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之女工当自强》
1. 初来乍到
月明星稀,蛙声迭起。
老旧的灯泡在锈迹斑斑的铜罩下有气无力地闪动昏黄的光。
陈雨珊伏在坑坑洼洼的二手木桌上,别扭地拗手,一笔一顿认真摹写出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雨珊这字,还得再好好练练啊。”刘玥端着瓷缸子稀里哗啦嗦着面条,从背后探过头,善意地揶揄道。
“是啊,丢了好久,这不刚捡起来,才发现手生得紧。”陈雨珊下意识直起身,掩住本子,无奈回笑,“刘姐这么晚了还没吃呐?”
“嗐,她浩子哥今儿路过厂子,小情人搁外头黏糊到现在哩。”另一道女声嬉笑着打趣。
刘玥红了脸,举起缸子佯嗔去打:“好啊,盈盈,你也要来调侃我。”
陈雨珊笑着转过头,重新翻开红色封皮,金灿灿的“下乡光荣”四个大字在灯光下一闪而过,印上桌面。
“唉——”陈雨珊攥紧笔,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本是运来镖局大掌柜千娇万宠的幼女。自小跟在爹爹和哥哥们屁股后头走镖,习得一身本领。
难得央得爹爹点头,允了她做一回镖头。岂料天公不作美,半路遭遇洺雾山走龙,连人带货咕噜噜滚下山沟,再睁眼就成了三天前的化肥厂女工陈雨珊。
这里距她那个时代少说也过了有百来个年头。
吃穿用行,截然不同。
细腻的笺纸、明亮的光源,放在她们那儿,哪一样不是堪作贡品的奇珍,如今竟已走入寻常百姓家。
实在奇妙。
刘玥和管盈盈闹得累了,气喘吁吁齐齐倒在炕上,聊起天来。
“真是倒霉。也不晓得厂子这个月的工资还能不能按时发下来。”
“对头,佘师傅病了,顶梁柱就倒了。厂里千辛万苦求爹爹告奶奶批下来这台宝贝疙瘩拖拉机,除去佘师傅,可没人敢碰。”
“可不是嘛,那么大一机子,别说自个儿上手,光远远瞅一眼都叫人发怵。再说,万一弄坏了,咋个赔?”
“这下好咯,产的肥运不出去,原料收不进来。账上一穷二白,苦了咱们又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肥全堆厂子里也不是个事儿呀。”
刘玥愁得揪眉。
“照咱们仓库的存储条件,再找不到拖拉机师傅运货,厂子恐怕就不得不暂时关停了。”
“那不成,厂子关了,日子咋过?”管盈盈急了眼,“家里还巴望我的工资救命呢。”
“大厂长也愁得慌,天天求三拜四,还学着人家到处张贴招聘广告,就是没人愿意来。”
“唉。”两人滚在一起,长吁短叹。
运货?
陈雨珊竖起耳朵,笔下不停,心里头却细细琢磨起来。
这不是咱走镖人的老本行吗?
原主是鲁淮化肥厂一名流水线女工,日日做着一成不变的过磅核标工作。
这是一份枯燥但简单的工作。陈雨珊初来乍到,一窍不通,稍加了解竟也足以胜任。
爹爹说过,门槛越低的活计反倒风险越大,人人可做,意味着人人皆可替代,稍有不慎,便一无所有。
立身于世,若求稳当,必要有技傍身,成为难以被轻易取代的人。
运来镖局的千金不能死而复生,不出意外的话,今后她就是鲁淮化肥厂的女工陈雨珊了。
想在厂里站稳脚跟,眼下是一个撞上门来的绝妙机会。
虽说拖拉机是新时代的科技产物,但陈雨珊昨日整理原主箱子时看到过几本系统介绍拖拉机基本构造及操作指南的书籍。
出于兴趣,她已经自学过一遍。
新时代的奇思的确精妙绝伦,但原理及构造其实并不难悟,与鲁门墨术异曲同工。
陈雨珊暗下决心,在本子上认真记下新目标:研习拖拉机构造及操作流程,成为一名光荣的运货师傅。
“雨珊,这么晚了就别写了,你开灯我睡不着。”管盈盈迷迷蒙蒙的抱怨声从炕上幽幽飘来。
“抱歉。”陈雨珊合上封皮,塞进抽屉。
“啪嗒。”女工宿舍区最后一盏灯终也归寂黑暗。
又是忙碌的一天。
“好消息!市文工团晚上来我们厂慰问表演!”兴奋的尖叫声自走廊尽头疾驰而来,一股脑闯入半开的宿舍门里。
陈雨珊拖着疲惫的身躯立在桌前,猝不及防被刘玥撞地一个踉跄。
“盈盈先去占位置了。雨珊快收拾收拾,迟了就只能爬树上看啦!”
刘玥手忙脚乱站稳脚跟,褪下脏兮兮的工装,一边继续叫嚷一边钻进衣柜胡乱翻找。
陈雨珊揉揉酸痛的臂膀,渴望地瞅向门外渐暗的天空。笑闹声和跑动声聚在一起,从走廊传来,热闹非凡。
“雨珊?”刘玥抖抖衣领,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满意回头,“快换衣裳啊,再迟真的来不及了!”
陈雨珊看着记事本上昨晚认真写下的目标,咬咬牙狠狠心:“我就不去了,我这里还有点事。”
“太可惜了,那我走喽!”刘玥又风风火火地冲出去,汇入跑动的人流中不见踪影。
陈雨珊慢吞吞掩上门,掏出特意找出的《拖拉机运行指南和操作技巧》,打开台灯,在一片喧闹中强行稳下心神。
日子过得极快。
随着仓库里的蛇皮袋越堆越高,工厂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绷。
往日酷爱叽叽喳喳八卦的姑嫂们齐齐缄默,人们心惊胆战地静候不详的信号。
刘玥闷头走进宿舍,一歪身子栽倒在铺位上,声音透过厚厚的枕头传出来,饱含忐忑:“听说今天早上仓库管理员打报告给领导,厂子再装不下新产的肥了。”
“是啊,许多人都开始想法子找新工作了。”管盈盈斜眼飞快瞥过伏案苦学的陈雨珊,意有所指:“我瞅着雨珊这两天忙得很哇,是找到出路了?”
陈雨珊蓦地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磅礴的知识海中抬起脑袋,茫然回头。
“雨珊啊。”管盈盈抱紧手臂,步步紧逼,“都是室友,顶好的交情,我也没薄待过你们对吧。”
“我家啥情况你们都晓得,工作没了是真活不下去,谁要是有路子分享一下,帮帮忙,我管盈盈这辈子都记着你的好。”
陈雨珊皱了眉,盯住向前逼近的管盈盈,双手暗暗拢起书本和笔记。
空气里漫出硝烟的味道,刘玥从枕头中拔出头,紧张地来回扫视。
“请所有员工立即到会议厅集合。再重复一遍,请所有员工立即到会议厅集合。”
宿舍楼前的大喇叭突然响起。
“快走。”喇叭声打破凝滞,刘玥松了口气,跳起身,揽住管盈盈的肩膀做了个苦脸,推着她往外走,“希望是问题终于解决了。”
陈雨珊的目光追着管盈盈出门,收起书本合上抽屉,站起身,顿了顿,又从包里掏出一把锁来。
人潮一批批涌进大厅。
没有人说话,会议厅内满是风雨欲来前的安静。
“咳咳。”身穿板正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肃着脸走上台,清了清嗓子。
“想必大家都有耳闻,我们厂现在面临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佘老不慎跌倒,腿骨骨折,致使我们厂的拖拉机迟迟无法投入运输。”
“如今厂子仓库里堆满了化肥成品无法销出,严重影响了我厂的资金链。如此以往,发不出工资不说,工厂甚至会有倒闭的危险。”
“厂长早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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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再次赶去市里,打报告申请上面特派司机员暂驻工厂,帮助我们度过难关。”
“我也在这里恳请大家,如果有亲戚朋友能够驾驶拖拉机或认识拖拉机师傅,麻烦向我们举荐。一旦检查合格,直接上岗,待遇一应按照高级技术工的标准执行。”
“谢谢大家。”男人站在台上,高大的身躯佝偻下来,深深弯腰鞠躬。
“散会。”
人群爆发出激烈的吵嚷,陈雨珊环视四周,迥异的脸上挂着相似的恐惧和忧愁。
“这咋整?不就是少个师傅,咋就闹到要倒闭了?”有人绞尽脑汁,抓耳挠腮。
“老天爷尽不给人活路啊。离了厂子,俺们靠什么吃饭?”有人仰天哭嚎,绝望深深刻进脸上的每一丝褶皱中。
“佘师傅那两个徒弟不是还在?天天鼻孔朝天,派头摆得比佘师傅还足。都到这时候了,他俩怎么不上?”
“嗤,听他们吹牛,个顶个儿的假把式。一个上车动不了,搁原地突突突冒黑烟。另一个大手一挥,直接给车开进沟沟里,还得厂长亲自带人抬上来。”
“这么大的厂子,不可能说倒就倒吧?”刘玥站在陈雨珊边上,脸皱成一团,表情清澈而懵懂。
陈雨珊循声转头,左右打量了一下,眉心拧起:“刘姐,盈盈呢?她不跟你在一起?”
刘玥赶紧环顾四周,“诶?明明刚刚还在那儿……”
“算了,我们回去吧。也许她先回宿舍了。”陈雨珊拦住东张西望还欲找人的刘玥。
宿舍区一改近日的安静。人们大声议论、争吵,倒闭的阴霾张牙舞爪扎进每一位厂工心里。
宿舍门大敞着,管盈盈鬼鬼祟祟坐在陈雨珊的椅子上,看到两人进门,手猛地缩回,跳出陈雨珊的座位,不自然地笑笑,顺势抬肘捋了捋头发。
“你们回来了?”她朝前一步挡在桌前,讪笑着,“天气真好,你们怎么不先去吃午饭?”
“我回来换个衣服。”刘玥敏感地察觉到不对,犹豫着回答。
“你先去吃吧。”陈雨珊不客气地推开管盈盈,坐上椅子,一手扣起热乎乎的沾满管盈盈手汗的锁,一手从口袋掏出钥匙。
“厂长回来了。”门外人群传递来最新消息。
“请到师傅了?”
“我猜没有,厂长脸都黑了,看着吓死人。”
私语声还在继续。
不能等了。
择日不如撞日,机会只青睐敢于把握它的人。
陈雨珊打开抽屉,抽出书和笔记抱在怀里,快步跑出宿舍。
“哎,雨珊,你去哪里?一起吃午饭吧。”刘玥在背后喊道。
“有点事,你们吃。”
陈雨珊头也不回地跑下楼。
工厂公告栏里拖拉机师傅的招聘告示在雨打日晒下已经发黄,萧瑟地裸露在风中。
陈雨珊鼓足勇气,毅然伸手揭下,牢牢捏在手心,深吸一口气,迈步上楼走向厂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
“……请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再重申一次,鲁淮化肥厂急需一名拖拉机师傅。急需!”
“老许啊,鲁淮化肥厂,那是鲁淮县数百人民群众的命根子啊,大家就指着化肥厂的收益吃饭过日子。”
“厂子发不出工资,这里百来户人要怎么活?希望你能摈弃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立刻派人支援。”
“当年的事,你若还是耿耿于怀……喂?喂!”
办公室内安静下来,过了许久,传来一声颓然长叹。
陈雨珊犹豫一瞬,正了正衣领,轻叩三下。
“请进。”
她推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2. 上车
“这位同志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李彦霖握着听筒,不停翻动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通讯录,礼貌抬头,客气询问。
陈雨珊对上他的视线,愣了愣。
化肥厂的厂长并不是陈雨珊想象中描绘出的爹爹一样的虎背熊腰的大汉,恰恰相反,他长得十分儒雅。
陈雨珊收回心神,一手递过紧握的告示,一手亮出抱在怀里的书和厚厚一叠笔记,有些紧张:
“厂长您好。是这样的,我听说厂里急缺拖拉机师傅运货,但是一直招不到人。”
“我私下里自学过拖拉机构造和操作技巧,虽然没什么实操经验,但是理论知识绝对合格,我也模拟过坐上驾驶室后的操作,认为自己担得起这份重任。”
“我来找您毛遂自荐,就是希望厂长愿意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
李彦霖停下手头动作,仔细打量了一下陈雨珊过分年轻的脸,表情微微波动,欲言又止,似在努力斟酌词句。
“同志没有过驾驶拖拉机的经验的话……”
陈雨珊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语气流露出急迫:“没有,但是我从家里带了很详实的操作指南,全部认真研读过,我真的有把握。我还带来了我学习时做的笔记,您看。”
“同志,我相信你有认真学习,也欣赏你急集体所急的态度。”李彦霖放下话筒,温和地安抚道,“但是拖拉机是我们化肥厂很重要的财产,即使现在急缺拖拉机师傅运货,我也必须谨慎衡量。”
陈雨珊失望垂头。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在理。”李彦霖又翻过几页通讯录,蹙眉合上,话锋一转,“厂子情况危急,我也应该抓住所有机会。与其被动挨打,不如狠下心来搏一把。”
“不过恕我不能直接答应让你立刻上机。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望佘老师傅。你要通过佘老的考验才可以试着上机实操。”
“太好了,谢谢厂长!”陈雨珊惊喜抬头,眼里重新焕发出亮光,赶忙一口答应。
“好,明天上午9点,你来办公室找我。”
“嗯!”
佘师傅是一位爽朗的汉子。一只腿被吊在横杆上,用钢板固定得严严实实。
“稀客啊老李,我瞅着你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怎么还有空来找我。你看你,半大小子,额头纹深得像是老太太。”
佘师傅呼噜呼噜灌下一盆稀饭,砸吧着嘴粗声调笑:“要我说,你不如直接打个电话找你爹服个软算了。屁大点事。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你一个电话过去,别说派个师傅,拉个运输队给你都有可能。男子汉大丈夫,该低头时要低头,你说是不是?”
佘师傅嘴里不停唠嗑,眯缝着眼鬼鬼祟祟扫视一周,偷偷伸手状似不经意间摸向床头桌上摆放的不锈钢碗,碗底油亮的鸡腿在顶光灯下闪着暧昧的光。
“佘老不必多说。”李彦霖疲惫开口,“您无须劝我,我也不会低头。”
“这个时候来拜访您,是厂里有位同志自告奋勇说自学了驾驶拖拉机,想上机试试。我把她带来给您掌掌眼。”
“嚯,自学开拖拉机?口气倒是不小。实话告诉你,当年老佘我在运输队磨了三个月,天天被师傅骂得狗血淋头,才使唤得动这铁疙瘩。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
佘师傅来了兴致,缩回拿起鸡腿的手,在衣角上用力搓了搓,摇起病床。
“哟,怎么是个丫头。老李,照我说,你这事干得可不地道。丫头我不教。我知道你急,但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啊。”
“那拖拉机,是厂里的大宝贝。没拖拉机师傅大不了咱抢一个回来,何必拉个女娃过来凑数。她能会个啥子?机子闹坏了,卖了我俩都赔不起。”
陈雨珊抿起嘴,抱着笔记挤上前,直直伸手,递上笔记:“女娃咋了?伟人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佘老试都不试,怎么知道我行不行?”
“小丫头片子,脾气真不小,比俺老家村头拉犁的牛爷还犟上三分。”佘老气笑了,用哄小孩的口气接过笔记,戴上眼镜,随手翻开,“好好好,那我考考你。”
佘老举起厚厚的笔记凑到眼前,眼神慢慢凝重,表情越来越严肃。
病房里沉默下来。
陈雨珊屏住呼吸,双手绞在一起,汗液浸得掌心潮乎乎的。
佘老翻过最后一页纸,小心翼翼地捋顺页脚,郑重地合上笔记。
“这位、陈雨珊同志。”佘老看了眼笔记署名,语气不再充满轻视,“之前是我谬言了。你的笔记非常全面,有些知识连我也需要好好学习。”
“现在我来认真考考你。”
佘老直起腰,问出口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专业。
日光穿过窗户,映在陈雨珊扬起的小脸上。她毫无迟疑地开口,一个接一个地回答,游刃有余。
“来,拿着这个。”佘老脸上隐隐透出兴奋的红光,转身抄起医院配给他辅助支撑的拐棍。“把它当作驾驶操纵杆,我说你做。”
陈雨珊接过拐棍,立在佘老床前,遵循佘老的要求一步步拨动杆柄。
“了不得,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得。是我一叶障目了,陈雨珊同志,我再次向你道歉。”
佘师傅转头,炫耀宝贝似地把笔记本怼上李彦霖身前,“老李,你也来看看。这位小同志的理论基础非常扎实,甚至比我对拖拉机的了解都多。”
“她画的结构图,还有操作流程记录、失误修正案例、险情应对方法,都十分有建设性。有这份笔记在手,她甚至能开个理论教学班了。”
“我认为可以先让她试试上机,练练实操。小孟,推我的轮椅来,我要去亲眼看着她操作。”
“是。”直挺挺守在门外的勤务兵大声应答。
“老佘,你骨头还没长好,医生说不建议活动,要卧床静养,不然有可能长歪。非得你去吗?你带的那两个徒弟不可以?”
一直候在病房外的女人听到这话连忙小跑进门,担心地来扶佘师傅勉力撑起身的臂肘,有些歉意地望向两人。
“不好意思啊李厂长,不是我非要拦着,主要是老佘这个腿确实不太方便……”
“嗤,那两个嘴上没毛的懒货,全都靠不住。领补贴个顶个的能,要他们担责任就比兔子跑得都快。等俺出院,非得给他俩通通逐出师门。”
“化肥厂危在旦夕,这是我作为工厂一份子的责任。在集体的利益面前,我个人的得失微不足道。冉芳你放心,我一定格外小心。”佘师傅拍了拍妇人的手,借力艰难地挪上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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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
拖拉机前围满了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没?咱们厂里有个丫头不自量力要当拖拉机师傅。”
“听说了听说了,我二舅的妯娌的朋友的媳妇在医院当护士,亲眼看到厂长带着那个丫头走进佘老病房。”
“厂长也真是,小丫头的话也敢信。”
“还是太过年轻了。他空降来当厂长的那天我就说过,这人办事肯定不靠谱。老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李彦霖推着佘师傅,走近驾驶室。陈雨珊紧跟其后。
“老伙计,好久没见。”佘师傅示意李彦霖把自己推上前,眷念地拍了拍高大的轮胎,笑眯眯回头,“怎么样,陈同志,有把握吗?”
“有!”陈雨珊上前一步,站在炙热的阳光里,昂起头大声回答。
人越聚越多。
周遭的议论声更大了。
“她能行吗?这拖拉机可是厂里的财产,大家伙一起从牙缝里抠钱买的。别给整坏了。”
“小娃子嫩得很,更别说,还是个丫头。”
“就是,女人能做什么大事?伺候好男人就成。要我说,厂长怕不是被骗了。”
“也不一定是被骗了,这丫头长得不丑,咳,你们懂的……”有些人心照不宣地贼兮兮笑起来。
质疑声从人群中飘来,时不时引起众人应和。
刘玥和管盈盈挤在人堆里。
“你说,雨珊能行吗?”刘玥目光透着担忧,用胳膊捅了捅管盈盈。
“我咋知道。跟她住这么久。从没听她讲过她会开拖拉机啊。”管盈盈撇撇嘴,小小的嘟囔声淹没在人潮中,“反正别连累到我俩就行。”
“什么?”刘玥没有听清,大声询问。
“没事。”管盈盈做贼似的小心后退两步,把自己严严实实埋进人群中。
“大家安静。”李彦霖拍了拍手,接过大喇叭,清清嗓子。
“我明白诸位的疑虑,大家请放心,这个决定是我和佘师傅在考察过以后做出的。我们绝不可能贸然让任何人损坏公共财产。如果造成任何不良后果,我个人一力承担。也希望大家给一点信任。”
“好了,你来吧。”李彦霖放下喇叭,推着佘师傅让出驾驶室的位置。
“拖拉机操作基础,启动、行驶、转弯、加速、掉头。你就在这试试。”佘师傅用手在场上虚空比划出一个圈,鼓励地笑笑,“放宽心,慢慢来,我相信你可以。”
陈雨珊迈步走到拖拉机前,风声呼啸,心咚咚狂跳,讥讽声声声回荡在耳边,却让人心头窜起一股浇不灭的旺火,迸发出昂扬的斗志来。
第一步,检查车辆情况。
“这女娃咋净围着车转圈哩?”
“啧,怕是不会开担心丢人,先学村里神婆作个法吧。”
围观众人哈哈笑起来。
陈雨珊毫不理会,继续默念早已烂熟于心的操作流程。
第二步,上车开机检查制动和仪表盘。
“嚯,上车了上车了!快看!”
车下众人纷纷伸头探视。
第三步,启动发动机。
陈雨珊拉下手闸,在发动机陡然爆发出的轰鸣声中眼神坚定地握上方向盘。
3. 出发
拖拉机隆隆怒吼,像是野性未消试图挣脱笼头的巨兽,笨重的身躯吓人地高速抖动,尾部突突喷射出黑色的鼻息,周身迸发出震天撼地的巨响。
围涌上前仍在不住议论的众人急忙闭嘴,捂紧口鼻,踉跄着纷纷后撤。
陈雨珊深呼吸,握紧方向盘,手臂青筋暴起,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一方一寸上。
这两天翻来覆去一遍遍比对熟记的操作流程与指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前进。
她冷静地拨动操纵杆,踩下踏板。
“动了动了!”
人群吵嚷起来。
巨兽稳稳向前。
“看起来至少比佘师傅那两个酒囊饭袋的徒弟靠谱。”有人小声嘀咕。
“是啊,万一她真可以做到……”
“那咱们这帮整天叽叽歪歪,下巴指天的男子汉大丈夫们,可全都没脸喽。”有大嫂幸灾乐祸地回道。
巨兽开始奔驰。
繁杂的议论声被甩在身后,越抛越远。
有风吹进驾驶室的窗户,带来熟悉的野花香,是充满生命力和坚韧的味道。
好像回到了幼时跟在爹爹身边的日子。
声声马铃通南北,烈烈镖旗走四方。
仰天大笑一壶酒,风也自由我也狂。
爹爹的教诲回荡耳边。
“雨珊,别怕。”
爹爹温热的大手把小小只的她提上马背,引导她的小手抓住缰绳。
“马通人性,驯服烈马很简单,只要让它明白你是一位合格的领导者。”
“要冷静,要坚定,要无畏。”
“要目标明确,要义无反顾,要一往无前。”
陈雨珊端坐在驾驶位上,双眼直视前方。
“不可犹豫,不可迟疑。”
“抓住它的弱点,善用技巧,它自然会心甘情愿臣服。”
陈雨珊稳住方向盘,握紧操纵杆,脚下慢慢加力。
天地广阔,山花遍野,车轮御风,志存高远。
拖拉机在场地上驰骋,由慢渐快,从生涩变得娴熟。
陈雨珊坐在驾驶座上,眼睛灼灼地溢出飞扬的神采,手上的操作越发熟练。
换挡,转向,动作有条不紊。
她不知疲倦地按照佘师傅的要求一遍遍练习,转弯、加速、掉头,动作越来越顺滑。
旁人的质疑和讽刺在风中消散无踪。
知识在实践中凝实,转化,吸收。
勇气加实力,冠以她成功的嘉赏。
“我的天哪,她真的能开!”
人群近了,隐隐传来惊叹声。
“厂子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拖拉机在人前稳稳停下,陈雨珊摆正车轮,拉起手闸,熄了火,轻盈地跳下驾驶室。
掌声自李彦霖和佘师傅手里响起,扩散向四周,由点到面,从星成片,越来越齐,越来越响,直到满场只剩下这一种声音,是颁给胜利者的勋章。
“好样的,陈同志。恭喜你顺利通过考核。明早来我办公室报到。”李彦霖鼓着掌赞许地看向陈雨珊,“明天佘师傅会来教你一些上路技巧。光会驾驶还远远不够,想要顺利上路运货,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谢谢厂长!谢谢佘师傅!”陈雨珊高兴地对着二人分别鞠了一躬,高高昂起脑袋,笑得快活而肆意。
李彦霖也笑了,转过身,表情变得严肃:“大家也都看到了,陈雨珊同志的表现很出色,大伙儿对这事还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刘玥在人群中大声回答。
“没有!”众人高声应和。
“没有就好。我刚才来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出口诽谤。恶语伤人六月寒。希望个别几位同志讲话注意言辞。”李彦霖的声音充满警告。
深深窝在人群中缩成一团的几人狼狈低头,灰溜溜地在周遭的讥笑声中偷偷摸摸遁走。
天色渐晚。
陈雨珊哼着小曲,一蹦一跳走回宿舍楼。
“雨珊回宿舍啦?”
“雨珊今个儿真厉害,给我们女工长脸,好样的!”
每个遇到的人都和善地停下脚步与陈雨珊亲切地打招呼。
陈雨珊笑着一一问好,推开宿舍门。
宿舍内鸦雀无声。
刘玥手足无措地站在宿舍中央。
管盈盈一声不吭,低头坐在床边。
“怎么了这是?”陈雨珊拧了把帕子,擦洗自己灰扑扑的脸,关心询问。
刘玥目光游移,吞吞吐吐:“盈盈闹了点别扭,她讲……”
“陈雨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管盈盈怒气冲冲地打断刘玥的支支吾吾。
“好啊,你瞒得真严实。天天背着我们学这学那,只图自己出风头。”
“当了大半年的舍友,居然没人知道你什么时候自学的开拖拉机。”
“你有学开拖拉机的资料,告诉我们又能怎样?我们一起学不是更好,团结一致共同进步,没人会和你抢着显摆。”
“真不厚道。”管盈盈生气地责骂,倒头蒙进被子里,翻个身背对陈雨珊。
快乐的情绪被当头敲散,陈雨珊沉默不语。
“你别在意。”刘玥小心凑上前,轻声和稀泥,“别管她,她就是这样。你能当拖拉机师傅,拿高级技工工资待遇。她在嫉妒你。”
“我才不嫉妒她!”被子里的声音带了哭腔。
气氛有些压抑。
陈雨珊愣愣盯着管盈盈床上蛹起的鼓包,无尽的辩驳涌上喉口又被生生咽下,委屈、无奈和愤怒堵得她眼眶发痛。
刘玥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尴尬地咽了口吐沫,嗫嚅着道了声晚安,转身默默爬上床。
陈雨珊一个人坐在桌边,凝视着窗外深沉的夜色。
厂子里恢复了往日轻松愉快的气氛。
大姑大嫂们又围在一起,絮絮叨叨些厂里的八卦。
陈雨珊经过操场,上楼走向厂长办公室。
“雨珊来了?是来找厂长报到的吧?”
“来,姨家外甥前段时间给姨带了点糖果,姨年纪大了吃不得甜的,你拿着吃。”
穿着花布罩衫的大婶热情地握住陈雨珊的手,一股脑塞进来一口袋糖。
陈雨珊赶紧推手,“不用不用,婶子留着吃。”
“哎呀,姨哪吃得了这些甜食,你拿着,你拿着。下次俺外甥来,给你俩约着见见面呗?俺外甥可俊了。”
“啊不了不了,谢谢婶子。婶子太客气了。”陈雨珊涨红了脸,狼狈地跑上楼。
“小姑娘害羞哩。”背后大婶们笑将起来,重新围坐在一起。
陈雨珊气喘吁吁敲响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请进。”
李彦霖坐在办公桌后,埋头写着什么。
“你来了。”他抬头看见陈雨珊脸颊红彤彤地站在门口,笑着招呼道,“坐。”
阴云散去,李彦霖挺直脊背坐在老板椅上,显得更加意气风发。
“佘师傅说他在拖拉机边上等你。厂子的情况实在紧迫,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希望你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技巧上路。”
“厂子要想发下来下个月的工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是!”陈雨珊俏皮地敬了一礼,“保证不辜负组织期望!”
李彦霖轻笑出声,“去吧,加油。”
“对了,拖拉机师傅都能收两个名额的助手,一般默认是师傅带徒弟。你得空了可以物色一下。长途运货开累了就让助手代替你上,千万不能疲劳驾驶,要保证安全。”
“借这个机会,你可以组建自己的班底。”李彦霖暗暗提点。
“收到!”陈雨珊笑眯眯点头,“厂长再见,我去找佘师傅啦。”
“去吧。”
佘师傅百无聊赖地坐在拖拉机边上,皱缩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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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迎向金灿灿的日光,每一根褶子都亮闪闪的。
“陈雨珊同志,你终于来了。”
陈雨珊赶忙小跑上前,“佘师傅对不起,我来迟了。”
“没迟没迟。”佘师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一根嘬得干干净净的鸡腿骨跟随他的动作从袖口掉在地上,“我一个人呆在病房没事干,想着不如先一步过来准备准备,就当是散心。”
“你呢?准备好了没?给你打个预防针,我教学生可是非常严厉的。”
佘师傅假模假样地虎起脸,阳光随着褶缝的翕张跃动,变幻出多彩的光点。
“佘师傅尽管教,我可以!”陈雨珊扬起嘴角,自信满满地开口。
傍晚。
“雨珊回来了?累不累?”一开门,管盈盈的脸便格外殷勤地迎上来,嘘寒问暖。
陈雨珊吓得一个激灵,瞪大双眼,表情困惑。
“饿了没?我这有上次去市里买的高级点心,要不要吃?”管盈盈心疼地从自己柜子里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油纸袋,咽了咽口水,忍痛递过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雨珊避过管盈盈伸来的手,绷着脸问。
管盈盈嘴边讨好的笑容挂不住了,她收回纸袋,若无其事地开口,“没什么,关心一下室友。听说厂长让你自己找开拖拉机的助手,教我们开车,这事是真的吗?”
陈雨珊恍然大悟。
“真的,我心里已经有人选了。”陈雨珊冷淡地回答,“没有你。”
管盈盈咬牙跺脚,强撑着脸上谄媚的笑容,“啊呀,都是一个宿舍的,我昨天那是讲瞎话,你别往心里头去。那什么,我给你道歉。雨珊你行行好,再给我个机会。”
“抱歉。”陈雨珊退后两步,拿起毛巾,“没事的话,我去洗漱了。”
管盈盈呆呆站在原地,捏紧口袋里揉皱的家书,颓然抿唇,捂着脸倒在椅子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周。
李彦霖穿着正装,身姿笔挺,站在办公室中央。
“雨珊,这位是张美玲同志。她曾是部队里专门开拖拉机的师傅,经验丰富。我特意托战友请到她来带你跑第一次长途。”
“您好您好。”陈雨珊小跑上前,双手握住张美玲的手。
“你好你好。”张美玲笑得爽朗,“早就听说鲁淮化肥厂出了个拖拉机驾驶小天才,今天终于见到了。小姑娘长得真俊。叫我张姐就好。”
陈雨珊笑得腼腆,“谢谢张姐。”
“张美玲同志也初步了解过我们厂面临的严峻情况。”李彦霖出声道,“我们计划明早就出发。我已经打电话联系好对口经销商了。”
“考虑到陈雨珊同志是第一次开长途,我们预计先装一半运出去,顺利的话再继续运送剩下的成品。”李彦霖询问地看向张美玲。
“很完善的计划。”张美玲赞许地说,“运送货物少确实可以减轻新手司机的压力。车子惯性越小,越好把控方向盘。”
她拉住陈雨珊,“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没有?开长途车我这还有些自己总结的小技巧,正好我要去检查一下你们拖拉机车况。咱们边走边聊,顺便商定一下路线。”
天光乍亮。
陈雨珊青松般立在工厂门口,工厂大门前拉起了佘师傅亲手写的巨大横幅:一路平安。
李彦霖站在人群前,微笑挥手:“陈雨珊同志,一路平安。”
晨光下,无数张盈满期待和希冀的脸,同满载劳动人民心血与汗水的拖拉机一起,泼墨成画,镌刻上陈雨珊心头。
“到时间了,我们走吧。”副驾上张美玲的声音遥遥传进耳朵。
“来了。”陈雨珊高声应承下来,伸直手臂朝人群大幅挥舞,“谢谢大家送我,保证完成任务!”
“一路顺风!”人群浪潮般涌出此起彼伏的祝福。
陈雨珊跨上驾驶座,系紧安全带,迎向天边第一抹晨曦。
出发。
4. 新征程
金灿灿的阳光铺满拖拉机的挡风玻璃板,折射在陈雨珊脸上,熠熠生辉。
拖拉机驶过无垠的旷野,精准停在早已等候多时的负责人身边。
“是鲁淮化肥厂的吧?终于叫我们等到了。你家肥又便宜又好使,缺货一个多星期,天天有人点名要买。急得干销售的几个小年轻,一见到我就扑上来堵着问你家货到了没。”
红旗商铺的负责人亲切地与陈雨珊握了握手,接过货单,半真半假地抱怨。
“实在是不好意思,”陈雨珊想起随爹爹走镖时林叔和收货点大爷口若悬河的侃侃,有些生疏地模仿,“我们的运货师傅意外住院,厂子里乱成一锅粥。厂长急得团团转,合同一签就火烧屁股似的催我赶紧来给你们送货,生怕耽误兄弟商铺的事儿。”
“还得感谢红旗商铺愿意在危急时刻伸出援手,接收我们仓库里的肥,实不相瞒,厂里一百来号员工的工资全压在这批肥上了。我代表咱们鲁淮化肥厂的员工真心谢谢您。”
陈雨珊一脸诚恳地道谢,深深鞠躬。
身旁正要开口帮忙圆场的张美玲诧异地看一眼陈雨珊,勾起唇角重新退到一边,眼底满是赞赏。
“诶,这是什么话,兄弟厂嘛,互相帮助那都是应该的。”负责人赶紧伸手虚扶向陈雨珊,浮在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再说了,你家肥销量大,人气高,收益好,我们合作得一直很愉快。累了一路了,小师傅进来喝口水歇歇脚罢,我去叫装卸工们来下货。”
“也不知道那丫头现在到哪了。”佘师傅惆怅地灌了口清清淡淡的白玉萝卜汤,转头瞄一眼、再瞄一眼李彦霖餐盘里油亮亮的红烧肉,嘴巴撅得老高,“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
“红旗商铺的韩负责人说陈雨珊天刚亮就出发了。”李彦霖慢条斯理地折起工人日报,低头看了眼手表,“应该快到了。”
大食堂外忽然一阵喧哗。
靠门坐的厂工们饭也顾不及咽下,抄起盘子跳将起来,一边声音含糊地呼朋唤友,一边拔腿噔噔噔朝外窜。
“拖拉机回来了!”
李彦霖与佘师傅对视一眼,佘师傅光速灌下剩下半碗清汤寡水,抹一把嘴,不满地瞪视毫不着急有条不紊叠好餐盘送去回收的李彦霖。
佘师傅故意邦邦猛敲木头餐桌,不耐烦地斜眼去剜李彦霖,“大厂长,别搁那绣花啦,快快快,推我去接我小徒弟。”
人们奔走相告,热烈的气氛在厂子里发酵,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人流迅速在工厂门口聚齐。
拖拉机轰隆隆由远而近,人群上窜下跳地拼命往前挤挤挨挨,急不可耐地高声呼喊:“小陈师傅!我们的肥都卖出去了吧?”
陈雨珊停好车,蹦跳着迎向一张张翘首以盼的脸,高举起汇款单兴奋地在暖融融的日光下大声宣布:
“厂长,佘师傅,大家,我回来啦!报告!陈雨珊不负众望,圆满完成任务!”
“好样的!”佘师傅拼命鼓掌,胖胖的肚子一扭一扭,唬地轮椅吱呀呀直叫唤。
李彦霖在众人期冀的目光中接过汇款单,对光展开。
“好!陈雨珊同志干得很好。这段日子辛苦大家了。是大家的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成功拯救了鲁淮化肥厂。我李彦霖感激不尽。”
李彦霖转身面向众人,俯身鞠了一躬。
“当不起当不起,真真是折煞我等,都是厂长和陈师傅的功劳。”工人们嚇地连连摆手,诚惶诚恐地四散跳开。
佘师傅悄悄伸手转动椅轮,稳稳滚到陈雨珊身边,挤眉弄眼地竖起大拇指:“丫头,你是这个!”
“谢谢师傅夸奖!”陈雨珊推上佘师傅的轮椅把手,跟随闹哄哄的人群涌回工厂,笑得比阳光更加灿烂。
厂子里过年般热闹。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温暖、希望、满足和笑容,陈雨珊被刘玥和一众女工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嘿,雨珊,真有你的,化肥厂小英雄!”
“好样的,我们的工资和饭碗都保住了!”
陈雨珊的脸在一声声夸赞和吹捧中越来越红、越来越烫,她羞赧地不住搓揉双颊,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不自觉带出笑来。
夜渐深了,鲁淮化肥厂的宿舍区罕见的灯火通明。
“好雨珊,再讲一点嘛,我还从没出过咱们县呢。快说说,咱鲁淮县外头,都长啥样?”刘玥艳羡地抱住陈雨珊的胳膊,摇来摇去。
“对不起。”一声嗫嚅突兀地插进刘玥和陈雨珊之间,管盈盈揪紧皱巴巴的衣角,踟蹰着走到陈雨珊面前,“雨珊,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那个拖拉机助手,能不能考虑一下我,我保证认真学习,乖乖听话,指哪打哪。”
刘玥住了口,看看管盈盈,又看看陈雨珊,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陈雨珊皱眉,没有吭声。
管盈盈默默杵在原地,脸惨白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她执拗地垂着头,一动不动。
管盈盈虽然人品有缺,但向来不是一个能如此豁得出去拉下脸的人。陈雨珊早就料到之后回宿舍会面临一场尴尬的见面,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
是什么导致了管盈盈突然的转变?
陈雨珊抬头,探究地看向管盈盈。
晶莹的泪珠从管盈盈被厚厚刘海掩盖的眼睛里流下,蜿蜒至她尖尖的下巴,悄无声息地滴落。
“你、你到底怎么了。”刘玥慌张松开陈雨珊的胳膊,摸出一条洗得发黄的毛巾,关切地凑到管盈盈面前。
管盈盈狼狈地蹲下身,头埋进双手,肩膀微微颤动,声音充满绝望:“陈、陈雨珊,求你,我真的很需要这个活儿。他们、他们嫌我工资少,想卖了我亲妹妹!”
一片静默。
刘玥被吓到了,手上的毛巾不知何时坠落在碎砖铺就的地板上,在斑驳的黑洞中央格外显眼。
管盈盈扯过地上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踉跄着冲到柜子前,抖着手抽出一张印满泪迹的皱缩的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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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给两人:“我妹前天寄来的。”
刘玥接过信,担忧地搂着管盈盈坐回床沿,慢慢展开。
入目是糊成一片的扭曲的笔迹:
“姐姐,不好了,爹想给弟弟讨市里媳妇,没钱出彩礼,我偷听到他要送我去当村头王大富的老婆。他家里都打死三个了,我害怕,姐姐,救救我。”
管盈盈又哭起来。
陈雨珊仔细读完这一方小小的纸:“为什么一定要讨市里媳妇?而且你要知道,拖拉机助手只有学成出来才能赚到钱,你妹妹等不起。”
管盈盈继续抽抽搭搭。
“是啊盈盈,学拖拉机不简单的。”刘玥轻轻拍着管盈盈的背,也开口相劝。
“可是她……”管盈盈迅速偷瞄一眼陈雨珊,又垂下脑袋。
陈雨珊叹了口气,不再试图纠正管盈盈的异想天开:“当了助手就能出得起这笔钱?给了钱你妹妹就安全了?思想底线一旦被突破,就永远无法保证你妹妹不会被重新摆上货架。”
“为什么不把你妹妹接过来住?我们厂的工资攒一攒完全够你在外面租个小单间,正好住你和你妹妹。”
“妹妹也是他们亲生的啊,要不是实在没办法,爹娘也不会卖她。再说,我的工资都要寄回家。”管盈盈怯怯回答,“只要我能赚更多钱,给弟弟补上彩礼……”
陈雨珊恨不得撬开管盈盈的脑壳,看看里面都裹着些什么糟粕。
“算了,跟你讲不明白。招你当助手是不可能的,抛开私人恩怨不谈,拖拉机助手的职责是能在司机疲劳时顶上,确保长途运输的安全。”
“长途驾驶需要兼具专注、耐力和能吃苦的精神,我不会只因为起了同情心就罔顾自己和厂里一堆货品的安全。
“但是我教助手学开车的时候你可以在旁边跟着学,不懂的晚上回来问我,能学多少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谢谢。”管盈盈用红通通的眼盯着陈雨珊。
“你自己也得留个心眼,最好还是攒攒钱把妹妹接到自个儿眼皮底下,知道吗?”
“是啊盈盈。”刘玥拍了拍管盈盈,安抚道,“快起来,给家里写信去。可别叫他们真把你妹妹送走了。”
“好、好。”管盈盈重重吸了吸鼻子,借力起身,摇摇摆摆走向书桌。
新的一天。
陈雨珊站在厂长办公室中央,一五一十地汇报一路见闻。
“昨天张美玲同志可是大大表扬了你的临场发挥,她说要不是你是我手底下的员工,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你拐走。”李彦霖笑着打趣。
“上次提过的助手一事,你物色好了没?你要是选好了人,记得先报给人事登记一下。我建议你仔细考虑考虑。毕竟你是第一负责人,助手出了事都会算在你头上。”
“明白。”陈雨珊回答,“厂长同志,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该不该讲。”
“你说。”
“我想试着在厂里成立一个拖拉机免费学习小组。”
5. 拖拉机小队
“成立免费学习小组?很伟大的想法。”李彦霖诧异地抬头,斟酌再三:“拖拉机驾驶员在这属于稀有人才,哪里都缺。你若有意开办免费的学习小组,肯定人满为患。但怎么教学,如何管理,可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解决的问题。你做好计划了吗?”
“我想先从知青小队开始试点。知青们有一定的阅读和学习基础,好管理,教起来也更方便。”陈雨珊认真思索,“我希望能向您申请使用厂里的拖拉机做示范教学。”
“这件事我一个人点不了头。拖拉机是化肥厂的共同财产,我只能尽力帮你争取其他人的同意。但是这种惠及大家的好事,阻力不会太大。”
“谢谢厂长。”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消息总是不胫而走。
只一上午,陈雨珊同志放言要成立拖拉机免费学习小组的事儿就传遍了化肥厂的每一处角落。
“哎,陈雨珊同志,这边这边。”系着破布围裙的陌生大娘不由分说地钳住陈雨珊的手腕,拉拽进宿舍楼背后隐蔽的小巷。
“大娘,您干什么……”陈雨珊吓了一跳,慌忙挣脱大娘树皮般粗糙的大掌。
无人的巷道,阴暗的一隅,满面横肉的大娘。陈雨珊倒退两步,后脚抵上墙根,脑海里满是爹爹从前说过的劫匪拦镖的故事。
“大娘有话要同你讲。”层叠的谄笑堆满了老脸,“听讲你不收钱教人学拖拉机?这是真的么?”
“是。”陈雨珊后背紧贴墙面,死死盯住低头把手伸进围裙前兜里翻找的大娘,一步步试探着往巷口挪动。
大娘摸索一阵,掏出两张票子。
黑乎乎的指缝间,一张五块和一张一块的钞票被油渍糊住,粘黏在一起。
大娘犹豫不决地撕下叠在上层的五块钱钞票,不舍地用指腹摩搓着。
她偷偷暼了眼陈雨珊年轻得过分的小脸,臂肘欲抬又止,在宿舍楼的阴影里打了个旋儿,珍之又重地重新塞回口袋。
“喏。”大娘状作满不在乎地把剩下的一块钱票子怼到陈雨珊面前,“那帮孬货,净想白占便宜。大娘懂规矩,这钱陈师傅收好,选徒弟的时候先带上我那不成器的小子。等他学成了,大娘一定再带他来登门道谢。”
陈雨珊看着脏兮兮的钞票下大娘攥得发白的指关节和眼底透出的心疼,有些无奈。
“大娘,我真不要钱。”陈雨珊推开钞票,蹭着墙角退出巷道。
“真的?”大娘半信半疑,手迟疑地回缩。
“嗯,而且第一批学习小组我会从知青小队里选,您儿子可以报名第二批。”
“那咋成!”大娘急了,“你从我们厂学的技术咋能先教给外地崽子。”
大娘忽然住口,意识到眼前的小姑娘也是个外地来的知青,眼珠一转,“旁人我管不着,但我钱给你了,我家小子你就一定得收。”
她挥舞着大手,用力把票子塞到陈雨珊手上,匆匆忙忙跑出巷子,大着嗓门喊话:“谢谢陈师傅,赶明儿我带小子来拜师!”
挤压成一团的票子飘落地上,陈雨珊紧赶几步,只追上大娘臃肿却意外敏捷的背影。
“唉。”陈雨珊愁云满面地捡起钞票。
正如厂长所料,免费学习小组的议题甫一提出,就获得了厂内员工的全票支持。
宿舍成了人才市场,每次开门,都能迎上无数张笑得讨好的脸,向日葵一样追着陈雨珊摆动。
“小陈师傅?”
陈雨珊和佘师傅躲在拖拉机边,一大一小两张苦脸并排坐着,对视一眼,又是齐齐两声叹息。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挡住陈雨珊面前的阳光,笑嘻嘻地叫道。
陈雨珊抬起眼皮,看清了男人的脸。
“真是你。”男人夸张地张大嘴巴,瞄一眼边上蔫巴巴的佘师傅,搓搓手,眼角不停抽搐,示意陈雨珊,“小陈师傅我有事找你,你快过来。”
“别磨磨唧唧整得跟个蹩脚娘们儿似的。”佘师傅不耐烦地打断男人遮遮掩掩的暗示,“有屁快放。”
“就在这说吧。”陈雨珊记得很清楚,佘师傅的第一次上机考核,站在酒鬼身边嘻嘻哈哈造谣的就是这张脸。
油面,无须,吊梢眼,八字眉。
活脱脱一唱戏的丑角。
男人嘿嘿笑着,扫一眼佘师傅,故意说得含糊:“我妈讲她打点好了,让我来找小陈师傅拜师。”
“原来是你。”陈雨珊恍然大悟,掏出在口袋里捂了两天的一块钱钞票,递还过去,“你娘那天不小心落在我这的,麻烦你捎给她。”
男人眼睛一亮,快速接过钞票,急吼吼地塞进口袋,转身就跑:“好、好,谢谢小陈师傅,那我下次再来拜师。”
“别来了……”陈雨珊高声喊道,男人却已经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小瘪三。”佘师傅斜着眼,轻蔑地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这钱保管到不了他老子娘手里。”
“还有你,”佘师傅凶巴巴地转向陈雨珊,“再有不好解决的麻烦记得一定要告诉我,我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我小徒弟。”
“好。”陈雨珊看着眼前气哼哼的小老头,心头软软的,“师傅怎么也坐在这哀声叹气?”
“没啥,”佘师傅泄了气,闷声回答,“一点小事。好了好了,快回去吧,天要黑了,小姑娘走夜路不安全。”
宿舍门关得紧紧的,拼接的报纸上写着大大的“无事勿扰”四字,糊在门上。
陈雨珊掏出钥匙开了门。
“你终于回来了。”刘玥丢下手里的小人书,冲上来,“我们还在担心你去哪了呢,都这么晚了。”
管盈盈拼命点头,放下陈雨珊的脸盆,盆里的水冒着袅袅的热气,雾蒙蒙的。管盈盈使劲搓了把毛巾,贴心地拧干,递上前,“擦擦脸。”
“谢谢。”陈雨珊接过自己的毛巾,“你不必这样,我自己可以。”
管盈盈笑笑:“顺手的事,而且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还没谢谢你呐。”
“对了,你要不要写信叫你妹妹一起来学开拖拉机?”陈雨珊擦着脸,认真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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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盈盈猛地抬头,结结巴巴:“我妹妹、我妹妹也可以学?”
“嗯,我会跟厂长打申请,允许你妹妹也来旁听,不收钱。你就告诉你爸妈,这是工厂的员工福利。你妹妹要是能学成,工资肯定比随便嫁出去给得高。”
“这真是太、太好了,我该怎么谢谢你……”管盈盈有些哽咽。
“打住。”陈雨珊从管盈盈手上端走脸盆,“这只能是权宜之计,你最好还是想办法让你妹妹从家里搬出来。还有,叫你妹妹好好学,自己本事在身比什么都重要。”
“一定,一定。我保证叫她认真学。”管盈盈点头如捣蒜。
报名的知青名单很快就被送到陈雨珊手上。
陈雨珊接过名单,纸上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
“好多人吵嚷着要求厂工和知青一视同仁,第一批不能全从知青里选。”李彦霖从书桌后站起身,“我告诉他们你第一次当老师,需要先在知青身上积累经验。”
陈雨珊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浏览名册,勾勾画画。
“员工的反响很大,这两天许多人来找我,想要开后门挤进第一批学员名单。我希望和你商量一下,要不先开放第二批学员的报名,好叫厂工们心里有个盼头,防止闹事。”
“可以的。”陈雨珊放下笔,摆正名册,“第一批就这些人吧。第二批的报名就得要麻烦厂长帮忙了。我和本地厂工不怎么熟,能不能拜托厂长掌掌眼,帮我筛一下人。”
“行。”
“谢谢厂长。”
陈雨珊抱着笔记本,靠着枝干坐在树荫下。
斑驳的光点调皮地随风跳跃,啾啾的鸟鸣一唱一和。
陈雨珊懒洋洋地眯起眼,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虚空中勾画出拖拉机的简单模型,嘴里念念有词地排练备课。
一道身影忽然怒气冲冲地停在树前。
庞大的身躯遮住光点,阴影径直投射到陈雨珊脸上。
“喂,丫头,你怎么光收钱不办事?”
陈雨珊睁开眼,眼前站着的是那天强硬塞钱的大娘。
大娘满腹怨言。
“凭啥第一批只要知青?”
“厂长讲什么你第一次教要积攒经验,”大娘不满地叉腰,絮絮念叨开:“教开车又不是学大字,要啷个经验嘛,我瞧你那天随便摆摆手拖拉机就轰隆隆跑走了,简单得很哩。”
“再说了,俺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收下我儿子吗?我钱都给了,你咋能不办事呢?”
陈雨珊看着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大娘,眉头紧锁:“钱我当着佘师傅的面还给你儿子了,佘师傅可以作证。现在第一批学员的名单已经确定,下午就会公示。如果你儿子有意,不如试着报名第二批。厂长已经开放第二批学员的报名了。”
“这臭小子!”大娘将信将疑,“第二批报名,我儿子真能上?”
“不知道。第二批的报名是厂长全权负责的。”陈雨珊耸耸肩,“大娘要是有意第二批的话,现在就得抓紧时间去找厂长报名了。”
6. 学习小组(上)
大娘急急忙忙跑走。
陈雨珊暗暗松了口气。
开办免费学习小组并非心血来潮。最初得知拖拉机驾驶员有权招收两名助手时,这个想法就产生了雏形。
陈雨珊也知道,常规的助手只需要征得拖拉机师傅的点头,就能十拿九稳走马上任。他们大多来自于拖拉机师傅背后的家族关系,或是某些心知肚明的利益交换。
拖拉机师傅和助手们构成了天然的小团体,在无数个同样偏远落后的县城小工厂里垄断着拖拉机驾驶技术。
即使爽朗耿直如佘师傅,也依旧心照不宣地遵循着这一规则,为自己和家族谋利。
现在轮到她了。
陈雨珊闭眼靠在粗壮的树干上。
在这里,她是一位下乡知青,满怀一腔热血响应国家和人民的号召,独身一人奔赴陌生荒僻的鲁淮化肥厂。
她不需要向远在不知何处的血亲妥协,也没有什么执着追求的利益需求。
高大的树默默支撑在她背后,根深深扎进厚土,冠高高沐浴阳光,风习习,叶熙熙。
拖拉机驾驶人才是工厂运输的命脉。民生所需的技术支持,理应长成无言的树,扎根基层土壤,夯基垒台,固本集势。
况且,她陈雨珊来到这个时代才几天,朋友都没交几个,更别提培养什么心腹。
孤身下乡的知青呆在盘根错节的县城化肥厂里,盲目地一味追求利益最大化也容易招惹是非。
不如直接一视同仁,广撒网,粗加工,精筛选。
开办学习小组统一进行初步教学,再组织选拔择优录取。既能减少矛盾和争端,也方便积累更多人脉,还可以为自己日后开长途打下安全基础,给厂子未来的发展增添保障。
日头西斜,树荫掠过鼻头,堪堪落在眉间。
陈雨珊抻了个长长的懒腰,收起笔记本,悠哉悠哉返回宿舍区。
“雨珊回来了?真巧,我们也刚进屋呢。”
管盈盈热情地拽开房门,从背后拉出一个矮瘦的短发姑娘,推到身前。
“来,灾妹儿,快来谢谢你雨珊姐姐。你能从家里放出来,她可是大功臣。”
女孩怯生生地揪住管盈盈的衣角,结结巴巴跟着学舌:“谢、谢谢雨珊姐姐。”
“这是?你妹妹?”陈雨珊反手带上房门,目光扫过一高一低两对相似的眉眼。
“对,她叫管苗苗,小名灾妹儿。”
“灾妹儿?”刘玥好奇地探出脑袋。
“嗯。娘刚怀上灾妹儿的时候找村里假半仙看相,人说是带把的就留了下来,谁曾想出来的竟是个丫头。”管盈盈无奈解释。
“村委会那几年管得严,生下来就必须得养。奶奶天天在家大骂女娃都是灾妹儿,小娃娃不懂事,以为灾妹儿就是她,叫一声应一声。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叫她灾妹儿了。”
管苗苗一声不吭地垂下脑袋,黑黄黑黄的小脸涨得通红。
“好了,”陈雨珊打破尴尬,“天色不早了,你打算让苗苗今晚住哪?”
“我正准备跟你俩商量这事呢,”管盈盈不好意思地笑笑,“能不能暂时让灾妹儿跟我挤一床?我们保证不会打扰到你俩。我这个月的工资刚寄回家,手头有点紧。”
陈雨珊似笑非笑地看向管盈盈。
管盈盈赶紧找补道:“灾妹儿可乖了,宿舍杂扫的活都可以交给她,保管干干净净。”
管苗苗拼命点头:“俺啥都可以干,求求你们,不要赶俺回去。”
一大一小眼巴巴地望向刘玥和陈雨珊。
“没问题。”刘玥大大咧咧地抢先应允。
“行吧。”陈雨珊无可奈何地跟着点头。
管苗苗的眼睛瞬间亮了,麻木的面庞豁然生动起来。
“第一批拖拉机免费学习小组的人员名单出来啦!”
众人奔走相告。
化肥厂的公告栏边围得满满当当,每个人都挤挤挨挨向前猛凑,鹅一般伸长脖颈,争着抢着跳着想看清名单。
吵嚷声盖过了保卫员意图维持秩序的大声斥责。
“咋回事嘛,名单还没贴全吗?真就都是些知青?我还以为那只是谣传!”
“这哪成,小丫头胳膊肘净往外头拐。她拜我们厂里师傅学会的技术,却只教给外地崽。”
“是啊,这不成,走,咱们一起去找厂长问个明白!”
“对!问个明白!”众人齐声附和。
黑压压的人群义愤填膺地吼叫着,不满地嚷嚷,撞开拦住楼梯口的保卫员,雄赳赳气昂昂冲进厂长办公室。
李彦霖抬起头。
“李厂长,出大事啦,你快些来管管哇。陈丫头胡闹,办的小组只叫知青学,不许厂子自己人听哩!”
“批次安排是我批准的,”李彦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肃着脸扫视人群:“第一批收知青,第二批看报名。我已经跟你们解释过原因。”
“再者,第二批次的报名工作也已经开始,鲁淮化肥厂的员工及家属都可报名。”
“厂长您说得好听,这第二批次要轮到猴年马月?到时候啥情况谁晓得哦。再说了,陈丫头学的是俺们厂子的技术,凭啥不先教咱们自己人?”
“您也不是不知道,这些知青们鬼点子多得很哩。先给这帮知青教会了,拖拉机岗还能有俺们什么事?免费教技术一说出去,名声是给陈丫头赚完了,俺们捏着技术没地方使,那俺们学来有啥用?”
李彦霖目光威严:“所以?诸位现在来我办公室里是想聚众闹事?”
“那不敢。”人群噤了声,讪讪笑着,却没有人后退。
午后。
化肥厂中央老树下。
厂工们和大爷们不再故作矜持,一反常态地加入了姑嫂们围坐的八卦圈子。
各种议论声不绝于耳,嗡嗡地融入化肥厂干燥乏味的空气里,引起一片共鸣。
“呀,雨珊来了?”靠近宿舍楼的大嫂亲热地迎上前,笑得浮夸,故意大声开口。
嗡鸣声被按下暂停键,空气安静了一瞬。
无数双眼睛同时聚焦在陈雨珊身上,又装作不经意间弹开。
大爷们抖抖褂子,拍拍屁股,若无其事地起身,几步脱离女人们的八卦阵地,快速离开现场。
姑嫂们也闭了嘴,局促地扯扯嘴角,躲避着陈雨珊的目光,仓皇埋头继续整理手上的物什。
陈雨珊垂着头匆匆走开。
厂长办公室的门大开着。
李彦霖眉头紧锁,双手压在太阳穴上缓慢揉动。
“李厂长,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给您添麻烦了。”陈雨珊有点忐忑。
李彦霖放下手,对上陈雨珊愧疚的目光,语气认真:“怎么能算是麻烦?免费教学是为化肥厂做贡献的大好事。手上多会一门技术,厂工们也会真心感谢你的。”
“你只管放开膀子干,这里的纠纷我来想办法解决。”
陈雨珊迈着沉重的步伐,忧心忡忡地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
事情为什么会闹到这般田地?
陈雨珊罕见地感到迷茫。
道理讲得好好的,批次安排也考虑得十分有条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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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所有人的利益最终都能得到保障,人们却只关注自己能不能抢到第一批的名额。
宿舍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陈雨珊心事重重地信手一推。
“哎呀!”
门后一阵兵荒马乱。
管苗苗撅着屁股趴在地砖上,惊恐回头。
水桶被门板撞得陀螺一样滚摆,高难度斜卡在门与墙的狭窄缝隙间,水花四溅。
陈雨珊赶紧扒稳门板,倾身扶正水桶。
“对不起对不起。”管苗苗手忙脚乱擦干泼溅的水渍,“我以为大家还要一会才能回来,就想着把地先拖干净。”
管苗苗慌忙间猛然起身,不自觉一个踉跄。
“小心。”陈雨珊轻轻搭上管苗苗颤抖的肩膀。
管苗苗僵立原地,可怜巴巴地回头,眼神充满乞求,小声嗫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别、别赶我走。”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陈雨珊正色道,“苗苗,怎么了?你爹娘还想把你送去换彩礼吗?”
女孩的眸光暗淡了,有些难过。
“是啊,但这也是为了弟弟。娘说我点头嫁了,弟弟和弟妹一辈子都会念着我的好。娘家人好,我嫁出去以后才能过上好日子。而且、而且别家女儿也都是这样,娘偷偷告诉我,她们好些人还没我嫁得好呢。”
陈雨珊望进管苗苗年幼懵懂的双眼,心口被揪得生疼。
她背过脸,换了话题:“你姐姐和你说过吧?叫你好好跟我学拖拉机技术。”
“嗯!我保证会认真学。”管苗苗坚定地点头。
“好。告诉你,我们厂拖拉机师傅能招两个助手,你好好学,学得好就来给我当助手,以后赚得钱比嫁人多得多。”
“真的?我可以?”管苗苗眼里透出渴望的光。
“千真万确。”陈雨珊肯定道。
“谢谢雨珊姐姐!”管苗苗激动地跳起来。
接连数日,化肥厂都乱糟糟的。
“小陈师傅,厂长找你。”办公室的门遭人粗暴推开,男青年不耐烦地丢下话,转身就走。
正在凝神备课的陈雨珊被打断思路,不得不停下笔。
“李厂长,您叫我?”陈雨珊敲响厂长办公室的门。
“进吧。”李彦霖亲自开了门,“我找你是想讨论一下学习小组的安排。”
“您请说。”
“你也知道,第一批学员名单公布以后,厂里乱成一团。没选上的知青有意见,不在考虑范围内的本地员工们更有意见。”
“长此以往,对化肥厂的管理和凝聚力都可能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影响。我和佘师傅及工厂委员们开了个小会,决定取消学员批次安排,合二为一,统壹教学。”
“但这毕竟是你提出并组织的学习小组,所以我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好。”
尘埃落定,陈雨珊闷闷应声。
李彦霖放下心来:“还要辛苦你受累了。”
化肥厂的喇叭再一次响起。
“经厂长及委员会商议:拖拉机免费学习小组现取消批次安排,所有厂工及家属均可报名。有意者请于今明两日前往登记处签字,我们将统一安排管理。”
大爷一样背着手,吐沫横飞指点山河的男人们统统住了口,大娘们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面面相觑,竖着耳朵认真聆听喇叭里的公告。
树下一片寂静。
突然,有人兔子般弹射起步,拔腿就跑,动作迅捷地带头冲往报名登记处。
“快!都愣着干啥?赶快排队报名哇!”
7. 学习小组(中)
登记台前排起长队。
胜利的喜色盈满每一张脸。
“嘿,别看大厂长架子摆得足,到头来还不是要听咱们的。”排在队尾的大爷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鼻孔朝天。
“现在的年轻人,心比天高,总要搞出许多乱七八糟的新花样。说到底还是天马行空,做事一点不踏实。”
抨击声、质疑声、唱衰声,声声入耳。李彦霖沉默地站在屋檐的阴影中,眼睑微垂,一动不动。
佘师傅双手把轮,溜溜哒哒停在李彦霖身旁,扭头瞅了他一眼,幸灾乐祸地嘲笑:
“哦哟哟,瞧瞧是谁在这独自罚站哇?怎么样,大厂长,这活儿不好干吧?”
李彦霖面无表情地用力摁住前后波浪状摇摆的轮椅把手。
轮椅被牢牢固定在原地,佘师傅撇撇嘴,悻悻松开轮子上作怪的手,“我早劝过你,趁早放弃。什么免费学习小组,这想法从根子上就行不通。”
“以你李家少爷的眼界,自然明白多学个本领傍身不无好处。即使暂时用不上,也不至于吵嚷着翻脸。但厂工们可不一定领情。”
“咱们老百姓过日子最是朴实,先祭五脏庙,再拜天地人。”
“大伙儿为啥挤破头想学技术?是因为技术工工资高,是图把日子过得更好。”
“等人把技术学到手了,再一瞧,嚯,没用。工资不加,岗位也没空余。纯纯浪费时间精力。”
“你且看着,这事儿,还麻烦着呢。”
“带领厂工建设美好生活是我身为厂长的职责。”李彦霖的语气没有波动,握住轮椅把的双手却越攥越紧。他的目光落在佘师傅油亮亮的发旋上,忽然笑了:
“佘老最近油水很足啊。冉芳姨千叮咛万嘱咐,防着您大鱼大肉胡吃海塞。她要是知道您半点没把医嘱放在心上,啧……”
佘师傅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扭转上半身,慌忙抻手直往上捂:“李小子莫要瞎讲,我不是顿顿稀汤寡水吃到吐吗?瞧瞧,都瘦好几圈了。”
轮椅上肥嘟嘟挺起的肚皮努力往回收缩,圆润的弧度一点点下凹,一张老脸因为过度吸气而涌起明显的红晕。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厂长是你又不是我,我搁这瞎操什么心。”佘师傅憋不住了,低头认输,怏怏地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指挥李彦霖,“我累了,快推我回病房。”
往日集满全厂姑嫂们的八卦圣地这会儿空空如也。只有风时不时刮下几片叶,悠悠荡荡徐徐飘落。
充斥怒火的叫骂声打破宁静。
“吴惊天,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还敢躲?”
无人的巷道上,顾大娘费力掂脚,艰难地揪紧男人的领口,痛心疾首地摇晃:“小陈师傅说了,我塞给她打点的钱被你拿走了。”
“什么拿走,她讲是你落在那不要的东西。”男人无所谓地东倒西斜,嘻嘻笑着:“你不要我要,干嘛便宜别人家。”
“你看,现在不给钱她也必须得教。这么说来,我还替您老省了一块钱哩。您可得好好谢谢我。”
“省省省,那钱省到我口袋里了吗?”顾大娘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儿子的额头,嘴里骂骂咧咧:“傻小子,眼皮子怎地这么浅?动动你那猪脑子,不给钱人凭什么教你真本事?”
“靠这劳什子免费小组吗?我呸。幌子罢了。那丫头嘴上讲得冠冕堂皇,但放出来给外头人看的东西,谁知道里头藏了多少私。”
“听娘的准没错,小丫头人情世故懂得少,咱们趁早花点钱,看能不能给你谋个助手位当当。我儿这么聪明,跟着干不了几天就能把技术全部学到手,将来赚大钱。”
吴惊天听到赚大钱三个字,眼睛一亮,不再嬉皮笑脸,矮下身段甜蜜蜜哄起顾大娘:“娘你真好。我要是能当得上驾驶员助手,跟韩哥一样天天白拿补贴,一定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的。”
顾大娘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依然故作生气:“什么孝敬不孝敬的,我稀罕这个?你把自己日子过好就不错了。都怪你那死鬼爹,自己早早走了,丢下我们娘俩过苦日子。好了,等下报完名以后,我抽空带你去拜访陈师傅,送点东西陪个笑脸。到时候好好表现,知道吗?”
顾大娘拽着儿子走远。
今日的鲁淮化肥厂格外喧嚣。
停放拖拉机的空地上搭建出简陋的临时讲台,台前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家自带的小板凳,或高或低,星罗棋布。
领导们开大会用的小黑板被嘿咻嘿咻地搬出会议室,立在讲台中央。
陈雨珊小白杨一样直直站在讲桌后,敲敲黑板,清了清嗓子。
一双双眼睛聚精会神望来。
“我宣布,鲁淮化肥厂拖拉机学习小组第一节课,开始!”
众人乖乖地端坐在小板凳上,齐齐鼓掌。
免费学习小组的第一节课进行得异常顺利,前几日的纠纷和吵闹好像从未发生,厂工们坐在台下,专注地聆听。
陈雨珊擦去黑板上的笔迹,一点点重新写满,心底生出奇异的满足感。
下课后,人群叽叽喳喳散去。
陈雨珊独自坐在小黑板前,咕噜噜猛灌下一整瓶水,冒火的嗓子终于得到些许缓解。
“课讲得很不错。”
李彦霖鼓励地拍拍陈雨珊的肩膀,记得满满当当的本子背在身后。
“还得谢谢厂长支持。”陈雨珊不好意思地抹抹嘴角,认真道谢。
宿舍区也大不一样。
大娘们对陈雨珊的态度好像每天都在变。
今天是讨好和逢迎。
陈雨珊僵硬着笑脸和不知道第多少位婶子流程化寒暄完,紧走几步躲进楼边小道,做贼似地探头左右张望,在下一波姑嫂团到来之前抱头狂奔。
刘玥、管盈盈和管苗苗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围在桌边绞尽脑汁、抓耳挠腮。
听到开门声,三人一齐转头。看见是陈雨珊回来,三双眼同时灯泡一样放出光来。
“陈老师回来了!快来给我们讲讲,我有好多地方没听懂。”
刘玥拉过陈雨珊,把她请到椅子上。管盈盈倒了杯水,管苗苗拧干毛巾,几人一时间围着陈雨珊忙得团团转。
桌子上摆着三份歪七扭八的听课笔记,最后一份最为简洁,寥寥几笔下还画了只小乌龟。
陈雨珊偏头,看向乌龟的主人。
管盈盈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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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迟,听到最后那里实在遭不住了,有点犯迷糊。”
“画得挺像那么回事。”陈雨珊仔细瞅了瞅,中肯评价。
“是吧?”管盈盈来了兴致,“看看这纹路,多俏……”
“别管你那乌龟啦。”管苗苗心急地扒开自家姐姐,把自己的笔记堆在上边,眼里充满对知识的狂热渴求:“雨珊姐姐,看看我的,你说的结构模型这样画对吗?”
“我看看。”陈雨珊收敛心神,定睛去看。
拖拉机知识学习成了最近树下的热门话题。
整整一天,陈雨珊耳边都是关于拖拉机结构分析的讨论。
当然,也有些不和谐的声音。
“这教的都是些啥哇?不是唬我们的吧?”吴惊天窝在路牙子上发着牢骚。
“随便画几条线就算结构模型了?可笑,那么大一台实墩墩的机子,是几条线就能做出来?骗人也得带脑子吧?”
“是啊是啊。”吴惊天的狐朋狗友,第一节课同吴惊天坐在一起,全程睡得喷香的林有跟着抱怨,“这帮只会拍马屁的家伙,都在那硬夸讲得好,一个个还聊得像模像样的。我就不信他们真听明白了。”
“切。”吴惊天鄙夷地瞟了一眼树下热火朝天的人群,“他们呐,估计也和我娘打着同样的主意。听不听得懂不重要,重要的是可劲儿讨好那小丫头,争着做拖拉机助手呢。”
“哦?”林有若有所思,举目望向树下,“你倒是提醒我了,厂里还空着两个拖拉机助手的位置。”
“谁不盯着这两个位子啊。”吴惊天语带羡慕:“上一任助手,韩家哥俩,那可是从不干活。天天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吹牛,就能白拿补贴。”
“真好啊。”林有也羡慕得紧,不情愿地翻开自己上课时做的笔记。
“嗐,你别看了。”吴惊天抢过林有手上没几个字的本子,白了眼,不屑地随手一丢,“我娘说了,过两天花钱送我找陈丫头上小课。等我学会了来教你。就靠这几条线,你能琢磨出个啥?”
林有大喜:“当真?不愧是我吴哥!讲义气!好兄弟!”
“诶,”吴惊天美滋滋地摆摆手,“你吴哥啥人你今天才知道?出一份钱教两个人,咱赚大了。我俩学会了一起去当助手。这笔买卖,划算!”
“丫头,真准备全教出去啊?”勤务兵推着佘师傅停在蹲在拖拉机边研究的陈雨珊身旁,佘师傅叹着气幽幽地问。
“嗯。我和李厂长商量好了的。”陈雨珊赶紧伸手接过轮椅把手,推着佘师傅继续往前。
佘师傅坐在轮椅上,没有回头。他的眼底映着暮色,皱纹更深地刻上额头与眼角,脸上是莫名的忧郁和落寞,“物稀才贵,人人都会了,你这个拖拉机师傅的位子是坐不稳的。我当年和你一样年轻气盛……”
“罢了。”佘师傅又叹了口气,不肯再说下去。
“彦霖也是,本心是好的。又让厂工多学了本领,又可以巩固工厂的运输根脉,防止再出现无人运输导致产业链断裂的情况。但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是事情可行就能够办得成功的。”
“一个个的,倔驴一样。算了,年轻人,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多撞撞南墙也不妨事。”
8.学习小组(下)
“都几节课了,陈丫头怎么还在讲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不应该让我们上拖拉机试试手吗?”
“果然,小丫头不老实,根本没打算教真本事。”
“天上哪会白掉馅饼?有这闲工夫不如晚上约兄弟们出去喝两杯。”
第一节课的成功恍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眼睁睁看着台下的人断崖式减少,陈雨珊难免感到有些挫败。
管盈盈坐在桌前,对着阳光举起发黄的小镜子,美滋滋地戴上新绫花,左照右照。
管苗苗没好气地挤开姐姐:“姐,你去窗口照吧,那边光线好。我要抓紧时间复习雨珊姐姐的新课。”
管盈盈不高兴地撇撇嘴,“啪”地一声把镜子倒扣在桌上,冷着脸阴阳怪气:“灾妹儿,你胆子大了不少啊,这就指使上我了?”
“好了盈盈,苗苗爱学习又不是坏事。”刘玥软言相劝,“你不也希望她能当上助手,搬来厂子住吗?”
“咚咚。”宿舍门被重重敲响。
“谁呀?”陈雨珊停下写教案的手,起身开门。
“两天不见,小陈师傅更精神了。”亲亲热热的寒暄先一步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顾大娘提着一大包干货,自来熟地推门,几步跨进屋。
“大娘?”陈雨珊微微退后,避开顾大娘伸来的大手。
“哎,今儿得空,带我家小子来见见陈师傅。”
顾大娘的手落了空,若无其事地拍拍衣袖,笑着从身后拉出眼神迷离,一身酒味的吴惊天。
“小丫头,嘿嘿。”吴惊天被拽得一歪,摇摇晃晃地站稳,打出个酒嗝儿。
“陈师傅见笑了。”顾大娘尴尬地强打笑容,狠狠拧了把儿子,殷勤地解开包裹,“这是我娘家哥哥寄来的干货,都是自个儿从山里挖来的好东西,带给陈师傅鲜个嘴。”
顾大娘又宝贝似地从怀里掏出个扁扁的盒子。
盒子灰扑扑的,多彩的印花糊成一片。
顾大娘神神秘秘地打开。
“回力鞋?”管盈盈尖叫一声冲上前。
“听说小陈师傅还没选定助手?”顾大娘小心地把鞋盒轻轻放在桌上,亮出硕大的徽标,往前一推,面露得色:“我家小子以后就麻烦小陈师傅了,有啥事儿尽管差使他干。”
陈雨珊看看大娘,又看看地上摊开的袋子,再看看抱着门槛冒着酒气不停傻笑的吴惊天。
管盈盈死死扒住桌沿,眼馋地直勾勾盯着鞋盒。
“抱歉。东西大娘带回去吧,我用不上。”
管盈盈急了,拼命冲鞋盒使着眼色:“雨珊,你再想想!”
陈雨珊表情冷了下来,警告地暼了管盈盈一眼。
“小陈师傅真不要?”顾大娘不敢置信。
陈雨珊俯下身,重新系上袋子,毫不迟疑地递还给顾大娘。
大娘变了脸色,张嘴还欲纠缠。
门外传来繁杂的脚步声,外出觅食的人群陆续回归。
这会儿任由顾大娘嚷嚷开显然并非明智之举。陈雨珊虽立得正,行得端,但架不住谣言害人。
陈雨珊灵机一动,装作无奈地摊手,意有所指:“实在是对不住大娘,这事我真的帮不上忙。两个助手岗厂里另有安排。”
“厂里安排?”顾大娘怀疑地上下打量陈雨珊:“从没听说过拖拉机助手的人选,驾驶师傅做不了主的。陈丫头莫不是欺负大娘不懂,哄骗大娘吧?”
“大娘明天就晓得了。厂长会统一宣布新的助手岗位选拔制度。”
“那大娘再信你一次。”顾大娘面有愠色,拎起口袋,揪着醉醺醺的儿子掼上房门,转身离开。
“大家好,今天上课前李厂长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陈雨珊站在讲台上,与李彦霖交换了眼色。
李彦霖扬起喇叭:“鉴于我厂拖拉机驾驶员助手的岗位一直空缺。故此轮课程结束后,我厂将公开举办拖拉机知识考核。由我、佘师傅和陈雨珊同志共同担任评委,得分最高的两人登记上岗。希望有意者踊跃参与。”
台下一片哗然。
“请大家安静。现在请陈雨珊同志继续上课。”
“这是真的吗?”管盈盈兴奋地戳戳刘玥,“那我是不是也有机会?”
刘玥瞅了一眼管盈盈画满小乌龟的笔记本,不置可否。
“姐,别说话了,专心听课。”管苗苗的笔在满满当当的本子上左右跳动,字写得飞起。
鲁淮化肥厂里学习的热情空前高涨。
稀稀拉拉的座位又被填满。
不花钱不托关系就能当助手拿补贴,这还是十里八乡头一回。
公告栏上详细的考核通知和再一次开放的报名登记处让人们更清晰地意识到,厂长这是来真的。
“要我说,小丫头就是多事。”吴惊天阴沉着脸,和林有蹲在墙角,“给钱不要,非要按成绩白给。”
“吴哥有把握吗?”林有试探着问。
“我哪有。”吴惊天恼怒地一脚踢翻草垛,“大家都学一样的东西,不见得我就比别人差。看着吧,我今儿回去好好钻研钻研,说不准还能拿个第一。哼,小丫头,别怪哥哥到时叫她没脸!”
管苗苗双眼通红地坐在桌前,攥住笔记本的页脚,死死瞪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泪水无意识滑落,洇开一圈圈深痕。
“苗苗?”刘玥手足无措地递上纸巾,询问地看向管盈盈,“发生了什么?”
“谢谢刘姐。”管苗苗伸手胡乱抹了把脸,接过纸轻轻摁在笔记本上,声音喑哑。
管盈盈沉默地坐在床边,手上紧紧捏着信纸,指节发白。
开门声打破压抑。陈雨珊端着饭盒走进屋,迎面扑来刘玥求救的眼神。
“怎么了?”陈雨珊不解地问。
刘玥赶紧小跑上前,指指阴云笼罩下的管家姐妹俩。“呐,回来拆了信就变成这样了。”
“我没事。”管苗苗率先抬起头,红肿的眼皮下是异常坚定的眼神,“雨珊姐姐,能求你再讲一遍操纵档位注意事项吗?”
考核的日子终于到了。
化肥厂热闹非凡。
管盈盈带上了新绫花,眉飞色舞地拽着刘玥一遍遍讨论谁更有机会获胜。
管苗苗紧张地贴在姐姐身后,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丫头,这边。”佘师傅在评委席上高高挥手。
“师傅,您来得这么早?”陈雨珊拉开座椅。
“这病房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佘师傅苦着脸滔滔不绝地抱怨开,“我这腿好得很,都能下地走路了。但你师娘天天搁耳边念叨,要卧床休养。再这么下去,要给人养傻喽。”
“厂长到了。”人群沸腾起来。
李彦霖大步走上评委席,对照名单,举起喇叭大声宣布:“鲁淮化肥厂拖拉机知识考核,现在开始。”
考核进行得异常迅速。
报名的人虽多,但第一关理论问答就筛去了绝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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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人。
李彦霖、佘师傅和陈雨珊拿着名单,眼前只剩下最后三位候选者。
刘玥、管苗苗和林有。
三人并排站在台上,忐忑地等待最后的宣判。
李彦霖清清嗓子:
“考核到此结束。”
“第一名,管苗苗。第二名,刘玥。第三名,林有。”
夜深了,宿舍的灯依然明亮。
“恭喜刘姐和苗苗。”陈雨珊由衷地祝福。
“谢谢雨珊姐姐耐心帮我补课。”管苗苗有些害羞。
管盈盈绷着脸,气鼓鼓地窝在床脚。
“刘姐,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复习啦?”
“没有啊。”刘玥跑前跑后铺平床单,声音绵软中又透着一股理所当然,“其实也不难呐。拖拉机说白了不过是各机械部分的组合体。”
“只要理解了制动、传动和转向系统的底层逻辑,稍微背一背档位表,通过考核不成问题。”
沉默。
刘玥后知后觉地转身,正对上管家两姐妹痴呆的眼神。
陈雨珊也好奇地望过来。
刘玥急忙找补:“我以前在家里学过类似的东西。好了好了,这么晚了,大家快点休息吧。”
老树下再次围满了人。
“昨天的考核,你去看了吗?”
“去了。没意思。想想吧,赢的两个女娃都是和陈丫头一屋出来的,这里头有多少水分。”
“保不齐早就内定了助手。陈丫头直接去登记她俩不行吗?非要兴师动众地办什么考核,拿大伙儿寻开心。”
“不懂了吧?陈丫头是个有心眼的。办一场考核美名其曰按成绩选人,这叫师出有名。”
“原来是这么回事。”顾大娘遗憾地咂嘴,“难怪她不收东西。我还当小姑娘眼光高,看不上我儿子呢。”
“我听说惊天扬言要拿第一?”大爷呵呵笑着打趣顾大娘,“年轻人想上进没错。这事全怪陈丫头不懂事。”
吴惊天脸燥得通红,偷偷躲进树后,咬牙握紧双拳。
“惊天小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待着?来,陪哥喝一杯。”
“韩哥?”
“咋了?遇上什么烦心事了?跟哥说,哥替你解决!”
“彦霖,外面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你怎么还能稳稳当当坐在这?”佘师傅轮椅转得飞快,冲进厂长办公室。
“我都听说了。”李彦霖笔下不停,“我需要找陈雨珊同志谈谈。”
大喇叭再次响彻化肥厂。
“为保公平,本次拖拉机助手岗位采用了新的选举方式:考核公开,过程透明。然而依然有不实言论四处传播。在这里我提醒各位:谣言止于智者。希望大家理智思考。不信谣,不传谣。”
“以及,出于现实因素考虑,今后鲁淮化肥厂将不再组织拖拉机免费学习小组。”
“厂长,您的信。”传达室的大爷拦住李彦霖。
“谢谢。”
李彦霖拆开信封。
“什么事这么急?”
佘师傅和陈雨珊一头雾水地匆忙赶到厂长办公室。
“有人匿名向市里递交了举报信。”李彦霖在办公桌上摊开信纸,“检查组要求在我们分别提交自证材料,三日内由我携带材料前去述职。”
“啥?”佘师傅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凑近桌面,一读再读,“举报我和陈丫头收受贝有贝各,勾结厂长,操纵拖拉机助手岗位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