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仙》 第58章 成精 唐玉笺心脏狂跳,眼睁睁看着醉醺醺的天族缓慢撑着上身从桌子前站起来,眼睛紧紧锁着她。 “殿下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就将我逐出无极,说我随意伤人。” 他的眼神像淬了毒,“是你吧?那晚别的妖都死了,你是唯一一个活着的,我好心放你离开,你却害我至此……” 唐玉笺思绪万千,脚步后退半步,却被天族的手死死钳住。 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了那夜在人间庭院见过的锦衣公子。 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字里行间可以听出,似乎是上次那位‘殿下’将眼前这个人从某处赶了出去。 她不理解这个天族为什么会露出怨恨的表情,同时也对‘殿下’真的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惩罚了他感到惊讶。 不过这也改变不了那个人在她心里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印象。 眼前这个更是垃圾。 唐玉笺才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现在却反而在他眼中成了罪人。 还有一个问题。 他们天族,有几个殿下? 唐玉笺没能问出这个问题,下一刻就被他的动作吓到。 那人一手掐住她的脖子,语气凶狠地说,“我明明已经放过了你,否则你早就被格杀勿论了。” 冰冷的手落在她的脸颊上。 天族死死地盯着她。 “就是你,你这张脸,我不会忘……就是你这幅骗人的表情,妖就是妖,应该杀了你的。” 就在唐玉笺以为对方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咚的一声闷响,天族像块破铜烂铁一样倒在地上,那个动静正好是他头颅撞到地板上发出来的。 在他背后,兔倌笑盈盈地站着,手里拿了一个小瓷瓶。 “原来这个东西这么好用。”他笑着说完,将瓷瓶放在桌上,出门招来了护院,露出害怕的模样,依在门框上柔柔弱弱地说,“这位客人醉倒了,刚刚快要发疯,你们快将他请出去吧。” 唐玉笺冷眼旁观着他的演技。 不得不说,这人有两张面孔。 护院将昏迷不醒的天族抬走,他转过头关上了门板,脸上的惧怕重新被笑意取代。 “看来前几日你过得比我猜测的要精彩。” 关上门,整个屋子就变得安静下来。 房间不算小,里面堆满了客人送的小物件,瓷瓶玉石,金银法器。 但大多都不算珍品,一屋子东西加起来恐怕不如长离桌子上的镇纸贵重。 唐玉笺看着闭合的门,心里觉得不妙。 她脑海中快速预演过夺过桌上的瓷瓶一把撒到兔倌脸上然后夺门而逃的可能性,但是联想到自己拖后腿的身体素质,遂放弃。 扯着嘴露出僵硬的笑,“感谢公子出手相助,我就不在这里多做打扰了。” 好没种,她正要走,却被人挡住了。 倒也在意料之中。 兔倌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堵着门,笑容也变淡了,神情微妙地看着她,问,“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唐玉笺抬眼看向他。 他又说,“我很担心你。” 这下唐玉笺真的开始难受了。 她后退两步站远了点,看到兔倌眸光变幻,染上几分真切。 “我真的很担心你会死去,无论你信不信,这几日我一直在等你。” 那双因为有些淡红色的兔倌眼锁着唐玉笺的身影,玻璃珠似的眸光中倒映着小小的她。 “我想这一次你会来找我了,可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兔倌前几日被有权势的天族看中,他几日未出房门,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只顾自己寻欢作乐。 前些日子有些麻木了,昏昏沉沉的时候总觉得心空着一块。 “现在看见你,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唐玉笺觉得他好笑,原本的恼怒都变成了想吐。 眼睛再一次撇过桌子上的小瓷瓶,思考迷晕他跑出去的可能性。 “你在看这个吗?” 瓷瓶先一步被一只手拿起来。 她现在妖气微弱,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现在还不是找人算账的时候,更何况他是楼里的小倌,真出了什么事情,管事打死她也不会伤了赚钱的小倌一根手指头。 “你那天骗了我,”唐玉笺问,“为什么?” 兔倌笑容更淡,“你看,你根本不记得我。” 唐玉笺确实不记得。 但他也不急,换了表情,“本来还在想怎么让你们分开,但现在好像不用为难了,好像有人会将你们分开。” 唐玉笺知道他在说什么,现在没有比这件事更容易刺伤她的了。 她的表情骤然冷下来,可是这一会儿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本身妖气恢复的就慢,长离昏迷后,更是虚弱无力。 妖气的来源只剩下里那片金鳞,刺着掌心隐隐作痛,可那东西是她想拿给长离的。 兔倌紧紧地盯着她。 “你不记得我,但我可记得你。” 唐玉笺长得唇红齿白,性格乖巧讨人喜欢,心肠也软,整日没心没肺,却会随手做些好事。 她会去喂池塘里的红尾鲤鱼,给后厨边上的树精清理旧伤,也会闲来无事去喂快要做成菜的兔子。 不周山附近灵气充盈,他在被采买的小厮带上画舫前就有了薄弱的灵识,或许唐玉笺妖气太薄弱,察觉不出,但同行的小厮是知道的。 妖物们大多没什么同类相食的负罪感,他只是掂量了一下兔笼的重量,和打猎的白氏国猎人来回折了价,就将他们买下了。 他算是被泉和唐玉笺一同带上了画舫,在他尚不得化出人形的时候,他每天都能感觉到唐玉笺的手落在头顶,轻轻地抚摸过。 有时会把它从笼子里抱出来,抱进怀里。 可那时的兔子就是兔子,没有智慧,没有神思,也没有情愫。 直到在那之后的一个夜晚,他尝到了甘泉一般的血香,充盈精纯的灵力一瞬间蔓延进四肢百骸,瞬间便将他打通了人形。 兔子就这样简单地成了精。 还没等他混混沌沌的头脑做出些什么反应,便被人从笼子里拎出来。 “这两只兔子怎么成精了?”有人这样说。 不久后便喊来了管事,管事垂头打量着他,评估着他的价值,用脚踢了踢他蜷缩在一起的长腿,掰开双膝,语气有些失望,“他是个男儿郎。” 第59章 去见他 那时的兔子刚成精,身上的白毛还没掉干净。 从软塌塌的兔耳间发丝间露出那张剥壳鸡蛋似的小脸,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白嫩嫩,软绵绵的样子。 他被几个人拉扯着站直,又软着腿倒下,管事打量了几番,像是想出了他的用处,让人拉着他去沐浴。 洗干净身上那些黑灰混合的污泥之后,衬出他雌雄莫辨的脸孔,管事点点头,“成了,收拾个屋子让他住进去吧。” 于是轻描淡写地便定下了他的命运。 刚进南风楼时,他惶恐不安。 后面就愈发惶恐了,因为先是有人教了他‘规矩’,不听就会狠狠地鞭打他,好不容易熬出来了,每晚又有不同的人,被笑着迎进他的屋子。 怎么刚成了精,就遭遇了这种事。 所幸,兔子天性追寻欢愉,他适应得良好。 那一笼兔子里的别的兔子死的死,伤得伤,他亲眼看到有人吃了他们,先是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吃了他们,后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弟弟还活着。 活着不好啊,他不觉得快乐,反而总是痛苦。 最后莫名就有了一丝怨恨,让他们活下来的那人,为什么不让他们都活下来。 后面有一次终于看到了她,她和池塘里藏着的青蛇精似乎很是要好,和住在南风楼最高阁的浮月公子也很是要好。 只是那青蛇精后来怕极了,不敢再见唐玉笺,后面浮月公子也虚弱得不行。 他们都怕同一个人。 几年后,一名青衣琴师横空出世。 他端坐在楼台之上,高不可攀。 那时兔倌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了。 …… 兔倌将往事娓娓道来,说得并不清晰。 说完后,弯腰抱起软倒在桌子旁的人,往床榻处走去。 瓷白的小瓶子已经空了,房间里挤着股淡淡的药味。 “哦对了,你刚刚想拿这个是吗?这是上次恩客助兴用的小玩意儿,是不是动不了了?” 头顶的声音笑意盈盈,兔倌衣衫松散,露出白腻的胸膛。 上面几道红印子,看得唐玉笺头皮发麻,可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身体像被冻住了一样,四肢僵硬无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她甚至没有留意到,那药是什么时候被他洒出来的。 一路行至屏风后,她被兔倌放到了床上,身体异常沉重,好像被千斤重物压着,无法动弹。 身下的锦被透出不可言说的气息,不知道有多少人躺过。 唐玉笺胃里翻江倒海,脸色难看。 “很难受吗?别急,很快就不难受了。” 出奇的,他的嗓音柔和欢快,不带一丝恶意。 兔倌摸她的脸,喃喃自语,“其实我很喜欢你呢,可是那天,你也吃了吧?” 唐玉笺飞速想着该如何回答他,想稳住他,可是全身麻木到甚至开不了口。 兔倌很快又生气地说,“你吃了我的兄弟姐妹。” 终于,唐玉笺想起了自己吃过的兔腿。 胃里翻涌得更厉害了。 她的原则之一就是绝对不吃会说话有思想的东西。 兔倌伸手解她衣服前的带子,喃喃自语,“喜欢你,但也喜欢他……奇怪了,不喜欢你们彼此喜欢的样子,你们中最好有一个人死了才好。” “先前他太可怕,你去死比较容易,但现在你没死,回来了,他好像快死了,这样也行……” 声音温和似水。 平淡得仿佛在说“今晚的月光真美”。 神经病。 疯子。 唐玉笺因为强烈的情绪刺激而浑身颤抖。 她手指轻轻勾动了两下,虚空中妖气波动了一下,下一刻被兔倌握住手。 “怎么那么生气?” 他像想起了什么,惊讶地问,“是因为我说他要死了吗?你还在关心他吗?” “可是据我所知,他有人照顾。”兔倌弯着眼睛,一举一动都在模仿长离,从衣着打扮,到神色表情,“有个姑娘不舍昼夜,陪在琼楼里为他疗伤呢。” 这事不新鲜,短短几天已经传遍了画舫。 所以兔倌也知道,妖琴师用命救回了一个姑娘,在他把纸妖骗去人间,九死一生的时候。 唐玉笺的挣扎果然轻了,眼眶透出红色。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微的发烫。 看来药也在生效了。 画舫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东西,兔倌天天吃,这东西对他已经没有用,但对于头一遭的小妖怪来说就有些难熬了。 只是没想到这小妖怪性子这么烈。兔倌觉得不对的时候,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嘴捏开,接着就看到泊泊的鲜血从她嘴巴里流出来。 她将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半截,难道是想用自己的血将自己呛死? “你又不是凡人,咬舌是死不了的。”他像是在好心提醒唐玉笺,表情却变得愈发难看,“我知道你嫌我脏,可我变成这样,都是谁害的?” “凭什么你们高高在上,凭什么他纤尘不染?” 兔倌掐着唐玉笺的腰,带她来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她看。 遥遥可以看到琼楼一角,华贵明亮。 唐玉笺一瞬间不动了,视线凝在琼楼的隐隐约约的轮廓上。 “知道他们在看谁吗?他们都在看琼音姑娘。” 琼楼之下,行人们纷纷驻足,抬头仰望。他们看到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低声交谈。 兔倌说,“你应当知道,她身上有精纯的灵蕴,是从西荒来的,现在舫里都在传,琴师也是从西荒来的,他身上有不周山的气息。” 前两日那可怕的阵仗让所有人都知道,妖琴师不是池中之物,终有一日会离开这画舫。 兔倌转过头来同唐玉笺对视,“我是为你好,你知道吗?他们是一类人,我们是另一类人,我们与他们之前,有天堑。” 话音落下之际,眼前忽然划过一道金芒。 兔倌只觉得左眼一阵刺痛,下意识松开了唐玉笺,一手捂上眼睛,摸到一手湿热。 唐玉笺不惜咬坏自己的舌头,终于用疼痛唤起身体片刻的知觉,她从不是想要自尽,而是等一个机会。 她撞开捂着眼发出痛呼的兔倌,爬上窗台跳下去。 二楼的高度不算高,唐玉笺落到了树冠上,情急之下握着的鳞片划破了手心,她找出卷轴,微弱的妖气已经撑不起她再飞一次,唐玉笺哀求,“去找长离,把这个给长离。” 卷轴绕着她飞了两圈,掠进虚空消失无踪。 唐玉笺新伤旧疾发作。 快要跌倒在地又强撑着站起来。 她想,她一定要修炼成仙。 她要变得厉害点才行。 不厉害,好像所有人都会欺负她。 她再也不想这样了。 画舫的人都去看飞阁了,此时琼楼下的人并不多。 唐玉笺一路跑过去,心跳逐渐快了起来。 楼阁的窗户没关,唐玉笺走不过去,撞在结界上,她睁大了眼睛隔着缝隙看向床榻上隐约隆起的轮廓。 长离的姿势未变,还像她离开的那日那般,躺在这里。 那些人其实并不能碰到他吗? 唐玉笺扶着栏杆出神,忽然一道人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一袭白衣的姑娘居高临下看着她,微微蹙眉。 “你怎么又来了。” 第60章 话本 很早之前,唐玉笺一直以为自己是幸运的。 她上辈子活得太不值,于是这辈子有了转世的机会。亡魂附着在卷轴之上,又恰巧遇到了心善的神灵,将她点化出了人形。 可似乎她又无法留住这份幸运。 她在榣山活了许多年,原以为那里是家,却被赶了出来。 后来她又有了唐二小姐,唐二小姐教会她许多东西,带她进了画舫,给她留下了无数话本,可唐二小姐也死了。 再后来,她认识了许多妖,可无论是浮月公子,璧奴,还是泉,也陆续消失不见。 最后,她遇见了长离。 自她将长离带进真身以后,两人几乎从未分离过,像是一种看不见的纽带,将两个人紧紧地绑在一起,深刻而错综交织。 过往的一切变得无关紧要,唐玉笺不想失去长离。 可现在,她似乎也要留不住长离了。 白璧无瑕的美人有着和长离一样的淡金色眼眸,气质高贵,如天上月。 这样高贵美丽的人见到唐玉笺后便蹙着眉,站在高出几阶的台阶上,垂眸俯瞰她。 “你怎么又来了?”她的声音轻柔,话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唐玉笺很难受。 疼痛让她短暂地恢复了清醒,但药效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四肢再次无力。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琼楼,却被人挡住,到头来还是见不到长离。 这种感觉令她莫名地害怕。 就像是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即将发生,心脏跳得狂烈得快要挤破胸膛。 “让我见见长离。” 她往前一步,琼音当即伸出一只手横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垂眸, “我好像告诉过你,我在为公子疗伤的时候,不能有外人打扰。” 唐玉笺的手背在身后,悄悄勾动。 一字一顿,“我不是外人,琼楼是我住的地方。不信的话,里面有很多我的东西。” 琼音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说那些东西,我已经命人收拾出去了,原来是你的,你还要吗?” 唐玉笺愣了一下,看到琼音对她柔和的笑,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如果是你要的话,我再命人将他们找回来还给你。” 说话的语气那样轻蔑,唐玉笺扣着栏杆,指尖用力到发白。 隔着交错的凭栏雕花的窗棂,能够看到熟悉的楼阁就在不远处,只要跨过这几节台阶,她就能回家了。 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一切都让唐玉笺感到不安。 琼音露出微笑,“我告诉过你的,但你好像忘了,那我再说一遍吧。 公子不叫长离,他是凤君,单名一个离字,名讳也不是外人可以随随便便喊的。” 唐玉笺感到呼吸困难。 长离怎么不叫长离了,这是他亲口告诉她的名字。 不管他以前叫什么,现在的长离就是长离。 身体逐渐软弱无力,伴随着不受控制的灼热感。 思绪跟着混沌起来。 琼音似乎不想再与她多费唇舌,只是眼神示意了一下,楼下立刻有人上前抓住了她。 唐玉笺被一名高大的男子从身后抓住,几乎没做挣扎,就被拎到了楼下。 男子是之前和琼音一同出现在房间里的人。 她喘不过气。 更绝望的是,琼楼之下,一道淡青色身影笑盈盈地站着,一只眼闭着,睫毛上残留着干涸的血珠。 他仰着头对禁锢着唐玉笺的男子说,“原来在这儿,将小玉交给我就好。” 兔倌长久待在南风楼,身上不可抑制地沾染上了浓浓的颓靡放浪之气,一看便知是什么行当。 唐玉笺艰难地转动脖子,眼神几乎算得上哀求。 喉咙里有模糊不清的声音,朦胧听上去像在抽泣。 男子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流转,看着唐玉笺一副站不住的样子,露出衣领外的脖颈透着不自然的红晕。 再一看到青衣小倌便浑身发抖的样子,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冷声说,“把你的肮脏下作的东西收了。” 闻言,兔倌笑着将手里的瓷瓶拧上,倒是不觉得难堪,“这点助兴的小玩意儿,应该对贵人无效才是。” 男子哼了一声,将唐玉笺像丢了块死物一般丢出去。 和兔倌在对视中,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唐玉笺想,她实在讨厌这种人。 或许是因为自己太微不足道,轻易就被决定生死。 她来自一个讲道理的和平世界,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从来不讲道理,他们崇尚暴力以强者为尊,末微的活物皆是命比纸薄, 妖物沉醉欢愉,画舫乌烟瘴气。 即便她一直生活在这里,即便这里养活了她,唐玉笺依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个肮脏的地方。 眼角余光瞥见楼阁之上,玉柄的白色卷轴缓缓落到窗户边,感知到它正裹着染血的金鳞小心地靠近沉睡的人。 这样也好。 视角天翻地覆,唐玉笺被人扛到了肩膀上。 兔倌张开手接住满脸绝望的唐玉笺,向男子施了一礼,转身欲走时,唐玉笺听到背后传来的嘲讽声。 “公子尊贵非凡,举世无双,却沦落至此污秽之地,差点被你这个妖女玷污了清白。你这双污秽的手怎敢触碰公子,亵渎凤君?” …… 不远处传来靡靡琴音,丝竹舞乐不绝于耳。 舫下水流潺潺,浪花翻涌。 这句话却清晰地落入了耳朵。 ‘古族嫡血公子不幸流落风尘之地时,不幸被一名心怀恶意的女妖所救,她竟企图用下作手段强行染指公子,使得公子险些失去了贞洁。’ 唐玉笺呼吸一窒。 许久前看过的某个话本的内容毫无预兆地窜进了脑海中,唐玉笺后背突然出了一层冷汗,颤栗的感觉从背部蔓延至全身,仿佛血液都在一瞬间凝结了。 她想起来了。 为什么近日一桩桩,一件件事都显得那么古怪,带有强烈的违和感。 为什么琼楼转瞬之间就变得陌生?为什么琼音一出现,她便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 唐玉笺的挣扎彻底停滞,面上神情空白一片。 因为眼前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和自己很久之前看过的一个话本对上了。 那本话本的主角,是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公子,自出世便被恶人捉去,炼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器。 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边缘后,终于逃了出来,但也因此身受重伤,流落到了混乱肮脏的烟花之地。 幸好几年后,有一位善良的美人及时出现,将他从险境中解救出来。 此后美人细心照料着他,用温柔的方式救赎他,帮助他洗净了满身的杀气。 唐玉笺之所以对这本画本的印象深刻,是因为公子沦落到花柳之地期间,被一个恶毒低微的女妖捡了去,几次三番要对公子霸王硬上弓。 就像身后男子说的一样,险些亵渎了他。 因为女妖下场格外惨烈,唐玉笺还莫名做过几次噩梦,梦里的贵公子的脸便是长离的模样。 可那时,她一直以为是梦。 若真是梦,为什么梦里解救公子的美人出现了? 琼音,琼音。 怪不得那么耳熟。 玉振之声,清越之音,将公子从混沌之境解救出来的天外佳音。 也是话本里那位美人的名字。 第61章 醒来 夜晚是画舫最热闹的时候。 与之相对的,便是清晨的安静。 琼音在一片晨雾中,目送着那两个人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掩去眼中的情绪,整理了神情,推门进入琼楼。 突然,脸色紧绷起来,很快又转变成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惊喜。 “公子,您醒了?” 一片昏暗中,浑身散发着冷峻气息的人影坐在床榻边上,低垂着头颅,神色不明。 苍白骨感的手搭在膝头,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卷轴正绕着他的手腕回转,修长的指尖捏着一片金鳞,缓慢摩挲。 他垂着眼眸,接住卷轴,轻拂了下玉柄,“你在这里,阿玉在哪?” 琼音看着那柄卷轴,收敛了笑意。 像是刻意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她又喊了一声,“公子,您好些了吗?” 对方终于注意到她,缓慢抬头。 鎏金般的眼眸折射着烛火的微光,瞳孔幽深不见底,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一丝温度。 因为陌生人闯入了自己的领地,他的脸色阴沉几分。 “你是谁?” 声音很淡,琼音却恍惚间生出即将被四分五裂的恐惧感。 她谨慎的后退两步,低垂下头颅,迅速地改变了原本的姿态,“公子,我是……” 可询问她的人似乎根本不打算听她说话。 “你身上,怎么会有我的魂息?” 长离站起身,极具压迫感的身形散发着骇人的煞气。 仅仅被他的目光扫过,琼音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栗紧紧束缚着她的四肢,让她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无法产生。 伴随着一声冷淡至极的“出去”,整个人被骤然袭来的锋利罡风掀至门外。 一听到动静就候在门外的青鸾迅速地迈步向前,伸出手扶住了琼音摇摇欲坠的身体。在旁人的搀扶下,琼音口鼻弥漫着血气,艰难的开口,“我是凰。” 她不敢往前半步,仿佛行差踏错便是生死边缘。 “公子,我和您是……”话语戛然而止。 这次长离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阴煞之气如同潮水般从上方人影身上倾泻而下,将偌大的琼楼笼罩其中。 琼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仿佛又回到了阴暗森然的血阵之中,被无形的恐惧和绝望紧紧包围。 先前在冥河上惊鸿一瞥间显露的那抹人性烟消云散,他此刻冰冷得像一件器物,似乎在垂眸看着他们,可眼中空无一物,目光里什么都没有。 站在琼音身旁的男子突然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片死寂中,长离开口,“不,你不是。” 与浑身汹涌的煞气不同,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男子的声音极为悦耳,如冰裂玉碎,金石相撞。 他淡声说,“这世上没有凰。” 站在琼音面前,对比和落差像是孤品与赝品摆在一处,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水中泥。他的存在本就是世间唯一,高高在上,不可触及。 留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便抬步离开,他的眼中从来没有倒映出他们的影子,或许在他眼中,他们与会说话的蝼蚁并无区别。 “带我去找阿玉。” 清晨的池塘上结了水雾。 一阵风吹过,荷叶盛着圆滚滚的水珠扑扑簌簌往下掉。 兔倌刚沐浴过,正在细致地涂抹着自己的身体。 他动作不缓不慢,拢上衣衫,皮肤上散发着一股暧昧的暖香。 整个南风楼的小倌都是这般,整日精细地温养着,他们就靠这一身皮囊活着,被画舫圈起来关进一件件雕梁画栋的精致庭院里,若是不够漂亮,便会失去价值。 他涂完了身体,又坐在铜镜前,细致地为自己描眉,点上朱唇。 略显淡然的面孔上了些许颜色,便模仿出了琼楼之上那位青衣琴师两分神韵。 即便是两分也就够了。 兔倌从不觉得自己病态,因为画舫上所有小倌都在魔法琴师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物是他们效颦的对象。 涂完了,他推开厢房的门,合拢松散的衣襟,倚在床榻旁,含笑说,“让你等久了,是我不对。” 锦被上,孱弱的纸妖死死咬住下唇,原本淡色的唇瓣被她咬得破了皮,渗出血,点了朱砂的红色眼眸似乎下一刻就会掉下泪来。 她微微蜷缩着身体,颤抖着,即便头昏脑涨,仍旧死死地瞪着他。 眼神很冷,像厌他入骨。 “怎么这么不高兴?” 兔倌缓慢跪在床上,膝行至她身前,拿出帕子轻轻擦去她额间的汗。 小妖怪紧闭着双眼,费力避开他,又被他掰过下巴转过来。 “你瞧,你是不是在折磨自己?”兔倌迷离地看了她一眼,莫名的,刚洗过澡的身体上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额间的发丝被汗水打湿,粘在脸颊上。 他微微弯腰,越凑越近,唇瓣抿动着想去舔她额间汗津津的水珠。 这看着她这张脸,这副干净的身子,兔倌有些理解之前那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浮月公子为何会那样喜欢她。 他们这种出身泥泞的人,谁不想亲近干净的人? 满身污泥的兔倌自然也想亲近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能把他当作普通人,眼中没有一丝揶揄轻蔑的小妖怪。 想与她亲近,更想拉着她一同坠入深渊。 “都是你们害的……”他喃喃自语,感叹画舫上怎么还有这么一双干净的眼睛。 真是奇哉怪哉,罕见至极。 房间里萦绕着兔倌皮肤上散发出的粘腻腥甜的脂粉香。 若是不涂上这些香脂香膏,兔妖本身腌入骨髓的腥臭就会散出来。 他埋首在小妖怪孱弱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下透出潮红,“怪不得他要那样嗅你……” 他凑到唐玉笺耳边悄声说,“我都看到了。他一定装得很辛苦,偏生你看不出呢,真笨。” 唐玉笺喉间发出挣扎的颤音。 兔倌感觉到她正抬起手,落到他后颈,可因为太过绵软无力,掐住他脖子的动作像极了抚摸。 他浑身颤栗,激动地说,“对,你以前就是这样摸我的,你还抱我呢!” 兔倌发出哭腔,许多客人都爱这套,低下头,唇瓣间探出柔软的舌。 唐玉笺睁大了眼。 脖颈后传来一丝刺痛,她的指甲陷入皮肤,骨骼也透出痛意。 可他知道,她拧不断他的脖子。 兔倌想用微微长出一截的兔齿轻轻啃噬那点白嫩的皮肉,可无意间,藏在黑发里垂顺的长耳捕捉到了什么动静。 警惕地回过头,他总觉得暗处有人。 在盯着他,风雨欲来,冰冷漠然。 兔倌撑着上身,想起来一些。 可下一瞬,一丝细微而尖锐的疼痛从脖子传来,紧接着他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后脑勺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视线中出现了一道人影,从门外走来。 兔倌穿着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竹青色广袖,他少有那么精细的料子,只有引诱贵客时才舍得穿,平日一直压在柜子里。 只是现在,喉咙被击碎了,颈口正泊泊冒着血,将这身青衣染得不成样子。 他伸出手,摸到从锁骨中间贯穿出来东西,似乎是喝茶的杯子。 此刻正嵌在他的喉口,堵住了血液喷溅到纸妖的可能。 原来杯子也能杀人吗? 他已经成妖,脖子断了不会立即死,妖气吊着几分神识,还能说话。 视线中窥到了一抹淡青色,那身衣服是真正上乘的面料,广袖流仙,像下一秒就会羽化的谪仙。 来人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琴师长离,果然,还是他能将竹叶青穿得如此好看。 他模仿长离一直穿青色,却模仿不出他的神韵,只是他怎么来了,还要亲自夺他性命,让兔倌都有些受宠若惊。 长离垂眸,这算是他第一次与他这种低贱的倌说话。 开口就是,“你怎么敢的?” 第62章 业果 厢房内变得很安静,原本在耳旁喋喋不休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硬物刺破血肉骨骼的咯吱闷响。 逐渐浓重起来的血腥气混杂着脂粉香,格外令人作呕。 唐玉笺费力地睁开眼。 烛火昏暗,眼前的画面让她脊背生寒。 宽阔的雕花木门在巨大的力量下裂成了两段,黄花梨木的桌子碎成齑粉,茶盏玉器破碎一地。 兔妖的头颅快要从涌血的脖颈上断裂,高挑的身躯如同破布般摔倒在地,伴随一声闷响,血水从青衣下涌出来,蔓延了一地,兔倌静静地趴在那里,再无一丝动静。 先前的喧嚣声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 唐玉笺的目光凝在地面上,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久久无法将视线移开。 视线向上,看到青衣人影站在兔倌面前,背对着她。 “长离?” 她惴惴不安,气若游丝。 长离转过身。 虚虚实实的火光映出妖异惑人的脸,眼中还残留着几分森冷的戾气。 唐玉笺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 浓长的睫羽半遮掩着淡金色的瞳仁,一半面容似玉,眉眼如画,在昏暗的光影中仿若玉像活了过来,又似画中仙。 另一半爬上猩红的纹络,状若修罗。 他们只是几天未见,五官不会有变化,可此刻长离的神情在唐玉笺眼中却是模糊的。 无端地让她感到一丝寒意, 兔倌尚未死去,破碎糜烂的喉咙间发出古怪的呼声。 长离一眨不眨地凝着唐玉笺,从赝品一样的垂死小倌身上踩过,鞋底染了血,不洁的污秽感让他蹙眉。 他微微向前俯视着仰躺的唐玉笺。 “阿玉,你在这里做什么?” 语气温和得就像是寻常午后与她闲谈。 可满屋子都是血,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缓缓地缠绕上唐玉笺,她不敢向下看,更无法接受的是,这是长离做的。 他面无表情地击碎了兔倌咽喉的手指,此刻正轻柔拂过她的眼尾,唐玉笺嗅到了令人胆寒的血腥味,忽然想到,长离昏迷这些日子,琼楼并未点香。 她的手在床榻旁垂着,长离就自然而然地握住她那只手。 除了鞋底那一点踩上的血迹,长离的手是那样干净,指尖透着极淡的粉,不染尘埃。 他俯视她,神情隐没在阴影中,眼底浮动着令人窒息的深重杀戮欲。 “阿玉,为什么跑出来见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眼神太过陌生,唐玉笺从未这样看过长离,即便是在他们上一次争吵,他将唐玉笺关在阁楼里时,都没有露出这么可怕的眼神。 唐玉笺想要抽回手,却发现被他握得更紧了,“别动。” 指骨挤压在一起,快要裂开一样疼。 长离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唐玉笺的头发,灼热的五指穿梭进她的发丝间,沿着头皮缓慢抚摸。 不急不缓的嗓音传入耳中,“我不是说过吗,他们太脏了,你不该与他们亲近,为什么阿玉从来不听?” “长离,我没有与他们亲近……” 话出口,唐玉笺听到自己声音发颤。 微末地妖在上古神兽面前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吗?那阿玉为什么在这里?”他说着,手指下滑落在唐玉笺的脖颈上,“阿玉怎么这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好好在房间里等我?” 唐玉笺意识到长离的记忆似乎少了一截。 他并不记得自己昏睡了许久,长离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他昏迷之前,祭七月半那日他回到房间,发现唐玉笺已经离开了琼楼的那一天。 唐玉笺不知道那日她离开后,长离的状态如何,只知道回来时,整个画舫的妖都开始惧怕他,谈及色变。 所以那天都发生了什么? 长离没有执着于她的回答,垂眸仔细检查她的情况。 修长的指尖勾着衣襟,发现她衣服上的系带松开了,亵衣干净,没有染上太多低贱的脂粉香。 她身上的妖气很微弱,微弱到像一捧随时会被吹散的烟,手指在皮肤上流连,一路向下,停在膝盖上。 “受伤了。”他淡声陈述,“阿玉跑出去,受了伤才回来。” 长离的眼神很冷,深不见底的眼瞳覆着一层阴戾。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体温。 他的皮肤异常高热,整个人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一般。 “长离……” 唐玉笺又一次喊他时,被他打断。 “嘘。” 长离手上倏然用力,握紧了唐玉笺的肩膀。 “阿玉,我在极力克制了,不能吓到你。” 唐玉笺张合唇瓣,却没说出话来,她感觉到他掌心在颤抖,濒临失控一般。 眼里透出微弱的惧意。 她开始害怕这样的长离了。 长离定定的凝视她须臾,闭上眼睛。 须臾后,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她。 “别害怕,阿玉,没事的,没事的唐玉笺,不要害怕我,不怕。” 修长的手臂从她肩膀和腰肢下穿过,像是抱小孩儿一样,擦去她眼尾多余的泪水,将她抱进怀里。 待到唐玉笺被完全抱起来贴到他怀里的时候,才清晰地感知到她正止不住地发抖。 长离将她往怀里压一压,掌心按在她的后脑,迫使她埋头在温热的肩窝里, 轻柔地拍打她的后背,安抚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没事,我在这里,阿玉。” “我这就带你离开。” 微末的妖本能对他身上的气息产生了畏惧,长离只当唐玉笺是个什么极其脆弱的东西,稍有不慎便会碎去。 可实际上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比此刻的长离更可怕的了。 兔倌尚未死去,苟延残喘的嘶哑之声,夹杂着血沫,转变成了含糊不清的控诉。 声音怪异,面容扭曲,仿佛要倾吐出他一生中所有的坎坷与不幸。 他被迫上船的恐惧和怨恨,看到别人分食与他同出的手足的痛苦,独自在画舫求生的苦难,肮脏的欢愉与卑贱的堕落。 以及爱而不得。 他有很多话要讲,有很多怨气要发泄,可兔倌穷极一生在恨,换来的只有路过他身侧时,长离蹙眉,“什么东西在吵?” 兔倌只刚开了一个头的控诉,就这样没了声音。 空气中的血腥味浓了几分。 唐玉笺听到极为诡异的破碎声,后颈发凉,眼睛不受控制地向下看去,却被一只手挡住视线。 长离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漠然的横跨过地上的血迹,抱着她离开。 奇怪,兔倌死之前最后一个动作,是想抬手去碰唐玉笺垂下来的裙摆。 只是手臂刚刚抬起,一道血红的光晕划破空气,接着,那只手臂便在眼前断裂,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兔倌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明明他从中作恶,手段用尽,泛起了些许风浪。可到头来连在他眼中连个名字都没有,只是路边的蝼蚁或是尘埃。 在他眼中整个画舫都若无物,若不是将纸妖挟持过来,他甚至不会踏足这里。 琴师不会低头看尘埃,就像这些年他从不曾看过他一眼一样。 第63章 清洗 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掌放下时,唐玉笺和长离已经出现在琼楼之上。 远处有火光冲天,南风楼里发出凄厉的惨叫。 有人大喊着“着火了”,恐慌的四散奔逃,但大火来势汹汹,迅速蔓延吞噬着一切,将数条逃生的长廊化为一片火海。 翻涌的暗金色火光倒映在眼底,让唐玉笺愣了神。 她见过这样的火。 她突然回过头,看着眼前阴郁且嗜血的长离,意识到多年前后院那场烧死了许多恶仆的大火,也是长离做的。 那时的他,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柔弱,自己一直以来看到的似乎都是一个假象。 “长离,你为什么在南风楼放火?”她颤声问,“你是想让他们都死在那里?” “死就死了。”头顶的声音冷漠至极,“他们不该死吗?” “你听我说。”唐玉笺放弃讲道理,缓缓吸了一口气,抱住长离的手,“我很想你,长离。我身上很不舒服,能不能把那个火熄了?” 长离低下头,神色晦暗地盯着她。 “不要再说了。”声音温柔,不容置喙的堵住了她的话,“阿玉上次也是骗我说困,然后跑了出去。” 远处火光冲天。 有人从楼上跳下,却又一次坠入火海,余光所及之处满是腥红。外面聚集了许多人。 不远处红花楼的楼台上,几位寻欢作乐的天族贵客也也推门而出。看见那火脸色皆是一变,面面相觑,随即又退回屋子里。 长离的火是琉璃真火,诡谲凶煞,除了自己停下,没有熄灭的方法。 唐玉笺脸色如纸,心惊肉跳。 她将颤抖的手掌按在长离肩膀上,努力与他对视,“是真的,没有骗你,我后悔了,我不该不告诉你就出去。” 眼前的男子凶煞至极,仿若玉面修罗,可唐玉笺知道他在认真听她说话。 看到金眸中有了几分清明,唐玉笺两只手捧住他的脸,额头抵在他脸颊处,轻轻蹭了蹭。 “我在外面也一直在想你,长离,你相信我,把火灭了好不好?” 刚开了口,就被一只手指按住唇瓣。 长离柔声说,“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唐玉笺一颗心沉了下去。 长离不让她再看,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缓缓步入房间。在大门闭合的瞬间,她的目光穿过缝隙,看到那原本冲天的火光渐渐减弱,窗外的凄厉惨叫也渐渐少了。 想来长离应该还是听了她的话,将那火熄了的。 没等她细想,几只木傀儡从长廊外走进来,瓷盆里装着赤红的火玉。 直到被长离一路抱进了侧院,唐玉笺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挣扎起来,“长离不要,我不要这里的水!” 咔哒一声,门落了锁。 木傀儡退出去,偌大的玉池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长离,这水我不能用……” 唐玉笺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的双手推拒着长离的胸膛,却没有如往常那样换来妥协。 “阿玉,听话一些。”长离说着,脚步没有停下。 玉池上方已经升腾起一股热气,泉池中注满了清澈的水液。 长离将唐玉笺放在腿上,抬手便将她的外衫剥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说,“这些水伤不了你,阿玉要洗干净才行,很快就好了。” 他抱着唐玉笺一起步入泉池。 潮湿而温热的水雾氤氲着,打湿了唐玉笺的睫毛,她惶恐不已,紧紧抱住长离的脖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挣扎,试图逃离水面。 “我不想要,我说了不要……” 长离仍是摇头。 剩下一层薄薄的亵衣沾了水,贴在她白皙纤细的小腿上,勾勒出绵软匀称的轮廓。 唐玉笺恐惧得将他抱的更紧,被水打湿的白色发尾粘到他身上,与他的长发纠缠。 长离眸光渐暗,在玉池边缘处缓缓坐下。 她如此孱弱,又轻又软,连肌肤的颜色都贴在淡薄的布料上透出来。 这样轻轻掐一下都会留印子的身体,若是真的被人碰了,该怎么办? 长离想,那他大概会杀了所有人。 然后抱着她去昆仑血阵,将自己的血换给她,再一同投身于真火之中焚尽,以期涅槃重生。 温热的水流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唐玉笺不知身边人可怕的想法,她喘不过气,溺水般拼命挣扎着,将她和长离的衣衫一同蹭乱。 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长离低垂着眼眸,神色专注地用沾湿的丝帕一点一点地擦拭她的脸颊。 任由她挣扎,在水中拍出细碎的水花。 唐玉笺最初离开榣山时,不慎淋了雨,整个人潮湿绵软,提不起精力,像是比前世发烧了还要难过数百倍,幸亏被唐二小姐带上画舫,才保住一条命。 等到日出了,一连在太阳下晒了许久,才渐渐缓和回来。 从那之后,她便格外怕水,一碰到水就浑身虚弱,潮湿难忍。 可长离竟然狠心将她泡在水中。 还在耳边用温柔又缱绻的声音安抚,“没事了,阿玉,很快就好了。” 说着很快,却按着她在玉池里一遍遍清洗。 她痛苦又慌张,气长离不顾她的意愿,也不懂现在的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冷漠严厉,明明知道她怕水,为什么还会强迫她泡入水中。 可也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双手揽着他的脖子,连纤细雪白的小腿都要缠到他腰上。 温热光滑的皮肉贴着他的腰腹蹭过,勾开了衣襟。 她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神色,几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又强忍着憋回去。 “长离,我身上都是水。” “你快让我出去吧,已经洗干净了。” 可他像听不见。 咬破舌尖,捏开她的下巴,俯身将呛人的异香喂进她嘴里。 渡尽了口中的血,却也没有离开,而是深深的,缱绻的,细细的吮吸品尝湿软脆弱的每一寸。 从给予变成索取。 许久之后,唐玉笺几近窒息,终于被松开了,微微红肿的嘴唇却闭不上,舌根发麻,很僵硬。 像是用力过度了一般,隐隐作痛。 他含了下她的下唇,问,“好点了吗?” 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 “这样不就不怕了?你看,什么事都没有。” 唐玉笺恍惚,又一次觉得长离可怕。 他温柔地安慰她,却让她感到更加痛苦,刺激得泪水无法抑制地流淌出眼眶。 只是泪珠没能掉到水中,就被他吻去。 温热湿润的舌尖舔过她的眼角,轻拍她的背,让她坐在他膝盖上,一边给她清洗身体,一边不断地在她耳边低语。 “很快就好了,阿玉日后要听话,在我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长离知道他让唐玉笺感到害怕了。 可这已经是极力克制之后的样子,他脑海中叫嚣的恶念远比表现出的汹涌的多。 胸腔中挤满了难以启齿的念头,疯狂地生长着,每当想起她与那个低贱的倌亲密交颈在榻,他的所有理智就都崩断了。 纸妖颈背纤薄,皮肤白皙,可不知道从哪儿溅上的血染在蝴蝶骨上,他用丝锻反复擦拭,却发现怎么都擦不干净。 仔细一看,发现是那片皮肤已经被擦破了。 红艳艳的血珠顺着破皮的地方一点一点渗出来,流淌到水中,格外刺目。 “阿玉……”长离回过神来,抹了顺着腰背流下来的血,眼底浸出血色,“阿玉,对不起……” 怀里的人不说话,他慌忙抬起她的脸。 唐玉笺双目紧闭,不愿意看他。 “阿玉,看看我。” 第64章 恻隐 水雾蒸腾,潮湿的热气不断上涌,氤氲了他的眼睛。 唐玉笺很长时间都没有开过口,所以他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流的血,也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将她的皮肤擦破了。 她会有多疼? 长离从几近疯魔的失控中惊醒,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让她流血了。 “疼不疼?阿玉?” 长离丢开染血的帕子,抱着她的肩膀,手指几次抬起又放下,手指无法抑制的痉挛,不敢碰那正在渗出血丝的地方。 “阿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 唐玉笺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喘不过气,感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在疼。 可无论长离说什么,她都不开口,也没什么反应。 只蹙着眉,垂着眼,甚至不愿意看他。 直到浓烈的异香漫入鼻息。 长离生生撕开了自己的手臂。 大股大股殷红的血水漫进泉池中,空气中饱胀的香气浓郁到令人头昏脑胀。连池水都染成淡淡的红色。 丝丝缕缕的血液涌入她的身体,变成一股又一股暖意。 唐玉笺体内的妖气逐渐充盈起来,像吸饱了水的植物,身体也不再疼痛。 她微微掀开一点眼皮,看到眼前这幅几乎可以称得上自虐的惨烈景象,眼中终于浮起了错愕。 她感觉出长离有些不正常了。 对方正在抱着她,喉间传出嘶哑微弱的喘息声,还有咫尺之间,他缓缓褪色的唇瓣。 还未等她做出反应,有什么湿润温热的东西砸在了裸露的肩头。 唐玉笺一愣,抬起头,那东西就刚刚好坠入她眼中,又顺着眼角滑落,淹没进泉池。 这次不再是血珠。 是眼泪。 唐玉笺唇瓣微微张开,眼中的情绪逐渐明显。仦說Ф忟網 是长离的眼泪。 他的泪流得很安静,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直勾勾地看着她。 一如他们第一次在画舫上相遇时那样。 长离原本只会笑,现在学会了哭。 淡金色的瞳眸混着细碎的水光,眼皮都透出红,打湿了睫毛。在白皙的面庞留下两道浅淡的痕迹。 唐玉笺终于开口,“为什么哭?” 长离像没反应过来。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疑惑地喃喃,“我哭了吗?” 唐玉笺抿着唇,眼神复杂。 长离低头看自己的指腹,眼中透出与煞气冲天不符的懵懂,启唇将手指含入口中,舌尖舔去了指缝上咸涩的液体。 他恍然,“原来我哭了。” 昆仑血阵施加在他身上诸多禁咒,其中一条便是封闭五感逆天的邪咒。 这种禁咒,在数百年来都是成功的。 他是个怪物,一个没有感情的,只知道杀戮的邪物。 他见过许多人流泪,有人在被他杀死之前跪着哀求的眼泪,崩溃的眼泪,痛苦的眼泪,后悔的眼泪,怨恨的眼泪。 还有一种是他不解的,因为所谓爱与欲而流下的泪。 这种东西对他而言还是太复杂难懂了。 他只知道,眼里这几滴泪是为了唐玉笺而流。 长离正在出神。 感到有柔软的指腹擦过他的眼尾。 垂下眸,发现是唐玉笺。 她纤细的眉毛拢着,像是在挣扎,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开口了,“别哭。” 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长离没有动,任由唐玉笺擦掉了她的眼泪,动作别扭又僵涩的。 她还在生气,不知道该怎么样处理眼前这个情况。 长离伸手缓慢地抱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颈间,像水鬼一样死死地缠住她。 在唐玉笺看不见的地方,他收起眼中的怯弱,若有所思。 他此生第一次流泪,在他尚不知眼泪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得出的第一条结论是,这样的面孔会让她怜惜。 至于压在心口之上看不见摸不着的疼痛,那种情绪很陌生,陌生到让他联想到唐玉笺第一次对他露出恐惧的眼神那天。 像有钝器撞击到脆弱的心口,带来微弱的痛感。 可是他最不怕的就是痛,他身上涌动着被上天诅咒的血脉,让他每时每刻都在痛,因此这种未知的疼痛变得微弱,被他刻意忽略。 后背的伤痕已经愈合了,破皮的地方也在长离血液的滋养下重新变得白皙无瑕,长离细致地检查过,又给她换了新的衣服。 唐玉笺像个傀儡一样被迫任他动作,说不清是生气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她一直默认长离不会伤害她,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对待。 眼中满是失落与不解。 终于平静下来,长离抱起唐玉笺,从满是异香的血池中走出。 越过死寂的长廊,走回他们住了两年多的高阁。 把人放在床榻上,然后蹲下身来,湿漉漉的指尖轻轻拨弄着她柔顺的发梢,缓缓向后梳理。 房间弥漫着淡淡焚香的气息,与他身上腥甜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 长离梳理好她的长发,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耳廓,那细腻的触感让她的耳朵立刻染上了一抹红晕。 唐玉笺被他这么碰着,下意识要躲。 却被长离按住。 手指落在她微微泛红的唇瓣上,缓慢摩挲。 他轻声问,“阿玉,他今天碰到你了吗?” 唐玉笺停顿了一下,摇头。 这片刻的迟疑让长离想到他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她和倌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每当想到这一点,他的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心脏仿佛被烈火焚烧,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那种强烈的冲动和扭曲的欲,让他痛苦不堪。 指腹压在唇瓣上的力道变大,又摩挲了一阵,长离垂首吻上去。 唐玉笺一时间愣住了。 微张的双唇被堵,那股熟悉的异香渡进口腔中,猝不及防被攻城掠池。 长离的体温很高,唇舌也是,比许多年前模糊不清的那道记忆要灼热许多。他的动作从轻柔变得急切凶狠,像是要将她拆解吞没一般,濒临失控。 口中被一寸寸碾过,她的发丝和长离地交缠在一起。 唐玉笺忍不住想要推开他,可是凭自己的力量无法撼动他分毫。 他的精神状况岌岌可危,往日熟悉的温柔像一张剥掉的假面,露出的内里充斥着疯狂骇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冷戾嗜血与漠然不近人情的真实情绪藏在那双眼后。 重组成一个对唐玉笺而言完全陌生的长离。 第65章 零落 唐玉笺错愕,不解,又感到慌张。 她的胸口不停起伏着,除去害怕,更多的是酸涩。 发丝间又一次落入了湿润的东西。 长离一边吻她,一边流泪,唐玉笺停顿了一下,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再也无法继续用力。 手摸到长离的眼尾,发现他又在哭了。 唐玉笺心中猛地一悸,就像有一根尖细的针在不断戳刺她的心口。 他怎么又哭了? 他在难过什么? “阿玉,我只有你了。” 微弱而颤抖的嗓音使唐玉笺僵在他怀中,无法回神。 怔忪间,后颈被他灼热的掌心托住。 唐玉笺贴进他的怀里,仰起脖颈被迫与他唇齿相依。 她被吻得失神缺氧,又被长离的眼泪烫得浑身发麻。 咫尺之间,凌乱的碎发后露出一双湿润的淡金色眼睛,白皙的皮肤透出红色,无助悲伤的模样,让唐玉笺一时间愣住了。 她一边不解,可一边又伸手环住了长离的肩膀,抬起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打,像是安抚一般。 混含着水声的床榻上,响起她的声音。 “别哭,长离。” 这样柔软的心肠让他无法自拔。 事情似乎在一点点失控。 唐玉笺的身体上终于重新布满了他的气息,深深地烙进她的身体里。 他施予痛苦,以一种强势且难以抗拒的方式占有了她。 长离收拢手指,掐进手心,发现真正到了得偿所愿的那一刻,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发抖。小說中文網 他将额头轻靠在唐玉笺的额头上,感受着她的温暖。 柔声说,“不要怕,阿玉。” 后面长离收起了眼泪,因为唐玉笺在不断颤抖,她的身体太小了,薄薄的一片,脸也那么小,热热的,他伸出手就能罩住她整张脸。 哽咽的声音也细而弱,总让人疑心她会不会就此流干眼泪脱水死去,所以他不断将血液渡进她口中,让她缓和回神,任她焦灼地汲取。 纱帐顶端的夜明珠照亮了他的眼睛,长离修长的身影映在唐玉笺身上,他涌动着细碎光泽的眼眸映入唐玉笺的眼中,专注地凝视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尽管他竭尽全力去抑制,可令唐玉笺心生惧意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还是不断从他的眼中,动作中,从每一寸皮肤里冒出来,涌动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巨网,将她密不透风地罩在其中。 不够。 远远不够。 无论如何都不够,长离甚至想将她融入自己的血脉之中,藏进骨骼间,与她密不可分地融为一体。 两人都没说话,耳边只剩下她的哽咽。 某一时刻,唐玉笺一口咬住撑在她脸颊两侧的手臂。 长离的手臂修长白皙,轮廓紧实优美,皮下露出淡淡的青色血管,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唐玉笺死死地咬着他的皮肉,因为疼痛和陌生的潮涌,害怕得掉眼泪。 只是眼泪没来得及流下,就被他细细地吮吸进唇齿间,湿热的唇瓣随即又过来堵住她的嘴,吞咽尽她所有因疼痛和陌生悸动而产生的呜咽。 他本该温柔一点的,应该再小心一点的,可细弱的啜泣声落入长离耳中,狠狠地刺激到了他。 胸腔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施虐欲,变成绞杀的冲动。 先前是唐玉笺对这种事好奇居多,她在画舫待得久了,耳濡目染,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两个人从来没做过,都是第一次。 这么多年了,长离足够了解她,知道她娇气怕痛,也知道她最是容易心软。 在她心中,男女之间的界限被画舫中的污浊气息所模糊,这一点让长离数次濒临失控。 他讨厌任何人接近她,当然了,自己也是,曾经在血阵中,供奉他的人胆敢多靠近他半步,便会被琉璃真火焚烧成灰烬。 只有眼前这只孱弱的,娇气得掉眼泪的小妖怪,从七年前第一次为他涂药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身体就记住了她指腹柔软温热的触感,记下的那种快要将他焚烧的悸动。 曾经唐玉笺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时不时就缠着他蹭蹭嗅嗅,用牙齿啄他的脖颈,学着画舫里那些风流的恩客挑开小倌的衣襟一般,将手探入他的领口,一路向下抚摸他的身体。 掠夺占有的念头如野草般疯长,他对她的关心和碰触越发迷恋上瘾,只是被藏起来了而已,到了雪崩之日,摧枯拉朽。 长离一直不舍得。 现在得到了,不知为何,却觉得自己正在失去。 某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莫名的恐慌顺着脊背蔓延,迅速淹没了他。 越害怕,就越要占有。 要牢牢地握在手心才行。 他将她锢得更紧,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唇瓣微不可查地颤抖,“阿玉,你说过会永远对我好的,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不能食言。” 唐玉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随着呼吸的起伏,她抬起头,看见长离如鎏金一般的眼瞳。 他的眼神让她心生惧意。 仿佛随时会咬断她的喉咙一般嗜血凶邪。 如果说唐玉笺对这一夜有什么感触,无疑是疼痛与畏惧交织。 红花楼的美人们曾说这是快乐事,是世间极乐,会有浮于云端之感,可为什么她只是觉得疼,长离之前不会让她疼的,这次为什么这么狠心? 温热潮湿的吻又一次印在了她的颈侧。 一切完成之后,长离垂下眼睫,与她目光交汇,心口饱胀得像是快要死去。 他细致的给她上了药,握着唐玉笺的手亲吻她的手心。 柔软湿润的唇瓣顺着手腕向上蔓延,一路来到她的脸颊,唐玉笺侧过脸,露出抗拒,他便不再动了。 从背后抱住唐玉笺,身体贴合着她的,像变成了一道整体一般交颈抱着她。 “好了,阿玉,睡吧。” 唐玉笺妖气太弱,到了后面清醒的时间不多,元神放空一样,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待她呼吸平缓,长离缓缓将面颊贴近她的颈侧,张开唇瓣轻含她的耳垂,唇齿轻轻地、一下下地轻磨。 四肢百骸间涌动着一股病态的亢奋。 他努力克制着,手掌中的掐痕几乎要渗出血来。 呼吸凌乱,将她拥紧了,抱在怀中,声音很轻的一声声唤, “阿玉……” “你不能离开我。” 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 第66章 禁锢 一连多日,唐玉笺没有离开过床榻。 琼楼的窗户甚至都没有打开过,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默契地没有一个人敢上楼。 所以清醒过来的时候,长离也有些惊讶,他们是怎么在一片狼藉的阁楼上度过那么久的。 睁开眼时,看到了毛茸茸的银白色乱发,轻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的两条手臂正以一个绝对占有的姿势落在唐玉笺肩膀和腰腹,将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钳制在怀里。 温热的指尖擦过她的皮肤,她动了动,没有醒来。 巴掌大的白皙小脸上透着些红晕,脸颊上有个浅浅的牙印。 长离垂眸定定地看着她,凑到她脖颈处,轻轻地嗅着。 他总是会反复沉溺于这个味道,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迷恋着这股纸香,这是唐玉笺的味道。 脸颊上那个齿痕是他没有忍住留下的。他想要尝一尝她的脸,是否有想象中那样柔软,他的唇齿在这几日早已反复覆盖过她的全身,每一寸都被他细细品尝过。 唐玉笺睡梦中眉头也轻轻蹙着,即使还没醒来也显得格外不安。 她到最后确实表现出了害怕,可更多的是无法反抗,长离寸步不离地钳制着她,连她装作可怜的说想吃东西想喝水都是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亲手喂给他的。 亲密相融后,感官和认知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纸妖垂下的纤细的腰,脆弱的脖颈,细软的发丝,温热孱弱的身体,白透红的皮肤,每一寸都透着属于他的感觉。 他轻轻亲吻着她的额头和肩膀,抚摸着她肩膀的轮廓,指腹透过纤薄的皮肤,隐隐能感受到下面的骨骼。 她被惊扰,动了一下,于是他不再动,安静地抱着她,闭着眼,沉浸在这个到处都透着她的味道的床榻上。 缓慢的,上瘾似的嗅闻。 心口是满的,像被滚烫的热流淹没。 他一直抱着她,后来又睁开眼,垂眸注视着她。 她很累,一连睡了很久。她睡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从很多很多年开始,他就一直在看着她了。 每一次闭上眼,睁开眼,无论何时都能一丝不差地将她所有细节描绘出来。 等到唐玉笺终于眨着眼醒来,他将她搂进怀里抱起来,喂了她点水,用食指抚平她微拢的眉心,“醒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长离身形修长高大阴影笼罩着唐玉笺,垂下眼与她对视。 唐玉笺缓慢眨了眨眼,她反应了许久,才感受到自己的身体。 不难受,他真是个好炉鼎,这样不知节制地缠绵不休后,她身体里反而溢满的充盈的妖气。 她缓慢转头往外看,纸窗透着微末的天光。 她有些分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关了多长时间了,时常像是昏过去了一样,昏昏沉沉。 这几日,长离时不时会发病,这似乎一直笼罩在她随时可能离船而去的阴影之下。 唐玉笺有些模模糊糊地想,他为什么会这么缺乏安全感。 明明这些年与她最要好的就是他了,她的所有朋友,亲近的妖,不是最后都被他想方设法远离了她吗? 还是因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这几日只是显露出冰山一角的可怕占有欲。 正想着,被人腾空抱起,走到窗旁的美人榻上。 小桌上摆了几样食物,都是她爱吃的。唐玉笺分神想他是如何在不停的掠夺间腾出时间去准备这些的。 长离环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掀开白瓷盖子,一勺一勺将甜羹喂给她。 和他想象中唐玉笺醒来的样子不同,她格外平静,发抖的唇张开,安静地吞咽,吃了几口便不再吃了。 眼中没有往日吃到这些东西时透出的欢愉和满足,也没有对他生气。 他设想过唐玉笺醒来后或许会发脾气,或许会哭,他甚至想象过自己应该如何安抚她。 可能那样的反应,他都没有看见。 唐玉笺吃了几口后,侧过脸,避开了他再一次伸过来的勺子,摇头表示自己不再吃了,垂下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空气安静得像要凝固,长离不动声色,天光照亮的半张脸线条画线条凌厉冰冷。 良久后,他听到她自言自语,“为什么连你也这样?” 长离问她,“要喝点水吗?” 唐玉笺像是没听见,不知是问他,还是在问自己,“如果连你也不顾我的意愿,那和外面那些伤我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头顶落上一只手,反复捋顺她的发丝。长离拥抱着她,柔声说,“我会把他们都杀了。”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按着她的后背,明明贴在他怀里,却又让她感觉那么遥远。 唐玉笺说,“如果回来也是这样,那我为什么要回来?” 声音太轻了,长离没有听到。 或许听到了,她不愿意细想。 第七日,梦傀儡推开门时,长离正抱着唐玉笺从泉池回来。 她身上还裹着一层薄薄的锦被,路过时,木傀儡就不敢再动,生怕将短暂睡着的唐玉笺吵醒。 在唐玉笺不知道的时候,极乐画舫几乎变了天。 发生在南风楼上的那场火虽然早早熄了,但还是让许多人受了伤。 那可是琉璃真火,真火不是妖族的东西,也不是仙族的东西,而是神族的圣火,由来已久。 据说在不周山深处,西荒许多大妖世家供奉着不知从何分来的小小的琉璃火,这火熄不灭,掩不住,无人不忌惮,能分得一点,便能坐稳世家之位。 若是之前,画舫上恐怕没人知道这样大有来头的真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但现在都知道了。 因为几天前冥河之上那场几乎燃烧了半边天的盛大火焰,以及夜游神陨,状若修罗的妖琴师让他们这些妖怪开了眼。 可是在画舫之上,竟无人敢提及此事。 妖怪们的慕强刻在骨血里,他们本能畏惧强者,依附强者。 唐玉笺一直在琼楼里,被长离养了起来。 她从一开始的不言不语,到后面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自己吃东西,还会打开话本翻看。 在此期间,长离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像除她之外什么都不在意了一样。 第67章 软禁 唐玉笺回忆着让自己噩梦连连的话本。 没记错的话,话本里的自己是一个爱而不得,强行染指落魄的公子未遂的恶毒女妖。 可话本里写得明明是女妖是趁衣公子沦落在烟花巷柳之地,对他用了药,想要霸王硬上弓的。 可现在轮到她头上,这么一切都反着来了。 现在她变成了被硬上弓的那个,原本未遂的事情不但遂了,还一连许多天,分不清白天与黑夜,这样算下来,长离是不是里里外外都被她染指了一遍? 怎么就会遂了呢? 她想不通。 话本里不是说善良高贵的美人会将落魄公子救出苦海吗?琼音前段时间那日天天守在这里,片刻都不曾离开,现在怎么不见了? “在想什么?”长离嗓音沙哑,从身后环抱住她,身上透着浓郁的异香。 他无声无息出现,唐玉笺小腿痉挛了一下,浑身条件反射地紧绷。 现在她闻到长离身上的味道就后背发凉,被他抱紧了,皮肤透出一层被过度摩挲过的红。 唐玉笺也是现在才知道,长离不止是血中才带有这样古怪的香气。 她不开口,长离便安静地陪着她。 唐玉笺的直觉致使她有所保留,既没有透露话本的事情,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噩梦变成了现实。 气氛安静得让人窒息。 她忽然说,“我想去我自己的房间看看。” 长离没有第一时间开口,他看着唐玉笺,她手里的书许久没有翻页,于是他帮她掀开一页,缓慢说。 “后苑繁杂,画舫正在离开冥河,外面天气寒,阿玉就留在琼楼。” 虽然没有明说,但唐玉笺感觉得到,他这是在拒绝,不让她回去。 她说,“我想回去找本书。” 长离不紧不慢,温声开口,“我会命人将你的东西都送过来,阿玉不用亲自过去。” 唐玉笺一阵窒息。 她避开长离的视线,低声问,“那你这样是要将我软禁起来吗?” 长离眸光微沉。 “我只是在保护阿玉,外面太危险了,你出去会受伤,不是吗?” 微凉的手指拂过她耳边的碎发,长离缓声提醒,“前几日,还差点被肮脏下贱的东西碰到了……阿玉是不是都忘了?” 手里的书再也看不下去,唐玉笺丢开话本问他,“那你后面会不会杀了我?” 长离皱眉,神色沉下去,金瞳深不见底。 “不要再说这种话。” 顿了下,他缓和了语气,疑心这几日她被自己吓到了,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我永远不会伤你,也不会让别人伤你。” 唐玉笺忍不住笑了一下,“那现在算什么?”她问,“你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因为这样才没有人会伤害你。”长离理所当然地说。 唐玉笺问,“你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画舫还在不周山下时,我们从枫林苑中醒来的那一天吗?你觉得那天是我强迫你的吗?” “不觉得。” 长离轻轻弯着眉眼,只是笑容不达眼底,带着淡淡的审视。 “我们之间做的所有事,都是我心甘情愿。” 唐玉笺不再说话。 云里雾里的过了几日,她隐约得知画舫已经离开了冥河,却看不见外面是何光景。 唐玉笺在偌大的琼楼上徘徊,走过了每一寸,翻过了每一个角落,她开始焦虑,闷闷不乐,即便身体妖气充盈也提不起精神。 长离像是中邪了一样,时不时就缠上唐玉笺,原本就极强的控制欲这些日子像是得到了释放。 她的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他亲手给她换衣服,给她洗澡,给她梳理长发,像是唐玉笺走路不小心踩上的糖,一直黏着她。 无论白天休憩,还是夜晚睡觉,就连唐玉笺翻看话本或是喝甜羹的时候,他都依偎在身侧,将头埋在唐玉笺脖颈处,亲昵地贴着她的皮肤呼吸。 陪着她。 留住她。 软禁她。 他正极端地将唐玉笺束缚在自己身边。 唐玉笺只记得话本里写了长离会和那个美人一起离开,回到他原本逃出的地方,继承大统,夺回什么什么法相,又重新回到什么什么高位。 后面的剧情她草率翻过,因为不喜欢话本里将女妖描述得这么坏,所以看得不怎么用心。 只依稀记得女妖被公子重新捉住后,藏进了地宫里。 还没看完,那本书便不见了,不过没了书还有她的噩梦,噩梦中她会被长离锁在地宫里,不让她见任何人,最后亲手剥了魂,抽走了真身。 如果不是前面一桩桩一件件都吻合了,唐玉笺不相信长离会这样对她的。 可就算长离不会狠心剥她的魂,抽走她的真身,现在将她软禁起来,却是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情。 他正在和梦中那个将她锁起来,不让她出去见任何人的长离重叠。 唐玉笺难过的想,她明明告诉过他的。 她会死。 如果长离真的将自己关起来,像梦中那样,她就会死的。 她是贪生怕死的小妖怪,可她同样喜欢吃吃喝喝,喜欢晒太阳,喜欢坐着小船偶尔下画舫去玩,喜欢看白云拂过山涧,看枝头飘下落叶,看飞鸟从云端划过。 她像一株需要晒太阳、需要新鲜空气的植物,若是将她关起来,那么她便会枯萎。 她都告诉过他的,只是他忘了。 或许他不会亲手杀了她,但她已经在杀她了。 唐玉笺又一次认真地说自己想出去时,长离温声告诉她,“外面没什么好的,等画舫停到下一个地方时,我就会带你出去。” 唐玉笺说,“可是我也需要见别人,我也需要别的朋友。” 长离垂下眼睫,掩盖住眼底翻涌的眸光。 他的语气温和,措辞婉转,但意思却很明确,他希望她不要和别人接触,尤其是别的男人,连说话都不要。 兔倌的事情,是他们避而不谈的话题。 因为每次提及,他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戾色,到最后反而吓到她。 唐玉笺无法接受,“可是我本来就是画舫上的杂役,在你来到画舫之前,我就一直在见形形色色的人,贵客有男有女,但我一直都相安无事。” “现在不一样了。”长离语气很淡,“现在你不是险些被人伤到吗?” 身形一颤,她错愕地凝视着他。 天光明媚,却照不亮他,长离垂着眼睫,金瞳没有一丝光亮。 她看不懂他了。 唐玉笺深吸一口气,“如果我不愿意听你的呢?” “那我就将他们杀了好了。”长离笑着说。ωww.xSZWω㈧.NēΤ 山风从两侧交叠的巍峨高崖间吹拂而来,纸窗轻轻震荡,发出磕碰的轻响。 唐玉笺忽然说,“莲蓬再不吃就要老了。” 长离抬手,木傀儡很快起身往琼楼下走。 唐玉笺打断了他,说,“我想吃你摘的。” 安静了须臾,长离抬眼,眸色晦暗难辨。 唐玉笺一动不动和他对视。 “好,那阿玉在这里等我。” 他缓缓站起身,步出房间,随后轻轻合上了门。 第68章 莲蓬 唐玉笺没有照做。 为什么不能出去? 她一直都是微末的妖怪,没什么妖气,受了伤后总是无精打采地任人摆布,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大概让长离忘了,她也有手有脚,有双腿有思想。 又不是摆件,为什么要一直待在屋子里。 于是唐玉笺下了楼,走出琼楼,像许久没有看见太阳一样,盯着头顶的阳光出神。 她跟路过的人打招呼,和他们像平时一样闲谈聊天。 她去后院,去自己曾经住了许多年的下人房,这里是唐二小姐将她救上来之后,她一直便住着的地方。 狭小逼仄,但让她觉得很亲切,有安全感。 她又翻箱倒柜找了一遍,发现的确找不到那个话本,不知道被她丢到哪里去了。 于是作罢,她在墙角处找到了自己的荷包,去后苑换吃的,往日喜欢调侃她的小厮罕见地没有说话,他们忧心忡忡,凑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唐玉笺过去的时候安静了一些。 她找到昔日和泉同住在一个院子的小厮,掏空了荷包求他做了份烧鹅酥,难得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惬意的时光,吃得津津有味。 小厮一边看她一边嘀咕,“你怎么像很久没吃过饭的样子?” 唐玉笺眯着眼睛,嘴巴上染着一层润润的油花,“只是很久没有吃得这么香了,你的手艺又变好了。” 一番话夸得小厮十分受用。 画舫正在河面上行驶着,没有太多客人,现在也没到上工的时间, 唐玉笺一直没找到管事,吃完东西便又去了前苑。 红花楼的舞姬正在排舞,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拿捏着人最心痒痒的地方去的。 唐玉笺觉得赏心悦目,坐下看了许久,楼里的姑娘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娇笑着将她赶走。 唐玉笺便又去了南风楼,原本想看小倌儿们跳舞,走到下面才发现偌大的院舍都一场琉璃火烧得差不多了,正在修修补补。 水榭后面有小倌在练唱,她站了一会儿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 是三两个天族站在亭子外。 其他的天族已经坐着飞舟走了,唯有这零星这几人沉浸在温柔乡里,迟迟不愿离开。 其中一人正是唐玉笺见过的,那个曾经伤到她膝盖的人。 他形容落魄,正在被另外两个天族狠狠嘲讽。 “师兄既是人族飞升,一路修炼不可谓不苦,更要珍惜来之不易的仙位才是。” “究竟犯了什么事?好不容易上去了,怎么又被贬下来了呢?” “是啊师兄,听说下界你的同门师兄弟们都将你奉为了修仙第一人了,给你改了庙修了宫殿,既被贬下来了,你怎么不回去呢?” “是不敢吗?” 一连串嗤笑响起,被嘲笑的人脸色铁青,紧咬着牙关,腮边随之鼓动。 唐玉笺想到对方上次见到自己的样子,后退了两步。 走了之后又觉得烦,明明被伤了膝盖是她的无妄之灾,她在心虚什么? 天色暗了,她往红枫苑的小池塘走,这边是整个画舫莲蓬最多的地方。 唐玉笺前些年吃的莲蓬基本上都是来这边摘的,那时她自认为自己在养着长离当炉鼎,要负起责任,总想带他吃些好的。 可是荷包扁扁,囊中羞涩,便总带他悄悄来荷花池摘莲蓬,搞得那些红尾鲤鱼对她意见很大。 那时长离还没当上琴师,姿色却是惊为天人,往往轻轻一笑就迷得那些鲤鱼精七荤八素,唐玉笺由此总结出一套组合拳,让长离在前面笑,自己则是趁鲤鱼精们鬼迷心窍的时候绕到后面去摘莲蓬。 可鲤鱼精撑不过须臾就被长离的脸迷得丢了魂,心甘情愿摘下大把莲蓬拱手送给他。 不能比,比一下真是要气死人。 唐玉笺一路走过去,长离果然在那里。 看见她出来了,也像是早有预料一样,没做什么反应。 唐玉笺想,她得让他明白,就算她出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走到长离身旁,她问,“怎么样了?” 长离递来一把莲蓬,个个翠绿饱满。 唐玉笺看完更是满意,掰开一个检查里面的莲子。 长离柔声说,“回去吗?” 唐玉笺有些馋了,想了想说,“就在这里剥吧。” 她笑盈盈地将掰开的莲蓬塞进长离手里,“我现在就想吃。” 长离的目光在她嘴角的弧度上多停留了须臾,随后听话剥起手里的莲蓬。 这个季节,许多莲蓬都已经老了,长离知道唐玉笺爱吃什么样的,给她挑的都是最脆嫩的,去掉芯子,唇齿间会留下甘甜的回味。 唐玉笺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长离剥,嘴里念念有词,“你仔细些,别把它捏碎了,捏碎就不好吃了。” 话音落下,就见长离手里的莲蓬破了皮。唐玉笺察觉他是故意的,惊呼着让他当心些。 长离脸上终于浮现出笑,看似是不小心,又剥坏了一个。 可这些年他给唐玉笺剥过许多莲蓬,早就熟能生巧,现在剥坏了,只能说他是故意的。 眼见唐玉笺憋着气,不高兴了,长离便不敢再惹她,将剥好的一颗喂进她嘴里。 “怎么样?”他问。 唐玉笺品了品,脸颊浮现出浅浅的梨涡,“好吃,继续。” 长离看着她的模样,跟着轻笑。 他的手指修长,皮肤很白,淡淡的青筋在细白的皮肉下浮动,将手里碧绿饱满的莲蓬衬托得如同翠玉,让人心猿意马。 看他剥得差不多了,唐玉笺便催促,“你怎么这么慢。” 而这个人讨厌就讨厌在,她催过后,反而故意变得更慢了。 每次都必须先惹她生气,然后再喂给她一颗,害她反复横跳。 他低声问,“现在没破皮了吧?” 唐玉笺接过去,勉勉强强的说,“还可以吧,你要多练练,那么慢怎么办。” 落在不远处,同样拥有一双金瞳的人眼中,只觉得这一幕不可思议。 近千年来,昆仑的凶煞血阵养出了天地间最为成功的杀器,凤凰这双手,诛过仙,剖过丹,毁过城,灭过门。 唯独没人见过它剥莲子的样子。 即便看到了也让人无法接受。 此刻他正和名不见经传的小妖怪坐在池塘旁,侧脸温柔,时不时喂给她一颗莲子,人畜无害,岁月静好。 怎么看,怎么违和。 仿佛是精心制作的面具,无论多么逼真,见过他原本模样的人,都清楚那只是虚幻。 第69章 为牢 唐玉笺自以为自己和长离有默契,都没有提到前两天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她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能要跟他大吵一架,没想到他变得正常了许多,唐玉笺心底松了一口气,高兴起来。 长离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是因为出来了,所以高兴吗?” 唐玉笺点头,“对啊,出来了我就高兴。” 她没那么贪心,她的快乐来得很简单。 吃到好吃的东西,又活过了一天,妖气充盈,没有被人欺负。 其实和长离在外面吹吹风,一起剥莲蓬也会让她开心。 前提是长离不像之前那样对待她。 直至这一刻,唐玉笺还是愿意相信长离是因为受了刺激才那么反常。 “就这么不喜欢琼楼吗?”他又问。 唐玉笺摇头,“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能失去自由。” 不然再华美的地方,都只会是牢笼。 长离目光柔和,没有再说什么,问唐玉笺还有没有想吃的,他命人去做。 若是跟着长离吃,那便能吃到好的,唐玉笺毫不客气地开口,“鹅油酥,桂圆雪梨蜜,还有酥皮鸭,酥皮鸭要皮脆脆的,里面要软软的,汁水多一点,不要烤太狠。” “我还想吃那个酱烧鸡,炒糖色的时候多放一点蜜,皮上面用花蜜腌一下会很香。” 她说着抿了抿嘴,不自觉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长离都记下了,按照她的意思,不差分毫地命人做了送过来。 他问唐玉笺,“要回琼楼吗?” 唐玉笺晃着两条细细的腿,说,“再坐一会儿吧。” 她慢慢吃了一只鸭腿,忍不住嗦了下手指,长离又问,“要回去吗?” 他说,“外面风凉,你的外衫太薄,一会儿会冷。” 唐玉笺有些意犹未尽。 她太久没出来了,一出来便舍不得回去,又看了一会儿月亮,她忽然想到,“明日再来就要吃藕段了,脆嫩的藕段放一点点姜末就好,拌上人间的米醋最是好吃。” 她没说要回去的事,长离便任她继续坐着。 吃饱了唐玉笺就犯困,眯着眼,脑袋一点一点,不住往下坠。 长离又问她,“回去吗?” 晚风吹拂荷叶,惬意又悦目。 唐玉笺强撑起眼皮,语速很慢地说,“等会儿吧。” 直到歪着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长离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护在怀里。 耐心地问了今夜的第无数次,“回去?” 她终于嗯了一声。 长离没再说话,起身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手掌托着她的后脑勺,让她可以尽量舒服地趴在他身上。 唐玉笺闭着眼睛,银白色的长睫覆盖在眼睑之上,温热的呼吸吹拂到他的脖颈,又蔓延进心里。 她很轻,身体柔软单薄,窝在他怀里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直到抱住她的这一刻,长离心中汹涌的戾气才尘埃落定,重新活过来。 他的手臂缓缓收紧,想,这就是幸福。 心脏都要融化了,饱胀充盈,只有将她牢牢锁在自己身上才能平复。 这个长离抱着她一路走出池塘,路过凉亭时,忽然无声掀起眼眸,淡金色的眸子里迸发出与刚刚截然不同的凶煞之气。 那是被人冒犯的不悦。 极端病态的占有欲让他抵触任何除他之外试图靠近纸妖的人,再也容不下旁的任何东西。 凉亭后,白色身影本想行礼,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可蓦地对上那道视线,身体一寸寸僵硬,后颈感到阵阵寒意,被磅礴的煞气震慑到动弹不得。 等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凤君已经走远了。 有人一夜无梦,有人一夜无眠。 再醒来时,身侧的床榻空出来了,长离不在房间里。 唐玉笺神清气爽,吃了木傀儡送来的佳肴,照常换了衣服出去。 可短短一夜之后,一切都变了。 原先以为是错觉。 一路上,她无论和谁打招呼,对方都会有意避开她,后面她来到后苑,终于看见管事,对方却搪塞她,没有给她派活去做。 直到最后,管事被她跟得烦不胜烦,语气严厉了些,“你别在这里添乱了,这里没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唐玉笺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她接连消失了那么多天,都没有人过来找她,那么她原先要做的活计,想必早已分给了别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肯定有人事先来说过什么。 不然早就有打手来惩治旷工的仆役了。 她早该想到的。 唐玉笺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去小厨房。 往日她最爱来小厨房,发下来的份例也都用来贿赂小厨房了,昨天吃烧鹅酥掏空了荷包,她出门前专程拿了长离的钱补满了,荷包又鼓鼓胀胀了才出来。 可这一次,她刚走过去,昔日相熟的小厮和管事就都移开了视线,没有一个人与她对视。 她一出现,原本热闹的小厨房突然安静了下来,无人愿意开口说话。 唐玉笺走到昨日为她做烧鹅酥的小厮跟前,拿出自己的荷包,对方却惊惶地后退。唐玉笺的手顿在空中,听到小厮问她,“你想吃什么只管吩咐,我们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说话。 唐玉笺定定地看着他,又移开视线,环视一圈。 终于确认了这件事。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但是所有人都无视她。 唐玉笺离开了许久,后厨才渐渐恢复了动静。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神色复杂,有人活了心思。 昔日对泉搬去南风楼一事冷嘲热讽、心有不甘的小厮忍不住阴阳怪气,“我当泉怎么摇身一变去了南风楼当主子,原来这名不见经传的妖怪才是他攀上的高枝。”小說中文網 他攥紧手指,“当初他神神秘秘地不肯告诉我们,若不是今日琼楼上有人吩咐下来,我还真不知道他走了什么大运,想必是担心我们跟着沾光,去楼里享清福。” 旁边的人目露诧异,反问,“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惊慌地四处张望,恨不得捂住小厮的嘴,“别再说了,你不要命了吗?你忘了琼楼那位前几日是何模样了吗?” 唐玉笺从后厨出来后,在画舫上徘徊了许久。 她又去了前苑,坐在台子下看舞姬跳舞。 周遭的人都在回避她,台子上甩着水袖的舞姬也都不再跳了,纷纷退了下去。 唐玉笺看着空荡荡的桌子,自己抬手倒了一杯茶。 大概是太凉了,刚喝下去,胃里一阵痉挛,差点要吐出来。 她浑身僵硬,手撑在桌子上,眼神发直。 唐玉笺自己在那里坐着,邻桌的人也都不敢动。别人桌子上都有茶点,可她这桌没有小厮敢靠近,所以桌面上什么都没有。 片刻之后,略显沉重僵硬的脚步声传过来,周遭变得更静了。 木傀儡提着八层高的精致食盒,一叠一叠将她平时最爱吃的东西摆到桌子上,唐玉笺垂眸,看着瓷盘里玲琅满目的东西,抬手捏起一块,指尖簌簌颤抖。 “啪”的一声,糕点脱手掉在桌子上。 唐玉笺闭了闭眼,问傀儡:“长离去哪儿了?” 傀儡不能说话,得了信,便要去找长离,唐玉笺又说:“算了,不要去找她。” 她起身,不再看周遭静若无物的妖物们,也不再跟任何人说话,转身一步一步回了琼楼。 第70章 小众生 木傀儡奉命注意着唐玉笺的动静。 它只听它主人的吩咐,所以即便唐玉笺说了不要去,它还是在她离开后去往长离身边。 画舫之上乌云密布,寒风凛冽,仿佛随时会有倾盆大雨倾泻而下。 走出厅堂时,木傀儡沉重僵硬的身体瞬时变成一只木鸢,飞跃层层亭台楼阁,落在端坐在桌案前的长离肩膀上。 悉悉簌簌的,将话传递过去。 长离撑着下巴,淡金色的眼眸柔和了几分,“累了吧?那让她好好休息。” 周遭很安静。 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檀香,是琼楼上惯用的那一种,用于平心静气,安抚失控的焦躁。 长离面对着桌案,姿态优雅,仿佛正沉浸于某项风雅之事。桌案上陈列着几只纸扎人,似乎在制作过程中出了差错,都是残次品,未能送出。 有的纸扎因木条撑持不当而刺穿了薄薄的纸面,有的则是面部的眉目彩绘着色不伦不类,这些均为收纸扎礼物的人没有见过的失败品,此刻却出现在了长离手上。 房间里摆着许多奇珍异宝,大多数上面被擦得一尘不染,可得到这些珍宝的人并不知道它们的来历,也不知道每件珍品背后的典故,房间的主人并非出身显赫之人,纯粹是附庸风雅罢了。仦說Ф忟網 木鸢拍着翅膀飞出窗外,继续奉命做它主人要它做的事。 长离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眼睑低垂,神情在白烟间显出几分朦胧。 他今日称得上有耐心,只是一得了唐玉笺的消息,就想快点过去见她,别的事情是有些顾不得了。 长离站起身,青衣仍是一尘不染。 几只做坏了的纸扎人被轻描淡写地投入火盆之中,随着几声轻微的撕裂和爆裂声,化为灰烬。 身旁的人立即向他递上丝帕,他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上染上的油墨。 脚下血水蔓延,安静的房间里站着许多人。 对面的人被打得浑身是血,反剪着双臂摁在地上,脸颊屈辱地贴在一片血水当中。 “所以你只是送了她东西,并不清楚她会去人间。”长离的声音显得非常温柔,像是与朋友闲谈一般。 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小厮慌忙点头,他原本勉强维持的冷静早已在严苛的对待下消磨得一分不剩了。 他的脊骨是软的,先前可以为了富贵背弃了与小妖怪的交情,现在也可以为了活命,颤抖着向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的琴师卑躬屈膝。 “我跟她的关系没那么好,只是她爱来吃东西,先前会给我份例,我才会和她结交的……” “我和她私下里也不怎么接触,上次她来院子找我,我还将她赶走了!”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她自己跑去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和我没关系啊!” 原本已经打算抬步离开的长离,突然间停下了动作,转过身来,眉眼半隐在昏暗交错的光影间。 他声音仍旧温和,却骤然无端让人遍体生寒。 “你要清楚一件事,是因为你太低贱,所以我不愿让阿玉接触你,而不是因为你有资格拒绝同她交好。” 泉的十个手指皆被折断,指甲生生拔掉,以扭曲的姿态向外翻着。 他爬不起来,身上更无任何骨气可言。 被煞气震慑着,整个人痉挛在血水中,极其狼狈。 看着地上面目丑陋的水妖,长离一寸寸沉了神情。 阿玉总是这样,眼光不好,她不知外面的人有多肮脏险恶,他要好好保护她才行。 长离抬步往外走,只留了一句,“留着他的命,别死了就行。” 为了不让阿玉生气,避免与她争执的可能,他不会杀了这下贱的东西。 可那幅贪生怕死的嘴脸仍令他厌恶。 琼楼下,有人停在那里,来回徘徊。 又是一个低贱的妖物。 路边遇见的人对长离来说皆若无物,他未施予眼神,踏上长廊前,却忽然听到那微末的东西开了口,“琴师大人!” 对方身上有股油脂气,一闻便知是后苑小厨房出来的。 长离罕见的有耐心,停下来问他,“你是在喊我吗?” 对方慌忙点头,“琴师大人,我和小玉是朋友啊。” 又是一个这样的东西。 对方眼中的贪婪快要溢出来,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原本这种下贱的东西随手处理了就好,可他态度温和,“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没想到琴师大人真的停下了脚步,原本还忐忑的小厮顿时多了些信心。 这是他第一次和琴师说话,眼尾难以抑制地生出一些红晕,他急急地说,“今天小玉来了后厨,她来找我给她做油酥,我拒绝了,没和她说话,让她走了。” 长离眉眼间霎时染上一层阴影。 他不动声色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东西。 这一眼让他不由有些头疼。 为何小玉总是会结交这样下贱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 “我,我……” 大概是第一次向贵人提要求,小厮也有些忐忑,声音打着颤,生怕要求多了让他生气,便先将别人拖下水。 “之前水妖攀上了玉姑娘进了楼里做主子,可您不知道,那水妖和玉姑娘的关系没有我和玉姑娘的关系好,玉姑娘今天还来找我了。” 长离眼神愈冷,可唇角的弧度却明显了,仍是笑着。 “所以呢,你想让我怎么做?” 小厮痴痴地看着那笑,心跳加快。 嘴巴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将那点算盘抖落出来,“我也想和泉一样,若是我也能进楼里,我今后会再也不和小玉说话,她来找我,我也会让她走。” 吞咽了一下,贪婪的妖怪改了口,“不,我要得到的比他更多。” 不知为何,就把心里话不加修饰地说出来。 小厮反应过来,想要捂嘴,担心自己提的要求太过分,有些忐忑地看着长离。 却见对方昔日高高在上的琴师满目柔和,俊美无双的面容令人沉醉。 他忽然温声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阿玉知道你来找我吗?” “她不知道!”妖怪察觉有戏,顿时喜上眉梢,“您放心,我是自己过来的,没有任何人看见我,此事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长离点头,“如此便好。” 没有人看见更好不过,这样会省去一些麻烦。 意味不明的话音落下,便没了下文,妖怪向前追了两步,朝他要许诺。 “大人,那我……” 话音刚出口,半透明的琉璃火倏然从脚底升起,眨眼之间吞没了他。 连灰烬都没能留下,像是从未存在过。 长离一步一步往琼楼上走。 推开门,却发现房间一片昏暗。 她不在这里。 第71章 因缘际会 夜晚起了风,枫林苑树影婆娑。 唐玉笺身上存不住什么热度,坐了一会儿就手脚冰凉。 池塘旁那一尾尾红尾鲤鱼在天宫开宴后接了金鳞,都成了精,原本在岸边坐着,看见她来了,纷纷都沉在水底。 唐玉笺拿出自己自制的鱼食往水塘里撒,把他们当普通的鱼来喂。 她原先前世逛公园时便喜欢喂鱼,趁着肥嘟嘟的鲤鱼游过来抢食时,摸一摸它们的脑袋,冰冰凉凉,滑滑腻腻,很是有趣。 可这个世界遍地都是妖怪,鲤鱼不但不吃鱼食,还会张嘴尖叫着骂她,说她瞧不起他们,撒鱼食是在羞辱高贵的红尾鲤鱼血统。 鲤鱼精们生气时会用水滋她,唐玉笺躲来躲去,像打水仗,倒也有趣。 她怕水,偏偏又喜欢玩儿,玩儿心大得很。 可现在都没有了。 偌大的画舫,没有人愿意理她。 撒完最后一把鱼食,唐玉笺托着下巴仰头看天。 安静的过分。 不久后,起了风,阴沉沉的,周遭微弱的窃窃私语在某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都静了下来。 阴影落在她身上,盖住她小小的影子。 唐玉笺抬头,看到了长离。 他走到他身旁,垂眸凝着她,声音温和,“走吧,该回去了。” 唐玉笺想,长离什么都没做。 他仅仅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不愿意看到有人靠近她。 于是唐玉笺就成了这个画舫上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人。 沿途遇到的妖物们都纷纷回避,静得像不存在,无一不对琴师心存忌惮。 回去后,长离亲自给她洗了手,换了外衫。 他记得昨天唐玉笺说过的话,命人做了藕段,依照她的意思放撒了少许的姜末,又浇拌了命人去人间找来的清甜爽口的米醋。 可端上来后,唐玉笺却有些吃不下。 平时喜欢的酥鸭蜜羹也没吃几口。 长离记得她昨天吃莲子时满足的样子,又给她带来一盘莲蓬。昨天边喂边吃的模样让他很是喜欢,可今天刚喂给唐玉笺一颗,唐玉笺就皱着眉说,“好苦。” 长离以为是莲子的芯没有去干净,于是剥到下一颗的时候,便多挖走一些,连莲芯旁边挨着的部分都一并去掉。 可唐玉笺还是说苦。 长离尝了一颗,他品不出何为苦涩,或许对她来说还是苦的。 一连许多颗,唐玉笺都说苦,便不再吃了。 她看着一桌没怎么动过的菜,忽然说,“我想吃油酥,今天一直想吃,可是没人给我做。” 长离想起了拦下他的妖物,命人去为她做。 然而做好了之后,她仅尝了一口,便不再继续。 长离垂下眼眸注视着她,胸腔中缓慢涌起一种古怪陌生的感觉,但很快被他自己压下去。 半夜,唐玉笺正在睡着,身体却突然开始发抖。 长离察觉到了,轻声唤她,问她怎么了。 唐玉笺昏昏沉沉的,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 嘴里梦呓似的喊疼。 长离问她哪里疼,她又说不上来。 时间久了,额间出了薄汗,身体也弓起来,蜷缩得像个畏冷的小动物,纤细的手指攥着胸口的衣物,一遍遍喊着疼。 长离喂给她血,又检查了她通身,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再次问她哪里疼,她仍说不出来,嘴里只重复着“好疼”。 浑身出了冷汗,眼尾快要流下泪来。 长离便一遍遍地安抚她,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房间里只剩下她的低喃。 “我好疼……真的、真的求你了……” “放过我……” 长离静静听着,幽深的金瞳透不进丝毫光亮。 他缓慢抚摸着唐玉笺的背脊,指腹贴着脊骨游移。 “放过你,我怎么办呢?” 长离在昆仑大阵之中,困了近千年。 每次踏出大阵,都是为了杀戮。 他不觉得外面有哪里好,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所谓七情六欲与他而言是陌生的,他没有被爱过,更不知道爱是什么。他本是神族后裔,一早被剥夺了所谓的七情六欲。那些东西只会成为他的软肋,而神族不应有软肋。 所以如何爱人,都是他自己摸索的。 长离没有接触过别人,离开血阵后,唐玉笺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想杀掉反而想攥在手里的人。 或许从他睁开眼睛,看到血阵外面的第一个人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注定。 她低头靠近他,眼中含着笑意,带着惊喜的神情说“你终于醒了”。 起初,他只是想要她,他第一次有了想要的东西,那种感觉新奇又陌生。 只是一个妖怪而已,若是不想要了,玩坏了,死掉了,再扔掉就好。 后来,这种想要演变成比琉璃真火还要难以熄灭的占有欲。想要画地为牢,想要将她囚困在自己的视线中。 她心肠那么软,既然再而三将他捡回来,总该为自己的良善付出些代价。 再后来,他离不开她。 他只想将她好好藏起来。 藏在自己的保护之下。 对他而言,这便是爱。 她那么脆弱,那么小,那么难以自保,连妖气都存不住…… 长离想,他没有做错。 因缘际会,环环相扣,世间因果轮回,无人能逃。 后半夜,唐玉笺重新睡过去,眼尾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梦里也被人抱着,缠绕着,如附骨之疽,纠缠不休。 第二天醒来后,长离问她身体哪里不舒服,唐玉笺却只是摇了摇头,面露困惑之色,“没有啊。” 她低声喃喃,“我没有哪里不舒服。” 唐玉笺不再离开琼楼。 一开始喜欢晒太阳,偶尔会从房间里走出来,在长廊上打盹。 后面不晒了。 真的如他所愿,她整日待在琼楼上。 连话都少了许多。 有时会显得无精打采,歪在美人榻上,垂着眼睛,沉默不语。 时间久了,长离先开了口。 他坐在唐玉笺身旁,声音很轻,仿佛她是轻轻一吹就会散开的烟尘,“最近怎么不看话本了?” “阿玉,你想要什么,我命人找来给你?” 她不说话,没什么力气,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他温声问,“你想要锦衣华服,美玉灵气,还是……” 唐玉笺打断他,“可是长离,我从来没有想要过那些。” 说完,她闭眼缩在软榻上。 她想,长离大概是不懂,她感觉自己像是在被虐待。 她想,她明明告诉过他的,是他自己忘了。 如果把她关起来,她会死。 可唐玉笺还不想死。 她转生来之不易,想好好活着,活久一点,她想成仙,想吃很多好吃的,想回瑶山。 在长离满心憧憬着,如何与她天长地久的时候。 她决定要离开他了。 画舫不知驶到了哪里,记得最后一次外出时,有人说过会沿着冥河走下去,就是魔域。 唐玉笺看起来像是真的对外面漠不关心。 她知道每天长离都会离开琼楼一会儿,多是在深夜她睡着的时候,醒来后长离又会出现在她的床榻边。 这一日,唐玉笺睡着后,长离照例离开,可她却提前醒了过来,辗转反侧就睡不下去。 长离为了让她睡得沉一些,熄了房间里所有光亮。 黑暗繁衍恐惧,唐玉笺心生不安,起身推开了门。 忽然看到一道对角的楼阁上,长离和一身白衣若风拂柳的琼音站在一起。 肩并着肩,眸色相同,似是在交谈。 看起来很登对的样子。 或许不是看起来,话本里他们原就是一对,唐玉笺才是从中作梗的恶毒女妖。 唐玉笺没有动,也没有移开视线,长离似有所感,抬头与她的目光遥遥相撞。 下一刻,他踏雾而来,出现在唐玉笺面前。 “阿玉怎么醒了?”他嗓音温柔,“外面凉,进去吧。” 唐玉笺反问,“我不能出来吗?”wWW.xszWω㈧.йêt “当然能。”长离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但阿玉最好等我在身边时再出来。” 她打断,“你和她在说什么?” “谁?” 他似是真的不知道,想了一下才问,“它吗?” 第72章 天光 话音刚落下,长离忽然皱眉,看到唐玉笺没有穿鞋的脚。 “夜晚寒凉,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 落在唐玉笺耳朵里,却条件反射般只剩下“出来了”三个字。 她再提不起别的兴趣,转身往里面走,“那我现在回去。” 下一刻,被长离从地上抱起。 长离经常抱她,他的动作不像画舫上恩客抱花魁小倌们那样,带着狎亵和轻佻。长离抱她时会托住她的腿弯,一只手护着她的后背心,像是抱孩童一样的姿势。 这个动作没什么风月可谈,却比其他的抱法更舒适,有时唐玉笺甚至会在他怀里睡着。 他将唐玉笺抱回窗边的美人榻,屈膝给她穿上鞋。 唐玉笺没忍住,问,“为什么还要穿鞋?” 长离抬眸,唇角浮起很浅的弧度,“阿玉不是想要出去吗?穿上鞋,我陪你出去走走。” 唐玉笺有些愣神。 “你不是不让我出去吗?” 听她这样说,长离垂下头,用掌心暖了暖她冰凉的脚底,声音平淡又柔和,“可是你不开心。” 噼啪一声微响,烛火晃了晃。 双脚一点一点回温,长离用那双抚琴焚香的手,给她穿上鞋袜。 没有看她,只有声音传进耳朵,“我的确不想阿玉离开这里,更不想那些肮脏下贱的东西再来接近你。可不知为何,这几日看到你不开心,我也会……” 顿了一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抬头对她笑,“我陪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唐玉笺鼻尖发红,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仰起头看向屋顶,良久之后,吸了一下鼻子。 “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在她决心要离开他时,又来动摇她。 只是他太会伪装了,唐玉笺分不清什么是真是假。 虽听不懂她未竟的话,但长离还是顺从地道歉,“对不起,让阿玉不开心了,是我之过。” 语气温柔得如同傍晚拂过树梢的风。 此刻已近晨曦,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下皆点着灯笼,一片安静。 画舫最近在行驶着,未曾停歇,也鲜有客人登船,往日里总能欣赏到花魁和小倌们的曼妙舞姿,今天难得有机会出来,却无缘得见。 唐玉笺和长离走了许久,几乎绕了大半个前苑,却发现外面看不见一个人。 寻常清晨时画舫也会安静,可也没有静到这种程度。想也是别的妖物避开了他们。 船舷两侧是一望无际的水雾,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尽头。 有些太安静了。 唐玉笺不自在,先开了口问,“画舫这是在往哪里去?” 长离说,“许是魔域。” 话音落下,他的表情起了一丝变化,“其实不该去魔域,那里不安全。” 怎么能去魔域呢? 他的目光游移,落在身旁单薄清瘦的纸妖身上。 唐玉笺肩膀薄薄的一片,正踮着脚撑在船舷上往外看。 四周昏暗朦胧的一片,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就是出神地看着。 她想晒一会儿太阳,其实自己是无事的,只是卷轴跟着自己受了不少委屈。昨日还飞到她身侧,蹭着她的手心,卷轴许久不见光了,有些受潮,纸张透着一股淡淡的青灰色。 可怜兮兮的,看着竟比她还要蔫儿。 可惜画舫已经靠近魔域,这边终年阴沉沉的,一直等到巳时一刻,仍旧见不着日光。 唐玉笺坦然接受了,对身侧的长离说,“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周遭倒是渐渐有了些杂役出来洒扫,看到他们的身影皆是远远地回避,低垂着脑袋屏息站在路两边,像是不敢看。wWW.xszWω㈧.йêt 唐玉笺佯装没看见。 快要走到琼楼下时,忽然听到一阵令人心醉的乐声隔着薄雾传来。 脚步慢下来,她好奇地仰头看去。 琼楼对角的高阁之上,悠扬悦耳的丝竹之声如溪水潺潺流淌,纤弱的美人身着白衣,墨发如瀑,手腕白皙而干净,从轻盈如云的衣袖中露出。 脸庞精致而柔美,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闭合,正专注地弹奏着手中的青色箜篌。 原本阴沉沉的江面上回荡着袅袅乐声,无端弹出几分风雅意境。 唐玉笺仰头看去,透过朦胧的薄雾,琼音仿佛覆着一层轻纱笼罩,恍若画中美人。 她的发丝还带着几分湿润,不知是被雾气打湿还是刚沐浴过,神情专注,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高阁下围着几个清晨起来洒扫的仆役,像是都被这美妙的乐声迷住了,一个个抬头仰望,痴痴怔怔仿佛在聆听天籁。 唐玉笺在妖群中认出了几个旧识,只是近日都不再理她了。 原来真的有人能媲美长离抚琴时那样赏心悦目,举手投足间都成了画。 停顿了片刻,唐玉笺回头看向身侧。 一贯眼中什么都容不下的长离,此刻竟也抬头望向高阁之上,神色不明。 唐玉笺心中涌起极淡的微妙感。 她问,“长离,你是凤吗?” 长离缓慢收回视线,没有否认。 他反问唐玉笺,“阿玉是怎么知道的?” 她没有回答,又问,“那你救下的那位美人,是凰吗?” “阿玉,世界上没有凰。” 他摸着唐玉笺细软的白发,声音冷淡,“至于救它……我也很想知道,它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高阁之上,琼音白衣被风吹动,像是随时会乘风而去,一举一动都美得令人心悸。 画舫是烟花巷柳之地,无论多清冷的美人来到这里,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淡淡的风尘。可琼音却不同,气质出尘,一看就知并非池中物。 她的容貌神韵都和长离有几分相似,若是说两人没有关系,唐玉笺确实无法相信。 想到话本里恶毒女妖的下场,唐玉笺忽然涌起一阵飞来横祸之感。 她问长离,“你是不是和她认识很久了?” 长离闻言,神情莫测,目光定在那道缥缈婀娜的身影上。 淡青色衣衫融进潮湿冰冷的江雾之中,像是即将乘风而去的谪仙。 “认识?倒是能这样说。” 长离话里似含着弦外之音,但唐玉笺听不懂。 可有一点,她知道了。 真如琼音所说,他们认识,在昆仑的什么什么阵中,早已朝夕相伴近千年。 这是长离昏迷那段时间,琼音告诉过她。 第73章 易变 近千年是有多久? 唐玉笺一个小小的妖怪,实在想象不出。 她在前世只活到二十岁,而这一世稍长一些。 先前她把长离当做最亲近的人,像家人一样日夜相伴,可仔细算来,两人相识其实也不过七年时间。 与近千年相比,七年的时间短暂得就像眨眼一瞬。 不知为何,长离在唐玉笺面前总是避开提及自己的过往。 像是不愿唐玉笺知道他的来历。 唐玉笺也没有刻意问过他。 每个人都有想隐藏起来的事,他不愿讲的,某种意义上也证明那些过往并不算美好。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围在高阁下的妖物们纷纷拍手称赞,琼音柔柔地回了个笑,起身放下箜篌,刚从楼上走下来,就被一群仆役团团围住,争着同她说话。 琼音态度亲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尐説φ呅蛧 谁会不想亲近那样的美人。 忽然,被簇拥的琼音似有所感,抬起头遥遥望过来。 看到了琼楼下的长离。 她脸上露出片刻的惊讶,然后柔柔地笑了,像长离行了个十分好看的礼。 围在她身边的妖仆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转过头跟着望过来,目光触及到唐玉笺和长离的一瞬间,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了。 唐玉笺想,琼音还不如不往这边看,这样就不会连累他们扫了兴致。 “阿玉。”长离轻声唤她。 唐玉笺转过头,下意识去看长离。 “我知道它是什么了。” 他面上没有表情,眉目半掩在雾气中,眸光却格外深沉。 金瞳透着某种唐玉笺熟悉的、亟待狩猎的危险气息。 长离注视着她,眼眸中透出诡谲的凶煞气息。 “它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她? 为什么说她是东西? 唐玉笺微微一怔。 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看见平日用来抚琴的修长手指,死死攥在凭阑上,竟然留下了深刻的指痕。 凤与凰或许真是天性相吸? 一个是话本中身陷囹圄的贵公子,一个是凭空出现要拯救他于水深火热的善良仙女,他们在话本里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唐玉笺依稀记得,那本书极尽溢美之词,称他们是佳偶天成,是天作之合。 她代入一下自己,在故事里是个下场凄惨的恶毒女妖……想来也是,他们郎才女貌,哪轮得到自己一个妖怪当绊脚石。 可不对。 唐玉笺足够了解长离。 他眼中没有丝毫旖旎的情绪。 附近聚集的妖物太多了,长离对这种嘈杂感到不悦,他敛了目光,带着唐玉笺回琼楼。 却发现她避开了自己的手,快步走上楼梯。 像是在……躲他一样。 天光渐隐,乌金坠落。 日复一日。 那天之后,长离便会带着唐玉笺出来,在琼楼周围走一走。 虽然他仍然婉言拒绝让她独自外出,但他似乎开始接受她需要外出这件事。 他意识到,把唐玉笺圈在琼楼里时,她不开心。 他不想让她感到不快乐,但在画舫上,怎样才能确保她的绝对安全呢? ……或许就是把画舫变成自己的。 在长离认真思索的时候,唐玉笺已经陆续将她平日爱看的话本放进了自己的真身里,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只是她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她想,长离或许真的有所改变。 或许她还可以继续留在画舫。 毕竟离开瑶山之后,这里是她眼中仅剩的家了。 唐玉笺渐渐恢复了一些食欲,也重新找回了看话本的兴趣。 吃东西也稍稍多了一点。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某一天开始,长离白天也会离开琼楼,不再像以前那样寸步不离地陪着唐玉笺。 之前他只是在深夜她睡着后出去,但现在连白天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他似乎变得很忙,却从不向唐玉笺透露自己在忙什么。 唐玉笺也没有问过。 他拉开了距离,这反而给了她喘息的空间。 心想,或许是话本里的情节要应验了。 又过了几日,外面的天色更阴沉了,大抵是到了魔域附近。 唐玉笺晒不着太阳,整日恹恹的。 尽管长离没有明说,但唐玉笺明白,他大概是不想让她在他不在的时候独自出去。和长离相处久了,即使他不说出来,唐玉笺也能揣摩出他的意图。 她正靠在美人榻上,看一本新收来的话本。 这本她不是很喜欢,遣词造句皆含着一股郁郁不乐的调子,不适合她最近的情绪。 唐玉笺翻了几页,直接跳到结局,发现故事竟是个悲剧,心中顿时涌起一种微妙的沉重感。 合上话本,刚想闭眼睡一会儿,却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道婉转的声音。 “公子……” 唐玉笺稍微侧过头,便透过窗缝看到楼下站着的一男一女。 两个人像是在交谈,距离很近。 长离背对着唐玉笺,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琼音却是正面对着她的。 也不知那么遥远的距离,刚刚那个声音是怎么传进她耳朵里的,明明琼音姑娘也不是那大嗓门的人。 也不知为何这一刻,唐玉笺的视力变得如此之好。 她看到琼音粉白的耳廓和脸颊缓慢升腾起红晕,低垂下头,似是害羞了。 两个人的身形很是登对,同样气质高贵,与画舫带着风尘气的妖怪们格格不入。 他们像是一对从画里走出来的璧人。 唐玉笺正出神想着,忽然对上了楼下人的视线。 琼音不知何时抬起头,像是发现了窗户缝后的她,竟对她轻轻笑了一下。 唐玉笺神情没什么变化。 她想,她知道自己为何能听见琼音那道柔软清甜的嗓音。 想必是对方透过某种秘术,将声音传过来的。 唐玉笺知道,因为她看过许多这般的话本,一般会出现在挑拨离间主人公的配角身上。 不知这话本主角对她露出这般神色,实在是有些想不通。 不久后,长离回了房间,一进来便先轻声唤她,“阿玉。” 唐玉笺躺着一动不动,听到他的脚步来到身后,离近了问她,“阿玉想不想出去走走?” 就在他靠过来时,唐玉笺有了反应 她一手横在身前,做出防备姿势,“你不要离我太近。” 长离不明所以,却顺从地离她远了些。 唐玉笺转过身,背对着他。 像是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长离蹙眉,在床榻旁停顿了一会儿,视线如有实质地落在她后背上,良久后转动脚步去了侧院。 是去沐浴了。 再回来时,唐玉笺已经睡下了。 带着潮湿水汽的身体靠了过来,贴在她后背,将她抱入怀里。 黑暗中香气愈发浓郁,轻缓的,一圈圈缠着她的颈。 毒蛇一般慢慢勒着她。 苍白的皮肤上有猩红的符文若隐若现,这是长离有情绪波动的表现。 唐玉笺无声睁开眼。 忽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身后长离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 须臾之后,有人自外面轻轻敲了敲门。 急切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似乎是琼音身边见过的那个叫青鸾的男子。 他要请长离出去。 “琼音姑娘那边……” 唐玉笺隐约只听到这几个字,随后长离便封闭了她的感官,在屋内降下结界。 他以为她睡着了,担心外面的人会吵醒她。 唐玉笺闭着眼睛,假装沉睡。 片刻之后,她感觉到身后的床榻轻了一些。 长离出去了。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画舫常能见到这样的光景。 贵客前一晚在花妖姑娘的房间,后一夜就和狸奴锦被翻红浪。 长离不是那样的人,唐玉笺只是碰巧想到了,仅此而已。 第74章 水中魑魅 整整一夜,长离都没有回来。 唐玉笺无从得知他离开后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谁在一起,事实上也并不好奇。 她甚至觉得轻松。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能再睡着。 一夜无眠,第二天唐玉笺睁开眼,等送饭的傀儡离开后,起身打开柜子,将自己这些年搜集过来的稀奇古怪的小东西装进了卷轴里。 有些是她在昔日下船在各个地方买来的杂物,有自己没看完的话本,犹豫了一下,连住进琼楼前都爱用的小瓷碗都装了进去。 大概是心理作用,用这个碗时,她总觉得自己会吃饭吃得更香。 她收拾东西时,一次只装很少一部分东西,这样变化不会太明显。 琼楼里真正属于唐玉笺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减少。长离给她买的那些她都没带,而是将之前从下人房带来的小玩意儿整理得差不多了。 长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 又或许是长离最近心不在这里,自然观察不到这些细节。 画卷一直围在她身侧,唐玉笺将东西放进去后,摸着画卷,认真叮嘱,“如果他再唤你,不要出来。” 说完有些气恼,狠狠在卷轴上搓了一把,“不准再当叛徒了!” 此前,不清楚长离究竟做了什么,或许是唐玉笺吸取了他过多的血液,真身也受到一些影响。 卷轴有时会被长离召唤出来,听从他的差遣。 最近唐玉笺整日在琼楼里郁郁寡欢,长离大多数时间都想着如何使她心情好一点,倒是忘记了卷轴。 唐玉笺也默契的没有在他面前召唤过卷轴,让他渐渐淡忘掉卷轴的存在。 如果这个时候他进去,发现了唐玉笺整理好的一堆堆物品,不知道又会做些什么。 柜子的最下面放着一个木匣,唐玉笺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颗颗圆润的珠子。 她隐隐有猜测这些东西是什么,却又无法确认。 正抱着盒子犹豫要不要装进真身,忽然听到有人喊她。 “小玉……” “小玉,出来啊,” 声音很熟悉。 唐玉笺一愣,起身推开窗户,琼楼四周一片静谧,无人敢靠近,一时竟找不到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小玉。”那道声音又喊,“我在这里……” 唐玉笺无意间看向水面。 愣住了。 船舷边缘的水面上,泉浑身是水,只露出半截身子,脸色异常苍白,正站在水中对她招手。 “小玉,要下来吗?” 他穿了一身湿淋淋的淡青色衣衫,散乱的头发上簪着一根木簪子,这身打扮……竟是在模仿长离吗? 她迟疑地喊,“泉?” 已经许久没和泉说话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看见他,更没想到对方会站在水里。 “你为什么在那儿?” 泉抬起头,露出惨白的脸,往日一双水色的眼睛此时空洞洞的弯着,似乎在对她笑。 可唐玉笺分明察觉到对方眼中那一点点怨气。 他抬手,慢吞吞的对着她招了招,“小玉,下来玩啊。” 唐玉笺抱着木匣,轻轻摇了摇头。 见状,泉青灰的面皮上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怨气。 “小玉,下来吧,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他要去哪? 唐玉笺几番犹豫,还是下了楼。 一路绕到船舷边,站在船边往下看,“泉,你怎么会在那里?” “小玉,你说的对,水里好冷,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水了。”泉缩着肩膀,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唐玉笺已经许久没见过泉了,长离曾在后来告诉过她,他仅是给了泉选择的权利,要飞上枝头做主子,还是要继续与唐玉笺交友。 两者之间,是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荣华富贵。 唐玉笺原以为他是去过好日子了,可现在竟然这般狼狈。 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就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泉,可现在看着泉缩着肩膀一脸痛苦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问他,“你要上来吗?” 泉仰头望着她。 湿发散乱,木簪子要掉不掉,显得整个人更诡异了。 他点头,“好呀。” 向唐玉笺伸出一只惨白泛灰的手,“小玉,那你拉我上来吧。” 他原本就是水生的魑魅,这会儿站在水里,看上去倒有几分诡谲。 唐玉笺伸出手,“你过来一点,我拉你上来。” 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泛青的手缓慢凑了过来。 可就在要接触到她的时候,缩了缩手指,又收了回去。 唐玉笺问,“你怎么不上来?” 泉摇头,“算了,小玉。” 江上的雾又浓了几分。 他转过身,湿淋淋的影子缓慢隐没在水雾中。 “我不上去了。” 泉的举动称得上莫名其妙。 唐玉笺还没有收拾完东西,下来的匆忙,手里仍然抱着木匣。 等到雾气渐渐散去,泉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了。 可她心口却跳动得异常失衡,涌动着难以言喻的不安。 她对着江面喊,“泉!” 宽阔的江面一望无际,没有任何人影存在,自然也没有人回答她的呼唤。 唐玉笺眼皮没有由来的狂跳。 她又在水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去了南风楼。 许久没有出现在琼楼以外的地方,一路山有人看见她都下意识回避。唐玉笺径直进入南风楼,直接揪住一个洒扫的小厮,问他,“楼里是不是有个叫泉的水妖?” 小厮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古怪。 唐玉笺不动声色,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随后问,“他去哪儿了?现在在楼里吗?”ωww.xSZWω㈧.NēΤ 小厮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 唐玉笺也在看他。 对方什么都没有说,可唐玉笺莫名在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仅一眼,她遍体生寒。 她后退一步,问他,“那你今天有见过他离开楼里吗?” 小厮沉默不语,摇了摇头。 唐玉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脑海中的猜测越来越强烈,她慢慢平息了内心的焦虑,向他道了声谢,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身后的人喊住。 唐玉笺良久才回过神,脑海中的猜测愈演愈烈,她缓慢平息了那股焦灼,对他道了声谢谢,转身便要往外走,身后的人却喊住她。 “以后你不要再来这里了。” 唐玉笺回头看向对方,小厮避开了她的视线,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 “你会害死我们的。” 第75章 蛇丹 唐玉笺又去了一趟最后看见泉的地方,在河边等了许久,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心中的那种不安愈演愈烈,以至于她心神不宁,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手里的木匣没抱稳飞了出去,里面的东西随之咣当叮铃当啷地散落了一地。 珠子四散弹跳着散开,唐玉笺蹲下身去捡,但有人比她更快,只是轻轻一抬手,所有珠子便悬浮起来,然后缓缓地落回到翻倒在地的木匣中。 唐玉笺抬起头,看到了琼音。 她对她弯唇露出轻柔温和的笑意,与长离相似的淡金色眼眸弯着,却和他的气质不尽相同,带着一股亲和力,让看见她的人不由心生好感。 唐玉笺下意识看了一眼琼楼,长离没有回来。 可他昨夜不是和琼音在一起吗? 琼音柔声说,“我刚刚在楼上看到你在这下面徘徊,你是在找人吗?” 唐玉笺嗯了一声,不欲多说。 就见她笑容愈发柔和,“很巧,我也在找人。” 唐玉笺此时心情欠佳,没有经历在这里虚与委蛇。她明白琼音不喜欢她,也能够感受到对方不知缘何而来的敌意。 唐玉笺正欲离开,突然听到琼音问,“你在找的那个人是不是消失不见了?” “你在找的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消失不见了?” 唐玉笺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第一次认真看向她。 琼音依旧保持着微笑,语气温和地说,“别担心,我没有恶意。” 她边说边向唐玉笺走近了一步,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与长离有几分相似,只是远远不如长离那般浓烈呛人。 “无意冒犯,我无意间看见了你对话的那人,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琼音嗓音柔和,可说出来的话却令唐玉笺毛骨悚然,“如果你和那人关系亲近,那我劝你不用再找了。水生的魑魅重新躲回水里,只能证明,他离了水就活不下去了。” 唐玉笺的心像是被丝线吊着,沉沉下坠,随时都能崩断。 “你若真和他交好,想等他重新活过来,那便不要再去找他,毕竟若是再一次惹来横祸,他能不能重新长出肉身就不一定了。” 骨子里流淌着一生一世忠贞不渝的血,可他毕竟是逆天大阵养出来的血凤,只知杀戮和掠夺的邪煞,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接近他认定的心上人的。 琼音的话音模糊含混,字里行间却像是在暗示唐玉笺,泉的事情与长离有关。仦說Ф忟網 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间变得极近。 琼音垂眸看着她,能嗅到这末微的妖怪身上那股浅淡的妖气。 也能看清那双露了真实情绪,渐渐爬上了惶恐的眼睛。 她这会儿大概是很害怕,眼中满是错愕,清澈干净的红眸可以倒映出琼音的脸。 这是琼音第一次如此之近地打量她,某一时间好像有些明白了,凤君为何离不开她了。 她那双眼睛实在是太干净了,仿佛别人说什么她都会相信,又像一块稍微用点力握在掌心就会融化的蜜糖一般。 纯净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干干净净的,让琼音忽然想起了深藏在昆仑深处,终年不冻的神泉。 那口泉眼就在血阵正上方,却奇异地从来未被邪煞之气浸染过,也是这般晶莹剔透,干净的什么都不剩了。 六道轮回,芸芸众生,总是越缺什么,越渴望什么。身负无数罪孽的凤君,当然会对这样干净剔透的妖物没有抵抗力。 没有人比琼音更了解凤君。 长离被圈禁养在血池中,那里肮脏泥泞,怨气冲天。反是能进去的人,不是觊觎他身上的凤血,就是想要让他出去当杀人的利刃。 因此,在他离开昆仑后遇到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妖物时,只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她,死死不愿放手。 琼音虽然长久的生活在昆仑,,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长离这么像人的时候。 他永远不似活人,永远高高在上,他是最完美的杀器,被剥夺了七情六欲,视为昆仑最后的神裔。 他是所有神族后裔中最冷漠的那一个,或许该被称为神性。 可从在冥河上看到他的那一眼,琼音就觉得陌生起来。 他实在是有了太多情绪,无论是愤怒,癫狂,还是猝然劫后余生般的样子,都让她觉得陌生。 他竟然有了这么多饱满真实的情绪,好像真正在活着一般。 琼音忽然心生怜悯。 这怜悯来得很突然。 这样一个不堪一击的脆弱小妖怪,被凤君那般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凶煞之物喜欢上,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唐玉笺眼神警惕,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来找我就是要说这些吗?” 琼音摇头,“不,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查查,青鸾去哪了。” “青鸾?” 那不是昨晚出现在琼楼上的人吗? 唐玉笺不解,“他不是来替你将长离叫走了吗?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 琼音一愣,随即脸色变得难看,“自作聪明的蠢货。” 唐玉笺敏锐地捕捉到了琼音神情中的恐惧愤怒和慌乱。 奇怪的是,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竟与长离越发相似了。 琼音抬起脚,正欲离开,却又看到不远处掉落的东西,重新变回得体的表情,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来,放回唐玉笺抱着的木匣里。 弯着眼眸说,“这里还有一颗妖丹。” 妖丹? 怎么会是妖丹? 唐玉笺浑身僵住,琼音似是没发现。 在她还没来得及对“妖丹”两个字做出反应,就听琼音柔声说,“是青蛇妖的妖丹,这妖道行仅有百年,和你那些千年道行的妖丹有些不同。”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 这么多年来,唐玉笺只认识一位青蛇精,那便是曾经与她关系要好,却在某一天忽然不告而别的比好友,壁奴。 偏僻的角楼上燃着焚香,地上倒着一个人,此时已经奄奄一息。 画舫在即将驶入魔域前停了下来,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阴云,沉沉地覆盖在头顶上方。 地上的人嘴巴大张,发出嘶哑的声音,口里血肉模糊一片,舌头被割掉了,俨然已经无法再说出话来。 血迹顺着嘴角向下滑落,他太痛苦了,四周是封闭的,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也没有人会来救他。 第76章 元龟 房间里没有窗户,宽厚的门整整一夜都没有打开,透不进丝毫光线,让里面的人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挥散不去。 躺在地上的人血液几乎流干,身体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能一直听到咯吱咯吱骨骼被压断的声音。 无望无助,没有任何转机的可能。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地上的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高挑冷峻的身影踏进来,关上门,转过身,看到地上的人停顿了一下,像是才想起来这里还关着一个人一样。 极度冷淡的眉眼浮着轻蔑与不耐。 青鸾挣扎得更加剧烈。 他太痛苦了,不熄不灭的琉璃真火在他体内蔓延,一点一点燃烧着他的神魂肉身,血肉百骸。 如果他在这场真火中死去了,甚至没有转世的可能。 ‘放过我……’他发出嘶哑无意义的哼吟,张开嘴只有血水往外涌。 前一日夜里,凤君从琼楼高阁内走出,并动作轻缓地关上门时,青鸾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早前琼音便警告过他不要靠近那座楼,可在画舫这段时间,青鸾眼中的凤君实在太过正常,他甚至见过他和一个微末的小妖坐在池塘旁剥莲蓬。 他的脚步很轻,动作柔和,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 这种亲和让青鸾产生了错觉,甚至一度忘记了昆仑逆天大阵里只知杀戮的凶煞血风。 直到他转过头,眼眸沉到像在看死物,“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 这间屋子,是画舫的舫主的。 舫主沾着一点返祖的血脉,每到严寒之地,便会进入四面不透风的房间,陷入沉眠。 长离将手中的东西处理干净。 一点火光映照在他眉眼间,身后的地面上,青鸾口鼻间溢出琉璃真火。 那些烧尽了他内脏的火焰,找不到燃料,争先恐后地从他身上所有孔洞钻出来,一点一点地将他燃烧殆尽,只剩一层薄薄的灰烬。 长离认真细致地处理干净手上的东西,随即转过身,在地上一片灰烬中拿出一片流淌着璀璨金光的长长尾羽。 这根羽毛,长离很熟悉。 这本就是他的东西。 凤翎。 修长的手指间捏着的金红色羽毛,在晦暗的房内流淌着细腻璀璨的鎏金光泽,绚烂夺目。 传说中,凤凰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对鸟,凤公凰母,比翼双飞。 然而诸神寂灭,魂归天地世间,天道不允许世间再有神,最后的神裔只剩下了形单影只的幼凤。 为了控制住诸天最后的神族血脉,曾经西荒朝拜神山的诸多大妖世家,在幼凤看看涅槃出世时,割去他的一缕魂魄,让他不再有七情六欲。 同时又取走了他的凤翎,用来降下禁咒,控制不受约束地凶神。 天地间只剩下凤,那割下的魂魄就用邪术做成‘凰’,变成控制凤的枷锁。 魂魄之间会天然形成吸引,冥冥之中牵引着凤向‘凰’靠近,这是西荒世家用来控制血凤的最后手段。 可无人知晓。神族后裔强大的修补能力,他在逃离血阵后,又一次生长出了残缺不全的七情六欲。 长离想要做的,是凤凰。 现在凤翎找回来一根,那么其余的在哪里? - 唐玉笺是在长离消失的第二天傍晚,才见到他。 彼时她正坐在窗旁,亲眼看到他缓缓从水里走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像只凶煞美艳的水鬼。 唐玉笺不知道他为什么隔了一天才出现,只看到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个漆黑的神蔡壳。 龟壳巨大,长离双手自然垂下,壳的底端便从地面上划过,留下呲啦的古怪声响。 等上到琼楼上时,他身上那点水汽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又变成了清雅高贵的妖琴师。 他已经两天一夜没有见过唐玉笺。 他很想她。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不知她是否也和自己一样,两天未见,也会想念他? 此刻她就坐在桌子前,背对着他,身影纤弱又怠倦。 长离一步一步走过去,满怀期待和思念的喊,“阿玉,我回来了。” 他眉眼间多了一些温和,只想分享自己的喜悦。“我找回了一点属于我的东西。” 他身上的咒印淡了一点,以后可以不用那么疼了。 可她转过头来,眼中是冷的,目光像凝了一层寒霜。 长离缓缓地停下了脚步,迟疑地看着唐玉笺。 他将漆黑的龟壳当做礼物放在唐玉笺面前,“阿玉,这个给你。” 这些年,他总是这样,拿各种各样的东西讨唐玉笺欢心。曾经唐玉笺乐此不疲地挑挑拣拣,喜欢的都收下了。 可现在,看着这个龟壳,唐玉笺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念头,竟是想到极乐画舫的舫主,似乎便是一只千年的玉灵夫子。 她没有妖丹,也从未见过别人残忍地将妖丹掏出来,因此之前的她并不认识妖丹。 现在知道了,她对这个龟壳开始感到恐惧。wWW.xszWω㈧.йêt 她有些不确定,画舫的舫主不良于行,无法在岸上直立行走,常年卧床。 妖奴管事们偶尔会推着他出没于前苑,但不知从何时起,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舫主。 他消失了。 唐玉笺声音发颤,不动声色地问,“我听闻舫主就是千年的元龟,这个壳莫不是也是元鬼做的?” 长离点头,即使被发现了,也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将龟壳往唐玉笺面前推去,含笑说,“这就是他。” 一股冷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唐玉笺的表情骤然变了。 他怎么可以用那样稀疏平常的语气说出血淋淋的事实。 “这个东西可以做成发起,刀枪不入,火锻不化。” 琉璃真火烧了一天一夜。将那个千年大妖从头到脚烧尽了,其余地方都变成了灰烬,可留了这道龟壳。 如果让那些西荒世家的大妖看见,定会抢破了头,抢夺这件可以抵挡凤凰琉璃圣火的宝物。 长离兀自愉悦着,却没有发现唐玉笺的表情已经从错愕变成彻底失望。 他看出她的心情沉下去,却不明白原因。 “泉的死,跟你有关吗?” 冷不防,唐玉笺这样问。 长离的笑意收敛了几分,他平静地说,“我没有杀他。” 对于那些肮脏下贱的东西,他不必亲自沾手。 只需一个眼神示意,自会有人前赴后继去处理。 唐玉笺显然也知道,长离没有杀他,却不代表,没有将他逼入绝境。 她在梦里就见识过长离的手段。 唐玉笺手指搭在桌案边缘,指尖失血泛白。 她忽然问长离,“璧奴去哪儿了?” 长离皱起了眉头,他并不记得这个名字,也不知唐玉笺为何忽然提到他, 她话锋一转,又问,“你是不是杀了璧奴?” 第77章 不懂 唐玉笺的质问让他也产生了片刻的迟疑。 因为他手上确实沾染杀业无数,或许其中就包括唐玉笺提到的那个人。 短暂的思索间,长离沉默地反应在唐玉笺眼中像是已经承认了。 ——他杀了壁奴。 唐玉笺震惊于,原来这么久以前,他就开始杀害她身边的人了。 为什么一直没发现,他是这样可怕的存在? 长离不愿与唐玉笺争执,自己不记得的是他的注意力重新转回巨大的黑色龟壳上抬手轻轻动了一下龟壳变缩小变成巴掌点大。他拿着伸手去拉唐玉笺的手,想要将龟壳放在她的掌心。 长离柔和地说,“阿玉,以后你可以在画舫上随便行走,以后画舫就是你的。” 他竟是杀掉了舫主,将画坊拿来给唐玉笺做礼物? 唐玉笺无法接受,长离手中拿的那条命竟是因她而遭横祸。 离开瑶山后,是极乐画舫接纳了她。尽管她这样低微的身份不常看见舫主,但偶尔也会仰望,思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建造出这样庞大华贵的水上蜃楼。 她来自一个平和安稳的世界,那里不会有人随便取人性命,更不会有人将别人的妖丹掏出,集齐满满一盒。 冰冷坚硬的龟壳甫一碰触到手心,就被唐玉笺忽然动作剧烈地挣扎开。 她眼中再也藏不住恼怒与恐惧,“然后呢?画舫是我的,所以整个画舫都会变成囚禁我的牢笼,对吗?” 性命在他眼中究竟是什么? 她又算得了什么? 唐玉笺缓慢摇头,自言自语:“我真后悔认识你。” 话音落下,偌大的房间无端冷了几分。杯子里黄澄澄的茶水缓慢结了一层浮冰。 长离脸上所有的表情凝固。 他嗓音不大,缓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后悔遇见你。”唐玉笺一字一顿,眼眶通红。“我说我后悔了,没听见吗?需不需要我多说几遍?” 长离眼神渐暗,冷白如玉的皮肤之下,密密麻麻的血色咒文若隐若现。 连琉璃真火都无法烧毁的龟壳上,突然“喀嚓”一声,多出了一道裂痕。长离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双无瑕的手格外好看,此刻却散发着摧枯拉朽的煞气。 他凝视着唐玉笺良久,然后微微弯起嘴角,缓缓露出一个未达眼底的微笑。 “阿玉,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他温声说, “刚刚那些,我就当作没有听见。” 又是这样。 唐玉笺直勾勾地盯着他,胸口急速起伏。 不管她说什么,不管她有多生气,在长离面前都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他会含笑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听管教的顽劣孩童,原谅了她的冒犯,又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就好像唐玉笺真的错了一样。 可是她错了吗? 唐玉笺隐隐崩溃,这一次却格外坚持,一字一顿,声音清晰,“不,我一定要说。” 她要将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念头都说出来。 “我后悔了,我一开始就不该遇见你,不该把你带入真身中,不该自作多情地说要对你好……” “我太贪心了,人果然不能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不该被你的血冲昏头脑,一无所知的时候对你说那些话。” “你根本炉鼎……我也从未将你当作炉鼎对待。” 唐玉笺眼中微微刺痛,水雾弥漫了一片。 这些年,她虽然嘴上要占他便宜,哄着他听自己的话,常常拿炉鼎一词挂在嘴上。 他怎么可能是炉鼎。 在她心中,早就拿他当家人了。 可唐玉笺心里的他难道就是真正的他吗? 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 从未。 唐玉笺手指颤抖、抽搐,在桌沿边缘越扣越紧。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 “可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她盯着他,两瓣淡色的唇一开一合,语气极轻地吐出剜心的刀子。 “你就是个怪物。” 怪物,对于长离来说不是陌生的字眼。 将长离豢养在血阵中的西荒世家中,不乏有人表面对他恭敬有加,背后却说他是怪物,是凶煞,是这世间的浩劫。 对于那些窃窃私语,长离通常没有什么反应,最多只是抬手杀了他们。 可这话从唐玉笺口中说出来,就变得格外锋利,像一柄匕首径直插入心口。 长离从来不知道,原来口中言,也还可以这样伤人。 他的眼神一度显得迷茫,那股睥睨一切的掌控感,像破开的冰面,一片片从他身上滑落融化。 但在唐玉笺面前,他还是勉强挤出笑容。 只是嘴角的弧度分外僵硬。 长离缓慢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阿玉,听话,不要再说了,刚刚那些我就当没听见。” 这些年来,他为数不多的耐心都倾注在了唐玉笺身上。 唐玉笺冷笑一声,站起来,身体微微向前倾,逼近了他。 “不,你听见了,每一个字你都听见了。” “你知道我在后悔。” 咫尺之间,点了朱砂的双眸明亮冷淡,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长离的眉心缓缓皱了起来。 笑容再也无法维持。 “我只是想保护阿玉。” “那不是保护!是你的占有欲。”唐玉笺又气又笑,“把我关起来,封闭住,这也配叫保护?” 他懂什么是保护吗? 他知道什么是爱吗? 看着他一向清明的面容上终于多出了茫然和不解,唐玉笺知道,他不懂。 唐玉笺不了解长离的过往,他从来没讲过,她也没有问过。 和长离朝夕相伴相处了七年,直到这些日子才像是真正看清了他。 一个随意剥夺别人性命,杀戮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怪物,真的会有正常的感情吗? 唐玉笺早已将他看成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人,如亲人一般,可他呢?他究竟是和自己一样,将她当做了重要的人,还是出自莫须有的占有欲,把她当作他的所有物,随意摆弄践踏? 他说要保护唐玉笺,可做的只有掠夺,控制,占有。 “让我只能见到你,只能跟你说话,让我失去一切,这就是你口中的保护吗?” 唐玉笺一锤定音。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长离一言不发。 垂着眼睑,如墨的碎发遮住了眉眼。 心中那股曾经浮现过的快要失去她的恐惧,如今愈演愈烈,像要快要浮出水面。 某种事情超出他掌控的失控感,像极细的绳索一般勒着他。 让他感觉到疼痛。 “为什么不能只有我?” 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我也只有你……” 第78章 错 可唐玉笺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她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向琼楼的门。 长离的视线顺着她看过去,神情变了。 看着她一步步走过去,他的心不断发颤,某种无法言说的惶恐一瞬间笼罩住了他,让他下意识觉得不能让阿玉离开这扇门。 可刚刚唐玉笺说的那些话,又让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思索之间,唐玉笺已经抬手按上了大门。 “阿玉,你要去哪里?” 她没有理会长离,也没有回头,就好像踏出这扇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小說中文網 门被推开一条缝,唐玉笺能看到门外的一层雾气的江面,不远处那些亭台楼阁上的点着灯笼,微光正破开迷雾照到她身上。 她正出神,可一只手伸出来,越过她的身体,在她眼前咔嗒一声关上了门。 长离站在她身后,一条手横在他耳侧,声音温和,隐隐透出快要藏不住的颤意。 “阿玉,不要走。” 唐玉笺看着闭合的门,“我哪里都不去。” 长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慢慢地,从门上移开。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错了。 一切都错了。 他不应该在她面前把门关上。 却见被他困在门与怀抱之间的唐玉笺转过身,红眸直愣愣看着他。 那双眼里失去了的所有鲜活,没有一丝波动。 “你后面还会把我关在地宫里,是吗?” 长离下意识抬手,盖住她的眼睛。 “……不会。” 掌心渐渐湿了,是唐玉笺流下泪来,“你忘了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我梦见过,我梦见你把我关起来了。” “那只是梦。” “可我的梦正在一点一点变成真的!” 她的眼睛没有闭上,纤长湿润的睫毛不停颤动,通过手心,传到心脏,带来一阵绵密的刺麻。 让他感到了一丝恍惚。 清澈的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最终凝聚在他的手腕处。 啪嗒一声,坠落在地,粉身碎骨。 长离长久没有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很早之前,他的确有过这个念头。 无数个夜里,他曾经摸着唐玉笺的脚踝,脑海中涌动着无数暴戾冷漠的想象。 他想过在这只脚踝上套上金链,将她锁起来,关在谁都不能进入的昆仑血阵里。 他甚至漠然地想,如果她的脚踝断了,是不是就不会再跑来跑去,是不是就不会再结交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妖物。 有时,看着她对别人笑,他就想,如果把他们都杀了,她是不是就只会对着他笑了。 他知道唐玉笺是坐在卷轴上翻出了琼楼,离开他,跑向人间的。所以他又想,如果她的卷轴听从自己调遣,她是不是就不会消失了。 可那都是之前。 那些极端的念头很久没有再出现过,一如他所说,现在他只想保护她,让那些为点蝇头小利就能随随便便践踏她心意的东西都远离她。 唐玉笺被捂着眼睛,看不见他的神色。 “所以你真的要把我关起来吗?” “不是的。”长离否认。 “那之前算什么,你不已经把我关起来了吗?” “因为你去人间不告而别……” “我为什么不能决定自己去哪里?”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说了,可是无法控制住那些话从嘴里出来。 “人间……那里也危险,人心是最难测的,如果阿玉去了,我会担心。” 唐玉笺问,“如果我去了呢?” 长离知道自己说的话在将一切都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推去,但他还是开了口。 “我会担心阿玉被欺负,如果你去了,我会屠城。” 杀人对他来说如同捏碎蝼蚁,自出世那日,对他来说便成了稀疏平常,画舫上那些妖物的性命在他眼中微不足道。 可是,被她知道了。 那一切就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唐玉笺僵硬地拉开他的手,看着眼前的人。 他也在看着她,痛苦和惶恐从苍白冷峻的面容上透出来,凝结成了如有实质的哀伤。 原来这才是他。 披着漂亮的皮囊,可骨子里留的却是凶煞异常的血。 唐玉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算了…… 算了。 不要激怒他。 她现在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不会放开自己,她这个时候不能激怒他,他那样强大,可以对她做任何事,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和那些可怕的想法养着她,甚至将她关在地宫里。 可这不是唐玉笺想要的长离,她有一种被他主宰的感觉。 好像在渐渐失去自己。 可明明,她没有做过错事,她只想好好活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他,透明湿润的水珠无法自控的从眼睛里冒出来。 “长离……” 她流着泪问他,“如果我求你呢?你能不能放过我?” 随着一声沉重的跳动声,长离的心沉了下去。 他最害怕的事情,无非是,她要离开他。 “阿玉,不要说了……” 他看似控制住了唐玉笺的一切,实际上,他极度恐惧,卑微,笼罩在被抛弃的阴影中。 他身背罪业,手染鲜血,真实的他远不如唐玉笺看到的那样清白干净。 面对她,他总是毫无胜算。 可现在,阿玉哭了。 一切都错了。 泪水不断从她眼中流淌下来,他第一次看到她哭得这么伤心,像是一直被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的雪人,想要留住她,可最后融化在了他紧攥的手心里。 “求求你,长离,你不是说什么愿意答应我吗?那让我走,好不好……” 她的情绪异常,仿佛即将崩溃,泪水不断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在下巴处凝结。 说话时嘴唇微微颤动,泪珠也随之坠落。 “我不该带你进真身……我不该总是来琼楼,求你,放过我……” 从嘴里吐出的匕首正在一刀刀刺向长离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疑心烛火是不是要灭了,房梁之上悬挂的明珠是不是蒙了尘,为什么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得黯淡晦涩。 唐玉笺哀伤颤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进来,四面八方的冷气挤压着,让他感到窒息。 长离伸出手,下意识抱住她,可摸到的一切都是冰凉的,整个身体沉重得像是快要冻结。 她想离开他? 唯独这个不行。 “除了放你走。”他在她的眼泪中,被隔绝在了一个无声无光的荒凉深渊,“阿玉,除了让你离开……” 第79章 幸福 一片几近窒息的沉默中,唐玉笺从梦魇般的状态中醒来。 她被紧紧地禁锢在长离怀里,冰凉的手指落在她脖颈处,像是掌住了她的命脉/ 唐玉笺一点一点冷了心。 她语气平静,像在和他闲谈,“那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呀,这样我什么人都不用接触了,我永远都会像个傀儡一样,你想让我怎么样都可以。” 她伸出手,指向一道纸窗之外,守在门口等候差遣的木傀儡。 “或者你把我也做成它们那样,不就好了。” 长离神色几番变化,仍旧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阿玉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都可以当作没听见。” 唐玉笺甚至笑了,眼尾还残留着红晕和眼泪。 “你不想吗?可把我做成傀儡,不就不用担心我会出去了吗?” 他去拉她的手,血肉剧烈地收缩和痉挛。 “阿玉,对不起,我……” “你别碰我!” 唐玉笺挥手之间不知抓到了什么,重重地脱手而出。 猛然破了长离的面皮。 鲜血从他的脸颊处流淌下来,他浑然不觉,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脸,轻轻摸了一下,才发现指腹上染了血。 可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没事的,阿玉。” 唐玉笺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染血的龟壳,一时恍神。 “长离,我感觉我病了。” 她颓然丢下龟壳,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 她病在心里。 她害怕这样歇斯底里的自己。 画舫上,变了天。 不只是谁先发现的。 极乐画舫的舫主失踪了,舫上的一切大小事务,原本是由管事向舫主请示,现在则变成了在琼楼下等待,向妖琴师请示。 可琴师也总是消失不见。 比起曾经不良于行整日待在高阁里的舫主,如今的妖琴师更让人害怕。 他深不可测,不苟言谈。淡金色的眼眸,如冷傲的寒潭,垂眸看人时,像是在看渺小没有生命的杂草碎石,可即便如此,妖物的慕强刻在骨子里,他们只会追随强大的人,无论他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他危险还是良善。 追随强者已经成了小妖们的生存之道。 在他们看来无所不能的妖琴师,站在琼楼的高阁外,看着闭合的门,一直没有进去。 长离就那样站了良久,每次想要推开门时,脑海中先闪过的念头是……如果他现在进去,阿玉看到他会不会不高兴? 她最近总是不愿意看见他。 她那日已经剖开了自己,告诉他,她想离开他。 长离不敢再关她。 可她自己竟也不再出来。 长离闭了闭眼,猩红的咒文在皮肤上若隐若现,他从薄暮站到夜深,再睁开眼时,又重新变成了从容温和的模样。 他已经预想过会看到唐玉笺冷淡的眼神,可没想到,推开门进去后,竟看到唐玉笺坐在桌旁坐着。 托着下巴捏着碟子里的蜜饯,垂眼看一本摊开的话本。 闻声,她抬起头,竟然对他笑了一下。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对他说话的声音也轻轻柔柔,带着一丝抱怨。 长离怔怔地看着她,像是在晃神。 唐玉笺推开碟子,坐直了一些,“有点甜腻,我想吃点咸的了……就吃糯米肉圆好了,糯米要捣碎了再往肉圆上包,再烤一份熏鸽吧,把肉拆下来,骨头可以煨汤。” 她像往日那样说自己想吃什么东西,絮絮地说了几道菜,忽然抬眼,细细的眉毛拧着,“你怎么愣着,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长离缓慢点头,脖颈透出一丝僵硬。 他转过身,推开门,细致地将她刚刚说的那些吩咐给穆傀儡。摁在门框上的手用力到发白,浮出青筋。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金瞳中酿起汹涌的情绪,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快要蔓延出来。 他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回头时,神色变得自然许多。 “阿玉,在看什么?” 唐玉笺翻了一页,嘴巴抿了抿,“一个天上的神仙,下凡历劫的故事。” 长离不动声色地在她身边抗拒,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反应。 她不像之前那般抗拒,也不像前几日那般没有丝毫波澜,像个假人。 她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 合上了话本,煞有介事地说,“这本我不喜欢,又把妖怪写成拆散神仙命定姻缘的坏人,怎么这样?妖怪就不能善良吗?” 长离隐隐觉得不安。 察觉出反常。 可她忽然对他笑了一下。 看见她的笑,一切都抛诸脑后。 难得的亲近,像是坠崖前紧勒在脖颈上的绳索,一步之差,粉身碎骨,被她勒住,又会折断颈骨。 可他仍旧无法自拔地一头陷了进去,忽略了那些怪异之处。 木傀儡很快将她要的东西一叠叠送了进来,又根据她要的那些,一连送了许多种,都是她昔日爱吃的。 唐玉笺很给面子的吃了许多,偶尔会将份量太多的推给他,长离一一吃下。 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这么多了。 他心中重新膨胀起来,酸涩愉悦交织缠绕,层层叠叠,让他忽略了那一点微妙的怪异感。 整整一夜,他手脚不知该如何安放。 唐玉笺躺在他身侧,半夜翻过身,头靠在他肩膀上,于是长离就更不敢动了。 就这样揽着她睁了一夜的眼睛。 前任舫主消失之后,画舫就换了行驶方向。尐説φ呅蛧 重新朝着西荒的方向驶去。 长离说要带唐玉笺去昆仑,所以在去昆仑之前,他要把那地方清理干净。 于是他白日里一遍遍回去,一遍遍清除,踩在血肉横陈的西荒世家,将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古老妖族在西荒的存在痕迹抹去。 他可以瞬息之间出现在万里之外,但唐玉笺是微末的妖,妖气又极易散去,连罡风都能生生将她撕碎,于是长离不愿带她过去。 画舫的行驶速度刻意放缓了些,足够他有时间回去清理。 第四日,长离从水中走出,他很心急,想要更快一点处理完所有,所以每次回来,身上都会带伤。 走到琼楼之下,轻轻一晃,身上的水珠和血液便随着他的步伐蒸发。 回到楼阁上时,他又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长离推开门,心中想,此刻唐玉笺可能正坐在小桌子旁,翻着话本,听到声音会抬头对他笑一下。 这样的想象让他的心一瞬间变得饱胀,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别的东西。 吱呀一声,门推开。 可房间一片寂静,空无一人。 一瞬间,猩红的咒符乍现,长离越过长廊,翻飞的衣袖墨发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焦躁无序地找遍琼楼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房间、每一道走廊、每一处隐蔽的缝隙,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她,找到唐玉笺。 他找了许久,直至濒临失控边缘,一脚踏出楼台,却看见唐玉笺抱着几只莲蓬回来。 她抬头看到他时,眼中有些疑惑,“你怎么站在这里?为什么不上楼啊?” 一瞬间,所有攻击性如潮水般褪去。 长离迟钝地看着她,“阿玉?” 唐玉笺从他身边走过,发现他没跟上,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走?” “没、没事……” 长离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眉宇间流露出柔和,眼皮半垂,唇闭着,给人一种安静而无害的错觉。 仿佛刚才那股几欲毁天灭地凶煞狠戾都是一场错觉。 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中邪了一样紧紧盯着她。 喃喃自语,“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唐玉笺打断他的思绪,把莲蓬放在他手里,满眼期待坐在他旁边,“快点,现在还新鲜着呢,今年的最后一茬莲蓬了。” 长离闻言,什么都不再想,开始细致地剥莲蓬。 她就在他旁边,贴着他的肩膀。 甚至能闻见那股淡淡的纸香。 他感觉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加充盈满足的了。 他想,这就是所谓的幸福了。 第80章 消失 画舫上,变了天。 舫主死了,不知是谁先发现的这件事,风言风语数日间悄然蔓延,随后某一日,有人无意间看见,漆黑的龟壳被垃圾般遗弃于地面。 这些日子,后厨的仆役也心惊胆战。 他们都在钻研凡人民间的菜式,却又不知道楼上那贵人到底想要什么,只能一样样菜按要求备齐了备好了,随时准备着。 等到有人来只会一声,就排着队端着新鲜的饭菜,走到琼楼下面。 然后由着栩栩如生的木傀儡,将那些菜送上去。 虽然明面上没有一个人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妖琴师是画舫新的主人。 白日里,曾经光风霁月的白衣琴师,浑身都是令人心惊胆战的煞气,双目猩红。 他会离开画舫,早出晚归,再回来时,往往都会带着一身血腥的气息。 入夜就会……变成另一种可怕的样子。 他会回到琼楼上,闭门不出。 不停命后苑厨房做那些人间的佳肴,然后送进去。 可第二天,木傀儡们端出来的菜肴,分明是原封未动,看起来一口也没吃过。 送菜的小奴分明透过缝隙瞥见,那高不可攀的妖琴师一改清冷之姿,含笑对着一只摆在桌子前的,一动不动的纸扎人说话。 …… 光线柔和的明珠之下,长离墨发垂肩,正坐在桌案前,在一只纸灯笼上虔诚写字。 身旁传来好奇的声音,“你写的什么?” 他温言,“为你祈福。” “祈了什么福?” “愿你平安健康,所求皆如愿,所愿皆所得。” 身旁的白发红瞳的姑娘托着下巴,眉眼弯弯的问,“那你给自己祈了什么福?” 长离唇角露出浅浅的笑。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愿望多了,就不灵验了。” 于是她就将自己的灯笼送给他,“那我的这只就用来为你祈福吧。” 她要写字,却不知要写什么,洁白的牙齿无意识咬住笔稍。 长离拔下小姑娘口中的笔,轻声说,“不干净,别咬。” “我知道了。” 她握不好笔,写出来的,也是与这些年别无二致的鬼画符的字。 这次换成长离问她,“阿玉,许了什么愿?” 她笑着将自己的长明灯递给他看,“希望长离安康,成为世间最厉害的大妖。” 他希望她所求皆如愿,她希望他安康。 琴师眼下有一抹红痕,像割裂了似的,自眼睫投映的阴影之下拉开一道极细的血痕。 身旁的姑娘凑过来,身上透着纸墨气息,抬手摸他眼下的伤痕。 语气像在心疼,“我下手就那么重吗?怎么没有痊愈?” 长离没有说话。 因为是他刻意不想痊愈,结印护住了这道伤痕,不让它好,才得以保存到今天。 毕竟这是唐玉笺给他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耳边,小姑娘还在细碎的追问着,问他如果为自己许愿,会许什么愿。 在这片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而表现出的温情中,长离仍旧专注的落笔。 白玉的笔杆上雕刻着精细的螭龙纹,毛尖的墨汁越聚越多。 突然,一笔落错。 横拉出极黑的一道墨,在纸面上,像划出了一道裂缝。 所有美好温情悉数破碎瓦解。 他垂眸注视那滴墨点,良久后,神情变了,眸光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嗓音柔和,却带着丝丝缕缕冷意。 “阿玉,我骗你了。” “其实我的愿望,是你回来。” 长离缓慢抬头。 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眼中积聚起近乎冰封的冷漠。 窗外一道惊雷划过。 天地间霎时间被照射的如同白昼。 眼前的‘唐玉笺’面容上出现了变化。 整个人像是一点点干瘪下去的水泡。 点了红朱砂般的眼睛缓慢变成了黑色,嘴角僵硬的咧向耳际,眼下多出了两团圆圆的腮红。 一只纸扎人。 长离安静的看着它,感受不到什么喜怒哀乐。 香炉里的香不知什么时候燃尽了,他忘记续上,于是今夜提早清醒过来。 曾经唐玉笺问过他这是什么香,那时候,他告诉她,这香是用来安神的。 实际上,它是用来驱邪避煞,驱散恶气,镇压他身上日渐滔天的煞气。 往往一根香,便可换了整整一天安稳。 可这些日子一炷香已经不行了,他加成了两柱,三柱,直到现在,香炉里满满都是燃尽的断根。 这香极为凶邪,除了镇煞,还能摧毁神魂,消磨意志,是西荒某些妖族秘制的邪物。 过分浓郁的镇煞香让长离思绪出现片刻恍惚,他看到,唐玉笺留下的那只纸扎人笑了,还走到他身边,对他柔柔的说话。 为了看见她,长离点了更多的香,点到浑身疲软发麻,可他觉得幸福。 因为这个时候,能看到唐玉笺对他笑。 以前没尝到过的喜怒哀乐,在这短暂的七年全部出现了。 曾经离开大阵时他以为自己会死,他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还期待过,可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又不想死了。 这幅躯壳,装的是丢了执念的恶鬼。 她逃走了好几日了。 那一晚,他回来时,她便已经走了。 七日前,长离往返于昆仑,手刃了上下一百八十一条性命的西荒大妖氏族,登上画舫。wWW.xszWω㈧.йêt 他没什么表情,身上的血气随着走路的动作消散,周遭的妖奴们畏惧,跪立着向后缩。 等他走到琼楼上层,身上已经变成了干净无害的样子。 前一日夜里,唐玉笺哭了,哭喊着问他能不能放过自己。 长离站在琼楼门口,第一次心生怯意。 他想,如果此刻他推门进去,唐玉笺看到他这么早就回来了,会不会不开心? 他站了许久,才抬手推开了宽阔的雕花大门,可与他料想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不一样,阁楼里空无一人。 唐玉笺不在。 房间里纤尘不染,桌子上放着一碟没有吃的糕点,她的许多东西都消失了。 那一日长离双目猩红,几欲崩溃。 他找遍了琼楼每一个角落,都没能找到她。 从始至终,唐玉笺都没有如他幻想的那样,抱着莲蓬回来。 而是消失了。 一声不响,消失在了琼楼上。 第81章 逃 长离重新点上三根镇煞香,一步一步走向内间的床榻。 靠窗的美人榻上丢着几件没有被带走的衣服,那些都是长离昔日给她的,上乘柔顺的料子,绣工精致华贵,可她不要。 旁边的小桌子上还放着一个木盒,长离伸手打开,眼神晦暗不明。 那是一盒妖丹。 所有千年道行的大妖妖丹,都原封不动的放在里面,唯独少了一颗珠子,便是她那晚声泪俱下,质问他是不是杀死了‘璧奴’的那一颗,灰绿色的珠子。 长离不解她为什么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跟他生气。 他反反复复检查过琼楼,唐玉笺只带走了自己的东西。 他给她的,一件没带。 唐玉笺的意思可以很简单的猜出,她走了,把所有他给她的东西留下,像是再无瓜葛了一样。 可是她为什么会走? 长离手指微微颤抖,半边身子麻木僵硬。 她走的那日留下了一只纸扎人,上面带着一点微弱的魂气,会咿咿呀呀的动,它拿出唐玉笺留给他的纸,递过来。 纸上是她鬼画符般的字。 求他放过她,让他不要去找她。 长离闭了下眼。 手指攥紧,刺进掌心,空气中多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 现在镇煞香也没有用了。 纸扎人上的一点魂气正在散去,快要什么都不剩下了。 长离已经能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楚的意识到纸扎人是假的,不是她,也没有在对他笑。 他都知道。 他只是,不想让这个梦太快结束。 他想要给她一点自由,让她短暂地离开这里去喘两口气。 或许他应该让她出去走走,她只是只附身卷轴的小妖怪,怕水又怕火,她去不了多远的。 何况她身上有他的血,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她。 他不能把她逼太紧,不能让她再哭了…… 可今日一刻也无法忍受了,他迫切地想要嗅到她的气息,更想要见到她。 坐在他平常一贯喜欢躺在上面翻话本的软榻上,将自己埋在柔软的被褥间,着了魔似的轻轻嗅着软枕和被褥,嗅她留在上面的味道。 下一刻,睁开眼,面无表情,一把将手中的木匣捏碎。 无数妖丹,上万年的修为,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如同尘埃般散落一地。 “阿玉。” 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回荡。 没有人回答他。 心口积聚的血气和煞气汹涌反噬,长离猛然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呛在喉间,又被他硬生生将这股血气压下去,双眸猩红,再一次轻唤出声。 “阿玉。” 长离发了疯一样的想念,痛苦不堪,直至怨恨,他将自己锁在琼楼中,画地为牢一样不敢踏出半步,生怕自己出门便会不受控制地将她带回来,然后愈发执着地、彻底将唐玉笺束缚在自己身边,让她永远陪伴着他,直至魂归天地…… 长离将自己关在琼楼许多天,某日忽然推开门。 他答应她,放过她,无非是因为她的眼泪。 但是现在,她去了太久。 他要把她找回来。 留住她。 一滴猩红的血珠坠落在地。 下一刻,火焰毫无预兆地飞速流窜。 “糟了!”远处,不知是谁先看见,喊了一声,许许多多杂役冲过来,“琼楼着火了!” -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天际。 惊雷自远处降下,雷霆万钧之势仿若天罚。 唐玉笺猛地扭过头,转头去看身后的天。 只见一片火光从遥远的地方直冲天际,像是拉扯着六界坠入一片火海。 心脏猛地收缩,仿佛有什么带刺的绳索正一点一点收紧,扎破血肉,缠绕上她的喉咙。 快来不及了…… 是他要来了! 熟悉的火焰从远处看过去,像是一片绚烂明媚的云霞,可唐玉笺看到它的瞬间,脑子就轰地一声炸开。 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是长离发疯的表现,那些血液会从他皮肤之上浮现出的诡异血咒中流出,变成琉璃真火,吞噬一切。 他要来抓她了…… 唐玉笺强迫自己不再看那片红云,抬手召出卷轴,跳上去飞速向前掠去。 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这次回去,长离一定会像梦里那个样子,将她捆起来锁进梦中暗无天日的地宫,日日夜夜只能见到他一个人。 她早已离开了有水的地方,往一片人烟稀少的山林中藏去。 横伸出的树枝密密麻麻,不疼挂住她的衣衫头发,但是她什么都不顾上,被擦红了脸皮仍旧费力地撑着自己的身体,紧紧趴在卷轴上,跌跌撞撞朝远处飞去。 整整七天七夜,她不敢停下,直到身上没了多少妖气,狼狈得从卷轴上翻下来摔倒在地。 以为已经逃出了很远,但怎么还是能看到那些火焰? 为了抹除气息,不被发现,她现在用的不是自己的人身。 离开画舫前,唐玉笺曾去找到琼音,主动问她,“你现在是不是想剥我的魂?” 琼音含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还知道,你拿了长离的‘风翎。’” 这句话带有赌和猜测的性质,却成功让琼音愣住,表情古怪。 唐玉笺知道她猜对了,说,“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他会杀了你。” 琼音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见了。”唐玉笺说,“你将我的魂魄剥离,然后附身在我的身体和卷轴之上,借此接近长离。” 顿了一下,她认真提醒,“但这样一定会被他发现,他了解我,你装不出来的,我想你应该能猜到,如果他发现你将我的魂魄剥出后,会如何做吧?” 一番话,说的是琼音的所思所想。 她迟迟无法接近凤君,长久离开昆仑,正被那些老东西催促得厉害。 现在,唐玉笺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建议。 “不如你教教我离魂的方法。” “这样我就会自己离开,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因我而迁怒你。” 离魂之术,对唐玉笺这种残魂转生附身的妖物来说,并不算太难。 只要她的真身卷轴还在身边,就不会有失去肉身的风险,还能很好地抹除自己的气息,以免被长离追上。 唐玉笺知道,自己这些年喝下了不少长离的血,他的血液中带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时而会染到她身上。 长离又总是爱趴在她脖颈处轻轻吸气,对她的气息了如指掌。 于是她有所保留,学了离魂方法,附身到了一只纸扎人上。 她悄悄前往画舫后苑,在采买小厮最繁忙的时候,挡着面容告诉他管事说少了东西,让她过来取。 对方也没有太在意,摆摆手让她上去。 等小船横过江面,划出去很远,她又坐着卷轴飞掠进了一架巨大的凡间游船上。 船缓缓驶向岸边,岸上风景如画,人烟稀少。 她戴着头巾遮面,眼睛微微泛红。 找了一处人最少的地方,悄悄跳了下去,一路抹去自己的踪迹,向着深山老林中跑去。 这是曾经生而为人的她,能想到的最易躲藏的地方。 明明她已经那么努力,可看见天边的红云那一瞬间,还是如坠冰窖。 惊慌失措的逃跑之际,忽然不知踩中了什么。 ‘叮铃当啷’一阵碎响。 下一刻,一张缠满铜币的红线大网从地面掀起,猛地将唐玉笺紧紧兜起来,高高挂在树上。 第82章 铜钱狱 唐玉笺突然被吊到了半空中,她猛地回头看去,只见火红的云霞在视线的尽头凝成了一道细长的红线。 他要追来了。 不行,她要快点逃。小說中文網 唐玉笺惊慌失措地挣扎。 如果这一次被他抓住的话,她很可能就再也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了……他一定会把她抓在梦里的那个地宫里关起来的。 在挣扎之间,铜铃忽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开始共振。霎时间,千重万响齐发,震慑神魂。 唐玉笺痛呼一声,捂住了额头。 她身上被滚烫的红线烫出了焦灼的痕迹。 红绳上有火,似乎与穿在绳上的铜钱和最上方隐约可见的一道黄符有关。 唐玉笺意识到自己可能误入了某种阵法之中,这阵法大概是用来捉妖的。 她抬手召出卷轴,想要跳进真身里,却发现原本应该很大的网兜随着自己的动作在不断放大缩小,根本无法张开卷轴。 明明看起来不算坚韧的绳线,偏生逃不出去。 心生绝望之际,卷轴撞了撞她。 唐玉笺转过头,忽然看见不远处一道树丛后,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穿着灰色道袍的人。 是个道士? 道士不知是睡去了还是昏迷过去,头下枕着一只比寻常要大出许多的白毛笔,身旁放着一个空了的水壶。 嘴巴上一层白皮,像是渴极了。 唐玉笺连忙喊他,“醒醒,醒醒啊!” 周遭天气炎热,地上裂的满是空隙,水壶空空如也,盖子都滚到了一边,想必小道士是缺水已久。 卷轴无法张开,但却有样东西是即便不张开也可以引渡出来的,那便是她画卷中那汪一望无际的湖水中的水。 唐玉笺抬手引出卷轴中的湖水,这些是绳索拦不住的。 只听见“哗啦”一声,巨大的水柱兜头降下,泼到道士头上。 “咳……咳咳……” 地上的人猛地咳了几声,呛着水从昏迷中醒来。 唐玉笺连忙向对方求救,“我给你水,你能不能把我放下去?” 道士微微抬起头,露出了一张被水淋湿的脸。 但仍是神志不清,呆坐在地。 迷蒙地看向她,忽然开口吐出了四个字。 “祸星命格……” 唐玉笺皱眉,“什么是祸星?” 小道士有问有答,“为祸四方,惑乱天下。” “哦……你才是祸星,我把你叫醒,你竟然咒我!" 道士一顿,像是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一样,四周打量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湿的衣服,仰头问,“是你将我叫醒的?” 唐玉笺不敢碰那些绳子,抱着膝蜷缩在网兜里,可怜兮兮,不停点头。 “这是你的阵法吗?救救我,把我放出去吧,这绳线都快要把我烧坏了。” 道士站起身,仰头端详着红绳结网,看着上面的铜币和黄符若有所思,“这绳结是属火的,铜钱立狱……这是个火牢。” 说的什么? 唐玉笺听不懂。 她只是被越收越紧的火绳烫得浑身难受。这样烫下去她倒是不会死,因为她现在是附身在一只纸扎人身上。 可是,如果烧坏了这个身子,她的魂气就会散出去,长离必定会找到这里来。 若是那样,就糟了。 唐玉笺可怜兮兮地问,“大师,那你能把我放出去吗?” 道士被这一声大师喊得飘飘然,抬头看她,眼中多了点怜惜。 他沉吟片刻,说,“这阵法是我师兄设下的,他去追害人的狐狸了。若是误伤了你,那我自当要将你放出来才是。” 说着,他拿起自己丢在一旁的巨大毛笔起身,问唐玉笺,“能否再给我一些水?” 唐玉笺立即召出湖水渡向道士。小道士看到那水是从卷轴里出来的,眼神变了变,可也没说什么。 沾湿了毛笔,咬破手指点在笔尖,随后站到唐玉笺的绳兜正下方,在四个角上依次画上了古怪的图案。 唐玉笺只能依照他的笔画轮廓猜测那是什么,图案有马、有鱼、有牛,看得一头雾水。 “你在画什么?” “……狻猊、狎鱼还差一个……” 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在四个角依次写下咒符。 最后一笔落下,倏然间,汹涌冰冷的水流漫过呼吸,唐玉笺整个人出现在了水下。 惊慌失措之际,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就在耳旁响起,“不必害怕。” “这些水是假的。” 唐玉笺现在是纸扎人,被水淹了当然害怕。 她转过头,在淹没视线的水潮中,看到自己的头发在翻飞。 与此同时,道士已经站在水中,伸手扯下了绳结上的那道水符。 霎时间,阵法破了。 绳结散开,铜币叮叮咚咚掉落一地,唐玉笺也随之挣脱出了网兜,拼命向外游去。 “哗啦”一声,她跃出水中。 回头一看,唐玉笺发现在道士在地上写过字的四个角上方,凭空出现了巨大的水墙。 扯下黄符之后,道士挪到其中一角,抬脚踩花了自己画下的图案。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水墙竟然就这样无端消失了。 小道士回过头,正对上唐玉笺目瞪口呆的模样,有些脸红。 “你还好吗?” 唐玉笺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上干燥一片,头发也是蓬松顺滑的,像是从来没有碰过水一样。 想到小道士刚刚说的话,她错愕地问,“刚刚那些水是假的吗?” “五行避火法,周遭都是水中瑞兽,刚刚的这块地方就变成了水下。” 道士说着,在地上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画得极为认真。 落下最后一笔,破开指尖,滴上一滴血。 下一刻,土地之上便凭空出现了一个木匣。 他抬手将自己的毛笔珍之重之地放进木匣里,抱着木匣站起来,看到旁边的唐玉笺脸更红了。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他怀里抱着的盒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法术?可以凭空造物?” “这不是造物,是我一早存好的,只是现在可以用笔召唤出来。”道士脸颊红红地说,“这是我们太一族的术法。” 见他这么厉害,唐玉笺又想起他刚刚说自己是祸星的事,表情变得难看,“你刚刚为什么说我为祸四方?” 小道士解释,“是从魂相上看出来的……” 看唐玉笺一听这话又不高兴了的样子,道士连忙改口,“但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修仙正位,祸福相依,即可恶因善果。” 第83章 狐狸娶亲 唐玉笺皱眉,听他说得神乎其神,疑心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透露出了想要成仙的想法,被对方察觉了。 可又觉得,刚见一面的人怎么可能看出这个? 她精神不振,看着嘴皮干涩的小道士,拿起地上的水壶引着湖水装满了一壶,用塞子重新塞好,递到道士手里。 随后问他,“你可知人间该怎么走?” 她连续走了七天七夜,又累又倦,又被这铜钱狱伤了附身的纸扎人,浑身都不舒服。 想找个人间的客栈停下来休整一下。 道士闻言抬手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唐玉笺谢过,让道士现在就喝两口,再给他注满水壶。 收获了一连声的感谢和一张红扑扑的脸。 夜幕低垂,乌云遮月。 依稀能越过山林,看到远处镇子上的万家灯火。 唐玉笺朝着道士指的方向离开,可一路上越走越觉得奇怪,丛林间多了许多浓密呛人的瘴气,天空也昏沉下来。 唯一不变的是,只要唐玉笺回头,便能看见遥远天际上的一抹鲜红的颜色。 她知道长离不会死心,他反应过来,恐怕就会猜到她会去人间,细细搜索过每一座人间城池。 唐玉笺必须要在他来之前,换一具新的身体。 正走着,脚步停下,眼前的丛林两侧被一条横穿而过的宽阔河流断开。河流上打着旋儿,下面有无数的暗流,看上去极为汹涌。 幸而唐玉笺有卷轴,无须踩水渡河。 就在她抬起手,准备坐上卷轴之际,突然间,寂静的山林间传来了阵阵欢腾的唢呐与敲铜鼓之声。 叮叮当当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响起,像是还有人在摇铃铛。 唐玉笺循声望去,一队身着火红衣裳的影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似乎……是在迎亲。 这荒山中有喜事? 唐玉笺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条长长的迎亲队由远及近。 涌动着瘴气的树林因为这支迎亲队伍热闹起来。最前面的两个高挑身影戴着面具、穿着红色吉服,他们举着猩红阴暗的纸灯笼,双手并拢,一同往前走。 精致繁复的花轿上,红绸飘荡着,摇摇晃晃,门帘被风吹得几次掀起又飘落。 唐玉笺好奇地望向轿子里,隐约看见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人影,姿势有些怪异,似乎倒卧在轿子中。 这便是新人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熏香味儿,却压不住淡淡的腥涩气息。 唐玉笺认得这个味道,因为画舫上有许多狐狸精,身段妖娆纤细,模样漂亮,是她最喜欢的妖怪之一。 原来是狐狸娶亲。 没来得及细想,队伍忽然在唐玉笺面前停下了。 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高达人影转过头来看向她,面具下尖尖的狐狸嘴将面具顶起了一道小缝。 唐玉笺犹豫着,说了声恭喜,祝新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面具遮住了脸,但她能感觉出狐狸在笑,向她发了一张请柬,“我们家主大婚,在山中设宴。” 鲜红的纸张上撒了金,上面是奇怪的字。 带着一点甜腻腻的味道,像酥糖染上的。 队伍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很快敲锣打鼓之声又重新响起,树林里再次变得热闹起来。妖怪的迎亲队伍过境之处,所有的山间魑魅都被邀请去家主的喜宴上喝酒。 迎亲队伍变得格外长,一时间热闹非凡,后面的妖物们抱着一盒盒贺礼,兴冲冲地跟着。 唐玉笺想了想,悄悄从卷轴里抽出一叠话本当聘礼,又扯了条红色旧衣裙上的腰绳绑在上面,仔仔细细的打了个蝴蝶结。 她抬手掀起一点帘子,垂下的红绸遮掩住了月光。 沿着蜿蜒的河道往前看,一座华贵又莫名带了点阴森的古宅突兀地矗立在山林之间,大门前悬挂着血红色的四方灯笼,随风摇曳。 院子内喧嚣热闹,有许多模样奇形怪状的山中魑魅正在谈笑,家仆的面容与常人迥异,许是道行不够深,化不出完整的人形,尚还长着尖嘴狐狸耳。 手中托着巨大的盘子汤盆,步履蹒跚地在院中穿梭,有些盘子比身体还大,已然覆盖了他们的身躯,必须要费力地将盘子高举过头顶,才不会洒出来。 迎亲队伍在大门前停下了,唐玉笺掀开帘子从轿子上跳下来,目光看到最前面,几只妖怪抬着大红花轿往院子里去。 接着便是一阵热闹的起哄声,有妖怪闹着要看新人。 这座府邸妖气冲天,乌烟瘴气,唐玉笺被冲撞得浑身难受。 可这种杂乱的环境却能很好地掩饰住她身上的气息。 唐玉笺拿着请柬往院子里走去,前面的小童对她作了一揖,引着她去往一处空桌。 偌大的庭院很是气派,坐落在山中开凿出来的一个巨大洞穴中。头顶没有月亮,漆黑的岩石遮天蔽日,却异常开阔,仿佛整个山体都快被挖空了。 远处楼阁高耸,近处水榭川流,这倒是个讲究的狐狸。 院落中挤满了牛鬼蛇神,期间有人过来跟唐玉笺搭话,问她是从哪座山上来的,怎么以前没见过她。 唐玉笺一一敷衍过去,走神在心里盘算着,她最多能在这处休息两个时辰。 便安心地坐在桌子旁。 盒子里塞满了瓜果蜜饯,还有从未见过的酥糖,面前摆了几碟红彤彤的喜果,唐玉笺剥了两颗酥糖,正在好奇地等待一对新人。 路过的一只狐狸看到她嗑瓜子,忽然惊呼一声,走过来拉她的胳膊,“哎呀,纸扎人怎么跑出来了?” 唐玉笺一脸莫名,“啊?” 身边粗犷的牛头怪作出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是纸扎人?” 唐玉笺,“我不是……”等等,现在这副身体好像确实是。 狐狸声音尖细,成了精也惊惊乍乍的,叫得唐玉笺太阳穴生疼,想必对方妖力在她之上。 她被拉扯着,苍白地辩解了几句,“你等等,别推,我虽然是纸扎人,但不是你们这里的纸扎人。” 话音未落,便被那小奴一把推进了庭院的深处。 “你们可别再往外跑了,坏了规矩家主会打死我的!”小奴嘟囔着,似乎对唐玉笺走来走去的样子十分不满。 咣当一声,门已经在眼前闭合了。 唐玉笺目瞪口呆,缓缓转过头,看见房间内充斥着杂乱无章的吉祥象征。 宽阔的雕花木门上,绘着并蒂莲,又贴了暗红色的鸳鸯剪纸,桌子上摆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却又摆了油腻腻的烧鹅,各种喜庆的东西杂乱无章地堆砌在房间里,反而透出一种怪异。 这里明明是狐狸娶亲,却处处都是凡间的样式。 进去另一侧,一左一右果然摆着两只纸扎人。 大概是吸附了周遭的邪念怨气,漆黑的眼仁在脸上转,可又不像唐玉笺这样可以来回走动。 莫非狐狸要娶的,是个凡人? 唐玉笺对这两只没有红艳艳腮红的纸扎人不感兴趣,好奇驱使,往里走了两步。 这一眼,看到雕花拔步床上,绑着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盖着红盖头的高挑人影。 第84章 熟人 唐玉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音。 生怕惊扰了待嫁的新娘子。 她虽然当了很多年妖怪,已经久未涉足人间,但再不了解这个世界,她也知道,盖盖头的都是女子。 身着喜服的高挑身影安安静静的坐在婚床上,肩膀似乎有些太宽了,若是凡间的女子,必定是一个高大的女子。 听说这些个人间城池的凡人大多都是盲婚哑嫁,盖头掀开之前,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 但……也不至于把人绑起来吧? 唐玉笺感觉到一阵古怪。 新娘子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绑住,一双手臂更是反剪在身后。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直到看见对方过分平坦的前胸,才意识到这个身着红裙的新娘子,是个男人。 狐狸娶亲,取的不是妻,而是夫。 雕刻着龙凤呈祥纹样的红烛噼啪燃烧,缓慢垂泪。 忽明忽暗的光影照在‘新娘子’身上,地上却没有影子。 怪不得,婚房里会用纸扎人,那明明是民间丧葬用的东西。 唐玉笺一时毛骨悚然。 没猜错的话,这位‘新娘子’是活人的生魂,竟然被这座宅院的狐狸家主生生拘了过来。 外面敲锣打鼓,喧嚣欢闹。有人点了鞭炮,噼里啪啦,热闹极了。 屋里,生魂安静地坐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异香。 若不是与长离身上的气息稍有区别,唐玉笺都险些认为是他追来了。 凡人魂魄离体太久不是会死吗?若是这男子是生魂,那此时肉体必定还存活着。 这狐狸真是有损阴德,唐玉笺内心还是把自己当作凡人看的,当即便想从这喜宴上出去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喜宴,而是妖怪勾魂的民俗恐怖话本。 唐玉笺推了推门,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啪嗒一声,身后出现了响动。 唐玉笺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是门边一左一右站着的纸扎人,竟然有一个朝自己迈出了一步,漆黑的眼仁儿在扁平的面皮上,直勾勾地盯着唐玉笺,身侧垂着的一只手颤着,似乎想抬起来。 但纸扎的身体太过僵硬,它碰不到唐玉笺。 这里是深山老林,又是狐狸宅院,若是这狐狸吃人的话,周围想必有不少冤死的亡魂。 怨气变成邪祟,钻进了纸扎这种极易被邪物附体的东西上。 唐玉笺走近纸扎人,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它。 须臾过后,她移魂换了个新的身子。 原先的身体倒在地上,被铜钱狱灼伤,满是伤痕,现在正好不用了。 这里气息杂乱,乌烟瘴气,倒是能很好的隐藏她身上的气息。 唐玉笺手里还握着一把从喜宴上带过来的瓜子果仁。 在房间里找了张软榻坐下,休整好身体,恢复一些妖气便会离开此处。 可今天手里的书怎么看都看不下去。 房间里另一个穿着大红旗袍的人存在感太过强烈。 一阵阴风穿堂而过,血红的盖头无端飞起来半边,露出半张涂了口脂的清癯轮廓。 一看便知是男子,却偏偏穿着大红衣裙,充斥着怪异的美感。 唐玉笺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曾察觉四周的诡异变化。突然,地上被她刚刚蜕下的纸人,突然咿咿呀呀的活了般飞扑向她, 动作僵硬而迅猛,唐玉笺反应不及,被猛地撞开,重重地撞倒在一旁的桌子上。 纸人压在她身上,撕扯开僵硬的双臂,疯狂的掐她的脖子。 手上的纸边锋利如刀,像是要夺命,唐玉笺挣扎着,试图摆脱发疯的纸扎人,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墨和怨气刺鼻的气息,纸人的身体在扭打中被撕裂,但它毫无痛感,依旧不知疲倦地生扑猛攻。仦說Ф忟網 唐玉笺后背发麻,不知什么时候被撞到了拔步床旁,只听见刺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撕裂。 再回过头时,‘新娘子’的红盖头已经被掀起,露出来一张苍白清俊的脸。 看起来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唐玉笺没想到新娘子那么漂亮,不对,应该说是新郎官。 他被波及,生生撞倒,原本安静的坐姿变成了仰躺,头上的珠钗掉了许多,漆黑的墨发再也簪不住,倾泻在身下。 唐玉笺思绪短路了片刻,这狐狸想学凡人礼,却学不明白,新郎官哪有戴珠钗挽青丝的? 刚刚那刺啦一声,是他脚踝上的一段麻绳被锋利的纸扎割断了。 想必看他只是魂魄之身,那帮狐狸也没有好好捆他。 唐玉笺受够了旁边穷追猛打的纸扎人,弯腰转了几圈猛地扯下麻绳,抬手召出卷轴一跃而上。 趁着僵硬的纸扎人回头往后看时,从上空俯跳而下,从背后用麻绳缠绕了几圈,一脚踢中纸扎人的背心,将他踹到了桌子后。 咣咣当当的挣扎声中,唐玉笺拿过床边掉落的红盖头,一把盖到了纸扎人头上。 这下,两个黑洞似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纸扎倒是安静了许多。 唐玉笺终于回头,有时间打量身后的新郎官。 凡间极少能看见如此隽美的凡人,在这世上,过分美艳的,不是仙魔便是妖魅,食五谷的凡夫俗子大多粗糙,寿命短短几十载,都是随便长长。 他仰躺在一片浓艳的红中,安静的闭着眼,睫毛划出一道柔软的弧度,让唐玉笺出戏的觉得他像个等待人拯救的睡美人。 唐玉笺靠近他,仔细观察这个新郎官。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自己的确见过这个人。 几年前,就在一座人间城池的寺庙里,他还是个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的小少年。 现在,他竟已长大成人。 虽然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却已经能看出温润惊艳的模样。 当年,她误以为那个被无数杀手追堵的少年是女鬼的孩子,将自己舍不得吃的桃子赠予了他,让他好好活着。 怎么几年后,连魂魄都被狐狸勾出来,在这深山老林里当起了新郎官呢? 外面响着叮叮咣啷的喜乐声。 有人喊着,“要到吉时啦!” 唐玉笺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婚房,心想自己是万万不能留在这里了。 狐狸小气又记仇,本来躲长离就危险重重,这个时候不能再惹事上身。 可走到门口,她又犹豫了一下。 回头看着双目紧闭的新郎官,一只手握在卷轴上,没有立即离开。 第85章 城隍 狐狸娶夫,是翠清山头等热闹的大事。 几乎整个山上的魑魅魍魉都给面子过来了,贺礼堆地成了小山,狐狸们飞来跑去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在此之前,翠清山的火狐精,已经洋洋得意地告诉所有来到洞府的妖精鬼怪,说她娶到了一个煞是好看的俊美夫君,吊足了众人胃口。 如今又藏着掖着,不让众妖在吉时之前看他,说是自己动了真心,要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直到吉时到了,噼里啪啦放着鞭炮,才让小奴们去将夫君请来。 远远地,便看见穿着大红衣裙盖着红盖头的高大身影走过来,动作有几分僵硬。 可这也是自然,毕竟狐狸家主新娶的这位夫君是人间的生魂。 三魂七魄只被她勾出了两魂六魄,少了一魂一魄,便有些痴傻。 新郎被小奴们拉扯着走过喜堂,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这新郎官身上有股油墨味儿。” 现场闹哄哄的,一句话石沉大海。 没人管新郎官是人是鬼,究竟是谁,迎着所有人,狐狸按照凡间的礼数行了不伦不类的礼,匆匆拜了堂,在一群起哄声中被群青面獠牙的妖怪送入了洞房。 狐狸期待已久,却隐隐觉得新郎的身形不大对。 不久之前,她被一个道士重伤,在山路上断了腿,匍匐在地。 正巧一位路过的公子,见她化作的狐狸原形唧唧叫着,心生怜悯,便在她面前撑了一把伞,又给她包扎了受伤的腿。 公子温润如玉,如琢如磨。 那一瞥惊鸿,让狐狸念念不忘。 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她跑到山上的庙中,勾了公子两魂六魄。 虽然此前她此前成婚许多次,害得那些男子阳气尽失而亡,才引来那道士非要收了她。 但这一次,她是真心的。 狐狸精缓缓走向坐在床边的新郎,心中既紧张又兴奋。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给男子掀盖头,这倒是头一遭。 柔声唤了一声“夫君”,她羞红了脸,轻轻抬手,撩起那红艳艳的盖头。 本以为会看到那张在红烛下惊艳一室的面容,却不料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两点墨水化成的黑洞洞的眼睛。 盖头下的纸扎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眼下是两团滑稽的腮红,嘴角夸张地咧到了耳根。 这一幕,即便是狐狸是妖,也陡然吓了一大跳。 她好大一个新郎官呢? 怎么变成这腌臢的东西了? - 唐玉笺拎着那道高挑的影子,在山间羊肠小道上疾步如飞,心中却不停地咒骂自己多管闲事。 为什么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双手呢? 她提着的男子只是一缕游魂,轻若无物。 或许是因为离体时间太久,魂体有些散乱,透出淡淡的虚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 唐玉笺心中一阵焦虑,“我拼死把你带出来的,你可不能死在我眼前啊!” 周围的山道越来越熟悉,唐玉笺却辨不清方向,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走回了来时的路。 背后那敲锣打鼓的洞府突然沉寂下来,一群鸟被尖锐的嘶鸣惊起,乌压压地拍打着翅膀,四散飞逃。 唐玉笺心中一凛,意识到那狐狸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新郎官被调了包。 更焦虑了。 不过好在她不算倒了血霉。 远远地,唐玉笺便看见之前快要渴死的道士,举着水壶小口小口啜饮,背后背着巨笔,一路往上走。 好歹算半个熟人,唐玉笺一见到对方赶紧叫着,“大师!过来救命!” 道士平时哪听过这种真情实感的叫喊,更何况还是‘大师’两个字,顿时虎躯一震来了精神。 唐玉笺急促地喘着气,飞速地解释了当前的情境,“山上的狐狸精抢了凡人的生魂,要与他成亲。我将人偷出来了,不过那些狐狸好像也疯了!”ωww.xSZWω㈧.NēΤ 道士目瞪口呆。 看见飞扑过来的妖物,和她身后追着的一群东西,抽出巨笔随即顶了上去。 唐玉笺始终捂着自己的脸,生怕被那些狐狸瞧见。 此时有人帮忙,也顾不上自己还剩多少妖力,抛出卷轴,拎着昏迷不醒的生魂一跃而上,回头问那小道士,“下山往哪儿走?” 道士百忙之中告诉她,“顺着你面前的路,去下面!” 随即毛笔落在地面上,飞速写了几个字。 片刻后,一道土墙拔地而起,道士追了上来。 “你怎么回来了?”他喘着气问。 唐玉笺气急,“还不是你之前给我指的路,我要去人间,你把我送狐狸洞去了!” “啊?” 道士长得不好看,脑子似乎也不太好使。 唐玉笺对不好看又笨的人没耐心,好在这人的毛笔还有两把刷子。 只是土墙挡不住穷追不舍的狐狸,正当道士咬破手指又要动笔之际,周遭骤然冷了下来。 阴风怒号,掠过树林,天地间蓦地一片死寂。 唐玉笺警惕地跳下卷轴,将游魂藏进了真身里,站到道士身后。 林中鬼影幢幢,比常人高出两三倍的竖长身影如同林立,步伐整齐划一,带着冰冷的死气,从远处缓缓而至。 道士单手抵唇,示意唐玉笺安静。 对面那群气急败坏的凶狠狐狸竟然也齐齐噤了声。 唐玉笺脑中只剩下四个字。 阴兵过境。 恰好截断了那群狂躁狐狸的去路。 道士趁着四周阴气弥漫之际,低头在地面上急速地画着符咒。 笔落如刀,划地为牢。 随着最后一笔的完成,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拉起唐玉笺,疾步向外奔逃。 一路跑远了,道士终于猛地大喘气,他在阴兵过境之时便开始憋气了,险些给自己憋过去。 唐玉笺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发现视线里多出了些宅院瓦舍,周遭也依稀有了人烟。 只是这人烟和寻常看到的不太一样,恰逢路边有个坟头,一个穿着紫衣的姑娘正坐在碑上哭。 离近了,唐玉笺看清那人穿着的竟是绣有仙鹤纹样的寿衣。 哭声也听清了,姑娘在说,“我生前都说了不要穿深紫色……” 周遭几个手持红缨长枪的阴差横卧在坟头,面色青灰,眼眸死寂。 唐玉笺沉默片刻,险些破口大骂,“这里是什么地方?” 道士说,“城隍庙。” 他又解释,“这男子是生魂,送到哪里都不如送到城隍庙去。” “这真的可行吗?” “当然,城隍也是阴间的官府,管领阴间的亡魂,你把他送过去,若是他阳寿未尽,自会有阴差将他送回去。” 唐玉笺看了眼坟头上躺平晒月亮的阴官,持怀疑态度。 又走了一会儿,远远便看见金砖琉璃瓦的城隍庙,矗立于山脚之下,飞檐翘角,雕梁画栋。 庙门两侧立着石狮,金柱高高耸立。殿内香火缭绕,人影憧憧。 到了跟前,却发现这里挤满了孤魂野鬼。 唐玉笺震惊,“这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鬼?” “你不知道吗?今夜七月十四,是人间中元。” 小道士顿了一下,迟疑地说,“但今日,这里似乎有仙者气息……” 第86章 “殿下” 一句话,落在唐玉笺耳朵里是毛骨悚然。 “仙者?有天族在?” “你什么语气,那可是天上的仙人,要尊重仙人。” 唐玉笺后退两步,说,“那我不进去了,你把他带进去。” 抬手一拉,将闭着双目的生魂拽到道士身后。 道士疑惑,“为何不进?” 他试图劝说,“中元节,鬼门关开,肉体凡胎也混能进去赏灯逛市,我跟你一起进去,天亮前出来就行。” 唐玉笺咬着牙,“我不喜欢天族。” “诶呀!”道士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差点伸手去捂她的嘴,一边急得直叫唤,“我就发现你这小鬼怎么口无遮拦的?” 唐玉笺知道自己顶着一具纸扎人的身子,被他当作中元还阳的鬼也无可厚非。 但她不愿意进去,一听说里面有天族像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小道士倒是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对神仙心向往之。 唐玉笺为活下去是要修仙,但是修仙和喜欢天族是两码事。 她觉得自己成了仙之后,一定和那帮高高在上的天族不一样。wWW.xszWω㈧.йêt 道士害怕她那张嘴惹出祸端,也没敢再邀,让她去旁边鬼市逛逛。 自己带着生魂踏入城隍地界。 只是没想到里面一片混乱。 四周弥漫着陈腐的阴森气息,青面獠牙的鬼差们身着冥府的官服,匆匆地穿梭而过,带着无数高大的阴兵往外走,气势森然。 “怎么就会在咱们的地界上不见了呢?” 身侧飘过焦虑的窃窃私语,“不是说那位是……怎会落入妖物之手?” 迎面一个鬼官大人在抹额头不存在的冷汗,叱责旁边佝偻着身子的阴差。 “我就说那边翠清山妖气太重,那些魑魅魍魉也太过放肆了!竟敢碰阳间的人!” “可大人,妖界的事我们鬼府不好插手吧?” “你懂什么!这是好不好插手的事吗?” 道士也小小的震撼了一下,没有料想到这里的城隍庙竟然如此繁忙,挤了这么多官大人。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阴气森森的鬼国阴官。 小道士带着生魂进去,找了个最近的青面獠牙的阴差,向他作了一揖。 “这位官差大哥……” 话刚一开头,对面连连摆手,“你的生人做什么要到地府里来?别添乱,快点滚。” 道士连忙解释,“我是送生魂送来的,翠清山中的狐狸洞里救出来的,应该阳寿未尽……” 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一段话还没讲完,阴差“唰”的抬起头,巨大的獠牙面具快要抵到脸上来。 “那个生魂呢?”官差幽幽问。 道士向旁边移了半步,露出身后那个垂眼不动的温润男子。 “就在此处。” 阴差“哐当”一声从桌子掉到地上。 这肉眼凡胎的小道士或许看不出端倪,但那些开了天眼的阴差却能清晰地看见,此生魂之上,分明打入了十道仙咒,封住了浩瀚仙蕴。 “你跟我来。” 说完,道士竟看见阴差哆嗦了一下。 像是遇到了什么极恐怖又救了大命的事情,一路大喊着“报”,冲进了城隍庙最深处的大殿。 原本还嘈杂的冥府突然安静下来,陷入了一片死寂。 道士被周遭森森的鬼气压得喘不上气来,刚一进去就被人押着跪在地上。 想抬头,却被身旁的鬼差压住后脑勺,以额触地。 比那些鬼气加起来存在感还要高出万倍的,是最上方清正冷冽的灵蕴。 仙者……应该就在那儿。 道士头埋得更低。 不远处的人命令他抬起头来,细细向大人们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道士这才敢抬头。 却惊见曾在城隍庙里见过画像的城隍爷,竟然屈尊坐在下面最不起眼的角落位置。 在他之上,几位身着紫袍腰系玉带的威严身影端坐着。 其中正居座首的那位,周身环绕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仙气,仅仅是坐在那里,便让人神魂巨震。 就连鬼国的神官,也只能屈居他下方一侧,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为,“殿下”。 “快说吧。” 见小道士一副被震慑得不敢动弹的模样,城隍爷在旁边急切地催促道。 “我、我在翠清山的狐狸洞里,看、看见……”道士脑中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生魂其实不是他发现的,是一个口无遮拦的…… 最上首的人忽然起身了。 偌大的殿堂噤若寒蝉。 高挑修长的白衣身影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镶了灵宝的云履在衣摆下若隐若现,竟朝着自己走来。 道士浑身紧绷,感受到巨大的仙蕴弥漫过来。 那双脚越过他,停在自己后方。 那位“殿下”走到闭目的生魂旁,竟然躬身行了一礼。 “师尊。” 声如冰层碎裂,淡淡的两个字,敬重与矜骄皆有。 生魂自然不会睁眼。 这位“殿下”站了起来,他身后的冥府鬼官们也无一敢再安坐,纷纷起身,大殿内顿时站满了乌压压的高大身影。 被道士带来的生魂,此刻如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般,被几位仙风道骨的白衣仙者小心翼翼地引了下去。 小道士以额触地,颤着身子跪在地上,心中充满了疑惑。 眼下这场景,真的是他一个小小的道士应该参与的吗? 他反应不过来。 却发现那位“殿下”没走,忽然开口,“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小道士愣了一下,还没开口,旁边的阴差便解释道,“殿下,今日是人间中元,许多凡间的活人会烧纸钱纸扎祭奠亡者,其中还有一些纸扎的房子轿子,童男童女。” “他身上染的,便是那纸扎上的油墨味儿。” 那位殿下收回视线,似乎对这些俗事并不感兴趣。 等官差们走尽了,阴官拍了拍道士的肩膀,“起啦吧,你这次立大功了,有大功德。” 道士昏昏沉沉的,“什么大功德?” 话音刚落下,一位仙气飘飘的仙者便出现在他身旁,温和地对他说,“我们殿下问你有什么心愿?” 见他怔怔的,不说话,仙者便引导,“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永生不死,福寿万年?是家财万贯?还是……” 道士福至心灵,高声回答,“我想修炼成仙。” “想成仙?” 仙者上下端详了片刻,问,“太一族的后裔?” 道士连忙点头。 太一一族,天上一支,地下一脉,地上的想要飞升极为艰难,凡夫俗子修炼成仙的千百年来都未曾听说过。 可这小道士身上却有些机缘,刚好遇到殿下。 第87章 凤火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 远处青砖琉璃瓦的大殿上似乎弥漫出一道光晕,喧嚣的街道安静了片刻,又重新吵闹起来。 唐玉笺抬头看去,身边有人说,“不用看了,这是有人飞升。” 唐玉笺回头,问旁边跟自己一起排队的女鬼,“你怎么知道?地府怎么还能有人飞升?” “兴许人家本来到地府就不是投胎的。” 女鬼说,“只有没有背景的肉体凡胎才会被阴差勾魂,送到下面转世轮回,冥界时常有那些天上的神仙下界轮回,称之为历劫,一旦消了劫难,轮回结束,就会被天上的人接引上去。” 轮回,转世投胎,不存在的。 唐玉笺一愣,“我看过几本神仙历劫的话本,原来还真是这样。” 话本说得比较直白,阴差勾魂,有三不勾。 阳寿未尽不勾。 有身孕者不勾。 最后一个就是,有背景的不勾。 女鬼跟着摇摇头,幽幽叹了口气。 前面是喷香四溢的鬼市,据说有个老字号的蝴蝶酥味道很不错,老板生前是上京最大酒楼的厨子,死后荣归故里,到了地府也生意兴隆。 小道士去城隍庙里面送生魂,唐玉笺便被一股又一股的香气吸引到这边来。 她在这条鬼街上已经徘徊了许久,可惜手里没有一分钱。 亡者们在冥界花的纸钱,都是阳间活着的人烧的,在阳间烧多少纸钱,地府供养阁的对应账上就会相应多出来多少。 一般都是亲戚朋友逢年过节给他们烧点冥币下来,亡者们可以去供养阁领这些冥币出来,然后在鬼市上尽情消费,好不逍遥快活。 唐玉笺知道。 是因为她看大家都去供养阁领钱,以为那是个什么发钱的好地方。 也跟着去排队。 穿着灰暗官服的阴差翻了半天魂簿,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名字。 一抬头才发现她是个妖怪,将她赶了出去。 还是目睹了全程的女鬼看她太过凄惨,便邀她一同逛鬼市。 女鬼生前是大户人家的闺秀,死后在冥府也是巨富,唐玉笺一整晚寸步不离的跟着人家,吃吃喝喝享受了一把巨富的快乐。 又一次感叹,冥府真好,下次还来。 鬼市叽叽喳喳很是混乱,没钱的亡魂就只能吃鬼市不要钱的汤汤水水,过了阴阳之交的拱桥,有个老婆婆推着大桶在一碗一碗分给大家。 唐玉笺走近看了一眼,看见翻涌的人骨内脏险些吐出来。 眼看天要亮了,唐玉笺还记得道士说过要在天亮前出去。 她和女鬼依依惜别,记得对方带自己吃吃喝喝逍遥快活的恩情,问女鬼姐姐在阳间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到了阳间帮她想想办法。 女鬼压低了声音,语焉不详,“我死的时候还没成亲……我家里人比较含蓄,你是纸扎人对吧?有没有相熟的俊朗男纸扎……” 唐玉笺想了想,点头,“如果我能碰见卖纸扎的铺子,就给你烧两个下来。” 女鬼含笑点头,“多烧两个。” 女鬼是上京李府的小姐,她详细的讲了一遍,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生辰八字,唐玉笺说她记住了,会挑高高壮壮的烧给她。 两个人依依惜别。 唐玉笺回到城隍庙门口,等了许久,却不见道士出来。 眼看天要亮了,她心里咯噔一声,跳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该不会小道士在里面耽搁了出不来,要被困在这城隍庙了吧。 一想到对方是因为多管自己的闲事才卷入这个地方的,唐玉笺二话不说便要往里走。 忽然,一股灵韵涌动。 周围往返于阴阳两界的亡魂纷纷惊愕不已,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指指点点。 唐玉笺心下一沉,缓慢地回过头。 看到自己来时的山林上,正蔓延起一道诡异的金红色薄雾。 …… 狐狸娶亲是翠清山最近的头等大事。 原本山中魑魅魍魉全都聚集一堂,说着喜庆话,洞府热闹喧嚣,可现喜事没办起来,新郎跑了。 狐狸洞人走茶凉,只留下满桌狼藉。 狐狸正大发雷霆,忽然察觉周遭气场不对。 她转过头,看到门外一道高挑的身影踏进来。 洞府里霎时一片寂静,静得甚至连风声都听不见。 细碎的阳光透过叶片洒下来,落在那人身上,却融化不了他寒冰般的冷戾气息。 一步,两步。 他走过来,狐狸心生警惕。 能感觉出来,来者身上可怕的威压。 “不知阁下擅闯寒舍,有何贵干?” 那人半张面孔上爬着猩红的符文,怪异却艳丽,堪称绝色。 他无视了洞府的主人,走向贺礼之间。 在堆积如山的各色盒盘之间。 抽出一沓话本。 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系在话本之上的红色旧衣系带,缱绻的缠绕在指尖。 抚摸两下,随后冷下嗓音,“她呢?” 山风带着湿润的气息,轻轻掠过树梢。 正午时分,日光炽烈,却不知怎的,让人无端起了一层寒意。 "谁?" 狐狸看着男子手中的那叠话本,没有丝毫印象。 她不知那是谁赠的。仦說Ф忟網 山里的妖怪都给了贺礼,妖怪间没有学着人间记下名册的习惯,都是送了贺礼说了吉祥话就能喝酒吃肉了,贺礼堆积如山,谁会记得区区一沓话本出自谁手。 只是,狐狸看着不远处的男子,眼睛隐隐发光。 这人深不可测,一看便知不是池中物。 他从进门开始便没有看过她一眼,孤高冷傲,像块千年寒冰。 可偏偏他生得高大俊美。 狐狸精看见这男子惊为天人的容貌,被未婚夫君伤过的心又一次热了起来。 她想,她心动了,她这一次真正的爱情要来了。 今日还算是良辰吉日,没办完的婚礼还可以继续办,喜服也在婚房里,甚至来得及再将那些魑魅魍魉叫回来一遍。 万事俱备,就差个新郎。 狐狸想得投入,可下一刻,眼前却无端掀起了滔天的热浪。 层层叠叠的金红色转瞬间汹涌地吞噬了整个洞府,深处传来上百只狐狸的惨叫。 它们惊慌失措地想要往外逃,可来不及踏出半步,就被更汹涌的火焰卷进去。 长离微垂着眼睫,动作轻柔,将唐玉笺留下的旧衣系带握在手心。 手指因为那一点布料上残留的气息,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看来,她来到了这附近。 山上有这种作恶的妖怪,太危险了。 金红色琉璃真火烧了半边山头。 烧去周遭许多魑魅魍魉。 盘踞一方的狐狸洞,再无生息。 第88章 姑娘 晨雾缭绕,寺院的钟声在山中回荡,红墙绿瓦上堆积了层薄薄的落叶。 一架宽敞华贵的马车从城郊的古寺中驶出。 车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儿。 安平侯府的世子此刻躺在软垫上,面如白玉无瑕,唇瓣微微失血。 他是上京诸多世家公子高岭之花中,最高不可攀的那一枝,不知惊扰了多少春闺少女的梦。 身旁的随从颤抖着声音说,他已经失踪了两天。 幸得左丞千金也来禅寺祈福,在路上见到了他昏迷在地,给他施了针诊治,并带到了禅寺里。 然后就见禅寺这边安平侯府的侍卫家仆们已经找翻了天。 “世子,这次多亏了林小姐在!不然我真怕您就这样不见了!万一您是被什么穷凶极恶之人绑走了怎么办!” 云桢清蹙眉,止住了身旁的随从昭文的哭声。 问他,“我现在在哪儿?” “还在净云寺,我们现在坐的是林小姐的马车,她看您刚刚昏迷着,说她的车大些,好让世子您能好好躺着休息。” 随从压低嗓音,在他耳边说,“世子,林小姐还在外面呢……” 云桢清由昭文扶着起身,微微掀开一点帘子。 车外,左丞府的千金林玉蝉正和丫鬟站在花枝下乘凉,看见马车掀开帘子,不禁移来目光。 目光与他相触,双颊微微泛红,“世子,你醒了。” “林姑娘。”清润的嗓音如泉水流过山涧。 马车里的人微微颔首,面容胜雪似玉,带着几分病气。 无论何时,看到这张俊美如斯的面孔,都像坠入梦中般,让人觉得不真实。 “听闻是林姑娘发现了我,有劳林姑娘了。在下回到上京后,定当备上厚礼,以表谢意。” 林玉蝉下意识屏住呼吸,仰头看他,目光对上须臾便移开视线,心底不受控制地生出了几分期待。 “世子不必言谢……我见世子安危未卜,心中忧虑,便想到禅院中或许有僧人精通医术,于是急忙将世子送至此处。” 她垂着眼,将吹乱的发丝拂到而后,更露出一张面容若桃花,“未曾想,竟巧遇您的家仆,也算是天意使然。” 左丞一直有意与安平侯府结亲,左丞千金与侯府世子,听起来颇为般配。 此外,当今皇上是世子的亲舅舅。 云桢清由随从扶着,从林玉蝉的马车里走了下来,一身月白色锦衣衬的皮肤温润如玉,整个人如天上月般,缓缓走来。 林玉蝉说,“过几日便是灯会,若是世子有闲……” 云桢清结过话,“在下会登门道谢。” 他示意随从将自己留在丞相千金车上的物品全部取下,重新安置回自己的马车中,并向对方温和地表达了谢意。 看到林小姐脸色微妙变化,他温声说,“今日之恩,日后若左丞府上有何需要,在下定倾力相助。” 林玉蝉一时间愣在原地,缓缓揪紧了帕子。 “不、不必言谢……” 等人走远了,身边的奴婢小声问,“小姐,怎么和想的不一样?” 林玉蝉轻轻摇头,“无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世子上了车,后面的随从感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正在整理箱子,突然发现底部多出了一柄卷轴,其中一端还少了一件玉饰。 他打开卷轴,却发现画卷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丝笔墨,觉得奇怪。 但一想到这是世子的物品,便不敢再随意触碰,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了箱子里,好好盖上盖子。 回到马车上,云桢清的意识仍旧模糊不清,他半垂着眼帘,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在昏昏沉沉之中,耳边突然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即感觉到身旁有了轻微的动静。 云桢清掀开眼睫,咫尺之间,视线中多了一张放大的脸。 一个涂着红腮红的姑娘坐在他旁边,摇着头说,“她说得不对,你是我救下来的。” 云桢清错愕一瞬,身体本能地向后靠,软榻旁的折扇掉了,发出咔嗒一声响。 马车外,随从扬声问,“公子,你有事要唤我吗?” 迟迟听不到回应,他快走往前跑了几步,就要上车,却又听见马车里传来世子的声音。 “我无事,你不必上来。” 车内,莹润的光线从车帘缝隙处透进来,细碎点点,落在白发红眼的小姑娘脸上。 她身体向前倾着,长长的头发顺着肩膀垂下,在锦榻上蜿蜒着。 与他墨色的发丝碰撞。 云桢清不自觉屏着呼吸,眼睫微微颤抖。 专注地看着那张距离极近的脸。 她的模样有些怪异,唇红如血,眼睛下涂了两团圆圆的、规整的红色。眉毛也似炭条抹过一样,画得漆黑。 因为刚刚离得太近,乍然看见甚至有些吓人。 最开始没有看出来她是谁,可当她开始对着他说话时,云桢清忽然顿住。 唐玉笺弯起眼睛笑了,“你可让我好找,一路从城隍庙找到这里,原来你是在这儿被狐妖钩的魂。” 说完一只手在虚空中一晃,竟拿出一面铜镜。 对着自己的脸细细地照,看来是很满意面上怪异的妆容。 发现身后病弱的公子良久没有开口,她回过头,“怎么?” 云桢清仍旧不说话。 垂在软榻边缘的手握紧又松开,往复多次,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十年了,她的容貌并无变化。 他记得,因为他时常梦见十年前,他推开窗,看见她坐在树梢上,对着他笑的那个画面。 云桢清定定地看着她,缓慢想,无论是十年前,还是这次,两次见她都是在中元节。 心中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唐玉笺还在疑惑,“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病弱的公子低垂睫羽,声音放轻,“你说,是你救的我?” 唐玉笺点头,转过头继续照镜子。 “你被深山里的狐狸精盯上,被勾魂做了她的新郎官,她那后山上死了许多人,亡魂都附到纸扎人身上了。你若是跟他成了亲,也是一样的命下场。” 她转过头,笑着说,“不过你的盖头是我掀的,你们的婚礼不作数。” 公子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姑娘,慎言。” “我救你一命,你要如何报答我?” 马车里有几分寂静,云桢清动了动唇,又不自觉屏住呼吸。 “姑娘想要什么报答?” 原来昨夜那些不是梦。 云桢清依稀是有知觉的,可浑浑噩噩,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唐玉笺想了想,笑得更开心,“你们刚刚说的灯会是什么?” 第89章 无字书 唐玉笺要去上京,为李府的小姐烧几个纸扎人。 得知这架马车也是前往上京的,她便以救命之恩为由,让清俊病弱的公子带她一同前往。 公子很好说话的样子,她刚说完,他就答应了。 唐玉笺便有些期待,像前世去春游一样。 她还记得李府小姐跟她说过,上京哪些地方的糕点好吃,打算一一去尝尝。 只是人间的车马很慢,从这里到上京,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期间,马车停下来休整时,随从几次在车外询问公子是否需要下去休息休息,但公子都婉拒了。 和唐玉笺一道,安静的坐在马车里,也不觉得闷。 车厢不大,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一阵一阵透出公子身上淡淡的香气。 唐玉笺不自觉嗅了几口,转头对他说,“你身上真好闻,有点像曾经点化我的那位谪仙。” 随后又叹了口气,“可惜他应当不愿见我,当年从瑶山上将我赶了下来……我许久没见过他了,不知他现在是否安好。” 云桢清不知要说什么,迟疑地看着她。 就见她虚招了一下手,陆续从虚空中拿出了一些东西来。 先是一块绣得花花绿绿的软垫,又拿出了一本书,接着是一叠油纸包好的点心,最后是一盏造型别致的陶杯。 她找好了地方铺上软垫,舒舒服服的坐下,掀起了一点点帘子,让日光透进来,随即将书打开,摆好了糕点。 抬头问,“有茶吗?” 云桢清一言不发,提了旁边的瓷壶给她往小杯子里倒上。 唐玉笺有礼貌地道了声谢,品了品,点评,“还不错。” 公子一愣,忍俊不禁,又给她满上。 这病弱的凡人公子身上不知有什么机缘,在他身边所有气息都透不出去,像是随身带着结界一样。 唐玉笺的真身卷轴封在箱子里,也散不出什么味道,稍微放下些心来。 她透过撩开的一点帘子,时不时看向窗外。 直到离那燃烧的金红色越来越远。 打开的油纸包里,是李姑娘让她打包带走的冥府鬼市上的蝴蝶酥,此刻已经冷了,但配着茶吃起来仍然很有滋味。 唐玉笺一共剩下三块,只吃了一块,另外两块有些不舍得吃。 她擦干了手指,抬头时,却发现那病殃殃的公子正看着她。 见她的视线与他相撞,缓缓地移开了目光。 唐玉笺停下收纸包的动作,凑近了一些,“你……” 公子的面容隐隐泛红,耳垂透出一点血色。 她问,“你也想吃吗?” “……”云桢清摇头,“不是。” 唐玉笺大方的说,“你想吃的话,我可以分你一块,不过到了上京你要还我。” 公子一愣,又露出一点笑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想要的尽管开口。” 唐玉笺从小桌上找了个茶碟,将蝴蝶酥分给了他一块,嘴里念念有词,“这是冥府的李姑娘给我的,你也应当要谢她,到了上京备点好吃的供给她就好。” 云桢清总觉得她嘴里说的话稀奇,可并没有怀疑真实性。尛說Φ紋網 他投桃报李,打开了随从准备的八珍玉盒。 一只手按住顶端的木枢,轻轻一拧,层层叠叠的食盒便如花瓣般展开,每一层都整齐地摆放着不同的点心和蜜饯。 对于上京的公子小姐,这种玉盒再常见不过。 但对于唐玉笺来说实在太新鲜了。 她长长的惊叹一声,引来马车外的随从扬声问,“公子,您刚刚喊我了吗?” 云桢清,“没有,我要休息了,你不要上来。” 唐玉笺脸上红扑扑的,“这些我都可以吃吗?” 公子含笑,“请便。” 食盒里的点心琳琅满目,每一样都很精致。一共八层,有胜似花朵一样的糕点,还有像动物一样栩栩如生的糯米糍团。 唐玉笺捏起一只糯米兔子,有些不忍心下口。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窗户边,边吃甜饼边看手里的画本。 今日看到的这本,讲的是出天神下凡历劫的故事。 唐玉笺之前看过,但是没看完,现在翻回之前没看完的地方,却发现内容与记忆中的有出入。 她记得上次看的时候,说话本里的男女主是青梅竹马,两人在凡间自小一起长大。 女主原是天上的贵女,痴情了上千年,下凡来求一段佳话。 两人算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可怎么今日再看,那贵女已经出现,但话本里的男主却没有和姑娘有什么往来,甚至唯恐避之不及。 怎么回事? 唐玉笺翻了翻本子,确定是自己看了一半的那本。 总不至于有人进她真身里换了她的话本吧? 唐玉笺总觉得不对劲,往前翻几页,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她看过的那一部分话本里,多了一个情节。 一个横空出世的女妖,劫了这段命官写好的姻缘。 一时间,唐玉笺头皮都麻了,“哗啦”一声条件反射将话本甩了出去。 坐在一旁假寐的公子掀开眼睫,将她丢开的书捡起来,垂眸扫了一眼,发现纸上空空如也。 是本无字书。 一旁的小姑娘嘴里念念有词,“怎么又是这样,妖怪就不能是好人吗?这是歧视。” 云桢清不动声色的将书放回她面前的桌子上。 没有字的书,她也能看得这样生气? 唐玉笺气极了。 她不懂,明明是讲述人间痴情男女爱恨纠葛的话本,怎么总是会突然冒出恶毒的女妖,出来作恶的情节呢? 为什么要把妖怪写的那么坏? 难道书里的男主是什么很香的东西吗?妖怪做什么要去抢他? 唐玉笺将公子捡回来的画本扔到一边,转而伸手探入虚空,又拿了另一本书出来。 翻了几页后,发现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无欲无求的魔域共主的故事。 她忐忑的想,魔的故事,总不至于再有妖了吧? 唐玉笺看话本,坐在一旁的人便不动声色的看她。 整整一日,云桢清时常会想,或许自己尚在一个许久不曾做过的梦里? 风吹动树叶,阳光透过缝隙洒了进来,一瞬间刺了他的眼。 她还在那里坐着。 云桢清缓慢地想,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她的每次出现,都出乎他的意料。 这次不是她第一次救他,十年前红莲禅寺,银杏树上那惊鸿一眼,就让他记了整整十年。 这一次见过了,是不是又会让他记挂十年? 他忽然想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可云桢清一直没有机会开口问,因为小姑娘换了本新的无字书后不久,便有了些困意,斜斜靠在窗户旁睡着了。 第90章 曼陀罗与乌头 马车走了整整一日,过了碧水关,穿过风行岭。 夜半时分,一行人抵达了一个镇子,决定停下来歇息一晚。第二日过了关口便是上京。 侍从在小镇上找到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酒楼,邀请世子下去休息。 昭文站在马车旁,满心期待地准备扶世子下车,可却听世子说,“你先进去吧,我稍后自己下去就好。” 片刻后,世子又说,“房间须得大些,最好有隔间。” 昭文不明所以,寻声问,“世子可是有什么不便?奴才扶您下来不好吗?” 世子的声音虽不大,却不容置疑,命他快去。 整整一日,世子都没有让他上过马车。 昭文心里酸酸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否碍了世子的眼,忧心自己照顾不周,害公子险些被歹人掳去,不会到了上京就将自己赶出侯府吧? 怀着忐忑的心,昭文要了酒楼最好的上房,并亲自铺好绮罗云锦,回头再去马车上想殷勤地接世子下来,却见马车上已经空了。 昭文愣了神,找了几圈儿,听侍从说世子已经上了楼。 这让他一愣,连忙又跑到顶层的厢房,在门口敲了许久的门,却听世子淡声说,“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吧。” 昭文更加惶恐,问世子想要吃什么,需不需要他进去斟茶,或者伺候世子更衣。 得到的一律是否认的答案。 昭文登时露出天塌了的表情。 片刻后,屋内再次传来世子温润的嗓音,“劳烦你把店家的菜谱拿过来。” 昭文依言照世子的吩咐去做,回到楼下,端着一托盘木牌菜谱急忙跑上楼。小說中文網 他敲门后,门仅开了一道缝隙,世子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苍白如玉。 接过托盘,“哐”的一声轻响,门在自己面前关上。 昭文忐忑极了。 世子这是怎么了? 屋内,唐玉笺一个一个仔细地看牌子,挑了几个出来。 其中捏着姜丝蒜末豆腐爆牛肉的片子,一番犹豫,指着最上面的两个字摇了摇头。 于是昭文便看见世子推开门,温言点了几道菜。 认真的叮嘱他,“姜丝蒜末和香荽不要有。” 顿了顿,又补充道,“其中鱼片烩炙前先用小火煎上片刻,至两面金黄即可。” 昭文面色一凛,认真记下。 世子神情也有些微妙,似是很少在口腹之事上提要求,有些难为情地说,“有劳你了。” “世子别这么说!” 楼下的雅间里坐着相府林姑娘和她的婢女。 见随从拿着木牌子下来,林府的婢女上前问,“世子为何一直不下来用膳?” 昭文闻言道:“世子身体不适,要在房内用餐。” 那婢女一愣:“世子身体仍然抱恙吗?” 昭文不知该说什么,他也觉得奇怪,世子行事贵重端方,光风霁月,出门的衣衫皆有奴婢熏香,极少有闭门不出的情况,更遑论在寝居内用膳。 林玉婵转过头,目光凄凄,昭文支吾一声便跑了。 婢女站回林玉婵身后,低声道,“小姐,这安平侯世子身体未免也太病弱了些。” 林玉婵缓缓摇头,“你不懂,世子大概是在躲我。” 她与云世子原就没有太多可能,上京中有太多女子都对他虎视眈眈。当今圣上是他亲舅舅,还深受太后的宠爱,长公主和安平侯留下的家产无数,世子更是人品贵重,世间少有。 明明这一路上多的是单独相处的机会,两人也刚一道从偏远的山寺里出来,分明是拉近距离的绝好机会。 不止是家父的提点,她自己……也钦慕世子已久。 若是真能成就佳话,到时候父亲定能请得圣上给他们赐婚。 可没想到,她救了他一命,也没能改变什么。 自幼年起,云世子便对所有人都疏离冷淡,唯独对她还算温和,两个人甚至说过几次话。 依稀记得在她豆蔻之年,世子曾主动问过她,名字里的玉,是哪个玉。 从那时起,林玉蝉一直觉得自己在世子心中是有些不同的。 别人都以为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生疏到,去年宫宴上相遇,世子甚至不记得她是谁。 林玉蝉沉默着,有些食不下咽。 三楼厢房,一道道菜按照世子要求送了过去。 世子仍旧没有让人进门,折返几次,亲自一一将菜端了回去。 咔嗒一声,门又一次关上,昭文站在门口,和一同端菜上来的侍从面面相觑。 房间内,唐玉笺娴熟的摆出了自己的陶杯和软垫,甚至还备了筷子碗碟,可见她对待进食这件事态度十分认真。 云桢清含笑摇头,提起杯盏给她往陶杯里倒了茶。 小姑娘十分自然地接过,道了一声谢,举止率真自然,明明不像规矩繁多的世家大族规训出来的千金贵女,却又透出习惯被人照顾的态度。 想必,曾经她也被人养得很好。 云桢清坐在她身侧,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和姑娘家同桌用膳,多少有些的不自然。 两个人共处在一个房间时,他总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模样看起来已经及笄,雪色的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在脑后,仔仔细细地拿出一张小帕子,将嘴上的口脂擦干净,露出原本淡粉色的唇瓣。 这十年来,她的容貌并无变化,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仍是这样。 云桢清想起他曾听人说过,亡魂会维持离世时的模样,若是早早便去世的人,便会一直保持年轻的样子,不再老去。 唐玉笺正仔仔细细地挑着鱼刺,忽然感觉气氛不对。 抬头时发现,一旁的公子眼神变幻,似有怜惜。 好奇怪。 唐玉笺一头雾水。 难道是看她挑鱼刺太辛苦了吗? 她看着碟子里碎成渣的鱼片,摊开手,“要么你来?” 没想到公子竟真的一手斯文的抬起衣袖,认真的挑起鱼刺来。 “……”不是吧。 唐玉笺拧眉,这人好奇怪。 鱼片是按照她的要求烩的,煎过一遍后再熬出来的鱼汤呈乳白色,入口香醇。 牛肉也是按照她的要求爆香的,用姜丝蒜末细细地煎出油,又将渣子撇去,只留了香味儿在里头,吃起来格外可口。 唐玉笺又一次赞美人间,边吃边点评,“好吃,牛肉不老不柴,鱼片鲜嫩滑润。” 云桢清含笑,手中的杯盏。 唐玉笺百忙之中回头说,“这茶水你别喝了,店家在里面放了曼陀罗花,还有乌头,有点奇怪的味道。” 云桢清手顿住,面色微变。 紧接着便听见外面传来‘咚咚’几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唐玉笺抬起头,“什么动静?” “……”云桢清单手抵唇,示意她小声,转眸看向木门,眼光沉下,“曼陀罗和乌头,是蒙汗药的原料。” 唐玉笺挑眉,咦了一声,“那看来外面的茶水也放了?” 云桢清已经无声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 看着他的动作,唐玉笺恍然大悟,“这是家黑店。” 门窗上不知何时戳破了一道小口,细长的竹管探进来,缭绕着淡淡的烟雾。 等发现时,云桢清察觉自己半边身子已然麻痹。 唐玉笺一脸紧迫地将盘子里挑好刺的鱼片慢慢吃干净了,起身拍了拍手。 推开门,敲晕了门外正捏着竹管放烟,一脸错愕地看着她的店小二,抬步走了出去。 “小心……”云桢清气息凌乱。 可她的身影已经不见。 第91章 玉佩 入夜后的镇子格外安静,因为在两座山之间的关口,所以遮蔽了不少月光。 若是天黑后踏入这座镇子,只会觉得这里格外安静,以为镇子上的人习惯日落而息。 可若是白天来,便会发觉挨家挨户门窗紧闭,地上落了层厚厚的浮尘,仿佛多年无人踏足,角落里尽是密密麻麻的蛛网和湿滑的苔藓。 整座镇子上,只有零星几个酒家挂着灯笼,虽开着门,做的并不是寻常的酒肉生意。 这道关口通向上京,这么大的马车大抵是京中的富贵人家。 他们一早就盯上了这些华贵精致的车马,分成两路行动,一些人负责搬空马车,掀起帷帘将里面一箱箱货物抬出来。 不出所料,随便一个宝珠玉佩便能值上不少钱。 另一些人娴熟地在茶水饭菜中掺入了药粉,又吹了软筋散进去。 楼下的随从车夫,被几个壮汉沿着酒家外墙一路拖入一处后院。 庭院并不讲究,还有些简陋,可是面积却不小,院子里放着许多半人高的竹筐,隐隐透出腥臭的味道。 他们将人费力拖过去,竹筐里顿时惊飞起无数只苍蝇。 这处连着酒家厨房,往往劫路时没用的家丁,就会当作两脚羊,后厨炉子上架着一口比寻常大出不少的铁锅,里面正炖着什么,咕噜作响。 半人高的竹筐下正缓缓渗出些粘人腥臭的水液,拖动家丁时有人不小心碰到了一筐,里面便有什么青灰的残肢滚出来。 混杂着沾血的毛发,大多已经腐烂发臭,令人作呕。 可若是劫路时碰上皮囊不错的,还能发卖掉再赚一笔。 今日二楼有个姑娘,一看便知是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来的贵女。 若是卖到富庶之地,定能卖个好价钱。 此时万籁俱寂,夜风拂动,杏花吹落。ωww.xSZWω㈧.NēΤ 有人提刀上了二楼,行至一半,忽然发现有个人悬在楼梯上。 一头莹莹的白发,眼睛却是红的,双脚没有沾地,坐在一片薄薄的物什上……双腿轻轻晃着,浮在半在空中。 看到他,托着下巴的姑娘面无表情,幽幽地问,“你要去哪里?” …… 林玉婵很难受。 因为食不下咽,今夜的饭菜她吃的不多,只浅浅喝了几口茶水,药量没那么深。 昏昏沉沉间似乎听到自己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随后便是什么重物一路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声音。 她头疼至极,费力睁开眼。 猝不及防对上一张苍白又鲜艳的面孔。 咫尺之间,垂头看着她的年轻女子弯起猩红的唇瓣,对她一笑,“你醒啦。” “……” 林小姐倒吸一口冷气,惊呼一声,“有鬼……” 随即又一次昏迷过去。 临近天明时,被用了软筋散的车夫随从们陆续醒来,发现自己人竟一个个躺在酒家外的马路上,随意地堆叠在一起。 衣物上还有一股无法言说的腥臭味,像是什么腐烂的东西粘在了身上。 昭文头疼欲裂,按着太阳穴反应了片刻,突然浑身紧绷,想起昨夜自己被人迷倒了。 第一反应便是去看世子。 却见马车后面绑着几个人,正是酒家里的店小二和膘肥体壮的厨子。 在马车内,云桢清细致地回答了随从昭文关切的询问,淡声说,“我无碍,等大家恢复了便即刻动身吧。这些人到达上京后就移交官府处置。” 这座镇子紧邻着通往上京的关口,附近山贼横行,此处算是皇城脚下,竟还能出这种事,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 外面的家丁仆从陆续上了马车。 启程后,云桢清转过头,目光落在那个从后半夜开始就一直眉头紧锁,坐在马车角落里闷闷不乐的白发姑娘身上。 她的心情似是很低落,又拿出那只熟悉的小铜镜,对着面容反复照。 云桢清暗自思忖,不明所以,直到入关口下车时,听到两个婢女在树下悄悄讨论,“昨晚林姑娘好像撞了鬼!” “据说是个女鬼,生的青面獠牙,双颊血红,很是吓人。” “林姑娘吓得到现在人还惊慌着,回去要去庙里拜拜才是……” 云桢清一愣,这才明白症结所在。 他沉吟片刻,上了车,见小姑娘仍旧坐在角落里无精打采,犹豫片刻,生硬地开口,“你今日看起来气色不错。” 闻言,唐玉笺幽幽掀起眼皮,看向他。 云桢清张开唇又闭上,自觉说错了话。 快到上京时,她说自己要去李府,却不认识路,问云桢清能不能将她送过去。 一番询问之下,发现李府原来是京中做布匹生意的大户,就在南前街上。 云桢清命昭文将马车驶到李府附近,到了地方,唐玉笺道了声别起身便要往外走。 忽然面前横伸过来一条手臂,挡住她的去路。 公子沉吟片刻,从桌子下抽出一把纸伞递给她。 唐玉笺疑惑,“怎么了?” 云桢清避开她的眼神,嗓音温和,“外面太阳太大了。” 唐玉笺“哦”了一声,接过伞,眼睛勉强弯了弯,“谢谢你的伞。” 等到掀开帘子准备下车时,云桢清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说完暗自懊恼,是否太过直白了。 唐玉笺却没放在心上,回头说,“唐玉笺。” 云桢清闻言,将她的名字含在唇齿间默念一遍。 “唐玉笺……” 他抬眸轻轻一笑,“是个好名字。” 唐玉笺同意的点头,“我也觉得好。” 可迈开步子时又一次被拦住。 她微微蹙眉,听到公子声音轻到快要散进初秋的风里,“我叫云桢清。” 风吹帘动,树影随之纷乱,使得马车内光影交错,一片碎光摇曳。 云桢清平复了呼吸,一字一顿,说得清晰,“由此向东,便可看到安平侯府,那里便是我的住处。” 说着,他摘下腰间的一块玉佩,放在唐玉笺手心。 “你如果有不便之处,可以来府上寻我。” 他垂下眼眸,面色平静,耳畔却泄露一丝微红。 唐玉笺低头看了看,问,“你这玉给了我,就是我的吗?” 云桢清含笑,“这是自然。” 唐玉笺又问,“随我怎么处置吗?” 云桢清闻言一愣,依然点头,“随你处置。” 唐玉笺这次又笑了,笑容中带了两分真心实意,“那多谢你,我收下了。” 这玉成色还不错,许是可以卖个好价钱,正好她在上京没有银钱可用。 唐玉笺抬手掀开帘子,却没见她人走出去,身影已经消失在被风吹动的帘子下。 像是凭空融进了空气中。 马车停在南前街上许久,昭文在外面站着,一直听见马车上传来若有似无的对话声。 可当世子掀开帘子往外看时,昭文分明看见马车里空无一人。 他暗自想着,世子这两日好生奇怪,开口询问,“世子,我们要走吗?” 云桢清望着不远处的府邸,遗憾着从头至尾,都未能跟她说一句“好久不见”。 沉默片刻,终是颔首。 “走吧。” 第92章 贼 夜晚寒凉。 云桢清坐在院中,漫不经心地翻看手中的一卷文书。 他穿着湖水色云锦长袍,沐浴后微染着些湿意的青丝随意披在肩上,孱弱却不瘦弱,面白如玉,唇色浅淡,眼睫低垂着遮住眸光,恍若冰雕玉琢而成。 昭文今夜已经去劝了世子第二次了,请他回房休息。 世子恍若未闻,坐在石桌旁,像是在等待什么。 直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珠帘似的在屋檐下铺开。 一连几日,云桢清都在府邸内等待,但他没有等到拿着玉佩来寻找他的姑娘,反而等来了官府的人。 官府派人来侯府,说有人偷了世子的玉佩,还拿去当铺抵押,被当场抓个正着,现在正在监牢里扣着。 云桢清是皇城里最一等一的贵公子,最贵矜贵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 父亲是安平侯,母亲是当朝长公主,当今圣上是他的亲舅舅,如此贵重的人,幼年去往红莲禅寺为父亲守孝,十四岁回京后便回宫中和长公主同住,三年前才离宫独住安平侯府。 世子虽是年轻,却手握重权,官居尚书右丞,管兵、刑、工三部十二司,有权封驳,且入政事堂议政。 算下来,云世子是上京官府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官府不敢随意处置,便派衙役来问云府的管事,要如何处置处置那贼人。 外院总管并没有将此事直接告知世子,而是告诉了昭文。 昭文想着,公子的玉佩遗失被一人捡到,那并不是大事。 就算被人偷去了也就偷去了,公子不缺一块玉佩,怎么想都不该因为这点小事影响公子休息。 可去了院中,却发现公子一直在坐着,时不时看向门外,像是有心事。 直到夜深了,在他提醒之下,公子才打算回房休息。 昭文连忙跟上,无意间提及一句,“世子有洁癖,被人碰了的玉佩肯定不会再用,我明日再去为世子打一块儿。” 云桢清忽然顿住脚步。 转过身,声音缓慢,“玉佩?” 昭文点头。 “世子,您之前的玉佩遗失了吗?” 他露出讥讽之色,“那块玉佩被一个贼人捡到了,竟送到典当铺典当,真是个笨贼,现在被官府抓住了,扣在牢中。” 气氛冷下来,可昭文一无所知。 “世子,我明日便去将你那块玉佩要回来,即便您不用了,也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杯盏里的水洒出来,落在地上几点湿痕。 昭文吓了一跳,却见云桢清快步回屋,披了件外衣便往外走。 “世子,您去哪儿啊?” 昭文急忙跟上,听到公子冷声说,“去官府。” 昭文刚开始还以为一块儿玉佩那么重要,后来却发现,世子似乎和偷了他玉佩的人相识。 夜访京衙,惊动了一干主簿司吏。 云桢清脚步不停,像是等不及,命人打开牢门,要亲自进去将人请出来。 一连几个府役去拦,说寒气深重,让世子不要下去。 可世子从始至终只有两个字。 “开门。” 昭文跟过去的时候,世子已经进到了牢房里,他朝前一步,看到里面关的贼人竟是个姑娘。 模样和常人不太一样,似乎更白一些,看不太仔细。 监牢阴暗又潮湿,入了夜后没有点灯,她就坐在角落的干草堆上,在上面积了块儿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软垫,绣着翠绿的荷叶和红尾鲤鱼。 身旁还放了颗圆润的明珠,光是看一眼光泽就知价值不菲。 世子进去时,那姑娘蜷缩着膝盖,只占了很小的一块地方,一只脚踩在草垛上,另一只脚尖点着地,像是怕踩到潮湿的污水。 她的一只手上捏了个陶杯,里面是空的,没有茶水。 身旁的软垫上还放着一本书,翻开了几页,像是正在读。 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她抬头看过来,泛红的杏眼睁圆了一些,声音很轻。 “你来了,云桢清。” 世子径直走进去,温声说,“我来迟了。” 他气质隽永骄矜,走进牢房像带进来了一道月光。 一向温和又疏离的人,此刻却不再高不可攀,而是取下让昭文备好的干净披肩,屈膝与她平视,将披风系在姑娘脖子上。 姑娘的皮肤很薄,在寒凉了牢房中冻得失了血色,像张纸一样。 纤长的睫毛在眼尾压出小扇子似的阴影,嘴唇像褪去色泽的花瓣。 唐玉笺声音有些低落,“他们不听我解释。” “是我的错。” 她像是确认,仔细辨别他的神色。 没在他的脸上看到厌烦和愠怒,才有些不安地问,“那块玉佩,你是送给我了,对吗?” 云桢清无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 既有懊悔和歉疚。 又隐隐带着怜惜。 “对,它是你的。”他认真地道歉,“是我考虑不周,那块玉佩上刻有侯府的印记,寻常当铺担心惹出麻烦,会派人来核实一下。” 可唐玉笺不看他,目光像是无处安放一样,落在地面的污泥浊水上。 她文不对题地说,“其实我能离开这里,这里困不住我,但是,如果他们已经认定我是贼,我就这样直接离开,他们就更加确信我是贼了。” 后知后觉,不该这样做。 云桢清平息了呼吸,压住声音里的异样,“嗯。你做得很好,是我来迟了。” 唐玉笺松了口气。 表情终于没那么紧绷。 迟疑了一下,声音小了许多,“云桢清,我不是故意要当掉你的玉佩,我没有你们凡间的银钱,什么都买不了。” 唐玉笺没有骗他,她的确可以用卷轴离开这里,毕竟她是妖怪,即便再微末,人间的牢狱也关不住她。 但她还是留了下来,心里琢磨着,或许她不应该把那块玉卖掉。 她一直在这里等待,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想知道他会不会来。 唐玉笺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事,也担心他如果发现了自己把他送的玉卖掉了,会不会生气。 云桢清的手指离她不近,在空气中打了个结,拉着披肩绳线的两端,没有碰到她。 举止端放,不冒犯半分。 “玉笺,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他的声音无限温柔,似乎怎么样都不会生气。 “那块玉佩是你的,你想如何处置都可以,是我考虑不周,才让你受累。” 第93章 无计可施 监牢里远称不上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臭的味道。 角落里放了一碗稀粥,是衙役送过来给牢里的犯人吃的,稀稀拉拉,颜色泛黄,像是泔水一样。 官府不会这样作践未定罪的囚犯,眼下的情状只能是狱卒克扣,将油水漏下去了。 云桢清想到她平时吃东西时认真仔细的模样,心口那一块像是塌陷了的地方,继续扩大。 她说她身上没有银钱,玉佩又没有当掉,那她这几日吃的什么,住在哪里? 姑娘一副困倦的模样,问他,“云桢清,我现在可以走了吗?你有没有跟他们说清楚,我不是贼?” 云桢清说,“都解释清楚了。” 一个抬眸间,牢门外的昭文脸色苍白。 他知道世子今日生气了,因为他下午便得知了这事,却一直没告诉公子。 因为这事在他看来根本就不重要,他第二日去官府代公子处理就好,左不过是一块玉佩的事。 一直生生等到半夜才将此事告知,致使公子半夜才过来将这姑娘接出去。 可是他又奇怪,公子平素里耳根清净,不问窗外事,何时认识了一个这样的姑娘来? 在他看来,姑娘看起来略有些怪异。 一头长发黑一块灰一块,眼睛隐隐泛红,说话也没有规矩。 整个上京,除了当今圣上,无人敢直呼世子殿下名讳,可她不但喊了,还一口一个。 云桢清也发现唐玉笺染了头发,他看向她的发丝,想,她一定是经历了许多。 原来那一头白发变成了黑色,黑得有些古怪,颜色并不均匀,深一块浅一块,乍一看像是没洗干净。 脸上的妆容也擦去了,一张脸洗得白白的,浅色的眉毛描成了深色,原本朱红色的眼睛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变成了与常人相差不大的褐色。 她精神不太好,闷闷不乐的样子。 或许变成这幅模样,是发现上京的人对她白发红眼的模样感到害怕。 云桢清在面对她时,总是会反复陷入自责。 他该早些提醒她的。 她初来乍到,又是跟着他的车来的,遭遇这些,都能算作是他疏忽大意。 唐玉笺看起来心情不算太好,有些低落的样子,不过更多的是疲倦,听他说解释清楚了,便放下心来。 要离开时,她脚步停下。 犹豫了一片刻,说,“我不该把你的玉佩卖掉。” 周遭的人大气不敢出,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京兆尹半夜被人叫回了衙门,此刻跟在世子身后,原本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忽听世子冷声开口,“上京官府现在是这样判案的吗,无凭无据就将人定罪,关入地牢?” 原本松的那口气就这样生生卡在了嗓子里,京兆尹与主簿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出,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离了阴暗寒凉的监牢,唐玉笺像是打算离开。 她刚抬起手,召到一半突然停住,看了眼周围的人,慢慢又把手放了下了,迈步往街上走去。 云桢清两步并作一步,追上她说,“我的府上很大,有许多空房间,若是玉笺不嫌弃,可以来我府上一住。” 唐玉笺恹恹地抬起眼皮,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们才刚认识,这样不好。” “不短。” 云桢清接过让昭文备好的手炉,递到她手上,“你或许不记得,我已经认识你十年了。” 他时常梦见她。 回到那个一念生死,决意自刎于古寺中的夜晚。 风吹开纸窗,她坐在漫天零落的晚春梨中,对他弯着眼睛笑。 “你救过我的性命……多次,这不算什么。” 唐玉笺迟疑了一下,仍旧摇头。 她说,“我在护城河外寻了间菩萨庙,跟庙里的泥菩萨说了,会借住在那里。” “明日我会去向菩萨请罪,菩萨心善,定是不会责怪你的。” 云桢清又说,“我的马车上备了紫苏桃片,如果不吃可能就要丢掉了,还用暖炉煨了蜜茶,你不想喝一杯暖暖身吗?” 他拿出身上所有东西来讨好她,如果她还是不答应,他真的就无计可施了。 所幸唐玉笺听见紫苏桃片的时候就已经动摇。 她矜持地停顿了片刻才点头,“那好吧。” 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劳烦你了。” 云桢清在心里叹了一声,眼中笑意真切许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不算什么。” 安平侯府在上京最金贵的地段,那块地方住的都是皇城达官贵人,侯府更是占了一条街。 偌大的府邸内分布着众多院落,云桢清吩咐昭文清理出一套既与内院相距不远,又能单独进出的院子,且不宜过大,格局要简单。 他让昭文快马加鞭先行回去,即刻安排人手进行清扫,点上淡雅安神的熏香,备上干净舒适的寝具。 唐玉笺坐在观月亭里,慢慢用自己的杯子喝着暖身的茶。 面前小碟子里的桃子片已经吃了不少,看来是合她的口味。 云桢清不喜甜食,却在十年前从寺庙回来后,总会留意与桃子相关的甜果蜜饯。 桌子上除了腌制好的那罐紫苏桃子外,又额外多了几道菜。 将那些菜端上来时,云桢清说,“我晚上还没有用餐,这些是后厨提早准备的,但菜色有些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下太多。如果玉笺现在还不困的话,要一起用些吗?” 唐玉笺前脚刚卖了人家的玉佩,还被官府抓进了牢里,现在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坐下。 本来就打算尝几口桃片就躲开,还没等开口拒绝,就听到公子温声说,“就当是帮我的忙,不浪费后厨的心意,可以吗?” 唐玉笺抿唇,慢慢点头。 她总是吃软不吃硬,拒绝不了别人温声细语地跟她说话。 于是两个人便在花园的观月亭里面坐下来了,一吃就吃到了月上中天。 云桢清垂眸看着她,十年来在梦里逐渐变得模糊的模样,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缺失的那些细节也都渐渐补全了。 其中一道翡翠玉带虾仁,她吃得格外多,是后厨用新鲜的河虾剥好浅浅腌了后清炒的,色泽鲜亮,口感爽滑,算是相对清淡的口味。 云桢清暗自记下,问她,“这些菜你喜欢吗?” 唐玉笺点头说喜欢。 她笑着,眼睛弯弯的,瞳仁很亮,渐渐恢复了一些原本的朱红色,指着盘子里翠白相间的菜色。 “这个虾仁很清甜。” 云桢清也含了笑意。 唐玉笺看到他手腕上一点青紫的痕迹,想起来是那夜在黑店中了软筋散后,追她出来时磕碰的。 忽然说,“你是不是气运不好?怎么不是被妖怪勾魂,就是遇上黑店,上次在山顶见到你也是被人追杀。” 云桢清顿住。 血液一点点发烫,染上苍白的耳垂,慢慢泛出血色。 “你记得我?” 明明是句疑问,却被他说得肯定。 “当然。”唐玉笺轻轻笑着,“那时你看起来还小呢。” 第94章 百年 直到唐玉笺笑完了,低下头重新开始吃桌子上的菜肴,像是跳过了刚刚那个话题,云桢清才缓缓回神。 庭院里飘落的对花瓣落在水渠上,跟着水波缓缓飘摇。 他拿起杯子,举到唇旁。 对面的姑娘却说,“你的杯子是空的。” 云桢清愣了愣,略微不自然地抵了一下唇角,拿起瓷壶倒满。 胸腔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悸动,让他此时的思绪并不清晰,周围的声音似乎也变遥远了,耳朵里只剩下她那句‘那是你看起来还很小’。 那时他才刚刚束发,十四五岁。 “时间是太久了,这些年我时常梦到你……” 说着,他又羞于启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恪守礼仪的世家公子,极少这样直白地表露自己,他兀自紧张着,却发现唐玉笺好像没有再听了。 她垂眸看着桌子上的一道菜。 是一道放在边上的醉蟹钳。 云桢清以为她想吃,离得太远够不到,便端起来递到她面前。 唐玉笺弯了弯眼眸,“原来人间你府上也有这个,长离剥这个剥得很好,但他不让我吃太多,因为画舫上的酒烈,吃多了嘴会疼。” 说着说着,她忽然不再说话了。 情绪比之前还要低落。 低下头,缓慢细致地吃饭。 醉蟹钳没有再碰过。 云桢清没有问她话里那个人是谁,也不问她为何心情不好,而是拿过那碟醉蟹钳开始一点点剥起来。 他的手指冷白似玉,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柔软的粉红。 剥壳的动作不算娴熟,却很认真,仔细将黄酒腌泡过微微泛着透明的蟹壳剥下来,将鲜嫩软滑的蟹肉放到碟子里,慢慢剥了三五个,拿到唐玉笺面前。 他柔声说,“府上腌蟹钳的酒不烈,你尝尝这个。” 唐玉笺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缓慢将碟子里的蟹肉吃干净。 “如何?” “嗯,不错。” 唐玉笺擦了手,看起来终于放松了一些,唇角重新弯起来。 脸上也有些血色了。 “虽然这两日人间待我不好,”她说,“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人间的,人间还有你这样的好人。” 云桢清轻笑,“能让你喜欢上这里,在下不胜荣幸。” 她的妖气散去了更多,用外物染黑的发丝透出淡淡的白,一缕一缕交叠在一起,像变成了一头灰发。 这几天人间断断续续,一直在下雨。 她本身妖气就不足,也存不住,乍一离开长离,险些忘了自己这些年是靠他的血撑着,以前充盈惯了,现在就对比得格外虚弱。 她很久没做人,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在人间很奇怪,也忘记了这里不是她曾经生活的世界。这里没有人染发,没有人带瞳片,自己这白发红眼的样子在凡人眼中是明晃晃的非我族类。 因为太过奇怪,被一群人拿菜叶砸,举着东西追着她喊打喊杀。 惊慌失措之际,唐玉笺坐着卷轴离开,逃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才敢停下。 凡人惧怕妖物。 他们一边说着害怕,一边想要想方设法要将她置于死地,她倒是懂这种感觉,因为她看见虫子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明明虫子没来咬她,她仍旧很想拍死它们。 唐玉笺狼狈极了,一路躲到了城边的破菩萨庙。 菩萨面目慈悲,泥像斑驳脱落,这座庙已经废弃了,可唐玉笺在那里短暂地躲了雨。 她想,菩萨果然宅心仁厚,让自己一个被人唾弃的小妖怪进来避雨。 又冷又饿之际,唐玉笺摸到了云桢清的玉佩,想那她可以用这个玉佩换来短暂的安宁,于是拿着玉佩去了当铺,想要换钱。尐説φ呅蛧 可账房看了看,跟她说让他坐下。她坐下没多久后便见账房先生领着官兵过来,指着她说,“就是她!就是这个小贼偷了云世子的玉佩!” 唐玉笺一愣,连忙解释,“这是云桢清给我的。” 可没有人听她解释,反而斥责她胆大包天,竟然敢喊直呼世子名讳,直接将她扣下。 唐玉笺抬头,却发现对面的人脸色泛白,凑近了些,“你不舒服?” 云桢清不自在地垂下眼,命人重新温了茶水,移开话题,“你后面,是否有要去的地方?” 唐玉笺想了想,抬手虚晃一下,凭空拿出一个卷轴,展开了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上面画了几条线。 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煞有介事地说,“画舫上的人说过,顺着人间一路往东,翻过雾隐山,就会有无数仙洞和灵泉,是修炼的绝佳之地。” 画舫? 云桢清不动声色。 “雾隐山,这名字倒是闻所未闻。” “你是凡人,能闻什么。”唐玉笺指着透明的水痕说,“这雾隐山面与上仙界的无极接近,里面有许多大小洞天福地,是下界最靠近仙域的风水宝地呢。” 她边画边擦,小心翼翼将卷轴上的水印子蘸掉。 “结气所成的洞天就藏在峰峦洞壑之间,许多来画舫上的妖怪都说过这里,去这里求乞成仙,我存不住什么妖气,这里灵蕴充足,刚好适合我。” 云桢清一顿,抓住了刚刚忽略的某个字眼,“修炼?” 唐玉笺点头,“是啊,我是个有志向的妖怪,要修炼成仙的。” “你是妖?” “我是妖。”说着,她语气弱了一点,“你怕妖?” “不怕。”云桢清立即否认,“只是,之前猜错了。” “你之前怎么猜的?” 云桢清猜测她大概不会想知道,所以自然跳过了话题,“那玉笺要如何去?会去多久?” 果不其然,唐玉笺注意力转移,她继续沾着茶水在纸卷上写写画画。 “雾隐山离你们凡间很近,有许多散仙和你们凡人修炼,我到时候去山里面找个散仙修炼时建宫立观的地方,就在那里修行了。” 说完,唰啦一声收了卷轴。 将陶杯递到他面前,“满上。” 云桢清依言给她斟茶,“那玉笺还没说,要去多久。” “去个三五百年吧,如果慢一点,可能要上千年。”唐玉笺说着,眉毛细细地拧着,有些不自信的样子。 云桢清微敛眼睫,遮住眸中异色。 慢慢重复,“三五百年……” 第95章 偏见 可凡人寿命不足百年,如果她三五百年,或是上千年才回来,那云桢清注定见不到她了。 心忽然空了下去。 云桢清坐在旁边出神,听到唐玉笺惊讶的声音,“你院子里竟然种了一棵桃树。” 观月庭外不远处,有棵桃树精心被水渠异石围拢起来,像一道风景。 唐玉笺起身走过去,手指拂过沉甸甸的果子,表情更加生动了。 “好多果子。” 云桢清“嗯”了一声,放下心中郁结,温言说,“这棵桃树的桃核,是十年前你给我的那颗桃子里的,这颗树上结的果子,就是你今天吃的紫苏桃片。” 唐玉笺真的惊讶了,拍拍树干,“那桃子是我一个月前在冥河上遇到的女鬼给我的,我将她当成你的娘亲了,所以才给了你。” 那桃子又大又圆,她当时馋得厉害。 她回头惊讶地说,“没想到这桃树的桃核都长成树了,还能结果。” 这样看来,她最终还是吃到了那颗桃子。 唐玉笺笑盈盈地问,“这是不是所谓的因果?” 良久没有听到回应,她转过头,才看见云桢清脸色比刚刚还要白。 眼眸低垂着,神色有些恍惚。 “一个月前?” “是啊,冥河那里一日,是你们人间一年。”她说,“画舫在冥河上停了十日,对我来说,只是十天而已。” “原来是这样……”尛說Φ紋網 他的声音很轻,嗓音依旧温润。 神情却空了。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费力,这时终于感受到夜晚的风寒冷刺骨,他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身体冷到有些麻木,脚下似有藤蔓般缓缓生长,缠绕在脖颈上。 即便过去的十年只见过她一次,即便十年中从未再见到过她,连梦中的模样都随着时间推移而日渐模糊。 他也想象着有朝一日,推开窗,看见落在树上的雀鸟又一次出现。 至于为什么,他从未细想过。 而现在,他突然得知,对他而言朝思暮想的十年,只是她的月余。 现在她出现了,不久后就要离开,再离开,似乎就是他的永生永世。 云桢清的血液冷了下去 他抬眸,在她跃上枝头去摘桃子时,轻声问,“能不能慢一点走。” 树叶晃动一下,唐玉笺摘下了一颗尖头红润润的大桃子,对着他晃了晃。 他喃喃自语,“人这一生,很快就会过去……” 所以她能不能,不要那么着急走。 云桢清虚握成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嗽。 唐玉笺走回他身旁坐下,“你刚刚说什么呢,我没有听见。” 边说边将手上的桃子擦了擦,对着红艳艳的桃尖咬了一口,慢慢品着。 “好吃,但我觉得不如你这腌泡了一会儿的紫苏桃片,你这里的厨房手艺真好。” 云桢清看着身边的人,头一次生出那么强烈的冲动和念想,迫切地想要再留她一段时间。 于是他开口,“我的府上有许多这样好吃的菜色,你要不要留下多尝一些?” 他可耻地用这种方式,去挽留一个三番救过他性命的姑娘。 唐玉笺犹豫了一下,“可是……” 有了开头,他轻声礼貌而克制地询问,“玉笺喜欢吃蟹吗?过段时间庄子上会送来膏黄肥美的螃蟹,醉腌清蒸和烧制的味道都很不错。” “……” 云桢清看着她的反应,缓缓继续说着,“我胃口不佳,一向用得不多,往日吃不完蟹离水死了就不能再吃了,总有些浪费。玉笺不想尝尝吗?” 姑娘明显动摇,抿了抿唇瓣,含蓄地说,“那我想想。” 他松了口气,含笑说,“玉笺好好想想。” 这一夜,是唐玉笺这几日里难得睡的好觉。 床铺柔软舒适,锦被丝滑且温暖。 还有温柔漂亮的姐姐带她去沐浴,并为她拿来了上京许多贵女所偏爱的锦绣楼的衣裙。 唐玉笺以前在琼楼上住惯了,这几日吃得苦中苦,又尝回了甜中甜,警觉自己是不是在被外物麻痹意志。 翌日,难得的晴天。 她早上坐在昨夜见到的那棵桃树上晒了半晌的太阳,终于将身上的一身潮气晒了七七八八。 觉得是时候要走了,想和云桢清说一声。 左等右等,云桢清没有出现,却见到了他的随从。 随从明明是朝着她的方向走来的,但到了跟前却装模作样地往院子里扫了一眼,明明看见了她,却装作没看见,转身似乎就要离开。 唐玉笺跳下了树,喊住他,“小绿。” 随从左右看了看,院子里再没有别人,才错愕地指着自己,“我?” 唐玉笺点头,笑着说,“你穿着绿衣服,我不知该如何喊你。” 小厮立即拧眉,“我有名字,叫昭文。” 这怪模怪样的姑娘在他心里不是主子,他自然不会在她面前自称奴才。 唐玉笺莫名感受到了昭文对自己的怨气,她不知道这怨气从何而起,只能看出来对方不喜欢自己。 她改了称呼,好声好气地问,“昭文,云桢清呢?” 昭文说,“世子出去了。” 唐玉笺摇头,“他没有出去,我知道他还在这里。” 抬手一指,指向不远处错落别致的宅院,“他就在那边的院子里。” 昭文瞪大了眼睛,用身体挡住她的手和视线,对她竖目拧眉,“谁许你去窥视世子的?” 唐玉笺放下手,“他果然在那里。” 昭文更生气了,“你套我的话?你这姑娘年纪不大,怎么如此有心计。” “没有套话,我闻到了他的味道。” 这下昭文不知想到了什么,登时红了脸,“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如此……如此口无遮拦!” 唐玉笺觉得他真奇怪,自己好像没说什么吧? 如果云桢清不出来,又让别人告诉自己他不在的话,那便是不想见她。 “那你代我转告一声,就说我走了,谢谢他昨夜的收留。” 唐玉笺不再自讨没趣,收回手抬步要走,昭文却脸色一变,往前追了两步,拦住她的去路。 似乎不太愿意开口,但想到什么,露出了一丝后怕的神情,最终还是说,“世子请你移步去小花园坐下休息休息。” 唐玉笺原本是不想去的。 可云桢清待她不错,她又刚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便跟着他走去了小花园。 花园布置得十分精巧,丫鬟和内侍都未被允许踏入,所以也很安静。 小径的尽头有座雅致的亭子,亭子里的石桌上摆放着几盘精致的糕点,散发着丝丝缕缕香气。 唐玉笺目光落在上面,又收回来。 克制的没去碰。 其间那名叫昭文的侍从一直跟在她身后,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唐玉笺抬头看向他,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明明一脸不耐,却又时刻跟着她。 “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昭文不说话,抿唇看向一旁。 实际上世子并没有安排他盯着唐玉笺,可昭文看着她衣着普通,头发松散,举止之间没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和礼仪,说话也很是率真,口无遮拦,声声直呼公子名讳。 就担心她会做些什么。 一想到世子将自己的玉佩都给她了,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 那玉佩价值不菲,足够普通人家置办良宅,衣食无忧的。 可这姑娘竟然拿走了转手就将公子的玉佩卖向当铺,竟都不知凡事有头脸的世家公子们都会在上面刻字,她敢买,怎么会有人敢收? 真是个又蠢又笨的小贼。 也不知使了什么心计,骗得了公子信任,引得公子对她亲近。 在他看来,世子是上京最明珠无瑕的贵公子,是天上的皎月。 可世子纯善,自幼家宅中连奴婢都没有几个,定是被这怪里怪气的女子骗了。 第96章 不告而别 之后连续三天,云桢清都没有出现。 昭文不喜欢她,可唐玉笺每次要走他又拦,唐玉笺也想再见云桢清一面,和他告个别。 而小花园里每天也都备着不同的茶点。 第一次见到时唐玉笺没有吃,发现冷掉的糕点傍晚便被下人们带走扔掉了。于是,第二日再看见石桌上透着香甜滋味的糕点果子时,便有些没忍住,在旁边坐下。 空气里都弥漫上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云桢清的府邸没有人做客,这片小花园也没有下人过来,这些东西放着如果不吃的话,就凉了,凉了就要被丢掉了。 唐玉笺这样想着,便伸手探过去。 摆盘精致的点心还温热着,其中一样便是唐玉笺在地府时吃过的那种蝴蝶酥。 她眼睛亮了些,唇角微微弯起。 蝴蝶酥的滋味很好,除此之外,还有桂花糕、鹅油酥,各式各样的点心很快变进了唐玉笺的肚子。 她越吃眼睛越亮。 吃完了还有茶喝,唐玉笺在石凳上垫了自己的软垫,倒茶时用的是自己习惯用的那支陶杯。 她坐在花园里,不知道一道院墙之后,有人站在阁楼之上,正在看她。 第三日再来的时候,桌子上甚至开始出现了话本。 唐玉笺看着桌子上的话本,良久没有动弹。 如果说那些糕点是小花园里常备的东西,她碰上了只是偶然,那这些话本就是故意为她准备的。 想要引诱她,将她留下,但是人却不出现。 这次唐玉笺没有坐下,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往外走。 昭文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见唐玉笺要走,下意识上前拦住,“姑娘要去哪里?” 唐玉笺问,“云桢清今天又有事出去了吗?” 昭文眼睛看向一旁,避开她的视线,“是啊,世子事务繁忙。” “云桢清忙到每日这么早就会出去?” 昭文拧眉,“你怎么总是直呼世子大名?”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唐玉笺疑惑,“可是是云桢清告诉我他叫云桢清的,为何不能这样喊他?云桢清都不生气,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世子乃是当朝长公主的嫡子,安平侯独子,圣上的外侄。”昭文竟是越说越气,“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竟然敢直呼世子名讳?真是大不敬,还、还拿了世子的玉佩去卖!你知道那玉佩价值多少吗?你这样对得起这般照顾你的世子吗?” 话赶话,一番心里憋了许久的气就这样说了出来。 说完了昭文也有些忐忑,抬眼去看姑娘脸色。 却发现她的头发上多了几缕白色。 他目瞪口呆,“你怎么年纪轻轻还生了白发?” 还没待他看清,姑娘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向后退了一步。 她没再碰桌子上的东西,也没再往这几日住的院子里走,而是对昭文说, “既然他一直不愿出现,那我就不等着同他告别了,你替我转告一声好了。” 昭文一愣,“你要走?” 一阵风凭空而起,迷了眼睛。 昭文惊呼一声低头揉眼睛,再睁开眼时发现院子里哪还有人。 活生生一个姑娘就这样不见了。 他连忙赶去这三日安排给姑娘住的院子,却发现被子叠的整整齐齐,里面的奇珍异宝精致摆件一件不多一件不少。 当然了,她人也不在。 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吗?即便钓到了世子这样地位显赫的贵公子,竟然也愿意放手? 想到刚刚他说话时咄咄逼人的态度,昭文一阵心虚,环顾周围,没人看见。 踌躇片刻,昭文转身去了内院。 主宅内最为雅致宽阔的那间院落便是世子地。 推开房门,便能闻到屋内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那夜在寒凉的观月亭坐了半宿后,世子便受了寒。尛說Φ紋網 他那日将自己的披风给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姑娘,结果自己便病倒了。 这几日日日咳嗽,眼下浮着不自然的潮红。 昭文因此对那拿了世子玉佩还出去卖掉的姑娘有了诸多意见,见世子一直不好,这意见便越堆越多,自然也就带到了面上。 而且她次次都直呼世子大名,举手投足间都没规没矩,哪家的闺秀会像她这样? 偏偏世子这么守规矩的人,不知怎么被迷惑了,将人接进侯府不说,还吩咐他每日一早就去小花园备上各式各样的糕点,还让他出府寻一家酒楼,买那所谓的天字第一号蝴蝶酥。 回去后,对他说,“我也尝一个” 可那酥脆的点心掉的都是渣滓,世子咬了一口,便又咳嗽起来,看得昭文着急不已。 这会儿魂不守舍地进了房间,见世子正在起身,昭文连忙上去扶他,“世子,身子今日有好些吗?” “我无事。” 说完,世子起身去了外卖。 昭文着急地跟上去,“世子,你要去哪儿?” 云桢清没有回应,不说昭文也知道,他又要站在凭栏旁出神地向下看。 外面风大,一着急,他就直接说了出来,“世子,不用去了,那姑娘已经走了。” “走了。” “嗯,走了。” 昭文硬着头皮开口。 云桢清停下脚步,良久没有反应。 反正小院子里的事儿没人看见,昭文便张嘴就是嫌弃,“世子不必挂怀,那姑娘忒没规矩,一直直呼世子大名,还拿了世子玉佩去卖,我看她兴许就是个骗子……” “住口!” 世子骤然回身,脸色冷了下去。 一看便知是生气了。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修长的手指虚握着抵在唇旁,“昭文,不得无礼。” 当晚,他独自伫立于栏杆旁,一个人站了许久。 即使看去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良久之后,他才慢慢转身,缓缓步入屋内。 这几日云桢清都没有上朝,称病在家休养,宫里圣上也派了宫人带了许多珍稀的药材和宫廷御医过来为世子诊治。 一番调养下来,好是好了,可公子的气色却愈发不好,整个人也在短短几日里消瘦了许多。 昭文急得团团转,嘴上都多了几个燎泡。 就在这时,太子的亲信来府上递的帖子,说今夜要在春月楼宴请几个上京有头有脸的名门公子,言辞之间不许云桢清推脱。 正巧刚班师回朝的中郎将也要去,云桢清便应邀赴约。 第97章 身份是自己给的 春月楼是上京世家公子最爱去的酒楼之一,也是上京最鼎鼎有名的风月之地。 楼阁高大,飞檐翘角,肉眼所及之处,皆可看出铜臭雕饰的痕迹,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 云桢清一走进去,周遭的男男女女便像鬣狗嗅到了肉腥一样扑过去,又被身后的侍从隔开。 护卫亮出牌子,原本喧闹的人群立即散开。 很快便有小奴引着云桢清向楼内走去。 四角楼台之后别有洞天,错落的水榭中间是一条九曲长廊,两边尽是花红柳绿,凭空从楼台上延伸而出的木廊之上,有人抚琴弄弦,起舞吟唱,风雅又怪异。 小奴将云桢清引进了最大的那间阁楼,门外两侧跪坐的侍女一左一右拉开雕花木门。 云桢清越过几道屏风,看到里面的人。 太子此刻的模样,和平日宫中清正高洁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一身衣袍松散,仰躺在地上,一只膝盖弯曲着,任身旁柔弱无骨的美人揉捏捶打。 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仰头如痴如醉地深嗅了一口,浑身长袍松散,头上的发冠也散了,一头墨发披在身上,整个人透着诡异的慵懒。 周遭几个昔日朝堂上见过的名门公子也都是这般模样。 浑身上下衣物松松垮垮,有的正在自己扯开,像是热得不行,浑身也打着颤。 手里都捏着形状各异的大小相似的玉瓶,敞开的衣襟之下,隐隐有皮肤上溃烂的痕迹。 坐在这些公子身体两侧面容姣好的男女顺从地为他们脱去衣物,好让他们日渐薄弱的皮肤不再受到摩擦刺痛。 云桢清一来,便吸引了所有目光。 这是上京最光风霁月的贵公子,围坐在别人身边的几个姑娘都抬头,不住好奇地打量着他,目露惊艳。 连跳舞的舞姬都乱了节奏,一连拌了几下,在太子抬眼之间被人拖了下去。Www.XSZWω8.ΝΕt “云卿,你来了。” 盛着红烛的灯座沾满了蜡痕,熏炉中升腾起袅袅的轻雾,是极为上乘的香料。 却掩不住房内那股刺鼻的气味。 “孤听闻,云卿前几日处理了京兆尹的失职一事。” 云桢清不动声色,在唯一一处没有男男女女斜倒的锦榻上坐下。 “可孤怎么还听说,这事的起因是世子深夜从牢房里领了一个姑娘回去,并且将她带入了府中?” 气氛静了片刻,周遭的人看似饮酒作乐,实际上一个个都将注意力落在了这边。 太子推了把身边轻柔纤弱的美人,眼角微微上扬。 “去,将手擦干净了,陪云卿饮上几杯。” 美人袅袅婷婷起身,斟上一杯递过去,“奴家为公子倒酒。” 忽然像是脚步不稳,“哎”了一声朝他身上倒去。 可那滚落的酒杯并没有洒到云桢清身上,而是在他不经意的一个侧身之间,掉到了地上。 美人也直直倒了下去,引来一声闷哼。 太子抬眸,目光落在了云桢清身上,似笑非笑,“怎么,云卿现在连孤的面子都不给了吗?” 云桢清淡声回应,“子清身体不适,还在病中,不能饮酒。” 太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露出恍然的神情,“孤想起来了,是有此事,都怪孤考虑不周了。” 太子另一侧的美人正拧开一个精致的香盒,伸出纤手欲将其送至太子鼻端,却不想身上的叮咚作响的玉石金饰擦过太子裸.露 的皮肤,引来一阵刺痛。 太子面上顿时阴沉狠戾,猛地抬手将美人掀倒在地,力气却轻飘飘的,只在娇美的脸蛋上留下浅浅的红痕。 可美人惶恐不已,跪在地上不住认错,被两个护卫反剪着手臂压了下去。 太子一个抬眼间,看向云桢清。 “云卿,靠近些。” 他拿起掉落在地的香盒,抬手举到云桢清面前。 “云卿不是病了吗?这个可是好东西,能止痛……” 云桢清垂眸看向那个太子递来的小小玉盒,他知道这散剂是最早是用于治疗伤寒病症的,由钟乳、硫磺、两色石英和赤石研磨而成。 药剂燥热,嗅闻服用后可以让人全身发热,只能吃冷食来散发药性。 这方子不知什么时候传进来的,上京的名门贵子纷纷开始服用。 长期吸食之后,皮肤会变得白嫩细腻,也会越来越薄,只能穿柔软松垮的绸缎云锦,稍微粗糙一点的布料,便会磨得皮肤生疼,甚至渐渐溃烂。 朝中多番禁止此种药粉蔓延,可渐渐的,那些人不知是被何人引着,也开始吸食这类散剂。 直至现在,无人再提。 眼下,这些名门公子甚至东宫太子,竟然公然聚在一起吸食。 云桢清不动声色地说,“子清来的不巧,今日已经服过药了,再用这些药性会相冲。” 对比起上次离京前,太子已经消瘦许多,不只是太子,满屋子名门贵子都消瘦许多,眼下泛着青灰,一个个身上皆有中毒之兆。 桌子上摆的尽是冷食,许多美人小倌手里拿着蘸了冷水的锦帕,在他们身上细细擦拭,用冷水给他们发热的身体降温。 云桢清收回视线,对上太子阴桀的眼神。 “原是云卿看不上孤这东西。” 云桢清起身温言道,“刚刚酒沾湿了衣裳,我去换身衣服再进来。” 随后不顾太子沉下来的眸光,拂袖离去。 出了门,他的表情冷了下来。 一边是水旱洪灾,一边是国库亏空,可这些名门公子竟还在这里吸食散剂。 楼外一阵歌舞升平靡靡之音,像是处在极乐盛世,可云桢清知道这个朝代气运将尽,眼前俱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他起身往下走,侍从跟上来问他,“世子这是要去哪?” 云桢清说,“备马回府。” 穿过九曲长廊,正往外走,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细细软软的,带着一股可怜兮兮的意味。 “公子,再喝一杯吧。” 云桢清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到黑发垂肩的少女正坐在一桌锦衣玉带的少爷面前,拍手擦着眼泪。 嘴里念念有词,“是的,我就是从那偏远的小山村里一路走来寻亲的。若是各位公子行行好,今日多买几壶酒,我便能多从龟公那里拿些银钱,早点赎身,离开这个地方,去找我那十年未归、生死未卜的阿姐。” 一旁的公子满眼怜惜,可还是露出狐疑之色,“你刚刚说的是去找你的阿兄……” 小姑娘立即改口,丝毫不慌,“对对,去找我那十年未归、生死未卜的阿兄。” 公子看她哭的可怜,立即多要了几壶酒。 正在唐玉笺喜滋滋接过银子之时,听到他问,“这位公子,为何站在此处不走?” 抬眼望去,才发现对方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越过自己,看向她身后。 她顺着视线回过头。 毫无准备的对上了一双润泽的眸子,心里咯噔了一下。 听到对方声音温柔,慢条斯理的问,“阿兄?” 第98章 阿清 “阿兄?” 因为声音太悦耳,导致唐玉笺一时间有些恍惚。 不知从哪吹来的微风拂乱了水渠,花瓣随风飘落,随着涟漪缓缓打旋。 身后的木廊上,墨发白衣的公子静立,皮肤白皙,瞳眸黑而润,连烛火都偏爱他隽秀优越的骨相,浅浅在鼻梁眼窝勾勒出金芒。 修长的身影映在流转的灯火中,如同从画卷中走出的谪仙。 他垂眸看着唐玉笺,唇角含着浅笑,“玉笺,在这里做什么?”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他,无意识跟着重复,“阿兄……” 云桢清一顿,“嗯”了一声。 身后的公子惊讶,“这就是你阿兄?” “竟这么快就找到了?” “怎么会这么巧?” 桌上的几个公子中,只有一人神色大变,哆哆嗦嗦站起来,撩起前袍像是想要行礼。 嘴里发出微弱的两个字音,却被周遭七嘴八舌的声音淹没。 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奇怪的举止。 唐玉笺手里的托盘抖了抖。 怎么回事,云桢清出现直接就叫了她的名字,不太符合她“孤身一人来到上京无依无靠”的人设。 害怕他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害唐玉笺刚刚半天白干,她连忙先发制人掌握话语权,声音里带着软绵绵的哭腔,“阿兄,我也没想到你在这儿,这十年我找你找得好苦。” “……” 云桢清极少遇见这种情况,听着周围杂乱的声音,略一思索,也猜出了七七八八。 从善如流的“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好久不见。” 这话显然有些僵硬,接不上戏。 演技不好,唐玉笺只能抹眼泪抹得更卖力了。 “我找你找得好苦,呜呜……十年了!” 云桢清不动声色,伸出一只手将唐玉笺从低上一阶的水榭上拉起来,另一只手去接她手上沉重的托盘。 唐玉笺却往后躲了半步,托盘上还有几壶温过的酒,她还想从那几位人傻钱多的公子哥手里赚银钱。 可转眼间一锭灿灿的金子放在她手里,“你这些酒,我都要了。” 然后将托盘从她手中拿出来,随手放在锦衣玉带的公子那桌,“感谢各位让在下找到家妹,这些算是在下赠与你们的谢礼。” 唐玉笺被他装到了,捧着金子仔细翻看,眼睛都被照成金色。 “玉笺,走吧?” “嗯嗯。”说什么呢?听不见。 正要离开。 一位红着脸的公子站起来,抬步上了木廊,“阿清姑娘!” “……”云桢清回头。 却见那锦衣公子看的是唐玉笺。 唐玉笺表情有些尴尬,飞速地看了云桢清一眼,转过头换上凄楚的神情。 “怎么了,公子?” 公子微红了脸,“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你还会来这间酒楼吗?” 唐玉笺点头收好了金锭,点头,“会来的,亥时我会进来。” “玉笺。” 背后有人喊她。 话却是对着那位追来的公子说的,“在下失礼,打扰二位闲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唐玉笺肩上,云桢清含着浅笑说,“门口有车马,上面备了甜羹,再不出去,怕就要凉了。” 唐玉笺“啊”了一声,杏眼正圆了些,对拦路的公子道了声再会,连忙拉着云桢清往外走,“你说得对,凉了就不好了,甜羹要热着才不腻呢……” 公子站在原地,眼中隐隐透着失落。 他们的身影离开很久后,公子才恍惚地回到席间,坐下还在喃喃自语,“她竟这么快就找到了兄长。” 桌子的托盘上摆着几壶温热的酒液。 不算香,可在这春月楼也能卖到三钱。 一桌的公子们都露出了做了好事还平白赚了美酒的表情,唯独一位刚入仕为官的侍郎之子,缩着肩膀,神情惊愕。 旁边的人拍了他一下,他像被鬼拍了一下似的,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 “刚刚,那位、那位是……” “我也觉得那位公子极为俊美,明日便去定身白衣来穿。” “什么啊!”瑟缩了半晌的公子终于说了出来,“刚刚给咱们买酒那位,是、是当朝皇帝的亲外甥,安平侯府世子,云桢清!” 一路穿过熙攘的九曲长廊,云桢清似笑非笑,“阿清?” 唐玉笺咳了一声,惊讶地看着手中的金子,用牙齿轻轻咬了咬。 随后震惊地说,“这锭金子足够买我五百壶酒了。”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会表现出很忙的样子。 云桢清闻言,浅笑着回应道,“我平日并无什么旁的爱好,金银之物总是花不出去,看来要劳烦玉笺帮忙了。” 又被他装到了。 唐玉笺犹豫一下,问他,“你这金子能花出去吗?” “什么?” “花了会被官府抓起来吗?” 云桢清沉默片刻,看着眼珠隐隐透出红色,发丝藏着丝丝缕缕浅灰的姑娘,认真说,“不会,以后也绝对不会。” 唐玉笺弯起眼睛,将金锭收了起来。 “玉笺,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说这话时,云桢清没有看她。 周围嘈杂,唐玉笺也没有听出他话音里怪异的情绪。 她回答道,“我要赚银子啊。” “你不是……为何要赚取人间的银两呢?” “当然是为了买东西啊。”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好像觉得他问了一个很莫名其妙的问题 云桢清原本以为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心中不免消沉。可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在这种——周围充斥着刺耳的调笑声和污秽之言的环境中。 他又一次遇见了她,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跟这座花楼签了卖身契?”云桢清神情严肃。小說中文網 “什么卖身契,我是妖怪,哪来的卖身契。” 唐玉笺压低声音,示意云桢清离近些,“我是为了多赚些银钱骗他们的,这你也信。” 云桢清表情复杂,“确实不信。” 她直起身,微微挑眉,“你前几日不是闭门不出吗?现在愿意见我了?” 沉吟片刻,云桢清认真道了歉,向她解释,“我前几日,是染了风寒,不是故意闭门不出……” 刚走了几步,刚出了八角楼阁,忽然又有一道声音喊过来。 “小桢姑娘。” 云桢清脚步一顿,缓缓回头。 抬眸向一侧看去,一个男子正微红着脸,从不远处的散桌上追过来。 走到浑身不自在的唐玉笺面前,眼眸中带着些许怜惜,“小桢姑娘,你葬兄的钱筹集齐了吗?” 第99章 小桢 “小桢……姑娘?”身后似笑非笑的声音,温柔得令人头皮发麻。 唐玉笺飞快地瞥了一眼身后的云桢清,转过头,一秒切换人设,换上一副可怜脆弱又病气缠身的样子。 轻咳了几声,抬袖遮面轻柔地说,“公子,不要靠我太近,我病气未愈。” “没事的。”那公子眼神更加怜惜,“我不在意!” “我在意的。” 唐玉笺摇了摇头,声音细弱又可怜,“银钱筹集得差不多了,公子不要担心……” “小桢姑娘,昨夜回去后,我想了一夜,已经想好了……我要为你赎身!” 那男子说着,忽然拿出一小袋鼓鼓囊囊的荷包。 “这些银子你拿去还你的仇家,你跟我走,我定会好好待你的!” 唐玉笺眼神变了变,盯着那袋钱。 这时,一只手横伸而出,截住了那位公子递来的荷包。 手指修长如玉,竟比那月白镶金丝的布料还要夺目几分。 头顶传来一道清如玉碎碰冰瓷的声音,“不必了,她跟我走。” 公子抬头,看到她身后高挑清隽的世子,恍惚出了神。 唐玉笺飞快地向后瞥了一眼,发现云桢清虽然仍笑着,但表情越来越不对劲。 不知道是不是心虚,她转瞬变了神色,轻摇着头,露出一丝感恩,“不必了公子,这位公子已经帮我赎身了。” 随后迈着步子走到云桢清身后,离他近了一些,“小桢已经他的人了。” 云桢清面色稍霁。 那位公子面露一丝懊恼之色,似在叹息命运弄人,终究是迟了一步。 他问,“小桢姑娘,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唐玉笺柔柔地说,“从此一别两宽,天涯各自安好。” 说完,她忙拉着云桢清走出了门。 一路拐出门外,云桢清淡声问,“你还有别的名字吗?比如阿云小云什么的。” 唐玉笺尴尬地笑了笑,“那倒没有。” 是昭昭和小文。 她垂着脑袋,露出一丝不自在,“理解一下,出门在外不能用真名吧?” 编名字很难的,只能从听过的上面抽几个字改了。 “我竟不知道你身上有这么多可怜的故事。”云桢清换了个话题,“既要孤身一人来到上京,寻找十年未见生死未卜的阿兄……还会被仇人追债,要凑齐银子埋葬惨死的阿兄。” 在她口中,那位阿兄竟这样惨。 不巧的是,那位“阿兄”的身份好像还被他认下了。 唐玉笺微微挺起胸膛,似有些骄傲,“我读过许多书,这些身份信手拈来,还有失忆流落民间的大小姐,因为家族恩怨被卖入红楼的小可怜,被仇家追杀躲起来掩饰身份的贵女……” 云桢清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哑然失笑。 虽不知道她在骄傲什么,但既然她开心,就随她去吧。 身后,二楼雅阁的窗户被轻轻推开。 随着那人抬手的动作,身后一室喧嚣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楼下。 水榭之外,上京那位光风霁月的高岭之花,正与一位姑娘交谈,眉眼含笑,与整日温和却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 太子看着他们并肩走出了春月楼,不久后,一位侍从上来,走到太子身后。 “殿下,小人试图尾随,刚一出去便被世子的侍卫截住……看来暗卫们的行踪已经被发现了。” 太子缓缓转身,衣襟敞开处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红痕,药膏的痕迹依稀可见,勉强减轻了一些红肿。 他的声音懒怠又阴沉,“下去领罚吧。” 马车上。 唐玉笺以为上去就能喝到甜羹,没想到是坐了片刻之后,有人从外面送回来的。 食盒精致,丝丝缕缕飘着香气。 但显然是刚从外面买回来。 唐玉笺没有拆穿,打开盖子嗅着清甜香软的味道,很是喜欢。 云桢清坐在她对面,问她,“我刚刚听到,玉笺说明日还要来此处?” 唐玉笺点头,没有否认。 她蹲点了两天,已经打探出来了,这间花楼是整个上京最好的,进来的人都非富即贵。 于是到了夜晚,她便趁着那些凡人不注意,悄悄翻进花楼里倒卖酒水。 她与里面的小二商量好分成,她得六成,小二的四成,通过中间商赚取差价。 仅仅两个晚上,就赚了近十两银子,而小二的月钱不过五百钱,这两天的分成就能抵上他近一年的工钱。 现在小二看见唐玉笺就两眼发光,就差喊她衣食父母了。 只要当心点,不被里面的龟公老鸨发现,这钱唐玉笺还能继续赚下去。 今夜她怀里还多了一锭金子。 是面前的人傻钱多的贵公子给的。 唐玉笺目光再次落在食盒里的点心上,眼神飘忽不定,云桢清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将点心拿出来推向她面前。 “尝尝这个,你之前说过的蝴蝶酥。” 她眼睛亮晶晶的,声音清脆,“多谢世子。” 云桢清动作一顿,垂下眼睫,“你不必这样喊我,还喊我的名字就好。” 唐玉笺咬着蝴蝶酥,又一直赞叹,“公子你长得真好看,上京这几日没有见到比你更好看的男子了,要我说刚刚那花楼里的小倌都不如你美。” 又凑近了轻轻吸了口气,补充,“身上也好闻。” 云桢清保持着端庄有礼的姿态,侧过头抵了下唇。 拿侯府世子与花楼小倌比,不知道这样的话算不算夸赞。 吃饱喝足后,唐玉笺起身,转身又要下马车。尐説φ呅蛧 云桢清出声,喊住她,“玉笺。” 唐玉笺回过头,看向云桢清。 云桢清说,“你要离开了。” 唐玉笺点头。 “不如,玉笺还去我府上住。”云桢清抬眸看着她,声音温和,“你住过的那间院子空着也是空着,玉笺过去后有了些人气,府上看起来也热闹些。” 唐玉笺微微拢着眉心,想到了什么,对他的提议并不是很心动的样子。 云桢清又说,“你刚刚喊了我一声阿兄,那你便可以府上的表姑娘身份住进来,我既担了你一声阿兄,便有这个责任。” 在唐玉笺再次开口之前,云桢清又说,“你前几日在京外时,不是问过我上京有什么灯会吗?” 唐玉笺迟疑了一下,点头。 “过两日便是花灯节,那时会很热闹,有许多摊贩走街串巷,可以猜灯谜,逛灯会,届时府上也会备上比平日更多的菜肴。” 云桢清缓慢靠近了些,那股勾得唐玉笺垂涎不已的淡香萦绕在鼻息间。 “玉笺,不想留下一起去逛逛吗?” 第100章 表姑娘 当夜已经深了,云桢清驳回了唐玉笺想看小倌跳舞的提议,领着她在正经吃饭的酒楼用过夜宵后,便将人带回了府。 唐玉笺对夜宵里一道淋了蜜浆的桂花糯米藕爱不释口,离开时还在回味。 于是回去的路上,云桢清不知有从哪拿出了一小碟。 他说,“这个太甜,不可食用太多。” 但还是将小碟子放在她面前。 唐玉笺体会到了什么叫惊喜。 由于投喂的分量不多,唐玉笺吃得格外细致,藕片吃完后,唇齿间仍留有那香香甜甜的余味。 准确地说,是从身边传来的。 她好奇地抬手轻轻拉云桢清的衣襟,“你身上是不是还藏了什么东西?” 他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好闻的香气,与甜腻的蜜糖气息交织在一起。 唐玉笺感叹自己的心志坚如铁石,意志力稍微脆弱的可能就要把持不住了。 云桢清没有料想到她会直接上手,身体紧绷起来,为她的亲近心悸,耳尖诚实地染上了一层红晕。 另一面恪守了二十多年的规矩礼仪促使他伸出手,但按在她肩膀上的力度却似乎缺乏了几分真诚。 他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温声说,“玉笺,不可如此。” 他从衣襟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酥皮糖,递给她。 唐玉笺惊讶了,“你还带着糖?” “以前不带的。”他嗓音温柔,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意味,慢慢地说,“如果你喜欢,府上还存有许多,后厨也会做桂花糯米藕,你想吃什么都有。” 唐玉笺坚如铁石的心志有些坚定不下去了。 云桢清带着她穿过回廊,绕过花园,来到了前几日她曾住过的那座雅致的别院。 别院内多添置了许多精致物件。 每一样都是精挑细选的,让她看了就喜欢。 路过一处木雕的镂空书架,视线一掠就能看出上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话本。 她果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在这些画本上流连。 心里想着,确实比城郊那间刮风漏雨的菩萨庙好多了。 第二日,安平侯府住下了位表姑娘的事就悄悄传开了。 “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了?” “安平侯府上那位表姑娘啊。”宫中,太后亲办的赏花宴上,几家贵女坐在一起闲谈说笑。 一位粉衣姑娘捂着心口说,“我今日入宫时好像看到安平侯世子出来了,他路过时我紧张得后背都发麻了,可又忍不住想看他一眼。” “我也是,我本来想行个礼的,可是一看到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可惜世子太难接近了,不似宫里的这些皇子还有那些纨绔子弟,平时连见上他一面的机会都少。” 上京英俊风流的公子不胜枚举,可像云桢清这样的,只他独一个。 一群容色各有千秋的少女们围坐一团,笑着讲自己的心上人,语气尽是落落大方。 人人都倾慕那风度翩翩,如明月般清朗的人物,但天上月只有那一个,即便那月亮掉不入她们的怀里,还是可以仰头欣赏。 “你们刚刚说的表姑娘是怎么回事?” “那表姑娘现在就住在侯府,安平侯离世这么多年,谁知道从哪里来的表姑娘?” 几个姑娘叽叽喳喳,不知是谁先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林玉蝉,扬声喊她,“玉蝉。” “你不是和世子算得上自幼一起长大?你知道那个姑娘是哪家来的吗?” 林玉蝉回过神,“什么?” “你平素与长公主亲近,知不知道那表姑娘是何模样?与是云世子关系如何?” 一双双眼睛都看过来,林玉蝉局促了片刻,缓缓摇头。 “我不清楚。” 有人忽然提了一嘴。 “我听说,玉蝉前几日从禅寺祈福回来时,救了世子一命?” 林玉蝉表情有了微微的变化。 她不太愿意提及这件事。 回京之后,云世子一如他之前承诺的那样,备上了十几箱厚礼送到府上,其中不乏奇珍异宝盒,美玉墨宝,样样都是千金难求的珍稀孤品。 林玉蝉的父亲赞不绝口,可却也提点过她。 如果世子如此慷慨地送来谢礼,那可能是想要彻底了结那份恩情,将风月之事撇清,避免给人留下任何话柄。 林玉蝉自然明白,云世子大抵是不想与她有过多的瓜葛,即便是在拒绝时,也做得十分得体,给足了面子,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 周遭的姑娘看她神色不对,便不再继续问垂眸出神的林玉蝉。 有人小声嘀咕,“过几日花灯节,那位表姑娘会出来吗?” “谁知道呢……但我听说世子去上京第一楼请了专做甜羹蜜藕的厨子去了侯府。” “宫宴上从未见过世子碰甜点,这厨子说不定便是给那表姑娘请的。” “什么?世子竟如此看重她?” 林玉蝉心间像是不断被细小的绳子拉扯着,耳边是清脆悦耳的聊天声,几家被邀请到宫里赏花的名门贵女欢声笑语,可林玉蝉耳朵里只剩下“表姑娘”三个字。 那位表姑娘,是什么样的表姑娘? 或许只是认识而已? 林玉蝉自己也不知为何,生来便有一种执念。 执着地想要靠近那看似温和却极难接近的云世子,总是忍不住想要亲近他,同他一起。 她从见他的第一面,便有一个念头,就是未来要与世子携手,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一直都想嫁他为妻,所以这些年,也常来宫中走动与当妃子的姐姐相见,同时与长公主交好。 林玉蝉仍记得初见的那一日,她在花园里迷了路,被避开人群躲清闲的世子遇见,将她领回了宫宴上。 回去时正巧撞见找她找得满头是汗的姐姐,喊了她一声“玉蝉”。 云桢清停下脚步,温声问她,“林姑娘,你名字里的玉,是哪个玉?” 即便这些年,云桢清后面再也没同她有什么交集,可仍不妨他们能算作青梅竹马。 因为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便已经说过话了。 这么多世家贵女中,他也只主动同她所过话。 她是唯一一个,她是特别的那一个。 第101章 醉酒 云桢清一早就去上朝。 唐玉笺还没有醒,他就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踏入她的小院子半步,披着月色便离开了。 一连几日,唐玉笺睡醒时,门外都已经备好了她平常爱吃的那些菜肴,还有一些精致的糕点。 云桢清果然没有骗她,他们府上的菜肴精致,厨子手艺很好。 下午,云桢清回到府上换了常服,只匆匆来看了唐玉笺一眼。 彼时她正坐在小石桌旁晒着太阳看话本。 云桢清只留了很短的时间,眉宇间带着淡淡的思虑,对她说,“我需要出去一趟,可能会晚些回来,玉笺想吃什么吩咐他们去做就可以。” 唐玉笺并未将此事挂在心上,他要出去,出去就是了,她不明白为何他还要专程赶来跟她说一声。 这一日,唐玉笺给自己放了个假,没去卖酒。 她随手翻着话本,这次这本里写的,是那将高门贵女骗得团团转的贫寒公子。 也就是所谓的软饭男。 看着看着,唐玉笺忽然一惊,手里的糕点抖了两下,落下几块糕粉,被她快速塞进嘴里。 书上说,那寒门苦读的公子根本就没有一心放在圣贤书上,专用甜言蜜语哄着富贵人家的姑娘,吃她的,喝她的,还拿她的银子花天酒地。 什么都没做,却过得有滋有味,好一出空手套白狼的戏码。 唐玉笺低头看了一眼桌上摆了一堆的琳琅满目的吃食,又看了一眼自己仰躺在软椅上惬意的姿态,表情凝重。 糟了,那她现在岂不是软饭女?尛說Φ紋網 世子这夜许久才回来。 一身白衣凝结着寒露,眉眼浮着一层醉意。 昭文的声音带着很浓的怨气,压低了声音抱怨,“他们明明知道世子大病初愈,还偏要世子为难?” “那酒水里分明就被他们偷偷放了……如此下作的手段!他们是怎么做出来的!” “什么世子前几日提早离席,一去不归,分明就是借口!他们就是想拖世子下水!” 云桢清低着头,咳嗽的声音很压抑。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院落。制止了昭文继续碎碎念,“小声些。” 昭文脸上除了愤慨又多了一层幽幽的怨气。 云桢清喊来院子里侍奉的丫鬟,问她,“姑娘睡了吗?” “姑娘早早就休息了。” “她今日看上去如何?” “看了三本书,吃了五叠糕,一只酥鸡一只烧乳鸽,两盘食……” “咳,不必说这些……”云桢清侧过脸,抵唇忍住喉间泛上来的痛意,提醒丫鬟,“明日让姑娘少食些太过甜腻的。” 转身回到自己的院子,刚走几步,他停下来。 抬头看看院中的桃树,不动了。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很安静,像是连风都消失了。 树枝上,像是等待已久的姑娘轻轻晃着腿,正看着他笑。 “玉笺。” 云桢清唇角多了些笑意。 她今夜没有伪装,大概是知道这间院子里只有他一人。 云桢清一贯不喜欢下人贴身侍奉,周遭静悄悄的,小姑娘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像盛了月光,水一般顺着肩膀垂下来,像是他初见她时那样。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以及微不可察的甜腻气息。 唐玉笺很熟悉这个味道。 她垂眸看着走到树下的云桢清,问他,“你喝了许多酒吗?” “没有很多。”他声音轻柔,“你怎么还没休息?” 唐玉笺从树上跳下来,盯着云桢清看。 她觉得云桢清现在的模样很奇怪,像是回来前刚用力的洗过脸,嘴角和眼尾都隐隐泛红,额前垂下的碎发有些凌乱,带了细微的水痕。 一向端庄得体的世家公子,极少露出这样的一面。 “你身上有酒味。”唐玉笺靠近了一些,轻声说,“是前几日我卖酒的那家春月楼里会有的味道。” 他的衣领不知为何有些松散,露出一段轮廓优美的纤长锁骨,苍白如玉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浮起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云桢清,”唐玉笺轻声喊他,云桢清没有说话,很安静地任由小姑娘走近。 周遭静悄悄的,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你今天身上,多了点不好闻的味道。” 云桢清问,“什么味道?” 唐玉笺蹙眉,捂着鼻子后退半步,“像小厨房里被火烧坏的鸡蛋壳。” “玉笺怎么会知道烧坏的鸡蛋壳是什么味道?” “因为我以前总喜欢去小厨房觅食。”她微微挺起胸膛,“会让他们给我烤鸡蛋吃。” 那是不好闻。 云桢清后退一步,“我去沐浴。” 唐玉笺跳回树上。 继续就着月色翻看没看完的话本。 可看着看着,忽然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 唐玉笺垂下眼睛,看到不远处的侧房竟然没有关窗。 皎洁的月光透过敞开了一道半掌宽的缝隙洒进去,落在身形优美,洁白如玉,肤白如玉的公子身上。 像是为他穿上了一层轻柔朦胧的薄纱,有种说不出的撩人神魂的美丽。 唐玉笺一顿,手里的话本顿时不好看了。 云桢清洗澡怎么忘了关窗? 她晃了下脚,移开视线。 水声仍旧若有似无。 窗户后,公子背对着她,撩开一侧乌墨长发,露出玉似的肩颈,后背肌肉轮廓优美紧实,身形挺拔。 唐玉笺克制着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看。 直到声音渐隐,云桢清披着一身白衣,身上染着一股干净的淡香,从房中走出来。 一路来到树下,仰头含笑看着她。 看着对方那张俊美温柔的脸,唐玉笺没坐稳歪了一下。 被他伸手托住。 “玉笺,小心。” 他喊她名字的时候,总爱只喊后面两个字。 玉瓷相碰似的嗓音,听起来总是酥酥麻麻的。 每次让唐玉笺觉得像被羽毛刮过,想伸手摸一摸耳朵。 好怪。 唐玉笺摸摸耳朵,感觉那一块耳垂跟着烫了起来。 云桢清将她从树上接下来,声音很轻的问,“玉笺还没告诉我,前几日你都住在哪里?” 他说的是离开侯府的那几日。 “菩萨庙。” “何处菩萨庙?” 朦朦月色下,云桢清的目光很专注,落在唐玉笺脸上。 唐玉笺悄悄吸了口气,移开视线,避开他的注视。 可这时,云桢清的手忽然抬起,落在她耳边。 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耳畔,带起一缕碎发,和发丝上飘落的枯叶。 “乱了。”他说。 唐玉笺怔怔地不动了。 “是不是城郊那处泥菩萨庙?”他语气自然,就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处土庙靠近河岸,以前总有渔民去那祈福。” “嗯,泥菩萨……” “那玉笺那两日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唐玉笺微微缩了缩脖子,耳朵更烫了。 “云桢清,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他安静下来。 许久后,才再次开口。 “大概是有些醉了吧。” 云桢清声音独特,像溪水拂过山涧,用温柔带着一点酥麻。 唐玉笺眨了眨眼。 “玉笺,我总是在想,你能不能多留一些时日,若是能多留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微微合上眼,半托着下颌坐在石桌上,声音很轻。 “我总是在想,玉笺,喜欢什么……” 唐玉笺挪到他面前,弯下腰,从下往上看,去寻他垂下来的那双眼。 “云桢清,你醉得太厉害了,我把你扶进去吧。” “是我的错。” 云桢清说着,忽然动了半寸,额头抵在唐玉笺肩膀上。 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不得体的动作。 脸颊轻轻蹭过她肩头的布料,一触即分。 “玉笺,若是你在人间有了更喜欢的东西,”云桢清轻叹一声,嗓音微不可闻,“会不会留下得久一点?” 第102章 卖酒 第二日,云桢清病了。 咳嗽的厉害,浑身浮着一层薄红,唇却是白的。 他靠在床榻上,对昭文说,“若玉笺问起,就说我在处理公务,晚些会去带她出门。” 昭文嘴抿成一条线。 “世子,你都这样了,还要带她出去?” “我答应过她,不可食言。” 九月末尾迎来了几场大雨,夜风寒凉,前一日他被强用了散剂,不过一夜,本就孱弱的身体便病了起来。 云桢清想,大概不用太久的时间……所以想她多留一些。 风吹开窗户时,他意识昏沉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处于混沌状态。 一只手落在他额头上。 细软的发丝落了一些在脸上,云桢清睁开眼,和一双透着红的眸子对视上。 尚在病中,他的目光显得有些朦胧,黑玛瑙似的眼眸上蒙着一层薄雾和水汽,看上去毫不设防。 坐在床边的姑娘问,“你就这样骗我?” 云桢清只看着她,目光柔软安静。 “你怎么病了?” 她伸手摸他的额头,掌心下透出不正常的热意。 眼中露出点担心,“有点烫。” “我没事。” 云桢清垂眸掩去情绪,声音很轻,“很快就会好起来,晚上带你去吃一品居。” 前一日夜里,她告诉云桢清想吃荷叶包鸭跟清炖乳鸽。 “那你睡吧。” 唐玉笺在旁边的软垫上坐下。 他看向她,迎着视线,她晃了晃手里的书,“我可是个读书人,在你这里借坐一下。” “好。” 青年的嗓音中多了一丝笑意。 姑娘真的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了下来,轻轻一招手,从虚空中拿出她常用的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开始认真地看书。 轻缓的翻书声就在不远处。 空气里似有淡淡的纸墨香。 窗外有微风拂过,树叶婆娑窸窣,茶盏偶尔轻碰桌面,宁静又让他觉得安全。 唐玉笺就坐在他旁边翻话本。 这个认知让云桢清无法入睡。 他抬眼,不期然看到她的书的封面。 发现这次是一本有字的书,叫—— 《三步迷倒英俊公子》。 “……” 唐玉笺看得很认真,时不时给喝口水,在某一页上折个角。 她既要美。 又要弱小。 还要悲惨。 这样编出来的故事,才能让那些掺了水的女儿红卖出更高的价钱。 唐玉笺垂眸看了一会儿,直到桌子上一壶茶喝完。 转过头,看到云桢清已经闭上眼。 安静地睡着了。 终于睡了。 唐玉笺起身,在他眉毛中间点了一下。 推开门走出去,昭文就站在门口,看着她不说话,神情有些复杂。 “我听见公子与你交谈的声音了。” 唐玉笺知道昭文不喜欢自己,她感觉得到,他不喜欢她,那她就也不喜欢他。 错身往外走,却听见他喊,“玉姑娘。” “怎么了?” 几番隐忍,昭文垂下头,神情恭敬了许多。 “公子身受疼痛,难以成眠,若你能陪伴公子……” 昭文心里想,哪怕她要骗点钱,或者骗点玉石珍宝,都无所谓的。 他希望世子能开心些。 “公子……命运多舛。”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奈。 唐玉笺本来在往外走,闻声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云府中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婢女,手脚麻利,被调过来负责侍奉唐玉笺。 午时,她端来了饭菜,唐玉笺尝了一小口,随即摇头,将食物吐出。尛說Φ紋網 婢女关切地问,“玉姑娘,这菜不合口味吗?” 唐玉笺眉毛拢着,“有股怪味道。” 闻声,婢女递上清水,“那姑娘漱漱口吧。” 唐玉笺接过水杯,刚要喝又停下,目光直视婢女。 婢女不解,“姑娘,还有什么不妥吗?” 唐玉笺将带着一股淡淡鸡蛋壳味的茶水放下。 对她招招手。 婢女弯下腰,听到她说,“咱们出去吃,姑娘手头有点小钱,请你。” “那我先把这些收了……” “好饿,那些回来再收吧,先去吃饭。” 上京热闹繁盛,到了夜晚也是人声鼎沸。 春月楼外站着招揽客人的男女,这和极乐画舫倒是不一样。 画舫名冠六界,来的都是妖仙鬼魔。 更有像妖琴师这样天下无双的人物坐镇,排队想上去的客人都挤破了头,寻常的小妖小仙根本难以登船,更不用说招揽了。 极乐画舫从来无需招揽,随便一个舞姬清吟,拉出来都是倾国倾城的容色。 唐玉笺照例绕到春华楼侧面小巷子里,对着一道暗门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相熟的小二给她开了门。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两日了!” 推开门,小二给她备了许多壶酒。 “小文,今日和前几次一样,小心别被龟公老鸨发现,还有,后面的八角楼,”小二叮嘱唐玉笺,“那桌最好不要去。” 唐玉笺问,“你上次也不让我去八角楼,里面到底是谁在啊?” “一位惹不起的贵客,稍有不慎命就没了……我没办法细说,总之那些人非富即贵,你不要去招惹。” 剩下的话唐玉笺听不进去了。 只听到了非富即贵几个字,不自觉地出神。 春月楼后面别有洞天,充斥着脂粉气和酒香。 几个身形妖娆,穿着艳色薄纱的男女正摆弄着姿势,在楼外的长廊上起舞。 唐玉笺端着酒上去,侧眸透过未关的雕花木门往里面看。 里面坐了许多人,衣服都松松垮垮的,无一不是微敞着怀,有面容姣好的美人跪坐在他们身旁,拿沾湿的帕子轻轻柔柔给他们擦身。 其中,坐在中间的公子看起来身份最为显赫。 锦衣玉带,只是脸色看起来有些虚弱,身上透着股慵懒阴柔的气息,很养胃的感觉。 发丝也有些乱了,模样还算端正,可被那萎靡的气质笼罩着,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古怪。 唐玉笺一眼就看中了他。 非富即贵,绝对非富即贵。 四个美人排成一排进去,将一叠叠精致的菜肴放在桌上,随后躬身出门。 唐玉笺在她们离开时直接进去,看准了人,端着酒壶倒在中间那个锦衣玉带的公子身旁。 声音带着一股愁绪,“公子,买壶酒吧。” 周围安静了下来。 良久得不到回应,唐玉笺抬头,看见一屋子或坐或仰倒的年轻公子们,纷纷面色古怪地盯着她。 看什么看,没见过身世可怜的卖酒女吗? 第103章 三句话迷倒英俊公子 唐玉笺抽噎着继续说,“公子,若是今天卖不出去这几壶酒,我会被龟公活活打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那些原本正拿着小瓶子吸食的公子哥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咔嚓”,身后出现了冷剑出鞘的声音,却没有什么旁的动作。仦說Ф忟網 因为面前的公子开口了,“继续说。” 男子放下手。 唐玉笺一抬眼,就见一双漆黑的眼睛,莫测又含着饶有兴致的意味,紧盯着她。 “公子心善,一定不忍心让我受到责罚吧?”她问。 “心善?”公子微微歪头,“你如何得知我心善?” “公子一看就很面善,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 周围的人面色古怪的盯着她,唐玉笺继续说着,“你好特别,看起来很孤独,公子和我所有见过的公子都不一样。” 公子不说话,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旁边的人悄悄地挪远了一些,拢了拢衣服。 露出一副害怕一会儿被血溅上的畏惧表情。 “公子身上有一种疏离感,好孤独的感觉,好清新好不做作,即便在人群中也有一股若即若离的气质,虽然那些公子看起来也很孤独,但我觉得公子你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 “是吗?”他一只手支着额头,仍然不提买酒的事。 哈,欲擒故纵? 她懂。 “我知道公子一直在伪装自己,公子你让我感觉有一点危险,有一点捉摸不透,有一点迷人甚至有点自我折磨。” 唐玉笺抬手,用自己的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旁边的人手一滑,杯子“咔哒”一声从手中掉落,惊慌失措的美人立刻伸手去擦拭。 怎么回事这么大个人了连个杯子都拿不稳。 但不影响唐玉笺继续发挥,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和公子手里那杯对撞了一下。 公子没喝,她也不喝。 “公子你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我都能感觉到你要破碎了。” “公子,不要悲伤了,喝了这杯酒,忘记那段愁。” 没关好的扇门缝隙处,唐玉笺瞥见相熟的小二路过,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神色宛如遭了鬼一般惊恐。 他揉了揉眼睛,满脸冷汗,一只眼睛疯狂眨巴着,不知是不是害了病。 唐玉笺露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非富即贵,非富即贵。 再回过头,面前的公子问,“你一壶酒多少钱?” 唐玉笺原本想说的是二钱,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两银子。” 话音刚落,她便担心自己报价过高。 “公子若多买几壶,我给你算便宜点……” 公子抬手,“我全要了。” 旁边有人欲言又止,“殿下,她那酒是……” 太子却含笑说,“这位姑娘深谙我心,我是为她的‘懂’付的钱。” 旁边几个躲远了的公子又凑过来,表情难看得像灌了一壶假酒。 唐玉笺仰头,将手里那杯掺了水的女儿红饮下,“小文谢过各位公子。” 她接了钱袋,关上门,走之前还对里面直勾勾盯着她的公子笑了一下。 侍从走上前,手轻轻抵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手势,“殿下,是否需要……” 太子垂下眼帘,凝视着杯中的酒液,“不必了。” “可是,她与世子……会不会是世子派来有意接近殿下的?” 周围的人表情明显有些复杂。 哪有这样的细作。 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莽撞和市井之气,连周遭人的眼色都不会看。 明显就是过来骗银子的。 太子轻笑,显然不以为意,“挺有趣的,不是吗?” - 唐玉笺拎着一包银子走到后院,找小二分账。 谁知对方瞧见她,像是吓了一跳,惊讶道,“你竟然活着出来了?” “不然死着怎么出来?” 唐玉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将钱袋打开往下倒。 里面大块的银锭晃晕了小二的眼。 “这么多……” 不及前两日那个冤大头的金锭多。 但那块金子唐玉笺私漏下来了,没告诉小二。 她看着小二兴高采烈地数银子,表情漫不经心,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二接过来,打开摸了摸,脸色变了。 “这东西你从哪来的?” “捡得。”唐玉笺看着他的表情,问,“这是什么?” “寒衣散。” 小二指尖捻了一点,想往唇边送,但又隐忍着放下,将手指擦干净。 唐玉笺垂眸看着,“这是吃的吗?” “可以拿来服用。” “服用了会怎么样?” “听那些贵客说,这寒衣散是五种石料磨合而成,服下说是能滋阳健体,很是昂贵,只有名流之士才用得起。” 小二表情有些古怪,压低了声音, “但听说……这东西有毒性,用了还断不得,有的人服用了一段时日想停下,结果不堪承受……自尽了。” “那若是身子骨本来就弱的呢?服了这东西会怎样?” “那怕是会要命的。” 小二回头看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个表情。” 唐玉笺收敛神情,又变回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表情?” “很可怕的表情。”小二说,“就是没有表情。” 像在说废话。 唐玉笺撇了他一眼,收了盒子离开。 城外的菩萨庙里。 比寻常女子要高壮出许多的婢女,被塞着嘴,绑着手脚倒在杂草碎石之间。 见破旧的庙门被推开,眼里露出惊恐之色。 走进来的姑娘看起来与寻常少女差不多的年龄,可却生着一头白发,双眼暗红。 她还会使妖术,虚手一招,便有一条白绫环绕在她周围,托举着她浮空坐下。 饶是婢女在杀手如云的暗门练了那么多年,还是无法反抗。 看见那白发姑娘手里把玩的木盒,婢女一双眼睁大了。 唐玉笺转过头,阴恻恻地问婢女,“你在我的饭菜和水里,下的就是这种东西?” 婢女摇着头,满脸惊惶。 唐玉笺凑近她,“你要对我说实话,不然你知道的,我是鬼,我会缠上你,还会缠上你的家人,缠着你们永生永世,让你们下了黄泉都不得翻身……” 婢女疯狂摇头。 婢女明白她所言非虚,因为她最初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却被这女鬼直接带入了一片茫茫无边的境地。 在那里,滔天巨浪在她掌中如翻云覆雨般汹涌,任凭她如何奔逃,都似乎无法逃离那片白茫茫的困境。 唐玉笺说,“我给你松开,但不许叫,不然就带你下黄泉。” 婢女点头。 唐玉笺将她口中的软布抽了出来。 听到婢女带着恐慌的声音,“这是殿下命我暗中为之! 你与世子关系密切,一旦你沉溺于这散剂,世子便难以拒绝与殿下为伍。” 第104章 挂绿 人间的立秋之日,清新宜人,城郊聚集了许多人。 这一日晚上是花灯节,但是白天便有许多达官显贵,文臣武将,纷纷赶赴上京城外的围场,跑马秋猎。 看唐玉笺撩开帘子很好奇的模样,云桢清向她解释, “京郊白日会围猎,民间的秋猎不束身份,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平民百姓,皆可在立秋日进入围场,只需注意一些,避免被误伤即可。” 最远处的山尖上已经透出了一点黄色,风中带着股清爽的凉意。 从帘子外吹进来,唐玉笺回过头,看到云桢清额前被吹乱的发。 他的眼神很清,唇色浅淡,因为风寒未愈,面色还有些苍白。 在她的注视下,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点薄红。 “怎么了?” 唐玉笺说,“你闻起来好香。” 那一点薄红涨满了。 云桢清轻咳一声,移开视线。 下车时,他才轻声接上,“玉笺,不可对旁人说这种话。” “那你呢?” “对我自是……无妨的。” 围场内已经有许多人了。 云桢清来的时间较早,进入围场后,便有马夫领着他们沿着围场外围,走向那些人迹罕至,且视野更佳的楼阁。 只是上楼时,碰巧看见几架精致的车马从远处驶来。 是一群相伴而来的上京贵女们。 云桢清的马车此刻就显得尤为显眼,处处尊贵气派。 云桢清向来行事低调,并无张扬之心。 只是最近为了方便唐玉笺能够舒适地坐卧,才总是选择最宽敞的马车出行。 两人从马车出来时,正赶上贵女们纷纷驻足。 上京没有女子不知云桢清,那张脸实在可称得上恍若天人,个子很高,骨架像是匠人雕刻的杰作。 他一出现便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更不必说,这位从来不近女色的侯府公子伸手从马车上接下来一个人。 贵女们顾左言他,一个个站在楼下不再向上走。 车上下来的姑娘很年轻,身形纤细,皮肤很白。 她的一只手搭在世子手腕上,袖口边缘镶有精细的金丝,衣裙是浅青色的绣花襦裙,丝绸面料柔软轻盈,从车上下来。 下裙的多层纱随着她的动作晃了一下,裙摆上绣有精美的云纹和花鸟图案。 针脚细腻,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行走时裙摆随风轻扬,腰带上缀有小巧的玉佩,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铃铛声。 有人不自觉盯着那只玉佩看。 那是羊脂白玉吗?玉质细腻如同凝脂,都快透明了。 世子另一只手提了一只八层珍膳盒,没有往旁处看,带着人径自进了阁楼。 很久后,楼下才有了声音。 “那一位便是安平侯府的表姑娘?” “应当是了……” 上京贵女大多偏爱高雅淡薄的纯色,如月白、抹银、雪花兰、秋葵绿、梅子青,雅致且不浮不媚。 倒是极少有人穿得这么彩。 不过能看出,都是精细的料子。 这表姑娘应该很受重视,想是来历不凡。 唐玉笺上了楼问,“他们怎么都在看我?” “无事,你要吃荔枝吗?” “……” 唐玉笺摸摸脸。 谨慎道,“我今天就画了一点淡淡的妆。” 云桢清说,“我们在此处看一会儿秋猎,你吃点东西,若是觉得无聊了,我们就离开。” 这倒是个好主意,但很容易让她养成好逸恶劳,贪图享乐的习惯。 来之前,云桢清在唐玉笺的食盒里放了一盘灵山的挂绿荔枝。 这种荔枝至秋而熟,产量极少,只生数十百株,还很挑剔,一旦换个地方种,味道就变得不是这般了。 口感又脆又甜,汁水丰富,剥了皮如白玉般晶莹剔透,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掀开食盒,云桢清取出荔枝,剥好外皮,递给唐玉笺。 他剥去了大半的壳,特意留下一小部分,以便她能方便地持取。 唐玉笺接过荔枝送入口中,清甜的汁液与果肉在唇齿间挤压碾碎,冰冰凉凉的,她的眼睛微微合起,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这日子也太好了。” 天天都有新裙子穿,还有宝珠美玉,新奇的话本,好吃的佳肴。 云桢清将剥好了皮的荔枝放在碟子里,闻声轻笑,“那玉笺多留一段时间。” 唐玉笺难得羞赧,“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 去壳荔枝满满当当地堆了一碟,由他递到她手旁。 唐玉笺今日原本心情不好。 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梦醒了表情就一直很凝重。 推门而出,便瞧见了院子里摆放着云桢清买给她的东西。 她不知自己身上的东西值多少钱,也不知身上那个叮咚作响的玉佩值几座人间的宅院,只知道它们都很好看,轻轻碰撞在一处的声音也清脆好听。 收到好看的东西,心情就会好。 他们这边在阁楼之上赏秋景,那边贵女们心不在焉,口中的话题全从上京的逸闻趣事,转移到了安平侯世子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表姑娘身上。 有人闲聊似的提道,“以前从未见世子来过秋猎,不是说他身体病弱轻易不出侯府吗?” 引来几人兴致勃勃的讨论,“听闻世子自幼便容易生病,少时一直养在禅院里,圣上宠爱有加,连早朝亦可免去。” “此次想必是为了陪伴那位表姑娘……究竟是怎样的绝色,竟能令世子如此倾心?” 她们悄悄地向上望去,只见帘幕低垂,看不见那层薄纱后的光景。 太子的华盖在不远处,那里热闹非凡,聚集了一群显贵公子,衣衫松垮,懒怠散漫。 几个贵女收回视线,小声嘀咕, “虽说世子体弱,但体弱并非虚弱,你看那边几位,似乎身体都已被掏空……” “听说他们整日沉迷于烟花之地。” “连站立都显得无力,我看那云世子始终挺拔,像玉竹一样。” “你胆子好大,竟敢妄议东宫?” “四下无人,他们又听不见,随口说几句真话又有何妨?” 又一位姑娘走来,坐下时带来了一丝淡淡的清香。 听了一会儿,她问,“太子有什么红颜知己吗?” “若说,还真有一个。”贵女接道,“太子殿下与左丞府上的柳姑娘交好,算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 “可柳姑娘似与世子也交好……” 姑娘捂嘴,“糟了,这不是两男争一女的戏码?” “是吗?若二者相比,我还是觉得世子好一些。” “你们为何觉得世子比太子好?” 旁边人露出回忆之色,“公子行事端方,人品贵重,前一年在京郊的马道上,郡主的车马坏了,困在那处无法离开,恰逢世子遇见,就将自己的车马让出来,为了避免闲言碎语,还在山中又多留了一夜。” “那新科状元未入仕前,读书都靠世子帮衬。” “世子不是经常施粥吗?” “听说在南屏街的医馆里,每当有贫苦的病患缺少珍贵的药材时,去求世子,定能换来慷慨解囊。” “……啊?”旁边的姑娘很不能理解,“那不就成了冤大头?” “你怎么这样说话?”贵女回头,这才发现身旁坐着的,是一个脸生的姑娘。 衣着处处显露精致,只是妆容有些古怪。 脸颊上为何会有如此鲜艳的红色呢? 贵女问,“你是哪家的小姐?” 唐玉笺将手中未剥壳的荔枝递给她,“姐姐你好漂亮,要尝尝吗?” 贵女抿了抿唇,含笑。 随即眼睛一亮,“这是灵山的挂绿荔枝?你从哪买到的?” “别人送的,给那边的姐姐也尝尝。” 姑娘的模样画得虽有些古怪,像只花猫,但她出手大方,嘴巴也甜,满满当当的一碟荔枝分了出去,很快和大家相熟起来。 说话间,外面有人叩了叩门。 却无人进来。 众人都望过去,只见紫檀木框的纸门前挂着两盏宫灯,高挑修长的身影就印在门上。 门外传来如玉瓷相扣的清润嗓音,“玉笺,该告辞了。” 唐玉笺闻声起身,腰间坠着的玉佩叮咚作响。 她往外走了两步,转过身,在一室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又拿出一袋蝴蝶酥。 “这个也好吃,赠与你们品尝。” 第105章 历劫天神 还以为京中贵女都很高傲,没想到那些姑娘格外好说话。 唐玉笺有些喜欢她们了。 从城郊回来后,她让云桢清带她去买纸扎人。 在云桢清复杂的神色中,她正色问店家,“你们有没有那种高高壮壮的男纸扎,给我来几个?” 店家看了看她手中比划的宽度,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云桢清,再看了看桌子上的雪花银。 按她的要求给她现扎了几个。 唐玉笺又买了许多近日喜爱的糕点,在城外的无人之地画了一个圈,并在圈内写下了李小姐的生辰八字。随后,他将这些糕点连同几只纸扎一同烧给李小姐。 天黑之后就是花灯节,此时已经出来了许多摊贩。 云桢清和她边走边逛,时不时买一些看上去精巧却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在四下无人时塞进卷轴里。 对上云桢清不解的视线,她理直气壮,“我要买够三五百年吃的东西呢。” 话音落下,身旁人眸子里情绪也跟着缓缓凉下来。 她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颜色越鲜艳的越喜欢,觉得很漂亮。 于是云桢清也给她买了许多颜色斑斓的花灯,其中两支从侯府带出来的,灯罩是鲛纱上嵌了一片片琉璃,花灯四周悬挂着金丝编织的流苏和珠串,小巧精致。 这人倒是奇怪,像是以前没花过银钱一样,买来许多东西送她,若是她不收下就露出失落的模样,让她又觉得奇怪又高兴。 唐玉笺收了他太多礼物,有些不好意思,也想给他买点什么。 街头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周围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唐玉笺被旁边的做面具的摊子吸引,便向旁边挪动了几步。 云桢清回头寻她,忽然几个嬉戏的市井纨绔跑过来,不偏不倚撞到他身上。 力道之大让他一时头晕目眩。 唐玉笺闻声回头,恰好目睹了这一幕。 面具铺的老板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可唐玉笺看见那人伸手掏云桢清的荷包,打断了老板的话,“抱歉老人家,我先不要了。” 几个男子衣着松垮,衣料虽算得上精细,但面上都是一幅虚脱亏空之色。小說中文網 撞了云桢清后没有道歉,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嬉笑着往外走。 忽然一个刚及他们肩膀的身影挡在他们面前。 “你谁呀?挡什么路。”正说着,表情狰狞了起来,“啊啊!松手!” 唐玉笺捏着男子的手腕,一只镶着金丝荷包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男子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虚弱,另外几个与他同行的纨绔倒退两步,嘴上嚷的厉害,却无人愿意出手相助。 “谁撞的你?”唐玉笺问云桢清。 云桢清按住她的手腕,“玉笺,不要碰他。” 他眼中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什么肮脏不堪之物,可落在唐玉笺眼中就变成了心软同情。 她回过头用力翻转手腕,面前的人惊叫一声,被按着肩膀跪倒在地。 人群霎时向周围散开了,留出一片空地,旁边几个纨绔面面相觑,悄悄藏匿在人群中溜走。 云桢清看着唐玉笺挡在身前的模样,心口涌动着莫名的悸动,耳朵似有阵阵嗡鸣。 “偷钱还敢撞人?” 唐玉笺按着他跪在云桢清面前,“还不快向他认错!” 男子脸色惨白,像是被按着肩膀就快疼死了的模样,不停喊着知错了。 守在不远处的暗卫看到世子的手势,迅速上前压下了那男子,将他送往官府。 唐玉笺瞥了他一眼,“有护卫在,为何不叫他们上来?” 云桢清没有遮掩,“因为玉笺在保护我。” 想起那些贵女的话,唐玉笺持怀疑态度,总觉得云桢清太过心软。 摇着头说,“你这么好说话,以后会被人欺负的。” “玉笺不是会保护我吗?” 话是这么说。 云桢清忽然抬头看向她,弯着眼睛笑了。 唐玉笺瞪他一眼,“在指谪你呢,笑什么。” 他笑着说,“玉笺说的都对。” 朝野上下都期望他为天下苍生着想,唯独她会担心他受到欺负,劝他不要太过善良。 唐玉笺又是一阵摇头。 云桢清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如同浮云,眼神清净,爱生病,又挑灯熬夜处理公事。 连家里进了投毒散的人都不知道。 她想,凡人寿命那么短,对妖物而言很快一生便过去了。 她多留一些时日,也不是不行。 免得自己走了,他被人欺负。 云桢清看她兴致不高,便提早带她去酒楼吃些东西。 落坐在三层的雅间后,云桢清为她的小陶杯倒上热茶,状似无意地问,“玉笺,今日看起来不太开心?” 唐玉笺终于说,“我做梦了。” 云桢清将杯子放在她面前,“什么样的梦,可以说吗?” 唐玉笺神情严肃,对云桢清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公子神色倒是自然,配合地坐到她旁边。 可她开了口,温热的气流吹拂到耳畔,苍白的面皮上便浮起一丝极淡的薄红。 唐玉笺说,“我之前看了一本话本,是讲一位天神下凡历劫的故事。” 云桢清点头,“玉笺的梦,是与这话本有关?” 唐玉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话本不简单。” 她有些不知该从何讲起。 “我知道说了你可能不信,但这话本里的故事可能真的会发生,而且我已经猜到了。” 云桢清问,“玉笺猜到什么了?” 唐玉笺说,“昨夜的梦里,我梦见的便是两男争一女的故事。下凡的天神与命定的女子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话锋一转,她说,“而这时,偏偏出现一个爱慕这位青梅,求而不得的男配从中作梗,三番几次陷害转世的天神。” 先前看到这本话本的时候,唐玉笺就持谨慎态度。 直到昨夜梦醒了,将那话本拿出来一翻,果不其然,在上面看见的“卷轴妖怪”四个大字,心里什么都明了了。 她说,“你可知,神仙下凡历劫,和佳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中,如果有人捣乱的话,那人的下场会怎样?” 云桢清沉吟,“会不好?” 唐玉笺点头,“下场会很惨。” 她声音压得更低,“话本写的会比较含糊,如果是一般人,可能就看不出来,但是我有经验了。” “那本话本我已经翻过一遍,结局里,下凡历劫的神仙最后会成为九五至尊,是天下之主。” 他沉吟片刻,认真地分析,“所以?” “谁会是未来的皇帝?” 看云桢清始终不说话,唐玉笺着急,“笨啊,当然是现在的太子!” 云桢清沉默片刻,忍不住说,“玉笺看得话本,是我最近让家仆买来的吗?” “不是!是我以前在画舫上带下来的。” 唐玉笺有些着急,“你猜猜谁和太子有同一位青梅竹马?” 云桢清思索着,“那位从中做梗的男配?” 唐玉笺眼神怜悯。 算了,不知道对他也好。 “还有。” 唐玉笺表情严肃。 云桢清也跟着认真,凝眉看着她。 她压低声音,“如果没猜错的话,太子可能会爱上我。” “……” 唐玉笺很忧愁,手里的筷子放下了,“我好像是红颜祸水。” 云桢清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他还在她上一句话的‘太子可能会爱上她’中没有缓和过来。 看他神色复杂,唐玉笺按住云桢清,煞有介事,“你别不信,以前我也不信,结果遭大殃了。” 云桢清维持神色平静,“那玉笺认为,该当如何?” 第106章 男女配自救计划 唐玉笺在梦里看到了一切。 虽然所有人的面容始终都是模糊的,像是皮影戏一样,在隔着一层薄薄的绢布快速掠过,但至少她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人间那个妄图作恶,陷害天神的凡人,下场惨烈。 而唐玉笺,也就是梦里坏了天神机缘的女妖,是在天神重回天界后被抓住的,至此抹去了天地间她存在的痕迹。 帝王登上九五至尊之位,虽很早便离世了,但留下的一连改良举措换来人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梦还没做完,唐玉笺就吓醒了。 梦里的天神因为是因为女妖渡劫失败?可失败了竟然还能登上皇位,真是奇了怪了。 那日醒来后,云桢清刚巧病了。 她就去他屋子里看话本,看见“卷轴妖怪”四个字,她心中所有的疑惑都豁然开朗。 那个恶毒女妖竟然是只卷轴妖怪,这类妖怪在世上极为罕见。毋庸置疑,这又是和曾经一样,算是个预知梦。 唐玉笺看了个大概,只是实在好奇这历劫的天神究竟是何模样。 不让她看看,她也不知后面该怎么避开他,于是才便想要去探一探究竟。 只是没想到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那天神竟是个身体亏空的男子,浑身上下阴阴柔柔的,透着一股虚弱之气。 身上还有股鸡蛋壳的怪味道。 侯府里那个身形高大的婢女在她的逼供威胁之下全招了,她就是太子殿下派来的,可在此之前,唐玉笺明明没有见过太子。 原本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都是因为云桢清的缘故。 “原来是你拖累了我!我都没在天神面前刷过脸就已经被他恨上了!” 果然故事里多一个坏人,倒霉加倍。 云桢清似懂非懂,“与我何关?” 唐玉笺想想大概还是自己说得太含蓄了,让他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便以过来人的身份,三言两语道破了天机 “我,是破坏天神命格的恶毒女妖。” 她的手指先指了下自己,又转过去,指向云桢清。 “你,是陷害天神处处作梗的恶毒男配。” 她有些哽咽了。 “我们两个都是下场很惨的角色,你知道了吗?” 云桢清从善如流,“知道了。” 店家端上了一盘刚刚烤好的乳鸽,香气四溢,引得唐玉笺忘了自己讲到了哪。 云桢清细心地为她倒了一杯热茶,轻声提醒她慢慢品尝,不必急躁。 周围的环境热闹非凡,楼下依稀传来叫卖声和谈笑声,与酒楼里杯盏茶碟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几只乳鸽经过简单的处理后,由炭火上烤制,皮脆肉嫩,散发出咸香油润的香味。 少女的唇边沾了点油光,忽然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如同新月。 她颇有兴致地说,“不过现在有人和我一起当坏人,我心里好受点了。” 云桢清点头,“嗯”了一声。 “你没有经验,一切按我指示行事。” 云桢清不动声色,“如何行事?”尛說Φ紋網 唐玉笺问,“你觉得恶毒女妖和恶毒男配,如果一早知道自己下场这么凄惨,还会选择恶毒吗?” 倒也不好说,毕竟她从来没打算做什么好人。 她是妖怪。 “我们要改命,不能再走上话本里凄凄惨惨的不归路了,既然靠近他们就会变得不幸,那我们就避开他们。”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恶毒女妖和恶毒男配自救不行吗? 不过唐玉笺还是有些气不顺,“但我真的搞不懂他有什么好值得我去染指的。” 她问云桢清,“我看起来是什么眼光很差的妖怪吗?我怎么会看上那样的人。” 云桢清倒茶的动作停下,眸光微沉,“玉笺的意思是,你会喜欢上太子?” “不知道,但话本里我会对他骗身骗心,搅得他与佳人不得圆满,最后孤独终老。” “……”骗身骗心? 唐玉笺摇摇头,“他那副尊容,我骗他不如骗你……诶,你茶倒出来了。” 云桢清不动声色,将溢满的茶盏放下。 “玉笺,这种话不可对旁人说。” 唐玉笺用勺子刮了刮碗里没吃完的汤圆,说,“其实原本这种别人的爱恨情仇,我跑了就可以,但是这样你就太可怜了。” 他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卷入了别人历劫的故事中,像变了个人一样堕落作恶。 “你坏事做尽,最后……”死得很凄惨。 如果是唐玉笺自己就算了,她是妖怪,是活到天神回到仙界才被抓住的。 而且已经知道了会发生什么,肯定不会重蹈覆辙。 可他是个凡人。 生命短暂,身子骨脆弱,死得很快,结局凄惨。 唐玉笺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足够了解他,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城外那些为流民搭建的粥棚便是他设的。 虽然在像唐玉笺这种只关心自己日子的妖怪眼中,他有些烂好人了。 但她还是觉得,像云桢清这样善良的人,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云桢清眼神柔和,“原来玉笺是为了我留下的。” “可以这么说吧。” “可是玉笺不是还要修炼吗?我岂能耽误玉笺的前程。” 唐玉笺伸出食指,摇了摇,正色说,“我修炼从来都不是为了变得多么强大,而是为了让我身上的妖气不散,活得更久一些,吃香喝辣春风得意,不受人欺负践踏就好。” 难得和她聊到这些。 云桢清略作思索,语气柔和地问,“玉笺,不知你为何对食物多有的偏爱,能问一下缘由吗?” 唐玉笺回答说,“因为上辈子没吃到啊。” 猝死的那日,当她捂着心口躺在地上时,才意识到这一生对自己多有亏欠。 营养不良,胃病缠身,小小年纪颈椎曲度变直,长久低头刷题肩膀一动就疼痛。 活着不应该是日复一日的艰辛。 她是死了之后,才知道的这个道理。 既然有机会重活一世,她便想要活得随意一些,要自在,要躺平,要吃许多喜欢的东西,吹很多山风,看不同形状的云,走风景各异的路。 她决定要对自己好一点。 “这个地方躺的不舒服了,我就换下个地方躺,躺一躺没什么不好的。” 快乐就好。 第107章 齐聚一堂 夜晚华灯四起,花灯节十分热闹。 唐玉笺刚喝了一口桃花醉,脸上带着点红晕,像熟了的桃子。 窗外熙熙攘攘,宽阔的河面上,游过人间的画舫,隐约能听到琵琶和弹唱的声音。 比起极乐舫小上许多,但也别有一番意趣。 唐玉笺眼神里已经有了些醉意,对云桢清说,“人间很有趣,在这里我就很开心,明日还能出来吃烤乳鸽吗?”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云桢清被她这个模样引出一抹笑意,唇角的弧度清浅柔和,“自是可以。” 楼下传来一阵动静,唐玉笺转过头垂眸看去,只看见远处走来一道穿着鹅黄色锦衣的年轻女子,浑身带着柔美高贵的气息,像是梦里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从皮影戏里走了出来。 唐玉笺定定地看着她,酒意都散了两分。 恍惚间,楼下的女子似有所感,抬眸看过来,隔着一段距离与他们遥遥相望。 随后目光偏移,落在了唐玉笺身侧的云桢清身上。 顿了一下,婷婷袅袅的身影往酒楼走。 云桢清正在命昭文将她用过的杯碟收起来。 酒楼里的东西都是反复使用的,他让昭文带了单独的碗勺杯盏。 她喝水的杯子,难道要让别人啜饮? 忽然被人抓住袖子,他抬头看去,小姑娘严肃地看着他,“上次在黑店里见过的姑娘是林小姐?你的青梅竹马?” “是。”云桢清回答前一个问题。 “不是。”他又补充道,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 唐玉笺急忙拿出话本,慌忙地翻着页。 云桢清垂下眼眸,看向她手中的那本无字书。 这时,楼下的林姑娘已经登上了三楼,站在长廊里,却没有踏入房间。 “云世子,巧遇。”她轻声说道。 唐玉笺呼吸微顿。 低头遮住脸。 林姑娘又开了口,“世子,能否借一步说话?玉蝉有一些事情想请世子相助。” 云桢清将白瓷勺递给了昭文,听到林姑娘的话后,转而对唐玉笺轻声道,“玉笺,等我片刻。” 唐玉笺抬起眼睛看向云桢清,可他已经转过身,她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一错眼,却越过云桢清的肩膀,看到那位林姑娘正往里面看,眼神带着一点疑惑和探究。 唐玉笺连忙遮住自己的脸。 凡人见不得妖怪,所以她今日乔装打扮了一番,头发是黑的,眼睛也是褐色的,可脸上的妆容与那夜在黑店的有些相似。 她还记得,这位林姑娘曾惊慌失措地对着她喊了一声“鬼呀”,这件事让她自闭了很久。 也不知现在那林姑娘会不会认出她。 云桢清走出门外,轻轻带上了门,只留下一道缝隙,唐玉笺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的交谈声,听不真切。 “正要去寻世子,听闻今日在街上……” 林姑娘的声音带着一丝焦虑。 “那是表兄……” “他是家中独子,今后要入仕途,若是被冠以偷盗之名……” “世子可否从轻责罚?”她恳求道。 林姑娘的话语中透露出担忧,云桢清却始终没什么声音。 唐玉笺看过去,没听到云桢清说了什么,门就开了。 他走进来,面色如常,倒是门口的林姑娘有些失魂落魄。 等两人在出门时,那位林小姐已经离开了。 唐玉笺好奇,“你们刚刚说什么了,我能知道吗?” “今天下午撞见的偷盗之徒是林姑娘的表兄。那家人不知是否走投无路,找到了林二小姐。林小姐担心表兄若因偷盗之名被发落,会影响到表兄的前程,所以又来寻了我。” 他说得很细致,唐玉笺听懂了。 她问,“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此事自由官府定夺。” 唐玉笺问,“你知道她的身份吗?” 云桢清颔首,“左丞府的千金,林玉蝉。” 唐玉笺摇了摇头。 “她是话本中提到的天命之女。” 云桢清不解。 唐玉笺指指天上,“她是天族的仙女。” 云桢清抬头看向上方,只看到了酒楼明亮的灯笼,“玉笺怎么知道的?” 唐玉笺说,“话本里看的。” 云桢清仍然困惑的神情。 就见唐玉笺将无字书递到了他眼前,“她是天女,你一个恶毒男配不要想吃天鹅肉,要想活命就千万不能爱上她。” 云桢清表情变了,盯着她那本无字书。 又垂眸看她。 良久才说,“这也是话本上说的?” 唐玉笺哗地合上书,顺手塞回虚空里,严肃点头。 云桢清眼神中多了一些怀疑。 唐玉笺不高兴了,“你什么表情,我说的都是真的,以前话本里的东西都应验了……你个凡人,说了你也不懂。”Www.XSZWω8.ΝΕt 云桢清时常不懂她的想法,总是稀奇古怪捉摸不透,但不妨碍他配合她点头。 “好,我记住玉笺的话了。” 花灯节一如云桢清之前告诉她的那样分外热闹,唐玉笺挑着自己的琉璃流苏花灯,和他一起慢慢沿着河道走。 云桢清在明灭的火光间,显得五官愈发柔和俊美。 光是走在街上,仪态涵养,每一处动作都透着温润如玉举世无双的气度。 上京的民风大胆直白,许多姑娘还有个别阴柔的公子,都时不时拿眼去看云桢清。 看着他,偶尔顺带也会看到他身旁的唐玉笺。 有人不解地低声交谈,“她怎么画成那样?为何会画如此规整的红色在脸上?” 云桢清忽然侧过身,低声询问唐玉笺走得累不累,声音掩盖住了不远处两个女子的交谈时。 唐玉笺回头看他一眼,“你怎么声音这般大,吓我一跳。” 幸而那两个姑娘走远了,她也并未听到。 先前在酒楼里看过的那艘大船正从身侧划过。 唐玉笺侧头看去,忽然在船头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好像是那日在春月楼看到的太子。 仍是那副病殃殃的虚弱模样,唐玉笺绝对不会看错,而他似乎正在低声安抚身边的人。 穿着黄色衣裙的年轻女子低垂着头颅,郁郁寡欢,是刚从酒楼离开的林玉蝉。 唐玉笺瞥见这一幕,不由得一怔。 果然,那千金小姐不但是云桢清的青梅竹马,还是病怏怏的太子的青梅竹马。 她凭借自己的敏锐的洞察力,稍加思索便理出了头绪。 恶毒男配把青梅气哭,温柔天神挺身而出。 正在唐玉笺紧张而兴奋的头脑风暴时,忽然一个随从打扮的年轻男子站在云桢清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恭敬地行了礼,说,“世子,殿下邀您去船上一聚。” 唐玉笺一凛。 坏了,男配女配天神仙女怎么碰到一处了。 见云桢清朝那边看去,唐玉笺心中一急,连忙快步上前,拦住了他的视线。 将人拦下。 “你要过去?你过去做什么?” “殿下邀我去……” “他们天潢贵胄,才子佳人,你过去干什么?” 云桢清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唐玉笺认真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他们两个是天生一对,命中注定,一般像你这种想要横插一脚的深情男二,下场都是很凄凉的。” 云桢清微微蹙眉,“横插一脚?” “我知道,我知道。” 他还没说出什么,唐玉笺就知道了。 她温声安抚,“我知道你不甘心,毕竟你和她时青梅竹马,但是竹马打不过天降啊。” 她左右看看,思来想去,想到这些日子的糕点都是他给的,于是好心提醒,“你看着那太子殿下姿色一般,其貌不扬,但他就是气运之子,这没办法。” 旁边的随从脚步一顿,表情古怪的看向她。 第108章 拖入 云桢清没有上船,可是太子下船了。 一身锦衣,腰间的玉带却很松,显得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慵懒颓靡之气。 “子清,又见面了。” 另一边,林玉蝉还在船上,遥遥的看过来。 刚刚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唐玉笺忽然安静了,表情很怪,带着一点嫌弃,又像是觉得有一点晦气。 察觉到对面人似有若无的视线,她往云桢清身后躲去。 云桢清不动声色地掩住她的身影,“太子殿下,巧遇。” “不巧,子清不愿来见孤,孤只好来亲自见见子清了。” “殿下要说的事,不必再说了。”云桢清神色少有的冷淡。 “子清,你上次尝了这东西,感受不出妙处吗?” 太子走近一步,泛着淡青色的面容上勾起令人极为不舒服的笑意。 “只要你多感受几次,自然就会理解为何有人对此难以割舍,或许你便不会再坚持将其禁止。” 晚风吹拂,空气中弥漫着初秋特有的干燥气息,周边摊贩上浮动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气。 掩盖了太子身上若有似无的寒食散气息。 这种石料制成的药粉中,其中一味是石硫磺,闻起来像是碾碎的鸡蛋壳。 这种散剂不知何时起在名流雅士间悄然流行开来,服用后能让人感到精神异常亢奋,被许多男子用来助兴,文人墨客也视它为激发灵感的灵丹妙药。 朝中下令销毁药方,但王孙贵族和世家公子之间仍然暗中流传使用。 此前,太子利用寒食散控制了许多权势滔天的大臣,文官武将,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云桢清官居尚书右丞,手握重权,管兵、刑、工三部及下辖十二司,负监督与稽核之责。 他力主禁止这药,不仅仅是阻断了贵族世家沉溺于药粉所带来的极乐,剥夺了他们依赖此物的享乐之道。更有可能改变整个朝堂的权力格局。 圣上已经采纳了他的禁药建议,并且对这东西表现出极度的厌恶。 倘若圣上得知连太子也沉溺于吸食这种散剂,那么恐怕太子的储君之位很都将不保。 所以,太子无论如何,都要拉云桢清下泥潭。 “开条件吧,子清莫要再拿这件事要挟,”太子懒洋洋地靠到身旁随从身上,一身骨头都像软的,“直接提条件,如何?” 云桢清拱手,“若是殿下没有别的,子清就先告辞了。” 显然是不愿多谈,也不想让身后的少女听到这些隐晦之事。 随即,对面传来一声嗤笑。 太子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唐玉笺身上。 “小文姑娘,我们又相遇了。”仦說Ф忟網 云桢清停住的离开的动作,皱了皱眉,缓慢抬眼。 “小文?” 碎发间,那双漂亮的眼里若有所思,“玉笺,你何时认识的太子?” 唐玉笺压低声音,“前两天刚认识的,这不重要。” 显然不想细说。 她拉着云桢清往外走,可偏偏太子向外跨出一步,拦住唐玉笺。 “小文姑娘怎么对孤视而不见,你不是说,孤很特别,让你感觉与众不同吗?” 说这么大声,这光彩吗? 唐玉笺直接翻供,“记错了吧,我不认识你,你也不特别,你和我认识的男人都一样,你还流连花楼,有种很养胃的感觉,很俗气。” 左拥右抱还露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不是太闲了就是吃得太饱了。 太子笑意微顿,“?” 身后几个随从脸色都变了。 唐玉笺推开云桢清,假装不认识他。 “我知道你很震惊,因为你定是认错人了,你看起来很装,不好意思请离我远一点,我很忙。” 她是妖怪,妖怪要什么素质,那是人才有的品质,她不做人好多年了。 “小文姑娘是觉得上次我酒买少了?” 太子心理素质还不错,竟能面不改色地说,“那下次你的酒我都要了。” 想那身份压她的时候就自称孤,想与她好好说话时就自称我。 唐玉笺半笑不笑,严词拒绝,“要也不卖给你。” 她转过身,看到挡在自己面前的云桢清,做出一副陌生的姿态,“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你挡到我的路了。” 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云桢清皱了下眉。 侧身给她让开路。 太子似笑非笑,“世子的这位表妹真是颇具趣味。” 在他转身离去之际,又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若是连子清身边的人也沉溺于那石散之乐,你还能如此坚持地要将其禁绝吗?” 云桢清面无表情,回头时太子已经笑着摇扇远去。 一路上,世子周身气息凛冽。 昭文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回到府上,在院中的桃花树上看见早归的少女。 他表情很淡,“玉笺。” 唐玉笺上下看了看他,“那人就是历劫天神,你记得躲他远一点。”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云桢清难得对她冷面一次,语气很淡。 “玉笺,他认得你。” “你明知他是谁,却还是去接近过他吗?” 他的神色冷淡,身体上的血液也像被冻住,明明初秋的天还带着热意,可他却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凉气沁得僵硬。 他想到唐玉笺言之凿凿地对他说,她未来会爱上太子。 那些话本之说在他看来许是无稽之谈,可一想到唐玉笺主动接近太子,又想到太子离去前的那句话,他就无法抑制地感受到失措。 可下一刻,所有因担忧而产生的愠怒蓦地凝住了。 因为唐玉笺说,“是他先让人在我的糕点和茶水里放那种东西,我去看看他是何方神圣,不行吗?” “什么东西?”云桢清声音紧绷。 “那种鸡蛋壳味的粉末。” 唐玉笺对他此刻的惊骇一无所知。 等了良久,没听到他的回应,她认真的叮嘱。 “之前我身边那个高高壮壮的姑娘是太子安插的眼线,我把她关在后院了。云桢清,你要小心了,你府上有他的细作。” 无数纷繁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入脑海,相互冲撞、交织,让他头疼欲裂,最终却归于一片虚无。 云桢清胸腔中掀起惊涛骇浪,以及前所未有的震怒。 他想起了太子离开前的那句话。 「若是连你身边的人也沉溺于石散之乐,你还能如此坚持地要将其禁绝吗?」 垂在身侧的手指死死攥在掌心,淡青色的血管因怒意和后怕而绷紧凸起,在如玉般的肌肤下交错成网。 原来,太子是在说她。 他竟想将那明月般干净无瑕的姑娘,沾染上污浊。 第109章 无忧 那夜之后,云桢清忽然忙了起来。 他变得早出晚归,绑在后院的那个高大的婢女也被他带走,不知去向。 唐玉笺不明所以,第二日仍如以往那样在庭院中等他,因为前一日他们约好今夜还要去吃那家酒楼的烤乳鸽。 可最后,只等来了昭文。 昭文似乎急匆匆地赶回来的,不顾天气转凉,奔走得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目光在与唐玉笺相接的瞬间,迅速低下头,遮掩住眼中交织的复杂情绪,然后低声说道,“走吧玉姑娘,世子吩咐我,今日要带你去第一楼吃烤乳鸽。” 唐玉笺顿了顿,没动。 昭文又问,“姑娘不是想吃吗?为何还不起身?” 唐玉笺问,“云桢清呢?” 昭文回答,“世子处理朝务,今夜可能不归,就宿在宫里了。” 唐玉笺沉默片刻,又躺了回去。 “那算了,今日我也不是很想吃。” 昭文似是对她的回答有些意外,离去前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神情里多了许多东西。 只可惜,唐玉笺并未抬头,也无法洞悉那眼神背后的意味。 一连许多日,唐玉笺都没有见到云桢清。 某一次夜里,唐玉笺坐在树上,靠着宽阔的枝桠睡着了。 等再睁开眼时,发现树下多了个身长玉立的白衣公子。 云桢清不知何时回来的,墨发肩颈上披着银白色的月光,远远地站在一处未开的西府海棠旁,仰头看着她,并没有靠近。 察觉她醒了过来,温声开口。 “玉笺。” 唐玉笺微微垂首,声音中带着一丝困倦。 “云桢清,你回来了?” “为何不去屋里睡?”云桢清轻声问道。 “我在等你。” 唐玉笺睡眼惺忪,扶着树枝坐起来,“好几日没见你了。” 迟迟没有等到回应,她以为自己是睡糊涂了,睁眼看过去,却发现云桢清依旧静静地伫立在树下,没有离开。 只是也不知为何,只看着她,没有开口。 距离遥远,眸光似明似黯,像有什么心事。 想了想,唐玉笺决定大度一点,先打破沉默,“云桢清,你最近有没有按我说的,离那两个话本里的主角远一些?” 云桢清动了动唇。 就见他的唇角缓慢扬起,弯起新月般清浅而柔和的弧度,笑容温和,“好,我按你说的,避开他们。” 唐玉笺点头,孺子可教,“这样你才能长命百岁,安乐无忧,知道吗?” 长命,百岁。 安乐无忧。 云桢清在唇齿间回味这几个字,随后点头,“知道了,玉笺。” 唐玉笺也笑,白皙柔软的脸颊上还带着些许睡着时袖子压出的红晕。 她随手将一只圆圆的果子从树上摘下来,扔给了他,语气中带着一点得意,“这是今年最后的桃子了,我特意为你留下的。天一冷,就再也尝不到这样的鲜甜了。” 云桢清垂下眼帘。 目光落在掌心中那颗圆润饱满、红尖诱人的桃子上。 仔细地将其收好。 仍旧是一阵无话。 一阵微风拂过,唐玉笺轻轻吸了吸鼻子。 闻到了淡淡的鸡蛋壳味。 回房后,云桢清再也压抑不住,捂着嘴闷声咳嗽起来。 门被推开,昭文匆忙进入,一见到云桢清的状况,脸色骤然变得苍白,惊呼道,“世子!” 他快步走到云桢清身边,只见云桢清指缝间渗出丝丝缕缕鲜血,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触目惊心。 云桢清低垂着眼帘,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沉默了许久。 淡声说,“我无事,安静些。” 这只是个开始。 不过是他的身体早已积弱,服用了散剂后,比别人更早地显露了衰败的迹象。 他猜想,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身体可能会溃烂。 那样实在不好看。 上京街道上不知何时起,多了许多僧人的身影。 唐玉笺最近衣食无忧,倒是没有再去卖酒,时不时跟着侯府负责采买的管事出门,去挑一些喜欢吃的东西。 回来时,看到门前有一位行脚僧人,在向房门讨水喝。 唐玉笺慷慨地上前,主动给僧人递了水。 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一句,“施主,你是祸世命格。” 一时间,身边的下人们都没了声音。 管事的脸色一沉,先回过神,怒气冲冲地斥责道,“哪里来的狂妄僧人,竟敢在侯门之前妖言惑众,来人啊,还不快将他逐出去。” 僧人手里端着水碗,面容平静,不卑不亢,他的话语直指唐玉笺,声称她的存在会给周围的人招致灾难,走到何处,便祸及何处。 听到这样的,唐玉笺心中虽有不开心,却也不至于到让人将他赶走的程度。 她只是凶恶的瞪了僧人一眼,对他说,“那你还不快点喝了水把碗还给我?站在这里不走,是想被我祸害吗?” 僧人轻抿一口水,目光再次投向侯门,凝着安平侯府那块沉甸甸的门匾,缓缓开口。 “这家的主人,时日无多了,活不过月圆。” 原本只是略有怒意的唐玉笺脸色倏然沉了下去,眼瞳中透出一点暗红。尛說Φ紋網 她嘴角缓慢平了,一字一顿的问,“你说什么?” 僧人依旧从容不惊,开口像是要重复一遍。 唐玉笺扬起手一把打翻了僧人手中的水钵,水花四溅。 正怒气冲冲之时,忽然伸来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指尖冰凉,肤白如玉。 唐玉笺转过头,看到了面色平淡的云桢清。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究竟将这僧人的话听进去多少。 对上唐玉笺的视线,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对她缓缓摇了摇头。 随后转身吩咐昭文给僧人拿一些食物和越冬的厚衣,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情绪,带着唐玉笺回到府中。 唐玉笺垂着眼睛。 也不知为何,她有些不安。 “云桢清,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云桢清声音柔和,听上去像是没将僧人刚刚的话放在心上,“昨夜之前,我不知玉笺一直在等我,所以回来的迟了。外面天寒,不想让玉笺再等了。” 唐玉笺开心了一点,“那今日能吃烤乳鸽了?” 云桢清含笑,“今日本就想带你吃烤乳鸽的,玉笺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她高兴了一会儿,可又垂下眼睛,忽然有些难过。 她问云桢清,“听到那僧人满口胡言,你不生气吗?” 云桢清摇头,“不生气。” 停顿了下,又补了一句,“玉笺也不用因此事生气。” 唐玉笺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拿眼睛看着高挑隽美的云桢清,鼻息间闻到那股很浅很浅,却依旧存在的鸡蛋壳味。 忽然问,“云桢清,你很容易生病吗?” 许久之前,他也只是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第二日就生病了。 唐玉笺不信那僧人的话,可心尖像始终有东西吊着,让她不得安稳。 她罕见的有些认真的问,“你会不会死?” 云桢清良久地看着她。 他回想起,刚才僧人也称她为灾星,可她好像已经忘记了那些话,只顾得关心他会不会死。 喉间翻涌着晦涩的血腥,舌尖却像品到了含着苦涩的甜意。 云桢清的笑容柔和而虚幻,如同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在凡尘间美得不真实。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我的余生不会太长。” 这种话他从出生起,就经常听身旁的人说, 生老病死,四字一直缠绕在他短暂的生命当中。 忽然他又笑了,轻声说道,“也许余生短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柔和的目光的转向她,云桢清语气平淡,落在唐玉笺耳朵里,却凭空添了一丝请求的意味。 “所以,玉笺,能不能多陪我一段时间?” 第110章 镜花水月 “玉笺,能不能多陪我一段时间?” 话音落下时,唐玉笺也一番思忖,认定了云桢清是个病怏怏的药罐子,觉得他可怜。 凡人寿命本身就短,他还病怏怏的。 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总被人暗害,不是被凡人暗卫现杀害追杀,便是被狐狸勾走魂,做新郎官儿,还被迫卷入天神历劫的命谱中,想想都挺惨的。 那她多留一段时间,说不定还能保护保护他。 闻声,她随口说,“本来就打算多留的,我喜欢人间,你对我好,我也喜欢你。” 说完继续往前走,却发现背后的人没有跟上。 她回头,云桢清还站在远处。 那双清润漂亮的眼眸中,含着隐隐的难过。 “你怎么了?”唐玉笺吓了一跳。 “无事,就是听到玉笺的话,觉得开心。” 那一日云桢清说了许多话,比以往说的话要多,也吃了许多东西。 唐玉笺发现了一个规律,如果云桢清身上染着淡淡的鸡蛋壳味,他便不会靠近唐玉笺,但如果他身上哪一天没有鸡蛋壳味,他就会靠近她,或者牵她的手。 她还发现虽然云桢清发乎情止乎礼,但是若有些机会,他便会不动声色地离她很近。 偶尔会想轻轻碰碰她。 很奇怪,就像上辈子她在学校里遇见了猫学长,一边小心翼翼一边又想趁机上手摸一把。 第二日云桢清没有去上朝,便是这样的状态。 一反常态一直跟在唐玉笺身后,她吃东西跟着,她看话本跟着,她坐在树上晒太阳还跟着。 直到她趴在院子的藤椅上睡着了。 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 云桢清就在旁边的石桌上看书,半个时辰过去,书没有翻动一页。 他转过身,缓慢靠近。 再靠近。 唐玉笺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轻轻落在自己额头上。 她很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一动不动,可最后他还是移开了。 额头上残留的温热,浅淡到让她无法辨别,那究竟是不是一个吻。 等她从装睡中醒来后,云桢清已经命人在观月亭摆了许多菜肴,多到快要放不下。 用过膳竟然还备了糕点和清茶,一改平时矜持的模样,说想要多听唐玉笺说说话。 于是她就讲她看过的话本。 云桢清听得很认真,听着听着,忽然说,“我觉得有点问题。” “什么有点问题?” “这本书。” 云桢清说,“你说故事里天神是由上界谱好了命中注定的一段姻缘,但这不对。” 唐玉笺疑惑,“怎么不对了?” “命中注定,这四个字就不对。”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以至于第一遍听到的时候,唐玉笺甚至没有听清。 “如果是命中注定,那便不是天神的意愿,也不是另一个女仙的意愿。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活这一遭?天神为什么还要立这一次劫?” 唐玉笺微微侧头朝他看去,云桢清也在看着她,眼角含着温柔,轻声回答了他的想法。 “命中注定,那这命又是谁定的?” “同样,如果说你我命中注定要在这段故事中扮演恶人,可若是我们从未有过作恶的意愿,那么这恶行究竟是我们所为,还是所谓的‘命’所为?” “你说贵女和天神是前世缘分,原本就倾慕天神,历经千年的等待与付出,痴情换来一段姻缘,这也不对。” “姻缘是两个人共筑的。一个人的姻缘,不叫姻缘。” 唐玉笺哗啦啦翻话本,说,“书上说,天神的姻缘是命官观星卜卦,推演而出的。” “若是两人情投意合,何苦等何苦浪费了那上千年,直到天神下凡,才能成就一段佳话。” “命官写这段卜卦而来的姻缘时,是否曾询问过天神,他愿或不愿?” “天神下凡历劫,必然有其必要之因,为何要在历劫的路上,平添一段姻缘?” 唐玉笺有点被说服了。 他点点唐玉笺手心里的无字书,修长漂亮的骨节像一段玉竹,指尖透着点淡淡的粉色,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平添了一些触目惊心的美感。 “若是一切都定好了,那便真的像这话本里的一个个角色,都成了死物。” 唐玉笺看着他,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 一切都是注定的,所以在她心中就是无法更改的,她被迫当坏人,却不知道故事里的好人是不是也不情愿。 她还未曾从这个角度上思考过。 乍一听云桢清说的话,有些回不过神。 半晌后,她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要替那天神说话?” 云桢清轻轻摇了摇头,手指抬起,似是像抚摸她的发丝,可顿了下,又缓缓放下。 “我不是替天神说话,而是觉得事实如此。” 唐玉笺点点头,思考了许久,还是说,“我觉得你说得对,但你还是要避开他们。” 云桢清轻笑,“会的,玉笺放心。” 这夜,无论唐玉笺说什么,云桢清都一一应下,很是听话的样子。 第三日,云桢清迟迟未归。 第四日,他依旧未归。 大概又过了七日,云桢清回来了。 曾经挽留过唐玉笺许多次,不停问她能不能多留在人间一些时日的云桢清,忽然对她说, “玉笺,你该离开了。” 那日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唐玉笺坐在树梢上看书。 昭文给她买了许多书,每日都成摞成摞地往她小院里搬,多到她看都看不完,只能将它们都收进自己的卷轴里。 除此之外,他还整日搬来许多玩乐的东西,唐玉笺说过许多次太多了,不要再买了。 可每次昭文就只有一句话,“都是世子吩咐的,让给姑娘备上。” 彼时唐玉笺还不知备上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云桢清人傻钱多,哪有这样买东西的。 可看着看着,书页上忽然落上了细密的雨点。 唐玉笺抬起头,分明是晴空万里,却下起了太阳雨。 云桢清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从微雨中走过来,面容白皙轮廓清俊,微抿的薄唇颜色很淡,像是画中仙。 一直走到树下,仰头去看她,“玉笺。” 院子里没什么人,视线也被微雨染成一层青色。 雨丝绵密,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发丝上,眼睫上,还有双眼里,让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唐玉笺出神地想,云桢清模样真是好看,在人间能称得上绝色。 “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她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惊喜。 以至于最讨厌的雨丝都不那么讨厌了。 云桢清很少在白天这个时候回来。 他总是回来的很晚,或整夜整夜不回来。 只是云桢清并不是独自回来的,唐玉笺从树上跳下来后才发现,他的身后跟着许多人,他们正搬着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进屋。 唐玉笺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又买了这么多东西?” 她往后看,那些来回搬东西的下人一直排到了远处的转角之外。 她甚至在想,云桢清是不是将上京那几家她常去的铺子搬空了? 除了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精致布料,话本首饰,干果蜜饯,甚至连茶盏都备了好几套。 那边,云桢清却蹙着眉,似乎仍觉得不够周到,“昭文,忘记备夏天用的冰鉴了。” 唐玉笺越看越觉得奇怪,忽然问,“这些为什么都往我的院子搬?” 云桢清抬起眼眸,看向她。 面容在细雨中有种镜花水月的虚妄之感。 “玉姑娘。” 他这样称呼她,声音很淡,眼中也没有笑意。 “你离开之后,会用得上这些。” 唐玉笺以为自己听错了。 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你要我走?” 云桢清安静的看着她,沉吟片刻,点头称是。 第111章 月圆 唐玉笺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慢半拍的问,“可是,你不是说让我在人间陪你吗?” 云桢清温润如玉的面容,还是第一次在看向唐玉笺时,面无表情。 他平时总是含着笑意,所以才显得此事的平淡,有几分冷峻。 “不必了。” 他看着唐玉笺,一字一顿道, “玉姑娘,你留与不留,对我而言没什么影响。”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他,“什么?” “玉姑娘说过,说过要去洞天福地修炼。” 云桢清语气平和,从始至终没有说过重话,却让唐玉笺觉得胸口像灌了一杯坏掉的果酱,酸涩得令她腹部绞痛。 “我命人备了些东西,能保玉姑娘衣食无忧。” 唐玉笺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指着里面的金银玉石,“这些也是我需要的吗?” 云桢清神色平静,“若是以后你还想来人间看看,有想要的东西,不必像之前那样。” 因为没钱而去酒楼里编故事卖酒。 他没有对唐玉笺说重话,也不愿说那种话。 这世上并非一定要恶语相向,才能让人离开。 他神色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时,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原以为唐玉笺会多问两句,却没想到她点了点头。 “好。” 心空了一块。 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疼痛。 但他没有再开口,只是吩咐昭文,马车备好了就去送玉姑娘。 唐玉笺摇头,“不必送了。” 她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忘了,我又不是你们凡人。” 云桢清沉默了很久,勉强也露出一丝笑意。 倒不如不笑了。 出门前,唐玉笺听到他说了一句“抱歉”。 人间的夕阳也很美,斜照着飘落的雨丝。 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偌大的府邸很快安静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她离开的也很快。 当云桢清还在迟疑这要如何同她告别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一如十年前红莲禅院的那一夜。 还在来往搬东西的下人见院子里只剩下云桢清一个人在,便拿不定主意,想要问问他剩下来这些东西怎么办。 唐玉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满了她住的那间院落。 云桢清看着满院的东西,终于坚持不住。 晚霞如火,美艳却又短暂。 街边摊贩络绎不绝,许多人在卖圆圆的饼子,有人边倒茶边闲聊。 路上多了许多举止疯癫,显得异常虚弱的人,神情空洞,脚下也踉跄这,看起来非常奇怪。 唐玉笺闻到了香甜的味道,点了个豆沙,又点了个枣泥的。 饼子黄澄澄的,像月亮,她咬了一口,视线落在不远处蹒跚的人影身上,听到身后有人提及皇储等等字眼。 “上京这天,怕是要变了。” “……听说圣上大发雷霆,将那些路都封了。” “看他们平时高高在上,现在跟那虱虫有何区别?” 趁着小二提着一壶茶过来,唐玉笺问,“他们这是怎么了?” 小二还没开口,就见这姑娘递过来一粒碎银,于是悄悄告诉她。 “据说最近上边有位大人彻查石散,断了那些风流公子‘养精血’的散剂,销毁了许多药庄,封了所有外邦石料进来的通路。” “那边那些公子,是买不到药粉的,就变成这样了。” 唐玉笺说,“哦,这不是好事吗?” 可为什么茶馆里的人说,最近恐怕要不太平了? “谁知道呢,服用这散剂的人多了,都是些名流之士,达官贵人。” 小二缩了缩脖子,两只手指并在一起朝上一举。 “要知道上边儿的可不只是只有一个人,那位大人是将自己放在了明面上,可是又能撑多久呢,如此毫不掩饰地斩断了某些人的财路,那些人若是被逼急了,恐怕就不会再顾忌什么了。” 牵连起来,树大根深。 若是一定会有一个罪人,那所有的罪过都会推到彻查石料的那一人头上。 唐玉笺接过茶,慢慢喝了一杯。 虽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她还记得,云桢清之前说过,他可能会活不太久,所以希望唐玉笺多留一段时间。 短短几日过去,又忽然告诉她,她该离开了。 那会是什么意思? 唐玉笺抬头看向天空,晴朗无云,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九月半,今夜的月亮大抵是会很圆。小說中文網 脑海中想起的是前几日那个僧人说过的话。 他曾在云府门匾下断言,这家的主人活不过月圆。 那不就是…… 唐玉笺手中一顿,茶水洒了出来。 不就是今日? - 昭文回来时,云桢清坐在书案前。 神色平静,只是手里的卷宗良久没有翻动一页。 “拿到了吗?” 昭文点点头,走过去,拿起墨条缓慢研磨。 房间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开口。 许久之后,他听到世子说,“我今日在朝堂上,已将所有罪状呈了上去。” 皇庭之中已经传出风声,储君之位将有变动。 只是说起来这也并非储君一人之事,而是他身后牵连的众多官员。 太子早已用那种令人痴迷成瘾的药粉控制了大半朝野,若想让他们戒掉药粉,难上加难,那东西是会腐蚀心智的。 且不说朝中已经有许多人向太子投诚,早就是太子一党。 云桢清沉默良久,放下手里看不进去的书卷,走到窗边,仰头看着天空。 慢慢地想,大概就是今夜了。 昭文站在云桢清身边。 而这个时候,肃狱的人大概也已经快要到了。 这些日子,云桢清佯装对那药上了瘾。 太子生性多疑,云桢清作为主办此事的朝廷命官,他只有让自己也陷入那污浊不清的泥潭,染上那种瘾,才在死罪难逃的情况下,让太子以为,他已经被药粉控制,以此换取一点信任。 太子原本,的确以为这样就能牵制住他。 因为他已经靠这种方法牵制了无数重官。 瘾远比毒来的更强烈,它死不了,却让人从里子开始烂掉。 却没想到,云桢清是要玉石俱焚。 不知何时,他已经一路抽丝剥茧,搜集到了所有罪证,并且调换了太子玉盒里的药粉。结果导致太子前一夜在宫殿上犯了瘾,现在连储君之位都要丢了。 此时,大概许多人都盼着他快点死。 如果云桢清想要清清白白地离开,他就绝不能落在他们手上。 因此,恐怕他连多留一天都是奢望了。 前些日子的风平浪静让云桢清产生了错觉,能这样一直平淡地生活下去该多好。 但他这一生注定命运多舛,连他身边的人都险些被染脏了。 所以必须让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离开。 包括昭文。 昭文沉默不语,一边将取回的匕首递到世子手旁,一边流泪。 世子给了他许多银票和地契,足以保证他下半生的富贵和无忧。 再次开口时,他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世子,我可以不走吗?” “我想留下来陪伴世子,与世子共度难关。” 但得到的只有拒绝。 人有来生吗? 夜幕低垂,银河生辉,星辰点缀其间,没有一丝云翳,宁静得连呼吸也为之停滞。 月亮缓缓攀升至夜空的高处,照在地上的人身上。 留下些许的不甘心。 云桢清想,若是有来生,他想将这一世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心意说出来。 第112章 菩萨庙 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穿梭在黑暗的树林间,像是紧密的鼓点。 城门下,守夜人提着灯笼向林边走。 “谁在那里?” 刚发出一声质问,声音就戛然而止。 灯笼飞出去坠落在地,墙边,守夜人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那些被誉为能臣的权贵们,权势可谓一手遮天。在寒食散的毒害下被逼至绝路的瘾虫,疯狂程度远超想象。 外面有一群刺客要活捉云桢清,而云桢清身上一身素衣,身形显得比平时单薄许多。 他的手在颤抖,那便是五石散融进血液带来的瘾在作祟。尐説φ呅蛧 此处靠近上京,却在城外,旁边便是河道,夜晚比城内静谧许多。 河岸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庙宇,云桢清抬头望去,端坐在高台之上的泥菩萨脸上有几块砖瓦脱落,斑驳不清。 却依稀能辨别出一双温和的慈悲目。 庙宇有些破旧,门板不能避风。 纸窗也从木框上掉下来了,留着几个森然的破洞。 这便是之前玉笺提过许多次的泥菩萨庙。 高台一侧有几处草垛,一卷竹席。 她当初是在这儿过的夜吗? 也不知为何,云桢清每每想到她,总是觉得多有亏欠,只觉得给她的还不够多。 玉佩被卖掉那次,他直接将唐玉笺从牢狱之中接回了侯府,曾许诺过她,要代她向菩萨告罪。 所以他现在来了。 泥菩萨庙中没有蒲团,云桢清素衣跪地,向神佛叩首。 叩谢慈悲的菩萨,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收留过她,叩谢这座庙宇为她遮挡过人间的风雨。 明月高悬,清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落于他身上,铺就一地的银白。 月圆了。 若是能活得久一些就好了。 这几日云桢清常常有这样的想法。 他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孑然独立,无欲无求,可原来临到自绝前,还是会怕的。 分不出到底是怕还是不甘心,只知道遗憾着最后都没能说出口的话,终于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 云桢清出神地想,玉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出了城。 她没有拿那些冬衣,也不知过几日天冷了会不会着凉。 许是不高兴了,才会什么都没拿……她不高兴也好,会记得久一点。哪天她将这件事放下了,或许就要把他忘了。 这样一想,云桢清又有些不甘心。 其实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度。 身体已经开始有些失温,这是药瘾发作的表现。 皮肤之下,像有密密麻麻的虫蚁在啃食血肉,四肢百骸间的血液像是沸腾了一般滚烫,让他抑制不住想要将外衫脱下。 可到底还是留着侯门世子的高傲,他不愿自己那样难看,只是松了些领口,衣着仍旧规整。 这种药散之所以被称为寒食散,便是因为服用后会精神振奋,血液滚烫。总想将衣服脱下,并吃些寒凉的食物。 云桢清抬手摸了下脖颈,皮肤之上已经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红痕。 而它的药性之一是皮肤会日渐细嫩,连最柔软的亵衣摩擦都会让人觉得疼痛。 因此,那些长时间服用药粉的名流雅士,多会穿些宽松的衣服,看起来像是有随性的风骨,实际上却是因为皮肤脆弱不堪。 入了秋,天气变寒凉起来,尤其是城郊这样沿河傍山的地方。 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窗外滴滴嗒嗒下起了雨珠。 温度失衡,他却只觉得热。 云桢清想,他或许会这样冻死在寒夜。 有附近的村民赶路经过,匆忙跑进庙里躲雨。 忽然看见蒲团上倒着一个人,一身月色锦衣,发丝散乱,整个人蜷缩着,像是在梦魇中,昏迷不醒。 村民吓了一跳,本想走近查看他的状况,可目光触及到他华贵的衣着,以及腰间挂着的一枚通透的白玉佩时,担忧变成了贪念。 他伸出手,缓缓向那枚玉佩靠近,可惜他虽然将这东西扯了下来,却没命享受。 胸口骤然锐痛,他低下头,看到了染血的刀尖。 “噗呲”一声,肉体被利器捅破的声音在密集的雨声中微不可闻。 村民倒落在地,手指僵硬,染血的玉佩碎成了两块,滚落在泥土中。 数个头戴斗笠的黑衣蒙面人缓步走入庙宇中,来到蒲团前。 他们居高临下,垂眸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如今狼狈地倒在地上,显然已经毒发,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因为刚刚的动静和空气中的血腥味,他短暂地清醒了片刻,睁眼看过来。 黑衣人抬手,从怀中拿出一包厚重的粉末。 不堪折的傲骨公子瞳孔皱缩,是想玉石俱焚,唇角溢出血迹。可下一刻,有人掐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无法咬舌自绝。 另一人扯起云桢清的头发,逼他抬头,动作间有几分刻意践踏羞辱的意思。 黑衣人蒙着面,就要将那一包粉末倒进他口中。 可忽然,那人的手被钳制住,耳旁一个声音问,“谁准你喂他这种东西的?” 轰隆一声惊雷划过,骤然间将庙宇照得如同白昼。 男人看到咫尺之间,一张雪肤红瞳的脸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心中骤然一跳。 不知何时,白绫似的画卷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罩住了其余几人。玉柄一挑,一抹寒光乍现,刺客手中锋利的弯刀便落到了唐玉笺手上。 她缓慢地将匕首压进男人的喉间。 “你要喂云桢清那么多粉末,是想要生生毒死他?” 不止,是还要让他在散剂的热潮之下尊严尽失,死状难看,然后第二日被人在这破庙中发现。 这些人不只是要云桢清死,还要毁了他。 唐玉笺出离愤怒,胸口涌动着一股躁意。 刀尖在那人脖颈上压出了血印子。 可这时,背后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唐玉笺犹豫了片刻,随即抬手劈向那男人耳后,男人喉间发出一声痛呼,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其余的刺客也在卷轴重力之下窒息昏迷过去,顷刻间倒了一地。 唐玉笺转过头。 看到身形修长的青年被反绑住手脚倒在地上,喉咙间发出无意识的呢喃。 他唇角残留了这一点灰白色的药粉,身上全是鸡蛋壳的味道,唐玉笺摸了一下,细滑灼热,是石料。 “云桢清。” 她轻喊了一声,地上的人倏然僵住。 接着,他缓慢地弓起后背,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你醒着吗,云桢清?” 唐玉笺在他身边蹲下。 良久后,对方缓缓转过头,凌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一贯白皙的面容上红得十分不正常,痛苦与难以言说的亢奋从那双眼睛中溢出。 细密的薄汗顺着他优越的眉骨往下滑,又沿着眼尾向下流淌,恍惚间,像是他在流泪。 云桢清狼狈极了。 在杂乱的雨打屋檐声中,茫然地抬头看向她。 似有些无法确定她是谁。 “玉笺?” 他以为自己在梦中。 “嗯,是我。” 唐玉笺应了一声,却看他面容上浮现出痛苦。 他终于恢复了一些清醒,却无法面对她的目光。 缓慢的,将自己蜷缩起来。 第113章 命官 “云桢清,你没事吧?” 唐玉笺轻碰他的脸,喊他的名字。 “别怕,云桢清,我来了。” 她不停地在他耳边喊着他的名字。 逼仄的土庙里回荡着淡淡的纸墨香,云桢清在想,这就是被人保护的感觉吗? 每一次他以为自己会死的时刻,她总会出现。 “玉笺” 他浑身疼痛,眼中浮现出难堪。 肩膀收拢着,躲避开她的视线,向黑暗中缓慢退了一些,像是这样唐玉笺就看不见他了。 “你走吧……不要看我。” 他仍想留些体面。 唐玉笺一愣,“那你怎么办?” 他想跟她一起走,但是他没有力气了。 云桢清在黑暗中昏昏沉沉,鬓边的薄汗已经打湿了缕缕长发,粘在白皙的脸颊上。 唐玉笺相当生气,在他身旁蹲下,弯腰轻轻拨开他脸颊上的湿发,露出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庞。 “你都这样了,我怎么出去?” 她知道云桢清被人强行用了那些药剂,现在浑身身体都在发热,神志不清。 云桢清侧过脸,用一种带着点祈求的声音对她说,“我现在不好看。” “好看。” 唐玉笺看着他,又试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像哄小孩子一样轻声说,“云桢清,你在发热。” 滚烫的皮肤接触到柔软的掌心,便像是极度干渴之人尝到了清甜的泉水。 四周昏暗,凡人夜视能力不佳。 云桢清微微眯起眼睫,黑眸中还带着一层潮湿的水汽。 破旧的窗子缝隙间透出干净皎洁的月光,照得他眼波潋滟。 “你要喝点水吗?” 唐玉笺摸了摸他的唇,微微失血的唇瓣已经裂开了。 云桢清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耳垂红得快要滴血。 “玉笺,不可如此。” 说着不可如此,可他的眼睛几乎黏在唐玉笺的脸上。 目光中带着浅浅的眷恋,大概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上写满了,不想让她离开。 他不想让她走。 不想独自死在这寒夜里。 “云桢清,你好像生病了。”耳边是她关切的声音。 云桢清的身体很烫,可是周遭寒凉潮湿,窗外甚至飘起了晶莹剔透的冰雹。 他的衣衫只克制地松散了一点,皮肤磨红了,看上去格外迷乱。 唐玉笺引着画卷里的水,从云桢清微微开启的唇舌间渡进去,指尖时不时不小心碰到他的唇舌,那里更烫。 因为他躺着,那些来不及吞咽的泉水又从唇角溢出来,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下颌流进脖颈里,丝丝缕缕的冰凉落在滚烫的皮肤上,引来他一阵又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 “你能坐起来吗?” 唐玉笺扶着他的肩膀,手刚探上去,却被他抓住,猝不及防的接触却让云桢清敏感地闷哼出声。 因为服用散剂,他的皮肤已经变得很薄,再精细的布料也变得格外粗糙,痛感都比平时放大了许多。 “疼吗?”黑暗中传来她关切的询问。 衣物的吸塑声在耳边响起,云桢清意识到,唐玉笺正在解他衣襟前的系带。 这个认知对于一向端方自持的侯门公子来说,还是太过刺激了。 握在她腕间的手掌像被她的皮肤吸住了一样,松不开。 云桢清想出声制止她,可又眷恋她的体温。 纸墨香像张铺天盖地的网,笼罩了他全身。 他脱力地倒在唐玉笺肩膀上,唇齿间无意识发出喘息。 唐玉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有些无法适应。 外边太冷了,她不敢将云桢清的衣服脱下,只将腰间的玉带松开了一些,扯着他的衣领。让一些凉气透进去,免得他被活生生烧死了。 松开手时,却发现神智全无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 云桢清身形高挑,肩膀比她宽阔出许多,将她整个人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可浑身滚烫潮湿的模样却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嘴唇轻颤着,无疑是发出一声低喃,“热……” “要再喝点水吗?” 唐玉笺想动,可肩膀也被抱住了,修长的手臂像藤蔓一样环绕着她的上身,力道大得甚至让她感觉到有些疼。 可似乎云桢清更疼,疼到指尖痉挛,浑身颤抖,皮肤上全是红痕。 近在咫尺间,他的耳廓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一种细细密密的怪异酥麻缠绕着唐玉笺的心脏,不知是不是被他传染了,她也觉得有些热起来。 周遭还横躺着几个昏迷不醒的刺客,以及那个像浑水摸鱼的村民。 屋顶的砖瓦被风吹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随时都会倒塌。 唐玉笺正思考着,耳垂上忽然间传来一阵蚂蚁啃噬般的触感。 她的心胸腔猛地跳了一下,后颈发麻。 温热的呼吸吐纳在她的脖颈间。 唐玉笺眨了眨眼,意识到那并非错觉,耳旁仍然有轻微的湿答答的触感,就像有片被水湿润过的羽毛在轻轻撩拨。 窗外细密地下着雨。 屋内,端方自持的云桢清轻轻含着她的耳垂,用舌尖舔弄,用牙齿研磨。 几缕凌乱的碎发垂下,衬得他脸颊越发白皙,眉眼也越发潮红。 “云桢清。” 唐玉笺浑身发麻,甚至忘了将人推开,“你还醒着吗?” 耳边的热潮停下。 云桢清蹙眉看着她。 迟疑片刻,吻到她正在说话的唇上。 …… 九天之上,云雾缭绕。 在东极府的深处,救苦仙君身着青色法衣,手持玉净瓶,静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周围环绕着祥云和瑞气。 闲来无事,命官正在这里坐着喝茶。 他手边的观星图,可以窥见由天罡地煞世间万象,洞察其中的万般变化。 命官悠然喝着茶,笑眯眯地对莲花座上的太一仙君说,“天君回来时世间会有动荡,到时候还需要太一仙君超度亡魂,救苦救难。” 莲花座上的人没有说话。 命官也不在意,只是低头时,不经意间看了眼观星图。 倏然一口茶喷出来,眉头拧成了麻花。 救苦仙君终于睁开眼,“怎么了?” 命官一脸震惊。 给仙君写好的命谱,忽然全乱了。 太虚无极的桢清仙君被卜卦推演出将有一劫,只是这劫,是苍生之劫,并非仙君自己的劫难。 因此,才会剥去仙骨,下凡历劫。 至于推演出的苍生之劫,是因为仙君由天地孕育,看似温润无害,实则对爱恨一无所知,未染七情六欲,因此行事不知轻重,手腕可怖。 换言之,他缺乏的,正是那份对众生疾苦的共鸣。 所以命官原本写好的命谱,是要仙君亲自尝尽人间至苦,分别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再让仙君行尽十善业,从此不贪不嗔不痴,为了天下与苍生,怀一颗平和良善之心。 若是度化了劫难,仙君方可成神。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 仙君下凡后也如命谱所写,可谓是真善美的集大成者,举止端方,温柔自持。 可现在……命官“哗啦啦”地翻着命谱。 定睛一看,不禁两眼一黑。 命官不过是到东极救苦仙君府上喝了杯茶的工夫,仙君的命谱在转眼间就发生了巨变,七苦破的破、灭的灭。 生苦和老苦消失了,病与死变得斑驳不清,苦怨憎的情绪已经破除,爱别离和求不得的苦楚也渐渐变淡。 命盘上浮现出的卦象九死一生,玉石俱焚,俨然是在人间与他人同归于尽的路数。 这不符合仙君凡人身份上的温和气度,也违背了他此行的目的。 可明明写好的轮回路还有几十载,且过程忍辱负重,怎么会这么快就要结束了? 这算是滔天大罪过,苍生之劫啊……命官要碎了。 救苦仙君在身后问,“茶不喝了?” 命官头也不回头,着急踏出府外,抬手掐了个诀。 一只仙鹤踏风而来,落地时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锦衣小童。 命官问,“太子殿下呢?” 小童答,“殿下还在西荒平定祸乱,没有回来。” 命官手抖了一下,“还没回?” 第114章 改命 最近西荒大乱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不知出了什么大妖,手段狠辣,邪煞至极,一连许多盘根错节的大妖世家皆被连根斩断,月余间尽数消失。 西荒那些妖物们慌不择路受惊逃窜,其中不乏上古凶兽。 若是全跑出来了,其余五界必遭大乱,将会在天地间引起巨大震荡。 太子殿下近日异常繁忙,就去平定因西荒之乱而卷起的流火。 而比这更怪异的,是命官看到的天象。 他卜卦关星发现天上多了一星,四象黯淡无光,凌驾在万物之上,是“四灵”的卦象。 可推演一番,却发现那是一颗邪星。 若是不加以压制,五百年内必出大乱。 太子殿下亲自出手,去了西荒坐镇,一面是为防西荒之乱波及六界而生灵涂炭。另一面是因为仙君正在人间渡劫,若是那些逃出西荒的妖物去了凡世,凡间城池定无力自保。 到时,恐怕仙君这劫就度不了了。 却不曾想那些妖物竟无一只接近人间。 命官想了想,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劳烦殿下了。 “需要通报殿下吗?”仙童在旁边问。 “不必。” 命官本就有改命之责,这点事情还是可以做的。 于是他摸着命运姻缘线,缓慢推算着。 发现一切机缘巧合,诸多变数,都源自十年前的某一夜,红莲禅寺被外人闯入,生出的变故数。 这一夜之后,命谱上的姻缘线和善恶线断了,仙君的命盘也就此改变。 在命官原本写好的姻缘线上,和仙尊写在一处的,是跟随仙君下凡的惊蛰仙子。 无极峰上仙尊座下的唯一一个女徒弟。 数百年前,仙君曾救过她一命,并允她留在无极峰上,收了她为徒。 因为救命之恩,仙子暗生情愫,得知仙君要下凡渡劫,她便主动来找了命官,说想要追随仙尊一同下到凡间去。 仙君本来就要去体验世间苦难,七情六欲也在其中。命官一想,便大笔一挥,将这惊蛰仙子的命和仙君的命改写在一处。 千丝万缕,一桩桩一件件联系到一起,他们必将会相识。 只是命谱上,两人的姻缘分明彻底断了,惊蛰仙子两番巧遇仙君也都没生出什么更多的情愫。 风起于青萍之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既然问题出自十年前的那一晚,那改了便是。尛說Φ紋網 命官抬手,在太子殿下归来之前,将命谱上整整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全部涂黑,抹去了这段记忆。 - 风雨中,泥菩萨庙摇摇欲坠。 庙内一片寂静,面如冠玉的公子缠在唐玉笺身上,蒙着水雾的双眼一瞬不转地凝着她的脸,拧着眉,很痛苦的样子。 她一边按着人,一边抬头往外看了一眼。 天快亮了。 云桢清衣服松松垮垮,露出一段白皙纤长的锁骨。 这个样子让旁人看见不太好。 而且背后高台上的泥菩萨面目慈悲,在神佛眼皮底下这个样子,罪过大了。 唐玉笺两条细细的眉毛拧成了麻花,没做犹豫,一把搂住云桢清的腰,挥手招来卷轴,将人带进真身里。 这是她第二次将活人带进自己的卷轴里。 她的真身里面是这些年她囤积进来的琳琅满目的物品。 亭子里放着软榻石桌,书架和拔步床,里面还有一部分是曾经长离非要塞进她真身里的收藏。 亭子外则随意堆着昭文前段时间成摞成摞送过来的话本,以及一些人间有趣的小玩意儿。 画卷中自成一片乾坤,很适合唐玉笺这样吃吃喝喝、混吃等死的小妖怪。 云桢清靠在她身上,身形高挑,腰很细。 尽管体弱,却因坚持骑射而拥有一层薄薄的紧实的肌肉,这使得他摸起来手感非常好。 唐玉笺面不改色地摸了一把,将人放到软榻上,引着湖水又喂给他一些,拿帕子擦去了他额头上的薄汗。 做完这些,刚想要直起身,却被云桢清勾住了脖子。 他看起来很难受,张着嘴却没有发出更多声音,只是模糊地喊了她一声。 “玉笺……” 唐玉笺被他拉扯着,问他,“怎么样会让你好受一点?”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睫湿成一缕一缕,像是过了水的羽毛一样。 此刻的他比以往坦诚,不再拘于廉耻礼仪,紧紧抱着唐玉笺不松手,身体在发抖,灼热的温度透过松垮的素衣染到唐玉笺身上。 似乎察觉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眼睫动了两下,潮湿的瞳仁转动着,像是在观察四周。 唐玉笺说,“这是我的真身里,放心,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进来。” 闻言,云桢清胸膛起伏了两下,眼底映出淡淡的红色,将她抱得更紧。 唐玉笺不知道这句话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影响。 只觉得云桢清身上的衣衫好像更加松散了,柔滑的布料顺着肩膀滑落,隐约露出如同暖玉般温润的肌肤。 唐玉笺眼神飘忽,“云桢清,你衣服好像没穿好。” 云桢清当然不会回答她。 他的体温很高,高到让唐玉笺都觉得热,她将云桢清推开一些,却被他捉住了手。 随后,指尖触及到一抹湿润柔软。 唐玉笺的后背都麻了。 云桢清好像变了一个人,不然为什么矜贵自持的他,会一根一根亲吻她的手指。 就像是小时候喂了路边的小狗,却被欢喜的小狗舔了手指,舌尖顺着指缝滑进去,又慢滑出来。 这感觉很怪,色气十足,怎么看都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云桢清。 “你不会是把脑子烧坏了吧?”被他碰过的地方也跟着发烫,唐玉笺虚张声势地问,“你是谁,你快从云桢清身上下来。” 她抖着手去探他的额头,掌心下一片潮湿灼热。 云桢清闷哼一声,宽阔的掌心覆盖住她的手背,染着红晕的脸贴在她的手心里,不让她离开。 潮湿的吻也随即落在手心。 唐玉笺的脸色又变了。 为什么觉得这会儿的云桢清好色.情,他的脸耳垂和眼皮都红了,微喘着,皮肤上洇着一层薄汗。 不会要烧坏了了吧。 “云桢清,虽然趁人之危不好,但你再这样我可就要……”可就要恶向胆边生了。 “好,可以。” 云桢清喉头发紧,他抬起手轻轻落在唐玉笺的脖颈上,垂眸靠近。 唐玉笺看着他的唇一点点靠近,“你现在不清醒。” “玉笺,我已经醒了。” 云桢清轻声道,“如果你不愿,就推开我。” 话音落下的同时,唇瓣与她的相贴,动作很轻,浅浅地,温柔又令她无法抗拒。 这并不是蜻蜓点水的一吻,也不再是发乎情,止乎礼。 脱去那身素衣,他便不再是正人君子。 云桢清的手环着她的肩膀,罕见地带了一些侵略意味。 唐玉笺像是被他吸走了精气一样,浑身没有力气,只能手软脚软地靠在他怀里。 两条摆设似的胳膊被他牵引着搂上他的肩膀,仰着脖颈任他温柔亲昵。 耳边尽是微妙而柔和声音。 良久后,他退开了一些,唐玉笺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彻底被他圈进了怀抱里。 云桢清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唐玉笺悄悄抬起眼,不知为什么胸口处变得很烫。 云桢清苍白虚弱的面容上也泛起薄红,黑眸湿润,像是被风吹乱的湖水。 他低下头,看见唐玉笺正抬着头看着他,眸色愈发柔和,将她往怀里抱紧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抱歉,情难自禁。” 剩下的事情,要等到明媒正娶之后,才行。 唐玉笺飞快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陷入沉思,不知道怎么就这样停下了。 她还以为他们要那个……住脑,不许再想了! 云桢清将她变换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弧度柔和,抬手轻轻拢住她的衣衫。 将她乱了的领口整理好,手背上浮起淡青色的筋络,声线温柔沙哑,“玉笺,是我冒犯了,这些事该等到我们成婚后。” 唐玉笺脑袋乱成一团。 不冒犯,她也开心的。 在画舫上待久了,她都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该给他钱,总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太妥当…… 以前做人的记忆已经很单薄了,但她仍隐约感觉,这个时候自己应该适当地矜持一点。 这样想着,唐玉笺低下头,脸颊埋在云桢清怀里,佯装害羞。 话本上说姑娘害羞的时候会很可爱,不知道她现在害起羞来会不会也很可爱。 第115章 移花接木 侯府的下人被提前遣散了许多,以至于变得格外安静。 云桢清站在庭院之中,轻声对唐玉笺道,“太子在宫宴上公然出了丑,储君之位定生变数,今日一过,我可能会变成罪人。” 唐玉笺摸了摸一日未见的桃树,回头望向他。 不明所以。 “出丑的又不是你,为什么你要变成罪人。” “世道如此,朝堂之上的事太过复杂,无法向玉笺解释。” 唐玉笺说,“我就说了,话本里能学到真东西。话本里说,太善良的人反而会被欺负。你听过那句话吗?‘好人命不长,坏人遗千年’,你要当个祸害才行。” 云桢清轻轻笑了笑,点头称是,“玉笺说得对。” 天光熹微,映出那张白皙隽美,不似凡人的轮廓。 凡夫俗子能长出这幅模样真是不容易。 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唐玉笺问,“云桢清,你上辈子不会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吧?” 不然为什么这辈子过得这般凄惨? “或许吧。”云桢清眉眼柔和下来,浓密的睫羽低垂着,问她,“玉笺,如果我被褫夺侯位,贬为庶人怎么办?” “贬为庶人会怎么样?” “大抵就没办法给玉笺买漂亮的衣裙,成色好的玉佩,带玉笺去酒楼吃精贵的菜肴了。” 唐玉笺认真地思索了一番。 扬扬手,很大度的说,“那我养着你算了,你之前给我的银子,我还存了好多。” 云桢清眼眸微亮,“玉笺想要养我吗?” “你会吃很多吗?” “不会。”他心中涌动着一股股热意,垂眸低声,“粗茶淡饭即可。” 云桢清想,他只是还想多活些时间。 如果能活下去,每天睁开眼就能看到她,有衣衫可以蔽体,有瓦舍遮挡风雨,他就心满意足了。 对他来说,平淡的活着与奢求无异。 “那你还挺好养。” 唐玉笺含笑看着他,像被他逗笑了。 她想,反正凡人一共也没有多少年寿命,养个人应该也花不了太多精力吧? 云桢清又说,“可带着我这个累赘,你是不是就不能去仙山了?” 唐玉笺哼哼,勉为其难,“晚点去也不是不行。” 卯时,云桢清与唐玉笺告了别。 他独自沐浴,点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胸腔处一直流动着灼热的暖流。 此生从未有过的欢喜与安宁笼罩着他,让他无法入睡。 一夜之间,人间王朝风云巨变。 太子被废,储君之位空悬,其党羽亦遭清洗。 圣上一夜之间生出许多白发,他膝下子嗣凋零,或因年幼而未成大器,或因宫廷争斗而心智受损,沦为无法自持的痴傻之辈。 于是,朝野间便有风声传出,说圣上有意从宗室中遴选贤能,过继到膝下,以继大统。 安平侯府周遭的暗卫死士不知何时被绞杀了个干净,悄无声息中,朝局变幻莫测,风起云涌。 床榻上,沉沉的倦意掩盖着云桢清,让他无法从梦境中醒来。 他紧闭着双眼,黑暗之中,思绪掠过千重万重,回到了十年前红莲禅寺的那个夜晚。 他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树上,给他留下惊鸿一瞥的姑娘,对着他微笑,手中轻捏着一颗银杏果。 云桢清仰头看着树上的姑娘,也对着她轻笑。 姑娘拍着衣袖上的薄雪,眉心微微拢着,像是有些忧虑。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摇了摇头,不说话,目光里倒映着云桢清的脸。 可须臾之间,一切如同镜花水月般转身即逝,原本平静的水面被打破,倒影随之消散。 树上的姑娘面容被无形的外力抹掉,眨眼之间,换了一副面孔。 云桢清认得她。 是左丞林府的嫡女,林玉蝉。 又一眨眼,他在马车中醒来。 身旁哭哭啼啼的年轻男子是他的近身随从,名叫昭文。 云桢清意识朦胧,听到昭文断断续续地在耳旁说。 “世子失踪了两天,幸亏左丞千金在路上见到了您昏迷在地,给您施了针诊治……” “是林小姐救了您。” “这次多亏了林小姐!现在坐的是林小姐的马车……” 昏沉之间,他听到自己问,“左丞千金……她叫什么?” “玉蝉。” “玉蝉……” 玉……蝉? 不对。 有哪里不对。 云桢清头疼欲裂。 梦境再次变换。 惊雷闪过,破旧不堪的庙宇被照射得如同白昼。 红着脸的贵女垂眸看着他,抬手探上他的额头,“世子,你没事吧?” “别怕,我来了。” 旁边面容模糊的婢女说,“是我家小姐救了你。” 云桢清仰头,看到端坐在高台之上的神佛,双目慈悲,面上砖瓦脱落,状似垂泪。Www.XSZWω8.ΝΕt 不对……他为何会出现在菩萨庙? 瞬息之间,平静的水面被拨乱,世间万物皆为虚幻,所有面孔和嘈杂声都消失了。 种种表象,皆是虚妄。 “世子……” “世子,醒醒……” “醒醒!” 云桢清自黑暗中睁开双眼。 眼前帷幔熟悉,床边的香炉向上渡着袅袅青烟。 床边,随从昭文红着眼,抹了把泪,喜极而泣道,“世子,你安然无恙实在太好了!旧太子已被废黜,他的党羽也都在清算。如今东宫虚位以待,圣上要你身子好些后入宫觐见!” “废太子?”记忆缓缓回笼。 云桢清想起来了,自己孤注一掷,用这条命相搏,将所有罪证呈了上去。 还换了太子的药粉,让他在宫宴之上公然犯了药瘾。 “昭文,我病了吗?”云桢清迟疑地问。 “是因为那粉剂吗?”昭文将泪擦干,“没事,圣上知道世子以身犯险,已经让太医配了药囊送过来,所幸世子碰那东西的时间短,等过段时间,世子调养回来就好了。” 不是。 云桢清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是觉得,自己的心口空了一块。 像在漏风。 昭文守在床边没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云桢清问,“你还有事吗?” “世子,林姑娘来了,现在就等在外面。” 昭文问,“昨夜就是林姑娘将您从城郊送回来的,您不见见她吗?” 无极峰上,命官低头,看着凡尘镜。 他本想将那些出了变数的过往直接抹去,可却发现,仙君竟在这些变数中渐渐生出了七情六欲。 有了七情六欲,不就能对众生共鸣了? 这不就是渡化苍生之劫的关键所在? 思索片刻,命官移花接木,以假带真,不止改了仙君的记忆,也重塑了惊蛰仙子的记忆。 因此,下界的林姑娘便真的以为自己救了世子,三次。 命官重新修正了仙君的轮回之路,心中松了口气,关了凡尘镜。 暗想,这下应该没有问题了。 只是身为仙官,跳出轮回,就忘了万物皆有因果造化,不必强求。顺应自然,才能方得始终。 第116章 不请自来 云桢清回房时已经到了亥时,神情有些疲倦。 门外传来昭文的声音:“世子,您若是还有什么不适,及时记得喊我。” 云桢清嗯了一声,往屋内走去。 刚才与前来探望他的左丞府千金林玉蝉交谈了几句后,他突然感到头痛欲裂,于是便吩咐人将林姑娘送回家。 礼数实在不周全。 云桢清过往的记忆中,依稀记得对方曾经救过自己三次,这份恩情太大,很难偿还。 他还能回忆起在破庙中,林小姐和她的婢女发现自己的情景……可心口似乎缺失了一块,总觉得在那间破庙里,他似乎做了什么极重要的决定。 现在,全忘了。 云桢清迟疑地抚摸着自己的心口。 记忆模糊不清,从林小姐在庙中发现了他,到后面天亮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他询问了林小姐,对方也支支吾吾,说是记得直接送他回家了,竟似是也有些记不清了的样子。 云桢清眉心紧锁。 他抬头时,却发现他房里多出来一个姑娘。 此刻正坐在他的床榻上,自得其乐地翻阅着一本书。 心口突然快速跳动了几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打胸膛。 姑娘掀起眼睫,那双润泽泛红的大眼睛看向他时,仿佛有轰鸣崩裂之声从遥远的地方涌入他的耳中,浑身骨血都随之震颤。 “云桢清,你怎么才回来?” 心口空的那一块,莫名被补齐了。 云桢清缓缓皱眉,“你是谁?” 房内静了片刻。 姑娘眼睛睁圆了一些,收起书坐了起来。 一头雪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自肩头滑落,像是洒了层轻柔皎洁的月光,落在他刚躺过的寝具上。 “云桢清,我惹你生气了?” 他转过头退回门边,开口要喊人,“昭……” 门刚推开一条缝,却被一手摁住了门。 “你怎么了?”唐玉笺眉头拢在一起。 云桢清后退一步,身上隐隐透出防备,“姑娘,请你不要靠得太近,男女授受不亲。” “……” 唐玉笺一愣,问,“你今天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啊……你该不会是话本里写的那种翻脸不认人的绝情公子吧?” 云桢清拧眉拧得更深,张口就喊,“昭文。” “别喊!” 唐玉笺眼皮一跳,连忙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别喊他,我可不想看见他,他每次看到我脸色都不好,现在见我回来了又要阴阳怪气一番了,不想听!” 抬起眼,却发现面前的人整张脸都涨红了。 一双深琥珀似眼眸望着她,石化似的怔着不动,薄薄的耳垂也蓦地浮上一层血色。 “你到底怎么了?”唐玉笺觉得奇怪,缓慢松开手,嘴巴抿着,满脸无辜,“我没做错什么吧,你怎么像不认识我了一样?” 云桢清不动声色地拉开了点距离,身体紧张僵硬,垂眸看着这举止大胆的陌生姑娘。 她的外表不似任何一个凡人,与尘世显得格格不入,单看发色瞳色,疑心她或许非我族类。 云桢清冷下声音,“我不喊人,你出去。” 唐玉笺一愣,眼睛更红,“你要赶我走吗?” 不知为何,看着她这副模样,云桢清忽然说不出重话。 他拧着眉,目光闪躲,几番隐忍。 无法直视她的那双眼睛,心肠也硬不起来,甚至无法说重话将她赶出自己的寝房。 白发红瞳的姑娘脸上写着低落,转过身十分自然地坐在桌子旁,手一挥,凭空变出了一只杯盏给自己倒水喝。 喝了一口又转头看向他,幽幽地说,“这茶都凉了。” 云桢清走过去,抬手自然地将瓷壶放在暖炉上,忽然停住了动作。 这动作做得如此娴熟,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但问题在于,他为何会如此自然地听从一个姑娘的差遣? 唐玉笺转过头看他,拿着陶杯晃了晃。 云桢清神情平静,他换了茶盏,将她的杯子斟满,然后对她说,“姑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是我的寝居,你一会儿还是回到你来的地方去吧。” 唐玉笺斜睨了他一眼,反驳道,“你以为我爱来你这里?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准备着那么多我喜欢的东西,故意引我过来的?” 她指着床边的软榻,咬字清晰,“那个软榻就是你让我看话本坐的。” 掀开桌子上的果鉴,她指着里面的蜜果说,“这些不也都是我爱吃的?” 云桢清僵在原地,他的目光顺着姑娘纤细白皙的手指,一一从软榻桌子锦盒上划过,这才惊觉自己房间内多出了许多有些陌生的东西。 窗边的软榻上摆着烟粉色的软垫,这绝非男子寝房内该出现的东西。 锦盒里的果脯蜜饯也都是他平时不会碰的。他从不喜甜食,除了规矩时间进餐之外,不再碰他的东西。 这些凭空多出来的东西,就在这里放着。 他的头又开始疼痛起来。 “为什么不理我?”唐玉笺来找他是想同他一起吃饭的。 肚子有些饿了,她身上带着银子,还记得昨夜和云桢清说过要养他,准备带他去上次的酒楼里吃烤乳鸽。 可怎么一觉醒来,他就翻脸不认人了?莫非像书中说的,男子都是这般得到了就会换一张嘴脸? 唐玉笺绕到他面前,对上他低垂思索的双眼,“你看我一眼。” 云桢清皱眉,不堪其扰。 唐玉笺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 云桢清没有料想到她会直接凑过来碰她,脸色变了,身体紧绷着后退一步,握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姑娘……请自重。” 掌心下纤细的手腕让他感到心悸,云桢清倏然松开手,耳尖诚实地泛红。 “你怎么不记得我了?是那药粉的后遗症吗?” 姑娘眼睫耷拉着,看着有点可怜,“你什么时候会想起来我?”小說中文網 她怎么知道药粉? 云桢清皱眉,疑心自己真的忘了什么。但是他转念一想,即便忘了,他应该也不会去招惹什么姑娘家。 “姑娘为何一直纠缠我?” 她笑了,弯了弯眼睛,语气带着些甜腻的稚气。 “因为我喜欢你啊,你也喜欢我,不是吗?” 第117章 薄情 “你……” 云桢清一怔,疏离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痕。 他将脸转向一边,耳根处逐渐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你是女子,不可将这种话挂在嘴上。” “为何不可?”唐玉笺看他好像生气了,有些莫名。 云桢清喉口发紧,“你我素昧平生,刚一见面就说喜欢,是轻浮的表现。” 唐玉笺更不解,“我只对你一个凡人说了喜欢。” 他怔住了,手指动了两下,攥紧收拢。 眼神略微停顿。 只喜欢他? ……为什么? “我就是喜欢你呀,你身上香香的。” 唐玉笺向他凑近,明明弯弯的笑眼一片澄澈,身量只到他肩膀,却莫名带来一阵心悸。 “云桢清,你脸红了。” 她声音很软,脸颊白皙,鼻尖都快要碰到他的。 “你会想起来的对不对?你昨天还问我能不能养你呢,我答应了,你要是忘了就不吃不上软饭了。” 呼吸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书卷香,姑娘那双泛着红色的眼睛近在咫尺,像被水洗过的珠玉,很漂亮。 云桢清猛地回神,向后躲开,脸上半是窘迫半是羞赧。 “既然你说我们……那我们是缘何在一起的?” 这会儿他在这里反复见外,唐玉笺也不剩多少耐心了,可看着云桢清脸红的样子,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对着她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小古板。ωww.xSZWω㈧.NēΤ 唐玉笺忽然笑出来,凑近了,用自己的发梢捏着一缕发梢,蹭了蹭云桢清的脸颊,“云公子,你是不是忘记了,在翠清山的狐狸洞里,我们还拜过堂呢。” “……荒唐!”云桢清长睫猛颤了一下,向后避开她的手。 “怎么可能是荒唐呢?”唐玉笺软声说,“你仔细想想,我还掀过你的盖头呢。” 经她这样引导着,云桢清好像真的看见自己在朦胧之间似乎穿着一身婚服,坐在满是吉祥如意之物的婚房里,由一个面颊红红、妆容怪异的姑娘挑开遮面的盖头。 经她这样引导,云桢清仿佛真的看见了自己在朦胧之中穿着一身婚服,坐在满是吉祥如意之物的婚房中,由一个面颊红红、妆容怪异的姑娘,挑开了他遮面的盖头。 可怎么会是他盖着盖头呢?他分明是男子。 荒唐,荒谬至极! 姑娘还在继续说着,“算起来,你可是我的童养夫呢。我从你尚未弱冠时就认识你了,那时你也是这样,小小年纪就满口礼义廉耻……” 突然,不知是不是一时之间急火攻心,云桢清竟然咳嗽起来。 他忙抬袖掩面,墨发之间的耳垂红得快要滴血。 唐玉笺连忙闭上嘴,不敢再闹他,她将桌子上的杯子递给过去,云桢清下意识接过。 快要触到唇瓣,他却发现这是那姑娘刚刚喝水用的陶杯,手一抖险些将杯子掉在地上。 “小心呀!” 姑娘低呼着接过杯子,“这是我从画舫上带下来的,就这一个。” 云桢清放下杯盏,实在忍无可忍,按着额头往外走。 唐玉笺在身后疑惑地问,“你去哪儿?” “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 云桢清声音冷淡,“既然你不出去,那我出去便是。” 唐玉笺看着他冷淡的背影,愣住了。 门外寒风呼啸,凛冽的冷风正肆虐着。 他这幅刚被寒食散折磨过的身体恐怕会受寒。 在云桢清推开门的时候,背后地喊住了他,“等等。” 云桢清拧眉。 “我刚刚说笑呢,你别生气。”他听到姑娘声音染上了些低落,“你别走了,外面那么冷,我出去。” 她虽然说要离开,却没有选择走门,而是走到软榻旁边,推开窗户,身体轻盈得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纵身一跃,便消失在窗外。 窗户咔嗒一声重新关上,房内仍旧一片温暖。 云桢清良久站在原地,直到侍女送来暖身的姜汤,请他去用膳。 他回过神时,已经到了膳房。 今夜桌子上多了几道甜食,还有一份酥脆的荷叶鸡,香气四溢,滋滋作响的油花漫出来,淌在白瓷盘上。 云桢清皱眉,没有碰。 只吃了些清淡的,寥寥几口便回了寝房。 一夜过去,睡得并不安稳。 可第二日晨起,用早膳时,发现桌子上又多了几道甜食。 云桢清皱眉,随即叫来了昭文。 “这是甜腻的羹汤点心是怎么回事?”他问,“厨房换了人吗?” “世子,这是您要求的啊?” “我?” “是啊,因为……”昭文说到一半,脸上带了点嫌弃,“因为您那夜从衙门里带回来的姑娘,总喜欢吃这些甜腻之物,您不是就请了第一楼做蝴蝶酥和桂花蜜藕的厨子来府上了吗?” 话音落下,发现世子竟怔住了。 昭文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左右看了看,发现平时总爱凑过来蹭饭的姑娘今日也没在。 这是怎么了?两个人吵架了? 这样一想,昭文眼睛亮起来。 那可就太好了,他早就看不惯那怪里怪气的姑娘了。 无极峰命谱只写凡人命数。 跳脱凡间之外的命,不在命官的职责之内。 命官正匆匆赶往天宫的琼林宴,途中却不禁有些忐忑,他是否遗漏了什么? 命谱上所有可见的命运都已调整妥当,至于那些未被记载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足以动摇既定的命运轨迹。 若是不出意外,仙君的凡人之身也跳不出命谱早已框好的一生。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人间上京,云府的膳房里。 昭文看着迟迟不开口,也不再进膳的世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世子,您吩咐我要修的庙,已经让人去修了,即日便可动工。” 云桢清抬头,“修庙?” 他问,“哪座庙?” “城外柳溪庄旁的泥菩萨庙啊,前日您回府时曾嘱咐我的,要我寻工匠重新铺设砖瓦,为泥菩萨重塑金身。” 叮当一声脆响,玉勺碰到了白瓷碗。 云桢清良久未能回神,一顿早膳食不知味。 圣上特意吩咐过,等他调养好身体再进宫面圣。 厨房煎了药净化他身体内残存药性的药汤,味道并不好。 云桢清身体底子不好,用了药后有些昏沉,却仍旧坐在书桌前整理最近的朝务。 他记得近日发生的每一件事,却唯独对昭文提到的那个从牢狱中救出、来历不明的姑娘毫无记忆。 可既然他这样说了,就证明确有其事。 思绪一片复杂之间,书桌旁的纸窗忽然被风吹开,斑驳的光影洒在书卷上,晌午的阳光带来一阵暖意。 院子外,唐玉笺坐在桃花树上,扶着树干。 赞叹,“你比我有造化,没想到才短短十年,你就已经生出了灵识,真是天大的机缘。” 桃花树的叶片轻轻摇曳,一道略带些生涩的声音透入神识中。 “此地仙气蓬勃,我也不知如何就生出了灵识。” 唐玉笺整日坐在桃花树上,此时摸了摸树干,问它,“你既然有灵识,能不能多结几个果子?” 那道声音又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唐玉笺明显失望了。 “你又在看什么?”树妖问她。 唐玉笺说,“我在看这个院子里的公子。” 她晃着腿,语气有些不满,“他将我忘了,果然薄情最是读书人。” 窗户边的人看起来还在专注读书。 白皙的耳廓却肉眼可见地红了。 第118章 佳偶天成 被云桢清发现了。 桃树妖问,“你喜欢他?” 唐玉笺点头,“喜欢呀,他也喜欢我,我们两个佳偶天成。” 眼见窗后的是窗后的年轻公子,耳垂红得要滴血。 唐玉笺心里惊叹,怎么他把自己忘了之后变得更加容易害羞了? 忽然听到桃树妖说,“可你是妖,他是人,你们不是同族,本就人妖殊途。” 唐玉笺摆摆手,不以为意,“我以前也做过人的。” “那为什么现在是妖?” 唐玉笺叹了口气,“因为年纪轻轻就不小心猝死了。” 所以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行。 话音刚落,就见屋内的公子终于站起身来,伸手关上了窗户。 “咔嗒”一声轻响,纸窗闭合,唐玉笺看不见窗户后的人,却知道他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想来对方是不想理自己。 唐玉笺坐在树上往下看,“我们之前说好要去吃第一楼的烤乳鸽的。” “还有蝴蝶酥,他现在把我忘了,都不带我去吃了。” 窗户后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唐玉笺不以为然,晃了晃腿,“我现在说这些都是他不愿意听的,他定是要不高兴了。” 摸了下荷包,又抱着桃树默默地思念烤乳鸽。 不久后,昭文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赶来,敲响了门。 屋内的公子说了一声“进”,昭文随即推门而入。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又过了一会儿,门终于打开。 再出来时,不久前还穿着素衣的公子换了身衣服,一袭霜色的锦衣上带着靛蓝的刺绣纹样,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如雪,眸若点墨。 头上一只简单的玉冠,唇瓣都生出几分薄红,英俊又丝毫不显阴柔。 唐玉笺从桃树上下来,离近了一些,站在廊外看他。 “真好看。”她问,“你要出去吗?” 云桢清缓缓转过身,用那双墨玉似的双眸看她。 唐玉笺毫不吝啬赞美,“你穿霜色好看,上面的靛蓝色更衬你,你好白啊。” 话音落下,就见云桢清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转过身,手屈握成拳,抵唇轻轻咳嗽了一声。ωww.xSZWω㈧.NēΤ “我有事要出去。” 这便算是回应了,有进步。 见唐玉笺跟上来,他蹙眉,面容清冷疏离,“你怎么还不离开?” 唐玉笺说,“是你之前希望我留下的,所以我才留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不想我走,天天露出一副惹人怜的模样,我可能早就离开了。” “不可能。” 云桢清没有一丝犹豫地否认。 他怎么会让一个年轻的女子留在他府上,此等举止实在有失分寸。 而且男未婚女未嫁,这岂不是坏了姑娘家的名节 “是真的。” 唐玉笺语重心长,“你现在把我忘了,我不能走,不然等你想起来定会后悔的。” “就算我后悔,与你何干?”对方冷淡地回应。 “我不想看你难过啊。” 她说得自然,又露出了那种恼人而又甜美的笑容。 云桢清感到心中一动,仓皇移开了视线。 唐玉笺跟在他身后,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 她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着“你穿靛蓝色的衣服好看,戴玉冠也好看”这些直白的话语,是寻常女子难以启齿的。 云桢清的心跳莫名也有些快。 快走到庭院门口,他无可奈何地说,“姑娘,请不要再继续跟着我了。” 唐玉笺问,“那你会回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云桢清无奈,“我不认为我们是会一起用膳的关系。” 未婚男子与年轻女子共进晚餐,怎么听都有些不合规矩。 “可是我们以前就一起吃啊。” 唐玉笺抿了抿唇,看模样是有些不高兴。 但她想到云桢清还没记起自己是谁,不想让他也跟着不开心,于是妥协了一步。 “那好吧,我等你,那你能不能早点回来?” 云桢清听到这话,一时有些怔忪,目光定定地注视了她片刻,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不用等我,今日或许会晚归。” 唐玉笺又笑起来。 他这样说了,唐玉笺便没有跟上,一直等在院子里。 期间将头发变成黑色,去后厨转了一圈儿。 厨子想不起她是谁,但看她在府上自如穿梭,又出手太大方,直接给了他一锭银子,以为她是哪个院子的内务婢女,便收了钱按她要求做了桂花糯米藕。 唐玉笺一边吃一边称赞,说最爱吃他做的糯米藕,以前厨子在上京第一楼的时候,她就爱去吃。 厨子听得高兴,说要给她加两道菜,然而云府的内务管事忽然要过来,唐玉笺便匆匆离开。 勋贵之家便规矩繁多要守规矩,不允许府上的厨子擅自接私活。 其实她也觉得奇怪,不止是云桢清,云府上这些人也莫名其妙都不记得自己了。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擦去了她的存在。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晚上。 云桢清说的没错,他的确回来得很晚,一直到月上树梢头才姗姗来迟。 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捧着话本昏昏欲睡的唐玉笺立即精神了过来,跳下来一路走到门口,就见身量修长的公子披着月色而来。 身形高挑,如画一般。 唐玉笺闷了一天的心在看见他之后明朗了一些。 云桢清抬头,眉心微微拢着,看着站在门边换了一头黑色乌发的姑娘,眉心微微拢着。 开口想要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可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杏眼,心尖蓦然传来一阵极为陌生的悸动。 到嘴边的话变了,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怎么站在这里?” “我在等你回来,想和你一起吃晚膳的。”姑娘嘴抿着,脚下轻轻踢开一颗石子,“你怎么这么晚回来?” 云桢清说,“我已经吃过了。” 唐玉笺露出古怪的表情,“书上说的没错,负心人,得到了就换了一副嘴脸。” 她大度地说,“那算了,你看着我吃。” 可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道有些熟悉的嗓音。 “云世子,请留步。” 唐玉笺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云桢清。 月光藏在树上后落下一片阴影,压在他的眉眼上,神色不清。 那一串脚步声接近了。 门外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大概是匆匆赶来,林玉蝉几步上了台阶,脸颊微微泛红, “世子,你刚刚有东西落在马车里忘记拿了。” 第119章 阴差阳错 微风拂过,几片落叶簌簌掉在水渠上,打着旋远去。 云桢清转过身,看到匆匆赶来的林玉蝉一路走到身后,衣裙单薄,身影纤细。 她提着一只食盒递过来,“世子,你的东西……” 话音未落,林玉蝉微微一愣,目光与站在门后的唐玉笺对上,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你是……” 她的眼眸潋滟,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惊慌失措,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京外酒楼那晚的……” 剩下的话在她一口冷气中哽住,像是惊吓过度,身体一软,竟然倒了下去。 林玉蝉身后跟来的婢女见状,急忙上前扶住她,惊呼一声,“小姐!” 唐玉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看向云桢清。 可云桢清没有看她,他的第一反应是侧身挡住唐玉笺,扬声喊昭文和仆从过来。 随后屈膝在地,说了声“失礼了”,抬手探向林玉蝉鼻尖。 婢女在一旁急切地呼喊,“世子且慢,我家小姐尚待字闺中,这样不妥!” 本以为云桢清为了救人会继续下去,可没想到他闻声竟真的收了手,对婢女说,“是有不妥,那你来。” 他吩咐,“将你家小姐放平,衣领松开一些,头部尽量后仰向外偏,以防她呼吸不畅。” 婢女也愣了,“仙……世子,我家小姐尚未婚配,怎可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 云桢清后退一步,移开视线,身影背对着地上的人,举止挑不出丝毫错处,“请吧。” 随后,又对匆匆赶来的云府婢女吩咐道,“你为林小姐轻掐虎口与人中,若是林小姐素来康健,之前没有什么大病,稍加疼痛刺激,或许能令她片刻间苏醒过来。” “昭文,备马,送林小姐去善医堂。” 唐玉笺也站在门后,和云桢清面对着面。 眼中有不解和茫然,错愕的看着这一幕。 她今日上了粉黛,两腮抹了两圈圆圆的胭脂红,眼皮轻敷了一层淡淡的黄彩,眉黛描得漆黑如墨。 即便是云桢清平素不谙熟女子妆容之道,也觉她这般打扮颇为古怪。 可没有什么姑娘会可以扮丑。 或许,她觉得这样是好看的。 “我刚刚什么都没做。”她此时也显得有些茫然,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她以前在黑店被我吓晕过一次……该不会,她把我当成女鬼了吧?” 某个字眼似乎刺激到了云桢清,他的神情突然冷肃。 林玉蝉已经由家仆陪着送去医馆,云桢清转过身从门后走出,准备离开。 唐玉笺跟了两步,却见他回头,声音不容反驳,“你模样与常人有些不同,此刻不宜轻率显露于人前。” 听到这句话,唐玉笺一下愣住了。 原本伪装成深褐色的眼眸微微透出些红色。 那双大眼睛这样看着他,忽然让他喉中感到干涩。 云桢清脑海里忽然想到一句话。ωww.xSZWω㈧.NēΤ 女为悦己者容。 她这么晚还在门口,是在等他,或许她脸上这略有些怪异的妆容,是为他而画的。 “抱歉。” 地上是只摔开的锦盒,里面放着一只有些冷了的烤乳鸽。 这是刚刚林玉蝉追过来给他的,原来他今夜这么晚回来,是和别人一起去了第一楼。 唐玉笺吸了吸鼻子,视线有片刻模糊。 看着唐玉笺失落的目光,云桢清张了张嘴,下意识多说了一句,“我和林姑娘是巧遇。” 可说到一半,他又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向一个无甚关系的姑娘解释。 两人相顾无言,最终是唐玉笺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这么晚了,我确实不该等你。” 云桢清说,“我从未让你等过我。” 话音落下,姑娘的眼睛垂得更低。 “是啊,我忘了。” 她只是一时忘记了,云桢清已经将她忘记了的这件事。 云桢清看着她,那双如点墨般漂亮的眸子倒映着她此刻的模样,“去休息吧,不要跟来。” 唐玉笺沉默不语的看着他离开,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云桢清亲自去了医馆,眉心一直拢着。 他到的时候,林玉蝉已经醒了,由婢女扶着正往外走。 看见他,轻柔出声,“让世子见笑了。” 云桢清不动声色,温和开口,“林小姐刚刚身体不适?你可还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 林玉蝉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好像看见了以前噩梦里梦见过的……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云桢清皱眉。 随后说,“是府上的挂饰,挂在门后许久了,姑娘大概看错了。” 上京民风开明,却绝对不允许妖物作祟。 当朝帝王年事已高,正是求神拜佛的昏聩之际,经常请人驱邪做法。皇宫里的天师是重礼请来的,据说是某个修仙门派里的仙长,法力高强,经常会有捉妖驱邪之说。 云桢清虽百无禁忌,不信鬼神,但对那整日坐在桃花树上的姑娘仍心存疑虑。她白发红眸,随手便能凭空取物,这等举止实在不似凡人,让人疑心她非鬼即妖。 若左丞府的千金在他府上中邪昏迷之事传扬出去,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到那时,圣上大抵会让天师来云府做法。 那姑娘必然会受到牵连和伤害。 今日出去,和林玉蝉的确是偶遇。 对方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已经派人送去了良田美玉到左丞府,这份谢恩礼之丰厚,甚至被人戏称比普通人家的聘礼还要多。 可云桢清这样做,实际上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流言。 今日他本是去见恩师。 回程到一半时,恩师坐在马车上,看到外面的楼阁,说想邀云桢清共进晚餐。 云桢清一愣,抬头看去,竟看到了第一楼。 脑中想到昭文说的他曾将第一楼的厨子聘回了府上,想必是喜欢第一楼的口味。 这样想着,嘴上不知说出了什么,恩师听到便以为他同意了,欣然下了马车。 云桢清无法拒绝,所以跟了下去。 只是吃到一半,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喧嚷声,垂眸看下去,隔着帘子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外面一辆马车坏了,一个姑娘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她似乎也不明白马车为何就这样坏了,一张白皙的脸上挤出了薄汗。 恩师在旁边看着,忽然道,“那位是左丞府的林姑娘。” 第120章 交好 “林姑娘最近的处境,大概有些艰难的。” 恩师这样说着,目光落在云桢清身上。 “说起来,这里面也有你一份推波助澜的责任。” “此话怎讲?” “林姑娘月余前与废太子多有来往,自太子罢黜以来,她也因左丞的失势而成为众矢之的,遭受了不少心怀叵测者的非议。作为一个无辜的闺阁女子,其处境之艰难,不言而喻。” 云桢清沉默听着。 恩师言外之意,若非云桢清之举导致太子党倾塌,林姑娘也不会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 这件事,云桢清也听到过风言风语。 祸不及子女,更何况是一个与朝堂纷争毫无瓜葛的姑娘。 楼下,林玉蝉站在那辆损坏的马车旁,十分无助。 马车上堆满了物品,而左丞府距离此地又相当遥远,她身上衣衫单薄,显然不能就这样走回去。 就在这时,她身边的婢女轻轻拍了拍她,指向了楼上。 慌乱中,林玉蝉抬头看见了云桢清,含着雾气的眸中顿时亮起来,生出几分希翼,仿佛看到了救星。 站在断了车轴的马车旁,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遥遥看着他。 云桢清吩咐昭文下去,将自己的马车让给林姑娘使用。 谁知林姑娘随后跟着昭文一道上来了,亲自来感谢他。 要走时,她身边的婢女忽然低声同她说,“小姐,你还没用膳,这么晚回去府上一定都用过膳了,听说第一楼菜品极佳,小姐不如吃过了再回去。” 这话自然被房里另外两个人听见,恩师当即笑着邀请她坐下。 林玉蝉羞红了脸,轻斥了婢女一句,抬眼看向云桢清,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云桢清颔首,礼貌地对她说,“林姑娘,请坐吧。” 离开时,云桢清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让昭文去买了份烤乳鸽打算带回去。 却不料下人在忙碌中,不小心将其放回了林姑娘的马车上。也是这个小小的差错,才导致了林玉蝉一路追到府上,又过度惊吓而昏迷送至医馆。 这中间,处处都是巧合。 云桢清不解的是,为何林玉蝉会对他府上的那位姑娘感到害怕。 明明那位姑娘的妆容并不算恐怖,多看几眼甚至觉得有些可爱。 而林玉蝉则是说,噩梦? - 云桢清回到府上时,天色已近破晓。 他穿过庭院,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院落中的那株桃花树,平日里那位姑娘总爱坐在那里,但此刻她并不在。 的确,现在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休息了。 云桢清眉眼疲倦回了房。 再次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日上三竿。小說中文網 他平时并不贪睡,但最近却时常被药瘾困扰,身体不时感到如同被虫蚁啃食般的不适,有时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因疲惫而睡去还是因痛苦而昏迷。 每次药瘾发作,他整个人像被水浸过一样,状态十分糟糕。 熬过药瘾发作后,云桢清才出门,不知是否因为最近太过关注那凭空出现的人,他打开窗户的第一反应,就是望向院落中的那棵桃花树。 树上依旧空无一人。 云桢清静静地思考着,莫非是那来历不明的姑娘已经离开了? 落在窗棂上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心中突然漫出一种空落。 他犹豫地按着胸口,怀疑药瘾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退。 云桢清回到桌旁,翻起一卷书,缓慢看着,良久后眉头皱起,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那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昨夜他说出那句‘你的外貌异于常人,不宜轻率显露于人前’时,其实是担心风言风语传出,会有天师做法。 可说出那番话后,云桢清看到她面上一愣。心里第一时间漫过的竟然是酸胀。 他摇了摇头,将奇怪的念头抛诸脑后。 原以为这一天就会这样平淡地过去,下午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的笑声。 云桢清手中的笔一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了一滴墨迹。 他站起身,走出门外,听到姑娘甜软讨巧的嗓音,“好昭文,你就告诉我吧,我都给你带酒了!” 昭文在他面前一向表现得顺从恭敬,可此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罕见的骄傲与得意。 “你这分明就是掺了水的假酒,那些生来富贵的小公子不懂,我还能不懂吗?” “告诉我是哪家的点心吧,我去尝尝,回来也给你带一份!” 云桢清站在走廊上,看着屋檐下染了黑发的姑娘,和他那状似不愿意搭理对方,但眉眼之间却满是笑意,显然是被姑娘哄得洋洋得意的随从。 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云桢清温声喊了一句,“昭文。” “世子。” 随从的表情立即恭敬起来,不再和那姑娘说笑。 姑娘也看到了云桢清。 可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不像往常那样笑着上前,喊他的名字,嘴里满是令人无法招架的蜜语甜言。 昭文一路走到云桢清身边,毕恭毕敬地问,“世子,您有何吩咐?” 云桢清道,“我要写点东西,你来为我研墨吧。” 昭文应了一声,准备朝书房走去。 随即注意到云桢清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身。 “世子?”昭文疑惑地问了一声。 却见世子的目光落在庭院里。 往常这个时候,世子定是要与那玉姑娘说几句话的,可现在他没过去,奇怪的是平常没心没肺的玉姑娘也没过来。 两人怎么看怎么奇怪。 昭文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流转,还没等想明白,就见远处的姑娘离开了院子,清瘦的身影就那样消失。 云桢清还站在长廊上,可那姑娘的目光甚至没有与他相触,像是看不见他一样。 昭文低声嘀咕,“玉姑娘这是怎么了?她平时不是总喜欢缠着世子吗?” 云桢清声音很轻,“玉姑娘?” 天光暗了许多,头顶不知何时积聚了阴云。 昭文看不清世子的神色,想起云桢清此前问过几次关于玉姑娘的话,才慢半拍记起,世子生了一场病后,似乎将那姑娘的事都给忘记了。 莫非连名字都忘了? 他赶忙说,“玉笺姑娘。” 第121章 失望 “玉笺。” 云桢清重复了遍这两个字,目光放在远处,嗓音依旧温和,“昭文,你和那位姑娘很熟吗?” 天气不算太冷,昭文的后背却莫名爬上一阵冷意。 他抬头看着公子,觉得应该是错觉,因为公子依旧很温和的样子。 “还行吧,没有公子和她熟悉。” “原来是这样。” 云桢清转过身,朝书房走去。 边走,边不经意地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她昨晚没有吃东西,所以我就把我自己带回来的点心分给了她一些。”昭文解释道,“她很喜欢那个味道,就一直缠着我问是在哪里买的,还说要用她的酒来跟我交换。” 缠着? 云桢清微微拢眉。 “但谁想要她那酒啊,我也就是逗逗她,一包点心而已,送给她也没什么。” 昭文平时话不算多,这会儿却听着有些聒噪了。 云桢清沉默片刻,又缓声问,“那你知道她平时都爱吃什么点心吗?” 昭文点头,“当然知道了,芙蓉饼春卷麻球水晶饺红豆糕,还有前阵子府上请来第一楼厨子做的桂花糯米藕,她总爱吃些甜腻的。” 房间静了许多。 云桢清回眸,视线落在昭文脸上。 “……” 昭文头皮一麻,不安地问了句,“世子,我脸上有什么吗?” 云桢清收回视线,温和地说,“无事,就继续研墨吧。” 片刻后,让昭文研墨的人又似不经意般开了口,询问起上次昭文提及的那句,将姑娘从牢狱中救出的事。 “公子难道不记得她了吗?”昭文终于问了出来。 “嗯,许是药粉的问题,是有些不记得了。”云桢清问,“她为何会住在府上?” “我也不知,是您让她住下来的。” 昭文想了想,又说,“好像是因为她没有银钱,被抓到官府,也是因为拿了您的玉佩去卖,被人报官抓起来了。” 原来是因为银钱吗。 安平侯府的确殷实,身上那块玉佩也确实不见了。 若她是为了钱来,到是有迹可循。 云桢清想,原来是他误会了。 “那给她一些银两,让她离开吧。”他淡淡地说。 昭文的脸色突然变得复杂。 “怎么了?” 云桢清不解。 “公子,虽然我对她并无好感……但我认为您这样做不妥。”昭文迟疑着说。 “为何?” 云桢清不动声色。 “如果您恢复记忆,恐怕会后悔莫及。”昭文低声回答。 之前,云桢清曾让昭文为那位姑娘准备了许多话本,自己则早出晚归,尽量避免与她相见,原是因为朝堂的纷争,打算提前将她送走。小說中文網 他留给她那么多东西,分明是不放心。 然而,人尚未送走,云桢清却已夜不能寐,形容憔悴,眼圈泛青,甚至食不知味。 昭文虽不愿承认,但他深知自家世子当时已是深陷相思之苦,难以承受分离的痛苦。 如今,云桢清却说要用银两将她打发,昭文认为,如果还想看世子好好活着,就必然要拦住世子,不能让他这么做。 可惜,世子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云桢清执笔在那张空白的折子上书写,待到落笔成文,天色已悄然暗下。 昭文放下墨条,恭敬地行了个礼,便准备退下。 刚走到门口,听到背后传来世子清淡平静的嗓音,“昭文,你去何处?” 昭文愣了一下,回头说,“我去……” “去找玉笺?”云桢清低头将折子合拢,语气平和地对他说,“你先去将这封帖子送往左丞府,有什么话,等闲时再聊。” 昭文微微一怔,随即按照他的吩咐接过了帖子。 正当要踏出门外时,云桢清又道,“对了,你说的那种点心是在何处买的?” …… 僻静的院落里,摆着一张软榻。 唐玉笺靠在浮空的卷轴上,拿着小陶杯喝茶,随手翻看话本。 手中的书明明是一本新的,却处处流露出似曾相识的气息,仿佛曾经翻阅过。 话本上讲的是两个凡间世家公子与小姐的故事,两个人都是名门之后,两小无猜一同长大。 小姐出身显赫,公子身份也同样尊贵,他们两家的长辈都有联姻的打算,打算时机成熟时让公子与小姐定下婚约。 唐玉笺读得津津有味,好一出才子佳人的经典戏码。 可是看到后面,画风急转直下。 公子自幼体弱多病,养在佛寺清修。 他是当朝宰相之子,宰相与夫人伉俪情深,夫人去世后,宰相便没再续弦。 因此,有不少人将主意打到了小公子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 忽然有一天,公子外出被绑,小姐着急不已,冒着雨在山上找了三天三夜,才将他从山上救下。 那个雨夜分外恐怖,是清明时分,丛林中处处都是瘴气与凶兽,姑娘鼓足了勇气才带着公子,历经磨难回到都城。 唐玉笺看得更起劲了。 佳人救才子这样的戏码少见,她喜欢。 她对于清明的风俗并不甚了解,但对于人间的中元节却有着独到的见解。 中元算不上恐怖,还很有趣,林中的亡魂请她吃过贡品,果子又大又圆,城隍庙的鬼市里也有好心的鬼魂招待她吃东西。 还有狐仙娶亲,虽然最后被她搅合了,但刚开始跟着去道喜时也颇为有趣。 书接话本,小姐把公子带回去后,就发现公子梦魇了一样,一直醒不过来。 有人说公子是撞邪了。 唐玉笺喝了口茶,想起云桢清曾经被勾了魂,默默的想,也有可能是被妖怪勾魂了。 怎么回事,那些作恶的妖怪行为不端,结果却让她们这些品行端正的好妖怪们也坏了名声。 画风又转了,回去的路上,公子醒来。 醒来后就闭门不出,甚至连身边的随从都不见。 几日后,那位和小姐青梅竹马相伴长大的公子,竟带回了一名陌生的姑娘回到府上,而更荒唐的是,一向恪守礼教的公子竟堂而皇之的让那个人入住家中。 唐玉笺看到这里已经开始难受了。 心里酸酸的,手脚酥酥麻麻的,摇头叹息自古才子多是薄情负心。 从小和他长大的青梅竹马这么好,他瞎了眼才会被外面花花世界吸引。 唐玉笺看得心烦意乱,正要继续看下去,突然,有人敲响了她的院落门。 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像玉竹般清俊挺拔。 她知道是谁。 唐玉笺一动不动,盯着门。 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清淡的嗓音,“玉笺,你在吗?” 唐玉笺一愣。 从卷轴上跳下来,走到门边开了一条缝。 门外的公子面如暖玉,手里提了一包点心。 唐玉笺问,“你想起来我是谁了?” 对方不说话,垂眸看着她。 唐玉笺顿觉失望。 第122章 小寒 他的神情平静如水,看她的目光依旧陌生。 还是没想起来。 唐玉笺想关门,可目光又落到云桢清手里的点心上,是她前一日缠着昭文问何处买的那种。 云桢清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 唐玉笺抿了抿嘴。 将东西接过来。 打开了油纸包的袋子,轻轻凑过去嗅了一口,眼睛明亮了几分。 云桢清垂眸看着姑娘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拇指抵着指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像是想要尝试伸手去碰触流浪猫前克制的动作。 姑娘的面容白皙,唇瓣透着一点淡淡的黄,淡淡的书卷香从他身上弥漫出来,带着一点轻松与活力,像是吹散了一室沉寂的清风。 心口处也像是流动着暖意。 直到唐玉笺问,“昭文呢,这两日怎么不见他?” 云桢清掌心还残留着点糕点留下的余温,这东西买来后交给下人送来就行,或是放进食盒里,也不会凉。 可他就是这样一路拿着来到了这间院子里。 听到她提昭文,云桢清将手收回袖中,淡声说,“昭文近日繁忙,不在府上。” 他稍作停顿,随后补充道,“若是你有什么事,找我也行。” 唐玉笺疑惑,“这不是昭文给我买的吗?” 云桢清淡色唇角慢慢收敛,神情微顿,“玉笺刚刚以为,这是他买的?” 唐玉笺没有说话,可从她的神情能看出来,是这样没错了。 手里拿着的糕点像是烫手,“所以,这是你给我买的?” 云桢清心情第一次像这样,因为一句话就沉下去。 或许从这次踏入这间院子,他就已经发现了,前几日总对着他笑眼盈盈的姑娘,第一反应是想关门。 前几日,她总是整日往他窗户旁走,一见到他就围过来,笑的眼睛弯弯地喊他的名字,问他在做什么,讲一些她看过的有趣的故事,在院落里发现的东西。 又或是干脆赖在他书房里翻看话本不走了,然后看着看着躺在他书房的软榻上睡去。小說中文網 很鲜活,像是家中多养了一只粘人的猫一样,用各种理由缠着他。 她还总是会说些令人不知该如何回应的话。 “公子,你长得真好看。” “你身上好香啊。” “我们以前拜过堂啊,你的盖头就是我见过的掀起来的。” “……” 云桢清恪守礼教,到底是没有见过这种姑娘,只觉得难以招架,避之不及。 可这两日,她不再来寻他了。 云桢清生活依旧,耳边反而清静了许多, 可桌子上的折子却一封都看不进去了 于是想起了昭文说过的糕点,几番犹豫,还是给她买了过来。 可现在,她以为是他那个随从买来的。 云桢清垂眸,冷静的看着她,听到她开口问,“那昭文什么时候回来?我答应了要送他酒的……” 这两日没有昭文跟唐玉笺一起拌嘴,院子里很安静,她还有些不适应。 “听昭文说,姑娘无处可去。”云桢清跳过那个话题,微笑着问,“所以才留在府上的,是吗?” 他没有问过她的前尘,是因为不想与她牵扯太多。 但现在他开始好奇了,那个整日缠着他叽叽喳喳的姑娘突然变得安静。 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说,“我要留下来陪你。” 而是说,“等你记起我,我就离开。” 云桢清检索记忆,无从得知自己究竟忘了什么,也不知道她现在这份疏远从何而来。 他问,“若是一直想不起呢?” 唐玉笺没说话。 她也不知道,如果他一直想不起,还这么整日要赶自己走,自己还有没有必要留在这里。 当初她会留下,是因为那时的云桢清想让她留下。 他现在不想让她留下了,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你要去哪?” “总之,会离开人间。” “离开人间?” 唐玉笺点头,毫无芥蒂的坦诚了自己并非凡人的身份。 可云桢清只是茫然了一瞬,就接受了。 他注意到的只是,“为什么告诉我你要去哪?你不是说过,我们拜过堂,是夫妻吗?” 唐玉笺扬眉,像是有些惊讶他说出这话,“那是骗你的,你也信。” 自从他醒来的那天起,废黜太子之位后,心中那种空了一块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可此刻又一次出现了,向下坠着,沉甸甸的,让他有些无法承受。 云桢清良久地注视着她,就在姑娘看了一眼天色,似乎想要提醒他该出去了的时候,云桢清突然开口说,“或许我忘记了许多东西。” 他语速很慢,说得很认真,“若是姑娘不介意,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 最后一场雨过去后,寒风凛冽,树叶凋零。 上京进入了冬季。 今年的雪姗姗来迟,小寒那日夜晚才从天上飘落。 那夜,云桢清犯了药瘾。 他已经许久没有发过瘾了,这次身上的躁动和疼痛来得格外汹涌,半梦半醒的朦胧中,一些零散的碎片也混入云桢清的梦中。 他感觉到有人正很轻地为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靠近了,手心落在他的额头,担忧地说,“你好烫,好像发烧了。” 云桢清在梦中挣扎。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心口也快速地跳动着。脑海中浮现出林玉婵的脸庞,但他突然摇头,一阵心悸,背后冒出了冷汗。 不,不对。 那些明明是亲身经历的画面,虽然不知道到底如何不对,可就是不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他感到困惑,为何在梦中看到林小姐会让他感到如此陌生和不安?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起,他和一个姑娘在山林中奔跑,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一路走进了绿瓦金砖的城隍庙。 云桢清从梦中惊醒。 身下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窗外透着天光,瘾症在缓缓褪去,熬过这次,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 他匆匆穿上外衣,院落里到处银装素裹,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一顿,屋顶、树枝、水渠,无一不是纯白。 他的第一反应是寻人。 第123章 妖物作祟 院中的桃花树上是空的,石桌旁也空无一人。 是了,大雪的天气,她本就不该待在外面。 可当云桢清走到姑娘平日所住的隔壁院子,发现里面也没有人时,心跳漏了一拍。 他转过身,眉眼卷入霜色。 一脚踏出门外,却看到他寻了许久的人正蹲在长廊下喂无处可去的猫和雀鸟。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旁边长廊下,有一团圆滚滚的雪人。 看见她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云桢清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像是松了一口气。 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云桢清走近,看到她肩上落下了一层雪末。 一步一步走过去,淡声提醒,“玉笺,怎么在这里?地上凉,起来吧。” 唐玉笺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将它抱进怀里,才慢慢站起来。 抬起头,就见云桢清站在一片银霜的庭院中,眼睛柔软,启唇向她提议, “今日有雪,不如去湖心的醉玉轩用午膳,可以一边进餐,一边欣赏湖面上的雪景,那里的铜炉鱼十分鲜美。” 微风吹拂,细白的雪粒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即便是男子也显出几分冰肌玉骨。 他身着一袭霜色锦缎长袍,上面绣着靛蓝色的暗纹,清贵又雅致,在漫天的雪色中恍若谪仙。 她曾称赞他穿这颜色极为合适,但或许他已经忘记了,近日频频穿这种颜色,只是巧合。 唐玉笺的目光也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出神地想,寒冷的天气里吃吊铜炉是很舒服,热腾腾的。 云桢清看她迟疑,在旁边补充了几句。 “还有御制烧天鹅,南府辣炒鸡,香酥烧肉,烧鹅脆饼,再让他们做点云雾清蒸肉和冰鲜的草原蒸羊羔,这两道菜清淡,可以煨进吊炉里一起炖煮。”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简直是精准诱捕。 唐玉笺给面子的问,“那我们何时去?” 云桢清眼中的笑意变得更加生动,仿佛连漫天的雪景都比不上唇角的弧度。 “不如现在就去,到西十街可以给你买份香酥奶皮烧饼,玉笺意下如何?” 玉笺意下可以。 云桢清看到她怀里瘦弱的幼猫,提议可以把它给前院管事照顾,给它寻个温暖的地方备些食物好渡过冬天。 唐玉笺觉得这个提议很好。 可有时,冥冥中像是有什么命中注定的巧合,云桢清忘记她之后,他们似乎总也无法一起吃上一顿饭。 刚走出厅堂,就见外面一个人仓促的赶来,在云桢清耳边说什么。 云桢清思考片刻,说,“我今日有事。” 那人又说,“过来的婢女十万火急,还拿了您的信物,说求您务必要去见她家小姐一面。” 闻言,云桢清脚步一顿,转头对唐玉笺说,“玉笺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唐玉笺点头,像是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走后,避开侯府家仆的视线,一跃跳上树梢,跟着看过去。 在门厅的屋檐下,她瞥见一位婢女,手里拿着一枚玉佩,神色忧虑地向走来的云桢清急声道。 “世子,小姐忧思过度,您去看看她吧……” 那枚玉佩很眼熟。 洁白通透,雕工精细,唐玉笺甚至记得它触感如冷羊脂般温润。 她初到人间时身无分文,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玉佩拿去典当,结果被关进了牢狱。 前段时间丢在了泥菩萨庙里,再回去找时怎么都找不到。 原来这块儿玉佩他又给别人了吗?唐玉笺垂眸定定的看着,转身从树梢上下来。 不久后,云桢清去而复返,垂眸看着她,有片刻的沉默。 唐玉笺沉静地等待着。 果然,须臾后听到他说,“抱歉,玉笺,今日不能带你去外面用午膳了,我有些事情需要去处理。” 说完似是很急,吩咐护卫备马车,立即要动身。 云桢清转身向外走去,唐玉笺迈出一步,轻声喊他的名字,“云桢清。” 对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仿佛一直在等着她开口唤住自己。 唐玉笺紧握着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问,“那玉佩,你后来有没有送给别人?” 略一思索,云桢清问,“你说的是,刚刚那枚我赠予林小姐的信物?” 两人都是一愣。 这算是亲口承认了。 唐玉笺最后一丝侥幸沉了下去。 云桢清蹙眉,“那玉佩我之前赠予过你?” “你之前答应过我的,”唐玉笺同时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你不是说,那块玉佩是我的,是属于我的东西吗?” 云桢清良久的站在那里,陷入思索,这时听到门外的婢女喊了一声,“世子,小姐等不得了。” “抱歉,玉笺,我有些事。” 他一只手按住唐玉笺的肩膀,嗓音温和,“我先送你回房,迟些回来,会将这件事理清楚。” 说完这话后,云桢清心里的内疚与隐隐躁动,无法言说的不安同时翻涌。 原以为她会抱怨些什么,或是不高兴。 可唐玉笺只是将怀里的猫抱紧了一些,心不在焉的点头。 “不用送了,你快去吧。” 像是原本就没有多少期待。 云桢清唇边的弧度淡了,又说,“我命膳房给你做多一点你爱吃的,今日天寒,在府上吃会暖和些。” 虽然午膳耽搁了,但晚上想邀她一同游船。 可没来得及让他说出口,唐玉笺就已然摇头,“我还有别的事。” 云桢清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她有什么事。 却见她已经抱着猫转身离去,没有给他问出口的机会。 云桢清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 他想,她或许要不高兴了,他们原本先约定好了要一起去湖心楼的。 若是她不高兴,自己便想办法补偿她。 在云桢清的眼中,姑娘偶尔的情绪和小脾气,归根结底,是希望自己能多陪陪她。 护卫出现在云桢清身后,向他请示,“世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云桢清回过神。 嗓音恢复平和,“走吧。” 脚步声远离了,院落重新安静下来。 唐玉笺听着外面的声音,一直等到车马声渐渐远去,才缓缓抬步走出去。 她将怀里的猫递给门厅处走过的管事,叮嘱道,“请照顾好它。” 掂了掂自己的荷包,心想即使没人带她去吃,她自己也可以去品尝想吃的东西。 于是抬步往外走去。 可是刚走到门口,忽然瞥见一抹影子。 身姿挺拔的婢女缓缓转身,目光锐利地锁定了她,一张脸是过目即忘的模样。 却有一种令人畏惧的高洁气质。 “我原以为是看错了。”婢女盯着她,目光中透着与平庸面庞截然不同的深邃与冷峻,“世子府上竟混入了你这等妖物。” 第124章 仙君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婢女,寻常的面容,寻常的衣着。 可那双眼睛并不寻常,唐玉笺感受到无形的重量,仿佛血液凝固一般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的呼吸变得困难。 未曾修炼过的凡人,是没办法一眼看出妖物的。 更何况,唐玉笺今日是以凡人的扮相出现,黑发褐眸。 唐玉笺倏然转过头,发现庭院里的仆从,不知何时都不见了。 婢女朝她一步步走近。 视线中,屋顶上多出了几道影子,有人说,“把她带出来,不要在仙君的府邸中动手。” 唐玉笺猛然从混沌中惊醒,转过身,第一反应是要跑,可后一秒她被一股如潮水般汹涌的力量卷出府邸,重重地摔落在空无一人的后巷中。 像是被淹没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泊中。 唐玉笺缓缓地转过头,睁开沉重的眼皮。 细碎的雪沫拂面,风吹着夹杂着湿冷的气息。 模糊的视线中,几道高洁修长的身影,气质斐然,以仙人之姿站在寂静的巷子中,各个面容精致,衣裙如云雾般轻轻拂动,与寻常的凡间街巷格格不入。 鼻息间满是蓬勃的仙气,可却冷冽似刀割。 那是完全凌驾于妖物之上的气息,寻常魑魅魍魉之辈没有任何抗衡的余地。 唐玉笺喉头收紧了。 天族?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仙? 场面肃清,其中一个身形高大的仙者踏着白雪,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前走。 行至离唐玉笺还有十步之遥的地方,那位仙人站住,不再往前走,像是前方有什么他不想碰触到的污秽一般。 唐玉笺紧紧盯着他, 强大的威压和精纯的仙气同时降下,提醒她危险的靠近,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眼神中的蔑视和厌恶。 “妖怪?” 仙者的唇瓣间吐出极冷的两个字。 “到头来,作祟的竟是……” 他微微闭眼,神色中透露出高高在上的轻蔑与厌恶,就像是目睹一件华美的锦袍上爬满虱虫。 “竟然是个妖怪。” 周遭的仙对她怒目而视,疾言厉色。 “你这微不足道的妖物,可知犯下了多么深重的罪孽!” 原本已经改好了命格,将失控的一切强行重拉回原本的轨迹上,当命官以为一切终于不会再有变数之时,分开命谱一看,忽然跪了下去。 以额触地,满身惊骇。 是罪业。 命谱上原本已经改好的命格遭到无端毁坏,又一次回到了原处,甚至仙君红星鸾动,变成滔天的祸。 仙君一定要尝遍世间之苦,而非世间之欢。 可命谱上并没有另一人的命格,卦象也卜不出仙君身边出了什么生人,命官魂不守舍,亲自下界查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未曾想过,命谱上从未出现过旁人的命格,是因为破坏了仙君机缘的竟是一只妖物。 仙者带着傲然的气势,在唐玉笺面前踱了两圈,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会是一个妖怪?” 他自言自语,难以置信到表情都显出几分扭曲。 “我宁愿是个凡人,也好过一个妖物!” 他怒视唐玉笺,厉声责问,“你知道你个小小的妖孽捅了多大的篓子吗?” 唐玉笺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所震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仙君是要尝遍七苦,圆满十善业,与苍生共情,压下私念重回天界,然后一心为天下苍生。 他可以博爱,却不可以偏爱。 尤其是偏爱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孽。 仙者的身影在昏暗的巷子中显得高大而不近人情,他缓缓抬起手,周围寒风倏然凝结了,一股无形的微压力笼罩住整个巷子。 唐玉笺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止。 她能感觉到那股气息的威慑,出自下位者对即将到来的击杀与毁灭的直觉。 “不可,大人,她身上已结下了善缘!” 剑拔弩张之中,忽然有人拦下了仙者。 “善缘?”仙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稍作探查,神情更加愠怒。 这妖物身上竟然真的承蒙了仙君的恩泽,若贸然对她下手,便是在造下深重的恶业。 命官几乎两眼一黑,“你这、这妖孽,破坏了仙君的因果,还占了仙子善缘,掠夺了他人的福报!” 他看着眼前像是被震慑住了的妖怪,牙快要碎了,强迫自己与之沟通。 “无极的仙尊下凡历劫,转世成为这家府邸的世子。他的命运早已有天命安排,与人间的贵女有一段姻缘。” “你一介小小的妖物,鲁莽地破坏这段天定的良缘,破了仙君的七苦十善业,不仅会搅乱仙君的命谱,更会触犯善恶因果的天律。” “你可知道,破坏仙君渡劫,会有什么下场?”ωww.xSZWω㈧.NēΤ 妖怪抬头看着他,目光空洞,像在出神。 命官怒不可遏,厉声说,“若有胆敢破坏仙君历劫者,将遭九天雷击,身形俱灭,永坠无间不入轮回!” 难怪…… 唐玉笺看到院子里的桃树也显露了精怪之相,能与她交谈。 树妖说此处仙气蓬勃,它得了机缘,就成了妖。 难怪她分明存不住妖气,这些日子却一直觉得通体舒畅。 电光火石之间,听过的看过的一幕幕点连成线,拼凑出画卷般在她的眼前展开。 红莲禅寺上的仙云,山中重伤她的仙族,封起来的人间……还有那些话本,话本中的那些故事,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 此时唐玉笺才知道,云桢清身上那股好闻的气息,是仙气。 云桢清的推拒被她当作发乎情止乎礼,云桢清三番几次让她离开,被她当作失忆之举。 而仙人在旁边气急败坏的说,她破坏了仙尊的姻缘。 “仙君在无极峰上便和仙子相伴!下界本也该有一段佳话!” “你做什么从中作梗!” 唐玉笺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又一次做了拆散了别人姻缘的恶毒妖。 她是有些喜欢曾经那个没失忆时的云桢清,但那点喜欢不意味着唐玉笺可以被践踏,忍受高高在上的仙讽刺侮辱。 她也无法接受自己是话本中拆散别人的那个恶毒角色。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她不会没有任何犹豫迟疑,直接走掉。 “疯了,真是疯了。” “荒唐!” 高高在上的仙官无法相信他精心撰写的救世命格,竟会毁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妖怪手中。 且并非什么声名显赫的大妖。 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微末之流。 “算了,趁仙君还没回来,快把她收了吧,押给殿下处理。” 殿下? 唐玉笺捕捉到熟悉的字眼。 又是殿下。 她突然感到一阵惶恐,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身体已经作出反应。 逃! 第125章 爱别离 午时,冬雪的街上少了许多行人,但路两侧的酒楼却人声鼎沸。 唐玉笺穿梭进熙熙攘攘的街道,发抖的手拢着受伤的肩膀。 那些仙人似乎不能干预人间的气运,也不能在凡人面前现身。 她发现每当她跑进人群密集的地方,那些仙人就不再跟随他了,于是转往闹事上跑。 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鹅毛大雪将一切染成了迷蒙的烟雾白。 突然,视线中落入一架熟悉的马车,轿前站着一位锦衣小生,正与车夫交谈。 午时,世子在楼上用膳。 昭文在马车旁等着。 他没有进去,最近世子也不让他近身,甚至给他派了许多在外面的杂事,让他连回世子府上的时间都变少了。 正在等待时,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喊他。 “昭文。” 昭文转过身,看清来人,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玉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玉笺头上肩上落了一层雪,细碎的雪末挂在眼睫上,被热气湿润成一缕一缕,可怜的垂着,眼睛和鼻尖也泛着红,像是哭过,又像是本来就是这般瞳色。 她捂着肩膀,一条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一步一步走近,看起来有些虚弱。 笑着说问他,“昭文,云桢清在这里吗?” 昭文一顿,面色复杂,踌躇似是不知如何回答。Www.XSZWω8.ΝΕt 唐玉笺问,“我能进去找他吗?” 昭文第一反应竟是抬手将人拦住,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遮掩都遮掩不住,“不方便。” 顿了下,他缓和了语气,“世子有要事在身,现在不便与别人相见。” 唐玉笺又喊他,“昭文。” 细碎的雪末散落在姑娘额前的碎发,落在眼睫。 “你拦不住我的。” 随即转过身,跃上酒楼的侧墙。 昭文一愣,急得团团转,“你怎么……?” 他有些惊讶,这姑娘在侯府时就总往树上跑,怎么现在到了别人的地盘儿还翻墙? 唐玉笺踩在瓦檐上对昭文露出一个笑来,“我只想问问他一句话,很快就回来。” 正值午膳时间,楼里喷香四溢。 唐玉笺吸了吸鼻子,想一会儿也要点几个菜才行。 她在画舫上多年,早已学会了识趣。自从云桢清第一次婉拒了她一起外出吃饭的邀请,她就不再期待与他一起外出。 外面有几个护卫站着,唐玉笺凭栏而立,一路走过转角,巧妙地避开了楼梯下把守的随从。 继续往上走,耳边传来了外面等候着的家仆们的闲言碎语。 “你们听说了吗?” “世子今日为林小姐挡刀,手都伤到了!” “今日幸亏世子及时前来,将那些闹事的人关押了下去,不然小姐肯定要受委屈了。” “……听说最近左丞遇到的那些麻烦,还不是世子出面摆平的。” 唐玉笺站在楼阁外,从没关紧的窗扇缝隙间看进去。 看到一身霜色锦衣的云桢清背对着她,正与林玉蝉说话。 宽阔的暗色雕花木纹桌面上摆满了一道道精致的菜肴,一看便知是精心准备过的,全是第一楼的招牌菜色。 屋内,林小姐流泪过,擦拭完眼角,抬头认真聆听面前人说的话。 云桢清垂在桌边的一只手上缠着白纱,如刚刚那些人所说,受伤了。 原本一直看不清神色,可忽然,他转过头看向,露出半张如玉的侧脸。 唐玉笺在他唇角看到一抹清浅的,可以融化一切的笑容。 倒是许久没看到他这样效果了。 “小姐最近频频邀请世子,看来两家的好事将近了。” “可不是嘛,前些日子我就说过,我亲眼见到世子用他的马车送林府的小姐回府呢。” “我们小姐与世子,真是郎才女貌。” 奇怪,昔日在街上从未听过这些话,今日全都灌进了耳朵,像是刻意说给她听得一样。 唐玉笺的脚步留在楼梯的最后一阶,未再向前踏出一步,她的目光透过茶楼的窗户,望着外面喧嚣的街道。 漫天霜雪中,曾经短暂留恋过的平淡温暖碎成了满地银霜。 她看了许久,转身下了楼。 原来真是她弄错了。 其实从来都不必问,云桢清是话本中下凡历劫的天神,下到凡间也有命官铺好的大道,与佳人结下命定姻缘。 自己是个妖怪,明明提前看过话本还闹出了这场荒诞的乱事,却还卷了进去,平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族一番羞辱。 走出楼外,唐玉笺眼角余光看见什么白芒掠过,周遭隐隐能感受到磅礴的威压。 是那些仙人,在无形中悄然围拢过来,却迟迟不敢靠近这里。 她走回昭文身旁,喊了他一声,昭文急切的凑过来,像是比她还在意,“你见到世子了?” 唐玉笺摇头,“没找到他,算了,那就不问了。” “……”昭文面色古怪,看来是没信,讷讷地说,“你看到了?世子是忘记了,所以才……” “与我无关了。” 唐玉笺说,“我要走了,我住过的那间院子石桌旁埋了几坛酒,听说放一放会更香醇,那些就留给你了,这次的酒没兑水,你要好好品尝才是。” 昭文先是笑了一下,随后愣住,像是刚反应过来,“你要走?你要去哪里?” 唐玉笺抿嘴,“这可不能告诉你。” 昭文赶忙又问,“那你何时回来?” 唐玉笺摇头,弯了下唇角,却不太像在笑,“不会再回来了。” “不回来?!” 昭文脸上顿时露出了天塌了一般的表情,就连唐玉笺之前逗弄他时都没有露出过如此慌张的神色。 “不行,那你现在不能走,我去通报世子一声!” 刚迈出一步,被人拉住袖子。 唐玉笺捂着胳膊嘶了一声,昭文立即不敢再跑,盯着她的肩膀,“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 “这是警醒我的。”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纷飞的雪花,看着窗户后那两道朦胧的影子,“昭文,若是你还想看我好好活着,就不要再在他面前提我了。” 昭文急得头疼,嗓子都泛出了哑音,“玉姑娘,求你了,先别走,有什么误会说出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他焦虑的扯了把自己的头发,将一丝不苟的束发都拽歪了许多。 “你要是走了,世子若是将一切想起来……就完了!你千万别走,我代表整个安平侯府求你!” 唐玉笺充耳不闻,摇头说,“他不会再想起我了。” 话音落下,她绕到了马车后。 昭文急忙追了过去,但眼前是一片喧嚣,街上人来人往,玉姑娘的身影仿佛凭空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良久后,昭文回过神。 感觉一切全完了。 第126章 腊梅 云桢清坐在酒楼中,目光落在窗外窗棂上的一盆寒梅上。 鼻尖嗅到了淡淡的幽香,他的神情随之变得柔和。 对面的林玉婵唤了他一声,“世子?” 云桢清回过神来,看向对方时,目光中还残留着一抹余温。 “抱歉,林姑娘。” 林玉婵见状愣了片刻,随后善解人意道,“世子若是喜欢那梅花,可以同店家说一声。” 云桢清摇了摇头,“不用,只是看见梅花开了,想到城外有处梅园,可以带一个人去那里赔罪。” 腊梅幽香,那个整日坐在桃树上的姑娘,应是会喜欢。 闻言,林玉婵眼睫轻垂,尽力让嘴角弯出一个笑来。 抬手将那枚温润的白玉佩递还给他。 “世子,这玉佩是您遗落的。" 林玉蝉有些羞赧道,“我不知今日润雨会擅自带着这玉佩前往侯府,以此作为求见的借口,今后必将严加管教,不让她再有如此鲁莽之举。” “无妨。”云桢清接回玉佩,声音温和,“你想行医救人,这是善事,左丞不该横加阻拦。若是今后还有什么难处,可以来府上找昭文,让他来转告我即可。” 林玉婵笑了笑,眼中多了些释然。 今日,她的心情确实愉悦,世子叮嘱了她许多,像是师长一般,让她收获颇丰,一一认真记下了。 父亲牵连进了太子一案后,她在府中诸多艰难,求助无门,虽是家中的嫡女,但还有两个庶出的弟弟和妹妹,生母已经去世,由庶出的姨娘掌管家务。 林玉婵唯一能想到的能够帮助自己的,只有云桢清。 云桢清也曾说过,林玉婵三番对他有恩,称会答应她三个请求。 于是,半月前,林玉婵鼓起勇气向他索要了第一份恩情,只是那请求被世子温言驳了。 他让林玉蝉认真思考,并对她说说,“林姑娘,所以不知你为何会想到结亲,但恩情不该以这种方式回报。” 他端方有礼,言辞也温和委婉,更像是在开解她。 “或许你并非真的喜欢我。” “我们从未接触过,只有几面之缘,谈何喜欢?” “左丞做了错事理应受罚,你不该以这种方式帮他,且子清心中已有心仪之人。” “救命恩情无以为报,若是林姑娘有需要,定会倾侯府之所能为你所用。” 那日云桢清离去后,林玉婵长久地低头思索着。 恩情不是这样报的,那么该如何报呢? 于是,又过了几日,她便请求世子帮她开一间医馆。 马上就要到她的生辰了,她只有这一个想法。 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想要打破桎梏抛头露面十分艰难,若有显赫的贵人相助,路途便会顺畅许多。 世子就是这样的贵人。 他为林玉婵解决了今日医馆中纠缠之人的麻烦之后,便乘马车前往第一楼。林玉婵见他步入楼中,便萌生了宴请他的念头。 可他并没有留下用膳,而是在此等待,准备将几道招牌佳肴带回府上。 林玉婵点选了几样精致的菜肴,劝说道,“世子,即便您要回府,也会在这里稍作停留,不如用些让我表达谢意。” 云桢清只是品了茶,再次开口时,眼中多了些含蓄内敛的笑意,“不必了,家中还有人在等我。” 不久,忙中出错的小厮回来,将他先前所点的菜肴一道道放到八层锦盒里。 云桢清提起锦盒,起身温和地同她道别,“林小姐慢用,我先告辞了。” 林玉蝉站起身,“若是世子办喜事,可一定要邀我去喝杯喜酒。” 云桢清唇角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她无旁的亲人,或许不会大办。” 步至马车旁,远远地便望见了昭文。 对方正在马车边上徘徊,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慌张不安。 将锦盒交与下人,昭文期期艾艾的喊了句,“……世子。” 云桢清转向他。 “怎么了?” 昭文刚要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呼唤,“世子。” 云桢清回头,看到林玉婵拿着一瓶剪枝的腊梅出来,因为追得急了,脸上浮起淡淡的红,微喘着气。 “世子,不知该赠你何物,刚刚见你看了这枝寒梅许久,便从店家那里买了下来,您不是要赔罪,就拿着这支梅花回去吧。 云桢清垂眸看了眼花,想到腊梅的清香或许可以让唐玉笺消消气。 既然林玉婵已经买下来了,那带回去也无妨。 他眼神温柔许多,弯唇笑了,“林小姐有心了,多谢。” 转过头,却看见昭文又一脸复杂,夹杂着愠怒的神情看着自己。 云桢清疑惑,“怎么了?” “无、无事……”昭文支支吾吾,不再看云桢清,原本似是想说什么,也没再继续说了。 云桢清没将他的反常放在心上。 乘车回府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要如何向玉笺赔礼道歉。 身体调养好后,已经进入冬月。 不久前他回朝,圣上就密令他查办了几个利用职权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的案子,并在适当的时机,将证据呈于朝堂公之于众。 许多最终被朝廷革职查办,皇帝震怒,下令将许多犯错忠臣革职查办,云桢清因此受到皇帝的重赏,那些翻云覆雨的重臣,若有似无地向云桢清投诚,与他交好。 皇储之位空悬已久,朝堂上渐渐传出了风声,说圣上年事已高,心力交瘁,有意要立储。小說中文網 圣上也开始经常让云桢清进宫,去看看这些年闭门不出的太后。 这些年山河太平,周遭并无战乱,文能治世,云桢清有远见且心系天下,品行端庄温良,圣上话里话外,透出了意思。 云桢清沉思许久,以曾被人断言活不过太久为由,避开了朝政。 圣上立刻提出要为他召来太医进行诊治,但云桢清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了。 如今,他不再追求那些。 若是立了皇储,会对生辰八字,请天师来测姻缘,可如果与他合八字的那个姑娘是妖,那该如何? 也因为她是妖,云桢清再也没有去过祭坛祈福,也称病回绝了冬猎和登庙拜神的祭祀。 若是当了九五之尊,一切便身不由己。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忽然想为自己活一次。 玉笺天生是个爱热闹的性格,云桢清想空出些时间带她去外面吃东西玩乐,也将自己身子养好,多活一段岁月。 林玉蝉那句祝福不是空穴来风。 云桢清对这些事实在一窍不通。 他恪守礼教,因此曾觉得唐玉笺过于急切。为了早日腾出时间,他在朝堂上夜以继日地拼命处理政事。 虽然没有记忆,但每当想到两人甚至已经同住一处,他偶尔也会感到心跳加速,耳垂微红。 两人这样一直住在一起,虽然心意相通,但终究缺乏正式的名分。 云桢清想到他与玉笺成婚后,最好搬到风景宜人的富庶之地,远离官场,还要置办宅院。 林玉蝉的生母在宁安府,便请教了许多。 第127章 怨憎会 不知不觉中,那个像一只突然闯入他世界的鸟儿一样聒噪的姑娘,已经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云桢清的眼中只容得下一个人,而在尘世喧嚣中,也只能分辨出她的声音。 无论是她在院中的桃树上自言自语,还是她撒娇般地非要进入他的房间,趴在软榻上翻看话本时,指尖摩擦过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寻找她的身影,鼻尖也总是下意识去捕捉那抹淡淡的书卷香。 再到之后,他看书时,饮茶时,就寝前,她的身影也时常浮现在脑海中。 现在出门在外,也时常想起她。 她的存在已经渗透进云桢清寡淡的生命。 ……马车停下,云桢清回过神。 不知一会儿她见自己带了她爱吃的东西回去,会不会高兴一些。 想到她吃东西时满足可爱的模样,云桢清眼中显出羞赧,即便车厢内没有旁人,还是抵唇掩面,红了耳朵。 下车后,昭文一直跟在他身后。 云桢清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要跟着自己到内院,略一迟疑,沉吟道, “今日落了雪,夜晚定会寒凉,你看看附近有多少猫狗鸟雀,给它们留些食物吧。” 于是,昭文又一次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只是回到府上的时间已经晚了,云桢清携着八宝盒在院中等了许久,不见唐玉笺出来。 往日下午时,她总会在桃树上坐一会儿。 云桢清犹豫了一下,担心锦盒里的食物变凉,人也迟迟不过来,才起身,想着不如去喊他一下。 他提着八层锦盒,穿过长廊走到她的小院门口,忍耐着因逾矩和失礼而涌动出的生涩羞赧,敲了敲门。 门没有落锁,一敲便开了一条小缝。 院内良久没有传出声音。 “玉笺?” 云桢清迟疑着,踏入一步。 院中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未看完的话本,地上摆着两坛树下挖出来的酒。 锦盒里还有一道烤乳鸽,是她之前对云桢清说想吃的,若是放凉了外皮就不酥脆了。 思及此,他又喊了一声,“玉笺?” 仍旧没有人回应。 许是院子的主人出去了。 想到她一贯爱玩乐,云桢清笑了笑,走到桌旁坐下。 等了很久没等到人,有在附近洒扫的小厮看到了,连忙请他进房内休息,外面寒凉。 云桢清身上凝结了一层霜,他问,“今天玉笺回来过吗?” “玉姑娘没回来呢。” “那我再等一等。”仦說Ф忟網 小厮无法,只能给他多添了几份炭火。准备的暖身汤羹也快凉了,云桢清便命人取来铜炉,用温火吊着,拿扇子轻轻的扇。 天色渐晚。 云桢清手指冻得泛红,小厮来劝了三四次,最后被勒令不许再靠近。 他从一开始含笑等待,到时不时蹙眉抬头回望,到最后一动不动,小厮再来劝也听不见,出神的看着铜炉。 领命去府外喂猫的昭文一步步走了过来,唇紧紧抿着,表情有些古怪。 “世子在等人?” 云桢清点头,一言不发。 昭文目光落在他的手和耳垂上,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察觉到对方复杂的目光,云桢清抬头。 “怎么了?” 昭文垂下头,“世子不要站在此处了。” “为何?” 云桢清有些疑惑。 “世子是找玉姑娘吗?”昭文问。 云桢清点头,手中打扇的动作渐渐停下,“昭文,你见到她了?” 一番隐忍,昭文艰难开口,“玉姑娘……现在不在这里。” 云桢清微微蹙眉,“她在哪?我去找她。” 回应他的是半晌沉默。 咬了咬牙,昭文第一次说出了能称之为不敬的话,“世子,若是您不喜欢她,便放开她,随玉姑娘去吧,不要再找她了。” “你说什么?” 炉子上的炭火烤了太久,铜壁滚烫,雪花飘落上去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让人听得焦灼。 一直萦绕在心上的不安开了道豁口,看见昭文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云桢清沉声问,“昭文,玉笺呢?” 昭文声音很闷,“姑娘走了。” “去哪了?” 云桢清看了眼天色,“去把她接回来吧,夜深了。” 顿了顿,他站起身,“算了,我亲自去接,备马。” 昭文一愣,连忙跟上去,“世子!玉姑娘是离开了!” “您是不是忘了,玉姑娘本身就不是上京的人。” 云桢清倏然顿住,缓缓转过头。 凝视他片刻,脸上的神情一寸寸冷了下来。 “你说什么?”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再说下去就通畅了。 昭文硬着头皮说,“这姑娘这些日子也挺难受的。虽然我不喜欢她,但真不想看她这样。” “世子,您若是不喜欢她就该跟她说清楚,为何苦让一个姑娘天天这样守着?让她看着您与旁人谈笑来往,她也是个年岁没有多大的姑娘啊!” “现在她走了,世子不是终于可以不用再想办法赶她离开了吗?” 说着说着,昭文满脸通红,忐忑的看着他。 声音低了许多,“既然世子已经忘记了她,不如各自安好,免得玉姑娘整日闷闷不乐。” 几乎在一瞬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崩塌,汹涌的情绪疯狂地灌入脑海。 院子寂静一片,只剩下昭文刚刚那几句越扬越高的声音。 云桢清问,“谁说我不喜欢她?” “世子不是前些日子总要赶她走吗?难道不是讨厌她吗?” “我讨厌她?” 云桢清疑惑,“你觉得我讨厌她?” “不止是我,府里的人都这么觉着。” 云桢清眼神倏地冷了下来,转过身走出去。 脑海中确是一片空白的。 什么都听不见,眼前也一阵又一阵模糊,耳朵里只剩下轰鸣。 浑身的血都冷了,身体中像是有什么尖锐锋利的东西要撞破皮囊钻出来。 他不顾下人们怪异的目光,穿梭过偌大的府邸,焦急地寻找着,可最后哪里都找不到。 那人真的消失了。 云桢清站在桃花树下,看着空空如也的树枝。 寒风带过,惊起一层白雪,落了他满身,冰凉刺骨。 上京的冬夜就是这样寒凉。下了一场雪后,可以冻住天地间的一切,冷得那样不近人情,让他四肢百骸里流动的血液都随之凝固麻木,冷到骨髓都透出生疼。 他怎么忘记了呢,她不是凡间之人,她会走。 可她走了,云桢清甚至不知该去往何处寻她。 若她真的再也不回来了,那他该怎么办? 紧攥的指尖刺破掌心,身上为数不多的热气也一同散进了天地间。 身后有人传来惊呼,他恍若未闻。 口中渡出了暖意,又带着铁锈的腥甜,极端疼痛从四肢百骸中撕裂翻涌出来。 云桢清倒在地上时,眼睛仍盯着空旷的枝桠。 思绪里是多了一个念头。 这次,也没有跟她说告别。 第128章 灰狸花 大概是因为唐玉笺在云桢清身边待久了,身上的妖气似乎也变得充盈起来。 一路上她时而藏进卷轴里,时而出来躲躲藏藏,朝着雾隐山探路,呼吸间只剩下疯狂灌入的冷风,隐约带了点血腥气息,狼狈又惊险。 原本她都已经认命了,做好了被抓住的准备。 可那些仙人似乎有些懈怠,竟然让她跑出了很远的距离。 甚至在某一时刻,紧追不舍的仙族倏然消失。 唐玉笺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路逃亡,不敢有片刻停歇。 当她终于清醒过来时,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个日夜,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坐着卷轴跃到树梢,再回头望去,人间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而进入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的深山中,飞鸟走兽平白多了起来,山谷中似有小镇,且走在路上,是不是还能看见路过的妖精了。 唐玉笺沿着狭窄的溪水滩走着,忽然看到一个婀娜柔弱的美人坐在路中间,似乎不慎扭伤了脚,正轻轻地呼喊着她。 “姑娘,奴家好痛,能否过来帮帮忙?” 美人声音中带着一丝娇弱的痛楚,漂亮的眼睛也水汪汪的。 唐玉笺立刻收起卷轴快步走上前去,“姐姐,你没事吧?” 可离近了,对方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突然咧嘴“呲”了一声,径直站了起来。 语气十分嫌弃,“怎么是个妖怪,白费了我那么多功夫。” 唐玉笺,“你不痛了吗?” 美人轻哼一声,随即转身踩着轻盈的步伐踏雾离去。 唐玉笺心念一动,连忙跟了上去,在后面连声喊,“姐姐,等一下。” 美人身后露出一条蓬松的尾巴,轻轻甩了两下,不耐烦地回过头。 唐玉笺先是用惊叹的目光看了会儿那毛茸茸的蓬松尾巴,接着又问,“姐姐,你知道雾隐山怎么走吗?” “雾隐山?”美人晃了晃发丝,一对耳朵也从长发间钻了出来。 她上下瞥了一眼唐玉笺,嗯了一声,下颌随意往后面一划。 “这里就是了。” “这里?”唐玉笺抬头看出去。 只见开阔的山峰犹如斧劈,巍峨险峻直指苍穹,峡谷深不见底,岩壁之上,层叠渐次的树枝横生而出,如同天然的屏障,密密匝匝地交织在一起,不见天日。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雾隐山? 拥有许多洞天福地的地方? 狐妖转眼消失在山间的轻雾中,唐玉笺跟着踏入潮湿的雾霭之间。 行走间确实感受到了微弱的灵蕴。 她寻了许久,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 洞口被藤蔓和野花遮掩,进去后有些潮湿,但不算小。 摸索了一圈,她觉得这个洞穴还算合适。于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将洞穴打扫得干干净净。 接着用卷轴引来的湖水冲洗了地面,然后摆放上自己的软榻、锦被、书架和桌椅,放上陶杯,并用火石点燃了吊炉。 炉子里炖煮的还是人间上京带来的吃食。 唐玉笺摸着胸口,那里一阵难受和压抑。 她现在好像变成了一个伤心的妖怪。 唐二小姐曾告诉她的话,如果爱上一个男人会心痛,那就爱十个,周旋于那么多男色之间,忙起来就没时间心痛了。 到时候她就会心疼自己好累。 这里只是偌大的雾隐山中最不起眼的一处,小麦甚至算不上洞天福地。平白多了一只妖怪,也引得周遭生灵好奇。 唐玉笺正捞着掉进锅里的肉片,忽然听到门口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 回过头,一只芊芊玉手撩起藤蔓。 不久前见过的狐妖走了进来,满眼嫌弃地打量着洞穴,问,“你就住这儿?” 洞里就唐玉笺自己,这美人想必是在同她说话。 唐玉笺点头,“没别的地方可以住了。” 狐妖哼了一声,问她,“你从哪儿来的?” “人间。” “你是妖,一个妖怪为何会去人间?” 唐玉笺抿着嘴不说话。 狐妖又问,“你来的时候表情就不好看,像奔丧一样,是遇上捉妖人了?” “这里竟还有捉妖人?” “那是自然。”狐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眼珠一转,闭了嘴。 唐玉笺摇头,筷子戳到碗沿,半真半假,“我被负心人赶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看她可怜,狐妖一顿,纡尊降贵地在她旁边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 两条纤细雪白的腿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修长且骨肉匀称,很是好看。尛說Φ紋網 狐妖抿唇看了眼唐玉笺的吊锅,移开视线,又问,“你说的那负心人,可是凡人?” 唐玉笺点头。 狐妖顿时同仇敌忾,“凡人要不得。” 唐玉笺,“你也?” “我们家主之前是翠清山的领主,也是说与一个真心相爱的凡人要成婚,结果大婚之夜,未婚夫君就跑了。” 狐妖说着,露出后怕的神情,眉眼间笼罩着明暗不平的阴影。 “后面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鬼火,还将狐狸洞府烧得一干二净。我也是无处可去,才一路逃到这儿了。” 唐玉笺筷子一顿,“翠清山?” “你听说过?” 唐玉笺连忙摇头,避开视线去拿筷子找锅里的东西。 狐狸没留意唐玉笺脸上的异色,她又颇为嫌弃地对洞穴指点了一番,目光忽然落在唐玉笺放在一边照明的夜明珠上,眼睛顿时亮了。 “这东西你是从哪儿来的?” 唐玉笺想了想,说,“家里带的。” 狐妖表情古怪,“你家是南海的?” “……”鲛珠是以前长离给她的,琼楼里面堆积了许多,唐玉笺偶尔会搓着玩,上次离开画舫时她随手带了几颗,晚上当烛火用。 这东西原来是南海的? 狐狸对着那南海鲛珠惊疑不定,再跟她说话时态度好了许多,“你来雾隐山是做什么的?” “我来修炼。”唐玉笺回答。 雾隐山是妖怪人修甚至散仙的修炼圣地,山中灵气浓郁,有助于提升修为,可里面也有许多禁地和秘境,搞不好能找到大机缘。 狐妖好心说,“你若是想修炼,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这几座峰是天妖峰,这里没有人修散仙,只有妖,且妖都不靠修炼活着。” 唐玉笺问,“那靠什么?” 美人抿唇,反问,“你猜我今天在路上是做什么的?” 唐玉笺,“……碰瓷?” “……” 美人不说话,不知是不是有些难言之隐。 她摸了摸鲛珠,说,“你若是想修炼,有一个很快的法子,那便是吸食活人精气,以前我们家主就是这样修炼的,练得很快。” 唐玉笺回想起那日狐狸娶亲时,在狐狸洞府后看到的诸多亡魂,连忙拒绝,“我想修炼成仙的。” “妖能修成仙的很少。” 美人觉得她不自量力,可又没精力跟她说太多。 目光又在她的夜明珠上徘徊两圈,开口道,“我给你个能保命的忠告。” “什么忠告?” “你若是没有点道行,不要留在天妖峰,这里最近不太平。沿着河谷往灵宝镇走,那里还能让你多活些日子。” 说完就迤迤然起了身,作势要走。 唐玉笺抬头问,“姐姐,你住哪里?” 美人不理她,或是不想告诉她,转身婷婷袅袅地走出洞穴。 狭小的山洞重新安静下来。 唐玉笺低下头继续吃饭,喝了口暖融融的鸡汤,却发现洞穴里黯淡了许多。 只剩下吊炉下面的火石摇曳着微光。 “……”她那么大一颗鲛珠呢? 唐玉笺立即起身,快步走出洞穴。山中雾霭弥漫,遮蔽了月光,使得四周一片朦胧,看不见踪影。 狐妖也早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带着她的鲛珠一道消失了。 唐玉笺迎着冷风愣滞了很久。 刚要回去,却看见林中的浓雾间似有什么东西,在浓稠的黑暗中,像是一道人影。 唐玉笺顿了一下,“姐姐?” 呼应她的只有风声。 炉子上还吊着她吃不下的半只鸡,本着邻里友好的善意,她转头回去,将盘子里的鸡放在外面的地上。 “姐姐,你饿了就吃,那珠子送你了。” 仍是没有人说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拿到朦胧的影子像是离近了一些。 她转身回了山洞,却发现一只灰色狸花猫静静地坐在干草垫上。 圆圆的猫瞳正看着她。 第129章 成婚 上京进入隆冬。 街边的摊贩、城中店铺熙熙攘攘地置办起年货来,到处都是一片洋溢着喜气的氛围。 只有安平侯府安静一片。 昭文整日守着世子。 他的身体本就羸弱,近来又时常站在院中出神,忘记严寒,往往要家仆上前提醒多次才回神。 可偏偏除了时常失神外,世子别的事情上又表现得极为正常,甚至每日更为认真的处理从朝中带回的政事,往往到了深夜还在挑灯。 因为太过正常,反而让昭文觉得不正常。 时间久了,他渐渐意识到,世子似乎难以成眠。 世子夜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因此才会在桌案前批阅奏折,若是奏折处理完毕,他便会提起画笔作画。 日复一日,终于因劳累过度而病倒。 昭文心中隐隐有种预感成真的感觉,他为世子煎好了药,并向圣上奏报世子身体不适,请求免去早朝。 然而病中第二日,世子深夜站在院中,像在等候什么人。 第三天亦是如此。 像是生出了梦游的臆症。 又一次病倒后,宫中派来御医前来为世子诊脉。 御医从屋中出来时,摇了摇头叹口气,称世子病根在心,药石无医。又留了几道方子,吩咐昭文要好好为世子调养身体。 房间里弥漫着药渣的苦涩和药汤的苦味。 世子垂眸坐在床边,眼下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唇却是苍白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墨发散在肩侧,像是出神。 云桢清自幼体弱多病,近日更是急剧消瘦,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清冷而脆弱的气质。 昭文低下头,心里一阵阵骤痛。 世子就是受寒生的病,可又总让昭文开窗,抬头望着窗外的树枝,像是担心会有什么人从树上俯看下来。 等了许多日,树还是那棵树,却始终没有人来。 云桢清似乎也意识到不会再有人来了,在昭文的苦求之下,终于点头同意关窗,也不再在院中等。 就这样过去了许多日,一眨眼到了初春。 世子除了身体略显虚弱之外,其他方面表现得都很正常。 他对下人态度温和,每日都按时上朝,圣上的赏赐也源源不断地送入府中,良田美宅、地契一摞摞地堆叠,越来越厚。 一切看似都井然有序,然而,这种过于完美的正常,反而显得有些不正常。 昭文时而觉得现在的世子就像一本已经写好结局的书,整日沿着既定的轨迹,晨起、进宫上朝、回府处理政务、就寝,日复一日,一切都严丝合缝,没有分毫差错。 偶尔昭文都在怀疑,眼前的世子是否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世子,总感觉,他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现 正常融洽的表象像是镜花水月一样,似乎只要轻轻一触就会消散。 就在昭文以为一切不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时,某一日,府上来了几个布庄量体裁衣的人。 又过了几日,昭文睡前喝了太多水,夜起从恭房回来时,在院中看到了世子。 此时月至中天,是深夜。 应该是从不行差踏错的世子,睡觉的时间。 他没有束起长发,任由青丝随意地垂在脑后。 修长的身形宛如精雕细琢的美玉,皎洁的月光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层银白色的轮廓,衣衫单薄,肌肤白皙到近乎透明。 整个人透出一种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缥缈脆弱的脱俗之感。 “世子?” 昭文轻轻喊了一声,眼中涌现出惶恐。 他朝前世子走过去,离近了才发现世子睁着眼,并非在梦中犯了癔症。 云桢清抬着眸,声音温和。 “玉笺不来,是在闹脾气吗?” 昭文心里那根弦霎时绷紧了。 “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昭文,我近日,时常会梦见她。梦里那些场景,是以前我不曾见过的。”尛說Φ紋網 顿了顿,他摇头。 神色平静,“无事,只是想到了此事。” 随后又一派正常的回了房,甚至温言吩咐昭文快去休息。 第二日,世子难得起得晚了一些。 往日寅时一刻就去早朝的人,直到卯时才从屋内传出些动静。 昭文一直守在门外,闻声进门为世子洗漱,端着银盆离开时,不小心撞掉了软榻边茶碗。 世子倏然皱眉。 “轻点。” 昭文立即屈膝,“望世子责罚。” 云桢清微微皱眉,“小点声,夫人还在睡。” 屋内霎时间静了下来。 昭文愣住,良久后才出声,“世子?” 云桢清神色平静,举止自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仿佛一切如常,让人难以察觉任何端倪。 只是每一个动作都很轻。 举止透出谨慎,就像内室中还有人睡着,怕吵醒了对方一样。 昭文喉头发紧,明明身处暖室,却有种寒意自后背蔓延,感觉全身都要被冻住了。 “世子,您……没有夫人。” 站在床旁整理衣带的云桢清顿住手。 眼神有些茫然。 “什么?” 昭文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世子,您没有夫人……玉姑娘早就离开了,您未曾与她成婚。” 云桢清怔了许久。 才浅浅一笑,声若玉碎,“是了,我没有夫人。” 世子走后。 昭文站在门口迟疑很久,抬步进入内室。 只一眼,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内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红烛和窗扇上贴着的喜字此演技了,凤冠霞帔挂在一侧的架子上,深红色喜服空空荡荡,平铺在床榻内侧。 世子……似乎是疯了。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连初春都显出积分阴冷。 仙君骤然病倒,命谱多舛,乱得一塌糊涂。 且命线正在急剧变淡,呈现出溃败之相,原本去追那逃窜的妖物的仙们早就不追了,事已至此也不敢再拖,赶忙派人告知回了天宫的太子殿下。 命官原本还想着一切正常后返回无极峰,现在也不敢了,整日守在人间。 又不敢靠近,生怕自己过去又影响了仙君命数,惶惶不可终日。 另一边。 雾隐山的天妖峰,唐玉笺抱着那只灰狸花猫从洞里出来,准备带着它一起搬家。 这里的灵力太过淡薄,靠她自己修炼也几乎练不出什么名堂。 第130章 撸猫 离开巍峨高大的天妖峰,沿着河谷一路向东南走,再往前就是灵宝镇。 这里说是镇,却有凡间一座都城那么大,灵蕴比天妖峰浓郁许多。 城里多是人族修仙门派,抬头时能看到有人在天上飞,或乘风或御剑,容貌无一不俊美。 能来此处的,哪怕是人修也是修士中的大能者。 唐玉笺过去时正值夕阳割昏晓,城门外十分热闹。 周围的人群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抱团凑群,往开阔的镇门前走。 跟过去,发现是修仙门派过来招弟子。 几位身着华服的修仙者正悬浮在空中,他们的目光扫过下方的人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今日,我等奉门派之命,来此选拔有缘之人。若你们中有人心怀修仙之志,不妨上前来,接受我们的考验。” 话音刚落,广场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唐玉笺饶有兴致地看着修士伸出手,一道光华从他的指尖射向周围的人群中,这便是在选所谓灵根好的弟子们了。 身上落上光的,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 唐玉笺看了一会儿,转头往城门里走。 镇内人群最密集之处是修士们交易的地方,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头,隐约能看到一张张摊位上放着各式各样的法宝、灵药,以及看不懂的石料灵草。 甚至还有人拉着铁笼,里面关着不知从哪抓来的,尚未化成人形的妖兽灵宠。 人群中有些与众不同的身影。 是一些散仙,他们混迹与人修之间饮酒作乐,看起来不是很厉害但是很惬意,唐玉笺很羡慕。 灵果酒和妖兽烤肉香气四溢。 但唐玉笺的原则之一就是不吃会说话的东西,再加上自己现在是妖怪了,所以对集市上的东西敬谢不敏。 她在附近找到一家很热闹的酒楼,进去要了一间厢房。 小二笑吟吟地说,“下房一枚下品灵石,上房三枚下品灵石,姑娘想要什么样的?” 唐玉笺犹豫,“人间的钱币要不要?” 小二顿时上下打量她,“姑娘不是修士?” “不是。”她是妖怪。 “银子在这里不值什么钱,若要花银子,那可比凡间贵上许多了。” 那人态度立即不好了,说话间也有些阴阳怪气。 “姑娘是没有修为傍身的凡人?那来这里可就危险了,若是出了点差错小店可担待不起……” 唐玉笺凌空拿出一只锦绣荷包。 小二一愣,话音止住。 就看她挑了锭又大又圆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五十两银子,开五天上房,外加好酒好菜,你们不收我就去找别家店,你们既然是人,肯定会有收银子的。” 小二立刻换了一副笑脸,笑吟吟地接过银子。 “姑娘真是阔绰,刚才小人只是提醒一下。请随小人上楼!” 酒楼的上房不如上京都城那般华贵,但是床榻桌椅应有尽有,角落放置香炉,屏风之后是盥洗的浴桶木盆。 门外的噪音透不进来,唐玉笺还算满意。 很快,小二便送上一盘盘饭菜。 清蒸碧波鱼,宫保灵禽丁,还有一份灵米粥。 不算糊弄,但是也价格不菲,唐玉笺手里攥着一堆银子,却不妨碍这里通货膨胀太厉害,若是她真的要修炼几十上百年,这点银子恐怕不够用。 山中妖族之间常常进行物物交换,而人族修士则普遍使用灵石作为交易货币……唐玉笺又开始发愁,她抬手召出画卷,将猫抱了出来。 灰色狸花猫不吵不闹,任由她将自己放到软垫上,一双猫瞳漂亮得不像话,脑袋轻轻一甩,柔顺的毛发就蓬松起来。 唐玉笺越看越喜欢。 前世在学校里,她喂过许多流浪猫,还给它们买过小鱼干和猫条。 知道猫喜欢吃鱼,便将那盘清蒸鱼扒了一半出来,细细挑了刺,又去除了上面的一层姜丝蒜末,给它找了一个小碟子放进去,用筷子戳碎了,递到猫跟前。 “快吃吧。” 狸花猫眯了眯眼,看着那盘鱼肉没有动。 唐玉笺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手心从猫的后颈一路滑到尾毛,引得猫弓了背。 “不用跟我客气。”她笑眯眯地把盘子端高,“尝尝呀,好香的。” 这只灰狸花猫,和她那天在云桢清的侯府雪地中抱起的那只猫极为相似。 可这里距离人间如此遥远,那只猫不可能跟到这里来。 况且,那天遇到的那只猫还是一只幼崽,而眼前的这只明显大了许多。 唐玉笺尝了口灵米粥,入口软糯温热,有淡淡灵蕴在其中。 可咽下去就如牛毛入海,对她而言没有一点作用。 前段时间也是,她在山洞里打坐了几日,按照画舫上的妖怪曾教的那样吐息流转,可妖气反而越来越弱。 在人间时她总是通体舒畅,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待在云桢清身边,总有源源不断的仙气渡过来,才让她妖气充足。 由奢入俭难,离开了云桢清,她开始浑身不自在。 ……唐玉笺摸了摸眼角,指尖沾了点潮气。 察觉到这种异样,她就不再回忆了。 将灵米粥也分出来一半喂猫。 幸好猫是杂食动物,不挑食,无论是荤是素,给它什么它就吃什么,不吃唐玉笺就捏着它的后颈慢吞吞揉,一边揉一边喂。 猫有些炸毛,但是还是乖乖低头。 夜幕降临后,灵宝镇一片寂静,温度也冷了许多。ωww.xSZWω㈧.NēΤ 小二送来了热水,唐玉笺回卷轴用湖水洗过后,又出来浸湿柔软的棉布,给狸花猫擦了擦脚爪浮毛。 经过这几日半强迫的努力,她终于顺利地撸上了猫。 灰色的狸花猫不知是放下了戒备,还是不再挣扎抵抗了,躺在她的怀里,任由她擦了一遍后又忍不住抚摸顺毛。 偶尔眯起漂亮的猫瞳,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轻轻晃动的耳朵也柔软而细腻,覆盖着灰色的绒毛,蓬松又顺滑。 唐玉笺用猫耳朵假装擦眼泪。 “真好,我还有你。” “……” 猫甩了甩湿答答的毛。 尾巴抬了一下,尖尖打着卷缓缓落下,躺平了,带着股慵懒的意味。 唐玉笺忽然盯住它,觉得柔软又奇妙,奇妙到眼神放空,忍不住越靠越近。 狸花猫刚被顺了毛,接受着她的抚摸讨好,像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可忽然察觉到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到了额头上。 尾巴上的毛一层层炸起,猫瞳睁开,喉咙里隐隐发出声音。 接着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温吞又羞涩的呢喃,“吸吸小猫头。” 下一刻,前爪也被捻住。 “捏捏小猫脚。” …… 唐玉笺轻轻地嗅着小猫的脑袋,感受到它准备挣扎,一只手柔柔地打圈抚摸猫的肚子,用鼻尖轻轻蹭了蹭那正在不安抖动的猫耳。 手指像陷了进去一样,淹没在柔软的触感中,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吸引了过去。 这谁能受得了。 吸吸小猫胸,吸吸小猫肚,暖暖小猫爪,捏捏小猫腚——据说这个流程下来,再高冷的猫都会喜欢上和人贴贴,欲罢不能。 第131章 熟人见面 可没等她顺利吸上小猫的胸,猫已经“蹭”的一下远远躲开了。 身影消失在客栈的衣柜后,任凭唐玉笺怎么找都找不出来。 甚至第二日都没有出现。 唐玉笺思索难道猫猫强制爱不管用了吗? 妖物修行多为吸纳天地灵气,活得越久,道行越深,可若是想要修仙,必然要加上许多机缘。 有了机缘,才方有升仙的可能。 唐玉笺对这些事一知半解,便出门想寻各懂的人教授他一些经验。 她观察了几日,盯上了灵宝镇集市上的一个修士。 他支着摊位画符箓,唐玉笺好奇地去看,见到那摊位上还画着隐身符、御火术、遁地符等稀奇之物。 且此人看起来面目年轻,下笔灵气磅礴,许多人花成百上千灵石过来买一张符。 唐玉笺最好奇的是他摆在锦布上的一本心法,纸页泛黄,书皮厚重,看起来有许多年份。 她翻了一本,问修士,“你这心法能不能用银子买?” 修士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种说法十分可笑。 “这本心法至少也要八千下品灵石,你若是想用银子买,是决计买不起的。” 唐玉笺问,“你是人,以后不会去人间吗?去了人间不要银子吗?” 修士摇头,“我已不在人间多年,门派里的人也都以为我大乘飞升,银子对我来说已经无用。” 所以在人间的大乘修士现在就支着摊子在这里卖符? 修士像是看出她中所想,平心静气的说,“我来这里是在等一个机缘,若是我现在回人间,修为一到恐怕会立即飞升。”Www.XSZWω8.ΝΕt “可你修炼不就是为了飞升?” 修士说,“飞升是飞升,成仙是成仙。” 凡人修仙本就是逆天而为,多是养气炼丹,大乘飞升之后方才可能升仙。 但古往今来,能够成功飞升成仙的少之又少。 大多数最终都未能渡过天劫,修为到了顶点,一道天劫之后魂归天地,修为散尽,反哺人间。 “这么难?” 修士老神在在,“所以我才不回人间的,我离渡劫只差临门一脚。” 所以过来此处求个机缘,若是求不到机缘,大乘之后就是魂归天地的结局。 他提醒唐玉笺,“寻常的妖物想要修仙更难。” 人族都是万里挑一,妖怪就更少了。 也极少会有妖怪吃得了这个苦,如果过不了天雷那劫,一道雷劈下来就灰飞烟灭了。 比较妖物也不像人那样死了随随便便就能入轮回。 因此许多妖怪成为大妖后,便盘踞一方,能多活个百年已经知足。 唐玉笺却一心想要修仙。 她问,“那你修炼到现在修了多少年?” “不才,三百年。” 唐玉笺错愕,“三那么久。” 修士睁眼,双眸古井无波,看起来十分高深,“我已是人中龙凤罕见的天才。根骨绝佳,才能用短短三百年就修至大乘。” 人中龙凤还不是在这里卖符箓。 唐玉笺在他的摊位旁坐下,拧着眉头思考,“三百年太久了。” 她现在身上这点妖气,能不能保住三年人形都是个问题。 修士高深莫测的掐指,“所以说,才要等一个机缘。” 灵宝镇的大多数修士,也都是在等机缘。 唐玉笺侧头看他,“你们人族有人等到这个机缘了吗?” “自然是有的,比如那一笔入魂的名门望族太一……” 话音落下,修士叹息道,“太一血脉传承千年,听说他们一族最近又有一人飞升,不愧是修真界最强的门派。” 忽然间,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声。 唐玉笺抬头,看到不远处红光大盛,地面上倏然流转出巨大阵法,凭空升起了一道牢笼。 “结煞立狱?”身后的修士一把拉住唐玉笺,朝后退去。 唐玉笺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脑门,接着就看到满身猩红的妖物如利刃划过,骤然砸到地面,凄厉嘶吼,刺耳至极。 接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踩在妖物的胸骨之上,一掌将其逼入了牢中。 修士惊呼,“高手!” 唐玉笺跟着惊叹。 什么动静,吓她一跳。 飞身过来的年轻男人衣袖飘荡,他咬破手指,指尖沾血催动笔尖,在空中凌空划出一道血线。 手上转瞬掐了个复杂又凌厉的诀,口中念了句咒,用血线将那邪物困住,符纸点燃下手猛地在拍在牢笼上。 妖物愕然喷出一口黑气,烟雾散去,笼中只剩下一把铡刀。 “是邪物,沾了许多命化成的邪祟。”身旁的修士揣测。 唐玉笺也跟着看去。 心想这种邪祟要是出现在画舫上,也就是管事石姬一掌就能将其打回原形的事。 可周遭的人纷纷兴立跪拜,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一般,这让被围观的年轻男子有些腼腆,他抬手作揖,也回拜了一礼。 “诸位免礼。” 修士的目光在那男子背后的笔上凝固,嘴唇微微颤抖,“太、太一……” 唐玉笺的目光也被那支笔所吸引,脑海中有些模糊印象。 “是那位飞升的太一氏族!”修士喃喃自语,难言兴奋,“太一氏族的仙长,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年轻男子身穿青白相间的长袍,挥手将地上的阵法消除,牢笼也随之像烟尘般散开。 直到他转过头,唐玉笺视线停顿。 这才想起那笔为什么这么眼熟,这人分明就是自己曾经见过一次的小道士。 那日将生魂送到城隍庙之后,唐玉笺就再也没见过他。 原来他也在这里? 唐玉笺走近,拍了下对方的肩膀。不料,那人猛地挥出一掌,力道之大,几乎将她击倒在地。 她错愕地盯着对方,“你不记得我了?怎么还出手伤人?” 小道士闻声回头,也露出震惊的神色,“是你?” 唐玉笺上下看了他一圈,“我还以为你进了城隍庙便没再出来,是因为阳寿已尽。怎么感觉你现在比之前过得好了?” 回想起上次见到他时,还是一副几乎渴死在路边的狼狈模样,如今气质大变。 衣着清冷华贵,身上还有一阵阵清幽的冷香,像高山清泉一般。 唐玉笺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嗅了嗅,惊讶地说,“你身上好香啊。” 但随即,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这不是香。 唐玉笺缓缓睁大眼睛。 这是仙气的味道。 第132章 关系户与入仙门 唐玉笺震惊地看着那个小道士,“你修炼得这么快?” 小道士支支吾吾,看见她后露出一幅有些窘迫的样子。 “你该不会得到什么大机缘了吧?”她酸了。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但别人的成功更令她揪心。 “我找了你许久,没有找着你。”小道士终于开了口,声音低低的,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她,再没有刚刚收服邪祟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找我做什么?”她不解。 道士有点尴尬地说,“姑娘,不好意思,抢了你的机缘。” 唐玉笺神色一凛。 “我的什么机缘?” “那日,你送去地府的生魂……” 正说着,就听进一道轻快悦耳的声音传来,“怎么样了?这个邪祟是不是我的?” 接着就看到一个衣着精致的粉衣姑娘从飞舟上下来,挑挑眉说,“这东西好丑啊。” 小道士连忙将铡刀收起,那姑娘不愿意触碰,抬手拿出一样精巧的臂钏轻轻一挥,眼前就出现一个法阵,将那东西吸了进去。 她将臂钏戴回手上,抬眼问小道士,“我这入试炼的机缘是不是成了?” 小道士连连点头,“成了,成了的。” 唐玉笺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看着,看到飞舟之上还有几个装束不俗的年轻男女。 姿态高高在上,身上却没有之前见过的那些天族那种仙气,像是尚未成仙。 可小道士的态度分明对他们嘘寒问暖,极尽讨好,任那些少爷小姐们对他颐指气使,转头又要去镇上订酒家。 唐玉笺跃上城门,远远看着小道士跑前跑后许久,将一切打点妥当后才将飞舟上那些少爷小姐们请了进去。 镇上来了一位仙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到了夜幕降临时,整个镇子也变得热闹起来。 从城门上跳下来时,唐玉笺听到摆摊卖符箓的修士时啧啧称奇,即便是在灵宝镇,刚刚那人也是难得一见真正的仙家。 唐玉笺问,“这灵宝镇上不是也有散仙吗?” 修士用一副唐玉笺没见过世面的眼神看她,“你不懂。” 他指着不远处停靠在城门之上的飞舟说,“你看到上面的那枚徽印了吗?” 唐玉笺看去,只看到船头印着深刻的凿痕,上面似有烟雾缭绕,浮动着微弱的金光。 修士说,“那便是真正的仙家徽记,代表着无极的正统。” 唐玉笺仍旧一知半解,正琢磨着修士的话,忽然见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整个人拘谨又惶恐。 接着便听到有人喊她,“姑娘,我来迟了。” 唐玉笺转过头,看到刚刚忙前忙后的小道士,一副疲倦不堪的模样站在她身后,勉力对她露出笑容。 唐玉笺拍拍手,站起来问他,“你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送进地府的生魂,怎么了?” 小道士有些尴尬,便问她能否借一步说话,唐玉笺便跟着他一同进入了镇上最奢华气派的酒楼, 就见小道士要了一桌好酒好菜,像是要好好宴请她的模样。 一看这架势,唐玉笺便有些了然,她一般做了亏心事时也会这样。 果然,小道士支支吾吾,将那日中元节去城隍庙中送生魂,又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仙人,飞升入仙门之事跟她含糊地讲了一遍。 唐玉笺听着,拳头硬了。 倒是没有太意外,原先已经知道云真卿是下凡历劫的神仙,只是令她咋舌的是,“你就这样成了仙?” 小道士唯唯诺诺。 她牙都要咬碎,“你就这么简单就成了神仙?” 为什么一起救了云桢清的生魂,她成了话本里破坏仙人渡劫被追杀的恶毒妖物,而小道士竟然直接升仙了? 唐玉笺无法接受。 要知道她甚至还成了云桢清的仇人,那些天族都在恨她呢。 “我、我也想找你的……但是仙门之人不许无故下界,所、所以就……”小道士声音越说越低,“都怪我,那天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竟然一句解释都没敢跟他们说……” “是没敢说还是没舍得说?”唐玉笺挥手打断他,“那你怎么会又来了这里?这不算下界吗?”尛說Φ紋網 小道士耷拉下眉毛,变成苦瓜脸。 闷头喝了一大口水,才断断续续的将此事讲明白。 “我是奉命下界招纳新弟子的,负责带他们过试炼。” 因为他是从凡人世界飞升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便觉得他好拿捏,以他对人间最为熟悉为由,派他下界选几位“天赋异禀”的弟子回无极。 可那些所谓根骨奇佳的新弟子,实际上全是与上仙界沾上点关系人间名门望族之后,他们多是天族那些风流仙君在凡间留下的私生子。 所谓的招贤纳才,实则是在以选拔弟子的名义,将这些带了天族血脉的后代名正言顺带回无极仙门。 小道士刚刚进入仙门,还是外门弟子,就被扔过来带这一届最难带的几个弟子。 他无法推辞,只能接下这份苦差事,那些少爷小姐们趾高气昂,拿他当下人使唤。 “虽说他们尚未拜入仙门,可在仙门里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过来试炼也只是走个过场。” 小道士满脸愁容,一肚子苦水,“连过试炼收服的妖邪,都是我来斩杀的……” 他升仙不久,尚未掌握正统的仙术,使用的都是太一氏族的传承术法。 那些少爷小姐们身上带着天材地宝,自然不惧,可他这些日子已经受了许多伤。 唐玉笺摇摇头,叹了口气,心想打工哪有轻松愉快的。 她忍不住疑惑,“他们从未修炼过,哪来的修为?” 小道士苦笑,“升了仙,天道自然会赐予他们蓬勃的仙力,哪需要自己修炼。” “这也太不公平了。” 想起那个摆摊卖符箓的修士,人家修了三百年,还是人中龙凤,照样求仙无门。 这些娇贵的公子小姐们什么都不用做,竟然还能直接升 仙。 小道士叹了口气,“这天底下最大的公平,就是到哪儿都不公平。” “是啊。”唐玉笺幽幽地说,“我从狐狸洞救得生魂,成仙的是你,的确不公平……” 小道士哆嗦了一下,问她,“你也想成仙?” 唐玉笺含泪,“我太想了。” 她捏着杯子,泪眼汪汪,“你能不能把我黑幕进去?” 小道士面露尴尬,“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也没办法从中运转,只有真正有机缘的人才能够一同进入试炼。否则,即便我强行带你进去,你也进不了无极之境。” “什么算是有机缘?” 小道士举起一面无字牌,“此牌便是只能在身怀福报,有机缘者面前才能照亮。” 唐玉笺接过那牌子,满腹狐疑,“它现在不是亮了吗?” 哗啦一声,小道士撞掉了杯子。 他蹭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盯着金光大放的无字牌,“金、金光?” 第133章 “师尊。” 无极峰的天尊渡劫失败,神魂动荡,连带着影响了封印。 命官瞒不住了,才报上来。 西荒那边的琉璃火尚未能熄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传说中上千年前被封印在无尽海之下的上古凶邪,翻涌出阵阵波涛,无尽海方圆百里刺出森寒冰霜,苍穹黑气密布,遮天蔽日。 明显是下面那个极其危险的东西苏醒了,正毁坏着封印禁制。 九重天的大殿之上,太子殿下端坐于主位,双目微闭。 数道身影沉默地站在台下,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坐也不敢动,四周安静得针落可闻。 仙域无极中,无人不惧天族太子烛钰。 相较于即将冲破深渊禁制的魔,以及尚未渡劫重返仙位的玉珩仙君,还是眼前这位俊美而冰冷的太子殿下更可怕一些。 他的手指修长,正漫不经心地翻转着一片白色的物什,对万物皆显得漠不关心,哪怕双目闭阖,也似有睥睨与矜骄之姿。 众人不敢有任何轻率之举,仅能闭着嘴忐忑不安悄悄观察着那道身影。 良久后,太子睁开双眼。 “走吧,先去接师尊回来。” 随行的侍从恭敬地将外袍递上,恭顺地跟随在殿下身后,如影子般悄无声息。 等他离开大殿,里面的人才感觉活了过来。 “无尽海下到底是什么东西?怎的动静如此骇人?” 有人叹息,“魔,此魔还非同小可,在幽冥时吞噬了许多上古的魔……” 玉珩仙君曾在一千年前将那魔封印在无尽海大阵之下,如今他渡劫未成,听起来似还动了孽缘,生出了恶业,那封印自然随之衰减。 大殿中的众人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为立在殿外的命官悄悄地抹了把冷汗。 无极峰上,太子的身影刚刚显现,便听到不远处起伏的喧哗声。 烛钰斜睨过去,眉心不易觉察地拢起。 侍从感到一阵寒意,冷汗都快下来。 “殿下,是外门正在广招弟子,我这就让他们安静些。” 烛钰收回目光,“不必。” 侍者一个眼神,便有人悄声走向山门外,以最快的方式让周围的嘈杂声平息。 走出山门,一道阵法在太子脚下徐徐展开,随从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不自觉地踏入其中。须臾之间眼前已经换了天地,置身于充满烟火气息的尘世之中,这才意识到刚刚那是殿下所设的传送阵法。 低头望去,云雾缭绕之下,是繁华昌盛的上京城。 人间正是春日,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可显赫的安平侯府如今却弥漫着忧愁沉压抑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 清雅的内院,书童跪在床榻旁,惊慌失措的呼唤着,“世子!世子您睁开眼啊!呜呜您再看昭文一眼……” 忽听背后一声轻响,高大冷峻的身影出现在门内。 昭文回头,警惕地问,“你是谁?” 怎会有人未经允许便擅自闯入世子的寝居—— 下一刻,就看到那道逆光的身影背后走出一个眉眼清俊的小奴,上前双指并拢点到他眉心 猝不及防,一阵剧烈的眩晕感骤然撕开灵府,昭文头晕目眩地倒在地上,被小奴握住一侧肩头,稳住他的身形。 被强制带回仙位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浑身几乎要散架一般,眼前阵阵发黑,汹涌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灌得他呜咽一声,疼得发抖。 等到那种汹涌的撕裂感缓缓褪去,才恍惚地睁开眼。 对上面前清贵男子冰冷的双眸,腿一软,跪倒在地。 “太子殿下……” 文昭尚在浑浑噩噩之中,便见居高临下的天族太子翻转手心,掌中金光流转,汹涌澎湃的仙气压得他刚想站起的身体再次跪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烛钰手心向下,悬于面色苍白的凡人公子额前,缓缓移动,一缕缕细丝如同抽丝剥茧般被牵扯而出,随即被金芒斩断,尽数落入他的掌心。 片刻之后,床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眸中一片清冷空寂。 烛钰后退一步,垂首,“师尊。” - “她是谁啊?” “怎么忽然多了一人,白头发红眼睛,好奇怪!” “小师兄啊,你怎么带了个妖怪回来!” 小道士名叫太一洚,他带的那一堆都是少爷小姐,见他将唐玉笺带了过去简直炸开了锅。 言语中故意还羞辱小道士,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我早就说过,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道士,也配引领我们?真是气煞我也,我定要让我姑母为我另寻一位带着过试炼的师兄师姐!” “……嘘,别说这话,我听说他是被殿下亲自点入无极的。” “哪个殿下?” “还有谁能被称作殿下!当然是天宫那位!” “怎么可能!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哪有闲暇去点化一个凡夫俗子!” “可是他姓太一啊……” “此太一非彼太一,天脉与地脉早已断绝联系近千年了!他还没那个资格高攀!” 其中一位脸色苍白的公子叫嚣得最为激烈。 一双眼睛上下撇着唐玉笺,一口咬定自己闻到了怪异的气味。 “她是妖怪吧?我闻到了污浊之气!”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了一声重响,“我是堂堂仙门之后,怎么可以与这些邪门歪道为伍!” 那些公子小姐们跟着叽叽喳喳地附和。 明明没什么修为,也没开天眼,不知什么时候统一了口径,声称嗅到了不洁之气,认定唐玉笺是邪佞之辈,断言她绝无可能踏入仙门。 “我们是要进入无极仙域的,怎能让这样一个邪祟玷污了仙门的清誉!” “小师兄,你说句话啊!” “她是不是带过来给我们斩除的邪祟啊?” 太一洚连连摆手,急得一脑门汗,“诸位,稍安勿躁,玉笺姑娘有机缘在身,是玉牌认定的,诸位安静啊……” 唐玉笺抬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个叫嚷得最凶的白面公子,红瞳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说你闻到了什么?” 公子顿时涨红了脸,色厉内荏地大叫,“松开!你这个妖孽离我远点!” 她不但不松手,反而将他的领子攥得更紧,“说啊!” “你、你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一下,连旁边的太一洚都战战兢兢,“玉、玉玉笺,你还是先松开……” 唐玉笺犹豫地他一眼,抬起手,太一洚立即将无字牌放在她掌心,顿时,玉牌上金光流转。 她拿到公子眼前,“你说我辱没仙门,那这牌子算什么?” 公子瞪大了眼,“怎会如此……” 话音未落,她突然松手,公子本能地接住了那块无字牌。 只见那牌子上的金光逐渐消散,化为了一抹微弱的白光。 公子顿时惊叫,“你使了什么邪术,欺人太甚!” 第134章 义庄 唐玉笺这辈子很少与人争执,她大多数时间都是个没心没肺的咸鱼。 吵到最后竟是天都要亮了。 面色苍白的公子被无字牌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群人里其中一位是他的表妹,立刻表现得比他还要激动,她一抬手就扬言要除掉邪祟,直接在屋内拿出了法器。 太一洚当即吓得脸色苍白,唐玉笺也眼皮一跳,差点将卷轴召出来。 不知道她那柄不争气的卷轴扛不扛得住。 最终还是小道士咬破手指持笔划出一道屏障,鸡飞狗跳的混乱之后,白面公子嚷嚷着要打赌,一口咬定唐玉笺绝对无法通过试炼。 他嚣张地指着她大声喊,“如果你这邪祟进不了无极仙域,就得跪下来,给我和我的表妹磕头认错!” 唐玉笺反问,“那如果我能进呢?” 公子冷哼,“那就进了呗,你一个妖孽,该不会还想要我道歉吧?” 唐玉笺扯唇笑了下。 “不,我要你跪下来磕头道歉,从山脚一直磕到山顶,绕无极峰一周,让所有人都看到。” 那两人顿时怒气冲冲,“你知道无极峰一周有多广阔吗?你知道山顶有多高吗?” “这么说,你是认为自己会输?”唐玉笺反唇相讥。 “岂有此理!” 公子脸色像大便,半点经不起激将,“磕就磕!” “表哥!” 他旁边的姑娘连忙伸手拉他。 许是想到无极仙山的主峰有多巍峨高大,公子表情变了变。 可很快镇定下来,像是料定唐玉笺进不了仙门,轻慢道, “那我也要换个条件,既然你说你是纸妖,那你输了的话,就给我当个茅厕纸吧。” 唐玉笺缓口气,在周遭的哄闹声中应了这个赌约。 气消了一些后,她想,反正逃跑这种事她已经很有经验了,如果混不进山门,就坐着卷轴跑路。 过几年改头换面卷土重来,又是一条好汉。 太一洚追出来,错愕地喊住她,“玉、玉笺。” 唐玉笺,“都什么素质,竟然还能升仙,你们那儿太黑了。” 太一洚点头,“的确。” 她又幽幽说,“都怪你。” 太一洚羞愧难当,“怪我。” “……” 他围着唐玉笺转,“真奇了,你……你身上怎么会有如此精纯的机缘?还是个大福报呢。” 唐玉笺严肃,“是不是因为我经常做善事?” “你做了什么善事?” “随手救助小动物,扶老太太过马路,和傻*对骂。” “……”道士问她,“或许,你是见到什么仙人了吗?受了点化也是有可能的。” 唐玉笺一时怔忪了下。 脑海中就想起了云桢清。 原本就生气的心情,现在更掺杂了点难过。 简直雪上加霜。 只要回忆起来,她就会懊恼于自己明明看了话本,竟还能因为一个所谓的‘九五至尊’身份认错人,简直活该。 如果能够早些察觉,或许就不会投入那么多感情,也不会如此……难以自拔。 唐玉笺捂着心口,深觉自己转生之后在情情爱爱上吃大苦了。 她又一次幽幽地看向小道士,“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占了我的机缘,我就不会跟他走,不跟他走就不会变成恶毒女妖,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仙,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快活了。” 太一洚听不懂,却不妨碍他认错,“都是我之过。” 这让唐玉笺忍不住又想起云桢清,他也总是无条件认错……住脑! 见她皱起眉,小道士忙说,“总之,你先跟着我吧,那日确实是我之过,一时大喜过望,就独占了这机缘。” 算了,事已至此。 唐玉笺抹了把眼角,决定从现在开始封心锁爱。 还是唐二小姐有大智慧,远离情情爱爱保平安,她要做一个冷漠无情的妖怪。 太一洚看她终于平静了,认真地跟唐玉笺说,“你不该跟他们争执,这种事情应该忍一忍,他们跟仙门里的人有关系,背后错综复杂,你惹了他们,难保他们不给你使绊子。” 唐玉笺问他,“为什么他们这么讨厌我?” “他们都是天族与凡人结合的血脉,在人间或许还能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但一旦进入仙域,那里全是血脉崇高的正统天族,他们被压了一头,本身就难以适应。” 太一洚说,“为了继续维持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们便结伙欺凌那些飞升的凡人修士,人修在他们眼中是不如自己的。” 唐玉笺,“所以他们也对你呼来喝去?” 太一洚点头。 “而在仙域中,最为下等的,莫过于妖物精怪修炼成仙的存在。” 也就是唐玉笺。 “你瞧这些人,虽然已经显得颇为尊贵,却仍然只是外门弟子。内门弟子一定是血脉纯正的天族,自持高贵,绝不与凡人以及其他各界的人通婚。” 停顿了片刻,他补充,“当然,神族不在此列。” 任何一族,都以沾上神族血脉为荣。 唐玉笺感叹,“外门就已经这样了,那内门得娇贵成什么样?” 太一洚提醒道,“玉笺,你既然已经得罪了他们,知道要想在仙域这种地方站稳脚跟,该怎么做吗?” 唐玉笺洗耳恭听。 就听到太一洚说,“找人抱大腿。” 唐玉笺,“啊?” “对,你以为呢?这里面都是关系户,你要是不找一条粗壮的大腿抱上,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唐玉笺惊叹,“……你变了,你跟我想的不一样。” 小道士沉声说,“生活所迫。” 翌日。 午时一刻,人间阳气最盛之时。 太一洚带着一众来此地试炼的公子小姐们来到灵宝镇郊野。 他们这一次要过的试炼便是灵宝镇的祸事,只有解决了这祸事,才有进入仙门的机会。 明明是阳光正盛之时,但越是深入郊外,林中的阴冷之气就越是明显,连头顶的阳光似乎也变得黯淡许多。 太一洚出门再三告诫这群公子小姐,绝不可乘法器飞舟,不准打草惊蛇,于是没走多久,便听见接二连三的抱怨迭起。 身后有人抱着肩膀,惴惴不安地问,“小师兄,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是啊,我们要过的试炼是什么呀?” “这里好黑啊,阴森森的。” 太一洚沉着气,不言不语。 走了许久的路,直到远远地看到一间破败的院子,这才缓缓停下脚步。 他转过头,目光扫过众人,“诸位,这次灵宝镇祸事牵涉甚广,若是能拿下来,便算是过了试炼,也就是跨越了进入无极仙域的第一道门槛。” 公子小姐们根本不在乎。 反正他们来也只是走个过场,驱邪除祟、平定祸事这些琐事自然交给小道士去处理,他们只要找个地方休息,不添乱就已经足够。 唐玉笺站在树梢,远远看见四方院子的厅堂中放着一具具棺椁,就连地上都摆放着草席,后背隐隐发麻。 唐玉笺立于树梢之上,远远地望见那座四方院子的厅堂内摆放着一具具棺椁,地面上也放着几张明显卷着‘东西’的草席,后背泛起一阵寒意。 她不敢多看,从树上跃下,走到太一洚身边。 “灵宝镇有什么祸事?” “这怪事,说来有些晦气。” 灵宝镇义庄中的尸首不见了,似乎有人盗走了尸首。 太一洚正是为了此事前来。 唐玉笺头皮发麻,“我们来是要抓盗尸贼?” “不止。” 太一洚皱眉,“玉笺,你有所不知,这些尸首与寻常凡间的尸首不同,灵宝镇毗邻灵脉,位于雾隐山河谷,尸体上沾染了仙气,但若一旦..….怨气积聚过深,它们就会比常人死后的尸身更加恐怖。” 一阵寒风吹来,周遭似乎更阴冷昏暗了。 他沉吟片刻,神情严肃。 “怕就怕,有人盗走这些尸体,用来作恶。” 第135章 坏猫 义庄内的棺椁是空的,白天庄里只有一个老翁在。 太一洚和那老人说了许久的话,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不言不语,正在他口干舌燥之时,老翁突然对他张开了嘴。 布满皱纹的干瘪嘴唇一开一合,露出黑洞洞的内里,口中竟空空荡荡没有舌头。 至此算是探听不出消息了。 外面天色阴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败陈旧的泥土气息,太一洚望着这异常的天色,喃喃,“天象不好。” “小师兄,我们还要等多久?” 身后传来带着些许不耐的声音,太一洚回过头,几位少爷小姐们脸上显露出倦色,站在庄子外不愿意进来。 “若是没有头绪,不如先放我们歇息片刻?都走一天了。” “就是,天都快黑了,这里阴森森的,既问不出什么就先回去吧!” 这些少爷小姐们平日里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太一洚眉宇间难掩焦虑之色, “诸位稍安勿躁,之前为了给你们找机缘已经耽搁了许久,这试炼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恐怕会误了时限,就来不及入仙门了。” 闻言,怠惰的少爷小姐们终于着急起来,“不早说,那你还不快点!” 太一洚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苦笑。 忽然抬头,“玉笺呢?” 镇外的老柳树下,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围坐在一起喝茶闲聊。 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议论着近日来的怪事。 “你们听说了吗?薛老爷家那刚去世的女儿,尸首在义庄停了一夜,竟然也不翼而飞了。” “可不是嘛,听说还有人见到薛老爷家派了家仆出去搜寻,寻了许多日了。” “可李四不是说,他见到了那姑娘……” 一个村民压低声音,眼神中满是惊恐。 “……在走呢,还会动,长得和薛老爷家那死去的女儿一模一样!” 议论声中,头顶一道身影悄悄离开。 当唐玉笺折返义庄时,她发现门外只剩下太一洚一人,正独自蹲在地上,手握笔杆,在地上写写画画。 见她回来连忙收笔起身,眉头紧锁,“你去哪了?” “村头情报处。” “……这是何意?” “镇上有个富绅姓薛,薛老爷家的女儿尸首也失窃了。” 唐玉笺三言两语将话说清楚,“薛小姐的尸首仅在义庄放了一夜,次日清晨薛老爷过来接时,那小姐的棺椁已经空了,尸首不翼而飞。” 太一洚凝眉,“义庄的尸首会丢,我们查的就是这个……” “重点在后面。”唐玉笺继续说,“怪就怪在,有人看见了那薛家小姐,会走会动,由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扶着,两人共撑一伞。” “当真?” 太一洚神色变了。 “不止一个人看见,应该不会有假。” 说完,唐玉笺也觉得头皮发麻,“死了的人,怎么会走?” 太一洚沉吟片刻,“是真是假,亲自去探个究竟。” 薛小姐和书生不好找,可高门大户的薛家却好找。 灵宝镇内被凡人修士和散仙占据,多数寻常的生活在这里的凡人都住在镇外。 朱门大户白日里紧闭着,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人开了一条缝。 听到来意后,里面的薛家家仆忙去通报,不久后大门又一次开了,这次是个衣着考究、双鬓斑白的中年人。 正是薛家老爷。 灵宝镇上奇人异士众多,可却没人愿意掺和这些事,动辄伸手要的都是灵石。薛老爷是凡人,当然拿不出那东西。现下听见有人说能将女儿的尸身找回来,连忙将人请进府中。 小道士向薛老爷要了一件薛小姐生前常用之物,婢女翻找出薛小姐的一只绣花枕头。 接着,太一洚在薛小姐生前住的寝房内支了桌子,让人备上一碗清水,一只香炉,四根香,还有两支蜡烛。 开坛做法。 将那只绣花枕点燃后,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 桌上烛火忽明忽暗,也不知紧闭的房门里哪来的风。 不止唐玉笺害怕,薛小姐生前的婢女也害怕,缩在唐玉笺身边惶惶不安。 接着就见太一洚低声念了几句,朝碗中看去。 唐玉笺一时好奇,也凑过去看,结果在碗里清水的倒影中,看到了一个散着头发的背影,正缓缓地朝门外走去。 她毛骨悚然,回过头,却见身旁只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婢女,除此之外,房间里再无旁人。 太一洚转过身,说了句“跟上”,连忙追着那道魂影走了出去。 青烟飘过,像是一条细长的白练,在空中蜿蜒飘荡,曲曲折折。 在薛家附近的一户人家门前盘旋凝聚,久久不散。 “是这儿了。” 话音刚落,门内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太一洚变了神色,挥手将门破开。 就见里面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正满面凄惶地给一间屋子上锁。 屋内传来砰砰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抓挠声,像是指甲在木板上用力划过。 见到有人破门而入,书生惊愕,“你们是何人?” 唐玉笺反问,“你在关谁?” 书生背过身挡在铁锁前,神色慌张,“夫人,我夫人犯了癔症……” 白烟顺着书生身后的门缝滑入屋内,太一洚骤然沉下眉眼,冷声说,“让开。” 书生仍旧死死地挡在门前,质问道,“你又是何人?为何擅自闯入我的宅院?” 太一洚眼神幽暗,“你印堂发黑唇无血色,眼下透着青紫,再不让开,不出三日就会死在这房中。” 这下书生惊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待他反应过来,一道大力而过,书生已经被推到一旁倒下,身后传来咔嚓一声,铁索如纸般被太一洚单手扯开。 唐玉笺害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先一步跳上院墙,随时准备跑路。 只听见像是打斗的声音传来,片刻后,动静小了下去。 她低下头朝门内看去,就见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姑娘背对着门站在屋内,头颅和手脚都向下垂着, 身上缠绕着一根红线,露出袖子外的皮肤一片青灰。 旁边的太一极速挥笔将一张黄符贴到她额头上。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失窃数日的薛小姐的尸首就被重新送还回了薛府。 一同带回来的还有那个印堂发黑的书生。 书生被反剪着双手压在堂内,薛老爷怒气冲冲地要他给一个说法,让太一洚帮他做主。 “小女生前循规蹈矩,死后竟然被你这贼人坏了清白。你说,义庄的尸首是不是都被你这贼人给盗走了!” 书生结结巴巴,像是被吓傻了。 “尸首?怎么会是尸首?” “……娇奴会动会叫,只是有些痴傻……怎、怎么会是尸首?” 俨然丢了魂的模样。 院外摆放着一具楠木棺材,棺盖上贴着数张黄符,外围还缠绕着一圈锁链。 这活尸狂乱不止,是太一洚亲手将其封印进棺材中的。 书生脸色惨白,像是快要将自己吓得昏厥过去,“娇奴……不,那尸首不是我盗的,是我捡的!我以为她有臆症而已!” “在哪儿捡的?” 太一洚冷声质问。 可那书生像是已经疯了,什么话都答不上来,只知道反复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经过一番盘问,终于断断续续地得知这书生因为没有考上功名而返乡,家中父母已经去世,身上没有银钱,一直无法娶妻。 一日出门卖画回来,路遇一个动作僵硬行为怪异的女子,见她身无寸缕,又似惧怕阳光,便想上前相助。 却发现那女子似乎没有意识,他误以为她是个痴傻之人,就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住所,视她为自己的夫人。 因为觉得两人刚相识不久,也没与姑娘肌肤相处过。 所以一连与那薛小姐的尸身同住数日,都不知道他心中得了臆症的夫人,早已浑身冰冷,骨节皮肤都僵硬了。 听完了全部,唐玉笺觉得不太对劲。 “不对啊,他说薛小姐的尸首是自己在外面徘徊,那难道说义庄别的尸首也都是变成了活尸自己从棺椁里爬出来的?” 一想到这种可能,就觉得毛骨悚然。 薛老爷不在意义庄的事,只知道自己的女儿炸了尸,变成了邪祟,还被黄符封住了,气得险些中风。 家仆们全都围着气得昏厥的薛老爷,太一洚在棺材前作法,没有一个人听唐玉笺说话。 正想着,耳边忽然听到一声闷响。 “咚——” 唐玉笺的思绪被生生打断。 她眉头微蹙,四处张望,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口古井上。 井口被一块沉重的石板覆盖,石板的边缘长满了青苔,她疑惑地走近,看到一群苍蝇围绕着井口盘旋。 石板间的缝隙里面一片漆黑。 “咚……” 又是一声。 却不是从井里传来的。 她抬起头,看向井边不远处的厢房。 莫名觉得眼下这场景似曾相识。 她走近,手轻轻推了下门板。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诡异的陈腐味扑面而来,唐玉笺不自觉皱眉,目光在屋内扫过,看到了地上几只木桶。 其中一只倒了,刚刚的声音似乎就是它传出来的。 滴答。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地面上。 唐玉笺缓缓抬起头。 “……” “该走了,玉笺。” 太一洚的声音突然从院子中传来,吓了唐玉笺一跳,她猛地回头,只见薛府老家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姑娘,快请吧。” 唐玉笺转过身。 怀里多了一只灰色的狸花猫,被她拿手捏着后颈的皮毛,不满地挣扎着。 看见老仆神色古怪,她连忙解释, “这是我的猫,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撞到了这屋子里的桶,实在不好意思。” 老家仆后退两步。 转过头急声说,“姑娘该走了。” 怀里的猫忽然挣扎一下。 “坏猫。”唐玉笺轻轻压着它的头,从头到尾巴撸了一把,“别动了,乖。” 第136章 六界第一美人 离开薛家后,唐玉笺对小道士说,“刚刚我看到井后面那厢房里有好几桶木桶。屋子里有股怪味儿,还有苍蝇。” 太一洚看了她一眼,“你觉得?” 唐玉笺说,“我以前在凡间住过一家黑店,那黑店里劫持杀害的人就是装在木桶里。” 道士毛骨悚然,“玉笺的经历很丰富……”但又摇了摇头,“我刚刚在薛府点了黄符,院中的符箓没有燃起来,薛府人身上没有鬼气,应该是你想错了。” “没有鬼气?” 唐玉笺一愣,然后又想到,“我也没有感受到妖气,那应该也不是妖物作祟。” 没有鬼,没有妖,看来只是薛姑娘诈尸了。 回到义庄时,那些回城休息的男女也姗姗来迟,一群少爷小姐看唐玉笺的眼神像看到了什么邪祟。 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灰狸花身上,低声道,“妖孽还带了个小畜生回来。” 今夜会有几口棺材进义庄。 太一洚抿了抿唇,慎重道,“诸位,今夜我们要留在义庄。” “不要!” 少爷小姐们都不乐意,他们的身份尊贵,平日里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让他们住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简直荒谬。 仙门是他们要进的,试炼却是要太一洚帮他们过。 难怪一提到下界选贤,那些师兄师姐们就急忙把这无人问津的人间路推给了太一洚。 原来是个这么苦的差事。 “不住在此处,那机缘只会落在我身上,诸位还是无法进入仙门。” 太一洚无力解释。 他去找了间义庄守夜人住的干净屋子,忙里忙外收拾了一番后手中握着一支毛笔,笔尖沾了血和朱砂,又在屋子写下阵法。 最后一笔落下,地上一个个符号像是活了过来,散发着淡淡的光芒。ωww.xSZWω㈧.NēΤ 在屋子的角落,太一洚点燃了一支蜡烛。 “你们坐在符内,护着烛火不灭就好。”道士安慰他们。 少爷小姐们满不在乎,他们身上有诸多护身法器,不得不留在义庄后,反而又振奋起来,凑在一起打打闹闹,讲起鬼话。 陆续来了十几个青年,抬着棺材草席进了义庄,看到他们也没什么反应,将棺椁如之前那般一一摆放在堂中,又有人送来新的纸扎人和金元宝,潦草地堆摆在灵堂两侧。 院子里的灯笼散发着惨淡的光芒,天色漆黑,不见月亮。 怀里的灰狸花猫抬眼看着灯笼,圆润的猫瞳倒映着微光,带着一丝诡谲意味,唐玉笺以为猫能感受到灵气的怪异,将它抱紧了,手掌往下滑,贴着猫咪柔软的肚子慢慢揉捏着。 猫没有挣扎太狠,像是已经习惯了,又像是放弃了抵抗,干脆任由她上下其手蹂躏着,老老实实地趴在唐玉笺怀里一动不动。 唐玉笺贴着屋檐坐着,正盯着太一洚查验尸首。每一个棺椁都被打开检查,她看得害怕,于是让卷轴带她飞得更高一些。 可她一头白发,从高处垂下,外加雪肤红瞳,屋子里的男女都不敢看她,感觉她更像鬼。 唐玉笺正抱着猫瑟瑟发抖,忽然听到屋内几个少年小姐的争执声。 “你们懂什么?天宫的仙乐虽然美丽,但过于循规蹈矩,缺乏趣味。这世间真正的极乐之处,名叫极乐画舫,那才是六界真正一掷千金的地方!” “真的假的?” “我听家父说过,极乐画舫上的舞姬美人,才是真正的蚀骨销魂……” 说话的男子正是前一天与唐玉笺打赌的那个公子,名叫桑池,尚未冠姓。 父亲是天上的仙族,母亲是凡人,一夜风流后便有了他。他自幼便在凡间小国呼风唤雨,被国君奉为小神仙,经常送去大批金银财宝,地契良田。 视他为沟通上天的桥梁,只要伺候好了他,便可让那个凡间小国繁荣昌盛,得到仙人庇护。 “你们可知真正的六界第一美人是谁?” “在你说的那画舫上?” “没错,那极乐画舫上,有位名贯六界的琴师,正是以出神入化的琴技和惊世美貌而名扬天下。” “可是,琴师?怎么听起来……” “没错,那妖琴师正是个男子!” “可男子怎么会成为六界第一美人?还是妖?” “你们又不懂了吧,妖也分三六九等,那妖可是多少仙家一掷千金都见不到的,宛如天上月,水中影!”桑池挺起胸膛,似是十分骄傲。 “家父一年前便曾去过那画舫,见过那坊上美人琴师,还听过他抚镇魂曲。” 引来周遭人一片羡慕之声。 纷纷要他描述那六界第一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如果真有那么美,我也想去那画舫逛逛了。” “你以为那里是谁都能去的?而且,听说极乐画舫已经许久未出现过了……” 他们聊的琴师,是长离。 唐玉笺出神的想,也不知道她走了之后,长离是不是很生气。 他一定会恨她。 长离接受得了唐玉笺的一切,唯独接受不了的,就是被抛弃。 太一洚见唐玉笺又回来了,提醒她不要看棺椁里的那些人。 唐玉笺不敢进灵堂,在外面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听他说那些尸首的惨状,其中一个樵夫断了胳膊,身体残缺不全,只能用茅草草草垫上。 忽然。 她问,“太一洚,你旁边的人是谁?” “……” 灵堂里除了他和唐玉笺,其他的人应该都在躺着。 怎么现在,他身边多了一道人影? 太一洚僵硬转头,入目是一张青灰僵冷的脸。 是他刚验过尸的樵夫! 灵堂不知何时里邪气冲天,棺椁下东西都自己动了起来,一张张棺盖震颤不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 太一洚抽出毛笔咬破指尖,迅速在符纸上写下几笔,接着点燃符纸,将其抛入空中。 可符纸转为黑焰,无风自灭。 太一洚骤然变了脸色。 “不是鬼魅邪祟……” 他后退几步捆住挣扎不止的活尸,怔忪的说, “是魔。” 唐玉笺顿时紧张起来,抱紧了怀里的猫,“怎么会有魔呢。” “快躲起来!” 太一洚也没想到,小小的灵宝镇上竟然会有魔。 如果是妖邪或是恶鬼作祟,太一洚还有一战之力,可如果有魔,那显然大事不妙。 魔是决计不可能出现在试炼当中的……他神色巨变,“糟了,要快点离开这里!” 怀中的狸花猫挣扎起来,像是想往下跳,唐玉笺一把将其捞进怀里,搓了把猫耳朵,“快别添乱!” 她坐着卷轴跃出门外,忽然看见朦胧的雾霭之中,有无数道影子在晃动。 唐玉笺眯起眼睛,发现那些竟然是人,一个个像是丢了魂一样,从家中接二连三走出,身影僵硬,消失在鬼气森森的雾霭当中。 第137章 魔 魔与所有生灵都不同。 魔会蛊惑,放大恶念。 人人都能成魔,妖妖皆可化魔,连仙都能坠魔。 六界生灵皆难逃此劫。 唐玉笺震惊的看着眼下的一幕,不安在胸口急剧膨胀。 忽然,怀中的猫跳下去,如鱼入水般眨眼间消失不见。她转身想去找猫时,视线却被地面上行走的“人影”中的一道身影吸引,骤然愣住。 是那个不久前在灵宝镇上卖符箓的修士。 怎么会? 唐玉笺一怔,顾不上什么狸花猫了,迅速展开卷轴跳了上去,俯冲向修士,跃到修士身前,出声喊他,“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从灵宝镇出来了?” 修士充耳不闻,她就抬手按住那人的肩膀,却蓦地感受到一阵冰冷。 “你……” 话音未落,一股大力轰然撞到肩膀上。唐玉笺猛地被震射出去,被飞来的卷轴“刷啦”一声卷入其中,拉着她升到高处,避开了凌厉的一击。 哐当一声,两人合抱的古树被风刃拦腰砍断。 唐玉笺心惊肉跳,那修士浑身僵硬,四肢不灵,可攻击的本能和一身修为尚在。 可她刚刚分明摸到了,修士浑身冰冷,且面上一片青灰,双眼空洞,额间隐隐有一枚猩红血印,像是皮肤被极细的小刀凿开,露出深红泥泞的血肉。 这修士,分明是已经死了的模样。 某种极可怕的念头骤然浮上心间,唐玉笺浑身颤抖,坐着卷轴越升越高,转过头朝灵宝镇的方向看去。 只见远处繁盛广袤的灵宝镇萦绕着一股死气,许多人正从镇外镇内往外走,动作僵硬,行为怪异,一步一步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而唐玉笺再迟钝也都发现了,所有人脸上都呈现出一股死气,皮肤青灰发紫,显然都已经不是活人。 怎么会这样? 唐玉笺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像是突然间坠入冥河,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身后的义庄传来一声尖叫,是那些被困在阵法内的少爷小姐们。 不知是谁被活尸吓到,不小心踢翻了角落的蜡烛,阵法轰然破灭。 正在与活尸缠斗的太一洚见状飞扑过去。 他已经成仙,有金身,这些活尸伤不了他。那些少爷小姐身上也满是天材地宝,可不妨碍他们因为害怕那诡异可怖的活尸而越添越乱。 唐玉笺没什么妖力,也不会什么术法,能帮上的忙只有将眼下的唯一战力解救出来。 权衡片刻飞身下去,抬手抓住两个已经跳到已经被挤到圈外的男女。 “你干什么?”那两人被抓住,第一反应是尖叫,看到唐玉笺更是奋力挣扎。 唐玉笺不解释,拼命将两人送到墙头,他们惊呼一声,扶着砖瓦坐在那里尖叫不止。 “你把我送到这儿干嘛?” “坐稳别动!”唐玉笺耐心尽失。 高处活尸跳不上去,唐玉笺不停地拎人上去,太一洚转头看到,眼露感激之情,像是快哭了。 唐玉笺拉着他往外走,“我知道你很感动,但你先别感动,你看那是什么。” 她将太一洚拉出义庄,指着外面越来越多的尸群。 太一洚视线骤然被钉死在地上,变了脸色。 他也被此刻眼前密密麻麻的景象震惊到。 从镇中方向走出来的活尸越来越多,一眼望不到头,莫非一个城的人都……他不敢细想。 “完了,全完了。” 唐玉笺头皮发麻,“他们这是都在往哪儿去?” 太一洚抽出巨笔踏上,浮飞至空中,乍一眼看过去,愣住。 唐玉笺张着嘴,半晌后问出一句话,“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住过一家黑店?” 太一洚看向她。 她说,“薛老爷家的木桶,可能装的真是尸首。” 密密麻麻的尸群走去的方向正是白日里去过的薛老爷家。 太一洚掏出玉牌,手抖得快要不听使唤,“我也是刚升仙,这情况实非我能处理的,我要寻求师兄师姐的帮助。” 可抬手飞速掐了几个诀,表情骤然垮了下去。 唐玉笺心中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太一洚看向她,“这里有结界,玉牌没有反应。”说完缩地成寸,身影瞬时消失在眼前。 唐玉笺幽幽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太一洚再次出现,面色铁青,“出不去了。” 唐玉笺问,“哪里出不去了?” “灵宝镇。”太一洚举起一只手给她看,手上鲜血淋漓,可见白骨,“周围一圈环绕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黑雾,连我的金身都能吞噬。” 远处,涌动的尸潮之间。 一道微小影子无声跃上屋脊。 下一刻,灰猫化作高挑修长的身影,静静站在黑暗之上。 男人的轮廓被黯淡的月光勾勒出浅而冷的银边,苍白的手指尾部系了一条极细的红绳,像染着鲜血一般的颜色。 抬手的刹那,空气倏然冷了几分,遍地寒霜结出尖锐的冰棘。 众生皆苦。 每个人都有痛苦。 而魔吸食痛苦。 大地之上人头涌动,脚下的屋檐缝隙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中年富绅一边畏惧,一边又因贪婪而生出无穷无尽的恶欲,而变成怪物。 黑影抬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暗红色的眼眸极其淡漠,须臾之间,手中就会放出憎恨,瘟疫,死亡,和灾难。 薛老爷面前是一尊佛像。 落座在高高的石台之上,香火油灯洒落成斑驳的光影,高台之下血肉堆砌,虱蝇乱舞。 凡人修仙是逆天而为,若是想要修炼成仙,需要先看根骨,若资质平庸,即便竭力吸取天地之灵气,终究徒劳无功,难以突破凡胎。 修不成仙,只能生老病死,归于尘土。 但是薛老爷在灵宝镇看了太多容颜永驻的仙人,从他风流少年,看到如今两鬓生出斑白,若是看不见或许就会认命,可灵宝镇中全是修士散仙,整日在他眼前飞天遁地,这让他如何甘心? 他如今已经有了钱财,可在灵宝镇,地位非由金银所定,而是以修为高下为尊。 如同人间帝王总是求仙问道吞服仙丹,无非也是一个长生。 可他根骨太差,注定无法修行,又没有大作为成不了仙,眼看一日又一日衰老,求助无门,便起了贪欲。 魔便在此时出现,让那种贪欲放大。 再加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帮助。 比如薛老爷自己不知从何寻来的邪术,用炼尸成邪,以至阴之术喂养“神佛”。 薛老爷跪倒在塑像之下,声音含着喜悦,甚至还带着些疯狂,“待我铸成大道,得到金身,定将虔诚供奉神佛,献上骨血无数!” 像是下一秒就会将自己献祭。 屋脊上的男人垂眸看着,缠着红线的手指抬起,反指抵在唇间,无声开口。 「开门」 轰隆—— 大地震荡不止。 “这竟是……” 唐玉笺从卷轴之上向下俯瞰,瞬间头皮发麻。 粗壮的树木在地动山摇中根茎翻出泥土,瓦舍房屋在坍塌化为废墟,大地如同被生生撕裂,那道朱门大户中间裂开,裂缝中涌出猩红粘稠的血肉。 令人窒息的红,像有火焰在裂缝间燃烧。 地府开门。 下一刻,一道巨大的轮廓自裂缝间拔地而起,扭曲变换着,越升越高。 猩红的头颅有整个薛府那么大,散发出腥臭的腐烂之气,身上挂着无数残肢断手,像是粘稠的蛛丝沉沉下坠。 古怪的是,那阴邪诡谲的头颅,竟是闭眼的菩萨像,脑后长出无数只手臂,张牙舞爪,怪异至极。 唐玉笺怔怔地问,“这是什么?” “全是残肢……四、八、十六、三十二只手臂……这是在要用邪术炼就一个黑绳地狱!” 太一洚倒吸一口冷气。 “有人想要成“神”。” 唐玉笺不由得捂住鼻子向后退了许多。 “什么意思?” “黑绳地狱原是按恶业将生前作恶之人打入十六小地狱,有铜铁刮脸,刮脂倒吊,分髃瓟心等等小地狱,其中便有用一狱用烙铁锯身,让作恶的众生反复忍受被割锯之苦。” “先前在棺椁里检验那些尸首时,就发现有些尸身有割锯之痕,明显时锯开身体后又粘合的……我还想,到底是何人在作恶,如此践踏尸身。” 现在,太一洚终于知道了。 “原是有人逆天而为,炼尸供奉,靠阴气,生生堆砌出一尊……血肉菩萨。” 第138章 请神 天上凝聚黑气,不见月光,地上裂开巨口将朱门大户一点一点吞噬,远处走来的尸首像是米粒粘上糯米球,将‘佛’首喂得越来越大。 开合的神佛口中有个苦苦挣扎的人,向上伸着手,半边身子已经融进了血肉菩萨里,朝着悬浮在空中的太一洚喊,“救救我……” 下一瞬,佛口闭合,最后一点缝隙被吞噬。 太一洚脸色异样,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咬破手指,用血在符纸上画一道符咒。 唐玉笺还在焦急的寻找什么,被他喊上来,“玉笺,你离远一些。” “你要做什么。” “烧符请神,打散这东西。” 张牙舞爪的肉身菩萨渐渐生出身躯,只是佛首太大,身体显得格外矮小,看上去极其古怪。 黄符点燃悬于空中,随着火星的飘落,太一洚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抬起口中催动念诀,周身气流开始旋转,衣袍猎猎作响。 “这是...”唐玉笺从未见过这样的术法,但也知道不是仙术。 太一洚用的还是做人修道时学的那些东西。 见他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的金光,唐玉笺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蕴涌入他的身体,似乎连下面邪异的血肉菩萨也感受到了,身体开始扭曲,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忽然这么有实力?”唐玉笺不明觉厉,“请的什么神?” 缭绕的云雾之上。 小童垂眸,看到繁茂的人间山川。 忽然,他发现在山间某一处团诡谲古怪的黑雾,大抵是又冒出了邪祟。这种事情无需惊动太子殿下,他下去便能处理。 他抬眼,悄悄观察前面那道身影。 可就在小童想着的时候,太子忽然抬手,指尖绕着一抹金光,小童又看向黑雾,有些惊奇。 一眼就看出来是下面那团黑雾中正有人在借太子的力。 小童一贯会察言观色,当即开口,“殿下,这是进无极山门的试炼之处,像生了魔气,不如我下去看看。” 原以为这淡薄的魔气无需惊动太子,可没想到他竟然凌空停下,是要亲自过去看看的意思。 魔气之下,浓烟滚滚,罪孽深重。 太一洚刚刚身上仙气大盛,勉强将佛首打开一条缝,可身上已显出亏空破败之兆,一条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像是已经不能用了。 唐玉笺焦虑的看他,“太一洚,你怎么了?” 太一洚口中渗出鲜血,一手撑在笔上,转头看向她,“抱歉,玉笺,我已经成仙,就不能再借力了,用凡人的术法请神上身有违天道。” 说完,他就开始剧烈地咳嗽。 唐玉笺看的心惊,忙对他说,“你快别说话了。” 太一洚似乎还要撑在那里,唐玉笺觉得再让他在那借力很可能会眼睁睁将自己弄死。她坐着卷轴冲上去,一把拉过人,不许他挣扎,“你把自己耗死了我们也活不下去,不然先躲一躲,能活一会儿是一会儿。” 脚下的火焰越烧越凶,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无数活尸还在往血肉菩萨上涌。 唐玉笺攥紧了手指,看着脚下炼狱般的一幕,头皮发麻。 成仙也太可怕了,成了仙就要面对这个吗?那就算能得到长生又如何,能活多长时间还不一定呢。 正想着,身旁的太一洚又开始一边咳血一边挣扎,像是要冲下去,却被唐玉笺一手压制住。 他已经虚弱至极,单手就能控制住他,也是凄惨。 “你快别动了,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吗?”唐玉笺被他这模样唬住。 “是我太弱了,你去那些公子小姐们身旁,他们身上有法器,兴许能护你片刻。”说完,她身上一重,太一洚直接倒在了她肩上。 “太一洚,你怎么了?”唐玉笺晃了晃倒在旁边的人。 太一洚脑袋往下坠,发丝散乱滑落,像是快要失去意识。 “玉笺,我对不住你……” 血肉菩萨所在之处的火焰不断攀升,邪气直冲云霄,地面的裂缝也缓缓扩大,下面翻涌着猩红泥泞之物,恐怖如斯。 唐玉笺满脸焦虑,坐着卷轴飞了那么久,她的妖气原本就亏空,此刻更难以为继。 “太一洚,醒醒啊……” 忽然,头顶传来剧烈的震荡,满地的活尸似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震慑,纷纷摔倒在地。大地随之剧烈震荡,草木和碎石发出了刺耳的嗡鸣声。 半昏半醒的太一洚费力睁开眼,神色起了变化,低声自语道,“竟然真来了?” 紧接着,浓重的黑雾被一道气势磅礴的仙韵生生劈开。 唐玉笺问,“你刚刚说什么?” “借力是与神灵沟通,请神借力。”太一洚显然也有些恍惚,难以置信,“我请的神仙,好像亲自过来了……” 唐玉笺怔怔地仰头看着,耳边狂风四起,脚下阴气流窜,昏暗的天空却透出细碎金芒,越聚越多。 刹那之间,将雾气生生劈开,耀眼而绚烂的金芒霎时间覆盖天地,唐玉笺承受不住,侧过头避开光线。小說中文網 只能感觉到浩瀚到让人觉得恐怖的仙气从天而降,兜头压下震慑四方。 唐玉笺的手止不住颤抖,可身上的妖力却一点一点地富裕充盈起来,出自本能的吸引,她眯着眼,忍不住朝云端看去。 在浓郁的烟雾之间隐隐约约看到了一道身影。 是谁? 怎么会有这般恐怖磅礴的仙力? 血肉之中的佛首像散开的珠串一般,生生破碎成无数残肢断体,徒留一道邪祟凝成的菩萨像横断在地面。 骤然掀起狂风,整个天地都被强烈仙力震慑,唐玉笺和太一洚一同被掀翻,滚落在地面。 不远处的残断废墟之间,隐约能看到躲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少爷小姐们。 他们竟然还好好的,身上没什么伤势,只是一个个灰头土脸,像被土埋过的小鸡仔一样。 唐玉笺莫名觉得好笑,可这个时候也笑不出来。 太一洚躺在她身下,替她承受了撞击力,此刻看起来摇摇欲坠。 她连忙将太一洚扶起来,不忘问出另一个问题。 “你请的神仙是什么神?” 太一洚眼眶泛红,怔怔地看着天际,口中喃喃道。 “天族太子,烛钰。” 第139章 雾隐山仙宫 唐玉笺被这出场镇住。 地狱开门,邪魔降世,整个灵宝阵即临灾厄,甚至连那些在她眼中已经十分厉害的修士散仙们都变成了一具具活尸,铸成的血肉菩萨更是可怕至极。 她一直心惊肉跳,担心自己会死,可刹那之间,从天而降的仙人就扭转了乾坤。 凌厉的罡风吹拂,唐玉笺发丝翻飞,眯着眼看向天空,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谓的来自强者的震撼。 差距实在太大了。 先前太一洚拼尽全力,未能伤及血肉菩萨分毫,甚至请神借力才勉强在佛首之上劈开一道裂痕。可现在这事便平息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族太子么? 唐玉笺心里一直有种说不上来的慌张。 这位天族太子,不会是当日自己在人间红莲禅寺旁遇到的那个“殿下”吧?如果是的话……就麻烦了。 可费力去看,却发现那人的身影十分遥远,怎么看都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金雾,只能隐约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尘世风霜初歇,金芒轻纱缥缈。 逆光的云雾间降下了一个眉眼清俊的少年,落地无声,抬手降下结界,密集的金线封住薛府四角和巨大佛首,又掐指唤人来清理此地。 要走时,抬眼看到浑身是血靠在唐玉笺肩膀上的太一洚,径直走了过来。 仙童的眼瞳竟是纯净空灵的银色。 他抬手在太一洚额头间抚过,便顷刻止了崩裂的血口。 “是你们借殿下的力?” 太一洚连忙要行礼,看到仙童的眼神像是看到了救星,只是他浑身是血,还没跪下去就被仙童隔空扶住肩膀。 “不必多礼。” 仙童抬眼望向云端,像是急着回去复命,让太一洚长话短说。 于是他三言两语向仙童解释清楚,自己是来带外门新弟子过试炼的,结果误打误撞撞了魔。 现在这试炼现在被搅乱了,他们身上就没有镌刻过试炼的印记,可能无法入山门。 仙童看着从乱石后面走出来的一帮男男女女,都是凡仙结合的血脉,现在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没有半点无极仙域该有的体面。 他沉吟片刻,说,“你们既然挺过了魔的这一关,那这试炼按理来说便算是过了。” 一群少爷小姐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云端上的影子是谁,但再怎么说也从刚刚那可怕的场面中猜出,面前的银瞳少年身份不俗,都在悄悄抬眼打量。 听到这话,猜到他是无极的仙人,纷纷感谢起仙童。 只有一个人面色古怪。 见到仙童要走,桑池终于站不住了,开口喊住对方,“仙子且慢,我们这里混入了一个妖!她不能这么混进去吧!” 原本洋溢的感激之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仙童看过去,慈悲柔和的面庞,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桑池打了个哆嗦。 “你们是哪个洞府仙峰的?”仙童冷声问。 桑池不敢说话,下意识抬眼看向太一洚。 无极仙域三峰十二门二十四洞,另有门阁灵谷无数,他们要进的是外门的玄天宗。 “此等小事,交由你们主事去管。”仙童说完,冷哼一声。 桑池脸色瞬间煞白,支支吾吾,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要走时,仙童却在唐玉笺面前停顿片刻,问她,“你是妖?” 唐玉笺有些意外,点点头。 仙童多看了她两眼。 说是妖物,身上却没什么妖气,容貌姣好,一双红瞳睁得圆圆的,气质纯净无害,穿着普通,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并未绾起,顺服乖巧垂在肩上。 仙童垂眼看向太一洚递上的无事牌,倒没说什么,留下一句让他们好好休整就离开了。 桑池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觉得十分难堪,他狠狠的瞪了一眼唐玉笺,好像让他出丑的是唐玉笺一样。 有人大着胆子问太一洚,“刚刚那位是谁呀?” 太一洚仰着头,许久都未能收回视线。 “是仙域的太子殿下。” “太子……”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是天宫上那位太子吗?” 除他之外,还有谁能被称作太子殿下? 周围安静了下去,原本还怒气冲冲的桑池一张脸重新变为煞白,像是失了魂一样,连身边表妹喊他都没能听见。 唐玉笺有些反应不过来。 到此刻,都还没见到那位太子殿下。 太一洚十分敬重太子殿下,仰头望向云端,“殿下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能出手相助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唐玉笺本来也是这样想的。 刚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头顶再次荡开仙韵,金雾翻涌。 原本走了的仙童,又一次出现了。 这次眉目间竟然带着淡淡的笑意,踩着云雾落在太一洚面前。 看得太一洚受宠若惊,又要行礼。 “不必多礼。”仙童虚扶起人,一改刚刚冷淡的模样,“殿下会在雾隐山仙宫休整,让你们也去休息一夜,诸位请随我来。” 身后有人大着胆子问,“是殿下让我们去仙宫吗?” 仙童颔首,默认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诧地面面相觑,一双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听闻外门哪怕以后进了无极,也极少能有机会窥见殿下仙颜,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 察觉到唐玉笺异常的沉默,太一洚下意识看过去,看清她的表情时一顿。 “你怎么垮着张脸?” 唐玉笺问,“你不是说那位殿下日理万机?” 太一洚点头,“殿下是如此。” “那他为什么有时间在雾隐山住一夜?” 这件事太一洚也觉得奇怪,雾隐山仙宫离无极十分近了,以殿下的速度,转瞬间便能回到无极之内,可他竟然在雾隐山休息歇息下了。 雾隐山的仙宫在最靠近无极仙域的云海之间。 缥缈的云雾中,仙宫的轮廓若隐若现,精致华贵的金顶嵌着琉璃瓦片。 天族殿下出现在雾隐山的事情不知何时传开了,许多人闻风而动,连太一洚入门至今都难得一见的师兄师姐们也都赶过来了。 一时之间,雾隐山这处云海都变得热闹起来。 仙童将遇魔的那群人亲自安置好了住处后,返回主殿去寻太子复命。 却没想到刚出门,就看到了身长玉立的太子殿下。 雾隐山的花园中满是仙域独有的玉树琼花,在云雾之间,仙气缥缈,空灵出尘。 太子殿下衣白如雪,修长的手指扣在一片无事牌上,于迷濛的山雾之间,像是一尊华贵高大的玉雕。 仙童上前,屈膝行礼,“殿下,已将他们安置妥当了。” 良久没有听见殿下说话,仙童悄悄抬起头,看见殿下的目光落在某处,视线跟着看过去。 远处是那群尚未回房的人。 鹤仙一贯察言观色,察觉到殿下的目光似凝在其中一人身上,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殿下若是觉得他们有问题,不如我去细细盘问一番……” 话音未落,对上殿下冰冷的目光,顿时感到一阵压迫,话音卡在嗓子里,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第140章 认出 垂头等待许久,鹤仙终于听到惜字如金的殿下开口。 “他们的试炼过了吗?” “回殿下,雾隐山有魔,他们原本要过的试炼不作数了。” 鹤仙瞧着太子的反应,斟酌片刻说,“殿下,不知他们这试炼算是过了,还是交由主事处理,重新定夺?” 太子没有开口。 鹤仙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百余年,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殿下,可这会儿,仍然猜不透他的心思。 天宫有仙十万余,太子兼顾六界,众生在他脚下如同一个又一个沙砾,他也从来不过问仙域纳新的事。 可今日竟然临时在雾隐山上的行宫落脚,并将那些尚未入仙门的外门弟子请了过来。 另一边,仙宫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多。 太子亲临,周遭的仙闻风而动,阵仗不算小。 许多人得知太子在雾隐山仙宫,纷纷赶来一见天颜,整个仙宫都热闹了起来。 其中许多是这次遣派在外的无极峰弟子,也不乏混迹其中的平庸之辈。随便一猜都能猜出来,这些人都是听闻殿下在此处,上赶着过来投机取巧,阿谀奉承的。 外门这帮人,平日就烂泥扶不上墙,这种时候出现的倒是快。 门外有许多人有意无意打探,都在好奇殿下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连一向小透明的太一洚身边都围了许多人。 得知雾隐山有魔气入侵,殿下途经此处出手相助,还让他们也来行宫修正。许多人的目光变了。 “早知如此,真该由我来带领雾隐山的新弟子……”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另一个男子看到太一洚浑身上下的狼狈样,赞同地说,“的确,你看你,浑身上下都是伤口,魔气这种事你应付不来,这不是给殿下添麻烦了吗?”仦說Ф忟網 太一洚嘴唇动了动,低声说,“是师兄师姐将此地分给我的……” 本身他也不想来带那帮仙凡结合的少爷小姐。 不都是因为这些师兄师姐不想接手才让他来的吗? 正在交谈之际,天边银云乍现。 几个品阶看起来更高的男女从云中落下,衣裙飘扬,气质空灵高贵。 不久前见过的银眸仙童也在他们之中,似乎在引这些人前往某处。 路过时,仙童看见了太一洚,语气温和地告诉他,“晚些时候去前殿领取补药。” 之前喋喋不休的外门弟子都不说话了,面容古怪的看着太一洚。 仙童说完了话就要离去,脚步一顿,对唐玉笺说,“今夜你也来。” 来哪里? 没等她问出来,忽然感知到有哪里不对。 周遭几个人也突然噤了声。 唐玉笺的眼皮猛地颤了一下,听到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开口恭敬的喊着“殿下”,拢手躬身,像是在行礼。 她缓缓抬头,视线被不远处一道人影吸引。 回廊之外,男子白衣如雪,身量颀长,站在屋檐与庭院的交界之处,五官隐在半明半暗之间。 眉眼俊美,薄唇颜色淡红,弧度冰冷,整个人透着高不可攀的压迫之感,疏离而不尽人情。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人微微垂眸,与唐玉笺的视线对上。 眼瞳黑到泛着淡淡的蓝,压在纤长的睫毛之下,凝着她,没有把视线移开。 唐玉笺一愣,下一刻猛地低下头去。 一阵凉意顺着后颈窜流至全身,惊出一身冷汗。 被利刃贴着发丝划过的感觉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是他,真的是他。 寒意与恐惧将她紧紧冻住。 是红莲禅寺之外碰见的那个人。 巨大的黑龙像是无法散去的阴影,一直盘踞在唐玉笺的头顶之上,许多个日夜想起那晚遮天蔽日的黑龙,还会将唐玉笺吓醒。 他认出自己了吗? 她是不是要逃了…… 唐玉笺脑子乱作一团,几乎无法动弹。 不久后,空气中弥漫的无形压迫感也消失了。 身旁的人又开始交谈起来。 唐玉笺僵硬的抬头看去,回廊处的人已经不见了。 “殿下……呢?”她哑声问。 太一洚说,“不用看了,太子殿下必然只是路过。” 随后见她一双圆圆的眼眸满是惊恐,连忙关切地问,“玉笺?是哪里不舒服吗?” 唐玉笺回过神,喉间干涩,“乍一看见天族太子,太紧张了。” 听见她这么说,旁边一位不认识的男子压低声音,“是不是感觉他看我们的眼神像在看狗?” “……”唐玉笺愣住。 那人扑哧一声笑出来,见唐玉笺一双眼睛红红的,安慰道,“别紧张。我进仙门这么久,也没被殿下正眼看过一眼。太子殿下只是看上去冷戾一些。” 唐玉笺愣了愣,“实际呢?” 男子摸摸鼻子,“实际也冷。” 闻言,周围那几个面容姣好的男女人不由得轻笑。 那人也笑,“不要拘谨,以后许是你的师兄了,传授你些经验,听不听?” 师兄? 唐玉笺眨了眨眼。 师兄告诉唐玉笺,他们半月前奉命在无尽海行事,封印动荡,几个被魔气入侵的古兽嗜血狂怒,染了山中的草木和亡魂,让那附近几乎变成炼狱。 周遭的妖魅精怪几乎屠尽,他们都被逼入绝境。 要不是太子殿下及时出现,顷刻间将邪魔扫荡一空,他们可能连一抹残魂都无法留下。 绞死在魔气中,只能灰飞烟灭。 说这话时师兄声音都带着敬畏,轻得像说出来都会冲撞了那位殿下。 “殿下看着有些可怕,但也是能救我们的真仙。” 太子……殿下。 唐玉笺缓慢地想,这次这位殿下,倒是也救了他们。 可他上次要杀她。 那位师兄又说,“太子一般不会理会我们,遇见太子殿下,你只管低头行礼便好,等他走了,我们再继续行走闲谈,不然是对太子的不敬。” 唐玉笺点头,神情终于放松了些。 “看,殿下过去了,他要去前厅,没工夫理会我们。” 师兄离近了些,身上的仙气落入唐玉笺鼻尖,“你不是凡人吧?模样倒是特别,你是妖,还是精怪?” 唐玉笺低声,“妖吧?” “妖就是妖,怎么你是什么自己还不确定吗?”那师兄又笑,弯下腰寻她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唐玉笺后退一步,“你还不是我师兄呢。” “防备心这么强?”那人仍旧在笑,“认识一下,以后进山门了师兄罩你,师兄可是内门金光阁的。” “太子殿下真是仙人之姿。”身后还能听到有人赞美。 接着声音一变,音调拐了个弯儿,“殿下又回来了。” 唐玉笺一愣,没等反应过来,看到周围的人又都低下头。 “低头,殿下过来了。”身旁的师兄拉她。 瞬息之间,唐玉笺背脊僵住,眼睫随之猛颤了一下。 那种恐怖而凌厉的仙气。 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低下头,闭上眼,耳朵里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愈发近了。 有几个人连忙迎了上去,低声说着什么,声音离得很近。 “殿下,命官在无极峰山门下谢罪,已经等了半月有余。您还是不见他?” 唐玉笺一动不敢动。 “让他自断一臂,二十蚀魂鞭。” 凉薄又疏离的嗓音就在头顶之上响起,从容不迫。 “余枫,你随我来。” 身旁的师兄一愣,连忙应声跟上。 擦肩而过。 唐玉笺目光微动,清晰地看到一小片雪白的衣角从视线边缘划过,头顶尽是一种来自仙阶高位者的威压,气质冷漠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脚步声离远了。 她怔怔抬头,看着远去的背影。 他好像……没有认出她? 第141章 “站住” 唐玉笺心情好,晚上多吃了许多东西。 天宫里的果子又大又甜,不知是什么品种,和以往吃过的都不一样。 连太一洚都频频侧目,忍不住问她一句,“今日怎么觉得你心情这么好?” 唐玉笺转过头对着他笑,“如果能成仙,我的心情就更好了。” 太一洚被她的笑容感染,跟着说,“玉笺,你一定是能成仙的。” 唐玉笺笑得更灿烂,“借你吉言。” 别宫的点心精致可口,太一洚看她喜欢吃,将自己面前的糕点也递给她。 “玉笺,这个也给你。” 看着她一副轻松的模样,太一洚也莫名有些开心。 只是很快有仙娥打扮的人走到他身后,俯身在他耳旁低语,太一洚听了,对唐玉笺说,“玉笺,我先离开一会儿,去去便回。” 走了两步后,仙娥似又说了什么,太一洚折返,将一直随身带着的笔递给唐玉笺。 “此物不便携带,劳烦玉笺帮我看管片刻。” 唐玉笺点点头,没有在意,手下笔凌空翻转,便将东西收进了真身里。 对桌坐着和她一同在灵宝镇过试炼的男女,看到她这举动,神色怪异,压低了声音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唐玉笺全然没有在意。 在灵宝镇这几日,她亏待了自己太久,每天睡不好,吃不饱,还总是心烦意乱,实在是不应该。 过了这么多这么久的苦日子,今天虽然受到了惊吓,但同时也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疙瘩。外加雾隐山仙宫的果子糕点十分美味,她这会儿心情愉悦,希望谁都不要来打扰她此刻的好心情。 正在吃着,忽然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气,抬头一看,只见不久前与太一洚低头耳语的漂亮仙娥款款走到她身旁。 仙娥若有似无的打量唐玉笺两眼,含着笑对她说,“刚刚坐在这里的你朋友让你帮他送东西过去呢,姑娘请随我来。” “我朋友?”唐玉笺抬头,眼神不解。 仙娥点头,“他让你送那支笔。” 可刚刚分明是他主动把笔留下的,怎么现在又需要用这笔了? 见唐玉笺一脸谨慎,仙娥说,“此处是仙宫,姑娘请放心。” 被猜中了心思,唐玉笺有些不好意思,跟着仙娥站起来。 见她起身,对面也唰地跟着站起来两个人,唐玉笺刚走到拐角处便被人拦下,不久前一起在灵宝镇试炼的一对男女挡在她身前,“你们要去前宴?” 那位小姐对唐玉笺说话,眼睛看的却是仙娥,“你没入仙门,还是个妖怪,没见过世面,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要送什么东西不如给我,我代你去送吧!” 唐玉笺,“你偷听我们说话?” 对方顿时红了脸,“真不懂规矩,怎么这般说话,果然不能放你去前宴。” 可伸出一半的手被那仙娥拦下。 仙娥似笑非笑地将话驳了回去,“太一族的笔不是谁都能碰得的,这位小姐与那位太一族相识,这笔还得由她来送才行。”Www.XSZWω8.ΝΕt “可是她一只粗鄙的妖物,万一碍了殿……碍了诸位师兄师姐的眼可如何是好?” “慎言,还未入仙门,不可喊师兄师姐。“仙娥不再理会她,转头对唐玉笺说,“姑娘,不可再耽搁了,仙宴上的贵人还等着呢。” 身后的人还不死心,“可是……” 仙娥对唐玉笺道,“请吧。” 唐玉笺觉得自己大概是话本看多了,变得生性多疑。每当有人想带她去某处时,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总是有人要害她。 看着仙娥一路将自己引到正儿八经的前殿,她感到有些尴尬。 云雾缭绕的大殿中间,天族的乐师正在抚琴奏仙乐,空灵悦耳。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天族们竞相向天族太子献媚,上赶着讨好,一个个衣着华贵,头戴玉冠,面容姣好,比画舫上见过的美人打扮素雅高贵许多,有些仙气飘飘的意味。 唐玉笺看惯了画舫上的舞姬,倒觉得各有千秋。 雾隐山仙宫只是给仙人临时落脚用的,这样一座临时落脚用的别宫,竟也修得如此气派。 唐玉笺跟在仙娥身后,一路走过,烟雾蒙蒙的雕梁画栋,反应还算平和。 一旁的仙娥一直不住打量她。 此处别宫的亭台楼阁、宫殿庙宇都是仿制天宫的模样,虽不及那般精致,却也颇具气派,可以唬住许多人。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应有尽有。 原以为寻常妖物见到这场景会露出惊讶之色,却看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像是不为这些外物所动,这让仙娥也不由得露出几分惊讶的神情。 到底是被那位安排要过来的人,确实有些不同。 仙娥暗自思索,她本也出于好奇,想知道那位想叫来的人是何模样,现在看出她虽然衣着平平,且还是个妖物,却也是见过些世面的。 送人送到一半,身后的仙娥推她,“他就在那儿呢,姑娘快去吧。” 再转过头,仙娥已经消失了。 唐玉笺站在殿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悄悄往里面看了一圈之后,没有看到那道令她害怕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殿上仙女们身着彩衣,翩翩起舞,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珍馐美味,琼浆玉液仙果灵草。 目光搜寻了一圈后,唐玉笺很快便发现了坐在离上首位置很近的太一洚。 竟然给他混到那么靠前了? 他双颊红红的,与旁边的人交谈,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看起来很是激动。 唐玉笺对着太一洚不停挥手。 对方依旧迟迟钝钝的很安心,直到旁边的人都发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满面红光的太一洚这才看见门边上偷偷探头的唐玉笺,也冲她招手。 两个人隔着半个大殿互相挥手的场景莫名有些滑稽,唐玉笺面无表情的放下手,很想掉头就走。 太一洚还在远处坐着,着急地唤她,像是要她过去。 他这会儿的确很高兴。 刚被喊来的时候,太一洚还有些忐忑。仙娥来时专门叮嘱他说最好不要带法器,因为大殿里坐的全是贵人,带法器有冒犯之嫌。 于是,太一洚便空手来了。 进来后一看,恢弘气派的大殿里坐满了平无极仙域的内门上仙,门主洞主谷主。 他刚踏入山门不久,此前从未有机会见到如此多的上仙,坐席上全是平日里都难得一见的贵人。 那些上仙还主动和他说话,惊得他诚惶诚恐。 而最令他激动的,是坐下后没多久,座首之上,殿下忽然点到了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是太一氏族。 还说一直知道太一族善画,说想看他写字。 太一洚激动得甚至有些眩晕,连连点头,立即站起来想回去取笔,可殿下却说让他坐下聆听仙乐,笔让别人送来就好。 没想到殿下如此青睐他,还这么善解人意,且还是不久前刚救了他性命的恩人,甚至自己成仙的机缘都是殿下给的。 这一刻,天族太子在太一洚眼中简直镶了金边,他既激动又感动,血液在四肢百骸间涌过,带来一阵又一阵暖流。 上苍有眼,让他碰到这么好的殿下。 因为殿下主动跟他说了几句话,周遭的人也都对他刮目相看,一时间太一洚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耳朵里一阵又一阵嗡鸣,受宠若惊。 唐玉笺不知道太一洚的内心活动,她弯下腰,贴着边缘悄悄往里面走。 心里把太一洚骂了一百遍,又感叹这大殿真大,一段路像走了一千年。 到了跟前,听到太一洚欢快的声音,“谢谢你,玉笺!” 大概是太高兴了,他的声音不算小,在飘渺的仙乐间显得有些突兀。与他同桌而坐的还有几位仙长,闻声齐刷刷地看向唐玉笺。 她顿时感到头皮一麻,急忙将笔进太一洚手中,压低声音,“快闭嘴吧。” 东西送到人手上,唐玉笺转身就要离开。 可大殿里的喧嚣声忽然在此刻戛然而止,空气中都多了一份冷意。 不久前离席的太子殿下静静地出现在座首,来去无声。 颀长的身影被精致的八角宫灯镀上一层淡淡的暖光,趁得他眉眼愈发漆黑如墨,化不开一身的疏离骄矜。 唐玉笺耳朵里嗡鸣一声,脑海中有片刻空白。 她下意识将头垂得低低的,屏住呼吸。 他应该不记得她了吧? 都那么久了……下午时他就没认出她。 他们口中的殿下那么繁忙,会记得那么久之前在人间见过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妖怪吗? 唐玉笺幅度极小的往后挪。 不敢抬头,低垂着眼睛往后退。 眼看快要推到雕花柱后。 忽然一道声音从座首响起。 “站住。” 唐玉笺身子一顿。 僵硬的低着脑袋,一动不敢动。 这下周遭的上仙们变得更加安静,一道道目光如有实质的落在唐玉笺身上,连太一洚都愣了,转过头怔怔的看向她。 “抬头。”殿上的人淡声命令。 第142章 仙宴 殿下开口之后,大殿之上万籁俱寂,所有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在唐玉笺身上。 带着些许惊讶和探究。 唐玉笺浑身紧绷,浑身的血液都要凉了。 为什么让她抬头,是想起来了吗? 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惊疑不定,良久的沉默让太一洚都觉得紧张,焦急的低声提醒,“玉笺,殿下喊你呢。” 唐玉笺脑海中过了八百个念头,小心的抬起头,恰好撞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 他正拿着一个东西缓缓擦拭,修长的五指琢磨如玉,动作慢条斯理,清冷淡漠的不带一丝人气儿。 “太子……殿下。” 唐玉笺张了张嘴,声音轻轻的,有些细弱。 周遭更安静了。 席间的仙们纷纷静若寒蝉,不敢抬头随意张望,可眼中都写着好奇和八卦。 太子垂眸,目光在唐玉笺略显苍白的面容上落了须臾,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很是惜字如金。 席间在座的仙都知道太子殿下的耐心不多,平日里也极少开口,只有不熟悉他的人才会被他俊美冰冷的皮相迷惑,忍不住靠近,下场无疑都是自讨苦吃。 但今天这情况极为罕见。 因为所有人都听到太子又开了口,“听说是你先发现的魔。” 唐玉笺有些不确定,抬头看了眼太一洚,看对方对她点了点头,这才小声应了一句“是”。 旁边的仙摇摇头。 没规矩,应该先说“回殿下”才是。 果然是妖,不登大雅。 可接着就听到高台之上的太子殿下问,“受伤了吗?” “……”嗯? 这太子殿下现在如此亲切了吗?唐玉笺有些摸不着头脑。 明明上次见到他还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怎么这次再见像变了一个人? 她又看了一眼太一洚,只见这会儿太一洚眼里也有些茫然,转过头和她对视,目光犹疑地在唐玉笺身上停了一会儿。 太一洚想不通,笔已经送过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向殿下展示才华呢,怎么殿下的注意力就到唐玉笺身上了? 上首的人还在等唐玉笺回话,他不开口,整个大殿都静如凝结。 见太子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唐玉笺身上,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太一洚自以为很有眼力见地开口,“殿下,玉笺她……” 一句话刚说了一半,殿下就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 太一洚头皮发麻,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唐玉笺摇头,小声说,“没有。” 倒是比殿下还惜字如金了。 可上头那位殿下却全然不在意,淡声说,“入席吧。” 是要她坐下一同享用仙宴的意思。 除此之外,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高冷得让唐玉笺有些忐忑。 他真的记得她吗? 会不会是她多想了? 果然,殿下很重视魔气入侵之事。 按理说,唐玉笺既未通过试炼,尚未入仙门,又是个妖,甚至连个散仙都不算,按规矩是没资格与上仙同桌共饮的。然而,太子殿下亲自开的口,便无人敢多置喙。 唐玉笺环顾四周,发现太一洚附近已无空位,众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前面挤,哪怕无法靠近太子,也想尽量挨近位高权重的上仙。因此,门口的位置显得有些稀稀拉拉。 唐玉笺没做犹豫就朝门口走去。 然而刚走了几步,就有仙娥上前拦她,将她往前面引。 唐玉笺浑身一哆嗦,她们竟然在最前面的席位上加了一双碗筷,示意她直接坐在那里。 “……”唐玉笺如避蛇蝎般往后退,小声问,“姐姐,别的地方不能坐吗?那边不该我坐吧?” 仙娥像听不见一样,喊着客服般的笑容将她带过去。 她有些害怕太子,虽然对方好像没有认出来她是谁,表现也没有任何异样。 但是那天在红莲禅寺之下追杀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尤其是那条遮天蔽日的巨龙,一连让唐玉笺做了许久的噩梦,现在一听到“殿下”两个字还会本能恐惧。 大概是因为心虚,唐玉笺很是紧张。 坐下后也浑身紧绷,因为这里离天族太子太近了,视线余光甚至可以看到他的衣袖。 他的手一直垂在桌案边,很放松的姿态,手指修长清瘦,美得像玉。 唐玉笺很少看到那么漂亮的手,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回想起来,长离的手就很好看,尤其是在抚琴时。被她当作炉鼎的时候,每次咬他,她都会注意到长离那只漂亮的手紧紧抓住衣袖,用力时白皙的皮肤下会浮现出淡青色的筋络。 ……唐玉笺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长离了。 这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和长离分开那么久。 可是,除却最开始的那几天,她没有觉得不适应。 从回忆中抽离,她又看向高台。 台上的人却一眼都没有往下看,大概是不关注的,俊美的面庞满是淡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也是,毕竟他是太子。 唐玉笺犹豫着,缓缓放松下来。 她来之前已经吃饱了,不打算再吃什么,准备坚持着坐一会儿,尽量不引人注目,过一会儿或许就能离开。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看向桌面,一刹那间有些愣住了。 桌上铺陈的珍馐佳肴琳琅满目,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光看一眼就垂涎欲滴。玉盏中盛着晶莹剔透的佳酿,只需轻轻一嗅,那股清雅的灵韵便扑面而来,仙气扑鼻。 眨眼之间,唐玉笺的七情六欲就只剩下食欲。 仙娥适时将玉箸放进她手里。 算了,来都来了。唐玉笺挣扎着想,她这一生除了筷子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唐玉笺开始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她吃饭时的神情很认真,咀嚼的速度不算快,很斯文,可是她不停的在吃,看她东西的模样,也会让人产生想要品尝一下那道菜肴究竟有多好吃的冲动。 可所有来赴宴的上仙都知道,这种宴席不是真正来吃东西的。 旁边的仙对她产生好奇,和她搭话,刚开了口就感觉到有哪里不对,抬头看去,发现上首那位冷淡地扫来一眼,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143章 点睛 唐玉笺没有注意到这些,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场仙宴上有多突兀专注当下。 在座的都是仙,有意想打量一个人也伪装得特别好,尤其是在殿下还在场的情况下。丝毫没有让唐玉笺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不久后,几个仙娥又端着新的佳肴放在她面前,还对她柔柔的笑。 唐玉笺受宠若惊。 天宫的仙娥真好看。 这太子还挺会享受的。 白发红瞳的妖物能出现在有太子坐镇的筵席已是一件怪事,而她的模样又实在特别。银发红瞳,面容白皙,气质较之其他妖物都要纯净清澈。 她安静地坐着,也不与身旁的上仙搭讪,没有投机取巧之嫌,一头细软的发丝乖巧地垂在肩上,睫毛长长的,在想吃下一道菜时会随着眼瞳转动缓慢开合,模样认真得像在做什么大事。 很奇怪,人间那日之后,分明没有再想起过她,也几乎将这个妖怪的事忘记了,但此刻见到她,当日那些古怪陌生的情绪就又纷至沓来,变得格外清晰。 烛钰的喉间微不可查地滑动了一下。 漫不经心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妖怪肤色很淡,就显得此刻油润嫣红的唇瓣格外明显。烛钰的目光凝在她开合的嘴唇上许久,随后淡淡地移开视线,也拿起杯子只尝了一口里面的佳酿,想知道这东西究竟有多好喝。 唐玉笺吃完了最后一道菜放下筷子,慢慢擦嘴。 似有所感,抬起头看向上方,只见太子殿下冷漠地避开眼,神情十分冷淡。 大概是没想起她。 唐玉笺想,毕竟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妖怪。 自己这样的妖怪,太子不知见过多少个,怎么会记住一个她。 她放松了许多,不像之前那样紧绷着担惊受怕。 仙域不成文的规矩是殿下不离席,其他人不得先于殿下离席。等太子起身在一片恭维声中抬步离开,殿上的人才骤然松了口气。 “这还是第一次与殿下同处这么长时间……” “我也是,以前从未与殿下一同用膳过。” “内门试炼时我倒是见过一次太子殿下,但没有这么近。” “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殿下心情似乎很好?” 唐玉笺吃完东西就坐不住了,起身想走,却见太一洚还兴致勃勃地和身旁的上仙交谈,声音断断续续飘入耳朵。ωww.xSZWω㈧.NēΤ “殿下这次来别宫大概也是为了魔气肆溢之事,无尽海的魔气外泄,后面只会麻烦不断。” 太一洚神色凝重,“所以我们在灵宝镇遇见的血肉菩萨,和你们驱除的魔都是由同一人所控制?” “是。魔能蛊惑心之人,且能摄魂,传说无尽海大阵之下的魔可以用魔气牵丝,被他选中的生灵都会成为他的容器,被喊做牵丝傀儡。” “尚未出世就已经如此可怕了,若是真让那魔从无尽海风封印下跑出来,恐怕会生灵涂炭。” 离开大殿时,太一洚表现得十分苦恼。 他握着笔,脸上满是遗憾,“殿下先前说好了想看我作画,可后面又不看了。” 见唐玉笺一直睁着红红的大眼睛看着他,心底莫名一软,对她说,“不如我作画给你看?” 唐玉笺眼睛更亮了,点头,“好呀。” 就见太一洚咬破手指,沾湿了笔尖,点在地上,绘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鲤鱼。 最后一笔落下,鱼浮空中晃动摆尾,随后跳入地面沉寂下去,某一瞬间像是要溅出水花活过来一样。 唐玉笺惊叹,“好厉害。” 太一洚笑着说,“我不厉害,这术法是太一族的血脉传承。我们地脉也就只有血有点用。” 唐玉笺认真道,“你很厉害,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就觉得你这支笔很厉害了。” “我还差得远呢。”太一洚被夸得羞赧不已,耳根都透出红。 唐玉笺好奇,“那什么才能算作厉害?” “太一族的天脉。” 太一洚神色崇敬。 “公子不聿,是天脉的新任家主,身怀返祖血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生来便是一具美人骨,画技出神入化,模样也有千般变化,很少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模样。” 唐玉笺啊了一声,“画皮?” “可以这样说。公子不聿经常作画,可无论画凶兽还是美人,从来不画眼睛。” 唐玉笺好奇的问,“为什么从不画眼睛?” “因为他下笔生灵,点睛即生,它们会活过来。” 画龙点睛啊?唐玉笺闻言一愣。 好玄,即便在玄幻世界听起来都像在吹牛。 太一洚接着说道,“只是那位家主尚且年少,性子随意,走哪画哪,因此惹出来不少祸事。” “听说以前他曾在扇子上随手画了条蛇赠予路人,后来那扇子不知被谁转手,以重金卖到了凡间。结果扇子中的蛇跑了出来,导致人间巨蛇毁城,差点把凡间的人吓出毛病来。” “幸好太一天脉权柄滔天,富得流油,一一为他摆平了。” 俗称擦屁股。 唐玉笺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问他,“那你说的这家主,能画出来会动的美人图吗?” “自然是可以的。” 她愣愣的,“那他来过我们画舫?” “什么画舫?”太一洚比她更惊讶,隐隐有些酸,“你见过天脉家主的墨宝?不能吧,我都没见过……” 两人闲聊着,一路走回寝殿,远远便看见有人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们,见他们过来,哼了一声转身进了房间。 唐玉笺不知道,短短一顿晚宴的时间,她在太子殿下面前露了脸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有人急得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趁夜色正浓拿着玉牌出了房门。 又有人半夜三更徘徊到太子寝殿附近。 第二日一早,便听说太子已经离开雾隐山仙宫的消息,伴随着这件事的还有各种八卦的议论声。 “昨日有两个内门弟子,已经过了试炼,却被驱逐出仙域。” “内门?怎么会是内门?所谓何事啊?” “投机取巧呗。半夜跑去了殿下的寝殿,说是仰慕殿下已久,前去抱大腿,结果没抱成,还冒犯了殿下,直接被内门的师兄领走驱逐了出去。” “就这样被驱逐出去了?” “不然呢,这难道很光彩吗?那位可是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 唐玉笺听得不自觉张开嘴,幸亏自己昨天没和他说什么不该说的,多说多错,以后能避则避。 第144章 镇邪塔 太子殿下一走,驾临雾隐山的上仙们也纷纷离去,前一夜热闹非凡的别宫眨眼间变得一片空寂。 一群公子小姐们怀着满心的期待,正准备等飞舟来了和新入门的弟子一道进入仙域,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方寸大乱。 太子殿下打开了镇邪塔的第一层,说上次的试炼既然中断,就在仙门内重新过试炼。 且话里话外,传话的鹤仙透露出,太子有意亲自查验的意思。 一句话让那些原本笃定能顺利进仙门有后台的少爷小姐们纷纷慌了神。 上了飞舟后,唐玉笺拉过太一洚,跟着着急,“这试炼怎么办?在仙门内过试炼,我还能过得去?” 太一洚安慰她,“你既在殿下面前露了脸就不用担心。我看殿下都对你是妖的事情没什么反应,还让你留下吃东西,那便是认同了你的身份,这就行了。” 唐玉笺有些不确定,“万一那个太子是懒得理我呢?他昨天都没正眼看过我。” “实不相瞒,我成仙就是殿下提拔的。”太一洚微微红了脸。 唐玉笺又开始酸了,“你这是占了我的机缘,是吧?” “……”太一洚趴在窗户边往外看,“此处的云真白。” 整个飞舟上气氛压抑,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只有太一洚是开心的。 太子殿下亲自定的试炼,还有意过来查验,那试炼肯定不能再任由这些少爷小姐推给太一洚过了。 他乐得轻松,脸上的红光一直没有下去过,还拉着唐玉笺感慨。 “玉笺,你不知道,我请神之时以为一定必死无疑,金身被毁,唯一放不下的是连累你们和我一起死去,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会出现,你不知道,那血肉菩萨被殿下一道金光劈开的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唐玉笺一脸不耐,“大哥,我知道这一幕有多难忘了,你这两天已经讲了七遍了。” “是吗?”太一洚一笑,“感觉恍如昨日。” “差不多吧,前天发生的事,跟昨日也没什么区别。”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殿下懂我。殿下不但将我点化成仙,救了我的命,还夸我,欣赏我,说他想看我作画。” 话里话外一副感动不已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为殿下赴汤蹈火出生入死的模样,仿佛一个狂热粉丝。 唐玉笺面无表情,掰着手指。 第八遍了。 简直精神污染。 见他大有要说第九遍的架势,唐玉笺忍不住打断,“你真觉得他懂你?那你说他一个天族太子,能欣赏你哪里啊?” 太一洚挺起胸膛,“才华。” “不是……你还真信?” “为何不信?”太一洚自信极了,“殿下说我笔法独特,与他以前见过的太一氏族都不同。” 唐玉笺表情有些怪。 太一洚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眼神。” 唐玉笺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我骗人卖假酒时,也总爱说别人特别。” 被骗着欢天喜地花了大价钱买假酒的冤大头也都是他这个反应,每个都想要给她赎身。 昨日在大殿上,唐玉笺看得分明,那位居于高位的太子殿下看太一洚的眼神哪是欣赏,分明跟看见路边的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太子明显都没有正眼看过他。 “你怎么这副表情?那你说,殿下不是欣赏我,为什么要说这番话?” 太一洚脑子不大,自尊心挺强,“我以前只是个凡人,虽是太一族但是不起眼的地脉,太子不是欣赏我,总不可能贪图我什么吧?” 唐玉笺说,“也可能贪图的不是你呢?” “难不成还能图你?” 唐玉笺愣住了。 心想也是。 殿下一晚上只跟她说了三句话,“听说是你发现的魔”、“受伤了吗?”、“入席吧”。 前后加起来不超过十五个字,甚至没有正眼看过她。 “……”算了吧。 太一被她浇了冷水,不大开心。 小发雷霆冷战了半个时辰,没有和她说话。尛說Φ紋網 唐玉笺乐得清净,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一静就静到了无极仙域。 被太一洚喊醒的时候,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甫一走出仙舟,入目所及便是层峦叠嶂的山川湖河。仰头望去,直入云霄的巨大山门巍峨高大。飞舟悬于山门之下,渺小得仿若蝼蚁。 唐玉笺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险些产生了巨物恐惧,总觉得会被吞噬在巨大的阴影里。 这就是传闻中的仙域吗? 风清云霁,湖光山色。 偶尔能在交错而过的山间看见金光璀璨的仙殿宫阁。 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烟似梦,美得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仙域不愧是仙。 唐玉笺跟着极乐画舫见过那么多山川河谷,没有一处是这样飘渺空灵的。 因为他们尚且还不是仙域的弟子,连散仙都算不上,因此没有固定的住处。 飞舟直接停到了传说中的镇邪塔前。 九层妖塔坐落于被封了数道锁链的山谷之间,周遭寂静无声,没有仙门弟子进出,镇邪塔从外面看古朴高大,塔尖之上阴云密布,显得有些不详。 大概事先得了殿下吩咐,镇邪塔外有人等候着,见他们过来,便抬手解开门上的封印。 这塔从外面看并不算大,但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仿佛进入了一个与寻常世界并无不同的天地。 “这就是进来了吗?” “进来了。” 唐玉笺抬头,环顾四周,有些恍惚,“感觉就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太一洚说,“你只需抬头看一下就知道了。” 唐玉笺抬头望去。 太一洚问,“看到了吗?” 她摇了摇头。 “没看到就对了。”太一洚说,“这里没有日月星辰,这就是法器中的世界。” 没有日月星辰? 唐玉笺心想,用这种方式判断似乎有些草率,因为她的小小卷轴里也有日月星辰,但她的卷轴里却很简陋,没有这里的亭台楼阁和山川流水。 太一洚在一旁告诉唐玉笺,“镇邪塔里自有乾坤,收缉和镇压的都是这些年为祸四方的妖仙鬼魔、魑魅魍魉。” 妖塔共有九层,越往上,镇压的东西就越危险。 最下面的这一层大抵都是一些曾经作恶、被收进来的精怪鬼魅,第二层是妖邪,第三层多是一些凶兽。 一直往上,传闻中最上面那一层镇压的是堕仙。 “堕仙?”唐玉笺微微侧目。 “是啊,沾染了无辜鲜血的仙,被褫夺仙骨镇压在此处,就是堕仙,比寻常的妖邪危险多了。” 这次试炼,镇邪塔开放的也只有第一层。对于他们这些尚未进入仙门的新弟子来说,这一层已经足够危险了。 开门的人十分高冷,什么多余的话都没对他们说,只是叮嘱他们要小心,若是在这妖塔中死去,便算是试炼失败。 当然,死也不会是真的死,如若他们能击败品阶越高的邪祟,便能进入越好的地方。 唐玉笺只想成为仙后长生不老,逍遥快活混吃等死,并不期待自己有多大的造化。 她悄悄想,随便应付过去就算了。 可这试炼,显然不是那么好过的。 一眨眼之间便有个姑娘在她眼前被蛇妖一口吞下,渣都不剩。 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太子殿下真的来了。 第145章 镇邪塔 02 镇邪塔内也有白天和黑夜。他们在树林间找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准备过夜时,有邪祟嗅到了活人气息,压垮了无数枝桠,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断裂的树枝压住了一个锦衣公子,他惊慌失措地伸出手朝身旁的人大喊,“救我!” 原本准备逃跑的姑娘犹豫了一下,转身去拉他,却在握住他那只手的瞬间,看到他面容陡然变得狰狞。随即被他一把推入蛇妖口中。 唐玉笺亲眼看见了全过程,手心里满是冷汗。 即使知道在镇邪塔内死去并不会真正死亡,但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仍然太过震惊。 蛇妖吞噬完那名女子后,硕大的竖瞳盯住了唐玉笺。 恐怖磅礴的妖气震慑下,她几乎动弹不得。 然而比起恐惧,她心中涌出的更多的念头竟是对成仙的渴求,如果现在被它吞下,就会被驱逐出去。 不行,她一定要成仙。 “玉笺!” 身后有人大喊。 唐玉笺骤然回神,转身就跑,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那群公子小姐们见到有人被吞后,才终于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纷纷不敢再抱怨,惊慌地四散奔逃。一时间,树林间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镇邪塔里的妖物确实与唐玉笺曾经见过的所有妖都不同。在画舫上遇到的妖邪都对她很友善,总让唐玉笺有一种错觉,觉得他们也像是人一样。 她从未遇到过如此凶悍、血腥、野蛮且毫无一丝人性的妖。 不知是否因为嗅到了同类的气息,那蛇妖一直在唐玉笺身后紧追不舍。 正当唐玉笺焦虑不已之时,鼻尖倏然嗅到一股冷香。 下一刻,她抬头。 于林间错落斑驳的光影中,对上了一双漆黑凉薄的眼眸。 是太子。 他什么时候来的? 唐玉笺心神一颤,背脊莫名串起一股冷意。 身后巨大的黑蛇压碾过断裂的枝桠,腹部鳞片粘着地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身前的那双眼深邃又美丽,黑得隐隐泛蓝,像是有无尽的漩涡藏在其中,能将人魂魄都吸进去。 唐玉笺想也没想,直接调转脚尖朝林间站着的那个人掠去。 太子微微挑眉,似是没有料想到她的动作,也没有躲,任由唐玉笺飞快掠到他身后。 电光火石之间,银眸乌发的纤细少年不知从何处出现,抬手一挥,只听见一声嘶鸣,唐玉笺来不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见巨蛇粗壮的身体连连向后翻滚数百米,撞断了无数根粗大枝桠,蜷缩在地不得动弹。 好快。 发生了什么? 唐玉笺微微张嘴,头皮发麻。 鹤仙童子收手,向太子微微躬身,身影随即消失在眼前。 眨眼之间风云巨变,一切戛然而止。 唐玉笺缓缓抬头。 面前的人身量极高,几乎挡住了她大半视线,若有似无的环绕着一股冷香,随着衣物极轻微的窸窣声,他转过身,居高临下的看向唐玉笺,眉眼间一片淡漠。 “是你。” 头顶的嗓音冷淡,像冰凌撞玉瓷。 唐玉笺心里“咯噔”一声,身体都跟着抖起来。 她赶忙低下头,眼中只剩下云白色镶银边的衣襟,“见过殿下。” 这下好了。 惹上大麻烦了。 …… 天族太子抬步走进林间,周身充斥着高阶仙长的威慑与压迫感,气场强大得让人心生畏惧,没有一个人会忽视他,从出现在妖塔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便都不自觉落在他身上。 可没有一个人敢直视他,只敢望向他脚下,头不自觉地低垂着,忍不住产生想要跪下朝拜的冲动。 传说中这个无极仙域内极少能看见的贵人,在三日之内出现了两次。 “他为何会亲自来?” “定是要看看你们试炼得如何。” “可我们不是外门弟子吗?竟值得殿下亲自来一趟?” “……管好自己。” 唐玉笺此刻也极度不安,不但不安,还有些心虚。她刚刚脑子一抽躲在高冷的殿下身后,现在开始担心对方会不会发现她借刀杀蛇。 她悄悄问太一洚,“这太子为何真的来了?不是说他日理万机吗?” 太一洚转过脸,眼睛亮得像夜明珠,“一定是因为殿下重视咱们。你忘了在灵宝镇上,我们可是协助殿下除掉了魔气的。” 唐玉笺震惊,“可不是说许多地方都有魔气吗?昨日宴席上那些上仙说他们还去无尽海了呀,太子不应该更重视他们吗?” “这不一样。” 至于怎么不一样,太一洚也说不出来。 震惊之余,殿下在大家还没回过神之际便随手驱逐了一男一女,使他们直接被淘汰了。 听说这件事之后唐玉笺心有戚戚,“他们怎么可能会出局呢?你不是说他们是关系户吗?”尛說Φ紋網 “他们虽然是关系户,可那位可是天族太子,手掌生杀大权,怎么会看这些酒囊饭袋进仙门?” 太一洚又开始主动为太子解释, “刚刚那男子为了一己私欲,残害同门,这样恶毒的心性若是成仙,那就是仙门不幸。这些下作的手段如果没摆到台面上还好,可是如果在太子殿下的眼皮子底下,那就是自寻死路。” “原来驱逐的是他?”唐玉笺竟觉得有些畅快,“做得好。” 说完后,忽然又更慌了,“完了,我刚刚躲在他身后……而且也是酒囊饭袋,那我怎么办?” “你是耍小聪明,性质不同。”太一洚想了想,帮她出主意,“这样吧,你尽量低调些,别离太子太近,小心一些。” 唐玉笺点头,“你说的对。” 于是后面半日,她真的躲远了。 远远看见太子后便小心翼翼地藏到一边,不敢动弹。 一天下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旁人都不知道是谁惹到他了,唐玉笺更加害怕,大气都不敢喘。 又过了半日,太一洚忽然萎靡不振的说,“我觉得殿下好像不喜欢我。” 唐玉笺,“嗯?” 因为天族太子的到来,试炼变得愈发严格,但也让人安心了起来。 毕竟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条巨蛇如何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的,有殿下在,至少不会死得太难看。 唐玉笺跟在后面,听到他们说此去是找一处镇妖塔第一层的八角仙宫,据说那仙宫里藏着品阶稍微高一点妖邪。 “品阶高了,会分入好一点的宗门……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进内门。” “内门?” “是啊,进了内门修炼的术法也会是高阶术法。” 太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半日,脸色肉眼可见的冷淡起来,如同冰封,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么差的。 鹤仙几次以为殿下会生气,便出现在他身侧,却发现殿下虽然眉眼间透出不耐,却并无离去之意,这让鹤仙童子感到有些困惑。 他们口中所说的八角仙宫,是曾经无极仙域中每个仙君旧居,依稀能从林间巨大的断壁残垣间看出昔日的辉煌璀璨,只是现在玉砌雕栏上长满苔藓树枝,地上枯枝败叶落了厚厚一层,野草丛生。 到了宫门外,鹤仙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此处为太华仙君旧居,殿内残余仙气吸引来无数妖邪,请诸为此去多加小心。” 一番话说得原本紧张的公子小姐们愈发惶恐不安。 唐玉笺想要速战速决,目光环视,在残破的拱门外看到了一个没那么凶恶的精怪。 她抬手从虚空中取出以前在画舫里随手拿到的小玩意儿,跳入真身,身影瞬间消失在空气中。下一刻,她出现在精怪之上,抬手撒去一层白霜,眼疾手快地封住了那精怪的行动之力。 精怪毫无防备,轰然倒地。 唐玉笺收回手里的小瓶子,晃了晃。 瓷瓶里装的是客人们玩花样时用的软骨散,无论是画舫上的妖还是精怪,碰了这药都会酥软无力。 她被管事命着来回送药,自己漏下来了许多瓶,原本想着低价卖给后院的小仆们换钱贿赂后厨,没想到后面竟攒了一大堆,都被她丢进卷轴里放着。 她又一抬手,从真身中抽出一柄小巧的剔骨刀,可就在刺入精怪命门之际,犹豫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下,整个人不知被从何而来的一股力吹开,滚入了一旁的草丛中。 那只瘫软无力的精怪被一个路过公子捡走,他祭出法器,毫不费力地扭断了精怪的脖子,兴冲冲的喊,“猎到了!” 转瞬间就过了试炼,消失在镇邪塔中。 唐玉笺从草丛中钻出来,傻眼了。 宫门外,太子眉眼疏冷,见她顶着凌乱的发丝站在草丛旁,眼神微微一动,抬步从她面前走过。 擦肩而过之际,淡淡道,“跟上。” 第146章 此处危险 天族太子出现在废弃仙宫,还是在一群尚未过试炼的新弟子面前,立即引来了很多人争相挤到他身边,想靠近又不敢真的碰到他。 走了几步,太子停下脚步。 漆黑的眸子里没什么笑意,神色有些严肃,微微皱眉。 前呼后拥的一堆人顿时安静下来。 唐玉笺被身前的几个高个男子遮住视线,只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对身前的人说,“你们两个,去西角楼,那里有对双生狐妖。” 太子的话,没人敢置喙。 两个人连忙应’是’。 等那两人走远了,唐玉笺又听见太子的声音。 “莲花池下有水煞,你们几个,一起去。” “太一,”太子声音顿了下,像是开口刚喊两个字才发现自己没有记过这个人的名字,遂直接命令,“你带着剩下的人去仙宫外的幻象街。” 终于,唐玉笺感觉那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你……”见她愣在原地,太子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语调平淡的说,“到近前来。” 唐玉笺顿时僵了身体,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她抬头小声喊,“殿下。” 太子盯着她。 到口边的话顿住。 见她用那双圆润泛红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拢了,攥进掌心。 妖怪看着比第一次见时又白了许多,身体单薄纤细,肩膀也细细的,藏在不太合适的布料下,显露出一点嶙峋孱弱的轮廓,像是一根手指便可将她戳倒的样子。 交叠的衣领间,那抹纤细白腻的脖颈,一只手就能圈住。 这个念头出来,烛钰垂在身侧的手指攥得更紧,指尖透出失血的白。 很奇怪,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控制不住想真的掐住她的脖子,看看她脖颈到底有多细。 似乎也更想知道,如果他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这胆小的妖怪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又会被吓哭。 烛钰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神情有些僵硬。 而另一边,唐玉笺还懵懵懂懂的等待着他的下文。 怎么不说了?不给她指派个地方吗? 唐玉笺正想着,眼前的光线忽然暗了下去,她悄悄抬起眼,便见太子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她面前,玄色银丝暗纹的靴子几乎要踩到她的脚尖。 太子殿下微微倾身,华贵的衣料在视线间放大,他的肩膀宽阔,通身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冷香。 靠近时,唐玉笺下意识屏住呼吸。 直直对上了一双黑到甚至隐隐泛蓝的的眼睛。 见他神情冷淡地移开视线,淡声道,“你跟着我,不要去打扰别人。” 唐玉笺一愣,“为何?” 太子的声音没有起伏,“你是亡魂转生,容易吸引邪祟,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同我一起,若是有什么异样,我好处理。” 乍一听好像是有几分道理,可仔细一想,又没什么道理。 她不是在过试炼吗? 真有什么异样,不就像那个被蛇吞没的姑娘一样直接被淘汰了吗? 见太子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唐玉笺连忙跟上,“殿下,我跟着你,那我的试炼怎么办?” “自会有你要过的试炼。” 唐玉笺没敢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原以为她要过的试炼就在这废弃仙宫里,可是跟着殿下越走越深,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竟然没有人了。 唐玉笺回头看了一眼,心里的不安和古怪的感觉越来越重。 周遭无光,天上无月,视线黑的只剩下太子一身月色锦衣在隐隐泛着光亮。双腿有些酸软,像是在走上坡,眼前的环境已然不再是刚刚那座仙宫,更像是一段山路,让人害怕。 太子脚步很快,走了一段发现她没跟上,于是停顿下来,等她靠近了再继续向上。 越往里走,越能感受到周遭涌动的凶邪之气,与刚刚已经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即使她什么都不懂,也感到古怪。 “殿下,这里好像比刚刚危险。”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引起周遭什么东西的注意,“殿下,这边我不行的,这附近的邪祟都有些太厉害了……” 如果是刚刚仙宫外那些精怪的水准,唐玉笺耍些小手段倒还是可以,可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来到这里,无疑是送死。 前面的人仍在往前走,好像听不见她说话一样。 唐玉笺想回去,可背后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虎视眈眈。 唐玉笺又回头喊了一声“殿下”。 前面的人仿若未闻,继续向前走,她不得已跟上去。 “殿下……” 烛钰听着背后的脚步声。 在适当的时候停下脚步,果然,感觉到袖子轻轻被人拽了一下。 妖怪有些慌张,甚至没有注意到拉住他时,还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太子垂眸,看到月白色的布料上纤细的手指,动作停顿几秒,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圆圆的杏眼中有些忐忑,手也松开了。 还是害怕他。 罢了,只是只胆小的妖怪。 烛钰手指动了动,面无表情的问,“怎么走这么慢?” 忽然发现周遭环境不对,唐玉笺有些疑惑,“殿下,我们好像一直在往上走。” “就是在往上走。” 唐玉笺愣了下,“那我们还在第一层吗?” 不是说有结界吗?只开了镇邪塔第一层,为什么还上去了? “不是。”太子声音低缓。 “可不是说,试炼都在第一层吗?” “那是他们。” 唐玉笺抬头看见太子正看她,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因为某一瞬间,她觉得太子的眼神好狂热,像是要下一口将她吞吃入腹一样。wWW.xszWω㈧.йêt 感觉哪里怪怪的。 周遭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累了?” 太子声音轻了很多,“要休息吗?” 表情仍旧冷淡疏离,可那双黑如寒潭的眼睛却直直地注视着她。 这两句话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放在他身上,就有种唐玉笺说不上来的古怪。 而且这是那个惜字如金的殿下会说出来的话? 天族太子忽然这么亲和了? 见她不说话,太子又问,“害怕?” 唐玉笺摇头,后退一步。 “殿下,我还是回去吧……” 倏然,背后的树丛中传来什么响动,有什么极其沉重之物从地下钻出。唐玉笺低头只看见无数条蛛网般裂开的深邃缝隙。 拔地而起的巨大阴影惊得她连连后退,向后跃去。 可另一侧的树丛间忽然又出现了什么东西,撼天动地的嘶鸣响彻耳际,恐怖的邪煞之气扑面而来,唐玉笺脚下一绊,慌忙想要召出卷轴,却发现自己的妖力在绝对悬殊的力量之下完全被镇压了。 完了,她心生绝望。 试炼全完了。 可下一刻,一只手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捞起来。 唐玉笺转过头,鼻尖撞上了坚硬宽阔的肩膀,呼吸之间弥漫着冷冽纯净的仙气。 视线中只看到一截苍白凌厉的下颌。 有人扣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脸压进自己的肩膀,抱她的动作像在抱一只没什么重量的猫。 “此处危险,不要离我太远。” 第147章 爽文 一句没有温度的话。 唐玉笺清醒过来。 她惜命得很,不用说就自动往太子身后躲,生怕波及自己。 太子挡在她的身前,周身气息震慑天地,邪祟甚至没有动弹的余地。 唐玉笺本来不想躲得那么明显,还想考虑要不要冲上去应付一下,但根本没有她发挥的机会。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山林间的邪煞之物在弹指之间一一消失。 即便已经知道天族太子战力强大,但亲眼目睹如此悬殊的差距,她仍会感到震撼和惶恐。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唐玉笺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太子的怀里,她抬头飞快地往太子脸上看了一眼。 还好没看到生气或者没被冒犯的模样,她连忙拉开距离。 怀中一空,烛钰垂眸看到一脸心虚的妖怪,她正用拙劣的演技装作若无其事。 淡淡的不安在黑暗中蔓延。 烛钰沉下眸光,抬步继续向前走。 “跟紧我”三个字还没说出口。 身旁重新凑过来一抹柔软的热意,妖怪像只怕被丢下的小动物一样,挨得他很近。 身上的书卷香一阵阵透过来,烛钰皱了下眉,唇瓣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唐玉笺紧挨着太子走,又怕对方不耐烦,一点声音都不敢发。 企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走出山林,眼前的地方更像一个村落,而且像是有人居住的,既然出现在镇邪塔里,就证明一切并不简单。 桌子上甚至有碗筷摆放着,食物里还冒着腾腾的热烟,像是上一秒还有人在这里坐着谈天说地。可一路走到村落深处,唐玉笺都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鼻息间既能嗅到诡异的邪气,又能闻到炊烟烟火气,还有森然的鬼气。 很怪。 有邪物存在却始终不露面,这只能说明有某种比这些邪物更可怕的东西出现了,导致它们都躲了起来。 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殿下,你觉不觉得……” 唐玉笺一转身,视线落在太子身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精纯仙气,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那些邪物大概是被太子的仙气所震慑,不敢现身。 “觉得什么?” “……没什么。” 太子走在前面,唐玉笺猜想他应该很少与人这样同行。 起初,他时不时会将她落在后面,但渐渐地,他似乎调整了脚步,与唐玉笺保持了相同的速度。 不过,幸亏有他在,一路上妖邪凶祟都不敢再靠近。 走着走着,唐玉笺有些疑惑,之前树林里的那些东西是怎么扑上来的?难道那些东西不害怕太子吗?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略一出神就被太子落下了几步,唐玉笺连忙快步跟紧了,生怕对方把它扔在这古怪的村落里。 天光昏暗,太子对她说,“你的试炼,就在此处。” 他说这个村落并非唐玉笺眼前看到的这样,此处已是业火炼狱,怨气冲天之地,无法渡化,被整个收进了镇邪塔里。 街道上空无一人,村庄内也无生人,因为没有人还活着。 见她脸色发白,太子又补了一句,“你的试炼与枉死的村民无关。” 没有鬼就好,唐玉笺开始认真地审视周围的环境。 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她保持警惕,仔细观察。 见太子站在某处不走了,她猜到大概是在这里,余光看到一道黑影在某间屋子的后院间穿梭,传来了孩童的哭泣声。 她精神振奋起来,立即跃过去,说,“殿下在此处稍等我片刻。” 随即人影就消失不见。 烛钰没有说话,淡定地扫视了几眼,随后慢条斯理地朝另一侧走去。看了看与房间的距离,找了个与内院大门相通且有平坦道路的地方,站在那里等候。 不久后,听到一声尖叫,看见一个姑娘跑出来。 他调整姿势,面无表情的张开手,任由那姑娘惊叫着一头扎进他怀里。 “殿殿殿殿下……”唐玉笺结结巴巴地喊着,白皙的额头撞红了一小块儿。 “好好说话。” 烛钰微微蹙眉,视线凝在那一小块儿皮肉上,手刚抬起来,还没碰到她,背后传来了哐当哗啦的撞击破碎声。 唐玉笺唰地回头看去,脸上顿时失了血色,“里面有……有有有……” 接着就见屋子被撑破,四肢踏雪的巨大异兽从中缓缓站起,赤黑色的毛发卷曲舒张,自背后膨胀出竖条蓬松而硕大的尾巴。 一颗又一颗尖利的头颅从黑云般翻涌的鬃毛中探出,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竟有九头九尾。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间,正发出婴儿啼哭一般的怪异声音。 唐玉笺遍体生寒,缩成一小团藏到烛钰身后,“殿下,这是什么啊?” 烛钰轻轻吐出两个字。 “蠪蛭。” 他回头,闲谈一般,“是上古凶兽。” 唐玉笺结巴得更厉害了,“上古?” 她指尖打着颤,指了指自己,“这不会是我的试炼吧?” 她只是一个转生了几十年的小妖怪,太子这是给她带哪儿来了? “不必害怕,这是仿品。” “仿品?” 唐玉笺双腿发软,怎么凶兽还会有仿品,“殿下,这不会是我要过的试炼吧?” “不是。” 唐玉笺松了口气。 下一刻心又吊了起来,“……那我过的试炼到底是什么?” 这个村子已经走到头了,这是唯一看到的凶兽,还是这么夸张的。 烛钰问,“你知道这村子当初为什么会荒芜吗?” 唐玉笺摇头,还沉浸在震撼之中。 “因为这里来了天灾。” 而他要唐玉笺过的试炼,就是天灾。 一声撼天动地的嘶鸣从头顶袭来,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蠪蛭骤然变得凶猛,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颤抖。 一只手落在唐玉笺肩上,她听见太子平静的嗓音,“坐一边等着。” 此刻的她已经将太子说的话都当作金科玉律,闻言点头,躲到石头后,头也低下去,不敢动弹,生怕扯了太子的后腿。 地动天摇之间,隐约能感受到某种强大的气流冲击着自己的身体,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股力量撕裂。 不久后,凶兽嘶鸣的声音消失了,唐玉笺听到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收紧。 可下一刻,脚下的大地陡然震荡起来,像是要掀翻天地,恐怖至极。 唐玉笺感到一阵窒息,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肩膀,缩在石头后面。她的余光瞥见石头一侧的大地逐渐开裂,地下的巨石翻滚而出,紧接着一股冲天的邪气压顶而来。 有什么东西,被太子从地下抓了出来。 空气陡然令人窒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唐玉笺隐约好像听到殿下清润的嗓音,“出来吧。”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原本硕大的九头九尾凶兽竟变成了一团不透光的阴寒黑气,汹涌地在天空之上盘旋,扭转成遮天蔽日的巨大漩涡。 脑海中有片刻空白,视线微微偏移,便看到立在一旁的修长身影,像是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太子侧眸,露出半边俊美冷冽的轮廓。 “过来。” 他的嗓音没什么温度。 唐玉笺依言过去。 余光看到他脚下飘落着一只展开的画卷,纸上绘制着栩栩如生的九头九尾凶兽。 太子伸出一只手,冰凉的指骨扣住唐玉笺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凌厉的罡风扑面而来,带来刮骨般的刺痛,能够想象面前之物有多么凶煞,而它身上的凶煞之气几乎已经完全被太子镇压。唐玉笺直面的不过是九牛一毛,即便如此,已经被震慑得浑身僵硬。 烛钰徒手撕开汹涌的黑潮,露出一抹猩红内里,将一柄精巧冰凉的短剑放入唐玉笺手中。 “刺这里。” 唐玉笺反应过来。 一路走到这里,太子竟然是在帮她过试炼。 掌心中的手柄触手生温,她没有看清自己握住的是什么,攥紧手指用力刺入那抹猩红。霎时间,黑雾一静,随即瞬间翻滚得更加汹涌,隐约有刺目的电光在云雾间穿梭,环绕在他们周身,像是将他们卷入了暴风眼。 然而唐玉笺竟然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太子的手就落在她的肩上,站得十分稳,甚至没有动一下。唐玉笺在他身边感到了莫大的安心,又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怪不得这个世界以强者为尊,因为站在强者身边,真的能保命。 约莫一刻钟后,天地间终于平静下来。 烟雾散去,唐玉笺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刚刚握住的那柄短剑通身由青绿玉石制成,若是放到上辈子,这种水头成色,这么大一块儿玉恐怕能换好几套房…… 这能卖多少钱啊?她是胆小鬼,不敢想。 出神间,一抹亮光落到身上。 是试炼的徽印。 唐玉笺有些恍惚,“我这便是过了试炼吗?” 烛钰颔首,轻描淡写。 “过了。” 唐玉笺又问,“殿下,我能不能问一句,这是第几层?” 刚刚他们在第一层,那现在呢? 烛钰嗓音清冷,“第七层。” “……” 镇邪塔第一层精怪邪祟,第二次妖孽凶煞。Www.XSZWω8.ΝΕt 第七层……天灾祸难。 受不了,怪不得人喜欢看爽文,因为爽起来是真的爽。 第148章 好人 天灾是什么等级?她拿着这个试炼结果能去哪里? 可是她只是一个菜鸡妖怪啊。 唐玉笺心里像打鼓一样忐忑,有种捧着金钵要饭的感觉。 “受伤了吗?” 大腿…不对,太子问。 唐玉笺一边摇头,一边恭维,“幸亏太子殿下救了我。” “起来吧。” 太子伸出一只手递给唐玉笺。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白皙的皮肤下浮现着清晰细长的经络。 唐玉笺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过了试炼吗?她怎么没有像其他那些弟子一样直接消失在镇邪塔里。 还有,她和太子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随便拉手了吗? 她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烛钰也在垂眸看着她。 妖怪眼睛里点了朱砂,所以一直泛着红,抬眼悄悄看人的模样怯生生的,又带了些狡黠,像在思索着什么。 烛钰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面上的神情却愈发冰冷,蹙眉直接将她的手攥进掌心。 手好软,怎么这么小? 轻轻一拉,妖怪就从石头后面被拉了出来。 没有重量一样。 个子不算低,可也只堪堪到他胸口。从这个角度看,她就在自己怀里。 被拉起来时,烛钰能感觉到,她轻轻抖了一下。 血液里像有什么在奔流,牵引出他最阴暗的,狼狈的,丑陋的一面,烛钰的理智剥离出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沉醉,看她像是想要挣扎,下意识将人攥得更紧。 失态之前,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 唐玉笺慌忙后退两步,低头时看到手里握着的东西。 “那这剑?” 她拿着通体玉制的短剑手足无措。 “轻巧,且未开刃。”烛钰视线从她手上那柄短剑上掠过,“你的了。” “……” 不好吧。 唐玉笺迟迟反应不过来。 太子抬起手,落在不远处地上的那柄画卷腾空落在他手中。 画上是刚刚撞破房屋冲出来的凶兽,画得栩栩如生,每一根毛发都分毫毕现,像是下一秒纸上的蠪蛭就会撕裂薄薄的纸张,张开血盆大口撕开她的喉咙。 画纸不知是什么法器,带着股纯然的灵力。 而唐玉笺看到这幅画时,最先注意到的是,凶兽的眼眸处滴了两滴暗红干涸的颜料,看上去像是血液。 烛钰见她好奇,说,“这是东极府救苦仙君年少顽劣之际画下的,点了睛,因此封藏在这里。” “救苦仙君?他姓太一?”唐玉笺脑海中想到的是太一浲曾说过的那个家主。 好像叫太一……不聿? 他说过太一家主年少时便留下了许多真迹在外,带来过不少祸患。 闻声,太子看了她一眼。 随即嗯了一声。 “一幅画竟会有此等大的威力吗?”唐玉笺好奇地问。 “要看作画的人是谁。” 太子显然也没将这凶兽放在眼里,他刚刚真正要捉的是天灾。 让唐玉笺一剑刺入的也是天灾。 他走进那间坍塌的院子。 断壁残垣之间,有一整面墙都倒在院中。 那堵墙上还挂着几幅画,每一个都是凶兽,全部都点了睛,其中有一幅画是空的,画纸上只留了一道裂缝,不知画里的凶兽去了哪里。 唐玉笺问,“这怎么少了一只?” “蜚,你刚刚刺中的就是。” “蜚也是凶兽吗?” “嗯。”太子回头看向她,“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出现的地方会有大灾和瘟疫,被视为天灾,真正的蜚如今下落不明,尚在人间,这画卷里封存了它一部分神魂,你刺中了,那画便破了。” 唐玉笺轻轻抚摸着画纸上的裂痕。 原来这就是刚刚她那柄短剑划破的吗? “这个村子就是蜚毁灭的吗?” 殿下颔首,“一百年前,救苦仙君酒后给封存在画卷中的蜚点了睛,于是上古凶兽重返人间,出现在这座村落,天灾降临,瘟疫横生,整个村落一夕之间归为一团死气。” “可是救苦仙君的名字听起来像个好人,他不是救苦救难的吗?” 太子闻言嗤笑一声,“那人虽名为救苦仙尊,却从不救世,且性格顽劣难控,带来的只有苦难,遂被贬谪至无极,受玉珩仙君看管。” 烛钰看出唐玉笺心中所想,开口多讲了几句,“蜚不是他创造的,是本身就存在的上古凶兽,只是由他画了出来,加之点睛,便召唤出来重返六界了。” 唐玉笺似懂非懂,跟着太子走尚未倒塌的厢房里,注意力又被另一个名字吸引,“玉珩仙君?” “是我的师尊。” 唐玉笺愣了一下,眼中浮现出些许疑惑。 他们怎么一个个名字里都有玉字? 视线忽然变暗,太子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距离她极近,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她。 “怎么还红着?” 距离过近,冷香扑面而来,纤密的眼睫遮住瞳仁,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扣住她的下颌,另一只手落在她的额间,唐玉笺毛骨悚然,抬眼看去,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牢牢拢住。 烛钰在她面前蹲下,掌心滚烫,存在感很强烈,缓慢揉着。 问她,“还疼不疼?” 唐玉笺错愕地睁大了眼,“……殿下?” “嗯,怎么了?”烛钰抬眼,一双眼眸深邃得让人眩晕。 他似乎不觉得自己给一个姑娘揉额头有什么问题。 唐玉笺浑身僵硬,嘴唇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来是疼吧。”烛钰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怎么那么不小心,直接撞上来。” 越离越近。 “撞到我还好,若是撞到别人怎么办?” 撞到他不是更危险吗? 唐玉笺反应再迟钝,也觉得两人现在眼瞳对着眼瞳,快要看到彼此眼中的倒影,是危险距离。 她低下头。 额头前的发丝被他揉乱了,紧张得快要出汗。 精纯的仙气让妖气微弱的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过近的距离又让她惶恐不安。 耳垂小小的从发丝间露出来。 看起来很软。 红了,轻轻掐一下应该会流血。 烛钰看着那一点柔软的红,胸口处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骨骼都泛起酥麻,略带着些滚烫的躁动感从胸口处那一点缓缓蔓延开来,清俊的下颌绷紧了,他眼神恍惚了一瞬。 捏着妖怪下颌的手指轻柔地、反复的摩挲,直到松开手,若有似无的触感残留在皮肤之上。 唐玉笺感觉到他扣住了自己的后颈,有些用力,另一只按在额间的手渡来一阵又一阵细密的暖流,让血液都为之温暖起来。 唐玉笺缩了缩脖子,情不自禁眯起眼,意识到竟然是太子给他渡仙气。 仙气太过精纯,唐玉笺泄了力,浑身软绵绵的,像喝了两斤假酒,腿都软了。 这就是传说中天族太子的仙气吗? 这也太……像是快要饿死的人吃到了满汉全席,唐玉笺浅薄的大脑愈发浑浑噩噩了,只能想到这样的比喻。 “好点了吗?” 烛钰松开手,看到唐玉笺浑身虚弱,原本苍白的皮肤泛起淡淡的薄红。 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 声音又柔和了两度,“有话想说?” 唐玉笺罕见地腼腆起来,低下头抿着嘴。 烛钰指尖轻微摩挲了一下,声音愈发温和,“有什么话想说但说无妨,此处就你我二人。不必拘礼。” 唐玉笺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殿下为何对我这么好?” “对你好?” 某一时刻,烛钰眼神深沉得让人心生畏惧,可出口的话却斯文有礼,“没什么,觉得与你投缘罢了。” 就这? 太子殿下在人前和人后好像不太一样。 唐玉笺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他,盯着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又交握在一起的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尛說Φ紋網 出于某种对危险的本能预警,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抽了出来,殿下也没生气,只是视线落在她身上,沉沉地有些可怕。 唐玉笺想,或许这位殿下是面冷心热,看起来冷漠高傲,实际上人还怪好的,很热心。 帮她过试炼就算了,现在还给她渡仙气,让人心里暖暖的。 太一说得没错,殿下真是好人。 第149章 拱火 一同前往镇邪塔试炼的人早已接二连三地出去了,唐玉笺向外走着,隐隐看到了入塔的门,却见太子停了下来,不再走动。 唐玉笺回过头。 太子在开了漫天雪色的梨树下站着,垂眸望着她。 乌发白衣,宛若画中仙。 她忍不住问,“殿下,为何不走了?” 这话似乎取悦了他,冷淡如霜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你先出去,不好让旁人看到你我出现在一处,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话说的有些奇怪。 唐玉笺张了张嘴,没有问出来。 走出门外,已经有许多人在等候。 “玉笺,过来这里!” 太一洚远远看到了唐玉笺,对她招手,让她来自己旁边。 一同试炼的新弟子们,有人欢喜有人愁。 唐玉笺看了一圈,果然不见太子的身影。 太一洚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你知道吗?有人竟然去了第七层,猎到了天灾,定是要去内门了,无极已经数百年没有出过猎到天灾的新弟子了,想必是个奇才。” 唐玉笺转过头看他,“奇才?” 太一洚点头,“没想到这群酒囊饭袋里竟然有狠角色。” 他转头看向唐玉笺,问:“玉笺,你怎么想?” 唐玉笺几番隐忍,“也可能是侥幸。” “那可是天灾,天灾怎么侥幸?” “……” 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到齐了,在小声说着什么,唐玉笺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言语。 几个人猎到了血肉莲花,那对去寻双生狐妖的弟子沉醉在温柔乡里,直接被狐妖掏了心毙命,赶出了镇妖塔。 猎到的皆是下下品。 去个外门最次等的门洞,已经不错了。 人群里还有两个熟悉的面孔。 桑池的表妹不停啜泣,像是跟桑池闹出了嫌隙,看向桑池的眼神十分怨恨。 桑池本人脸上却有些劫后余生的侥幸,听起来像是猎到了下等的邪祟。 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唐玉笺脸上,像是想要打探出什么。 有人小声的抱怨,“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对试炼的事感兴趣?” “如果没有他过来横插一脚,我们所有人都能过试炼,这让我怎么和父亲交代?” “不应该啊,殿下何故管这么宽?从未听说过……” 等到最后一个人从镇邪塔里出来,一群人忽然集体噤了声。 唐玉笺往外看去。 看到最前方出现一道细长清隽的影子。 银瞳雪肤的鹤仙童子站在路中间,面色冷淡,嗓音与他的主人如出一辙的沉缓,随便看人一眼都让人觉得受到了蔑视。 “诸位离开镇邪塔之后,不宜再提起今日见闻,太子殿下到访之事,需要诸位守口如瓶,在此立誓,若有违誓,神魂将受烈火之痛。” 话音落下,众人一片哗然。 可对方是天族太子,没有人敢违逆什么。 且进入镇邪塔后,也没有人再看到太子殿下。虽然不知道他此番是为了什么,但他要众人立誓,就明摆着没有开口拒绝的权利。 立完誓后,鹤仙童子便消失了。 有人有心想悄悄议论这些偏私,可话到了嘴边如何都无法开口,除了立誓之外,竟然给每个人身上都下了封口咒。 唐玉笺不太理解。 她缓慢地想,该不会殿下今日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给她过个试炼吧? 这一想,真的有些惊悚了。 怎么可能?她配吗?太子又不记得她!她算哪根葱。 唐玉笺想得神经衰弱,神色郁郁,以至于什么时候走到了山门都不知道。 少爷小姐们有人接,早有仆从等候。 得知自家少爷尚且没过试炼,有人当即大发雷霆,嚣张狂妄地大喊,“是谁带我家少爷过的试炼?怎么可能会过不了呢?” 眼看就有人要拿太一洚试问。 可不知是谁提了太子的名字,一句“太子亲自督查”,全都偃旗息鼓。 原本十分嚣张的狂仆,顿时变了语气,“这其中怎会有殿下的事呀?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没有人会回答他。 行至门外,远远看见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在迎人。 其中一人迎上来,说给太一洚重新准备了住处,“以前那处离主峰太远,寻了个靠近灵泉的,好修炼。” 太一洚两眼泪汪汪,“多谢师兄。”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看了眼唐玉笺,眼中满是赞叹和震惊,“早听闻有人猎到了天灾,不想竟是一个姑娘。” 此话一出,周遭立即哗然一片。 这下不止几个少爷小姐们傻眼了,连太一洚都傻眼了。 “玉笺,你是那个猎到天灾的狠人……?” 无数的目光落在唐玉笺身上,让她如坐针毡。 “我听错了吗?怎么是她擒住了天灾……” “这个品级,定是能进内门了……” 太一洚也愕然地看着她,不远处几个没能通过试炼的人更是面如土色。 唐玉笺哽了一下,“太一,我真没想过猎什么天灾。” 她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只想逍遥快活就好。 这凶兽说是她猎的,但是跟她几乎没什么关系。 太子大爹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可是这又很奇怪,想来想去都是自己德不配位,原本随便进个外门变成仙拿到金身就好了的事情,眨眼之间变得复杂了起来。 有人酸,但是更急的应该还有旁人。 一转头,桑池脸都青了,他在镇邪塔内狼狈颠沛,为了过试炼,甚至抢了表妹的功劳,脸皮都掉到了地上,才在山中捉了只缚地灵。 结果他现在要被带去外门。 那个妖物竟被几个内门弟子团团围住,要领去无极峰主峰。 这让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唐玉笺跟着两个内门弟子上了领入山牌的阁楼,刚走过拐角,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几道议论声。 “那个唐玉笺是什么来头啊?” “听说她是妖,怎么忽然就猎到天灾了?之前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呀。” “哼,谁知道她的试炼是怎么过的?你们有人亲眼看见她猎到了天灾吗?” 唐玉笺皱眉,生气之余又有些心情复杂,因为他们说的一半是真的。 忽然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含着怨毒和讽刺,“只是个投机取巧的妖孽,都说妖物心思难测,谁知道她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迷惑了什么人?” 另一道声音跟着应和,“是啊,先前听说她去了雾隐山仙宫的晚宴,许是和某个上仙搭上了关系呗……呵,不愧是妖孽。” “妖物都是一样的下作,仙门如今竟是这般想攀就能攀上的,让她和我们进同一个地方,简直是侮辱了门楣。” 唐玉笺站着没动。 脸上的神色一点点淡了下去。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小师妹,何故站在此处,怎么还不进去?” 拐角后的声音瞬间静了下去。 唐玉笺面色如常,推开门走进阁楼。 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站在中间的就是之前和她打过赌的桑池。 见她进来,抿紧了嘴,率先移开视线,似乎想将刚刚的插曲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偏偏那个被抢了机缘的表妹竟然也跟着挤进了阁楼,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忽然冷哼一声,勾着笑提醒。 “表哥,你之前不是和唐姑娘打过赌,若是她进了无极,你就要一步一叩首,从无极峰山脚下磕头一直磕到山顶吗?” 话音落下,周遭静了一瞬。 桑池脸色沉下来,“表妹,你在胡说什么。” 可话音落下的同时,立即引来几道声音附和。 “对,我记得。” “我也记得,他们打赌来着,说是妖怪赌输了就要给桑池做茅厕纸。” “现在她进仙门了,桑池不就要磕头拜山了?” 刚刚还跟着桑池一起说唐玉笺坏话的弟子竟然瞬间倒戈了。 变脸速度之快,令唐玉笺都感到咂舌。 那些个前来接人的内门弟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凑热闹,“竟有这种事?” “哈哈,既然立了誓就要履行,无极仙门从不留出尔反尔之辈。” “我等在此做个见证,这位……小师弟,请吧?” 一字一句,刺激着这桑池的颜面。 嬉笑之间,话说的越来越难听,也越来越尖锐,唐玉笺听到后面微微皱眉,感觉不太对。 如果这些人只是想要帮她出头的话,不至于将话说的那么难听。 现在这种情况听起来倒是更像在拱火。 再侧眸看过去,唐玉笺心里忽然一惊。 桑池那双眼中满是仇恨。 他大概前半生过得顺风顺水,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羞辱过。 眼中的怨毒像是一条随时想要扑上来咬断她喉咙的毒蛇。 第150章 不熟 仙宴之上流光溢彩,璀璨夺目,仙娥轻纱曼舞,云雾缭绕其间。 “嗯?你是从那群人中筛选出来进内门的?” 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看了看唐玉笺的玉牌,点了点头,用下巴指了个方向,“那你坐那儿吧。” 随即,他的眼眸一亮,喊道,“沈公子,我找你许久!” 说着,扬起与面对唐玉笺时截然不同的热情笑意,去寻找另一个人。 唐玉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位置,靠着柱子掩在角落里,如果不伸长的头,估计在偌大的大殿上根本不会有人看到她。 不过这样刚刚好,唐玉笺在石柱旁坐下,乐得清静。 无极入山式的仙宴相当盛大,试炼得过的内外门新弟子皆被邀请入了仙宴。 唐玉笺被带去了内门弟子的宴席,此时还尚未正式分门洞,周遭的人都以进无极仙域无极峰主峰为骄傲,她一个莫名其妙混进来的妖怪坐在其间,浑身不自在。 不久后,身边陆陆续续坐满了。 旁边的姑娘是个自来熟,和唐玉笺打招呼聊天,说了两句后,目光被唐玉笺别在腰间的玉剑吸引。 “你这剑,成色这么好,你是哪个世家的?” 唐玉笺摇头,“我不是世家来的,我是妖。” 那人‘啊’了一声,很是震惊的模样,“我极少听说妖能进内门,你一定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唐玉笺有些羞赧。 特别能吃算吗? 见姑娘的眼神胶着在她的剑上,连忙解释,“这剑是别人送的。” “送的?”姑娘越发震惊,伸出手,似是想要碰碰她的剑。 “既然别人送的,那肯定是我看错了。” 那姑娘说,“你这剑让我想起东海仙山瀛洲上的碧波潭,潭中的镇潭石便是通体青玉,后来由瀛州仙人献上天宫,被天枢宫的星君做成了一把玉剑……你这个剑大概就是仿的那个吧。” 唐玉笺怔怔出神,“你说的那镇潭石,很名贵吗?” “当然名贵,整个瀛州仙山也就那么一块儿。”姑娘看了一眼唐玉笺,摆摆手,“你是妖,到底是没听说过这些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唐玉笺攥紧了剑,惴惴不安。 无事献宝,非奸即……可她也没什么好盗的啊? 这天族太子真的好难懂啊! 周遭的人都忙着攀谈结交。 他们这处位置不好,大多数是被打发过来的。 那名叫虞丁的姑娘闲来无事,又跟唐玉笺聊起来,“外门前阵子出了个奇人,听说入了太子殿下的青眼。” 唐玉笺坐正,“谁?” “听说是太一族的地脉。” “……”唐玉笺,“嗯……” 虞丁若有所思,“太一族的地脉与凡人无异,没曾想竟然还能入殿下青眼,定是有过人之处。” 唐玉笺深深地看了虞丁一眼,几番欲言又止。Www.XSZWω8.ΝΕt 桌子上的琼浆酝酿和精致剔透的灵果上了三五茬,每个都汁水饱满,仙气蓬勃,可一直没等到什么大鱼大肉上来。 唐玉笺等了又等,以为是因为人没到齐才不上主菜。 她环顾四周,看到距离此处最为遥远的高台上,坐了几个一看就很大佬的上仙。 中间还留了一个位置,空在那里。 唐玉笺问,“那人是谁呀?为何还没来?” “那是玉珩仙君的尊位。”虞丁姑娘示意她小声些,“仙君刚回无极峰,正在休养,所以今日不来。” 又是玉珩仙君。 唐玉笺近来已经听过许多次他的名字了。 “我知道,是太子殿下的师尊。”她随口多问了一句,“他先前去哪里了?” 虞丁讳莫如深,“别问了……你记得以后离太虚门内的灵霄殿远一些,那是玉珩仙君的仙居,他不喜妖物。” 内门许多人都知道仙尊下界渡劫出了意外,生死劫变情劫,似乎还被一个低微的妖坏了机缘,险些玷污了仙尊冰清玉洁的身子。 负责此事的天枢宫的命官自断一臂,还受了二十蚀魂鞭,至今未回无极。 下界历劫的这段经历成了玉珩仙君的禁忌,害他渐生心魔,乱了修行,太虚门的所有师众都认为他自此极其厌恶妖物。 当然了,这些都是谣传,不保证真实性。 虞丁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应该没有机会入太虚门,那都是天赋绝佳的上仙才能进的地方。” …… 须臾之后,唐玉笺拿到入山玉牌,看到上面的“太虚无极”四个字的鎏金篆刻。 她真诚请教,“太虚无极是哪里?” 虞丁,“怎、怎会如此?” 唐玉笺啊了一声,“难道就是你说的太虚门?” “……” 唐玉笺没那么重的好奇心。 收好了手里的玉牌,伸手又拿了一个盘子里的灵果,一口咬下去,身上暖洋洋的,四肢百骸都被柔和的仙气贯穿而过,又留不下什么,吃了之后嘴巴里也淡淡的,没什么滋味。 她有些等急了,目光环顾一圈,小声问,“今夜的晚宴,殿下会来吗?” “哪个殿下?”问出口似乎觉得不太对劲,虞丁眉毛一挑,“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会过来。” “那到底还有谁没来呀?” “有必要来的大抵都来了。” 唐玉笺一脸清澈的疑惑,“既然都来了,那为何还不开饭呀?” 虞丁指着她面前堆积成小山的果核,也很疑惑,“怎么没开?你不是已经吃了许久了吗?” 唐玉笺震惊,“我是说主菜。” 眼前这些不都是餐前水果吗? 虞丁比她更震惊,“这又不是凡间,哪来的主菜?仙家不食五谷,用些灵植仙酿、吸收灵气已是足够,你该不会还没辟谷过吧?” 唐玉笺一脸惊悚,天塌了的表情。 “修仙不能吃饭?” “谁吃那些啊?修仙的第一步便是辟谷,辟谷不食天地之物,靠灵气韵养身体。” 唐玉笺起身像是打算离席,“我不修了。” 虞丁傻眼,“你在开玩笑对吧?” 可是唐玉笺脸上的表情分外认真。 她秀气的眉毛拧着,严肃地说,“我修仙就是为了长命百岁逍遥快活,因为上辈子死前吃的都是泡面,所以心有夙愿,如果说这辈子我最害怕什么,一个是吃不好,另一个是学到死。” 虽然虞丁听不懂她前半句在说什么,但后半句却听懂了,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可你既进入内门,定是要向师尊晨昏定省,早晚课业,习术法背经咒,参加大小试炼,进入各种洞天秘境……” 唐玉笺倒吸一口冷气,“那什么时候睡觉?” “你已成仙,无需睡眠。” 唐玉笺唰一下后退了一大步,“不行。” 虞丁有些傻眼,“你到底怎么了?” 唐玉笺脸上写满了悲壮震惊与上当受骗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 “我修仙是为了逍遥自在的,受人尊重,不是来吃苦的。” “不是……”虞丁跟着站起来,有些跟不上唐玉笺的思路,“那你为何不干脆留在外门?外门那些弟子闲散惯了,偶尔回去山下游玩历练,算是你口中的逍遥自在……” 唐玉笺一愣,像被点醒,“是啊,我应该在外门的。” 两个人正面面相觑。 厚重繁复的殿门被两个童子从外推开。 大殿内的喧嚣声戛然而止。 原本忙着攀附结交众多弟子纷纷安静了下来,像有一道冷气注入仙宴。 高挑身影出现在门口,被琉璃宫灯模糊了轮廓,浑身像冒着寒气一般,带着些许冷冽的意味。 唐玉笺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正好落入一双漆黑到泛着蓝光的眼眸中。 天族太子今日穿着一身玄色镶银纹的锦衣,衬得他面色愈发冰冷白皙,身形高挑,双腿修长,一双眼瞳带着高傲而冷淡的意味,像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仅从大殿走到上首那一段路,无论众人先前在讨论什么,这一刻他们的注意力已被这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牢牢吸引。 “殿下……” “殿下,您来了。” 高台上那几个上仙立即起身相迎,将主位让了出来。 天族太子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浑身充斥着属于上位者的不近人情。 唐玉笺觉得此刻的太子变得陌生起来。 很难想象这人不久前还揉着她的额头,问她疼不疼。 “都不必拘礼,随意即可。” 男人声音低缓悦耳,让人联想到冰块从背脊划过时带来的颤栗感。 从进入大殿到坐下,他一眼都没看向唐玉笺。 这让她莫名有些局促不安。 虞丁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唐玉笺刚入座,忽然间感受到一道目光,如有实质的落在她身上。 唐玉笺没有抬头。 任那目光停留须臾之后,移开了。 虞丁凑到唐玉笺耳边悄悄说,“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真的来了,我以为他绝对不会出没在这种场合……不过殿下真是俊美非凡,真没想到新弟子的入山宴,还能看见这等人物。” 距离遥远,高台之上的人身影模糊,依旧能感受到高大挺拔的轮廓。 太子身量极高,肩膀宽阔,腰却很细,身材好到无可挑剔。 唐玉笺不知该说什么,她低下头又拿了一壶仙酿,抓了个灵果慢慢啃着。 不久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她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 唐玉笺抬起头,目光与远处那人精准地相撞在一起。 还没做出反应,就见那人已经淡淡地将视线移开。 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这次唐玉笺真的觉得有些奇怪了,这太子人前人后差别是不是也太大了些? 早该结束的仙宴因为太子到来无形延长,许多人端着杯子踌躇不前,像是想要与太子结交,又缺少一个契机。 唐玉笺坐在角落里默默看着,嘴里寡淡没有滋味。 果核不知不觉又堆积成一座小山。 正思索着,忽然见两个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银瞳童子,端着两匣琳琅满目的菜肴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 “太子殿下吩咐拿给姑娘的。” 鹤仙童子朝她眨眨眼,薄红的唇角勾着,显得有些诡异。 唐玉笺有些意外,看向高台上的男人。 “那我们先行告退了。”两名童子躬身。 唐玉笺连忙道谢,直到人走远了,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不过此时还有人比唐玉笺更反应不过来。 坐在她身旁的虞丁眼神凝滞,显得有些过分安静。 唐玉笺干咳一声,在莫名尴尬的气氛中小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和他不熟。” 一时间,空气都染上了微妙的意味。 虞丁再开口时,语气都变得谨慎了许多,“姑娘和殿下之前认识?” 唐玉笺摇头,“不算。” 她纠结,“就见过一两面。” “啊……”虞丁声音拉的很长,视线落在唐玉笺面前的桌案上,“是吗……” 第151章 魔气 无极仙宴开了一天一夜。 烛钰被缠着,和几个仙家一番客套。 他面上神情愈冷,上仙们点到为止,不敢多说,一个个打着圆场讪讪笑着。 回头时,大殿边缘靠近石柱的位置已经空了。 烛钰点了点杯口,银瞳少年立即出现在他面前,屈膝垂首。 “那里的人呢?” “提前离席了,似是去了住处。” “已经分了住处了?” “尚未,应该是这两天分。” 旁边的人还举着杯子踌躇着,想要与天族太子攀谈,若是内门弟子看见,定会认出眼前的便是无极峰三净仙长之一。 烛钰垂眸看着杯子,里面的仙酿价值万金,一口足以抵上百年修行。 可他只是随手拨开了杯子,不经意间提起,“听说有新弟子打了天灾,进了内门。”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敏锐的捕捉到了什么,连忙奉承起来。 太子淡声,“不知内门将她分配到了哪里。” 这算是整个仙宴殿下第一次开口主动问及什么,察言观色了两天一夜的仙长脸色变了变,顿时反应过来,“去,命人将我门下的二弟子叫过来。” 转过头又殷切地说,“殿下,内门这次新弟子的分配,是由我那新弟子管的,我将他叫来一问便知。” 烛钰没说话,简短的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仙长心里顿时有了底。 不久后,一个神色恍惚的青年被领上高台,大概是没想过会近距离窥见太子天颜,一时间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浑身紧绷地行了个礼。 “关重,你快些将此次内门弟子分配的事宜向殿下道来,以便殿下能更好地了解其中。” 听到自己师尊问话,关重也有些惊讶。 太子竟然会过问这些事? 他怔怔回神,费力搜肠刮肚想了很久,一五一十将大体分配讲了。 一直将无极峰主峰的内门弟子都讲完了,悄悄抬起头来,极其俊美的高大男子坐在上首,身形高挑,面容俊美异常。 “讲完了?” 关重心里“咯噔”了一下,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看着殿下不高兴了? “是不是漏了什么?”他师尊在一旁急忙问道。 关重一脸茫然,打算讲得更细些。 一边站着的眼瞳仙子几步上前,附耳在他旁边低语几句。 愣了一下,关重想起,“啊,那位弟子……”要说的话到了嘴边顿住,忽然再也说不出口了。 一股寒意浮上心头。 不会吧……不会那么巧吧?难道殿下叫他来,问的其实是那只妖? 关重表情有些古怪,抬眼悄悄地看向他的师尊,谁知他的师尊比他更急,见他不答,连忙呵斥他,“还不快说,没看殿下在等着吗?” 闻言,关重嘴唇嗫嚅两下,表情竟是愈发僵硬了。 眼看上首的男子微微敛眸,透露出不耐。关重浑身紧绷,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殿下,那位弟子她、她是妖,连基础的术法都不懂,内门玉牌来得有些许奇怪……” 恰巧外门有个弟子,与内门碧霄宫的云桑上仙有些关系,仙宴时来找上关重,要他想办法换下拿妖手中的玉牌,便会给他灵宝法器仙石无数。 左右不过是只妖,关重都打听过了,她在仙域毫无根基,谁都不认识,随便打发了便是…… “铛——” 透光的玉盏磕到桌面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脆响,周边几个人纷纷将头垂下,不敢发出声音。 关重的师尊垂得更低,不知是不是错觉,还悄悄后退了半步。 只见一直端坐于高台上,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的人缓缓抬起眼眸,漆黑的眼瞳冷冷的俯视着他。 “如何奇怪了?” 关重冷汗都快掉下来,一哆嗦,脱口而出,“都是那妖!她自知修为不够,主动将玉牌递还给有能之士……” 倏然,喉咙被隔空扼住。 鹤仙童子五指收拢,悬在空中,截住那弟子继续惹殿下生厌的胡言,压低声音提醒,“只需说姑娘现在在何处。” 喉咙被松开,关重捂着脖子,却不敢喘息,连忙说,“她去守山门了!” “……” 话音落下,太子持盏的手顿住,表情乍寒。 旁边鹤仙童子大气不敢出,浑身紧绷。 饶是再不懂发生了什么,此刻周遭的人也都读懂了空气,纷纷审视度势的闭上嘴。 倏然间,一声铮鸣从关重衣襟处响起。 下一瞬,一柄通体剔透的青玉剑破衣而出,浮在空中。 只听见上首的人忽然笑起来,嗓音冷得令人心颤。 “好,好极了。” 他盯着跪在下方早已吓得面无血色的人,勾起唇角,“我竟不知,内门弟子,竟做起偷盗之事来了。” …… 唐玉笺提前离了席,跟着师兄师姐去住所。 可不知为何,走到一半,领队的师兄忽然将她单独拎了出来,问她是不是妖物,随后又说要考验她,让她施展一段正统术法。 可别说术法了,唐玉笺连妖法都不会几个。 于是那师兄变了脸色,对唐玉笺说出许多可怕的话来,还要将她扭送至天罚台惩戒,还逼问她是不是耍了手段才进的仙门。 唐玉笺不清楚太子帮她开后门的事算不算耍手段,一时答不上来,便被压着强行抽走了玉牌。 可随后那位师兄又说,若是不想进天罚台受惩戒也可以,只需要将她身上的玉剑交出即可。 唐玉笺低头看去,发现他说的那柄剑竟然是太子送她的,本来就不是她的东西,当然不能给随便给出去。 可那名内门师兄根本不听她说话,一口一个妖孽,推搡之间将她丢下山崖,等唐玉笺从疼痛之中缓过来时,发现她身上的玉剑已经不见了。 玉华门附近一片漆黑。 唐玉笺回头往后看,附近仙雾浮光掠影,却看不见一座宝殿,可谓十分偏远。 仙域天地有灵,树丛中隐隐有古怪的声音传出。 她一开始没有在意,直到身后的窸窣声变成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唐玉笺回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桑池提着剑,顺着松林树影慢慢地走出来。 “妖孽,最后还不是落在我手上了!” 唐玉笺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道白绫似的法器缠住身体,猛地撞倒在地。 身上沾上了泥泞的污垢,可比这更快的是凌厉的阴风,她匆忙抬手去挡。 嗖的一声,手被划开一道殷红的口子。 鲜血顿时顺着手腕流了下来,混着泥土淌了一地。 桑池原本尚且称得上清秀的一张脸,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出几分阴森狠厉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唐玉笺的方向,眼底通红,神情莫测。ωww.xSZWω㈧.NēΤ “你害我颜面扫地,是不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混进了内门,不就是腌臢之地出来的邪妖孽物吗?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原本是喃喃自语,可不知想到何处,那人忽然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就凭你竟然还想让我跪地受罚,你他妈配吗?是不是早就想看我被别人耻笑了?你现在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给谁看?!” 唐玉笺捂着手背盯着眼前人。 从他古怪的面色上看出一丝异样。 通红扭曲的眼神……竟像是入了魔一般。 第152章 寒潭 “哗啦——” 唐玉笺整个人被丢进寒潭中,来不及呼吸,被踩着后背浸入水潭中。 冰冷刺骨的寒潭水毫无预警地涌入她的口鼻与耳道,瞬间刀割一般填满了身体的每一个空腔。 唐玉笺被人凶狠地按压着,身上缠绕的白绫似的法器不知是何来历,快要勒进肉里,捆得她竟然丝毫使不出力气。 眼前的这条路已经不是玉华门,也没有人守山,不知是何处。 “不是很嚣张吗?不是要我磕头吗?倒是看看现在是谁在磕头啊。” 哗啦一声,唐玉笺被人从水里扯出来,脸上的水雾都凝结成一层霜白的冰凌,她头昏脑胀,眼前一阵阵发黑。 来时经过了一道廊桥,桥外守着人。 看衣服的式样,是无极仙门的弟子。 唐玉笺好不容易奋力挣扎开,捂着心口想要找人求助。可刚跑到那人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人反压着,又送回了桑池脚下。 那一刻,唐玉笺心生绝望,她意识到,在这样的地方,桑池或许真的可以手眼通天。 唐玉笺不知道桑池为什么这么恨自己。 是因为自己是妖,还是因为他的试炼还不如一个妖,所以恼羞成怒?她在混乱之间想了许多,却独独忘记了,驱使他这等自视过高的骄傲公子怒发冲冠的,或许并不是什么实质存在的理由。 从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地位,到仙门后需要看人眼色,被内门弟子嘲讽,这种落差原本就极大,让他心中涌起星星点点的恶念,不知被什么东风一吹,瞬间烧得汹涌澎湃。 原本不算大的恶念长成参天大树,和无穷无尽的恨意,黑云压城一般让他透不过气。 “你这个媚上的东西,若真让你混进内门,岂不是仙门之不幸?” 又一次被人从寒潭中捞出,唐玉笺窥见桑池眼中的猩红。 是魔气吗?她胡乱想着,可又无法确定。 她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动物一样一面盯着人,另一只手藏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转动着,准备召唤真身。 可就在她动作之时,一道声音从后面的树丛中响起。 “行了。” 唐玉笺悚然收手。 话音落下,一个面白无须的高大男子从婆娑的树影中走出来。 “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有丝毫仙人之后的风范吗?” 唐玉笺僵住。 一动不动。 桑池不是一个人,他竟然还有帮手。 桑池咬牙切齿,脸上阴冷愤恨的表情淡去了一些,低头喊,“父亲。” “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大动干戈?” 几步之间,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一身精致华丽的鹤氅皮毛光泽,勾线精细,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桑池的表情难看至极,可再转过头时,眼中暗红的魔气褪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些狰狞。 “父亲,我与表妹反目都是这妖孽害的。她不知耍了什么手段让表妹在众人面前羞辱于我,还与我立下毒誓,要我从无极峰山脚下磕头,一步一磕,磕至山巅!” “竟有此事?” 云桑上仙一副头疼的模样,并未出手加以阻拦。 小小妖物竟敢跟他的儿子打赌,这分明是将他的颜面践踏于地。虽然他从未正面承认过桑池的身份,但在仙域之中,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他们迟早会发现桑池是他留在人间的血脉,只是时间的问题。 “就为此事,你至于将其绑到我的碧霄宫中?”上仙眼中浮动着淡淡不悦,“被人看见岂不难看?” “父亲,都是我太生气了。” 转过头,桑池表情愈发凶狠。 “你以为你侥幸进了仙门就高枕无忧了吗?你害我至此,我定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碧霄宫…… 唐玉笺紧闭着眼,记下名字。 怪不得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看来是桑池这父亲给他行了方便。 她缓缓缩成一团,沾了寒潭之水的衣衫死死贴在皮肤之上,寒冷至极,像是最残酷的刑法。 “父亲,这妖不知是怎么攀上了太子,谁知道耍了什么手段,混入山门,还过了镇邪塔七层的试炼。”桑池在旁边愤愤地说,声音魔咒一般传入耳中,“你这妖物,是用何手段攀上了殿下这个高枝?” 正言辞激烈地辱骂着唐玉笺,忽然听到他的父亲问,“你说什么?她攀上了谁?” 又在仙域的年轻男女们,竟然敢在仙域里说太子殿下的坏话,简直荒唐。 “太子殿下。”桑池说,“她只是一个妖物,怎么可能会进内门,还不是那个殿下给她开了恩惠!” “混账!” 凌空一记耳光,狠狠将桑池扇得滚倒在地,“你知道你惹上了什么麻烦吗?” 男人压低声音凶狠地质问。 唐玉笺微微抬眼。 “父亲!”桑池捂着脸颤声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那仙气飘飘的男子,看上去不过比桑池年长几岁,本该是兄长般的存在,此刻却眼露凶狠,“你即便认定她是妖物低贱卑微,那也是殿下盯上的妖物,你竟敢擅自插手殿下之事,蠢货!你这是要坏我的大事!” 桑池瞬间慌了神,不知所措之际,又听那男人冷声说,“事已至此,绝不能将她放出去。” “什么?” 悄悄听他们讲话的唐玉笺也陡然一僵。 寒意自后背蔓延开来。 “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说,她现在出去,定然会告诉太子……”男人眼中闪过一抹凶光,须臾之间溢满杀意,“事已至此,她只能死在这里。” 俨然是下了杀心。 “但不能死在我这里。” 话音落下,唐玉笺瞬时通体冰寒,身上一疼,感觉有人掐住她的下颚,将辛辣的液体灌入口中,顿时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 “送远点,带她回你们仙宴附近。” 男人冷声道, “……新弟子不知轻重,席间贪杯饮了不少佳酿,不胜酒力失足落入太虚门断崖,被下面的乱流生生绞死,如此这般去办吧。” “父亲,这样不好吧……” “怕什么!” “今日恰逢无极峰仙尊神魂归位,无人会留意到她,将她弃置于那处便算完事,她撑不过一个时辰。” “无人会察觉她的存在。” 第153章 见他 无极仙域之内,一共四道门,由外至内依次是玉华门,灵霄门,玄天门和太虚门。 太虚门之后,便是主峰。 一整瓶浑厚的仙酿灌进口中,唐玉笺失力瘫倒在地,喉咙里仿佛吞下了锋利的刀片,剧烈的疼痛让她连呻吟都发不出声。 不久之后,她被人拎了起来。 两个仆从从山林下的瘴气中穿行而出,似是害怕,小声地议论着,“太虚断崖以前叫面壁峰,用来惩罚犯错的罪人。邪门得很,即便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在那里也休想逃脱。” “不知这小女娃犯了什么事……” “这上面是禁地呢,不是说那位在此修养?” “快别说了,当心祸从口出。” 临到巍峨峭壁的边缘,罡风凛冽刺骨,仿佛能将人的魂魄撕碎。向下望去,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不知堆积着多少骸骨。 那两个仆从将唐玉笺粗暴地扔在地上,随后用力一推,将她推向悬崖边缘便不管她了,他们没有停留,急匆匆地逃离,害怕留下任何痕迹。 悬崖之下,汹涌阴冷的乱流四起,足以在顷刻间撕碎所有掉入其中的物体。 仆从们远去之后,峭壁边缘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良久之后,一道卷轴从悬崖后升起,伏着半昏迷的妖,将她从汹涌的狂风中捞出来,随后托着她向巍峨的山门方向迅速掠去。 唐玉笺张着嘴,趴在卷轴之上,浑身止不住地发颤,感觉自己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手心间滴落的血液在空气中化作点点雾气,随风消散。 濒死之际,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太一洚说得没错。 在这个仙域,没有根基,她根本无法立足。 世人对妖物多有鄙夷与不屑,更不用说那些高傲自大的天族,他们连正眼都不会瞧她一眼。要想生存下去,她就必须放下所谓的自尊,在盘根错节的仙域中找到一个强大的靠山。 妄想当什么可笑的清流,简直愚蠢,既来之,则去搏自己的一线生机。 谁才是那个能够给予她足够庇护的靠山呢? 她费力抬眼,看向无极峰主峰。 太虚门主峰的阴影遮天蔽日,可这片断崖虽在主峰附近,却相对偏僻,鲜有人迹。 正在密林间穿梭,倏然不知撞上什么阵法,刹那间,空中出现无数密密麻麻的金色经文。 唐玉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直直地从半空中坠落,在断裂的枝桠间翻滚,身体被划出一道道血痕。 原本就被烈酒浇灌过的脑海此刻更是混乱不堪。 卷轴哗啦啦翻飞着向她涌来,却来不及钻入杂草。 唐玉笺微微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她什么都看不见。 千钧一发之间,身体被一道春风化雨般的仙力拦住,于山崖边缘险险停下身形。 谁? 某一刻,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香味。 背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唐玉笺抬头。 奄奄一息的看向缓步而来的身影,周遭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番光景,流动着水雾似的光晕,层层叠叠从来人衣衫间渐渐荡开。 那人如天神般停在她身前,于悬崖峭壁之间向她伸出手。 夜深了,银月如盘。 唐玉笺适应着光线。 四目相对,她怔住。 对方开口,嗓音如月光般柔和,“你还好吗?” 落入眼中的,是一双极温润的眼眸,清隽纯净,似山巅雪,美好得惊心动魄,却又空洞无物,像是世间万物都无法在这样一双无暇的眼瞳中留下痕迹。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他,心口像被杂草勾了一下,突兀的心悸。 他俯身,“是伤到了吗?” 这是一双和唐玉笺记忆中有些许不同的眼睛。 她回过神,猛地低下头,脸上血色褪尽。 他和自己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了。曾经唐玉笺见过的那张脸,尚带着些许凡人的痕迹,是肉体凡胎,而现在他这幅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模样,才应该是他的真容。 白皙无瑕,清俊漂亮,瞳色很淡,每一处轮廓都透着天然雕琢的隽美。 唐玉笺没有仔细看他。 清冷幽香的气息轻拂在她身上,自然而然就抵消了一部分疼痛,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他身上的仙气。 雾气朦胧,山风微凉。 许是感受到她的抗拒,面前的人微微蹙眉,似是有些无奈,缓缓将手收回去。 迟疑了一下,退开一些。 “别怕,我没有恶意。” 他不记得她。 唐玉笺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景象,少年一身月色锦衣,形单影只地站在窗后,仰头看着她,眼中带着惊讶。 开口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来杀我的吗?” 可他那时看唐玉笺时的眼神中分明没有防备,反而带着一丝迷茫和渴求,像是迷路找不到归处的小孩,格外易碎。 那时唐玉笺还看不懂这道眼神的含义,后来又遇见他,被他三番五次无声挽留,唐玉笺才知道,那晚他眼瞳中流转的思绪,是在说“别离开我好吗”。 可一切都是错的。 唐玉笺垂下头,白发如水从肩头滑落,遮挡住她的脸。 这大概是传说中在最狼狈的时候看见前任吧? 她还不想在这么落魄的时候被他见到。 可是也不知为何,原本打算退开的人却又停了下来,月白色的衣衫就在距她两步之遥的地方停着,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似有一群人正向这里赶来。 “师尊!师尊怎么去了罪人崖!小心乱流!” “仙君尚未恢复,神魂不稳,不可随意离开结界!” 周围一阵窸窣声,唐玉笺顿时惊起一身冷汗。 她破坏了云桢清渡劫的机缘,如果被人发现…… 唐玉笺声音干涩地喊,“云桢清……” 面前的人似乎微微侧眸,眼中有些异样。 大批人涌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有人拨开杂乱的仙草走到附近,发出一阵怪声。 “这是什么?无极峰怎会有妖!” “仙君当心,不要随意触碰!” “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禁区!” 越来越多的人靠近,各个仙气充盈,唐玉笺白着一张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见有人伸出手,像是要捉她。 忽然,两步之外的人开了口。 “我无事。” 清润的嗓音,如石落镜湖,激起层层波澜。 “不用如此严苛。” 伴随着这句话而下的,是层层压迫感极强的仙气。 周围的人顿时安静,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话。 谁都不知仙君为何忽然之间生气了。 良久后,地上蜷着腿的姑娘抬起头,唇瓣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在害怕,却又不太像。 怎么看上去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姑娘开口,嗓音细弱地问,“能带我去见太子殿下吗?我和他认识,劳烦送我去见他。” 第154章 玉珩仙君 无极峰上,太子金光殿中,鹤仙童子低伏于下首,连太子的双眸都不敢正视。 上方隐约传来几声冷斥,“擅离职守”、“自行谢罪”等字眼利刃般划破空气,直刺得人心底阵阵发寒。 守山人被强行押下带走,脸色惨淡,一个字都不敢说。 寒狱中扣押了一夜的弟子关重招供,称他将那女妖推下飞舟的地方在玉华门附近,至于她后面去了哪,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一概不知。 然而,仙仆们将玉华门里里外外包括三座仙山在内,搜寻了整整一夜,却只发现了一缕断发。 玉华门守山值夜的弟子散漫惯了,提前又收到了宝器被人打点过,当夜就算听到了一些动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便心照不宣地放任不管。 毕竟玉华门已经是无极仙域的最外缘,能被流放到此处的,大多是些没什么来头的人物,即便被上仙带走,众人也只会当作寻常事。 毕竟拼尽全力踏入仙门却仍籍籍无名者,少说也有十万之众,少一个,不过如沧海一粟。 可怪就怪在,此次被拖走的人不仅有人来寻,还是最顶头上那位亲自来找。 值夜的下仙此生第一次踏入内门,进了金光殿,得见天族太子天颜,却是因为渎职懈怠被太子殿下亲自治了重罪,他既惊又惧,还不得不叩头谢恩。 最上方的人面无表情。 太子殿下不开口,下面的人便无人敢擅自发声,众人噤若寒蝉,跪伏了一地。 良久,殿上传来一道冷声,“再找。” 鹤仙领命退下。 片刻后,又有人进来。 这次来的仙仆是灵霄殿的,行了礼,一路走上前,垂着头耳语了几句,随后又伏下身。 烛钰原本以为已经控在身边的小妖怪又一次从他手中逃脱走,却突然听说对方不知何故闯入了禁区,还受了伤,如今正在寻找他。 仙仆还在继续低声道,“那姑娘看起来修为不足,只说认识殿下,旁的都闭口不提,仙君仁善,不许苛责她,所以现今也没问出什么。” 烛钰眼皮突兀一跳,心中涌起一股古怪。 他起身,掠过跪地的仙仆,一脚踏入阵法,瞬息出现在太虚门。 云顶之上的灵霄殿,是玉珩仙君起居的地方。 染着白霜的仙树向下垂着细长剔透的枝条,花影错落,暗处幽香,无云的苍穹之下挂着一抹剪月,水榭流觞无不精巧华美,冷香弥漫。 烛钰踏过无瑕白玉堆砌而成的雅致廊桥,一路走向仙殿。 原以为师尊喜静,又一贯不喜妖物,应该将她安置在哪一处偏远的小殿里了,烛钰既然来了灵霄殿,就要先拜访师尊,礼法不可废。 却没有想到,妖怪就在仙殿上。 还换了干净的衣服,坐在一方显然是刚搬过来的软榻上。 身旁的桌子上放着蜜荔枝,还有一杯飘着淡淡白烟的灵酿。 他的师尊站在小妖怪面前,手指微微抬起又停在半空,像是想要做某个动作,却又觉得不妥,悬在那里,犹豫不决。 竟然连有人靠近都毫无察觉,这情形着实有些古怪。 烛钰皱了皱眉。 走过去时,听到师尊凉淡低缓的声音,“你昨夜,是不是唤了我什么?” 大殿中弥漫着氤氲的仙雾与淡淡寒霜。 姑娘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踩在雾气中的脚上,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没喊过,你听错了吧。” 安静了须臾。 玉珩仙君再次开口,“你是新入山的弟子吗?” 妖怪抿着唇,不再说话。 “是弟子认识的人。” 一侧传来清润的嗓音。 唐玉笺抬起头。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道很高的身影。 天族太子身着一袭天青色银纹锦衣,腰部收的紧窄,通身没有一丝褶皱,愈发衬托出他身形颀长,眉目如画。 就是神色太过冷峻,透出一股冰霜似的傲气。尽管礼数周全,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身后的廊桥上跟着着几个低眉顺眼的仙仆,不敢进大殿,躬身弯腰在外面候着。 唐玉笺反应稍慢,出神间那人已走到她面前。 “见过师尊。” 太子向面前的仙君颔首算是行礼。 随后,他转向唐玉笺,声音压轻几分,“不可对师尊无礼,应称呼为玉珩仙君。” 是在斥责她刚刚对仙君说的那句,“你听错了。” 唐玉笺垂下眼睛,不轻不重的跟着喊,“玉珩仙君。” “无妨。” 玉珩仙君淡声说。 身上没有半分情绪,清冷淡漠,浅色的瞳仁像是冰凝成的一般。 气氛须臾之间变得有些古怪,让人不敢开口说话。烛钰正在思考是不是小妖怪做了什么事,惹得师尊不悦,却感觉到袖子被轻轻拉了拉。 他思绪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到妖怪抬着一双红红的猫眼,小声对他说,“殿下,我们能不能先走啊?” 声音放得太轻了,几乎听不见,烛钰下意识地垂下头,动作微微一滞,一贯冷淡的神情有了一丝波澜。 他们的这个动作,仿佛在说悄悄话。 宽袖下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捻着指腹摩挲,烛钰唇瓣轻启,声音也不知为何跟着她一道放轻了。 “师尊面前,不可无礼。” 话音落下时,眼前光影移动,玉珩仙君转身离开了。 再抬眼时,身影已经走出大殿之外。 烛钰将人捞起来。 妖怪手腕很细,安静的任由他带起来,很是顺从的模样。 甚至下意识的抓住他的袖子。 看到天青色袖口上攥着的纤细手指,烛钰到唇边的‘放肆’并没有说出口,心情莫名缓和了许多。 走出殿门,有人静立在玉桥之上,垂眸凝视一株兰草。 玉珩仙君竟然没走。 烛钰喊了声“师尊”,对方却恍若未闻。 也没有转身。 烛钰脚下微动,却听到妖怪压低了声音轻唤,“殿下,走慢些吧。” 她说,“腿还疼呢。” 唐玉笺的动作颤巍巍的,小扇子一般的睫毛跟着轻轻晃动,神色带着些不安。 她思索着如何装可怜,不然憋气酝酿点眼泪出来。 正想着,却感受到一只手落在她后背上。 太子表情冷淡,姿态居高临下,但掌心却源源不断地向她输送着仙气。 唐玉笺愣了下,觉得通体舒畅。 烛钰又抬头向不远处看了一眼,遥遥行了个礼,随后带着唐玉笺一步踏出了灵霄殿。 偌大的玉殿跟着安静下来。 若有似无的纸墨香散进渺渺仙雾之间。 玉珩仙君抬手摘下那支开得正盛的兰草,瞬息之间,雪色花株便枯萎下去,化作白色齑粉在空气中缓慢消散。 他手中空无一物,心口也似缺了一块,留下一片空白。 等人走到水廊之外,玉珩终于回头望向她,目光清而沉。Www.XSZWω8.ΝΕt 却意外撞上她回头,交汇的刹那,仿佛有重击敲在心口,无声无息掀起万丈惊涛骇浪。 对方看过来的那一眼似带着些愠意,四目相对,又匆匆转回头。 身影消失在阵法的金芒中。 第155章 仙官 唐玉笺还是第一次见仙界的传送阵法,眼前一道金光闪过,人就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一脚踏入巍峨高大的宫殿,仰头望去,巨大殿门之上飞檐隐匿于在云雾缭绕间,隐隐约约能窥见那琉璃顶的华美轮廓。 唐玉笺被那琉璃金柱所震慑,一边暗自揣测这么大的宫殿该不会是真由纯金打造的吧,一边又为这白金交错的美学所深深震撼。 一路走到大殿内,她不停左右看着,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因为太过惊讶,肩膀不小心贴上身旁的人,视线里落下一抹绣着银色暗纹的宽袖。 她这辈子也算开了眼,见过极乐画舫精致璀璨,也见了酆都地府的阴森美学,现在更出息了,不但进了仙域,还一觉踩进了仙殿。 只有亲眼看见这才明白为何形建筑华美时总要说上一句‘仿若天上宫阙’,因为天上宫阙,果真震撼人心。 真是会享受生活,唐玉笺悄悄抬眼看了眼身旁的人。 没想到太子真的来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可真是面冷心热。 唐玉笺也有些恍惚,她先前只是赌一把,现在不但被接出来了,太子还渡来仙气直接将她灌得满满当当,脚步都有些飘忽了。 以前别人说无极仙域仙气充盈,可她从来都感觉不到,身上跟漏风的水瓢一样什么都存不住,只当是虚无缥缈的空话。 可现在太子出手,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仙气充盈得仿佛身边多了台人形发电机,纯净殷实,且气息清新而馥郁,好香…… 她还想再感受一下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连胃里也被这仙气填满了,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满足之中。 烛钰还在回味被小动物一样的姑娘轻轻贴着肩膀磨蹭的感觉,就见小妖怪后退了一些,躲开一截。 原本觉得有些奇怪,垂眸看去,却见她点了朱砂的红色眼珠亮晶晶地转来转去。 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她眼底的备和胆怯少了许多。 朝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来。 “……”烛钰片刻失神。 视线在姑娘弯弯的眉眼上略微停顿。 “怎么了?” 吐出来的嗓音倒是很冷,像有冰块贴着耳畔划过。 唐玉笺站直了一些,“多谢殿下。” 她眼睛盯着烛钰,语气变得很认真,“殿下,你人真好,不但帮我过了试炼,还来接我,还给我渡仙气……以后殿下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回报殿下的。” 唐玉笺觉得之前是她多想了,这样心善的殿下怎么会跟她一个小妖怪计较?都怪那一夜在人间红莲禅寺阴差阳错,留下了刻板印象,是她错怪他了。 就是太一洚的情报不太多,不是说他很忙吗?日理万机,她看他挺闲的啊。 唐玉笺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害怕他了。 “……”烛钰在心里皱了皱眉。 原本想要问责和训斥,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远处几个身着白色云衣的仙娥行至跟前,向太子行礼,通传有人在殿外等候。 太子淡声说,“让他进来。” 唐玉笺转头看去,遥遥看去,大殿之下白玉阶没有尽头一般,一直蔓延进云雾深处,宛如通天之路。 正中一级台阶上跪着一个人,身影在偌大宫殿与漫天云雾映衬下,显得很是渺小。 唐玉笺善解人意地开口,“殿下,时间不早了,我不在这里多做打扰了。”她身上还有些疲乏,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觉,眼里都多了一丝困意。 烛钰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唐玉笺在良久的注视中开始有些不安。 她想了想,学着之前见过的宫娥行了个礼,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 冰凉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璀璨缥缈的仙宫顿时都被染得阴气森森。 唐玉笺停下刚踏出一步的脚,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太子转过身,垂眸上下打量她片刻后,冷声问,“你的弟子入山牌呢?” 唐玉笺眨了眨眼,“掉了。” “没有入山牌便不能随意走动,你准备去哪?” 唐玉笺一愣。 还真是个问题。 现在身上渡了满满当当的仙气,她完全可以回真身,但是这话不好在太子面前说。 正头脑风暴,见他抬眼,身旁立即有人走来,给了她新的玉牌。 “听说,你想去外门?” 这是听谁说的? 唐玉笺眼睛亮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周遭气息骤然冷下去。 看来不行。 唐玉笺察言观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屏住呼吸,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太子又问,“为何会出现在太虚门禁地?” 唐玉笺随便扯借口,说是不认识路,太害怕了就不小心闯了过去。 她还在想要怎么将自己被人追杀的事情告诉太子,担心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惹了麻烦,另外不知道那个碧霄宫到底是什么来头。如果来头很大,那太子会为了她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妖怪与人家撕破脸吗? 她胡思乱想着,却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在烛钰眼中俨然是漏洞百出。 无他,若是没有玉珩仙君首肯,或是持有他的信物印记,外来者一律无法踏入灵霄殿。 既然她能进去,足以证明她和仙君此前就已经有过交集。 烛钰若有所思。 他面上神情淡淡,对唐玉笺说,“今日先在此处住下。我会安排人重新为你分配住处,鹤拾。” 话音落下,银瞳乌发的鹤仙童子不知从何冒了出来,单膝跪地。 太子淡声吩咐,“你带她去找一处空殿住下。” 鹤仙童子称是。 唐玉笺要跟着走,可下一瞬,被人从后面握住手腕,接着袖子被拉开。 烛钰皱眉,眼神沉下去,“这是什么伤?” 唐玉笺低头,看到了手背上昨夜挡法器时割出来的深刻伤口,上面还染着淡淡的紫气,不知是何东西,一直没有痊愈。 一旁的鹤仙童子看到了,神色一凛,“殿下,这伤口上有追魂咒。” 追魂咒只是咒术,除了维持伤口不愈外没有别的危险,但这咒都是为了确保被下咒人死亡而设下的,若是人没死,下咒者就会知道。 烛钰神情骤然冷了下去,抬眼看向唐玉笺,问她,“有人追杀你。” 语气却是笃定的, 唐玉笺抿着唇,点点头。 也不知太子表情为什么这么难看,她和他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 他继续追问,“是昨夜将你推下仙舟的那名弟子吗?” 唐玉笺眼皮一跳,没想到他知道昨天自己是被人从仙舟推下来的了。见烛钰还看向自己,眉目仿若凝着冰霜,她小声说,“我也不清楚,但伤我的人是和我一道过试炼的弟子,名叫桑池,我昨天晚上听见,他父亲……” 话音说到一半,唐玉笺瞳孔皱缩,脸上血色褪了下去,连唇瓣都轻轻颤了一下。 烛钰皱眉转过头。 看到台阶之下,躬身向自己行礼的上仙,“殿下,臣下来迟。” 第156章 靠山 唐玉笺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那个曾在人间驱赶过她的仙。 听到身前天族太子口中的称呼。 那仙叫……命官。 文昌宫的第四星,掌管下世人间的命格簿籍,影响众生的寿命吉凶,是天道运行、万物生长的一环星君。仦說Ф忟網 天上繁星点点,星君众多,唐玉笺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知不觉间,竟已经接连结下了这么多恶果。 那人目不斜视,像是没有看见她。 且得了太子赐座,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有仙娥拉着她的后退,悄无声息地将她带出大殿。唐玉笺走之前听到最后几句话是,重拟命簿,择吉日下界,历经几苦几恶,多少磨难。 以及太子冷淡凉薄的一声,“命官,这次不可再有闪失”。 唐玉笺有些恍惚地想,这是在说云桢清吗? 他要经历什么磨难? 他知道自己又要下界历劫了吗? 他们好像很尊敬他,喊一口一个仙君,连太子都敬他为师尊,可为何三言两语就敲定了他的命运? 脑海中侯府病气缠身的贵公子,和云顶天宫上孑然独立的仙君缓缓重合。 那座仙宫很大,也很冷,通体茫茫的白色,没有侍奉的仆从。 如果不是她不小心闯入,能想象到云桢清就一人站在那座没有人气儿的偌大宫殿,像她走之前那样,用上很长很长时间去看一株兰草。 不孤独吗? 唐玉笺思绪飘忽,感到奇怪,却没有多想,偶有一道念头浮现,如碎冰浮上静湖,转瞬间融化无踪。 从离开人间时,她就告诉过自己,不要再想他,往后也不会再想。 唐玉笺被安排到一间空殿中。 偌大的仙阁只有一张白玉砌成的石床,冷冰冰的,一坐上去就感受到灵气十足,可却冰凉硬挺,唐玉笺光坐下都觉得硌。 仙人不食五谷,没有进餐时间。 她召出真身,将自己囤进去的软榻绣枕,和人间的果酿小甜酒拿出来,倒了一小盅,小口小口喝着。 不久后,仙娥通传,太子殿下已经给她拟好了新的去处,让她沐浴净身换上新的衣服,明日由仙娥们带她去课业堂。 水已经备好了,距离这处住所不远处就有一处温泉,氤氲着暖融融的雾气,泡进去十分舒服,真身没有半点受潮的迹象。 唐玉笺险些睡着,再睁开眼已经月明星稀。 好奇怪,是仙域的水她都可以碰,还是天族太子这里的水格外好? 几个仙娥给她带来洁净幽香的衣服,还要亲手帮她穿,唐玉笺受宠若惊,没发现仙娥们也在暗暗打量她,眼中都带着些好奇。 她们在这座仙宫里待了近百年,家里都是清正的仙族世家。得幸入了鹤仙大人的眼睛,进了天族储君在无极内起居的仙殿侍奉。 只是殿下一贯喜静,就连她们也不常见到他。金光殿里没有通传不得靠近,更别提外来者留宿,眼前这位不但是跟着殿下进来的,还收拾出了住所,更有鹤仙大人亲自传话,要好生招待着。 唐玉笺不知她们所想,等仙娥们离开后,披着月色往住处走。 长廊两侧,花树开得正盛,霜雪似的花瓣洒了满地,微风中浮动着暗香,遥遥看去,云雾间的琉璃金顶灯火通明,有种不真实的美感。 转过长廊,她忽然觉得不对。 一点细微的凉意顺着后颈攀爬,转瞬间寒气遍布满身。 迈出去的脚步停下,她站住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阴影处错落的花影之间。 一身白衣,眉目清雅的上仙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瞳仁向下俯视,让人产生一种居高临下之感。 是命官。 他还是发现她了。 唐玉笺浑身冷得如同掉进了冰窟,在过分悬殊的力量差距面前,才意识到自己渺小得令人绝望。 “我倒是小看了你这妖孽。” 对方冷冷开口。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落地无声。 “我当日,就应该打散你的魂,不然也不至于留你这妖物混入无极。” 风中染上了刺骨的寒意,婆娑的树叶也随之摇曳得愈发厉害。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唐玉笺沉默着,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仙一脸傲慢的质问她,话音到了最后几乎咬牙切齿。 “你为何会出现在太子殿下的金光殿?你分明对仙君有觊觎之心……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命官又自顾自地说,“不,凭你的本事根本无法接连接近仙君和殿下,说!谁派你来的?” 唐玉笺只问,“你刚刚为什么不在太子面前问这些话?” 看着对方愈发难看的神色,她紧绷的后背忽然放松了一些。 猜对了啊。 她问,“是不敢让他知道吗?” …… 仙娥找到唐玉笺时,发现她独自站在靠近悬崖峭壁的空殿之外。 身侧便是万丈峡谷,雾气缭绕,廊檐边横生出的花树断了几枝,花瓣残落一地。 隐约能看见屋里的东西碎成了齑粉,周遭冷气森寒,天族适应,修为微弱的妖却不一定能够忍受这种寒凉。 仙娥连忙上前,柔声询问,“姑娘为何还不去进去休息?” 唐玉笺回头,睫毛轻轻颤了颤。 “谢谢姐姐。” 嗓音间带着一丝后怕。 仙娥这才发现她浑身是水,身体在隐隐发抖。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唐玉笺缓慢摇头,“我没事,刚刚不小心落水了。” 不小心落水?要知道这里除了用灵脉温养的温泉,所有水流皆来自寒潭。 “我为姑娘去寻些暖身的灵草。” 仙娥看白发红瞳的姑娘浑身发抖的样子,心下正着急着,忽然见她露出浅浅的笑。 小声问,“姐姐,你可知殿下住哪?” …… 天族自出世起便高高在上,目下无尘高高在上,藐视六界其他生灵,自觉以天为尊。 唐玉笺离开画舫后,受到的委屈大多数都是来自这些自诩正义的天上仙客。 那些仙人好像总是眼中容不下妖物。 可妖物也有妖物的活法。 她是妖又如何?是仙又如何? 他们瞧不起她……又岂知终有一日,会不会她面前俯首称臣? 第157章 寻庇护 仙娥受到过规训,哪怕心中再惊骇,也不敢轻易透露贵人行踪。 可身后无声无息落下了鹤仙童子,影子一般出现在唐玉笺身后。 “姑娘且随我来。” 唐玉笺不知这银眸少年从何处而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跟着自己。 他听见她和命官说的话了吗? 唐玉笺惴惴不安,见银眸少年抬手下了个阵法,须臾间风起花落,再睁眼时人已经出现在巍峨高大的宫殿门口。 他让唐玉笺等在原地,进去通报。 须臾后再出来,低声说,“殿下不在寝宫。” 不在? 是不在,还是不想见她? 唐玉笺心情平和,“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来之前她就料想过这种结果。 仍旧记得在雾隐山别宫时听见别人说过,有两个内门弟子趁着深夜跑去殿下寝宫,企图攀附权势,却弄巧成拙被驱逐出仙域,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可是她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 既让命官畏惧,又能护住她不被桑池和那个‘碧霄宫’的父亲报复。 她站在石阶上,望向下面的滚滚云雾。这里比她刚刚住的地方还要冷,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回来。 就在唐玉笺打算放弃之时,头顶落下一道阴影。 镶着珠玉的玄色靴履停在视线里,下摆一截玄色锦衣。 是太子。 对方眼神漠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唐玉笺,目光中带着审视,让她浑身都感觉到不自在。 “为何在此处等待。” 唐玉笺不知如何作答。先前想好的说辞在这种眼神下,忽然说不出口了。 “抬头。” 她依言抬起脸,猫儿般的杏眼灵气动人,就是模样狼狈,有些可怜。 湿透的发丝紧紧粘在身上,脖颈纤细,一折就断,身上透着淡而微弱的妖气,像是随时会散在空气里。 天族太子垂眸看着她。 这是和所有天族都截然不同的生灵。 柔弱狡猾,口中谎话连篇,妄想欺瞒天族,又来寻求庇护。 太子似乎耐心缺失,不再理会她,径直转身走进大殿。 厚重宽阔的巨大宫门虚掩着,足有数十丈高,抬头望去脖子都隐隐作疼,仍难窥其全。 唐玉笺犹豫片刻,刚想离开,两名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银瞳少年从大殿内走出,喊住她,“殿下还未休息,请姑娘随我来。” 踏入宝殿,映入眼帘的是通天的台阶,无数精致的琉璃宫灯交相辉映,蛟纱覆盖着明珠,整个大殿如同白昼。 唐玉笺走进去,远远就看见太子换了身月白色的常服,姿态慵懒地倚在玉榻边,手里翻着一本古籍,墨发如瀑顺着颈侧滑落,衬得肤如雪霜,发如墨染。 冷峻的眉眼都被柔光映衬出一层朦胧的温润感。 唐玉笺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惊扰。 “过来。” 淡淡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太子掀开眼帘朝她看来,“寻我何事?” 莫名的,唐玉笺产生了一种,这人一直在等她的错觉。 “殿下。” 她刚开口说了亮两个字,清冷的声音又响起,对身后的少年道,“你们先出去。” 鹤仙童子行了一礼,无声退离。 两位银瞳少年一走,房间里就只剩下唐玉笺和太子。 下一刻,眼前落下一片阴影,身上的潮湿寒凉的水汽眨眼之间消失,寂静在空气中蔓延,唐玉笺身体跟着紧绷起来。 “怎么弄的?” “不小心,多谢殿下。” 太子静静凝着她,漆黑的眼瞳锁住她的身影。 带着些不安地说:“殿下,你送我的那柄玉剑被人抢走了。” “嗯。” 他淡淡道。 剑被人碰过,已经脏了,合该换一柄。 太子的目光仍旧落在唐玉笺身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 妖怪说不出话,有些拘谨的模样,暗红色的眼瞳滴溜溜转着,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副想要告状又不敢的样子。 烛钰想,或许对于一个胆子这么小的妖怪来说,应该温和一点。 他视线下移,轻声道,“手里拿的什么?” 对方迟疑的抬起手,拿出握了很久的东西。 太子目光落在她掌心中平平无奇的小瓷瓶上。 “我从人间来时买的,剩的不多了。殿下帮我了那么多,我就想送来给殿下。”红瞳白肤的妖怪嗓音轻轻,很是真诚的样子。 对于九重天空上的天之骄子而言,烛钰活在金堆玉砌中,所享用的无一不是世间罕有的极品,眼界早就高到头顶去了。 瓶子里的酒液带着劣质低廉的气味,盖着瓶塞也能闻到。因为这气息并不算好,所以烛钰不想注意到她手里拿的东西都不行。 可看小妖怪的表现,她像是认为这东西很好,才眼巴巴地送来给他。 见他良久没有开口,神情有些羞涩,手指蜷缩了一下,像是打算收回去。 “我忘了,殿下应该瞧不上这酒吧……” 烛钰微微抬眼,就看到她满脸无措的神情。 她并没有隐瞒自己是从人间而来,先前也说过,觉得自己对她好,一点浅浅的恩惠,就被她想着如何报答。 既然是妖,应该也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这大抵是她能拿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不是要给我吗?”烛钰开口,嗓音柔和许多。 话音落下,妖怪暗红色的眼瞳睁大了一些,唇角也向上弯起,很开心的样子。 “那殿下要尝尝吗。” 烛钰淡淡嗯了一声。 唐玉笺朝他笑,眼睛弯弯的。 就这么开心? 烛钰思绪飘远,尝了点瓷瓶里的东西。 哪怕对于人间来说,这东西也劣质了些。 卖给她酒的人许是掺了水。 唐玉笺的讨好示和示弱来得并不高明,甚至于自己都有些忐忑。 可最终烛钰没说什么,还收下了她的东西,命鹤拾去寻一把可以认主的新剑。 妖怪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但本性不坏,左右将她拘在自己眼皮底下,好好教她便是。 …… 夜风幽寒,更深露重。 命官踏入文昌殿,白日里的情景突然浮现在脑海。 今日一早,他便收到了太子身边童子的密信,催促他速去推算出仙君入轮回的时间。 他不解为何殿下为何要得如此突然,仙君刚回无极,按理应闭关修养,入轮回并不是急事。 可这种事哪轮得到他来置喙?他受了惩戒,浑身狼狈,只能尽力将自己收拾出还算得体的模样,以免污了天眼。 却没想到会在金光殿上见到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边缘处的妖原本在太子的强大的威慑下不显眼,可她所站的位置实在太高,那是一个本不该有人能企及的位置。 待那妖物离去,命官上前一步,在焦虑与惊骇之下强作镇静,欲向太子禀告,“殿下,刚刚那妖……” 可回应他的是上位者凉淡的一瞥。 “命官,你话多了。” 命官顿时心下一沉。 太子当真不知道那妖物是谁吗? 不,或许一开始不知道,但从命官开口的那一刻,太子就什么都知道了。 可他不允许命官将此话说出口。 那就意味着,无论那妖物是何身份,犯下过什么错,又与何人有过牵扯,命官都不能再提及。 所以他只能私下去警告那女妖一番,免得她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训斥完后,行至门外时,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一丝落水声……但他心想,应该不重要。 总不至于是那妖物畏罪跳湖了吧。 第158章 火候 唐玉笺变成了太虚门最小的小师妹。 战战兢兢地抱上了整个无极仙域最大的大腿。 第一次抱,没有经验,唐玉笺总担心火候够不够,整日悄悄徘徊在金光殿外,凡看见太子就上前关切,嘘寒问暖,连仙娥端茶倒水的活计都代下了,任劳任怨,偶尔还能蹭一口仙气。 这样寸步不离地跟了两日后,太子殿下忍无可忍,将她被赶走了。 鹤叁带唐玉笺去课业堂之前,她还泪眼朦胧地对鹤拾叮嘱,“鹤仙大人,你记得提醒殿下天冷多加衣,要照顾好自己……” 演到自己信以为真,一步三回头。 走出大殿,唐玉笺立即抹干了眼睫,好奇地看向身边的少年,眼角红红,“小公子,你们为何都长得一模一样?” “……”银瞳少年连忙后退几步,目光闪躲,“喊我鹤叁就好。” “鹤叁。” 唐玉笺顿了顿,问他,“那你们是不是还有鹤伍陆柒捌玖?” 银瞳少年点头。 唐玉笺一言难尽,“你们这名字是谁起的,也太草率了点吧?” "是太子殿下。" 她赞美,“言简意赅,一目了然,简约而不简单,不愧是太子。” 金光殿内。 天族太子斜靠在白玉榻上,左手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圭,右手随意垂在榻边,淡青色筋络蛰伏,姿态闲适雅致。 鹤拾无声步入,立在一侧。 殿下心情似乎很好? 太子神情平和,“刚刚外面何事吵闹。” “是唐姑娘,担心殿下冷,离去前多番念及殿下。” 此话一出,研墨的鹤童和殿上的仙侍皆是一惊,惶恐地跪了一地,垂头请罪。 毕竟这话听起来太像在指责他们侍奉不周。 太子淡然出声,“退下吧。” 仙侍们闻声行礼,纷纷退下。 鹤拾的目光一直关注在太子身上,仔细揣摩上意,低声开口,“殿下,您先前吩咐过给姑娘寻的住处,已经寻到了,在清光洞谷,离新弟子修炼受教的地方也很近——” 他话音未落,便被太子一个冷冽的目光打断。 漆黑如墨的眼瞳深不见底,神色难测。 鹤仙童子凝眉思索片刻,隐约察觉到太子似乎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不满,但这份不满又如云雾般缥缈,难以捉摸,愈发不安起来。 他艰难出声,“请恕小仙愚钝。” “此事不急。”太子开口。 又不急了? 鹤拾垂首退下。 命簿停在一页良久,没有翻动。 烛钰忆起在人间的那夜,妖怪曾惊慌失措地将一柄匕首抵在他脖颈间,声音很轻地求他不要发出声音,说她只是想找个地方避一避。ωww.xSZWω㈧.NēΤ 微弱的气声吹拂在他的脖颈间,怕极了,发着抖,很可怜。 明明是利器相向,用的却是剑柄,还用商量的语气问他“可不可以”,那一刻心尖仿佛被猫抓了一下,又似羽毛轻轻描摹过肌肤。 很奇怪,这种小事,称不上什么美好的画面,烛钰却一直记得。 她那时怯怯不安的神情,至今历历在目。 ……算了。 烛钰漫不经心地想。 她既然心悦自己。 无论是谁派她来的,都不会有他能给她的更多,收买过来就是。 金光殿又不是没地方,既然小妖怪已经不舍得离开自己,让她住下又如何。 - 上课的第二天,新鲜感消失,唐玉笺已经开始痛了。 尤其是睁开眼看着外面天还黑着,忽然之间就陷入悲戚。不明白为什么睡入仙门后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 难道说成仙就是吃苦吗?不行啊,她上辈子吃太多苦这辈子真的吃不下了。 好在新弟子课业不多,上四休一。 坏在要上四。 十日后新弟子入金身,刚好就在休沐的那一日,唐玉笺顿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恶感,心里烦的不行,感觉亏大了。 早起还要先去不眠峰晨练,听听,这个名字就很不像话。 她的怨气比厉鬼还重,因为表情太过沉郁,送她出门的鹤叁欲言又止,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 唐玉笺也懒得猜。 到了不眠峰才想起来,每日例行的依依惜别和临走关怀今天忘了演了。 不过没事,问题不大,估计金光殿的那位也不在意。 令唐玉笺无法理解的是,无极仙域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能感受到这份痛苦。 周围的新弟子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恨不得住在不眠峰上,一个个围住授课的上仙不放,让她错觉回到了上一世卷生卷死的日子。 入山式仙宴上见过的虞丁也在此列,她发现唐玉笺之后自动与她组队,还悄悄小声对她说过,怀疑哪个哪个弟子晚上偷偷练习术法,搞得她很有危机感。 这块话题上唐玉笺很难跟她共鸣。 毕竟她是要睡觉的,除此之外仙界修炼也很苦,就算抛开吃苦不谈……算了,也抛不开。 内门这些仙族血脉体能比她好很多,练了四个时辰的身法,唐玉笺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接着还要去修心崖上上心法课,简直折磨。 另外就是,唐玉笺偶尔还会面对带有歧视色彩的精神攻击。 在许多天族世家的血脉眼中看来,唐玉笺是妖,无论她十日后是否会成仙,得到金身,她本质上都是妖。 尤其还是一只微末虚弱的纸妖。 简直玷污了无极峰的门楣。 不过他们很有涵养,即便心生不满,也绝不会口出粗鄙之语。 目前他们说出的最难听的话,是将她比作一只出现在纯净的雪域中的蝼蚁,无论蝼蚁如何渺小,它的存在都是一种对圣洁之地的亵渎。 对此唐玉笺左耳进右耳出,太文邹邹了,没有杀伤力。 “小玉……” 心法课多少会念经,唐玉笺偶尔不小心睡着,当作补觉了,今天还没睡一会儿就被身旁的弟子喊醒。 “小玉,别睡了,太子殿下来了。” 谁? 唐玉笺晃晃回神,不经意间抬头,就看到缥缈的纱幔之后,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气质淡漠疏离,身后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银眸童子匿身于屏风两侧。 周遭的弟子暗暗骚动,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克制又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既好奇又兴奋。 天族太子严格意义上来说可以称得上一声无极峰内门弟子的大师兄,可他高不可攀的身份,又注定没有人敢喊他大师兄。 仙界尊卑有序,他们只能称呼他为殿下。 唐玉笺坐在后方,距离遥远,看不清楚。 见那人端坐于高台之上,一时之间心神不宁,便问旁边的弟子,“殿下为何会来?” “是来授心法的。” 第159章 开小差 修心崖上听课的都是些刚入山门的内门弟子,还未修得金身,这些日子都是由一些带队的师兄师姐们上课。 前几天上课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仙长,课上起来枯燥,时不时就会有人走神。 可今日,众弟子都显得很兴奋,前排的弟子一个个两眼放光,强自按捺着受宠若惊之感。 毕竟天族太子来上课,实属罕有,饶是同门弟子也极少有能见到他的。 唐玉笺的位置相对靠后一些,耳朵只剩下低沉清润的嗓音,仿佛冰泉自山涧流下。 那些本就是天族血脉的弟子们一个个都开了灵府,许多东西存放在灵府之中就好,唐玉笺却不行。 她面前的矮桌上还放了纸和笔,用自己上辈子的方式将一串串心法写下来,字的样式和同期的弟子也多有不同,习惯性写的是简体字,因为心法太复杂,有些字还用上了谐音。 没事,方法无所谓笨不笨,好用就好。 太子的声音娓娓道来,像缓慢撩拔的琴弦,格外动人,落到耳朵里带着一股莫名的酥麻感。 唐玉笺支着下巴抬眼往前看,他们之间距离隔了好远,位置还很偏,只能看见太子殿下的一个侧脸,仅一个轮廓都能看出挺拔俊美,鹤立鸡群。 好陌生的感觉。 唐玉笺微微出神。 这太子人前人后,好像是有些不一样…… “对了,小玉。”身旁的弟子又压低声音悄悄和她说话,“你上次托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到了。” 两人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靠得有些近,那位名叫江剑的弟子越过长廊,坐到了她旁边的空位上。 “什么呀?”她小声问。 有些想不起来了。 “就你上次问的,附近山上有没有炊灶庖屋的事。” “哦……”唐玉笺想起来了,眼睛亮起来,长长的睫毛像羽扇一样缓缓蒲扇两下,听到弟子愈发微弱的声音,凑近了一些,“你问到了吗?有吗?” “有的。” 江剑看着眼前姑娘苍白秀气的面容,一阵心猿意马。 她的模样长得和仙界中的仙子都不一样,也不是凡人的模样,唇红齿白,连发丝都是白的,柔顺地垂在肩上,眼眸却是红的。 两种颜色出现在一张面孔上,莫名显出几分惊心动魄,干净得惊人。 尤其是他看人的时候,那双猫儿似的眼睛里像是只能看到他一个人,这种被一双眼睛装满了的感觉,让江剑心间胀胀的,感觉到一阵阵陌生又新鲜的暖意。 弟子声音压得更低,“就在不眠峰下……” 唐玉笺不会传音,上课若是想同他人说悄悄话需得压低声音。 索性修心崖弟子众多,乌泱泱地聚集在一起,一眼望去,偌大的课业堂内坐了数百人,许多是听闻太子过来后跟着蹭过来旁听的师兄师姐,此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 江剑含糊地说了个大概位置,故意语焉不详。 鼻子间能嗅到清新淡雅的纸卷香,姑娘说话时声音小小的、软软的,温热的气流吹拂在手背上,带来一阵莫名的酥麻感。 唐玉笺正认真地压低声音,用气音问,“可以做饭吗?是要自己做还是有帮厨呀?” “有几个外门的仙仆,若是弟子去使用,应该也不成问题。” 唐玉笺感动道,“太好了,你人真好,没想到你真的帮我问了。” 江剑脸一红。 忍不住勾唇笑。 小姑娘嘴这么甜,谁能招架得住啊。 “是吗?你问的事情我肯定帮你,但是小玉,那个地方不好找,我带你去吧。” 帮了她一点点小事,随手打发仆从去问就行了,就被一个同期的弟子用这种眼神看着,他最喜欢这种单纯好掌控的姑娘了。 如果多给她些恩惠,时间久了,或许还能要到别的好处。 只是个妖罢了。 弟子手心渗出了一层汗,面上却依然保持着温和斯文的笑意,听姑娘在耳朵边询问,心底得到隐秘的满足。 可忽然,后背一麻,江剑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他再抬头看去,却发现周围的人都在专注听讲,并没有人看他。 可浑身发冷的感觉仍在,也不敢再说话了。 “可那附近很大,不眠峰哪一侧?” 唐玉笺追问,她并不想跟别人一起去,这种事情还是要私下来。 大不了问清楚一点,求鹤叁带自己去,他总不能不认路吧? 可身旁的弟子却不再说话了,无论唐玉笺问什么都死死地绷着肩膀低着脑袋,好像是忽然开始发愤图强好好学习了一样。 唐玉笺觉得奇怪,不经意间抬头。 越过重重人影,和高台之上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眸对上视线。 心里倏然一惊,她连忙低头。 烛钰居高临下,冷冷地俯瞰着唐玉笺,冷漠而不近人情。 在这无处遁形的目光下,唐玉笺有种被看穿的恐惧感。 要命。 她上课说小话是不是被他给看见了? 前桌的虞丁悄悄靠了靠她的桌子,低声道,“殿下在看你呢。” 唐玉笺脑袋垂得更低。 正在装死之际,高台上的人忽然点了她的名字。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想着这名字是谁,片刻后,看到后排角落里站起来了一个肤白红瞳的姑娘。 太子冷声问,“我刚刚讲到哪儿了?” 底下一群弟子停止了胡思乱想,变成了看好戏的目光。无数双眼睛一同看向这边,几乎都猜出来了,定是这名弟子竟然在太子授课时开小差。 真是胆大包天。 唐玉笺一脸心虚。 大殿内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太子不为所动地抬眼看着她,似乎她不开口就不会放过她。 良久后,唐玉笺认真地道歉,“对不起,殿下,我刚刚走神了。” 须臾,台上的人瞥她一眼,“不许再犯,坐下吧。” 一时间,整个大殿上的人都看到了太子殿下冷漠、气势摄人的样子,他浑身上下透着冷峻。其实,圣明的太子殿下点了个上课出神的弟子,授课间还敢出神,本以为会严惩,没想到他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大殿上的人都看到了,气势冷峻摄人的太子殿下,点了个授课间还敢出神的弟子,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皆是目瞪口呆。 第160章 软饭 太子只授了一个时辰的心法,后面仍是鹤发童颜的仙长。 唐玉笺惴惴不安,正苦恼大腿是不是生气了,忽然感觉身边一阵冷香散来,她一个激灵,朝身侧看去。 看见不久前还在台上授课的太子从后面走入,径直在她身后站定。 高挑的身形鹤立鸡群,察觉到唐玉笺的眼神,他垂眸,居高临下的淡淡训斥了句,“认真听教。” 唐玉笺一个激灵,转过头坐正了。 这么明显一个大活人站在这儿,周围人竟然没有发现他。 不对,是没发现,还是他们都“看不见”他? 倏然,视线边缘落下一道阴影。 太子竟然在她旁边坐下了。 唐玉笺顿时变得更紧绷,有种高中上课时班主任忽然从后门走来的感觉。 明明这会儿也没做什么坏事,偏偏心虚得不行。 身旁的人即便一言不发,也存在感极强。他身量过高,修长的双腿在狭窄的矮桌前完全施展不开,却偏偏如君临天下,石凳让他坐出了一种龙椅的气势。 唐玉笺悄悄抬眼打量太子,发现他正低垂着眼睛,视线落在埃桌上。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自己桌子上写满的简体字,眼皮一跳,情不自禁抬手遮住。 却在下一刻,被人扣住手腕。 皮肤上传递来冰冰凉凉的体温,唐玉笺顿时麻了。 “殿下……” 唐玉笺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小声喊了一句。 “这写的是什么?”耳边传来冷淡的嗓音,太子也配合地压低声音问。 唐玉笺下意识躲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稍一回头,鼻尖险些撞到太子冷峻白皙的面庞。 “是心法。”她小小声说,“我怕记不住,写下来回去背。” “有听不懂的地方吗?”太子抬手将那张纸拿走,如云雾一般轻柔雪白的袖口从她手背上划过,带来一阵痒意。 扣在手腕间的修长两指还没有松开,殿下好像也忘了,他还握着她的手腕,拿了纸张后也没松开,反而换了另一只手继续扣着她。Www.XSZWω8.ΝΕt 离得更近了。 唐玉笺呼吸间都是冷而淡的香气,像是寒冬里挂了冰霜的暗香,精纯的仙气一股股不要钱似的透过来,迷得唐玉笺七荤八素,忍不住小小地吸了一口。 耳边传来太子清冷的嗓音,“我刚刚讲的,也没听懂?” 唐玉笺抿着唇,慢慢点头。 其他仙族弟子都是有些基础的,所以上起课来很是轻松,唐玉笺是妖怪,却听得云里雾里,原本想带回去悄悄问问鹤仙童子的,没想到太子却说,“无妨。” 他放轻声音,莫名给唐玉笺一种温柔的错觉。 “授课结束后,我再给你讲一遍。” 唐玉笺一双猫一样眼眨了眨,错愕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直到太子微微拧眉,又问了一遍,“听到了吗?” 她连忙点头,“听到了。” 怎么还有这种好事? 唐玉笺凑过去,吸着仙气,小声说,“殿下,你真好……” “听讲。”太子轻声训斥。 松开手,指腹上还残留着温热细嫩的触感,烛钰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捻动了一下。 尽知道讨巧卖乖,还是需要仔细教养。 待到心法课结束后,烛钰叫唐玉笺跟上。 刚离开门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小玉。” 唐玉笺回过头,看到江剑从远处走来,在她面前站定,“小玉,你不是要去庖屋看看吗?我带你去吧。” 小玉? 身旁的人面无表情地看过去,神色淡淡。 同期弟子罢了,刚认识的人,怎么就喊得如此亲昵了? 成何体统。 唐玉笺弯唇一笑,礼貌地说,“谢谢江师兄,但是不用了,我今天还有事。” “那什么时候去?你告诉我一声……”江剑又想上前,刚伸出手想拦下她,指尖忽然触及一团冷意。 他整个人僵住,回过神时,姑娘已经走远了。 “庖屋?” 太子微垂着眼眸,微风吹起几缕墨发,乱了眉眼。 “是我寻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小厨房,仙域都不吃饭的,我刚来,不适应。”唐玉笺抬眼悄悄打量着太子的神色,看他并没有过多神情变化,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想吃东西。 烛钰微微挑眉,“仙者不食五谷,方可维持身体纯净,气息不浊。” “嗯嗯。”唐玉笺心想,那她还不如去当个凡人,逍遥快活几十年后一了百了。 可当着太子的面她还不敢这样说,于是转移话题,把今日份缺席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一连串说出来。 “殿下,今日冷不冷呀,有没有加衣呀?” “殿下今日过来给我们上了课,累不累啊?” “渴不渴呀?” 琢磨了一下,她嘴上愈发妥帖,“刚刚就感觉殿下的手好冷,鹤仙大人没有给殿下带披风吗?” “……”烛钰微蜷起手指。 “啊,我忘了,这里是修心崖,不冷。每日晨起的不眠峰才冷,每次在不眠峰上,我都担心殿下在仙殿里着凉呢……” 小姑娘嗓音轻轻的,絮絮叨叨地说着,时不时仰起头来,用那一双猫儿似的眼睛看着他。 眼神亮晶晶的,让人很难不在意。 “殿下,你下次能不能穿厚一点儿啊,我怕你着凉。” “不过殿下应该不用早起吧,毕竟以殿下的身份,应该也不用上课了。” “不过我在不眠峰上晨练觉得冷的时候,就总担心殿下也会着凉。” 断断续续的字眼落进耳朵里,却不让人觉得烦,软绵绵的语气,反而让烛钰一下子酥了。 很陌生的感觉。 烛钰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压下心头纷乱起伏的杂念。 垂下眼睫淡淡瞥了她一眼。 怎么会有姑娘家如此直白,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这些令人无法招架的话宣之于口,也不知道收敛一些。 仙界规矩森严,以血脉为尊,其秩序之严苛远超人间。无极仙域以强者为尊,命如草芥,生死轮回不过强者一念之间。 烛钰待习惯了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恭敬谨慎,极少会被人如此直白的剖白心意。 完全不加掩饰。 只能淡淡斥责她一句,“巧言令色。” 唐玉笺点到为止,闭上嘴当跟班。 她发现这位太子很矛盾,人前冷漠高不可攀,人后……好像挺喜欢听这些花言巧语的,每次说出来时都能能察觉出他听得心情舒畅。 偏偏又不愿承认,真是矛盾。 不过这很好,刚好她也觉得跟着太子身后吃软饭不失为一条出路。 以她读万卷书的经验来看,在这种修仙世界想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那奋斗到最后还是牛马,无论怎么刷经验都是给天龙人当牛做马的路人甲乙丙丁,成为被一棒金箍打死的十万天兵天将之一。 修仙类的话本里,想要越级打怪的主角,往往都需要捡到大机缘,无论是天材地宝,还是无意间拜到什么厉害的恩师。 唐玉笺思索良久,决得自己不是不能考吃软饭走向人生巅峰。 最起码之前就捡过玉剑。 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好像也不丢人。 第161章 寻人 无尽海封印动乱,水下魔气四溢,周遭群魔肆起。 当夜天族太子就离开无极,去平定乱象,金光殿里少了尊冰山,大家都肉眼可见的放松了许多。 唐玉笺莫名地也跟着放松。 又过了几日,终于熬到了要休沐的日子,师兄前一天下午过来告知他们第二日要去塑金身,所以结束了修心崖的心法课后要去太虚门,到山门处领衣服。 师兄眉眼深邃,俊美非凡,衬着他们这群还没净气去浊的新弟子们灰头土脸的。 声音也好听,他额外对唐玉笺说,“你是妖,塑金身时要洗尽污浊,可能会有些痛。这衣服你先拿去,净完浊气后再换上。” 唐玉笺连忙将东西接过,低头看了眼,发现玉牌也给她换成了新的。 质地细腻,光泽温润,入手的那一刻,便有灵气顺着指尖渡入血脉,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明日成仙以后,你就师从岱舆仙人了,要好好修行术法了。”师兄温和叮嘱。 唐玉笺刚开始短暂地兴奋了一下,后来发现此岱舆非彼带鱼,岱舆仙人是无极十二仙之一的仙长,岱舆则是东海外的仙山之一。 这个世界和自己曾经那个被两百个国家瓜分的世界不同,仅以岱舆仙山所在的东海为例,古籍中便有“几亿万里,有大壑焉……”的记载,大得可怕。 且不能用以前的世界观看待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里地下不是地下,天上也不是天上,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下到酆都了。 当然肉体凡胎者一生也上不了九重天。 诡异至极,怪哉怪哉。 她正低头研究着自己的牌子,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群骚乱,围着师兄的新弟子们一个个发出惊叹之声。 唐玉笺循声望去,听到有人说,“这牌子上写的是玉珩仙君?这是什么天分,竟然拜入了玉珩仙君座下!” “不是说玉珩仙君已经十多年没有收过新弟子了吗?还是个女弟子。”Www.XSZWω8.ΝΕt “听说玉珩仙君座下只有一名女弟子,叫……润雨?” “什么润雨,是惊蛰师姐!” “那这位是何方神圣啊?” 师兄咳嗽一声,收回牌子,低声道,“都安分些,不许声张。” 有人好奇地问,“师兄,这牌子是谁的呀?” “这位师妹身份特殊,现在尚未入山。”师兄不愿再答此话,对那位小师妹讳莫如深,像是触及到了什么不可说之处。 唐玉笺收回视线,没什么反应,展开衣服往身上比划。 大小好像没什么问题。 身旁传来一道声音,“小玉。” 唐玉笺回头,看到唇角含笑的江剑朝自己走来。 对方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玉牌,想起了什么似的,眉梢一动,对她道,“东海之隅的岱舆仙山啊,传说东海这五座仙山高下周旋三万里,顶平处九千里,山间相距七万里……” “山上台观皆为金玉,禽兽皆纯缟,且有珠珅之树,其华实皆有滋味,食之可不老不死。” 前面说什么呢听不懂,后面唐玉笺眼睛一亮,神向往之,“皆有滋味?” “不过你应该不会去仙山的。”江剑说,“无极十二仙收徒后都在仙域教导。” 那他在讲什么?唐玉笺顿时兴趣缺缺。 又听到江剑意有所指地说,“我今后师从方壶仙长,好则好矣,就是不知那位分到玉珩仙君座下的弟子是什么情况,都没有见到她人在哪,竟然还能成为我们之中天分最好的,呵……” 唐玉笺抬眼看向他。 江剑神色隐隐些许不忿,却不敢直言,话里有话,“连来都没来,这不是当我们都蠢了?” “玉珩仙君美名在外,这定也不是他心中所想,就怕仙君近日来都在下界渡劫,并不知晓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有心之人在运作。” 唐玉笺因为实在听不下去,这种心有不甘就私下里怪命运不公的人,唐玉笺上辈子见多了,她不想再听,现在也没什么资格共情。 可转身刚往外走了一步,就被江剑一手拉住。 “小玉,怎么走了?”他哦了一声,说,“上次说要带你去庖屋还没去呢,不如今日我们一起去了吧。” 唐玉笺身上穿的衣服是刚套上的外衫,不眠峰上练了四个时辰的身法,江剑手心里残留着薄汗,倒不至于脏,却隐隐残留下他的气息。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没有松开,反而隔着薄衫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 “原来妖是要吃东西的吗?你的手腕好细……” 与此同时,无极峰云端之上,仙鹤引颈长鸣,声若玉磬。 几道身影从九天降下。 高大巍峨的山门内,两道身影穿过长长的玉阶,一眼就看到了从云雾间踏出的高挑男子,贵气天成,身后跟着一左一右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童子,也是一派清姿傲骨。 两人向男子行礼问安,冷风自面前拂过。对方路过时只是投来一瞥,随口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擦肩而过。 太子殿下一贯如此,倨傲冷漠,往日都直接一道阵法回主峰之上的金光殿,可今天却在山门口停下了,路过太虚门,倒像是有兴致步回仙殿。 两人转过身,跟上太子的步伐。 他们悄悄询问鹤仙童子,“殿下来太虚门是为何事?” “找人。” “什么人?” “不知。” “……” 一路跨过天阶,远处的亭台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太子缓缓抬眸,目光在不远处那群人身上扫过。 方壶仙人立即道,“殿下,那边是新弟子在领取弟子服。” 又侧头吩咐一旁的侍从,“去,让他们安静些。” 话音刚落下,就见太子已经抬步走过去。 方壶仙人和岱舆仙人面面相觑,跟着上前。 - “小玉,你这里没有拉好。” 唐玉笺垂着眼睛,纤细的眉毛轻轻蹙起。 新得的衣服呢,就沾染了旁人的味道。 她叹了口气,手指细细地抚摸过袖口,指腹下的手感绵软轻薄,像云雾一般。 偏偏江剑没有分寸感,故意凑近问道,“小玉,你觉不觉得,你身上还缺点什么?” 第162章 口舌之快 “我看那些师姐师妹们总是喜欢带些样式精巧的储物袋在身上,比存放在灵府中轻便些,你是不是没有?不如师兄送你一个。” “……”不是。 唐玉笺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松开他的手,轻声道,“不用了,谢谢江师兄。” 可偏偏她的抗拒在江剑眼里像是欲拒还迎。 他抬手摘了身上的暗青色锦袋,作势要往唐玉笺的衣服上挂,“师兄给你。” 唐玉笺隐隐开始烦躁。 江剑见着唐玉笺模样独特干净,又总是一副隐忍不发的样子,便忍不住想逗弄她。 他心里想,内门的女子都身份尊贵,而侍从婢女他又看不上,这妖倒是刚好。 “这是为师妹准备的,不要看这锦袋看着普通,实则是难得一见的法宝,颜色也端庄。” 看着她连连倒退的模样,他忍不住忍俊不禁,觉得这姑娘是羞怯,抬手捏了下她的脸颊。 “小玉是害羞了?” 可下一刻就听见她扬声道,“江师兄!” 怎么忽然这么大声,江剑皱了皱眉。 可下一刻对上她的目光,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就见姑娘一字一顿地说,“我刚从凡间过来的,听说男女之间不能随便乱送的锦袋香囊,仙域没有这个规矩吗?你怎么硬是要把这香囊塞给我呀?我不想要。” 唐玉笺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刚好足够身边的人听见。 又见她啊了一声,一脸说错话的模样,捂着嘴欲盖弥彰地向后退着,圆润的猫眼像是不敢看人一样闪躲,“对、对不起,江师兄,我没想到那方面……” 看到周遭人各异的神色,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画蛇添足般解释,“我和江师兄没说过几句话的,想必江师兄也没有那个意思吧?我刚刚太着急了,是不是说错话了呀……” 江剑脸色顿时变了,他压低声音,“我只是看你什么都没有,可怜罢了,你在胡说什么呢?” “对,都怪我什么都没有,师兄觉得我可怜。” 小姑娘银白色的眼睫垂下来,像两片羽毛,轻轻柔柔地覆盖在红瞳之上,声音也轻轻软软的,“可是无功不受禄,谢谢师兄,我真的不想要。” “……” 不远处几个女弟子看过来的眼神已经带了些反感,低下头窃窃私语。 这还有什么看不懂的?骚扰没有根基的姑娘呗。 江剑也有些反应过来了,他也是要面子的,可眼下的情况他连辩解都不知从何说起,刚开口说了“你这……”两个字,就被唐玉笺打断,语气分外认真地说, “江师兄,你以后别再跟着我了,还有,我要去的地方自己去就可以了,师兄不用硬要送我的。” 对上周遭人怪异的目光,江剑心里顿时起了火气,冷声道,“我是还不是看你可怜才要给你东西。一个没有根基的妖物,难道还真以为……” 忽然,不远处的师兄神色变了变,语气中带着训斥,“不要胡闹。” 江剑在颜面扫地,怎么忍下去?他当然知道不能继续说了,再说就要闹大了。 那也太难看了。 但如果不说,这些人会怎么想自己?ωww.xSZWω㈧.NēΤ 可正要开口之际,某种莫名熟悉的寒意爬上后背。 他转头朝身后看去,瞬间失了声。 一片静寂。 不远处几位面色难看的长老正簇拥着一人站在亭子外,目光深沉地望向这边。 为首的那人像朵冰冷的高岭之花,淡漠倨傲。 垂眸俯瞰人的样子,像在看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碾压。 江剑后背发凉,虽然先前只在心法课上远远见过这位太子殿下一面,也绝不会忘记他的模样。反应过来后立即上前赔礼。 “殿下,弟子失礼,正与师妹打闹呢。” 唐玉笺眼皮一跳,心里惴惴不安。 谁在跟他打闹?她可没有跟他打闹。 太子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径直忽略了他。 缓慢的,将目光移到安静无声的唐玉笺身上。 如有实质,仿若千钧重。 烛钰看着她纤细的脖颈,依次向下,看过兔子一样微红的眼睛,苍白的皮肤,抿起的唇瓣,和垂在身后细软的长长的白发。 身上都透出寒气,冷声说,“将这衣服换了。” 唐玉笺一愣,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仙域的人都知道殿下冷漠高傲,却极少对一个姑娘家说这种话。 近来唐玉笺倒是有些习惯,因为烛钰面对她时,总有许多变幻莫测的坏脾气,但又不会真的罚她,所以倒不是很害怕。 只是这么多人看着,让她有些不好受。 接着就听见头顶一道冰冷的嗓音,质问的却是不远处那几个跟来的长老,“我倒是不知,无极现在招纳弟子,已经不看品行了。” 听声音,已经明显带着阴桀。 亭外接连传来告罪声,纷纷表示不知,请殿下赎罪。 周遭还站着许多惶惶不安的新弟子。 太子道,“其他人先回去。” 弟子们顿时如蒙大赦,唐玉笺迟疑了片刻,也跟着他们离开。 亭台内一片寂静。 江剑也想离开,却发现自己的脚粘在地上,分毫都移动不了。 他顿感大事不妙,脸色白了白。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太子的寒声又起,“我倒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头。敢如此媚上欺下,诋毁同门。” “殿下,我没有——” 江剑刚抬起头忍不住急声辩解,骤然一道威压降下,脖颈都在刹那间险些拧断。 他跪趴在地,一只手撑在地上,腕间传来碎裂般的疼痛。可他只犯了言语亵怠的错,并不是什么多大的罪过,逞了一时口舌之快罢了,怎么会遭此重言叱责? 江剑不服,却听到头顶一道冷冽如冰的嗓音。 “玉珩仙君,也是你配提及的?” 一时间,江剑哑口无言。 他听到了? 什么时候听到的? 江剑不敢再开口说一个字,与刚刚气急的模样判若两人,此刻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过。 亭内亭外一片默然,仙者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此时无一人开口。 太子轻描淡写道,“将他的爹娘叫来。” 银瞳少年单膝跪地,行了个礼便往外走。 太子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将碧霄宫的云桑上仙一同带来。” 第163章 是非 亭子周围设了结界,亭外的人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人敢看。 烛钰踏出八角亭时,天边最后一抹清白天光渐渐隐没。 周遭空气寒凉,静悄悄的,顶着细软白发的姑娘坐在石头上,抱着膝盖靠着树打盹儿。 迷迷糊糊间,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于是睁开眼,愣愣地抬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暗纹钩花的淡青色锦缎宽袖,衬得眼前人宽肩窄腰,肤如冷玉,甚是赏心悦目。 但大概极少有人敢欣赏这人的美色吧。 唐玉笺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浑身上下都冷飕飕的,终于清醒过来,连忙整理好凌乱的衣袖,从石头上跳下来,追着冷脸离开的太子小跑而去。 “殿下,等等我呀。” 唐玉笺仰起头,看到太子侧脸冷峻,熟悉的大冰山模样。 她熟稔地开口,“殿下的腿好长,走路好快,我就不行,腿太短啦。” 太子脚下微微一顿。 侧眸冷冷地看了唐玉笺一眼,随即别过脸去。 倒也没再走得那么快了。 不远处,鹤仙童子悄无声息跟上,对于这样的画面倒是见怪不怪,金光殿上每天早上都要上演一遍。 可却有人不习惯。 亭子里陆续又出来了几道人影。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几乎站不稳,被仆从搀扶着,脚步虚软地抬下台阶。 耳边传来姑娘家轻快的嗓音,江剑下意识抬眼看去。 远远的,他看到不久前还像阴影一样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动弹的太子,正冷着脸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裙摆的姑娘,不停开口说着什么,寸步不离的跟在旁边。 细软的白发被风吹开,落在肩上轻轻摇晃。 山道上偶尔也有行人,他们不敢露面,躲在树后悄悄窥视。 看着那姑娘一路追着太子往金刚殿走去,众人面上皆是一片愕然。 “啊?她?怎么在追太子?” “……这个‘追’是我想的那个‘追’,还是普通的追?” “不知道啊,这我也看不懂啊!” “她不是妖吗?之前不在仙界,不懂规矩吧。如果是那个追,殿下那等身份,又不是能追得上的。” 弟子们往太虚门处走,远远看到八角亭里占了几个人。 江剑目光阴沉。 胸口处盘踞的那股戾气越积越深,如鲠在喉。 怪不得那妖孽对他百般示好却避之不见,不识抬举,原来眼光那么高,盯上了更好的,现在跑去攀附权贵了,真是自不量力。 当下只能咬碎了牙,把这口气往肚子里咽。 以后再说,早晚有机会。若以后再在仙域里碰到她,他一定会…… 江剑攥紧拳头,狠狠地呼出一口气。 他身后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女,面容年轻,脸色却十分难看,目光里满是失望。 男人上前一步,沉声问道,“你可知你错在哪了?” “我好心可怜一个妖物,见她浑身寒酸无比,这才施舍给她一个香囊……” 口气带着点儿怒火,将心里的怨气添油加醋抱怨给江家主听。 “那太子说我媚上欺下?爹你看见没,分明是那妖物恨不得追上去给那太子殿下献媚讨好,她就这么急着往上爬? 眼皮子浅显的东西,以为这样就能一步登天了?爹你知不知道?她竟敢当众……啊——!” 江剑正言辞激昂,江家主便怒不可遏地抬脚狠狠踹向他的心口,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趔趄着后翻出去几米。 “孽障,还不住嘴!” 江家主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浑身颤抖,“我看你也不必再留在无极了!” 江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爹?” “少爷,得罪了。” 两名家仆迅速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江剑的胳膊,将他强行拖上了仙舟。随后,一道结界落下,将整个仙舟笼罩得密不透风,与外界隔绝。 江剑终于意识到严重性,惶恐不安的跪在八仙桌前,“爹……”尐説φ呅蛧 见他不言,江剑连忙抱住江家主腿,哀求道,“爹,爹,我知错了!饶了我吧!” “你知错?” 江家主怒骂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 “你以为你得罪的是谁?”他瞪着江剑,咬牙切齿,“我看你这孽障才是真没长眼!你得罪的是天族太子!” 如今仙域氏族众多,所有人都想一步登天,靠送人进无极境来为氏族赢得辉煌。 可如今,悟道大能凤毛麟角,而平庸之辈却比比皆是,大多是靠金堆玉砌砸出来的。 有没有天分又何妨?只要成了仙,得了天家青眼,照样能入九重天。 谁还会在乎所谓的根骨和天分呢? “可你倒好!还没塑金身,就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 江家主指着江剑的鼻子,手指都在发抖。 “你算什么东西!刚刚在庭中还想顶撞太子,是不是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没错?” “从踏入仙域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诫过你,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江家主语气中满是失望与愠怒,“殿下是什么身份?你竟敢在他面前放肆?是谁给你这般胆量!” “你今日觉得我打你打得重了,那是因为若是放任你不管,犯下大错,以后就不是我来处置你了!到时候没人能救的了你!” “爹!我没放肆啊!我真没有!” “没有?你今日敢搬弄仙尊的是非,言语轻薄同门,假以时日呢?” 江家主怒极反笑,“我举家族之力,耗费无数心血将你送到无极仙域,本是希望你能借此机会崭露头角,让江家在众氏族中有一席之地……可你呢?” “到头来,尽在这儿丢人现眼,败坏我们江家的名声!” “既然你不知其中厉害,不如远离无极,韬光养晦。” 江剑顾不上身上剧痛,被甩开后又扑过来,将江家主拽住,“爹,我知错了!别放弃剑儿!” 江家主哪里看不懂江剑的心思。 他只是怕被放弃了,再也不能过上少爷的日子。表面上认错,可私下说不定已经被人记恨上了。 “你恨错了人,那是找死,就算是神也救不回来。” “爹,爹……”江剑不停哀求。 可他未能留下好名声,再留在此处也毫无意义。 江家主摇了摇头,让人将他压下去,“不如你回家以后,就让你弟弟来吧。我们江家不缺好苗子。” 第164章 四下无人…… 江剑满身狼藉,被仆从扶着回到了房间。 下人们来回使眼色,揣测他到底犯了什么错,竟被家主直接从无极仙域接了回来。看着公子沉郁的脸色,仆从连忙倒了一杯养心茶,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边。 “公子,喝杯茶,当心别气坏了身子。” 江剑抬头,眼中满是戾气。 对视须臾,他猛地将人一脚踹开,火热的茶水瞬间浇了侍从一脸。 “都滚!” 他怒吼一声,发泄着满腔怨气。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凭什么。 江剑想不通。 他什么都没做。 言语轻佻几句怎么了? 不就是个妖孽,本身就是下贱身份。 玉珩君座下的新弟子有什么说不得?没来就是没来。 他质疑的有错吗? 还有太子?不就是命好一些,若是他江剑命好点,烛龙一族又算得了什么? 一旁的窗户没有合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 无人在意。 桌上的灵玉闪了闪,光线暗淡下来。 房间里若有似无地笼罩着一股如有实质的怨气,阴暗、潮湿,渐渐融会成一种腐朽之气。 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脚踝,没入如云雾般的衣摆下,化作漆黑的暗流。 江剑攥紧了手,眼中的恨意顿时滔天,瞳孔中闪过猩红。 那些人都该死,让他丢了这么大的面子,连爹娘都这样说他。 他以后在江家的地位是不是会被旁人取代?他那个弟弟凭什么进仙门? 为何偏偏要他谨言慎行?谁说他以后会犯下大错? 他都进内门了,以后定能飞到九天之上,当上天官。 凭什么? 都该死。 山风传不出去,月辉透不进来。 绵延千里外。 唐玉笺两股颤颤,震惊地看着眼前陡峭的天阶,想从这里爬到云雾之上的金光殿,路途险峻巍峨不说,除悬崖峭壁外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一旁的冰山面无表情,穿着一身玄色锦衣,站在台阶之上,垂眸看她。 双手负于后,不近人情。 唐玉笺抓住他的袖子,连忙哭丧着脸喊,“殿下,能不能带我一起上去。” 被抽走衣袖,甩开了手。 “放肆。” 怎么又不高兴了? 唐玉笺转过头去看鹤仙童子,却见对方弯腰行礼,完全不理会她。 头顶又传来一道声音,“走吧。” 唐玉笺抬头看去,只见太子已经抬步向上走去,一副打算同她一起步行上山的架势。 可这怎么可能?眼前的台阶一望无际,直通云霄,走一辈子也走不完。 唐玉笺绞尽脑汁得出的结论是,这位活爹又生气了。 他在生什么气? 怎么每天都生气? 唐玉笺思来想去,提着裙摆跟上,离近了便嘘寒问暖。 “殿下,这几天过得好吗?” “听说殿下去平定魔物暴乱了,累不累呀。” 好急,男人心思好难猜。 不一会就爬得双腿发软,唐玉笺进仙域之后基本上什么都没吃,肚子里很是空虚。可与之相对的是,身体里的妖气前所未有的充盈,连卷轴都光泽了许多,玉柄都快养出水头了。 金光殿的仙气确实养妖怪。 唐玉笺今日喝茶时,看着杯子里自己的倒影,觉得皮肤都好了许多。 她撑不住停下来休息,却见太子也站住不动。 只觉得太子身上投来阵阵幽香,煞是好闻。 “几日不见,殿下愈发俊朗了。” 好纯净的仙气…… 她走近了一些,悄悄吸气。 听虞丁私下闲聊,唐玉笺得知了一件事,如今的天宫皇族是龙族,算下来,太子也是龙。 三百岁的年轻龙。 她以前最爱看话本的时期,曾无意间翻过一本书,里面提到龙血是大补的圣物,一口能抵得上寻常妖怪修行成百上千年。 龙血与凤羽齐名,皆为稀世珍宝。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除此之外,还听说龙喜欢囤积天材地宝,拥有无数宝库。 “……” 唐玉笺余光看见太子抬步继续向上,连忙跟上去。 “无尽海是不是很危险呀,殿下有没有受伤,流血了吗……” 谁知步子迈得太大,前面的人走路又没那么快,唐玉笺一不小心就撞到太子后背上,脚下一趔额头跟着蹭过太子肩头,一触即分。 一双手横伸过来,扶了她一下。Www.XSZWω8.ΝΕt 烛钰眼神微动,呼吸暗自起伏。 他皱起眉头,轻斥了一声,“胡闹。” “殿下的手有没有撞痛呀。” 唐玉笺立刻自觉地双手捧着他的胳膊,仔仔细细地上下检查。 指腹甚至碰触到了他的手心。 他皱了皱眉。 简直不可理喻。 烛钰冷声道,“矜持些。” 唐玉笺狐疑地看他一眼,满口应下,“嗯嗯。” 好香。 好精纯的仙气。 她悄悄吸了一口气,通体舒畅。 又听闻身前人说,“在外,还是要知收敛。” 说什么呢? 唐玉笺从善如流,“嗯嗯,殿下所言极是。” 太子蹙眉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满意。 他转身走了几步,显得有些为难,按了按眉心。 脚步也慢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若你实在情难自禁,也要待无人时……无极尊卑有别,不可坏了规矩。” 唐玉笺实在听不懂了,觉得自己像御前揣摩圣意的奴才。 她反应了一会儿,难道是自己蹭龙气被发现了? 连忙小声道歉,“我知错了,殿下。” 一阵无言。 太子目光上下扫视过她。 脸色更沉。 … ……殿下。 明明是所有人都喊的称谓,可在她口中,莫名多了一种旖旎的错觉。 小妖怪咬字咬得清晰,一点也不黏腻含混,却偏偏让他耳根泛麻。 烛钰习惯了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极少会被人如此直白大胆地追缠,对她的关心和热情也有些无法招架。 毕竟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他冷冷垂下眸,嘴角却多了抹柔和的弧度。 无奈地笑了一下。 算了。 他有点不忍。 索性给她一个机会亲近自己。 烛钰抬手,无声屏退鹤仙童子,须臾之间,通天的玉阶上就只剩他们两人。 可她是出于爱慕之心的姑娘家……还是得提醒一句。 “天宫储君,不可有偏爱。”烛钰冷若冰霜地说,“我不耽于私情,是无法给你名分的。” 偏爱会成为弱点,也极易成为他人手中的利刃。一旦有人察觉,便会被挟持,成为束缚他的枷锁。 而烛钰生来便是返祖的烛龙血脉,若是被挟持,于六道都是祸事。 他不可成为众生之祸。 “名分?” 唐玉笺一脸懵懂,“什么名分?” 她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可太子脸色太冷冰冰了,没有丝毫柔情的样子,让她疑心自己想太多了。 小心试探了一句,“我不要名分呀……” 话音落下,却察觉到太子好像不高兴了。 怎么了这是? 唐玉笺急得想挠头。 皇帝身边的太监有她急吗?跟班太难当了。 “天宫皇族不可耽于情事。” 他声音低缓,莫名像在解释。 好怪。 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以后四下无人时……”话音止住,太子不再多说。 第165章 旧衣 唐玉笺在宫殿里住的地方靠近边缘,后面是一处温泉。 明日要塑金身,她细致洗了个澡,懒洋洋的泡着,水温适宜,期间不小心睡着了一会儿。 等洗完出来之时已经月至中天,虽然腹中空空之外,但是通体舒畅,唐玉笺很满意,脸上冒出了一层淡淡的薄红,手软脚软地披着外衣往房间走。 泉池外是一片竹林。 走过转角,忽然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走廊之中,在萧瑟竹影间孑然独立,极具压迫感。 唐玉笺脚下一顿,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畏惧。 可下一瞬,那人转过身来,冷峻的五官被月光照亮。 竟是太子殿下。 “殿下怎么来了?” 唐玉笺愣了愣,向前走了两步。 烛钰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妖怪喜欢泡温泉? 一双猫儿似的眼睛中浸着水雾,银白色的睫毛上挂着未散去的水汽。她正仰着细细的脖子看向他,像是很开心的样子。 看见自己就那么高兴吗? 烛钰动作一顿,面上的冷意散了些,抬手将东西递过去,“你的。” 淡淡的熏香涌入鼻尖,和他身上的味道很像。 唐玉笺怔怔地接过来,发现是一套新衣服。她有些惊喜,情不自禁贴上去闻了闻,又错愕地问,“殿下,怎么是你亲自将这东西送来?” 金光殿中有许多仙娥和童子,送衣服这等小事,无论怎么看都无需太子本人来送。 烛钰的眉心蹙得更紧了些。 听到她摸着衣服说,“好香啊,好像和殿下身上的熏香一个味道呢。” 毫无意外又得了一声训斥。 “不成体统。” 声音很轻,倒是没什么威慑力。 唐玉笺站直了一些。 林间窸窸窣窣,带起静谧又细微的白噪音。 太子眼神漆黑如墨,晦涩难辨。 忽然开口,“过来。” 唐玉笺缓慢挪了一步,有些不太情愿,觉得这殿下喊人的语气莫名有点像在招呼小狗,一会儿训斥她,一会儿又让她过去,心情比翻书变得还快。 犹豫了一下,她问太子,“殿下还有别的事吗?” 对方淡声说,“送你回去。” “……” 唐玉笺受宠若惊。 她眼神飘忽,情不自禁又想起不久前这位殿下爬天阶时说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头皮瞬间麻了。 好像在想什么有毒的东西,想一想就要命。 前方,太子的身影高挑,黑发如墨。 他说送她回去,就是送她回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侧脸冷得像凝着冰霜,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丝毫开口搭理她的意思。 唐玉笺松了一口气。 住脑,妖怪!不准胡思乱想,什么都想只会害了自己! “明日塑金身,心法背了吗?”忽然听到前面的人开了口。 唐玉笺连忙应声,“背了。” 听到她的话,烛钰的目光落在唐玉笺脸上,垂着眼道,“无论明日塑金身时有何不适,都要将心法和结印做完,不可中途而废。” 顿了下,他幽幽补了句,“不然要吃两遍苦。” 唐玉笺愣了下,没想到太子会提醒自己这个。 “日后你师从岱舆仙人,要尊师重道,同他好好修行。” 太子继续道,“岱舆并非你师父的名,而是从岱舆仙山过来的每一位仙人,都是岱舆仙人,若是这位师父走了,还会有别的师父来,以后也要一并敬重岱舆仙山的仙人们。” 唐玉笺老老实实应声,“记住了。” “嗯。”太子今夜似乎莫名生出了一种想要与人闲谈的兴致,像长者一般对唐玉笺说道,“我也会向我的师尊行礼。” “但对同门,或许就少了些亲近。因为他们受不起,若我与他们过于亲近……反而会折煞他们。” 就因为他是九重天上的太子殿下。 这四个字代表了天宫权威。 除了尊长,无人能经受天族太子的礼。 巍峨的仙宫重峦叠嶂,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构成了唐玉笺眼前人影的背景。 她在后面安安静静地跟着,觉得太子某一瞬间,看起来和云桢清一样孤独。 “……”等等。 她算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她一个小妖怪心疼天龙人了! 真是要命。 心疼天龙人倒霉一辈子。 唐玉笺浑身一抖,一阵恶寒,太子侧眸看了她一眼,动了动唇似乎又想轻斥她轻佻不端,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没有开口。wWW.xszWω㈧.йêt 将人送到房间门口也没有离开,让唐玉笺将衣服换上,看看合不合身。 须臾之后,换了身新衣服的小妖怪走了出来,慢慢踱步到太子面前。 烛钰的目光上下扫过她,见她神色不明,脑袋微微垂着,那双红眸却在小扇子似的睫毛下滴溜溜地转,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顿了顿,烛钰忽略了她的古怪,问道,“还合身吗?” 唐玉笺听到这声温和到有些可疑的声音,眼皮一跳,脑袋垂得更低了。 “非常好,不愧是殿下……哈哈。” 太子淡淡‘嗯’了一声,墨玉似的眼眸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接着淡声说一句,“旧衣不要穿了,让鹤叁处理掉。” 话音落下,银眸少年已经出现在太子身侧。 唐玉笺表情惊讶,视线移到烛钰脸上。 像是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 可良久后,什么都没看出来,终于放弃了,只是道了谢。 将身上那身凡间传来的衣服交给了鹤叁。 金光殿。 夜风习习,琉璃宫灯下坠着玉珠流苏,跟着轻轻摇晃。 寝宫之中皆是珍宝重器,偌大的殿中无处不华贵。 唯有通体白玉的石床上,放着一套微微显出些陈旧感的旧衣,还是温热的。 衣服上带着些微细小的褶皱,像是刚被人从身上脱下来,随意地放下。 无极仙域从不苛待弟子,弟子服的做工精致考究,却远不及烛钰刚刚送给小妖怪的那一件。 那件衣服可抵御水火风霜,是许多上仙都难得一见的防御法器。 烛钰垂眸看着床榻之上那件衣服,眸光愈发晦涩难辨。 良久后,伸出手。 薄而轻软的衣服上,染着一缕淡淡的纸墨香。 洗过几次,布料柔软。 天族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有一个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秘密。 他长久地注视着一个妖物。 一日比一日注视得更久。 看她泡澡残余了微微湿气的脖颈,白到透着粉的皮肤,纤细的手腕和足踝。 隐秘的,产生了无法言说的…… …… 偏爱。 第166章 银霜剑 天族之人不需要睡觉的,唐玉笺是需要的,她天不亮就被喊醒,出门时一想到今日本该是休沐日,更是心灰意冷。 鹤仙童子守在门外,见唐玉笺习惯性朝着金光殿走,例行每日告别,出言提醒她,“不必去了,殿下昨夜就走了。” 唐玉笺一愣,“昨夜?” 昨天睡前太子殿下不是还过来给她送衣服,怎么昨夜就送走了? 而且他不是刚回来吗? 今日的鹤仙童子高冷得很,一个字都不愿意跟她多说的样子。 唐玉笺试探性地问,“你是鹤几?” 闻言,少年脸上露出一抹被冒犯了一般的淡淡不悦,还是告诉她,“鹤柒。” “啊。” 看来鹤七是冰山类型。 和太子一样呢。 塑金身须得点灵成仙后才行,没有什么难事,唐玉笺的玉牌早就交了上去,可是塑金身时遇到了一点问题,她没想到会这么疼。 整个人像跌入寒潭,又像掉进火炉。 每一根手指都似拆开了重塑一遍,疼到她都恍惚了,不知天地为何物。 唐玉笺几乎维持不住盘坐合掌的姿势,可太子昨夜叮嘱的话一直在耳边,让她不敢有片刻松懈,双手忍着疼痛结出繁复的印法。 结印和心法唐玉笺背了少说有三百遍,早就烂熟于心,指尖渐渐环绕出淡淡的金光,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天地灵气的涌动,能感觉到身体正一点一点变得无比通透,闭上眼是只能看到自己的每一寸经脉。 塑金身,炼凡胎,化仙骨。 灵力从天地间汇聚而来,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体内,可转瞬间又如沙漏般缓慢流出。 身体却又因疼痛不停颤抖,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经脉都在抗拒着这种压迫,仿佛要将她撕裂。 时间开始变得缓慢而冗长。 不知过了多久。 体内倏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那是她的筋骨在重塑,血肉在蜕变。 唐玉笺疼到眼睫上都挂了一层雾气。 终于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变轻,仿佛与周围的天地灵气融为一体。 推门出去时,鹤仙童子等在门口。 他身份特殊,若是无端出现于人前,恐怕会引起旁人的恐慌,所以一直等在后门。 见唐玉笺出来后,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随即递给她一枚水头通透温润的玉环,和一把精巧的银霜剑。 “这是?” 唐玉笺低头看着那把小巧的剑,很是惊讶。 鹤柒说道,“这是殿下为你准备的玉环,是收纳法器,可挂在身上。剑已经洗过了,可注入灵气使其认主。” 唐玉笺握着剑,怔怔地想。 太子殿下人可太好了。 虽然她昨夜胡思乱想了大半夜,但还是要承认,太子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后,除了长离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她认认真真地将玉环佩戴在腰间,对鹤仙童子说,“请帮我转告殿下,他真好,我以后一定会孝敬他的。” “……”少年神色多有探究,眼神不加掩饰。 随即又道,“此剑威力非同凡响,尽量不要在同门面前拔剑,除非有自保之需。” 唐玉笺表示自己认真记下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语成谶,她很快遇就到了拔剑自保的时机。 唐玉笺第二日晨起后照例去不眠峰上身法课,结果被虞丁拉着,同一群弟子一道去了青云门的斗法台。 许多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都在此处。地方很大,前前后后看上去有数百上千人在前方,几个仙长正坐在高台一侧闲谈,下面的弟子们两个两个上台比试。 刚塑得金身的内门弟子们也一同丢过来,先粗浅地定一下品阶高下。 唐玉笺除了刚跟太子学的几段心法外什么都不会,刚开始时还看得津津有味,后来脸色紧绷,看着那些仙门世家子弟流畅的结印之姿,心想今天要丢人丢大了。 算了,想开点。 等到真的被点了名,上台公开处刑时,唐玉笺才觉得原来自己是个内向的人,那么多人的目光落在身上有了实感。 简直令她头皮发麻。 可没想到,第一个上来的弟子竟然比她还菜鸡,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像是打定主意要让唐玉笺一招就下去。 可他装得太过了,唐玉笺逃命的功夫是从极乐画舫一路练到灵宝镇的,没有召出真身,身影消失又出现在弟子身后,那人回过头来觉得自己被戏耍,恼羞成怒往前冲,结果又一次扑了空,还不小心踩了线,反而自己将自己淘汰下去了。 唐玉笺侥幸多活了一个名次,但也没有觉得很开心。 有点替无极仙域发愁。 怪不得高台上几个仙长聊得火热,看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大概是知道今年这批弟子掺的水有多大。 唐玉笺站在台上,刚刚那几下被人看出了实力,发现她只是一味闪躲,于是更多人跃跃欲试。 忽然,有个人直接凌空飞上了斗法台。 唐玉笺抬头看去,脸色微微一变。 江剑缓缓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嘴角弧度扬得很高,带着一点面具般的诡异感。 只是两日不见,他整个人的气质就发生了变化,身形变得更消瘦,气质也多了些阴郁之感。 唐玉笺后退一步,下意识感到有些不妙。 接着,便见江剑眼中闪过一丝血红,罡风迎面而来时,唐玉笺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对,眼前一道残影闪过。 她欲闪身,却突然感到颈部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眼前顿时发黑,像被人徒手捏断了脖子。 可她刚塑的金身并没有那么脆弱,整个人骤然消失在虚空中,下一瞬出现在高台边缘,痛得冷汗直流。 刚才那一道攻击并没有让她落下台去,须臾之间,她的身体被一股诡异的力量吊起。 唐玉笺低头,竟看到隐隐约约的黑色丝线勾住了手脚,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Www.XSZWω8.ΝΕt 这是什么? ……魔气? 不远处,江剑还在对着她笑,而下面的人却无人发现这一异象,只有虞丁急声喊了一句,“玉笺,你没事吧?” 身侧的银剑此刻嗡嗡作响,唐玉笺抬手想要抽出自己的剑,可下意识想起了鹤仙童子叮嘱过她的话。 此剑威力极大,不到自保之时不可拔向同门。 银剑的威力究竟有多大?下面密密匝匝的全是第一次比试的外门弟子,许多人还没金身,承受得了吗? 就在她犹豫的须臾,一道攻击从身后传来。 杀意骤然兜头而来,唐玉笺只来得及拔出银剑挡在自己身前,铛的一声锐响,汹涌的嘶鸣声环绕在耳边,眼前一道黑雾闪过。 高台下传来惊呼,可唐玉笺耳旁只剩下风声,其余什么都听不见。 第167章 出去 一声巨响,似乎连大地都震了震。 唐玉笺虎口发麻,余光中看见大殿之上刮起一阵飓风,无数弟子朝四面八方散去,像被扇子吹起的蚂蚁。 高台之上,那几个谈天的仙人神色大变,顿时朝台上飞来。 手中银霜剑仍在铮鸣,唐玉笺脚下不稳,被惯性带着往下倒去。 耳旁响起愈来愈多的惊呼 “糟了,这弟子没有金身……”小說中文網 “未镀金身,为何会上斗法台?” “他是怎么进来的?” “……” 高台之所以叫高台,是因为它有十几丈高,掉下去,轻则摔个七荤八素,重则……唐玉笺脑中嗡嗡作响,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在失重之际召出卷轴,托举着她缓缓落地。 不远处的人吵成一片,越来越多的人上了高台。 唐玉笺仰躺在卷轴之上,手中紧紧握着剑,直到余光瞥见鹤柒掠至跟前。 “有魔气。” 她抬手,掌心握成一团。 露出玉环一角。 鹤柒眼中掀起波澜,迅速往台上看了一眼。 若是真有魔气,为何殿上那么多上仙将无一人察觉? 唐玉笺将储物环给了鹤仙童子,神经放松了些,紧绷了这么久早已强弩之末,此刻终于撑到了极限。 耳畔不断传来吵闹喧嚣之声,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朦胧。 她闭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肉身搁置在外,不知被鹤仙童子带去了哪里,魂魄则回到了卷轴中修养。 躺在真身的湖泊边上,像是倦鸟归巢,又像是受了伤回家舔舐伤口。 卷轴不能离自己的肉身太远,在虚空中藏着,唐玉笺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并不真切。 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几个人带走关了起来。 不久后,似乎有许多人前来,说什么“交出来”之类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那群人离去,换作一个人走了进来。 唐玉笺的意识从卷轴中落到肉身之上,缓慢眨了眨眼睛,迟钝地意识到有人在她面前蹲下。 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微凉的体温透过单薄如云的衣衫传过来,唐玉笺抓住握在她肩上的手,不由自主往那人怀里埋下脑袋,缓缓吸了口气。 察觉到她的亲近,那人似乎顿了一下。 迟疑的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再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身下不知躺在什么东西上,冷硬宽阔,透着一层一层寒气,像是掉进了冰库里,可周遭灵气充足,四肢百骸里也灌满了精纯的仙气。 旁边似乎有人在轻声叫他,唐玉笺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睛,对上一双银白如月的眼眸。 鹤叁的脸近在咫尺,隐隐含着担忧。 “玉……姑娘,你醒了?” 唐玉笺缓缓回神。 视线一角挂着精致的琉璃宫灯,顶上悬着又大又亮的明珠,唐玉笺仰头看着琉璃金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彻底不困了。 这里很熟悉,像是金光殿的寝殿。 她头皮发麻,“我怎么在这里?” 鹤仙童子抿唇道,“是殿下将你带回来的。” 唐玉笺不由自主想到不久前半梦半醒时被人抱起来的景象,僵住了,“殿下回来了?” “回来了。” 难道是殿下抱的她? 不会吧? 唐玉笺揉着额头做起来,恍惚间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不安地问,“我是不是闯祸了?斗法台那边还好吗?” “断了三根金柱,已经命人去修了。”话音顿住,鹤仙童子闭上嘴,其余的没再多说。 唐玉笺一脸做错事的样子,“三根金柱是不是很贵啊……对了,我的玉环给殿下了吗?在斗法台上的时候有一缕魔气缠到了我手上,我将它捉进储物环了!” “玉环?”鹤仙童子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魔气需有封印才能保存。” 那想必是玉环里就算有魔气也没用了。 唐玉笺叹了口气,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那可以检查一下江剑身上,他身上有魔气,我在灵宝镇见过,不会有错。” 鹤叁直直看着她。 直到唐玉笺神情变得疑惑,才淡声道,“那位江姓弟子死了。” “……什么?” 唐玉笺一怔,寒意自后背悚然蔓延开。 “江剑死了?” 鹤叁不语。 唐玉笺颤声说,“可我没有挥剑,只是挡了一下。” “姑娘记得一会儿到了殿下跟前,也要这样说。”鹤叁告诉她,“拔剑只是为了自保,他父亲来了无极仙域,以你与他之间曾有过龃龉为由,要挟殿下收下他氏族中一十三人入仙门。” “……” 鹤叁发现她神情不对,还安慰了两句。 “姑娘且放心,无人能要挟殿下。”他又道,“殿下听说了此事,专程捏了阵法赶回来的。” 唐玉笺抬眼看了看她,心中却仍有不安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殿下专程回来的?” “是,此事不可声张。” 她问,“我能去见见殿下吗?” 鹤叁犹豫了片刻,起身去唤了仙娥进来。 唐玉笺沉浸在男配死了的事情里,脑海中混乱一片,依稀听到门外有人闲谈说,殿下救了一个女子回来。 似乎还说殿下是为了救人受了伤。 进来为唐玉笺更衣的仙娥轻轻咳嗽一声,那人顿时不再说话。 踏出寝殿,走到水廊之上,她发现金光殿里比往日多了一些人,许多人在玉阶下等着,不像是来求见殿下,反而更像是趁乱过来看看太子殿下的仙宫是什么模样。 此前她也来过这里,今日却觉得这里格外肃穆庄严。 刚一跨进门,就感到一道威压从上空降下。 唐玉笺闷哼了一声,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又被一股力道拦住。 须臾间,压迫散去,唐玉笺站直身体,喊了一声,“殿下。” 前两日夜里还叮嘱她要好好背诵心法的那人,如今变得格外冷峻。 端坐在高台之上,与她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唐玉笺不敢抬头,余光隐隐看见大殿之上还站着几个人。 “出去。” 太子冷淡的声音响起,仿佛根本不认识她。 唐玉笺僵住。 唐玉笺还像开口,可他就那样居高临下的坐着,又变成了不认识她的样子。 他说,“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唐玉笺深吸一口气,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金光殿上站着的两个人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太子一个眼神慑住。 眼睁睁看她走出了大殿。 第168章 思过 唐玉笺踏出金光殿时,看到几个仙侍在殿外忙碌地穿梭,殿顶飞翘的琉璃瓦檐之上,两只白鹤伫立,仿佛在等人。 片刻后,它们展开翅膀,从金顶上落下,瞬间幻化成唇红齿白、银眸灵动的童子,径直走向门口的轿辇。 唐玉笺不禁多看了两眼,便他们迎了两个一身白底金纹锦衣的俊朗男子进门。 鹤叁说,“那是天宫来的仙官。” 见她好奇,向她解释,“前几日助殿下补大阵的东极府的救苦上仙受了伤,这段时间需要在此温养。” “东极府救苦上仙……”唐玉笺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她正费力思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让让’的呼喊声,接着就被鹤叁从一旁拉开。 殿下亲自带回来的人受了伤,阖宫上下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连天宫的仙官都亲自下凡,其身份的尊贵程度,不言而喻。 唐玉笺站在回廊上,望着外面人来人往,许多侍从端着东西匆匆而过。 那位上仙住的地方竟然和她有些近,只不过那边更加热闹。 她脑海中还在回忆着“东极”和“救苦”这两个似曾相识的字眼,下一刻,目光却与不远处的男人对上。 是太子殿下。 他是什么时候从大殿出来的? 唐玉笺下意识迈出一步,可忽然想到大殿上的情景,随即僵住不动。 他现在应该是不想看见她的。 太子也正在看她,眼神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探究,原地站了须臾,见唐玉笺低下头,悄悄往墙角处退。 眉眼也跟着沉下。 有侍仙上前低语两句,恢复了平常的淡漠,转身走向人来人往的地方。 空气里飘起了绵密的雨丝。 唐玉笺躺在自己空荡荡的偏殿听雨。 听说今日太子在那位受伤的上仙处压阵护法。 许多人守在楼阁外,从白天到黑夜,灯火阑珊一片。 唐玉笺听不懂,问了鹤叁。 鹤叁指向天边,说,“那里有颗很亮的星星,你看见了吗?” 唐玉笺摇头,“我只看见了一堆星星,是那里面其中一个吗?” “看不见就对了。”鹤仙童子说,“那里是东极府。现在东极的上仙受伤了,落在无极。” 又是那位救苦上仙? 她是星君? 唐玉笺问,“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太子?” “你想见殿下?” “不想。” 主观上不想,但她害怕太子误会自己杀了人。 鹤仙童子若有所思,说,“我知道了。” 唐玉笺有些疑惑他知道什么了。 一整天,唐玉笺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见到江剑的最后一个画面,确信只是用剑挡在胸前,对于他的死,始终没有真实感。尛說Φ紋網 她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双手,不时地出神。 这个世界对生与死的看法和她不一样,以强者为尊,弱者命如草芥,唐玉笺上辈子遵纪守法,看到学校里的流浪猫都会喂一喂,小时候养了一只兔子,死的时候哭了三天,更遑论伤人性命。 今日,太子的神情比唐玉笺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陌生。 难道他怀疑她了? 那她是不是不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 唐玉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她又想翻看话本打发时间,但如今好像得了话本恐惧症,只要一看话本,就担心会做噩梦,久而久之,她甚至觉得看话本这件事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她只好闭上眼睛,开始数羊。 正数着,忽然察觉到房间里多了一股冷香。 身体瞬间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有人慢慢走到床边。 唐玉笺紧紧闭着眼睛,心跳如鼓。 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熟睡。 一步。 两步。 冷香浓郁,仙气流转。 对方站在窗边,没有动。 唐玉笺呼吸都快停了,手指在衣袖的遮掩下攥紧。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场景莫名让她想起了上辈子看过的恐怖片,雨夜杀人魔和站在床边的厉鬼等等云云。 光是这么一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身旁的动静,猜测着太子深夜来她一个妖怪房间究竟想。 总不会是趁着自己睡着过来取她的命吧? 她脑海中天人交战了一百集,可事实上太子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像是单纯地来看看她是否已经睡着。 无声无息,格外瘆人。 良久之后,空气中的冷香渐渐淡去,门口传来一声轻响,太子离开了。 唐玉笺睁开眼睛。 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他到底过来干什么?唐玉笺有些恍惚,撑着上身缓缓坐起,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桌上。 那里多了一瓶青绿色的玉瓶。 这是什么? 唐玉笺下床走近,蹲在桌边,皱着眉仔细端详。 看起来像是药。 给她的? 唐玉笺满腹狐疑,不敢确定。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 “那瓷瓶里是治你金身损伤的药。” 唐玉笺心跳骤停,飞快转过头,看到太子站在窗边的阴影中,低眸看着她。 “不装睡了?” “……殿下,你怎么还在?” 太子向前一步,玄色的足履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从黑暗中走出,乌眸半掩在睫羽之下。 “听鹤叁说,你想见我。” 鹤叁怎么胡说? 玉笺想否认,却被一只手从地上拉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鹤仙童子的原话是,“殿下,玉笺姑娘想您了,一直站在门口等您来,口中始终念着要见您。” 这种话烛钰不可能重复。 只是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就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明日起,须罚你去思过崖三日,”他像是在询问,“可有不满?” 唐玉笺能有什么不满呢? 她轻轻摇头。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可是,我不知道我要思什么过。” 偌大的房间昏暗一片,视线如同蒙了一层灰暗的纱。 太子握着她胳膊的手没有松开,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她的手腕处,掌心贴着肌肤,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衣传来。 有些热。 “不用,‘你’已经在思过崖了,不必再去。” 什么意思? 唐玉笺时常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怪不得都说圣心如渊,太子的心思都这么难测了。 对方波澜不惊,走到桌旁,对她道,“坐下。” 他拿起玉瓶,打开瓶盖,里面弥漫出一股雾气,丝丝缕缕地钻入唐玉笺的身体,瞬间让她四肢百骸传来一股通透的暖意。 “我知不是你错。” 太子掀起眼皮,与她对视。 他的眼底透出一种与他身份截然不符的温柔。 第169章 躲 烛钰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任何事。以他的身份,似乎也从未有过这种需要。 可眼前的妖怪与旁人都不同。 “殿下知道?” 她坐直了一些,微微仰着头看着他,目光中带了点忐忑,除此之外还有些期待,长长的睫毛幅度细微地震颤着,显得既脆弱又可怜。 烛钰有种直觉,对于这样胆小的妖怪,如果他不把话说得直白些,她可能会胡思乱想到不知哪里去。 “嗯。” 仙域这样的地方,对妖物实在称不上友善,这里盘根错节都是千年起步的仙族的世家大族,规矩森严繁多,以血脉为尊,若是没有根基,也没人维护的小妖怪,恐怕会过得十分艰难。 她想成仙,从人间走到此处,应该听过许多尖刻之言。 可事实上,她还是个年纪很小的妖怪。 亡魂转世,魂相也很小的样子,懵懵懂懂,对世间险恶没什么认知。 人间的一二十载不过仙界弹指一挥间,对比起他,她的确很小了。 想到这样的妖怪,不知不觉间变成他人棋子,烛钰就有种无法言说的愠怒。 不该如此。 “我都知道,所以,你不必解释那日之事。” 昨日烛钰回到仙域时,小妖怪已经被青云门的上仙带到了天罚台关押起来,他深夜不便露面,便命人将妖怪带了回来。 不久后,两名上仙带着江家家主来到了金光殿。 死了一个儿子,换来族中一十三人入仙门,这笔账对江家来说划算得很。他一口咬定唐玉笺是妖,本身就不可信,不该被领入仙门,可怜他犬子还不足百岁,死得不明不白,要求重罚唐玉笺。 下面六只眼睛看着,烛钰说,“未及时奏报同期异状,此为失察。就罚她前往思过崖禁闭三日,以思己过。” 两个上仙先出声,“殿下,这样的惩罚恐怕难以服众,未免太轻了!” 而江家家主则口口声声将他儿子死时身上残余的那一点魔气,反咬一口,说是妖怪带来的。 须臾之间,偌大的殿堂弥漫出一道道冷气。 “她罪在何处?” 太子面无表情,威压已兜头而去。 “江剑未塑金身,为何会出现在斗法台大殿之上?” 他看向下面战战兢兢的两位上仙,冷声问,“是谁将他放进来的?” 其中一位强装镇静,“当日所有人都看到了,是那弟子自己跳上去的。” “呵。” 烛钰不紧不慢地看向那位上仙,“不该出现在斗法台的人,却主动跳到台上,这是不是该先治你们的失察之责。” 一句话,震慑得众人哑口无言。 谁也都没想到,殿下会为一个妖物说话。 三人面面相觑。 “我不是在询问你们。” 烛钰只是知会他们一声。 一时间,惊涛骇浪归于无声。 烛钰算是当众在他们面前护了短,他们也应该明白,那小妖怪如今已在他的庇护之下。 江家的一十三人不可能收下。 仙域之中的酒囊饭袋太多了,是时候肃清一番。 为了平息此事,他“赠”了江家一片烛龙金鳞。江家主感恩戴德地收下,自然知道要管住嘴,出了门就绝不能再提。 不然,这枚金鳞是福,也是祸。 对于血脉微弱的没落仙门来说,想要在众世家的眼皮底下守住这枚无价之宝,极为困难,除非牢牢闭上嘴,不透出任何消息。 只是这些事,就不用跟她说了。 说太多,恐怕她更不敢接受。 . 唐玉笺觉得太子殿下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心肠很软。 听说自己没去思过崖禁闭,是因为殿下命人做了替身傀儡替她去。 思过崖之所以能成为思过崖,是因为那里极寒极热,险象环生,上一秒烈火焚烧,下一秒便降下风暴冰雪,变幻莫测。 若是她真去了思过崖,以她的脆皮程度来看,恐怕半日下来血条就空了。 唐玉笺自觉自己给太子添了麻烦,那天之后,一连三日都躲着太子走。 以前为了抱紧大腿,她每天醒来都要去金光殿例行溜须拍马,讲上几句虚假的肺腑之言。 现在也不敢了。 偶尔在花园里晒太阳,不小心撞见了太子殿下,也只是匆匆行个礼,转身就跑。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意外撞见太子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 与之相对的是太子的脸色也一次比一次难看。 最后一次看见他时,唐玉笺只是匆匆一瞥,就浑身紧绷。 对方那张好看的脸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远远看一眼,都觉得自己要被冻住。 太要命了,她简直无法呼吸。 唐玉笺感觉自己如履薄冰,忐忑地问了鹤叁,“殿下最近很不高兴?” 鹤叁似乎也有些想不明白,犹豫着道,“许是因为东极上仙受伤,殿下担忧。” “是这样啊……”唐玉笺默默想,这位东极上仙对太子来说一定很重要吧。wWW.xszWω㈧.йêt 受个伤金光殿都快变成冰窟了。 鹤叁思索片刻,还是告诉唐玉笺,“殿下似乎对斗法台之事似乎很生气,重重惩治了鹤柒,将其驱逐出了仙域,还责罚了青云门数个上仙的失察之罪。” “这么严重……”唐玉笺整个人都不好了,一脸内疚,“是我害了鹤柒。” “鹤柒确实失察,殿下让他跟着你,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留他一命已是恩典。” 鹤叁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像在说什么稀疏平常的事。 唐玉笺更无法呼吸了。 痛。 太痛了。 仙门的人命观和她的人命观真的很不一样。 她罪孽深重。 鹤叁思来想去,觉得和唐玉笺交情还不错,于是好心指点了几句,“我也从未见殿下情绪如此外露过。你今后还是少在殿下面前出现为好。” “真的吗?”唐玉笺脸色顿时白了。 “嗯……”鹤叁点头,“殿下虽冷淡,却从不喜形于色。我以前也从未听过殿下斥责过人。” 因为一般不用等到殿下开口斥责,犯错之人就已经拖走了。 哪需殿下开金口? 可上次他去传话,对殿下说妖怪一直念着他,竟听到殿下斥他“胡闹”。 “胡闹”,如此重的言辞,鹤叁表情沉痛。 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更加谨慎沉稳。 唐玉笺也觉得眼前发黑。 不妙,殿下好像经常斥责她。 这可如何是好。 第170章 补课 终于熬到三天禁闭结束,唐玉笺第一次这么期待去上课。 鹤仙童子带着她前往学宫,上完了课还要去找岱舆仙人修炼。 唐玉笺的师父岱舆仙人住在青云门,哪怕乘着卷轴过去,也要花上好些时辰,而由鹤仙童子带着,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原本还有些忐忑,没想到去了没几天,就和大家混熟了。 同门的师兄师姐们都很友善,没有人因为她妖怪的身份而歧视她,让她倍感亲切。 毕竟,她现在已经是岱舆自家小师妹,自然与刚入门时的外人不同。 岱舆仙人来自东海外的仙岛,他的居所和授课之地都设在青云门后,巍峨的众山之间悬浮着一座巨大的空中岛屿,与他的故居极为相似,周遭瀑布飞泻而下,坠入谷底。 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时,唐玉笺觉得震撼不已。 岛上还有许多灵果树,师父很大度。在唐玉笺多番试探后,师父教她辨认了几种,并告诉她哪些是可以吃的。 唐玉笺刚开始还多有矜持,但后来师兄师姐们发现她竟然把师父用来闻香的青瓜都吃了,颇有些疑惑。 “玉笺,你没辟谷?” “能辟,但是想吃。” 从那以后,师兄师姐们从仙域外回来时,就会给她带一些其他五界的吃食,唐玉笺不吃独食,不忘留一部分贿赂每天送她上课的鹤仙童子。 鹤叁的露面本是个意外。 有一次唐玉笺早课快迟了,鹤叁怕她受罚,直接将她拎到了不眠峰。 结果一群正在修炼结印的弟子们都看到了。从此再见唐玉笺时,他们就总让她代为问鹤仙大人好。 唐玉笺老老实实传话,忍不住问鹤叁,“你很红吗?” 不久后,师父将唐玉笺喊了过去。 师父先是询问了一番她的修炼情况,比如结印练得怎么样了,心法有没有好好背。 然后切入正题,“听说你现在住在金光殿?” 唐玉笺点头。 师父又问,“怎会住在金光殿啊?” 唐玉笺硬着头皮回答,“我刚入仙门时被人换了玉牌,无处可去,殿下收留了我。” “原来是这样。”师父迟疑道,“可是这……不太好吧?总不好一直叨扰殿下。” 唐玉笺跟着点头,有些为难,“师父,我除了金光殿之外没有住处。” “怎么会呢?”师父沉吟片刻,“这样,你让祝仪师兄去问问,既然已经拜入为师门下,和自家师兄妹一起住在岱舆屿吧。” 唐玉笺连忙点头。 弟子们的住处已经提前准备好,岛上还剩下几间小院子,瀛洲仙岛上几位过来拜访的弟子暂住着,等他们一走就能收拾出来。 对此唐玉笺很是高兴。 高兴之余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 直到回到金光殿,看见长廊之上面如冷霜的太子殿下,才恍惚回神。 她把太子忘了。 . 彼时,唐玉笺刚被鹤叁拎着踏入金光殿。 她从随身的储物袋中拿出用油纸袋包好的东西,放进鹤叁手里,对他眨了眨眼。 “这是祝仪师兄今日送我的,从西荒的不周山带回来的,我以前就爱吃,特意给你留的。” 鹤仙童子抿唇,脸颊处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虽然嘴角没有弧度,却像在笑。 “谢谢玉笺。” 唐玉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弯弯的,“那你能不能指导我练身法?” 鹤叁正想说话,忽然看向不远处,悄悄后退一步离唐玉笺远了些。 躬身行礼,“殿下。” 唐玉笺顿时不敢笑了,跟着弯了腰,接着就想往树后躲。 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过来。” 鹤仙童子下意识朝前一步,听到太子说,“你出去。” 鹤叁顿时脸色一白,低头行礼,身影无形无声地消失。 唐玉笺抬头,就看到太子负手站在水影婆娑的廊桥之上。 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下没得跑了。 她小声喊,“殿下。” 太子不开口时,气氛如同冰封,隔着一道水渠都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迫。 看着慢吞吞走到面前的小妖怪,烛钰淡声问,“刚刚在做什么?” “刚从学宫回来。” 唐玉笺脸上已不见刚刚对着鹤叁时的那份自在。 可他问的不是这个。 烛钰皱了皱眉。 莫名有种养了一只不亲近人的猫的感觉。 无论对她如何,都一副很怕自己的模样,时刻紧绷着。 难道是在人间给她留下的印象太可怕了? 他斟酌,语气缓和了些,“这几日都学了什么?” “……”唐玉笺深呼吸,“凝气结印,还练了身法。” 来了,太子大爹的拷问。 唐玉笺浑身紧绷。 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的噩梦,被老师家长提问的紧张时刻。 太子面容冷峻,继续问,“跟着岱舆仙人修炼得如何?” “师父很好。” “是不是还学了结阵法?” 唐玉笺连连点头,低着头不敢看他。 良久后,似乎若有似无听到一声叹息。 太子声音轻了几分,说出来的话落在唐玉笺耳朵里却格外无情,“跟我来。” 怎么还有课后测验? 唐玉笺浑身紧绷,一路跨过仙气弥漫的水榭长廊,走向巍峨高大的金殿。 她被带去的是太子饮茶休憩的庭院,平日里不许任何人进出。 偌大的宫苑里带着冷气,鎏金璀璨的屏风一侧燃着淡淡青烟,无处不是金堆玉砌。 香炉燃起,自成结界。 唐玉笺练习身法,太子给了她一根玉笔代剑,动作一看就知道是好好练过的,却又带着几分生涩。 烛钰在一旁看着,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之后,他抬步上前,一手托住唐玉笺的胳膊,另一只手从身后握住她的手腕,亲自为她指导,耐心地纠正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冷香气落入鼻息,唐玉笺握紧了手中的玉笔,浑身僵硬。 腰上落下了些重量,太子清冷的嗓音落在耳旁,“腰再直一些。” 唐玉笺心中一惊,回过神来,连忙依言照做。 心跳扑通扑通地乱撞。 衣物摩挲,她的后背几次与太子的胸膛贴上,时不时错觉快要贴到他怀里,整个人险些僵住。 她暗自唾弃自己,最近连话本都不敢看了,是该好好吸取教训。 色字头上一把刀,哪怕是天人之姿都不能,他可是太子,敢对他胡思乱想是嫌命太硬吗。 正想着,微凉的手指环在她的手腕上,太子牵着唐玉笺慢慢调整姿势。 “放松些,吐息。”他提醒。 唐玉笺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屏息了许久,连忙换了口气。 “在想什么?”太子的嗓音近在耳边。 唐玉笺头皮都麻了。 摇头飞快道,“什么都没想。” 又被握住了肩膀,带动着笔尖向一侧划去,速度很快,气势如虹。 太子退开半步,引着她自己练习。 那道若有似无纠缠在身的冷香也远离了一些。 唐玉笺终于自在了许多。 她这些日子跟着师兄师姐们也练习过,可不知是不是她总是留不住仙气的缘故。虽然已有了金身,身体比以前强健许多,身法却不如太子简单指导的这几下。 不会再因没有仙气就腿软脚软,唐玉笺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好不容易过了身法这关。 又被拎去书房画阵法。 画阵法需要耗费灵力,设阵之人灵力越足,设出来的阵法便越强。 太子垂眸,居高临下地凝着唐玉笺,如芒在背。 唐玉笺笔锋落下几次都听到太子冰冷的嗓音在耳旁,像是珠落玉盘,“错了。” “钝了。” 额头沁出了冷汗,脸色越来越白,画到后面手指都在颤抖。 一只手落在她背上,渡来源源不断的仙气,唐玉笺身上一松,觉得通体舒畅了许多。 最后画出的阵法在她看来已经很完美,提起来展示给太子看。 烛钰眉头拢着,下颌紧绷冷峻,可看到一旁小妖怪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动了动唇,勉强道,“不错。” 唐玉笺松了口气。 听到他说,“结印吧。” “……” 第171章 为何躲? 夜色渐浓,月光如银,压着窗棂洒进来浅浅一层。 唐玉笺坐在桌子边背心法,边背边抄,困意加倍。 好奇怪,怎么会这么困? 她仍记得太子要她将书卷上的心法默下来,可眼皮越来越沉重,像是快要上下粘在一起,怎么也抬不起来。 渐渐的,脑袋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垂下。 握着笔的手失去了力气,在纸上留下一道晕开的墨团。 烛钰坐在不远处,手中轻抚着一本泛黄的古籍,眉眼被桌旁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模糊,整个人隐入朦胧的雾气间。 可他的目光从未真正落在书页上。 哪怕一眼。 他表面风轻云淡,仍是那个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天宫储君,神识却早已紧紧萦绕在不远处支着下巴的姑娘身边,将她的围得密不透风。 他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淡淡的纸墨香融进了每一寸空气,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仿佛无形的细丝,紧紧缠绕着感官,逼得他无处可躲。 他暗暗观察了片刻,唐玉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 她的眼神逐渐发直,目光开始游离,坐姿也变得歪歪扭扭,像是被抽去了骨头。 坐没坐相,仪态不端。 烛钰沉吟片刻,抬手轻轻敲了下桌面。 两声轻响,唐玉笺瞬时强撑开眼皮,手忙脚乱地翻着书,把书高高地捧在脸上,做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试图掩饰难捱的睡意。 只是这次书都拿倒了。 烛钰唇边多了些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察觉,抿唇,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随后抬指。 鎏金炉中散出的青烟如同薄纱,越来越浓。 她今日已经背得很认真了。 复杂的结印也学了几个。 应该累了的。 唐玉笺眼皮上下打架,又强撑着睁开,坚持了一会儿,脑袋也一点一点地往下垂。握着的笔随着昏昏欲睡意识留下一团无意义的浓墨。wWW.xszWω㈧.йêt 有人来到她身旁。 身上的冷香很宁神。 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 唐玉笺身子一歪,额头在撞到桌面前被一只手托住。 就着那只手,唐玉笺安然闭上眼,呼吸平稳悠长。 睡着了。 烛钰垂眸。 小妖怪的脸安稳的贴在他掌心,脸颊浮着一层浅浅的薄红,睫毛在指腹下缓慢翕动,仿若雀鸟舒展翅膀,脆弱的像是快要断翼。 呼吸间的热气洒在皮肤上,竟生出了些难耐的烫意。 乖小孩。 烛钰在她身边坐下。 妖怪身体跟着那只手的移动缓缓放倒,直至靠在他怀里,像是趴在他身上睡着了一样。 门外无声无息落下两道身影。 鹤仙童子进门,站到烛钰身后耳语几句,另一个童子给他换了杯盏,添了新茶。 太子抬手。 童子退下,书房的门无声关上。 一室寂静。 庭院里花落香残,满径幽静。 金光殿外,有人立于玉阶之上。 见到去而复返的鹤仙童子,眼眸下意识看过去,却发现童子身后空空如也。 等待的人并未出现,只有鹤仙童子独自归来。 “太子呢?”那人问道。 鹤仙童子微微低头,恭敬地回答,“殿下有要事,不便抽身前来。” “比无尽海还重要?” 鹤仙童子不再继续回答,沉默不语。 那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层叠渐次的金顶殿宇,一动不动。 须臾间,身影消失在玉阶之上。 鹤仙童子一愣,大惊失色,连忙转身追过去,惊起一片落叶。 急追入内后,却见那人站在庭院之外,一只手停在空中,被某种无形之物阻挡,再也不能向前一步。 那人蹙着眉,片刻后发出一声轻笑。 “是什么重要的事?至于在这里落下这么大的结界?” 鹤仙童子惊魂未定,脸色难看。 想到屋里还有人在睡着,压低声音,“东极上仙,请回吧。” 屋内,仍是一片宁静祥和之意。 怀里的妖怪动了一下,大概时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让她不舒服了,她闭着眼伸展脖颈,微微张开的唇瓣与垫在脸颊下的手心贴着摩挲而过,留下湿软温热的触感。 烛钰敛眸。 在杯子的倒影中,看到一双藏着隐秘晦涩的双眸。 他也有些意外,那点原以为是微不足道的偏爱,何时成了这样? 快要溢出来,藏不住。 天宫仙官的礼仪教养让他看起来矜贵端庄,霜白锦衣纤尘不染,面容冷若冰霜。 表面上他依然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日益浓烈的偏私。 然而,倒映在水中的他,那双眼睛,让他自己都有些陌生了。 或许养猫是这样的。 虽然不省心,但自己养出来的,总是哪哪都合乎心意。 多些偏爱应当也正常。 烛钰缓慢地回想着这段时间妖怪的异常,抬手将她蹭乱的细软白色发丝缓缓拨到耳后,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 “为何躲我?” 妖怪没办法回答。 闭着眼,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晃动,这次不是装睡,是真的睡熟了。 在他怀里。 柔软的脸颊被两根手指轻轻捏着,微微变形,松开手后,脸颊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指印,红扑扑的。 烛钰心想,还是睡着的样子比较省心。 这半个月,她从他身边经过了三十一次。 每一次见到他时,她都假装在做别的事情,要么低头找东西,要么忙忙碌碌,欲盖弥彰。 她心虚的时候,总会摆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今日也是,从她踏入金光殿的那一刻起,烛钰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还有她与别人谈笑的声音。 他站在廊桥之上,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她走到了何处,还有几步会到他身边。随着她的靠近,他缓慢地抬起头,转过身。 可她脚下生风,看见他就要躲,这几日见到他走路都变得快了起来。 前段时间她总是眼巴巴地黏着他,烛钰背后像多了一条影子。 最近怎么不黏了? “做了错事,心虚?”烛钰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小妖怪的脸抬起来,视线落在她的面容之上。 手指慢慢下移,缓慢握住她的脖颈。 “还是,生了异心?” 细细的脖颈透出温热,脉搏贴着他的掌心,乖巧得让人想就这样折断她。 手越来越紧,妖怪的睫毛颤抖,甚至呼吸都开始有些不顺畅了。 烛钰垂眸专注地看着她,某一刻竟期待她睁开眼睛,看到他后露出害怕的神情,然后落泪,用浸满了泪水的眼睛哀求他。 她会因惧怕而蜷缩在他膝盖上,瘦弱的身体颤抖,要害怕很久,才能渐渐平息。 就像人间的那夜一样。 烛钰想进她的灵府看一看,看看她究竟在想什么。 可他很快意识到,这不就变成神交了吗? 不行。 手下动作微滞,他发现自己竟为刚才那个念头隐隐动摇,甚至有些愉悦。 怎么又想吓妖怪了? 烛钰神情微妙,松开手,垂眸将手边的杯盏泼了出去。 小妖怪呼吸终于恢复顺畅,又沉沉地睡了起来。 烛钰弯腰,手臂揽过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搂在怀里抱起来。掌心隔着衣服贴在她肩膀上,能感觉到下面纤细的骨骼。 她轻得像是没有重量。 烛钰略一思索,想到她上次提到的小厨房。 贵为太子,他是第一次抱起睡着的人,动作格外仔细。 妖怪的脑袋顺着他的动作向一侧歪去,贴到烛钰脖颈间,柔细软的发尾蹭到他的皮肤,带来一阵酥麻感,一直蔓延进胸腔。 唐玉笺在睡梦中毫不设防地依偎着他,被人抱起来也心安理得,像是曾经被这样抱起过许多次。 把她轻轻往上一托,她就主动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的锁骨处,歪着脑袋靠着他。 烛钰良久未动,冷不丁开口,“我是谁?” 第172章 养不起 清清冷冷的声音就在耳边,唐玉笺短暂的清醒了片刻,暗红湿润的眼睛的看向对方。 睡眼蒙眬。 “殿下?” “嗯。” 她眼皮沉重,缓慢眨动,“我怎么……” “睡吧。”烛钰掌心落在那双让他血液颤动的眼睛上,遮住她的视线。 不给她留细想的时间,用极轻的声音哄道,“乖小孩。” 香炉里燃着息魂香,手心下的眼皮没做挣扎,轻轻合上。 烛钰把她放到床榻上。 妖怪睡着的样子很安静,看起来乖乖的,比白日里对他避而不见时省心许多。 烛钰坐在一侧,良久的看着。 久到自己都觉得不解。 然后继续看下去。 - 唐玉笺知道自己睡着了,但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睡前背了很复杂的心法,完全不是新弟子该背的,太子拔苗助长。 果然,学习使人沉睡,她比平时睡得更香。 只是伴着学习入睡,做的梦也是噩梦,梦里她请了个脾气很大的家教,用她的命威胁她好好学习。 她困得要死,脑袋不小心歪了一下,就听到魔鬼家教训斥,“坐没坐相,没有规矩。” 家教还冷声斥责她“放肆”和“胡闹”,唐玉笺左耳进右耳出,只挑自己爱听的听,后来发现没有一句爱听的,这个梦就变得格外难熬。 最后家教觉得她没救了,不教了,要掐死她。 好可怕的梦,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她痛苦地抱头,对着空气求饶,活爹,我学,饶我一命,我愿意学。 然后就吓醒了。 唐玉笺看着头顶的帷帐,恍惚地想,原来是梦,梦得乱七八糟的,学习真是让人痴傻。 不过她的屋子什么时候挂了薄纱?唐玉笺眼皮跳了跳,背后生出一股寒意。 像被恶鬼盯上了一样。 唐玉笺恍惚地转过头,只见太子坐在不远处鎏金雕花长桌边上的那张玉榻上,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与平时不同的是,眼神有些痴迷。 梦里的家教出现了,还露出这种不对劲表情。 唐玉笺瞬间清醒过来,蹭地一下坐起身,揉了揉眼定睛看去,却发现房间里没人, 桌子旁是空的。 她微微张开嘴,走过去。 好像真的是错觉。 只是一回过头,唐玉笺又愣住了。 这是哪啊? 偌大的房间宽敞明亮,高高的穹顶上绘着精美的彩绘,金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四周的墙壁上挂着细腻的丝绸帷幔,金丝银线绣出繁复的花纹。 背后是一张巨大的雕花玉床,柔软的锦缎是被她睡乱的,一侧还摆放着香炉,缕缕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弥漫着整个寝殿。 唐玉笺脚步虚浮,出门差点撞上琉璃宫灯。 门外两个仙娥看到她推开门便走了上来,引着她往外走。 唐玉笺不敢往两边看,等到一路出了长廊,回过头才发现,自己来时的方向竟然是金光殿的主殿。 她睡到了太子的地方,那太子睡哪儿去了? 她好大的胆子,都敢倒反天罡了,现在敢睡太子的床,未来怕不是要坐太子的位置? 唐玉笺小声问,“太子殿下呢?” 仙娥恭敬回答,“殿下去了无尽海。” “不在啊。” 唐玉笺松了口气。 从庭院间穿梭过时,忽然看到两个仙侍正在将莲池边上的玉兰花树砍倒。 她有些疑惑地问,“为什么要砍广玉兰?” 仙娥低声细语,“贵人不喜欢。” 贵人? 唐玉笺看向东边的楼台,那边的侧窗对着这处。 不喜欢就要砍掉吗?会不会有点可惜……算了,她一个妖怪操心这个干嘛,又不是真要她坐太子的位置。 回了自己常住的偏殿,她才踏实一点。 这里怕是住不了太久了,祝仪师兄已经帮她记上了,等瀛洲仙山的弟子走了她就能搬过去。 天色还早,她起得不算迟,现在去学宫,时间应当刚刚好。 唐玉笺收拾好东西要离开时,左等右等没有等到鹤叁,出门寻了个正在修剪花枝的仙娥,问她有没有看见。仙娥摇头,却说可以帮她找人。 于是唐玉笺又等了一会儿。 不久后便看见银眸雪肤的少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低声问,“姑娘何事唤我?” “鹤叁?”唐玉笺不确定地喊。 鹤仙童子抬头,脸与平时一样,只是神情有些陌生。 唐玉笺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却见对方点点头,这才快步走过去。 “鹤叁,你今日怎么这个表情,心情不好呀?” 她抬起手,还没碰到对方,就见鹤叁后退了两步,有些迟疑地说,“殿下吩咐我,今后不必再跟着姑娘。” 唐玉笺一时间不知所措,“那我要怎么去学宫?坐着卷轴也要好久……” 鹤叁说,“我在门口画了阵法,以后姑娘掐诀进阵便能直接过去,另一处就画在青云门。” 唐玉笺放下心,记了几遍诀印,转身就要往阵法里去。 鹤叁连忙伸手拦她,只扯了下衣袖就连忙松开,仿佛唐玉笺烫手。 他急道,“今日休沐,姑娘不必去。” 今日竟然是休沐?唐玉笺自己都忘了。她一脸感动,没想到鹤叁还帮自己记着,深觉没有他真的不行。 刚把这话说完,就吓得鹤叁连连后退,绷着一张脸,也不道别,身影直接原地消失,记得像是被狗撵了的鸡。 唐玉笺深感友情脆弱,站在风中萧瑟了一会儿,转身去将昨天被太子逼着记下的心法默写在纸上。 这几段心法很怪,背下来不能运气,却能将仙气聚拢在体内经久不散。 虽然能存下的还是不多。 唐玉笺又在院子里练了一遍身法,身上落了些花瓣,只觉得通体确实舒畅,一点都不累。仦說Ф忟網 她又开始感动,只觉得太子可真好,着大腿抱对了,她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他。 思及此,唐玉笺召出卷轴。 四下无人,卷轴一出来就亲昵的依偎在她身上,小动物一样缠着她轻轻蹭动。 唐玉笺默背心法引着,将仙气往卷轴里渡。 聚拢的仙气一落入卷轴,便如牛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玉笺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是卷轴真身存不住仙气。 她抬手探了一圈,卷轴里空空如也,刚刚还算充盈的仙气落到卷轴里竟如蒸发了一般。 沉思片刻,她悲从中来,掐着卷轴忿忿。 什么材质做的,这么能吃,她要怎么养得起! 第173章 下棋 不知是不是那日太子严苛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唐玉笺连续做了两日噩梦,白日里精神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一路踏着阵法来到学宫时,心口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跳。 梦里的内容有些吓人,唐玉笺闭上眼,产生某种自我怀疑。 好奇怪的梦,她梦到太子抱她,她不会是真的对太子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自己现在这么有胆? 思及此,唐玉笺一阵恶寒,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刚走到青云门,就看到有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向着山门外看去。 唐玉笺原本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却听背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回头一看,是虞丁。 她上来就拉着唐玉笺往人群处走,煞有介事的说,“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 唐玉笺被拉着胳膊,疑惑地问,“看什么呢?” “往那看。”虞丁说着,抬手一指。 唐玉笺顺着看过去,只见开阔无际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之上,有一道小小的人影。 是个男子,个子并不低,只是距离遥远,天阶又高大宽阔,所以才显得格外渺小。 他正在缓慢往上爬,脸色看起来苍白难看,身体也在发抖。一步一叩首,叩完继续往上走,整个额头一片血红,顺着眉骨往下流的都是血。 如果不是这人三番几次找唐玉笺的麻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都认不出眼前这个人是曾经纨绔傲慢的桑池。 此时授课的上仙还未到,闲着无聊的内门弟子都在这凑热闹。 虞丁在她耳旁说,“别看他脸上都是血,这样磕下去却不会死,这人身上有法器呢……且禁咒在身,在磕完天阶之前都会活着。” 唐玉笺听到自己问,“他是谁?” “他啊,来头也很有意思。”虞丁以为唐玉笺不知道,压低声音对她说,“据说这人是前碧霄宫主在外面与凡人生的子,但前几日云桑上仙不承认呢,说从未见过此人。” “前?” “对,碧霄宫已经换宫主了。” “他为什么磕头?” 唐玉笺心跳很快。 “听说和人打赌了,赌注就是这个。” 虞丁压低声音,“不但赌输了,还要害人呢。仙域里残害同门是重罪,从山下磕头碰脑,一路到无极峰上,啧……要磕不知道多少年了。” 周围聚集了许多人,内门弟子们只是当作看热闹,毕竟这种惩治方式极少出现。 许多上仙都将去凡间与凡人女子相恋的故事当作风流佳话,可身为仙,与凡人生子就不光彩了,如此大动干戈地让人磕头磕到无极峰顶更是见所未见的。 这跟打脸有什么区别,就算是一个不光彩的私生子,也足以让人面上无光,稍微有头脸的上仙都高低要闹出些动静来。 可眼前这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风声一传出来,碧霄宫主想断尾求生,不承认这是自己的血脉,却被直接换掉。 就证明上面的人不想听解释。 唐玉笺站在原处,双腿有些僵硬。她迟疑地看了很久,桑池血糊着眼睛,现在想看到她,恐怕抬头也看不清。而这时估计他也不会抬头,他还要磕头,攀爬,还要忍耐着无休止的嬉笑围观,蚀骨烧心的羞耻。 那夜,桑池和他的父亲轻描淡写就要唐玉笺的命,她当时觉得他们很可怕,是仙域里有身份地位的人物,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一个仙宫之主,能随随便便被换掉吗? 现在看来是能的。 换掉他的人一定是站在极高的位置上。 唐玉笺先前以为的抱大腿,是不再被人欺负,或是被人欺负时有人能替她出头。 又或者是能在她虚弱时给她渡一口仙气,私下里上一上小课……现在想想,她是有些太天真了。 以曾经世界的视角来看,仙域集权森严,上位者手段刚硬,天族皇权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或许人间帝王权术,在仙界来看都不过尔尔。 因为这里的为尊者,真的有可以让人转瞬之间灰飞烟灭的能力。 唐玉笺有些恍惚,转身跟着虞丁去学宫。 桑池一步一跪的身影逐渐远去,化作视野中一个渺小的点。 . 得益于太子之前的小灶,唐玉笺的身法练得还不错,就连岱舆仙人都多有夸赞, 可她画的阵法符印却因仙气不足而迟迟无法生效。 阵和符每一笔都要以绘制者的灵气仙力来镌刻,灵气强大与否直接影响阵法的威力。画阵者力量越大,画出来的阵法就越厉害。仦說Ф忟網 唐玉笺坐在桌案旁,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渐渐的整个手都开始发抖。画着画着,指尖忽然开始破裂,原本她以为是不小心染上了朱砂,随后感觉到刺痛,才发现是手指流血了。 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出神。 另一边,师兄和顾念师姐过来喊人去观棋,见她正要离开,出声叫住了她。 “玉笺师妹!” 唐玉笺回过头,“师兄。” “怎么看着不高兴?”祝仪师兄热情地领她去仙岛,“要不要来看师兄师姐们切磋棋艺?” 唐玉笺有些犹豫,“我不懂棋。” “说是棋,其实也不是棋,是阵。” 祝仪师兄说,“棋盘见山河,破的是上古的封魔阵。无尽海处绘过许多封魔阵,上仙复刻下来解阵,让弟子们观摩,去看看对你也大有裨益。” 唐玉笺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几个师兄正在下棋,周围许多弟子都跟着屏息。 外面的弟子们都在下棋琢磨阵法,上仙们则是在日夜不停地研究。许多阵法是上古留下来的,并非仙族所设,而是神。 弟子们在外面看到的这些阵法都是些简单的,发给他们练手。 唐玉笺看不懂,但觉得很有趣,跟着凑热闹。有时围在旁边,可以听到师兄师姐们一两句指点。 不知不觉,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回去时,还得了祝仪师兄送的一副棋谱,让她自己回去琢磨琢磨。 回到金光殿,唐玉笺就坐在院子前翻看棋谱,随手画着阵。 这几日因为仙气不足,又加之很久没吃过东西,唐玉笺的脸颊瘦了许多,下巴看起来尖尖的。 她埋头写了许久,才发现门外站着人。 “玉笺。” 清冷熟悉的嗓音传来。 唐玉笺抬起头,看到了许多日未见的太子。 第174章 棋谱 唐玉笺听见有人喊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回头去,视线在与太子那双漆黑的眼眸对上时愣了愣。 “殿下?” 烛钰没有说话。 他的身量很高,正在庭院里,月光与廊檐的阴影交割出明暗两面,眉眼落上阴影,显出几分冷淡。 唐玉笺下意识起身,走到门口,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冷香,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梦。 脚下一顿,她情不自禁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 好黑。 月亮好暗。 孤男寡女,月黑风高……糟了,此情此景,过往看过的话本情节开始攻击她。 而且她这两天都做梦了,以前做过的梦都变成了现实,那她这两天的梦是怎么回事? 难道未来她真的跟太子……?? 唐玉笺心里一紧,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暗中试探,“殿下,这么晚了,你来找我有事吗……” 察觉到唐玉笺的目光,烛钰微微颔首。 视线落在她手里的书上,微顿片刻,问她,“喜欢下棋?” 唐玉笺合上本子,“随便看看,我不会下棋。” “那为何要看?” 唐玉笺老实回答,“祝仪师兄给的,说看一看对我有益。” 烛钰拿起棋谱,不动声色,“祝仪?” “岱舆仙人座下的大弟子,我的师兄。” 稍加思索,烛钰眉目一片森然,面色微沉。 唐玉笺看他那双冷白如玉的手将棋谱攥出了褶子,周身气息也倏然冷了下来,有些疑惑,“殿下?” 烛钰沉默良久,掀开眼睫看向她,神色晦暗不明,“这棋谱太旧了。” 旧吗? 还好吧。 唐玉笺翻过几页,棋谱纸页整洁,笔迹分明,虽有翻阅的痕迹,但仍显得崭新。内门中哪有真正陈旧之物?一施仙术,便能焕然一新。 “没事……” 可太子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转而道,“鹤拾,去慧光阁将桃花谱取来。” 不知从哪出来的鹤仙童子应了一声,身影眨眼间又消失。 唐玉笺惊讶,“殿下要给我谱子?” 见他默认,唐玉笺立即摆手道,“不用不用,我棋艺不佳,看也看不懂,怕是白费了这棋谱。” “有不懂的可以问我。”太子语带训诫。 唐玉笺立即不敢拒绝了。 她不知道太子为什么心血来潮要教她看棋谱,她对棋谱并不感兴趣,也不想因为棋谱再去请教他,害得两人徒增接触。 一想到自己那些梦,她就感觉亵渎了这位大爹。 目光落在太子此刻握在手中的棋谱上,她暗示,“殿下,那这谱子……” 太子瞥了她一眼,唐玉笺一僵,总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莫名心悸,闭着嘴安静下来。 他沉默须臾,神色缓和了一些,翻覆手之间棋谱消失了。 淡声道,“这本我先看一遍。” 唐玉笺迟疑地点头。 闹了半天原来是殿下想看啊,直说啊,吓她一跳,还以为他心情不好呢。 她又看不明白,难道还会不借他看吗? 翌日,学宫的上仙们授课结束后,唐玉笺便和师姐们一同前往青云门。 最近列阵布棋在内门很是热闹,无极仙域大得惊人,光一个青云门,山与山之间便相隔百十里。 唐玉笺跟着师姐们乘着法器飞了过去,下去后才发现今日此处的人格外多,所有地方都闹哄哄的一片,山川洞府之地又特别大。 师姐们说要去为祝仪师兄助阵,还给祝仪师兄带了补气的丹药。 结果一到列阵台就都愣住了。 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全是仙门弟子,空中还悬着飞阁,云中有人乘着仙兽,地上天上满是人。 这是唐玉笺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景象,她惊讶地左看右看,视线良久收不回来。Www.XSZWω8.ΝΕt 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了祝仪师兄,但坏消息是,祝仪师兄那里的人更多了。 唐玉笺挤掉了队,远远看见师姐们先进去了,着急地往里面钻,听到越来越多的窃窃私语环绕在耳边,汇聚成一个人的名字。 唐玉笺看向祝仪师兄对面那人,愣住了。 竟然是太子。 师姐们也都很惊讶,没想到竟然是祝仪师兄在和太子对弈。 如果说无极仙域内最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一朵是神秘莫测的玉珩仙尊,另一朵便是天族太子烛钰了。 烛钰血脉贵不可言,身为天族太子身份尊贵,自然让人仰慕。平日里无数人怀着一朝上灵霄的野心,从太虚门排到玄天门,只盼能得太子殿下一面之缘,借此机会改命。 只是他性情冷漠,不喜与人过多亲近,更厌恶那些阿谀奉承之人。因此,尽管仙门中有许多弟子对他心生向往,却无人敢轻易表露。 唐玉笺费力地踮起脚尖往里看,心想怪不得太子殿下要给自己棋谱,原来他也会下棋。 虽然唐玉笺看不懂棋盘,却也想凑个热闹,只是人太多了。 她从人群间隐隐看见几个岱舆仙山的师兄们站到了殿下身后,好像他们才是一系的。 在另一边,祝仪师兄满脑门都是汗,手执一子,脸色艰难。 他成了仙后第一次如此诚惶诚恐,悬着的棋子停在棋盘上方,又迟迟不敢放下,眼睛看着另一个棋格,犹豫的手指都在微颤。 唐玉笺虽看不懂棋,但对祝仪师兄面上的神情很熟悉,她经常面对太子时也是这样的心情。 身旁的师姐感叹,“太子殿下斯文俊美,气质非凡,连对弈都如此矜雅。” 唐玉笺暗暗想,太子大爹又凶又严肃,现在这模样大抵有些装的成分在。 看他一直落在石桌上,食指轻点着桌案,已经是耐心缺失的表现。 她问师姐,“现在棋盘是什么局面?祝仪师兄情况如何?” “不是棋,是阵。”师姐对她说,“现在这封魔阵上,殿下执黑子,是魔一方,快要将执白子的破阵者祝师兄吃了。” 怪不得祝师兄那么害怕。 唐玉笺莫名感同身受。 虽是无极仙域的大师兄,太子殿下却极少与众人同乐,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距离感,很难见到他如此随和亲近。 周遭的讨论声基本都围着他。 显得祝师兄更可怜了。 第175章 认不认识 另一边,烛钰微微蹙眉,耐心有些缺失。 他对面的弟子额头上沁着冷汗,已经第三次看似要落子,却又堪堪停下,假装擦掉眼睛上挂着的露珠,犹豫不决,整个人都紧绷着。 祝仪心跳都要停了。 原本他就是因为想破解太子殿下从无尽海带回的封魔阵法,才对下棋产生了兴趣。 现在当着太子的面,更是紧张得连思路都不会转了。 听到太子指尖敲在桌案上的轻微声响,祝仪一急,落了子,立即心生懊恼,后悔刚刚应该再多思多想一番。 不过还好,不是全然没有活路…… 祝仪兀自思索,突然看见对面的太子停下手中下到一半的动作,目光扫过众人,微微一凝,落在了某一点。 “殿下?”祝仪不知所措,跟着看过去。 就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影,还有正向自己挥手、用口型悄悄打气的自家师妹。 祝仪有些感动,随即看到太子回眸,‘咔嗒’一声轻响,落下肃杀一子。 仅以一步棋,终结了棋盘上温吞纠缠的局面。 祝仪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棋盘。 怎么就结束了? “我还有事。”太子淡声说罢,缓缓站起身。 言下之意是告诉他这场棋局,已经结束。 祝仪浑身僵硬,脸腾地一下红了,唇动了几下,嗫嚅道,“献丑了,是弟子太差了。” 烛钰不置可否。 虽然觉得这弟子确实差,但考虑到周围人多,还是要给他留些颜面。 于是他多说了一句,“无需多想,是有人在等我,此局你可慢慢钻研。” 烛钰转身离去,背后鹤拾靠近,压低声音说,“殿下,刚刚看到了玉笺姑娘。” “嗯。”烛钰淡声,“她是来看我下棋的。” 周围那么多人,她还冲他挥手,实在有些放肆。 上次就跟她说过,在外要记得收敛一些,不知她是把他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还是情不自禁。 罢了。 太子缓步而出,眉目冷淡,站在一群仙域弟子之中也冠绝出尘,仿佛白鹤落入山雀间般令人无法忽视。 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默契地让开一条路供太子通行。 落在后面的棋桌上,祝仪深吸一口气,心服口服,浑身上下涌动着热血,急急朝着太子追了过去。 “殿下!” 烛钰目不斜视。 鹤拾回头,抬手准备拦人。 身后的人追上来,快步跟到他后面。 “殿下!多谢殿下赐教,今日祝仪收获颇多,回去之后定会多加钻研,不负殿下教导!” 祝仪正热忱地说着,就见前面的人停下脚步。 转过头,眉眼中带着一层令人脊背发凉的森冷。 “你是祝仪?”太子注视着他,神情晦暗。 祝仪一愣,连忙说,“回殿下,弟子叫祝仪。” 只是太子这话问得突然,他一时之间没有留意到,殿下说的不是“你叫祝仪”,而是“你是祝仪”。 语气间透出的意思,就仿佛早已认识他了一样。 周围无人敢挡,人们都自觉地向后退,方便太子进出。 祝仪难得和太子搭上话,半晌没听到太子回应,正绞尽脑汁想话题,忽然看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往后退,连忙打了招呼,喊住安静如鸡的唐玉笺,对太子说, “殿下,这几位是我师妹们。” 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对了,那日青云门八角亭受扰,玉笺师妹还承蒙殿下关照过……她也喜欢棋!经常来向我请教,今日想必也是来看我下棋的。” 祝仪说完,没看到太子骤然沉下来的神情,连忙喊人,“玉笺,过来。” 唐玉笺头皮一紧。 想假装没听见,试图自救。 可是热情的祝仪师兄竟然走到她身前,“玉笺师妹,这位是当今九重天上太子殿下。” “……” 祝仪有意提点自家师妹,想着让自己一派的弟子在殿下面前刷个脸,压低声音对唐玉笺介绍,“殿下是无极峰主峰玉珩仙君座下大弟子……还不快喊殿下。” 唐玉笺只能硬着头皮,像是第一次见到烛钰一样,跟着所有人一起老实巴交地喊。 “太子殿下。” 烛钰目下无尘,淡淡应了一声,视线从她脸上划过,未作停留。 像是也不认识她。 但唐玉笺当着这么久的跟班,对他的情绪变化有些熟悉了。她下意识里觉得太子现在心情不好。 祝仪仍然跟在太子身后,他像是打定主意,借此机会在太子面前搏个眼缘,正热情地表达着自己对封魔阵的一些看法,忽听到一声。 “玉笺。” 祝仪愣住,眼睛下意识朝被他挤在身后的小师妹看去。 太子淡声,嗓音不辨喜怒,“过来,先不回金光殿。” 随后,太子又抬起眼,像是刚发现他的存在一般,见他愣在跟前,微微蹙眉,“你还有事?” 祝仪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心中咯噔一下。 躬身嗫嚅道,“无、无事,殿下……玉笺,师兄先行告退。” 唐玉笺一阵心虚,虚得难受,连忙道,“师兄慢走,明天见。” 祝仪脚下生风,仓皇离去。 要命,她不敢想祝师兄现在是怎么看她的,活爹能不能管管她的死活。 唐玉笺脖子扭成麻花,眉眼间满是忧愁,烛钰垂眼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抬手落在她头顶,将人的脑袋转过来。 嗓音没有起伏,“去练身法。” “现在吗?” “嗯。” 唐玉笺仰着头看向他,“殿下要带我练?” “嗯。” 烛钰声音淡淡,听不出起伏,“刚刚为什么装不认识我?” 唐玉笺心虚,“我能在外面认识殿下吗?” 太子斜睨她一眼,“你说呢?” 唐玉笺说不清。 她就是不知道才这样问他的。 毕竟太子人前人后表现得像两个人,总是在人前一副不认识她的模样,这才让她心生忐忑,猜测太子或许是瞧不上她的妖怪身份。 毕竟天族的人好像都是这样的。 烛钰停下脚步,发现她一直没跟上来,抬眸看去,却见她还站在原地。 耷拉着眼睫,情绪恹恹。 连带抬头看向他时,眼中都有一闪而逝的厌烦。 烛钰皱眉,“怎么了?” 妖怪一顿,又换上笑脸,“来了殿下。” 好像刚刚那一眼只是错觉。 烛钰视线落在她脸上,目光幽深地望着她,良久没有移开。 第176章 腾云之术 烛钰带唐玉笺去的是无极太虚门侧峰的风雪崖。 今日带她练的是腾云之术。 唐玉笺两股颤颤,震惊地看着眼前陡峭的悬崖,想从这里飞到云雾之上的崖顶,路途险峻寒凉不说,除悬崖峭壁外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以她的能力,是根本不可能的。 一旁的烛钰面无表情,穿着一身玄色锦衣,站在台阶之上,垂眸看她。 双手负于后,不近人情。 唐玉笺哭丧着脸,“殿下……” “过来。”他冷声开口。 唐玉笺既怕他,又需要他身上的仙气。 她问,“能不能从低一点的学?” 太子吐出不近人情的两个字。 “不能。” 唐玉笺转过头去看鹤仙童子,却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理会她。 犹豫不定时,太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头顶又传来一道声音,“走吧。” 也不知为何,太子的手很用力,疼痛让唐玉笺下意识身子一抖,想开口,却又生生忍住,看起来有些可怜。 烛钰不为所动,转过头离近了,眉眼压下来,语气在她面前难得重了一次。 “就是因为你得过且过不知上进,所以才连最基础的飞天遁地之式都不会。” 他垂眸俯视,眉眼间怜惜与淡漠并存。 “你既不愿被人轻视,又怎能畏缩不前?” 既是妖,想在仙域站得高,就必须付出比寻常弟子更多的磨砺锤炼。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他。 有种看穿的感觉,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堪。 “我要学的。” “那就过来。” 唐玉笺抬头看去,只见太子已经抬步向上走去。 腾云之术,就是不借助任何法器也能飞天的术法,属于仙家术法。 无极仙域的新弟子多是散仙,新进山的弟子大多数是乘法器,或是御剑乘坐骑,飞阁仙舟皆有。 太子教导唐玉笺,拉着她一步拔高,让她聚气凌云。 唐玉笺存不住灵气,聚起来仙气往往不足,这术法对她来说有些难度,可太子直接将手心贴在她后背上,浑厚精纯的仙气源源不断地渡进来,实在财大气粗。 站在崖边,唐玉笺费力的反复背诵着太子教她的心法,双指并拢合于身体。 心里忍不住去想,万一聚气失败,她从悬崖上摔下去怎么办? 倒是可以召卷轴出来自救,但她不敢在太子面前露出自己的真身,怕他回忆起人间的那一夜,再将她当作细作。 现在也说不清了。 她虽不是魔域的细作,但她真的坏了云桢清,不,现在应该说是玉珩仙君了,她真的坏了玉珩仙君要渡的劫。 万一追究起来,唐玉笺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着抱大腿。 唐玉笺几番从崖上跃下,每每快要脱力时,总被一股力托起。 太子在给她托底,一次又一次,虽然冷着脸,模样看着可怕,实际上却很有耐心,即便唐玉笺出了许多次错也都不厌其烦地教导。 最后她竟然真的学会了腾云。 唐玉笺摇摇晃晃地站在云雾之间,有些不真实感。 她是妖,难以御剑,亦不是仙官,踩不了金云。 但在脚下聚起属于她的小小云雾,没有卷轴,她依旧在冷冽的罡风中站着。 风雪崖风雪交加,紧邻思过崖,也是极寒之地。 唐玉笺于森寒的风雪间看到立于不远处崖上的烛钰。 他也在看她,眼神柔和,瞳似融墨。 大概是因为出神的时间太久,脚下的仙气再也撑不住,倏然之间就散了。 唐玉笺匆忙抬手,胳膊猝不及防挂上了横伸出的树枝,“嘶”了一声,手中下意识结印背诵的心法,想要躲避。 没等重新聚起气,面前冷风袭来,身形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她眼前。 风雪崖的冷风将一头墨发吹乱,拉成融入山间阴影,唐玉笺被人抓住手肘,抬起脚踏进翻涌的金云间,下一刻整个人就出现在崖顶之上。 烛钰垂眸看着她,视线落在袖口处微微磕破的红痕上。 小妖怪手脚纤细,身上没多少肉,外加之皮肤很白,所以轻微磨擦磕碰后便格外便在皮肤上显得格外明显。 她低着脑袋,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烛钰耐心的等待着。 半晌过去,她没说话。 于是他只能先开口。 “受伤了吗?” 听到冷冽的声音,唐玉笺抖了一下,摇头。 对方嗯了一声,如有实质的视线在头顶留了几秒。 然后,唐玉笺听到他淡声夸奖。 “不错。” 她愣了下,闻言立即睁大了眼睛朝他看去。 接着头上就多了些重量。 太子抬手,掌心从她发侧抚过,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你做的很好。” 某一瞬间,唐玉笺错觉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一下一下,像耳朵里藏了东西。 “我做得好吗?” “嗯。” 妖怪不敢与烛钰长时间对视,眼睛眨了眨,暗红的瞳色让她看起来像是快要流泪,她像是怕自己会错意,多问了一遍,“我腾云之术做得好吗?” 许是很少有人在术法之上夸赞她,这样反复确认的模样有些孩子气。 烛钰手指动了动,按耐住想要揉弄的冲动,语气平淡应了一声。 “是,做得好。” 唐玉笺觉得有些开心。 其实,上课也不是那么难熬。 上辈子过得太苦,这辈子应该不会再那么倒霉了,总不至于再猝死? 她心潮起伏,却忘记了自己还在悬崖边,后退到了断崖边,烛钰面无表情握住她的手肘让她站稳,差点撞上太子的胸膛,才安分了一些。 烛钰没想到她会这么开心。 看着她想笑又忍住的模样,觉得有些……可爱。 就为了一句话,就这么开心? 烛钰跟前极少有这么弱的弟子,也极少有教导如此孱弱的弟子的机会。偶尔他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口气和态度太生硬了。wWW.xszWω㈧.йêt 可想来也是,小妖怪不足几十年的道行,魂相年纪也小,自己或许不该对这样的妖怪如此严厉。 可她妖气太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似乎也没什么韧性……有时看她散漫又胆小,烛钰总是无法忽视,下意识就想要对他严格一些。 他不能用天宫冷厉森严的手段,因为她也会怕。 所以只能现在这样,温吞地教导她。 太子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养妖怪是这样的,不省心。 算了。 既然都养了。 唐玉笺抬起头,轻声问道,“殿下,以后还会教导我吗?” 太子答非所问,“以后在外,不可装不认识我。” 顿了顿,他补了句,“要知礼。” 第177章 怪梦 唐玉笺点了点头,站在他脚边,看两个人隐没在云雾间的衣摆。 上一次见到太子的身影隐于云雾之中,似真似幻,宛如缥缈的仙人,是在唐玉笺身处灵宝镇之时。 彼时,他亦是这般,于云端之上,毫无征兆地现身,只是距离太远,她看不清。 唐玉笺良久的沉默着,两人之间只剩下风声,烛钰忍不住皱眉,低下头,刚想问她怎么了。 忽然听到她喃喃自语。 “要喜欢十个才行……” 说什么呢? 烛钰微微蹙眉,瞥了她一眼。唐玉笺立刻察觉到,赶忙闭上嘴不再自说自话。 回金光殿的路上,唐玉笺沉默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殿下,你觉得妖是否该修炼成仙?” 烛钰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唐玉笺一怔,移开视线。 又一次产生了被他看透的感觉。 耳旁的声音接着说,“妖与仙本无高低贵贱之分,需要分出个高低云泥,并以此为傲的,多是自卑使然。” 烛钰看向她,嗓音温和,“多是些无能之辈才会这样说,仙域里也有许多酒囊饭袋,看上去趾高气昂,其实胆小懦弱。” 唐玉笺抬头,眼睛有些发亮。 烛钰像是闲谈般说,“你可曾听说过,曾经的天庭曾被称作妖庭,妖族是天地主角,当时妖族太子帝俊手握东皇钟,是上古五方天帝之一,是天下的主人。” 如今转为天族而已。 烛钰说,“世间万物皆有其道,妖亦可成仙,仙亦可为妖,关键在于自身的修行与选择,而非出身。” 唐玉笺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睛瞬间瞪得圆圆的,满是震惊与错愕。 她语气中多了点奇怪的热切,直直看着烛钰,“殿下真是这样想的?” “嗯。” 烛钰见她睁着红润润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心里忽然感受到了为人师的意趣,抿了下唇,嘴角弧度清浅。 似是压抑着笑意,但语气依旧严肃,“须得好好修炼才是,心法与身法都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尐説φ呅蛧 唐玉笺应了一声。 走了段距离,唐玉笺试图挣脱,“殿下,我能自己走。” 烛钰语带着警告,“附近接近禁地,你最好安静些。” 唐玉笺瞬间安静下来,再不敢多言。 踏入金光殿,仙雾缭绕,丝丝缕缕缠绕在脚踝上,为这方天地披上了一层轻纱。 唐玉笺的眼眸中多了几分雾气,银白色的睫毛轻轻眨动,像是沾了水的羽毛,柔软而灵动。 烛钰静静地看着她,心中微微一动,原来养妖怪,竟是这般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温和,“明日我会离开金光殿,若是你有事寻我,就去找鹤童。至于今日的身法,即便我不在,你也必须勤加练习。” 唐玉笺点了点头。 烛钰一直将她送到房间门口。 临走时,唐玉笺忽然扯住他的袖子,“殿下,我会好好修行的。” 烛钰微微一愣,随即轻轻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去睡吧。” 只是这一夜,唐玉笺做了梦。 第二日再去学宫时,唐玉笺隐晦的发现周围人的态度对她变了一些,尤其是岱舆仙山自家师兄师姐,言语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客气。 唐玉笺隐隐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态度越发热情的同师兄师姐们一起修炼。 果不其然,午后练完结印,便有一个师姐过来问她。 “玉笺,昨天你提前从列阵台走了吗?后面怎么没看见你?” “我有事先走了。” 身旁另一个同期师兄忍不住说,“可我怎么听说,你是和太子殿下一起走的?” 韶华师姐问,“玉笺师妹和殿下认识?” 纵然掩饰得很好,可看向她的眼神仍夹杂着难掩的探究与打量。 唐玉笺垂着眼,在别人看来是内敛乖巧的模样,“顺道罢了,巧合都是。” “可是祝仪师兄说,殿下亲自带你去练身法了。”师姐说。 原来是祝仪师兄说出去的。 唐玉笺不动声色。 二人上下扫视了她一眼,意有所指,“昨日祝仪师兄回来后就说,殿下很看好你呢,是不是?” “还是说,玉笺师妹竟然和天宫有交集?平日没见你提,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原来玉笺师妹是不露圭角,不爱同我们说这些啊。“ 唐玉笺心中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古怪感,她不知如何形容。 仿佛有股无形的暗流在几人间涌动,却又难以捕捉其踪迹。 正值人多,很多不认识的人听到这话,也莫名其妙围上来,让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唐玉笺躲避着周围好奇的目光,摇头笑着说,“我只是前段时间无处可去,暂住在金光殿,殿下心地善良,收留了我。” 她在一双双好奇的注视之间,一字一顿的和太子撇清关系。 “我和殿下不熟,你们也都知道,殿下位高权重,又怎么是我能高攀的。” 不知听到谁说了一声,“也是。” 转过身,几个人小声嘀咕道,“看来是运气好罢了,即便得了殿下青眼,也不过是个妖……估计过段时间殿下就忘了。” “师兄师姐们不是说,趁着殿下对她还有些印象,同她亲近一些,兴许还能博个眼缘吗?” 人散去了一些。 剩下寥寥几个人仍好奇的问她昨天同殿下一起去哪了,修炼的什么身法,唐玉笺笑着,一一应付过去。 看来他们都听说了昨天的事。 应付完众人后,唐玉笺抬起头,眼角余光瞥见天边一道影子划过,像是白鹤。 她愣了愣,随即收回视线。 回到金光殿,唐玉笺发现一路上多了些生面孔,九曲长廊上人来人往。 从庭院内走过时,她无意间往东边的楼台去,二楼的窗台后站着一道单薄修长的身影,黑发如墨,从肩上垂下。 那道影子面前似乎还站着一个人,两人正在交谈。 唐玉笺看到后,下意识问路过的仙娥,“殿下在正殿里吗?” “不在。”仙娥一愣,见是住在殿上的姑娘,对她道,“近日东极上仙一直在金光殿内养伤,今日好些了,有事同殿下相谈,殿下应该在东暖阁。” 楼台上的身影微颤,抬手抵唇,像是在笑。 那今日应该不需要再加练身法了。 唐玉笺转身前多看了一眼。 听到两个小仙娥小声窃窃私语,“那位上仙比传言中的还要漂亮,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的美人……” 第178章 夺嫡话本 又是美人。 很熟悉的感觉。 唐玉笺的脚步一顿,后颈微微发麻,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了身体。 仙娥留意到,回头问,“姑娘?” 唐玉笺摇头,“我没事。” 转身回到自己的住处,召来真身,钻了进去。 真身里白茫茫一片,只有一望无际的湖泊,以及坐落在湖泊旁的小阁楼。楼内外都摆着她这些年收集来的各式各样的东西。 唐玉笺登上小阁楼的二层,在书架上翻来翻去。 不知找了多久,突然,上层没有没放稳的书柜摇晃了一下,一本书哗啦一声掉到她头上,将她砸得眩晕。 唐玉笺捂着额头,鼻腔都泛酸,但余光注意到翻开的书页,她连忙蹲下去,将那本书捡起来。 翻动几页,心沉到了谷底。 书上的内容不全,只有一半,再往后翻,全都是一片空白。 但前半本的内容却不会有错,和她昨日做过的噩梦一模一样。 话本里讲的是一段天界夺嫡的权术争夺故事,里面的主角,是尊贵无双的上仙界太子殿下,天宫储君。 有人想弑兄夺位,设计让他身陷囹圄,血脉之力无法施展,幸得上仙界贵女出手相助,太子得以顺利夺嫡。 只是没想到,连这样一本夺嫡为主的话本里,都会出现一个恶毒女妖,千方百计想要拆散太子和上仙界贵女。 当然,下场也凄惨可怖。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手里只有半本笔墨的书,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看过的,亦或是她从未看过这书,它是自己进入她的梦里的。 想到这种可能,寒意骤然从足底蔓延至全身。 她昨晚的噩梦,比话本上的情节还要复杂。 梦中,她身临其境,成了那个拆散别人的恶毒女妖。她像变了一个人,卑微而疯狂,对高贵的上仙界太子死缠烂打,让他烦不胜烦。 她甚至用尽手段留在了太子的居所,厚颜无耻地引诱他,整日阿谀奉承,讨好卖乖,心术不正。 她以为自己能凭借这般姿态得到太子的庇护,可梦中的那个她本性卑劣,借着烛钰的名号,在暗处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以金光殿唐玉笺人身份自居,与仙域众多师兄上仙牵扯不清。 直到这场梦中有位受伤的美人出现。 一向淡漠守礼的太子为了那位美人,一次次做尽出格之事,只身闯入禁地取法器为她疗伤, 甚至为了让她早日痊愈,与她结了命契。 天宫有仙官得知此事,便说上仙界或许将有喜讯。 因为命契这种契约,本是许多恩爱道侣才会结下的。尛說Φ紋網 此事一出,许多人有人嘲笑强行住进太子居所的女妖自不量力,痴人说梦。 而女妖恼羞成怒,在嫉妒与愤怒中,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趁那美人受伤,将她拐出无极,囚禁起来。 殿下才发现了女妖的真面目。 她坏事做尽证据如山,无法抵赖,被太子抓住抽走了真身,最终受尽折磨,落了个销匿于天地的下场。 唐玉笺手一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做出拐人和囚禁这样的事,这根本不是她这种闲散性格能做得出来的事。 而且这操作实在令人费解,她为爱痴狂,为什么要绑走情敌? 总不可能是爱屋及乌吧?难道是因为她太喜欢太子了,所以才要把太子喜欢的人带走? 唐玉笺转过头,将书放了回去,抬头看向偌大的书柜。 一排排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类话本,其中,一些是唐二小姐给她的,一些是她在画舫时和人交换的,一些是采买时在路途上买来打发时间的,还有一些是从人间搜罗来的。 如果单拿出一本,她根本想不起来是何时在何处买的。 唐玉笺离开了楼阁,从真身里出来,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 只觉得很荒唐。 明明唐玉笺已经很久不做这种梦了,她近来甚至不再爱看话本,可偏偏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在变好的时候,这些古怪的梦又来了。 如附骨之疽。 唐玉笺告诉自己,梦不一定是真的。 梦可能是假的。 可梦里的很多事情,在当下已经应验了。 比如,她住进了金光殿,比如那位美人的出现,比如她是妖,而太子恰好是天宫储君。 如果不是半个月前,金光殿上真的多出了一位上仙,唐玉笺或许还能继续欺骗自己。 如今唐玉笺再逃避,就是自欺欺人。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噩梦往往都是真的。 她罕见的有些失眠,担心睡觉会做梦,也不敢面对太子,生怕他会过来。 只是睁眼到了天亮,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当夜,太子并没有出现。 而后一连几日,唐玉笺都没有见到他。 她知道太子就在金光殿,甚至离自己很近,就在不远处的东阁里。 可竟然连一次都没遇见。 看来他真的很忙。 唐玉笺自己练习了身法和腾云之术,闲来无事时,将鹤拾先前拿给她的棋谱也翻看了一遍。 比起祝仪师兄那本,这本显然复杂精妙得多,阵列奇诡,一局可变换数种阵法。 这几日去学宫时,过来跟唐玉笺搭话的人越来越多。 可话里话外,问的都是太子殿下。 也不知道这话怎么传得这么快,大半学宫的新弟子都知道那天在列阵台,太子把唐玉笺带走了。 唐玉笺第一次觉得在学宫上课变得特别难熬。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正要回去,一个陌生的师姐忽然快步走到她跟前。 彼时唐玉笺正和虞丁说着话,见对方不由分说地把什么东西递过来,下意识抬手接住了。 看清了手中的东西,眼皮一跳。 一枚储物戒。 “这位师姐,你这是做什么?” “玉笺师妹,”师姐的语气熟稔又急切,像是生怕耽误了时间,“你帮我把这个拿给殿下,就说是我们灵台洞薛氏的一点心意。” 唐玉笺连忙拒绝,“不行,我跟殿下不熟,不可如此。” “快拿稳了,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师姐一边把储物戒往唐玉笺手里塞,一边说,“这是给殿下的,只是让你帮忙转交一下而已。” 短短一句话间,对方说完竟然掐诀就走,周围人来人往,那师姐一眨眼便不见了。 唐玉笺错愕地举着储物戒,窘迫得像被人夹在砧板上的鱼。 看着手上的东西,犯了难。 虞丁在一旁说,“你就把东西拿给殿下,他如果不要,自会命人送还。你在这里为难什么?” 唐玉笺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看着手里的小小储物戒,好像看到自己正一步步陷入梦境的泥沼。 第179章 闭关疗伤 唐玉笺这几日一直留心着东阁里那位东极上仙的动静。 听到不少关于东极上仙的传闻,几乎能和梦中的情景合上。 回金光殿时,路过一处偏殿,她刚巧还听到几个面生的仙侍正与仙娥们闲聊。 “听闻东极上仙这次是协助殿下在无尽海设封魔阵,才身负重伤的,殿下应当是心疼得很,这才急着为她疗伤。” “上仙真是绝色倾城,还为殿下受了那么大的磨难。要是不能修成正果,那可真是可惜了。” “美人偏偏如此命途多舛。不过殿下待她如此,也算是有了好归宿吧。” “什么意思?殿下与上仙……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呀,殿下不是不近女色吗?” “误会?怎么会呢,殿下为了给东极上仙疗伤,已经和她一同闭关七日了。殿下如此费心费力,还从未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呢。” “可我听说金光殿里已经住了一位姑娘了。” “那位是岱舆仙山的弟子,只是暂住此地。”旁边有人解释道。 “可是,一个弟子,怎么会住在殿下居所?” 众人唏嘘不已。 唐玉笺站在树影后,心情杂陈。 这只是刚开始,她就隐隐从别人的交谈中听出了自己的存在有多么不和谐。 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破坏别人的佳话。 傍晚下了一场雨。 唐玉笺往自己住处走,发尾染上雨水,湿漉漉地贴着肩膀。 手中的储物戒像个烫手的山芋,唐玉笺拿着它,在宫殿里转了一圈,却始终没见到太子的踪影。 正犹豫间,看见匆忙而过的鹤仙童子,便想着将戒指交给他代为转交。 可鹤仙童子一见她,便先开了口,“你想见殿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唐玉笺觉得他好像松了口气。 “随我来。”鹤仙童子语气平淡。 大概是跟在太子身边久了,言行间也带了两分相似。 “不是。”她连忙否认,“我不见殿下了,你转交时告诉殿下,这是灵台洞薛氏要给殿下的。” 可鹤仙童子步履如风,根本不听她说话,转眼间已化作一只仙鹤,身影翩然落在檐角之上。 眼见离东边的高阁越来越近,唐玉笺停下脚步,提高声音道。 “我不去,我把东西放在这里了,要不要转交随你……”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什么事?” 唐玉笺滞住了脚步。 她抬起头,看到阁楼之上,烛钰正倚在玉栏边。 苍白的皮肤被宫灯勾勒出一层暖色的轮廓,浓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目光如霜,正遥遥地看着她,神情一如往常的清冷淡漠。 唐玉笺连忙低头行礼,将戒指放在地上,转身欲走,却见太子纡尊降贵,已从阁楼上走下来。 紧接着,一楼那扇宽阔的雕花大门被推开。 太子脸上带着淡淡的倦色,眼中却没什么温度,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唐玉笺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彼此都没有先开口。 直到阁楼内传来一道很轻的询问,带着微微的沙哑。 “外面是谁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唐玉笺神情微怔,指尖轻轻蜷缩了一下,周遭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她清晰地看到烛钰蹙眉,侧身挡住门缝,一手按在唐玉笺肩膀上,另一只手抵在身后的门沿上,将门掩上。 “你重伤未愈,不可踏出结界,回去。” 这话是他对屋内的人说的。 同时,转身遮掩住唐玉笺的身影,似乎也是不想让屋里的人看见她。 唐玉笺低着头,后脑勺被修长冰冷的五指轻轻扣住,脸颊贴在太子的衣襟上,鼻息间满是他身上的冷香。 远远看去,她整个人几乎埋在他怀里。 有种不敢呼吸的感觉。 她一动不动,心却沉下去,后背发凉。 就像书里和噩梦中描述的那样,恶毒的女妖在太子与上仙界贵女之间从中作梗。 唐玉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身在门外,却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两个人中间。尛說Φ紋網 头皮上传来微不可察的摩挲感,没入她发丝间的五指缓慢地滑动了一下,给人一种怜惜的错觉。 “来做什么?” 耳边传来低缓而冷淡的询问,太子的语气仿佛无意再与她多说一个字。 唐玉笺低着头,看不见说话人的神情。 不知道他的声音虽冷,视线却没从她脸上移开半分,目光有些灼热。 按在她后背上的手也始终没有松开。 “来送东西。” 唐玉笺将手中小小的储物戒拿出来,轻声说道,“这个是灵台洞薛氏的……” 正说着,手中忽然一空,接着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 那枚被师姐说很贵重的储物戒,划过一道长线,由白鹤衔住。 太子开口,“还有呢?” 还有? 唐玉笺迷茫。 没有了啊。 扣在后脑勺上的手松开了,唐玉笺抬起头,一双暗红的眼睛望着距离极近的人。 他还在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像在等待她继续说些什么。 唐玉笺想了想,问道,“殿下,今天练身法吗?” “今日不行,还有些事。” 烛钰眸光缓和了几分,不再像先前那般生硬。 “来找我,只是为了修炼之事?” 唐玉笺本没打算来找他,可潜意识里觉得,若是将这话说出来,殿下又会不开心。 于是只得讷讷地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烛钰垂眸,看了她良久,开口,“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忘记了。” “什么话?”她下意识出声。 可话一出口,太子脸色愈冷。 “我告诉过你,以后在外,不可再装作不认识我……” 今日也不修炼了。 唐玉笺出神地回忆着梦境里的内容,视线没有聚焦。 结合白日里听到的那些仙侍们说过的话,她才知道,原来这些时日殿下没有再继续带她练身法,是因为他和东极上仙一同闭关了。 就在这座阁楼里,闭关了七日。 太子应当也是像教导自己那样,虽然表情冷淡,却极有耐心。 救治伤重的美人。 “在想什么?”面前的人问。 唐玉笺回过神,余光察觉到殿下的手抬了起来,像是要碰她。 吓得她下意识躲开。 于是那只快要落在她耳畔的手顿在空中。 烛钰收回手,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第180章 夜访 雨后清凉,山谷间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湿润清香,混杂着草木的气息。 打湿的花瓣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白的雪。 “玉笺,如果你有话想问我,” 烛钰面色平淡,语气不容拒绝,“现在就问,我会回答你。” 唐玉笺思绪纷杂,将头垂得更低。 她下意识避开了烛钰的目光,低声问,“殿下,之前为什么要带我过试炼,教我身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烛钰没有开口,只是将视线落在她身上,意味深长。 唐玉笺声音微微发颤,“殿下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烛钰坦言,“是。” 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唐玉笺愣住,手指紧紧攥进手心,指尖几乎掐进肉里。 是的,这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唐玉笺知道自己比那些天族弱小,不能为殿下效力,她也从未听说殿下近女色,大概梦里的那位东极上仙是殿下唯一破例的人。 东极上仙优秀得连她都有所耳闻,她一只妖在这里,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殿下如此对待。 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噩梦里关于她真身的秘密。 唐玉笺抬起头,语带不安,“殿下知道我的真身是什么吗?” 太子在这种事上从不欺瞒,淡淡道,“知道。” 唐玉笺心中一紧,追问,“我的真身,是不是一种法器?” 烛钰依旧平静,“是。” “殿下会需要这个法器吗?” 一阵风吹过,叶片上的水珠簌簌洒下,落在她的睫毛上。 唐玉笺打了个颤。 “或许会……” 烛钰刚开口说了三个字,就听到背后的楼阁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 鹤仙从里面走出,低声对烛钰说了几句什么。 唐玉笺听不到,应是传音入密。 那就是在说不能让她听到的东西。 她抿着唇,看见烛钰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松开了她,转过身去。 唐玉笺后退一步,识趣道,“那我先不打扰殿下了。” “等等。” 烛钰喊住她。 唐玉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烛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今晚来,就是要说这些?” 不是。 唐玉笺想,她根本不想来。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感受到掌心的刺痛,又缓缓松开。 她忽然想到,是还有些话忘了说。 这样想着,唐玉笺轻轻开口,“殿下,我寻到了住处,这几日便会搬出去。此前一直给金光殿叨扰,给你添麻烦了。” 瀛州仙府的弟子这几日便会离开,岱舆仙岛上便能空出几间院子,她搬过去就能和同门弟子一起住。 这样,就能渐渐远离太子和那位东极上仙。 避开他们的爱恨纠葛,应该就不再是恶毒女妖了吧? 唐玉笺思绪纷杂,没有抬头,只觉得周遭的空气好像都冷了许多,万籁俱寂。 太子一直没有开口。 庭院里起了风,叶片摩挲簌簌作响,似乎又要下雨了。 空气安静的有些难熬。 良久之后,唐玉笺终于听到他说。 “搬出去?” 太子嗓音没有起伏,音色淡淡。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她本来就不该住在这里。 唐玉笺将岱舆仙长跟她说过的话拿出来,“不好多叨扰殿下,我想搬去与同门同住。” “同门?” 他似乎轻笑了下,声音很轻,漫不经心地问,“哪位同门?” “是岱舆仙岛的同门弟子们。”唐玉笺手心出了冷汗,有些结巴。 烛钰眼中没有波澜,似乎有些困惑,“为何要与同门弟子同住?” 唐玉笺无话可说。 她难道不是本就该与同门弟子同住吗? 烛钰似乎也对她的回答不感兴趣,像是刚发现天黑了,淡声道,“太晚了,你该休息了。” 上位者的压迫并非刻意为之,而是自然地弥漫在每一个细枝末节中。 他只是开了口,眼神落在她身上,就带来千钧重量。 唐玉笺不说话。 又听到他说,“缺什么告诉鹤拾,让他给你备齐。” 唐玉笺摇头,“既然要走了,就不要麻烦鹤仙大人了。” 须臾后,烛钰薄唇轻启,“走?我同意了吗。” 唐玉笺错愕抬头,“可是殿下之前不是说,我是暂居此处……” “听话。”烛钰语气平淡,只说了两个字。 冷意从指尖蔓延至心底,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 唐玉笺身体一寸寸僵硬。 事实上,太子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温和,唇角也带着一丝笑意。 可他的眼里毫无温度,即便没有任何轻视的意思,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也都像是从高处抛下的命令,让唐玉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他之间地位上的鸿沟。 哪怕他一直对她很好。 “……殿下?” “你该回去了。” 留下这句话,烛钰嘴角最后一丝弧度也收拢回去。 他转过身,阁楼的门打开,又在眼前关上。 空气里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冷香,雕花木门将阁楼里最后一丝暖光关在门后,天地都安静了下来。 只留下唐玉笺一人站在门前。 片刻后,鹤仙童子悄无声息地落地,站在她身后。 “玉笺姑娘,请回吧。” 唐玉笺终于收回视线。 她大概确定了,自己梦到过的东西始终会发生,注定无法轻易躲过去。 . 夜深了。 月光如水,从高远的天幕倾泻而下。 山峦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恢宏的琉璃金顶错落其中,泛起一层朦胧的光雾。 主殿东侧,金堆玉砌的宫殿群外,交错的水廊波光粼粼。 偶尔有生了灵识的鱼儿跃出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刚探头,倏然发现空气中有威压存在,却又迅速归于平静。 四周万籁俱寂,古松之上立着一道影子。 烛钰站在交错的松影间,垂眸看向庭院内。 窗户后,安静睡着的妖怪侧身躺着,踢开了被子,双手抱着膝盖。银白色的发丝在脑后散开,铺了一床。 仙域里没有睡觉的惯例,众弟子到了夜间自会打坐修行,调息吐纳。 但妖怪从不这样,每夜她都是像这样,躺在用来修行的玄玉石床上,蜷缩成小小一团,陷入安眠。 有那么好睡吗? 树叶微动,须臾间,树梢上已经没了人。 下一瞬,烛钰已经站在窗旁。 他垂眸看着小妖怪的侧脸。 她睡得很熟,脸颊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眉心轻轻拢着,大概做了一个不开心的梦。 第181章 温水潭记 烛钰出神的看了许久,觉得自己把妖怪养得还算不错。 只是她的肩膀还是有些瘦弱,在薄薄的衣料下依然能透出骨骼的轮廓。 他已经命人在金光殿内修了珍善阁。 本来,他还想,唐玉笺之前想寻膳房,若是仙侍们做不来,便去外门领几个散仙回来给她做些爱吃的,也未尝不可。 他悉心教导她,其中也有些私心,是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这无极仙域内最能给她庇护的人。 他可以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也可以依赖他,跟在他身旁,她会过得很好。 可现在,妖怪却说要走。 烛钰眉头隆起,眼底涌动着晦涩难辨的暗潮。 他不喜欢听她说这种话。 仿佛有什么即将失控。 梦中的妖怪像是感受到了不安,身体微微蜷缩着,睫毛也颤抖起来。 烛钰定定地凝视了她良久,薄唇间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 “没良心。” 他无视障碍走入房内,轻轻摸她的额头。 抬手抚过她耳畔的发丝。 又改口。 “乖小孩。” 唐玉笺闭着眼,睫毛微微动了动。 她心里惴惴不安,睡得不深,早在有人探上额头时就醒了,但没有睁开眼,继续装睡。 “你在外不愿承认与我相识,是因为我之前说,无法给你名分?” 那只手轻轻抚过她耳畔处散乱的发丝,声音低沉得近乎呢喃。 “其实,不是不给。” 一个名分,给她罢了。 但…… “天宫并非你想象中的那般安稳。” 手指划过侧脸,轻得仿若夜风。 “他们都在暗中寻我的弱点。如果这时给了你名分,他们会将你视作可以利用的把柄,来牵制我。” “到那时,你会有危险。” 烛钰低声说完,沉默了良久。 显然,连他自己也不习惯说这种话。 见唐玉笺还装睡,他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语气里带着浅淡的无奈。 “听不懂就算了。” 房间重归安静。 夜风从未关的窗间吹来,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冷香。 一夜无眠。 从第二天开始,唐玉笺刻意避开了在金光殿逗留的时间。 她总是很晚回来,回来后也直奔自己的庭院,闭门不出。 刻意躲避之下,她一连多日都没有见到太子。 可那个梦,还在一夜一夜的加深。 梦醒之后,唐玉笺就开始惶恐。 越来越细致的梦境反复描绘着她的多舛的结局。 唐玉笺已经因为梦的事情焦头烂额,却没想到学宫之中有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想要通过唐玉笺与殿下攀扯上交集。 不知什么时候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说是天族太子最近身后多了条尾巴,很是阿谀奉承,那是个颇有心计的妖族,没有丝毫天族的风骨。 不过很奇怪的是,殿下那等高不可攀的人物,竟真让那妖怪抱了大腿。 虽说没有人亲眼见到,但那妖怪真的能在殿下跟前说上话,灵台洞的薛氏就是因此得了机缘。 一来二去,所有人都渐渐知道了太子身边有唐玉笺这么一个人物。 内门弟子也极少能见到天族太子,殿下是天宫的储君,等回到九重天上继承大统,成了天君后,就更见不到了。 仙域众氏族都在想方设法想要同太子有些联系。 有了薛氏的前车之鉴,他们便将这主意打在了唐玉笺身上。 于是,唐玉笺就发现在自己学宫的座椅上,开始莫名其妙多出一些东西。 刚开始是一些贵重之物,那些东西上还会留一纸信函,告诉她是那个世家大族想要转交给太子殿下的。 唐玉笺不敢收,留在桌面上。 后来,唐玉笺发现这些东西渐渐转为送给她。 唐玉笺仍旧不收。 不知从哪天开始,桌子上又多了一些不起眼的人间小东西。 有人在暗处观察,见到妖怪偶尔会好奇,拿在手里摆弄,须臾又小心克制地放回去,渐渐知道了她喜欢什么。 过了几日,桌子上堆积如山的东西里,少了一小盒糕点。 翌日,那个放了人间糕点的、原本在仙域毫不起眼的没落世族,突然得了九重天上仙官降下的一道指令,从此通享富贵。 一时之间,内门风声鹤唳。 诸多弟子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却暗潮汹涌,许多人暗暗揣测这妖怪是什么来头,该不会以后会像鹤仙大人那样,常伴太子跟前吧? 唐玉笺也错愕不已。 她焦虑不安,回到金光殿后犹豫不定,她已经躲避了许多天,现在没办法了,想去问问太子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可终于鼓足勇气走到大殿门口,却听仙娥说,殿下有客人在,无法见她。 唐玉笺’哦’了一声,犹豫地看了看殿门。 今日岱舆仙人教了新的身法,唐玉笺摔了许多次,身上的衣服染上了泥污,虽然已经学过了净身术法,可她上下两辈子留下的习惯让她忍不住仍想沐浴。 看着阴凉的天色,她心中意动,调转脚步去庭院附近那处温泉。 山间雾气氤氲,仿若轻纱。 温泉水潭很大,像一汪蒸腾这热气的湖泊。 水流从地脉深处涌出,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被热气熏得半透明的落叶,四周被嶙峋的山石环绕,树木郁郁葱葱。 唐玉笺脱了外衫,挽起袖口,蹲在水潭边将手伸进去,探了探水温。 泉水的温度恰到好处,水汽在空气中蒸腾,带着一丝纯净的灵韵。 她下去前环顾四周,确认这里并没有其他人,这才解开衣进将脚探进去。 还没等将最后一层衣物脱下,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哗啦一声出水声。 唐玉笺惊觉温泉里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吓了一跳,连忙将外衣披回去,紧张地回头看去。 只见迷濛水雾之间,缓缓站起一个人。 对方皮肤极白,快要与飘渺的雾气融为一体,湿漉漉的发丝贴在修长的脖颈上,勾勒出修长的身型。 唐玉笺脚下打滑,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人。” 对方像是没有听见。 下一刻,古怪的画面出现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水潭中多出了许多道身影,在那人从水中踏上岸边的刹那,立刻有婢女上前为她披上外衣,轻柔地擦拭头发。 另外有人在一旁斟茶,还有婢女打扇……等等,温泉里什么时候设了茶台? 整个场景都活了过来,可定睛一看就会发现异样。 这些婢女身形透明,都是由水墨勾勒而成,仿佛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画中人。 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尔有几声鸟鸣穿透雾气。 唐玉笺抱着肩膀微张开嘴,错愕的看着眼前一幕。 那些婢女做完了手上的动作,便就消失成一团雾气,像是重新融化成了水墨。 那人一挥手,茶台旁凭空多了一个水墨画就的亭子。 婢女将斟好的茶盏递过去,对方慢条斯理的接过,坐在亭中,回望过来。 刚刚的热闹仿若昙花一现,此刻只剩下了在那人身旁打扇的婢女。 一幕幕看下来,诡异得仿佛要撕裂现实。 “看什么呢?” 对方忽然开了口,嗓音清润如水滴入泉,洒落湖面,动听得让人浑身发软。 唐玉笺不由自主抬眼,呼吸都停了片刻。 ……好美。 第182章 不聿 水面上的雾气散去了一些,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那人斜倚在亭子的坐台上,身上松松垮垮地套了一件藕荷色斜襟薄纱仙裙,发间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没有过多的装饰,却显得格外清冷高雅。 开过口后抬起纤长的眼睫,目光遥遥地投过来。 唐玉笺睁大了眼睛。 她见过许多美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样,慵懒姝丽,美得甚至带了点攻击性。 对方缓慢了抿了口茶水,透红的唇瓣印在透影的薄胎白瓷杯上,唇上就染了点潮湿的水光,一眼看去就像被水淋湿的花瓣。 打扇的婢女停下手,转眼间也消散成雾气。 偌大的温泉水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唐玉笺心口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她在看美人的同时,对方也在无声地打量着她。 白发的妖怪,拢着单薄的衣服,站在岸边探头探脑。 倒是有几分可爱。 美人又饮了一口茶,将杯盏放下,磁碟与杯盏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唐玉笺不知对方所想,只看到那人缓缓从亭子里站起来,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行至面前,她仰起脖子,只觉得对方好高。 刚沐浴过,美人垂在肩上的长发还带着水汽,打湿了肩头的薄衣,透出布料下润白的肤色。赤足如玉,连脚踝都透着柔和的粉色。 太子带回来的东极上仙,说的应该就是她吧? 唐玉笺怔怔地看着她,脑海中就浮现出这几日在金光殿上听到的风言风语。 那些仙娥说得没错,这美人,真是美极了。 很快,她的脑海中就再也无法思考别的东西了。 因为视线中伸出一只手,指尖染着薄红,轻轻掐住唐玉笺的下巴,将她的下颌抬高。 “谁派你来的?” 美人弯下腰与唐玉笺对视,剔透的眸子像含着一汪湖水,近在咫尺。 “……”太近了。 唐玉笺脸红,感觉到眩晕。 “……没人派我来。” 咫尺之间,清浅的天光将那双眸子折射得熠熠生辉,仿佛白玉之上镶嵌的宝石。潮湿的水珠顺着脸颊优美的轮廓滑下来,滑入锁骨,更添了几分蛊惑。 清浅的药味混杂着无法言说的香气渡入鼻息。 她突然有些紧张,不敢和美人对视。 对方轻轻对她笑了一下,“说谎。” 唐玉笺被她的笑容弄得头脑发热。 下一刻,肩膀被人推了一下。 时间在这短暂的分秒间被无限拉长。 唐玉笺错愕地看着美人弯起的嘴角,伴随着哗啦一声,温暖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覆盖了她的视线。 口鼻灌入了泉水,她才缓慢地回神,眨了眨眼睛。 第一反应不是疑惑对方怎么就这样将她推下来了。 而是心道,美成这样真的会让人失去理智,如果对方对她下手,多笑两次恐怕就能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唐玉笺身旁似乎又降下一道落水声,她被推挤的水流送向一旁,又被一只手勾住腰向上拉去。 哗啦一声,唐玉笺的脑袋破水而出,慌不择路地勾住身旁人的脖子,伏在对方肩上咳嗽。 耳旁响起轻笑。 有人拍了拍她的背,捏住她的后颈,将她向上一提。 唐玉笺抹了把脸上的水,掀开眼皮,喘着气问,“你为什么推我?” “你来这里不就是要泡泉水的吗?”那声音就在耳旁响起。 “那也不用你推我。”唐玉笺现在什么心思都没了,脚下终于站稳,张大嘴巴喘气。 直到落在后颈上的那只手用力了些。 “你想抱到什么时候?” 唐玉笺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挂在美人胸前。 她连忙后退着将人推开,视线却不小心落在美人被水冲散的胸口。 水珠向下滴落,锁骨清晰修长,湿淋淋的薄纱贴着皮肤。 美人胸前的肌肤白皙如雪,风光无限。虽然有些平坦……但平坦也有平坦的美,毕竟她自己也生得比较含蓄。 唐玉笺脸颊和额头上还残留着刚刚撞在美人胸口时的疼痛,忍不住想,这么美的美人,胸怀怎么这么硬啊。 “看什么呢?” 对方轻拢衣襟,遮住那片雪色。 嗡的一声,唐玉笺脸上腾起一层薄红。 “没什么……” 下巴又被掐住。 对方低下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瑟缩成一团的小妖怪。 气氛忽然有些变了。 美人垂眸,淡声说,“你眼里这沁血,倒是点得煞是好看。” 沁血? 没来得及想明白,唐玉笺听到美人柔声问她—— “你从镇邪塔里逃出来了?” “什么镇邪塔?” 唐玉笺茫然,“我没被关过镇邪塔。” “都忘了啊?”美人若有所思,忽而弯唇一笑,“忘了也好。” “我眼中点的是朱砂。”唐玉笺反驳。 美人一顿,“谁告诉你的?” 唐玉笺想说是点化她的神仙,可又觉得没必要,“你当是就是吧。” 说完后向下沉去,只露出一双眼睛浮在水上,谨慎地盯着面前的人。 隐在雾气间的人轻轻勾唇。 妖怪大概不知道她这双眼睛,在眼巴巴地盯着人看时,是什么模样。 那双清澈圆润的暗红色眼睛睁得大大圆圆的,有防备也有好奇,气不过的样子像是被逆着毛拂过的猫。 白发如绸缎般飘散在水中,像散开的丝绸,随波轻摆。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让人心尖上像是被什么轻轻撩拨了一下,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愉悦感。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美人问。 唐玉笺浮上来一些,露出嘴巴,“玉笺。” “玉笺……” 对方轻声重复,随后缓缓向她靠近。 一只手从水下伸过来,精准地抓住了唐玉笺的手腕,一把将她拖到跟前。 她慌张地挣扎,被人轻轻地摸了一下后脑,安抚一般拍了拍背。 美人柔声说,“叫我不聿。” 唐玉笺一向吃软不吃硬,被对方轻飘飘地自报家门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干巴巴地问,“好听,哪两个字?” “负蠜为蜚,不聿为笔。” 美人单手支着下颌,斜靠在石岸边垂眸与她对视。 “我名叫,太一不聿。” 第183章 不该做 “太一不聿?” 唐玉笺顿了顿,正色地看向她。 美人漫不经心,“你听过我的名字?” 话是这样问,可太一不聿神情平静,好像听说过她的名字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唐玉笺点头。 太一洚在雾隐山仙宫时跟她说过,太一不聿,是太一氏族天脉的家主,生来便是一具美人骨,画技出神入化,无论画凶兽还是美人,从来不画眼睛。 因为身怀返祖血脉,下笔生灵,点睛即生,画会活过来。 还据说,太一家主年少之际作过许多画,留下了许多真迹在外,带来过不少祸患。 只是没想到…… “太一家主,原来是女子吗?” 唐玉笺眼中浮现出困惑。 她怎么记得,太一洚说过一个词……是公子不聿? 太一不聿笑了笑,手指不知何时又一次扣住唐玉笺的后颈。 “你都不记得你是谁,我是女子还是男子,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唐玉笺忍不住问,“你怎么好像认识我的样子?” “是啊,我认识你呢。”美人垂着眼,睫毛浓密如羽,唇瓣也格外嫣红,像是初绽海棠,“倒是你,将我害得这么惨……竟然说忘就忘了,啧。” 被泉水暖热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唐玉笺的眼皮,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 她躲开,连忙问,“那你说,我是谁?我害你什么了?” “说有什么用呢?” 太一不聿轻笑。 “只有画凶兽的眼睛,我才会用血作颜料,因为这样可以将消弭于天地的东西召唤回来。” 看着近在咫尺的眼眸,她离得更近,语气半真半假,“一百年前,我以血为引,召来天灾……你猜你眼中的是我的血,还是你口中的朱砂?” 唐玉笺眉头缓慢拢在一起。 一百年前? 她转生才二十几年。 况且,她是被神仙点化后才附体到卷轴之上的,为了克制卷轴易引邪祟的体质,在眼中点了朱砂辟邪。 只是太一不聿这些含糊不清的话,让唐玉笺又想起了一件事。 太子殿下带她在镇邪塔里过试炼的时候,曾跟她说过,东极救苦仙君名号虽为救苦,却从不救世,且性格顽劣难控,带来的只有苦难。 她说的天灾,大概就是唐玉笺过试炼时听说的‘蜚’。 据说,那是她在酒后给封存在画卷里的上古凶兽点了睛,致使凶兽重返人间,出现在村落里,导致天灾降临,瘟疫横生,使那个村落一夕之间沦为死地。 遂被贬谪至无极,受玉珩仙君看管。 ……好可怕的人。 唐玉笺悄悄往后面退了一点。 不管自己这双眼里到底是血还是朱砂,太一不聿口中那个害她的人,应该都和她这个从异世界猝死转生而来的大学生没什么关系。 她试探性的问,“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画出来的?” 太一不聿弯了弯眼睛,声音里带上了不明的笑意,“不告诉你。” “……” 唐玉笺缩回水里,不想说话了。 美人笑点很低,斜倚在石头上低低笑着。 目光随意划过来。 漫不经心的打量着。 妖怪对他没有防备,只穿着亵衣。 白色的布料在水中浮动,纤细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绳,下面连着薄纱缝成的小袋子,被水一泡变成了半透明。 露出里面装着的灰青色妖丹。 贴着心口,随身挂着。 太一不聿不经意间提了一句,“你这颗妖丹快化蛟了,可惜,晚剖出一些会更有用。” “化蛟是什么意思?”唐玉笺问。 “虺蛇五百年可化蛟,但不是每条虺蛇都有机会,那是靠天材地宝堆积出来的大妖。” 太一不聿将额前的碎发向后拢去,露出雌雄莫辨的脸庞。 耳边良久没传来声音。 再看过去时,发现妖怪愣住了。 手指颤抖着,攥着那颗妖丹。 “你怎么了?”太一不聿问。 唐玉笺的表情变化有些奇怪,还有一点茫然。 “这不是虺蛇,是青蛇。” 这是壁奴的妖丹。 他也从没有得过天材地宝。 他只是极乐画舫上一个命途多舛的妖奴。 “腹有戈矛,脸有花纹。”太一不聿又看了一眼,随意道,“道行七百年,你这是颗妖丹,必是虺蛇。” 话音落下,却见小姑娘脸色更苍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要哭出来。 “……”太一不聿皱眉,“你怎么了?” 唐玉笺开口。 嘴唇有些颤抖,“虺蛇?真的吗?” 太一不聿缓慢坐直身体,视线在唐玉笺身上掠过,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抹平。 妖怪不再泡了,从水里爬出来,红着眼皮抓住外衫匆忙套在身上,赤着脚就往外走。 须臾后,门外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太一不聿缓缓直起身,修长的身躯从水中踏出,慢条斯理的上了岸。 明明没说什么。 怎么就把人惹哭了? 真麻烦。 他很慢地向来时的路走去,越过层层叠叠、带尖刺的树丛,一路走向花团锦簇的东边阁楼。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脚步,看向正前方一楼的凭栏旁。 那里站着一个人。 身影修长高挑,背对着他。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冷凝了,连花瓣上都凝结着薄薄的冰霜。 太一不聿缓慢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太子殿下,今日无需疗伤,你竟然也来了,真是稀客。” 对面的天族太子转过身,眉眼冷峻,漆黑的眼眸透不出丝毫光亮。 他声音毫无起伏,仿若凝结冰霜,“你今日为何会去温泉水潭?” 烛钰盯住眼前的人。 “你见到她了?” 太一不聿良久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忽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太子殿下,半月前我去寻过一次殿下,有急事相告,却发现殿下闭门不出,还在某处不起眼的庭院内结了锁仙阵。现在看来,原来殿下那时是和她在一起啊。” 烛钰垂眸看着对方,居高临下,幽深的目光中仿佛藏着一汪寒潭,“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太一不聿似笑非笑地回望对方,“是吗?可我什么都没做。” “没做最好,下不为例。” 话音落下,高挑修长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眼前。 太一不聿的面色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踏回阁楼。 第184章 待她好 唐玉笺极少数时间才会失眠,近来却已经失眠了许多次。 昨夜更是睁眼到了天亮,眼睛一刻都没有闭上过。 再起床时,她将身上的纱囊扯掉,不再贴身佩戴。 到了岱舆屿上,她第一时间去请教自己的师父。 岱舆仙人坐在藕荷深处的听雨轩,闻言垂眸看了一眼那枚妖丹,语气平和地说,“这确实是虺蛇之丹。” 唐玉笺手指一抖。 一时回不过神。 “虺蛇若有化蛟之兆,便是妖中大妖。这枚妖丹再有百年可化蛟,上千年亦能化龙。” 岱舆仙人摸着不存在的胡须,笑吟吟地说,“若是修行得当,说不定日后会成为太子殿下的部族。” 唐玉笺收起妖丹,低声道,“多谢师父。” 至此彻底相信了这枚妖丹的来历。 妖丹泛着淡淡的灰绿色,上面有细密的鳞片纹路,而当年唐玉笺在画舫上见过的蛇妖,只有璧奴一人。 现在想来,也不尽然。 曾经在天字阁,有位横死的贵客,也是蛇妖化身,是虺蛇。 只是她忘了,直到离开时都没想起。 据说,这虺蛇是西荒大族苍澜族少主的未婚妻,死后还引来许多苍澜族护卫上船……那当年为何这枚妖丹会出现在唐玉笺的匣子里? 将虺蛇妖丹剖出来的人,是长离吗? 他为何要剖出虺蛇的妖丹? 难道是因为这个贵客曾经打伤过她?可虺蛇死的时候,唐玉笺和长离还不算相识,长离也尚未成为她的‘炉鼎’…… 唐玉笺就这样晃神地坐在雾气缥缈的池塘边,良久无法回神。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无数个弟子朝某个方向着急地跑去。 唐玉笺转过头,便看见虞丁慌张地跑过来,“玉笺,你怎么在这里?我都找你找疯了!” “”怎么了?” 虞丁拉住唐玉笺的手,“你和太虚门金光殿的太子殿下是不是相识?” “太子殿下……”唐玉笺有些迟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虞丁着急地说:“出事了!” 今日天宫之上有天官下到无极,不知所谓何事。 入山门的地方恰巧在青云门。 而彼时,祝仪师兄此时恰巧送瀛州仙府的弟子离开。 瀛州仙府与岱舆仙山两大东海外的仙岛,常被弟子们被拿来做比较,但凡相见,总要争个高下。 而最近几日,祝仪师兄颇为春风得意,送人走的路上眉开眼笑地同瀛洲仙府的弟子吹嘘。 结果,刚巧撞上了上界仙官。 唐玉笺听得云里雾里,“遇到仙官怎么了?” 虞丁再也不废话,把重点说出来,“祝仪师兄话里话外提到了太子殿下,结果就是这么巧,那些话让仙官听了去。” 唐玉笺更加疑惑,“祝仪师兄说殿下什么了?” “放心,不是坏话。” 虞丁说,“自从那日列阵台,你跟殿下走后,师兄回了岱舆屿,逢人就说自己认识太子殿下,说他的嫡师妹也送去跟着殿下练身法了。” “什么?” 唐玉笺头皮麻了,“祝仪师兄为什么要这样说?” 怪不得那些弟子都来找她,原来是祝仪师兄将这些话散了出去。 “可是师兄不像那种人啊?” 虞丁摇头,“玉笺,你还不了解仙域,祝仪师兄是好人,可不代表他没有虚荣之心,祝仪师兄背后也有世族的。” 唐玉笺听得脑中一片混乱。 同时,她看向虞丁。 来找她,是想让她做什么呢? 唐玉笺还没听到虞丁的下文,忽见两个弟子过来通报,说师父喊她。 不久前才刚离开听雨轩,此时唐玉笺又绕过层层叠叠的荷花莲叶走回去。 岱舆仙人已经从刚刚闲适悠然的状态变成了面色沉重,摇头叹息着。 “玉笺,你师兄的事,想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你祝仪师兄虽然性子浮,但不会捕风捉影,平白开口。” “你若是真和殿下相识,只是说一声的事,为祝仪证明清白,有何不可?” 师父面上也多有为难,对唐玉笺说,“我知道这件事是你师兄做错了,理应让他自己承担,可你师兄被带走时,还被瀛州仙府的弟子们瞧见了,实在闹得不好看。” “若是仙官定罪,此事可大可小。真要抓住不放,光一个藐视天庭的过错,便会让你师兄断送了永生前程。” 唐玉笺问岱舆仙人,“那师父想让我怎么做呢?”仦說Ф忟網 有些话师父作为仙长无法开口,他身旁自有弟子会替他说。 就听见有弟子接话道,“不如师妹去同殿下说一声吧,小师妹不是能同殿下说上话吗?” “小师妹去求求殿下,让殿下同那些仙官说一声,师兄不就能被放出来了吗?” 她刚想要远离夺嫡话本的中心人物,避开噩梦中凄惨的下场,这些日子都在避免与殿下相见。 躲避的多了,或多或少有了些微妙的尴尬和局促,并不像外人想的那般轻松。 唐玉笺问,“为何师父不去同殿下说一声?师父不是也认识殿下吗?” 周遭嗡嗡响起了窃窃私语。 岱舆仙人眉头紧锁,轻轻叹息,“那好,为师便去寻殿下。” 周围的声音更大了。 岱舆仙人踏出听雨轩。 唐玉笺看向师父的身影。 最后还是两步上前,“师父且慢。” 岱舆仙人停下脚步,唐玉笺说,“我想起之前一直借住在金光殿上,还未向殿下道谢,不如还是我去,连同师兄之事一道向殿下请罪。” 周围嘈杂的声音小了一些, 岱舆仙人眉头松开,温声道,“如此也好。” 虞丁见唐玉笺从听雨轩里出来,连忙跟上走到她身后。 见她表情不好,小声问道,“我听刚刚你那样说话,还以为你不愿意去,为什么又答应了?” 唐玉笺说,“岱舆仙人待我很好。” 虞丁愣了愣。 唐玉笺这一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妖怪,活了这么多年,她深知在这个以强者为尊的世界里,并不是所有妖怪都会被人高看一眼。 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小妖怪。 刚开始重生时,对她来说,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后来,她又有了志向,想要活得久一点,活得更有自尊一点。 被苛刻对待久了,她在仙域里极少能感受到善意,除了太子之外,待她最好的就是岱舆仙人和师兄了。 别人对她好,她自然也会想到回报。她虽然变成了妖,但并不是没有感情的。 岱舆仙人教她术法,给她丹药,还多次悉心给予指点。 是她的师父。 祝仪师兄待她也好,赠她棋谱,带她修炼,是她的师兄。 他们对她好。 所以…… 只是去见太子而已。 第185章 熟不熟 金光殿坐落在太虚门内巍峨的主峰之上,仙气蓬勃,玉阶直通天际。 云雾翻滚,整个宫殿群都像坐落在云层之上,显得既华贵又空旷。 虞丁跟着唐玉笺穿过阵法,一路走到金光殿,仰头看到高大的殿门时,才对自己已经踏入了天族太子的居所之事有了实感。 气势果然极为压迫。 虞丁浑身紧绷,还不忘安抚唐玉笺,“殿下定是通情达理……不不,是讲道理的。我陪你好好同殿下请罪,殿下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做弟子的。” 唐玉笺点点头,认同这话。 其实回到金光殿,唐玉笺反而比刚刚在岱舆屿时还要放松一些。 她匆匆赶往金光殿主殿,到了后还要推门进去,虞丁连忙拦她,“就这样进去吗?” 唐玉笺点头,“殿下不会怪罪的。” 看她真的将巨大的金门推开一道缝隙,虞丁一阵恍惚。 可却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唐玉笺思索片刻,转而驾轻就熟地带着虞丁穿过十八曲水榭长廊,走过长满珍稀仙草灵树的金桂园,往另一处走。 “这里是金光殿……我们能这样随意走动吗?”虞丁忍不住着急。 唐玉笺想了想,还是那句,“殿下应当是不会怪罪的。” 直到看见路过的仙娥们都对她点头示意,虞丁的目光渐渐变了。 再也不问那些话。 一路来到东阁,只见许多仙官聚集在楼阁之下。 虞丁吸了口气,对唐玉笺说,“是那些仙官。” 唐玉笺拉着她往石柱后藏了藏,抬头向上看去。 环顾一圈,果不其然看到站在飞檐上巡视的鹤仙童子。 她避开一众陌生的仙官,跃上殿檐,上前询问鹤拾。 “殿下在里面吗?” 鹤拾见是她,敛去眸中冷意,“姑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学宫已经下课了?” 唐玉笺语焉不详,敷衍过去。 就见鹤仙童子凝眉正色道,“姑娘切不可做出逃学之事。” “没有,真没有。”唐玉笺压低声音问,“我有事要寻殿下,能不能替我通报一声?” “殿下正在护法,不可打扰。” “那殿下多久能出来?” 鹤仙童子看了眼汇聚在东阁之上的暗云。 推算道,“许是要七八日。” “这么久?” 鹤仙童子余光瞥见石柱后探头探脑的虞丁,目光露出询问之色。 唐玉笺说,“这是同我一起在岱舆仙人那里修行的弟子。” 闻言,鹤仙童子问,“是与姑娘交好的弟子吗?” 唐玉笺点头。 鹤拾唇角弧度柔和了些,“姑娘是该多与年龄相仿的弟子结交,殿下知道也会高兴的。” 心间毫无预兆地酸涩了一下,唐玉笺点头,落下屋檐。 虞丁好奇走近,“怎么样?殿下在吗?” 唐玉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殿下有事不能见人。” 虞丁安慰道,“没事,我们同师父说一下,再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不远处,众仙官簇拥的东阁开了一道门,白衣仙者们纷纷垂手朝两侧让开一条路。 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身侧跟着两个人,低声在他身边说着什么。 烛钰颔首,冷峻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向外走出几步,抬头朝着唐玉笺站着的方向精准地看过来。 唐玉笺屏住呼吸。 两个人的目光在这一刻对视上。 他没有移开视线,像是在等待唐玉笺做出反应。 唐玉笺犹豫着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的场景,忽然想起那夜装睡时,烛钰站在床边说过的话。 迎着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心里想,他大概是在等。 唐玉笺喊,“殿下。” 太子不动,自然没有人敢动, 周遭还站着许多仙官,烛钰收回视线,低声说了句什么。众仙官躬身行礼,片刻之间,身形接连退去。 庭院里安静了许多。 唯独站在烛钰身侧的两个人还没有走,看起来像是上仙界位高权重的仙长。 清冷的嗓音传来,“过来。” 站在太子身侧的两位仙官率先抬起头,眼中含着若有似无的打量。 唐玉笺往前太子身边走,虞丁便同手同脚的跟着她走过去。 周围三四双眼睛看着,烛钰抬手,拂去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唐玉笺肩上的花瓣,动作极为自然。 放下手时,冰冷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 “学宫下课了?”烛钰问。 唐玉笺后背紧绷了片刻。 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跳过去,“殿下,我有些事想同你告罪。” “什么事?” 身旁的两名仙官知道非礼勿视的道理,早已移开目光,状似闭目闭听,注意力却全放在了这个来路不明的白发姑娘身上。 冷不丁就听到她说,“我师兄被今日来进仙域的仙官抓走了,不知殿下可有办法?” 今日来无极仙域的仙官说的不就是他们吗? 旁边两人变了神情,还没想通其中关节,就见太子侧目看来,立即虚行一礼,“殿下,我等这就去问问他们究竟是否有此事。” 太子点头,“有劳西枢星君。” “殿下言重。” 等那两位仙官也离开后,庭院就变得更安静了。 虞丁脑海中掀起风浪。 这怎么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玉笺不是一直说和殿下不熟吗? 现在看起来怎么不像不熟? 她低头飞速想着,忽然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 抬头便和太子对视上了。 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没有丝毫波澜的寒潭,黑得令人心生惧意。 唐玉笺还在一旁好心介绍两人相识,“殿下,这是我在岱舆屿的同期弟子,她叫虞丁,平日待我很好。” 太子气息平和。 颔首算是回应。 虞丁表情复杂,行礼喊,“见过殿下。” 随后就听太子说,“鹤拾,将这位弟子送回岱舆屿。” 鹤仙童子亲自相送,绝对称得上受宠若惊。 虞丁走时还有些恍惚,回眸看向唐玉笺,有话想说,却终究没有机会说出口。 唐玉笺跟在太子身后,落下半步,走过拐角,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变成了肩并着肩。 烛钰看向她,眼眸黑得投不进丝毫光线。 他问,“听说瀛州仙府的弟子今日走了?” 唐玉笺脚步微顿,很快调整过来。 “好像是。” 烛钰问,“还想搬走吗?” 唐玉笺摇头,“先不搬了。” “好。” 烛钰气息温和了许多。 刚刚无意间划过她手背的冰冷指尖,这一次落在她眼皮上。 唐玉笺下意识闭上了眼,感觉睫毛根被人轻柔地摩挲了一下。 太子问,“为什么哭?” 唐玉笺低头躲开那双手,闭口不言。 储物的玉环里还放着一颗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的虺蛇妖丹。 她以前错怪了人,昨天睡不着深夜情绪化,掉了几滴眼泪。 可能是内疚,又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她错过的那个人,有些想他了,才哭的。 总之昨夜不开心,今天也不太开心。 思绪纷乱之际,感觉头顶被人轻轻摸了一下,“既不想走,就不要走了。” 唐玉笺茫然,看向身侧的人。 太子却没有再看她,隐隐能感觉出心情比之前好了许多。 正不解中,有道身影出现在余光里。 唐玉笺抬头看去。 看到了身后阁楼二层,倚窗而立的太一不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