑或是灵医妙手等其他身份,只要那人是你,我都喜欢。”
他说他喜欢我是因为我这个人,他不在乎我是不是杀手,也不在乎我是不是黑衣罗刹。
那我也一样,只要是他,都甘之如饴。
少年闻言,倏地勾唇一笑,似是很诧异我会这么说一般,晦暗的眼眸逐渐清明,但他还是很记仇地问:“那我和桑桑……”
不等他说完,我毫不犹豫回答:“选你,你永远是第一位。”
桑瑱笑了,这笑容似带着一丝释怀,他浅浅道:“真好,谢谢你。”
谢我作甚?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整个人一阵眩晕,下一瞬,我竟被他拦腰抱起。
“你做什么?”我吓一跳。
“赏花。”他语气淡淡的,似乎还是不太开心,“红梅开了,我们去看看吧。”
我抓着他的袖子,急道:“赏花可以,但你先放我下来。”
桑瑱拒绝:“不,我抱你过去。”
抱我过去?
桑府仆人众多,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等下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他不害臊,我还要脸皮。
我挣扎着想从他身上跳下来。
环在我腰间的双手却更用力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眼睛还没好全,怕你摔倒,我必须抱你。”
我:?
这话很矛盾,眼睛没好全,可能会摔倒,那我如何就能赏花?
“放我下来,被别人看到不好。”我服软求他。
“不。”他推门而出。
我正欲运力,想将自己挣脱出来,又怕一不小心伤到了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
“不会有人看到。”桑瑱抿唇,“他们都不在。”
闻言,我环顾四周。
平日里大家进进出出热闹非凡,今日外面果真一个人也没有。
我立刻心领神会,这是故意安排好的?
桑瑱的鼻息落在我耳畔,痒痒的,“乖,就一会儿。”
这声音温柔缱绻,我瞬间偃旗息鼓,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有些不自在道:“行。”
许是我太过用力,身旁人一僵,连带着呼吸都沉了几分。
我担忧地望着他:“你是不是抱不动我了?”
毕竟不久前被我捅了一刀,还中了血骨葬花毒。
他幽幽地瞥了我一眼,神色难得有些冷淡:“没有,你不重,我也不是那么不行。”
“哦。”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我只好将脸贴在他胸口。
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入耳,这声音听着正常,不像是有什么毛病。
正思索间,突然嗅到了一缕清淡的兰花香,似有若无,清远幽淡,却极为好闻。
我心头一跳。
刚刚室内有熏香还不觉得,如今出了屋子,这香味愈发明显,大冬天的,哪来的兰花?
抬眼望去,假山庭院,水榭楼台,除了一片绿竹和松柏尚有些绿意,其余到处都光秃秃的。别说兰花,连个花影子都没瞧见。
桑瑱身上传来的?
使劲在他身上嗅了嗅,清悠凛冽,不俗不媚的花香窜入鼻腔,的确与他平日里的药草香味不太相同。
“桑瑱,你身上……”
一抬头,发现他也正低头注视着我,四目相对,他眼底似有焰火在燃烧,面颊也不知何时染上了淡粉色,这让他的容貌多了几分艳丽。
我心脏骤停,手不自觉攥紧袖子。
两人距离极近,只要一抬头,就能碰到他的下巴和双唇。
桑瑱喉结微动,呼出的气息逐渐灼热,他微微低头,额前碎发落在我的脸上,有些酥痒。
我向来不习惯同别人过分亲密,特别是此刻,总觉得府中会随时跳出一个人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想起刚刚未曾问出口的话,脱口而出:“你身上好香,这香……是买的还是自己配的?”
这花香与记忆中阿娘身上的味道十分相似,我曾寻遍大江南北,都未曾找到如此类似的。
桑瑱脚步一顿,他眼中情意渐渐散去,满脸不可置信,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我深知没能如他所愿,但也只能装傻:“这味道我很喜欢,如果你方便的话……”
“这是我娘年轻时配的方子,”他不假思索地答应,“我晚些写给你。”
没想到今日还有意外收获,我心情大好,朝他一笑。
目光再次交汇,少年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子,又闪了闪。他愤愤地剜了我一眼,突然,脑壳一疼。
竟然用额头撞我?
眼前人鲜少这般孩子气,我下意识伸手去揉:“怎么了?”
他不再看我,咬牙切齿道:“你现在不要同我说话。”
“哦。”男人心海底针,我乖乖闭嘴。
从书房到种植梅花的小花园,距离不算远,桑瑱却硬是抱着我走了半刻钟。
小心翼翼地将我放下,他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柔和:“到了。”
正值梅花盛开的时节,十几株红梅开得轰轰烈烈,如火似霞。
朵朵嫣红密密层层地缀在枝头,丝丝缕缕暗香在空中萦绕,沁人心脾。
梅树下的小石桌上,贴心地放了汤婆子和茶点,一看便知是提前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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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要带我赏的花?”我张开手臂,深吸了一口气。
“嗯,今日要是下雪就好了,红梅雪景,最是相配,之前雪天倒是想带你来,但你的双眼……”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愧疚神色。
“红梅傲雪自是仙中极品,却可遇不可求。”我温言安慰,“如今这样也很好,重要的不是景色本身,而是一起看景色的人与当事人的心。”
之前为了刺杀桑瑱,也曾探查过桑家,当时就注意到了这片小花园,只不过那时的梅花还只是小小的花骨朵儿。
阴差阳错,如今倒是能明目张胆地做采花贼了。
桑瑱听闻我的话,脸上阴霾一扫而光,他美目轻扬,唇角微微翘起:“这是谁教你的?你如今说起情话来,竟也不觉得害羞了。”
我上去一步,在石椅上坐下,石椅上事先放了软垫,所以倒也并不觉的冷。
倒了一杯热茶,我缓缓开口:“无人教我,只是学会了实话实说。”
桑桑说过——口是心非,最是伤人伤己,特别是彼此珍重之人,更要敞开天窗说亮话。
我自幼孤苦,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又习惯将任何事藏在心中,独自消化。
在认识小木屋的连清前,一年到头开口次数寥寥无几,如果还是同往常一样,将什么都埋在心底,那他又怎知我的心意?
此话一出,桑瑱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面上竟难得地露出急切的模样:“忘月,我想给你表演一段……”
他支支吾吾,面颊渐渐染上了粉色。
我古怪地看着他:“表演什么?”
一向温润有礼的少年,今日一举一动着实反常。
“给你跳支舞。”他说。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手中青花瓷茶杯差点掉到地上。
自古都是女子为心爱的男子跳舞,桑瑱……反其道而行之?
我扯了扯嘴角,看向面前如玉般翩翩少年,鼓励道:“那你加油哦。”
桑瑱娓娓道来:“我母亲是大俞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舞蹈自然也毫不逊色。她在世时,也曾用心教导过我和桑桑跳舞。桑桑学没学会我不知道,但我倒是都记住了。”
“忘月,这舞我只为你一人而跳。”
这话说得真诚又郑重,我立刻放下刚刚拿起的桃花酥,端坐好坐姿,生怕哪里不对亵渎了他。
早知如此,我应该提前沐浴焚香,以表重视。
“忘月,看我!”红梅树下,桑瑱手持折扇,随风起舞。
少年面若冠玉,眼眸如星,唇红齿白,一举一动宛若画中仙人。
风起,红梅花瓣簌簌而落,他与花为友,身姿轻盈,翩若惊鸿。
白衣浸香,芬芳盈袖,手中折扇握紧合拢,一开一合间红雨纷纷。
梅瓣飘零,青丝飞扬,衣袍翻涌,本是女子柔美的舞蹈,他却跳出了力量与美感的兼具。
时而如草书般狂放写意,又似小楷般浸润无声;急转时踢踏有声动四方,舒缓处婉若游龙惊九洲。
一舞毕,他合扇静立。
少年身姿挺拔如修竹,又似皎皎明月不染尘。
41.深夜寻李霸
“好!”对上他的目光,我连忙起身,拍手赞叹。
桑瑱的视线在我脸上扫了扫,停顿片刻,问:“除了好,就没别的吗?”
望着面前少年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以及跳舞过后,雪白肌肤中透出的微红,我小声道:“你……辛苦了!”
似是不太满意我这般反应,他神色几番变幻,半晌,才恢复了一贯地和颜悦色。
“忘月,看到我特意为你而跳的舞,你有何感想?”他换了一种问法。
“非常别致,非常好。”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说实话,成日里打打杀杀,舞蹈什么的我看得着实不多。对于一个女杀手而言,去看旁人跳舞,还不如找个地方练练剑来的实在。
所以,对于桑瑱刚刚的舞蹈,我确实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他动起来,很美,很勾人……
勾人!
脑海中为什么会突然浮现出这个词?
桑瑱默了一瞬,再次提示:“你可以加一些形容词。”
“噢。”我突然福至心灵,一口气说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没等我说完,唇上便覆上一片温暖。
他上前一步,捂住我的嘴,清亮的眼眸满是无奈:“你啊,是把我当成了学堂检查功课的夫子吗?”
我呜呜两声,可怜地望着他。
杀手组织是会教初生杀手识字书写的,但学得只是皮毛,桑瑱若是想让我临时自创两句诗词来夸赞他,那有些强人所难了。
见我这样,面前人摇头,使劲捏了捏我的脸。
他眼角眉梢带着淡淡笑意:“唉,除了不解风情,什么都好。”
又是不解风情?
如果跳舞也算‘解风情’,那我也能跳。不过,不是他这般柔和妩媚的舞蹈,而是杀气腾腾的剑舞。
十岁时,我同几人组队,为了刺杀一个喜爱舞乐的江湖人,我曾扮成小舞姬出现在他面前。
为了避免露出破绽,当时我还特意练习了好些天剑舞。好在剑舞对于练家子而言,不算太难,若是软舞,估计也不能那般快速完成任务吧。
我拉起桑瑱,将他推到小石凳上坐好,学着他郑重声明:“桑瑱,我也来给你舞一曲吧。”
桑瑱微微一愣:“你会?”
“嗯,”我点头,“应该能看。”
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好啊。”
我足尖一点,腾空而起,折一支红梅,以梅为剑。
手腕翻转,宽大的袖袍开合甩动,发出嘶嘶破风声。
游转、跃起、回旋、挑“枝”,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挥动红梅枝条的速度越来越快,似大鹏展翅,似蛟龙盘飞,似白虎跳跃。所过之处,冷风习习,梅瓣纷落。
桑瑱看我的目光逐渐灼热,好似燃着两团跳跃的火星,笑意也愈发璀璨。
残红狼藉,香风缕缕,我穿梭于花影之间,面上亦是挂着微笑。
纷纷扬扬的红梅花瓣如飘雪般凌空而落,朦胧飘渺,美得不似凡尘景色。
见时机已到,我揽枝飞退,手中紧握的梅花枝如“箭”般朝梅林后的榕树掷去!
“嗖”的一声,花枝划破凛冬空气,稳稳地钉在榕树枝干上。
“啊!”
下一瞬,男女惊呼声不约而同地响起。
桑瑱霍然起身,俊颜上满是错愕:“怎么回事?”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榕树后,冷声道:“出来。”
无人应答。
“刀剑无眼,”我抽出袖中匕首,“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
话音刚落,四道人影连爬带滚地跑了出来。
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桑桑,桑桑的丫鬟阿芝,桑瑱的小厮石平和石安。
桑瑱一见到她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半晌,才咬牙问:“谁让你们来的?在这里多久了?”
三个下人不敢回答,纷纷低下头,桑桑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
见从他们身上得不到答案,桑瑱转向我,脸色微白:“忘月,你早就发现了?”
我点了点头。
刚出书房不久,我就瞥见不远处桑桑鬼鬼祟祟的身影。
桑桑向来喜欢凑热闹,又对我和桑瑱的事格外关心,她会偷偷跟来倒也不奇怪。
她可以不理会,但榕树后藏着的另外三人,我却不能当作没看见。
桑瑱跳舞时,那两道极低的男子低呼声,虽转瞬即逝,却也没逃过我的耳朵,当时我就想将人揪出来。
“你们……”桑瑱眉心微蹙,视线从我们五人身上一一扫过。
他唇瓣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苍白着脸走开了。
我正欲去追,却被桑桑叫住:“忘月,你等一下!”
我脚步一顿,低声问:“桑瑱今天怎么回事?”
少女满面愁容,长叹一声:“阿兄生气了,他跳舞被我们瞧见了。”
“啊?”
没等我弄明白,桑桑苦着脸道:“忘月,我先去给阿兄赔个不是,晚些再和你说!”
她提起裙摆,一个箭步向前窜去:“阿兄,你听我解释吖!”
白衣少年闻言,回头冷哼一声,迈开的步子更大了。
我远远跟在两人身后,仔细回味着桑桑的话,不就是跳舞被瞧见了吗?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不多时,兄妹俩止步于凉亭。
桑桑张开双臂,拦着桑瑱不让走,桑瑱则拉着脸看向远方,一言不发。
我思忖着自己是否也该去道个歉,毕竟我早知榕树后有人,却并未提醒。
正欲上前,桑桑突然转身,对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正在安抚桑瑱。
我只好停下脚步,远远地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兄妹二人。
“阿兄……”桑桑扯着桑瑱的袖子撒娇,“我当真不知你会为忘月跳舞……”
桑瑱额角似有青筋暴起,想来是极为恼火。
“是你说的,忘月或许还心存芥蒂,让我使出‘美人计’,想办法留住她的心!”
“是我说的没错,可我以为阿兄你会展示别的才艺,我阿兄琴棋书画,哪样不精通……”桑桑的声音越来越低,估计自己也有些迷糊,“谁曾想,你偏偏选择了跳舞……”
不提跳舞还好,一提,桑瑱似乎更恼了。
他脸上尤自带着红霞:“琴棋书画算哪门子美人计?不是你说,女子皆爱慕俊俏的郎君吗?不是你让我把这容貌优势发挥到极致吗?”
似是极为生气,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我全依了你,你倒好,竟连石平和石安也一并带来了,如今不止忘月瞧见了,他们也瞧见了……瞧见了我那个样子!”
他猛地顿住,仿佛难以启齿,羞愤道:“桑桑,你说我日后该如何面对他们?我这张老脸,该往哪搁?”
“阿兄对不起,是我不对……”面对兄长的责骂,桑桑欲哭无泪。
桑瑱猛地甩开她的手,衣袖一挥,头也不回地跑了。
“以后休想再让我听你的馊主意!”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传来,很快又消散在风中。
桑桑连忙跟在后面哀嚎:“阿兄我错了!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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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了!我再也不带人偷看了!你不要不理我呀……”
两人声音虽不大,但我常年习武,耳力极佳,这番对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总算弄明白了——为何桑瑱今日的行为举止如此古怪,原来是“有备而来”。
桑桑让桑瑱用美人计逗我开心,桑瑱还真照做了?
这兄妹俩,真是一个敢出馊主意,一个敢付诸行动。
我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加快步伐,朝前面气呼呼的少男少女追去。
……
啼笑皆非的一天终于落幕。
夜半时分,趁着桑府的人都在睡觉,我翻出大门,准备一雪前耻。
前些日子我双目失明,那个叫李霸的小子不仅偷我东西,还胆大包天想将我卖去青楼,这仇不报,我还叫什么“黑衣罗刹”?
月凉如水,夜风凄寒,我循着地图,来到了城西一处破败的街巷。
这里房屋低矮破旧,看起来久无人修缮,我按照地图上的标记,在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前停下。
借着月光,四处打量一番,确认无误后,我撬开房门,闪入屋内。
目之所及,是一片狼藉——喝空的酒坛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破烂的衣衫丢得满地都是,吃过没洗的碗筷还留着食物的残渣……
一股浓烈的馊臭味儿混合着酒气,直窜鼻腔,我强忍着想要作呕的冲动,目光扫过眼前混乱的景象,最后停在房间一角。
那里,一个身影如烂泥般瘫软在地,一动不动。他的周围,东倒西歪地围着几个酒坛。
我走近几步,借着微弱月光,看清楚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还算稚气的面容,五官生得勉强能看,只是一道狰狞的刀疤自额头蔓延至下巴,生生将那张脸劈成了两半,看起来,有些诡异。
是李霸没错了。
李霸,年方十六,父亲早亡,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因病去世。他自幼无人管束,小小年纪开始偷鸡摸狗,不务正业。十三岁那年与人争斗,被对方一刀划花了脸,自此破罐子破摔,年纪轻轻吃喝嫖赌样样在行。
我抽出袖中短刃,慢慢逼近,寒光一闪,刀尖抵住了他的咽喉。
这样一个街头混混,与宝花楼老鸨狼狈为奸,轻易便断送了许多无辜女子的一生。如果就这样直接杀了他,是不是太便宜了些?
想想被他骗到青楼的女子每日所受的苦楚,与之相比,一击毙命似乎最轻的惩罚。或许,也该让他尝试一下相同的痛苦?
我忍着恶心,从上倒下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全身上下似乎毫无可取之处……这样的人,怕是送到男风馆也不会有人收。
算了,还是不要白费那个功夫了。
或者将人带走,慢慢折磨?
好像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那日在我宝花楼门口闹的太狠,扬城许多人都知道,李霸得罪了“灵医妙手”的未婚妻,如果他突然毙命或消失,定会有人猜测是我所为。
事关桑瑱和桑家,还是不要给他们带来麻烦为好。
思及此,我拎起李霸的衣领,如提小鸡般将他丢到屋外。
寒风呼啸,凉意袭来,躺在地上的少年被风一激,哆哆嗦嗦地转醒。
他睁开眼,见到黑衣蒙面的我,满眼恐惧:“你你……你谁?”
我蹲下身,笑声阴冷:“索命无常,取你狗命。”
下一瞬,我指尖一点,李霸闷哼一声,再次闭上双眼。
睡吧,睡吧。
等明日清晨,众人就会发现,这扬城又多了一个不小心冻死街头的“可怜人”。
42.老鸨的过去
次日清晨,梳洗完毕,我坐在窗边,思考该如何报复宝花楼的老鸨。
李霸已死,王妈妈自然也要为她当日的行为付出代价。
若只是想杀她,自是十分容易,但考虑到被她拐骗来的女子,我又有些犯难,如何才能将这些人不动声色地救出呢?
宝花楼是扬城最有名的烟花场所,里面光叫得上名字的姑娘就有十多个,更不必说那些年纪不够,只能负责洒扫的小女孩了。
这些人里面,哪些是被拐骗来逼良为娼的,哪些是正常流程买进的,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调查清楚。
照我以前的性子,定然不会多管闲事,可那女人欺我眼盲,竟想将我也掳去接客,既然如此,那就别怪“黑衣罗刹”出手无情。
昨天半夜,雪儿送来了蓝星当铺提供的情报,这回不是桑瑱仇家的消息,而是宝花楼老鸨的生平事迹。
老鸨原名王宝珠,如今四十有六,十六岁堕入风尘,二十八岁在一众姑娘中脱颖而出,成为这宝花楼的管事。
她原是隔壁江城一户富人家小姐,八岁那年上元节,与姐姐王宝珍及一众仆从上街赏花灯,因见一处灯谜有趣,不小心落至众人身后,被人掳走。
自此,这位千金随拐子辗转各地十四岁那年,因她出落得亭亭玉立,那伙人见时机成熟,便将她以高价卖入了宝花楼。
进入宝花楼后,王宝珠每日被迫学习琴棋书画、歌舞技艺。十六岁那年,有人花重金买下她的初夜,自此,这位美人开始在扬城小有名气。
扬城与江城相距不远,骑马一两日便可到达。王宝珠不堪忍受青楼生活,多次想逃回故乡与家人团聚,然青楼眼线众多,每次都被抓了回来。
第一次逃跑,她被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第二次,卧床三月不能起,第三次,被折磨得差点疯掉,第四次……
没有第四次了。
一日,她偶遇一位江城本地的恩客,几番交谈下,得知父母因她失踪,伤心过度,早已离开人世。姐姐宝珍,也因成婚三年无所出,被夫家休弃,再无音讯。
得知家中遭遇,她心如死灰,大病一场。
许是上天垂怜,两月后,她奇迹般好转,只是自此性情大变,不再如从前一样锋芒毕露,而是学着温柔解语,主动招揽恩客。
她本就生得花容月貌,如此改变后,更是引得无数男子倾心,年纪轻轻,便成了宝花楼的头牌。
她也开始有目的地结交达官显贵、商贾巨富,借助他们的人脉和财力,二十八岁那年,如愿当上了宝花楼的老鸨。
从风尘女子到管事,不仅是身份的转变,更是权力的更替,人一旦尝到权力的滋味,就容易迷失其中。
她忘记了自己遭受过的痛苦,为了让宝花楼的生意更上一层楼,也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这些年,她不惜与拐子勾结,将漂亮少女拐骗至此,逼良为娼。正如她当年走过的路一般。
“秦姑娘,您起来了吗?”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丫鬟沁水的声音响起:“少爷在等您用饭呢。”
“知道了,我这就来。”
将信纸收入袖中,我打开房门,朝桑瑱的屋子走去。
隆冬的早晨,天色灰暗,门外枯枝挂满寒霜,冰晶垂在枝头,有些冷。
推开门,正好对上青衣少年那双澄澈的笑眼。
桑瑱挥了挥手,招呼道:“快来。”
我敛衣座下,面前饭桌上,早已摆好了诸如杂粮粥、馃子、蛋羹等扬城早点。
前些日子还有桑桑一同用早膳,这两日她一大早就去了宝清堂,如今家中就只剩下我和桑瑱两人。
我拿起银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面前杂粮粥,心绪渐渐飘到远方。
王宝珠,一个不慎落入泥潭的可怜人,在经历污染与摧残后,选择了与泥潭共沉沦。
她的遭遇固然悲惨,但也不是残害其她无辜女子的理由,所以,此仇我还是会报,被她拐骗到宝花楼的姑娘,我也一定会救。只是,该如何妥善处理此事呢?
越想越没有头绪。
“怎么不吃,可是不合胃口?”
许是我许久未动,桑瑱敲了敲桌子,眸中满是关切。
我摇头:“没有。”
将银勺放好,我问他:“桑瑱,你可曾去过宝花楼?”
桑瑱一愣,随即面色变得极为古怪,接着不知为何,向来斯文稳重的少年竟然被呛到了。
“咳咳咳……”
他猛烈咳嗽起来,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
“桑瑱?”我忙起身,递去热茶,“你没事吧?”
他接过茶杯,猛灌了几口茶水,好半天终于缓了过来。
“忘月,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少年美目水光潋滟,满是委屈。
我:?
“我从未去过那种地方,也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现在没有,从前也没有。”他眼圈开始泛红。
我一头雾水,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似是以为我不信,他急道:“我所言句句属实,桑桑可以为我作证,在扬城,除了出门问诊,平日里我很少离开家中,你……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谣言?我发誓我真没有!”
“哦。”我这才恍然大悟,他好像误会了。
思及此,不禁也觉有些好笑:“没有,不是怀疑你。宝花楼那个老鸨,我先前与她有些过节,我想向你打听些情况,没别的意思。”
“这样啊。”他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此事我知晓。”他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又取出手帕,仔细擦拭了嘴角,这才恢复了惯常地平和。
“嗯。”我拿起筷子,重新坐下来吃饭。
那日众目睽睽之下,我将宝花楼众人打得落花流水,桑瑱事后知晓并不意外。
“其实……”耳畔,传来略显不安的声音,“那场闹剧发生两日后,宝花楼曾派人来桑家求和,并送来许多银两赔罪。”
求和?
我心下一惊:“我为何不知?”
少年清咳两声,有些赧然:“那时你受了伤,需要静养,我和桑桑担心你知道后动气,没敢告诉你,原本想这两日同你说的。”
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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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点头。
桑家众人先前带着我的画像大张旗鼓地寻人,王妈妈事后知晓我是桑瑱“未婚妻”,想要息事宁人,倒也好理解。
否则,桑家兄妹一旦报官,以他们的身份,官府必然不会坐视不理,且当日目击者众多,此事难以抵赖。饶是王宝珠上头有人,这次也难以全身而退。
我:“后来是如何处理的?你们没有同意吧?”
桑瑱心善,若被说客哄骗说动,那就麻烦了。
“自然不会,”少年摇了摇头,“当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事出有因,但此事事关重大,我和桑桑断然不会擅自替你做主。”
“况且,”停顿片刻,他又补充道,“那老鸨罔顾律法,欲将好人家女子掳去烟花之地,此等恶行,是要坐牢的。若当日她们遇到的不是会武功的你,而是寻常女子,结局可想而知。所以,她不值得被谅解。”
此话一出,我百感交集。一方面,为自己拥有这样的爱人和朋友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又为那些不幸落入老鸨魔爪中的女子担忧。
“你可是想要去报仇?”他嘴角一勾,“今日我们便可去报官,告她当街强抢我未婚妻,由我和桑桑出面,官府一定会给桑家一个交代。”
报官?
官府看在桑家的面子上,或许会惩治王宝珠,但之前被她拐骗来的女子,却并无直接证据表明她们的遭遇是真实的。
所以,她们还是无法离开。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暂时不用。”我将袖中那张有关王宝珠的资料递给他,“你且先看看这个。”
桑瑱疑惑地接过信纸,慢慢看了起来,神色也随着纸张的翻阅逐渐凝重。
我夹起一根馃子,细细咀嚼。屋内一时寂静,唯有一旁暖炉里的炭火,发出噼啪作响地爆裂声。
桑瑱看得仔细,全程保持着蹙眉的表情,一盏茶功夫后,他终于将那张密密麻麻的信纸看完了。
少年面上浮过一丝不忍:“原是这样。世事无常,好好一个家,竟遇此横祸。那王妈妈本也是个可怜人,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当真可悲可叹。”
我不置可否,淡声开口:“我想找她聊聊,如果她愿意主动放走以不正当手段弄来的女子,并承诺不再作恶,我和她的私人恩怨,可以暂时先一笔勾销。”
“当然,”我顿了顿,“她还需供出其他同伙,说出与她对接的拐子名单。”
否则,杀了一个王宝珠,还会有无数个“王宝珠”出现。
桑瑱闻言,却摇了摇头:“光是让她同意将拐来女子放走这一条,只怕就很难。”
我眸光一冷,难吗?
刀架在脖子上时,有什么事不能答应?
多少人平日里义正辞严、说一不二,一到生死关头,还不是立马俯首称臣,唯恐项上人头不保?
若是我想,也不是不可以半夜杀到她闺房,逼她将姑娘们放走,再灭口以绝后患。
只是那样,一来动静太大,我怕一个不小心查到我身上,继而影响到桑瑱和桑桑;二来,并不能从源头上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43.寻找王宝珍(一)
暗自叹了口气,我端起粥碗喝了起来。
桑瑱也没再说什么,低头吃着小菜,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他猛地放下碗筷,喃喃道:“王宝珠?王宝珍?”
“是啊,宝珍宝珠,又是宝又是珍珠,”我也不禁感叹,“想来王家父母极疼爱这对姐妹。”
“珍珠?”桑瑱眼前一亮,倏地站起身来,“忘月,我知道了。”
“什么?”我狐疑地看向他。
他将椅子挪到我身旁,嘴角含笑:“也许找到了王宝珍,此事就容易解决多了。”
对上那期盼的目光,我解释道:“寻人这事,早上我已安排下去了。”
若是能找到王宝珍,手中便多了一个人质。届时想让王宝珠放人,并供出拐子名单,总会比现在容易许多,只是,人海茫茫,寻人并非易事。
资料上说,王宝珍比王宝珠年长九岁,如今已是半百之人,是否还活着都未可知。就算侥幸找到了人,姐妹俩分别近四十年,用王宝珍威胁王宝珠放人,会有用吗?
“若能帮她找到亲人,”少年眸光一闪,“届时我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许能让王宝珠幡然醒悟,放走那些被骗来的女子。”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同样是寻人,桑瑱的目的,果然良善许多。
我别过脸,有些心虚。
“不过,”他忽地拉起我的手,眼中得意一闪而过,“这次,或许我会比你先寻到人。”
“什么?”
少年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和桑桑曾救过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养母,极有可能就是王宝珍。”
我心下一惊,脱口而出:“当真?此人在何处?”
他捏了捏我的脸,无奈地笑了笑,温声道:“别急,听我说完。”
他停顿片刻,似在努力组织语言,半晌,才缓缓开口:“我也不能确定她一定就是王宝珍,因为她从未告诉过我们她的闺名。我们只知那妇人姓王,我和桑桑一直称她为王大娘,她闺名中应该有一个‘珍’字,我听小辈们都叫她‘阿珍婶’。至于容貌,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倒是和王宝珍的年龄对得上。”
我刚想说这不能证明什么,这世上同名同姓者甚多,同姓同音者更多,却听桑瑱继续道:“王大娘曾提过,她祖籍在江城。”
准备说出的话顿时堵在喉头,我默默闭嘴,静待下文。
他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又抛出两条证据:“她还说,她曾遭丈夫休弃,有个妹妹,幼时走丢了。”
我嘴唇微动,几条重要的线索都对上了,难道,真是我们要找之人?
只是,桑瑱是如何知晓得那般具体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忍不住问。
许是我的表情过于诧异,他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王大娘家中有好几个女孩,但孩子们年龄和容貌相差甚远,且我和桑桑从未见过她的丈夫,于是好奇地问了一下。她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很爽快地告诉我,这些孩子都是养女,她没有丈夫,曾经有过一个,但因为她没生出孩子,被夫家嫌弃休妻了。”
说到此处,他眸光微暗,声音也带了一丝暗哑:“王大娘家境并不富裕,按理说,是不应该养那么多小孩的。我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她是这样回答我的——‘老身有个小妹,幼时走丢了,每每看到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老身就会想起她。’”
“她的原话是——‘老身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还在不在人世。但老身觉得,我把这些孩子带回家,或许老天看在我做了这么多善事的份上,也能让我小妹遇上一个好心人,让她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厢房内,一时安静得出奇。
许久,我听到自己问:“你可知,她住在何处?”
“当然,”他拍了拍我的肩,重新扬起笑脸,“她小女儿的病情有些特殊,我和桑桑曾去看过,她们一家,都住在扬城城郊。”
“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我急于想确认此人是否就是王宝珍,起身便要往外走。
“等等!”双手突然被人拉住。
桑瑱满脸无奈:“吃完饭再说,不急这一时半刻。”
我这才想起,桌上的食物只吃了一半,不由有些尴尬。
早膳过后,我迫不及待地拉着桑瑱出门,桑宅大门口,小厮石平早已备好马车,正等我们出来。
走出府门,抬眼望去,冬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为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淡金色光晕。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穿梭忙碌,好不热闹。
不远处空地上,几个武夫正在卖力吆喝献艺,路人纷纷驻足围观,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这还是我双眼恢复后,第一次白天出门。
“忘月,等一下。”正欲上马,桑瑱突然拉住我的袖子。
我茫然转身。
他俊眉微蹙:“外面这么冷,你穿这么少,感染风寒了怎么办?”
又将我身上的大衣拢了拢,他转头吩咐石平:“去我屋里,把那件墨绿色青莲纹狐皮大氅取来,再拿个手炉过来。”
“是。”石平领命而去。
我觉得此举着实有些小题大做,遂道:“没那么冷,没必要让他跑一趟。”
桑瑱上了马车,伸手来拉我,“很有必要,你虽常年练武,底子不错,但也要爱惜身体。我们相识不过半载,你就说你受伤昏迷了几次?”
知道他在关心我,且受伤昏迷这事无法反驳,我借力坐到他身侧,妥协道:“好,都听你的。”
不一会儿,石平取回东西,桑瑱将大氅套在我身上,又往我掌心塞了一个热乎乎的手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车厢缓慢晃动,道路两旁的景色逐渐变化,繁华热闹的街市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空旷荒芜的郊外。
天寒地冻,万物凋零,枯黄衰败的荒草随风摇曳。
山道两旁,孤零零地耸立着几颗光秃秃的老树,枝桠被寒风吹得尖锐作响,几只寒鸦凌空飞过,留下数声粗糙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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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下意识靠在桑瑱肩头,任由思绪飘飞。
还剩十来天,绿舟的刺杀任务就要截止了。
虽未有人催促进展,但我却没有找出和桑瑱仇家有关的任何线索。
不仅如此,距离上次服下抑制蛊虫苏醒的解药,也已过去了两个多月。
我和他,剩下的时间都不多了。
如果此次我未能完成任务,绿舟下一批杀手将会继续行刺,直到桑瑱身死。
我能护他一时,但没有解药,一旦蛊虫苏醒,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届时,桑瑱又当如何?
心中倏地一痛。
抬头,几抹碎光从车窗外洒下,为身旁人清俊的侧颜渡上了一层细碎的光影。
正在欣赏窗外风景的少年,似是注意到我的目光,微微侧身。
他放下帷裳,伸手就来搂人,语气温柔地不像话:“忘月,你在偷看。”
我垂下眼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没有偷看,是光明正大地看。”
“哦?”他俯身,唇角一勾,“那我离近一点?让你看个够。”
他的脸忽然移近,眼底笑意璀璨,漆黑明澈的眸子似一汪春水,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沉溺其中。
“桑瑱。”我制止了他继续向前的动作。
白皙清俊的面颊停在了极近的地方。
我伸手,认真地抚过面前眉眼,又将五官细细描摹一遍,这才觉得安心些。
似是能窥探我的想法,少年握紧我的手,表情是十足的认真:“不要胡思乱想,你不会有事,我……我们都不会有事。”
“嗯。”我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
不会有事。
桑瑱不会有事。
如果血蚕蛊注定此生无解,那我要趁这最后的时间,为他斩出一条生路!
马车缓缓驶过郊外颠簸崎岖的土路,由土砖砌筑的房屋,零零落落出现在眼前。
这里的街道泥泞窄小,凋零的树木星星点点地矗立在土路两旁,不少土屋倾倒在地,断壁残垣间,蛛网随风摇摆。
还有一些墙体斑驳、裂痕纵横的屋舍,虽有炊烟,看上去却破败不堪,简直不像是能住人。
“公子,秦姑娘,我们到了。”石平一声呼喊,勒住了缰绳,“前面的路,咱们马车进不去。”
马车停靠在路边的枯木下,桑瑱带上维帽,掀开车帘,拉着我下了车。
因那晚刺杀之事,他原本决定以后在外做回真实的自己,我却觉得,有追杀令在身,展示真容并非明智之举。
是以,他还是同往常一样,出门在外,维帽不离身。
府中除了桑桑和他的几个心腹,其余人并不清楚“灵医妙手”桑瑱是何模样。
空气中带着一丝泥土的腥气,几条瘦弱的野狗在街头漫无目的地徘徊着,见到我们,发出了几声有气无力的狂吠。
桑瑱看了一眼地面,关切地提示:“当心脚下,这路不好走。”
“嗯。”我掀起裙角,小心避开随处可见的泥坑。
44.寻找王宝珍(二)
坐在屋外晒太阳的村民,一瞧见有人下来,纷纷伸长脖子,好奇地打量着我们。
原本蹲在路边玩耍的孩童,也立刻起身,飞快地跑到我们跟前,干净通透的眼眸里满是疑惑。
桑瑱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大包麦芽糖。
几个小不点儿倏地眼前一亮,目光牢牢黏在他手上。
“新年好呀,小家伙们。”他蹲下身,给每人分了一大块糖块,“来,哥哥姐姐请你们吃糖。”
孩子们揣着糖果,扬着笑脸,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喂!”
一个在门前晒衣服的中年妇人突然开口,满脸警觉:“你们是做什么的?”
“这位大婶,王果果的娘亲可在家?”桑瑱说明来意。
“找阿珍姐?”妇人来回打量了我们好几眼,“噢,她在家。一直往里头走,最后一间茅草屋就是了。”
桑瑱拱手作揖:“多谢。”
外头聚在一起的村民闻言,互相使了一个眼色,而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我不由眉头一紧。
桑瑱见状,走到我身侧,用身体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
维帽下传来干净轻柔的男声:“郊外鲜少有生人来。”
“住在这片区域的,都是些贫苦百姓。他们没有恶意,只是好奇我们的身份。”他边走边解释。
“明白。”我平静地点头。
越往巷子深处走,人烟越多,小路也越泥泞狭窄。
一路上,不时有村民从屋里探出脑袋,带着疑惑、艳羡或冷漠的目光打量我们。
桑瑱耸了耸肩,有些无奈:“马上就到了。”
不多时,我们在一间破旧的房屋外停下。
这房子以茅草为顶,墙体由粘土和石块堆砌而成,虽然粗粝,但看起来还算结实。
屋檐下,几盏红纸糊得灯笼随风摇摆,木门两侧的墙壁上,还贴着一副红对联。
对联上写着:“岁岁平安节,年年如意春。”
明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红纸,但写这对联的人字迹娟秀工整,竟为整个屋舍平添了几分书卷气。
不同于其他村民屋前杂草丛生,这户人门口的空地,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大门两侧还各摆放着一盆蔷薇。
此刻正值寒冬,自然无花无叶,但蔷薇藤根茎粗壮,修剪得亦是十分整齐。想必到了春夏,定会花簇盛放,枝叶交映,芳香袭人。
踏上石阶,隐约听到屋内传来孩童的欢笑声。
“王大娘,果果,你们在家吗?”桑瑱站在窗前大喊。
“谁啊?”伴随着屋内一声疑问,不多时,房门被打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王大娘。”桑瑱笑道。
被称为王大娘的妇人缓缓走出屋外,盯着我俩看了又看。
她穿着双黑色粗布棉鞋,身上套着件半旧灰圆领对襟长袄,袖口和领口被洗得微微褪色。
人虽极为瘦削,但整个人的状态并不苍老。特别是那双眼睛,没有半丝同龄人的浑浊,反而明亮有神,闪着熠熠光彩。
妇人冥思苦想半晌,面露疑惑:“两位是……”
桑瑱上前一步:“王大娘,是我,桑瑱。”
“桑医师?”她恍然大悟,眼中满是惊喜:“真的是您?唉,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一下子没认出来。一年多不见,桑医师好像长高了。”
桑瑱颔首:“大娘近来可是又做针线活儿了?等会儿我给您开一副明目的方子,调理一下。”
王大娘摆手,指着自己眼睛道:“有劳桑医师费心,老身已经许久不曾碰那些了,如今年纪大了,愈发看不清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欲言又止:“这位姑娘是……”
桑瑱拉着我介绍道:“这是我未婚妻忘月,今日我们前来,是想找您打听一些事儿。”
听闻“未婚妻”三字,王大娘神色一喜,又将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似是十分满意:“哎呀,恭喜恭喜,桑医师能找到一位这么漂亮娴静的姑娘,真是好福气。”
桑瑱闻言,轻咳两声,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帷帽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王大娘眼底含笑,露出一副“过来人都懂”的表情。
末了,她话锋一转:“桑医师方才说要打探消息,不知你们想问什么?”
桑瑱刚要回答,这时门内突然探出一个小脑袋。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细声细语地问:“阿娘,是谁来了?”
“哎哟!”王大娘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有些懊恼:“刚高兴坏了,都忘记请你们进屋喝热茶,走!走!”
她推开门,热情地发出邀请:“外头冷,两位进屋再说。”
踏入房门,屋内景象一览无余。
这个家仅有三间房间——一间小小的厨房,一间卧室,一间我们此刻所在的堂屋。
堂屋面积不大,家具也颇为简陋,但每件物品似乎都有被用心呵护。
靠墙的木柜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壶茶杯擦拭得闪闪发亮,茶几上的瓷瓶,插着几枝怒放的腊梅……看得出主人家对生活十分热爱。
另一间半掩着的房间,隐约可见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两张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这应该就是王大娘和孩子们睡觉的地方。
屋内布置虽然温馨,墙壁却有些漏风,站在里面能感觉到寒意从墙缝渗入。
王大娘拉开凳子,请我们入座,脸上露出深深的歉意:“家里冷,两位先坐会儿,我泡壶热茶给你们暖暖身子。”
桑瑱连忙拒绝:“我们坐会儿就走,大娘不必麻烦了。”
老妇人眯眼笑道:“哪有客人来了,水都不给人家喝得的道理?”
她转头,向着那昏暗却隐约透着火光的厨房,唤了一声:“孩子们,有客人来了,快出来打招呼。”
四个小姑娘立刻从里面钻了出来。
除了刚刚已经露过头的女孩,还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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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年纪不一的小姑娘。
最小的那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最大的至少有十三四岁了。
看到我们,四个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
大姐很有礼貌,率先带头唤了一声:“哥哥姐姐好。”
三个小家伙有样学样,“哥哥姐姐好。”
“你们好。”我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善的笑来。
桑瑱点了点头:“许久不见啦,你们好。”
他缓缓蹲下身子,逗弄那个最小的孩子:“果果,你还记得我吗?”
叫果果的小娃娃满脸困惑。
另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跳了跳,抢答道:“我记得。”
“我也记得。”刚刚露过脸的女孩,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果果看了看她们,又看了看桑瑱,一脸茫然。
这时,王大娘已经沏好茶回来了,她拿出擦得发亮的茶杯,给我们一人斟了一杯热茶。而后,又温柔地摸了摸果果的头,道:“果果,这是桑医师,你小时候生病就是他帮忙治的,你有印象吗?”
小女孩抓了抓头发,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王大娘继续提示:“你最喜欢的那个大红拨浪鼓,就是他送的。”
听到拨浪鼓,小家伙眼前一亮,立马抱住桑瑱的小腿,含糊不清地叫他:“桑医师。”
“太小了,什么都记不得。”王大娘无奈地摇摇头,“还请桑医师见谅。”
桑瑱笑着将果果抱起,问:“果果如今身体如何了?”
妇人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拖您和桑桑姑娘的福,全好了,她现在能跑能跳,和其他孩子一样,结实着呢。”
“那就好。”桑瑱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知你们这次前来,是有何事要问我?”一番寒暄过后,王大娘搂着另一个稍大一些的姑娘,直入主题。
桑瑱将果果放下,从袖中取出那包麦芽糖,递给她们中的大姐,柔声道:“这糖你们拿去分了,我和你们阿娘有话要说。”
小姑娘开心地接过糖果,领着妹妹们进了卧房,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王大娘拉开凳子坐下,局促不安地望着我和桑瑱。
桑瑱温言安抚:“大娘别怕,只是想问您一些过去的事。”
“您说,老身一定知无不言。”她正襟危坐。
“大娘的闺名是不是叫……”桑瑱可能觉得身为男子,问一个长辈的闺名有些唐突,说到一半,尴尬地看向我。
我向来比较直接,接过他的话头,开门见山道:“大娘是不是名叫宝珍?祖籍江城,有个妹妹八岁时因看花灯,在上元节当夜不知所踪?”
“砰”的一声,妇人手中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满脸不可置信:“你们是如何得知的?”
“难不成……”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双手颤抖,一脚跨过地上碎瓷片,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
“是我小妹让你们来寻我的?”
45.寻找王宝珍(三)
我和桑瑱对望一眼,这般反应,看来是王宝珍无疑了。
正欲开口,衣袖突然被双干枯的手扯住,王宝珍抬眸,眼中满是希冀:“姑娘,请您告诉我,我小妹是不是有消息了?她,她在哪里?”
我平静地望着面前老人,良久,才淡声开口:“大娘真想知道?”
“自然。”王宝珍点头如捣蒜:“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托人打探她的消息,没成想,入土之前,竟能美梦成真。姑娘,能否告诉我她的地址?”
许是我迟迟未答,妇人眼眶微红,弯下膝盖就要下跪。
“大娘坐好,”我眼疾手快,拦下了她的动作,“听我们细细说来。”
王宝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重新入座。
她双手交握在胸前,目光灼灼地等我们开口。
我心头一颤,原来即使过了三十八年,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亲人,一直在盼妹妹回家。
“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不过有个条件。”我冷声道。
“什么条件?”王宝珍“唰”地站起身,眼中迸发出喜悦的光彩:“姑娘请讲,只要老身能做到,您尽管要求,要是能和小妹团圆,我这一生,死而无憾了。”
“我们自然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我别开脸,不去看她,“你小妹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我希望你们见面后,你能劝她改邪归正,让她将伤害过的人,全部放走。”
“什么?”
如果说前一刻,她还激动得像世间最幸福的人,此刻她脸色苍白,嘴唇嗫嚅着,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问:“小妹她……她犯了什么事?严重吗?会死吗?”
“她活的很好,不会死。”我话锋一转,“但,她手底下的人,会生不如死。”
王宝珍闻言,嘴巴微张,短短一息间,神情反复变幻。
怕她上了年纪,陡然间大喜大悲出事,我让桑瑱给她诊了脉。
确认老人无恙后,桑瑱也补充道:“您小妹欲将我未婚妻骗至烟花场所,且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很多妙龄女子因她的私心,被无辜断送了一生。”
“真的?”她眉头一紧,目光落在我脸上,似是不愿相信,“桑医师此话当真么?”
我微微颔首:“千真万确。”
“造孽啊,怎么可以做这等罪孽深重之事?”她低声啜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
原来精神焕发的妇人,顷刻间像是老了好几岁。
我声音微冷:“大娘,您还要不要见她?”
“见!”她抹了一把眼泪,连连点头,“当然要见!姑娘对不住,我小妹幼时失踪,很多事我们还来不及教她,她自小心善,这么做定然有苦衷。”
自小心善,有苦衷……
我沉默地看了桑瑱一眼,想起那晚,他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轻叹一声,没再多言。
“等回头见了面,我一定好好劝她,”王宝珍揉了揉通红的双眼,向我保证,“做人啊,不能对不起自己良心。”
“如此甚好。”我只觉周身氛围沉重压抑,令人心烦,于是起身告辞,“大娘就在家等我们消息吧。”
“姑娘,再坐会儿!”老人一再挽留,想从我们口中得知更多关于王宝珠的消息。
对此,我和桑瑱缄口不言。
她自讨没趣,只好作罢。
桑瑱走前,找来纸笔,快速写下了治疗眼疾的方子,又同几个小娃娃一一说了再见。
王宝珍依依不舍地送我们到了巷子口。
上了马车,桑瑱摘下维帽,问:“不先告诉她王宝珠先前的经历吗?”
我摇了摇头:“她迟早会知道的。现在告诉她,她若是跑到宝花楼寻人,姐妹两人相认,就算她履行了诺言,但王宝珠不放人,我们就没筹码了。”
少年抬头,眼中讶异一闪而过:“忘月,你该不会想拿她威胁王宝珠吧?”
我睨了他一眼,面色如常:“只是当做谈判的筹码,能不能成功,要看她在她小妹心中的分量。”
人心隔肚皮,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必要去赌。
桑瑱垂眸,若有所思。
我慢慢阖上双眼,内心逐渐平和。
王宝珍既已寻到,威逼加上施恩,王宝珠放人的几率又多了几分。
如果一切顺利,那些无辜进入宝花楼的女子,这几天就能离开了。
反之,如果王宝珠对我的威逼利诱无动于衷,连亲姐的性命都可以不顾,那不日后,就是她的死期。
不管怎样,在离开扬城前,此事一定会做个了结。
想到这,我突然对收养了四个孤女的老妇人多了几分兴趣,转头问身旁人:“你和王宝珍,还有那几个孩子,怎会那般熟络?”
桑瑱唇角一勾:“此事说来话长,我在王大娘家吃过饭。”
“哦?”我往他身边靠了靠,“给我仔细讲讲她的故事吧。”
车厢内,响起男子清朗悦耳的声音。
随着桑瑱的娓娓道来,我大概弄清楚了他们相识的经过。
原来桑瑱和桑桑两兄妹,每隔数月便会前往城郊义诊。王宝珍的小女儿果果,就是他们的病人之一。
两年前,刚满一岁的果果患上了一种怪病,王宝珍寻遍名医,皆被告知孩子无药可救。正当她心灰意冷,准备认命之时,桑瑱桑桑恰好出现。
桑瑱:“果果的病虽然复杂,却也并非绝症。我和桑桑为她开了几副药方,几个月后,再去城郊时,她已大好。”
“后来呢?”我继续追问。
“后来我准备离开扬城,外出云游,临行前想起果果,便独自去了王大娘家中。经过大半年调理,果果的身体已基本痊愈。大娘见我前来,喜出望外,非要留我吃饭。我再三推辞,奈何老人家盛情难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那一日,她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席间,一再对我表示感谢,并讲述了先前为果果四处求医的经历。她是个爽朗健谈的性子,我们相谈甚欢。我和桑桑曾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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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大娘年事已高,为何会有个一岁多的女儿,且她的孩子与她相貌迥异,于是随口问起,她没有隐瞒,将过去之事一一道来。”
在桑瑱的讲述中,我又了解了王宝珍这些年来的种种过往。
她原是江城大户人家之女,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成年后,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丈夫,本以为可以过上安稳生活,却不曾想,因婚后三年无所出,被夫家以“无后”为由休弃。
心灰意冷的她回到娘家,命运却再次开起了玩笑——王家父母因思念幼女成疾,接连离世,且这些年为了找回王宝珠,家中钱财早已挥霍一空。不得已,她只能变卖唯一房产,安葬双亲。
无处可去的年轻女子本欲投靠亲友,却被亲友视为不祥之人,皆避之不及。
万般无奈下,王宝珍只得离开江城,因为身上余钱不多,便在就近的扬城落了脚。
得益于王家父母对孩子的重视培养,她自小便学习书画和女工,因此,很快就在绣坊找到了一份活计,成了一名绣娘。
虽然生活清贫,但总算安定了下来。
她生得貌美,自然不缺追求者,但上一场婚姻让她吃尽苦头,受尽冷眼,这让她觉得一个人也挺自在。
于是,她将自己不能有孕的假消息广而告之,那些向她诉衷肠的男子得此消息,纷纷离开。
一日,她在街头偶遇了一个流浪的小女孩,女孩的背影与她失散多年的小妹如出一辙。她心下一惊,毫不犹豫地将小姑娘带回了家。
就这样,王宝珍有了第一个“女儿”。
小女孩乖巧懂事,帮她干活,为她排忧解闷,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为人母的快乐。于是之后几年,她又陆续收养了两名孤女。
一个人抚养三个孩子,生活难免清苦,但四人彼此关爱,相互扶持,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光阴飞逝,岁月如梭,转眼间大女儿到了适婚年纪,王宝珍四处打听,寻了一户好人家,笑着送女儿上了花轿。
之后,二女儿三女儿陆续成家,她再次成为孤家寡人。
三个女儿虽嫁作人妇,但孝心不改,隔三差五回去看她,王宝珍倍感欣慰,觉得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再加上她时常想起失散多年的小妹,于是,又陆续收养了三个女童。
果果是个弃婴,刚出生就被遗弃在路边,因为眼疾,那时她已没办法做绣活了,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将小婴儿抱回了家。
四个孩子的日常开销不是一笔小开支,王宝珍不想让已经出嫁的女儿一直接济自己,于是将之前省吃俭用买来的宅子卖了,搬到了城郊便宜的房子里,也就是她们现在生活的地方。
“没有了绣纺的活计,这两年,大娘主要靠帮别人浆洗衣服维持生计,虽然生活清苦,但大娘对此很满意,四个女儿也在她的照料下健康成长。”
桑瑱讲得出神,我听得入迷。
不知不觉时间飞逝,马车外,石平唤道:“少爷,秦姑娘,我们到家了。”
46.夜探宝花楼(一)
我拉开车帘,跳下马车,感慨道:“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十九岁被休妻,二十不到父母相继离世,王宝珍一介弱女子,在流言蜚语和一无所有中努力生存,不仅如此,她还竭尽所能,帮助那些孤女,让爱传承。
“的确。”桑瑱尾随身后,表示赞同:“一般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早就自暴自弃了,很少有人会再愿意用仅剩的余热,为别人带来光明。”
“是。”
同样是面对苦难,同样孑然一身,她妹妹宝珠,做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选择。
只能说,造化弄人。
思及此,我抓起桑瑱衣袖,心中不忍:“她辛苦养大的三个孩子,最后全部嫁人了,这四个小的,未来估计也一样,如果到最后又只剩她一人,你说,她会后悔曾经的选择吗?”
“后悔吗?”他微微迟疑,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不紧不慢地解释:“据我所知,王大娘的三个女儿都是很晚才出嫁,而且还是她为了姑娘们的声誉和幸福,亲自相看的小伙。”
我脚步一顿,很快便明白这中缘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俞女子出嫁年龄一般是十八到二十四五,年纪大了还留在家中,难免会惹人非议。
王宝珍正是因为把那些孩子当做亲生女儿,所以才会事事设身处为她们着想,故而宁愿自己孤单,也要为女儿们觅得良配。
想到这,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也许,大娘的女儿未必就想要嫁人呢?而且女子也并非一定要嫁人,才能觅得幸福。”沉默许久,我还是没能忘记那个瘦削苍老的身影,由己度人道。
如果当年,我能遇到这样好的养母,我一定舍不得离开她。
桑瑱闻言,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拦在我面前,“桑桑也是这般想的,但她可以终身不嫁,其她任何女子亦可以,你却不行。”
“为何?”我有些不解,“从未有人规定杀手必须成家。”
“噗。”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和是不是杀手没有关系……”说罢,他伸手就想像往常一样捏我脸。
这笑声透着些许古怪,我不自觉后退两步,“那是为什么?”
我和其她女子的区别,不就是这杀手身份吗?
“因为,你不嫁我,我岂不是要成孤家寡人了?”他的笑声更大了,眉眼间满是促狭。
我顿时语塞,这人怎么总是这样!上一瞬还一本正经,下一刻就说出这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来!
我佯装生气,别过脸去,不去理他。
少年却再次凑近,俯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偷偷告诉你,王大娘在城区的那处旧宅,已被她三个大女儿凑钱赎回来了。”
“什么?”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王宝珍……知道吗?”
扬城城区的宅子并不便宜,即使三姐妹一起凑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她们如何做到的?
桑瑱推开房门,示意我先进,自己则摘下帷帽,随后进屋,“王大娘应该是不知道的,那宅子,是三姐妹准备留给老人以后养老用。”
门外,石平敲门送来了热水,我一边净手,一边问:“也好,免得又被大娘卖了。不过,她那些女儿如何买得起城区的宅子?”
桑瑱递来一方干净的手帕,眼底笑意更深:“王大娘教导有方,女儿们个个能力出众,又都寻得了踏实勤快的夫婿,日子自是越过越红火。如今三个大女儿家境殷实,区区一处宅院,算不得什么。”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意料,这么说来,王宝珍所做的一切,至少是值得的。
乌鸦反哺,羊有跪乳之恩,她亲手播下了善良的种子,如今这种子不仅长成了参天大树,还反过来为她遮蔽了风雨。
是个不错的结局。
“你不是说,你在扬城不经常出门吗?怎会知晓如此多?”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的确不怎么出门。”他眸光微闪,狡黠一笑,“但桑家对面有家明心酒楼,手艺一绝,我一年总是要去吃几次的,里面的王掌柜,就是大娘的二女儿呀。”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许是我今日问题实在太多,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怎么,还有想问的?没有我们就去用饭?”
我摇了摇头。
……
亥时一刻,我敲开了桑瑱的房门。
按照白天商讨的计划,我们准备今晚去一趟宝花楼,会一会这个王宝珠。
拉着他走到院墙之下,我足尖轻点,正欲腾空飞身,却被一把扯住袖子。
“等一下。”
我疑惑地转过头。
桑瑱满脸困惑:“为什么要翻墙?不能走大门吗?”
被身旁人这么一提醒,我猛然清醒,对啊,为何不走正门?
上一次杀李霸,是因为要瞒着大家,不得已翻墙。如今有桑瑱一起,完全不用偷偷摸摸,直接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也无人过问。
但若是直接承认,好像显得自己不懂变通?
况且对于杀手而言,翻墙潜入潜出才是常规操作吧?
“你不明白。”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道,“这样才有意思。”
“哦?”
夜风中,传来男子的轻笑声,桑瑱捧腹,并不相信。
我暗恼:这家伙,也太不给面子了!
心念转动间,我趁其不备,抬手扣住了对方肩头。足尖轻点,两人身体瞬间腾空而起。
阴云蔽月,天空阴沉。
冷风呼啸,刺骨的寒意袭来。
身旁人的帷帽突然被风掀起,露出一张如玉般清秀的脸来。
桑瑱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许久以后,才习惯自己身处高空之中。
“别怕,”我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安慰道,“你看下面。”
俯瞰身下,暖橘色的灯火如点点繁星,在寂静的夜色里闪烁,整个扬城都笼罩在一片宁静安详的氛围中。
少年依言看去,先前的紧张不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都毫不掩饰的惊喜:“原来,这便是我从小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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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
我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闻言,目光在我脸上扫了扫,而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忘月,我还不知,原来你这般记仇啊?”
我扬起唇角,没有接话,目光转投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之处。
一座三层古楼赫然出现在眼前。黑瓦白墙,朱漆大门,门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宝花楼”三个烫金大字。
丝竹管弦之乐悠扬婉转,姑娘和恩客们的笑闹声飘渺悠远。
我扶着桑瑱在距离宝花楼不远的大树后降落,将身形隐藏于暗影中。
门口几个浓妆艳抹,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类似管事模样的妇人正眼巴巴地四处张望,有男子路过,立刻迎上前,邀请入内。
我偷瞥了一眼身旁人,发现他正茫然地望着前方,目光还停在“宝花楼”三个大字上。
心中突然又起了坏心思。
“桑瑱,”我推了推他,故作认真道:“进去吧。”
桑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就这么直接进去?”
我强忍笑意,做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当然。”
“难道不是翻进去吗?”少年脸色有些苍白。
“我翻进去,你是男子,可以走正门。”我面色如常地回答。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少年思考半晌,似是意识到我说得没什么问题后,一把抓住我的衣袖,脸上是少有的惊恐:“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我问。
他脸颊飞快泛起一抹红晕,眼神闪烁,结结巴巴道:“君子应当洁身自好,我不能……”
像是想到什么,他连忙解释:“我所谓的洁身自好,不是故意贬低里面以此为生计的姑娘,她们此举或许迫于无奈,但我……我可以约束自己的行为。”
说这话时,那双眼眸清亮干净,好似一汪见底的山泉。
“忘月,”他眨了眨眼,期盼地望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嗯。”我收起逗弄的心思,郑重地点了点头。
桑瑱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但还是紧紧攥着我的衣袖,似是生怕我一眨眼就先跑了。
“好啦,不逗你了。”见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正了正神色:“不应该用这种事捉弄你的,我道歉。走!我们这就去找王宝珠,把不属于这里的姑娘,全部救回。”
拉着他正欲起飞,少年眸光闪了闪,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用力在我脸上揉了揉,嗔道:“好啊,你也学会耍人了。”
我瞪大双眼,吃痛地将那双热乎乎的“魔爪”抠了下来。
又把他先前被风吹起的帽帘整理好,这才挽着对方胳膊,朝二楼最东面的厢房飞去。
伴随“哐当”一声,两人破窗而入,滚入屋内。
里面的人立马警觉:“谁?”
我飞快从地上爬起,一个箭步上前,将短刃抵在床上女人喉间,冷声威胁:“你若是敢叫,立马让你人头落地。”
47.夜探宝花楼(二)
床上的女人抖如筛糠,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紧紧盯着我和身后的桑瑱:“我、我不叫,姑娘饶命……”
我环顾四周,仔细打量着周围环境。这是间极为华美的房间,烛光摇曳,精致的红木家具整齐摆放,古玩字画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紫铜香炉内余烟袅袅,沉香木香气弥漫室内。
身材壮硕肥胖的中年女子倚靠在床头,面颊素净不施粉黛,绣着繁复花纹的帐幔随窗外寒风轻轻晃动。
似是有些冷,她小心地伸出手,拢了拢身上的绯色锦绣彩被。
被子并未将她下半身全部覆盖,一只打了石膏的腿悬挂在床沿。
“姑娘?”许是我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女人大着胆请求:“姑娘先把刀放下吧,有话好好说。”
又瞧了瞧我身后的桑瑱,她满脸堆笑道:“两位半夜光临,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这天寒地冻的,何不关上窗,坐下来好好谈谈?”
“少给我耍把戏。”我声音冰冷,手中短刃又向前推近了几分。
冰凉的刀尖已然碰上了对方肌肤,王宝珠吓得双目紧闭,一动也不敢动。
见她老实了,我问:“还记得我是谁吧?”
她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屋内,响起了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声。
“看着我说话。”我冷声催促。
王宝珠终于睁开双眼。
她打了个寒颤,后退了一点,确认自己与凶器保持了一段距离后,才咽了咽口水,道:“记得,外头人都说您是灵医妙手的未婚妻,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但此事已经发生,奴家也找了人求和,并愿意送上金银赔罪,是你们不收啊。”
她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你们今日前来,莫不是真想将我送到官府?”
“没错。”我语气微寒,承认道:“我不止想报官,还想你死。”
此言一出,女人瞬间脸色煞白:“你们明知报了官奴家也不会死,何必多此一举?不如握手言和,奴家可以赔你们很多金银。”
她抬头,凤眸中满是期盼。
很多金银?用旁人悲惨人生换来的金银?
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语气中的鄙夷毫不掩饰:“我知你和地方官有些交情,他们会保你。但你说,你平日里养尊处优,拖着这残破的身躯进了地牢,能活多久?”
说罢,另一只手按上了她的断腿。
王宝珠浑身一僵。
我继续分析:“王妈妈和官府的人熟识,桑家难道就没有认识的人?届时稍微打个招呼,王妈妈因为身体欠安,病死牢中,这听起来,再正常不过吧?”
“你你你……”她瞪大双眼,神情变幻莫测。
“我什么?”
“你们不接受求和,不就是嫌给得不够多吗?”在死亡的威胁下,王宝珠终于下定决心,咬牙切齿道:“开个价吧,银钱明日送到。”似是心有不甘,她脸上的肥肉也随之颤动。
“哦?那您可真有钱。”我忍不住嘲讽。
王宝珠闻言,长叹一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桑瑱,不情不愿道:“桑医师,您来说个数吧。”
桑瑱静立良久,摇了摇头。
我则沉着脸,冷漠地站在一旁。
窗外冷风呼啸而过,敞开的轩窗“嘎吱”作响,愈发显得凄厉刺耳。
等了许久,没等到答复,王宝珠终于绝望地看向我们:“两位到底想要奴家怎样?”
她吸了吸鼻子,视线落在一直指向自己脖颈的匕首上,终于露出了些懊悔的神色:“莫不是,现在就想要奴家的命?”
“倒也不是。”将匕首缓缓收回,我搬来一张凳子,坐到她对面。
王宝珠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两眼放光:“姑娘是改变主意了?需要奴家做什么?奴家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倒是个识趣的人,不过“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未免太夸张了些。
“万死不辞?王妈妈就一条命,还万死不辞?”我把玩手中匕首,冷笑道。
“说错了。”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巴掌声响,王宝珠迅速甩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是奴嘴笨说错了话,姑娘莫要见怪。”
那张肥硕的肉脸,立刻肿得老高,脸上的掌印鲜红一片。“姑娘……”她讨好望着我,等我提出条件。
见铺垫的也差不多了,我开门见山道:“王妈妈,将那些被拐骗到宝花楼的女子全部放走;再把你所知晓的,以及和你对接的拐子名单给我。你我之间的恩怨,可以暂时作罢。”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结巴地再次确认:“让奴家将人都……都放了?姑娘,您莫不是开玩笑?”
“你觉得我像是开玩笑?”我面无表情盯着她。
“可、可把她们放了,奴家这宝花楼也差不多要关门了。”
她竟然向桑瑱求情:“桑医师,您未婚妻提的要求,奴家实在难以办到,如果你们想要别的,奴家一定尽力去办。”
我手腕一翻,匕首向前挥去,王宝珠发出一声惨叫。
半晌,许是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疼痛,她又慌忙睁开双眼。
满天幔帐碎片纷纷扬扬散落在四周,宛如冬日飘雪。
“妈妈,您没事吧?”屋外,突然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
我缓缓起身,沉着脸走到床边,手中匕首闪着寒光。
王宝珠读懂了我的意思,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道:“无事,刚才做了一个噩梦,不早了,回屋休息吧。”
“是。”脚步声越来越轻,刚才问话的女子已经走远。
女人心有余悸地检查着自己的身体,确认没有伤口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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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坐到凳子上,将刃尖对准地上堆积的幔帐碎片,冷声开口:“你有选择吗?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不要妄想谈条件。”
许是因为刚刚虚惊一场,她满头是汗。
“给你半盏茶的工夫考虑,我不是很有耐心。”说完这句,我拉起桑瑱,径自坐到桌边,自斟自饮起来。
茶壶里泡着顶尖的碧螺春,茶水落在白瓷茶盏里,青碧如玉,芬香四溢。
入口,清润回甘,唇齿生香。
对比她姐姐,王宝珠这日子过得实在优渥。
其实看容貌也能看出来,姐姐宝珍身材消瘦,两鬓斑白。虽精神矍铄,到底要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而王宝珠体态丰腴,鬓发如云,再加上皮肤光洁剔透,说是三十出头也不为过。
好好一对姐妹花,阴差阳错竟成了这副光景,只能说命运弄人。
喝茶的工夫,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墙角有两盆盛开的红花,我起身走近,这才发现是蔷薇。
这大冷天,竟然有蔷薇盛开。
“姑娘若是喜欢,把这两盆花带走吧。”注意到我的动作,王宝珠眼巴巴道:“奴家认识一个很厉害的花匠,能培育一年四季都盛开的鲜花,需要介绍给姑娘吗?”
“没兴趣。”我走回她对面坐下,问:“想好了吗?答不答应?”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这答应了,和让奴家去死有什么区别?姑娘们走了,奴家这宝花楼也开不下去了,奴这一大把年纪,靠什么生存?”
“你这些年赚得不少。”我看向四周,满屋的古玩字画以及珠宝首饰似乎也都在嘲笑她。
“奴家大手大脚的日子过惯了……”她低下头,嘴唇嗫嚅,“这些银子,不够花几年的。”
同这女人扯了一晚上,我已然没了耐心。若不是桑瑱在场,恐怕她身上早已有了好几个大窟窿。
“所以?”我反问。
“能不能等两年?”她开始讨价还价:“等奴家再赚些银子,奴家发誓到时候一定……”
“我明天会把你大姐送走,以后,她也不会来这扬城。”我打断了她的话。
“大姐?什么大姐?”王宝珠一愣。
这下我倒是不着急了:“你有几个大姐?王宝珠。”
听我唤她闺名,她瞬间僵在原地。
“你还记得,你江城的大姐宝珍吗?”我提醒道。
“宝珍?我大姐宝珍!你们有她消息?”她如梦初醒。
“当然,你按我说的做,我可以让你们团聚。”我不置可否。
“不可能!我大姐早死了!我找了她这么多年都没消息,你们怎么可能知晓她在哪?”
她神情激动,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屋内,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见状,我和桑瑱对望一眼,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48.夜探宝花楼(三)
倏地,像是意识到什么,王宝珠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眸满是警惕。
“你们在骗我对吧?你们没有找到我大姐,为了让我放人,故意这样说,是不是?”
她脸上满是不甘与愤怒:“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拿她来骗我?”
“没有骗你。”我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杀了你,我一样可以达到目的。”
女人微微一愣,思考片刻后,突然挥动双手,发疯一样朝我扑来,“她在哪?她在哪?她在哪里?”
眼见着来人即将摔倒,一旁的桑瑱眼疾手快,忙上前伸手去扶。
“王妈妈,别激动,你大姐的确还活着。而且,我们确实有她的消息。”
许是见桑瑱也这样说,王宝珠终于停止了挣扎。
她捂着脸,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了!我以为此生只能去地府与她团聚……”
这哭声撕心裂肺,难以忽略,见原本谄媚狡诈的妇人忽然这般脆弱,一时间,我也不胜唏嘘。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亦有可悲之苦。她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自己却也无法逃开亲情的羁绊。
“你大姐也一直在寻你。”我语气柔了些,“你若想见她,还是那两个条件。亲人和荣华富贵,你选一个吧。”
王宝珍一直在等王宝珠回家,那些无辜少女的家人,又何尝不是在盼她们归来呢?
“哦,对了。”想到这女人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多年,我觉得有必要让她明白选错的后果,遂擦了擦手中短刃,警告道:“你若是耍小聪明,不仅以后一辈子见不到你大姐。惹恼了我,她的性命我亦不能保证留到何时。”
“你不要伤害她,我都答应。”她闻言,立刻回应,似是生怕我伤了王宝珍。
我收回匕首,“既如此,那你准备一下,将你所知道的以及与你对接的拐子,写一份名单给我。还有,那些本不属于宝花楼的姑娘,也要注明她们何时因何缘故来到此。待我确认无误后,你放人,我会安排你与你大姐相见。”
王宝珠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见事已成,我起身,准备与桑瑱一同离去。
身后,突然传来女人的质疑声:“如果我照做了,你却不带我去见大姐,又或是你们自始至终都未寻到她,那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激动过后,她又开始权衡利弊。
“你有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转过身,直视对方双眸:“不信,你可以拿你的命去赌,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不属于此处的姑娘,我一定会带走。你只需按我说的做或者不做,后果自行承担。”
“好。”此话一出,她瞬间像是泄气的皮球,无力地趴在地上。
突然,似是想到什么,她眼珠一转,望向桑瑱:“桑医师,您未婚妻没有骗我吧?我大姐现在是在江城对吧?”
桑瑱刚要回答,我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这女人狡猾市侩,显然是在套话,若她逐一调查我们这些日子去过的地方,查到郊外,找到王宝珍,事情就不好办了。
桑瑱接收到我的信息,礼貌地笑了笑:“王妈妈,恕在下不能告知,但桑某可以以名声保证,我们所言千真万确,只要你履行承诺,你们姐妹二人终会团聚。”
对方终于恹恹不乐地接受了这个回答。
红烛摇曳,女人微微蹙眉,似是陷入了沉思。
我心念一动,伸手对桑瑱道:“把那药给我。”
帷帽轻轻晃动,少年静立如初。
我眨了眨眼,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之前说好的毒药,用白玉瓶子装着的那个。”
桑瑱虽不太明白我想做什么,却还是将袖中药瓶递了过来。
在王宝珠好奇的目光中,我倒出一粒棕褐色药丸,“王妈妈是纵横江湖多年的高手,我怕你耍什么花招,所以,这枚毒药你先吃下。”
此话一出,她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直吓得往身后床榻退去。
我上前一步,将药丸往前一递,声音平静:“只要你遵守诺言,三日之内,我会给你解药。自此,你我私人恩怨一笔勾销。”
王宝珠退无可退,连连摇头:“不,不要!”
她瑟缩在榻边,眼中满是惊恐,“我不吃,我不会吃的……”
见她始终不肯接,我慢慢收回手,一字一句缓缓道:“既然王妈妈这般没有诚意,那就早些准备两幅棺材吧。”
我假装要走,裙角却突然被双颤抖的手抓住。
“等一下!”妇人连爬带滚,慌乱地夺过我手中药丸,泣如雨下,“我吃,我吃。”
我缓缓蹲下身,看着面前人不情不愿地将“毒药”吞咽下肚。
“三日内,两份名单务必送到桑府,这毒药乃’灵医妙手’特制,除他之外,再无人能解,王妈妈可千万莫要耍小聪明。”我最后一次好心提醒。
王宝珠心如死灰,泣不成声:“奴家……知道了。”
此间事已了,我抓起桑镇,从窗户一跃而出。
黑沉沉的夜不再似来时那般浓墨重彩,厚厚的云层渐渐散开,隐约可见星星和弯月发出微弱光芒。
夜深人静,万物俱寂,身后高楼宫阙渐渐远去,半盏茶工夫不到,我们稳稳落在桑家后院。
堂屋内灯火通明,石平和石安见我们归来,贴心地端上了茶点。
桑瑱屏退二人,摘下维帽,坐到桌边喝茶。
我颓然往贵妃榻上一躺,倦意莫名席卷全身。
“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今日又奔波了一天,累坏了吧?”他放下茶杯,不由分说走到我跟前。
“不累。”我将视线从屋顶收回,任由他抽出了我的手腕。
烛光摇曳,少年侧脸精致清俊,搭在我脉搏上的手指白净修长。
暖黄色的光晕洒满室内,我慢慢阖上眼。
多年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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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生涯让人习惯性身心紧绷,唯有和桑瑱独处时,这种紧张不安才会得到些许缓解。
在这样孤寂寒冷、看不到未来的冬夜,也正因有他的陪伴,我才能短暂地感受到宁静与温暖。
今日一切顺利得出奇,似乎连老天都在帮我,有了所谓的“毒药”和王宝珍做筹码,谅王宝珠也不敢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思及此,我突然记起白玉瓶中的药丸,问:“那瓶子里的药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毒药’了。”少年笑侃道。
“告诉我。”我睁开眼,疲惫地看着他。
今天说了太多话,我已然没有心情再去斗嘴。
“就是普通止血药。”他说。
“哦。”
一粒止血药吃不死人,就算找医师来看,也诊不出什么毛病,所谓的毒药,本就是临时起意,故意吓唬人的手段。
王宝珠越是惜命,就越会请人来查看医治,一个说她没事,她不信,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一群医师出现。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当所有人都说她无碍时,可不就更衬得“灵医妙手”的毒无人可解吗?
“身体都虚弱到成这样了,还说不累?”桑瑱诊完脉,担忧地摸了摸我额头,“明日我再开几副药方,这些天,你切记不许再用武。”
“没事……”我刚想说他小题大做,他却突然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拒绝无效。”
我眨了眨眼,一向温柔和蔼的小医师,怎得突然这般霸道?
似也意识到自己过于严厉,少年恋恋不舍地将手松开。
“忘月。”他搬来椅子,紧挨着我坐下,“你最后那一招‘毒药’,简直是神来之笔。”
我呆呆望向屋顶,喃喃道:“也就是临时起意。人心难测,与其赌对方选王宝珍,不如斩断她所有后路。”
“不要这么悲观。”他抚过我的头发,有心安慰:“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王宝珍对她小妹那般好,这么多年更是念念不忘。我想,王宝珠亦是如此吧。”
我摇了摇头,心中一阵苦涩:“有时候,真心未必能换来真心。在利益面前,亲情、友情、爱情,可能一文不值。”
桑瑱闻言,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似是很不理解我为何会如此说。
我闭上眼,不去望那双纯真干净的眼眸,“不要这样看我,我悲观惯了。”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张天龙那张笑脸来。
毕竟,这是秦家一百零八口人命换来的血的教训;毕竟,父亲是被他最信任的“知己”背后捅刀。
屋内一时安静。
许久,脸上突然一片温热,少年忽然贴近,语气温柔:“不要怕,我会一直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坚定地选择你。”
“永远选择我,永远不会背叛吗?”我反问。
“当然。”他附在我耳边,低声道:“桑瑱永远不会让忘月失望。”
49.血蚕蛊解药
直至第二日傍晚,仍不见王宝珠送信来。
我不急,桑瑱也不急。
这女人素来惜命,不出意外,明日此时定会收到那两份名单。
“阿兄!忘月!”
屋外,突然传来清脆的女声,不用想也知是谁来了。
推开门,便见天边红日西沉,余晖如血,桑桑一脸兴奋地朝我们奔来。
少女一袭红衣,裙裾随风飞扬,万道霞光之下,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丫头,咋咋呼呼的,又在搞什么名堂?”桑瑱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
红影由远及近,那张漂亮的脸蛋被冻得通红,像极了喜庆的福娃娃。怕她摔倒,我赶紧上前,伸手去扶。
“太好了!”来人一个急停,稳稳地站在我们面前。
“跑什么?桑瑱眉心微蹙,俨然一副长辈模样,“有事慢慢说,摔着了怎么办?”
“大喜事,天大的喜事……”桑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大口喘着粗气。
桑瑱挑眉:“到底何事?”
我也不禁有些好奇。
少女站直身子,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嘻嘻,抑制血蚕蛊苏醒的解药,研配出来了!”
“什么?”我和桑瑱异口同声,同时发出疑问。
“你成功了?”身旁少年更是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桑桑连连点头,圆溜溜的杏眼灵动剔透,似是淌着无尽活力。
“准确来说,是我们成功了。我在阿兄的方子上做了些改进,虽一直失败,但在今日剩下最后一份药引时,奇迹出现了。”
“当真?”桑瑱仍有些不敢相信。
“你自己看。”桑桑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绿色药瓶,倒出几枚黑黝黝的丹药在掌心。
桑瑱拿起其中一枚,细细端详,又放在鼻尖嗅了嗅,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半晌,他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从气味和色泽上看,的确像是……成功了。”
他转过身,缓缓对我解释道:“忘月,我之前找到了一本古籍,上面记载了一种可以让所有蛊虫沉睡的药,不过因其年代久远,配方并不完整。我曾尝试补齐,可惜一直未能成功……没想到,今日竟然成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也跟着高兴,“多谢。”
“不过,”他略显迟疑地开口,“古籍上记载,这抑制百蛊的药,吃一次可管两三个月,但……”他心虚地垂下眼,“我不敢保证一定有效。”
我自然明白这番话的言下之意,苗疆蛊虫珍贵难寻,哪怕是扬城桑家,也没有办法找来蛊虫试药。
我毫不在意道:“我相信你们。”
桑瑱和桑桑所做之物,哪怕不能让蛊虫一直沉睡,也定不会对我身体有害。
桑桑一旁听着,原本欣喜的神色渐渐散去。
她看了眼手中药瓶,柳眉微蹙:“还有一事,我暂时只能做出这么多药,其它几味药引……都用完了。”
我心下了然,倒也并无别样感觉。
蛊虫药引大多出自神秘诡谲的苗疆,自是有市无价,即使是赫赫有名的宝清堂,也是耗费了大半年时间,才集齐制出这些药来。
于我而言,这便足矣。
夕阳西沉,天色逐渐黯淡,原本霞光万丈的景象渐渐消失。眼见兄妹二人神色越发凝重,我上前,拍了拍他们肩头。
“这些药足够了,既然‘妙手’和‘圣手’都认为此药无碍,那我如今至少又多了一两年生机,多谢你们了。”
桑桑红着眼眶,忍着泪佯装生气:“一家人何须言谢?再说感谢便是见外了。”
桑瑱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无需担忧,药方既已出来,还怕寻不到药引吗?”
“就是就是,实在找不到,我和阿兄亲自去苗疆给你寻。”桑桑也附和道。
去苗疆?
苗疆路途遥远,瘴气弥漫,凶险异常,他们竟愿为了我,甘愿冒九死一生的危险。这份情谊,哪怕只是说说,也足以让人感激涕零。
心中突然涌过一股暖流。
“时间不早了。”桑瑱抬头看了看天,“忘月,你先回去休息吧。桑桑,随我去书房看看,这药方是否还有改进之处。”
“好,我也觉得有位配药可以再换一下。”说罢,小姑娘笑着将药瓶塞到我手心,“忘月可要收好咯。”
两个医痴高高兴兴地去对面书房讨论,我则独自留在桑瑱房内,打算等他出来后,誊抄一份药方。
点燃琉璃灯,坐在窗边,从怀中取出装有血蚕蛊解药的药瓶。
正月初十,距离任务截止之日,还剩十天。
小小的药瓶,装的不仅是解药,更承载着未来的希望。
往近处说,有了它,不怕此处任务没有完成,绿舟不给解药。
即便其他杀手继续行刺桑瑱,我也有信心确保他安然无恙。
往远处说,有了桑桑的药方,只要寻得足够药引,就算一辈子不解蛊,是不是也没关系?
倘若下次再遇到这种进退两难的任务,是直接放弃?还是自此离开杀手组织?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从窗内望去,一轮弯月斜挂天际,花树犹如覆盖霜雪,朦胧清幽,看不真切。
又坐了一会儿,见桑瑱桑桑仍未出来,我突然想起,回家至今,小姑娘水都不曾喝过一口,于是拿起桌上的茶壶和糕点,往隔壁书房走去。
及至门口,正欲敲门,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桑桑的声音。
“哪有,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你若真那样做了,万一失败,你死,忘月也不一定活的成。到时候,我要失去你们两个人,那我岂不是就变成了世上最可怜的人?”
扣门的手突然停在空中,“那样做”指的是什么?
桑瑱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悦:“休要胡言乱语,既已有了解药,就不要再提那件事。就当我们从未有过那个计划,切记,此事不可让她知晓。”
“知道了。”桑桑嗔道。
计划?不可以让她知晓?“她”指得是我?
他们兄妹背地里有什么计划不能让我知道?
我听得云里雾里,正自疑惑间,突然感觉有人走到门口。
眼见房门即将被打开,我身形一闪,躲到一旁的树后,隐藏于黑暗中。
桑桑推开门,伸了一个懒腰,提着灯笼,蹦蹦跳跳地走了。
待她走远,桑瑱仍未出书房。
我从树后缓步走出,端着茶点,敲了敲门,“桑瑱,桑桑。”
“进。”
推开门,少年正伏案桌前,见到我和托盘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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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一笑,随即又像想到什么,问:“忘月,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
“那你看到桑桑没有?她刚出去。”
我装作冥思回忆:“没注意,怎么了?”
“无事。”他笑着摇摇头。
虽这般说,但那双清眸中一闪而过的庆幸,还是不经意间泄露了他的心事。若不是我视力极好,定会忽略这转瞬即逝的细节。
所以,桑瑱真有事瞒着我?是什么呢?
当晚,我便借着看药方的由头,找上了桑桑,让她为我寻一些关于制作解药和蛊虫方面的医书。
她知晓我略通医术,以为是想自己研究,便亲自挑了几本不错的医书给我。
这时,我又发挥了自己在医术上的“天赋秉异”,对着这些书侃侃而谈。
小姑娘惊奇地发现,我竟然懂得还挺多。于是,在我强烈的“求知欲”下,任由我把书房中所有与蛊虫相关的书都顺走了。
当然,为了不引起怀疑,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我还拿了很多其它书籍,比如男科、制毒、疑难杂症等。
主打一个出其不意。
抱着厚厚一摞书回到自己房间,我立刻关门,挑灯翻看起来。
蛊虫的知识我自是知道的,毕竟这血蚕蛊在我体内多年,我也曾异想天开地想要自己研制解药,或者彻底解蛊。
这当然是痴人说梦。
我一页页翻阅,一本本翻看,还是一无所获。
苗疆神秘诡异,巫术横行,外族人去了那里,经常离奇死亡。所以,不是万不得已,不由有人轻易踏足,故而苗疆和蛊虫方面的书籍少之又之。
所以,桑瑱桑桑曾经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公鸡啼鸣,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眼见着天色将明,我只好吹灭烛火,上床休息。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兄妹二人的身影。
那些日常相处的温暖瞬间,两人一有空就在书房里钻研解药的场景一一浮现在眼前。
虽然他们对我有所隐瞒,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害我。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沁水在屋外敲门,“秦姑娘?醒了吗?”
“何事?”
“少爷刚来找您,说是宝花楼那边来消息了,你若是起了就去堂屋找他。”
“知道了,我这就来。”
我迅速穿衣,沁水已经拿着热水和毛巾在门外等候。自从来到桑家,这小丫头便被指派来照料我的日常起居。
虽然我基本上不需要别人服侍,但这姑娘做事体贴细致,进退有度,从不多言,倒令我十分欣赏。
“姑娘先洗漱。”她知晓我习惯亲力亲为,于是只将脸盆放在架上,自己去门口提来了一个红木食盒。
食盒被打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被端上了桌。
“少爷体恤姑娘这两日劳累,特意吩咐我们不要吵醒你。”
她一边布置碗筷,一边解释:“少爷还让厨房炖了鸡汤,等您醒了就现做一份鸡汤面送来,姑娘吃完早点,再去找少爷也不迟。”
我看了看窗外,太阳高悬,温暖和煦,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早点。”
“有劳你们费心了。”我客气地道谢。
吃完面,将自己收拾妥当,我去了堂屋。
50.姐妹再相逢(一)
桑瑱坐在黄花梨木交椅上看书,他身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
我走上前,他闻声抬眸,目光在落在我脸上:“怎得如此憔悴?昨夜没休息好?”
我揉了揉眼,平静地岔开话题:“王宝珠比我想象中还没用,这么快就将东西送来了。”说罢,伸手拿起了那封写着“桑瑱及秦忘月亲启”的信。
“贪生怕死,人之本性。”少年毫不意外地回答。
我坐到桌前,用力撕开了信封,桑瑱放下医书,也跟着探头看过来。
两张写满人名的纸张映入眼帘。
王宝珠字写得不错,笔迹工整,字迹清晰。第一张纸上记载着宝花楼从拐子处买来的姑娘,数量竟高达十一位之多,最小的那个,年仅八岁。
无法想象,这些年有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
“丧尽天良!”我忍不住朝桌上锤去。
这雕花木桌哪能经得住我这般折腾,“砰”的一声巨响,桌面顿时四分五裂,碎木片飞溅而出。
我忙一挥衣袖,护住身旁人。
待一切平静后,望着满屋狼藉,我有些自责:“抱歉,一时没忍住。”
桑瑱对此豪不在意,眉眼依旧温柔:“看看手。”
犹豫片刻,我伸出右手,避开了对方关切的目光:“不要担心,没有受伤。”
自幼严苛的训练,状态最佳时,天字号杀手甚至可以徒手砍断脸盆粗的大树,这点小事自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除了骨节略显红肿,并无大碍。
少年仔细检查过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拉着我到隔壁屋子坐下,嗓音低沉,似带着一丝不忍:“不要为王宝珠生气,她时日无多了。”
“此话怎讲?”我斟茶的手一顿。
说实话,看到这份名单时,我真恨不得立马飞到宝花楼,了结了那女人。
“前夜,我扶了她一把,无意间摸到了她的脉搏。”身旁人眸光微沉,“若所料不错,她得了严重的消渴病。”
“消渴病?”
这名字我略有耳闻,简单来说,就是一种普通人难得,却常见于达官显贵、富甲一方之人身上的病症。
没记错的话,此病尚无根治之法,只能设法调理。
“得消渴病者,易口干口渴多尿,之后浑身乏力,逐渐消瘦。若王宝珠能从现在开始控制饮食,每日多花些时间出去走走,或许能多活个半载时光。若是继续穷奢极欲,贪图享乐,不出两月,定会引出其它病症,魂归离恨天。”桑瑱缓缓解释。
“那……关于她的病情,你会告知她吗?”我反问。
四目相对,少年眼神闪烁。
许久之后,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信纸上,有些心虚:“私心上,我不想告诉她,因为她害了太多人。”
沉吟片刻,他指了指脚下土地,神情坦荡:“但这里是扬城桑家,我是九州医圣之子,既已知晓此事,我理应知会一声,她虽死有余辜,但我希望王大娘能有个准备,毕竟,那是她盼了三十多年的妹妹。”
意料之中的回答。
许是我一直未有回应,他突然凑近:“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我知道,你恨她害了那么多人。”
“一点点失望。”
我注视着面前男子,认真道:“如果你选择冷眼旁观,就不是那个广施仁心的‘活菩萨’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违背自己的原则。”
王宝珠已承诺不再犯,能活两个月或者半年,差别不大。
况且,她自己也未必不知“消渴病”之事,桑瑱告知或不告知,都改变不了她必死的结局。
看在最初堕入红尘非她所愿的份上,这最后的提示,就当是让她大姐有个心里准备吧。
重要的是手中这张拐子名单。
桑瑱闻言,紧锁的眉目逐渐舒展,他忽然起身,伸手将我圈在怀中。
少年个子高挑,身子微弯时,下巴刚好抵在我头顶,我安静地坐在,只感觉周身的气息逐渐温热。
“谢谢。”许久之后,他低声喃喃:“我就知道,忘月会理解的。”
“嗯。”松开他,我放下信纸,目光转冷,“王宝珠既已兑现诺言,我们也开始行动。”
他点头:“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我:“我马上回信,她今日放人,明日我就安排她与王宝珍见面,至于这些拐子,我要再想想。”
这两份名单里涉及的人,不出意外应该大差不差,王宝珠比我想象中更怕死,自然知道若是动了手脚,罪行暴露的下场。
桑瑱接过写满姑娘们名讳的信纸,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我长叹一声,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这些人离开宝花楼以后,能无惧乱世流言蜚语,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毕竟我如今能为她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当天中午,我回信给王宝珠,约定她将姑娘们遣走后,安排她和王宝珍明天下午见面。
王宝珠很快回信并照做了。
大俞农历正月十一,扬城发生了一件震惊所有人的大事。
城中最负盛名的青楼宝花楼,老鸨王妈妈一夕之间遣散了大批红粉佳人,其中好几位还是楼里的活招牌。
突如其来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一时激起千层浪。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有人说宝花楼得罪了权贵,被迫放人,也有人传言,此事涉及一位重臣千金,王妈妈不日后会被问斩……
消息越传越离谱,得亏王宝珠断腿,早已卧床修养,多日不见外人。否则,定会有很多人踏平她的闺房去问个明白。
王宝珠信守了承诺,我自然也不会食言。
第二日一早,我派人将见面时间和地点告知了她,而郊外的王宝珍,也安排了府中伙计前去接应。
为了确保一切顺利,我们特意将桑宅斜对面的“茗香轩”茶坊,作为二人此次见面的地点,并提前为她们预订了二楼豪华包间。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下午,我和桑瑱早早来了茶坊。
距离约定的时间明明还有大半个时辰,王宝珠却提前到了。
她之前被我打断了一只腿,行走不便,所以是由两名壮汉用担架抬过来的。
今日的她,装扮相对素净,仅略施脂粉,也未佩戴什么繁重首饰,只头上簪了两朵蔷薇,与耳上两粒光泽饱满的珍珠交相辉映。
许是没料到我们也这么早就过来了,她活像耗子看到猫,吓了一跳。
“姑娘,您吩咐的事,奴家已经安排好了,解药……”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急什么?见了你大姐再说。”我冷淡地打断了对话。
“可是……”她还欲再说什么,许是我脸色冰冷,她识趣地闭了嘴。
两名壮汉扶她下了担架,而后推门离开,她坐在窗边,视线从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一扫过。
坐了一会儿,我突然叫住她,有些好奇:“你……很喜欢蔷薇?”
许是我突然搭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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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受宠若惊,连忙转头,热络地回应:“自是喜欢的。”
“幼时爹娘在院中种满了蔷薇,每逢花开之时,我娘总会采下最艳丽的花朵,为我和大姐编织出最美丽的花环。大姐曾说,蔷薇是家的象征,所以她爱在鬓边簪两朵绚烂蔷薇。”
她脸上流露出几分柔情,似是陷入了那些美好回忆之中:“这些年啊,奴家时常梦到和大姐带着花环,在蔷薇花海旁跳舞的场景呢。”
她摸了摸鬓边花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奴家一大把年级还喜欢簪花,姑娘可莫要取笑。”
这个原因,我自然不会取笑。
“唉。”像是想到了什么,她低眉轻叹一声,“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知,我大姐如今是否还喜欢。”
我斟茶的水一顿,杯中茶水也跟着荡起涟漪。
思绪突然飘到郊外茅草屋前,那两盆蔷薇花苗上。犹疑片刻,我装作若无其事道:“也许,她还喜欢吧。”
“是吗?”她嘴角微微翘起:“那借姑娘吉言。”
这笑容真挚温暖,与她先前的假笑截然不同,面前女子凌厉的脸庞也因此柔和了不少。
我突然想到,如果没有那场赏灯会,她或许本就是这般温婉美丽的人,是个与家人夫君过着幸福生活的普通女子。
但转念一想,这世间哪来这么多如果?
现实中因她而遭受苦难的女子,她们又何尝不可悲?
我长叹一声,换了个话题:“找到你大姐后,你准备怎么做?”
似是很意外我会继续,王宝珠笑道:“若你们所说之人真是我大姐,我自然不会再做此营生,大姐要是愿意,我可以变卖家财,同她一起生活,只要她不嫌弃。”
许是我眼中怀疑太过明显,她苦笑一声:“姑娘,莫要这般看我,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的做派,可我没你那样好的武功,没有办法。我被困在这宝花楼多年,年轻时也不是没有想过反抗,但我这样的弱女子,如何是那些人的对手?”
她伸出右手,那只手保养得当,却只有四根手指,“你看,这就是我反抗的惩罚。”
望着那根缺少的小拇指,一时间,我心情有些复杂。
“所以,你当上老鸨后,就把自己经历过的一切痛苦,都加诸在她人身上?伪造卖身契,逼良为娼,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她捏着帕子,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其实,来我宝花楼的姑娘,我都有好好善待。这乱世就是这样,没有自保能力之人,只会变成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不收下她们,她们也会有别的去处,也不见得会比在宝花楼过得好。”
“歪理!”我忍不住反驳。
王宝珠默了一瞬,低声叹道:“也许,就是歪理吧,可如果不这样想,我这一生,又算什么?”
她抬头望向窗外,眼中似是浮起了一层水雾:“如果不爬上这老鸨的位置,也许不到三十,我就会病死。就算不死,年老色衰、无依无靠的妓子又该如何生存?”
“我那样努力地往上爬,可等我当上这老鸨后,又发现一切与想象中完全不同。这扬城的达官显贵我得罪不起,普通商贾巨富我也惹不起,他们叫嚣着、嚷嚷着楼里的姑娘不够多不够嫩不够美,威逼利诱要我送上新鲜的面孔,我能怎么办?”
“说起来真是可笑,我出卖身体出卖尊严出卖良知,只想活得体面一点,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这满身的肮脏与罪恶!我有什么办法?”
“我这样一个普通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51.姐妹再相逢(二)
我一时无言,难得说不出话来。
王宝珠的行为的确令人发指,可这世道纷乱,贪官横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又岂非一个弱女子可以承担?
况且,手中鲜血无数的黑衣罗刹,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最高点,去质问别人?
屋内又恢复了沉寂,王宝珠不再说话,转而眼巴巴望向窗外。
她不时从袖中取出铜镜,仔细打量着容颜。
那认真在意的模样,不知情者怕是会误以为——这是在等情郎归来。
我长叹一声,拉起桑瑱,朝楼下走去。
算算时辰,估摸着王宝珍差不多也要到了。
站在茗香轩门前,望着人潮汹涌的街道,我转头问身旁少年。
“桑瑱,你说,这世道会一直这样乱下去吗?”
维帽轻轻晃动,桑瑱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声道:“或许吧。”
“不过,”他话锋一转,“即使如此,我们也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去改变,不是吗?”
闻言,我忍不住摊开双手。
多年习武,这双手的指腹、虎口、手掌边缘等处都覆上了厚厚的老茧。
我:“我也可以吗?”
杀人如麻的黑衣罗刹,也可以吗?
“当然。”他将手掌覆在我的手掌之上,温热的触感立即传来,“忘月,你已经在做了,而且,做的很好。”
我这才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不自觉摸了摸腰间那张拐子名单。
是啊,我已经在做了。
现在在做,以后有机会,或许可以做得更好。
“少爷,秦姑娘,久等了,人我已经带过来了。”大约半柱香后,石平驾着马车如约而至。
王宝珍掀开车帘,从里面走了下来,简短的寒暄过后,我们领她上了二楼。
她站在包房门口,有些局促。
“里面……真是我小妹?”老妇人眼眶微红,踟躇许久后,再次向我们确认。
桑瑱笑着安抚:“千真万确,大娘快进去吧,她等了你许久。”
房门被缓缓关上。
起初,里面一阵安静。
不多时,微弱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从门缝中传来。
紧接着,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划破冬日的寂静,直击人心。
那哭声哀婉凄绝,似是夹杂了对过去的无奈,对命运的不甘,对离别的控诉……却也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我和桑瑱对望一眼,彼此无言,唯有叹息。
命运弄人,明明同在江城,两人兜兜转转,却隔了三十八年才相遇。
不过幸运的是,她们终于在时光的长河中,找到了彼此。
那些失落的岁月,在穿越三十八年时空后,终于得以重逢。
没有在二楼做过多停留,我们托茗香轩掌柜转交了一张字条给王宝珠,便返回桑府。
字条上解释了所谓的“毒药”,同时也按照桑瑱的意思,告诉了她消渴病之事。
这一场由我无意间惹来的风波,也算圆满收场。
至于那份拐子名单,经过深思熟虑,我最终决定一式两份。
一份由桑瑱兄妹交予认识的地方官员,让官府调查处理,另一份则由我保管。
倘若官府处理不当,我则会在适当时机,设法“解决”那些漏网之鱼。
回到桑家,恰逢裁缝店老板差遣伙计送来了上元节当日要穿的新衣。
大俞国即将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之一——上元佳节。
届时,街头巷尾花灯璀璨,百姓们走出屋外,赏花灯、猜灯谜、看烟花……少男少女们更会以此为契机,寻觅意中人。
若碰到合眼缘的,喜结连理,又是一段佳话。
桑桑素来喜爱凑热闹,早早就请了扬城最好的裁缝张娘子,为我们量体裁衣。
小姑娘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张娘子手艺一绝,我敢保证,届时我们几人,定会成为整个扬城的焦点。”
我对成为人群焦点并不感兴趣,桑瑱亦然,但拗不过桑桑一再央求,便答应十五那日同她一起出游。
如今血蚕蛊解药在手,暂时也算没了后顾之忧,至少在任务截止前几天,我和桑瑱都是安全的。
或许在风暴来临之前,好好享受这份宁静,出去散散心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屋内燃着香炉,青烟如缕,淡淡的檀香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
桑桑的目光定格在我那两套新衣上,“忘月,你这两件衣裳好生漂亮!”
我这才仔细看了眼张娘子送来的新衣。
第一件是条素净雅致的白裙,裙角与袖口都绣着精致的兰花,领口处环绕着一圈柔软的白色毛领,看起来颇为保暖。
第二件是条红色长裙,这红艳丽如火,袖口与下摆处用丝线绣着大片红梅,栩栩如生,除了同样有毛领,这衣服还有个巧思,便是衣摆处缀着许多银铃铛,每走一步,铃声叮当作响。
桑桑抱着红衣,两眼放光:“你提了什么要求?让张娘子做成这样?”
努力回想当时情形,张娘子的确问了许多问题,但我好像没什么想法,便让她自行发挥。
我如实复述,小姑娘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就这?”
她这模样实在过于滑稽,一旁的桑瑱忍俊不禁,笑道:“就你要求最多,结果还老不满意。”
少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因为卧床期间一直穿她的衣裳,她的衣裳虽然精致好看,但我穿着却短了一截。
等我能下床活动后,兄妹俩便派人去成衣店帮我采买,然而我比寻常女子高上许多,一般的成衣店根本买不到合适的,定做也需时日。
于是,这段时间我一直穿着男装。
想到桑桑平日里最爱红色和粉色,我笑着提议:“这衣裳看起来极为适合你,要不你拿去吧?”
“真的?”她眼睛一亮,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将衣裳推还给我,“不要,我有好多呢。”
“女子的衣物,不嫌多。”看她爱不释手的模样,我继续胡诌:“而且我不怎么喜欢红色,你阿兄是知道的,桑瑱你说是不是?”
说罢快速对桑瑱使了个眼色。
少年心领神会,配合道:“桑桑拿去吧,之前给忘月定做的,这两日应该也要送来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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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娘子这边快一些,晚定的先送到。”
桑桑一听,便不再推辞,高高兴兴地进屋试新衣去了。
桑瑱催促我把那件白色的换上,我实在嫌麻烦,再三推辞。
正僵持之际,“哐当”一声,一只雪白的信鸽破窗而入,直直朝我扑来。
“雪儿!”
我伸出手,雪儿稳稳落在我手背上,夕阳余辉下,它的羽毛泛起了一层柔和光泽。
我一时有些拿不准——这是送来了绿舟的密信,还是蓝星当铺的消息。
桑瑱并未发觉我的异样,他伸长脖子,笑吟吟地想去摸雪儿,“又见面了,小家伙。”
雪儿警惕地瞪着他,随后一转脑袋,扇动翅膀飞上了窗沿。
少年伸出的手落了空。
我轻笑一声,随后深吸一口气,小心取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笺。
信笺展开,几个大字跃然纸上:俞都城桑副将桑锦,近期在关注扬城桑家的动向。
看到不是绿舟暗语,我暗自松了口气。
幸亏之前每次任务都提前完成,所以上头还算信任我的能力,没有一再催促刺杀进展。
但,桑锦是谁?
“怎么了?”许是我眉头紧锁,桑瑱收敛了笑意。
看着面前少年,我突然想到,桑锦也姓桑!
猛然记起,桑桑曾提及她们在俞都有对堂兄妹,名字取自“锦绣山河”,莫不是他们?
副将桑锦,那就是桑瑱的堂哥了。
但桑桑上次说,这对兄妹与桑家并无往来,现在突然关注桑家,难不成……追杀令与他们有关?
作为护国大将军的子女,支付绿舟天价酬金并非难事,若真是桑锦,杀人动机又是什么?
手指在信纸上反复滑过,心中疑云缭绕。
这其中内情,桑瑱是否得知?
“桑瑱,我有很重要的事问你,接下来,请你务必说实话。”我拉开椅子坐下,语气肃然。
桑瑱见我这般,也跟着正襟危坐,“你说。”
我直切主题:“桑锦是不是你大伯长子?”
少年略显惊讶,随后点头:“是。”
我凝视着他略微迷茫的双眸:“你与他有仇?”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家与你大伯家,是否曾经闹过不愉快?”
桑桑曾说,医圣夫妇欲将兄长的遗孀和儿女接回扬城祖宅,却遭驱逐,自此两家再无往来。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而这,或许就是问题的关键。
这次,少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望向窗外,眸光深沉。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迟疑:“算是吧?”
得到这句肯定的回复,我几乎可以当场确定,此事极有可能与这个桑锦有关。
将信纸递给他,我猜测:“给你下追杀令之人,大概率就是他。”
“不至于吧?”桑瑱接过纸条,快速扫了一眼,眼中震惊之色难以言表。
我忍不住催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52.桑锦的身世
虽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但在杀手组织这些年,我见过太多人因微不足道的缘由雇凶杀人。
有时只是一句无心之语,招致他人怨恨;有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遭人伺机报复;更有甚者,只因情爱受挫,便举刀挥向“所爱”之人。
看过了太多黑暗,我向来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
桑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面色苍白如纸,“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许多事与上一辈有关。”
许久之后,他终于组织好语言,娓娓道来。
“我父亲上面还有一个兄长,也就是你们所熟知的护国大将军——桑清梧。作为桑家长子,他本当肩负起继承家族“医道世家”的重任,守护祖上百年来传承的荣誉。”
“但他自幼不爱文墨,只喜舞刀弄枪,这让对他寄予厚望的祖父十分恼火,于是对他的管教愈发严格,年幼的大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倍感压抑,痛苦不堪。”
“十四五岁时,他与祖父大吵一架,当天夜里便离家出走,投军从戎。祖父得知此事,大为震怒,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一气之下,便将大伯从族谱中除名。”
这与桑桑之前的说法如出一辙。
“大伯不在,祖父开始全力培养我父亲。父亲比大伯小五岁,两人在家时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关系十分要好。大伯离家后,尽管祖父严禁任何人与他联系,但父亲每月仍会偷偷给他写信,将家中情况一一道来,希望大伯能在前线放宽心。”
“时间飞逝,祖父年级大了,父亲也长成了翩翩少年,他以游历为借口,多次瞒着家中,去找正在休战的大伯。”
“大伯那时虽锋芒初露,小有成就,但离他设定的目标尚远,故一直未敢回家。某次大伯回俞都,父亲前去探望,两人在街上偶遇了我母亲……”
说道此处,桑瑱略显尴尬,他微微张嘴,欲言又止。
见他这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我心中咯噔一下。
莫非是发生了话本子里的情节——英雄难过美人关,兄弟二人爱上了同一女子?
少年轻抿茶水,调整好情绪后,这才继续说道:“大伯与父亲都对我母亲一见倾心,母亲最终选择父亲,大伯心碎离去,投身战场。”
“之后我父母喜结连理,没两年大伯也娶了妻,妻子为他诞下一名男婴,取名桑锦。再后来我与桑桑相继出生,一年后,桑锦又迎来了一个妹妹,名唤桑绣。”
我仔细思量着他的话,“听来,这结局似乎并不坏。”
桑瑱摇头:“大伯看似家和事顺,实则不然。他在战场上受过伤,根本无法生育。”
“什么?”我惊得差点咬到舌头。
堂堂护国大将军,不能生育,那他的两个孩子从何而来?
脑海中霎时又闪过无数话本子中出现的情节。
我欲言又止:“难道桑锦桑绣是你大伯母与他人……”
桑瑱垂眸,轻叹一声:“事情也并非你想象中那样。大伯曾救下一名女子,那女子被他手下两个败类糟蹋,以致有孕……”
我眉头一紧:“后来呢?”
“那两个败类从军前本是街头混混,出了这事以后,军法处置,都死了。”
“那女子后来如何?”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那女子一直在寻死,大伯那时因情伤痛不欲生,权衡再三,答应娶那女子为妻。”
“况且这是他部下犯的错,他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管教不严,才导致了这场悲剧。所以,我多了一个大伯母和堂兄。”
“那桑绣又是哪来的?”我有些糊涂了。
“收养的,她是战乱中幸存的孤儿。”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桑瑱走到窗边,朝外看去,声音低沉飘渺:“接下来,可能就是桑锦怨恨我们家的缘由了。”
“大伯虽娶了大伯母,但并不爱她,也没那么爱她的孩子,两人只能算是相敬如宾。起初,大伯母或许还能接受,但后来,可能是爱上大伯了吧,她……”
他犹豫片刻,眸光沉沉:“那年春天,父亲带着母亲、三岁的我以及桑桑,去俞都探望他们。大伯母见到大伯望向母亲的眼神,可能是意识到了什么,再加之大伯对我和桑桑视如己出,爱不释手,而她的孩子,包括刚收养的小女儿,被所谓的“父亲”晾在一旁,心中防线彻底崩塌……”
“于是,当着我爹娘的面,她单方面与大伯大吵了一架,她控诉大伯这些年对她们母子的冷淡,可能她以为这样,大伯会有所改变,但没有,大伯自始至终只是沉默。”
“父亲与母亲见因自己的到来,导致大伯家中不和,遂连夜赶回了俞都我外祖父家。”
听到这,我眉头微皱,不由问道:“你们和桑将军并不经常见面,他同侄子侄女亲热些,也说得过去。你大伯母何故要弄得大家都难堪?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桑瑱回答:“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父亲。父亲解释,可能是大伯母太爱大伯,而大伯常年征战在外,伯母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过于辛苦,心情郁结,所以情绪容易激动。再加之她一直以为大伯的心无法捂热,却又看到大伯对母亲那样温柔……”
他没有再说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了一片小小的暗影。
许久之后,我终于没忍住问:“桑锦……他为什么会出生?”
按理说,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生这样来的孩子。
桑将军即使想救她、给她一个名分,娶了就是,没有必要让孩子降生。
“是大伯央求的,大伯毕竟是桑家人,医者慈悲为怀,滑胎这种事情他做不来,而且大伯母受了惊,如果打掉那个孩子,可能一辈子不会再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
这个原因,我一时不知如何评判。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很合理,但又处处透着诡异,身为孩子的母亲——桑大夫人,会如何看待桑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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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爱多?还是恨多?
夜幕降临,天色渐暗,我点燃蜡烛,室内又明亮起来。
烛火摇曳,一灯如豆,桑瑱关上窗户,走回桌旁。
“春去秋来,时间飞逝。十三年前,大俞与北狄那一战打得十分漂亮。大伯作为主帅,经此一役,名震天下,先皇特封他为‘护国大将军’。”
“大伯终于实现了多年理想,带着赫赫战功和陛下赏赐的金银珠宝,欢欢喜喜地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扬城。”
说到此处,少年眼圈微红,“面对长子归来,祖父虽心中欢喜,却故意表现出一副冷冰冰模样。即使父亲母亲两头劝说,祖父任然固执己见,大伯误解了祖父的心意,以为他仍旧怨恨自己年少时的不辞而别。”
“那时大俞根基不稳,邻国战乱不断,又恰逢罗坦国挑事,大伯奉命连夜离开扬城,奔赴沙场……”他的声音逐渐哽咽。
那一别便是永诀,护国大将军就是在此次战役中牺牲的。
我张了张嘴,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人死不能复生,此刻,再多的安慰都显得苍白。
“大伯的离去,让整个家族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祖父祖母因失去长子伤心欲绝,不久后相继离世,大伯母听说也疯了……”
“疯了?”我诧异地看向他。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听闻大伯本打算带一家人回扬城,但又拿不准祖父的态度,怕妻儿受到伤害,所以决定孤身一人先回来看看情况。”
“哪知这一举动,反让大伯母误会了。大伯母以为他功成名就,想要回去与我母亲再续前缘,于是大闹一场。两个孩子也信以为真,哭嚎不止。大伯无法,只能反复保证,自己绝不休妻,一定会回来……”
“荒唐!”我不由脱口而出。
谈及桑大夫人,桑瑱满眼痛楚,“的确,大伯母心魔太重,自从她无意间得知大伯倾慕过母亲后,便对母亲产生了很深的敌意。她认为大伯此次回扬城,看祖父祖母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想炫耀军功,让母亲为当年的决定后悔。”
“所以,大伯战死后,她将大伯的死都归咎于母亲,认为如果不是母亲主动……”他顿了顿,显然有些难以启齿。
认为桑瑱的母亲主动勾引大将军?
我立刻猜出了这未说出口的话。
桑将军战死沙场,与桑瑱母亲又有何关系?这逻辑未免过于荒谬。
“因此,连带着两个不明真相的孩子,也从小被灌输了许多关于父亲不爱他们、爱别的女人和那个女人孩子的观念。”
“后来,我父母想将她们孤儿寡母接回祖宅一同生活,也好有个照应。但到了俞都,却遭人羞辱,被赶出了将军府。许是那次大伯母她们的所作所为太让人心寒,之后,我们便与她们再无往来了。”
桑瑱讲完,房间陷入了沉寂。
夜色如同厚重的帷幕,为周围的一切,裹上了一层阴郁的色彩。
53.花市灯如昼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
雪花翻飞,而后缓缓下落,似在诉说无言的叹息。
我缓缓开口:“杀人动机也有了,是他的可能性极大。听桑桑先前说,你大伯母几月前去世了?”
“是,那时我们在晚湘村,桑桑在麓城协助处理疫病,我也是后来才知晓此事。”
如果真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桑大夫人去世时,桑桑因抗疫有功,受到麓城太守嘉奖,扬城桑家再次名声大噪。
而对桑锦、桑绣兄妹而言,从小被灌输了太多桑瑱家不真实的谣言,眼看着母亲痛苦一生,而厌恶之人却步步高升,心中产生落差,继而痛下杀手也并非不可能。
桑瑱颓然地望向窗外,似乎并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
我大概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却也不得不承认——人性有时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桑瑱,你是白玉无瑕,素来喜欢与人为善,可更多的人却是瑕瑜互见,他们也会有执念与仇恨。”
少年静默许久,最终点了点头。
“忘月,或许你是对的,除他以外,我实在想不出会有谁恨我到如此地步。”
“关于他们兄妹二人并非你大伯骨血之事,你可有确凿的证据?或者有什么人可以证明?”我问。
他沉思片刻:“大伯从前与父亲互通的书信全部保存着,其中好几封有提及。”
我精神一振,起身催促道:“既如此,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将这些证据送到桑锦那里,从扬城到俞都,快马加鞭三日可以到达。”
距离任务截止还剩九日,只要桑锦主动撤回追杀令,我和桑瑱此次都能安然无恙。
少年终于从悲戚中回神,我们在医圣从前的书房中,找出了整整一箱桑将军的家书。
仔细查阅后,桑瑱从中挑选了几封提及桑锦、桑绣兄妹身世的信件,将真相如实写下,又叫来管家乔伯,请他连夜将信送到俞都将军府。
乔伯年轻时是桑瑱父亲的贴身小厮,曾多次陪同主人前往桑将军宅邸,对俞都地形比较熟悉,且这份信物太过重要,他也实在放心不下交给旁人。
于是,受此重托后,乔伯顶着风雪,连夜出发,快马加鞭赶往俞都。
原本我想同桑瑱亲自前去,但下午王宝珠姐妹二人见面后,两人对我们感激涕零,傍晚时分又派人过来,让我们明日过去一聚。
作为谢礼,王宝珠愿意帮忙再寻一些拐子的线索,对此,我们自然乐见其成。
加之先前答应了桑桑,上元节要同她一起出游,遂决定三日后再赴俞都。
如果桑锦是个明是非之人,看到乔伯的信件后,应该会主动撤下追杀令,如果他冥顽不灵,那么我到俞都后,会用“各种办法”让他是。
找出了幕后主谋,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三天时间匆匆而过,桑桑期待已久的上元佳节终于到来。
她今日一早就从宝清堂回来了,一回来便开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整个人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今日她特地梳了垂鬟分肖髻,红玛瑙凤钗在发间熠熠生辉,耳上那对宝石滴珠耳环轻轻摇晃,更衬得脸颊红润如桃花,明媚动人。
张娘子缝制的红裙,经过精心裁剪后,完美地勾勒出她的身姿,随着她的走动,裙摆处的铃铛叮铃作响。
看到桑桑如此盛装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众人纷纷露出了惊叹的目光。
侍女阿芝双眼放光:“小姐,您今日真是太美了!整个扬城怕是无人能及!”
桑桑面上虽露出得意神色,却还是故意反驳:“你这么说,把我嫂嫂置于何地?”
说罢,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扼腕长叹道:“忘月啊,快把衣服换上吧,时间不早了,算我求你了。”
阿芝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姑娘快去换衣裳吧,等下还要梳头打扮呢。”
“好,好。”在桑瑱的偷笑声和众人的催促声中,我回到了房间。
桑桑、阿芝、沁水也一道跟来了。
隔着屏风,我在里头换衣。
桑桑坐在梳妆台前,痛心疾首,“太可惜了,忘月,这么多漂亮首饰,你为何都不戴?”
“你喜欢都拿走吧,我不习惯用这些。”我一边费力穿衣,一遍如实回答。
身为杀手,这些华而不实的珠钗与身上这件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裙子,实则更像累赘。
“那怎么行?我首饰多的是。”她断然拒绝。
顿了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小姑娘信誓旦旦道:“不行,我今日一定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你同阿兄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于是,我一从屏风后出来,三人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般,齐齐将我拉到了梳妆台前,开始折腾我的脸和头发。
我拒绝无果,只能任由她们摆弄。
“忘月姑娘连脂粉都不用擦了。”沁水感慨。
阿芝一边帮我梳头一边问:“姑娘日常用什么香膏?”
我倒是极少用香膏,毕竟身上有味道,做刺杀任务时会暴露行踪,或露出破绽。
正苦思冥想怎么给两个眼巴巴的小丫头提供一些有用信息时,桑桑没好气道:“你们问她呀?”
她从抽屉中取出一堆瓶瓶罐罐,又一一打开,里面的膏体全部没有使用痕迹。
“我就说吧。”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我和阿兄送的香膏,忘月可是一点都没动过。”
被人当面拆穿,我只好干笑两声,不再说话。
倒也不是不愿意用,只是十八年来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难以改变。
主仆三人默契十足,桑桑负责指挥,阿芝细心梳理,沁水则帮忙妆点。不久之后,铜镜中的女子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桑桑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则疲惫不堪,昏昏欲睡。
往日里都是任务比天大,穿衣打扮一概是怎么简单方便怎么来。
今日如此盛装,便觉得浑身不自在,特别是头上朱钗太多,更让人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被束缚得紧紧的。
“大功告成!”
随着姑娘们的欢呼声响起,我如释重负地从椅子上起身。
沁水和阿芝眼底带笑,桑桑小声嘟囔道:“阿兄真是走了狗屎运,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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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阿芝闻言,脸色一变,忙拉住自家小姐,笑着打圆场:“姑娘妆点一番,与平日里简直判若两人。”
“是啊,不知少爷看到会作何感想。”沁水赶紧接话。
此言一出,我竟也有些期待——桑瑱看到我这副模样后的反应了。
回到堂屋,他也已梳洗完毕,今日依旧是玉冠束发,青衣锦袍,整个人温润挺拔,却又带着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气。
“阿兄!”桑桑一进门,便叉腰邀功:“你快看忘月,怎么样?怎么样?”
沁水和阿芝十分默契地从我身前闪开,将我推到了前面。
四目相对,少年眼中似有万千星辰闪耀,熠熠生辉。
“阿兄你说句话,别老盯着忘月看呀?”桑桑用力咳嗽了两声,打破了满室的旖旎。
桑瑱轻摇折扇,不好意思地遮了半边脸,“好。”
向来出口成章的少年,竟只说了这一个字。
沁水、阿芝估计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少爷如此模样,纷纷躲在角落里偷笑。
我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厉害,忙岔开话题:“时间差不多了,快出发吧。”
于是,我、桑桑、桑瑱、阿芝、沁水、石平、石安一行七人,浩浩荡荡地出门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扬城处处张灯结彩,街头巷尾各式各样的花灯如梦似幻。
街道两旁,五彩斑斓的花灯早已高高挂起,龙凤灯、礼花灯、蘑菇灯、宫灯、纱灯、棱角灯……各具特色,令人目不暇接。
游人们身着盛装,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宽阔的街道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仿佛全扬城的百姓今日都聚集于此。
锣鼓喧天,浩浩荡荡的舞狮大队领着欢腾的人流一步步向前,行人纷纷侧身,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火光闪耀,雄狮跳跃翻腾,宛若万马奔腾,威猛矫健,路人禁不住鼓掌喝彩:“好!好!”
孩童们更是欢呼雀跃,追着队伍远去,留下一路欢笑。
雄狮走远,桑瑱俯在我耳边大声问:“这盛世人间,你看到觉得欢喜吗?”
又是这熟悉的调调。
我拉起他的手,在他耳畔大喊:“当然!”
少年闻言,嘴角疯狂上扬,温柔月色盈满他青绿色的衣袍。
此时此刻,周围灯火辉煌,人影憧憧。
我却觉得,这人间一切繁华,都不及眼前人。
“阿兄,忘月,我们快些走!那边有好多兔子灯,甚是可爱!”
桑桑不知何时走到我们身旁,扯着嗓子催促道。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前方不远处挂起了一大片兔子灯,大大小小,憨态可掬,在一众棱角灯旁格外醒目。
“好!”
才走两步,一个小孩突然从身后窜了过来。
我和桑瑱牵着的手被迫松开。
恰巧此时,似有一道黑影从身旁闪过。
我驻足四望,目光扫过喧嚣的人群,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奇怪,难道方才是我眼花了?
再次抬头,四周人海茫茫,桑桑和桑瑱的身影早已淹没在人潮中。
54.月下香魂消
一时失神,竟和大家走散了。
我奋力拨开拥挤的人群,朝兔子灯所在方向挤去。
才一会儿功夫,街上行人如潮水一般涌来,简直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砰!”
一阵巨响震彻云霄,瞬间将周遭的嘈杂与喧嚣凝固,游人纷纷停下脚步。
“烟花!”
“快看,烟花盛会!”
……
我循声望去,只见漆黑的天幕上,一道道绚烂的弧线滑过长空,如流星追月,似彩蝶蹁跹,猝然间,千朵万朵烟花竞相绽放。
星桥夜度,火树宵开,赤橙黄绿青蓝紫,灯月光交射。
在这满天璀璨的烟火之下,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同一方向。
趁着人群这片刻的放松,我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桑瑱和桑桑他们。
我心中一喜,挤着人群,艰难向前。
身侧传来陌生男子的说话声:“姑娘可是独自出来赏花灯的?”
“姑娘?”
“姑娘!”那声音复又响起,似有些着急。
“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今夜可与姑娘一道同行。”
话音刚落,便有一只大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啊?”
我这才意识到,那人原是一直在同我说话,忙将视线转向声源之处。
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衣公子,此刻正含情脉脉地望着我,脸颊似乎有些微红。
“额……”
这幅模样,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我忙解释道:“不是一人,我家人都在前面。”
“忘月!”
白衣公子正欲开口,桑瑱显然也发现了我,大喊着我的名字。
“我在这!”我挥动手臂回应。
“让让!借过!借过!”他奋力扒开人群,朝我挤来。
“没事吧?”好半天,他终于来到我身边,语气是止不住的担忧。
我摇了摇头。
他长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我身侧白衣男子身上,挺直了腰板,道:“这位兄台,这是我的未婚妻……”
那人闻言,立马憋红了脸,尴尬地道歉:“抱歉抱歉,打扰二位了,在下这就离开。”
白衣公子很快没入人群,桑瑱牵着我向前挤去,“刚刚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抓走了。”
“被谁抓住?”我有些困惑。
“当然是坏人。”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每隔几年,这种大型节日都会有落单的女子失踪。”
“像王宝珠当年那样?”
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哭笑不得:“想什么呢?她当时才九岁,我现在年纪是她两倍大,况且就算有人想抓我,也要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实力。”
“而且,说不定我会将计就计,直接过去捅穿他们的老巢。”
桑瑱估计也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女侠英勇~”
“桑桑她们呢?”我望向他刚才所在的地方,并没有看到众人身影。
“她们在兔儿灯那边,不用担心。”
我踮起脚尖,只见兔子灯处人头攒动,各色灯笼在夜色里摇曳生姿,映出一片繁华盛况。
脑海中突然想起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如果此人真的存在,必然是个武艺高之人。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我本能地觉得危险。
思及此,我催促道:“还是快点汇合吧,今日人多眼杂,恐有意外发生,我们小心为妙。”
许是我面上的担忧过于明显,桑瑱握紧我的手,笑着安抚:“放松些,扬城治安向来严明,只要不落单,一般不会有事。你且专心看烟花。”
他话音刚落,天空中又一朵烟花猝然绽放。
绚烂的光华宛若九天之外奔腾而来的银河,瞬间化作无数星点,洒落人间。
整片夜空如梦似幻,美得令人觉得不真切。
身旁少年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边走边吟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我将视线从天空收回,再次朝兔子灯方向看去。
桑桑满脸兴奋地指着头顶,与石平石安说着什么,阿芝和沁水则站在她身旁,仰头看烟花,两人嘴角也是止不住的欢愉。
见周围无事发生,我心中稍安。
或许方才的确是我眼花了?
况且就算不是眼花,真有武艺高强之人存在,与我们几人又有何干系?
盛大的烟火表演还在持续。
一波接着一波的烟花不断升空绽放,竞相斗艳,将整个天空染成了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
游人纷纷沉浸在这难得的美景中,或惊叹、或微笑、或期盼……至少这一瞬间,大家的烦恼都暂时搁置。
半刻钟后,满天烟火终于缓缓落幕,天空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深邃与冷寂。
我和桑瑱对望一眼,少年的声音是止不住的欢快:“忘月,我方才许了一个愿望,希望以后每年,我们都能一起看烟花。”
我刚想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话未出口,耳畔突然传来尖锐的呼叫声。
“天啊,杀人啦!出人命啦!”
“快跑快跑!”
“救命救命!”
“死人了!”
……
恐慌的情绪瞬间如潮水般蔓延,原本欢乐的人群陷入混乱,周围的百姓纷纷四散逃窜。
在这嘈杂之中,有女子的哭喊声格外刺耳:“小姐!小姐!您醒醒!”
这声音听起来极为耳熟……
阿芝?
被阿芝称为“小姐”的是……
我心头一震,桑桑出事了?
恍惚中,又听到石平与石安焦急地大喊:“二小姐,睁开眼睛看看我们!”
“少爷!忘月姑娘!你们在哪?”
沁水的声音穿过喧闹的人群,清晰地传入耳中。
桑瑱脚步一顿,握住我的那只手猛地用力。
我赶紧将摇摇欲坠的少年扶稳,“不会的,不可能!”
桑桑怎么可能会出事!
人群躁动,四周一片嘈杂,尖叫声此起彼伏。
人们互相推搡着四散逃窜,眼看着无法穿过这密集拥挤的人群,我干脆拎起桑瑱,借力从众人头顶飞去。
浮在空中,便见兔子灯下,红衣少女双眸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中。
她火红的衣裳与四周的鲜血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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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仆人围在她身旁嚎啕大哭。
桑瑱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几乎当场就要晕厥过去,我用力扶稳他,加快速度朝前方飞去。
兔子灯附近的游客早已散去,我们轻松地降落在地。
“少爷,秦姑娘……”阿芝泪流满面,见到我们更是泣不成声。
桑瑱蹲下身,将地上的桑桑抱起,为她把脉探息。
几滴眼泪从帷帽中滴落,落在了少女白皙的手腕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问阿芝:“怎么回事?”
阿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得结结巴巴不甚清楚,沁水忙打断又重新解释了一遍:“当时我们几人在这里看烟花,突然一个黑影闪过,然后小姐就倒下了,我们正纳闷好端端地为何会晕倒,便发现了她胸口上的血渍……”
黑影闪过?
原来先前一闪而过的人影并非错觉。
桑桑这伤口一看便是习武之人故意为之,下手快、准、狠,哪怕是人字号杀手,都不一定能抵抗,更何况是武功浅薄的她。
“黑影往哪个方向去了?”我继续追问。
“应该是那边。”沁水指了指我身后。
石安突然大喊:“看那!好像就是他!”
我立刻转身,只见圆月之下,一个黑点如流星般迅速掠过屋顶,疾驰而去。
“我去去就回!”
丢下这句,我足尖一点,跃上了屋顶。
“秦姑娘!”
……
身后众人呼喊声渐渐远去。
银白月光下,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街头巷陌快速穿梭。
此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与杀害桑桑的凶手。
数次交锋下来,黑衣男子明显力不从心,我原打算活捉他,逼出行凶缘由。但长时间的追逐,我的耐心显然已经消磨殆尽。
比起与之纠缠,此刻我更希望回到桑府看看桑桑的情况。
思及此,我迅速闪至对方身后,匕首寒光一闪,直朝他后背刺去。
那人听闻动静,下意识转身提剑格挡,剑刃相交,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我运转内力,向前推去,对方难以承受,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阁下何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穷追不舍?”
面对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我更加不解,反问道:“你又是何人?为何要杀刚刚那女子?”
黑衣男子恍然大悟:“你是她朋友?”
我翻转手腕,利刃化作万千残影,再次朝他攻去,“所以为何要杀桑桑?”
那人身形一闪,挥剑躲避,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呼啸声。
我借机上前,匕首挑转间,一道寒光闪过,凌厉杀招直指他的要害。
男子瞳孔骤然一缩,眼中闪过惊惧之色。
月光下,两人身影紧紧纠缠在一起,刀光剑影,势如破竹。
冷风横扫,寒意袭人,黑衣被逼得连连后退。
想到躺在血泊中的少女,我再次发问:“说不说?”
对面之人费力躲避,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但他仍旧一言不发。
我深吸一口气,凝聚全身力量纵身一跃,再次发起了进攻。
“不说?那你今日就为她陪葬!”
55.血染绿舟令
几道寒光在竹林间快速闪过,周围的竹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瞬间化作万千利刃,四面八方朝他袭来。
黑衣人在空中翻滚,极力想避开那些如刀锋般的叶片,眼见他躲避不及,我身形一闪,趁机飞身上前,匕首直朝他胸口刺去。
就是现在!
我右手一抬,挡住了对方下意识的反击,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凌晨的夜空回响。
紧接着,我左手猛地发力,一掌重重地劈向他的胸口。
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黑衣男子的身体如断线风筝般摔飞老远。
我看准时机,身形暴起,短刃一挥,快速刺伤了他的双手双脚。
长剑从对方手中滑落,男子趴在地上,痛苦呻吟。
我俯身捡起他的剑,剑尖直指他咽喉,“最后一次机会。”
地上之人终于开口:“我说了,阁下能饶我一命吗?”
杀了桑桑,还想活命?
“当然不能,但可以让你走得不那么痛苦,你不想受尽折磨而死吧?”我冷漠地望着他。
男子闻言,神情微变。
在他犹豫间,我一个疾刺向前,长剑化作一道银色光影,又一剑贯穿了他的腹部。
“还是不肯说?”我抬脚踩上他的后背,脚下力道不由分说开始加重。
“好……我说,”对方虚弱至极,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因为……”
“因为什么?”我弯腰贴过去,试图听清他的话。
“因为……”
就在我靠近的瞬间,一阵疾风夹杂着白光,突然朝我门面袭来,我迅速挥剑格挡。
“哐当”一声,他手中匕首应声落地。
“还想偷袭?”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划破寂静夜空。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奉命……”话未说完,他便断了气。
我收回脚,开始在尸体上仔细搜寻。很快,便在那人的衣物中找到了一些碎银、几张大额银票,和一块被黑布包裹着的东西。
将那东西拿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瞬间让我想到了我身上另一样物品。
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一把扯开黑布,一块巴掌大的镀金令牌赫然出现在眼前。
“绿舟如风”四个大字,更是让人难以忽视。
果然是绿舟腰牌!
不同于“初生杀手”的凤鸟纹,这块腰牌底部刻着祥云纹,其主人显然是绿舟从江湖上招募的“暗影杀手”。
所以,桑桑是被下了追杀令。
是桑锦下的吗?桑锦同时下了桑瑱和桑桑的追杀令?
但如果是同时,为何这个“如风”现在才开始行动?
一个有经验的杀手,通常不会只给自己留几天时间来执行任务。
可如果不是桑锦,还有谁想置桑桑于死地?
我站在原地,一时间脑海中思绪万千。
身旁,如风的尸体血迹斑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浓郁得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耳边突然回响起绿舟第五条门规。
——任何情况下,杀手之间不得互相残杀。违者,轻则受刑,重则以命相抵。
那我在这种情况下将如风杀死,绿舟发现后,会如何判定我的罪行?
是杀了我?还是将我关进地牢,日日夜夜折磨?
不管哪种情况,好像都不是此刻我能承受的。
桑桑已遭遇不测,如果桑瑱的追杀令也没被撤下,我不在身边时,他又该如何自保?
风声呜咽,树影婆娑,冷风如利刃般割裂着肌肤,令人心神俱寒。
命运为什么总爱在关键时刻捉弄我?
明明只差几日,便能手刃仇敌,偏偏张天龙被圣上下令满门抄斩。
明明再过一年,便能攒够贡献值摆脱杀手身份,阴差阳错,刺杀目标竟是自己的爱人。
好不容易找出了幕后真凶,又不慎斩杀同袍……
我缓缓蹲下身,茫然地望向天边那轮圆月。
月光如水,为周围景物披上了一层淡淡银纱,一切显得朦胧又不真切。
阿爹曾说,我的名字寓意着“美好团圆”,可为何我这一生,所追皆不得,所爱皆波折?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夜色渐浓,风声依旧,周围竹林沙沙作响。
许久之后,我终于平复好心绪,缓缓起身,走到了如风尸骸前。
木已成舟,与其纠结已发生之事,不如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既已违反门规,今后便无法再回绿舟。相较于被动等待别人定罪,将生命交付给他人裁决,不如就在今夜做一个了断!
正好不必再忍受这种不分青红皂白、草菅人命的刺杀任务,只是不知,被整个绿舟通缉的日子会如何?
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叛徒过往的结局,似乎都死得极为惨烈。
踏着月光,我将现场清理干净,如风的尸体化为了一滩血水,他的剑也被沉入湖底。
回到桑家,已到丑时,整个府中虽灯火通明,大门却是紧闭的。
我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于是干脆飞身翻过院墙,径直往桑桑闺房掠去。
桑桑院内,一大群丫头小厮正围坐在一起,见到我,众人皆是一惊。
“秦姑娘,您终于回来了!”石安大惊失色,“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沁水也跟着尖叫出声:“姑娘,这血迹是怎么回事?您也受伤了?”
我这才注意到,雪白的衣裙上不知何时被鲜血浸染,大块大块的血渍宛如殷红的花朵,诡异刺眼。
我摆了摆手,“无事,桑桑怎样了?”
“我家小姐……”阿芝的双眼早已肿得像两个核桃,“她情况很不好。”
我心中一沉,目光不自觉落在前方紧闭的房门上。
“桑瑱在里面吗?”
“在。”
话音刚落,房门突然被人打开。
青衣少年双目通红地站在门口,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桑瑱!”我急忙上前。
“你终于回来了……”他脸上毫无血色,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以为……我连你也要失去了。”
这声音似蕴含无限哀伤,我心中一阵难过,“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桑桑现在如何了?”
桑瑱无力地垂下脑袋,摇了摇头。
“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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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开他的手,快步冲入屋内,直奔床头,“桑桑我回来了!”
床榻上的少女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如纸。
我小心翼翼地趴在床边,轻轻唤她:“桑桑,是我啊,忘月。”
没有反应。
“桑桑?”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情绪平复下来。
“叮铃”,一声清脆的铃声突兀地响起,在这样静谧的夜晚,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原来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她红裙上的铃铛。
我强忍泪水,再次抬手。
这次,指尖终于落在少女冰冷的鼻尖之上。
没有鼻息。
意料之中的结果。
如果桑桑有救,桑瑱当时便不会抱着她在血泊中一言不发了。
思绪突然如潮水般涌来。
为了给兄长报仇,她曾对我大打出手,知道我真实身份后,又诚恳道歉,为我疗伤换药,夜以继日无微不至地照顾。
知道我挑食,她会细心地记住我的喜好,让家中一餐一饭都合我的口味。
她爱热闹,也爱漂亮,看到精美的首饰和各种好玩的小玩意儿走不动路,每次出门必会记得给我带一份礼物。
她缠着我教习武功,我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几次深夜去找她,发现她真的在认真练习那些招式。
知道我身上被种了血蚕蛊虫,她同桑瑱日夜钻研,终于找到了不让蛊虫苏醒的办法……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日。
一想到那个活泼闹腾的小姑娘,再也不会扯着嗓子在我耳边叫我名字,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掩面痛哭起来。
桑瑱听到哭声,慢慢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沉重而缓慢,双眼如同破碎的明镜,再也反射不出昔日的光彩。
“桑瑱……”我哽咽着叫他,他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人虽坐到了床边,眼中显然已经失去了焦距。
许久之后,他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她只是睡着了,过会儿就会醒。”
我默然无言,任由泪水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光火摇曳,昏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上,更显得肌肤苍白,摇摇欲坠。
我心道不好,桑桑还有一系列后事要处理,桑瑱如果这时倒下,桑家就完了。
如风的尸骸虽已被我处理,但当时与他交手的画面,被不少路人看到。绿舟一旦开始彻查,顺着这些蛛丝马迹,说不定会查到我身上,那时如果留在这里,恐会牵连大家。
思及此,我推了推身旁人,劝道:“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会醒的,一定会醒的……”
桑瑱眼皮微颤,好似一只没有生气的破布娃娃,口中反复呢喃着这两句话。
我站起身,想拉他回屋,少年却纹丝不动。
我忍不住又哭出声:“振作些,求你了,去睡会儿吧。”
眼泪滴在他手上,那双黯淡的双眸终于泛起一丝微光。
少年的目光从手背缓缓上移,最后定格在我的白衣上。
衣服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只留下斑驳的暗红色印记。
56.柳暗见花明
“你……你受伤了?”他嘴唇嗡动,眼底闪过一抹惊愕。
见他终于恢复了些神智,我吸了吸鼻子,尽量稳住情绪,“我无事,不是我的血。”
“噢。”他微微点头,似在努力理解话中含义,过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站起身道:“你骗我!让我检查一下。”
“好。”我心念一动,“去你房里看,这里不方便。”
桑瑱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床榻上的桑桑身上,眼中再次流露出那种痛苦神色。
怕他又陷入方才的魔怔状态,我牵起他的手,催促道:“走吧。”
推开房门,便见丫鬟小厮们都守在门口,竟无一人离去。
夜色已深,有人蹲坐在地,有人裹紧衣袍缩成一团,还有人因为太困哈欠连天……
桑桑不在,管家乔伯外出,桑瑱又是这个样子,整个桑府顿时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见我们出来,大家纷纷起身围了上来,“少爷,秦姑娘。”
眼见众人睡眼惺忪,精神萎靡,我轻叹一声,沉声吩咐道:“你们各自回房休息,留两三人在此守候即可。”
家仆们闻言面面相觑,半晌无一人动身。
我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指向厨房那几个伙计,“都杵在这儿干吗?天快亮了,不想睡便尽快准备早饭。”
那几人闻言,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摆了摆手,催促道:“先去休息,两个时辰后我过来拿吃食,你家少爷情况很不好,给他做点清淡的白粥白面。”
“是。”得令后,那几人匆忙离去。
我又转向其他人:“你们守在这,桑桑也不会马上好转,赶紧走!今天大家可以晚些起来,起来后各司其职,若无特殊吩咐,不必前来探望。”
众人齐声应道:“是。”
不再理会他们,我牵起桑瑱往他房间走去,一路上他一言不发,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
我推来房门,“到了。”
少年脸色苍白,双手冰冷,听到我的话,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灯笼,点燃了桌上蜡烛。
微弱的烛光在幽暗的房间里摇曳生姿,桑瑱站在门口的暗影中,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我领着他走到床边,试探地叫他:“桑瑱?”
回应我的依旧是沉默。
我手掌猛地一挥,趁其不备,一掌打晕了他。
桑瑱的身体瞬间瘫软,我将他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
少年虽然高大,却还带着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瘦纤细,倒也不是很重。
帮他褪去外袍和长靴,掖好被角,我坐到床边。
他安静地睡着,眉头紧蹙,面颊和唇瓣都苍白如纸,仿佛在梦中也承受着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想到今晚发生的一切,我心里也跟着难受。
死去的是他的妹妹,一母同胞、同时出生的孪生妹妹,两人从小情谊深厚,发生这样的事,叫他如何不悲痛?
抬头望向窗外,夜色逐渐退去,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悄然洒落。
不知对于桑家来说,黎明还会到来吗?
打水回到了我的住处,我换下了染血的衣裳,用皂荚洗净皮肤上干涸的血迹。随后拿出金疮药,抹在了受伤的伤口上。
那个叫如风的杀手,至少有地二级别的实力。
我虽将其击杀,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受伤,手臂上被划开一条口子,正“哗啦啦”冒着鲜血。
这是为了命中他要害付出的代价。
处理完一切,我拾起地上的白裙,仔细端详。
原本雪白素雅的裙衫,如今满是黑沉沉的血迹,几处被划破的大口子更是触目惊心。
这件承载着桑桑最后记忆的裙子,已经没办法再穿了。
她曾说要在上元节当夜穿上华服,成为人群中最瞩目的焦点,如今竟以这种方式一语成谶。
想到这,我抱着衣裙,蹲坐在地,忍不住放声痛哭。
衣服上浓烈的血腥味直窜鼻腔,我第一次觉得这味道是如此恶心,恶心到让我憎恨整个杀手组织。
——桑桑,即使我为你报了仇,你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鸡鸣声响起,天空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黎明的曙光逐渐铺满天地,黑暗终于过去了。
眼看外面天亮得差不多了,我走到马厩,牵出了红红。
红红曾随我一起来到扬城,和桑瑱解开误会后,我将它从客栈马厩里接了出来。
出门时,门房还未起来,我打开大门,骑上小红马,策马疾驰在扬城街道上。
未来的日子注定不会太平,之前仗着自己武功不错,兵器都是随意找的,甚至知道目标是不会武功的桑瑱,连剑都没有佩戴便直接行刺。
如今,有必要重新找一把趁手的兵器防身了。
寻遍扬城各大兵器铺,终于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一把合眼缘的长剑。
这剑长约半米,由坚硬的黑玄铁铸造而成,剑身闪着蓝紫色寒光,似是蕴含无限杀机。
掌柜热情地介绍:“此剑名为唤虹,削铁如泥,锐利无比。”
拿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与先前轻便的软烟剑相比虽重了些,但在整个扬城,已经算是难得的品质了。
付了银两,我迅速返回桑家。
巳时一刻,仆人们已经开始忙碌起来,有人在院里清扫,有人在厨房准备吃食……但今日的桑府显然比往日更安静。
我走到厨房,拿了两碗瘦肉粥,随后推开了桑瑱的房门。
少年安静地躺在卧榻上,双眸紧闭,面容安详,一头青丝如墨般洒落在枕上,苍白的双唇似也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本不想吵醒他,但昨日桑桑出了那么大的事,今早官府肯定会派人来调查。
将碗放好,我走到床边,唤道:“桑瑱,醒醒。”
“不,不要!”少年眉头紧锁,发出一声痛苦哀嚎。
这是……做噩梦了吗?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暗道:不知于他而言,噩梦和现实,究竟哪个更可怕?
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桑瑱,快醒醒。”
少年猛然惊醒,看到我后,松了一口气。
“忘月,”他忽然紧紧地抱住了我。
“别怕,只是个梦。”我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慰,这才惊觉,对方中衣早已濡湿一片。
“我刚刚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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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眸中还残留着梦中的无助,“梦到你和桑桑出事了。”
我并未接话,桑桑的确出事了。
将他扶稳坐好,我起身去拿桌上的瘦肉粥。
“桑桑呢?桑桑在哪?”他突然焦急起来。
我尽量平静地转移话题:“先吃点东西再说。”
“原来不是梦……”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紧紧抱着头,声音是难以掩饰的悲痛:“桑桑真的出事了……”
手中粥碗迟迟没有人接,我心中五味杂陈。
“忘月,我妹妹她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他哽咽着,眼圈逐渐泛红,“都是我不好,作为兄长,我没能保护好她……”
床上少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我却只听进去了一句——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意思是,还有醒来的机会?
连忙制止他的动作,我追问道:“什么叫一辈子都醒不过来?桑桑不是……不是去世了吗?”
许是我表现得过于激动,桑瑱突然安静下来。
他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没有完全死去,我给她服用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颗‘养神丹’,她还有一口气在。”
“真的?”我内心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对方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解释道:“但这气息太微弱了,可能过不了几年便会消失,那时,桑桑就真的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那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桑桑可以靠这微弱的气息醒过来?”
“是。”他垂眸,似是不忍心打破我的美梦,但又不想骗我,“不过这种可能……几乎为零。”
听他这样说,我却笑了。
虽然希望渺茫,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总比桑桑已经死去这个结果好。
似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我重复道:“会醒的,桑桑一定会醒的!”
在我连哄带劝下,桑瑱勉强吃下了小半碗瘦肉粥。
睡了觉又吃了东西,他整个人看上去恢复了些许生气,虽然眼中还时常流露出那种悲痛神色,但比之昨晚却清醒了不少。
之后,扬城官府的人果然登门查案,桑瑱强撑着招待,将昨夜发生的事如实相告。
当然,他隐去了我后面追杀凶手并久久未归的事实。
官兵们只当是上元节有人乘机作乱行凶,桑桑不过是可怜路人中被选中的那一个,他们承诺一定会尽快找到凶手,为桑家讨回公道,桑瑱依礼谢过。
官兵走后,我们又一起去了桑桑的闺房,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
直到我觉得头晕眼花,不得已才先行离开。
才一踏出房外,便见一只雪白的胖鸽扑棱而来。
雪儿?
我伸出左手,让它停在手臂上,另一只手解开了绑在它腿上的信纸。
那是一张用暗语绘制而成的密信。
上面只写了几个大字——任务取消,两日内速来复命。
绿舟取消了刺杀桑瑱的任务?
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觉浑身无力,眼前景象逐渐模糊起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栽去,之后,一片混沌。
57.扬城旧梦远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榻,身上还盖着厚厚的锦被。
环顾四周,竟是桑瑱的房间?
而房间的主人,此刻正和衣睡在我身旁,少年双眸紧闭,呼吸声均匀平缓。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轩窗洒入,竟已到了傍晚时分。
心中暗自懊恼,自血蚕蛊虫醒过一次后,如今这副身躯愈发脆弱,不过才一夜未眠,竟然晕倒了……
小心翼翼地从被窝中起身,我开始思考下一步行动。
晕倒前,雪儿好像送来了绿舟的密信。
我赶紧摸了摸口袋,密信还在,不是梦。
——任务取消,两日内速来复命。
通常情况下,取消刺杀任务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下追杀令之人主动终止了与绿舟的合作。
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取消了桑瑱的追杀令,难不成是乔伯那边有结果了?
绿舟各分部间有些特殊的联络方式,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快速传播消息,如果乔伯昨日抵达俞都并将事情说清,绿舟今日撤下追杀令,也并非不可能。
可若真是这样,桑桑的追杀令又是何人所为?
难不成还是那对兄妹?
思及此,我觉得有必要找他们问清楚,若真是这两人,我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但绿舟又让我两日内回去复命,一旦复命,必会派发新任务。届时如果目标所在地距离扬城和俞较较远,我还怎么调查?
而且昨夜与如风交手的画面被许多人看到,一旦东窗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绿舟肯定是不能回了。
沉思良久,我终于做出决定——先去俞都查明真相,再设法解开血蚕蛊,彻底摆脱杀手身份。
穿好外袍,朝床上看去,少年睡颜安静平和。
回想初见时,他一席青色布衣,笑盈盈地自我介绍:“在下连清,连理的连,清水的清。”
那时他眉目如画,宛若山中最纯粹的清泉,一晃,大半年时间过去了。
想到以后也不知能否活着回来,心中不由有些难过,我轻轻上前,俯身贴上了那苍白的脸颊。
温润的触感从对方肌肤上传来。
停留片刻后,我恋恋不舍地退出房门,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早上写好的诀别信静静地躺在桌上。
收拾好东西,我踏出房门,便见院中多了一人。
青衣男子静立在竹林下,听到动静,缓缓转身,目光定格在我的包裹上。
“你怎么过来了?为何不进去?”我扯了扯嘴角,佯装平静。
“我没睡,你方才有些不对劲。”他道。
“是吗?”我故作轻松,不想让离别的氛围过于沉重,“你直觉很准,我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多久?做什么?”他眼圈开始泛红。
我深吸了一口气,犹豫是否要告知真相,半晌之后,决定坦白。
“去调查到底是何人害了桑桑。昨晚刺杀她的凶手也是绿舟杀手,我不小心将他杀了,绿舟发现后,一定会四处调查,我不能留在这里给大家惹麻烦。”
“杀了绿舟杀手……”他眼眸低垂,似在极力隐忍,“所以桑桑是被……”
“被下了追杀令。”
事发至今,桑瑱状态一直不佳,我们之间交流甚少,更无人主动提及桑桑的死因。
或许他猜过此事与绿舟有关,但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暂时没有心情深究,如今见他情况好转,我便折返屋内,递出诀别信。
信中如实记载着昨夜发生的一切,以及我的一些猜测。
看完信后,少年双手颤抖,整个人几乎无法站稳,我忙上前搀扶,心中担忧,“你……”
“无事,”他声音虚弱,“你的意思是……还是桑锦他们做的?”
我欲言又止:“不知道,只是推测。”
桑瑱沉默地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衬得那青色身影更加单薄。
我抬头看了看天,夜晚即将到来。
“桑瑱,我走了,你的追杀令已经取消,你暂时是安全的,不要担心。”
少年却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般,一动不动。
我狠心大步向前,“照顾好自己和桑桑。”
从他身旁经过时,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传入鼻腔,清冽幽淡。
“忘月,”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声音微颤,“一定要走吗?”
“嗯。”我停下脚步,“实在没办法了。”
“那就……带上我吧。”
“什么?”我讶然转身。
他依旧垂着眼眸,但钳住我的那只手,却用了十足的力气。
“我同你一起走。”他重复。
“不行,太危险了!”我果断拒绝。
桑瑱现在没有追杀令在身,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然而他却像是一个执拗的孩子,死死地抓着我不松手,我尝试掰开他的手指,抽出手腕,但被他一遍又一遍地再次握住。
“桑瑱!”我瞪着他。
被绿舟组织追杀不是闹着玩的,我不想他同我一起奔波逃命。
“桑桑不会醒来了。”少年终于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眸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不能再失去你。”
“不会失去我的!”我信誓旦旦地保证:“等躲过这段时间,我一定回来看你。”
“我不信。”他双轻笑一声,将我钳得更紧了,“我有预感,若此次让你一人离开,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不会的……”我想说多虑了,可到底底气不足。
印象中,的确从未有绿舟叛徒逃出生天。
“我虽没有武功,但我会医术,会用毒,我不会拖你后腿。桑家还有一些防身暗器,我都带着,关键时刻或许能保护你。”他上前一步,用力地抱紧了我,“忘月,不要丢下我,求你了。”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桑瑱骨子里也同我一样倔强。
沉默,无尽的沉默。
周围的一切仿佛被这沉默冻结。
带上他势必会增加逃亡难度,可若把他留在家中,处境也未必乐观。
先不说他的追杀令后续是否有变,他现在这个情况,看起来随时可能会倒下。
这个在爱和温暖中长大的少年,在失去最后一个亲人后,他的世界轰然崩塌。
桑桑的离开无疑给他造成了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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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打击,如今他也同我一样,在这世上举目无亲,无依无靠。
“忘月,求求你,带上我好不好?”那双曾经流光溢彩的漂亮双眸,此刻尽是悲哀与期盼。
夕阳缓缓下沉,天边仅剩一抹残霞。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听到自己说——好。
许是我舍不得离开他,抑或是害怕他这样茶饭不思就此陨落,我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
桑瑱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浅笑,只瞬间,似是想到残忍的现实,脸颊再次盈满悲伤,“你等我一下,我去安排我们离开之后桑桑和宝清堂的事。”
“嗯。”
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望着少年单薄纤瘦的背影,我扪心自问:这样做,真的对吗?
桑瑱召集了府中所有仆从,告知大家我们要暂时离开一阵子。
在乔伯归来之前,他将管家的大权交给了石平和石安两兄弟,同时,将桑桑托付给了阿芝和沁水两个小丫头照顾。
这四人自小与桑家兄妹一同成长,虽为主仆,却情谊深厚,且她们各有优点,阿芝忠厚、石平机敏、石安强壮能打、沁水遇事冷静,都算是值得托付之人。
至于桑家的医馆宝清堂,明日起正式歇业,医馆中的医师和伙计暂时遣散回家,月银照发。
若有人来桑府拜访,则称桑瑱外出寻找丹药救治妹妹,请他们先回。
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至亥时。
我和桑瑱并肩站在桑府大门口,面前一众仆从持着灯笼,哭丧着脸。
我挥手示意他们回去,“进去吧,我们过几日就回,好生照顾你们小姐。”
“是。”
许是桑桑昏迷的缘故,府中蔓延着一股浓厚的悲伤,有几人甚至在偷偷抹眼泪。
身侧的桑瑱,目光低垂,似乎并没有想说的话。
我推了推他,再次确认:“考虑清楚了?真要同我一起?”
少年抬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微弱却坚定。
我轻声叹息,翻身上马,伸手将他拉上了马背。
在众人的不舍的目光中,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冷风呼啸而过,带着冬日刺骨的冰寒,小红马的鬃毛在风中恣意狂舞,铁蹄重重地击打着地面,激起满地泥土与飞屑。
下一站,俞都。
桑瑱的双手紧紧环在我腰间,从离开桑府到现在,他未曾说过一句话,如果不是偶尔传来的呼吸声,我甚至以为他睡着了。
半夜时分,我们离开扬城,踏入了毗邻的南城郊外。
没记错的话,前面是方圆十几里唯一一家客栈,如果今晚不在此留宿,恐怕要到明日清晨才能找到其他落脚点。
我常年奔波在外,身体素质极好,自是可以坚持,但桑瑱如今这副模样……
思及此,我勒紧缰绳,放缓了速度,“前面有家客栈,我们今晚在那休息吧?”
“好。”身后之人声音很轻,细如游丝,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我心弦一紧,挥动马鞭,加快了速度。
寒风呼啸,月光透过层层云雾,照在客栈的旧木板上。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清楚了前方匾额上四个大字——双喜客栈。
58.仇人再相见(一)
伴随木门“吱吖”一声响起,我领着桑瑱迈入客栈。
客栈内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处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光芒。
店小二倚着胳膊,趴在桌上睡觉,呼噜声震天响。
我走近柜台,敲了敲桌子。
听闻动静,他迷迷糊糊地抬头,一幅睡眼惺忪的模样,“两位客官,是要住店吗?”
“嗯。”我点了点头,“顺便拿些吃食过来,再要两壶烫得热热的美酒。”
“好。”他打了一个哈欠,环顾四周,有些抱歉,“这个时辰只剩一间下等客房了,两位不介意吧?
闻言,我侧身看向身旁人,桑瑱脸色惨白,眼神一如既往的空洞。
我轻叹一声:“无妨,带我们上去吧。”
“好嘞,那就二楼最里面一间房,吃食的话,这个点厨子已经睡下了,客官若是不介意,来两斤卤牛肉如何?热酒倒是可以给你们现烫。”小二道。
“可以。”我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外面的小红马帮我牵到马厩,饭菜上好后再送两桶热水来。银子不用找了,多的都是你的。”
此话一出,他眼眸一亮。
将搭在膝盖上的抹布往肩上一甩,店小二起身拿起灯盏,恭敬地领我们去了二楼房间。
这间下等客房不大,装潢也非常陈旧——一张宽大的木板床、一个破旧的木柜,一张掉了漆的大方桌,和四张快散架的木椅,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点好油灯,小二便下楼忙活去了。我拉起桑瑱,走到床边,帮他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挂进了衣柜。
放眼望去,只觉条件着实简陋一些,便安慰道:“先在此处将就一晚,明天我们再找好的客栈住。”
桑瑱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盯着前方的双眸依旧黯淡无光。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多余。
当他还是连清时,就已经是那个穿着粗布衣裳、吃着山野小菜、住破旧木屋都甘之如饴的人。
不习惯的其实是我,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也是我。
屋内随即陷入了沉默。
小二动作麻利,不多时,外面传来扣门声:“客官,您要的东西来了。”
房门打开,露出了一张恭敬讨好的面容。
我接过装有牛肉和美酒的托盘,一一摆上餐桌,又布置好碗筷,这才将游离发呆的少年拉倒桌边。
从前这些事都是他抢着做,从前也都是他主动找话题聊,如今身份调转,我只觉得难过。
“喝了这酒,暖暖身子。”我将酒杯递到他面前。
少年闻言,麻木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杯冒着热气的酒杯,机械地将酒液送入口中。
忽然,那双暗淡的眸子闪了闪。
“给我!”
话音刚落,他迅速拿起了酒壶,仰头就往喉咙里猛灌。
“烫!烫的啊!”
我赶紧起身去抢。
一时间,桌椅倾倒,两人扭成一团。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将酒壶夺回,桑瑱也被我强行按回了椅子上。
少年低垂着眼眸,好似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我又急又气,忙去检查他的喉咙和手指,确定没有被烫伤后,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取来热水和毛巾,帮他擦了手和脸,我吹熄了油灯。
本来没有成亲的男女同榻而眠,不合大俞礼仪。但如今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知道,如果不守在身边,桑瑱一定会坐到天亮。
少年安静地躺在身侧,我往他身边靠了靠,伸手阖上了他的眼帘,“听话,把眼睛闭上,明早还要赶路。”
他长长的睫毛扫过我的手掌,手心中传来一阵酥痒。
我收回手,轻声道:“晚安,桑瑱。”
“晚安,忘月……”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回应了我,尽管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
半夜里,我突然醒来,感觉脖颈处濡湿一片。而伏在我肩头的人,似在小声抽泣。
寒冷的冬夜,湿润的触感,破碎的音节,三者组合在一起,不知怎的,让人心中甚是难过。
我缓缓闭上双眼,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日清晨,客栈外逐渐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旅客们陆续起床,我则被隔壁孩童哭闹声吵醒。
睁开眼,阳光透过轩窗落在床榻上,漏下了几块斑驳的光影。
身旁人仍在安睡,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如玉般的肌肤在微光映照下更显苍白通透。
我伸出手,没忍住在他脸上戳了一下,许是因为常年佩戴维帽,他的皮肤弹润细腻,触感美妙无比。
我正犹豫要不要戳另一边,对方却倏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我有些尴尬,“你醒了?”
他点了点头,看到我停在半空的食指,眉眼中带着浅浅的笑。
这还是桑桑出事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暗自松了口气。
他伸出手臂,将我搂在怀里,声音有些嘶哑,“真好,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你无事,真好。”
这话我没办法接,思考许久,只好对着他淡淡一笑。
他的身体突然一僵,可能是意识到我们同榻而眠,有些害羞。
他垂下眼眸,脸上越来越红。
“热吗?”我不安地问。
这两日来,他茶饭不思,该不会生病了吧。
他将我慢慢松开,起身坐在床上,视线却看向远处,“不热,我们起床吧,我饿了。”
“好。”我摸了摸他额头,确认没病后,下床更衣。
见他今天的状态比昨日好多了,话也多了许多,我心中欣慰不少。
洗漱完毕后,我们下了楼。
与昨夜的孤寂形成鲜明对比,白天的双喜客栈可谓是人声鼎沸,一楼的桌子几乎全部坐满。
还是昨天那个小二,见到我们下楼,便热情地上前招呼:“两位客官,昨晚睡得可好?”
我面无表情,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那两位早上要吃点什么?”他继续讨好地问。
我看了看桑瑱,等着他说出答案,他认真打量了四周,吐出两个字:“随意。”
我取出碎银,丢到小二怀中,“你看着点吧。”
小二接过银两,立马去安排。
我们找了一个角落的空位入座。
很快,他便端着一碟又一碟的吃食来了。
都是一些日常得早点,但是种类极其丰富——小米粥、豆浆、油条、煎饼、鸡蛋,面条……几乎摆满了整整一桌。
旁边的客人频频朝我们这边看过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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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大概是觉得……这里有两头猪转世吧。
桑瑱看着桌上的东西,一时间也愣住了。他摇了摇头,眼底虽然还带着些许悲伤,但也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我手指一伸,指了指他身后,“往后看。”
他闻言转身,立马心领神会,起身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面,又拿了两个煮鸡蛋,走到了后桌。
那里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和干瘦黑柴的小女孩,两人正在分食一碗白粥。
桑瑱将东西放在他们桌前,轻声道:“老人家,我们点多了,这些送给您和孩子吃吧。”
老人惊讶地抬头,看到桑瑱和面前的食物,忙站起身鞠躬感谢:“好人,公子您真是个大好人!”
“无事,快趁热吃吧。”
回来后,少年双眼比先前多了几分神采。
看得出来,他今日在主动调整状态,虽然胃口不佳,但仍有努力进食。
我们吃到一半时,突然进来三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为首的是一名持□□的灰衣男子,第一眼看去,身材高大魁梧,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五官线条硬朗。
整个人气度不凡,一眼就让人印象深刻。
他身后跟着一名肤白腿长的白衣少女,那张脸长得柔弱娇美,宛如早春初绽的杏花,只是她手里拿着一把长枪,便将这股柔弱之美生生的破坏了。
之所以注意到这两人,是因为,他们身后跟着一位中年男子,而那男子我恰恰认识。
那是桑府的管家——乔伯。
那这两人是……
我握住唤虹剑的手,不由得用力了几分。
许是我神色有异,桑瑱也顺着我的视线看去。
那三人已经点好了菜,正准备入座。
好巧不巧,我们旁边的桌子客人刚吃完,腾出了几个空位。
灰衣男子面上一喜,大踏步走了过来,白衣女子紧跟其后。
乔伯低着头,蹙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
桑瑱自从看到他们,脸色一直煞白,此刻他握紧双拳,浑身都在颤抖。
灰衣男子正欲坐下,我一抖剑身,寒芒暴射,他身下的木椅瞬间化为齑粉。
原本热闹的客栈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齐齐朝这边看来。
灰衣男子面带愠色,不解地望向我。
白衣女子反应过来,长枪出手,直朝我刺来。
我避开银枪攻击,跳到灰衣男跟前,正欲动手,突然乔伯一声惊呼:“忘月姑娘,少爷,是你们啊,你们怎么在这?”
他声音本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客栈却如雷鸣般刺耳。
灰衣男按住刚刚拔出的□□,和白衣女面面相觑,两人同时发出疑惑:“少爷?”
乔伯上下打量着桑瑱,许是见他气色很差,满脸担忧地问:“怎么几日不见,少爷你变成了这样?”
桑瑱没有理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旁边那两人,眼中明明灭灭,似是翻涌着无数的情绪。
灰衣男试探地问:“桑瑱?”
下一秒,我长剑一挥,直指他咽喉,冷声斥问:“你是桑锦?”
“阿兄!”白衣女子见状,满脸慌张,也拿出银枪抵在我胸口。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原本还在吃饭看戏的客人,见状一溜烟都跑了出去,唯恐殃及池鱼。
59.仇人再相见(二)
乔伯似是没弄清发生什么,见到我们要打起来,急忙过来劝架。
他先是拉住白衣少女,劝道:“二小姐,快把武器放下,这是我们少爷未过门的妻子——秦姑娘。”
白衣女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娇喝道:“让她先将指着我兄长的剑放下。”
让我放下,做梦么?
我身形一转,长袖一挥,她手中银枪瞬间脱手而出,直刺入客栈墙壁。
店小二一声尖叫,吓得缩在柜台后不敢露头。
白衣女大概没有料到会这样,瞪大双眼,结结巴巴道:“你……你……”
我冷眼望着她:“桑绣是吧?”
灰衣男见到我方才的动作,眼中怒意顿消,剑抵喉间,毫不畏惧,反而夸赞道:“姑娘好身手,在下桑锦,这是我妹妹桑绣。”
我无心与他们套近乎,逼视着他的双眼,开门见山道:“桑瑱和桑桑的追杀令,是不是你们下的?”
“是。”他眼神飘忽,不敢与我和桑瑱对视,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他们……没事吧?”
果然是这两人!
“没事?”想到最爱热闹的桑桑此生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我声音阴冷,“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手腕向前一推,正欲取下他项上人头,伴随着桑绣的尖叫声,乔伯的惊呼声,千钧一发之际,桑瑱伸手拉住了我,“忘月,不要。”
桑锦反应过来我是动真格,急忙后退数步,唤虹剑刃划开了他的脖颈,鲜血正不断喷涌。
“阿兄!”桑绣大惊失色,忙去搀扶。
桑锦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摆手安慰道:“皮外伤,死不了。”
桑绣却吓得几欲晕倒,慌慌张张跑到柜台找小二要止血药和布条。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方才拦我的人是桑瑱。
“为什么?”我瞪大双眼,不满地质问面前少年:“他亲口承认了!”
桑瑱沉默片刻,再抬眼看向我时,那双黑眸溢满悲伤:“他不仅是桑锦,还是大俞的副将,或许以后会成为大俞的将军。”
“我们……”他别过脸,虚弱地看向远方,“不能让大俞百姓再失去他。”
“凭什么?”
我第一次情绪失控,声嘶力竭地质问:“那桑桑就该白白死去吗?他是大俞副将,可桑桑也是大俞最厉害的女医师!凭什么因为这家人不分青红皂白,桑桑年纪轻轻就要香消玉殒?她若活着,将来能救之人不比他能杀的敌人少!”
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着,桑瑱却没有再看我,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
桑锦、桑绣、乔伯三人闻言,俱都呆住了。
乔伯最先回神,他拉着我的袖子,沧桑的面容皱成一团:“忘月姑娘,您说我家小姐……”
桑绣也停下给兄长包扎的动作,紧紧盯着我。
“死了!”我甩开乔伯的手,径直坐回椅子上,努力抑制想要杀死这对兄妹的冲动。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会?”乔伯张了张嘴,仍是无法相信,继续追问道:“我家小姐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我没有回答,目光牢牢锁定在前方二人身上。
二人捕捉到我的视线,面上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突然,他们同时起身,“扑通”一声响起,竟齐齐朝桑瑱跪去。
桑瑱头也未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
“桑桑真出事了?”桑锦眼神闪烁,似也难接受这个结果:“对不起,自从看到乔伯带来的书信,我们便立刻去了俞都的杀手组织,撤下了你们的追杀令,我和小妹正是为此事而来。”
桑绣木然地看着前方,泪流满面:“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没有人接话。
客栈内,落针可闻。
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她伸手去扯桑瑱的裙角。
“桑瑱,一命还一命,我们害死了你妹妹,你若要杀,便杀我吧!我死之后,求你们放过我兄长。”
此话一出,桑锦忙一把将她推开,吼道:“胡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
桑绣泣不成声:“这事我也同意了,我有责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为了对方的活路争执不休,这幅情谊深厚的模样,过于刺眼。
身旁少年不由攥紧了拳头,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
“闭嘴!都给我闭嘴!”我一剑劈开前面木桌,对地上二人冷呵道:“不想让他死,就别再刺激他了!”
两人这才不情不愿地安静了下来。
桑瑱漠然地瞥了他们一眼,抬脚朝楼上走去。
我看了看手中唤虹剑,心中蠢蠢欲动。
“忘月,走。”他的声音响起。
我坐在原地,望着那身青色衣衫,没有接话。
少年转身,“答应我,不要那样做。”
他的目光破碎而凄凉,苍白地站在那里时,仿佛下一瞬就会化为烟尘散去。
我长叹一声,最终还是走到了他身边。
桑瑱摇摇晃晃地迈上楼梯,眼泪顺着惨淡的面容落下,“你们走吧,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唤虹收回剑鞘,准备拿着东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拔刀的声响。
“阿兄!”
“桑大少爷!”
桑绣和乔伯齐齐惊呼。
我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袖中短刃如闪电般飞出,将那少年副将横在脖颈处的斩|马刀弹落。
桑绣脸色惨白,显然对兄长突然要自尽之事难以接受,她声音颤抖:“阿兄你……”
我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他都不同你们计较了,你们能不能消停点?就算想死,也滚去外面死好吗!”
免得没死成,还要桑瑱浪费精力救人。
话音刚落,身旁人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木质地板上霎时开出了一朵血色花朵。
“桑瑱!”我忙取出手帕,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
身后乔伯同两兄妹也站起身来,想要上前。
桑瑱抬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
他眼中终于恢复了些神采,捂着胸口,柔声来安慰我:“别担心,吐出这口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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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就好了。”
我忍着眼泪,扶着他一步一步上楼。
仇人就在眼前,却没有办法痛下杀手,他此刻,一定很痛苦吧?
若换作是我,我可能会不管不顾地杀了桑锦,管他什么副将、什么将军,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可他太过善良,善良到可以为那些从未谋面的平民百姓,放下对仇人的怨恨。
或许,这是我与他的不同,也是我会爱上他的原因。
他的善意,让一个杀手心中剩下的那么一点良知重现光辉,找回了做人的本性。
回到房间,给桑瑱喂了两粒补药,我拿好东西,准备离开客栈。
桑锦和桑绣既已出现,我们自然不用去俞都了,但之后能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下楼后,发现整个一楼除了乔伯和坐在地上悔不当初的桑家兄妹、以及躲在柜台后偷看的小二外,其他客人再也没回来。
我将一张大额银票放在柜台,牵起桑瑱往大门走去。
乔伯红肿着眼睛,跟在我们身后。
我停住脚步,催促道:“回扬城去。”
他不敢忤逆我的话,便委屈地看向桑瑱。
桑瑱的声音很轻:“回去吧,好好料理府上,过些日子我们就回来。”
乔伯不情不愿地走了。
桑绣跟在身后,欲再说些什么,我抽出长剑,直指她胸口。
“哪来的回哪去,以后不要出现在我们眼前,若真想死,也不必知会我们。”
说罢,不再理会这对兄妹,我扭头便走。
才一跨出客栈大门,便见四道身影从屋顶飞身落下,一字排开,形成了四堵肉墙。
“这就是黑衣罗刹吗?铁金,你不会弄错了吧?怎么和传闻中一点都不一样?”红衣女子的声音柔媚入骨。
“我会认错她?”叫“铁金”的高个男冷哼:“你是不知道,这女人自幼歹毒,早些年绿舟的对抗训练,我可没少被她毒打。”
他厌恶地瞪着我:“我就没见过比她更疯更不要命的!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她。”
另一个带着半边银色面具的男子闻言,看了看手中长剑,嘲讽道:“哟,铁金,原来你小子从小就不行啊?”
铁金冷笑:“你行,那你上去和她单挑啊,看她不把你剁成肉泥!”
银面男立马反击:“我是半路出家,不像你,从小一道练习,怎么人家是杀手榜第一,你是倒数啊?”
铁金举起手中长剑,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倒数又怎样?我是打不过她,那也比你强,杀手榜前一百名可是连你银羿的影子都没瞧见呢!”
银羿暴怒:“你!”
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另一名体格强壮、脸上有道可怕疤痕的男子呵斥道:“吵什么吵!要吵架也等抓到黑衣罗刹再说,别忘了我们此行来的目的。”
红衣女也来打圆场:是啊是啊,抓到黑衣罗刹,组织定会重重有赏,我们四人说不定也能声名大噪。”
银羿与铁金闻言,不再说话。
只是看看向我的眼神,宛如狼狗看到了猎物,兴奋中带着一丝凶残。
60.亡命江湖路(一)
这个叫铁金的杀手,我有些印象。
初入绿舟时,似乎曾在一起训练过。
只是那批孩子在训练中折损了大半,出江湖后又死的死、伤的伤,能活到现在的少之又少。
而且自从我能单独接取任务后,出入组织或执行任务时,都是易容或带着面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还能认出我来。
将桑瑱往后一推,我低声劝道:“你进屋躲好,这里交给我。”
他摇头,眼底满是不安。
我安慰道:“相信我,你在这儿,反而会让我分心,回去!”
“那你多加小心。”他也不再多言,迅速奔回客栈。
见人走远,我这才拔出唤虹,直指面前四人:“听说你们想抓我?”
铁金冷笑:“黑衣罗刹,并非我们故意找你麻烦,是你违反了门规,组织想要你项上人头,如今你的身价,可是超过了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江洋大盗。”
违反门规?
事实虽如此,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如风是前夜遇害,今日便有杀手对我围追堵截,绿舟如何在短短一日内发现他失踪,并查明真相的?
这未免过于迅速了。
冷眼扫过众人,我嗤笑:“那就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内力暴涨,我身形一闪,瞬间逼至那名叫“银羿”的杀手面前。
银羿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等他反应,我一剑劈下,他来不及反抗,当场便一命呜呼。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滴落,“砰”的一声,这人倒地不起。
我满意一笑:“方才你说你是半路出家,看来挺有自知之明的。”
红衣女、刀疤脸和铁金估计没料到同伴会陨落如此之快,俱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我的眼神也变得严肃凝重起来。
我踢开身旁尸体,挑衅地望向他们:“下一个!来!”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纷纷亮出兵器,朝我杀来。
我早已蓄势待发,见状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瞬间化作无数流光,直朝三人掠去。
剑光闪烁,剑法凶残,三人不敌,后退数步。
我乘胜追击,再次发动猛攻,兵刃相交间,万点寒芒倾泻而下。
正以一敌三,打得火热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男一女的叫声:“秦姑娘,我们来助你!”
我果断拒绝:“不需要!”
然而两人已经加入了战斗。
桑绣和铁金打在一起,桑锦和红衣女纠缠,而我面对的是那个最凶狠的刀疤脸。
一时间,刀光剑影,火星四溢,场面混乱不堪。
桑绣一记回马枪,朝铁金刺去。
铁金冷笑一声,挥剑挡下攻击,剑气激射而出,直逼少女心口。
我心道不好,桑绣招式虽练得不错,但力量太弱,而铁金又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两人实力悬殊,如何能敌?
正欲帮忙,刀疤脸一刀劈来,他嘴角一扬,似笑非笑:“这两人是来帮你的,还是来拖你后腿的?”
我侧身闪躲,避开他的攻击:“要你管?”
他死死纠缠,故意挑拨:“你现在还要分心顾及那女人的安危,是不是很头疼?”
“你话真多!”
凌厉剑势破空而起,我拉开了与他的距离,闪到桑绣身旁。
同一时间,桑锦也看出了妹妹的破绽,一脚踹开红衣女,欲帮其挡下关键一击。
三人短暂的集结在一起,周围兵器交击声不断。
桑绣既已无事,我果断转身,对刀疤脸发动进攻,刀疤脸顿时破绽频出。
我手腕一翻,剑尖直刺入他的弱点。
刀疤脸应声倒下。
铁金和红衣女见又折损了一名同伴,脸色大变,两人对望一眼,欲图逃跑。
我身形一闪,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桑锦、桑绣两侧包抄,三人联手攻击,很快,最后两名杀手也败下阵来。
四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桑绣有些哆嗦:“这……这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对面是谁,你们还来帮忙?”我擦着手上血渍,面无表情。
桑锦俯身查看尸体,寻到了刀疤男的腰牌。
看到“绿舟流杀”四字后,他满脸困惑:“秦姑娘为何也被下了追杀令?”
我懒得同这两人废话,收好唤虹,径直进屋去找桑瑱。
桑瑱站在门口,见我到来,一个箭步上前,“可有伤到?”
我摇了摇头:“没有。”
他不放心,围在我身旁仔细检查,确认我衣裳没有破损、身上没有伤口后,这才松了口气。
我别过脸,目光落在客栈门前那几具尸体上。
这只是一个开始。
被绿舟通缉,往后的日子注定血雨腥风,桑瑱的追杀令已确认被桑锦撤下,他不会再有危险。
所以,他也没必要跟着我,过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
“桑瑱,回扬城去吧。”我听到自己说。
少年沉默片刻,勾起唇角惨然一笑:“你又要赶我走?我说过我会保护好自己,必要时,我也能保护你。”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提醒着我不可以心软,我转过身,伸手想去抱他。
“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他后退数步,破天荒地避开我的触碰。
眼泪大滴大滴地从他眼中滚落,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忘月!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直指心脏,“你若是想将我打晕,让乔伯带我回扬城,或是想偷偷溜走,我就……”
他大口喘着粗气,呼吸急促,惨白的面容因为激动而充血,“我就……死给你看!”
没料到桑瑱竟然猜到了我的企图,望着那把为阻止桑锦自尽而丢出的匕首。
一时间,我进退两难。
“除了你,这世上……我再无亲人了。”少年神情悲凄,几欲晕厥。
尖利的刀刃抵在胸口,我担心他会伤到自己,小心翼翼地上前,“你先把刀放下,好吗?”
“不放!”
他直视着我的双眼,眼神决绝:“如果每天早上醒来,你不在我身边,我便立刻去死!”
此言一出,乔伯、桑家兄妹皆瞪大双眼。
许是我没有回应,他拿起匕首就要往心口推。
“好!我带着你!”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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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众人惊惧的目光,我迅速摁住他的手,无奈答应:“我……不离开你。”
得到保证,他将匕首慢慢收回袖中,露出了一个得逞的浅笑。
我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扫过远处那块被鲜血染得殷红的土地。
一股久违的、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
桑瑱如今这状态,独自留在扬城的确令人担忧,但同我一起,我能护得了他吗?
许是事态发展出乎意料,桑锦和桑绣也不敢再搭话,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在我们快要离开时,桑锦硬着头皮上前,“两位要去哪?听你们的意思是,后面会遇到许多危险?”
我对这兄妹的感情十分复杂,虽然他们方才出手帮了我,但桑桑的“死”也是两人一手造成的,所以我并不想搭理他们,甚至有些想动手。
桑锦没有等到答案,尴尬地挠了挠头。
桑绣看了看兄长,又看了看我和桑瑱,神色焦急。
“不用你们管。”我声音冰冷,“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白衣少女垂眸,小心解释道:“抱歉,我们只是想补救一下,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不需要!”
桑瑱不耐烦地打断道:“她如今的处境,有你们一半功劳,滚开,都给我滚远一点!”
被这么一呵斥,两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终于没有再跟来。
我牵来红红,带着桑瑱离开了南城。
原以为凭我的实力,那些杀手不足为惧,却不曾想,被整个绿舟追杀的日子,比想象中更为难熬。
杀手们前赴后继,一批又一批的新面孔,一场又一场的绞杀,仿佛永无止尽般,让人看不到未来。
当二十名杀手再次死在我的剑下,绿舟那边真的生气了。
他们向整个江湖发出了悬赏令:斩杀黑衣罗刹者,赏黄金千两。
一时间,为取我项上人头,各路英豪纷纷出动。
迫不得已,我们被迫藏于人迹罕见的山林。
这场追杀中,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人,其中不乏实力出众者,但他们似乎忌惮我的威名,基本上都是两人以上结伴行动。
有一次我腹背受敌,险些被砍下右手,是桑瑱用暗器帮我化解了危机。
还有一次,十多名高手将我团团围住,多日来连续激战,我体力早已透支。
桑瑱趁大家不注意,偷偷点燃了毒烟,我趁乱冲入人群,这才杀出重围,一举歼灭了所有人。
这次逃亡他履行了承诺——保护好了自己,必要时也保护了我。
但我心里清楚,他其实是厌恶这种生活的。
他讨厌杀戮,讨厌死亡。
刚开始时,当那鲜红的、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时,他眼底的恐惧无法掩饰。
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绿舟对我不留余地的追杀,他开始变得麻木,变得沉默。
为了我们能活下去,“灵医妙手”甚至学会了补刀,学会了主动出击。
虽然他每次都将情绪掩饰得极好,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挣扎。
如果不是因为我,小医师一定不愿意用那双救人的手,去剥夺别人的生命吧?
61.亡命江湖路(二)
这日阳光极好,我们从山洞中出来,准备找些吃的。
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松树,阳光透过松针缝隙洒落下来,带来了久违的温暖。
我闭上眼,想将浑身的湿寒和阴冷尽数晒去,“桑瑱,我送你离开吧。”
自从遇到铁金、刀疤脸一行人后,为了确保他的安全,我一直让他以纱覆面,遮掩真容。
且所有见过我们的杀手和江湖人,全被我反杀并毁尸灭迹。
如果他此时离开,不仅不会遇到危险,甚至可以以“连清”的身份继续游历。
而且等过了这段时日,黑衣罗刹身死后,他返回扬城,继续做“灵医妙手”也未必不安全。
“你又要赶我走?”身旁人停下脚步。
我抬头望向天空,试图解释:“如今不止绿舟在通缉我,整个江湖都卷入了这场纷争。这种亡命天涯的日子,不知何时结束,你没必要跟着涉险。”
顿了顿,我继续道:“回扬城去吧,宝清堂需要灵医妙手,桑桑需要兄长,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所以,你不需要我?”他直直地盯着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需要,但我不希望你送死。”我垂下眼帘。
他哑然失笑:“你需要我,我也愿意留下,这不是很好吗?”
见对方油盐不进,我只觉身心俱疲,多日来积压在心中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
“你父亲是先皇亲封的医圣,你妹妹是闻名天下的圣手,你自幼研习医术,为的是将医道发扬光大,让百姓免受病痛,你这一生,应该是为了救更多人而活,而非为了一个女子去死啊。”
气氛有片刻凝固。
这是我们心意相通后,第一次发生争执。
“这话是何意?”他拨开挡在面前的松枝,不怒反笑:“我这样做了,是桑桑能醒来?还是你能平安无事?”
阳光照在面前人清俊的容颜上,显得他肌肤苍白近乎透明,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二十年来,我自认为积善行德,从未做过昧良心之事,可为何我妹妹不得善终?我心爱的女人身陷险境,命不久矣?”
他看着我,晦暗的眸子满是讥嘲:“忘月,这是为何?”
为何?我也想知道。
父亲忠君爱国,体恤百姓,秦家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我拼命求生,却总遭逢突变。
“我不知道。”我无言以对,只觉心中堵得慌。
少年身形单薄,眉宇间尽是疲惫与绝望:“如果老天注定要这样对我们,我希望,我们能死在一起。”
此话一出,我忍不住长叹一声。
不过短短半载时光,记忆中那个温柔坚定的小医师好像已不复存在。
别开脸,便见周围松涛阵阵。
微风拂过,青松苍劲,针叶青翠盎然。
似乎无论风霜雨雪,这种植物始终傲然挺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过往那些更为艰苦的岁月来。
我上前一步,主动抓起桑瑱的手,一字一句,发自肺腑道:“如果老天注定要这样对我们,那我希望,我们能一起活着。”
至少,你要活着。
——
进入这座山林半月不到,外头一共追来了五拨人,都被我们配合击杀并毁尸灭迹。
上一批杀手死后,大概四天未见人影,我们这才敢安心出来走走。
这段日子过得十分艰苦,白天东躲西藏,晚上睡在隐蔽的山洞,食物更是短缺。
这种冬深春浅的时节,野菜野果几乎难觅踪影,小动物也鲜少见到,因此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捕鱼充饥。
桑瑱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好在我们都有野外生存经验,勉强饿不死。
又在山中呆了两天,这次,又一批人寻到了这里。
我们决定按兵不动,保存体力。
傍晚时分,他们没找到人,终于离开了山林。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春雨,空气中有股潮湿的气息。
我躺在山崖下精心布置的洞穴中,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一一浮现在眼前。
为何绿舟要对我穷追不舍?甚至发动整个江湖来取我首级?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杀手榜第一的黑衣罗刹?
可即使我再厉害,也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把刀,好用的刀具总会有的,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置我于死地?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我闭上双眼,任由思绪纷飞。
再睁眼时,瞥见被桑瑱叠好、充当枕头的青绿色外袍,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一骨碌爬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瓷药瓶,递给了身旁少年,“帮我看看是否有毒。”
桑瑱不明所以,接过药瓶,撑坐起来。
我点燃篝火,静静地等待答案。
火焰摇曳,照得身旁人脸色微红,他眉心微蹙:“哪弄来的?”
“有毒吗?”
“嗯。”他点头。
我冷笑一声,所有不解在此刻豁然明了。
“你可有吃过?”他正了正神色,眉眼间是难掩的紧张。
“没有。”我摇头,“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捏碎一粒药丸,再次拿到鼻尖嗅了嗅,肯定地说道:“这些龙力丹全部被混入了惘思草。”
“惘思草?那是什么?”
“一种异域毒草,大俞不常见,长期服用智力会退化,最终变成痴呆,这药哪来的?”
望着桑瑱焦急的神色,我冷冷道:“绿舟。”
这是我完成刺杀荣亲王任务后,绿舟给的赏赐。
当时还纳闷,组织怎么突然如此大方,不仅赏了那么多丹药,还格外开恩赐了近一月的休养时间。
反常必有妖,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怎么回事?”许是我神色有异,他有些困惑。
我望向周围潮湿阴暗的洞穴,声音平静:“我知道绿舟对我穷追不舍的原因了。”
并非是因为我杀了如风,而是牵涉到刺杀荣亲王之事。
原以为违反门规是指杀死同袍,其实很大可能,到目前为止,都未有人发现如风之死与我有关。
朝廷内部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显然,绿舟同他们有了牵连。
所以,只要我参与了刺杀亲王,我这个执行人,就注定无法脱身,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给我活路。
这些药便是最好的证明。
绿舟或许会以为,所有杀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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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对他们的赏赐感恩戴德,当时我身受重伤,而这些药又是如此珍贵,我不可能不吃。
但他们偏偏猜错了,我从不碰未经自己之手的东西。
因此,哪怕他们给的是能起死回生的仙丹,只要不是百分百信任,我便绝对不会服用。
之所以带着这瓶龙力丹,是因为我担心此行护不住桑瑱。
龙力丹可在短时间内提高爆发力和战斗力,若最后关头吃下一粒,能让桑瑱有生还的机会,我才有可能心甘情愿地服下。
这也是绿舟给的丹药中,我唯一留下的东西。
“经常服用是指什么频率?多久会变痴傻?”我问。
他冥思:“一日一粒,可能一两个月;一月几次,可能三个月到半年。每个人体质不同,不好一概而论。”
三个月到半年.....
没有一个傻子会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若我一直服用,再加上源源不断高强度高难度的刺杀任务,用不了多久,我定会成为刀俎上的鱼肉。
“怎么回事?”他靠了过来。
洞外春雨绵绵,洞内篝火摇曳,我觉得有些冷。
“桑瑱,你知道荣亲王是怎么死的吗?”
“嗯?”少年眸光一动。
我将绿舟的阴谋和遇他前一晚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他沉默着听完,许久才喃喃道:“狡兔死,走狗烹,这不是你的错。”
我重新躺回铺满枯叶的地上,茫然地望向洞顶。
洞顶青苔密布,石壁两侧灰褐色的藤蔓蜿蜒盘旋,其中一截干枯的枝条挂在半空,在火光中随风摇曳。
我深吸一口气,前路迷雾重重,“接下来我们能去哪?”
出去是无休无止的追杀,留在山中,桑桑给的蛊虫解药顶多再撑一年,一年之后,我还是必死无疑。
桑瑱也躺了下来,他靠在我身旁,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他勾起了一抹浅笑:“忘月,想回小木屋吗?”
“嗯?”我扭头,少年的侧脸精致清秀。
“我想回小木屋,这片山林动植物稀少不说,常见药草也难以寻到。如果一定要躲躲藏藏,我希望我们能藏在那里,至少那些山头我们去过多次,地形了如指掌,若有敌人杀来,迷路的也只会是他们。”他眼中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我点了点头,觉得这分析在理。
现在想来,小木屋那段日子,竟是我此生最轻松自在的时光了。
那时唯一的担忧是错花愁无解,而现在,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不知前路。
“你现在身体越来越糟,待我们回小木屋后,你好好休养一番。”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炙热却温柔,“那里地质不错,奇珍异草颇多,说不定我能赶在蛊虫醒前,重新炼出解药。”
蛊虫醒前炼出解药?
没有药引,解药又岂非那么容易炼制的?
对上我狐疑的目光,少年低喃:“虽无苗疆药引,但有药方,或许可以用其它药材代替。”
“忘月。”他眼中迸发出异样光彩,似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回去养好身子,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嗯。”
在他的承诺中,我带着满腹思疑,进入了梦乡。
62.亡命江湖路(三)
第二日,我们离开呆了半月的山林,启程前往容城。
这次,我们特意乔庄打扮了一番。
我换上男子的服饰,扮成一位富家公子,桑瑱则被易容成容貌普通的小书童。
一路走来,并未露出什么破绽,但仅过两日,便又被人盯上了。
所幸敌人不多,很快我便将其成功斩杀。
继续赶路,这次全程带着面具,结果才走三天,又被人认出来。
这回,我终于意识到,我们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别人发现行踪。
子夜时分,在处理完几具新尸体后,我们来到了洛城的“风云客栈”。
一踏入客房,我和桑瑱立刻将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取出并仔细盘点,然而依旧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不是物品,那会是什么?
桑瑱坐在窗边,低头陷入了沉思。
我心绪不宁,在房间来回踱步。
我们身上有,而别人没有的东西,或者说我身上有,其他人没有的东西……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同一时间,桑瑱也想到了:“血蚕蛊虫!”
我拉开椅子坐下,“但我不明白,这是如何做到的?”
桑瑱垂下眼帘,指节不安地敲打着桌面,许久之后,他道:“我突然模糊地记起,古籍上曾记载这世间有些特殊的蛊虫,母蛊可以感知到子蛊的存在。”
我蓦然抬头。
他眉心微蹙:“虽未曾听说血蚕蛊就是子母蛊,但我猜测,绿舟可能用了某些特殊的手段,让你体内这只变成了子母蛊。”
“你的意思是,我身上的蛊虫是子蛊,”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胸腔的剧烈起伏,“绿舟那边有只母蛊在感应它?”
他斟了一杯清茶,递到我面前,“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我们如此隐秘,还会被人发现踪迹。”
深夜幽寂,烛火摇曳,房间里安静得出奇。
窗外,黑沉沉的夜如浓墨般化不开,星光也几乎消失不见。
我端起茶杯,心中五味杂陈。
如此说来,只要血蚕蛊在我体内,无论我怎么隐藏行踪,都只是徒劳。哪怕逃到天涯海角,绿舟也有办法找到。
原以为蛊虫只是绿舟操控杀手、让众人服从命令的工具,却不曾想,它还有监视功能。
那所谓的贡献值满,便可选择自行离开的规定,究竟是真是假?
那些所谓功成身退、隐匿江湖之人,究竟是真的功成身退,还是被他们暗中杀害了呢?
我不得而知。
烛光微微跳动,桑瑱眉头紧锁,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除了将蛊虫杀死,就没其它办法了吗?”沉默片刻,我问。
他默然望向窗外,“差不多只有这一种方法。”
“那母蛊是如何感应子蛊的?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母蛊感应不到子蛊的存在?”我把玩着茶杯,异想天开地问。
“感应不到子蛊?”少年眉目忽然舒展,“我知道了!”
他起身,大步走到我跟前,“忘月,蛊灵散,我们可以用蛊灵散!”
“那是什……”话未说完,便被对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一种能让蛊虫虚弱的药。”他嘴角含笑,“你提醒了我,若是子蛊虚弱,母蛊就有可能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但很快,他神情黯淡下来:“不过,我也不能保证一定有效。”
“我信你。”
既已到了这一步,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好。”他沉吟片刻,做出决定:“明日一早我们就去买药材配蛊灵散。”
想到血蚕蛊那几味极难凑齐的药引,我有些担忧:“蛊灵散……好配吗?”
似是明白我的顾虑,他点头道:“放心,与血蚕蛊解药不一样,蛊灵散的配药,大一些的医馆都能买到。”
于是第二日天还未亮,我们便早早起床做准备。
桑瑱一醒来,就坐在书桌前写蛊灵散的配方。
因为知道无论怎么躲藏,绿舟都会查探到我的行踪,所以今日我们没有特地乔庄易容,只戴一个面纱便出门了。
买回药材和器皿后,我们返回了风云客栈。
一进屋,我立刻锁上房门,走到窗边,仔细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昨天半夜已出现过一批杀手,那些人又是有去无回,不知今日是否还有不长眼的继续前来送死。
阳光透过轩窗洒入室内,深褐色的长桌上,映出一片明黄的光晕。
一旁米色砂锅内,炭火正慢炖着药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桑瑱挽起袖子,一边研磨药材,一边往锅中加药,雪白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傍晚时分,他终于成功配制出了蛊灵散。
服下两粒药丸后,我们乔装成一对父子,当晚便悄悄离开了风云客栈。
接下来的五天,果真没有人再追来,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生的希望。
然而一切只是幻觉。
就在我们抵达容城,犹豫是继续前行,还是改道返回扬城时,又一批江湖人出现了。
此时天气晴好,我和桑瑱骑马走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突然几道人影飞速掠过。
我立马警觉,一手勒住缰绳,另一手按住藏在腰间的唤虹剑。
三名彪形大汉并排站立,手持刀剑挡在我们面前。
为首的大胡子笑了笑,举起大刀指向我:“黑衣罗刹,可算找着你了。”
我看了看身上的男子服饰,摸了摸下巴上的假胡子,有些困惑:“黑衣罗刹……是谁?”
一旁的麻子脸见状,有些怀疑:“大哥,不会搞错了吧?这小老头看起来不像啊。”
大胡子用力一拍麻子脸的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怎么可能搞错?绿舟那边昨晚传来消息,黑衣罗刹已至容城,这沿路的人我都瞧过了,只有这两人最为可疑!”
眼见身份暴露,我还想继续装傻充愣,蒙混过关,于是拱手作揖,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三位大爷真认错人了,老朽并未听过什么黑衣罗刹,还请三位高抬贵手,让老朽与小儿过去。”
话音刚落,腰间猛然一痛。
桑瑱竟然掐我?
不就是让他暂时当一下我儿子嘛!
小气!
忒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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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
大胡子冷哼一声:“黑衣罗刹,别装了,你要是想过去,除非从我们兄弟几个尸体上踏过去。”
麻子脸依旧不解:“老大,我真没看出这个老头儿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胡子瞪了他一眼,愤愤道:“说你笨你不信!且不说这老东西身量与那鬼面女相似,谁家老家伙见了我们三个持刀壮汉,还能如此镇定?”
“哦~”麻子脸恍然大悟,看我的眼神也不复方才那般轻蔑。
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招风耳,显然有些不耐烦。
“废那么多话做什么?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要漏掉任何一个可疑之人。要我说,先将人杀了,再扒了他的衣裳,不就知道是不是那个女人了?”
“哎嘿嘿嘿~”大胡子和麻子脸似觉这主意不错,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淫|笑起来。
我面色一沉,跃下马背,直朝那口吐污言秽语之人攻去。
唤虹出鞘,剑气磅礴,招风耳挥刀相迎,兵器交击声不绝于耳。
此人实力虽不弱,但我这些年也不是白练的,十招之内,我剑锋一转,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咽喉。
鲜血顺着剑尖滴落,我站在剩余两人对面,眼神冰冷。
见同伴倒下,大胡子双目赤红,怒吼道:“你果然是黑衣罗刹!杀了我兄弟,纳命来!”
话音未落,一股强大的杀气扑面而来。
两人如同两只不要命的野兽,猛地朝我袭来。
刀光剑影,血花四溅。
一片混乱中,唤虹剑势如破竹,锐不可挡。
今日第一场厮杀正式开始。
半炷香后,地上又添了三具新鲜尸体。
我站在原地,任由春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桑瑱,他们一定要不依不饶吗?”
少年下马,轻叹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如今身价如此之高,别人想杀你,并非你的错。”
我低下头,心中无端泛起一股悲伤。
他走上前,揉了揉我的头发,柔声安慰:“别难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嗯……”我鼻头一酸,自欺欺人地点了点头。
他掏出丝帕,帮我仔细拭去手指上的血痕,又将唤虹剑擦拭得一尘不染。
“谢谢。”我接过长剑,收回剑鞘。
少年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装有化尸水的银瓶,熟练地滴在尸身上。
三具尸体瞬间化为三滩血水。
我望向刚刚打斗过后地上那片殷红,耳畔响起大胡子生前说过的话。
“绿舟昨晚传来消息,黑衣罗刹已至容城。”
绿舟能放出我的行踪,那也就意味着蛊灵散失效了。
细细想来,长期服用同一种药物,药效会大打折扣;而绿舟精心培育的蛊虫,恐怕在种入我们身体之前,便已经过数次强化。
所以蛊灵散失效,子蛊与母蛊再次感应,也是迟早的事。
许是我一直沉默,桑瑱拍了拍我的肩,“既已到了容城,那便先回小木屋吧,最快明晚就能到达。”
“嗯。”
我收好唤虹,翻身上马,准备朝原本的目的地奔去。
63.假死药之谜
行驶在泥泞的小道上,寒风不时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早春的气息。
路边光秃秃的枝丫,隐约可见新吐的嫩芽。
许久之后,桑瑱淡声开口:“我可以加大蛊灵散的剂量,让子蛊与母蛊间再次断开联系。”
“嗯?”我讶然回头,“为何不早些这么做?”
“因为有不良影响。”他迎上我的目光,“若要让子蛊虚弱,药量必须足够大,因此每服用一次,都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没关系,”我别过脸,满不在乎地说道:“只要能度过这次难关,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身后之人脸色苍白,声音是止不住的压抑:“但我……我不愿意。”
“桑瑱。”我长叹一声,勒紧缰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如果能顺利躲开追杀,等解蛊成功,我们就能厮守一生,白首不离。所以,现在这点牺牲又算什么?”
“解蛊成功?”少年不再说话,沉默良久,才轻声喃喃:“是啊,会成功的。”
我重复着他的话,目光直视前方开阔的大道,咬牙道:“会成功的,一定会成功的!”
经过刚刚那一战,我陡然改变了想法。
被绿舟和这群江湖人没日没夜的追杀,难逃一死。
血蚕蛊苏醒发作,难逃一死。
去那瘴气弥漫、毒虫横行的苗疆,同样也难逃一死。
既然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死路一条,那为何不放手一搏?去苗疆找出解蛊之法,从源头上脱离绿舟的掌控?
哪怕是葬身苗疆,也远胜于死在这纷乱的江湖,成为众人哄抢的对象!
当然,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且绝对不能让桑瑱知晓,否则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执意跟随。
倘若被人追杀,我尚有余力保护他,苗疆境内险象环生,陌生人踏足几乎无生还之可能,因此绝不能让他再次陪我涉险。
明晚便可抵达小木屋,途中需要经过晚湘村,或许可以找机会将他留在那里。
这段日子以来,桑瑱已经逐渐接受了桑桑“死”去的事实,如果此时离开,他应该不会如上次那般悲痛欲绝。
我定定地看着前方,一时间,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
“发什么呆?走吗?”身后之人催促道。
我恍然回神,低头一看,这才发觉我们仍停在原地,红红一动也未动。
“走。”我讷讷点头。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我们先去附近的药铺买药材,重新配制蛊灵散。”
“嗯。”
从药铺出来,就近找了家客栈,桑瑱开始重新配药,我则照常守在窗边,留意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春风料峭,树梢轻摇,沙沙作响。
青衣少年全神贯注,颀长的身影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一想到相处的时间只剩不到一天,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充斥在心中。
是夜,弯月如钩,夜凉如水。
两个时辰后,新的蛊灵散炼制成功。
桑瑱站在长桌前,有些疲惫,我忙关上窗,上前搀扶。
“无事。”他摆了摆手,从桌上拿起五粒深红色的药丸,递到我面前,“吃下它,母蛊就能暂时感应不到子蛊的存在了。”
我伸手去接,他却倏地将手抽回。
少年嘴唇嗫嚅着,身体微微颤抖:“吃多了,对身子不好……”
“没关系。”我低下头,故作轻松道:“小事儿。”
我这条命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如今多活了十四年,还遇到了桑家兄妹,老天已待我不薄了。
他闻言,垂下脑袋一言不发,另一只手却紧握成拳。
趁对方走神的空档,我抓了一把炼好的药丸,粗略一数,正好五粒。
桑瑱反应过来时,蛊灵散已尽数被我咽下。
“傻子,你个傻瓜!”他又急又气,手忙脚乱地去倒水。
“谢谢……”我一口气将茶水灌下,胸口那种窒息的感觉才稍稍缓解。
刚刚一时心急,差点噎死,女魔头“黑衣罗刹”若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那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谢什么?”他后退数步,眼圈一红,“谢我害你吗?”
“不是。”
不等我说完,他突然蹲下身,抱着头蜷缩成一团,“我真没用,解不了你的蛊,连做出来的蛊灵散都对你有害。”
少年泪眼婆娑,摇摇欲坠,看起来脆弱无比。
我心头一紧,忍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上前将他紧紧抱住。
“桑瑱,你只是医师,不是蛊师,能做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他抬头,晶莹的泪珠在眼眶打转。
暗夜幽寂,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有了新的蛊灵散,苗疆之行便能顺利许多,没有敌人的围追堵截,那我便能以最好的状态到达目的地。
“忘月。”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我,走到窗边,“你可曾……听说过假死药?”
“假……死药?”
心中咯噔一下,思绪突然飘回十四年前。
那是一间幽暗潮湿的天牢,墙壁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地上到处都是老鼠和跳蚤,一脚踩下去,黏腻又恶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味。
五岁的我蜷缩在阿娘怀中,问出了这些天问过无数遍的问题:“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
阿娘也如往常一样,轻声安慰:“快了,月婵儿再等等。”
这时,牢房门忽然被打开,两名牢狱领着一名身穿黑色衣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墙壁上的油灯投射出微弱的光晕,来人慢慢走近,我渐渐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阿爹的好友——季江叔叔。
季江叔叔给了狱卒一人一个大袋子,那两个总是凶神恶煞的坏家伙,欢欢喜喜地退到了一旁。
阿爹走上前,与季江叔叔隔着铁栏杆低声交谈起来。
阿娘含笑注视着他们,脸上露出了进入天牢后久违的笑容。
季江叔叔走后,阿爹将我抱在怀中。
他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又从袖中掏出一粒白色糖果。
“月婵儿,把这糖吃了。”
我看了眼那颗不起眼的糖,抗拒地摇了摇头。
阿爹也不恼,继续哄劝:“月婵儿不是想回家吗,乖,吃了它,你就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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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爹从来不会骗我,吃了这糖,真的就能回家吗?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将它含进嘴里。
奇怪?
这糖……怎么一点都不甜?
甚至还有些苦?
我皱着眉,想把它吐出来,阿爹却抢先一步,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不要吐!咽下!咽下去你就是我的好女儿。”
年幼的我虽然极不情愿,但阿爹都这么说了,我只好顺从地将那颗苦涩的“糖”吞入腹中。
见我咽下,阿爹阿娘对望一眼,两人会心一笑。
而我,突然变得很困很困,没多久,就在阿爹身上慢慢合上了眼。
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疾驰的马车中,季江叔叔满眼关切地望着我。
耳畔响起阿爹在天牢里的话——吃了这糖,月婵儿就能回家了。
那时我年纪太小,从未考虑过自己是如何从天牢中脱身的,每天只会哭着喊着问季江叔叔——爹娘怎么还不回来。
后来去了绿舟,再加上年岁渐长,我深知当时那颗白色药丸绝对有问题,于是开始调查当年之事。
一日,我在绿舟总部的藏书阁中发现一本古籍。
这古籍静静地躺在藏书阁最顶层的角落,满是灰尘。不仅装订书线断了,封面也被虫蚀得看不清原样,显然多年未曾被人翻阅过。
我随手翻开一页,发现上面记载着一种名为“假死药”的秘方。
据说服下此药后,人的心跳、呼吸等各种生命迹象皆会暂时消失,仿佛死去一般。
当然这一切只是假象,待药效散去,服用者便会迅速醒来。
我当时大为诧异,世间竟有此等奇药?
若我学会了,岂不是大有用处?
于是,我悄悄将这本古书带走了。
按照上面的方子和步骤,我学着配置所谓的假死药。
配好后,要如何验证其效果呢?
若古书记载有误,误食此药的人岂不白白送了命?
我有些犯难。
恰好那时,我已能独自接取任务,于是决定将这药用在我的刺杀目标身上。
第一个尝试的对象,是一名淫奸了许多女子的采花贼。不巧我药没练好,没等他醒来,第二天尸体便发臭了。
第二个尝试的是一名江洋大盗,他偷盗成性,屠了许多富人满门。他服下假死药后,第六天醒了过来。
我心中一喜,再次重新炼药。
第三个对象是个六亲不认、犯下了数种恶行的禽兽,他服下后,第三天也醒来了。
于是,我掌握了配假死药的方法。
之后我又多次试验,终于能做到想让别人何时醒来,便能何时醒来的程度。
于是我几乎可以肯定,阿爹当年喂我的“糖”,便是一种假死药。
季江叔叔从外面弄回此药,交给阿爹。阿爹喂我服下,之后我不小心“死”在天牢,“尸体”被丢到乱葬岗。
季江叔叔再及时出现,我被带去莲寿寺。
所有的一切,皆是事先安排好的。
毕竟,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五岁女孩,夭折在逼仄潮湿的天牢,再合情理不过。
64.重回晚湘村
将思绪收回,我望向桑瑱,“假死药怎么了?”
桑瑱眸光微动:“服用假死药后,可以短暂的伪装成已经死去的模样。”
我点了点头,心中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
少年正了正神色:“只有那些人亲眼看到黑衣罗刹‘死去’,你才能真正解脱。否则即使有蛊灵散,也非长远之计。”
我略微思索,假死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此事想要成功,难度极大。
首先第一条,绿舟和众人绝不可能放任我的尸首不管。
思及此,我揉了揉眉心,“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桑瑱不置可否。
夜风飒飒,长桌上烛火摇曳,照得他五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良久,他勾唇一笑:“忘月,我给你一枚假死药以防万一,你不要怕,你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嗯。”我表面应了,心里想的却是——明晚就要前往苗疆,假死药暂时用不上了。
一夜无事。
服下新的蛊灵散后,那些阴魂不散的江湖人和绿舟杀手果然没有再追来,我们按照原本的计划,朝小木屋方向疾驰而去。
沿途经过几家大药铺,桑瑱又购入许多药材,这让他原本就鼓鼓囊囊的药箱,看起来更加沉重了。
他解释说——新买的药材是用来配假死药的,但我瞥了一眼,好多材料我方子上并没有。
虽然不解,但也并未深究,毕竟人家是名震天下的“灵医妙手”,医术一道上,肯定比我这个半吊子高明。
下午,我们终于抵达了晚湘村村口。
两人共骑,漫步在熟悉的小路上,我暗自松了口气:“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他也叹道。
我握紧缰绳,试探地问:“回去看看老熟人们吗?”
桑瑱扯了扯我衣袖,声音清澈坚定:“今日不去。”
我暗自思忖,昨日解决完那三个大汉后,周围的杀气已经消散许多。
且我一直在服用高剂量的灵蛊散,应当不会有人知晓黑衣罗刹来了晚湘村。
再者桑瑱的真容几乎没人见过,此时将他留下,应该是安全的。
正欲说服他进村,一道身影突然从路口冲了出来。
那是一个瘦削的、怀抱着婴儿的女人,她神情慌张,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小宝,坚持住,娘这就去给你找医师!”
我和桑瑱对望一眼,都认出了这女子,这是晚湘村那场疫症中唯一幸存的孕妇,名唤阿彩。
阿彩的男人和家人都在疫症中相继离世,只有她挺着大肚子熬了过来,犹记去年我们离开时,她尚未临盆。
“小宝小宝……”女人紧紧搂着怀中婴儿,急匆匆地从我们身旁经过时,并未认出乔装易容后的我们。
“你可千万不能出事,你要是出事,娘便同你一起去……”
怀抱婴孩的母亲神情焦急,边跑边哀嚎。
许是速度太快,而她又太慌太难过,一不小心,便绊到了路边的石堆上。
眼看着孩子就要从她手中甩飞出去,桑瑱赶忙下马。
那自然是来不及的。
我抢先一步,一个翻腾飞身,伸手接住了孱弱的婴儿。
阿彩一骨碌爬起来,慌忙抢过孩子,长吁了一口气:“谢谢,谢谢。”
桑瑱此时也走上前来,目光落在婴儿的脸上,犹豫片刻后,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听闻声音,女人瞪大双眼,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
“你……”她从上到下打量着桑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是连医师!你是连医师对吗?”说罢,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桑瑱顿时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连医师!”阿彩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扯住桑瑱的衣角,不住地磕头,“其他医师都说我家小宝活不过今晚,我不信,求求您救救他,求求您救救他啊!”
妇人哭得梨花带雨。
桑瑱向来忌讳别人跪他,忙伸手去扶,“我不是连医师,姑娘先起来再说。”
阿彩却匍匐在地,死死拽着他的裙角,泣不成声。
桑瑱为难地站在原地,无助地看向我。
我看了眼那个气息微弱的孩子,犹疑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桑瑱将孩子小心抱起,问:“为何说我是连医师?”
今日他贴上了胡子,打扮成了中年人的模样,不仔细辨认,不会有人将他与那个温柔挺拔的少年医师联系在一起。
阿彩抹了一把眼泪,满眼激动:“果然是您!”
“在我们最绝望的时候,您如菩萨般降临,在我快要死的时候,您那些温柔鼓励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即使到了八十岁,我也不会忘记您的救命之恩,也不会忘记您那时的声音。”
竟……是这个原因。
我和桑瑱对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默。
阿彩缓缓起身,紧紧盯着自己的孩子,满脸悲痛:“连医师,我就这么一个娃儿,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求您一定要救他啊!”
小小的婴儿此刻正安静沉睡,五官虽清秀可爱,然而皮肤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桑瑱仔细检查了他的呼吸和脉搏,沉声道:“有救。”
得到肯定答复,妇人脸上的沉痛瞬间一扫而光:“太好了!”
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她的目光转向我,试探地问:“忘月姑娘?”
我不想多生事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是忘月姑娘吗?”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转头问桑瑱:“你们没在一起?”
桑瑱垂眸,亦未作答。
见无人回应,阿彩识趣地闭上了嘴,但目光仍在我和桑瑱之间来回移动。
“阿彩姑娘。”桑瑱催她,“先回去,我来给小宝开个方子。”
“好!好的!”阿彩这才回神,忙走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缓步前行。
我悄悄牵起缰绳,准备偷偷离开。
桑瑱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猛地转身,目光牢牢锁在我身上,“你、你跟上!”
在他的逼视下,我最终妥协,牵着马匹踏进了熟悉的村庄。
阿彩在最前方带路,桑瑱担心我牵马不方便,十分强硬地让我走在中间,他则抱着小宝垫后。
“等小宝喝完药,确认无碍后,我们就离开这里。”他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会耽搁太久的,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去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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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点头答应了。
很快,阿彩便带我们到了她的家——一间简陋的黄泥墙茅草屋。
桑瑱将小宝放在榻上,从药箱中取出笔墨,开始提笔写药方。
阿彩拿到药方,满心欢喜地去街上药铺抓药。
屋内只剩下我和桑瑱,以及奄奄一息的婴孩。
桑瑱环视四周破败的墙壁和简陋的家具,叹道:“阿彩姑娘的日子不容易啊,还好有这个孩子,不至于太过孤苦。”
我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落回小宝脸上,嘴角微微翘起:“忘月,你说,如果我们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孩子,该有多好啊。”
这话若放在平时,我定会十分羞恼,恨不得找根针把他嘴缝上,然而如今这个情况,我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只是平静地应道:“会有的。”
他闻言,帮孩子捻被角的动作一顿,眼中似闪过一丝苦涩。
再抬头时,少年唇角一勾,双眸熠熠生辉:“忘月以后……一定会是个好母亲的。”
这话我一时没法接。
恰巧此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彩回来了。
阿彩拎着药包,气喘吁吁地奔至门口,兴奋地喊道:“连医师,张里正让你们等下去他家吃饭哩!”
“什么?”
我和桑瑱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上前一步。
桑瑱眉头紧锁:“怎么回事?张里正怎会知晓我回来了?”
许是我们神情有异,阿彩低下头,讪讪道:
“是我说漏嘴的,方才我去药铺抓药,那伙计居然说这药方有问题,我一听就急了,与他争辩起来。后来吵得有些难看,我只好说这药方是连医师开的,不可能错。正巧,被路过的张里正听见了。”
“出了药铺,张里正一个劲儿地问我您在哪儿,还问忘月姑娘有没有回来,我就把遇到你们的事都告诉了他……”
她看了看我,迟疑地说:“我觉得您这位同伴,就是忘月姑娘啊……”
我和桑瑱对望一眼,心底一沉。
阿彩瞥了瞥我们,一脸天真:“是我说错话了吗?两位恩人不想见晚湘村的人吗?”
桑瑱扶额:“并非不想见,只是今天不是时候。阿彩姑娘你把药给我,烦请回一下张里正,我们今日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拜访。”
“哦。”阿彩放下药包,又急匆匆跑去传话。
桑瑱拿起药包,走向厨房,开始煎药。
我跟在他身后,心中隐隐担忧:“桑瑱,我们现在这个情况,会不会……给她们带来麻烦?我怕万一,那些人追来……”
虽然蛊灵散暂时起了作用。
桑瑱搅动着砂锅里的药材,有些犹豫:“我想亲眼看着小宝喝下药再走,若这药方没有效果,还得另寻它法,否则这孩子熬不过今晚。”
我无言,屋内又陷入了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药汁煮开后“咕噜咕噜”的声响。
沉思片刻,我试探地开口:“要不,我先去小木屋等你?”
话音刚落,就听屋外传来一阵嘈哗。
“救命啊!救我!”
女子凄厉哀婉的呼救声响起。
我和桑瑱交换了一个眼神,快步朝门口闪去。
65.旧地起风波(一)
只见阿彩被一名面目可憎的男子拿刀架在脖子上。刀尖划破了她细嫩的肌肤,一丝殷红正悄然渗出,将她原本浅色的衣领染成了红色。
她身后,还站着六七个手持兵器、凶神恶煞的男人。
一见到我出现,众人眸光一亮,不约而同地发出狰狞的笑声,“黑衣罗刹,你终于现身了。”
为首的男子一脸狂热,仿佛见到了久违的猎物:“真是不枉我们在此埋伏了两日。”
“放开她!”
我声音冰冷,腰间唤虹剑已蠢蠢欲动。
“放她可以。”那人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除非你先自刎在我面前。”说罢,他一声长哨,震彻云霄。
我心头一紧,想去阻止时却为时已晚。
这是在召唤同伴?
他们早已埋伏在此,就等着我自投罗网?
那附近究竟有多少人?
“怎么样?”首领男看了看天空,而后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挑衅:“想好了吗?是你活?还是她活?”
他蜷起手指,在阿彩脸颊上轻轻划过,阿彩尖叫一声,身体抖个不停。
“都不是!”
我迅速闪至这人身后,声音冷厉如冰:“是你死!”
刀光剑影,鲜血飞溅,世界一片猩红。
“砰!”有重物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
周围顿时尖叫声四起,阿彩和一众人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你……你……”首领男呆呆地凝视着地上自己那只握刀的右手,瞠目结舌。
我身形一闪,迅速将浑身是血的妇人拉至数丈之外,“你什么?”
男人脸色煞白,嘴巴微张,颤抖地捂住流血的伤口,似乎还未从断臂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他身后,原本威风凛凛的众人见此情景,俱都张大了嘴巴,傻愣在原地。
冷眼扫过众人,我手腕一转,一道寒光闪过,首领男心口瞬间绽出大朵大朵鲜红的血花。
猛地将剑收回,我抬眼,逼视四周,“黑衣罗刹,也是你们这群人能威胁的!”
耳边,响起重物倒地的声音,溅起一地尘土。
许是我太过凶残,几名小喽啰俱吓得面色惨白,纷纷举起兵器后退,“别……别过来,别过来啊……”
我别过脸,推了推还在发呆、被溅得满身是血的阿彩,“还不走,想被再抓一次吗?”
阿彩这才回神,抹了抹脸上血迹,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带他们过来的,村里出事了,他们为了找你,杀了好几个人……”
“杀了……好几个人?”一直站在门口观望的桑瑱,闻言几乎有些站不稳。
“发生了什么?”我声音不自觉冷了几分。
阿彩哆哆嗦嗦叙述:“你们让我给张里正传话,我到了街上,发现大家都不见了,正纳闷呢,突然出现一个持剑的男人。他拿出一张画像,问我是否见过上面的人。我一看,那不是忘月姑娘您吗?我不知他们为何找您,但觉得那人不是什么好人,便说不知。”
“那人不信,将我带到了广场,广场上好多拿着武器的外来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地上跪着好些个村民,血,流了好多血......”
说到此处,似是想到当时惨状,女人惨叫一声,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然后……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了,他又拿出你的画像,说只要告诉他们你在哪,他们就不杀人。有人害怕,想说些什么,被张里正拦住了。然后张里正就被杀了。”
“张里正死了?”我和桑瑱同时发问。
“是,张里正死前说,晚湘村村民,绝不做忘恩负义之辈……”她捂着双颊,泣不成声。
我握住唤虹的手,猛地用力。
阿彩恸哭:“都怪我,我和张里正在医馆外交谈时,有几个陌生人一直站在一旁,我走时还瞧见他们聚在一起说悄悄话,但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小宝的病情,便没多想......”
“是我暴露了你们,是我害了张里正,我不该为了留下你们,故意将连医师在此的消息透露给他……我只是……只是怕你们走了,小宝万一没好……”她泪眼婆娑,胸腔不断起伏着。
“你们是晚湘村的恩人,是我的恩人,我也不想带他们过来的,可……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们继续杀人啊,大家……大家都是无辜的......”
“对不起,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
耳边,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还在持续,我闭了闭眼,一股深深的绝望从心底涌出。
不管这位母亲是有心还是无意,最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
我身形一跃,一把拦住剩下几个欲图逃跑之人,“你们如何得知我在这里?”
这些人刚要拿起兵刃反击,还不待他们出手,我一个旋风腿洒落,瞬间将几人手中兵器踢飞老远。
众人哀嚎着瘫倒在地。
我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捏住其中一人脖颈,目光森冷:“说!”
那人满脸通红,呼吸已然不顺。
“说不说?”我手腕微微用力,厉声逼问。
“我说我说……”男子战战兢兢:“我们原先并不知晓你在这,只是在容城各处安排人守着,上头让我们一旦发现你的踪迹就立即报信。我们有人守在药铺门口,碰巧听那女人说有谁回来了,老头儿开心地邀请那人去他家吃饭。我们就猜测这人是不是你,于是抓了他,让他看你的画像。老东西明显是认出你来了,但非要嘴硬说不认识,我们不得已才把他绑到广场的。”
此话一出,我心中怒火更盛,手下力道不由加大了几分,“你们有多少人在这?”
这人挣扎着不想说话,我再度用力,只听“咔嚓”一声,他的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将人往地上一丢,我转向另一名抖如筛糠的男子:“你说不说?不说,下场就同他一样!”
第二名男子已吓得尿了裤子,他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我说我说,晚湘村是最后一个村子,我们怕你往山里走,因此多埋伏了些人。”
我立马捕捉到了话中关键信息,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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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地方人少些?
“一共多少人?”
他咽了咽口水:“一共......一共来了将近两百人。”
将近两百人?
我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我不过就是杀了一个荣亲王,何德何能,竟被一百两人群起而攻之?
“为何?”我冷冷发问,“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来追我?”
男人的脸皱成了一个苦瓜:“大家不仅想要赏金,还……还想得到您身上的破云丹,所以纷纷自发组队来围剿你……”
破云丹?
那又是什么?
绿舟放出来的烟雾弹?
在我的逼视下,他不得不继续解释:“绿舟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您胆大包天,不仅违反了门规,还盗走了他们的至宝——破云丹。这破云丹整个大俞就这么一粒,吃下便可增加三十年功力。若哪位英雄能成功击杀你,绿舟不仅赏黄金万两,还会将这颗失窃的破云丹作为赠礼……”
我:?
这种荒诞不经的说辞,居然有人相信?
世上怎么可能有增加三十年功力的丹药?
就算有,被我盗走后我也先给自己吃了,他们又如何抢得到?
一群蠢货!
我一跃而起,剑光如龙,瞬息之间,一剑封喉,剩下五六名男子立马倒下。
空气中,只余剑尖轻颤声,和阿彩的尖叫声回荡。
桑瑱呆立在门口,整个人仿佛被冰冻了一般,眼中尽是悲伤与懊悔。
我心知他是因晚湘村无辜百姓的死而伤心,内心亦十分焦急。
“呛啷”一声,我收起唤虹,大步上前:“走,我们去广场看看。”
“好。”少年声音虚弱无力,连步伐都有些不稳。
才扶他走了两步,忽听远方有轻微的震动声传来。
抬眼望去,只见遥远的天边似有无数黑点在迅速扩大,如潮水般朝这边快速涌来。
那些人来了!
“桑瑱,振作起来!和阿彩进屋呆着!”
我立刻停下脚步,将他和被吓傻的阿彩护在身后,厉声催促道。
“好,你当心!我等下就来帮你。”他大概也知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正了正神色,把瘫在地上的妇人拽进屋内。
很快,一道道身影划过天际,眨眼间,这些黑点越来越近。
一人,两人、三人.....十人,十五人,数不尽的人影陆续着落,慢慢围在我周围,形成一个庞大的圆圈。
整整二十三人。
凌厉的杀气在周围弥漫,空气中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这些人武功都不弱,单凭我一人之力,能抵挡得了吗?
我面容平静,冷眼扫过面前二十三人,“诸位这是何意?”
一名长着鹰钩鼻的男子看了眼四周尸体,啧啧道:“你便是黑衣罗刹?”
“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觉得我们是傻子吗?”他取出袖中画像,对着我上下打量,“虽说你易了容,但这身手,可不是谁都有的。”
66.旧地起风波(二)
说罢,他继续盯着我的画像细看,眼中满是困惑。
“不过我真想不通,你人长得好,武功也勉强还算不错,假以时日,定会被绿舟重用。何故做出此等盗丹背叛之举?”
我心中冷笑,“绿舟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难道不是吗?”他摩挲着画中之人的面容,低头沉思:“莫不是美人儿受了什么委屈,才做出这等事?若真如此,说出来给哥哥听听,哥哥定会帮你讨回一个公道。”
“哈哈哈哈哈。”一旁的紫衣女子闻言,突然嗤笑出声:“男人真是好笑。”
我心中一动,按住腰间长剑,转身望向说话之人,“姑娘何出此言?”
紫衣女笑声不减:“我看这人不仅图你的破云丹,现在还馋你的身子,你可千万莫要信了他的鬼话。”
此言一出,鹰钩鼻勃然大怒:“喂这位姑娘,你说这些做甚?别忘了你今日来此的目的!”
“我?”紫衣女昂首挺胸,“我一不为名,二不为利。来此不过是想一睹黑夜罗刹的尊容,以及传说中她那深不可测的武功,怎么了,碍着你们谁了?”
这姑娘……是来凑热闹的?
这时候,敌人能少一个是一个。
“既然如此。”我努力扯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姑娘若是不介意,改日我们可以切磋武艺。”
“好啊。”她哈哈一笑,后退数步,“你若能活着出去,我自是荣幸至极。”
一个魁梧的汉子闻言,立马插话:“喂,紫仪,你这是要临阵脱逃?”
紫衣女讪笑:“大山哥,我此前只是答应过来看热闹,没说要帮你们对付她。你知道的,黄金万两我不感兴趣,那个劳什子破云丹,我就更不感兴趣了。”
被唤做大山的男人挥了挥拳头,怒道:“你……”
紫衣女不再理他,优雅转身,退至众人身后看戏。
剩余二十一人见状,神情各异,眼神交错间显然都有自己的思量。
我心念一转,既然并非人人都想置我于死地,何不以此做文章?
“诸位想要破云丹?简单。”我从袖中缓缓取出一物。
众目睽睽之下,我掌心多了一粒奇怪的药丸,这药丸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远远地还能闻到一股药草香。
“看清楚了吗?这便是——破云丹!”
我高举药丸,围着众人慢慢走动,以便能让所有人看清这所谓的“绿舟至宝”。
“真有破云丹?”一人质疑。
“那是自然,绿舟既如此言之凿凿,难道还会作假?”
又觉得能增加三十年功力委实夸张,我改口道:“当然,增加三十年功力或许言过其实,但增加个十来年功力,应当不虚。”
此言一出,众人神态各异。
有人瞪大双眼,蠢蠢欲动,恨不能立即将药丸夺走;有人抱胸蹙眉,将信将疑;还有人漠然站在一旁,勾唇浅笑。
真真假假,愿者上钩。
我将“破云丹”拿到眼前仔细端详,故作遗憾道:“可惜,此药只有一粒,你们这么多人,我给谁好呢?”
气氛顿时凝固,一片死寂中,我轻笑一声:“要不,谁抢到了就是谁的!”
话音刚落,我抬手顺势将药丸往人群中一抛,众人瞬间眼前一亮,纷纷朝那粒小小的药丸扑去。
“我的!”
“给我!”
“滚开,别抢老子的东西!”
……
一时间,杀气奔腾,吵嚷声响彻天际。渐渐地,四周有血腥味传来。
我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围观着这场混乱。这些人竟为了一粒蛊灵散,内讧成这样,真是滑稽!
不过仍是有八九人不为所动,他们站在圈外,看着众人大打出手,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
我暗自观察着这几人,心中不由警惕起来。莫非他们也是想趁机坐收渔翁之利?
周围的江湖人还在大打出手,剑气与掌风交织,渐渐地形成了一股可怕的风暴。
显然这群拼命抢夺“破云丹”之人,也并非什么等闲之辈。为了得到这颗不存在的药丸,一个个招数狠厉,令人咋舌。
时间一点点流逝,众人仍未分出胜负,四周却因为他们的打斗愈发昏暗,不少尘土与枯草被剑气裹挟,在空中胡乱翻飞。
周围风暴逐渐扩大,身后那幢本就岌岌可危的黄泥屋开始发出嘶哑的呼啸声。
糟糕!
我心道不好,桑瑱和阿彩还在里面!
趁众人不注意,我一个箭步冲入屋内,将在窗前偷看的两人推出门外,又快速闪到床边,拽起熟睡的小宝就往外冲。
几乎是同一瞬间,黄泥屋轰然倒塌,化为废墟。
我眼疾手快,一个前空翻腾空而起,千钧一发之际,避免了被压成肉泥的厄运。
烟尘四起,房屋残骸在空中飞溅,化为无数碎片。
“小宝!”见我出来,阿彩长吁了一口气。
我将孩子交还给她,小小的婴儿发出一声孱弱的哭喊,脸色煞白的母亲忙将他放在怀中颠哄。
桑瑱看了一眼坍塌的房屋,脸色十分难看:“药。”
药?
什么药?
破云丹?蛊灵散?
目光落到小宝脸上,猛然想起——小宝煎的药没了!
那群原本还在争夺“破云丹”的人,听闻动静,也纷纷转过脸来。
一人嘲弄道:“哟,想不到杀人如麻的黑衣罗刹竟有这份狭义心肠。”
“这哪是黑衣罗刹,这是黑衣菩萨啊!”另一人帮腔。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讥笑声。
“兄弟们,我说大家先别打架了,一起把这女人抓起来,她可值万两黄金呢!”那个叫大山的男子举着刀,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一语激起千层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和大山手中的“破云丹”上徘徊。
“你们确定你们抢的这个就是破云丹?”一个细长男声突然打破宁静,火上浇油般,让原本一触即发的气氛更加紧张。
那声音不紧不慢,继续发问:“所谓破云丹,难道不是她随便拿什么东西搪塞的?”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惊觉可能被骗,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一个彪悍大汉怒气冲冲朝我吼道:“喂,臭娘们儿,敢骗俺们?故意让俺们自相残杀,你好趁机溜走是吧?”
我握紧唤虹,挡在桑瑱和阿彩身前,冷笑一声:“爱信不信!”
“哇,黑衣罗刹果真成了黑衣菩萨啦?连几个村民都要护?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把他们全杀光!”一个满脸横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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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模样的男子哈哈大笑。
我心下一沉。
这群人里有剑客、有杀手、有强盗土匪……素质品行参差不齐,若真有人发起疯来,晚湘村的百姓危矣。
“诸位今日来此堵我,以多欺少,本就胜之不武,何必再伤及无辜?”我沉声呵问。
“胜之不武又如何?我们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哈哈哈哈!”那人放声大笑,大步朝我走来。
我迅速扫视四周,除了刚刚抢夺“破云丹”受伤的几人外,还有十来人跟在他身后亮出了兵器。
更远的地方,似乎又有一波身影朝这边飞来。
难不成,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
“我……”前一刻还在畅怀大笑的土匪男,突然停住脚步,“我……我怎么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
他身后众人虽未言语,但脸上的慌乱显露无遗。
土匪男怒目而视:“臭婆娘,为何我使不出武功?你……你做了什么?”
我缓步走到他面前。
剑光微寒,剑气流转间,只听“砰”一声闷响,他的心口便多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自然是下毒啊。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同你们多费唇舌?”
土匪男倒下,方才火上浇油的男子面色惨白:“你下毒了?这是什么毒,好生霸道!”
我勾起唇角,再次举起长剑,“这无功散乃扬城‘灵医圣手’特制,可不是谁都有福气享用的。”
想当初,我也是栽在了桑桑这猛药上,才引出后面一系列变故。
“无功散?那是什么!”叫大山的男子满脸不甘,似是想在临死前得到一个答案。
“一种无色无味,却能让习武之人暂时不能使用武功的毒药。吸入时间越长,效果越好哦。”我面无表情地解释。
周围众人闻言,皆露出骇然的神色。
眼见这群人一个个颓然无力,不复先前的嚣张,我足尖一点,凌空飞斩而下。
剑光四溢,势不可挡。
顷刻间血花四溅,所有人倒地不起。
当然,除了那个始终未曾出手的紫衣女子。
“你!”紫衣女惊恐万状,后退数步,“你何时下的毒?”
“给他们看破云丹时。”我长叹一声,目光转向天际。
那群人越来越近了,新的杀戮,即将到来。
“无功散已经发作,你暂时用不了武功,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我不杀你。”我收回唤虹。
“真……真的?”她微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虚着步子朝一旁跑去,末了又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转身,“黑衣罗刹,你不要死啊!我会再回来找你切磋武艺的!”
无视她的话,我侧身看向桑瑱:“带着阿彩和小宝离开,这次,我可能真的护不住你了。”
桑瑱长袖一挥,拿出藏在袖中的短弩和暗器,苦笑道:“我方才在里面就做好了准备,但你的无功散下得恰是时机,我反而没有用武之地。这次我要同你并肩作战,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
他话音刚落,凌厉的杀意弥漫四周,如同死亡的浪潮席卷而下。
下一瞬,一道道身影从天而降,将我们团团包围。
一共十五人,全是绿舟杀手组织的成员。
为首的蓝衣男子,正是绿舟天字号杀手之一——如歌。
67.绝处又逢生
如歌眉头紧皱,目光扫过满地尸体,“黑衣罗刹,你竟杀了这么多人?”
我冷言讥诮:“这么多人一心想取我性命,却被我反杀,不觉得可笑吗?”
他不置可否:“谁叫他们面对的是杀手榜第一的冷月呢,死在你手中,也是他们的福气。”
我长剑一挥,剑尖直指他咽喉:“大可不必说这些奉承话,说吧,你是来拿所谓的丹?还是来取我的命?”
如歌嘴角微翘:“我只是收到信号过来看看,说起来你也是倒霉,恰好我们与这波江湖人都在附近。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呢。”
他俯视着脚边大山等人的尸体,眼神轻蔑:“没想到你竟然安然无恙,这群人倒是都死光了,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
“既然你看完了,”我冷声打断,“那便请回吧。”
“那可不行。”如歌摇头,“我必须亲眼看着你死去,这是组织的任务。”
说罢,他朝众人使了一个眼色,十四名杀手立刻持剑朝我刺来。
我心神一凛,腾空而起,旋转间剑光如电,同一时间,桑瑱也发动了袖中的血骨葬花针。
无数细如发丝的毒针如暴雨般迸射而出,恍若天女散花,铺天盖地朝众人袭去。
四名杀手因距离过近,瞬间被射成了“刺猬”,其于十一人见状,纷纷后退闪避。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肃杀之气。
如歌神色微变,一边以剑抵挡一边喟叹:“原来你还有个厉害的同伙,难怪派出去的人都有去无回。”
他话音刚落,又有两名杀手被血骨葬花针射中,黑色的毒血顺着他们嘴角缓缓淌出。
不到半盏茶工夫,人数已然减少六人,还剩九人。
我见准时机,趁乱冲入人群,一时间身影交错,你来我往。
耳畔,金属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响震天际。
整个村庄都仿佛被无尽的杀戮笼罩,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在厮杀与毒针毒物的双重夹击下,又有四人倒在血泊中。
还剩五人!
这五人有四位是天字号杀手。
随着时间推移,五人攻势愈发迅猛,周围剑影翻飞,剑气激荡。
饶是我武功不逊色于他们,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渐渐地,我已隐隐有力竭之感。
身旁,桑瑱手中的暗器和毒药也几近耗尽。
眼见着形势越来越不利,我用力一蹬,腾空而起,剑光横扫间,拽着他与众人拉开了距离。
“噗——”
喉头一紧,一口鲜血终于不受控制地喷出。
如歌见状,唇角一勾,冷冷地下达命令:“先抓她的同伴!”
“是!”
其余四人异口同声,看向我们的眼神愈发冷酷,刀光剑影间白芒闪烁。
四名高手将我团团包围,另一人突破了我的防线,猛地朝桑瑱攻去。
我心中忐忑如擂鼓,只觉浑身血液都仿佛要冲破头顶。
桑瑱脸色煞白,显然已没有力气再躲。
那名杀手发出“桀桀”的怪笑,长剑闪着寒光,毫不犹豫地朝他胸口刺去!
不——要——”
我大惊失色,顾不得自己的受伤,奋力冲向两人。
千钧一发之际,一抹猩红的身影突然从旁边窜出。
只听一声闷响,剑锋无情地刺穿了她的胸膛,鲜血喷溅而出!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阿彩?
竟是阿彩!
女人无力地倒下,她浑身抽搐,口中不断喷出大团大团鲜血。
“对……对不起,我不该故意暴露你们行踪,也不该将……那些人带过来,我愿……愿以死赔罪,请你们救……我家小宝……”
“不!”
桑瑱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阿彩的双眼开始涣散,“乖小宝,一定要……好好活着啊,娘……娘亲爱你……”
她话音刚落,那名杀手再次提起了长剑!
桑瑱抱着阿彩的尸体泣不成声,显然已经放弃了挣扎。
剑光霍霍,寒芒逼近,死亡近在咫尺!
兵刃交击,虎口一震,这次我终于突出重围,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银光流转,鲜血飞洒,
绿舟杀手,再少一人!
“桑瑱……”话未说完,突觉后背一阵剧痛。
偏过脸,如歌的长剑已然刺中了我的身体,鲜血正汩汩流出。
他笑意吟吟,语气戏谑:“莫非这人是你的小情郎?为了他,你竟漏出这样大一个破绽?”
“可长得……也不过如此啊。”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桑瑱,“冷月,你的眼光,何时变得这么差了?”
“滚开!”
我怒喝一声,往前一顿。
利刃出肉,痛楚仿佛要将人撕裂一般。
我深吸了一口气,抹去嘴角鲜血,转身朝这势在必得的四人刺去!
以一敌四,我倒是要看看,拼了我这条命,究竟能杀死多少天字号杀手!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想要我生,我才能生,要我死,我就必须死?
凭什么我的命,要由这些人决定!
凌厉的恨意自心中燃起,顷刻间身体爆发出巨大能量。
刀光剑影交错,一招一式皆是拼劲全力!
就算我死,我也要让绿舟损失惨重!
剑尖触及一人下颌,杀机凝聚,血花绽放,一剑封喉。
见又一名同伴倒下,如歌眉头一蹙,瞠目怒道:“疯女人!真是个疯子!”
我咬紧牙关,强忍身上痛意,冷笑道:“是你们太弱!天字号杀手也不过如此!”
“伤成这样,还嘴硬?”他长叹一声,朝我先前受伤的手臂砍来,眼神凌厉如刀锋。
我纵身闪躲,反唇相讥:“难道不是吗?绿舟怎么竟派一群废物过来!”
粘稠的血顺着沿着手臂蜿蜒滑下,再沿着唤虹剑缓缓滴落。
也不知,这其中有多少是自己的,又有多少是别人的。
如歌面露遗憾:“好好的一个人才,为何要背叛组织?你......”
他话未说完,便被我一剑刺中胸膛。
可惜手有些不听使唤,偏了一寸,否则他今日必死无疑!
蓝衣首领只错愕一瞬,反应过来一掌劈向我心口,我躲避不及,顿时五脏六腑一阵剧痛。
他捂着胸口,用力拔出长剑,咬牙切齿道:“好样的!你真是好样的!”
我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笑声癫狂:“废物就是废物,这么多人都打不过一个女人哈哈哈!”
他不再多言,对身旁两人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心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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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会,最后三名杀手,提剑朝我走来。
我看了眼身后的桑瑱和死去的阿彩,强撑着站稳,袖中用来防身的匕首蠢蠢欲动。
突然,一阵急促的嘶鸣声响起。
抬眼望去,便见一灰一白两道身影骑着骏马飞奔而来。
“秦姑娘,我们来助你!”
竟是桑锦与桑绣!
如歌看到来人,略微惊讶:“你竟还有帮手?”
“不然呢?”我佯装镇定。
桑锦从马上飞掠而下,一把斩|马刀凌空劈下,桑绣白衣胜雪,一杆银枪宛若惊龙,两人瞬间将三人阵型打乱。
我乘机飞身捡起地上的唤虹。
三打三,压力瞬间小了许多!
另两名杀手实力不及如歌,且先前被我重伤,与桑锦、桑绣两兄妹交手,很快便败下阵来。
如歌见势不对,也不恋战,与我们拉开距离后,冷声道:“黑衣罗刹,附近几个村子还有百余名杀手与江湖人,你是逃不掉的。”
说罢,他足尖一点,腾空飞去。
“不要去!”
桑锦和桑绣还欲去追,被我拦下,“别去……”
话一出口,便觉浑身一软,唤虹从手中滑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去。
“秦姑娘!”一旁的桑绣眼疾手快,将我扶住。
“谢谢……”
我艰难吐出这两个字,便觉得眼皮有千斤重。
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个画面是桑瑱抱着小宝,在一旁绝望地恸哭。
内心一阵抽痛……
再次醒来,天光大亮。
环顾四周,熟悉的环境映入眼帘,这是——小木屋!
回来了?
白衣少女趴在桌前睡得正香,一杆银枪静立身旁。
四下扫去,不见桑瑱和桑锦的身影,他们去哪儿了?
我从床上坐起,身上伤口已被悉数包扎,只是稍一动弹,便有剧痛传来。
我忍住痛呼,尽量不去惊动熟睡的桑绣,悄声走出屋外。
入眼,春意盎然,万物复苏。
新鲜的嫩叶从枝丫探出,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一切都是那样生机勃勃。
推开厨房门,桑瑱正在里面煎药,见到我,他放下手中药材,满脸紧张:“你醒了?伤口还痛吗?”
我摇了摇头,突然发觉他双眼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你一直没休息?”我走上前,想去整理他额前凌乱的碎发。
他避开了我的触碰,将目光转向别处:“时间不多了,忘月。”
我沉默地低下头。
“估计就这两天,附近埋伏的人就会找到这里。”他声音嘶哑。
“嗯,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来。
他静静地望着我,眼中渐渐腾起一层水雾,“说好的生死相随,你不会又想一个人跑了吧?”
“当然……不会。”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强颜欢笑。
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桑瑱拿起竹勺,转身去搅动砂锅里的药汁。
我突然想起晕倒前那个画面,不死心地问:“小宝他.....”
不等我说完,他打断道:“错过时间了,没救回来。”
“对不起……”我低下头,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68.再回小木屋(一)
许久之后,他长叹一声:“不要再想了,等那些人来,你找机会把假死药吃掉,后面的事你不用管,桑锦和桑绣会帮我们。”
他的声音轻而缓:“不要害怕,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生死与共。”
我默然点头,事已至此,吃或不吃假死药,重要吗?
连累了那么多无辜村民,或许死亡才是我唯一的解脱。
但看到一旁忙碌的青衣身影,我将这些想法通通埋在心底。
桑瑱一再强调生同寝、死同穴,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以他执拗的性子,说不定真会随之而去。
我不希望看到这种结果。
于是我乖乖听从他的安排,他让我喝药,我就喝药;他让我休息,我便闭目养神。
午饭过后,趁他与桑锦外出打猎,我来到厨房,准备炼制龙力丹。
虽然眼下看来,我们今早设定的“假死计划”堪称完美,但我这人向来运气不佳,无论做什么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波折。
所以与其担忧,不如再给大家留一条后路。
服用龙力丹可以短时间内大幅提高爆发力与战斗力,届时如果情况有变,或许我还能拼尽全力,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只是以我目前的身体来看,吃完龙力丹的确能变强,但等药效一过,可能会心脉俱裂,命不久矣吧。
所以此事绝不能让桑瑱知晓,否则他非但不会帮忙,甚至可能横加阻拦。
就着我们先去买好的药材,和去年夏天没来得及带走的草药,我开始在厨房忙碌起来。
桑绣不懂医术,也不认识药草,见我这般举动,微微疑惑:
“忘月姑娘,你是在炼药吗?为何不让桑瑱来?”
“啊?”我揉了揉小腹,佯装腹痛,“这两日肚子有点痛,想配些调理葵水的药丸,女儿家的私事,不便告诉他。”说罢佯装娇羞,低下了头。
桑绣心思单纯,轻易便信了我的话,露出了一副“我懂”的表情:
“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等你炼好药,能否给我几粒?”
“当然。”鉴于欺骗单纯少女的罪恶感,我爽快地答应了。
闻言,她高高兴兴地跑去门口望风,说以免两个大男人回来撞见尴尬。
对于这番举动,我自然乐见其成。
隔着房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这才弄清,这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晚湘村。
原来,两人得知桑桑已死,皆十分愧疚。后又听闻我和桑瑱会面临诸多危险,于是决定留下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以减轻自己的罪孽。
他们一路探查着我们的踪迹,欲追上帮忙,却不曾想,我和桑瑱行动过于隐秘,两人跟丢了。
正当他们愁眉不展、不知该往去往何处之时,客栈中恰好有几名江湖人在讨论追杀“黑衣罗刹”之事。
桑绣虽对黑衣罗刹不感兴趣,但也忍不住瞄了一眼这几人手中画像。
不看不要紧,一看,这黑衣罗刹,不正是我吗?
于是,两人依据绿舟发布的消息,一路来到了容城。
为取我首级,拿到破云丹,这一战,几乎整个江湖倾巢而出。
她们跟着大部队一路西行,最终找到了晚湘村。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其他人都是来取我性命的,而这对兄妹,则是来帮忙的。
“为何桑瑱当日说,你现在的处境有我们一半功劳?”桑绣问。
我想了想,便将上元节当夜斩杀如风的经过娓娓道来。
她听完,头垂得更厉害了。
我轻叹一声:“不管我杀不杀如风,最终都会被绿舟追杀。违反门规只是他们想要灭口的借口,你不必因此自责。”
少女掩面啜泣:“秦姑娘莫要安慰我了,此事皆因我们兄妹二人而起,如果我们没下那两道追杀令,桑桑姑娘、你以及附近无辜死去的村民,结局或许都会不同。”
我微微摇头:“都过去了。”
已经发生之事,再纠结也无济于事。
桑绣却难掩愧疚,涕泪涟涟。
我望着面前煮好的药汁,突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桑瑱和桑桑?”
“当然不是。”桑绣吸了吸鼻子,连忙摇头,“桑桑是女子,阿兄不会对女子动手,我们开始只想杀桑瑱。但桑瑱的任务下达了许久,绿舟那边都没给到消息,我们心急,这才重新下了桑桑的追杀令。没想到追杀令没下两天,乔伯就来了。是我们弄错了……对不起。”
她蹲下身,抱膝嚎啕大哭。
如果是这样,如风那么晚出现,也就解释得通了。
但我还是不明白,以这对兄妹目前所做之事来看,也不像是不明事理之人,为何当初一定要置桑瑱于死地?
所谓父亲爱别的女人,所以他们便要杀了那人的孩子,这理由,着实有些荒唐。
犹豫许久,我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为何非要杀他们?”
桑绣闻言,猛地抬头,红肿的双眸泪光盈盈。
四目相对,她停止了哭泣,脸上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因为……因为静姨骗了我们。”
“静姨?”我手中动作一顿。
白衣少女垂眸,眼泪簌簌落下:“她是我娘生前的挚友,我与兄长自幼由她抚养长大。她竟然骗我们,一直都在骗我们!”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耳边回响,我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追问。
这其中误会,就让她们同桑瑱这个当事人讲明吧。
许久之后,我终于炼出了十五粒龙力丹。
初次炼制的模样虽有些丑,品质也远不如绿舟先前所赐,但总归比没有强。
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尚早,桑瑱和桑锦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回来。
他们此次外出打猎,不仅是为了晚上的吃食,更是为了寻一些猎物取血,以便决战那日制造出我受伤身死的假象。
动物血与人血在味道与颜色上都有出入,普通人或许还能糊弄过去,但那些久经杀戮之人,一眼便能辨认出真假。
因此,取完动物血后,桑瑱会配合药草调配,使其与人血闻起来、看起来别无二致。
又帮桑绣炼了一些调理葵水的药丸,才刚到申时。时间尚且充裕,或许可以再炼制一枚假死药?
桑瑱虽为神医,但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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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他此前从未做过假死药。
万一他与我第一次做出来的效果相同,那我吃下后,岂不要一命呜呼了?
思及此,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挑出他在容城买的药材,我撸起袖子,说干就干。
因为先前有段时间经常炼这药,我操作起来倒也熟练,不消半个时辰,便做好了一粒。
炼完药,打扫完“战场”,时间才至傍晚。
桑绣斜倚在厨房门口,一只手紧紧抓住门框。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少女缓缓转身,漂亮的脸蛋上还残存着未干的泪痕,双眸因刚刚哭过微微红肿。
“给。”将白瓷瓶递给她,我嘱咐道:“来葵水时,早晚各服一粒,腹痛便会减轻。”
她打开药瓶,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这么多?”
“嗯。”我颔首,“若是信不过,可以丢掉。”
“我没有怀疑的你的意思,”她慌忙将药瓶收好,解释道:“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我有些无奈:“防人之心不可无,站在你的立场,我有害你的动机,所以怀疑才是正确的。”
闻言,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轻叹一声,走出屋外。
夜幕即将降临,桑瑱、桑锦仍未归来。
桑绣站在身旁,手指不安地揉搓着手帕,“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我:“不用担心,此地隐秘,无人领路不会这么快找到这里,况且桑瑱把昨晚炼好的毒药都带在身上了,就算有人出现,也难近身。”
桑绣点了点头,目光却频频朝林中望去。
有风拂过,满树枝叶轻晃,“沙沙”作响。
“桑绣姑娘。”我突然开口。
“嗯?”身旁人抬眸,眼中一片茫然。
“若此次我们能全身而退,自是再好不过。但倘若出了意外,你和桑锦可能会命丧于此。”我略微停顿,语气缓和了几分:“这……不值得。”
虽然备好了龙力丹,但我仍无十足把握确保大家能活下来,更何况,这对兄妹其实并不欠我什么,实在不必因我涉险。
桑绣闻言,挺直腰板,正了正神色,道:“忘月姑娘,此事不必再提。我们既已经答应桑瑱,就一定会信守承诺帮助你们。如若遭遇不测,那也是我们命该如此,我绝不后悔。”
“我和兄长虽非真正的桑家血脉,但父亲的教诲我们始终铭记于心,那便是——人应当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我们让堂兄痛失了堂妹,断不能再让他失去所爱之人。所以这次,我与兄长定会竭尽全力!”
少女眸光清澈,神情坚毅,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在晚湘村时,青衣少年也曾誓旦旦地说身为医者,救人是他的本分。
两人身影在此刻竟然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我唇角微勾,沉默片刻,缓缓道:“姑娘能否帮我一件事?”
“什么?忘月姑娘尽管提。”她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正欲开口,突然喉头一痒,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地从涌出。霎时间,地上多了一朵鲜艳的“血花”。
69.再回小木屋(二)
“你怎么样了!”
桑绣大惊,转身就要进屋找药,“药在哪里?我去给你拿。”
我伸手将她拽住,苦笑道:“没用的,要静养。”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逃亡,连日来的追杀躲避,体力早已近乎枯竭。
昨日又以一己之力对抗数十位天字号高手,也许不等血蚕蛊苏醒,我可能就要一命呜呼了吧。
“先不要说话。”她紧张地看着我,眼圈隐隐发红:“我扶你去床上休息。”
“好。不要告诉他们。”
“嗯。”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大地陷入黑暗。
木屋内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桑绣站在床边,脸上满是担忧。
我躺在床上,强打着精神宽慰道:“放心,他们回来之前我死不了。”
“忘月姑娘,你方才让我帮什么忙?”她问得又急又快,仿佛一刻也等不了:“你快说,我都答应!”
见她这样,我突然有些想笑,这姑娘该不会以为我马上就要交代了吧?
我清了清嗓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白衣少女凝神屏息,静静等待着下一句话。
我转过脸,认真凝视前方:“如果此番我遭遇不测,请你们务必拦住桑瑱,莫要让他做傻事。”
在南城的客栈,他们是见识过桑瑱拿刀指向自己的,她应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桑绣哽咽了一下,眼泪在眼中打转,她却强忍未落:“姑娘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与堂兄吉人自有天相,定会转危为安、白头偕老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呢?”我苦笑一声。
“好,我会的。”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即使你不提,我和阿兄也会看紧他的。”
“多谢。”得到保证,我终于放下心来。
桑绣抹了抹眼泪,又细心地帮我捻好被角,这才道:“姑娘好好睡一觉,我去厨房洗菜,晚点叫你起来吃饭。”
“好。”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干涩的咳嗽声再次在屋内响起,胸腔内疼痛难忍,仿佛有把尖锐的刀刃在里面一点点搅动着,疼得我几欲炸裂。
抹了抹嘴角,袖子上又是殷红一片。
窗外夜色渐深,微弱的油灯在风中摇曳,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在疼痛中沉沉睡去。
—
“忘月,醒醒!”
再次睁眼,已是深夜。
白衣女子手持油灯立在床畔,灯光昏黄,映照出她焦急的面容。
环顾四周,并未见到桑瑱与桑锦的身影,我有些担忧:“他们呢?”
“在厨房,你先穿衣服,我们马上开饭。”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挂在椅子上的外袍递给我。
“谢谢。”
我正欲去接,少女脸色陡然一变:“你又吐血了!”
她指着我的袖口,满脸惊恐:“怎会有这么多血!”
“无事。”我努力挺直身子,将里衣袖子挽起,“你就当没看见,否则大家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
“可是……”她紧咬下唇。
“没有可是。”我拍了拍她的肩,费力走到桌边。
见我起来,桑瑱、桑锦很快从灶上端来各种热气腾腾的吃食。
坐在熟悉的小方桌前,面对着熟悉的菌子汤和炒野菜,心中不由有些唏嘘。
和半年前相比,一切看似没有变,一切又大不相同。
桑锦与桑瑱下午收获颇丰,他们采到了一大筐制作毒粉的草药,猎到了一头梅花鹿、一只小野猪以及几条大鲫鱼,因此晚饭也比白日里更加丰盛。
昏暗油灯下,菌子新鲜饱满,野菜色泽翠嫩,烤野猪香气四溢,乳白色的鲫鱼汤更是浓郁鲜甜。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然而屋内气氛却异常沉静。
四人各怀心事,无人开口。
林间虫鸣声时断时续,房内咀嚼声、筷子触碰碗沿的声音分外清晰。
最终,这份沉寂被桑绣打破。
她尝了一块野猪肉,下意识地夸道:“桑瑱你手艺真好……”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是一愣。
桑瑱的筷子停在半空,过了许久才缓缓回应:“那你……多吃些。”
“好……”桑绣憋红着脸,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桑锦忍不住偷瞥了我们仨一眼,故意用力地扒着饭,将碗筷撞得叮当作响,似乎以为这样就能遮掩住这奇怪的氛围。
我闭了闭眼,忍不住在心底长叹一声。
如果不是因为想让他们帮我,桑瑱一定不愿意同杀害亲生妹妹的主谋同席吃饭吧?
一顿晚饭吃得格外漫长。
饭后,桑家兄妹抢着去河边刷碗,屋内又只剩下我与桑瑱两人。
桑瑱站在门口,凝视着远方山林,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朦胧月光下,他一身青衣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有些虚幻不真实。
见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我轻声问:“你怎么了?”
他罔若未闻。
我走上前:“桑瑱,你还好吗?”
桑瑱猛然一惊,这才回神:“忘月?”
“我没事。”他后退两步,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来:“今夜我会把血包、假死药还有各种毒药毒粉做好。”
“嗯。”我下意识摸了摸怀中药瓶,犹豫是否要告诉他——假死药我已准备妥当。
但如此一来,他定会反复确认:我如何保证自己三日后一定会醒来?
倘若他知道我拿那些刺杀目标做实验,以他纯良的性格,会如何看我?
会觉得我过于狠毒吗?
思及此,我决定不告知,毕竟说与不说,都不会对结果有任何影响。
“桑瑱,我今日用了一点你的药草。”我淡声开口。
“作甚?”少年俊眉一紧。
我佯装羞涩地低下头,含糊其辞:“女儿家的私事,不便多言。”
他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清亮的眸子闪着微光,似在努力思考话中含义。
我干咳一声,揉了揉小腹:“可能先前太过劳累,这两日到了日子肚子有些疼,曾在古籍上看到过一个药方,试着做了两副药,可惜都失败了。”
“如果此次能平安回去,以后还要你帮我调理一番。”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他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低头看向地面,脸色殷红如血。
“柜子里还有些去年未吃完的红糖,我煮碗红糖水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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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注视着那抹青衣背影,内心平静无比。
桑瑱性子温和,不会恶意揣度他人,但他心细如发,一定会察觉到药材被人动过。
与其让他无端起疑,或者怀疑到桑家兄妹身上,不如坦诚告诉他,这就是我所为。
故而下午炼药时,除了龙力丹与假死药的原料,其它药材我也或多或少藏了一点,他一定不会猜出我做了什么。
走出屋外,一缕微弱的光芒从半开的门缝漏出,烛光摇曳下,有个颀长的身影在厨房忙碌。
抬头望去,弯月如钩,夜色苍茫。
那些人大概明日便会找到这里,留给大家的时间——不多了。
自昨日下午那一战后,我的身体愈发虚弱,竟出现了嗜睡的毛病。
次日中午,我还在睡觉,桑瑱突然用力地将我晃醒,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焦灼:“忘月,他们来了。”
闻言,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在哪?”
他神情紧绷,将外衣递给我,“有数人已至屋外,桑锦和桑绣在门口守着,大部队估计很快就到了。”
我迅速更衣,准备出门迎战。
衣角突然被人紧紧拽住。
转身看去,少年眼中泛出水光。
我心知他是担忧我的安危,笑道:“我会按照计划行动,不会有事的。”
“嗯。”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声音缥缈几不可闻:“生同衾,死同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好,生同衾,死同穴。”我重复着这句话,拿起唤虹剑就要往外冲。
“忘月!”耳边声音再度响起。
四目相对,桑瑱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似在极力隐忍。
我停下脚步,努力保持镇定,扯出一个从容的笑来:“你信我吗?”
“信……”
他艰难开口,可眼底却有化不开的悲凄。
我长叹一声,半开玩笑道:“桑公子,虽然前路生死未卜,但你未婚妻那般厉害,你好歹要对她有点信心。来,给她笑一个可好?”
他闻言,僵硬地勾起唇角,虽努力在笑,神情依旧是哀伤的。
想到这段日子他陪我吃过的苦,我正了正神色:“相信我,大家都会活着。”
“嗯。”他垂下眼睫,再抬眸时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情绪:“忘月,再抱一下吧。”
“不行。”
我后退两步,难得地拒绝了他:“身上血包太多,不太方便。”
用鱼鳔和兽血精心处理过的血包,味道、色泽与人血无异,若不小心弄破,还要耽搁时间重新更衣。
“好吧。”他黯然低头,双拳逐渐攥紧,半晌,忽地从袖中取出一物。
“你等下吃这个,这枚假死药是我今早炼制的,应该比昨晚给你的那粒效果更好。”
闻言,我瞥了一眼面前那粒白色药丸,有些犹豫。
桑瑱虽为神医,可第二次做的假死药我也不敢吃。
将他摊开的手掌合上,我佯装不在意:“没关系,哪一粒都一样,黑衣罗刹不会轻易死去!”
此言一出,少年眼中最后一点神采瞬间消失。
“秦姑娘!桑瑱!”
我还想再叮嘱两句,屋外突然传来桑锦的呼喊:“人马上到齐了!”
我一个箭步冲出屋外。
70.金蝉脱壳计(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冽的香气,那是由九鸢天继花炼制而成的毒粉的味道。
桑家库房内堆放着一大捆这种奇花,桑瑱曾告诉我,这是他父亲从古斯国带回来的。
我们离开扬城时,他顺手装了一些,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这些对我穷追不舍、欲取我首级之人,我可以不杀他们,但总要让他们付出一点代价。
几名看似是江湖人的青年站在树下,手中兵器寒光闪闪。
他们身后,骏马嘶鸣,大批人影手持利刃,如疾风般横扫而至。
一时间,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不仅地上,天上也同样不太平,无数黑影快如闪电,如蝙蝠迅速朝这边飞来。
桑绣握紧红缨银枪,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好多人啊。”
我轻叹一声:“害怕吗?”
“才不怕呢!”
她揉了揉鼻子,咬牙道:“等下若是打起来,定要他们瞧瞧姑奶奶我的厉害!”
桑锦闻言,板着的脸微微放松:“得了吧,就你?可别被人打得哭鼻子。”
“阿兄你能不能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桑绣不服回瞪。
桑锦撇嘴:“行行,姑奶奶你最厉害!”
被两人一打岔,原本紧张压抑的氛围顿时缓解不少。
我偷偷瞄了眼一旁沉默的桑瑱,只见他面如死灰,目光空洞,似是完全不在状态。
自桑桑“死”后,他的情况便一直不是很好,前日晚湘村又发生了那样的事,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向前方乌压压的一片人,再次叮嘱:“等下尽量演得逼真些,如非必要,千万不可动手。”
桑锦、桑绣连连点头,异口同声道:“明白。”
几乎同一时间,马上疾驰的人影与天上飞掠的杀手同时抵达,屋前原本还算宽敞的空地,此刻挤满了一大堆人。
如歌轻摇折扇,从人群中缓步走出:“黑衣罗刹,又见面了,不知这次你能否逃得掉呢?”
“不要过来!”
我手腕一转,唤虹剑鞘直指来人:“我身上有断肠散,凡近身者,十步之内必死!”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热闹起来。
“断肠散?”
“那玩意儿不是早已失传百年了吗?黑衣罗刹怎会弄到这种东西?”
“中断肠散者,浑身剧痛,七窍流血,不消片刻便会奔赴黄泉,这叫我们怎么过去?”
众人霎时惊疑不定,神色复杂地互望着,有人小声嘀咕:“这女人诡计多端,莫不是在唬我们?”
“也并非不可能。”
“但你们听说了么?之前追杀她的人皆有去无回,会不会就是因为她用了断肠散,所以才次次脱险成功?”
一语激起千层浪,方才还在摩拳擦掌、提着兵器蠢蠢欲动的一行人,瞬间变得迟疑起来。
如歌脚步一顿,脸上疑云密布:“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不信?来个人试试!”
我站在原地,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断肠散当然是假,且不说配方早已失传,即便我们真有药方,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弄到药材炼出药来。
但今日我说身上有,那就必须有。
四周一片死寂。
阳春三月,暖日当喧,满目青山秀色,本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美景,然而面前这些人各怀心事,神色古怪。
等了许久,竟无一人敢上前,我唇角一勾,缓步朝如歌走去。
随着我的慢慢靠近,那群江湖人与一众绿舟杀手脸上的疑虑不安愈发明显,有几人甚至自觉向后退去。
“站住!”
如歌拔出兵器,大声喝止。
我停住脚步。
他长剑一扬,“刷”的一声,绿草地上赫然多了一道深长的沟壑。
“以此为界,互不干涉,有话好好说。”他指着那道沟壑,声音低沉。
有话好好说?
我抱剑而立,冷眼看向面前这群想要取我性命之徒,心中冷笑:
“真是有趣,你们想杀我时,可曾想过有话好好说?如今我既已活不成了,死前自然要将你们一并带走,否则如何对得起我这些年心狠手辣的恶名?”
“一并带走?”如歌嗤笑:“冷月你好大的口气,谁知这断肠散是真是假?”
我唇角一扬,嘲弄道:“我早说过,害怕就来个人验证一番,原来今日来此的都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啊?”
果然,激将法一出,立刻便有两名“出头鸟”朝我扑来。
不待他们开口,我一声轻喝。
唤虹出鞘,剑光如火,鲜血瞬间如绽繁花,飞溅地面。
“啊——”
被砍中的两人痛呼一声,捂着伤口,踉跄后退。
速度太快,不少江湖人俱是一愣,有人交头接耳道:“这.....这鬼面女一介女流,身手竟如此了得。”
“太可怕了,我.....有些发怵,原以为不过是徒有虚名,没想到竟真有两把刷子。”
“怂什么?咱们这么多人,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女人吗?”
“话虽如此,可若真有断肠散,我们如何能近她的身?”
“是啊,看来绿舟这次的赏金是拿不到啰,可惜可惜。”
“她说真有你就信?”
“不信你先上,我殿后。”
……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打断了诸人的议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声源之处。
只见先前那两名不知天高地厚、非要逞能的男子,此刻正抱头痛苦地嚎叫着。
鲜血从他们眼睛、鼻子、嘴角、耳朵汩汩流出,画面一时诡异非常。
“这……这,真有断肠散?”
“不是吧?难道我们今日又要无功而返?”
“走不走?这热闹别看了,不小心会出人命的,不值当。”
……
惊疑声并未持续多久,只听“砰”的巨响,那两人前后脚相继倒地。
“如歌,检查下他们是怎么死的吧。”
不理会四周的惊慌与震惊,我踩住其中一人后背,一个飞腿将尸体踹到他面前。
年轻的杀手首领只低头瞥了一眼,眉头渐渐拧成一团。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为何不蹲身仔细查看,莫不是怕了?”
如歌冷哼,眼中阴鸷顿现:
“你以为你能撑得了几时?且不说断肠散是真是假,就算确有其事,你前日身负重伤,我们只需再牺牲两三名杀手,便可取你性命。”
“哦?”我摩挲着唤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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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柄,佯装漫不经心:“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今日便是你黑衣罗刹的死期,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显然,我的态度激恼了他。
“既如此,如歌首领,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抬眸,语气诚恳。
如歌面露疑惑。
我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绿色瓷瓶,当着所有人的面晃了晃。
“这里面有两粒断肠散解药。”
“你想做什么?”他眸光微动。
我轻叹一声,语调平静:“交易。我愿自裁,你保我的同伴安全无虞。”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三个当事人更是满脸惊愕。
桑锦面色铁青,疾步上前,怒气冲冲道:“说好同生共死,你这是何意?”
桑绣泪眼婆娑,扯住我的衣袖,声音已然带了哭腔:“姑娘万万不可行此下策!”
桑瑱更是脸色惨白:“不可以.....”
如歌的目光在我们四人身上流转,似有所思。
我朝他一笑,而后一挥剑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住了桑锦、桑绣的穴道。
兄妹二人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对不住了,这是我与绿舟的恩怨,与你们无关。”我垂下眼眸。
“混蛋,你敢自裁试试?”桑锦暴怒,眼中似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桑绣泪如雨下:“忘月姑娘你千万不能做傻事。”
无视两人的怒骂与恳求,我将目光转向如歌,如歌合上折扇,拍手称快,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起内讧了?”
我不置可否:“无须动用一兵一卒便能取我性命,你意下如何?”
“不好。”他摇头,慢条斯理地拒绝:“为何要放过这几人?不过是再死几个杀手罢了,死就死了,组织总会有新人的。”
我朝他身后数十名杀手身上扫去,冷笑道:“绿舟此次折损了这么多高手,尤其是天字号杀手,再死几个,上头恐怕会大发雷霆吧?”
此话一出,对方脸色骤变。
我抬脚欲往前走去,“而且,你觉得是黑衣罗刹跑得快,还是你们跑得快?这断肠散你也清楚,这世间除了我,再无人可解。”
众江湖人见状,纷纷准备后退。
如歌目光一凛,下一瞬,剑尖已然对准我的咽喉:“站住!容我想想。”
我悠然立定,好心提醒:“你我同门一场,放了他们其实也是为了你与绿舟好。”
“为了我和绿舟好?”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是啊。”我好心解释:“你杀了我没关系,可若杀了护国大将军桑清梧的儿女,绿舟怕是要与整个朝廷为敌了。”
“护国大将军?”
我指了指终于安静下来的桑锦和桑绣,细细道来:“正是,这是大将军之子桑锦,如今乃我大俞副将。这是他妹妹桑绣姑娘,两人皆为重臣遗孤。”
“凭你空口白牙说是,我便要信?”如歌警惕地瞪着桑家兄妹,脸色阴沉。
“不信也无妨。”我从怀中取出先前从桑锦那里借来的令牌,高高举起,“诸位且看这是何物?”
这是一块巴掌大的令牌,表面镀金,四周镌刻着鱼跃龙门的图案,中央“俞都副将桑锦之令”几个小字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令牌甫一亮相,全场大惊。
71.金蝉脱壳计(二)
无视耳畔众人的窃窃私语声,我将目光转向如歌。
“如歌首领,你若心存疑虑,不妨亲自上前查验,但你应该知晓,假冒朝廷命官,乃是砍头的大罪。”
如歌怒目瞪着我。
我举着令牌,继续挑衅:“如果你不敢上前,那你且看桑锦公子的容貌气度,难道还觉得我是在说谎?”
桑锦体格雄壮,姿态挺拔,皮肤更是健康的麦色,明眼人一看便知他绝非等闲之辈。
蓝衣首领收回目光,似有所动摇。
我趁热打铁,继续分析:“我们已传信给桑副将的上司,信上写明了一切,你说如果他出事,朝廷会如何反应?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信我,但这样做的后果,绿舟能否承担得起?”
这番威胁下,对方脸色骤变。
“如果绿舟真想对桑副将不利,也并非不行。”
我朝他身后一指,笑容真挚:“杀了我们之后,绿舟最好将这些江湖人也一并灭口。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有人走漏消息,后果不需我多言吧?”
此话一出,他脸上顿时阴云密布:“你休想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
站久了身子发虚,我故作洒脱,一撩长裙,席地而坐,“你且慢慢考虑。”
午后的阳光温暖明亮,天空湛蓝澄澈。春风吹过,枝桠轻轻摇晃,连带着空气中的香味也馥郁了几分。
有人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响亮突兀:“什么味儿啊这么浓。”
另一人皱眉:“是啊,我还以为闻错了呢?一来就有,不会是什么毒药吧?”
一人猜测:“像是女人的脂粉味,就是太浓了些。”
“难不成是黑衣罗刹在搞鬼?她既有断肠散,说不定与此有关。”
“啊?不会吧?”
“怎么不会?”
……
那头众人议论纷纷,这头如歌脸色陡然一沉,他以袖掩鼻,警惕地瞪着我:“你又在使诈?”
我微微一笑,佯装不解:“你怎么越来越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了?女儿家的脂粉香,竟怕成这样?”
离开扬城时,我们虽带了一小捆九鸢天继花,但错花愁的制作工艺复杂且配药难寻。因此,我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作出一些对武功有影响的毒粉。
众人吸入此毒粉后,一旦动手,便会气息不稳,内力暴乱。虽效果可能维持不了多久,但至少也算多了一线生机。
如歌明显不信我的说辞。
我只好用力嗅了嗅周围空气,笑道:“诸位若觉得这香味有古怪,不妨看看自己脉象是否有异。”
此话一出,立刻有两名江湖人依言行动。
一人道:“我检查过了,没什么异常,大家不必惊慌。”
另一人点头:“的确没什么问题。”
话音才落,一旁一直沉默的桑绣猛然抬头。
“左右不过是阿兄从边境给我带的香膏,也值得你们这般讨论?一群大男人害不害臊!”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她。
桑绣一席白衣,容貌楚楚动人,因为羞愤,此刻脸颊染上了一层嫣红,于是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美感。
如歌的视线在我、桑锦、桑绣、桑瑱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又落回到桑锦身上。
或许是怕我还留有后招,他斜睨了我一眼:“量你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黑衣罗刹,我答应你,只要你自行了断,我便放过这几人。”
“好。”
我从地上起身,将装有断肠散解药的瓶子丢给他。
他却并未伸手去接,青绿色的瓶子在草地上滚了一圈,最终停在脚边。
我咂了咂舌:“你胆子越来越小了。”
他不怒反笑:“对你,我自是要多加防备。”
说罢使了一个眼色,立刻有杀手心领神会,上前捡起了药瓶。
我不疾不徐地解释:“瓶中装有世上仅存的两粒断肠散解药,我死后,你们可以服下它,近身验证我是否已死。”
如歌神色如常,不少江湖人却伸长脖子,目光紧盯着那两粒药丸。
“不过……”我话锋一转,“我猜如歌首领应该信不过这药,所以会让手下代劳吧?”
蓝衣男子恶劣地勾了勾唇,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怎么,你连你死后之事也要管?”
我点了点头,毫不掩饰对绿舟的不信任,“那是自然,不然你反悔了怎么办?”
对方似不愿再多废话,催促道:“快些,别磨磨蹭蹭的!”
我正了正神色,沉声道:“还有一事。”
他抬眸,声音冰冷,“说。”
我转身看向桑瑱三人,“我死后,我的尸体要留给同伴,我宁愿它发烂发臭,也不愿受你们折辱。”
“可以。”他对此没有异议,“只要你死了,我便能交差,同门一场,我可以不动你。”
我心中暗笑,是不想动?还是不敢动?
除了吃下解药的两人,其余人谁还敢近我的身?
就算来强的,还有桑锦、桑绣两兄妹在旁守着,大家估计也不想与朝廷中人动手吧?
将唤虹剑别在腰间,我面朝众人,抱拳行礼:
“麻烦诸位英雄豪杰帮忙做个见证,我——黑衣罗刹,今日愿以性命来平息这场江湖混战,望绿舟遵守诺言,放他们三人一条生路!”
绿舟之所以能成为杀手组织中的翘楚,不仅仅因其门下杀手们超高的任务完成率,更因门规众多,大家不得不严于律己。
其中便有一条明确规定:除非任务相关,否则无故不可伤及无辜。
我死后,按理说如歌无需再对桑瑱一行人痛下杀手,但就怕万一。
不过如今他既已答应,倘若当着众人的面反悔,势必会影响绿舟声誉。
且桑锦与桑绣是护国大将军子女的消息一经传出,他们返回俞都途中若遭遇不测,有心之人很难不会联想到今日之事。
绿舟花重金想要这群江湖人将我的活路全部堵死,我偏要利用他们,为自己开出一条血路!
我平静地说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鸦雀无声。
“忘月,不要!”
桑绣最先反应过来,泪水从她脸颊滑落,宛如断线的珍珠,美的让人心生怜惜。
桑锦见穴道挣脱不开,发出震天咆哮:
“秦姑娘莫要做傻事!大不了我们一起死,我就不信这伙人敢谋害朝廷命官!”
原本还因美人落泪而生出恻隐之心的男人们,一听这话,俱是一愣。
有人连忙撇清关系:“我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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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热闹的,那啥,绿舟与黑衣罗刹的私人恩怨,我可不管。”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俺也是,俺也是!”
“加俺一个!”
……
“一群见风使舵的东西!”如歌闻言,眼中煞气波涛汹涌,“连人家身份是真是假都不知,便如此害怕?”
“如歌!”一个脾气暴躁的汉子立马跳了出来,“你骂谁是东西?老子大老远过来,可不是来受你气的!既然俺们杀不了黑衣罗刹,围观一下一代女枭雄陨落又有何不可?”
如歌明显不想与此人废话,使了一个眼色,绿舟杀手齐齐拔剑。
利刃出鞘,剑光微寒。
刚刚还威风凛凛的壮汉咽了咽口水,识趣地闭上了嘴,其他人亦是不敢再言。
原本还要一起对付我的人,至少此刻是心有芥蒂了。
我心知目的已经达到,亦十分虔诚地朝前行了一礼:“如歌首领,望你遵守诺言。”
又转身,对身后三人嘱咐道:“保重。”
“忘月,不要!不要!”
桑瑱突然从悲痛中抽离,神色焦急,上前一步想要阻止我。
我长袖一挥,将他推开。
唤虹出鞘,发出一声悲鸣。
抛出早已准备好的石子,解开了桑锦与桑绣的穴道,另一只手,当着绿舟杀手与一众江湖人的面,将长剑插|入心脏。
鲜血飞洒,溅到了先前划好的分界线上,喉间亦是一阵腥甜,大朵大朵的血花从口中喷涌。
“天!”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黑衣罗刹真自尽了!”
四周再一次安静,落针可闻。
在一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我无力地向前倒去。
桑瑱连爬带滚,发疯一样朝我跑来。
我躺在他怀中,取出跟随多年的绿舟腰牌,往前一抛。
带血的令牌静静躺在草地上,将“冷月”二字映得殷红。
七岁被前辈带入杀手组织,十二岁成为绿舟最小的人字号杀手。
十五岁一举成名,成为杀手榜前五唯一的女杀手,十六岁通过绿舟含金量最高的考核,一跃成为天字号杀手。
十七岁再接再厉,夺得杀手榜第一的桂冠。
十二年的杀戮生涯,终于在今日画上了一个句号。
如歌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看向我的眼神逐渐复杂。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一句话,假死药开始生效,上下眼皮打架得厉害。
我慢慢阖上了眼。
朦胧中,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议论声,听不真切。
身旁,桑瑱与桑绣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情真意切。
桑瑱紧紧地抱着我,浑身都在抽搐,仿佛真的正在承受这世间最大的痛苦。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眼皮上,炙热而滚烫。
“忘月,你不要死,不要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沙哑的嗓音传入耳中,一字一句是那样清晰。
心弦被这悲痛触动,眼角也不自觉滑出一滴泪来。
桑瑱啊桑瑱,你今天的演技真不错,不要难过,三日后我就会醒来,到时候,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最后一点意识消失,我彻底陷入了沉睡。
72.圣人起杀心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视线似是被一块厚实的布遮挡着。
意识逐渐回笼,已是三日之后了吗?
身下是柔软的床垫,眼前是什么东西?
我尝试起身,发现动弹不得——假死药的药效尚未完全过去。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叮当”声,侧耳倾听,有人在一旁嘀咕:“戴哪个好呢?”
是桑绣!
我心中一喜,想要叫她,却发觉口中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挣扎着尝试了一下,一切都只是徒劳。
看来,只能等药效过了再说。
我就这样平静地躺着,五感逐渐清晰。
身上是穿了很繁重的衣服吗?紧绷绷的,极不舒服。
头上是带了一大堆珠翠首饰吗?沉甸甸的,压得我脖颈有些难受。
“要不,还是带这个吧?”桑绣脚步轻快,走到我身边时带起一阵香风,“忘月姑娘醒了一定会喜欢的。”
左手被人抬起,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套入腕间。
嗯?是个手镯?
将我的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耳边是她满意的笑声:“嘿嘿,大功告成了!”
说罢她似是绕着床边走了一圈,嘴里念叨:“啧啧,怎会有这么好看的新娘子?桑瑱可真是有福气啊。”
什么新娘子?
我暗自纳闷。
又听她继续道:“嗯,时间差不多了,该把新郎官叫过来了。”
脚步声响起,她走出屋外,还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屋内一阵寂静。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指尖可以微微动弹,轻轻吹了口气,盖在眼上的布被吹起一角,透出一丝光亮。
红色的布角?
红盖头!
结合桑绣方才的话,以及我身上这令人不舒服的穿着配饰,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
新娘子指的是我?
桑瑱要和我成亲!
虽然答应过要嫁给他,但这……这也太突然了,为何不提前告知一声?
难不成,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正自思量间,房门被人推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桑瑱独自走进屋内。
想到我们即将结为夫妻,我顿时忐忑不已,脸颊也不由有些发热。
床轻轻弹了一下,他坐了过来。
他没有开口,我却能感觉到有目光在我身上游移。
时间一点点过去,桑瑱还是没有说话,他是在等我醒来吗?
我身上因为羞涩产生的潮热渐渐散去了些,终于能冷静一点了。
这时,突听他道:“你穿这身喜服,比我预想中还要好看。”
嗯?这声音为何听起来如此破碎苍凉?
难道是计划出了问题?
我假死后,他被如歌与那群江湖人伤了?
我顿时有些慌神。
“可惜……”他叹了一声,“我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同你成亲……”
嗯?活着的时候成亲,现在不就是吗?
“你会恨我吗?”他的声音似是带着深深的绝望。
恨?虽说婚事仓促,但为何要恨?
既然迟早都要结为夫妻,今日或者哪一日,其实没什么区别。
况且我向来不喜欢那些繁复礼节,有两三人见证我们喜结连理,便已经足够。
这样想着,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欢喜来。
“忘月,你不要怕,我马上就下去陪你。”
说罢,他伸手掀开了我的红盖头。
我呼吸一滞,飞快地闭上了眼。
桑瑱方才说……马上下去陪我,是什么意思?
下去,下哪儿去?
脑海中突然闪过不久前另一句话: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同你成亲。
所以,他是以为我死了?
不对啊,假死是事先说好的,整个计划意外的顺利,我怎么可能会死?
况且,桑绣帮我戴手镯时,嘴里还哼着小调儿,显然心情不错。
为何一个在高兴地等我醒来,一个悲伤地以为我已经死去?
究竟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难道……
整个计划中,只有一件事并未按原计划走,那便是……
不!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来。
“忘月~”
有风拂过,他似是伸出了手,朝我慢慢靠近,我心头一紧,心跳声呼之欲出。
“不行。”他突然停下,“你难得上一次妆,等下把胭脂弄花了就不好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有些颤抖。
他俯身,似是离我更近了一些,我感觉到有目光在我脸上流转。
“你睡着时,方才像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桑绣告诉我,前几日你吐了许多血,我为何又不知道?你怎么总是喜欢独自承担一切,为何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知道吗,有时我真希望你能不那么独立,至少那样,我会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我顿时心乱如麻。
床又弹了一下,耳边,再次响起他的脚步声。
将双眼微微睁开一丝缝隙,我小心地朝四周看去。
今日桑瑱穿上了一身大红直坠喜服,头发被红色发带高高束起,整个人光风霁月,清俊逼人。只是眉宇间,却似带着一抹无法掩饰的悲伤。
平日里我们吃饭的小方桌上,两根刻着龙凤纹饰的喜烛正烧得正旺,火光摇曳中,为周围的一切映出一片暖红。
他走到桌边,拿起了酒壶,倒酒的动作流畅优美。
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姿卓然。
他笑了笑,笑容苦涩:
“以前我常常同桑桑说,你之前过得很苦,我要娶你回家,好好疼你、护你。却不曾想……”
“竟是我先食言了,我现在很后悔,真的很后悔……”
他阖了阖眼帘,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影,声音也似饱含着无尽痛苦:
“对不起,我不该给你那粒药的,事情变成如今这样,都是我的错……”
“我该死,我这就陪你去死……”
他哽咽着,后面的话渐渐听不清楚。
我脑海中却只剩下“那粒药”三个字,反复回荡,挥之不去。
什么药?
假死药?
整个过程中,除了那粒假死药,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
桑瑱说自己很后悔,所以……所以他是故意给我有问题的假死药?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说过,永远不会背叛我吗?
心头剧痛,我听到胸腔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的声响。
“桑瑱,我悲观惯了。”
“不要怕,我一直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坚定地选择你。”
“永远选择我,永远不会背叛吗?”
“当然,桑瑱永远不会让忘月失望。”
……
三月前的对话仍在耳畔回响,许诺的人近在咫尺,可他却忘记了自己的诺言!
信任瞬间如雪山般崩塌,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用利刃一点一点地切开。
一呼一吸间,剧痛难忍。
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大声质问,可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依旧不能动弹。
心境渐渐弥漫上一层悲凉,指甲陷入肉中,有温热的液体从指尖流出。
少年手持银杯,另一只手往里面加着白色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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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盏轻摇,杯身由银变黑。
他盯着杯中酒液,眼中似有无尽遗憾:
“可惜了这合卺酒,终究……只能我一人品尝了,喝了它,我便来陪你,说好的生死相随,我决不食言。”
他端起酒杯,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我闭上眼,竭力不让泪水溢出眼眶,身体却在努力运转内力,试图冲破假死药最后一丝禁锢。
“咦。”
他似是觉察到了什么,有些困惑:“我真是想你想得厉害,刚刚竟觉得你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呢?”
“这药是我亲手炼制,连我也无力解开。”
此话一出,我只觉得耳边轰隆一声巨响,喉头似有腥甜溢出。
他都无力解开!
他要我死,不留余地地让我死!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张天龙的笑脸与秦家一百零八口冤魂。
为何又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对我这么好却都要骗我去死!
时隔多年,那股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心脏仿佛被人用巨石反复碾压,一时间,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耳畔声音依旧:“如果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此刻你应该快醒来了吧?可惜我不小心搞砸了一切。”
“等桑锦、桑绣回来,看到我们死在一起,一定会特别惊讶,不过我已留信一封,他们应该会理解我的不告而别。”
“去年夏天,我们在此地相识。这是我们缘分的开始,所以我委托他们将我们葬在此处,地点我也选好了,就是木屋后那块树林。我们曾在那里砍过树的,你还记得吗?”
“那时,我想表现自己,故意在你面前卖弄。你倒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砍了半天的树砍倒,徒留我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那时我便觉得你甚为有趣,后来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我便更加认定,你将是我携手一生之人。你还记得我一直说生同衾,死同穴吗?”
“忘月,我从未忘记过我们的约定,虽说今日我们没能拜天地,但我们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将是夫妻。”
“为夫,这便来陪你了!”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我却只觉得讽刺。
夫妻?
哪个妻子愿意这样不明不白的被“丈夫”欺骗杀死?
我猛地睁开模糊的双眼,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出。
桑瑱却没有看我,他坐在床边,低垂着眼帘,将毒酒缓缓送至唇边。
少年嘴角勾着浅浅的笑,宽大的喜服袖袍渐渐遮住了他喝酒的动作。
我心急如焚,内心大喊:不许喝!
还没告诉我原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
和穴道之间的隔阂逐渐消失,却始终差了一点儿。
我努力运转内力,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强大的能量自丹田涌出,瞬间冲荡全身,将假死药最后一点药效解除!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响起,黑色的银酒杯在地上滚了一圈。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瞬。
身旁人还维持着将酒杯送至唇边的姿势,目光转向我时,满脸惊愕。
“忘……忘月……”
只一瞬间,他眼眸一亮,如烟花初绽,将先前所有的疲惫与悲痛一扫而光。
我被他快速拥入怀中,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欣喜:“我……我是在做梦吗?你没事了?你没事就好……”
脖颈处传来一阵冰凉,他的眼泪再次落在了我的皮肤上。
我第一次觉得恶心。
“滚开!”
猛地将人一推,我手腕一挥,毫不留情地朝对方胸口劈去。
73.素手裂红衣
桑瑱毫无防备,整个人被打飞出去,撞在了我们日常吃饭的小方桌上。
小桌霎时四分五裂。
同一时间,桌上的龙凤雕花红烛翻倒,银酒壶内的琼浆玉液洒落一地,屋内顿时一片狼藉。
“你……”
他匍匐在地,痛苦地捂着胸口,鲜血从嘴角溢出,原本清秀的五官皱成一团。
我瞥了一眼方才劈向他的双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穿上绣鞋,走下床榻,缓步走到他身旁。
我蹲下身,直视着那双含泪的眼眸,问:“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你听到了?”少年满脸错愕。
“不是的,我没想……”他语无伦次,试图解释。
“这毒药是我亲手炼制,连我也无力解开。”我一字一顿,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话。
他脸色瞬间煞白。
“一丝生机,也不愿给我?”我佯装平静,心脏却仿佛被人用力撕成了碎片。
“对不起……”他红着眼眶,连连摇头,“我只是……只是鬼迷了心窍,你一吃下,我便后悔了。我不要你死,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死?”
舍不得让我死,却亲手给了我一粒毒药,一粒连大俞最厉害的“灵医妙手”也束手无策的毒药。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理由。”
“对不起……”
桑瑱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深埋于胸前,如同一个破布娃娃般不住地道歉:“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身上那件红得刺眼的喜服被泪水浸湿,氤氲出大片水渍,斑斑点点,如同洒上了一颗破碎的心。
我移开目光,望向地上早已熄灭的龙凤红烛,再次发问:“有人逼你?”
空气中,浓郁的酒香充斥鼻尖,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没有。”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声音破碎凄凉。
“是我的问题,自我们离开晚湘村后,只要我一闭眼,阿彩、小宝、张里正,还有死去的铁牛与何五,便会出现在我眼前,质问我为何要回来?为什么要害他们……”
“这一路走来,为了活命,我们不断地杀人,杀人,杀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些杀手与江湖人,我尚且还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他们是罪有应得,我们不过是反击罢了。可晚湘村这些村民,他们何其无辜?他们不过是些普通人,一群什么都不懂什么的平民百姓,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江湖纷争,也不晓得什么是黑衣罗刹、红衣罗刹,绿舟、蓝舟。可他们却因为我们的到来,白白误了性命!”
“那两日,无尽的愧疚与痛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解脱,或许从一开始,老天便没打算让我们活下去,所以才用这些人的离开警示我们:如果再继续挣扎,只会有更多无辜之人枉死……”他哽咽着,终是没办法继续。
原来,是这个原因。
圣人起杀心,善恶一念间。原来桑瑱这个“活菩萨”,想用死亡来逃避痛苦,想让我这个“罪魁祸首”同他一起,为晚湘村的无辜百姓赎罪陪葬。
我强撑着站稳,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我问:“我们死了,那些村民便能活过来吗?”
他闻言,身子一颤:“对不起,我知道那时想法有些偏激。可那两日,我寝食难安,只觉得活着都变成了一种罪孽。况且当时那种情况,我也不认为两百名绿舟杀手与江湖人会对我们网开一面。所以我便想着,与其被人杀死,不如自行了断……”
“只是,未曾料到后来我们竟然成功了……”
他抱头痛哭,泪水顺着那张苍白俊秀的面颊滑落,悉数滴落在大红喜服上,我第一次见他哭得如此凄惨。
这两个月以来,桑瑱一直陪在我身边,帮着我躲避敌人追捕,配合着我杀人、毁尸灭迹。
因为我,曾经光风霁月、救死扶伤的小医师,被迫满手鲜血,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这种重压,他难以承受,似乎……也是正常的?
这一刻,我不知道该安慰眼前悔恨交加的人,还是该心疼一直拼死挣扎、努力求生的自己。
“桑瑱。”
擦了擦满脸泪水,我冷静下来:“对于阿彩、小宝,还有其他死去的村民,我很抱歉,也很心痛。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歉意,你无权决定——我的生死。”
我是秦家唯一的幸存者,我的命是无数人费尽心力“偷”来的。
即使曾想过与心爱之人死同穴,也绝不是这种任人摆布的方式。
视线快速扫视屋内,唤虹剑静静躺在药柜上。
我拿起这把无论何时也不会背弃我的宝剑,以及一旁装有蛊灵散的袋子,毅然朝门外走去。
见我要走,桑瑱满脸惊慌,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忘月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腿受了伤,鲜血正顺着喜服里面的白色裤管渗出。
方才一时气急,下手没有轻重,他从未习武,自然经不起我这一掌。
我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因为多次尝试未能站起来,少年原本清俊的脸颊涨得通红。
他哀求地看向我,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坠着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仿佛一尊精美的瓷器突兀的有了裂痕。
我紧紧握住唤虹剑,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最终,说出口的只剩下一句。
“桑瑱,既已走到这一步,你我今日,便缘尽于此吧。”
即使差点被他杀死,我也无法对他反击,更做不到痛下杀手。
桑瑱痛苦地摇头,捂着耳朵表示不听。我闭了闭眼,转身朝门口走去。
“忘月!”
双腿突然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他跪在地上,扯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
许是这一动作牵动了伤口,地上立即多了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少年泣不成声,卑微恳求:“你不在的这三日,我想通了很多。当时那种情形,我应当同你沟通的对不对?可那时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我心乱如麻,不敢打扰,更怕影响你的心绪……”
“忘月,我真的知道错了。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只要你愿意原谅,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
喜服裙角被他紧紧攥住,皱成一团。
这般鲜艳欲滴的红,红到我以为今日可以交付幸福,却不曾想,差点交出性命。
“桑瑱,这要如何原谅?”
我可以心甘情愿地为爱人赴死,但这背叛,却比死更令人难以接受。
桑瑱整个人贴在我小腿上,浑身颤抖:“忘记它,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讽刺一笑,笑他天真,亦笑自己可悲:“你真情实感地想过要我死,我又如何能忘?”
他闻言,如梦初醒,终于停止了哭泣。
半晌,他问:“你为何会没事?难道那是梦?我并未给你那粒假死药?”
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他脸上竟露出了欢喜的神色:“对,一定是梦。我怎么可能要害忘月,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少年垂眸,自言自语:“不可能的,我不可能这样对忘月……”
这一声声“忘月”,在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竟感觉格外刺耳。
黑衣罗刹已死,秦忘月这个身份理所当然便消失了。
本以为可以作回“月婵儿”陪心上人度过余生,如今又是空欢喜一场。
我转身,无情地打断了对方的自欺欺人:“假死药我会配,你给的那粒,我亦未曾服用。”
“什么?”桑瑱愕然抬头,“假死药配方早已失传百年,你如何会配?”
“你既会?我为何不能会?”我反问。
桑家人虽个个是神医,但断然没有只有他们会的道理。
“我会是因为父亲当年为救故人之子,费尽心力补齐的配方。”他仍是不信,“你怎么可能会?”
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有自己的机缘。”
十四年前我可以凭借假死药逃出天牢,去了绿舟又偶然得来配方。或许,我注定与这东西有缘。
桑瑱愣在原地。
趁他失神,我狠了狠心,用力将他甩开。
“砰”,少年整个人被甩飞出去,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我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门口。
“真的不能原谅这一次吗?”他眼神悲哀,神色狼狈,一点一点地爬来。
“黑衣罗刹已死,往后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被人追杀。你不必再昧着良心做杀手,我也无需佩戴维帽当毁容的神医。我们可以回扬城置办家产,也可以找一个地方隐居山林,甚至离开大俞去塞外游山玩水……我们是自由的,我们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这样的日子,不正是我们一直以来期盼的吗?”
“忘月,求你原谅我,今后我会努力赚钱养家,我会把你照顾的很好,我们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她长的像你,圆圆的脸,大大的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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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把所有的爱都给她,让她在我们的庇护下健康成长,让她去体验我们未曾经历过的美好童年……”
“够了,桑瑱!”我冷冷打断。
纵使他描述的未来再美好,一想到了秦家一百零八口冤魂,我只觉心底发寒。
“我——不叫忘月。”
我忘不掉过去那些岁月。
凝视着那双往日干净清澈的眼眸,我一字一句,将尘封了十四年的秘密吐出。
“十四年前,我父亲秦觉便是信了所谓的知己,我们秦家整整一百零八口人全部惨死。所以,我此生最恨的便是背叛与欺骗。特别是我真心以待,对方却要置我于死地的背叛!”
“秦觉?”他猛地呆住。
秦家灭门冤案,整个大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百零八这个数字,更是深深烙印在所有子民心头。
“你说……你父亲叫秦觉?那你叫?”他错愕地望着我。
“秦——月——婵。”
时隔多年,我第一次主动报出了真名。
他身体一颤,颓然瘫倒在地,“原来是你……”
我用力一喝,身上那件精致华丽的喜服瞬间化为无数碎片,如“红雨”般四散飞舞。
在这满天的血色中,我扯下一直挂在颈间的玉观音吊坠,丢到他面前。
他曾说,这是他从小佩戴的玉观音坠,能逢凶化吉,护我安康。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这“凶”竟来自它的主人。
桑瑱颤抖地捡起观音坠,呆呆地凝视着它。
我拿起架子上的外袍,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再也不想多看一眼这个曾经深爱过的男子。
才一出门,走了不过几步,一口鲜血就不受控制地涌出。
心脏也仿佛被人一寸寸撕裂,疼得我冷汗直流。
“忘月姑娘!”
“秦姑娘!”
这一幕恰好被从林中归来的桑锦、桑绣兄妹撞见。
我拭去嘴角血迹,依靠在最近的一颗树干上,快速调整状态。
桑绣一路小跑过来,桑锦快步跟上,两人面上难掩焦急神色。
“你……”
还未等他们问出口,我抬手打断:“桑瑱可能会想不开,若他自寻短见,请帮忙转告——救活桑桑是我此生最后的心愿。”
“你在说什么……”桑绣睁着一双杏眼,从担心到茫然,脸上表情变了又变。
我没有太多力气解释,推了推她:“他受伤了,你们进去看看。”
“受伤?”两人面面相觑。
我抬头,对着面前的兄妹深深一揖,“两位救命之恩,月婵铭记于心。今生若是有缘,定当报答。”
说罢抬脚便走。
桑锦忙伸手来抓我,“秦姑娘,你去哪?”
我一个躲避,他手落了空。
“去看他,别让他死了!”
许是见我不像是在开玩笑,两人急匆匆跑入屋内。
树荫下,三匹马儿正在悠闲吃草。我解下其中一匹缰绳,一脚跨坐,轻甩马鞭,骏马扬长而去。
“忘月姑娘,你别走啊!”身后传来桑绣焦急的呼喊。
我没有回头,拔出唤虹向后一挥,无数大树轰然倒塌,发出一阵巨响。
有了这些树障,他们想追上也就难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疾驰在林中小路,眼前濡湿一片,我按住胸口,感受里面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过去的一切仿如幻梦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明明计划已经成功,临门一脚,又是背道而驰。
喉头一紧,嘴里不受控制地又吐出一团猩红,我只好躬身蜷缩在马背上,任由它带着我驰骋。
视野逐渐模糊,看不清前路。
未来该何去何从?
血蚕蛊极其难解,去了苗疆也不一定有用,就算侥幸解蛊成功,活着也不过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可如果不去苗疆,那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等死吗?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雾蒙蒙的,胡乱地拍打在脸上。
我突然清醒了几分。
解蛊希望渺茫,我就应该放弃吗?
往后依旧痛苦孤寂,我就应该舍掉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生的机会吗?
因为一次又一次被人欺骗伤害,我就要丧失对未来的希望吗?
不!
摸了摸怀中的蛊灵散,我尽力挺直腰板。
天不能司人之命,苗疆,我来了!
74.深藏身与名(一)
修庆九年,容城某家茶馆,二楼。
我独坐一隅,端起茶碗,目光扫过周围。
偌大的茶馆几乎坐满了人,跑堂的伙计手持托盘,灵活地穿梭于桌位之间。
细细看去,贩夫走卒、文人墨客、垂髫老者.....各坐其位,或安静思考,或大声闲聊,好不热闹。
邻桌几名江湖人正聊得火热。
长着一对招风耳的男子端起茶碗,与身旁二人分享道:“你们可知这‘月中仙’秦月婵女侠,近来又做成了一件大事?”
“哦?”坐在他右侧的丹凤眼男子闻言抬头,饶有兴趣道:“大哥说来听听。”
招风耳嘴角一扬,绘声绘色道:“半月前,这秦女侠乔装混入陈山,单枪匹马以一人之力砍了王老四的项上人头。不仅如此,其余五十几名余党也被她一网打尽,现在整个陈山空无一人了!”
“啧啧。”丹凤眼轻摇折扇,不敢置信:“恶名昭彰的土匪头子王老四都被她杀了?那还真是了不得。出江湖两三年屡建奇功,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招风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小道消息说——她是那个什么秦尚书的义女,就是十多年前被人诬陷,全家死绝了的秦尚书秦觉。”
“听说这秦女侠本是孤儿,幼时一次偶然被秦尚书所救,后来秦家灭门,秦女侠苦练武功,誓要为恩人报仇。然仇人被圣上处斩,这秦女侠心中苦闷,遂跟随师父云游四方。三年前师父仙逝,她这才重返江湖。”
“她师父又是何人?”一旁一直默默喝茶的绿衣女突然插话。
“这我没打听出来。”招风耳挠了挠脑袋,略显尴尬,“不过能教出如此出色的徒弟,想必也绝非等闲之辈。而且,我还听说那秦女侠本不姓秦,是为了纪念救命恩人,才特意改成了恩人早夭女儿的名字呢。”
“这你也信?”丹凤瞪大眼,一副洞悉一切的模样:“哗众取宠罢了!不然谁为了别人连祖宗姓氏都不要了?”
“非也非也。”
这时,一位身着紫色长袍的茶博士路过,接过了丹凤眼的话茬:
“几位有所不知,这秦女侠根本无需哗众取宠。她所做之事,一件比一件厉害。三年前,秦女侠初出江湖,便凭一己之力诛杀了祸害数十位妙龄少女的采花贼朱三郎;前年更是成功找到并击毙拐骗众多孩童、令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的拐子赵八郎……”
“不就是为朝廷做了几件好事么?”丹凤眼似有不服,打断道:“江湖英雄多如牛毛,为何众人偏偏对她如此崇拜?”
茶博士淡然一笑,并未解答,反倒是邻桌独自喝茶的老人笑着开口:
“听几位口音,是外地来的吧?待会儿饮完这茶,不妨顺着这条街一直往前,然后左转过桥,便会看到一家叫‘令月堂’的医馆,医馆对面还有家‘令月粥铺’。这两处都是秦女侠的产业。”
“有产业有什么稀奇的?给朝廷做了那么多赏金任务,单单击杀朱三郎这一条,赏银便足以买下这一片好几家铺子。”绿衣女仍是不解。
老人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着瞥向众人:“虽如此说,但你们去了便知道了,咱们普通老百姓去令月堂看病是不用花钱的,且那里面的医师个个医术了得,小毛病立马给你药到病除。也不知秦女侠从何处请来这么多神医,我老伴十多年的腰疼痼疾,就这么轻松治好了。”
“豁!开医馆不收费用?”这几人显然不知此事,招风耳放下茶碗,惊呼道:“那光是每日药材损耗,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老人点点头:“何止呢,不只医馆,令月粥铺也是每隔三天免费施粥一次。这粥铺与药店开了两年,两年来风雨无阻,从未间断。我看秦女侠拼命赚的一点家财,怕是全都投进去咯。”
“竟是如此。”绿衣女拿起一块桃花酥,赞道:“不愧是秦尚书义女,行事颇有几分他的遗风。”
“确实。”丹凤眼扇了扇折扇,也勉强承认道。
我唇角一勾,又点了一壶龙井。
话题终结,招风耳百无聊赖,打了一个哈欠,感慨道:“唉,自从杀手组织被朝廷剿灭,这江湖再也没什么大新闻了,真是无趣得很。”
丹凤眼冷哼一声:“还不是拜那个黑衣罗刹所赐?整个江湖被她搅得天翻地覆,若不是动静太大,朝廷好端端的怎会去查绿舟?这不查还好,一查竟然发现他们胆大包天,敢谋害亲王!”
绿衣女也凑上前来,小声道:“说起这黑衣罗刹,我倒想起了一个传闻。据说五年前去追杀她的人,全部有去无回。最后活下来的那一批人,回来不到一年,有好几个走火入魔,此事可是真的?”
丹凤眼点点头:我也有所耳闻,那煞星真是邪门。常言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得亏她早死了,否则真是祸害遗千年。还好我当时年纪小,没淌那蹚浑水,不然你我三人哪还有机会在此闲聊。”
此话一出,招风耳哈哈大笑:“二弟,莫为这些没有的事伤感。”
他压低声音:“我听小道消息说,杀手组织覆灭之事与黑衣罗刹关系不大。朝廷早就对一众杀手组织不满了,那女人不过是他们动手的一个借口罢了。”
我继续饮茶,茶水青碧,入口甘醇,沁人心脾。
想不到这招风耳知道的还不少。
事实上,他说得没错。
朝廷早就对一众杀手组织不满,他们中某些势力威逼利诱,意图借绿舟之手铲除异己,于是便有了我去刺杀荣亲王的那个任务。
荣亲王被杀,他背后势力土崩瓦解之后,朝廷又立刻翻脸不认人,转而以绿舟“谋害亲王”为由,将其一举歼灭。
作为“杀手组织之首”的绿舟被灭,其它小组织更是惊恐不安,纷纷作鸟兽散。
这一招,实乃一箭双雕——既铲除了有异心、欲意谋反的王爷,又清除了威胁江湖稳定的杀手组织。
而我,杀手榜第一的黑衣罗刹,“幸运”地成为了这盘棋局中最关键的那颗棋子。
朝廷后来向绿舟施压,意图将刺杀荣亲王的知情人全部灭口,绿舟便对我展开了围追堵截。
我拼死挣扎,令江湖局势动荡不安,阴差阳错又给朝廷提供了彻查绿舟的理由。
这场较量中,朝廷无疑是最大的赢家。
我借着假死的契机,金蝉脱壳,开启新的人生。虽然过程曲折,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至于那贪得无厌、敢与虎谋皮的绿舟,自然只能落得全盘皆输的下场。
“这样也好,没了杀手组织,这两年天下太平许多,至少不用随时担心被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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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仇家下追杀令。”绿衣女道。
“三妹所言极是。”招风耳深有同感,“如今作恶之人虽依旧不少,但由朝廷来发布‘赏金任务’,倒令人安心许多。至少为朝廷卖命是安全的,且不必担心黑心的杀手组织克扣大半酬金。”
我唇角一勾,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
正欲下楼,忽听绿衣女道:“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保证你们没人知道。”
大事?
天大的事也没兴趣听了。
得赶紧回去看看明天要施的粥有没有备好,晚了来福又要唠叨了。
当初被绿舟追杀,逃亡时只来得及给他寄了封简短书信,让他关掉悦来酒楼,在峰回山等我。
结果我一消失便是两年多,从苗疆解蛊回来后,来福气得几乎不愿意理我。
站在他的角度,我的行为的确不妥。
思及此,我加快了步伐。
“别卖关子了,快说,我等得黄花菜都凉了!”身后丹凤眼催道。
“行行行。”绿衣女神秘兮兮地开口:“我说我说,扬城桑家,你们都听过吧?”
桑家?
我心头一震。
“听过,先皇亲封的第一医道世家,大俞谁不知道啊?”
“不错,就是那个桑家。她们家主,什么圣手,五年前不是在上元夜遇刺了吗?前几日,竟然醒了!”
桑桑醒了?
心中一喜,我迅速转身,朝那几人奔去。
绿衣女正说得起劲:“我还以为她会不死不活一辈子呢,谁料被她那个兄长救活了。都这样了还能救活,扬城桑家果然名不虚传。”
“恩,他那个兄长叫什么来着?”丹凤眼问。
招风耳刚要回答,见我过来,眉头一紧:“姑娘你有事?”
我清了清嗓子,问:“听几位大侠说桑二小姐已经苏醒,特来求证,此事属实吗?”
绿衣女子警惕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欠身行礼,解释道:“二小姐医术高超,曾医好了我一位故人,我对她十分感激。”
“噢。”女子恍然大悟,这才放下戒心,凑到我耳边悄声道:“这事儿我也只是听说,我家邻居的女儿在桑家做工,前几日她父亲去世,她连夜从扬城回来奔丧,闲聊时说漏了嘴。江湖上知晓此事的人应当不多。”
“多谢告知。”我作了一揖,转身唤来小二,“这桌费用记我账上,再多多上些茶水与糕点。”
“好嘞,秦姑娘。”小二得了吩咐,欣然离去。
三人正欲推辞,我示意他们不必客气:“诸位慢慢享用。”
走到楼梯拐角,身后传来丹凤眼难以置信的声音。
“什么!你说方才那个带着面纱、礼貌端庄的女子,便是传说中的‘月中仙’秦月婵女侠?”
“正是,她可是小店的常客。”小二洋洋得意。
“那我们方才的谈话岂不是都被她听去了?你、你、你们为何不提醒一声?”
“客官,你可别冤枉我们。我们一直在打圆场呢,再说这秦姑娘喜静,我们怎敢擅自同你们说正主就在边上,万一惹得她不悦,那又如何是好?”
……
身后喧嚣声渐渐远去。
75.嘉名万里传(二)
缓步回到令月堂,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几个医童在药柜旁细心地整理着药材,花重金聘请来的医师也都在认真帮病人看病诊脉。
见到我,众人起身,恭敬地唤了一声:“东家。”
我微微颔首,示意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
穿过令月堂后门,拐进一条狭小的胡同,尽头处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院映入眼帘,门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秦府”两个大字。
这便是我在容城新买的宅子。
“来福!”我往庭院中石凳上一坐,对着屋内喊了一声。
不多时,一名穿着华丽的小少年托着一盘桂花糕缓缓走了过来。
他长着一张圆脸、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面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几岁。
不同于外面那些对我毕恭毕敬的医师,来福瞥了我一眼,将桂花糕放在石桌上,语气淡淡的:“吃饭了吗?”
“嗯。”我点点头,“我有事要与你说。”
“知道了,我会妥善照顾好药店和粥铺的。”他面不改色、毫无感情地回复,仿佛此情此景已发生过多次。
“辛苦了。”我拍了拍他的手,承诺道:“回来给你涨工钱。”
“别!”来福一听,眉毛拧成一团,撩起衣袍在我对面石凳上坐下,“我不需要。”
我拿一块桂花糕,放在鼻尖闻了闻,打趣道:“脑子进水了?涨工钱还不要?”
“阿姊!”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你给我的工钱已经是外面的三四倍了,不能再涨了。”
桂花糕软糯清甜,吃得人心情愉悦,我眯了眯眼,语气也欢快了几分:“能者多劳,你该得的。”
“那也不是这种得法,我吃你的、穿你的,你供我读书,教我做人,我现在每月还拿着比外面多几倍的工钱,我……我……”他眼神闪烁。
我:“你、你、你什么?你结巴了?”
“我问心有愧!”小少年猛地抬头。
“愧疚啥?不是你死乞白赖要跟着我么?”又往嘴里塞了一口糕点,我没好气道:“噢,现在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要不改明儿我再开一家药铺?累不死你个来福大掌柜。”
来福闻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苦口婆心地劝道:“可别再开了,你好歹给自己留些家产吧。上个月酒庄、布庄都没赚到什么银子,药房、粥铺、学堂开销又那么大,每个月都入不敷出。”
看到对方拧成麻花状的眉毛,我正了正神色,决定不再逗他:“来福,过两日你去一趟晚湘村,帮我给那五人烧些纸钱。”
“今年你不去亲自祭拜了?”他诧然。
我摇头:“今年有更重要的事要跑一趟。”
少年默默地注视着我,神情复杂。
我别过脸,不再与他对视。
春风料峭,唤醒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五年前我被绿舟追杀,走投无路之时准备回到小木屋休养。未曾料到绿舟与一众江湖人早已提前埋伏在附近的晚湘村。
阿彩无意间泄露了我和桑瑱的行踪,于是便有了那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村长张里正抵死不肯说出我在哪,惨遭江湖人杀害。
村民铁牛与何五也因丧心病狂之人想要“杀鸡儆猴”,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阿彩最后为桑瑱挡下一剑,魂归离恨天。
她期盼能活下去的孩子小宝,也被漫长的打斗耽搁,错过了最后的救治时间。
这五人的死,总归与我有关。所以解完蛊从苗疆回来后,每年他们的忌日,我都会偷偷回去祭拜忏悔。
杀害他们的人早已被我全部杀死,但报了仇又如何?
活生生的人,终究是回不来了。
“阿姊,你没必要对村子里的人那么好。”来福欲言又止。
我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接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些村民不值得。”
我拍了拍手中的糕点屑,语气平淡:“我欠人家的。”
“你为村子重新修了路,帮他们建了学堂,请了教书先生免费教孩子们功课,让村民们有书可读。可他们不懂感恩,每次我去村子,都能听到他们用最恶毒的话骂你。”
“一边享受着你带来的恩惠,一边又在背后重伤你。”来福努力抑制情绪,但还是气得发抖。
“无所谓了,黑衣罗刹已经死了,骂就骂吧。”我不想再提这个话题。
他却像是没看懂我的脸色似的,大段大段的话往外冒。
“阿姊你要清楚,那几人不是你杀的,也不是你主动想杀。就算你欠他们的,也已两清了。那对孤儿寡母先不说,那三个死去的男人,你给他们家人送了那么多银子,也早已两清。”
“人命……不是这样清的,来福。”
我苦笑一声,目光转向院中那几颗金桂,思绪又慢慢飘回三年前。
那时我刚从苗疆回来,找到来福后便开始处理前尘旧事。
晚湘村发生的一切,始终像根刺一样扎在心头。
村民们是见过黑衣罗刹画像的,自然也就知晓了当初在疫症中救他们的忘月姑娘,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女魔头。
于是我以忘月临终遗愿为由,出资帮他们建了学堂、请了教书先生、修了路,又托来福给受害者家人送去银两。
来福在我面前虽有时很孩子气,但对外向来老练识大体,那一次送银子,却把他气个半死。
他怒气冲冲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
晚湘村进村路口,我坐在树荫下等他。
少年愤怒地朝我走来,“阿姊,日后莫要派我做这些事了,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动手打人。”
“嗯?”我扫了一眼他空空的双手,“成了?”
他翻了一个白眼:“成了,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我轻叹一声,没有追问。
来福皱着眉,为我打抱不平:“你知道他们用多难听的话骂你吗?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过如此多恶毒词汇!阿姊,好歹你以前救过他们,他们怎能如此说救命恩人?”
意料之中的结果。
“他们失去亲人,内心愁苦,想找个出口发泄,不必计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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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地安慰着面前少年。
来福拂袖,面色不虞:“那最好一直这么有骨气,可当我打开你送的那箱金子后,他们立刻将失去亲人的愁苦忘得一干二净。前一刻还说你是祸害,怎么不死得更惨些;下一瞬立马改口——‘忘月姑娘,竟还有这份心’。”
“前一刻对我横眉冷对,恨不得抄家伙打死我;下一瞬,给我端茶倒水奉为座上宾,阿姊,你说这何其可笑?”
我摸了摸正在吃草的马儿,无喜亦无悲:“人性如此。”
富贵人家看到我送去的银两都会咂舌,更何况那些普通的村民。
“阿姊?”许是我一直出神,来福敲了敲石桌,“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将思绪拉回,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我做这些,无非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
有些人的忏悔是以命换命,但我不想死,便只能想办法改善无辜受害者亲友的处境了。
思及此,我起身,吩咐道:“好了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处理不好的,等我回来再说。”
“知道了,记得给我写信。”少年微微皱眉,叮嘱道。
“嗯。”我转身大步跨出门外。
之前一失踪便是两年多,来福总担心我会再次一去不回,无奈之下,我只好与他约定——每月寄一封家书回去。
也要感谢这个小孩,有他的陪伴,这两三年的日子倒也热闹不少。
如果秦家没有发生那件事,母亲肚子里的弟弟顺利出生,不知会不会如他这般善解人意?
容城到扬城并不远,策马扬鞭,一路向南,两日后便回到了熟悉的街道。
时值三月,草长莺飞,柳絮在空中轻舞飞扬,如雪花般纷纷扬扬扑向行人面颊。
踏上桥头,俯瞰流淌的江水,白云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倒影出一团幻影。
那年新春,我与桑瑱曾疾驰在这扬城街头,听他慢慢讲述王宝珍的过往。
那时我曾天真地以为,我们往后还会有无数这样的岁月。
却不曾想,那一日我悠悠转醒,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听到的却是此间最残酷的真相。
原来,那人既是来普渡我的“活菩萨”,也是来向我索命封喉的“厉鬼”。
心痛瞬间如针扎,难以言喻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五年了,还是无法释怀。
我漫无目地往前走着,脚步终于在桑府不远处停下。
不想见到那个人,更害怕醒来的桑桑提及过去,我最终转了一个弯,往桑家对面的“茗香轩”茶坊走去。
开了一间豪华厢房,就这样在窗边坐了两日。
第一日,没有看到桑桑出门,也没见到那个人出来。
第二日,依旧没有。
难不成消息有误?
就在我准备今日若是再没瞧见,晚上不请自来去桑桑闺房一探究竟时,这天下午,便见阿芝扶着一名女子上了马车。
那女子身材娇小,一身红衣似火,不是桑桑又是谁?
我一个箭步,飞速下楼。
76.人生如初见
载着桑桑的马车在街头穿梭,马蹄声“嗒嗒”作响。
我找到路边一位车夫,请他追上,车夫见到我掏出的银钱,眼眸一亮。
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两辆马车很快拉近了距离。
扬城的街道并不宽阔,行了半炷香工夫不到,前面的马车忽然停下。
侍女阿芝走到跟前,神色慌张:“阁下何人?为何要一路跟随?”
我将帷裳全部拉开,缓缓开口:“阿芝,是我。”
阿芝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桑桑也探出了脑袋,听我叫她丫鬟的名字,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更是瞪得大大的。
我跳下马车,在主仆二人的注视下,揭开了脸上的面纱。
“忘月!”
耳畔响起两人的惊呼声。
我重新将面纱戴好,笑着点点头:“好久不见。”
桑桑满脸喜色,迫不及待地下车朝我扑来。
阿芝连忙去扶,急道:“小姐小姐!您才好些,注意身子!”
红衣女子甩开丫鬟的手,在我怀里撒娇:“忘月我好想你,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嗯。”
我暗自松了口气,五年过去了,她还是如当初一般烂漫活泼。
“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她抬头,一双杏眼氤氲着水汽。
阿芝脸上原本也挂着笑意,见状眉头紧锁:“小姐,您现在不宜大喜大悲,千万不能哭!”
闻言,我赶紧将桑桑从身下扒拉下来,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我也是近日偶然得知你醒了。”
桑桑擦着眼泪,小声抽噎:“我醒来已半月有余,阿兄不让我……”
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什么,她话锋一转:“我本想写信告知你,但你如今身份特殊,我也不知你是否方便接收我的信件。”
此话一出,我立刻反应过来——桑桑刻意回避提及桑瑱,又道我如今身份特殊,看来多半已知晓了秦月婵这个新身份,以及我与她兄长分开的事实。
也是,按照这家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醒来看到我不在身边,定然会追问个不停,而桑瑱亦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
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了。
“无妨。”我承诺:“今后你若是想联系我,尽管送信到容城的令月堂,我见信必回。”
“容城令月堂,‘月中仙’秦女侠?”她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嗯。”我心知她此刻有诸多疑问,但这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释得清的,于是换了个话题:“你如今身子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桑桑摇头:“我好着呢,按理说我这种情况应当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我还没有活够,所以硬生生逼自己醒了,忘月你说我厉不厉害?”
面前女子下巴轻扬,唇角带笑,双手叉腰向我讨要夸奖。
这模样与五年前我教她武功时,她练完一套招式后求表扬的情景如出一辙。
我笑道:“当然,桑桑最厉害了。”
对方闻言,更加得意,但很快眼中悲伤一闪而过:“其实昏迷时,我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你……五年未曾来看我了。”
我心中一紧,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抱歉,是我不好。”
她当年待我情同姐妹,我从苗疆回来后,也曾想过偷偷前往桑家探望。
可到底怕见到那个人,后又因忙于拓展生意、接赏金任务,为药店和粥铺多挣些银子,便一直耽搁至今,这的确是我的问题。
听闻道歉,小姑娘挽着我的胳膊,亲昵地撒娇:“傻忘月,你不来肯定有你的原因,我又没怪你。你今晚和我回家,我们一起睡好不好?我有好多话好多话想问你。”
气氛有一瞬间沉寂。
我不知这是故意试探,还是真想与我话家常叙旧情。
静静与那双杏眼对视良久,我垂下眼眸,开门见山道:“我与你兄长闹翻了,桑家我就不去了,你介意今晚住客栈吗?”
许是这回答过于直接,桑桑张了张嘴,旋即大声质问:“你连见他一面都不肯吗?”
我不置可否。
她似是不愿相信,喃喃道:“阿兄说他惹你生气了,你再也不会原谅他,我一直以为他在骗我……”
我依旧没有回应。
“你们……”她试探地问:“真的不能重归于好吗?”
“不能了。”我长叹一声。
“为何?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泪水溢满明眸,桑桑情绪骤然激动:“你们明明彼此深爱,怎么可以是这样的结局?”
“过去了,桑桑。”我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安抚:“如今这般也未尝不好。”
“谁说的?那只是对你来说过去了!”她蹲下身,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见状,我心中一惊,忙去拉她,“你没事吧?我们不说他好不好?”
“小姐!小姐莫要激动!”阿芝也赶紧上前来劝。
桑桑满脸通红,双肩微微颤抖,靠在我怀中大口喘着粗气:“忘月,我……一定要说,你也一定要听我说……”
我闭了闭眼,心中懊悔为何不等她好些再来相见。
阿芝眼中含泪,急得团团转:“忘月姑娘,求您答应我家小姐吧,她才醒,受不得刺激……”
“嗯……”
将桑桑交给侍女扶稳,我脱下披风,铺在前方柳树下的石凳上,“坐这儿说。”
桑桑坐下,呼吸还是有些不畅。
我扫了眼身后两手空空的丫鬟,有些疑惑:“你家小姐日常服用的药没带在身上吗?”
阿芝眼眶一红:“小姐近来情况稳定,已停药两日,没想到今日突然……”
此话一出,我更加自责。
“阿芝。”桑桑轻咳一声,吩咐道:“你回去帮我拿些药来。”
说罢,她期待地望着我:“忘月,太久没见你,我好想你,你能多陪我会儿吗?”
昔日友人变成这幅模样,我自然无法拒绝。
拦住侍女的去路,我一字一句,郑重说道:“莫要对桑瑱提起我,我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忘月放心……她见不到阿兄,阿兄昨夜一宿未眠,如今正歇着呢。我们也是趁他休息才敢偷偷溜出来。”桑桑按着胸口,虚弱地解释。
我点了点头,催促道:“快去快回!”
“暂时先麻烦秦姑娘了。”阿芝行了一礼,随即在路边招了一辆马车,疾驰而去。
阳春三月,琼花似雪。
桑桑靠在我肩头,声音微弱:“忘月,我可以接着说下去吗?”
沉默半晌,我点了点头。
她的唇角渐渐勾起熟悉的笑来:“这几年阿兄过得不太好,我醒来后,时常见他饮酒到深夜,我猜……他一定很想你吧?你以前住的房间,他每日都会亲自打扫,屋内的布置陈设,一如你当年在时的模样。”
我没有说话,四周再次静默。
桑桑轻咳两声,又换了一个话题:“忘月,你知道吗?当年为了给你解血蚕蛊,我们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最后,还真发现了一种可以解蛊的方法。”
我心中一动。
她紧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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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双眼,缓缓道:“你想问,为何找到了解蛊方法,却没有给你解对吧?”
“其实……阿兄是想的,被我拦下来了。”
我疑惑地望向她。
“这种解蛊方法异常凶险,说白了就是以血换血、以命换命,通过秘术将蛊虫引到另一人体内。阿兄当时被下了追杀令,一直找不到幕后主谋,他说既然自己总是要死的,不如将你的蛊虫转移到他身上。如此一来,你们中至少还有一人能活下去。”
转移蛊虫?
尘封的记忆倏地被打开,我恍惚间记起那日路过桑瑱书房时,偶然听到兄妹俩那个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这换蛊之术难度极大,阿兄一人难以完成。为了这事,他当时曾下跪求我,我于心不忍,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之后阿兄精心准备了一切,打算将你迷晕后动手,可我却觉得事情尚未严重到如此地步,于是临阵反悔。”
“对于我的临时变卦,他甚为气恼,又开始夜夜钻研换蛊之术。终于有一日,他发现了可以以一人之力完成的方法。我得知此事后心急如焚,知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于是也抓紧时间,终于赶在阿兄再次动手前,配出了血蚕蛊的解药。”
安静地听着五年前那段过往,我依旧没有开口。
似是不太满意我的反应,桑桑加重了语气:“忘月,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点欺瞒,天打雷劈。”
我苦笑一声,静待下文。
“我不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就这样错过,实在令人惋惜。”她从我肩头挪开,惆怅地望向前方街道上熙攘的人群,“我醒来后,几乎没怎么见他笑过。”
我别过脸,视线落在身旁随风摇曳的柳枝上。
前尘往事,尽数如烟,那个曾经愿意为我付出生命的少年,最后也能变成欺骗我、想要取我性命的叛徒。
桑桑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我与桑瑱早已缘尽的事实。
许是累了,身旁人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靠在我肩头,好似一只孱弱的小猫。
空气中琼花芳香扑鼻而来,时间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中一点点流逝。
不多时,远处有马车疾驰而来。
车夫将马车停在对面街头,阿芝火急火燎地下了车,一路小跑到我们面前。
“小姐!”将药瓶和水囊递给桑桑,侍女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药来了,快吃!”
桑桑随手接过药瓶,漫不经心地倒出两粒药丸,就着水袋服下。
“好些了吗?”我问。
红衣女子看了我一眼,起身向前,留给了我一道瘦弱却挺直的背影。
“忘月,抱歉。”她说。
我:?
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我站起身,朝街道另一头望去。
暖风拂过,杨柳依依。
深碧色的马车帷幕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起,身着青衣的公子从中缓缓探出身子。
他站在热闹的街头,温柔地朝这边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全部消失。
记忆中那个温柔赤忱的少年,与眼前翩翩身影逐渐重合。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突然如开闸的河水,全部浮现在眼前。
时光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少年身穿粗布青衣,笑盈盈地介绍自己:“在下连清。连理的连,清水的清。”
古道青石路上,人流如织。
隔着行人,我们遥遥对望。
许久之后,那人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正文完)
77.番外 绕床弄青梅(一)
桑瑱小时候最讨厌孪生妹妹桑桑了。
桑桑与别的姑娘不一样,性格霸道强势、一点小事不如意便会大发雷霆,平日里也总爱欺负他这个兄长。
抢他玩具、夺他零嘴儿、打他骂他,还喜欢拉着他一起做坏事,每每东窗事发,又总是他来背锅。
年幼的桑瑱对此很烦躁,但他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赢,一和爹娘告状,桑桑总是哭得比自己还要委屈。
这日午后,桑宅堂屋内,桑瑱又对着爹娘控诉了一番桑桑今日的“恶行”。
一旁的罪魁祸首听完,豆大的眼泪立马从水汪汪的大眼睛滚落,长长的睫毛扑棱扑棱的,总之哭得让人心都化了。
桑家夫妇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夫妻俩一人抱起一个孩子,段莲飞帮女儿擦干净眼泪鼻涕,温柔劝道:“桑桑,你总是这样欺负你阿兄,他会伤心的,你同他道歉好不好?”
桑桑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道:“阿兄对不起,桑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桑清泉揉了揉桑瑱的脑袋,有些无奈:“瑱儿,妹妹不懂事,你是兄长,多让着她一点好不好?咱们男子汉要有大气度,桑桑已经答应再也不抢你东西了,你就原谅她吧?”
小桑瑱板着脸不说话,这混世魔王的承诺,爹娘也信?
这都多少次了,她从来都是答应得好好的,下次还敢!
但看到妹妹瘪着嘴、泪眼汪汪地盯着自己,他也心软了。
小男孩别过脸,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就再原谅一次,最后一次!
桑桑见阿兄不恼自己了,从段莲飞怀里挣脱开来,风风火火跑上前,对着桑瑱左右脸颊一顿猛亲。
桑瑱还在生气呢,桑桑这样做太让他没面子了!
一把推开过度热情的妹妹,桑瑱红着脸,气鼓鼓地跑了。
段莲飞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笑侃道:“这两孩子怕不是生反了?谁家儿子这般文静乖顺?谁家女儿又如此好动调皮?”
桑清泉帮女儿整理好有些凌乱的头发,深情地望着妻子:“只要瑱儿与桑桑将来堂堂正正做人,行事无愧于天地良心,这些细枝末节,夫人不必在意。”
段莲飞嘴上虽如此说,但内心深处对丈夫的观点深表赞同,只要俩孩子能平安健康长大,她这个做母亲的便心满意足了。
人生弹指一瞬间,子女的未来不是他们能掌控与干涉的。
段莲飞出身于大俞赫赫有名的官宦世家——段家,她的父亲段宏官居三品,她自小也因美貌与聪慧备受称赞。
在她及笄后,无数高门大户的世家子弟纷纷前来求娶,段父段母极为疼爱这个早产的女儿,故而在选婿一事上分外挑剔,迟迟未肯定下亲事。
一次偶然,段莲飞与桑清泉相识,两人情投意合,互相倾心。
桑清泉虽在医术上颇有造诣,但说到底只是一介平民。段家父母自然瞧不上他,于是百般阻挠,但一向乖顺懂事的段莲飞,在婚姻大事上铁了心,除了桑清泉谁也不嫁。
最终没拗过女儿,段家人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
因此刚出嫁那几年,段莲飞与父母关系十分紧张。直到桑瑱、桑桑两兄妹出生,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格外惹人怜爱,情况这才有所缓和。
桑瑱、桑桑成了段莲飞与父母关系的缓和剂,每年两个孩子都会随她回俞都娘家小住一段时间。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桑瑱蹲坐在母亲未出阁时的闺房,认真地解着九连环。
段莲飞推门而入,柔声问:“瑱儿,我与你阿爹要出门一趟,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去哪?”桑瑱头也未抬,稚嫩的声音在宽敞的厢房回荡:“桑桑去吗?”
若是桑桑也去,他就不去,他可不想和小魔王呆在一起。这会儿好不容易没人烦他,他一个人玩得可开心了。
段莲飞误以为儿子想同妹妹一道出门,耐心解释道:“桑桑不去,她玩累了睡下了,咱们今日要去见一位大人物,醒着也不能带她,免得等下又闯祸。你在屋里闷了一早上了,想不想出去玩?”
听母亲亲口说不带捣蛋鬼,桑瑱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笑来。
他放下九连环,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二话不说答应了。
桑清泉、段莲飞、桑瑱三人乘着马车往目的地驶去。
眼见着马车穿过大街小巷,却迟迟未曾停下,桑瑱百无聊赖,扯着母亲袖子问:“阿娘,我们这是去哪?怎么还没到?”
“去见娘未出阁时的一位旧友,她婆母身体欠安,特地请你阿爹去看看。”段莲飞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安慰道:“瑱儿别急,马上就到了。”
桑瑱虽然年幼,但也知道父亲医术了得,因为常有慕名之人来家中求父亲解病除痛。
他抬头望着母亲,好奇地追问:“娘的旧友,瑱儿见过吗?”
段莲飞笑着摇了摇头,她对两个孩子极有耐心,几乎是有问必答:“没有,我们各自出嫁后便鲜少联系了,况且人家在俞都,咱们常住扬城,相见亦非易事。”
桑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段莲飞又摸了摸他的小脸,柔声叮嘱:“等下去了她们府上,要乖乖的知道吗?”
“瑱儿明白。”
他肯定会乖乖的,这样爹娘以后出门只带他,不带小魔头,气死她!
一想到桑桑被气哭的样子,桑瑱心中暗爽,于是端正坐姿,将脊背挺得笔直。
段莲飞看到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
又过了半炷香时间,马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桑瑱下车,不由哇了一声。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巍峨府邸,朱红色大门上精美花纹栩栩如生,两侧石狮更是雄伟壮观,庄严肃穆。
“阿娘,那是什么字?”桑瑱好奇地盯着门匾,可第一个字他不认识。
段莲飞弯下腰,道:“那是‘秦’,这家主人姓秦,娘的旧友便是秦夫人。”
“那对联又是什么意思?”他指向大门两侧贴着的大红对联。
他才开蒙,只识得一些简单的字。
“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说话的是桑清泉,“秉持忠厚之心,家族才会兴旺发达,同样的,诗书也能让一个家族长盛不衰。”
桑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桑清泉停住脚步,怅然地看了段莲飞一眼:“夫人当年若是没有跟我,定能住上比这还要气派的府邸。”
段莲飞闻言,美目微怒,娇嗔道:“当着孩子的面,胡说什么?”
“咳咳。”桑清泉轻咳两声,目光转向一旁安静乖顺的桑瑱,温声道:“瑱儿还小,他不懂。”
段莲飞不再理口无遮拦的丈夫,牵着孩子朝秦府大门走去。
她将请帖递给门房,门房仔细查看后,立即有人跑去通报。不多时,一位年轻美貌的妇人带着几名婢子出门迎接。
这妇人身穿青绿色的翠烟衫,螓首蛾眉,面似芙蓉,一头青丝被挽成美人髻,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一根海棠珠花金步摇。
女子热络地拉着段莲飞的手,笑道:“莲飞,你来了。”
“令鸳,好久不见。”段莲飞仔细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好友,打趣道:“如今该喊秦夫人了。”
秦夫人再见一别多年的故人,眼中隐隐泛出泪花:“什么秦夫人?还是喊我闺名吧,咱们之间,哪里需要这般客套?”
她的视线扫过段莲飞身侧,落在了桑清泉与桑瑱身上,不由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咱们孩子都这么大了。”
段莲飞亦是唏嘘,她与许令鸳自幼相识,虽不算至交,但也称得上关系不错,两人再见竟隔了八九年光阴。
自从嫁到扬城,头两年她并未回俞都,等桑瑱、桑桑出生,她能经常回娘家后,许令鸳已嫁做人妇成了秦夫人。
一个是朝廷二品官员的夫人,一个是平民百姓的妻子,段莲飞向来聪慧通透,深知两人差距,所以更不会主动联络昔日友人。
且她身为官家女,下嫁布衣的行为在俞都贵女圈中引起不小轰动,许多人纷纷在背后议论,说些不太好听的话。若她再与故友走得太近,她们婆家知道后,心里多少会有些想法。
因此,段莲飞每次回娘家小住,几乎不会通知其她人。这次之所以能与许令鸳见面,还是因为她同嫂子去首饰铺偶遇了故人,而这故人恰好又与许令鸳熟识。
于是几日后,段莲飞便收到了许令鸳的信与请帖,这才有了多年后两人的再次重逢。
段莲飞侧身为秦夫人介绍自己的夫君与儿子:“这是我夫君桑清泉,这是我长子桑瑱。”
秦夫人嫣然一笑,对桑清泉微微欠身道:“久闻医圣大名,今日能屈尊前来,真是蓬筚生辉。”
桑清泉恭敬地回礼:“夫人过誉了,能为老夫人看病,实乃桑某之荣幸。”
此话一出,秦夫人噗嗤一声,笑侃道:“莲飞,听听你家夫君说了什么话?‘九州医圣’哪里需要如此自谦?”
两年前,桑清泉凭借卓越的医术,治好了当今太后多年顽疾,被圣上亲封为“九州医圣”。
自此,这位年轻的医师名声大噪,段父段母也终于肯正眼瞧一瞧这个他们一直不屑一顾的女婿。
段莲飞自豪地看了丈夫一眼,笑着回应:“令鸳谬赞了。”
三人又客套了几句,秦夫人这才如梦初醒,光顾着叙旧,竟忘了将客人请进屋。
她一边道歉,一边热情地领三人进门,“真是不好意思,我夫君还在应卯,晚些才能归家,今日家中只有我与我婆母在。”
段莲飞善解人意地笑了笑:“秦大人公务繁忙,自当以国事为重。”
秦夫人又将话题转向一旁安静乖顺的桑瑱,问:“瑱儿是吧?今年多大啦?”
段莲飞摸着儿子的小脑袋,答:“前几日刚过完六岁生辰。”
小桑瑱唇红齿白,模样清俊,秦夫人越看越喜欢,不由赞道:“这孩子继承了莲飞的美貌,长大了定是个风华绝代的郎君,将来不知哪家姑娘能有福气嫁与他。”
一句话同时夸了两个人,段莲飞愈发自豪。
秦夫人一面闲话,一面暗中观察桑瑱,只见这小人儿一路上不吵不闹,偶尔答话也十分得体,于是对他的兴趣更加浓厚。
“瑱儿,你比我家月婵儿大两岁,等会儿我把她带出来,你们一起玩儿可好?”秦夫人问。
桑瑱一直在欣赏秦府景色,见府内建筑精美,庭院中繁花似锦,生机勃勃,不由有些失了神。
突听到秦夫人同自己说话,立刻认真地点了点头。
月婵儿?听起来是个女孩名,希望不要像桑桑那般麻烦难缠。
小桑瑱这样想着。
在秦夫人引领下,一行人穿过长廊与庭院,来到宽敞的堂屋,三位客人一一拜见了秦老夫人。
简短的寒暄后,老夫人的目光也落在了桑瑱身上,看得出来,她老人家亦是十分喜欢这个乖巧温顺、容貌俊俏的男娃娃。
她亲切地询问了一些日常生活琐事,桑瑱应对自如,表现得体,展现出了良好的教养。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命丫鬟将自己珍藏多年的老坑洮砚拿来,作为给孩子的见面礼。
段莲飞与桑清泉都出自书香世家,一看这砚台绝非凡品,纷纷拒绝收下。
秦老夫人轻描淡写道:“两位莫要推辞,左右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砚台,老身留着也无用。”
段莲飞心想,有价无市的老坑洮砚竟被说成了普通砚台,那世上可没什么好砚台了。
秦夫人也附和道:“一块砚台而已,莲飞,快让孩子收下。礼轻情意重,多少是我婆母一点心意。”
老夫人盯着桑瑱,满脸慈爱:“我瞧这孩子着实讨喜,日后你们回俞都,不妨常带他来走动走动。我孙女月婵儿,最爱与人捉迷藏了,她俩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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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玩伴。”
再一次听到了“月婵儿”这个名字,桑瑱不禁有些好奇,他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其她小孩身影。
“妹妹不在这呢。”秦夫人见状,笑道:“我与你爹娘刚好有要事相商,不如我让人带你去找她,如何?”
说罢,她同段莲飞招呼了一声,随后唤来婆子,吩咐道:“带小少爷去找小姐。”
婆子恭敬地应下,领着桑瑱穿过繁华似锦的花园,来到一间装饰精致的厢房门口。
“小少爷,请进。”
桑瑱步入屋内,只见四周陈设典雅,红木雕花大床上,锦缎床单绣着精美繁复的花纹。
床边小几摆着一盏紫金香炉,檀香袅袅升起,室内清幽香气扑鼻。
角落贵妃榻上盘腿坐着一个身穿鲜艳红衣的小娃娃,她身后安静地站着三名丫鬟。
小姑娘正嘟着嘴专心吹着风车,听闻有人进来,脆生生地唤了一声:“阿娘!”
自然无人答应。
“咦?”她抬头,视线落在桑瑱身上,黑白分明的眼眸满是疑惑:“你是谁呀?”
婆子堆着笑脸解释:“小姐,这是客人,夫人让您把玩意儿都拿出来,同小少爷一起玩儿。”
“哦。”小姑娘放下风车,从贵妃榻跳下来,走到桑瑱面前,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着他。
小桑瑱亦是睁大眼盯着面前的小娃娃。
小娃娃比自己要矮小半个头,头上扎着两个俏皮的小丸子,一张肉嘟嘟的小脸白皙红润,眼睛大大的像两粒黑葡萄,樱桃般的小嘴红润饱满,让人忍不住想亲一口。
桑瑱心中暗道:这个妹妹真可爱,小魔王总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看、最可爱的女孩子,今天回去非要告诉她什么叫人外有人。
一想到小魔王被气哭的场景,桑瑱心情顿时就好了。
“哥哥,你叫什么?”稚气未脱的声音在四周荡漾开来。
“桑瑱。”他答。
“桑赠。”女孩重复。
“不,不是赠,是瑱。”桑瑱纠正。
“赠,桑赠,你叫桑赠。”小姑娘点头。
“跟我念,瑱。”他放慢语调,将尾音拖得长长的:“瑱~”
“赠~”小女孩有样学样,十分自信地说出了错误音节。
桑瑱:“……”
他拍了拍脑门儿,放弃了想要再次纠正的想法,对一个刚满四岁、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他不能要求太高。
桑瑱微微屈身,同对方视线齐平,问:“你叫月婵儿?”
“嗯,月婵儿叫月婵儿。”小月婵用力点点头。
“月婵。”他忍不住低声重复,这个妹妹的名字也很好听。
月婵误以为桑瑱在叫自己,指着鼻子大声回应:“月婵儿在!”
桑瑱被这举动逗笑了。
月婵不懂面前哥哥为什么要笑,茫然片刻后,一蹦一跳地跑到桌前,抓起两块桂花糕,递到桑瑱面前。
“桑赠吃。”
桑瑱不喜甜食,但对上那双亮晶晶、满怀期待的葡萄眼时,有片刻犹豫。
婆子也劝:“小少爷尝一尝,这桂花糕味道极好,我家小姐最爱吃了。”
望着面前胖乎乎的肉手递来的糕点,不知怎的,桑瑱忽然又想起了家中小魔王。
桑桑最爱护食,凡是她喜欢吃的东西,别说分享,旁人多看一眼都能惹她生气。
爹娘虽时常想纠正她这坏习惯,但小魔王总是答应得好好的,下次还敢。
为此,不仅爹娘头疼,他亦深受其害——桑桑无理取闹起来,有时连他的也要抢,那怕抢到后她看都不会再看一眼。
桑瑱接过桂花糕,柔声道:“那我们一起吃,你一块我一块,好东西要一起分享才好吃。”
“好。”月婵高兴地应了,举起另一块桂花糕塞入嘴中。
桑瑱轻咬了一口,发现这糕点甜而不腻,清香软糯,的确好吃。
他抬头,看见面前的小不点儿张大了嘴,正费力地啃着对她来说略显硕大的糕点。
“小姐,奴婢来喂您。”婆子慈爱地伸出了手。
月婵停下手中动作,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了眼桑瑱,又看了看婆子,含糊地拒绝:“哥哥不用人喂,月婵儿也不用。”
桑瑱擦了擦嘴角,心想——真是个要强的小孩。
他吃完一块桂花糕,小女孩却只啃了一小半不到,而且嘴角、胸前落满了糕点碎屑。
桑瑱掏出干净的手帕,对月婵道:“我们去那里坐着吃好不好?”
月婵乖巧地点头,任由对方牵着上了贵妃榻。
桑瑱见小姑娘依偎在自己身边,静静地吃着东西,不哭也不闹,心中顿时感慨万千。
桑桑也喜欢亲近他,可桑桑太调皮好动,手脚经常不安分——打他脸、扯他头发、揪他耳朵。每次他们一贴近,这种情况便时常发生。
桑瑱有时忍无可忍,把小魔王往边上一推,自己跑开了。
之后家里便会响起鬼哭狼嚎的“杀猪声”,婆子丫鬟、阿爹阿娘、祖父祖母婆轮番上阵,全家人一起出动去哄小魔王。
可小魔王只喜欢粘着他,其他人怎么哄都哄不好,于是自己只能被爹娘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地“请”回去,接着陪她玩儿。
每到这时,桑瑱都十分暴躁,他不理解:为什么别人的妹妹都可可爱爱,而自己的妹妹如此磨人?
有一次,他被桑桑搞得几近崩溃,一气之下自个儿去园子里逛了。
到了饭点,他悻悻回来,小魔王一看到他,立刻扑上来哭闹不止。
“阿兄出去玩都不带我?阿兄是不是不喜欢桑桑了?”
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
桑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烦人精从身上扒下来。
要不是爹娘就在边上看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谁喜欢你这个讨厌鬼!你这个天底下最讨人厌的讨厌鬼!”
78.番外 绕床弄青梅(二)
假若家中小魔王能像这个妹妹这般乖巧,他定会日日抱着不愿松手吧。
这样想着,桑瑱将手帕对折,细心地为月婵擦去嘴角糕点渣。
做完这一切,他伸出手,柔哄道:“把糕点给哥哥,哥哥喂你吃好不好?”
小姑娘歪着脑袋思索片刻,摊开了胖乎乎的肉手。
桑瑱接过那块已经被捏得变形的桂花糕,轻放在桌角,又将手帕翻了一个面,这才耐心地为月婵清理手上与衣服上的碎屑。
自始至终,月婵都乖巧配合,虽然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半块糕点就是了。
见状,桑瑱不觉好笑:“不要急,马上给你吃。”
清理完碎屑,他将桂花糕掰成小块儿,一点一点送至月婵唇边。
“来,嘴巴张大些。”
月婵乖巧地将嘴张成了一个鸭蛋形。
桑瑱把糕点塞入她口中,眉眼带笑:“也不用这么大。”
这个妹妹真乖,要是能把她同桑桑换一下就好了,小桑瑱这样想着。
喂完一块桂花糕后,月婵仍意犹未尽,奶声奶气道:“月婵儿还想吃。”
“好。”桑瑱正欲起身去拿,却被婆子拦下。
“小少爷,不能再给小姐吃了,她早上吃了好几块,吃多了会积食。”
桑瑱了然,平日里他与桑桑形影不离,桑桑又是个贪吃的,他自然知道积食意味着什么。
他微微凝蹲下身,认真解释:“我们不能再吃了哦,吃多了肚子会疼的。”
小月婵懵懂地望着他。
桑瑱暗自祈祷,这小家伙可千万不要哭。
每次他试图阻止桑桑做某件事,桑桑不仅不会听,反而大声哭闹,弄得旁人都以为自己在欺负她。
“月婵儿不吃了。”出乎意料的是,月婵不仅没哭,还咧着嘴对他笑:“月婵儿不要兔子疼。”
桑瑱又被这发音逗乐了。
“不是兔子。”他揉了揉她肚皮,耐心地纠正:“是肚子,这是肚子。”
月婵指着自己的肚子,重复:“不是兔子,是兔子。”
桑瑱并未听出有何区别,于是转移话题:“妹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吃完糕点总会渴的。
月婵摇头:“不渴,月婵儿想出去玩。”
“去哪玩?”桑瑱环顾四周。
小姑娘把手放在脑壳上,想了想,脆生生地回答:“花园,花花开了。”说罢,一骨碌从贵妃榻跳下来,跑向屋外。
“小姐慢些,当心摔着。”婆子与三名侍女急忙跟上。
桑瑱见状,心中咯噔一下,跑这么快,等下非摔着不可。
果不其然,他的猜想立马得到了证实。
才跨出厢房门没多久,只听“扑通”一声,月婵摔了个四脚朝天。
完了完了,这下肯定要哭了。
桑瑱下意识弯起食指,做好了将耳朵堵住的准备。
婆子与丫鬟面面相觑,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小祖宗,我说什么来着?”婆子将月婵抱起,轻声埋怨,见她身上并无明显伤痕,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桑瑱盯着女孩毫无波澜的脸,有些纳闷:“妹妹为何不哭?”
婆子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我家小姐乖巧懂事,打小就不爱哭闹。”
桑瑱闻言不放心,又拉着月婵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她左手手掌微微泛红,想来是方才摔倒时擦到的。
他抓起那只嫩藕般的小手,对着红印轻轻吹气,关切地问:“疼不疼呀?”
月婵摇头:“不疼。”
桑瑱心想,摔得那么响,怎会不疼呢?
若是换成桑桑,恐怕方圆几里都能听到她的鬼哭狼嚎吧。
这样一对比,他的心更偏向了月婵几分——这般可爱乖顺的妹妹,要是能偷回家就好了。
他牵起月婵另一只没有受伤的小手,细声叮嘱:“不可以跑得太快哦,摔倒了会很疼的。来,哥哥牵着你走。”
“好。”
一高一矮两个小孩手拉着手,缓缓朝花园走去。
走过假山,绕过池塘,便到了秦府后花园。
时值春日,草木蔓发,园内百花争艳,春意盎然。
几株海棠含苞待放,娇艳欲滴,桃花含香吐蕊,粉色的花瓣仿佛浸染了暖春晚间的落日,灿烂如红霞。
花|径上铺满了零星落英,走在上面沙沙作响。
“桃花。”月婵停下脚步,指着面前盛开的桃花道。
“妹妹认识桃花?”桑瑱有些惊喜。
月婵点头:“阿娘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夭?
桑瑱心中一动,虽然小不点发音不准,但他知道这背的是《桃夭》。
他也会背,可他是不久前才学会的,这个妹妹竟然四岁就会了。
他低头与她对视,问:“下一句是什么?”
小女孩睁着乌黑明亮的双眼,冥思苦想半晌,摇了摇头。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桑瑱一字一顿,耐心地教导:“来,你试着重复一遍。”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并不准确的发音再度响起。
“很好。”桑瑱本想解释一遍意思,但见妹妹实在年幼,于是作罢。
两人在花树间流连,桑瑱发觉这个粉雕玉琢的雪团子不仅识得许多植物,还能随口吟出几句古诗,不禁刮目相看。
再往前走,便见不远处老银槭树上挂着个小小的秋千架。
月婵想荡秋千。
桑瑱征得婆子、侍女们的同意后,小心地将她扶到秋千上坐稳。
“一定一定要抓紧绳索。”他郑重叮嘱。
小月婵听话地握紧了秋千绳。
“准备——”
随着秋千缓缓推动,小姑娘的身体在空中飘荡,鬓间碎发随风拂动。
“我会飞啦!”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春日花园,悦耳动听。
玩了一会儿,月婵显然有些疲惫,眼皮开始打架。
婆子将她从秋千上抱下来,一行人朝厢房走去。
桑瑱紧跟其后。
小孩子容易犯困,他是知道的,桑桑也经常玩着玩着就困了。
月婵蜷缩在婆子怀中,嘴里念叨着:“哥哥,哥哥呢?”
“哥哥在边上。”婆子让桑瑱走到身边。
“我在这。”
桑瑱牵起月婵的小肉手,月婵脸上立刻绽出灿烂的笑来。
回到寝屋,婆子将月婵放在椅子上,转身从柜子里抬出一个装满小玩意的箩筐。
“小姐,您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月婵眼前一亮,小手伸入筐中,摸索出一个雕刻精美、花纹繁复的檀木盒。
盒子被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八粒色彩不一、璀璨夺目的珠子。
月婵满心欢喜,将珠子一粒粒扣下来,塞到桑瑱掌心。
“给哥哥打弹珠。”
桑瑱望着手中满满一捧流光溢彩的玩意儿,大为惊讶:“弹珠?”
他只玩过泥珠子与石珠子,这般精美绝伦的还是头一回瞧见。
月婵拿起一粒弹珠,轻轻在地上一弹,珠子立刻“咕噜咕噜”滚出去老远。
桑瑱仔细端详,这些弹珠五光十色,每一粒都感觉价值不菲,这真的只是普通弹珠吗?
咦?这颗红色的,材质似乎是玛瑙?
这颗绿色的,怎如此像翡翠?
桑瑱不禁张大嘴巴,这妹妹家可真富庶啊。
婆子见桑瑱看得入迷,眼底闪过一抹鄙夷:“这些珠子是我家小姐的义父特意寻来的宝贝,整个大俞独一无二。”
听闻“义父”二字,小月婵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声喊道:“脏伯伯,脏伯伯!”
“小姐,是张伯伯。”婆子笑着纠正。
“张大人便是小姐的义父,小姐最是喜欢他。这一箩筐的宝贝,几乎都是他从四处搜罗来的。”
桑瑱闻言,探头朝箩筐望去,只见里头果真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许多东西他从未见过,有些还镶着硕大的宝石,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桑瑱摇摇头,对于这些繁复华丽的东西,他自小无甚兴趣,但家里那位却爱不释手。
他瞥了一眼小月婵,问:“妹妹喜欢这些?”
婆子在一旁应道:“自然。”
桑瑱心想,既然妹妹喜欢,她义父又愿投其所好,搜罗来这么多奇珍异宝,想来十分疼爱她。
“脏伯伯最好了。”月婵笑容灿烂,埋头在箩筐里继续翻找。
桑镇见那双小胖手快速伸进伸出,脸上的肉也随着动作一抖一抖的,忍不住问:“你在寻什么?我来帮你。”
小姑娘脆生生地回答:“我找哥哥。”
桑瑱一头雾水,自己不就在这儿吗?
他茫然地看向随时待命的婆子,希望她能解释一二。
婆子摇头:“老奴也不知,我家小姐向来有主见,不喜旁人插手,咱们在一旁看着便是。”
桑瑱将手中“弹珠”装回檀木盒中。
许久之后,月婵终于翻出了一个黄梨木雕花盒。盒子被打开,里面躺着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
这人偶肤白如玉,眉眼如画,身着一袭青绿色锦缎,发冠与腰带上还镶着金玉宝石,看起来极其逼真,仿若真人一般。
月婵指着人偶的脸,笑靥如花:“哥哥,两个你。”
桑瑱抬眼扫过,发觉这人偶的确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送给哥哥。”月婵将人偶递了过来。
桑瑱赶紧去接,忽觉手上一沉。这人偶显然有些分量,细细看之,肌肤如白玉般无瑕,却并非普通的陶瓷。
他有些疑惑:“这是何物所制?”
一直欲言又止的婆子连忙解释:“这磨喝乐是张大人送给小姐的四岁生辰礼之一,是小姐心尖上的宝贝。此物以象牙精制而成,工匠费时一年方才完成。别看它小小一个,实则价值连城,整个大俞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的。”
桑瑱虽年纪不大,但向来聪慧,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人偶太过贵重,自己不能收。
他并不恼火被婆子看轻,反而更珍惜妹妹这份心意。
小家伙心尖上的东西,自己又怎会收呢?
桑桑总喜欢抢他玩具,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让着的,只是有时小魔王太过霸道,把他惹恼了,他才会故意去争一争、气一气她。
但眼前这个妹妹不一样,她乖巧懂事,惹人喜爱。自己不仅不想收她的东西,反而想把所有的一切好玩意儿都给她。
桑瑱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把雪团子妹妹偷回家。
“咚咚。”
月婵又从筐中翻出一个拨浪鼓,边走边玩,鼓声和笑声在室内回荡。
桑瑱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小姑娘脱下绣鞋,轻盈地爬上了贵妃榻,桑瑱坐在她身旁,腰背挺得笔直。
“哥哥。”月婵依偎过来,圆溜溜的眼中一派纯真。
她伸出肉嘟嘟的食指,指着桑瑱紧握的磨喝乐,自言自语道:“两个哥哥。”
桑瑱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人偶,问:“那月婵儿,喜欢哪个哥哥?”
雪团子的目光在他与磨喝乐之间来回游移。
最终,她手指向上一抬,稚嫩的声音清晰地响起:“这个哥哥。”
指的竟是自己!
桑瑱只觉呼吸骤停,心都要化了。
这样可爱的妹妹,要怎样才能偷回家?
月婵说完打了个哈欠,自然而然地枕在桑瑱腿上,桑瑱亲昵地把她揽入怀中,生怕她掉下去。
不一会儿,鼓声渐渐小了。
桑瑱低头看去,只见小女孩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似蝴蝶翅膀般轻轻颤抖,剔透的肌肤泛着两坨红晕,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口。
睡着的妹妹也很可爱。
“小少爷。”婆子上前,压低声音道:“小姐睡了,让奴婢把她抱床上去。”
桑瑱缓缓收回手,月婵儿被放到了红木雕花大床上。
眼见着帐幔垂下,桑瑱透过朦胧的薄纱,眼巴巴地望着里面睡着的小人儿。
婆子低声提醒:“小少爷,小姐要休息了,奴婢送您去夫人那边吧。”
桑瑱低垂着脑袋,沉默片刻,轻声道:“多谢。”
他将磨喝乐放在桌角,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堂厅。
碰巧那边桑清泉已为老夫人诊完脉,开好了药方,秦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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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了饭菜留众人用饭。
桑瑱坐在桌前,望着满桌珍馐,有些心不在焉。
小妹妹什么时候醒呢?
阿娘说吃完饭便要回外祖父家,若妹妹一直不醒,那是不是要等下次才能见了?
她那么小,下次来还会记得自己吗?
席间,秦夫人与段莲飞不时为他夹菜,桑瑱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妹妹什么时候起来吃饭?”
但他生生忍住了,阿爹教导他食不言,寝不语。他担心自己话太多,万一爹娘觉得他表现不好,没有礼貌,下次只带桑桑来怎么办?
那他更见不到妹妹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桑瑱迫不及待地开口:“妹妹还没醒吗?”
秦夫人掩唇轻笑:“月婵儿还在午睡呢,这家伙嗜睡得很,这个点定然未醒。”
“哦。”桑瑱恹恹不乐地低下了头。
秦夫人美目流转,含笑道:“瑱儿喜欢妹妹吗?喜欢就常来玩儿,听婆子说妹妹也很喜欢你呢。”
听闻妹妹也喜欢自己,小桑瑱脸“唰”的一下子红了。
他怯怯地点了点头,轻飘飘道:“好呀。”
见孩子小脸通红,秦夫人、段莲飞等人不禁哄堂大笑。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桑清泉夫妇起身告辞,桑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秦府。
回到段家后,桑清泉收到家书,得知母亲病重,命不久矣,于是连夜带着妻儿返回扬城。
经过桑老医师的力挽狂澜,再加上儿孙齐归,桑老夫人心情大好,病情竟奇迹般好转。
就在众人松了口气时,一向乖巧懂事的桑瑱却遭遇了“灭顶之灾”。
罪魁祸首是混世魔王桑桑。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桑桑牵来两匹小马,硬要拉着兄长出去骑马。
桑瑱向来喜静不喜动,马术练得也不好,自然是拒绝了。
桑桑却是个难缠的性子,见兄长不肯依自己,撒娇打滚双管齐下。
桑瑱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漠然置之,熟视无睹。
小桑桑见他不为所动,愈发任性妄为,恨不能将整个桑宅搅得天翻地覆。
桑清泉与段莲飞正忙于侍奉生病的桑老夫人,无暇顾及两个孩子,听仆从说两人又吵得厉害,顿时愁绪如麻。
桑清泉暗自感叹:两个臭崽子竟在祖母病重时如此大吵大闹?长子向来听话懂事,今日为何如此固执,不肯让着妹妹一点?
也不管前因后果,他疾步走到两孩子面前,一手拎起一个奶娃娃,面露愠色:“你俩又吵什么?”
桑桑抢先一步告状:“阿兄他不肯陪我玩儿。”
小姑娘声音哽咽,满脸泪痕,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桑清泉闻言,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那边母亲方才脱离险境,这边两个小屁孩竟为了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他将两娃娃往地上一放,督促桑瑱:“去,陪你妹妹玩会儿。”
也不等儿子解释,他气急败坏地走了。
看到父亲走远,桑桑吸了吸鼻子,转头对桑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略略略,看吧,阿爹都让阿兄陪我去骑马。”
桑瑱冷眼望着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
明明他们几乎是同时出生,为何所有人都要求自己迁就她?
就因为自己是名义上的兄长吗?
要是桑桑如几月前秦家妹妹一般善解人意,不用爹娘说,他自会为她做一切事。
哪怕小魔王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愿意搬个梯子试上一试。
他严于律己,努力让自己听话懂事,以为这样就能得到爹娘的另眼相看,可桑桑嚣张跋扈,得到的爱却并不比自己少。
甚至可以说,因为她脾气不好,因为她不听话,家中所有人都让着她。
连爹娘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也该无条件迁就桑桑。
小桑瑱第一次觉得有些委屈,他牵起小马,默默走出了院子。
见兄长愿意陪自己骑马,桑桑很快便将方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她兴奋地跳上马背,大喊道:“阿兄,等等我嘛!”
桑瑱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头也未回。
桑家虽然富裕,但宅院布局紧凑,骑马通常要去宅子外。
往日都是桑清泉带着两小只出门,今日只有兄妹二人,门房担心出事,自然不敢轻易放行。
桑桑一甩马鞭,“啪嗒”一声脆响,门房脸上赫然多了一道醒目的红痕。
“大胆!我爹已经允许我们出去,你也敢拦?”小女孩骑在马上,趾高气扬。
门房捂着脸,忍痛解释:“小姐,非是小的不放行,只是你俩单独出门太过危险,须得有人陪同才行。”
桑桑好不容易才支开了那些烦人的婆子丫鬟,见门房忤逆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让开!不然我打死你!”
门房自然不肯轻易让路。
僵持之中,桑桑怒火更甚,又一鞭子劈头盖脸地甩下。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还不滚开!”
门房一闪,虽未被打中脸,但胳膊上立刻传来火烧火燎般的疼痛。
这马鞭结实细密,打在身上痛得不得了。
门房按住伤口,心中暗忖:二小姐向来无法无天,下手又没个轻重,再阻拦说不定还要挨鞭子,得赶紧找人将两人送回去才行。
正想着,脸上又落下结结实实的一鞭,这次险些打到眼球。
桑桑扬着小脸,骂道:“给我死开!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门房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被一个毛孩子这般欺负,饶是他脾气再好,心中也不由升起一股怒意。
冲动之下,他放了行。
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冷静下来。
方才一时意气,竟让两个六岁的娃娃独自出了门?
自家少爷小姐姿容出众,万一遇到坏人,真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交差?
退一万步讲,这两孩子先前好像也没骑过几次马吧?
他们会骑吗?
思及此,心中怒火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慌。
“小祖宗们,千万不能出事啊!”
男人带着哭腔,连爬带滚跑去报信,桑家立刻出动了全府的人去寻。
79.番外 闻悲长唏嘘(一)
等找到两个孩子时,为时已晚。
桑瑱坐在乱石堆边,满脸鲜血;桑桑站在他身旁,哭个不停。
段莲飞听闻孩子们回来了,快步移至厢房。
桑清泉将受伤的小桑瑱抱到床上。
“这、这……”看到满脸是血的儿子,段莲飞两眼一黑,几欲晕厥。
扯了扯一旁悲痛欲绝的丈夫,美妇人颤巍巍地问:“瑱儿怎会变成这样?”
桑清泉板着脸,眼圈微红,沉声道:“你且问问我们的好女儿做了些什么。”
段莲飞将目光移向桑桑,桑桑泣不成声,稚嫩的童声在房间回荡:“对不起,桑桑不是故意的……”
“她就是故意的。”
说话的是桑瑱,桑瑱躺在床上,面容平静,神态自若。
要不是脸上血肉模糊,仿佛周围的混乱与他无关。
“若不是她非要骑马,父亲怎会让我陪她出去?”
“若不是她执意冲在前头,非要往人迹稀少的小路走,我们怎会遇到乱石堆?”
“若不是她故意停下,在我马背上猛抽了那一鞭,小马好端端地怎会失控?我又怎会被甩出去?”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又冷静,仿佛在控诉,又好似在自嘲。
看吧?看吧?
偏要等出了事,你们才愿意听我讲话。
桑清泉与段莲飞闻言,同时陷入了沉默。
良久,桑清泉长叹一声,转身出门取药。
段莲飞眉头紧锁,斥问道:“桑桑,你阿兄所言可属实?”
桑桑垂着小脸,眼泪如断线珠子,“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她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只是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桑桑再也不敢了…….”
段莲飞闭了闭眼,不忍再看床上的儿子,屋内陷入了奇怪的静默之中。
不多时,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桑清泉举着装满药瓶的托盘走了进来。
他仔细地为桑瑱擦拭脸上的血迹,孩童雪白的肌肤渐渐显露,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雪白肌肤上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
它们突兀地蔓布在那张如玉般的脸颊上,宛如一片片深暗的荆棘丛,丑陋而霸道。
桑清泉面色凝重,取出止血药、金疮药、去疤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
半个时辰后,桑瑱脸上的血终于被止住了。
望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段莲飞泫然泪下,这般严重的伤口,孩子这张脸怕是毁了。
桑清泉亦是万分自责,之前他进院子时,明明看到有两匹马在那,可他愣是没多想。
桑桑向来无法无天惯了,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他不搞清楚状况,听之任之,还让儿子迁就她。
桑瑱出了这事,有一大半是他这个父亲的责任。
桑桑变成如今这般嚣张跋扈的模样,固然有本性使然,但也离不开自己的默认放纵。
害怕女儿长大后受人欺负,觉得女孩性格强势一些也无妨,却不想酿成今日大祸。
惯子如杀子,溺爱出逆子。若再不加以管教,不仅是桑瑱,桑桑以后的人生怕也要毁在她自己手中。
思及此,桑清泉拎起抽泣不已的桑桑,呵斥道:“犯了如此大错,还不去院中跪着?”
桑桑被拉出去罚跪,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受罚。
桑清泉觉得只让女儿下跪不足以长记性,又拿戒尺打了她掌心。
“知道错在哪吗?”
伴随着呵问声,不多时,屋外再次传来“杀猪般”的哭嚎。
桑瑱摇了摇头,厌恶地闭上了眼。
段莲飞抹去眼泪,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瑱儿别担心,你爹会帮你把脸治好的,保证不留疤。”
“嗯。”桑瑱轻声应道。
段莲飞帮他捻好被角,安慰道:“先睡会儿,娘去给你煮些吃的来。”
“阿娘。”桑瑱突然睁开眼,扯着段莲飞的衣角道:“阿娘等会儿再走,好不好?”
段莲飞脚步一顿,记忆中儿子鲜少用这种略带撒娇的语气同她说话。
“怎么了,瑱儿?”她问。
“阿娘,我疼。”
泪水顺着桑瑱眼角滑落,沁入枕芯,一直不爱哭的他,声音哽咽:“瑱儿的脸,好疼啊。”
那一刻,段莲飞只觉心脏似被人撕裂一般,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这样深的伤口,她和丈夫只担心会不会留疤,从进屋到现在,无一人问一句疼不疼。
她猛然意识到,从前孩子体贴他们,从不说自己的需求。
可他们做父母的,怎能理所当然将一切视而不见、无视他的喜怒哀乐呢?
-
为了寻回兄妹俩,桑府几乎派出了全部下人,这自然也惊动了病床上的桑老夫人。
桑清泉怕刚刚转危为安的母亲担心,便擅自做主将桑瑱毁容之事瞒了下来。
次日,他带着两个孩子照例向老夫人请安,桑清泉谎称桑瑱不小心被野猫抓伤了脸。
“小孩最是爱美,瑱儿不想让人看到他脸上的抓痕,所以戴上了帷帽。母亲放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饶是这样说,桑老太太也心疼不已,若不是怕把病气过给孙子,她定要捧起那张脸仔细瞧瞧。
日子一天天过去,桑瑱脸上的伤口逐渐愈合,化作一道道白嫩光滑的痂。
他摘下戴了许多天的维帽,坐在铜镜前反复端详自己的容貌,努着嘴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
阿爹说,君子不可以以貌取人,他容貌虽然受损,但内里并未改变。那是不是就可以说明,这一切都没有变?
思及此,桑瑱心中便释然了几分。
他走出房门,见母亲与一众丫鬟婆子在不远处树下谈话。
因着上次桑桑为了能溜出去骑马,偷偷在仆从的茶水中下了泻药,致使兄妹二人无人看管,桑瑱发生了那样的事。
于是近期段莲飞对两人身边的下人严厉了许多,隔三差五便要将众人聚集在一起问话。
桑瑱抬眼望了望天,太阳尚未落山,时辰尚早。
他将帷帽随手丢在床上,迈出了许久未出的院门。
自脸受伤后,这几月来爹娘对他关怀备至。最开始桑瑱非常高兴,他想,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好了。
可随着时间推移,当他注意到他们无意间流露出的或怜悯或愧疚的目光,那种喜悦很快便烟消云散。
因为同情而得到的爱,他不需要。
在府中随意逛了一会儿,桑瑱觉得没什么意思,正欲回屋,忽然记起自己似乎许久未曾出门,不知从前的玩伴们如何了。
思及此,他转身朝大门奔去。
路上碰巧遇到了几个丫鬟小厮,桑瑱笑着同他们打招呼。
那几人匆匆应答,神情皆有些慌张。
桑瑱觉得他们的反应颇为古怪,但并未多想,只对其中一人道:“同我爹娘说一声,我去‘海滩’逛逛,晚些回来。”
说罢,张开双臂,假装自己是一只长着翅膀、能自由飞翔的小鸟。
一路小跑到桑家大门,趁门房一个不留神,飞快地溜了出去。
出了桑宅右转,往前走数百步,有一条叫“邯渠”的小河。
河边有块月牙形的空沙地,里面的沙子细腻干净,扬城小孩儿经常在这挖沙子、建宫殿,桑瑱与桑桑自然也不例外。
众人戏称这条小河为“海”,这里的沙地自然就是“海滩”了。
往日无论何时前来,总能遇见熟识的同伴,今日也是一样。
远远地,桑瑱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挖沙子。
他心中一喜,高兴地喊道:“赵意,子轩,阿霞。”
三个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听到呼唤,纷纷抬头四下张望。
桑瑱用力挥了挥手:“我在这儿!”
视线落在一路小跑的来人身上,三个小孩呆呆张大了嘴。
“唉,累死我了。”桑瑱半弯下身子,大口喘着粗气。
见玩伴们茫然地望着自己,一声不吭,他有些纳闷:“你们为何不说话?”
手里拎着一个木头小桶的子轩,猛地反应过来,将木桶重重地往桑瑱身上一砸,哇哇大哭:“鬼啊!”
桑瑱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上又是一痛。
赵意拿起刚刚挖泥的小铲,朝他手上捅去。
“丑八怪走开!离我们远一点!”
“丑……丑八怪?”
顾不上手上流血的伤口,桑瑱愣在原地。
他后退两步,避开赵意的再次攻击,大声解释:“你们看看我!我是桑瑱,不是什么丑八怪!”
赵意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徘徊,眉头已然拧成了麻花状,他嘴巴一张,说出了那句令桑瑱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话。
“桑瑱是个丑八怪!”
有了赵意的带头,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的子轩也哇哇大叫:“桑瑱好丑!桑瑱变成了鬼咯!”
桑瑱不可置信地看向众人。
万万没想到,昔日玩伴竟讲出了这样的话。
阿爹不是总说外貌不重要,心地善良才是做人最大的美德吗?
可为什么,仅仅因为他脸上多了一些疤,大家的态度全变了?
原来,阿爹也只是在安慰自己啊。
忍住眼泪,桑瑱望向唯一没有骂自己的小阿霞,目光殷切:“阿霞,我真的有那么吓人吗?”
阿霞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良久,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桑瑱瘫坐在沙地上,无助地看向四周。
“丑桑瑱!”赵意上前一步,拿着小铲想往他头上捅。
“够了!”桑瑱又气又恨,猛地起身,奋力将面前小孩往边上一推。
赵意立刻摔倒在地,嚎啕大哭。
一旁围观的赵家人见状,面露凶像:“你干吗呢?找死是吧?”说罢撸起袖子要打人。
桑瑱自知不是大人的对手,迅速转身向桑宅奔去。
门房看到少爷哭着跑回来,心中一紧:这小东西是何时溜出去的?
又瞥见那张泪痕与疤痕交错的脸,心中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何事。
他摸了摸自己右颊那早已愈合的鞭伤,无奈地叹了口气。
桑瑱用尽生平最大力气,跑回了自己房间,恰巧遇到了刚刚问完话,准备回房的段莲飞。
瞧见儿子这副模样,段莲飞大惊,误以为两小只又闹了矛盾,急忙快步进屋。
桑瑱将脑袋埋进青绿色的锦被,大声抽噎。
段莲飞关上门,望着那露在外面、耸动起伏的肩头,柔声问:“瑱儿,发生了何事?
“阿娘,我没事……呜呜呜……”桑瑱泣不成声。
段莲飞坐在床头,静静聆听着那从锦被深处传来的呜咽声,眼眶逐渐泛红。
良久,桑瑱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些。他掀开被子,探出脑袋,那双往日如潭水般干净清冽的双眸,此刻又红又肿。
他默默靠上母亲肩头,问:“阿娘,我现在……真的很丑吗?”
段连飞看着那些如蜈蚣般狰狞恐怖的疤痕,怒从心起:“桑桑敢这样说你?”
“不是桑桑。”桑瑱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还挂着细碎的泪珠,“是赵意与子轩。”
段莲飞心头一震:“你见到他们了?”
“嗯。”桑瑱含糊地解释:“我方才去街上了。”
段莲飞扯了扯嘴角,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
桑瑱破相这件事,不日后怕是会传遍整个扬城。
他年纪小不懂其中含义,她活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
这孩子以后的人生,怕是会遭受数不尽的异样目光了。
搂过儿子肩头,段莲飞默默流泪。
“我家瑱儿才不丑呢,别人是嫉妒你有好爹娘才故意这样说。你莫要急,你爹同我保证过,一定会想办法治好这些疤痕。”
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年轻的母亲泪眼婆娑地望向屋外。
桑清泉说过这些话吗?
说过。
但原话却是:“伤口深可见骨,去疤希望渺茫。夫人,以我的医术,怕也无能为力。”
桑瑱安静地享受着与母亲难得的独处时间,认真点头:“我相信阿爹。”
他眼中那抹信任,深深刺痛了段莲飞的心。
美妇人再也绷不住,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她拿起床边的帷帽,强忍着失态,轻声叮嘱:“瑱儿以后还是把维帽戴上,你祖母正病着,万一被她撞见,那便麻烦了。”
段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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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的本意是不希望旁人看到桑瑱这幅模样,以免那些异样的眼光伤害到他。
小桑瑱却敏感地理解为:母亲与家人也惧怕自己的脸。
或许赵意和子轩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个丑八怪。
桑瑱默默推开段莲飞,一言不发地将维帽戴上。
这一戴,便是九年。
自此,除了时常为他医脸的桑清泉,再无人见过这位桑家长子的真容。
桑瑱十五岁时,桑清泉终于将他的脸恢复如初。
双鬓斑白的九州医圣看到儿子摘下帷幕的那一刻,老泪纵横。
这些年数百次的实验,终是成功了。
他拍了拍少年肩头,长叹一声:“你娘若泉下有知,也能宽心了。”
这九年间,桑家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桑老夫人病危,之后孙辈的桑瑱因故毁容。半年后,桑清泉的大哥桑清梧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护国大将军。
这本事一件喜事,然福兮祸之所倚,桑清梧年少时赌气离家,偷偷从军,伤了对他寄予厚望的桑老爷子的心。
得到封赏后,桑清梧马不停蹄地从俞都赶回扬城,带着圣上赏赐的无数奇珍异宝负荆请罪,想要博回父母的原谅。
奈何二老口是心非,死活不肯松口。
恰逢当时大俞边境又发生叛乱,圣上紧急下旨,让护国大将军率军铲除异己,桑清梧迫不得已,连夜奔赴战场。
然天不遂人愿,二老并未盼回早已谅解的长子——桑清梧为国牺牲,战死沙场。
桑老太太听闻噩耗,旧病复发,一命呜呼。
桑老医师年事已高,接连失去长子与老伴,很快撒手归西。
桑清泉与段莲飞处理完两位老人的后事后,放心不下桑清梧的遗孀与幼子幼女,快马加鞭赶到俞都,想将她们接回祖宅一同生活。
然而桑清梧那位夫人,也因丈夫去世备受打击,人几乎疯了。
她站在将军府大门口,拉着一双儿女与侍从,对着风尘仆仆赶来的桑清泉夫妇破口大骂。
当着屋外来来往往行人之面,极尽污言秽语,诋毁段莲飞与桑清梧有染。
桑清泉忍无可忍,不再理会名义上的长嫂以及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侄女,带着无辜的妻子愤然离开。
两人返回扬城后不久,一日午后,段莲飞正在屋内给两个孩子缝制秋装。
突然有丫头通报,说有她的信件。
段莲飞一看,是大俞来的信。她以为家中父母有事,赶忙拆开,入眼却是陌生的字迹。
她草草扫了一眼,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待细细读过一遍后,后背顿时激起一层冷汗。
这是她与许令鸳的共同朋友所写,信上说许令鸳的丈夫秦觉因贪污受贿,通敌叛国,被抄家问斩,一月后行刑。
许令鸳要死了?
她难以置信!
许令鸢父母早亡,自幼由伯父伯母抚养成人,未出嫁时她们常一起刺绣、制香、对弈……忆及往事,段莲飞垂泪伤感了好一会儿,才将信件小心收好。
她看了看为桑桑缝好的夹袄,摇头轻叹:“可怜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许令鸳的女儿,她是有印象的。
那日在秦府吃饭,饭后,一向乖巧懂事的儿子非要去与小妹妹告别。
她匆匆瞥了眼那个睡梦中的孩子,只见小姑娘浓眉长睫,肌肤如玉,若能平安长大,想必容貌不俗。
可惜,无人能等到那一刻了。
思及此,段莲飞决定不将此事告知本就恹恹不乐的桑瑱。
小孩子记性都不好,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将那个小姑娘忘记,自己又何苦再说这些徒增烦恼。
桑瑱得知心心念念的小妹妹去世,已是行刑两日后。
中秋之后的午后,他信步来花园散心。
丛丛绿叶之中,大簇大簇的桂花盛放,茸金繁蕊,香韵扑鼻,他忍不住驻足折了一大捧。
捧着满怀芳香,桑瑱想起那个爱吃桂花糕的雪团子妹妹,一年多未见,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
往后他要一直带着帷帽,若再去秦府,她问起来,该如何解释?
这样想着,桑瑱缓步朝自己屋子走去。
耳边忽然传来闲聊声,一人道:“斩了!整整一百零八口人,全死光了!”
另一个人发出啧啧声,不知是感叹还是惊讶。
两人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入桑瑱耳中。
桑瑱循声望去,不远处两棵碗口粗的雪松下,坐着两名小厮。
他们背对着他,许是聊得入神,并未发觉还有人在旁。
自从脸受伤后,桑瑱鲜少与爹娘以外的人交流,所以对于这两个偷懒的仆从,他也权当没看到,径自从两人身后走过。
“你说那秦尚书都那么大的官了,要银子有银子,要地位有地位,要女人有女人,为啥偏偏去通敌叛国?”
秦尚书?
桑瑱心中一凛,没记错的话,阿娘称月婵儿妹妹的父亲便是秦尚书。
他悄悄走到二人身后,凝神屏息,明目张胆地偷听。
“是啊,别说二品重臣,俺要是能做个九品芝麻官,俺都会尽心尽力,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黑壮一点的小厮伸出小指比划着。
白瘦小厮讪笑:“做你的春秋美梦吧,咱们这种人还想当官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能娶到媳妇就已经是祖宗显灵了。不过话说回来,虽说秦家死绝了,但他们毕竟享受了我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荣华富贵,也算不亏吧?”
“你们说的秦尚书是谁?”
两人正说得起劲,突听身后传来人声,白瘦小厮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少……少爷?”
大白天的,自家少爷戴着帷帽站在身后,怪渗人的……
黑壮小厮见是桑瑱,干笑两声,抢先答道:“回少爷,俺们说得是一个叫秦觉的狗官,别看这人平时里爱民如子,实际上不仅贪污了赈灾款,还勾结敌国企图叛国,还好陛下英明,已将他满门问斩了!”
秦觉,满门问斩……
桑瑱只觉自己有些站不稳,“啪”的一声,怀中桂子悉数掉落在地。
不可能!
雪团子妹妹怎么会死呢?
一定是这些人弄错了!
他快步跑回院子,四处找寻母亲的身影。
80.番外 闻悲长唏嘘(二)
段莲飞正在桑桑屋里给她梳小辫子,看到桑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进来,手上动作一顿。
桑桑也意外阿兄的突然到来,眸光闪了闪,重新调整了坐姿。
桑瑱上前扯住段莲飞的衣角,声音已然带了哭腔:“阿娘,我们去年春日去的那个秦府,主人家是不是叫秦觉?”
段莲飞一愣,很快又了然。
秦家通敌叛国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十有八九是儿子听到了什么。
她放下梳篦,语气亦十分悲哀:“是。”
桑瑱的手微微颤抖:“他们……满门问斩了?”
“嗯。”段莲飞黯然垂眸。
“那……”小桑瑱握紧双拳,似在问她,又似自言自语:“那个妹妹也死了?”
“可能……吧。”段莲飞欲言又止。
“什么叫可能?”桑瑱厉声尖叫:“满门问斩,她就是死了!”
他朝思暮想,想偷回家的妹妹,死了。
比桑桑对他好一百倍的妹妹,死了。
大方地将自己最喜欢的桂花糕、最爱的磨喝乐给他的妹妹,死了。
他第一次难过到嚎啕大哭。
从小到大,他有的,桑桑都有。
他没有的,桑桑也有。
只有这个小姑娘,不属于桑桑,只独独是他一人的。
爹娘总说:你是兄长,桑桑是妹妹,你要多让着她一点。
祖父祖母劝他:瑱儿是男子汉大丈夫,桑桑是个小姑娘,你不要和她吵。
外祖父外祖母也暗示他:桑桑不懂事,瑱儿不能同她计较。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几乎是同时出生,他却要忍受桑桑的任性,忍受所有人对她的偏爱?
为什么?
为什么桑桑可以理所当然的不懂事?而他因为习惯懂事,偶尔不想懂事,大人就要失望?
他一直很乖,从不闯祸,也很少乱发脾气;识得的字、会背的诗都比桑桑多,可家里人只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他也曾试图去争取,得到的只有他们失望的眼神,与那些重复的话——瑱儿,桑桑就是这个性子,你怎么还争上了?
为何不能争?
为何不能争!
他也想要有人偏爱啊!
真是可笑,长这么大,竟然只有那个一面之缘的雪团子,毫不吝啬地将自己最爱的东西赠与他,而不是像亲人这般,万事万物永远以桑桑为先!
段莲飞见儿子哭得伤心欲绝,一头雾水。
她起身,拍了拍桑瑱的肩,安慰道:“也许那个妹妹还活着呢?古语云吉人自有天相,瑱儿喜欢的人,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小桑瑱冷哼一声,后退一步避开了母亲的触碰。
他已经不太相信大人们说的话了。
他们总向自己保证——脸上的疤能治好,可一年多过去了,那些疤痕非但没有淡化,反而随着年岁增长愈发狰狞。
就如同阿爹常说“外貌不重要,心地善良才是做人最大的美德”一样,左右不过是些空洞的安慰话。
想通了这些,他抹去眼泪,朝段莲飞客气地行了一礼:“母亲,孩儿还有些功课要做,先行告退。”
自此,小桑瑱愈发沉默,成日里只埋头苦学功课、研读医书典籍,空闲时则醉心于琴棋书画。
小桑桑也随着年岁渐长,开了窍,学会了明是非,礼待人。
除了偶尔有些娇蛮任性,身上几乎看不到幼时那个坏小孩的身影了。
桑清泉双鬓日渐斑白,每每给桑瑱治脸,心中忧虑与自责便多了几分。
他使出毕生所学,尝试无数偏方,结果均以失败告终。
不得已,他决定外出游历寻找秘方。
他就不信,这大千世界,还找不出将孩子的脸复原的方法。
桑清泉走了,桑家世代相传的医馆却还是要开的,监管宝清堂的重任便落在了段莲飞身上。
段莲飞虽为才女,但与桑清泉成亲前并未学过医,后来半路出家,对于医术也只能说是略懂皮毛。
医馆里那些事她并不清楚,日常全权交给请来的医师负责,于是宝清堂有段时间经常亏空,甚至出现了有人闹事。
且段莲飞性子端庄温柔,容貌又姣好,往那一站便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就有医师与病人趁桑清泉不在,对她起了坏心思。
这些事终是传到了桑桑耳中。
桑桑那时已十二岁,外表虽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实则内里这么多年秉性难改。
敢觊觎她母亲?敢在医馆搞小动作?
好啊。
小混世魔王一出马,肇事者立刻被整得偃旗息鼓。
医馆里也有一些不服她的医师,桑桑人狠话不多,明招阴招双管齐下。
她鬼点子多,脸皮又厚,总能在不经意间打得人措手不及,那几个“刺猬头”被整得叫苦不迭。
且她到底是医圣的亲生女儿,在学医一道上,小小年纪便超群绝伦,除了桑瑱尚能与之平分秋色,竟是无人再出其右。
众人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对一个小女孩马首是瞻。
宝清堂内部从乌烟瘴气恢复成了往日桑清泉在时的一派祥和。
桑桑自此代替母亲,日日浸在医馆,与医师们互相切磋学习,进步飞快。
桑瑱还是不爱出门,他讨厌别人指指点点,更憎恶旁人或幸灾乐祸或带着怜悯的目光。
空闲时,他便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他烧得一手好菜,弹得一手好琴,画得一手好画,几乎完美地继承了段莲飞的所有长处。
他反复阅读着桑清泉这些年的来信,看父亲走遍大江南北、塞外番邦,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渴望。
他也想去大千世界看看,去经历、去感受不一样的人生,而不是永远蜷缩在桑宅这方窄小的天地。
但他也深知,家中只留母亲与桑桑两个女子定然不行,且去异乡是极为危险之事,父亲断然不会同意自己一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孩子个头窜得飞快,段莲飞却因为一场普通的风寒,身体每况愈下。
她是早产儿,先天不足,自小身子便不是很好。
当年段家父母不准她嫁入桑家,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她劳累受苦,过早香消玉殒。
同样的,两人又怕女儿爱而不得,含恨而终,最终含泪允下这门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
桑清泉去了古斯国,已经一年多未曾回来。
段莲飞躺在床上,视线落在敞开的大门外,这些年与丈夫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在眼前。
泪水从那双美丽却晦暗的眸中滑落。
缠绵病榻整整一年,她已药石无灵。
屋外,蝉鸣声聒噪刺耳,房内,浓郁的药味弥漫在四周,让人想忽略都难。
段莲飞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可能等不到丈夫归家,于是让丫鬟把一双儿女叫到跟前,想趁着神智还算清明,在死前了结一些遗憾。
“桑桑,瑱儿……”
这声音微弱得好似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娘快要死了,往后的日子没法陪你们,若娘不在,你们一定要劝住你爹,让他切莫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
桑桑用力摇头,哭着狡辩:“阿娘您胡说什么?您身子好着呢,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段莲飞轻咳一声,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她问女儿:“家中三个懂医之人,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娘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自是该要离去了。”
“不会的……”桑桑捂着脸,早已哭成泪人。
段莲飞的目光落在桑瑱的帷帽上,昔日引以为傲的长子,如今只能终日活在“面具”之下。
她努力挤出虚弱的声音,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愧疚:“瑱儿,娘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她伸出手,试图触碰那久违的温暖。
“是娘没有管教好桑桑,才让你变成如今这模样,一切都是娘的错……”
桑瑱上前一步,跪在床边,紧紧握住段莲飞的手。
那双曾经稚嫩的小手,如今已然比母亲的还要宽大。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悲喜:“母亲莫要这样说,孩儿命中有此一劫,与旁人无关。”
除了将一切归咎于命运,他还能怪谁?
怪自己被宠坏不懂事的妹妹?还是怪将妹妹宠坏的爹娘?
承认这些,无异于是给自己伤痕累累的心口上,再撒一把盐。
桑桑将两人对话全听了去,心中涌起深深的自责。
她幼时不懂事,酿成了无法挽回的过错,这么多年过去了,兄长虽看似原谅了自己,但两人之间始终存在着深深的龃龉。
她多次向他示好,却鲜少得到回应。
“是我的错!”
豆蔻少女抹去眼泪,目光炯炯地直视身旁人:“阿兄,我对不起你,我欠你一个道歉。”
说罢,她当着病榻前母亲的面,重重朝桑瑱磕了一个头。
桑瑱跪在段莲飞身旁,并未有任何反应。
桑桑抬手起誓:“母亲放心,若父亲无法治好阿兄的脸,余生便由我来继续。只要我活一天,定会竭尽所能帮助阿兄,无论阿兄将来想做什么,我将永远无条件支持。”
这番话发自肺腑,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桑瑱垂着脑袋,依旧一言不发。
段莲飞虽然心急,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儿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得知长子心中多少有了些触动,她松了一口气,最后嘱咐道:“瑱儿,桑桑,记住娘说的话,照顾好你们的父亲,互相扶持,将‘扬城桑家’发扬光大。”
“女儿知道。”
“儿子明白。”
三日后,一代才女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人世。
一月后,桑清泉带着他从古斯国寻来的宝贝,满心欢喜地回到扬城。
得知心爱的妻子已经离去,这位久负盛名的医圣大病一场。
这次之所以离家这么久,是因为他无意间得知有种特殊的蜗牛,它们分泌的粘液可以使受损的肌肤恢复如初。
古斯国人称这种蜗牛为“圣蜗”。
桑清泉长途跋涉,一路找寻,终于来到了圣蜗的生长地。
为了验证圣蜗效果,他开始用自己的身体作实验。
他在大腿上划开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等伤口结痂后,按照当地人所教之法,采集圣蜗的新鲜粘液涂抹在疤痕上。
他每日坚持,观察记录效果。
时间飞逝,伤痕一点一点淡化,半年后,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竟也奇迹般消失了!
桑清泉心中狂喜,儿子的脸有救了!
他观察疤痕复原的同时,人也没闲着。
古斯国距离扬城路途遥远,万一带回去的圣蜗半路死了怎么办?
难不成带桑瑱再来一趟?
绝不可以!
古斯国环境恶劣,圣蜗生长的地方又缺衣少食,他可以吃苦,但孩子还小,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于是他仔细观察这种蜗牛的习性、喜爱的食物与生长环境,学着自己养育。
一切尽在掌握之后,他挑选了几十只强壮的圣蜗,踏上了回乡之旅。
半年后,桑瑱的容貌终于恢复了。
少年摘下帷帽,笔直地站在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脸清秀俊美,皮肤苍白得不似凡尘中人。
桑清泉望着与亡妻七分相似的儿子,欣慰地笑了。
他将一切准备妥当,在兄妹俩十六岁生辰上,主动退位,将宝清堂正式交给桑桑掌管。
这是他与桑瑱讨论许久后决定的。
桑家向来有长子继承衣钵的传统,否则就不会发生桑清梧年少从军,桑老夫妇气得将他从族谱上除名这一举动。
到了桑清泉这一代,他不想重复大哥的悲剧,对两个孩子都悉心教导。
他想,以后谁天赋高,宝清堂就交给谁。
万万没想到,上天格外眷顾他,两孩子在医术一道上竟都颇具天赋,一点就通。
他又惊又喜,对两人全力培养。
后来他外出为桑瑱寻找治脸药方,十二岁的桑桑显露出过人的能力,将宝清堂打理得井井有条。
桑清泉非常担心桑瑱会对此不满,毕竟如果不是桑桑当年胡闹,长子也不至于隐匿于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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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每每归家,他都会找儿子谈心,拐弯抹角地问此事看法。
桑瑱只是淡淡回应:“挺好的。”
桑清泉不懂“挺好的”是何意思,又怕桑瑱心中不快,日后自己不在,兄妹俩反目成仇,于是将担忧与打算和盘托出。
少年桑瑱闻言一愣,而后轻轻笑了。
“父亲,我说的是实话,桑桑接管宝清堂,我确实觉得挺好的。您说我在医术上的造诣与她不相上下,但我并不擅长管理旁人,桑桑能轻松解决的问题,于我而言却异常棘手。这些方面,我的确不如她。”
桑清泉语塞,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理由。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这些都不急,你可以慢慢学。”
桑瑱摆了摆手,想也未想就拒绝了:“不用了,我不喜欢。日后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个小医师吧。”
两人十六岁生辰前一日,桑清泉又问了一遍桑瑱的选择,得到的依然是同样的答复。
“宝清堂交给桑桑管理,很好。”
桑清泉想对儿子做出的最后一点补偿,也没成功。
三个月后,桑清泉离世,一代医圣就此陨落。
对于父亲的死,桑瑱后来才发现,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心也就跟着去了。
他强撑着给自己医脸,将毕生所学悉数整理成册,安排好自己与桑桑以及宝清堂日后的一切,不就是在准备后事吗?
桑瑱甚至怀疑——父亲在自残。
他时常看到他房间的油灯燃至天明,不时听到他肚中发出“咕咕”的叫声,甚至在大雪纷飞的冬日,瞥见他只穿着单薄的冬衣。
桑瑱那时不明白,心疼父亲,多次提醒。
桑清泉闻言,只是笑着说:“放宽心。”
之后房间里的灯火倒是不会彻夜长明,但父亲眼下依旧黑青。
自己每日送去的亲手烹制的吃食,虽全盘接收,但他的身体仍日渐消瘦。
桑瑱安静地跪在父母坟前,一言不发。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或许对于父亲而言,主动追随母亲而去,是他最后的幸福吧。
桑清泉去世半年后,桑瑱终于如愿踏上了云游之旅。
他在父母名中各取一字,化名连清,孤身上路。
自从毁容之后,他鲜少出门。
如今重新踏上这锦绣山河,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桑瑱只觉多年来的愁苦烦闷一扫而光,自己也由内到外,透着无尽的喜悦与平和。
他沿着桑清泉曾经走过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几年间踏遍了大俞的大江南北。
他尝遍人情冷暖,亲眼目睹了这乱世中底层百姓的不易,这使得他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发觉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分外艰难,相比之下,自己幼时所经历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他多了几分豁达与慈悲,整个人也从原来的自卑迷茫变得坚定从容。
不再被繁琐的世俗困扰,他更加珍惜当下,也坚定了日后力所能及为穷苦百姓谋福祉的想法。
他往返于扬城与各地之间,在外,他是容貌清俊的普通小医师连清。
在扬城,他是已故的医圣之子,那个破了相不爱出门的桑家大公子。
常年佩戴帷帽这一习惯早已刻入骨髓。脸虽已经治好,但桑瑱并不愿意以真面貌示人,他害怕别人再次对他的“新脸”指指点点。
所以,刚开始一切照旧,哪怕是桑桑和贴身伺候的小厮,也未曾见过他的真容。
之后他外出游历,心境大变,回家后更没想过将帷帽摘下——他在扬城又不经常出门,何必给自己平静的生活再掀波澜?
遇见了太多人太多事,他逐渐对童年的遭遇释怀。
他曾嫉妒年幼的桑桑,嫉妒爹娘对她的关注总是比自己多,后来他游历时,捡到了两只才出生的小狗。
一只狗性格乖顺,另一只狗脾气暴躁,见人就咬。
桑瑱虽喜欢那只总爱摇尾巴的小乖乖,注意力却时刻停在另一只恶犬身上,生怕它一不小心闯出祸来。
要是能与狗对话,他除了会警告“恶犬”安静点,定会劝小乖乖帮他管管自己兄弟。
后来他心力交瘁,给两只狗各自找到了一户好人家,送走了。
虽然以狗喻人不对,但多少能理解一些父母当时的心情了。
他与桑桑幼时是两个极端,他安静乖顺,不争不抢不喜欢生气。
桑桑聒噪吵闹又爱惹祸,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一般,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挂在爹娘身上。
这样一对比,爹娘总是会被桑桑吸引。
他烦了尚且能将狗送走,爹娘烦了,还能把什么都不懂的幼女丢弃么?
并且不抑制桑桑本性,让她自由长大,这一举动的好处明显是大于坏处的。
出了桑家,他遇到了许多处境艰难的女子,有些即使家境富裕,却依然活得艰辛,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父母只会一味地教她们屈从讨好旁人,并不传授能在这世间立足的根本。
她们过分美丽、过分柔软,像菟丝花一样,只能依附于别人生存。
他庆幸桑桑有脾气、有胆量、有能力,不至于像他遇到的几位女子一样,遭遇不公正对待后,不敢反抗,却敢将死亡当做最后的退路。
父亲说得对,女儿家特别一点,也没关系。
桑家与宝清堂,也正是靠“野蛮泼辣”的桑桑撑起的,从桑桑十六岁开始,便要兼顾家中与医馆的各种事宜。
桑家医道世家,来宝清堂的病人除了普通百姓,自是不乏名门望族、江湖豪杰,甚至朝廷高官,桑桑将一切都处理得游刃有余。
不仅如此,桑家传承百年,家境殷实。段连飞是官家小姐,陪嫁来的财产铺子只多不少,这些也全是桑桑在打理。
可以说,自段莲飞与桑清泉离世后,整个桑家就是桑桑在支撑。
桑瑱理解了妹妹的不容易,再加上长大后的桑桑因为愧疚,几乎对他百依百顺。
无论他做想做什么,桑桑都无条件支持,兄妹俩的关系倒是一年比一年好了。
81.番外 情不知所起
在扬城举行弱冠礼后,桑瑱踏上了新一年的云游之旅。
这个夏天,他准备在容城一座深山的小木屋中独自度过。
这木屋还是桑清泉在世时,从一户猎户手中买下的。
桑瑱顺着父亲游历时留下的书信与地图,寻到了这里,发现此处不仅环境清幽,因着地质特殊,还长着一些不常见的药草。
他很喜欢这种远离尘嚣的地方,于是从十七岁开始,每年夏天都会来此小住一段时间。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一日雨后清晨,他同往常一样背着药篓上山采药,远远地瞧见前方草地上躺着一个受伤的人。
好奇的本能驱使他慢慢上前。
距离那人越来越近,桑瑱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他隐隐瞥见,那似乎是一个没有脸的怪物——树皮一般皱巴巴的皮肤,糊成一坨的五官,以及,满身是血的身体……
桑瑱只觉心里瘆得慌,转身就想跑。
但到底学医多年,他当然知晓——这世上不可能存在无脸之人。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好心情后,强忍着恐惧,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怪物”身旁,细细观察起来。
这才发现原来是个误会。
这人不是没有五官,而是贴着人皮面具。
昨日后半夜下了场大雨,人皮面具被雨水泡发,从远处望去,自然就呈现出五官全无的诡异景象。
桑瑱长舒了一口气,他放下背篓,伸手探了探对方鼻息。
气息微弱,但还有气。
既是活人,那自然是要救的。
正准备将人背起,忽然瞥见那人雪白光滑的脖颈、以及裸露在外细腻的肌肤。
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再次端详了一番地上之人。
这人身形修长,腰肢纤细,身着一件已被鲜血浸染、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裙衫……
显然是个女子。
桑瑱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道:“无意冒犯,我且先将你带回我的住处医治。”
女子很轻,他轻易就将人扶了起来。
方才远远望见那张被雨水泡发的人皮面具,他已然头皮发麻。如今面对面盯着它,桑瑱只觉自己要原地升天。
犹豫半晌,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伸出了手。
“抱歉,我总要知道自己所救之人是何模样吧?失礼了。”
人皮面具被轻轻撕下,露出了一张极为漂亮的脸来。
竟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子。
桑瑱将这人背回了家。
在医师眼中,病人是没有性别的,因此,他毫无负担地帮她解开了血衣。
然而,看到这陌生女子裸露在外的肌肤时,他亦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好肉。
还在渗血的伤口、刚刚结痂的伤口,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疤痕,无一不在诉说着同一个事实——此人身份不简单。
桑瑱又仔细检查了对方的虎口、指尖、右手小拇指、手掌下方各处,发现这些地方都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显然是个长年习武之人。
他有些茫然,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又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哪怕是江湖中人,身上也不应该有这么多伤口与疤痕。
他想不通,也没时间去细想。
女子身上多处伤口仍在流血,肩头与腰侧两处尤为严重,特别是腰间,嵌入了一枚很深的飞镖。
若不及时处理,可能会落下病根。
桑瑱果断地取出了飞镖。
伴随着他的动作,女子身躯猛地一颤。
桑瑱有些抱歉:“我知道你很疼,忍一下,上完药就好了。”
他小心地将伤口清理干净,打开了药瓶。
止血药一点点抹在伤口上,榻上之人眉头渐渐拧成一团,额间与身上也渗出了大片汗水。
三瓶药膏用尽,伤口终是没再渗血。
桑瑱松了口气,放下空药瓶,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香袅袅,茶叶在白瓷杯中舒展沉浮,他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了些。
目光落在榻上女子的面容上,心中疑虑不由更多了几分。
方才清理伤口、上药过程中,这人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按理说,人在昏迷之际,尤其是剧痛之下,往往会有不自觉的呻吟或挣扎,但她却没有。
莫非是个哑巴?
他起身上前,撬开了对方的嘴,仔细看去,舌头咽喉一切正常。
不是哑巴。
那此人耐力真是了得,他不由得有些佩服。
收回思绪,他转身去药柜取了一些纱布,包扎好伤口后,开始为她诊脉。
“奇怪,除了迷药,似乎还中了别的毒,这脉象怎么那么像……”
他脑中浮现出桑清泉留下的一本古斯国的药草手记,其中一页详述了一种名为“九鸢天继花”的特殊药草。
将此花与一些珍稀药物炼制,便可制成能令习武之人武功尽失的错花愁。
这女子脉象奇异古怪,竟与手记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种炼制方法早已失传,且该花生长在古斯国荒漠深处,她如何能接触到这些东西?
多年习武、伤口无数、身中奇毒……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个常年浴血厮杀,又能接触到各种特殊人物之人。
桑瑱隐隐猜到了几种可能。
他突然有些犹豫。
江湖上穷凶极恶者甚多,与之为伍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
这女子满身伤痕,想必手中沾染的鲜血也不少,他虽怀有救人之心,却并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要不,将人送回去?
可万一,她醒来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回来算账怎么办?
又或许,直接了结了她?
桑瑱立马打消了这种想法。
他的双手,从来都是用来救人,而非杀人的。
且这女子也不见得是坏人,一切只是他的猜想,若不经考证,一锤定音,岂非滥杀无辜?
左思右想,桑瑱无法定夺,于是关上木门,准备出去透透气。
昨日后半夜大雨滂沱,整个山林被雨水冲刷,更显苍翠。
门前的樟树叶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日光照耀下,闪着莹莹光泽,连空气都带了几分泥土与花草混合的香气。
换做从前,他定会因眼前的美景心生愉悦,但今日,因着那陌生女子,他只觉心中堵得慌。
这些年,他化名为连清,游历路上遇到弱小之人,是能救则救,能帮则帮。
也不是没有因此遇到过危险,但他反应机敏且通晓毒术,回回都能化险为夷。
这次,他有些拿不准了。
他与这江湖女子并无交情,无法从短暂的交流中洞悉她的秉性。
若救错了人,又该如何?
思及此,心中越发烦闷。
也不知走了多久,少年无意间抬头,发现山中薄雾已经散去,翠绿的山丘与青黛色的远峰显现在眼前。
前方,一朵不起眼的白色雏菊正迎风绽放。
桑瑱停下脚步,弯下腰,怜爱地在花瓣上抚了抚。
因为后半夜那场大雨,这朵小花的花瓣早已残缺不全,可它依然顽强挺拔地盛放着。
那一刹那,他脑中灵光一闪,冥冥之中,好像找到了某个答案。
相逢即是缘,那便救吧。
青衣少年疾步朝木屋走去。
才一靠近木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那姑娘醒了?
不可能。
迷魂香厉害得很,自己尚未帮她解毒,按理说还要昏迷个两日。
正准备推门,手碰到门把手的瞬间,桑瑱顿住了。
他不放心地摸了摸袖中用来保命的明瞳散和自制的迷药,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门被打开,女子依旧躺在床上,双眸紧闭。
“阿爹阿娘……”
她声音嘶哑,哽咽着求救:“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
桑瑱缓步上前,好奇地站在床边。
原来并未苏醒,只是魇着了。
似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女子苍白的脸庞泪痕斑驳,长长的睫毛还坠着晶莹的泪珠。
饶是他不近女色,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流泪的模样委实令人心疼。
“阿爹,他是坏人!阿爹你离他远一些!”
“阿爹,你们怎么还不来接我回家?”
“阿娘,她们又捉弄我了,我好想回家……”
“阿娘,我好饿,好想吃东西,好想回家……”
“他们又打我了,阿娘,好痛,我要回家……”
“我会为你们报仇的,报仇回家……”
“我进步了,我又进步了!”
“爹娘,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
屋外,蝉鸣声微燥,暖风吹得门口樟叶沙沙作响。
屋内,熏香袅袅,满室的血腥味也被香气冲淡了些。
榻上女子仍在梦呓,说到激动处,还会发出尖锐凄厉的哭喊。
桑瑱听了小半个时辰,从那些断断续续、绝望而破碎的呓语中,渐渐拼凑出了一段悲惨的过去。
一个在睡梦中都不忘让爹娘带自己回家的人,心肠想必不会太坏吧?
这样想着,他取出银针,开始帮忙解迷魂香的毒。
女子本就受了重伤,这迷药药性甚烈,桑瑱一直从中午忙到下午,直至头晕眼花、饥肠辘辘,才想起一天未曾进食。
他随便煮了些白粥,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又继续返回床边施针。
这一忙便忙到了酉时,眼见着太阳即将下山,估摸着这人该醒了,他手上动作也慢了几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沿,洒在病榻上,女子眼睫微颤,浓密纤长的睫毛似翩翩欲飞的蝶。
她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美丽清亮,醒来的一刹那,眸中是化不开的哀愁与迷茫,像一只初生小鹿般彷徨无助。
但很快,当她注意到他手中银针,眉头倏地一紧,眼神瞬间冰冷似寒霜。
她警觉地瞪着自己。
桑瑱一愣。
艳若桃李,凛如寒月,他惊叹于对方出众的容貌,也诧异于她可以将情绪如此快速地掩藏好。
“姑娘莫怕,在下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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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在帮你解毒。”他尽量柔声解释。
女子闻言,警惕地环顾四周。
良久,像是确认了般,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屋内,一时静默无声。
桑瑱扎完最后一个穴位,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几处又开始渗血的伤口上。
他在床边彳亍不前,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询问:“姑娘,伤口又流血了,介意在下重新上药包扎一下吗?”
女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屋顶,片刻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桑瑱取来热水与干净的毛巾,小心地解开了她的衣衫。
早上做这些事时,他毫无负担。那时在他眼中,这人不过是个奄奄一息的陌生人。
而如今,因为无意间窥见了她的过去,对她多了几分同情与怜悯,桑瑱反倒有些放不开了。
他努力抑制内心深处莫名的尴尬与羞涩,温声提醒道:“等下抹药膏时,可能会有些疼,姑娘若是觉得在下下手重了,不妨直言。”
女子沉默地望着屋顶,依旧没有回应。
桑瑱细致地将伤口周围的血渍清理干净,又重新上了止血药与金疮药。
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塌上之人吸引,从头到尾,她未曾喊叫,亦未曾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若不是眼中偶尔流露出的痛苦神色,以及额头渗出的冷汗,桑瑱一定会再次认为,这人可能真的不怕疼。
他怜悯地望着她。
他想起自己幼时,明明很在意爹娘对桑桑的关注比对自己多,可又怕他们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于是只能强装大度,压抑心中不快。
他明白那种只能伪装强撑的无力感,他想这姑娘大概也同自己一样,独自忍痛忍习惯了,所以即使身受重伤,依然可以做到面色如常。
他轻叹一声,细心地帮对方系好衣服,又将药瓶、银针收回药箱,转头叮嘱道:“在下去熬些有助于伤口愈合的药来,姑娘先睡会儿,晚些再叫你。”
女子却像是全然没有听见,双眼空洞,既不答复,也不曾有多余的动作。
对于她的无礼,桑瑱也不恼,迷魂香药性霸道,她到现在尚未完全清醒。
他点燃两盏油灯,举着其中一盏,缓步走进厨房。
等他煮完汤药回来,那人再次陷入了梦魇之中。
“阿爹阿娘,不要丢下我,我想回家,你们接我回家好不好?”
“我不想杀人……我……害怕……”
“血,好多血……”
桑瑱眸光微动,将药碗搁在桌上,走到床边。
女子哭得梨花带雨,素净的面容上泪痕密布。
他有些不忍,轻轻推了推:“姑娘,起来喝药了。”
对方却似全然听不见周围的动静,依然沉浸在可怕的梦境中。
“对不起,我不想杀你们,对不起……”
“阿爹阿娘,求你们快带我走,我好怕……”
……
这哭声哀婉无助,在这样寂静幽暗的夜晚,听起来分外凄惨。
桑瑱默然立在床边,几乎再次确认了此人的身份。
听她在梦中还为那些杀死的人道歉,他想,这人心肠应当不算歹毒吧?
“姑娘,醒醒。”他又推了一把。
榻上之人依旧无动于衷。
“罢了。”
他放弃了让病人起来喝药的想法,转身准备去厨房给自己弄些吃的。
下一瞬,右手手腕忽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他一跳,他本能地想要挣脱。
那人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不肯松手。
“你们为何要把女儿一个人丢在这炼狱受苦?为何不带我一起走?”
女子的手指纤长秀美,骨节匀称,然而手上的力道却让人疼痛不已。
桑瑱闷哼一声,见对方哭得可怜,也不忍责怪,只是上前一步,坐回了床边。
“把女儿一个人丢在这炼狱受苦?”
耳畔回响起方才听到的话。
桑瑱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轻叹一声,无奈地望向窗外。
木窗还未来得及关好,透过纱窗,明月如玉盘,悬于山林之上,孤寂而清冷。
他安静地坐着,目光又落回两人肌肤相触之处。
宛如一个溺水之人在深海中沉浮许久,终于找到了一方浮木,身旁人抓住他后,竟也不再吵闹哭喊。
桑瑱静静地望着那张美丽的容颜,直至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小心地掰开她的手指,将泛着红色印记的手腕一点一点抽出。
顾不上因久坐而引起的浑身酸麻,少年起身,从柜中找出了一根助眠安神香。
香火点上,炉香静逐,游丝轻转。
做完这一切,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蓦地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回头。
月光透过纱窗洒在女子的面容上,那张原本哀愁俊俏的脸庞,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柔和。
许是因为抓住自己时,梦见了某位亲人,她唇角竟浮起了一丝浅笑。
桑瑱再次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他折返回窗前,将草帘轻轻放下,屋内瞬间暗了下来。
82.番外 情不知所起(二)
送走那个误闯入自己生活的小姑娘后,桑瑱的生活一切照旧。
每日清晨,他习惯早起去附近山头寻找新鲜药草。
天气好时,再将这些药草放到屋后的石头上晾晒。
有时日头太烈,他累了,便找个阴凉地席地而坐,伴着清风鸟鸣,翻看医书。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地过着,那个叫“忘月”的姑娘,一直未曾回来。
先前见她可怜,他曾心软答应会帮忙解“错花愁”。
眼见着大半个月过去了,桑瑱猜测,此人应当不会再来了。
女子走后的第三天,桑瑱见到一只雪白的信鸽停在屋前。
信鸽腿上绑着一个轻便且似乎防水的袋子,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字条与两张银票,字条上写着:诊金,连清收。
银票足足有两百两。
桑瑱自然知道这是何人手笔,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饶是他以“灵医妙手”的身份行医,也值不了这么多诊金。
他不知那姑娘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价,还是放大了自己的恩情。总之,这银子太多,他受之有愧。
他将银票夹在医书中,想着日后若是有缘再见,定要物归原主。
这天,他如往常一样上山采药,因走得太远又绕了路,到家时便有些晚。
彼时夜幕将至,天空由湛蓝变成浅灰,天边几颗明星乍现,月亮也从云层后缓缓升起。
桑瑱远远瞧见,平日里用作厨房的小屋此刻亮如白昼,隐约还有青烟冒出。
这是……起火了?
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起火?
莫不是天太热,发生了山火?
可有山火,也不该是从里面燃起啊!
他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屋。
火势已灭,灶台前站着一个浑身漆黑、看不清模样的“人”。
恰巧此刻暮色已尽,月光透过木窗,照在这黑影身上,更显诡异。
桑瑱吓了一跳。
什么鬼东西!大晚上出来吓人!
“谁?”他问。
“连、连清,是我……”
熟悉的声音。
“忘月姑娘?”
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自己想见的人,回来了。
女子尴尬地解释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桑瑱强忍笑意,好言宽慰。
她浑身烧得焦黑,头发又脏又乱,紧张地看向自己时,眸中闪着熠熠水光。
这般可怜的模样,桑瑱不由想起——幼时总爱与桑桑争着去抱的那只狸花猫。
他下意识想为她拂去脸上的黑灰。
这种举动出自本能,没有原由,也不受控制。
桑瑱忽然发觉,自己好像总会不自觉想要亲近这女子。
对她,他总是既心疼又好奇,总想着多了解一些。
很快,他又注意到她的腿烫伤了。
那人对此若无其事,一再强调问题不大,根本不疼。
这世间会有不怕疼之人吗?
桑桑亦是女子,在桑瑱的印象中,妹妹小时候即使只有指甲盖大的伤口,也要哼哼唧唧找爹娘吹上半天。
桑桑如今也有双十年华,这个毛病还没改过来。
眼前女子比桑桑还要小,当时躺在荒山野岭,浑身血窟窿也未曾吭过一句。
思及此,他心中不忍,转身回屋,取来了烫伤膏。
饭桌上,女子突然发问:“连清,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桑瑱一愣,为何会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这么好?
这个问题,他其实一直在问自己。
或许是因为怜悯,抑或是他们有诸多相似之处,还有可能是别的他尚未想通的原因……
但这些答案,显然不能说。
他不想让她知晓,自己偷听了太多不该听的秘密。
他笑着撒谎——因为家里人对自己好,所以他养成了与人为善的习惯。
话一出口,她眼中明显多了几分羡慕与失落。
桑瑱觉得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对方父母不在,还故意刺激,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他想起她梦中一直在喊"爹娘带我回家",那她原本的家庭一定很美好吧?
他问:“姑娘的父母呢?”
她垂下眼帘,说出了他早已知晓的身世。
“记忆中他们感情也十分要好。”
“记忆中?”他明知故问。
“是啊,她们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
果然如此。
桑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想起了她送来的银票,欲物归原主,却被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没办法,拿人家手短,桑瑱只能暗下决心,日后对她更好些。
哪知他刚从河边洗完碗回来,对方又送来赔礼。
少女淡声道:“我弄坏了你的东西,自然是要赔的。”
桑瑱实在想不起她弄坏了什么,狐疑地打开了那个精致的木盒。
盒中静静躺着两根玉簪——一根翡翠竹纹簪,一根白玉莲花簪。
款式虽简约,但材质贵重,做工精良,一看便知上品。
原来是指那日被弄碎的发带。
一根普通发带换两根品相不凡的簪子,怎么看都像是在占便宜。
他将盒子小心地放回桌上,笑着拒绝:“太贵重了,在下不能收。”
似是早就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女子神色如常,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忘月弄坏了东西,理应赔偿,连医师不必有负担,这簪子是我在街市上随手买的,值不了几个铜板。”
值不了几个铜板……
桑家富庶,桑瑱自然不缺这些饰物。
这簪子品相如何,到底值不值钱,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少女望向他头顶,继续道:“虽不值钱,但比起连医师头上那根木簪,这两根显然更适合些。”
烛火下,她眸光微动,眼中难得露出了一点期盼神色。
桑瑱直直地盯着她,半晌,笑道:“有劳姑娘费心了。”
既然收下能让她开心些,那便收着吧,不过日后得加倍照拂她才行。
他拾起木匣,准备放在柜子里收好,忽听她问:“你不喜欢?”
桑瑱动作一顿:“喜欢。”
说喜欢倒也不是特别喜欢,他从小便对这些身外之物无甚感觉。
于他而言,簪子能束发就行,材质再贵、模样再精美,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但这样说,对方显然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误会自己不喜欢这礼物。
果不其然,她再次追问:“那为何不把那根木簪换下?”
桑瑱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日日都要上山采药,山路陡峭不好走,林中又多灌木。若带着这些玉石翡翠在头上,一不小心兴许就折断了,届时,岂不辜负了姑娘的一番美意?”
女子闻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良久,缓缓开口道:“如此说来,岂不是木簪最合适连医师了?”
桑瑱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思索片刻,点头称是。
对方闻言,收回目光,倒也没再说什么。
夜里,两人又因睡在哪里争论了一番,先前那姑娘受伤时,桑瑱为了避嫌睡在厨房。
如今厨房被烧,里面又湿又脏,显然不能再住人。
桑瑱本想继续把床让给对方,自己去外面将就一晚,但小姑娘执意不让,反而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桑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不能入眠。
七月半,正是民间传说“百鬼夜行”的日子,夜里本不宜外出,可她却为了顾全彼此名声,宁愿独自在外过夜。
桑瑱从小习惯事事以桑桑为先,突然有一人主动迁就自己,那种感觉,说不出来的奇怪。
他披上外衣,推开门,朝屋外走去。
月光透过密林缝隙,投下一片斑驳的树影。
微风掠起,树影婆娑,整个山林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鬼魅阴森的氛围。
桑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林中找了许久,始终没瞧见那道身影。他怅然地走回住处,一夜浅眠。
-
那姑娘回来的主要目的是解“错花愁”,桑瑱一直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对此也几乎是毫无保留。
他帮她针灸、为她熬煮汤药、疏通她日渐堵塞的经脉,而她亦配合地接受一切。
桑瑱突然觉得,家中多一人也挺好。小姑娘虽不爱说话,但有她在,自己莫名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她来的第三日,桑瑱傍晚采药回家,发现厨房放着洗干净的野菜与菌子。
“我的厨艺,连医师也清楚,若不想再修一次房子,还得劳烦你来。”她说。
桑瑱放下药篓,想起那一锅面目全非的鱼,忍不住笑了。
他洗干净手,开始炒菜。
烛光摇曳,饭桌上两人总是格外安静。
不同于桑桑的聒噪,对面女子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只有他主动问话,才会收到回应。
她话虽不多,但很有眼力劲。
吃完饭,桑瑱收拾好桌子,准备去河边洗碗。
她连忙上前,“我来。”
桑瑱一顿,人家是客人,还是个女子,怎能让她做这种粗活。
他还未来得及拒绝,手中装着脏碗的篮子已被抢走。
“连清,你煮饭也累了,以后我来刷碗。”
明月高悬,少女着一袭玄色长裙,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挽着竹篮,大步朝河边走去。
月光清亮,她的背影清瘦而孤寂。
桑瑱只看了一眼,心中没来由想到“孤独”二字。
第二日,他同往常一样早早出门,只是走之前,特地蒸了几个红糖包放在灶上。
如果此生注定孤苦,那他希望——她的生活能有一点甜。
傍晚,他返回住处,见她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夕阳发呆。
“忘月姑娘。”他驻足唤了一声。
女子转身,伸出了右手。
“你的簪子。”
她的掌心,多了两根金丝楠木发簪,一根为莲花形状,另一根是莲蓬形状。
桑瑱不明白她为何还惦记着这事,也不知她从哪弄来的这两根品相绝佳的发簪,故而一直没有接。
她却上前一步,将它们塞到了他的掌心。
桑瑱无奈,举起木簪细细端详,近距离一看,更觉手中之物生动逼真。
莲花簪纹理细腻,花瓣清晰可见,莲蓬簪由三个精巧的小莲蓬组成,表面被精细打磨过,每一处细节都栩栩如生。
与其说是发簪,倒不如说是两件艺术品。
“哪里来的?该不会是你自己雕刻的吧。”桑瑱隐隐猜到这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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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不置可否。
“你这两天刻的?”桑瑱大惊。
就因为自己随口说喜欢木簪,所以她这两日一直在家弄这个?
她点头:“我从小练习剑法与刀工,雕刻两根簪子,并非难事。连医师不要拒绝,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桑瑱心中又涌起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融入了制作者心意与时间的礼物,是无法用金银衡量的。
他抚过莲花花瓣,有些困惑:“为何是莲花与莲蓬的图案?”
她前两日送的也有莲花玉簪。
女子微笑回应:“连清,莲清。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莲子清如许,这两样东西,都与你很相配。我不知雕莲花好,还是刻莲子好,索性都做了一根。原以为会很难看,到是比我想象中要稍微好一点。”
听对方这样直言不讳地将自己与高洁的莲相比,桑瑱面上不由一烫。
短暂的相处过程中,他知道这姑娘有时直白赤忱得过分。
他清了清嗓子,正想说她谬赞了,抬眸那一瞬,意外撞入了她的视线之中。
面前女子气质虽清冷,然而容貌却生得极为明艳,浓眉下是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这双眼睛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冷淡哀愁的。
而此刻,它的主人在微笑,眼底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残阳似血,晚风醉人,一股莫名的情愫在周身蔓延开来。
桑瑱倏地听到自己心脏深处传来强烈的震动声。
那一瞬,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捂住了胸口。
“连清,你怎么了?”她紧张地问。
他慌乱地低下头,努力掩盖面上的不自然:“没事。”
末了又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挺直腰板道:“我饿了,先做饭吃吧。”
夜里,月光温柔,清亮如水。
桑瑱躺在床上,对着窗外的明月发呆,内心犹如翻涌的江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在床上转辗反侧许久,仍然无法入睡。他索性点上油灯,拿起枕边那两根木簪,细细端详。
“莲花簪……”
少年低声喃喃,脑中浮现出某人瘦削的背影,那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他按住心口,又摸了摸发烫的脸颊,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好像有一点点喜欢这个送他簪子的姑娘了。
这个他随口一提,却事事有回应的小姑娘。
因为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他难得起晚了。
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一个身影突然闪了过来。
女子头发松散,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衣,显然也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
她挡在自己面前,语气难得有些轻快:“采药去?一起?”
桑瑱打了一半的哈欠顿住了。
自此,他每日便多了一个同伴。
小姑娘记性很好,但凡自己讲过一遍的药草,她通通记得。
桑瑱时常被她的记忆力惊到,甚至有时忍不住怀疑,她以前是不是学过医?
还是较为精通的那种。
但一想到她深不可测的武功,又觉得不太可能,年纪比自己还小,怎么会同时精通这么多东西?
或许,这便是传说中的天赋秉异吧。
桑瑱这样安慰自己。
他原以为对方只是在家闲得无聊才出来,等哪天烦了,便不会再跟着。
但她坚持了一天、两天、三天……桑瑱一直没等来她放弃的那一天。
天气好时,他们会走很远的路,去找一些特殊的药草。
山路陡峭不好走,桑瑱常常腿脚酸痛,小姑娘却始终神采奕奕,看起来毫无不适之色。
“累不累?”他微笑着问身旁人,这是他今日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不累。”
熟悉的回答让原本想坐下来休息的少年欲哭无泪。
“连清,你若是累了,我们歇会儿。”她体贴地说。
“不,不用,我不累。”桑瑱虽然很想休息,却也不得不否认。
人家姑娘都不觉得累,他一个男人频繁喊累,太丢脸了吧。
每每这时,他都会咬牙硬撑,时间长了,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比以前更好了,一口气走几里路都不带喘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两人白日里一起去附近几座山头采药,夜晚桑瑱回来帮她煮药、针灸、解毒,生活平静而简单。
小姑娘话一直不多,虽然比刚见面时多了一些,但与聒噪的桑桑相比,那几乎算是安静沉默至极。
桑瑱以前总嫌桑桑闹腾,如今在她身边,他反倒成了相对“闹腾”的那一个。
他发觉自己很喜欢逗她。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很有趣,偶尔孩子气的天真很有趣,脸红娇羞的瞬间更有趣。
桑瑱有时故意说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把那些藏在心底深深的爱恋,以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诉说,然后又故意装出一副真诚得不能再真诚的样子,让她茫然。
每每这时,她总会垂下脸,避开他的目光,脸上的红霞美得醉人。
还有时,她并不能听懂暗示,歪着脑袋,漆黑的眼眸一片茫然。
每当看到平日里冷若冰霜的少女,露出这般纯良无害的表情,桑瑱心中总会升起一股罪恶感。
——自己可真像是一个勾引漂亮姑娘的大坏蛋啊。
83.番外 花月两相同(真初吻)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
桑瑱发觉,这几日小姑娘总是心神不宁,本就寡言的人,如今更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了。
她眼中那种化不开的哀伤与落寞,也比以前更加明显。
桑瑱反思了一下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确认不是有不妥之处惹恼了她。
他隐隐猜测,中秋将至,她是想家了吧。
果然,八月十四这天,她声称身体不适,想在家休息,破天荒没有一起去采药。
桑瑱什么也没问,独自上了山。
山还是那些山,与往日并没有不同,但他的心不在眼前青山上,而是落在了身后的小木屋。
她在家做什么?
自己一个人出来,她会不会不高兴?
已过午时,他留下的糖包与野菜饼,有没有吃?
……
桑瑱心烦意乱,总觉得今日出来,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
虽然早晨走时,他已反复确认过她的身体并无大碍。
他拿起地上的药篓,顾不上头顶热辣的太阳,匆匆下山。
推开木屋大门,便见少女抱胸坐在床榻一角,神情寂寥。
听闻动静,她猛地抬头:“这么早就回来了?”
桑瑱望着眼前人可怜兮兮的模样,内心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解释道:“这两日天气不错,我打算把柜子里的药草再拿出来晒一晒。”
对方闻言,点了点头,垂下眼眸,不再言语。
桑瑱放下药篓,转身去厨房,准备烧些热水。
灶台上,他早上煮的白粥、糖包和野菜饼,一动未动。
她竟然一直没吃东西?
桑瑱端起盘子,返回房间,发觉榻上已空无一人。
他在屋内外寻了一圈,正自焦急间,头顶忽然传来声响:“别找了,我在这。”
循声望去,她不知何时坐在了屋旁的树上,浓密的叶片将她的身影藏匿其中。
“你一整天没吃东西?”
他举起糖包和野菜饼,关切地问:“饿不饿?”
“不饿,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抱歉,今日不能陪你了。”
桑瑱看不见那张被绿意遮蔽的脸,却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悲伤。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好。”
末了又像想到什么,补充道:“今早的糖包,放了许多糖,很甜,有空尝一下吧。”
“嗯。”
他将东西送回灶上,开始整理药材、晒药。做完这一切,见天色尚早,又去河边捉了几条小鱼。
等他拎着桶回来,发现灶上的糖包少了一个,这才松了口气。
他搬来椅子,拿出医书,在屋外寻了个阴凉地,翻看起来。
风起,树叶沙沙作响,头顶不远处,风将那道黑色的衣角掀起。
日长风静,岁月静好,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就这么坐了会儿,眼见夕阳西沉,桑瑱收好药草,又去厨房做饭。
今日的晚饭有鲫鱼汤、炒菌子和馒头。
他端着热乎乎的饭菜从厨房出来,对着树上黑影道:“忘月,吃饭了,有鲫鱼汤。”
“我不饿,你吃吧。”她回。
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怎会不饿?
他继续引诱:“我蒸了白花花的大馒头,很香,要不要来一个?”
“谢谢你。”树上之人叹了口气:“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不用管我。”
桑瑱闻言,默默回屋,不再多言。
等他再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点燃油灯,朝树上看去,那抹身影依旧坐在那,一动未动。
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正准备拿着衣物去河边沐浴梳洗,却听对方忽然开口:“连清。”
桑瑱脚步一顿。
“橱柜深处有坛酒,我可以喝吗?”
“酒?”
被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上回送她下山后,他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一坛菊花酿。
酒是好酒,只是酒性太烈,他买回来只浅尝了一小杯,便已微醺。
因此,这酒一直搁着。
“可以吗?”她再次询问。
“当然。”桑瑱温言提醒:“这菊花酿酒性颇烈,你少喝些。”
“好。”
之后他去了河边,沐浴回来后,小姑娘不见了,不见的自然还有那坛菊花酿。
他在屋里等了小半个时辰,她还是没有回来。
菊花酿太烈,莫不是她贪杯醉了,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思及此,他提着油灯出去寻人。
月光如银,铺满大地。
抬头望去,繁星璀璨,硕大的冰轮高悬在天边,仔细看还有一点缺儿。
八月十四,距离团圆夜还差一天,明日的月亮才最圆满。
这样想着,他朝树林深处走去,“忘月,你在哪?”
寻了许久,仍未见踪影,他心中顿时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
正自焦急、恨不得喊破喉咙时,远远地瞥见前方树上坐着一个人。
黑衣长发、手中举着酒坛,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吗?
他心中一喜,快步上前:“原来你躲在这里!”
少女却像未听见他的话,举起酒坛,念念有词。
待他走近,低沉哀婉的声音传入耳中:
“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她发丝凌乱,满头青丝与裙裾随风飞舞,双足随意地摆动,一张俏生生的脸上满是落寞。
此情此景,见之生悲,桑瑱只觉心脏被人紧紧捏住。
不忍看到她这般伤心难过,他绕到树下,仰头唤道:“忘月,夜深了,我们该回家了。”
看到来人,树上女子一愣,“砰”的一声,酒坛掉落在地。
桑瑱连忙拾起未摔碎的空酒坛,摇了摇,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家伙竟然把一整坛菊花酿都喝完了?
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那人痴痴地笑着:“连清,你来啦。”
他刚要答复,冷不防对方从树上一跃而下。
“小心!”
见状,他赶紧放下油灯,伸手去接,不料却落了一个空。
她稳稳站在自己面前,眼神迷离,语气却十分自信:“别怕,我……我不会摔的。”
她讲话有些大舌头。
桑瑱哭笑不得,语重心长道:“这样很危险,下次不许了。”
少女撅着嘴,摇头晃脑,道:“不……危险,我才……不怕~”
说着便步履蹒跚地往深林走去。
见她往相反的方向去,桑瑱将人按住,问:“你这是准备去哪?”
“我要.....回去.....睡觉。”她含糊不清地回答。
这一身酒气,又傻里傻气的,桑瑱确定——她是真醉了。
难得见这人露出这副模样,他忍着笑,将她的身子转了一个方向,指着前方道:“回去的路,在那边。”
“哦~”少女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一起回家……”
月光下,她脸上两条干涸的泪痕格外醒目。
桑瑱微微蹙眉,问:“你哭了?为何哭?想你爹娘了吗?”
她张了张嘴:“想,天天想……”
桑瑱抬眼望向天上的明月,安慰道:“你是个好姑娘,你爹娘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的。”
他伸出手指,指向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星,道:“瞧,他们变作了星辰,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呢。”
“看着我?”
“不!不可以!”
身旁人立刻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嚎。
桑瑱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对方抱着头,痛苦地蹲在地上:“不能看见我!绝不能让他们看见我!”
桑瑱立马反应过来,是自己方才的话有问题,但又不理解哪里不对。
他想找到症结所在,于是也蹲下身,问:“为何不能让他们看到?”
“不能!绝对不能!”
她尖叫着,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眼泪顺着洁白的脸颊大颗大颗落下。
桑瑱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控,既惊讶又心疼。
“不会看到,不会看到……”
顾不了那么多,他将狂躁的小姑娘圈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低声安慰:“别怕,没有看你……”
“别怕,别怕……”
他不断重复,不断安抚,怀中之人终于不再大声抽泣。
天幕低垂,群星闪烁。
半晌,耳边传来微弱嘶哑的声音:“我爹娘看到我变成这样,一定会讨厌我的......”
“怎么会?”
桑瑱不解,将她放开,这才发现平日里那张明艳冷肃的脸,此刻布满泪痕。
那感觉,就像一块上好的美玉,突然有了裂痕。
他心尖隐隐抽痛,却也不敢追问原因,只好说道:“忘月这么好,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大家都不可能不爱你。”
女子摇头,眼泪随着她的动作溅到他手上。
“连清......”
苍白的唇瓣颤抖几瞬后,她摊开了双手。
“连清,我杀了好多人,我手上有好多人的血,我爹娘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夜风寂寂,女子容色凄绝,眼中痛苦难以言表。
桑瑱一时哽在原地。
“我阿爹是厉害的大英雄,他的女儿,却是个杀人如麻的杀手,他们.....一定.....一定对我失望透顶……”
桑瑱瞬间就明白了。
因为偷听了太多梦话,对于她是杀手一事,他并不感到意外。
但他不知,原来冷厉淡漠的外表下,她内心竟然这般痛苦。
她说,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那她这些年,究竟是怀着何种心境,独活在这人世间的?
想到这,他从怀中取出手帕,温柔地为心上人擦拭脸上的泪痕。
“乖,别哭。你爹娘的想法,我们无从得知。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的所作所为,定有自己的苦衷。”
他说的是心里话,但对方显然没有被安慰到。
她安静地坐在草地上,眼神空洞迷离,泪珠时不时从那双湿漉漉的桃花眼中滚落。
桑瑱往她身边靠了靠。
他想,多说多错,不如就这样安静地陪伴吧。
远处山影如墨,偶尔响起几声猫头鹰的短啼,很快又归于岑寂。
林间,隐约可见几只零星的萤火虫,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耳边抽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桑瑱感觉肩上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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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看去,她靠在自己肩头,散落的青丝被夜风吹起,胡乱地飞在他脸上,带来丝丝痒意。
桑瑱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感,他想:她应该不讨厌自己吧?
这般静坐良久,直到肩头酸痛发麻,他才恋恋不舍地将心上人推开。
“连清?”
女子呆呆地凝视着他,脸上的悲伤已随时间消散,表情更多的是醉酒后的茫然呆滞。
桑瑱拉她起来,笑道:“不坐了,该回去了。”
借着他的力量,她起身,却因脚步不稳,一个踉跄又扑进他怀里。
桑瑱忙将她扶好。
两人距离极近,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呼吸间有酒气蔓延。
桑瑱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女子微微抬眸,泪水洗过的双眸清澈迷离,桑瑱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犹豫片刻,他轻声问:“连清……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浑身软绵无力,趴在他身上,脱口而出:“大好人。”
不太满意这个听过很多次的回答,他一步一步引诱:“那你,喜欢大好人吗?”
“喜欢。”她依旧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那,你是喜欢连清的,对吗?”
他声音低沉,故意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
少女抬头,容色绝艳,白皙的脸颊因为菊花酿的缘故,如新月生晕,渡上了一层薄薄的浅红。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又朦胧,桑瑱只觉心中似是淌过一汪温泉,暖暖的。
她歪着脑袋,努力思考着,良久,用力点了点头:“喜欢。”
此话一出,桑瑱感觉心跳似是停了一拍,而后快如惊雷,炸开无数烟花。
月影下,青衣少年与黑衣少女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夜风吹过,四周林涛翻涌,惊起了桑瑱心底的惊涛骇浪。
明明滴酒未沾,他却觉得自己醉得厉害,脸颊愈发滚烫。
他喉结微动,凑到怀中人耳边低语:“我也喜欢你,忘月。”
女子的脑袋在他脸上蹭了蹭,呢喃道:“你喜欢我啊……”
“嗯,这叫——两情相悦。”
一只手将她扶稳,另一只手轻抬她的下巴,让视线落回自己脸上,桑瑱认真询问:“既已两情相悦,那我们日后成亲可好?这样,便再也不用分开了。”
醉酒少女未作回应,只是悄悄垫起脚尖。
下一瞬,桑瑱忽然感觉唇上传来了柔软冰凉的触感。
宛如蜻蜓点水般,迅捷而短暂,呼吸间,唇齿还残留着菊花酿的清香。
她……竟然亲了自己!
桑瑱脑中一片空白,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始作俑者却只是歪着脑袋望着他,眼神迷乱朦胧:“连清,我困了,我要睡觉……”
她显然醉得厉害,说话都带了一些撒娇的意味。
桑瑱心中悸动在这一刻达到巅峰,他双颊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沉重起来。
慌忙中,他将人推开。
明明是自己故意勾引,却被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弄得满身狼狈,他大口喘着粗气,努力平复心绪。
被这么一推,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疼痛让她下意识皱眉:“连清,你推我!”
桑瑱这才回过神来,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方才他唯恐一时冲动,亵渎了心上人,却忘了她此刻醉得连站都站不稳。
急忙将她扶起,她却再次扑入了他怀中。
少年忍住心中燥热,高举双手,丝毫不敢有半分动作。
某人却得寸进尺,双手朝他腰间探去,直到把他紧紧圈住,脑袋还不安分地在他心口蹭着。
桑瑱感觉浑身又燥热起来,他低头,瞧见面前人双眼亮晶晶的,嘴角也绽放出了满足的笑。
“阿娘,我好想你啊......”
阿娘?
看来这家伙真是醉糊涂了,不仅主动亲了自己,还错把自己认成娘亲。
桑瑱哭笑不得,放下双手,摸了摸她发顶,柔声道:“好,乖女儿,时间不早了,该和阿娘回去睡觉啦。”
“睡觉.....”
小姑娘推开他,大步向前,她浑身无力,脚步虚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桑瑱无奈,照这个速度,天亮了他们也走不回去。
思及此,他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这才发觉,怀中人比初次捡到时更瘦了。
“阿娘,要唱歌了......”
她依偎在他怀中,有些口齿不清。
桑瑱一头雾水,大晚上唱什么歌?
却听暗哑的女声响起:“俞都城外水潺潺,宝宝梦里香甜甜,深夜静谧风露多.....”
原来是摇篮曲。
桑瑱暗自好笑,想不到某人看着一本正经,睡前竟像小朋友一样,要听摇篮曲。
他耐着性子,轻哼幼时母亲曾哼过的曲调:“俞都城外水潺潺,宝宝梦里香甜甜,夜深静谧风露多,星月相伴为你歌,小脸犹如春风面,甜语憨笑惹人羡,摇篮曲声耳畔响,睡意沉沉入梦乡……”
怀中少女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桑瑱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点了一支安神香,然后恋恋不舍地关上了门。
抬头,只见圆月高悬,月光清亮。
明明差一点缺儿,他却觉得——今晚月色,真美啊。
84.番外 天涯共此时(一)
第二日,桑瑱依旧没有上山采药,直到晌午,隔壁才传来窸窣声响。
女子揉着太阳穴开了门。
桑瑱笑着上前打招呼,三言两语中,得知她全然不记得昨晚之事,便提议道:“家中米面不多了,明日我们一同下山采买一些回来吧。”
“好。”对方答应了。
闻言,他暗自松了口气。
采买粮食是假,带她出去散心才是真。晚湘村虽不及扬城、俞都繁华,但到底比这深山老林热闹些。
姑娘家都喜欢逛街买东西,换个环境或许能让她心情好点。
两人慢悠悠下了山,刚到村口,桑瑱便察觉到了异样。
这世道很乱,洪灾与饥荒肆虐,疾病与死亡如影随形。广场上,一排排染病的尸体横陈,空气中有股腥甜的尸臭味。
身为医者,他自是准备留下来的,但她却没有必要涉险。
“你答应要帮我解错花愁。所以你在哪,我就必须在哪,否则没了武功,我和死没什么区别。”女子态度坚决,语气带着几分咄咄逼人。
对上那双含着水光的桃花眼,桑瑱心中暗叹:口是心非。
她清楚要如何说,才能让自己妥协;而他亦明白,她只是想留下来帮忙。
在她看向那些尸体,眼中流露不忍时,他便已知晓了她的心思。
-
张里正带他们去了村庙,里面挤满了病人,众人脸上满是绝望与痛苦。
他行医多年,这种情况虽没少遇到,但还是不忍多看,闭上了眼。
等睁眼时,忽然瞥见身旁人眼角滑过一滴清泪。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待转头去看时,对方似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慌忙转身。
桑瑱还是看清了她眼角未干的泪痕。
她哭了?
为这些佛像前得不到救治的村民而哭吗?
他不是没有见过她哭,可似乎每次都与她父母有关,而且不是在昏迷,便是在醉酒时。
他以为,她清醒时永远都不会哭。
毕竟,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都不曾哼一声,而如今,却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百姓落泪。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已经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的过往中,窥见了她千疮百孔的过去。
她明明从黑暗中走来,洞悉人性,见过丑恶,可又总是无法抗拒内心本能。
这乱世中,最弥足珍贵的是什么?
桑瑱认为是善良与悲悯。
这两样,她都有,可她偏偏是一个杀手。
一面是温暖助人的本性,一面是压抑痛苦的现实,难怪她总是让他觉得矛盾。
难怪她强大却又脆弱,冰冷却温柔,难怪她喜欢口是心非,难怪她说的与做的,总是很不同……
所有的不解,在此刻都豁然明了。
桑瑱愣愣站在原地,望着那道瘦削的黑衣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三天后,晚湘村的疫症终于得到了控制,她却意外地倒下了。
桑瑱这才发现——小姑娘体内有苗疆血蚕蛊。
蛊虫苏醒,释放大量蛊毒,女子原本白皙的肌肤逐渐变成了诡异的血红色。
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桑瑱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这般年轻的姑娘,怎么能死?
自己那么喜欢她,还未对她说出满腔情意,她怎能先一步离开?
如果说,在没来晚湘村前,他对她的身份,或许还有些许担忧。经此一事,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
神医又如何?杀手又如何?
他钟情的是她这个人,而非外界的标签与世俗的眼光。
哪怕她是江湖传闻中丑陋不堪、卑鄙凶残的“黑衣罗刹”,这份心意亦不会更改。
昏迷五日后,她终于悠悠转醒。
劫后余生,少女喜极而泣,第一次主动扑入他怀中。
此后,她也一改往日清冷沉默,脸上多了许多笑意。
桑瑱望着那如花笑靥,心想:这般模样,才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病人陆续康复,张里正找到他,说想以他们二人的名义举办一场篝火晚会。
一则是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二则想借此由头活跃一下村中的悲伤氛围。
桑瑱答应了。
张里正又拿出几十两银锭作为酬谢,并再三坚持让他收下。
多次拒绝无果后,桑瑱想起了那个总是喜欢穿深衣的少女。
“里正,银子就不收了,在下另有一事相求——前几日路过徐裁缝店时,见他店里挂着一件漂亮的荷叶绣花裙,听说那是他的心头好,只供参观,不能买卖。您能否动动金口,让他将那条裙子让出来?价钱好商量。”
张里正允了。
篝火晚会上,他如愿见到心上人穿上了漂亮的绿荷裙。
他牵着她走向广场,发现不少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般痴迷爱慕的模样,让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桑瑱忽然明白了——为何幼时桑桑总是有那么强的占有欲,为何事事都要同自己争。
原来,喜欢到不愿分享,是这种感觉。
于是,他故意亲昵地靠近她,做出两情相悦的模样,那伙人终于识趣地移开了眼。
晚会开始,他们找了一个角落席地而坐。
少女望向远处喧嚣的人群,眼神明亮得如同盛了一片璀璨的星空。
“要过去同村民们打个招呼吗?”他问。
她微笑摇头:“不用,我不喜欢人多。”
篝火烧得哔啵作响,火舌吞吐不定,照亮了那张明艳清冷的脸庞。
桑瑱忽然发觉,她与周围、与人群似乎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就如同他自己一样。
原来,他们本质上,就是相同的人。
之后,众人围在篝火前结伴起舞,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舞伴。
察觉到身旁人的不自然,他故意使坏,凑得极近,脸几乎要贴到她身上。
少女羞得落荒而逃。
他摸了摸自己同样发烫的耳根,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一群小孩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孩子递给他一支桂花枝。
“连医师,这个送给您。”
桑瑱接过花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爱吃桂花糕的妹妹,曾照亮过他黯淡的童年。
而如今,又有一个口是心非的姑娘,温暖了他的人生。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他的心上人从不浓妆艳抹,亦不像其她女子一样温柔解语、长袖善舞,可那又怎样?
在他心中,她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就像手中这枝桂花。
他静坐良久,害羞的姑娘终于回来了。
他再次邀请她跳舞。
这一次,她的舞步熟练了许多,不再频繁出错,他也收敛了先前的逗弄之心。
鼓声轰鸣,舞步奔放,广场上热闹非凡。
两人十指相扣,女子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连清,从前我觉得这世间人心险恶,满目疮痍。”
桑瑱默默倾听,耐心等待下文。
“如今,我却觉得阳光正好,山川草木皆美,原来还有那么多人温暖赤忱。”
火光摇曳,身体转动间,风掀起了她的绿色裙摆。
“未来,我还想同你一起,为这人间再做点什么,给它增些色彩。”
-
九月中旬,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桑瑱思考再三,决定动身前往麓城,请桑桑帮助自己解蛊。
麓城虽是瘟疫的起源地,疫情却早已得到控制。
桑桑本可以早些离开,但郡守大人见识过“灵医圣手”的高超医术后,威逼利诱,再三挽留,请她为病重的父亲治病。
桑桑迫于无奈,留了下来。
桑瑱与妹妹一直互通书信,自然早早便知晓了此事。
腊月中旬,兄妹二人从麓城回到了扬城。
回家后,他继续戴上维帽,做回了那个破了相、不爱出门的桑家大公子,整日沉浸在书房与药房,寻找解蛊之法。
虽说花大价钱搜集了许多蛊虫典籍,但对解血蚕蛊的帮助微乎其微。
不过有一日,他倒是偶然得到一本古籍。古籍上记载了一种以自身鲜血换蛊的秘法,虽说凶险,但似乎可行性极高。
他将这书仔细收好,心中渐渐有了些别的思量。
自九月中旬一别,整整两个多月,桑瑱再也没有收到心上人的消息,这令他十分担心。
就在他寝食难安、准备发布公告寻人之际,他们竟以一种戏剧的方式重逢了。
再次见面,她是杀手,而他是她的刺杀目标。
所幸忘月及时收手,他才安然无恙。
再之后,桑瑱得知——她竟然真的就是“黑衣罗刹”。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些恍惚。
传闻中黑衣罗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容貌更是奇丑无比;传闻中的自己,脾气古怪,相貌可怖。
可事实呢?
恰巧相反。
她们两人,竟然奇迹般“般配”。
诸多风波之后,他将她强行带回了家,倾尽衷肠,将从前碍于身份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全盘托出。
她也解开了心结,他们重归于好。
桑瑱觉得,那应该是自己此生除了在小木屋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又渐渐多了起来。
他望着那张明艳动人的笑脸,心想:要是能一直这般开心就好了。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有绿舟对他的追杀令,还有她身上的血蚕蛊虫。
如果她无法完成刺杀任务,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她不愿提及,桑瑱却能隐约猜得。
所谓血蚕蛊,就是用来控制杀手们听话的工具,他不想因为自己,让心上人为难。
他想不出是谁要置自己于死地,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取出她的蛊虫。
如果追杀令意味着注定一死,那么在死之前,他要用自己的身体换走她的蛊。
这样,她将再也不用受杀手组织的控制,她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
他拿出那本记载换蛊秘法的古籍,每晚研究到深夜,终于摸索出一些眉目。
而桑桑,也因他的苦苦恳求,含泪答应帮忙。
一切准备就绪,就在他准备将心上人弄晕,施行换蛊计划时,桑桑却临阵反悔。
昏暗的书房内,烛火摇晃,桑桑泪眼婆娑,声音哽咽:“阿兄,再等等吧,不是离截止日期还有将近十日吗?或许这几天就能找出幕后真凶。”
桑瑱摇了摇头。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四处打探消息仍一无所获。找到幕后之人,这种奇迹不一定会发生。
他必须趁忘月还在身边,尽快了结此事,否则说不定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因为桑桑中途反悔,他无法独自完成换蛊,第一次换蛊计划失败。
小姑娘自始至终,并不知晓此事。
那几日,她一直在烦心如何救出宝花楼中被骗来的女子。
“桑瑱,我这人睚眦必报,宝花楼的老鸨想将我骗进青楼接客,所以那些不属于此地的姑娘,我一定要放走。”她是这样说的。
桑瑱当然心知肚明,即使没有与老鸨的恩怨,得知那些可怜女子的来历,她也会设法将她们解救出来,只是可能会以更暴力一些的方式。
之后,他陪她一同去找老鸨的姐姐王宝珍,让分别多年的姐妹团聚。
一切十分顺利。
她也因这件事,那几日,嘴角总是噙着淡淡的笑。
桑瑱望着那张发自内心的笑颜,心中唏嘘。
明明她此刻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依然愿意托举她人达到彼岸。
经历了人世间那么多痛苦,她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上天为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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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对她多一些怜惜呢?
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疑问,那几日,事情终于有了一些转机。
首先是蛊虫解药,桑桑在他的方子上进行了改进,终于配制成功。
接着是追杀令,线索指向了他名义上的堂兄——桑锦。
桑瑱知道,桑锦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大伯母,一直厌恶自己的娘亲。如果再加上过往的种种误会,桑锦想除掉他,也勉强说得通。
再之后,便是桑桑最喜欢的上元节。
那是桑瑱记忆中最美好、也是最无助的一个上元佳节。
当心上人被妹妹打扮得宛如月中仙子一般出现在面前时,桑瑱感觉自己心跳陡然又加快了,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
他们一起看了扬城最盛大的烟花。
满天璀璨下,桑瑱暗自许愿,希望与爱人平平安安,白首不离。
然而,现实却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桑桑出事了。
他的孪生妹妹,倒在血泊中,毫无生机。
那一刻,桑瑱整个人是懵的。
一直以来,桑桑总是那样健康鲜活,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觉得她有用不完的精力。
可那晚,她双目紧闭,一言不发。
幼时因为桑桑的任性,他容貌尽毁,童年与少年时期,一直在自卑与痛苦中度过。成年后,他虽原谅了她,但事实上,对这个妹妹并不怎么亲近。
特别是刚毁容那几年,每当看到桑桑意气风发,接受别人的夸奖称赞,而自己只能用围帽遮住丑陋的伤疤,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避免旁人指指点点时,他心中其实也是有怨的。
他也曾恶毒地想过,要是桑桑消失就好了。
幼时的心念一动,谁曾想,多年后竟成了真。
满街灯火璀璨,映照出怀中人儿惨白的脸庞,鲜血自她胸口溢出,将他青绿色的袍子染成了暗红。
桑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他想起了这些年桑桑所做的一切。
没有她守在扬城,自己如何能四处游历?
没有她的百依百顺,自己如何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有人负重前行,“连清”才能游山玩水,活得恣意洒脱。
其实,桑桑也成长了很多,不是吗?
记忆中的混世魔王,早已在他未曾注意到的岁月里,成长为独当一面、能撑起整个家族的顶梁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很多年没有尽到作为兄长的职责了。
家中一切,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医馆经营,全都是他这个妹妹在一手操持,而自己作为兄长,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切。
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桑瑱泪如泉涌,他想求她睁开眼看看自己,求她像从前一样吵他、闹他。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她不耐烦了。
可这次,上天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他竟然就这样——失去了小时候最讨厌的那个人……
桑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而怀中之人,原来这么瘦小,这么轻。
-
再之后,记忆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红色。
血,到处都是血,大朵大朵的血花在眼前绽放,红得他睁不开眼。
那是一段即使过去很多年,桑瑱回想起来,都觉得喘不过气的日子。
忘月为桑桑报了仇,却因为杀死同袍,遭到绿舟追杀。
一批又一批的杀手,无穷无尽的追赶,前方是黯淡无光、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身后是被他们斩杀的无数亡魂。
狼顾虎视,他与她,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江湖的残酷,也是第一次切实了解她往日处在何种龙潭虎穴之中。
少女一袭黑衣,眼眸冰冷,面对一排排“拦路虎”,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众人势在必得,以为人多便能取她们性命。
然而,她只是身形一闪,刹那间,寒光剑影,鲜血四溅,数人便已身首异处。
这样的场景,在那段日子重复上演。
当杀人如麻的“黑衣罗刹”不再只是一个称号,而是变成了一个具象的人站在面前时,桑瑱感觉,有些东西就变了。
身为医者,他从来都是救死扶伤,然而,当亲眼目睹心上人手起刀落便斩杀数人时,他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他害怕血,害怕尸体,更害怕那双握剑的手。
他已经记不清,她们到底杀了多少人了。
似乎,每天都会有人死在他们手中。
他很痛苦,但他也很清楚,她们必须反击,否则死得就是她与自己。
可随着忘月的反击,随着“黑衣罗刹”不断攀升的身价,死在他们手中的人又越来越多。
这就像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桑瑱不理解,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只是想要活下去,这有什么错?
为何老天就是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呢?
绿舟再一次更新了对黑衣罗刹的悬赏:斩杀黑衣罗刹者,赏黄金千两。
消息一出,两人逃亡之路更艰难了。
迫于无奈,他们躲进了一座深山之中。
将近一个月的追杀,她的身体状况已非常糟糕。
纵使武功再如何之高,双拳始终难敌四手。更何况,那些人从未想给过她喘息的机会。
躲在隐蔽的山洞里,桑瑱看着怀中刚刚退烧、沉沉睡去的女子,心想: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吗?
先不说她体内的血蚕蛊,单是如今这身体状况,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除非她们一直藏在这山中不出去,否则打打杀杀,她迟早要倒下。
但这片贫瘠的深山只有松树,连植被都寥寥无几,她此刻急需大量的金疮药与调理身体的药草。
不仅药草,飞禽走兽也少的可怜,她们已经多日不曾果腹。
出去是无穷无尽的追杀,留在山林身体又难以恢复,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让桑瑱感到绝望。
85.番外 天涯共此时(二)
这一个月来,桑瑱经历了太多次这样的绝望。
先是上元节妹妹的死,然后是那些阴魂不散的追杀,再到心上人屡屡受伤。
桑瑱忽然发觉自己是如此弱小,弱小到谁也保护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空谷暗夜,一轮硕大的圆月透过山洞映入眼帘,昏暗的光晕照在女子的容颜上。
“别怕……”
正望着洞穴外发呆,忽然听到怀中人呢喃,桑瑱俯下身,认真倾听。
“桑瑱,我在,我在呢,你不会有事的……”
这声音虽然微弱,但他还是听清了。
他推了推她,“忘月……”
女子双眸紧闭,似乎还沉浸在可怕梦境中,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桑瑱快走!你快走啊!别管我,你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此话一出,桑瑱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的容颜一如初见时那般明丽,只是这段时间奔波劳累,原本就巴掌大的脸,此刻更加消瘦。
“对不起,让你在梦中也为我担心了……”
月光下,青衣男子紧紧抱着沉沉睡去的女子,无助地哭着。
许是之前消耗过大,而初春天气最是多变,忘月这次风寒持续了很久,中间反反复复,高烧不断。
桑瑱心急如焚,最后下定决心,等她好一些就离开这山林。
她需要药,需要有营养的食物,否则久病成疾,身体一定会出现大问题。
可他们能去哪?
他想了又想,想到了小木屋。
小木屋离此处不远,周围药草繁茂,飞禽野兽颇多,温饱不成问题。
而且,那里的地形对两人来说皆十分熟悉,杀手们很难寻到他们的踪迹,怎么看都比躲在这里自生自灭强。
于是,等她身体稍微好转,两人便立即动身前往容城。
这次他们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但很快又被人盯上。
桑瑱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将原因锁定在她体内的血蚕蛊上——绿舟能通过蛊虫确定他们的方位。
他为心上人配了蛊灵散,那些阴魂不散的追兵终于散了,但她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
蛊灵散浓度越高,对身体的损伤越大,桑瑱沉默地看着对方强忍不适、故作轻松的模样,内心早已翻涌。
“桑瑱,不要老皱眉,笑一个嘛,快对我笑一下。”
她看出了自己的担忧,笑着逗弄,想让气氛活跃些。
桑瑱望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心想:要是能再为她再做点什么就好了。
他心底渐渐有了主意:他要换蛊。
他要把蛊虫引到自己身上,这样她往后再也不会受这东西威胁,她可以做回自己。
桑瑱原先想的是,等回到小木屋,等她身体好一些的时候,他就想办法把她弄晕,然后将蛊虫弄走。
可他们路过晚湘村时,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想去救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但孩子的母亲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于是,一切都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晚湘村死人了。
那些丧心病狂的追杀者,为了问出她的行踪,竟然将屠刀斩向无辜的村民。
第一个死的是张里正,那个对“连清”格外关怀照顾的老人。
第二个死的是名叫“何五”的中年人。
桑瑱与他并不熟识,记忆中他话不多,家中有好几个儿子。
第三个死的是那个叫“铁牛”的少年,桑瑱记得在饯别晚会上,他曾给自己敬过酒。
三条活生生的生命,因为他们的到来而瞬间消逝,这对于道德要求很高的他来说,是不能接受的。
然而,更糟糕的是,那个暴露他们行踪的女子——阿彩也死了。
她是为了保护他而死,她帮他挡下了绿舟杀手的致命一击。
桑瑱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怀中阿彩气息逐渐微弱,临死前艰难开口,恳求他一定要救活她的孩子。
桑瑱含泪答应了。
得到肯定答复,那位母亲笑着闭上了双眼。
周围打斗还在继续,忘月仍在与一众杀手搏斗,她浑身是血,身上的伤口多得数也数不清。
桑瑱望向满地的惨肢与尸体,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深深的厌恶,这几个月来的疲惫,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们两人,手上沾染的鲜血太多了。
他开始不得不认命——或许从一开始,上天就没打算让他们活下去。
他们越是挣扎,就会有越多的人死去。
桑瑱放开阿彩的尸体,爬到小宝面前。
小小的人儿浑身僵硬,早已同他母亲一样,没有了生气。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悔恨。
死了,都死了,因为他们,全都死了。
一想到自己的到来给晚湘村带来了这样的灭顶之灾,桑瑱恨不得自己也成为地上的一具尸体。
是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桑家子民从来都是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可这段时间,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逃命情非得已,但那些追杀他们的人,又岂非个个都是自愿?
万念俱灰间,他突然想,要不,就让那些杀手将他的生命终结于此吧。
他静静地等待着想要的命运,可惜,天不遂人愿——桑锦、桑绣回来了。
杀了他亲妹妹的桑锦桑绣,竟然回来帮他们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仇人”竟然变成了救命恩人,真是讽刺啊。
有了这对兄妹的帮助,他们终于突出重围,她也因身受重伤而昏迷。
桑瑱将他们带回了小木屋。
与半年前相比,小木屋的一切没有改变,然而他的心境,却早已不同。
她醒来后,四人围坐桌前,仔细分析着目前的处境——不日后,绿舟杀手与各路江湖人定会寻到这片山林,大战一触即发。
若是强攻,仅凭四人之力,绝无生还之可能,所以只能想办法智取。
她提出,以自身性命为交易,让绿舟确保他们三人安全。而她再借此机会,当众服下假死药,金蝉脱壳,从此摆脱“黑衣罗刹”这一身份。
这办法听起来可行,但十分冒险,稍有差错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换做从前,桑瑱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可因着晚湘村村民之死,这次,他什么也没说。
四人又开始商量具体细节,想尽办法让这个计划尽善尽美。
这出假死戏成功的关键在于:不能让旁人带走她的“尸体”,也不能让别人靠近她。
否则,若有人为了那千两黄金,不管不顾地杀来,他们四人绝对无力抵抗。
因此,必须制作出一种毒药,让靠近的他们的人,有致命危险。
桑瑱首先想到的是“十步断肠散”。
这是一种失传了很久的毒药,凡吸入此毒者,十步之内必定七窍流血而亡。
但这玩意儿过于阴毒,配方早已失传,他并不会配。
不过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十步断肠散的厉害,不会配又如何?只要最后症状相同,谁还敢验证真假?
桑瑱根据断肠散的症状,配出了好几副毒药,这些毒药叠加使用后,最终呈现的样子与断肠散相似。
那两日,他几乎没有休息,不是忙着为昏迷的心上人包扎治疗,便是外出采药制毒。
他也曾尝试小憩,但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张里正、铁牛、何五、阿彩和小宝的身影。
那天晚上,他实在累极了,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于是,他又看见了张里正。
张里正拄着拐杖,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质问他:“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害大家?”
跟在张里正身后的何五听到这话,突然抬头。
下一瞬,一道寒光闪过,一名手持金刀的汉子自远方疾驰而来,何五人头落地。
鲜红的血,染红了桑瑱的眼睛,也染红了他身旁少年的衣角。
铁牛一步一步向前,声泪俱下:“俺才十六岁,俺还没娶媳妇,你为何要害俺?”
桑瑱无法回答铁牛的问题,只能忐忑地不断后退,直到他感觉背后站着一个人。
他缓缓转身,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正怨恨地瞪着他。
女子的胸口还在不停地冒着鲜血,她举起怀中婴儿,双目猩红:“你不是答应会救小宝吗?为何他还是死了!为何他还是来找我了?你这个骗子!说话不算数的骗子!你对得起我吗?”
眼见众人将他团团围住,桑瑱只觉得无尽的悔恨与愧疚如潮水般涌来,疼得他急于寻求解脱。
“桑瑱,醒醒。”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醒醒!快醒醒!”
他猛地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坐在木屋的厨房内,身旁桑锦、桑绣满脸担忧地望着他。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一切只是梦。
桑锦皱眉问:“做噩梦了?”
桑绣递来一杯温水,关怀道:“来,喝口水压压惊。”
桑瑱接过杯盏一饮而尽,起身走到门口,抬眼望去,隔壁房间的门紧紧闭着。
自昨日在晚湘村与一众杀手激战后,她身负重伤,身体愈发孱弱,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状态。
桑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整状态,转头对着兄妹俩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没事了,我现在来炼药。”
他拿出之前买得假死药药材,仔细地将它们一一整理出来。
那时,他们被成群结队的人追杀,以为未来没有希望,桑瑱也曾想过给她一枚假死药,让她借机摆脱“黑衣罗刹”的身份。
可到底条件不成熟,假死药一直未能炼制,如今倒是正好派上用场了。
他炼药时,桑锦、桑绣帮不上什么忙,于是自告奋勇外出盯梢。
屋内,又剩下他一人。
炭火煮药汁的声音“咕噜咕噜”作响,桑瑱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的噩梦来。
虽然佯装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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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他——那虽然是梦,却也是真的。
梦中那些人,的确都死了,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死。
桑瑱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不介意心上人手上沾染过许多鲜血的,毕竟那些非她所愿。
可村民们的死,却提醒了他,其实,他内心深处是介怀的。
他讨厌鲜血,讨厌杀戮,更讨厌伤及无辜。
于是,那些曾经所有的不在意,在经历这一切后,都化作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入他曾经最爱之人的心脏。
他在假死药里加了一味毒药。
他想用他们的生命,去终结这场无止境的杀戮;他想用他们的生命,去祭奠无辜枉死的村民。
他将那枚有毒的药丸交给了心爱的姑娘,对方并未有任何怀疑,将药瓶揣入怀中。
桑瑱望着她的动作,心想:既然注定不能生同衾,那便一起死同穴吧。
无论何时,他都会陪着她,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他也会同她一起。
一切准备就绪,果然第二日中午,绿舟杀手组织成员与一众想取黑衣罗刹性命的人出现了。
桑瑱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得窒息。
对于这个假死脱壳的计划,他从一开始便不抱什么希望。
先不说她如今身体虚弱,基本用不了武功,而对方人多势众,武艺不凡。再者,即使他们侥幸活了下来,往后也要日日夜夜活在良心的谴责之中。
相比死亡,他更不能忍受这种心理上的折磨。
之所以那般积极地配合大家制作毒药,不过是想再挣扎一下,护住桑锦和桑绣的性命,毕竟这两人是无辜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成功了。
她对人性的拿捏十分准确,在她的操控下,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
绿舟最终同意,只要黑衣罗刹自戕,就不会动他们三人。
她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唤虹剑刺入她的身体时,桑瑱这才如梦初醒。
她提前服下的假死药是有毒的,他给出去的是一粒毒药!
出门前,他也曾犹豫要不要将毒药换回来,可一想到他们为晚湘村带去的血灾,他犹豫了。
他以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但亲眼看到所爱之人倒在自己怀中,那些原本固执的信念就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深深的后悔……
桑瑱只觉得心空了一块,剧痛迅速蔓延至全身。
女杀手“黑衣罗刹”死了,他的心上人,也死了。
那个冰冷容易害羞的姑娘,那个亲手雕刻莲花簪的姑娘,那个在桑桑出事后,小心翼翼地呵护他、照顾他的姑娘……死了。
被他哄骗着杀死了。
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可,为什么心这么痛呢?
为什么他已经开始后悔了呢?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怀中人的脸上,那张熟悉的、刻骨铭心的面容,却早已没有了生气。
不对!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啊!
意识到永远失去了她,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人,桑瑱终于从那种长久以来麻木绝望的状态中清醒。
“忘月,你不要死,不要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绿舟确认黑衣罗刹身死,终是信守诺言,没有再继续为难他们三人。
杀手组织的人走后,一众围观的江湖人也三五成群地散了。
桑锦与桑绣说了什么,桑瑱已经听不清了。
只记得在两人多次催促下,他如行尸走肉般,将她的尸体抱回了房。
他在她身边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桑锦、桑绣进进出出,再也没有回来。
久到天色昏暗,月亮悄然升起。
终于,他想起了那个藏在柜中的药瓶。
白色粉末慢慢落在她的身上,空气中,立刻多了一股清淡的冷香。
这药粉是他早就备好的,可以保持尸体多日不腐。
他坐在床畔,抚摸着心爱之人的面容,过往那些相处的细节,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
初见时,她是身受重伤、身份不明的江湖女子。
情动时,她是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晚湘村村民的“热心杀手”。
误会时,她是关键时刻及时对目标收手的“善良刺客”。
尘埃落地时,她是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女魔头“黑衣罗刹”。
她这一生,似乎总是被命运推着走,痛苦和苦难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礼物。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未曾见过她放弃。她挣扎着、抵抗着,像战士一样,努力守护自己与身边的一切。
那朵在黑暗中扎根绽放的花儿,或许会以为能迎来美好的春日,却被他悄无声息、哄骗着掐死了。
想到这,尖锐的痛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
桑瑱捂住胸口,猛地吐了一口鲜血。
鲜血嫣然夺目,宛如新人的大红嫁衣。
他嘴角,渐渐露出一抹微笑来。
86.结局一 揽月盼人归(一)
在俞都的将军府休养了大半年,桑瑱的双腿终于能下地行走了。
绿舟已被朝廷剿灭,他与桑锦、桑绣兄妹二人告别后,准备回到扬城。
桑绣放心不下,特地在扬城桑家小住了一段时日,确认桑瑱是真的放下了,这才离去。
桑瑱当然不会想不开,月婵走时,留给他最后一句话是——救活桑桑,是我此生最后的心愿。
这不仅是她的心愿,也是他作为兄长应尽的责任。
床榻上,桑桑睡颜依旧,一如离开时的模样。
桑瑱时常想起妹妹小时候,小时候的她那么讨人嫌、讨人厌,讨厌到他真的很想与别人换一个妹妹。
“喂,你到底什么时候醒?再不醒我要揍你了。”
心情好时,桑瑱会帮桑桑擦着脸,自言自语:“记得那年,我好不容易从母亲那里讨来了那只漂亮的小翠鸟,结果一不留神,就被你夜里偷偷顺走了,没记错的话,第二天它好像就挂了。”
“唉。”他少见地叹了口气:“真不知你是怎么养的,现在想起来,我还时常觉得心痛。”
心情不好时,他会坐在床边黯然神伤:“宝清堂我想重新开起来,毕竟那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产业,可如果我去了医馆,就没办法时时照看你。所以你一定要早点睁开眼,知道吗?”
还有时,他会一边为桑桑诊脉,一边信口胡诌:“阿芝前些日子捡了只狸花猫,问我取什么名字好,我想了想说叫桑桑,你觉得如何?”
他顿了顿,难得露出几分促狭神色:“不过实话说,那只猫实在不算好看,和你相比差远了。但你若能在三日内醒来,我或许可以开恩给它换个名,所以,你准备醒了吗?”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平淡而煎熬。
白日里,桑瑱几乎都浸在书房,从民间偏方到各种秘术,只要有一丝能救活桑桑的可能,他都愿意试上一试。
夜深人静时,他便独自一人到心上人曾经居住的小院,望着天边那轮皎月,久久地陷入沉思。
她现在在哪?伤势痊愈了吗?
身上的蛊虫是否已经解了?
如果桑桑醒来,她能原谅自己吗?
……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翻涌,唯有一个,他始终不敢深究。
那便是——她还活着吗?
两年时间,桑瑱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照顾桑桑与寻找救治之法上。
宝清堂早已关门,所以桑桑所需的药材,全部由他亲自去扬城各大医馆挑选炮制。
这一日,他照例出门抓药。途经一处街巷时,忽听几个孩童在嬉戏打闹,口中似乎还吟唱着一首歌谣。
“月中仙子下凡来,行侠仗义美名传,悬壶济世解病痛,施粥救济惠难民。月中仙,月中仙,慈悲为怀救万千,世间难觅女英贤……”
歌谣飘进耳中,桑瑱倏地停下脚步。
月中仙?
行侠仗义,慈悲为怀……
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觉。
“公子,可要买个糖人?”
正在出神间,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吆喝。
桑瑱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在糖人摊前驻足了许久。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抬眼看向小贩,问:“这位大哥,方才那群孩童所念的歌谣,你可曾听过?那月中仙,又是何人也?”
“公子平素怕是不常出门吧?”
小贩摆弄着案前的糖人,慢悠悠道:“这月中仙是半年前突然出现的一位女侠,此人不仅四处行侠仗义,还在城中开设粥铺医馆,专门救济咱们这种穷苦百姓。许多受过她恩惠的人,都说她是仙女转世,于是这‘月中仙’的名号,便慢慢在江湖上传开了。”
桑瑱感觉双手在微微颤抖,“那……大哥可知,此人全名叫什么?”
小贩皱眉思索片刻,摇头道:“这倒不清楚,只记得姓秦,名中带个月字......反正大伙儿都唤她月中仙。”
姓秦,名中带月......
桑瑱心头狂跳,脱口而出:“秦月婵?”
“对对对!”
小贩一拍大腿,“就是这个名字,公子原来您知道啊?”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炸开,桑瑱只觉得两年来的阴霾一扫而光。
她回来了!
她的月婵儿,活着回来了!
回到家中,他立刻修书一封,托蓝星当铺查探“月中仙”身份,并求取画像。
许是月中仙在江湖上颇受关注,前来打探者众多,不到一日,消息便送到了他手中。
信中说,月中仙原名不详,现名秦月婵,约莫二十出头,半年前,因斩杀祸害数十位妙龄少女的采花贼——朱三郎而名震江湖。
此后,她开设医馆、粥铺,施药济贫,善行广布,深受百姓爱戴。
至于画像,却是没有,传闻月中仙一直以纱覆面,无人得见其真容。不过据说她身姿高挑,气质清冷,见之忘俗。
桑瑱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烟消云散。
他的思绪突然飘回许多年前,那时他得知那个待他极好的雪团子妹妹已不在人世,难过大哭。
母亲安慰他说:“也许那个妹妹还活着呢?古语云吉人自有天相,瑱儿喜欢的人,自是与旁人不同的。”
吉人自有天相。
他的月婵没有葬身于绿舟的围追堵截,也没有因为血蚕蛊香消玉殒,更没有因为他的一时错念,瘗玉埋香。
反而在两年后,以这样一种傲然之姿横空出世。
信上还说,月中仙现居容城,其产业亦多在容城。
想到容城,想到那郁郁山林,想到那间依山傍水的小木屋,桑瑱眼眶一热,恨不得立刻飞身前往。
然而,才让石平备好马车,过往那些回忆又涌上心头。
他们分别时闹得那般难看,她可还愿见他?
即便见了,他又该说些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桑瑱最终没有动身。
因为若有幸能再见,有一件事她一定会问——那便是桑桑的近况。
两年多了,他还是没能让桑桑醒来。思及此,更觉无颜面对。
他派石平前去容城探查她的近况,石平奉命而去,很不凑巧,去了三次,三次都没在“令月堂”和“令月粥铺”看到她。
桑瑱收到消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每日关在书房的时间愈发长了。
他还是和很多年前一样,除了医馆,鲜少出门。
不过从前他去的是自家的宝清堂,是为病人诊治;而如今,去的是别人的医馆,是为桑桑抓药。
为了让桑桑醒来,他尝试过许许多多奇怪的偏方。这些偏方中,有些药材极为罕见,即便一掷千金,也常常有价无市。
对此,桑瑱有些苦恼,当银子没有用处时,或许只能依靠权力帮忙。
于是,他向桑锦以及俞都的舅舅求助。
从前,对于他开出的那些古怪药材,桑锦那边每次也只能帮着凑齐一半。
但不知从何时起,桑瑱忽然发现,他写下的药单,没多久将军府那边便能全部送到。
开始时他并没有当做一回事,以为是桑锦桑绣心中愧疚,尽力而为。
直到那一日,他路过集市,看见了官府张贴的赏金告示。告示上写着,只要抓到江洋大盗胡图,便可赏黄金百两,并赠予三株延年益寿的雪灵芝。
这雪灵芝正是他寻觅已久,却求而不得的药材。
桑瑱虽然心动,但也自知能力有限,根本不可能抓到那人,于是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没想到一月后,雪灵芝以及他先前所需的一众药材,将军府那边又悉数送到了。
桑瑱数了数,雪灵芝不多不少,正好三株。
他直觉此事不简单,桑锦常年驻守军营,断不会为了桑桑特意去抓胡图;桑绣虽会武功,但也绝非那穷凶极恶之徒的对手。
或许,他们有其它途径弄到雪灵芝,但他还是多心地去查了一下。
不查还好,一查,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江洋大盗胡图,是被“月中仙”亲自斩杀。
桑瑱没有去向桑锦桑绣求证此事,因为知道问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知晓她还关注着桑桑,关注着桑家,这便已经足够。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转眼间又过了两年多。
“听说‘飞鹰侠’卢义两月前曾立誓,非月中仙不娶,不过月婵姑娘对此并无回应。”
桑瑱听着石平带来的最新消息,心中五味杂陈。
这几年,她开设粥铺、药铺,创办学堂、捐资修路……一个人完成了朝廷发布的将近四分之三的赏金任务,“月中仙”的名头也随之越来越响。
不仅百姓对她爱戴有加,江湖上各路人也对她赞不绝口,纷纷扬言要娶她为妻。
桑瑱真的很怕,怕哪天桑桑还没醒来,她就被别人抢走,那自己便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那一日,他心中烦闷,便将此事说与桑桑听。
第二日他如往常一样,为桑桑施针喂完药后准备离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响动。
他浑身一僵,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念头,在心中悄然升起。
但他没有回头。
竹篮打水空欢喜,这些年早已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回。
“阿……兄……”
身后却传出断断续续、虚弱的声音。
“你、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啊?”
“啪”的一声,瓷碗应声落地,四分五裂。
桑瑱眼眶一热,猛地转身。
床榻上,长着娃娃脸的女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苍白的唇角微微勾起。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阿兄,好久不见……”
-
桑桑醒后,桑瑱那根紧绷了数年的弦,终于松懈下来。
从前为了医治桑桑,他几乎将全部心血都用在钻研医术与搜寻秘方之上,对自己要求苛刻至极,连酒都鲜少触碰。
如今确认桑桑不会再次昏迷,他整个人便开始放纵起来。
白日里尚能自持一二,一到夜晚,便如魔怔般,常常独自一人前往心上人曾经住过的院落,对月独酌,喃喃自语。
那一日,他再次从宿醉中醒来,发觉已是日上三竿。
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唤来石安备好热水,才沐浴完,还未来得及束发,便见阿芝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他当即以为桑桑又出了什么岔子,正欲开口询问,却听阿芝飞快地解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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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月姑娘、忘月姑娘回来了,此刻正在翠微湖畔,小姐……小姐正拖着她,您快去看看。”
“什么?”
桑瑱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回来了?来扬城了?
他没有问阿芝桑桑为何不听话偷溜了出去,也没有问桑桑为何会与她见面,只是下意识地任由侍女帮忙整理衣冠,然后匆匆登上了前往翠微湖的马车。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日,扬城街道杨柳依依,生机盎然。
翠微湖畔,湖光潋滟,琼花如雪。
他坐在马车中,透过帷裳的缝隙,在漫漫春光中,终于见到了那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
女子一身白衣,长发如瀑,虽带着面纱,眉宇间却难掩清冷孤傲之色。
满天春光透过澄碧色的湖水,反射在她身上,更是为那颀长的身姿,渡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风吹在耳边,扬起了耳畔的碎发,也撩拨起翠微湖边柔软的柳树枝条。
他望着前方的女子,过往的岁月,突然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从前那个冰冷容易害羞的小姑娘,原来已经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了。
他心中虽然忐忑,面上仍强作镇定:“月婵儿,好久不见。”
然而才一开口,那心心念念的倩影却足尖一点,飞掠而起。下一瞬,便已落在湖心的一叶扁舟之上。
“忘月!你这是作甚?”同一时间,桑桑的惊呼声响起。
那抹白色身影闻言,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飞掠起身,衣袂翻飞间,如同一只骄傲的白鹤,消失在茫茫天际。
没有停留,亦没有回头。
桑瑱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从未想过,时隔五年的再次重逢,竟会以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沉默,画上句点。
半月后,见桑桑身体再无大碍,他终于放下心,动身前往容城。
他继续化名连清,在令月堂旁租下了一间铺面,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
他给医馆取名——爱月堂。
爱月堂不仅开在令月堂旁边,还取了“爱月”这样耐人寻味的名字,自然让人浮想联翩。
果然,牌匾挂出不过半日,令月堂的管事——来福便登门造访。
桑瑱早知此人是月婵收养的义弟,自是摆出十二分热情招呼他。
面对来福的种种疑问,他并未绕弯子,直言自己与他阿姊是相识多年的旧友,并请求一见。
来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年轻的脸上却带着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持重。
“第一,我阿姊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第二,她行踪不定,如今并不在容城,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第三,若你真是她的朋友,待她回来我会告知此事,阿姊若想见你,自会邀请。”
桑瑱闻言,虽有些失落,却也无可奈何。
他本想从对方口中打探出更多她的消息,但来福口风极紧,言辞滴水不漏,小小年纪便极会糊弄人。
他没有成功。
虽如此,桑瑱也没放弃,隔三差五去令月堂找来福闲聊,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倒也不错。
就这样,他在容城度过了第一个月。
因为令月堂是为病人义诊,分文不取,每日求医问诊者络绎不绝。相比之下,收费的爱月堂自然门庭冷落。
桑瑱早料到会如此,也不是很在意,医馆无人时,他便整理医书,潜心钻研。
他做了一些药丸与药膏,摆在了柜台最显眼的地方。
开始时这些东西无人问津,直到一日,一位醉酒的客人误打误撞买下了醒酒丸,服用后对药效惊叹不已,逢人便夸。
口口相传之下,爱月堂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不仅醒酒丸,祛疤膏、烧伤药、花容膏等也颇发受欢迎。“连清”与“爱月堂”,渐渐开始有了些名气。
第二个月,不出所料,依旧没有等到,但桑瑱与来福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好了。
来福也渐渐相信了他与月婵是旧识的说法。
这日,两人在令月堂闲聊,来福突然放下茶杯,一本正经地问:“连清兄,你很喜欢我阿姊?
桑瑱坦然地点了点头。
来福却皱起眉,摇头叹息起来:“唉,可惜我阿姊一心只想做‘活菩萨’,对儿女情长毫无兴趣。那么多英雄好汉不远千里而来,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可阿姊始终不为所动。她的心,似乎从未放在这些风月之事上。”
听到“活菩萨”三字,桑瑱脑中闪过一些过往的片段,难得没有接话。
第三个月,还是没有等到。
第四个月、第五个月、第六个月……全部没有。
桑瑱渐渐有些急了,他不知道是来福在骗自己,还是月婵出事了,他再也沉不住气,跑去找来福对峙。
小少年只是摇摇头:“阿姊只是在外面做赏金任务,一切都好,她每月都会写信回来报平安,你莫要担心。”
桑瑱沉默片刻,试探地问:“那你是否可以写信告诉她,我……”
他顿了顿,改口道:“有个叫连清的人很想见她,他会在一直在此处等她。”
来福犹豫许久,才吞吞吐吐道:“我尽量吧。”
桑瑱望着对方这副模样,隐隐明白了什么。
87.结局一 揽月盼人归(二)
一个月后,来福来到爱月堂。
桑瑱见到他,面上一喜:“她回来了吗?”
来福点了点头:“回来过,又走了。”
桑瑱的眉眼瞬间暗了下来。
来福从袖中掏出一张喜帖,往前一递:“下月十八黄道吉日,我成亲。这是喜帖,我邀请你来喝一杯喜酒。”
桑瑱有片刻的讶然。
来福欲言又止:“我阿姊当天会回来,你把握好机会。”
桑瑱望着喜帖,许久没有回神。
腊月十八,令月堂管事来福大婚,秦府内外一时热闹非凡。
婚礼上,桑瑱终于见到了心上人,这是他来容城后,第一次见到她。
她今日穿着一袭深蓝色银丝云纹裙,外罩一件同色系薄纱褙子,高坐主位,接受着新人的跪拜。
她的眉宇依旧是一贯的冷淡疏离,看似与周围热闹喧嚣的场景格格不入,然而她的目光掠过新人时,那抹冷意便如冰雪骤然消融。
桑瑱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未从她身上移开过片刻。
新人礼成,喜宴开始,觥筹交错间,丝竹声悦耳,一片欢腾。
几番寻觅后,他终于找到机会,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
他端着酒杯,双手微微颤抖。
那些日日夜夜在心中反复演练的话,此刻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而她亦没有开口。
良久,眼见众人都朝这边看来,桑瑱猛然惊醒,道:“当年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如今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你可否……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只是默然地看着他,片刻后,摇了摇头:“过去了。”
“当真过去了吗?”桑瑱不信。
“嗯。”对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前尘往事,尽数如烟,望君珍重,莫再执着。”说罢,转身离去。
桑瑱心中一痛,本想去追,但这是来福的婚礼,他不能当着众人之面造次。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心心念念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周围宾客欢笑声依旧,可桑瑱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她没有说过一句责怪的话,但也不肯原谅自己。
此刻他看似还有机会,可他们之间,却好像隔着一条河,一条他无论怎么努力,也渡不过去的浩瀚银河。
酒宴结束,桑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住处,一夜宿醉。第二日他强打精神,继续在秦府外蹲人,可惜佳人影难寻。
他不死心,当天夜里做出了生平以来最不君子之事——翻墙潜入秦府。
他忘了秦府养了好几条护家犬,更忘了自己不通武艺,根本不是恶犬的对手。
他被其中一只咬伤了腿。
“你这是何苦?”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来福,来福皱眉道:“你来晚了,阿姊一早就离开了。”
桑瑱没再说什么,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准备回家。
来福却叫住了他:“连清,你想来光明正大地来便是。只是阿姊如今很少回来,你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到她。”
桑瑱闻言,心中欢喜,之后便成了秦府常客。
七个月后的一日傍晚,他正在与来福对弈,忽然瞥见不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悄然而至。
“月婵?”
他慌忙放下手中棋子,惊喜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见到是他,女子身形一闪,迅速进屋,“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
桑瑱站在雕花木门前,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月婵你开门好不好?我有话同你说。”他不死心,用力叩门,“求求你,就几句话......”
“求求你开门……”
……
里面,始终无人应答。
“连清,别敲了。”来福揉了脑袋瓜子,无奈劝道:“太吵了,要不你先回去?我阿姊看来是不想见你,你这般纠缠,若是惹恼了她,只怕日后更难相见。”
桑瑱虽心有不甘,却也觉得这话在理,于是悻悻离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他就在她闺房门口等着,但一直到日上三竿,她都没有出来。
桑瑱有些不放心,又敲了几次门,里头依旧没有反应。
无奈之下,他只好擅自闯了进去。
屋内空无一人,月婵不知何时又悄悄离开了。
桑瑱在容城一等便是数年,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江湖上到处流传着“月中仙”的传说,有人曾在塞外见她一人一骑,追风逐月,快意恩仇。
也有人曾在漠北与她同行,见她仗剑江湖,恣意潇洒。
还有传闻说她单刀赴会,深入蛮族险地,拯救无数百姓于危难之中……
她好像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可唯独不在自己身边。
桑瑱也曾向来福打听她下一次赏金任务的地点,想借此机会接近她。
来福却面露难色:“唉,连清兄,实不相瞒,先前我是骗你的。头几年我阿姊确实回来过好几次,但她并不想见你,也不让我说。如今......”
他顿了顿,神色黯然:“如今连我也不知她在哪。自我成家后,阿姊似是有意想与我切断联系,我也鲜少能收到她的信件了。”
桑瑱心中黯然。
他与她,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联系。
又是一年中秋夜,桑瑱坐在容城租来的小院中,对月独酌。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满地清霜一片。
他怔怔地望着那轮圆月,思绪突然飘回多年前的那个月夜。
那晚的月色也如今日这般明亮,少女抱着空酒坛,独自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那时她心中苦闷,口中呢喃:“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他也渐渐明白了这种心境。
从被亲口承认是喜欢之人,到如今变成她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过客,原来改变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痛苦到活着的每一天,都能感受到煎熬。
酒入愁肠,几坛烈酒下肚,桑瑱感觉意识开始涣散,眼前又逐渐模糊起来。
他知道自己又醉了,可他还不想这么快倒下。
他还没有看够天边那轮孤月,还没能拥抱此心明月。
“明明明月是前身……”
“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青衣男子踉跄起身,一步一步,向着天边温柔月影,向着心中那个不可能出现的月亮,缓缓张开了双臂。
揽月怀,盼人归。
人不归,梦难回。
-
中秋过后不久,来福再一次登门造访。
“连清兄。”
来福神色凝重:“阿姊走了,药铺与粥铺不日后便会关掉,之后我与夫人也会离开容城,你且多保重。”
“走了?”
桑瑱猛地起身,手中茶盏被打翻在地,溅湿了他青绿色衣摆。
“嗯。”来福露出悲伤神色:“阿姊给我留了一封信,说是不会再回来了。”
“其它的呢?”
桑瑱紧紧抓着对方手臂,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她还说了什么?她要去哪?”
来福摇头:“没有了,就几句简短的话,没有提之后的事。”
此话一出,桑瑱只觉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
他脚一软,跌倒在地。
之后,令月堂与令月粥铺果然关门了。
在容城又等了两个月,他终是将爱月堂也关了。
回到桑家,桑瑱夜夜辗转难眠,脑中、心中总是不自觉出现那人身影。
她给过他这世间最纯粹、最赤忱的爱,却也留给了他——灵魂日日夜夜难以忍受的孤寂与折磨。
第二日吃早饭时,桑瑱郑重宣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这样也不是办法,我要去找她。”
桑桑的笑容僵在唇边:“人海茫茫,阿兄去哪里找?”
桑瑱被问住了。
是啊,去哪里找?
她消失的这大半年,江湖上人人都想找到她,那么多人自发组队去寻人,可她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渺无音讯。
那些人武艺高强,消息灵通,都找不到她,自己又能去哪里找?
可如果不去找,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等着吗?
不,桑瑱觉得再等下去,过不了多久自己便会疯掉。
“总归还是要尝试一番的,也许明日就找到了呢?”他是这样回答桑桑的。
抱着这种想法,第二日,他和石平、石安三人出发了。
第一年,他们走遍山川湖海、大江南北,没有半点她的消息。
第二年,他去了她曾提过的一些地方,以及大俞几座边陲小镇,依旧还是一无所获。
桑瑱渐渐有些死心了。
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为何一丝音讯也无?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消逝。
第三年,他原本打算新年之后再出去找,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没有办法独立下床行走。
花朝节过后第三日,一脸病容的男子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春色,不住叹气。
“这么快……就要大限将至了吗?”
还没把人找回来,怎么就要死了?
明明当初那么亲密要好,怎么就一不小心,把那样好的一个姑娘给弄丢了?
桑瑱闭了闭眼,抹去眼角泪水,让侍从叫来桑桑,开始交代后事。
“这些年为了唤醒你,我尝试过许多法子,因此意外发现了不少新的药方。”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床头几本厚厚的医书:“这些方子……已经经过我的实验,全部可以用。日后你若得空,翻阅一二,定会大有裨益,这也是阿兄能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阿兄……”桑桑跪坐在床边,将脸埋在被子里,泣不成声。
桑瑱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温柔的笑来:“桑桑现在是大孩子了,再像小时候一样哭,会很丢脸哦……乖,听我说完。”
他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道:“从前你说你想一辈子行医问诊,做个快活医者,阿兄不反对。但如今,阿兄却实在放心不下你一人,所以之后你若是遇得良配,定要抓紧机会,莫要任性。”
桑桑哽咽着点头:“知道了……”
“嗯,有人陪着你,爹娘和我在上面,总归放心些。还有,你的性子……”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你的性子有时过于刚烈,从前阿兄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现在却有些害怕。这世道人心……终究比我们想象中更加险恶,你且记住,过刚则易折,日后做人做事不能得寸进尺。阿兄不求你其它,只愿你平平安安,健康顺遂……”
“嗯嗯……”桑桑不住点头,哭着保证:“我答应,我什么毛病都可以改,我什么都可以听阿兄的,阿兄不要走好不好?”
桑瑱虚弱地叹了一声:“傻瓜,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转头对一旁满脸悲戚的石平道:“你去……帮我到院中,折一枝桃花来……”
石平迅速出去了,不多时,手中多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枝。
桑瑱将花枝放在鼻尖嗅了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多年前的场景。
那年春天,风和日丽,春色动人,他牵着那个粉雕玉琢的雪团子,漫步在铺满桃花花瓣的小径上。
“桃花。”她突然停下,对着枝头盛放的嫣红花瓣,奶声奶气地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惊讶于小不点儿小小年纪就会背这句诗,笑问:“下一句呢?”
对方摇头:“不知道。”
于是他教她:“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也跟着念了:“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当时其实很想解释,因为母亲每一次念完诗后,都会解释一遍意思。
于是他差点就说出了——之子,这个女子;于归,这个女子要出嫁;宜其室家,她嫁到夫家后与丈夫和和美美、幸福快乐地生活。
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这么小的妹妹,什么都不懂,怎么能说这些?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幼时便给过自己只有恋人才会互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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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磨喝乐,他也曾在灼灼桃花旁教过她这样一句诗。
明明他们之间有那么深的缘分与羁绊,怎的就被自己的一念之差,亲手断送了呢?
要是当时没有那般天真,或许她们早就和和美美、幸福一生了吧?
年年春日桃花开,然而那个在花树下,被他牵过的女子,此生,却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
桑瑱死后,桑桑消沉了许久。
从前兄长喜欢四处游历,她一人留守桑家也不觉孤独。如今偌大的扬城,她却再也呆不下去。
一日,她终于忍无可忍,对几个自幼一同长大的仆从道:“这里有太多伤心回忆,我们也出去散散心。”
阿芝问:“小姐想去哪?”
桑桑望向远方:“去阿兄去过的地方。”
于是她将宝清堂托付给一位在此坐诊多年的老医师,带着阿芝、石平、石安轻装上路。
第一站自然是容城,桑瑱曾化名“连清”,在此处住了许多年。
桑桑向当地人打听兄长的消息,众人皆称连医师药膏疗效奇佳,人也和善有礼,不少人还问起他的近况。
她们一行人在此住了半个月,方才启程离开。
第二站是峰回山。
因为那人曾在此处开过一家酒楼,那两年兄长也没少来此寻人。
峰回山位于大俞最西端,路途遥远,众人抵达时,日暮已西垂。
夕阳的余晖洒在群山之间,为苍翠山林镀上了一层金色霞光,路旁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好不宁静。
四人在峰回山住了数日,渐渐对当地风土人情熟悉起来。
一日,阿芝提议道:“小姐,一直听闻这峰回山上的莲寿寺有求必应,十分灵验,我们什么时候去上柱香吧?”
桑桑本欲拒绝,家人都不在了,有求必应又如何?
但看到侍女亮晶晶的双眼时,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阿芝与沁水同一天来的桑家,沁水多年前便已嫁人生子,而阿芝为了照顾昏迷的自己,一直耽误至今。
思及此,她道:“明日去,你记得给自己求桩好姻缘。”
时值深秋,漫山红叶,层林尽染。
四人拾阶而上,走了许久,终于抵达了掩映在云雾中的女众寺庙。
石平、石安身为男子,不得入内,只能在外等候。
寺院内,香火鼎盛,钟磬悠扬,今日前来上香祈福的香客也是络绎不绝。
桑桑见人多拥挤,自己心中又无甚所求,便让阿芝一人前去大殿上香,她则打算在寺中随意转转。
刻意避开熙攘的人群,沿着一条僻静小径慢悠悠走着,不知不觉间,行至一处偏僻的院落。
此处并无其她香客,只有一名女僧正在清扫地上的梧桐叶。
桑桑开始并未在意,只觉那人身形颀长瘦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凡气质。
细细打量下,又觉得她的举止神态颇为熟悉。
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许久,待看清那人面容时,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浑身血液直冲头顶。
“月婵?”
她快步走到对方面前,几乎不敢相信:“你怎会在这?”
那人闻言,扫地动作一顿,而后缓缓抬起头。
四目相对,桑桑只觉怒从心起。
浓眉大眼,高鼻薄唇,面上虽苍白无甚血色,却难掩当年风姿。这不正是阿兄一辈子心心念念,求而不得之人吗?
她竟然出家了!
那一瞬间,积压在心头多年的疑问,埋藏在心底深深的怨恨与不满,全部爆发。
“阿兄说你曾在峰回山与朋友开过一家酒楼,这些年他多次来到此处,托了不少人打听你的下落,却不曾想,你竟然出家了?”
“你从前不是说你不信神佛吗?你竟然连头发也剃了?”
“你好端端的放着我阿兄不要,放着好好的大侠不做,竟然来做这四大皆空的僧人?”
“你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这一声声质问,对方并未回答,只是垂下眼眸,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认错人了,贫尼法号——摒尘。”
“摒尘?”
桑桑冷笑一声,只觉心中更气。
去他爹的摒尘!
面前这人就算化成灰,她也不可能认不出来!
思及此,心中愈发愤懑,声音也越发高昂:“你知不知道,这些年阿兄为了找到你,付出了多少心血?”
“你知不知道,因为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他郁郁寡欢,今年春天,他死了!”
“你若是想在此处青灯古佛相伴一生,我也不说什么,可你为什么不告而别?走的时候,连一句‘让他别等’的话,都不愿意留下?”
“他还那么年轻,那么优秀,因为你,他死了!”
“我那么好的阿兄,英年早逝,含恨而终,临死前甚至还在和我说他对不起你!”
想到桑瑱,想到曾经光风霁月的兄长缠绵病榻,临终前形容枯槁不成人样,桑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她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猛地推向面前人。
“我真后悔,后悔认识你,你这个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女人,你根本就不值得我阿兄等!更不值得他那么爱你!”
气急之下的这一推,虽是用了全力,但桑桑也知道,对于武艺高强之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然而那个拥有绝世武功的女子,却因这一举动,手中扫帚被甩飞出去,人也重重跌倒在地。
这怎么可能!
桑桑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人被她推倒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之后尝试了许久,竟然没能站起身。
桑桑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好的想法。
“你给我起来!”
她上前一步,强硬地拽起了地上之人。
那人无力反抗,只是僵硬地抗拒着她的触碰。
桑桑瞪大双眼,手指十分自然地搭上了对方的脉搏。片刻后,她仰天长啸:“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身孝服的女子踉跄着松开手,满脸是泪地离开了莲寿寺。
88.结局一 揽月盼人归(三)
摒尘师太撑着梧桐树,休息了半晌,这才慢慢捡起扫帚,继续清扫落叶。
风声树影,周围的时间好似也慢了下来。
那个人,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耳旁又回响起方才听到的话。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阿兄为了找到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知不知道,因为对你念念不忘,他一直郁郁寡欢,今年春天,他死了!”
“他还那么年轻,那么优秀,因为你,他死了!我那么好的阿兄,英年早逝,含恨而终,临死前甚至还在和我说他对不起你!”
他是对不起自己,可……可他怎么能死呢?
他不应该已经淡忘了自己,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吗?
不应该佳人在怀,儿女绕膝了吗?
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想起自苗疆回来后,两人的第一次重逢。
那个春日,在扬城街头,青年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一如当初的眉眼,一如当初微微上扬的嘴角,只是身上少了那股少年气,便愈发显得整个人挺拔如玉。
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时,她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了两声。
意识到并未完全将他忘记,一时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只好足尖一点,飞到了湖心的一叶扁舟之上,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空间。
第二次相见,是某一次回容城。
来福打着算盘,絮絮叨叨道:“阿姊,隔壁搬来了一位叫‘连清’的俊公子,说是你的故人,他在咱们医馆旁也开了一家医馆,名叫‘爱月堂’,你认识他吗?”
连清?爱月?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淡淡道:“不认识。”
来福却少有地多嘴:“可他对阿姊的口味与习惯如数家珍,阿姊真不认识?我能感觉得到他真的很想见你,阿姊,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见吗?
“不见,你也不准提起我回来过。”
这是她给来福的答案。
可当天夜里,她不受控制地潜入了那人租住的居所。
她隐匿在黑暗中,透过半开的窗棂,看着窗内青衣男子单手托腮,专心地翻阅着面前的书籍。
烛火摇曳,光影流转,昏黄的光晕映照在他的侧脸上,衬得他愈发神清骨秀,眉目如画。
她原本只是想看一眼便离开,可不知道为何,脚底却像是生根了一般,迟迟挪不动步子。
于是,她看着他将书本收好,看着他脱下外袍,看着他吹灭了窗前的油灯。
直到房间一片黑暗,她才猛然惊醒,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住处。
第二日醒来,想到昨晚的举动,她觉得自己有病。
桑瑱曾真心实意地动过杀心,如果不是恰好炼了那一粒假死药,她如今已是白骨一具,她竟然还跑去看他?
思及此,她十分懊恼昨夜之举,一大早便和来福打了招呼,离开了容城。
之后她不停做赏金任务,那个人也似乎从生活中消失了一般。
直到那一日,她收到了来福的信,信中除了医馆遇到的一些事,还提到了他。
“阿姊,连清日日都来令月堂询问你的消息,来福很烦。”
她当时只看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等再次回到容城,来福又主动说起:“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在等你,基本上每日都会来打探你的情况。阿姊,你是否要见他一面?”
“不见。”
和上次如出一辙的答案,以及……和上次如出一辙地潜入他的住处。
许是那天他心情不佳,她看到青衣男子独自坐在院中台阶上,借酒消愁。
在她的记忆中,桑瑱从前虽偶有小酌,却从不放纵,那一日,她看着他灌下了一坛又一坛的烈酒。
后来,石平、石安出现,将已经酩酊大醉的青年抬回屋中,她这才悄然离开。
如果说第一次主动去见他,是因为太久没见,想知道他的情况,那这一次去,又是为什么?
她想不清楚,也不敢去深究,于是在容城住了两日后又走了。
第三次见面,是在来福的婚礼上。
来福和以前悦来酒楼的伙计——小诗,两情相识已久,但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她其实很早以前就察觉到了来福对小诗的心思,但她没想到,这个老成持重的弟弟,竟然还没向人家表明心意。
想到小诗为来福从峰回山不远万里跟到了容城,她觉得再不做点什么,就太对不起人家姑娘了。于是在询问过来福的意见后,亲自去小诗家提了亲。
婚礼上宾客众多,但最令人意外的是,来福把桑瑱也请来了。
那一日,她的注意力虽然一直在新人身上,可视线总是不自觉被那道青绿色身影吸引,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余光却将那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眼见着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她心中七上八下,说不出的烦闷紧张。
“当年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如今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你可否……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男子红着眼眶,举起酒杯,一字一句郑重询问。
她僵在原地。
要原谅吗?
原谅当初的背叛与欺骗吗?
不,她过不去那道坎。
她冷言拒绝了。
那一整日,她脑海中一直在回荡着那一句话——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你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可情感,却让她再一次潜入了他的住所。
她很不齿自己的行为。
每次躲在阴暗的角落,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她都觉得自己像极了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像极了当初在黑暗中窥视爬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黑衣罗刹”。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但她还是没有马上离开。
许是白日里遭到了拒绝,那一夜,那人坐在窗边,喝了许多酒。后来,他再一次酩酊大醉,吐了满身。
看到对方这般狼狈的模样,她第一次有些难过。
这个曾经温润赤忱、如琢如磨的男子,不应该变成这样,至少不应该为了她,变成这样。
她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有些事,一回生二回熟,一旦开了头,便很难停下来。
偷偷去见桑瑱就是这样。
每一次在见完后,她都会对自己说:最后一次了,他背叛过你,你不能回头。
可思念压过理智的时候,她的心又告诉自己:只是远远看一眼,又不会改变什么,怕什么?
于是,便有了第四次、第五次见面。
甚至有时,她会特意绕路回容城,只为了瞥一眼那个青绿色的身影。
她就像是一个影子,在暗中默默窥视着曾经的心爱之人,既不上前,又在对方企图靠近时,倏地拉开距离。
她知道这样不好,对她和桑瑱,都不好。
于是她压抑自己不去想念,不去见面,她更加频繁地做赏金任务,去很远的地方除暴安良。
她以为这样,就能将这种别扭的感情淡忘,可越是抑制,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思念。
那一次,她一人围剿了一群马贼。
世人都说“月中仙”武功盖世,天下无双,把她传得神乎其神。
可从来没有人想过,她其实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所有人一样,血肉做成的普通人。
马贼人多势众,凶残狠毒,她为了救下被抓走的人质,不小心中了圈套。
虽然最后成功将其捉拿,但到底还是受了重伤。
她拖着浑身是血的身躯,疲惫地赶回容城,却不料在院中看到了和来福下棋的桑瑱。
那晚月色朦胧,周围的一切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青衣青年很快就注意了到她。
四目相对,对方立刻起身相迎,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欣喜。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忽然有片刻的失神。
她其实很久很久没有近距离看过他了。
与从前相比,他脸上的青涩早已退去,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温润如玉、脱俗出尘的气质。
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还在渗血的伤口,以及周身浓郁的血腥味,眉头倏地一紧。
她看向来福,来福心虚地低下了头。
那抹青绿色身影越来越近,近到她其实也想停下来看看他。
可她不能,她庆幸现在是夜晚,庆幸今日又穿了深衣,庆幸自己带着面纱,庆幸他们不曾发觉她的异常。
赶在他靠近之前,她倏地闪入屋内,锁上了房门。
屋外,敲门声不断:“月婵你开门好不好?我有话同你说。求求你,就几句话......”
屋内,她褪去衣衫,将烈酒浇在渗血的伤口上。
剧痛袭来,撕裂着身心,她咬紧牙关,汗流浃背。
多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她忽然觉得好累,累到想不管不顾,就那么靠在一个人的肩头,安静地休息一会儿。
可是,她不敢。
敲门声与呼喊声渐渐停了,她的伤口也终于处理好了。
换好干净的衣裳,抹上香膏,她推开房门。
夜色如墨,夜风微凉,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有人来了,是他?
她快速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青衣男子捧着一本医书,敛衣悠悠然坐在房前台阶上,如缎子般的长发散落在胸前,发出莹莹光泽。
今日他心情似乎不错,嘴角还噙着浅浅的微笑。
她伸出的手忽然停在半空。
她原本可以立刻开门,请人进屋,可睡了一晚之后,昨日那些愁思好像淡了不少,身体里似乎有两个人在打架。
理智的小人说:他差点杀了你,你竟还想着原谅他?
感性的小人试图解释:那是形势所迫,他以为生机渺茫,才出此下策。
理智小人毫不留情地反驳:不要为背叛找借口,背叛过一次的人,你能保证不会背叛第二次?你难道还想在他手上再死一次?
感性小人执意为他开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只是一念之差,除此之外,他哪里对你不好?
理智小人瞬间变得尖锐起来:是啊,除了想让你死,哪里对你不好!你忘记秦家是怎么灭门的?张天龙除了那件事外,哪里对你不好?
想到张天龙,她突然冷静下来,原本放在门闩上的手,也缓缓移开。
是啊,桑瑱什么都好,好到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她,第一次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人,愿意将后背与最脆弱的地方交给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偏偏要骗自己去死?
她可以为了爱人心甘情愿地舍弃生命,可他怎么能骗自己,怎么和能张天龙一样,骗自己去死?
过往痛苦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涌着,这段时间以来积攒的所有柔情,顷刻间化为云烟。
她毅然转身,打开了另一侧窗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容城。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回去,亦没有偷偷去见桑瑱。
一切与她原本设想的相同,可不知为何,她时常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
她曾经以为,只要摆脱杀手身份,就能开启完全不一样的美好生活。
可如今她遵从本心,成了人人尊敬的“月中仙”,那种孤寂之感并未消失,反而随着游历人间愈发强烈。
这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亲人朋友,哪怕是连最弱小、最卑贱之人,都有人关心,有人记挂。
可她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甚至连真心相待的朋友,也几乎没有。
或许从前还有桑桑与来福,但桑桑始终是因为桑瑱才待她不同,如今因为她不肯原谅桑瑱,桑桑对她也多了许多看法。
而来福,虽然成家后对自己关心不减,但两人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姐弟,她不希望小诗多心,于是主动减少了往来。
当然,她也曾尝试去结交朋友,可那些人不是贪图她的名,就是想从她身上捞到好处。
她有时也会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何总是轻而易举,将人心看得如此通透。
所以,“黑衣罗刹”又如何?“月中仙”又怎样?
如今看来,孤独才是她此生的宿命罢了。
想通了这些,她发觉今生的归处,似乎只剩下一处。
她去了一趟峰回山的莲寿寺,见到了已经年迈的静心师太。
“等我完成一个心愿,我想皈依佛门,了却余生,望您成全。”
静心师太慈悲地看着她,点头应了。
之后她继续行侠仗义,做所有力所能及之事,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之人。
曾经亲手种下的恶果,她想一点点努力弥补偿还。
知道终有一日将要离开,她回容城的次数反倒高了一些,毕竟有些人见一面就少一面。
她也不再抗拒与桑瑱的偶遇。
桑瑱平日里就常来秦府,她一回来,他更恨不得能住在她家中。
对此她也没有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以各种拙劣的借口出现在面前。
对于他的示好,她从不回应,在他面前,她亦极少开口说话。
她本就是个寡言之人,如今更怕一不小心暴露了心底深处的秘密,怕稍有不慎,再次沉沦在那深情的目光中。
她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前进十步,她就后退九步,她永远将自己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
她以为这样,桑瑱就会知晓自己的心意,就会放弃自己,放下过去,可事实恰恰相反。
于是她猜想,是自己的出现又给了他希望,也许等“月中仙”彻底消失,他便能明白她的想法。
毕竟他有着不逊色于任何人的容貌,优越清白拿得出手的家世,只要他愿意,整个大俞会有无数女子为他动心。
她自欺自人地告诉自己,等她去了莲寿寺,桑瑱就会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他会找到一个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女子,那女子温暖热烈,像太阳一样明媚,她们会恩爱幸福一生,会子孙绕膝,会白头偕老。
这是她为他设定的结局。
可也有时候,看到来福和小诗在自己面前嬉闹欢笑,浓情蜜意,她内心也会有片刻的动摇。
她清楚地知道,幸福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
只要愿意回头,她就可以拥有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家庭,过上比所有人都恩爱幸福的生活。
回头吗?要回头吗?
她又问了一遍自己。
算了吧,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一次回到容城,是某一年中秋,她同来福、小诗吃完团圆饭后,拎起一坛从扬城带回的罗浮春,去了桑瑱的居所。
她是来告别的,单方面的告别。
她依稀还记得,那是一个极为明亮的月夜。
月光如水,满院清辉,桑瑱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低头喝着闷酒。
空气中有股清冷凌冽的酒香。
她见过对方很多次喝酒的模样,快乐的、痛苦的、伤感的、落寞的……以及像现在这样孤独的。
她很想拎着罗浮春上前,坐到他对面,像多年前在扬城时一样,小酌闲谈。
可是她不敢,色令人智昏,酒乱人心性。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不能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
于是,她找了一处阴暗的角落,席地而坐。
初秋的晚风带来丝丝凉意,卷起远处不知何处飘来的桂子清香。
她将衣襟拢紧了些,隔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默默地观察着青年的一举一动。
今日的他,心情似是不佳。
侧脸虽如当年一般精致柔和,但抬眸时微微蹙起的眉、黯淡的眼眸,都难以令人将其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想到当年,她举起酒坛,大口啜饮,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感官倏地清醒了一些。
月影下,青衣男子抬起了头,对着明月举起了酒杯。
黑暗中,她拎着酒坛,对着那抹青色身影,低声道:“此去一别,再难相见,请君保重。”
他对着明月,饮下了那杯酒。
她望着他,喝下了半坛罗浮春。
时间在这样静谧的夜色里,一点一点地流逝。
罗浮春的坛子见底了,青色身影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石桌上,酒坛空了一只又一只。
她有些担心,她记得从前桑瑱是不爱酗酒的,从前的小医师也不会这般狼狈落寞。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走过去劝他——不要再喝了。
可她生生忍住了。
她怕他借着酒劲挽留,更怕自己一时心软,如果桑瑱此刻求合,她一定会留下。
可她也清楚的知道,留下来自己定然会后悔。
她太贪心了,忘不了,又放不下。
既想要他的温暖,又不能介怀他的背叛,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或许,她们从来就不合适吧?
光风霁月的小医师,与敏感多疑、没有安全感的女杀手,注定只能短暂相爱,无法长相厮守。
既如此,那便什么都不要做了吧。过了今晚,彼此回归各自的人生轨道,再无交集也好。
她坐在角落里,任由思绪飘飞。
周身笼罩的夜色也随着时间一点点变暗,直到浓稠如墨,再也化不开。
街巷深处原先还有几声犬吠,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似乎都陷入了沉睡。
期间,石平与石安来了一次,桑瑱不知说了什么,两人摇了摇头,无奈地走了。
距离还是有些远,远到即使常年习武,耳力极佳,她也未能听清。
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她允许自己稍微放纵,又在暗处陪伴了许久。
直到月上三更,她觉得是时候离开了,才一起身,便见趴在石桌上的那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也要回去休息了吗?
也好。
望着他的身影,她想:最后一次,我目送你离开。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猜想的一般,他没有往寝居走去,而是慢慢抬起了头,向着天边高悬的明月,缓缓张开了双臂。
他在……拥抱月亮?
夜风拂起了青绿色的衣角,月光倾泻在那张清秀俊美的面颊上。
那一瞬间,青年满身的落寞与颓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柔情。
他在笑,满足地笑。
见此此景,她心头倏地一痛,流出的眼泪还未来得及擦拭,便见月影下,那抹身影无力地倒了下去。
“桑瑱!”
她心下一惊,从暗处闪身而出。
男子脸颊微红,双眸紧闭,显然是醉了。
她看向四周,石平、石安的房间一片漆黑,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歇下了。
秋日的夜晚有些寒冷,若任他一直躺在外面,明日定会大病一场,可她也没有办法去叫找人将他弄走。
“罢了。”
最终她蹲下身,将地上不省人事的男子扶起。
然后背着他,一步一步,朝屋子走去。
明明是一段极短的距离,可他趴在身上时,她却觉得时间每一瞬都变得格外漫长。
她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她微微偏头,就能看见对方长长的睫、高挺的鼻和红润的唇。
甚至她都不用侧身,就能感受到他温热而带着酒气的呼吸。
她突然想起,这是她们分别多年后,第一次这般亲密。
也是,最后一次。
思及此,她将身子微微往左一偏,下一瞬,原本靠在她右侧肩头的脑袋,突然就贴了上来。
脸颊与脸颊触碰的瞬间,一丝久违的温暖传来。
她唇角微微勾起,但很快猛然清醒——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本能总是比理智先行?
为什么明知不可能还要放纵?
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被对方吸引?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可她还是没有将人放下,而是继续保持这个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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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背回了房。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帮他褪去鞋袜,盖好被子,她掩去心底的悲伤,假装欢快地做最后的告别。
床榻上,男子睡颜安静俊秀,似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轻轻打开了房门,没有再回头。
夜风从门外呼啸而入,寒凉刺骨,书桌上原本整齐堆放的信纸,被这么一吹,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她有些烦躁,犹豫片刻后,还是关上了门,转身弯腰去捡掉落在脚边的纸张。
第一张纸上画着一副画。
画上的少女眼神凌厉,扎着高高的马尾,身着深色长裙,手握一把长剑,正在与一行人激斗。
她微微一愣,随即捡起另一张。
第二张纸上写了一首诗,是他的字迹: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继续向前,又是一张画。
画上女子穿着绿色荷叶裙,在篝火旁肆意欢舞,火星飞舞间,她脸上的笑容熟悉却让人觉得陌生。
第四张是一句诗,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什么打湿过——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第五张又是画,画纸微微泛黄,女子手持梅花枝,在红梅树下翩然起舞,梅瓣纷落间,长发随风飘扬。
……
她颤抖地将散落的纸张一张一张拾起收好。
画上的人全是她,或者说,是多年前的她,那是他们曾经在一起时发生过的场景。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内心翻涌的情绪,走到桌前,用镇纸将那叠厚厚的书画压好,然后缓缓回到床边。
男子依旧沉睡,瓷白的肌肤因为醉意染上了一抹嫣红,微微轻颤的长睫似蝴蝶翅膀泫然欲飞。
“你怎么这么傻?”她坐在床边,低声问:“你放不下的,究竟是我?还是过去那些回忆?”
寂静的厢房内,并未有人回答。
她俯下身,慢慢趴在他的胸前。
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自对方胸腔深处传来,一如少年时那样令人安心。
“忘了我。”她闭上眼,低声恳求:“请你忘了我,好好生活吧。”
说罢,她张开双臂,学着他刚刚揽月的动作,轻轻地,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腰。
久违的、熟悉的温暖自四周传来。
她突然想,要是能这样一直抱着他,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可是,她不能。
“好了,该走了,珍重。”
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离开。
忽然,一双手用力地扣住了她的肩。
“月婵……”
耳畔,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略带嘶哑的呢喃。
她浑身一僵,一时间只觉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
不会的!
不会这么快就醒来的!
“不要走……”
头顶传来断断续续、极为压抑的声音。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此言一出,她方寸大乱。
为什么要过来抱他?
为什么要给他希望?
为什么被发现了?
一时间,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那双如水眼眸。
她静静埋在对方胸前,像只缩头乌龟,等待着自己不可控的命运。
但,除了那两句话,她再没有听到其它声音。
许久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见男子双眸紧闭,俊眉紧锁,似是还在梦中。
她长舒了口气。
差一点,还以为自己被抓了个正着。
原来,只是在做梦。
但很快,意识到梦中他还在求自己不要离开,意识到在梦中还将自己搂得这么紧,她心中又是一阵钝痛。
“原来,你还是这么在意我吗?”
她伏在他胸前,眼眸渐渐湿润。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啊。”
她回不了头了。
她只剩下三年寿命,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他拥有之后再度失去。
自小被绿舟喂毒种蛊,不停地做刺杀任务,她的身体其实有很多隐疾。
但那时年轻,又在认真调养,所以看起来并无大碍。
后来因为刺杀荣亲王,被下了追杀令,所有人对她围追堵截,恨不能斩杀她全部的后路。
晚湘村那一战,她一人与数十位顶尖天字号杀手对决,经脉受损,旧疾复发。
再之后,她拖着那样的身躯,独自去苗疆寻找解血蚕蛊的方法。
虽然最后运气不错,解蛊成功,但苗疆多瘴气毒虫,她明显感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回到大俞,为了维持医馆、学堂、粥铺……等各种产业的运转,她除了不停地接朝廷的赏金任务,别无它法。
当然,她也可以不去做那些好事,好好养一养身子。
可她父亲是勤政为民的秦尚书,她是手上杀孽与鲜血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的女杀手,她无颜去见地下的父母,更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她想要赎罪。
她用七年的时间制造了无尽杀戮,她必须再用七年的时间,完成对曾经的救赎。
于是,她开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行侠仗义,去除暴安良。
江湖上人人都说她是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月中仙子。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有多么残破不堪,只有她自己知道,日日夜夜承受各种病痛折磨的滋味有多难熬。
“回不去了,桑瑱。”
她拿开对方放在肩头的手,轻叹一声:“要是我早些放过自己就好了。”
“不过……”
她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关门声伴随着呢喃,飘散在静谧的屋内。
“我也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就是了。”
她这一生有过太多波折,但七年夙愿,总归是如期完成了。
至于她与桑瑱,到底是桑瑱先负了自己,还是自己欠了他,如今已经说不清楚了。
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明月,与身后紧闭的房门,微笑着离开了。
-
“摒尘师父,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怎么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尼四处张望,在看到梧桐树下不住咳嗽的人时,心中一惊。
“没事。”被唤作“摒尘”的女僧挥了挥手,虚弱地唤了一声:“来,过来扶我一把。”
小尼忙伸手搀扶,不解地问:“师父如今都这样了,为何还要来扫地?”
摒尘师太苦笑一声,目光落在枯黄的梧桐叶上:“总要找点事情做呀。”
不过,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扫了。
因为那一天,她有预感,马上就要来了。
当晚,摒尘师太难得地做了一个梦,梦中穿着粗布青衣的少年,捧着一大堆毛桃子,笑着向她走来。
“喂,如今这样,你可算是原谅我了?”
第二日清晨,小尼照例送药,忽然问道:“师父,您的枕头,为何是湿的?”
摒尘师太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双眼,推窗看向远处的朝阳,叹道:“大概是天气一日比一日潮湿吧。”
小尼不解,又问:“可马上要入冬了,天气不该是一日比一日干燥吗?”
摒尘师太摇了摇头,将视线转移到外面几座光秃秃的山上,什么也没说。
秋去冬来,春意渐浓,新的一年开始。
“师父,起来把这碗药喝了吧。”
小尼推开门,端来一碗浓稠的药汁。
“放……边上吧。”
塌上女子苍白瘦削,显然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小尼将药碗放在床边,起身欲离开。
“等等。”对方叫住了她:“帮我……开一下窗。”
小尼有些犹豫:“这几日虽然暖和,但风也不小,师父你若是再受风寒,病情恐怕会更加严重。”
“无妨。”摒尘师太挤出一丝微笑,恳求道:“请让我在死前,再看一眼外面的春色吧。”
小尼点了点头。
窗棂被缓缓推开,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瞬间涌入狭小的禅房。
摒尘师太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透过窗外层层叠叠的绿意,定格在那远山的红霞之上。
山花烂漫,春意正浓,几朵“粉云”点缀在苍翠山色中,美不胜收。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真好。
她终于是熬到了春天。
意识开始渐渐模糊,过往那些年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如潮水般一一涌来。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而她,也变成了少女时明丽挺拔的模样。
前方不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转身。
那男子高大挺拔,那女子温柔端丽,他们远远地朝她挥手。
“月婵儿,快来呀。”
“阿爹阿娘!”
她心中一喜,正欲向前奔去,突听身后传来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月婵,等等我!”
她浑身一僵,转身看去。
只见背着药篓、穿着粗布青衣的少年,满脸笑容地飞奔而来。
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碎光,他嘴角的笑是那样真诚与期盼,她忽然梦回多年前隐居山林的那段日子。
望了望远处的男女,又看了一眼即将靠近的青色身影,一时间,她有些犹豫。
“罢了。”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想到现实中他早已先自己而去,她最终释然一笑,向着来人伸出了手。
“快来啊小医师,我带你去见我爹娘!”
“来了!”
十指交握,一青一黑两道身影在春日暖阳下,奔向远方。
最后一点意识消散,摒尘师太合上了双眼。
没有生同衾,死同穴。
和你同在这春花烂漫的时节离开,也算是,不负这相思一场。
(be结局完)
89.结局二 花好月正圆(一)
月婵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黑衣罗刹”渐渐被人们淡忘,她以“月中仙”的身份完成了七年夙愿,最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油尽灯枯,离开了这片曾经仇视又爱过的土地。
一切都与预想中一样,除了……桑瑱死了。
那个光风霁月、温润赤忱的男子,在她去莲寿寺后,没几年也离开了人世。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虽然介怀那一粒有毒的假死药,但她从未想过伤害或者报复桑瑱,更没想过让他因自己而死。
梦中得知这一消息时,那种锥心之痛是那样强烈,以致于从梦中醒来许久,这种痛感仍然萦绕在心头。
月婵抬手捂住胸口,静默许久后,起身走到窗前。
窗户被打开,早春清晨清新的空气窜入屋内。
抬眼望去,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远处青山如黛,一派生机盎然。
是个草长莺飞的春日,是他与自己梦中死去的季节。
不过也有些不同,这是她从苗疆回来后的第四年,他们分开的第六年,不是梦中的第十二年。
距离她动身前往莲寿寺,还有三年多的时间,三年,足以改变许多事。
桑桑在梦中的控诉,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你若是想在此处青灯古佛相伴一生,我也不说什么,可你为什么不告而别?走的时候,连一句‘让他别等’的话,都不愿意留下?”
为什么选择不告而别?
月婵当然知道原因:因为放不下,所以不敢出现在那人面前。
可这样冷淡地处理,于对方而言,真的就是最好的结局吗?
或许,让桑瑱彻底忘记,并非只有冷落疏离一种办法。
如今趁一切还来得及,有必要做点什么,来改变那个结局。
两日后,容城,秦宅。
庭院深深,弯月如钩,微风拂过,桃花簌簌,吹落一地残红。
仆从们端着佳肴美馔,款款上前,不一会儿,院中的大石桌上便布满了好酒好肉。
月婵请桑瑱入座。
今天是桑瑱二十七岁生辰。
他生于三月初三,月婵只陪他过过一个生辰,还是被绿舟通缉时,逃亡路上过的。
没记错的话,那一日她们遇到了好几拨敌人,腹背受敌,命悬一线。所以那个生辰,桑瑱连长寿面都未曾吃到。
今晚,她想弥补一下这个遗憾,于是从下午开始,便让来福教她和面煮面。
她将今日煮得最好的一碗长寿面推到桑瑱面前,诚心道:“生辰快乐。”
桑瑱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与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受宠若惊,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认了这不是在做梦。
昨日他突然收到月婵的请帖,邀请他今日过来用饭,月婵对自己向来冷淡,如今这般,莫不是回心转意了?
“谢谢。”
他敛去眼中喜色,拿起筷子,挑了一小坨面条,斯文地吃了起来。
面条入口,连舌尖都跟着暖了几分。
月婵看着对方认真吃东西的模样,直入主题:“桑瑱,你也老大不小了……”
桑瑱动作一顿,脱口而出:“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长寿面!”
他的声音很大、很急,月婵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便被堵在喉头。
桑瑱放下筷子,挺直脊背,眉眼间的喜色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多了几分冷意。
他已经猜到月婵想说什么了。
这不是所谓的“寿辰宴”,而是他们的散伙饭,月婵也不是回心转意,她是想赶自己走。
桑瑱低低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他抬头,认真地凝视着面前朝思暮想的面容,一字一顿道:“我偏不。”
聪明人之间根本无需将话说得太清楚,况且从前,他们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月婵当然也明白桑瑱的意思——他偏不放手。
她垂下眼眸,打开了一坛桃花酿,琥珀色的桃花酿缓缓注入杯中。
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酒水辛辣甘冽,滑过咽喉时带来一阵灼烧感,仿佛要将浑身的别扭情绪一并点燃。
“扬城桑家,需要有人继承衣钵。”月婵道。
桑瑱闻言,唇角虽勾起一抹浅笑,眼中却多了些冷峻。
他也跟着开了一坛桃花酿。
喉结滚动间,酒液顺着唇角滑落在青色衣领上,他不在意地用袖口擦了擦。
“那是桑桑的事,与我何干?”
潜台词是——桑家是桑桑当家,这种理由,对他没用。
月婵忍不住叹了一声。
桑瑱太固执了,与自己一样固执,说服他放弃自己,就像说服自己原谅他一样,难如登天。
在那个梦中,她曾无数次想过回头,想过放下一切与他重新开始。
可现实真让她回头,她又做不到。信任这个东西,一旦被辜负,便很难给出第二次。
月婵冷笑:“那我也偏不呢?”
偏不原谅你呢?
桑瑱举起酒坛,仰头猛灌了几口,眼中没有丝毫动摇。
“那便等。”
等到你原谅为止。
月婵的心不自觉收紧,她盯着他:“等不到呢?”
桑瑱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没有丝毫闪躲,他的声音不算很大,却如一记重锤,砸在月婵心头。
“那便死。”
月婵手一抖,杯中桃花酿悉数洒在了衣裙上,酒液顺着布料晕出一片深色痕迹。
等不到,那便死,和梦中一模一样的结局。
月婵没有再说话,垂着眼眸,陷入了沉思。桑瑱亦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喝酒,干喝酒。
满桌的山珍海味,两人竟是未动分毫。
场面陷入了僵持之中。
石桌上,镂空的琉璃灯泛着荧荧火光,几只飞蛾从暗影中飞来,义无反顾地朝火光撞去。
月婵见状,抬手甩了甩衣袖,飞蛾被驱逐到远方。
桑瑱看着她的动作,目光追随着飞蛾,落入院中不远处一株盛放的桃花树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胭粉色的花瓣在夜风中随风摇曳。
他想起那年,他教她“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后来,她果真如那句诗所言,穿着嫁衣,差点嫁给了自己。
只是阴差阳错,他亲手搞砸了一切,如今想来,也不过是自食其果。
桑瑱忍住内心翻涌的情绪,缓缓开口:“你不愿意回头,我理解。当初是我不好,我不求与你再续前缘,只希望能留在你身边,远远地看着你。只要你能答应,我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月婵微微一愣,道歉之词,她其实听过很多次,但“为奴为婢”,却是头一回听到。
她忍不住笑了,嘲讽道:“扬城桑家风光无限的‘灵医妙手’,不仅为了我屈尊来容城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师,竟还要来做我的奴婢?”
桑瑱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六年的等待,早已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击得粉碎,他爱的人与别的女子不同,不会原谅便是真的不原谅,他已不敢再奢求更多。
月婵目光如刀,问:“一辈子为奴为婢?一辈子远远看着?一辈子不会对我有非分之想?”
桑瑱喉结滚动了一下:“可以。”
月婵勾起一抹冷笑:“可以发毒誓吗?”
桑瑱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要碎了,他红着眼眶,压下喉间的哽咽,勉强点头:“可以。”
月婵的问题愈发尖锐,像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心脏。
“一辈子以奴仆的身份跟在我身边,看着我与别人结为夫妻,生儿育女,这样也可以?”
此话一出,桑瑱那颗碎裂的心,仿佛又被巨石碾过,化成了一滩烂泥。
他躲闪着不去看她逼视的目光,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情不愿地开口:“也……可以。”
月婵当然不信,眉梢微挑:“真的?”
桑瑱喉头一甜,一股腥甜的血气涌了上来,他嘴唇微微颤动,“可以”二字终是再也说不出口。
怎么可能可以?
怎么可能接受她投入别人的怀抱?
可自己刚刚才说,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做个奴婢就好了。
一个下人,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主人为自己终身不嫁?
口中血腥味愈发浓烈,桑瑱攥紧双拳,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月婵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男子,闭了闭眼,叹道:“回去吧,桑瑱。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去找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子,和和睦睦地过日子,我希望你能幸福。”
这是梦中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祝愿,这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桑瑱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滚落;喉头强忍的鲜血,也没能控制好,一口喷出,悉数落入那半碗没来得及吃完的长寿面中。
月婵见状,心头一痛,她用力抓紧衣袖,努力不去说关心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碗染血的面条。
雪白的面条已经被染成了不属于它的红色。
长寿面、鲜血……这两个本不应该同时出现的东西,突然突兀地融合在了一起。
这般不吉利的寓意,好像也在暗示——只要她不回头,桑瑱便不可能长寿。
月婵的心有些乱了。
她渐渐相信了梦中那个结局——没有自己,桑瑱真的会死。
他真的会英年早逝,抱憾而终……
不!
月婵没有办法再继续保持平静,她望向面前破碎而脆弱的青年,最终做出了让步。
“那你跟在我身边吧。”
“嗯?”
桑瑱还沉浸在方才的悲伤中,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月婵对上那双被泪水洗过,干净却带着一丝茫然的眼眸,重复道:“我答应了,我不会再躲着你了,至于其它,你莫要肖想。”
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大退让。
既然桑瑱不愿放手,而她亦没有想好回头,不如各退一步,至少这一次他能好好活着。
或许在自己身边待久了,桑瑱会感觉烦腻,说不定能快速放下这段已经可以称为“执念”的感情。
月婵向来喜欢以悲观的态度猜测人心,特别是将一颗真心全部送出,又被所爱之人捏得粉碎后,这种怀疑与不安更甚。
然而出乎意料地是,桑瑱拒绝了:“我不愿意了。”
这回换月婵疑惑了。
桑瑱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他本想拿起酒坛,假装潇洒,不料手一抖,半坛残酒倾泻而下,浸湿了他的衣袍。
见状,他忍不住苦笑一声:“我做不到远远地看着你,做不到看着你与别人一起,更做不到看着你嫁为人妇,为旁的男子生儿育女。”
月婵从他青衫上收回视线,皱眉道:“你不能得寸进尺,既要又要。”
桑瑱望着那张如皎月般冰冷的面庞,陷入了沉思。
方才月婵的话提醒了他,跟在月婵身边,并不能阻止她离开,也无法阻止她爱上旁的男子。
只做奴仆不够,他需要更多,他需要一纸婚书将他们牢牢绑在一起。
他问:“听说江湖上很多英雄豪杰想求娶你?”
月婵不懂桑瑱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眉头微蹙。
桑瑱又问:“听说也有很多年轻美貌的少年郎君,自荐枕席,想成为‘月中仙’的夫婿?”
月婵好像明白了,桑瑱似乎在吃醋?
可他们分开那么久了,这醋吃得未免太过莫名其妙。
她根本不想解释,自己其实与那些男的根本不熟,在她眼中,那些献殷勤的男子,与路边野花野草并无任何区别。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反问。
桑瑱突然站起身来,身形虽微微晃动,脊背却挺得笔直,他目光灼灼道:“不是,我会很欢喜。是,你不如看看我。”
月婵懂了——桑瑱贼心不死。
她突然有些烦躁,两个固执已见的人,两个不愿妥协的人,注定不会在今晚达成共识。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桑瑱却不肯就此罢休,朗声道:“你不愿意再嫁我,那这次,换我嫁你如何?一人嫁一次,倒也很公平。”
月婵的动作停住了。
桑瑱道:“我虽不如那些江湖豪杰武艺高强,但也有一技之长,养家糊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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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问题。我虽不如那些小郎君年轻力壮,新鲜娇嫩,但容貌仍然尚可,你带出去也不会丢脸。我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但家中父母留下的产业颇丰,我换回本名出诊,诊金亦还算可观,这些银钱,我愿全部作为陪嫁赠予你,不知你能否赏我一个机会?”
月婵看着面前清俊秀丽的男子,看着他眼中炽热而真诚的光芒,没忍住,笑了。
说了一大堆,目的还是一样。
她问:“你入赘与我嫁你,这又有何区别?”
还不是在逼自己回头。
桑瑱笑如朗月,解释道:“区别很大。你嫁我,你若是想和离,需得我点头才行。我入赘,你若是对我不满,随时可以将我休弃。嫁我,离开的主动权在我,入赘,主动权在你。”
月婵忽然觉得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大俞确实有“赘夫,妻可休也”的律法,若桑瑱入赘,主动权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届时她想休夫离开,轻而易举。
这个念头一闪过,月婵立马打住,她发觉,好像被桑瑱绕进去了。
桑瑱察觉到她的恍惚,继续温声劝说:“你我知根知底,我的为人你最是清楚不过。我身边未曾有过别的女子,若入赘于你,更不会有所谓的三妻四妾。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像旁人那样拈花惹草,家宅不宁。况且,我曾伤害过你,同样的错误绝不敢再犯。今后家中一切事宜,均由你做主,我会比旁人更听你的话。”
月婵望着面前这张如玉般的脸庞,心中竟生不出反驳的念头。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桑瑱带偏了,以至于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觉得有些道理。
这不对,这不对。
月婵试图找回理智。
桑瑱看出了心上人的动摇,趁热打铁:“桑家只有我与桑桑二人,桑桑日后也会招赘。我们成亲后,不必回扬城,你可以继续行侠仗义,我则随你四处游走,妇唱夫随。我定会比其他男人更有用,洗衣做饭这些琐事,我自是不在话下。至于医术,这世间也不会有比我更精于此道的男子。若你受伤,我定会竭尽全力为你医治,你想做的,我都可以陪你完成。夫妻同心,互相扶持,未来的日子,我们必定越过越好。”
“月婵,你考虑一下好不好?”
桑瑱走上前,期盼地望着她。
对上这张神清骨秀、唇红齿白,也曾在梦中出现过的脸,月婵有些晕乎乎的,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
事态的发展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桑瑱似乎总能发现她的漏洞,然后顺着漏洞爬进她的心里,再将其一一堵上。
同样的错误绝不敢再犯,行侠仗义,妇唱夫随……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他好像永远都知晓自己在乎的点是什么。
月婵重新坐下,脑海中又开始天人交战。
回头吗?
回头他就不会死得那么早了。
回头吗?
回头就能拥有梦寐以求的幸福了。
回头吗?
回头以后做赏金任务带上他,每次受伤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
桑瑱见月婵又变得呆呆的,心中一阵柔软。他大着胆子蹲下身,将脑袋轻轻地埋在她的膝盖上,柔声道:“你再想想,好不好?”
从前月婵不给自己独处的机会,很多话他没有办法讲,今晚,他一定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遇,快刀斩乱麻,让月婵尽快做出决定。
这散伙饭桑瑱不想吃,她的人他也要!
月婵回过神时,便见青衣男子亲昵地贴在自己腿上,温热的呼吸隔着薄薄的衣料洒在肌肤上,有些酥痒。
月婵:“……”
她毫不怀疑桑瑱就是故意的!
幸亏她这些年长进了很多,不会再轻易脸红了。
她想起梦中他拥抱月亮时那落寞的神情,以及总是酗酒颓废的画面,再次确认:“你这一生,非要在我这颗树上吊死吗?”
桑瑱心中一喜,隐隐感觉此事要成,抬头,一字一句发自肺腑。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他此生唯一想在一起的女子,与幼时就想偷回家的妹妹,皆是眼前人。
而眼前人,是永远不可能放手的心上人。
月婵望向面前的琉璃灯,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吧。”
桑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身来,问:“当真?那我们何时成亲?”
月婵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向琉璃灯,又有两只飞蛾闪动着翅膀,向灯火飞去。
沉吟片刻,她给出答案:“那便尽快,挑一个最近的黄道吉日,简单拜个天地。”
桑瑱更加惊喜:“这么快?”
月婵望着飞蛾烧焦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越快越好。”
她这一生,对很多东西不在意,可唯独感情一事,拿不起,又放不下。当初有多信任,那一日醒来就有多痛苦,她怕自己清醒过来反悔,又怕桑瑱真的英年早逝。
她就像那些飞蛾,脆弱渺小,却又总是无法抗拒温暖。
桑瑱闻言,整个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好,我去查黄历,现在就回去查!”
说罢便要走。
“等等。”月婵叫住了他:“还有三个条件。”
桑瑱回头,眉眼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来:“你说,我都答应。”
月婵垂下眼眸,斟酌了一下措辞:“第一,我还是有些记仇,所以婚礼当日我不穿红嫁衣,不盖红盖头,亦不喝合卺酒。”
桑瑱答应了,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第二,我讨厌人多喧闹,所以不请宾客。”
桑瑱也同意,若要宴请宾客,婚期务必推迟,迟则容易生变,他不愿去赌。
“第三,成亲以后,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不得干涉。”
这一点桑瑱更没意见,只要他的月婵儿不是偷偷去找小白脸,她的心愿他都会全力配合。
两人一拍即合,三日后的三月初六,便是宜祈福、宜嫁娶的好日子。
桑瑱从未想过短短三天,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他坐在新房内,满手是汗,如坐针毡。
90.结局二 花好月正圆(二)
屋内,红烛泣泪,烛火摇曳,氤氲出满室暧昧。
月婵今日着一身黑色绣金纹长袍,头顶珠钗璀璨,面上也难得上了妆。
红唇皓齿,粉面香腮,宛如春日绽放的桃花,灼灼惊人眼。
桑瑱坐在一旁,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深吸了几口气后,这才缓步上前,对着新婚妻子道:“我帮你拆发饰吧。”
月婵微微侧身,别扭地挪了挪。
“我自己来,你去洗漱。”
她自幼习惯凡事亲力亲为,所以拒绝得理所当然。
然而桑瑱却会错了意,以为月婵是在刻意疏远自己。
“好吧。”他敛去眼中落寞,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转身默默去了隔壁净房。
净房内热气蒸腾,云雾缭绕,仆从们早已备好了热水。几个浴桶上更是浮着厚厚一层花瓣,显得夸张又雅致。
桑瑱踏入浴桶,将自己从头到脚认认真真清洗了一遍,几乎要将皮洗破了,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起身。
他换上干净的衣衫,推门回到厢房。
月婵已经拆掉了满头珠翠,四目相对,她点了点头,走进净房。
桑瑱坐在床边,听着隔壁传来的潺潺水声,心中念头百转千回。
月婵似乎有些抗拒自己?
也是,分开这么久了,一时难以适应也正常。
那等会儿洞房花烛,她会同意吗?
如果自己表现得太急切,会不会被赶出去?
或者她答应了,自己毫无经验,让她不满意怎么办?
……
正思量间,房门被轻轻推开,桑瑱听到动静,抬头望去。
只见月婵及腰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发梢还带着些许水汽,面上虽未施粉黛,却仍然明丽动人。
桑瑱喉咙有些发干,忙拿起桌边一块干净的手帕,快步上前,“我帮你擦头发。”
“不用了,我自己来。”月婵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出自本能,出自于一个杀手对所有人的警惕戒备,但这举动落在桑瑱眼中,便是另一回事了。
桑瑱心中一沉,更加确信月婵不想与他有肌肤之亲。
他暗暗安慰自己:当初伤她那样深,她现在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情有可原。
思及此,他赶紧找补:“那你擦干净些,莫要着凉,我今晚就睡地上。”
他的想法是先让妻子习惯共处一室,再慢慢修复关系,主动提出睡地上,总比在新婚之夜被赶出去睡书房要好。
月婵闻言,眉头微微皱起。
桑瑱见状,生怕她说些不好听的,赶紧跑到床边,拿了两床并蒂莲鸳鸯被,打起地铺。
月婵其实不是很理解桑瑱的做法,但她对这些小事向来不是很在意。
虽然,她也有些奇怪:新婚之夜,新郎与新娘不应该做点什么吗?
自小在杀手组织长大,月婵面临的从来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对于男欢女爱这些,她完全是一张白纸。
她一个人磕磕碰碰地长大,有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用说女子出嫁前才会知晓的这些事。
月婵身边缺少一位能引导的女性长辈,她亦没有嫁做人妇的友人讲闺房趣闻。
平日里,月婵虽会看一些话本子,但买的都是内容老少皆宜的正规版本,最多只在结尾时提一句——“才子佳人喜结连理,洞房花烛云云”。
至于怎么个“洞房花烛”法,月婵其实偶尔也会疑惑。
而且这婚事过于仓促,从定下来到成亲不过三天,根本没有人想过她不懂。
所以,对于桑瑱主动提出睡地上这件事,月婵只能猜测他有自己的原因,便也没说什么。
与月婵的淡然不同,桑瑱只觉身心煎熬。心上人已经成为妻子,却只能远观不能触碰,他好委屈。
然而,一想到造成这一切的原由,内疚与悔恨又涌上心头。
就这样,伴随着这些别扭的情绪,他在秦府熬过了第一晚。
第二日夜晚,桑瑱再次抱起床上的鸳鸯锦被,铺在地上,装模作样道:“月婵,晚安。”
月婵淡淡扫了一眼他面前的被子,疑惑地点了点头:“晚安。”
桑瑱望着妻子微微蹙起的眉,心中一阵酸楚,几乎就要哭出来。
她怎么还不把自己叫到床上去?
她就不能同情一下自己吗?
桑瑱委屈地躺在地铺上,只觉浑身燥热难耐。
从前他们一起逃亡时,也不是没有过同塌而眠,但桑瑱向来克制,生怕月婵发现自己的异常。
那时她也不算冷淡,偶尔还会钻进他的被窝,往他身上贴。
桑瑱没有办法,又不忍亵渎心上人,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只能编一些“怕热”之类的借口,将浑然不知事的小姑娘推开。
如今,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他还要努力压抑自己,桑瑱只觉得难熬,难熬。
与丈夫的煎熬不同,月婵毫无知觉,她另有一件心事。
那个梦的前一日,她接了一个朝廷的赏金任务,准备去追杀一名江洋大盗。
她原计划这两日便出发,那个过于真实的梦,以及与桑瑱突如其来的婚事,打乱了一切。
月婵一面担心那大盗这几日再生祸端,另一面又想着,刚成亲两天,就让桑瑱独守空房,似乎不太好。
她考虑过带桑瑱一起去,但又嫌他走不快,会拖慢行程,耽搁时间。
想着想着,月婵渐渐睡着了。
桑瑱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声,一夜难眠。
第三日夜晚,桑瑱委屈地看向月婵:“娘子,我睡了……”
月婵不懂桑瑱为何会露出这幅表情,以为是府中下人让他受了委屈。
桑瑱脾气好,性子又温和,又是入赘给自己,府中难免会有狗眼看人低之辈觉得他好欺负。
思及此,月婵有些生气,想着明日一定要让来福好好敲打一下众人。
桑瑱见妻子没有读懂自己的信号,怏怏不乐地躺回了地铺。
又是一个欲|火焚烧的夜晚。
第四日,第五日依旧如此。
欲|火焚烧,欲|火焚烧,桑瑱只觉得自己快被烧干了。
他这些天几乎没有睡过好觉,每日眼下黑青,府中众人都不是瞎子,便有胆大的小厮偷偷对他挤眉弄眼。
“姑爷,节制一些,我家主子追求者不少,您可得把自己的身子保养好啊。”
桑瑱闻言,又好气又好笑。
他痛定思痛,在书房里想了一个上午,终于找出了问题的关键。
他的娘子是个榆木脑袋,情之一事完全不开窍,从前自己偷偷亲一下她,她都会脸红心跳半天。
想要她主动邀请自己去床上睡觉,那就做好一辈子当和尚的准备吧!
思及此,桑瑱决定今晚主动出击。
他将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又在铜镜前反复端详,确认自己容貌尚可后,这才忐忑地推开门。
月婵已经洗漱完毕,正窝在被子里看话本子,烛火照在她脸上,衬得清冷似仙人。
桑瑱心中一动,又感觉浑身有些燥热。
他清了清嗓子,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台词:“娘子,地上太硬了,睡得我腰酸背痛,今晚可以让我睡床上吗?”
月婵头也未抬,眼睛依旧盯着话本子,身体却主动地往墙边靠了靠。
桑瑱见状,不由张了张嘴,这就同意了?
那他白日里准备许久的“夫妻就该同塌而眠”的说辞,岂不是用不上了?
他觉得妻子似乎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大着胆子,提高声音道:“我的意思是,我今晚要与你睡觉。”
月婵觉得他重复了一句废话,放下话本子,又把锦被分了出去。
桑瑱石化了。
这么容易的吗!
他这些天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月婵等了半天,见桑瑱还不上来,被子里的余温都要凉了,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一挑。
桑瑱看到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又露出懵懂困惑的表情,心都要化了。
他终于忍不住爬上床榻,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一刻,少年时的倾慕,多年的思念与等待,失而复得的欣喜,全部化为了实质。
桑瑱喘着气,恨不能将妻子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再也不要分开。
月婵只觉得桑瑱身上烫得厉害,烫得有些不正常,她想要挣脱。
可桑瑱实在抱得太紧了,她不用力难以挣脱,用力又怕伤到对方,于是她只能问:“冷静一些,桑瑱,你还好吗?”
“很好……”
桑瑱虽回答很好,但声音嘶哑又压抑。
月婵感觉更加不对劲,有些着急:“你生病了?”
桑瑱“嗯”了一声。
自她与自己恩断义绝后,他就病了,如今更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而被他紧紧抱住之人,是此生唯一的解药。
月婵有些慌:“桑瑱,松开,让我看看。”
桑瑱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月婵看着他,发觉他不仅浑身滚烫,平日白皙清俊的脸颊更是红得厉害,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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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眼圈都有些泛红。
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不出所料,额头也烫得扎手。
看来,真是病了。
好端端地,为何会生病呢?
“我去给你煎药。”
月婵正欲起身,突然感觉天旋地转,桑瑱猛地将她扑倒,压在了身下。
她心下一惊,想要推开,忽然发觉四周热了起来,自己不知为何有些口干舌燥。
桑瑱的呼吸越发急促,气息落在脸上,让她的心也开始痒痒的。
“娘子……别的药都不行。”
“要你……”
“你才是……那味药。”
……
床一直摇到了后半夜,桑瑱食髓知味,根本舍不得松开。
少年时本就浓厚到化不开的爱恋,经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发酵,到如今,已经变成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细究的可怕情谊与占有欲。
欲与爱交织。
痛与快乐并存。
月婵渐渐有些累了。
她说了两次,桑瑱还是不愿意歇下,于是又推了他一把:“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桑瑱将头埋在她颈间,声音有些压抑:“我从前……是何模样?娘子的意思是,不喜欢为夫现在这样……对你?”
说到“对你”二字时,他故意加重力度。
月婵忍不住哼了一声。
桑瑱听着她的声音,深吸了一口气,哄道:“乖~马上就好了。”
外人都道“灵医妙手”高风亮节、无欲无求,只有桑瑱自己清楚,他的欲在哪里,他所求为何人。
他曾玩笑般承认自己是普渡众生的“活菩萨”,想要渡她,可等她离开后,他才发现,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
他的妻子不仅是他的药,也是他的欲,更是他一生所求、永远不会放手之人。
月婵等了许久,桑瑱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开始感觉有些晕晕的,好像要昏过去了。
桑瑱却说——还想继续。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月婵终于忍无可忍,一脚将这个骗子踹下了床。
桑瑱揉了揉被摔得有些疼的腿,忍不住笑了。
他虽有一点点懊恼今晚的失控,但绝不后悔,这是从幼时就想偷回家的妹妹啊,如今终于完完整整地属于了他。
他并非重欲之人,这种事当然可以忍,少年时血气方刚都能忍那么久,如今又怎会忍不住?
他一直想要圆房,还不是因为害怕?
害怕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只是黄粱一梦。
月婵能一时兴起答应成亲,是不是也会一时兴起丢下他离开?
午夜梦回,枕边空无一人的失落,他此生再也不想经历第二回。
桑瑱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耳边很快传来妻子均匀的呼吸声。
月婵似是累极了,桑瑱抚摸着她红润的唇,久违地有种心落地的感觉。
真好,这一次,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天渐渐亮了,他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枕边人,悄悄穿衣下床。
月婵太瘦了,比十八九岁时还要瘦,特别是腰,盈盈不堪一握。
桑瑱不禁暗自猜测:这些年她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吃不好睡不好?
自己身边尚且还有石平、石安照顾,她常年一个人在外奔波,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思及此,他决定从今日开始,每天准备些吃食,好好养一养她的身子。
月婵从前就很喜欢吃他做的饭,不知这些年胃口是否改变?
桑瑱原本想让小厮买些新鲜的食材回来,但这个时辰大家都没起来,他也担心别人选的东西不合心意。
于是简单梳洗一番后,亲自去了集市。
月婵醒来看到桑瑱不在,有些奇怪,又瞥见自己散乱的衣衫,想起昨晚那些荒唐的事,脸上不由一红。
她小心地下了床,找丫鬟要来热水,沐浴梳洗了一番,这才觉得身上清爽多了。
等了一会儿,桑瑱仍未回来。
丫鬟告诉她:“姑爷正在厨房给夫人炖参鸡汤。”
月婵本想去厨房找桑瑱,但一想到昨晚那些炽热的、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沉思片刻,她走到桌前,写下了一张纸条。
“你等下帮我把这个给他。”
丫鬟应了。
其实昨晚月婵就想告诉桑瑱,自己今日准备去做那个赏金任务,这件事已经拖了好几天,她实在不放心。
结果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根本来不及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