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今天火葬场了吗》
1. 第一章
怀宁独坐中堂,似乎又看到了那场大火。
火光汹汹,炽烈燃烧。连素来荒凉的阿雉殿,也因为这场大火,变得堂皇热闹。
“走水了!走水了!”
她听到呼声,仓皇向外逃,却被根砸下来的横梁堵住去路。烟雾很浓,熏得她眼睛流泪,她四顾着,茫然又彷徨。
谁来救救她?
祁迦引,祁迦引在哪?他不是说过,最爱她的吗?
……
从他做不得宠的三公子时,怀宁就嫁给他了。那时候先帝还只是魏王,坐拥两州之地。祁迦引之上,有才华斐然、仁善温良的长兄,还有骁勇果敢、战功赫赫的二哥。
可自己偏偏选了他。
她从未遇到过,如此盛大的爱意。
起先,是围猎场上,一束蓬勃鲜艳的花环。怀宁嫌弃鄙薄,打掉他的礼物,却被他一把拦腰抱起,纵马狂奔到山巅。
山风呼啸向后,炙热的鼻息落在她头顶,“犁牛之子辛且角,虽欲勿用,山川神灵焉肯舍弃?野花野草固然鄙薄,亦顽强烂漫。”
怀宁从未见过如此狂悖恣意的男人,黑眸狭长锐利,暗唇削薄,扬起的弧度张狂又桀骜。右眼角下一点猩红的痣,更如苍白画幅上的浓墨重彩。
他在她耳边,近乎厮磨:“薛姑娘,你不会如此肤浅,对不对?”
怀宁出身世家,祖父官居显要,父兄权势煊赫,她亦是皇后侄女,求娶者无数。
被他这么一捧,居然鬼使神差地,将那花环戴在了头顶。
……
爹娘兄长都反对祁迦引,阿姊阿妹也笑她眼光太差。薛氏一族历经百年,依凭的是敏锐的政治嗅觉,最重的宝,得押在最可能的人身上。
可祁迦引和他阿娘一样,空有才能却无出身,子以母贱,难登大雅之堂。她嫁给他,就意味着,薛家站他的队,前途万分凶险。
怀宁想,自己那时冲昏头脑了吧。
这个疯子,声称对她一见钟情,不论任何场合、任何地点,示爱无所顾忌。知道她喜欢柑橘,星夜兼程,累死两匹马给她送最新鲜的果子。看到一株昙花,可以不顾征伐,连夜跑回胤都,将它放在她窗边。
春花夏萤,秋月冬雪,怀宁提过任何无礼的要求,他从不推辞。
甚至为了把水中的月亮捞出来,差点溺死在霜冻的池水里。
明明在外人眼底,他最是桀骜不驯,却因为她,狼狈得被人从池中拖出来,长睫挂霜,嘴唇乌青。还炫耀似的,把一捧碎月呈到她面前。
怀宁心软了。
一旦承认自己爱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心动。
心动响时如山呼海啸,盛大而壮烈。
她为他赌上所有。成婚那日,逼仄幽暗的床榻,她和他对视着。那双眸光炙热滚烫,几乎将她磋磨成一滩春水,她亦甘之如饴。
她曾以为,这份幸福,会一直延续下去。
从哪时候开始变的呢?
可能从一场酒宴上开始。她担心天气转冷,为他拿来寒衣,有人在席间盯着她的脸,快盯出个窟窿,他没有恼怒。
可能是在父兄权势日盛的时候,他借她母家力量,在朝堂血洗政敌,越来越忙碌。不是夜不归宿,就是回来便睡下,懒怠和她言语。
也可能,从他逐渐忘记开始,忘记她饮食的避讳,忘记有关她的重要日子……甚至开始忘记她的名字,人前人后,淡称一声“夫人”,而不是从前常唤的乳名。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
满心以为,他就是太忙了。等登基就好了。
多年戎马,九州已尽在掌握,册封太子的圣旨已下,他将成为新皇。薛家也将继续五世的荣耀。
登基前夕,祁迦引总算归来,喂她吃了些安神药。
“很快就好了。阿宁,此一役你父兄劳苦功高,我必然厚赏。”
他唤她阿宁,怀宁有些恍惚,攀上他宽阔的肩膀,“阿爹和哥哥没什么事吧?”
祁迦引沉默了会,将她搂紧,“没事。”
他从不骗她的。她悬着的心放下了,沉溺于这份温柔里。
这些年为了坏孩子,她咽下了很多苦腻的汤水,不仅肚子没什么动静,反倒变得怠惰懒散。得知他要登基,她难得早起,穿着新衣到宫里散步。
前朝宫殿年久失修,他说要重建凤徽宫,作为皇后居所。谁都没怀疑,凤徽宫未来的主子是怀宁。
可在她远远伫立,看着宫里最高的那座殿宇的草架时,偶然听到婢女们婢女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她走了进去,看到个衣着素雅,容颜妖艳的女子。
“什么人如此无礼,见到皇后还不下跪?”她身边婢女呵斥。
“皇后?”怀宁想象不到,前朝王室早已投降,什么人还敢在她面前自称皇后。
婢女睨了她一眼,恍然大悟,“薛夫人啊?可惜陛下新登基,刚册封郑姑娘为后。”
“你说什么?”怀宁晃了下神。
这么多年,祁迦引只有她一个妻子,郑姑娘是谁?那时候她还戏说,皇后不皇后,不过虚名而已,她只要他。祁迦引当真了吗?
呆在屋里太久了,她竟然不知,他身边,何时多了位郑姑娘。
郑皇后淡淡一笑,仪态万方走到她面前:“怎么不可能?姐姐,我和陛下从小的情分,虽然他为了娶你闹得满城风雨,但我知道,他并不爱你,爱的不过是你薛家权势。如今你父兄一残一伤,薛家门庭败落,没什么用处了,自当退位让贤。”
她说的每一个字,怀宁都听得懂。又仿佛听不懂。
“不可能,”怀宁不信,“他昨夜才说,我父兄劳苦功高,必会厚赏。”
“当然是厚赏了。薛司空荣封太傅,你兄长也封了个大胤将军,负责给陛下开御路……哈哈哈,天底下也只有你这么蠢的人,才会相信,这也算一种厚赏。”郑皇后猖狂笑了,美丽的脸孔分外扭曲。
太傅有名无权,大胤将军不过个皇室出行的仪仗队队长。
这的确,算不得什么赏赐。
怀宁心口突然钝痛起来,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
回过头,才惊觉祁迦引站在不远处。像是很久没有见过他,他变了很多,黑眸沉郁,气场锋利,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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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叫人陌生畏惧。
“谁让你们把夫人带出来的?”他斥她的奴婢。
“我自己要出来的。”怀宁眼眶发热,摇摇欲坠,“你告诉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郑姑娘……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和我结发同床,心底想的却是这个女人?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不能想象,跟自己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虚与委蛇。
祁迦引默了会,“夫人慎言。天底下没有从一而终的帝王。”
所有的猜测变成现实。
怀宁只觉得,胸口有血腥在翻滚,眼前阵阵发黑。
难怪,这些年他待她愈发冷淡。也难怪,他没有如约予她皇后宝座。
最尊崇的位置,当然要让给最心爱的女子。
哪里是因为时间改变了,他从来就没爱过她。这些年,他也就表面热烈,背地里,不过把她当成一枚助他登基的棋子。
风大了起来。
他们相对而立,衣袂翻飞。
“没有?”怀宁笑了,擦了下眼角,却没有泪水,“那你当初为何应承我?罢黜后宫独宠一人,让你那么痛苦吗?”
“放肆!”祁迦引似怒,猛地扼住她的咽喉,将她钳制在地,“家门昭显,父兄高升,你有何可怨?”
怀宁从未在他眼底,看到过如此暴烈的厌恶。
就像昨日拥紧她,宽慰她父兄无事的那个夫君,不过她幻想出来的人。
她的泪终于流了下来。
她总以为自己是幸福的,想着和他举案齐眉,相扶到老。到那一刻,她终于彻悟了。这一场倾尽所有的赌注,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输。
……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怀宁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的。
她看着郑氏穿上了皇后制服,携手与祁迦引登上宝殿。
前呼后拥,华贵万千。
但祁迦引不允许她和离,怕她父兄生出异心,把她封为夫人,移居阿雉殿。
帝王恩泽,五世而斩。怀宁不知道,他在怕什么异心?
她回过一次家,父亲双腿残废,无法再上阵杀敌,每天和字帖为伴。兄长手筋断了一根,颠勺都发抖,成了同僚的笑料。
可惜她病的愈发重了。想跟郑氏争宠,给小侄子铺路,种种手段,全被他识破。明明郑皇后做的事情,和她差不多。
这天,阿稚殿突然起了大火。
怀宁站在火中,站了很久很久,脚仿佛都跟地面长在一起。
她突然明白了。不是皇后手段多高明,是祁迦引看穿,却默许了。
被偏爱的那一个,永远不需要太聪明。
……
怀宁慢慢地从中堂站了起来。眼底汹汹光火,化为一片寂灭。
现在,大火消失两年了。阿稚殿早已没了薛夫人。
她揉了揉发麻的膝盖,咳嗽几声,到水缸边打水。
屋外铁蹄甲胄声逼近。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玄甲军请神医入宫,几欲将门拍碎。
张况最近不在家。怀宁看着水面的倒影,切齿的寒意,几乎让她晕眩。
2. 第二章
“俢仁药铺有人来闹,就让他们把仿制的丸药化在水里。赝品会沉渣,百草堂不会。”
“新药的方子,最后几味藏在配药房老地方。水路丢货的损失,可以从东街几家铺子的账上匀,工人的钱不可拖欠……”
怀宁咳嗽了会,平复呼吸梳洗,又把徒弟当归叫到跟前,安排他诸事。
她的态度,总让当归觉得疏离。
雪色发带松松系上鸦色长发,眉眼疏浅,加上长期病损的憔悴,就像一缕轻袅的烟,随时都能散掉。
“师娘当真要进宫?”当归好奇。当然知道问也是白问,最近玄甲军频繁来催,再推诿,恐怕就要把人抓去。
怀宁掀起长睫,瞥了他一眼:“说过多少次,别叫我师娘。”
看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肯定是张况教的。
当年阿雉殿走水,怀宁被烟熏晕厥,再醒来,已经在一辆简朴的马车里。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张况。
不管他真名叫什么,他自称“张况”,是个木匠。那段时间恰好在修缮凤徽宫,得知阿雉殿里还有人,就冲进去救了。
“为何直接把我救出宫,而不是留在宫里?”怀宁记得,自己当时很警惕。
张况笑眯眯的,“看夫人在宫里不开心,索性带出来。”
怀宁被这理由噎住,“你何时看见的?”
“以前。”他突然凑近她,像狐狸盯住猎物,“以前我见过夫人。说实话,当时惊鸿一瞥,就对夫人一见钟情。”
怀宁心跳漏了一拍,缩到角落里。
“夫人”二字从他这玩世不恭的人嘴里说出,竟古怪得很。
但张况猜得不错,在被祁迦引移居阿雉殿后,她的心已经死了。存留在大殿中,仍幻想着让祁迦引回心转意的那个人,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哪怕还有很多原因,她没有离开。也不代表重获自由时,并不高兴。
可张况的话,她不能全信。
张况手指修长根骨分明,没有任何做苦工的痕迹,不可能是木匠。
想把一个大活人从宫里带出,也没有那么容易。
至于一见钟情……怀宁确信,从未见过他。他太年轻了,懂得何为情爱吗?问起年纪,还胡言乱语,说自己二十三四,和她一般大。
分明十八九岁,细皮嫩肉的,形容俊美。
怀宁最后当他在开玩笑,也知道自己从他嘴里撬不出什么东西,就不再过问。
出宫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难熬。
她本来就病重,加上火灾伤了心肺,在半醒半昏中,苦苦地煎熬。也就是那时候,张况带她去找蔡神医。
在那之前,怀宁总是梦魇。
她很恨,恨祁迦引,恨郑氏,恨不得他们下地狱。甚至幻想着重回皇宫,刺杀帝后一死了之。
张况看不下去了,说和仇人同归于尽的想法,过分的蠢笨。一味沉湎于仇恨,不一定损人,肯定不利己。所以他让她拜蔡神医为义父,跟对方学习药理,又鼓励她做生意。她才渐渐好转。
但怀宁还是没放下,她很自责,若非自己识人不明,薛氏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于是她开始抄写经文,借师父的名义,卖滋补丸药、盘酒水铺面,积攒银子,声名,筹谋至今。
张况经常外出。因为她离开了皇宫,他便辞了木匠活计,四处做零工。有时出去三五日,有时十天半个月。
每次回来,都给她带礼物,顺便没谱地调侃:“女子抛头露面多有不便,不如我们拜堂,从此你就是我夫人,绝对没人敢欺负。”
“想得美。”怀宁不接他的茬。
他很狡猾,藏了那么多秘密,她不可能答应。
他不坦白,却也不气馁。蔡神医死后,就开始教唆周围人,唤他“师父”,唤怀宁“师娘”,屡骂不改。
世上没有不求回报的亲近,怀宁已经吃过教训了。不管他怎么闹,她不会当真的。
“好了,你去忙吧。”怀宁回忆了会往事,支走当归,“记得把前几日做的润喉糖备上,我路上吃。”
她如今已经落下病根,咳嗽不好。常需服药。
这润喉糖,还是张况根据神医药方改良制成的。
说她医术不精,玄甲军根本不信,只说宫里必须请到神医。退而求其次,请神医的亲传弟子也可以。
如果没推测错的话……是德嘉太后病了吧?作为自己的姑母,德嘉太后是唯一一个看好祁迦引,促成他们婚事的。
原以为等祁迦引登基,她为皇后,薛氏便可权摄庙堂内外,但自郑氏上位后,太后便常在夜里黯然淌泪,向怀宁道歉。
后来,怀宁还被一场无名火“烧死了”。太后贵体每况愈下。
不能让姑母自责下去。怀宁也有私心,既然祁迦引卸磨杀驴,她此番回胤都,自然要想办法治好父兄,暗中结交其他皇子、王公,推翻祁迦引。
不过可笑的是,两年了,祁迦引竟然无子嗣,上个月,陈王也死了。
陈王便是太后的孙子,论辈分,算祁迦引的侄子。
陈王父,也就是丹阳王早死于夺嫡之争,陈王又死了,太后怎能不伤心?于怀宁而言,便是连合适结盟的储君人选都没有了。
罢了,先替父兄治好病,培养薛氏孙辈,再图谋良策吧。
祁迦引不也能忍吗?六年同榻而眠,她都没看清他眼底的绝情狠心。
推开医馆门,怀宁看到两列铠甲铮然的铁甲军,停在悬牛角铜铃的马车前。
默默吐了口气,怀宁踩凳子上去。靠在车壁上,打开药箱,摸到了用纸包好的糖果。把糖含进嘴里。漫漫的长路,总算有些甜的慰藉。
当马车走过第三百七十块地砖的时候,突然磕了一下。怀宁挑起帘子,撞见自己的兄长谦璋。
他英姿勃发,正率领卫队走来。
阿兄还很年轻啊,可惜不能挽弓了。如果不是当初她一意孤行,何至于此?
怀宁心口钝痛。
不怕,她已经回来了,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去见他了。她知道谁在阿稚殿放的火,这些账,她总归要清算。
再次放下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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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怀宁压抑着情绪,闭上眼睛。行了约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巍巍宫宇,如同默兽。
经由一系列繁琐检查后,有个面熟的宦官过来领路。怀宁辨认了片刻,才认出来,这人居然是中常侍李如海,贴身侍奉祁迦引。两年不见,皮肤又松了很多,佝偻行步的毛病,倒是一点没改。
怀宁在心底笑了下。没走多久,却又意识到什么。
“常侍大人,去的是太极宫的方向?”
“姑娘来过宫里?”李如海好奇。
怀宁咳嗽片刻,“不曾。”
但又走了两步,还是没忍住:“不是哪位贵人病了?”
“到地方你就清楚了。”李如海不耐烦,似乎觉得,怀宁的话太多。从进宫伊始,这姑娘就颇有派头。道自己病体在身,恐给贵人渡过病气,非要蒙着面巾。这会又问东问西,岂不知偌大皇宫,不闻咳嗽一声。
还是来的太极宫。怀宁抬头看了眼正殿金漆的匾额,突然恍惚。难道不是德嘉太后病了,而是祁迦引?
不可能,前段时间,祁迦引还和众臣到郊外围猎,收获颇丰。那为什么李如海带她来太极宫?
曾几何时,她也常来这里。
给祁迦引送夜宵,送汤药,或者送亲手缝制的狐裘。他经常避而不见,任她在冷风里站很久很久。她很难过,站久了,连地砖有多少块,都数清楚了。
后来从移居到阿雉殿,她终于不去了,祁迦引也不来。谎言被戳破,不想伪装了吧?曾经和自己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感到辛苦吗?
“阿宁,日月所照,江河所至,我只爱你一人。”
他不止一次这么说。拥着她的时候,怀抱那么炙热滚烫。
想想都可笑。
怀宁抬头,自怜地揩了揩眼角。是他也没什么可怕的。往事如烟,她应该放下了。
“宣神医蔡氏觐见——”
小黄门拖长尾音,怀宁深吸了口气,走进太极殿正殿。殿中垂下了许多素色帷幔,翩然飘拂,遮掩着一个颀长的暗影。
她迅速低头,走得很慢。那影子因火光明灭,在眼底跃动。
终于走到了台阶下时,便听得一声低沉的声音:“抬起头来。”
一如经年前,她熟悉的那样,冷玉坠盘,泠泠悦耳。
怀宁攥着衣袖的掌心颤抖了,抬眸,果然是祁迦引。他单手支着颌,侧躺在躺椅上。一身玄色织金龙纹长袍,面如冠玉,眼若流星。极具侵略性的长相。
看到怀宁时,眸光骤凝,气势有些逼人。
“神医……为何蒙着脸?”
原来完全没认出她。
是了,其实她也不想被认出。
听说当年大火,他如常处理完所有政务,才走到阿稚殿的废墟前。甚至没有深究幕后黑手,只是越了次规格,以皇后之礼葬了她的衣冠。
猫哭耗子假慈悲,虚伪。
怀宁低声咳嗽,不禁哂笑,“民女有旧疾,惶恐惊扰皇上。”多亏那场火灾,她的声线都哑了呢。
3. 第三章
“旧疾?”祁迦引重复了句,慢慢地从椅上坐起来了。鹰隼般的目光注视她,像在思索什么。
“上前来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怀宁琢磨不清他的意图。
指尖在袖口里攥紧,慢吞吞地朝他行去。不知道走多近,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她想起许多往事,感到齿冷。
“神医,怎么不走了?”祁迦引又问。
怀宁才发现,他薄唇挑着,眼底洇着些冷意。那不是一种和她开玩笑的态度,像是在看她演戏。
面巾蒙得极好,也能认出么?突然吩咐这句,到底想做什么?
回想起来,这么多年,怀宁竟然没猜透过他的想法。
这次回胤都,是张况提议的。张况行色匆匆,说自己家里出了些状况,不得不回来,不想把怀宁扔在外头。
怀宁顺水推舟,想借机进宫给德嘉太后看病,留在宫里,盯郑皇后的破绽。自己被“烧”后,德嘉太后在后宫已经没有依仗。但郑皇后不可能是省油的灯。
她们这些世家女,自小就被教育得锋利,一旦入了宫廷,必然要为家族谋权,必要时亦可架空皇权、弑君、扶持幼帝,成为垂帘听政的太后。
只是种种卑劣手段,怀宁从没想过,要在祁迦引身上使用。如今亦不屑在祁迦引身上用了。她不想见他,不想和这个男人再有所纠葛。也相信哪怕知道,阿稚殿的大火是郑皇后放的,他也不会理睬。
“请陛下明示,陛下是否病了,让民女近前医治?”她反问。
祁迦引修长的指轻叩躺椅边缘,轶丽的眼在她身上逡巡,“嗯,孤病了。恰好听闻神医在胤都行医……到孤身边来。孤最近头疼。”
他像是有些累了,言简意赅。
怀宁又看了眼旁边的宦官,一个个垂着头,没有阻拦的意思。
只是头疼的话,为什么专门请她?
他今日的态度古怪。
怀宁挪不动步子,但再不动,就是抗旨了。她还是走过去。祁迦引便挽起宽大的袍袖,朝她伸出胳膊。
“陛下头疼多久了?”怀宁眸光怔忡。
他的掌心遍布老茧,全是戎马倥偬留下的痕迹。从前他曾自荐教她舞剑,从后搂着她的腰,握紧她的手背。
哪怕茧子磨得她生疼,她也笑闹他再教几次。
原来很爱的时候,哪怕不舒服了,也会欺骗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其实她不喜欢舞剑,也不喜欢这粗粝的感觉。她还没忘记,凤徽宫下,那双手扼住自己咽喉的痛感。
“很久了。”祁迦引俯首,冷檀的气息突然迫近,怀宁连忙后撤半步,“陛下?”
祁迦引扬眸,带了丝戏谑的嘲讽,“神医身上药味很重。”
他刚才居然在闻她的气息?
不等她发问,他又道:“其实孤前几日狩猎归来,在宫外见过神医。”
怀宁的心都跳停半秒,祁迦引蓦然拽下她的面巾。
风烟俱静。
祁迦引盯着她的脸,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咧扬起来:“果然是你!夫人,你没死,为何欺骗孤?”
他笑得脸颊都有层艳的薄红。怀宁也是太久没有接触,忘了他是个有些疯的人。曾经骗人的时候,行事就无所顾忌。
他这算什么态度?发现自己没死,觉得新奇吗?怀宁也设想过日后重逢的情景,设想过他会震惊、震怒……唯独没想过,他会笑。
她感到片刻的窒息,不禁闭了闭眼。
“民女……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你知道。言语可以撒谎,身体不会。”祁迦引突然攥住她的衣领,向后下方拽扯。
怀宁大惊失色,“陛下,请自重!”
她不明白祁迦引要做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她绝不会承认的。哪怕她知道,自己这次莫名其妙被宣召入宫,可能是祁迦引的旨意。她失算了。
可祁迦引没有在她后背找到想看到的胎记,笑意凝在嘴角。
怀宁迅速地后退,拢好衣襟。几缕头发顺着她纤细白皙的颈项落下,睫毛轻颤,倒有两分可怜的意味。
不过是很短暂的一个举动,但怀宁眼底的错愕、厌恶根本掩饰不住。
祁迦引五指曲了曲,又看着她。
以前的薛夫人,性情柔顺得很。他像是不明白,在眼前比对着,怀宁的脸和记忆中那张脸。呼吸有些急促。
怀宁又咳嗽起来,担心祁迦引因为她“请自重”这种失言的话生气,补充了句,“物有相似人有相同,不知道陛下和那位故人有多久没见了?若是很久了,忘记对方长相,也不是没有可能。”
“忘了?”祁迦引眼光轻颤。
怀宁垂睫不语。她没有想过易容什么的,不过洗掉了一些专属于曾经的印记。譬如后背的胎记。祁迦引曾说,那胎记别致,像枫叶。
若他喜欢,她便不想留着。
祁迦引沉默片刻,忽地哂笑,“神医言之有理,孤可能确实记不清楚了。再替孤诊脉吧。”他懒散地躺了回去。
怀宁本想打消他的疑虑,可真听他这么说,心底还是泛起丝涟漪。
罢了,记不清便记不清,那也是最好的。
她取出帕子缠着手,指尖落在他手腕上。冰冷的触碰,叫祁迦引再次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过这次,他就是打量她,漆黑的眸讳莫如深。
怀宁有些心猿意马。本就不想再见,若没什么大事,随意开个方子就走吧。
把了会脉,复又检查了下他手臂的筋络粗细,怀宁有些意外。
祁迦引道:“孤病得很重?”
祁迦引自小就有头痛的毛病,有时左侧疼,有时右侧,怀宁是知道的,可这次疼,是因为他中毒了。
“陛下中毒了。”她据实所言。
祁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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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把手收回,仔细摁了摁刚才被她触碰过的腕部,“说来听听。”
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有人谋害他,这不值得他愤怒么?看手腕筋络的状态,中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可能是‘千夜鸩’,由西域流入中原的一种毒药,无色无味的,起初中毒之人也不会有所觉察,但筋络会逐渐变细,直至中毒者肢体麻痹,言行无状……”
“神医认为,能治好孤吗?”祁迦引又抬眸问她。嘴角挑着丝讽刺的笑。似乎真正想问的,是她是否想治好他。
怀宁心弦微颤,竟被问住。
有人突然风风火火走了进来。
“陛下,怎么病了不叫太常寺的医官来治,却请个乡野大夫?”
声线清冷,极具穿透力。怀宁胃里猛然一阵翻江倒海,腥甜气息上涌。不用那些宦官宫婢行礼,告诉她那个人是谁,怀宁也知道。
她再清楚不过了。
郑皇后,祁迦引的青梅竹马,当初就是她,藏在祁迦引身后,看着祁迦引骗她,然后飞扬跋扈地,打碎她所有幻想。
她还放火烧“死”了自己啊!
光是想,就能想到她在自己死后,笑容多么快意。可能还要再人前,假惺惺掉两滴眼泪:“秋日干旱,哪承想宫殿会走火。薛姐姐身体不好,没逃出来,真是太可怜了。”
郑皇后走了过来,却在看到怀宁的一瞬,悚然后退两步。
若非世家教养,她可能会发出尖锐的鸣叫。任谁看到曾经说死掉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都会这么惊讶的。
她堪堪扶着旁边宫婢的胳膊,才勉强站定。
怀宁淡漠地朝她行礼,自称“民女蔡氏”。她依旧没从惊愕中回神。
祁迦引挑开帷幔,语气讽刺:“皇后近来越发地醉了,不经通传便私闯太极殿。”
不知道是被自己吓的,还是被祁迦引震慑,郑皇后腿发软。
“妾身关心陛下龙体,一时不察,并、并非有意为之。”
顿了顿,她又强忍震惊,仔细打量怀宁。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怀宁。除了脸上没有怀宁从前有的鼻尖痣,穿的也不像她从前喜爱的那些鲜艳色彩。
她不喜怀宁,就像怀宁不喜她。不知道多少年了,她曾经非常嫉妒,怀宁能嫁给祁迦引。所以当年凤徽宫外,她极尽所能,用言辞刺伤怀宁。
虽然她是作为巩固联盟的棋子,被父亲引荐给祁迦引,他们才走到一起。她却说祁迦引最爱她,他们青梅竹马。
但在有发妻的情况下接纳自己,不就说明,他也不算爱怀宁吗?
薛氏的门楣,也的确被祁迦引刻意冷落,被边缘化了。
这些年,她是板上钉钉的郑皇后,父亲官拜御史大夫,兄长执掌禁军,她觉得自己赢了的。
眼下这个自称蔡氏,酷似怀宁的女人的出现,却让她不寒而栗,不知作何解释了。
4. 第四章
缓了一会,郑皇后才镇定下来。在这宫里,她最不信阴司鬼魂之说。就算怀宁真的回来,她这副惶恐面目,恐怕也让对方笑掉大牙。
“蔡氏?姐姐莫要演戏,”郑皇后嫣然道,“当年一把火,把陛下和我都吓着了,却不知姐姐活着,为何溜出宫去,这不是存心欺瞒陛下?”
时至此刻,她也不忘指责自己“欺君”。
怀宁的头低垂着,“民女确系青州人士,也是陛下所请神医之女。不知皇后所言何意?”
郑皇后便盯着她,恨不得从她脸上盯出两个窟窿。但怀宁面上始终古井无波。
祁迦引冷眼扫过郑皇后,像是厌了,“方才皇后已经失礼,现在又揣测过度,想扫孤的兴致么?”
他起身时,身影极高大。哪怕郑皇后高髻上珠宝辉煌,也压不过那气场。郑皇后畏惧,闷闷不乐,“若她真是薛姐姐,妾身不也是替陛下高兴?”
祁迦引不语,没有默认她的意思。
拂袖让宦官李如海怀宁到配殿写药方。
怎么听郑氏的口吻,若自己亮明身份,祁迦引会高兴?怀宁有点想笑,她的命,在祁迦引眼里,不过“以皇后规格下葬”的程度。
一场惺惺作态的政治作秀。
怀宁走得不算快。郑皇后和祁迦引的口角之争,居然愈演愈烈。声音透过窗棂,她没有办法忽视。
吵的是最近郑皇后舅舅武安侯卷进的一个案子。
说这武安侯信了邪道,尤其喜爱一个给他炼丹的道士马畔,但最近有官员弹劾,马畔原名赵修庆,曾在祁迦引登基头两个月率众造反,如今马畔下了大狱,又有官员告诉祁迦引,马畔是冤枉的,赵修庆早就伏诛了。那弹劾武安侯的御史,居心叵测。
祁迦引迟迟不论罪,郑皇后担心祸及武安侯,急火攻心来吹他耳旁风。
“不论马畔是否是赵修庆,舅舅也定不知情。他没道理跟一个反贼勾连,陛下,难道你还不清楚我郑氏的忠心吗?”
祁迦引面无表情。郑氏眼泪扑簌:“陛下好没道理,当初那么多人构陷陛下弑兄篡权,全赖我父亲春秋笔法,帮陛下堵住悠悠口舌,兄长铁血手腕,镇压惑众之徒。如今我娘家出事,你就不管不问。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韦氏那边想害我舅舅,陛下被她迷了心窍……”
“住口!”祁迦引脸色一沉,甩袖回眸,“孤纵容你,是看在你父兄的面子上。别忘了,你父兄如今能坐到这个位置,又是谁的恩赐?”
……
怀宁似乎又听到了郑皇后倒地声音,接着是凄厉的嚎啕。不意外是假的,她离开巍巍皇城时,郑皇后一直很得意,说祁迦引很爱她,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怀宁忽然有些快意。笑了会,又止住了。
祁迦引给郑氏尊荣,却不顾她的眼泪。
他最爱的,原来是权势吗?在他眼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管她薛怀宁,还是郑皇后的情感体面,都无足轻重。
怀宁愈发冷,无数次午夜梦回,当她能触碰到祁迦引的胸膛时,总会感到安心和幸福。她曾以为那颗藏在胸腔里跳动的心滚烫炙热。现在才更加地看清,祁迦引没有心。
……
怀宁开了方子回到殿内,郑皇后已经平静下来,眼圈却是红的。祁迦引的目光落在怀宁身上,饶有兴味。
怀宁以为,他还会再问她,能否解“千夜鸩”的毒,祁迦引却没有。他懒洋洋地。
“孤近来政务烦劳,病一时半刻也调养不好,神医便暂时歇在青梧院,听候差遣。皇后,此事由你安排。”
“陛下……”怀宁愕然。
郑皇后也惊诧抬头,但对祁迦引漆黑阴郁的眸,没了气势。刚才那场架吵得她筋疲力竭,身体还在发抖。
祁迦引忽又道,“神医,还不谢恩?”笑容浅淡,仿佛取乐。
怀宁咳嗽了会,当下便想拒绝,但转念又想,自己进宫就是为了见德嘉太后,目的没达成,走了也麻烦。
“民女遵旨。”她没什么起伏地应了句。祁迦引反倒是好奇了,藏在袖口后的手指,沉默地摩挲着玉扳指。
跟着郑皇后去青梧院,半道皇后突然停下:“我知道你是装的。”
怀宁看去,才发现郑皇后的眼珠子阴森森,想必刚才在祁迦引身上受了不少气。
“但别以为陛下留你在青梧院,是为当年的事情愧疚了,想你了。他如今宠幸的可是韦贵人,你娘家无人,突然诈尸让陛下觉得新鲜又怎么样?你没什么筹码能勾引他。”
两年过去,宫中局势确实多变。
怀宁不知,祁迦引在自己死后兴致不减,又纳了个贵人韦氏。
永昌长公主的驸马姓韦,这贵人韦氏,应该是驸马爷的姊妹。听闻韦氏娇美,正是盛宠,可惜也没有子嗣,不然位份还能抬一抬。
怀宁低笑了声。
郑皇后真可怜,看来祁迦引确实没那么爱她,她竟然还渴望对方一丝丝垂怜,跟当初的自己一样愚蠢。
“皇后玩笑,”怀宁抬眸,眉眼变得温顺起来,“民女不敢肖想君恩,倒是听闻皇后久无子嗣,民女这有偏方,若皇后信得过,不妨一试。”
郑皇后瞬间炸毛,气得跳脚。
“猫哭耗子假慈悲!”
她没想到自己不孕的话,都传到民间去了。哪里是她身体不好,是祁迦引不碰她。
才封皇后,祁迦引便御驾亲征,去平定南方叛乱。回胤都后,恰逢一场百年不遇的瘟疫。许多世家大族、贵族宗亲,无不受此牵连,甚至死到灭族。为此祁迦引下罪己诏,斋戒沐浴向上苍祈福,直至数月后才踏足后宫,但那以后已经没她什么事了。韦贵人登台了。
她现在还在担心韦贵人的肚子隆起来,好在近半年了也没什么动静。
祁迦引的心思最难猜,依郑皇后揣测,祁迦引定然也没碰韦氏。也就是和薛怀宁薛夫人做夫妻那几年,用过些功夫。后来登基,就一心扑在政务上。
没关系,祁迦引正值壮年,血气方刚,总有守不住城门的时候。若实在不好此道,她可以给祁迦引下药。不论如何,嫡长子都要出自郑氏。
郑皇后冷哼了声,领着怀宁到了一处临水的院落前,“这里就是青梧院了,你好生歇息。”
青梧院很久无人居住。以前宫里也没有女医入住的先例,但对祁迦引安排怀宁住这里,郑皇后似乎耿耿于怀。很想给怀宁换个地方,又不能抗旨。
总之,郑皇后怄着气走了。
怀宁安顿下来,推开窗,才发现院落对着一个水榭。有宫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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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勤上前解释,“蔡姑娘,那闲清水榭可是陛下常来休憩的地方。想来,是为了方便姑娘给陛下看病。”
怀宁心弦微动。
难怪郑皇后恼怒,这里离祁迦引太近。
又回到宫里,再见祁迦引。以旁观的视角去看他,好像也还是看不明白。就像一卷难以参透的佛经。
不过也没什么,她没想参透。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那些伤害铭心刻骨。她不会去在意了。
……
夜幕依稀,太极殿的灯火掌上。平日里,祁迦引总是在这里处理公务,今日,只是对着飘拂的帷幔出神。
李如海来报,怀宁已在青梧院歇下。
祁迦引不应,李如海眼珠转动,态度阿谀道,“陛下今儿高兴吧?没想到您前阵子给薛夫人招魂,真就给招回来了。之前不回宫,也必是另有隐衷。薛夫人从前多爱陛下,奴婢有目共睹。看今日夫人故作陌生,实际心底还有陛下的样子,也怪好笑的。”
提起这次招魂,李如海莫名其妙。不过祁迦引那阵子头风病发作得厉害,招完后好许多了。后来也没再招过。
此事郑皇后、韦贵人都不知。
“你说她伪装成蔡氏,是为了在孤面前故作矜持、欲擒故纵?”祁迦引终于回头,笑了声,“皇后、贵人……这些女人想引起孤的注意时,确实喜欢兵行险着。”
李如海忙颔首,“奴婢确定,要不怎么陛下一宣,她就进宫了?得知陛下中毒,比谁都紧张,写个药方都得斟酌再三。也难得夫人从火场逃出生天,若陛下还有意……”
“你倒是闲得很。”祁迦引负手身后,眼色又冷下来,“这几日,吩咐郎中令查验,是否有人在孤的饮食上动手脚。其余不必过问了。”
他的目光最是锐利,李如海头皮发麻,忙唯唯应是。
要他看,怀宁想重新获取祁迦引关注,用了金蝉脱壳、欲拒还迎这样新奇的方式,也确实别致。不过和祁迦引共事数载,他最清楚,这个皇帝多么厌世薄情。
只怕怀宁到头来机关算尽,竹篮打水一场空。
……
夜凉如水。
怀宁刚用过晚饭,就已经有些乏累了。但她没有立刻歇下,在院子里转了圈。这个小院她从前都没来过,可能宫里也没几个女子喜欢来这,过分的清幽了。
庭中只有密密匝匝乱长一气的竹子,还有乱七八糟的野草蚊虫。她分辨着野草里能用来入药的部分,又思忖能不能打发个合眼缘的宫婢,给德嘉太后送件信物。
紧闭的窗突然被人推开,有个黑影跳将进来。怀宁大惊失色,对方却捂住她的嘴:“别怕,是我夫人,张况。”
张况桃花眼朝她眨了眨。数日不见,好像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轻佻放浪。
怀宁心落了地,一脚踩在他脚背上。
“松手!你这小疯子,怎么闯宫里来了?”
一开口又没大没小的,叫唤“夫人”。还揽着她的腰,贴着她的脸。
张况吃痛,无奈地跳开一步。
“我没质问你,你却质问我?一到胤都,就背着我跟老相好眉目传情,进宫也不提一句。难道你对他还难忘旧情?”
红口白牙,满嘴粗鄙之语。有时候听多了,怀宁真要觉得,他喜欢自己。
5. 第五章
“这是我的私事。”怀宁推开了张况,坐到桌边,顺了下呼吸,“本也是你自己要回胤都,带上了我。我想念姑母,进宫怎么了?且不说我,你怎么进来的?”
一个平头百姓,说进宫就进宫,当皇城禁卫都是摆设?
怀宁捏着茶杯,手指微微发抖。其实是担心的,张况着急找人,贸贸然闯入内廷,可能会惹出祸事。
张况掂了掂手里的东西,绕到怀宁跟前,“夫人,怕我有危险?”
他桃花眼含着笑,把铜制浮雕银云手炉塞到她怀里,“不是说过,我有三头六臂七十二般变化,区区皇城奈我何?就是看你走的急,润嗓子的糖拿了,暖手的家伙却忘了。这东西冬天捂在肚子里,对你身体好。”
他总是在细致处,让她惊讶。
怀宁眼角微湿,没有接,“说些人话吧。就送个手炉,怎么敢的?”
“好好好,不逗你了。”张况这才作揖讨好,“我不是溜进来的。听说东宫太后那边的豫章殿要修缮,就顺便讨了份差事。”
怀宁松了口气。还好有谱。暖炉微微发热,却不烫,在这些细节上,张况总是很用心。
张况清俊的脸突然在她面前放大,拇指揩了揩她眼角:“怎么了,还担心哭了?”
“欸你!”怀宁被他逾矩的动作气着,转了个方向,“说了多少次,别叫夫人,别乱碰我。以后还娶不娶媳妇了?”
张况笑了,眼睛清澈勾人,“当然娶了——娶的就是夫人你。早知道你会这么担心,我应该早点进宫。我喜欢夫人为我红眼角。”
他真是,越来越放肆,得寸进尺。
第一次见她就这副态度。怀宁起初不习惯……现在也不太习惯。
压抑下心思,怀宁叮嘱道:“给宫里人办事还是多些小心,别跟我一样胡闹。对了,你在德嘉太后那边做事,可听到什么消息没有?比如说她最近身体怎么样,出来走动吗?常去的哪里?”
怀宁本想托个眼缘好的宫婢送信,眼下又想,恰好张况在那边,若能说些有用消息,她也省得托人,给人留话柄。
“你就关心你姑母,不多关心关心我了?”张况颇为失望。
他刚才还没高兴够呢。怀宁对他的关切太少了。
“太后还好,丹阳王妃带侄儿进宫陪着,近来常出宫门走动。天气好的时候,喜欢到花园里走走。”
怀宁有了底,给张况斟了杯茶,安抚道:“多谢你给我带消息。”
张况没喝茶,猫腰凑到她耳边,“你知道我不要谢谢,夫人,若你只是为了德嘉太后入宫,那最好了。别做出让我嫉妒的事,等我忙完,就接你出宫。”
热热的气息擦过怀宁耳廓,她觑他,才见他虎牙磋磨,半带威胁的样子。怕她对祁迦引有什么?怀宁竟有些好笑。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多虑了。
祁迦引冷情凉薄,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吗?
张况竟捏了捏她的脸,被她打了手,才跳窗走了。黑影淹没在夜风里。
怀宁还是恍惚。哪有人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她推开屋门,廊芜下灯笼摇曳,立着三五个宫婢,和几个执勤的守卫。
张况真的不见了。就像他说的那样,有三头六臂七十二般变化。怀宁看到只扑棱蛾子,甚至怀疑那就是张况变的。
摇了摇头,她索性走到院子里,拔些野草。在她的计划里,入宫见到的本该是德嘉太后,自己就可以以神医的名义出入宫闱,和德嘉太后会面。离宫后,再回薛家见见父兄。不管怎样,都是自由的。
可没想到,被祁迦引先声夺人。
怀宁原以为,自己再见他,会心潮澎湃,大悲大喜,但见到了,似乎也就这样。也就还有一点点好奇,为什么得知中毒,他没有生气。不过这毒不算奇毒,就算祁迦引不问,她也可以回答。
能治好。
可是要费点功夫。这才是让她缠扰的事情,她不想在青梧院待太久。
治好了,快些离宫吧。
“姑娘,怎么又侍弄这些草了?”才过来,宫婢瑞雪就好奇问过一次,怀宁浅笑道,“是草也是药,马齿苋,蒲公英……也都是野草。我想看看,能不能找些给陛下解毒的药……”
开些猛药,兴许能好得快点。
话没说完,却见瑞雪抖了一下。接着,周围的宫婢全都俯首行礼:“参见陛下。”
怀宁抬头,祁迦引竟然在不远处。月色下一袭深衣,眸色幽邃,打量着她。
她深吸了口气,才不情愿地跟着行礼。
祁迦引走到她身边,薄唇挑起:“神医……很关心孤的身体状况?”
他确实在院子里待了会。月色映照在怀宁的身上,勾勒出轻盈纤细的身段,带着笑和宫婢说话。有种千帆过尽后的温柔。
和他印象里那位夫人不同。在阿稚殿那段时间,怀宁时常激动,当着他的面砸东西,大哭,争吵,言辞激烈刺人。
怀宁睫毛闪了闪,垂眸淡道:“治病救人,是民女本分。”
“撒谎。”大抵是殿内李如海的奉承,祁迦引的语气并不凛冽。
他向屋内走,复又回头,眼尾扬起一丝讽刺,“放火烧宫殿,假死逃脱,两年不归……这些孤都可以不计较。但到现在,你还给孤脸色,难道当真指望,靠这样的办法,让孤对你另眼相看?”
他已经一副怀宁就是怀宁的口吻了。又站在了台阶上,站在怀宁的上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
从册封怀宁为夫人,送她到阿稚殿,祁迦引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些。
让怀宁“不要任性”,“不要失了体面”,“不要用这些雕虫小技,贻笑大方”。
沉闷的记忆潮涌而来,攫住她的呼吸。怀宁攥紧了缠绕指尖的狗尾草,锋利的草刃割伤皮肤,却感觉不到痛了。
“陛下,您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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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了。当初的薛夫人已经被大火烧死,民女是蔡氏。”
怀宁淡漠地说着,也不看他的脸色,但从那长久的沉默可以推测,祁迦引在生气。
也许很生气了,比得知自己被人下毒的时候还生气。就在怀宁也想进屋的时候,他居然又到了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抬头。
“那么神医,这方子上的字迹作何解释?”祁迦引的眼漆黑得可怕,言语不乏轻蔑,“孤记得,薛夫人写的字,也这般丑陋。”
粗粝的茧子紧紧包裹她的腕骨,逼仄又炙热的气息落下来,怀宁被抓得生疼。她看着那张自己写的药方,心脏砰砰的跳。
原来他大晚上过来,是为了告诉她,他刚才检查过她写的字。
很久了,他很少关注她。她甚至都不敢相信他还记得,她的琴技、棋艺都不错,也就字和画难登大雅之堂。
怀宁厌恶这样的质问,挣扎着,祁迦引却更用力,将她连人带手腕都拽起来,拽得她脚尖离地。
“回答孤。”
“字迹罢了,”怀宁看着他眼底一点一点炽盛的怒火,也厌厌地笑了,“民女要看很多病人,写得潦草不正常吗?陛下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何不跟民女直说?民女实在惶恐。”
祁迦引半眯眼,“只要你认,孤还可以封你为夫人。不要做得太过分,不然孤会被推得更远。”
那又怎么样?
怀宁笑得更加厉害了。
他为什么固执地相认?以前不在意自己,现在回来了,不在意不就好了?那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他当真以为,自己是为他而回,还会因为他些许恩露,再感恩戴德?
怎么不赐她金根车,玄龙袍啊?
怀宁不想和他纷争,闭了闭眼,“民女并不肖想这些。斯人已逝,还请陛下节哀,不要因为误会自扰。”
她的脸就像冰雕的一样,一丝起伏也无。甚至没有哀伤。当一卷书简投放到炭火里,越烧越旺,直至变成灰烬,也会这样。就跟个死物,风吹过来连火星都吹不起。
祁迦引面色阴晴不定,最终后退了半步,慢慢地放开了她。
“孤会找到确凿证据。欺君之罪,神医可要思量清楚。”他像是不能理解怀宁的回应,拂袖走了。
走了很久后,宫婢瑞雪才后怕道:“姑娘,您怎么把陛下气成这样?奴婢刚才都吓得半死。”
她有半句话没说,要是祁迦引真的恼怒,可以当场杀了怀宁。帝王有这样的权力,何况祁迦引常年戎马,戾气更重。她分明能感觉到,只要怀宁哄他高兴,他兴许能赐怀宁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怀宁还是没什么表情,扔掉手里的狗尾巴草,“嘶”了一声,吹了吹破皮的伤口。
“陛下还要我看病,不会真翻脸的。幸好走了。我不想大晚上给他针灸。”
怀宁浅淡的态度,也让瑞雪瞠目结舌。
6. 第六章
青梧院冷了下来。
祁迦引走了一会,怀宁才返回寝屋,像是有些倦怠,简单洗了洗伤处,便歇下了。却根本睡不着。
他竟然说她“放火烧宫,假死逃脱”……可见是真的完全没有调查阿稚殿大火的真相了。
想查不简单吗?
只要有人为泼油的痕迹,审问一下周围的宫婢、小黄门,总能找到破绽。
可是他并没有。时至今日,郑皇后肯定不会再留下让人查出来的把柄了。怀宁以为自己不会再为此难过,但是把被褥拉过头顶,黑暗笼罩下来的时候,她似乎又看到了祁迦引那双漆黑幽邃的凤眼。
那么好看,又那么凉薄。
月色怎么这么亮呢?刺得她眼眶发酸,都睡不着了。
*
翌日,祁迦引没有传召她入太极殿看病。如此过去两三日,依旧没有传召,仿佛忘了她这号人。
大抵没找到证据吧,便不再为不相干人等浪费时间了,这才是祁迦引。怀宁有些怅然,心潮倒是逐渐平静下来,把目光放到了东宫的德嘉太后身上。
德嘉太后今日兴致不错,将前往宜春苑游玩,太予令提前在水榭那边安排了舞乐助兴。怀宁背着药箱出门,在东宫和宜春苑的必经之路徘徊。
没想好见到德嘉太后该说些什么,但姑母向来聪慧,应该知道怎么办。
她正思忖着,远远的,看到一座还在修缮的殿宇,木匠、工匠、瓦匠们正在太阳天下忙碌。
附近堆了不少珍贵的楠木、白玉石料,还有马车往来。怀宁突然想起来,张况说最近在帮着修缮豫章殿。
她踮脚努力地张望,试图在那些灰头土脸,五大三粗的木匠里,找到张况的身影。
他那样挺拔俊逸,在人群中应是极出挑的。
可为什么,她看不到他的身影?
怀宁嘀咕着,绕过了一个花丛,冷不丁前面旌、幡飘动,侍卫开道,一个熟悉的人影渐渐靠近。
“倒是稀客。”轿辇上的人忽地嗤笑了声,怀宁头皮也是一紧。
怎么会在这撞见祁迦引?
祁迦引坐在轿辇上,懒散地支着下颌,掀起眼皮睨她。怀宁本来想走的,念在他如今九五至尊,不得不停住脚步,施了一礼。
祁迦引便示意抬轿的官宦停住,从轿辇下来,行到她面前。
他今日穿的靛蓝交领袍,外面罩着一件淡色直裾广袖纱衣,簪发的玉簪两侧垂下二色交缠流苏,看上去有一丝诡艳。
“陛下。”怀宁头垂得更低。
祁迦引眼尾一扬,支起她下巴,迫使怀宁抬起头,“怎么,后悔了?前阵子拂了孤的好意,今日又拦在这里故作偶遇,神医这是演的哪一出?”
冷檀的气息有些凛冽,粗砾的指腹,捏得怀宁的脸生疼。
怀宁杏眼瞪得溜圆:“陛下误会了,民女只是不得陛下传召,在青梧院待得憋闷,才出来走走。不知道陛下到此,惊扰陛下,这便回去了。”
祁迦引眼底闪过犹疑。
身后的中常侍李如海也是心惊,不知怀宁要做什么。
那日从青梧院出来后,祁迦引立刻差他重新查了次怀宁的来历。
奇怪的是,蔡神医的确育有一女,算年纪,和怀宁相仿。
物有相似,且怀宁和曾经的薛夫人性格不同。祁迦引得知后,竟推翻了桌案上所有的简牍,久久不能回神。之后便没有传召怀宁看病了。
但不是没有可能,祁迦引一开始就是因为怀宁长得像曾经的薛夫人,才格外关注。既然她落了祁迦引的面子,这两天祁迦引自然要冷落她。
好在怀宁识趣,这会知道过来“撞御驾”。李如海又暗暗点头。
*
祁迦引的视线落在怀宁脸上,又移到她背的药箱上,哂道,“随便走走,全副武装?正好孤这两日不爽利,神医何不跟孤过来,千夜鸩,是该好好治治了!”
不给怀宁还嘴的机会,他撇开手,回了轿辇。
怀宁不得不活动口唇,抵消下颌被掐的不适感。
祁迦引真是转性了,越发爱和自己做对。怪也怪自己倒霉,怎么料到德嘉太后会去宜春苑,就没料到祁迦引也走这条路?
*
那夜祁迦引的话,还在怀宁头顶环绕。她跟在轿辇后,刻意隔着一段距离。祁迦引看着前面小黄门的帽子,见不到怀宁的身影,频繁地将视线扭向身后。只是不管怎么看,只能看到怀宁素淡的发簪。
祁迦引揉了揉眉心。
怀宁还在向前走着,队伍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她也跟着停下。
祁迦引道:“神医可还记得这里?”
怀宁抬头,悚然后退了步。
长信宫,阿稚殿。
他竟然把自己带来了阿稚殿。
祁迦引的眼在她身上逡巡片刻,似笑非笑,“知道孤前阵子为何对神医不同吗?神医和孤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此地乃夫人的居所,神医为何反应那么大?”
“刚才起了阵风。”怀宁睫羽闪动,有种难明的酸涩感,咳嗽片刻,“吹起些飞灰。民女有疾,受不得这些。”
“旧疾?”祁迦引像是想起来了,收敛笑意,突然抓住怀宁的胳膊,走进长信宫。
他走得很快,怀宁根本跟不上,几乎是被拖进去的。那架势有些骇人。
“那这里,神医可记得?”祁迦引又指向院中一处假山,怀宁这才发现,假山内有道暗门。
怀宁愣怔,“民女不曾见过。”
她说的是实话,在阿稚殿那么久,她都不知道假山内有暗门。
祁迦引点点头,却又将她抵在石头上,攥起她的衣领,“不曾见过?还是假装不曾?孤这两天重新来这里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道暗门。难怪当初孤的夫人连尸身都烧没了,只剩下残破的衣冠。原来这条密道,直通豫章殿前的井口。”
他贴得太近了,轶丽的凤眼光彩炽热,满布被欺骗的锋芒。
怀宁的心刺痛了下。那又怎么样呢?
“陛下,假如就像你猜的那样,夫人逃了。陛下如今还有皇后,贵人,何必在意这些?”
祁迦引愣怔,好一会,松开了她的领口。
他没有回答,怀宁却能想象到答案,心里有些悲哀,“民女说过了,斯人已逝,跟民女没什么关系。陛下若非为了看病,请放民女回去。”
祁迦引却不理她,走进阿稚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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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宁不曾想过,阿稚殿如今还有人洒扫。可能是因为,放一座被烟熏得黢黑的楼宇架子在这里影响皇室威严,祁迦引才命人修缮的吧。
她进殿的时候,才见祁迦引在点一根蜡烛,将那蜡烛放进旁边的羊皮八角宫灯中。
他的指尖勾弄着滚烫的火芯子,就像玩水一样,感觉不到烫。
“有一年,孤跟先帝、丹阳王去镇压叛乱的诸侯,在缺粮、缺人的情况下,苦撑了三个月。回到胤都那一天,迎接孤的,便是这盏八角宫灯……此灯为夫人亲手所制,那时她的发髻上珠钗全无,因为为了给孤筹措些微薄的军资,盼着孤平安归家,全部当掉了……”祁迦引眼底跃动火光,像拉家常一样,跟怀宁聊起来,又侧头对怀宁嗤笑,“孤只是奇怪,本来灯被大火焚去一角,一直无人能补,怎么如今又好了?”
确实,怀宁这才发现,宫灯一角有人为用纸修补的痕迹。
他怀疑自己的手笔吗?
呵,她苍凉笑了下,走到了洞开的窗边吹风,语气淡漠,“民女不知,但若夫人真是逃出去的,就算回来了,肯定也不愿意补灯。”
毕竟算算时间,那时候,祁迦引应该瞒着她,和郑皇后重逢。
光是想,她便觉得齿冷。
“神医倒是很了解夫人的所思所想。”祁迦引意味深长。
他在沙场征伐多年,自然审讯过犯人,擅长察言观色。
怀宁跟潭死水一样,“民女不过是推己及人。看这大殿那么空旷,连一件像样的屏风都没有,想必夫人当时十分寂寥,根本无心装饰。如果当时陛下心在这里,怎么会体察不到?”
怀宁语气也轻,却力有千钧。
祁迦引瞳光轻颤,蓦然掐灭了火苗。火热的灯油烫手,他轻皱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怀宁当然不会自信地认为,他在思索当初是不是真的忽略了自己。
他的血比冰川融水还冷,曾经说了那么多句爱,真的上过心吗?
也许就是好奇,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薛夫人”。如果在以前,怀宁可能还会为此好笑。
如今不在意了。
她曾经被幽禁在阿稚殿,总是和他争执、大吵、大叫,言辞激烈。她以为那时的自己就不爱了,其实不是啊。
哪怕他封了郑氏为皇后,她也曾对他存有幻想。
就像人溺死前,明知道漂浮的稻草不能让自己浮起来,还是忍不住去抓。
可她抓住了祁迦引,祁迦引却真的是那捧稻草。
不一会,祁迦引靠坐在了殿中铺着狐狸裘的大椅上,“是孤说得多了。神医,何不过来替孤诊治一番?千夜鸩,不错的名字。”
他本来就是叫怀宁过来解毒的,怀宁这才反应过来,走过去跪坐于地,放下药箱取出针灸。
这么多天了,他还是第一次提起千夜鸩,怀宁差点以为他忘了呢。
但就在她取出羊肠线的时候,手突然被祁迦引握住。
怀宁吓了一跳,抬眸,才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眼色深沉,仿佛烧起了某些隐秘的欲望,“神医,怎么不说说怎么治呢?”
怀宁试图挣脱,他却抓得很紧,面上洇着浅淡的笑意,看戏一般。
7. 第七章
“陛下在质疑民女的能力?”怀宁杏眼抬起,并不是那么喜欢他的审视,“倘若质疑,何不像皇后说的那样,请太常寺的医官过来诊治?”
昏暗的烛火下,她的眼眸像琥珀一样剔透寡淡,如一只远离尘世的孤鸾。祁迦引感觉到了,这平静表象下藏的锐利尖刺。
仿佛找回些曾经的趣味,祁迦引倾斜上身,冷檀气息迫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不做这样的无用功……只是好奇,神医学医多久了?”
“两……”怀宁差点这么说,很快,就意识到不对。祁迦引在诈她!
他还是那么喜欢玩弄心术,尤其是对她产生怀疑后,处处给她挖陷阱。
她连忙平复呼吸,“民,民女学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是多少年呢?”
祁迦引又笑了,像是发现破绽一样,也不要她回答,开始审视她的手掌。白玉做底,根骨修长,指腹泛着淡淡的红色。实在是极其漂亮的,和他的粗粝形成鲜明对比。
曾几何时,他也很喜欢在卧榻之侧打量她身上的细节。那冰冷指骨触碰到自己的感觉,让怀宁心底一阵异样。
“陛下,”怀宁吸了口气,把手抽回,“陛下要看什么?……民女应该给陛下埋线了。还请陛下宽衣。”
“什么?”仿佛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祁迦引停下动作。
“请陛下宽衣,”怀宁说着,把指尖放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指着他的心俞穴,又抬起他手臂,指着他手腕内的内关穴,“陛下伤了心脾,民女要在这两处埋线,帮陛下祛毒。”
她的态度很淡,就像摆在她面前的祁迦引是一尊雕塑。祁迦引不知道想到什么,乌珠幽沉,背对怀宁将外衫褪至腰部。
微弱的烛光下,宽阔的背脊肌肉贲张,怀宁仓促别过视线。
她以为自己不会的,这两年跟师父看过很多病人,又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祁迦引。可耳根竟然为此微微发烫。
缓了会,她才道,“陛下,能稍微坐低一些吗?”
“多低?”
“陛下平时伏案那么高就行。”
祁迦引回头,似笑非笑,“神医对孤倒是熟悉。”笑得漫不经心的,却在怀宁心底掀起涛浪。她好像又失言了,来到阿稚殿,面对他的审视,总是被他扰乱心神。
她有些凌乱地摸了一根针出来,“陛下……民女是依据陛下案几高度推测的。”
埋线远比针灸疼,但可以隔七天埋一次,效果也好些。便是为了少和他接触,怀宁选择这么做。但指尖触到他背上那道贯穿至腰部的狰狞伤口,她又有些怔忡。
常年戎马,确实在他身上留下很多痕迹。杀伐时落下的疤痕,还有被先帝训、戒的鞭痕。
但这道伤,是他为了救她阿兄谦璋留下的。他曾经真的演得太像了,以至于怀宁也投入进去……大骗子啊。
怀宁眼眶发酸,下针的时候,指尖轻抖。
不是说好,全部放下了吗?为什么还要不断地想起和他有关的点滴?因为他们曾经在一起整整六年,还是因为她爱了他整整六年,却被他像垃圾一样抛弃了,她心有不甘?
怀宁努力地压抑着心情,眼底却溢出了泪光。并不意外的,穿错了第一针,血珠冒出来,只能胡乱地拿锦帕擦拭。
祁迦引“嘶”了声,回头嗤笑,“神医当真不是想谋害孤?方才在孤面前夸海口,却是半桶水功夫,就敢上阵杀敌。”
……
他曾经也对怀宁说过这句话。
和丹阳王为储君之位争得势如水火时,禁军封锁了皇城内外,怀宁所在的府邸也被包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流言都说,先帝有意保丹阳王而弃三公子。她太担心他了,哪怕在养病,还是强撑起身,拔刀守在大门口,等了两天两夜。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脚已经软了,踉跄到他面前就要摔倒。他却那么从容,抱起她往屋里走。
“夫人,你的刀为夫还没开过刃。”边走,边附耳对她低语,“半桶水功夫,就敢上阵杀敌?”
……
言犹在耳,心口的悸动好像也在。
他又故意的吗?怀宁有些想笑。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闹这样的笑话,是因为担心他?他为什么应对一切都游刃有余?是不是因为,他考虑过一切能够赢得这场夺嫡之争的办法,只是根本没有考虑过,被封锁在府邸里的自己,会不会被杀死?
怀宁终于又平静下来,深深的跪拜下去,“陛下恕罪,确实是民女学艺不精,让陛下见笑。”
“只是学艺不精?”
“只是学艺不精。民女曾跟陛下说过的,民女只是神医的女儿,陛下非要传召。”
祁迦引盯着她好一会,突然呼吸急促,拂落了旁边的烛盏,“没真功夫,怎好意思应孤的传召!”
……
曾经的怀宁,是个手指破了皮,都恨不得在他面前掉泪邀宠的存在。
欲擒故纵的把戏,何必玩得那么真切?
还是说,那个人真的已经死了?
他如此愤怒,恨恨地瞪着怀宁。
怀宁依然平静。
她其实不喜欢待在这个曾经困住她的牢笼里,也不想和他单独呆在一起。他怎么会知道,这座破败的宫殿,曾经空阔得让她发抖。
“谢陛下恩典。”不顾祁迦引的眼神,怀宁松了口气,如蒙大赦一样,收起羊肠线,关上了药箱。
要出去时,有人突然撞了一下她的肩膀,明晃晃的色彩沿着她身侧飘过,绊得她摔倒在地。
怀宁手都摔破皮了,那个人却不管不顾,只绕过屏风,从后用束发的彩绸遮住了祁迦引的眼睛,“谁又惹陛下发脾气了?不是说好今天到臣妾的九华殿,怎么来这里不跟臣妾说一声?”
声音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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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听得人心软。
再看打扮,高高的乌髻上插着金银珠钗,耳垂晃着明闪闪的琉璃耳珰。烟粉色藏金线的广绣天丝纱衣,罩着一套暖橘交领绸缎直裾。花容月貌,我见生怜。
宫中能得这样宠爱的,一定是大名鼎鼎的韦贵人吧!
怀宁差点忘了,曾经郑皇后和她说过,在她死后,祁迦引又纳了一个美人,并封其为贵人,位份只在皇后之下。
韦贵人父亲是吴王,封地在吴,盐铁资源丰富,富庶程度远超朝廷下辖州郡。想必是为了让韦贵人入宫后不至于有落差,宫中一切供给,她都是独一份的奢华。
对于韦贵人的莽撞轻佻,祁迦引反应淡淡,“孤偶感不适,才请了神医。”
不过把遮眼的发带摘下来,又挑起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着怀宁狼狈,“神医,线还没埋完,怎么着急走了?”
明明是他让她滚的。怀宁胸口憋闷,不吐不快。
韦贵人揉了揉他的肩膀,“怕不是陛下你太凶了,把人家吓走了吧?”她咯咯娇笑,又看向怀宁,“这位就是陛下说的神医?没想到模样那么美丽。”
她的动作那么自然,想必平时和祁迦引相处,也这么自然。
阿稚殿好像突然变得逼仄起来了,哪里都难堪得怀宁呆不下去。怀宁想走,又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
祁迦引扬起下颌,睨了怀宁一眼,冷哂,“不过尔尔,不足与贵人相提并论。”
“能被陛下召进宫,又让陛下爽了臣妾约定的神医,怎么可能是泛泛之辈?”韦贵人笑容浓艳,款步地走到了怀宁面前,挑起她下巴。
早几天,她就从宫婢口中听说了,郑皇后正为祁迦引新请进宫的神医坐立难安。因为这神医酷似曾经阿稚殿走水死掉的薛夫人。
薛夫人跟祁迦引跟的早,在他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做了他的妻子。六年恩义,祁迦引再怎么铁石心肠,应该也有些感情吧?
谁知道祁迦引后来没封她为后呢?
呵,想想就可怜,曾经全胤都羡慕的女郎薛氏,到头来成了满城的笑料——活着的时候失宠了,死了还能兴风作浪不成?
韦贵人轻蔑地失笑,考虑到祁迦引方才爽约,眼光又是一寒,朝怀宁伸出脚:“臣妾听闻,神医能生死人肉白骨,正好臣妾这几天脚酸的厉害,可否为臣妾治一治?”
若怀宁真是神医之女便罢了。若是曾经那位薛夫人,那可是世家出身的贵女,让她给自己看脚,不啻为一种侮辱。
韦贵人得意得很,可见常常做这种事,靠侮辱其他的女人来证明,自己被祁迦引如何地宠爱。
怀宁跪在那里,指尖摩挲着药箱。本来不会因这点小事难堪的,只是想,祁迦引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要是对她还有些恩义,就应该放她走。
可她对上祁迦引轶丽的眼睛,却觉得,那似乎成了一种奢求。
8. 第八章
祁迦引确实在作壁上观。指腹有意无意地,点着大殿的木板。不附和,也不阻止。
这样凉薄的视线,不啻于一道冷箭,扎进怀宁本就空洞的心脏。怀宁愈发的冷,甚至有些晕眩。
一个乡野女医而已,给贵人治病没什么,但他不是怀疑吗?可能是这几天,祁迦引过分的关注,让怀宁恍惚了,他曾经为自己的死伤怀过。
怀宁淡笑起来,拜服道:“民女怎敢不尽心竭力,为贵人医治?”
她没有抬头,也能知道,从自己的视野里,只能看到韦贵人轻蔑的目光和鼻孔。可能寡淡的态度,无法让韦贵人彻底满足,韦贵人突然又把脚往怀宁面前送。
“那就麻烦神医,为臣妾脱去鞋袜。”
话虽如此,语气可没有一点“麻烦”的感觉。怀宁伸手,她突然踩了下怀宁的指骨,咯咯笑道;“不好意思,站不稳嘛,陛下,您怎么也不扶一下臣妾?”
怀宁终于感觉到深切的侮辱了,空气经过肺腑,都犹如火灼疼痛。可余光里,祁迦引依旧作壁上观。
一个神似失宠的女子,和他如今盛宠的贵女,孰轻孰重,他分不清吗?
怀宁颤颤地碰到韦贵人的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神医怎么了?”韦贵人惊讶。
“无,无事,”怀宁咳嗽得眼睛发热,胡乱地去摸药箱,想找到里面的润喉糖,“突发旧疾,吃颗糖就好了……”
一只大掌摁住了她的手,祁迦引竟是皱起眉头,似在探寻,“怎么,不舒服,还敢给贵人看病?”
“不妨事,民女带上面巾,便不影响治疗了。”怀宁受不了了,听不了他的声音。他还觉得自己不够难堪?
“不必了!”祁迦引突然用很大的力气,把怀宁拽了起来,“贵人千金之躯,该请些好医官看。滚出去!在外面候着孤。”
怀宁没有反应过来,再看过去时,才发现祁迦引脸上怒意森森。
为什么又那么生气呢?只是怕自己的蠢笨举动伤害韦贵人?
怀宁以为自己还会很难受,摁着心口,却没什么感觉。原来已经伤得很深了,再被伤到,也就麻木了。
她不禁笑起来,“喏。”
祁迦引神色复杂,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还拽着怀宁的手,松开了,怀宁背起药箱,快步走出阿稚殿。
等怀宁走出去一段距离,韦贵人才气愤地跺脚:“陛下,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就把神医送走了?臣妾的脚不舒服。”
“是么?”祁迦引转头,冰冷的视线扫视而来。韦贵人突然心虚了,不敢说什么。还是第一次见到祁迦引这样,不管以前自己怎么闹,他都不生气的。
韦贵人脱了鞋子,褪去袜子,委屈道:“陛下,你自己看,臣妾的脚脖子真肿了。”
祁迦引斜了眼,“怎么弄的?”
“还不是为了陛下,想让你看看我们吴地的舞蹈,才劳心费神学习。”韦贵人娇嗔地抱住祁迦引的胳膊,抬起足尖,“陛下您摸摸,臣妾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头?”
韦贵人出身高贵,被人骄纵长大,确实是为了祁迦引,才受这份苦。
当真再没有谁,能让她心甘情愿这么做了。
史官在祁迦引还没有被封太子前,就不吝啬地赞美过他“少魁梧,美姿仪”。她原以为是吹牛,见着了,才知晓为什么当初薛夫人愿意倾家族之力助他登基。
好在他对自己的恩宠有目共睹,隔三岔五送到九华殿的赏赐,也让人眼热。
祁迦引撇下她的胳膊,冷笑,“乐府自然有歌舞伎,贵人何必学这些,自降身价?”
顿了顿,又道,“若是为了武安侯的案子,孤回头自然会去找你,身体不舒服,便好好休息。”
“陛下……”没想到,他一下子猜到了自己的用意,韦贵人脸色灰败,气愤道,“陛下怎么好意思说呢?当时廷尉署给的证据都板上钉钉了,马畔就是赵修庆,怎么这几天陛下又说不是了?难道为了维护皇后娘家人,非要指鹿为马,贻笑大方吗?”
她今天找祁迦引确实就是为了这个跟郑皇后舅舅武安侯勾连的案子。郑皇后这个贱人,本来已经为这件事跟祁迦引吵过一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送给祁迦引一柄玉如意后,又让祁迦引转了性子。
这下好了,她韦家闹了半天,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是祁迦引还为此整治自己的娘家人,她非要把后宫闹翻天不可。
“贵人,你在斥责孤?”祁迦引挑起嘴角,凉凉道了句。
韦贵人瞳孔一缩,惶恐跪地:“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
祁迦引蹲下来,和她平视,拍了拍她的脸,又替她理了理衣襟,“贵人,使唤奴婢也得看主人,就算奴婢无所谓,主人也觉得丢脸……孤是喜爱贵人,贵人下次办事,能否三思而后行?”
他的举动明明那么温柔,韦贵人却觉得心寒。脑子转了半天,才转过来,她刚才说那么多,他其实根本没听,脑子里考虑的,还是自己刚才欺侮怀宁的事情?
“哼。再怎么样也是个贱民!人活着不想爱惜,死了反倒为张脸爱惜不成?”韦贵人正为郑皇后的事恼着,这下又冒出个怀宁,早怄心死了。
怀宁还站在殿外,看到韦贵人怒气冲冲出来,有些诧异。
韦贵人冲自己过来,像是想扇她一巴掌,想到什么又克制住了,风风火火地离开。
怀宁睫羽轻闪,没什么表情。她其实不希望韦贵人那么快出来,因为这样,她就可以不那么快面对祁迦引。站在殿外,就可以听不到祁迦引和贵人的声音,也许是调笑声,或是别的,总之她不想听到。
只有在走出阿稚殿的时候,呼吸到这口新鲜空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原来觉得,伤痛已经过去了的,但再看到阿稚殿,才发现没有。很多痛苦的事情,不是在发生的那一刹叫她椎心泣血,而是像钝刀割肉,随着刀子的深入,越来越痛苦。
譬如原来,她知道祁迦引封郑氏为后后,还没那么难受。
直到在阿稚殿久了,一点点意识到,祁迦引不会来了,再怎么样都不爱她了,她才开始痛苦。越来越痛苦。
她如此熟悉这个宫殿的一草一木。本来想着,要不要把阿稚殿布置得富丽堂皇一点,以后祁迦引想起她,会夸赞她的审美。只是她很用心地布置着,他没来,郑皇后过来了,说她的摆件规格越制,不仅让人搬走了很多她喜爱的东西,还踩坏了她亲手做的风铃,罚她跪在殿中思过……
跪着很难受的。
那时候,祁迦引在哪里?
火烧起来的时候,她以为只要熄灭就可以了。可是打开柜子的时候,她看到火灾残留的灰烬。廊柱上的新漆、烧干的池水……
房梁、墙壁、地板……
哪怕被修缮过依然满目疮痍的阿稚殿,没有哪一处细节,不提醒着她,她曾经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多么的孤独难堪。
这时候,祁迦引又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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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晕眩,向后倾倒。
“神医,在想什么?”祁迦引的声音传来。怀宁猛地心跳,错开几步。他似乎觉察到她的闪躲,突然将她逼到门后。
“陛下做什么?”怀宁声音颤抖。
祁迦引漆黑的眼盯着她,笑了,“神医不知?”
确实不知。他让她滚的时候,她已经想走了。因为不能,所以难耐。
祁迦引呼吸又急促起来,掐住她下颌,语气森冷,“你到底在干什么?不和孤相认,装作泥人一样,不顾旁人对你的折辱?”
冷檀的气息很近很近,压抑地感觉,几乎让怀宁不能呼吸。
呵,他怎么又在质问自己了,刚才不是无动于衷吗?
怀宁真是太意外了:“陛下,民女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祁迦引再次抓起了怀宁的手,迫近她,连那一滴泪痣都浸染三分薄怒,“夫人,你忘记了,你的生命线很长,和别人不同。孤说过,你会长命百岁。”
他看自己的手掌,原来是在看她掌心的纹路。难怪他如此胸有成竹。
“你为什么不认?”
怀宁试图活动自己的身体,却被牢牢地圈禁。
他的眉目依然饱含戾气,那双阴暗轶丽的眼睛,有着一种对她脱离掌控的困惑和不满。
“陛下……”怀宁看着他,为自己看穿他这一点点掌控欲而失笑。或许自己早该如此了,抓住这捧稻草,只会越沉越深,直到溺死。
“夫人去了两年了,您真的记得那么清楚?还是因为民女偶然和她相似,陛下才拿着结论找证据?那么任何人,都能找出些相似的蛛丝马迹。”
“那不一样。”祁迦引驳斥道,“孤和夫人结发六年,对她的了解,比对自己更甚。”
怀宁心弦微动,“……当真如此吗?”
他真的很了解自己,比了解他自己更甚吗?那当初为什么,要如此丢弃她?
“如何不真?”祁迦引闭了闭眼,负手身后,骨节都攥得泛白。
她怎么会知道,他曾经也用尽过所有力气手段追求她。暗中观察着,四处打听着,她喜欢的、畏惧的、厌恶的……他统统知道,连她不曾觉察过的细节,他都知道。
那场漫长的戏,没有那么好演绎。
“但她却不了解孤。”祁迦引转过头,近乎咬牙切齿,“孤已经仁至义尽了。倘若她站在孤的立场,就应该知道,薛氏树恩深厚,与太后荣辱一体,若她为后,孤算什么?……她就在意孤么?还是在意有人曾经对她言听计从,能给予她无限的荣光?”
祁迦引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些,怀宁愣怔,身体的血液忽然一点点冷下去。
“那么夫人对陛下做的,陛下一点也感觉不到吗?”
她像是喃喃自语,呼吸进肺腑的空气,都夹着冰碴子一样,疼得心口都要烧起来一样。
“……那么就像陛下说的那样,陛下没有错的。是那位夫人错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家族会给陛下带来威胁,也不知道她贪慕权势和喜爱的嘴脸让陛下厌恶。她如今不是死了吗?她以后不会再跟陛下哭泣,也不会求陛下重新宠爱她了。陛下所求的不就是这些,陛下不应该高兴吗?”
怀宁努力睁着眼,只怕闭上眼,会在他面前流露出些失态的样子,“那陛下为什么不高兴呢?陛下还想求什么?”
或许是怀宁提了个他不曾想过的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祁迦引怔住了。
9. 第九章
既得陇,复望蜀。祁迦引是不是太贪得无厌了?怀宁之后,他有郑皇后,还有韦贵人。
她们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女人进宫。一如他曾说过的那样,天底下,没有从一而终的帝王。
祁迦引赢了的。
她再怎么不接受,她“死”了。他应当像泼了杯水。无所谓。利用而已。
先帝在这方面,堪称表率。之所以临幸他的母亲,是因为他的母亲美丽。但对方出身卑贱,不堪母仪天下,所以色衰爱驰,任他的母亲孤独地死在冷宫里。祁迦引从未见过先帝为此愧悔。祁迦引类父。
他突然笑了下,“没错,孤其实高兴得很。”
他看着怀宁,还想说点什么,又不再说了。怀宁的眼眶太红,像只受伤的兔子,沉默,倔强。他的胸口发闷。
“既然神医身体不适,便在青梧院待着,没有孤的宣召,不可以来见孤!”祁迦引很快走了,摆驾往九华殿的方向。小黄门喊得很大声,让她知道,他去找韦贵人。
身上的温度好像突然回来了一样,怀宁掐着自己的咽喉,跑到附近的石榴树下干呕。
吐不出什么,但胸口就像被火烧一样,根本无法呼吸。
他刚才说什么,“孤其实高兴得很”?所以为何她还要对他有所期待,甚至差点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薛姑娘,你不会如此肤浅,对不对?”
怀宁真希望,当初自己肤浅一点。
……
踱回青梧院,时间已经晚了,怀宁还是咳嗽得厉害。一连两日,都只能抱着张况翻墙送她的暖炉睡觉。她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忽然有些想念张况,想着他什么时候能来找自己。
张况不会让她病成这样吧?哪怕不知道,他为什么亲近自己,她也暂时不想考虑了。
宫婢瑞雪叽叽喳喳,说怀宁胆子大,连着气祁迦引两次。这两天祁迦引当真宣了太常寺的医官医治。还大刀阔斧调查了投毒案,管理宫廷膳食的郎中令畏罪自杀,涉案的太监宫女均被赐死。恐怖的气氛,在朝野之间蔓延。
也有人因此得利的,韦贵人堂兄因在案中表现优异,被擢拔为中尉,和郑皇后的兄长虎贲将军分庭抗礼。
对这两位后宫盛宠的美人,祁迦引这碗水端得真平啊,想必对她们爱得不分伯仲。
怀宁愈发的冷了,明明手炉也暖,被褥也厚,还是瑟瑟发抖。打发瑞雪去东宫递消息,想早点离开这鬼地方。没想到,德嘉太后主动召见了她。
德嘉太后坐在丝质屏风后,见她来了,立刻屏退左右,眼角红红道,“好孩子,快过来,到我跟前来。”
“听说你长得像曾经的薛夫人……让老身好好看看。”
但太后眼睛瞎了,哪里看得见呢?
怀宁鼻酸,给太后献上一串南红菩提珠,“姑母。不是像。是阿宁回来了。”
德嘉太后无子,和祁迦引关系也不亲厚。薛氏没落后,她形同被幽禁的老妪,怀宁担心郑皇后容不下她,才着急进宫。
“阿宁……还活着?”太后错愕,胡乱摸索起来,“老身没有做梦吧?这些日子老身哭瞎了眼睛,求上天把阿宁还回来。没想到真就盼回来了,你为什么不来找姑母,怨姑母把你嫁给皇上吗?……”
太后的白发又多了很多,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怀宁主动抱住她,落泪道,“不是的,姑母,是阿宁身体不好……阿宁从不怨您,都是阿宁自作孽。”
自己的草率举动,让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她怎好怨恨呢?
太后还是不相信,问东问西,怀宁一一答了,也提到了张况救她的事情,“张况最近在东宫修缮豫章殿,姑母要不要见一见?”
怀宁有私心,不希望张况为了她在宫里做苦力,如今见到了太后,就想跟她讨个恩典,让张况出宫。她也好回家看看父兄。
“阿宁的恩人,自然要见的。”太后终于笑了,抓着怀宁不放手,生怕她化作烟消失似的,吩咐宫婢去豫章殿找人。
“人老了,连来走动的人都少了。根本没几个人想得起我这老太婆。”
“胡说。阿宁无时无刻,不想念姑母。”怀宁宽慰地笑笑,顺势给她把脉。还好,郑皇后还没对她下手。可能是韦贵人的出现,让郑皇后的注意力从东宫转移到了别处。
怀宁松了口气,太后却紧张道:“阿宁,皇上知道你回来了吗?”
提到祁迦引,怀宁呼吸一窒,“我要出宫去了,没有必要告诉他……他应也是不在意的。”
“你不想见他?这怎么行?”太后握住怀宁的手,殷切道,“阿宁,姑母知道你心有不甘,但做皇帝哪有不三心二意的?就算当初他没有按约定把后位给你,也没有赶尽杀绝,你还有机会。姑母都劝过你很多次了,放低些姿态,皇上会重新喜爱你。”
“姑母……你觉得还有可能吗?”
就算重看她两眼,又是多么廉价的施舍呢?如果不曾以为他而动心过,她也不会知道,所有自尊骄傲被碾碎,依旧求不得的感觉。
那些深彻的痛感,每每梦回,她都锤心泣血。
可祁迦引不以为然,无所谓。她好想剖开祁迦引的心脏摸一摸,他说不爱她的时候,血到底冷不冷。
“我会治好父亲和大哥。姑母,你见过大哥的儿子吗,他机灵得很,将来会有作为。”
“阿宁,皇上这是有意冷落我薛氏,天底下有才而不得重用的难道不够多吗?”太后摇头叹息,为怀宁的固执着急,“你若是和他僵下去,有什么好处?他当初对你假仁假义,你也对他假仁假义,得到想要的不就好了?”
太后说的固然有道理,可是让她……
怀宁垂下眼帘,艰涩道,“姑母,先不说这些,能让我离开青梧院吗?我想和姑母待几天。”
虽然祁迦引根本没去闲清水榭,但怀宁还是不想在那里住了。一想到他如今的得意,她便不忍面对。
“这倒好办。我这就派人去请皇上过来。”太后安抚一样,从水里摸出一朵菊花,“好了好了,阿宁,姑母不为难你,闻闻这些鲜花,她们刚刚从花园里摘过来的,高兴一些吧。”
怀宁点点头,又挑了几朵馥郁的,送到太后面前。
“姑母,这几朵也香得很。”
一个约摸两三岁,奶声奶气的女娃娃突然跑进来,“奶奶,奶奶,看我画的花!”跑得太快,还没到太后面前,就摔了一跤,趴在地上愣了半晌,哇哇大哭起来。
太后生气道,“谁欺负我们信阳了?快,快把信阳抱到奶奶这来。”
宫婢们手忙脚乱上去劝慰,但女娃娃哭得响亮,谁抱都哭个不止。怀宁支开宫婢,过去捡起画,变戏法一样,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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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在她眼前一闪。女娃娃惊讶住了,突然忘了哭泣。
怀宁顺势抱起她,“把花给奶奶戴上,好不好?”
……
怀宁教信阳郡主画画的时候,祁迦引已经在宫门口驻足一会了。
李如海稀奇道:“没想到神医哄孩子,倒有两分手段。奴婢可是知道这小祖宗的,闹得长公主头疼的很。”
祁迦引默然。恍惚想起,曾经怀宁缠着他要过个孩子……若真生了,他们的孩子也该有信阳那么大了。
……
风拂过帷幔,带起布帛的一角,怀宁想拿东西压着的时候,一道阴影落在面前。
她抬头,竟然是祁迦引。他不知何时也拿了支毛笔,在她迟迟无法画出的地方添了几笔,一朵牡丹跃然纸上。
“舅舅!”
信阳看到他,高兴地扑过来,抱住祁迦引的腿。
他笑了笑,“画的不错。”
怀宁想起来了,这两日他和韦贵人同游宜春苑,心情好,想必是被韦贵人哄得很好。怀宁淡漠行礼道:“民女拜见陛下。”
“孤不是说,不宣召不得随意出入青梧院,神医不记得了?”祁迦引牵起小信阳的手,对她却不冷不热。
“陛下说的是,没有陛下的旨意,不必去给陛下看病。”怀宁帮他回忆。傲气的样子,就像那天在阿稚殿一样。
祁迦引胸口再次发闷,“那么孤现在命令你,回去。”
横竖他现在看她不顺眼,怀宁抿了抿唇,没有照做。那种感觉和曾经太像了,他总是这样,高高在上的,莫名其妙的,试图打断她的脊骨,让她接受。
“是老身让神医来的,陛下要责问,怎么不责问老身?”太后听到了他们的对谈,用拐杖敲了敲地板,“老身这几天困乏,听闻宫里来了位神医,宣召过来瞧瞧,陛下也不允许吗?”
祁迦引不语。
怀宁总算抬头望他,目光清凌凌的,看好戏的样子了。祁迦引冷笑,“母亲身体不好,也不当请蔡神医,她的医术儿子知道,差劲的很。儿子罚她在青梧院,不过是让她反思己过。”
好没道理的话,怀宁也笑了,怎么不把自己逐出宫去,非要留在青梧院?
太后再次杵了杵拐杖,恼道,“老身却觉得她不错。你不喜欢,干脆把她送到东宫,陪我住一阵子。”
祁迦引脸上彻底没有笑意了,单膝跪下来,手指缠住怀宁垂下的发丝:“你到底如何妖言惑众,让母亲如此拥护你?还是说,孤赐你的院子,令你无比厌恶?”
“民女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怀宁避开他的手,“只是民女确实不喜欢青梧院,阴冷,潮湿……”
主要是,距离他太近。
只要想到自己每天都和他枕在同一片地域,她便无法入睡。怕他去九华殿的时候,经过自己。怕他去凤徽宫的时候,经过自己。怕听到他和别的女人欢好的声音。
祁迦引突然扣住怀宁的腰,将她揽到眼前,阴鸷道,“所以你大张旗鼓把孤叫来,就是为了搬出青梧院?”
他身上也很冷,怀宁想推开,却被他的打掌桎梏。怀宁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韦贵人留下的淡淡胭脂香。
就像是有铅块压住了心脏。“民女无能。治不好陛下。离开不好吗?”
“孤说了,这是命令。”祁迦引扼住她的咽喉。
10. 第十章
“陛下,”怀宁胸口起伏,面颊都快因为缺氧而涨红,“何必如此?与其让民女反思,不如多留些时间,陪皇后,陪贵人。”
就像他前两日做的那样,不在意,懒怠为她费心。
祁迦引眼色却更冷了,恨不能掐死她一样,“怎么,神医现在开始喜欢孤陪别的女人了?”
“民,民女不敢妄议陛下……但天下百姓,都盼着陛下能早日和皇后诞下龙嗣,民女……民女也一样。”冰冷的手指攫住怀宁的呼吸,让她说话都变得艰难,即便如此,她还是这样。
祁迦引眼角洇出了淡淡的红,在怀宁几乎昏死过去的时候,松开手。脸上露出了荒诞的笑,就像听到太阳打西边生起一样。
“好,好得很。神医若真盼望孤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孤怎么好意思辜负?李如海!”
祁迦引大声地将李如海召到近前,“让后宫三十六院,都给孤准备好了!孤今晚便坐羊车,挨个瞧瞧,入得了眼的,一并宠幸!”
坐羊车选美,是先帝喜欢的一种消遣方式。羊拉着车随意地走,停在哪座宫殿前,哪位美人就能侍寝。祁迦引从前从未大张旗鼓这么做过。是怀宁提醒了他,他可以这么做。
他睥睨怀宁,但怀宁只是捂着喉咙咳嗽,咳得泪光盈动。
她竟然默许了。哪怕祁迦引很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一丝别的情愫,也根本找不到。
等到不咳嗽了,才跪在地上,喑哑道:“陛下圣明。”
“孤当然圣明。”祁迦引肯定着,向后退了两步,一脚踹翻旁边的花瓶。巨大的动静,惊得太后悚然,把跑过来的信阳郡主搂紧,不满道:“陛下!实在太荒唐了,你,你这样,让神医怎么想?”
“孤凭什么考虑她的想法?”祁迦引眼底冷得可怕,“她不过一贱民而已。”
“母亲,若身体不适,儿子可以给您找医官,怎么能让个乡野大夫,耽误病情?”他又扫向怀宁,“倒是神医,听说你还在外经营药铺医馆,该不该忤逆孤,怎么不掂量掂量?”
“你到底还把不把老身放在眼里?!”太后激动起来。
祁迦引漫不经心,看着怀宁愈发苍白的脸色,拂袖走了。
太后不禁心疼地,让怀宁到她身边:“阿宁,别怕,都怪老身,这些年纵着这逆子,纵得越发无法无天了!”
怀宁眼底空洞洞的,诧异祁迦引会拿药铺的事情威胁自己。但缓了会,心绪已经平静下来了,“不碍事,姑母,他这样又不是一日两日。也许目下只是好奇我的身份,疑惑我为何对他冷淡。等新鲜劲过了,后宫三千佳丽,都不够他看的。”
“阿宁,你又何必跟他一直闹下去?放下心结和他修好,对薛家不也好?”
祁迦引之所以如此张狂,就是因为太后身后无人,纵然想护着怀宁,也护不得。
怀宁吸了口寒气,声音发颤,“姑母,世上不止一个人可以当皇帝……当初咱们可以扶持他上位,可为什么现在,却要靠对他奴颜婢膝,来讨取一些本就该享有的权益呢?”
“可是阿宁……”太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焦起来,“阿宁,你千万不要有太坏的想法。皇上这个人啊,没那么简单。”
“那姑母,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堵得慌。”
怀宁闭眼,几乎落泪。她和祁迦引六年,六年的时光,那么亲密的距离,要多么的大度,才能忍受他刚才的荒诞?
她不知道怎么去表现那份从容,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了,把信阳郡主叫到跟前,喂她吃些点心。这个孩子,是永昌长公主的女儿,今天不知怎么,独自跑来东宫玩了。
长公主,跟韦贵人亲厚的很。
怀宁胡思乱想着,宫婢突然来报说,豫章殿修缮的工匠里,没有叫张况的。太后稀奇道:“没有?可仔细问清楚了?”
“回太后,奴婢再三问了的。”
之前确实有很多细节,佐证张况不是个木匠。可他确实不止一次,言之凿凿跟她这么说。
怀宁心弦轻动。张况也骗她?他不清楚吗?她已经本能地极端地厌恶这种被人欺骗的感觉,以至于想到张况送她的暖炉,都恨不得当场扔掉。
“会不会是宫里的护卫?平头百姓,可不能随便出入宫廷。”太后分析道。
“不是。”怀宁冷道,“他不怎么出入宫廷,哪有执勤的护卫能隔三差五跑青州去的?而且他一点也不糙,模样漂亮得很……”
之所以用漂亮形容,大抵是因为张况有些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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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桃花眼跟狐狸一样,看狗都深情。即便他会用刀,怀宁依然觉得,他不像个武人。
心里太乱了,怀宁不想再打扰太后休息,附耳对太后说了些计划,便离开了东宫。
她想不去在意张况撒谎的事情,又无法不在意。和祁迦引近来的种种,堆积在心里,回到青梧院,竟是愤懑不已,拿出张况送的暖炉扔到了院子里,狠狠踩了几脚。
等暖炉被踩得变形,怀宁还是在那失神。
瑞雪将灯笼挂在房檐上,听得院外热闹起来,欢喜对怀宁道,“姑娘,你做什么呢?听说陛下今天要坐羊车到后宫临幸美人,会不会到咱们的院子来?”
“在姑娘进后宫前,陛下从来没这么做过呢。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奴婢还听过很多关于陛下的流言,听说他经常……”
怀宁闭了闭眼,肺腑似乎长了荆棘,疼得厉害。
“陛下不会来的。”她也不知道祁迦引在跟自己较什么劲,或许是因为她在跟他较劲,他不高兴了。
早上还晴朗着,傍晚便转了阴,这会又起了大风。怀宁站在风里,感觉自己好像该披件外衫了,想回去,却又还是站在那里。
她还是在憧憬什么吗?
可等祁迦引的羊车和仪仗队真的经过青梧院,她又忍不住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
那么多条路,他是不是故意在她面前经过,以为她还没有适应?
……
院落外,祁迦引以手支颌,坐在羊车上假寐。坐上了,才觉得这破车颠簸,窄小,并不舒服。
李如海躬身跟在后头,看到怀宁在雨丝下飞扬的裙摆,笑道:“陛下,你说这羊会不会在蔡氏的青梧院停下?蔡氏当真和曾经薛夫人像极了,若陛下想尝尝鲜……”
“孤养你,是让你连羊车在哪停都不能控制?”祁迦引掀起眼帘,“若羊车在青梧院停下,有多远,给孤滚多远!”
李如海登时跪地,唯唯诺诺地认错。
祁迦引指骨抵着眉心,眼底的戾气没散。但视线掠过青梧院的石榴树枝桠,似乎也看到了,怀宁一袭素青衣裙,在风中茕茕孑立的身影,和那双溢着泪的眼睛。
他扯了扯自己的领口,喉头浮动,压下许多情绪。
11. 第十一章
羊车经过郑皇后所在的凤徽宫,有停下的趋势,片刻后,还是越过凤徽宫,往韦贵人的九华殿去。
收到消息的宫婢匆匆迈上台阶,给韦贵人通信。
就算拉车的羊随时都可能停下,也可以人为控制。如果祁迦引大张旗鼓闹了一出,最后设法停在九华殿前,无疑是宣告后宫所有妃嫔,他盛宠韦贵人。
……
九华殿的宫灯被点得愈发亮堂,浴池中,韦贵人并没有像旁人想象的那样,对即将到来的羊车欣喜若狂。
她还把着浴池边缘,仰着纤细的脖子,为身后人的动作颤栗,四周水汽氤氲,尽是不堪入耳的水声。
“行了行了,别啃了,陛下马上就要过来了。”半盏茶的功夫后,韦贵人泄出了声低呼,推开身下男人,从池子上来。
长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肩头,每走一步,都在白玉石地上留下串秀气的脚印。
男人也从池子里出来,从背后环住她的腰:“羊车选美,哪怕朝这边过来,也不一定在贵人这停下……”
他贪婪地嗅着韦贵人颈项处的香气,痒痒的感觉,让韦贵人蹙眉。
“你如今胆子越发的大了……要不是因为你,我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还不快穿上裤子从密道滚出去!”
对于羊车的靠近,韦贵人还是有些心焦的。自己出身高贵,入宫那么久了,吃穿用度上赏赐一概不少,唯独有一点,祁迦引忙于政务,对男女之事兴致缺缺,她难免寂寞。
本想着给祁迦引下药让他宠幸,但最近听闻有人给祁迦引投毒,涉事的郎中令、太监、宫婢全都死状惨烈。
她不得不歇了这心思。
不过她韦氏也不是个喜欢受气的主儿,父兄骄纵得她无法无天,突然被塞进这金笼子一样的宫宇,哪里忍得住?
从入宫后,她便开始不停地召幸男宠,这下好了,这个月癸水不来,都不知道怀的是谁的孽种。
好在近来祁迦引不疑有他,依然陪她游园,到上林苑狩猎。
侍卫兴致不减,含着她香肩低出气,“怕什么,等陛下过来,你便给他点一柱迷香,正好让他以为和你发生了关系,等到时候医官查出你怀了孩子,就推说是龙嗣,到时候你为皇后,咱们的孩子当皇帝……”
韦贵人心砰砰直跳:“当陛下是个傻子?这种小把戏能瞒得过他?快滚,禁卫有的是,怀了你们的孩子有何稀奇,但陛下只有一个……”
韦贵人把男人轰走了,却在原地失神。如今胎儿不足三月,怕是行了房事有血崩的凶险,若祁迦引今夜真有心宠幸她,查出她怀有身孕,她有九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怎么就突然转性,要大张旗鼓这么做了?
她当初要是能沉得住气,忍一忍,等一等,今日怎么会把美事变成坏事?……韦贵人懊恼至极,在镜前补妆,扑了扑香粉,还想冒险的,可走到殿门口,挑起的嘴角又撇下去。
给皇帝戴绿帽子,有多少九族够她株连?
她懊恼悲叹,压抑了一会,还是招来心腹宫婢。
“去,找两个得力体壮的护卫到青梧院去,把那医女打晕了送过来!”
她呼呼地说完,蹲下身,满心的不甘。便宜怀宁那女人了,要不是看祁迦引这几天对她有点苗头,她也不想这么做。
与其送些不解风情的,不如顺水推舟,还能在祁迦引面前博个贤德的名声。怀宁母家无人,就算得宠也是任人摆布的软柿子,随时可以被她捏死。
反正祁迦引爱她,等她这几日把胎儿落了,养好身子,有的是机会。
……
怀宁在风里站了会,等祁迦引羊车经过,不再回头的时候,身子晃荡了下。当希望也不再有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好像站了很久了,该回屋去了。瑞雪还在遗憾,她却没什么表示,心思淡淡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被屋中的热风一烘,鼻尖酸涩。
如果自己在东宫时不说那些气人的话,祁迦引会这么做吗?
可主动权不在他?他也可以不这么做。倘或他有这样的心思,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区别呢?
朝野对他登基两年还没有后嗣议论纷纷,人心思动,他的确已经需要一个儿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了。
怀宁闭上眼睛,努力地躺下。可是忍不住想,祁迦引到底有没有哪一刻,怀念过曾经的自己?想过让自己诞下他的孩子?
彼时薛氏势大,她的孩子,很可能成为他的负担。怀宁翻来覆去。对祁迦引,她似乎已经不敢想得太好了。
……
肺腑似有火烧一样,在床上咳嗽了很久,怀宁总算难耐坐起,借着月色摸索茶杯,后颈突然剧痛,晕倒在地。
她被巨大的恐惧笼罩,努力地在黑暗中呼吸着,等逐渐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四周十分的昏暗,自己似乎还躺在青梧院的床上,空气中幽浮着炽烈的香味。
想要起身,却在起来的时候浑身发软。脸颊和身体都热的厉害,难言的酥痒感,几乎剥夺了她全部感官。
滴漏声声,和心跳一样,在这幽密的暗室,显得如此清晰。
“瑞雪……能掌一下灯吗?”
怀宁哀求着,细弱的声音,微不可察。她不知自己怎么了,身子软绵绵的,根本动弹不了。门终于被人推开了,怀宁有些欣喜,可对方走得很慢,很稳,一点不像女人的脚步。
“瑞雪?”
怀宁困惑。一抹月色漏过窗棂,照不清来人,但怀宁似乎隐约感觉到,一道深沉高大的暗影,在逐渐靠近。
……
祁迦引已经走进九华殿寝屋,本想掌灯,却又挑起唇角,制止了宫婢。韦贵人没有像平时那样出来迎接。有趣,至少牵动了他的神经。
他默了会,撩起帷幔,坐到大床的边缘。床榻上美人姿态柔媚,檀口轻张,发出乳兽一样绵绵的娇音,似在无声邀请。
“贵人,又和孤玩什么把戏?”祁迦引轻笑,并不主动,只在黑暗中审视。对方软如无骨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过,过来些……”
声音如烟霭一样轻柔,拨乱人的心弦。祁迦引眼底微芒闪逝,抓住了这只手,她身子轻颤,好似得到了甘冽清泉的滋润,竟然胆大妄为地,攀附上他的胸膛。
指尖一寸一寸,滑进他的衣襟……
如一团幽暗的火,让他的每一块筋肉,都开始炽热。
不像韦贵人的声音。也不像她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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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祁迦引俯身过去,在一片浓郁得发腻的熏香中,嗅到了一丝丝似有若无的,淡雅的兰花味。
属于怀宁的味道,一如她给人的感觉,柔和高雅,美而不媚俗,如花中的君子。
“你说什么?”祁迦引喉头浮动,将她抱起,借着月色,终于看清她的脸。
果然是怀宁。平日里端庄的青丝如今如乌黑的瀑布散落,垂在他的袍摆上,白皙的肌肤漫上朵朵红晕,檀口翕张,唇皮还有些干燥。
清纯得不可亵渎的美人,在被药物操控放大欲望后,竟显露出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惊人美丽。
祁迦引拇指抚上她柔软的唇瓣,神色复杂,怀宁突然张口,含住那根手指,细细吮吸。
温润的包裹感,和虎牙轻轻摩擦的感觉,让祁迦引微微张目。
似乎感觉到对方配合,怀宁愉悦地细细喘息,被激发出更多的欲望,不安分抚摸祁迦引的胸口……
一只粗砾的大手制止了她,“不是告诉过你,衣裳,不是这么解的?”
然后,她的腰带被人拽住,有一种欲望突然得到释放的轻松感。
她发出了甜蜜的低呼,还想索求更多,凛冽的冷檀的气息迫近,声音低沉悦耳,“这才是你想要的?神医,一面祝福孤和皇后早生贵子,一面又到这里勾引孤……口是心非?”
仿佛冰碎落下,怀宁悚然惊醒。不是梦,不是清泉,竟然是祁迦引。
他说过类似的话,没有登基前,他常常和先帝南征北战。每次出远门,她都万分不舍。忙前忙后替他收拾行装,他却笑她爱哭。
“离开我那么让你高兴吗?每天都喜笑颜开的。那你去吧,最好去远些,去久些,永远别回来了!”
她恼,他却真的这么做了。
“也好。谢谢夫人雅量。”
怀宁便被气得胃疼,眼眶泛红直掉眼泪。也就是这时候,他的身影突然又从回廊的那头出现,快步地走向她,“怎么夫人,不是盼着我战死沙场,原来口是心非?”
……
怀宁确实总是口是心非。
怀疑天塌了,或许都没有人怀疑,她喜欢祁迦引。哪怕一开始,是祁迦引不顾一切追求她。可先动心,后动心,有什么分别?
她总归动心了,所以被他拿捏着。揉圆搓扁,痛的惨烈,无法疏解。
面对自己突然出现在韦贵人榻上的乌龙,祁迦引似乎没有想深究的想法,只是为了今日怀宁在东宫驳斥他的话,被颠覆而失笑。
倘或如此,怀宁之前所做的种种,便是言不由衷。明明爱他爱的要死,却嘴硬不肯承认。
怀宁抓住了他的衣领,艰难地坐了起来,向来平静的目光,裂开了般。
“陛,陛下?怎么是你?”
“神医以为是谁?”祁迦引似笑非笑。
他们现在太亲密了,他手里,甚至还抓着她的腰带。只要拽扯下来,她无所遁形。怀宁掀起眼帘,那双轶丽的凤眼,那么的摄人心魄。
她心跳得厉害:“……陛下,能否差人给民女取两根银针。民,民女……”
她努力地说着,却感到晕眩,为祁迦引灼热的气息,也为了抵御对他的欲望,她已经摇摇欲坠。
12. 第十二章
“取什么针?”
“民女身上很热,许是被人下药了,想用银针刺破手指,让自己清醒。”
祁迦引的笑冷下来,审视着怀宁。
“到现在还在演戏?”宁可承受银针刺破手指的痛苦,也不想承认言不由衷。
“陛下不是没有在青梧院停下吗?”
怀宁身子热得厉害,脑子也混混沌沌,可她很清楚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到底为什么?谁在她起床想喝茶的时候,打晕了她送到这里?
旖旎的气息渐渐的淡去,祁迦引眉头皱起,钳住她的下巴:“连孤经没经过青梧院都那么清楚,也叫不在意?含着孤手指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
怀宁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这么过分的举动,脸颊登时烧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
针,银针……她必需要针刺来感受疼痛了,药效不是她可以控制的东西。
低低的细喘,濡湿的睫毛,因被月色打亮,清晰地落入祁迦引眼底。
他将她抵到了床头,难得带了威胁的语气:“求孤,孤便可以原谅你。”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酥酥痒痒,激出一片暧昧的红色。怀宁不得不掐住手心,让自己保持清醒。
求他?凭什么呢?他当真不觉得,曾经做错了任何事,所以需要道歉的是她?
哪怕心底的欲望翻涌,怀宁还是觉得心痛:“民女是普通人,怎么敢肖想君恩?现在这样,确实不是民女本意。”
祁迦引的眉骨低沉下来,眼底又浮现森森的戾气。
这样锐利的审视持续了一会。
“普通人也可以一步登天,为何不愿?让孤高兴,孤可以给你这样的权力。”
在攻城的时候,祁迦引最擅长的就是忍耐,不为短暂的挫败气馁,找到一切可能的漏洞,持续不断地施压。
但凡怀宁有一丝的犹疑,他便赢了。
但怀宁低下头,笑了声,“陛下这是做什么?”
大张旗鼓搞养车选美,最后选到因乌龙来到这里的自己身上。她这样稀里糊涂的出现,他应该立刻兴师动众地问责才对。
似乎是意识到,怀宁不会跟他就犯了。炙热的怀抱慢慢地离开她的身躯,祁迦引负手身后,面向寝殿呼呼作响的窗棂,露出丝阴鸷之色。
他自诩擅长谋算,洞悉人心。但面对回到皇宫的怀宁,屡屡地失策。失策的次数太多了,容易让人恍惚。
“孤想做的,无需告知神医。后宫佳丽,孤高兴就赏,不高兴便丢弃。”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啊。盛气凌人的态度,愈发让怀宁齿冷。她低低笑着,不无拜服。
“陛下圣明。实在是民女嘴笨,不想因为陛下的恩赏,让娘娘们不高兴。”
长发披在背上的怀宁纤瘦伶仃,分明是可怜的模样,眼神却坚毅。
祁迦引回头,指骨被寸寸掐响。他其实可以立刻做些什么,去平复心底涌现的愤怒。可很久之后,他做罢了。
祁迦引终于从寝殿摆驾而出,藏在暗处的韦贵人迎了出去。
“陛下,陛下这么快就走了吗?”韦贵人心跳的有些快,也不知道寝殿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突兀的举动挺大胆的。
宫灯亮起来了,突然就变得华丽热闹。祁迦引顿住脚步,眼神本是阴冷,却在看到韦贵人失魂落魄的样子时,笑了起来,“怎么,贵人现在想起来了,孤乘羊车而来,是为了什么?”
韦贵人慌乱地扑到祁迦引身上,委屈道:“陛下……陛下误会臣妾了。臣妾不是为了那天轻侮神医的事情自责,才想着让陛下高兴……”
祁迦引摩挲着玉扳指。似乎因为她鬓发间香腻的脂粉味而皱眉,稍稍避开半步。
“如此,贵人才把神医亲送到孤的榻上?”
“当,当然不全是。”韦贵人窥探着祁迦引的表情,捉摸不定,“陛下英明神武,神医自然也有意配合臣妾。”
“有意配合?”似乎又看到了殿内怀宁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祁迦引闭了闭眼,曲起食指狠狠敲打韦贵人的额头,“下次跟神医对一下口供,再来跟孤撒谎。孤警告你,不要再替孤擅作主张。”
祁迦引兴师动众地走了。等队伍彻底消失在宫门口,韦贵人才脚软地跌坐在地。
真真吓死人……她好像真的把祁迦引惹生气了。在她的预想里,只要怀宁能哄好祁迦引,她不会被追责的。
看祁迦引的态度,是殿里的女人不识趣。
韦贵人有些气愤,怎么会有这种人?送上龙榻都不中用,要不是她,要不是她……
越想越气,韦贵人咬紧贝齿,冲进寝殿,果然见怀宁衣裙完好地下了榻,正在点一盏明灯。
火光在怀宁白皙清丽的脸上跃动,美得惊艳绝伦。
韦贵人不由得慢了步子,暗暗打量片刻,“难怪陛下看好这张脸……神医,你怎么回事?送上门的男人都不要。”
怀宁视线扫过去,有些意外。听口吻,这事竟然是韦贵人促成的。她前几日才给自己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大方?
“贵人,为什么这么做?”怀宁不明白。
“我……”
韦贵人语塞。想了会,嘲讽地咯咯直笑,“给你的机会罢了。本以为神医出身乡野,巴不得攀龙附凤,没想到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绣花枕头!”
她竟然以为,这样做是对自己的恩宠吗?
怀宁感到荒诞。她一定没听到,刚才祁迦引怎么说的吧?
高兴就封赏,不高兴便丢弃。这里的女人,还不如他养的阿猫阿狗。也许他对待臣下,也是这副态度,只论能不能用,不论情感。
怀宁垂下眼帘:“民女怎敢抢贵人的机会?皇城又空又冷,民女不习惯了。多谢贵人美意。”
肯定是问不出韦贵人这么做的原因,可她贸然打晕自己,还给自己下药的事情,怀宁心底憋了口气。
回到青梧院,怀宁立刻扑到放着睡莲的水缸前,把手浸入冰冷的水中。
渐渐深彻的冷意,终于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今夜和祁迦引种种,只能当一场幻梦。
“姑娘!姑娘!”她才用绢帕细细擦拭,宫婢瑞雪激动地跑了过来,“姑娘,你没事吧?之前九华殿突然来了人,奴婢抵挡不住……”
“没事。”怀宁摆摆手,脚步有些漂浮。
闹了半夜,实际也有些累了,她不想再过问那么多。闭上院门回到屋里,立刻解去外衫躺下。可惜身上沾染了许多祁迦引的气息。就像还在他身边,怀抱都那么真实。她翻来覆去的,也不知道是梦是醒。
……
“夫人,夫人。”耳边窸窸窣窣,好像有人在呼唤她了。怀宁猛地吸一口气,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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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抓着枕头。
韦贵人突兀的举动,已经让她如同惊弓之鸟,以至于看到张况的脸时,愣怔了片刻。
但很快,她就把枕头砸过去,“大骗子,又从哪个石头缝里冒出来了?我不想见你!”
怀宁眼眶泛红,长睫上还粘着泪。张况本还挡着枕头,这下结结实实被打了一下。
“夫人,你怎么了?”
他一点也不见外的,坐到了床沿,死不悔改地称呼,怀宁气闷极了,“你不是个木匠,我让姑母查过了。你这个骗子,到底是谁?”
张况现在穿的确实是粗布衣裳,头发松松地用木簪簪着,身上却有淡淡的熏香味。
像是时下贵族子弟流行的木樨香,馥郁,柔和。
能自由出入宫廷,不是护卫,又不是匠人,更不是宦官。怀宁大抵能猜出他的身份了。勋贵宗亲,和祁迦引沾亲带故,总之不是她喜欢的。
张况似乎也意识到,怀宁此刻情绪不对。今夜祁迦引大肆羊车选美,担心她不痛快,他才急切过来。没想到被她质问。
“夫人,我并非有意骗你,只是我是个卑贱之人,说了怕你不喜。”
“瞒着我就让我高兴?”
不论他对自己再好,她都没法相信,一只满嘴谎言的狐狸,不是为了利益接近。
“若不想让我查出来再责问你,你现在就告诉我。否则不要再来找我了。”怀宁又躺下,抓着被褥盖过头顶。
张况沉默。
想必是犹豫得很了,她的喜怒哀乐,没有他口中说的那么在意。
他试图抓开被褥,“为何如此绝情?我敢对着洛河水发誓,对夫人的感情,没有一丝虚假。不然就让我身背巨石,沉入河底,永不见天日。”
怀宁不理他。他语气有些慌乱。
“是不是被陛下闹得心底憋闷了?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出宫去,不管怎样,都不要回胤都了。”
“我才不去!”怀宁闷闷道,“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我还有自己的事情。”
“难不成是你自己想留在青梧院?叔……陛下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又让你回心转意?”张况竟然嫉妒起来,不依不饶。
再由他闹下去,八竿子不着一撇的事情,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了。
怀宁这才又起来,话在心底转了两圈,故意道,“是又怎么样?陛下能给我薛氏权势,只要他高兴,我就能拿回想要的……”
“他不会的!”张况瞪大眼睛,猛地抓住怀宁的肩膀,“他曾经怎么做的你都忘了?何况,他看着你死了,披着斩缞在你的棺椁前,眼眶都没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相信?”
怀宁愣怔。
本来只是想诈张况的话,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么多。
披着斩缞在她棺椁前,眼眶都没红吗?……怀宁闭目,似乎也看到了他给自己下葬时的情景。好像印象里,确实没有见过他为自己的事情伤过心。和自己相比,他总是从容。
“哦。”怀宁假装没有被刺伤,笑了,“说的跟真的似的,你又是谁,怎么会看到呢?”
院落外传来了杂沓脚步声。张况本想回答,却没法回答了。只能先隐匿到丝质屏风后。
*
怀宁没想到,祁迦引这么快又来找自己。
他先在院落里驻足片刻,才步入屋内,视线环顾,不知道在找什么。
13. 第十三章
从九华殿出去后,祁迦引便去了闲清水榭。他不在后宫的时候,喜欢在呆在那里。或许是因为,那里比较清静。但水榭距离青梧院,只有半汪池水的距离。
以至于他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有一道暗影,在三更天左右,没入了青梧院中。
怀宁疑惑于祁迦引怎么又深夜造访。明明在九华殿上,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对于自己的回复,他是轻蔑不屑的。
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雷霆雨露,都是君恩。谁都该接着,并为他的施恩感恩戴德。
郑皇后一定巴巴地盼着羊车停下吧?韦贵人如何又不为祁迦引的到来欣喜?但只有怀宁,早便淡了心思,看到这两个人为祁迦引争,反而好笑。
她不像曾经的祁迦引,那么会演戏。不情不愿地迎出去,“陛下又有何事?”
她用了个“又”字,出来得也很匆忙,长发随意地披在背后,没有任何的珠钗。然天生丽质,也极动人。
祁迦引的目光便定在她身上,逡巡片刻,眸色幽邃。
怀宁从前以出身闻名,以至于许多人都忽略了她的样貌。其实这么标致的女郎,扔在胤都贵女、贵妇堆里,也是让人无比赞叹的。
“孤怀疑此院窝藏刺客,过来查探一二。”
刺客?
怀宁很想从他平静的脸上窥探出真假,“如此小事,何须劳动陛下?”他原本不是一个罗嗦的人,知道自己拒绝他的恩赐,就应该把自己丢弃了。
身后的宦官李如海躬身笑道:“神医这都没看出来?那些乱臣贼子总是想谋害陛下,屡屡支使游侠剑客刺杀陛下。陛下不放心,才亲自过来。”
前脚才“高兴就赏,不高兴就丢弃”,后脚就“不放心,亲自过来”?
李如海还真是那个喜欢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的马屁精。
祁迦引却也没有立刻驳斥李如海,只是看着怀宁,好奇她的反应。怀宁却在担心,他是不是发现了张况?
除了张况,也没人会翻青梧院的院墙。而且,人确实就在她屋里的屏风后躲着。若非祁迦引过来,怀宁以为张况做事,绝不会露破绽呢。
现在张况身份不明,怀宁也不知道能不能让祁迦引发现,只好平静道:“民女草芥之身,怎么会招引刺客?兴许是陛下眼花了。”
“眼有没有花,神医怎么知道?”怀宁不冷不热的态度,终是让祁迦引蹙起眉头,大步地走进屋内。
进屋前,又补充道,“孤并非担心你,不过不想姑息任何乱臣贼子。事无大小,孤必躬亲。”
怕什么来什么,祁迦引竟然赶不走了。
怀宁匆忙地跟了进去,生怕他掀起帘子,走到屏风后。到时候和张况四目相对,还不知会闹什么幺蛾子。
屋中陈设简单,正对门的是一张长方矮桌,上置瓜果,熏香。矮桌后便是一扇宽阔的泥金屏风,浮雕彩绘,屏风东侧悬垂帷幔,帷幔后便是怀宁就寝的地方。
四周高架的烛火渐次被点亮,明窗洞开,呼呼地向里吹风。祁迦引扫视了一圈,选择踱步向帷幔。
“陛下,”怀宁心一紧,“陛下难道怀疑,民女窝藏刺客不成?”
她下意识地拦在了他面前,垂着头不去看他。祁迦引皱眉,扣住她腰身,将她揽近,“神医在紧张什么?”
“不曾紧张。”
“不紧张……为何瑟瑟发抖?”祁迦引低笑,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怀宁的伪装。就像怀宁说的,她没道理窝藏刺客,那么那个蹿进她院落里,突然消失的影子的身份,就越发可疑了。
影子高大,应该是个男人。
大胤朝不是那么不开明,甚至有人特别喜欢能生育的女子,二嫁、三嫁妇屡见不鲜。
而且怀宁身份不明,也不能说她就是薛夫人,曾经属于他,又和别的男子有所瓜葛,冒犯帝王威严。唯有一点,若怀宁确实是从火场逃出生天的,不思回宫反倒在宫外自在起来,到底为什么?
他还没有办法做到,御笔一挥,去成全这段美事……
祁迦引猛地掀开帷幔,闯入怀宁的寝屋。寝屋极小,正中只能容下一张宽大的床,屋顶勾着素色帷幔悬垂而下,披散在床榻四周。床上被褥翻滚,层层叠叠,罩住了床底。
怀宁阻挡不及,跟着进来那一刻,呼吸都要停滞了。意外的是,没看到张况的身影。
祁迦引在床周走了一圈,似笑非笑:“神医好兴致,又薰了些木樨香。”
他总是很敏锐。见有窗开着,还来到窗边远眺。不过寝屋这侧挨着荷花池,往下看也看不到什么了。
若张况逃了,也只能是翻窗跳了下去。若非如此,怀宁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张况不见了的事情。
她松了口气:“觉着好闻,便点了些试试。陛下,民女屋中没有刺客,您可以放心了?”
祁迦引踅摸片刻,竟然坐在了她的床上,又躺下道:“若贼人逃了,也有可能趁孤不备,去而复返。孤以为,可以再等等,神医以为呢?”
床上的味道,才是怀宁身上的气息,淡雅馨香,令人安神。
他真疯了,非要把人逼到绝境。
怀宁摸不透祁迦引到底想干什么。从前她在阿稚殿,为自己的委屈、痛苦向他控诉,他高高在上,不为所动。甚至觉得,她变了很多,从温柔顺从的贵女,逐渐变成了锱铢必较的怨妇。
“陛下,民女有疑惑,不吐不快。从初见民女到现在,陛下已经做了许多让民女烦扰的事情。是否因为,我这张脸,和那位夫人很像?”
祁迦引手肘蹭着床榻,偏头,轶丽的凤眼好整以暇打量她:“是又怎么样?”
“听闻那位夫人在阿稚殿时,陛下从不关心。那不知陛下现在对民女的照拂,或是想给民女荣华富贵,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说,夫人死了,陛下就想从民女身上弥补一二,好让陛下心安理得吗?”
“胡说八道!”祁迦引的呼吸突然急促,坐了起来,“孤哪里欠她?她父兄在战场上受伤,已不堪为将帅,自然去该去的位置。至于她,没有依仗,何必贪图皇后虚名?”
哦,是这样啊。原来他一直都觉得他的安排妥帖,是自己不懂事。也确实,在祁迦引的角度,他做的一切都没错。
她父兄伤残,不堪任用,他当然不会再用。不能再帮助他,她自然也就不配再站在那高位上,和他同享尊荣。
当然了,这也衬了他的心意。不然她薛氏五世荣膺,树恩深厚,若再有人封侯拜相,肯定也会威胁他的权势。
就算当时不对她下手,指不定以后也会下手。说不定到时候,他和她会撕扯得更难看,薛氏的下场会更惨烈。
薛夫人,先被废后被废,有什么分别?
……
许是怀宁的问题让祁迦引烦闷,他扯了扯衣襟,“孤近来头疼,既然守着刺客无趣,神医来给孤针灸。”
怀宁冷笑,倒也不是不可以给他治病,但现在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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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错针,扎得他疼又冒血珠子。
她颔首取针,瞄准他清俊的面孔,当真想胡乱刺一下。
祁迦引突然抓住她手腕,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幽幽哂道,“神医,最好收起些不该有的念头。若还像之前那样冒失,孤不确定会做什么。”
男人高大的身躯重重地压迫下来,抓住她的胳膊就跟拿双筷子一样简单。怀宁的心陡然跳得飞快。
不管祁迦引承不承认,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也和以前大相径庭。根本无法琢磨。
……
他很会折腾人,灸了一轮,脸上都是针了,又叫她拔掉,再来一轮。
怀宁太困了,受不住了,坐在床边昏昏欲睡,他突然大掌一抄,径直将她从地上捞起,和衣而卧。
等怀宁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日上中天了。祁迦引还在不紧不慢地更衣。他似乎难得睡个好觉,神清气爽的,临出院门,还让李如海赐了她一锭金子。
“陛下说,之前是他误判了。神医其实医术高超,名不虚传。”
“那陛下的眼睛可真瞎了!”怀宁气得当场砸了那金子。等人摆驾离开,身子才像柳叶一样软下来,愤懑地嘶喘。
……
“夫人,夫人!”
怀宁恍惚,又听到张况呼唤她。她仓促地来到窗边,赫然看到张况推开了窗户,湿淋淋地爬进来,眉毛、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陛下果然是个大善人,明知道我泡在荷花池里,还让我泡着。”他闷闷吐了一口冷气,拧掉袍子上的水。
怀宁心惊胆战,他不会为了躲开祁迦引,在荷花池里泡了一夜吧?
“怎么,担心我?”张况猫腰,冰冷的手指揩了揩怀宁的眼角,“没事,夫人昨天晚上和陛下共枕的时候,可半点没想起我。”
语调阴阳怪气,竟是嫉妒了。怀宁根本没心思跟他拌嘴,“快擦擦,水人似的。既然逃了怎么不逃走?我叫人给你热碗姜茶。”
她着急着走,张况拉住她,呵的气都是冷的:“我就是嫉妒。夫人,我想尽早带你离开这鬼地方……”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皮肤,他眼底炽热,不知道是不是在思索,祁迦引昨夜到底碰过她哪儿。
“张、张况。”怀宁心中异样,不禁推开他。
“我回来,并不是为祁迦引……有些事情,没做完,我是不会走的。”这话落在张况耳朵里,却是语焉不详了。他愈发嫉妒。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我知道夫人想要什么,如果夫人无法释怀,我愿意跟夫人赴汤蹈火……”
“新朝虽然初定,陛下却没有子嗣。夫人,与其对陛下强颜欢笑,何不扶持有能力的藩王?”
怀宁讶异抬眸,还是第一次,从张况口中,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虽然这些话,和她的预想不谋而合。
她现在确实不知道怎么做到,太后交代的那些。若能依傍个新的盟友,也未必不是条出路。
“可是张况……我知道,如今那些藩王,都是庸碌守拙之辈,不堪大用。”她不能想象,跟那些人结盟,能够斗过祁迦引。即便祁迦引冷血残忍,可他是她看着一步步起来的。哪怕他只是对她略施手段,她已经一败涂地了。
“我有个人选。”张况见她松动,也松了口气,附耳对她低语,“……此事非夫人不能成。”可默了会,他又不甘心道,“夫人,难道陛下还不够让你伤怀,就不能回过头,也看看我?”
14. 第十四章
怀宁心思轻动,“你是不是被水泡糊涂了?快走吧,休息好再说。”
倒也不是还在生他骗自己的气,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句问话。这句话,比他以往说的任何一句,更直接明了。
张况黯然,“夫人,你把我当傻子,一晚上泡在水里?陛下在你这里睡觉,我自然要去蹭他的闲清水榭了。”
“唉,”他又喟叹道,“怪只怪我生得太晚,让夫人先遇到他。他追求夫人的事迹太轰动了,夫人已经吃过好饭,我现在做什么,夫人肯定都不觉得新鲜。”
还比较起来了。
“胡说八道,”怀宁郁闷地推他出门,“快走快走!要染了风寒,我还不知道怎么出去治你。”
“那就不治。让我冻惨了、冻病了,夫人一定会心疼,想尽办法离开这里。”张况竟然还笑嘻嘻。怀宁一下子,把他推出了帷幔。
背在屏风后,她却是胸口起伏。张况怎么能体会呢?当初祁迦引追求她多热烈,后来她被嘲笑得就有多厉害。谁得势,谁失势,皇城里的人都跟明镜似的。
……
张况在帷幔后呆了一会,确定她确实不想见他了,才动身离开,青梧院总算安静下来。
怀宁坐在榻边,脑仁突突直跳,正想再休息的时候,意识到什么,连忙吩咐瑞雪把被褥都换了。和祁迦引莫名其妙在床上躺了一晚,被褥全都沾上了他的气息。要是晚上枕着带有他气息的被褥睡觉,她的失眠岂不要更严重?
他居然还纡尊降贵,赞一句她医术不错。她昨晚怎么就被他震慑住,不扎他个透心凉?
惦着张况跟她说的事情,匆匆洗漱完毕,怀宁去了东宫。德嘉太后巴不得她过来,拉着她说体几话。
“我正想你呢。听说陛下昨天晚上羊车选美,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九华殿,今早却在你的青梧院醒来,还耽误了早朝,足足让那些老臣等了两个时辰。你是不是跟陛下和好了?快告诉姑母。”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说她和祁迦引昨晚一直在扎针,根本没有解衣带,恐怕也没人信。
怀宁跽坐在她身侧,幽幽吐了口气,“姑母想多了,陛下为了查刺客,才去的青梧院。最后犯了头风病,不得不留下让我医治。”
“皇城脚下哪来什么刺客?你休诓骗我。”太后不信,还为怀宁能听进她之前的劝慰高兴,不停地道,“姑母就说男人得哄,给点好脸色就就坡下驴了。我们阿宁娇花一样的样貌,皇后、贵人哪比得上?陛下原来没有眼力见,现在失而复得,肯定倍加珍惜。”
若事情真像太后说的那样轻松便好了。可昨晚祁迦引怎么说的?他并不是担心她。
毕竟他能神不知鬼不觉中“千夜鸩”的毒,肯定没少人刺杀,担忧张况是刺客理所当然。也许,他之所以咄咄逼人赖着不走,就是担心她和刺客勾连。
至亲至疏夫妻。曾经她当他至亲,他却以为她至疏。
“姑母,不说这些了。丹阳王妃最近是不是带侄子祁佑桢过来探望您?陈王暴毙后,王妃膝下无子,偏偏这祁佑桢父母双亡,一直养在她膝下。姑母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把这祁佑桢过继到王妃名下?”
祁佑桢,就是张况昨晚跟她说的藩王人选。若能把此人过继到丹阳王一脉,也能顺利继承王爵。到时候去了封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怀宁唯一好奇的是,祁佑桢母亲原来是个屠户女,他也是个私生子,名不见经传,张况为何推举他?
“阿宁,你怎么突然说这件事?”太后警惕问。
过继一事非同小可,本来陈王死了,丹阳王一脉便绝了,若把祁佑桢过继过去,便又多了个能威胁祁迦引的人。祁迦引肯定不会同意。
怀宁不语,太后惊骇起来:“阿宁,难、难道你真的要……”
“姑母,您是太后,在更改族谱的事情上,有让陛下低头的权力。”怀宁看着锦盒里的蛐蛐,眼仁幽幽。
祁迦引不是一直觉得,薛氏一族树恩深厚,作为他的妻子,她也难免居心叵测吗?他都给她扣了帽子,她不戴上,是不是对不起他?
太后有些焦灼,一时难以决断。
“姑母原来没把你许配给丹阳王,算和他结过仇怨。眼下又提起此事……虽然那祁佑桢看起来机灵聪慧,但姑母毕竟不熟悉。”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囫囵了半天,还是决定喝口茶压压惊。
怀宁没有逼太后。兹事体大,为了分心,索性让太后加紧派了个嬷嬷去督促郑皇后,好好学习织布,今天郑皇后过来请安的时候,穿的衣裳过分奢靡了。
一想到自己的侄女最后被郑皇后放火烧,太后自然心气不顺。哪怕过继的事情得再考虑,对付郑氏的事情,也一秒钟不想耽搁。
……
祁迦引抵达东宫的时候,意外看到怀宁在玩蹴鞠。一开始只是和几个宫婢传球,在长公主和信阳郡主过来后,便开始教信阳踢些花样。
她也是为了给太后解闷。总不能见个面,一直谈论正事。
渐渐地,她就玩起了兴致。朝后勾起玉足,顶着那镂空的彩色蹴鞠,回眸朝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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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炫耀,鱼尾纱裙,在艳阳下熠熠闪光。余光瞥见祁迦引,立刻平淡下来。
就像一朵兰花突然开败,笑和不笑的差别,太过明显了。祁迦引眉头皱起。
“陛下,看来您龙威摄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神医都能感知到。”李如海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忙不迭笑道。
马屁有时管用,有时不管用。祁迦引没理他,将滚到脚边的球捡起,来到怀宁身边:“神医,怎么不踢了?”
“陛下到此,民女不敢不敬。”怀宁行礼。他都来了,她哪还有心思踢?最近他未免太闲,总是能和她偶遇。明明他从前政务最烦劳了,不是要治理洪灾,就是要平定叛乱……人的麻烦千头万绪,他还嫌弃她过分吵闹。
祁迦引不太自得,背手到身后。
很久没有见过怀宁这么笑了。在迁居阿稚殿后,她总是蹙着眉头,像唱戏的要特意画两道八字眉一样。原来她也是个在狩猎场上,跟他比试谁猎的野味更多的,野心勃勃的女郎。
追求她,获得她的青睐,没有那么难受的。
可她成为他的妻子后,久居深闺,渐渐地惫懒,竟又不再活泼了。屋子里浓郁的药味,也很少散过。他说别喝了,她反问他,为什么不允许她早点给他生个孩子?
……
祁迦引又看向怀宁,她已极垂下眼帘,淡淡地对着自己。昨日种种,恍如一场大梦。他默默地,扔掉了蹴鞠,冷笑道,“神医踢球的本事,倒是和孤的夫人很像。”
“陛下见过她……”怀宁差点这么说,但突然又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那么了解“薛夫人”,话在胸腔里滚了两遭,“民女怎么敢和那位夫人比,陛下玩笑了……陛下怎么过来了?”
李如海眼尖,立刻赔笑:“神医有所不知,陛下刚在宣室阁里跟大臣议完政务,就去青梧院找神医。发现神医不在,又赶过来。”
他竟然是特意过来的?怀宁诧异。
昨晚发现张况怀疑有刺客,也就罢了。为什么今日,又过来找她?为她落了他封赏的面子,他对她避之不及才对。
祁迦引冷冷睨了眼李如海,“孤平日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才许你僭越胡言。若不想做这位置,孤可以安排别人做。”
李如海缩起脑袋,唯唯告饶。
祁迦引这才又看向怀宁,语气轻慢,“神医也不必诧异,昨夜你的针扎得孤睡了个好觉,现下孤的头又痛了,才过来找你。”
说着,他又低眸看她,轻笑道,“你不会以为,孤昨夜是故意过来找你,对你别有所图吧?”
15. 第十五章
竟然问得那么直白。还真是他的作风。
怀宁深深吸了口气,为祁迦引的无赖头疼,“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是为刺客来的,民女怎敢肖想?”
又有些郁闷,抬眸戏谑,“不知陛下闹了一夜,刺客抓到没有?”
当然没有。
等他走了张况才回青梧院,祁迦引那时候应该在朝议。她想笑自诩不做无用功的他,做了半夜无用功。
祁迦引半眯眼眸,“神医倒是提醒了孤,今夜还得去青梧院,谨防刺客再次出现。”
照他的性子,应当为她的挑衅愤怒甩袖,再不搭理才对。她怎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怀宁头皮一紧,已经不知道怎么应对:“陛下不是说,民女卑贱之人,不该麻烦陛下?”
又是一个明确的拒绝信号。联系到她踢蹴鞠时突然转淡的笑容,寝宫里突兀的木樨香,祁迦引渐渐的有了一种,事情真相和他设想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背手身后,竟是发闷:“不麻烦。神医替孤诊治,孤自然要护卫神医在宫中安全。”
有理有据,怀宁被噎了一下。
可对上祁迦引,他淡淡的笑,一副“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表情。
怀宁没招了,转过身去,信阳郡主却跑过来,脆生生和祁迦引问安。
祁迦引单臂将小人儿抱起,“信阳,还想不想看神医踢蹴鞠?”
信阳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还想看神医姐姐借蹴鞠跳舞呢!”
他原来在暗处看了自己半天。对她的蹴鞠舞感兴趣了吗?也许吧,她这样的贵女,从前只是蹴鞠场上的看客。他当然觉得新鲜。
可她现在,不想取悦他了。怀宁抿唇不语,信阳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又道:“不过神医早就跳累了,还是舅舅教我画画吧?信阳喜欢舅舅的牡丹花。”
祁迦引平日并不喜欢练字画画,提起御笔就是批阅奏折,跨马出门便是狩猎,信阳还是第一次见祁迦引画画。还是为了怀宁。
怀宁难得笑了,暗暗给了信阳一个称赞的眼神。仿佛能够不愉悦祁迦引,是多么让她高兴的一件事。
太后在旁边听得干着急,瞎眼老太婆,耳朵灵着呢。
“小信阳,你凑什么热闹,快到奶奶这来,奶奶这有鲜牡丹。”
怀宁已经动了让她帮忙给丹阳妃过继子嗣的心,如此大事,岂不艰难?要是能重获祁迦引的喜欢,一定比扶持藩王强。她还是想让怀宁试试,和祁迦引修复旧好。
等信阳跑过来,她又道,“神医,也别愣着。既然陛下为了头疼的毛病找你,你就给陛下看看。”
怀宁更郁闷了。她今天的提议,太后一点没听进去?
祁迦引的眉头却舒展开,找了个矮几坐下,语气颇为挑衅,“神医,怎么,不想过来?”
“民女自当尽心。”怀宁说着,跽坐他对面,不情不愿把脉。
蜻蜓点水摸了会他的腕骨,就想缩回去了,反被祁迦引抓住,“神医觉得,孤怎样了?”
她不在意的样子,反倒让他越发在意。
怀宁挣了挣,死活挣不开,“……陛下近来余毒尚未除净,但已大有好转。饮食、休息上多加注意,头疼自然好了。太常寺医官也很尽心,用不着民女。”
“孤却觉得用得着。神医寝屋里的木樨香,能让孤睡得踏实。”
怀宁心跳了下,许多想法闪过脑海,但在对上祁迦引视线时,又渐渐平静,“陛下如果喜欢,民女可以调些寝屋里的安神香给陛下。”
……宁可送香,也不欢迎他去青梧院坐坐了。到底为什么?
祁迦引收回手,轶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怀宁:“神医莫不是因为那天孤说自己没错,生气了?”
他怎么好意思问?
“难道……”民女不该生气——怀宁对上他的视线,猛地闭紧嘴巴。又来了,他想套她的话。只要她是薛夫人,就会为薛氏的事情和他生气。
可不管他怎么想,怎么做,生气还有意义吗?她不想做他的夫人了,那个让她倍感难堪的位份,他什么时候在意过?
“陛下玩笑了。民女不生气。”怀宁垂下头,语气又变得淡漠。
就像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倏忽缠住祁迦引的心脏。他本该为此愤怒,但愤怒似乎不能改变她对自己的态度。他的眉头深深蹙起。
“陛下,怎么跟神医说这些?”太后从旁边敲了敲拐杖,为他的态度生气。
祁迦引嗤笑:“不过随口说说。儿子跟神医聊您的侄女,您在意什么?”
太后也被噎住。似乎有些理解,怀宁为何对祁迦引如此漠然。
怀宁低低咳嗽两声,起身道:“陛下,民女旧疾不适,先回青梧院了。”不管祁迦引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她已经有些倦了。一点一点,脱离他的掌控,变成宫门口模糊的暗影。
她真的没有留恋。
……
从东宫出来,怀宁走到荷花池边,总算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明明把脉的时候,也没觉得祁迦引有什么大问题,怎么整天头疼脚痛?
她正要继续前进,却被两个眼生的宫婢拦住去路,“神医,皇后娘娘有请。”
都是在郑皇后跟前伺候的宫婢,怀宁见过她们。折磨人的时候力气比粗使婆子还狠。
“娘娘有什么事找我?”怀宁想了会,故意问。最近韦贵人戏唱的太响,她差点忘了,凤徽宫里有人在发疯。
“奴婢们可不清楚,去了神医就知道了。”她们皮笑肉不笑,根本不是请人的态度。
怀宁不得不转道进凤徽宫,抬头远眺。曾经还是草架子,再见已经是巍巍宫宇。就是在她站的这个地方,祁迦引扼住她咽喉,说天底下,没有从一而终的帝王,还问她,有何不满足。
是啊,他又无情,怎知她有何不满足?
光是回忆,都觉得风如刀割,呼吸凛冽。
宫内突然传来杯盏碎裂声。
郑皇后果然在发火,踹倒地上哭泣的宫婢,又狠狠掴她的脸。
“想烫死我!重新去倒一杯!”还没骂完,见怀宁进来了,怒火又蹿起来。
本来韦贵人就够烦的,三天两头找她麻烦,差点害的她舅舅武安侯入狱。羊车从凤徽宫经过,一拐也拐到韦氏那里。这就罢了,翌日祁迦引竟然从青梧院出来。一直小心翼翼,不干涉后宫的德嘉太后也跟得了失心疯一样,开始到处挑刺。
前两日当着众宫人的面,数落她每天请安请的晚。今早提前去了,又说她的衣裳过于奢靡,先帝和陛下提倡节俭。还让她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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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后妃们纺织,给她送了台织布机来。
郑氏一族纵然比不上韦氏富庶,也是世家大族,郑皇后哪学过什么织布?一听到机子吱呀吱呀地转就烦。
一切定和怀宁有关。郑皇后恨恨地想。
“皇后有何吩咐?”怀宁好像看不见她眼底的愤怒,淡漠问。
“陛下这几日总去青梧院,想必是神医医术了得,我请你来看看。”
怀宁颔首,跽坐在她身侧,把脉,道是肝火旺,脾虚湿热,可以试试艾柱悬灸之法。即取刮痧板在皇后背刮出红痧,再点燃艾柱悬灸。
才刮一轮,郑皇后猛地扇来个大耳刮子,怀宁早有准备似的,避过道:“皇后,为何跟民女置气?”
“你分明想痛死我!”郑皇后怒气冲冲,“来人,把这庸医拿下。”
两个宫婢当场钳制住怀宁的两条胳膊,逼她跪下。拽扯之间,怀宁鬓发上的木簪都掉了,青丝披散。
凤徽宫木地板新木的味道扑面而来,怀宁的脸几乎贴地,忍不住抬头笑了:“皇后,当真要如此咄咄逼人?”
曾几何时,她被贬居阿稚殿,郑皇后也喜欢这么对待她。日日派人到阿稚殿门口磋磨她。请安晚了骂,病了无法请安骂,和祁迦引吵架依然被骂。
不过那些,祁迦引不会知道的。
因为他有郑皇后了,郑皇后替他约束后宫,也约束着怀宁。很多细碎的事情,不断提醒着怀宁,她已经失宠。
郑皇后竟被怀宁问的心虚。明明从前,怀宁只会无助地哀嚎,发抖。
可面对如今的她,郑皇后只能靠大吼来提声势:“本宫不过给你这乡野之人练练规矩!”
“别以为靠一张脸让陛下生出些许新鲜感,就得意起来。你娘家无人,我今天就让你知道,这后宫到底谁说了算!”
她得意笑起来,艳丽的面孔扭曲,让等候着的嬷嬷翻倒怀宁的药箱,翻出很多银针,瞄准怀宁指尖刺。还想剥怀宁的衣服,打开窗让怀宁吹风,好病得更重些。
她还想从怀宁脸上看到恐惧,可怀宁并无反应。正疑惑着,突然听到殿外小黄门的通传声。
“太后驾到——”
怀宁这才低低笑了下,搡开身后两个宫婢,慢吞吞地站起来:“皇后,民女不是没提醒过你。没有过错的人,不应无端责备。”
这些日子,她让太后给郑氏找气受,便知道郑氏迟早会拿自己撒气。是以她没有按时间回青梧院,宫婢瑞雪会找约定给太后报信。
善妒、失德,些许的小罪名,或许不足以让郑皇后伤筋动骨。但白蚁蚕食廊柱,需要一步一步来。
她看着郑皇后涨红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心底总算快慰起来,突然发现太后背后还有个人。祁迦引。
他竟然也来了,凛冽的目光,跟针刺一样落在她身。怀宁立刻往太后身边避了避,拢了拢自己被拽开的衣襟。
散乱乌黑的长发沿着雪白颈项一侧落下,垂着的睫羽还轻轻战栗着,竟有种楚楚可怜的风韵。
那双清冷的眼睛,却有意避讳自己一样。不管祁迦引怎样追索,她都不和他对视。
怀宁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还在东宫。受委屈时,却只让瑞雪通知了太后。
祁迦引不知为何,胸口又闷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