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世》
1. 风波恶
大阕历元一六又八,景安号二十七年,南阕帝朝于诸多小邦中脱颖,并与古国遗朝北翟相制衡鼎立,延绵国祚多年。
君王廉政勤勉,朝堂正柬权官清明,黎民百姓知足安乐,浮面盛世太平,实则内里朽朽将倾,危难隐机暗涌。
南阕朝帝都央城距边三百一十五里,层层青玉砖、汉白瓦,紫檀大柱鎏金高梁,赤朱椒房翠玉缀嵌,丁点细处,凡目之所及皆极尽奢华之能。
牌匾挥刻临祝大殿,石玉台阶三层累叠,左右分立双雕栩栩如生,皆乃神祥瑞兽。
外门往内掘,蜿蜒清溪水长流,独设园果栽植奇花宝草,供饲珍禽异兽。
五步现苑阁楼如景画,阊门瓦依水,波光潋滟照殿,更起十寸月华亭台,台上两角飞檐拓飒。入正立中殿,则东立日晷西设嘉量。
殿中满铺红朱琉璃、半透璃瓦,镶以绣绿纹镂,十八吐水螭首,檀香绕萦飞檐、鸾鸟振羽。
华宫覆地百里,洒扫宫仆不可计数而不闻一人蚊语声,众奴仆皆闭口敛目、佝背低首,步履匆匆来去悄悄。
正值晌午日头正辣毒,正殿外咫尺的内院子里晒着个爬匐的黄衣下人,半身血流肉糊如尸死般趴于烈光滚得灼烫的大砖地上。
两旁侍卫持抡手里沾着脏色、散着腥味的长板子,正抹着额鬓间的臭汗,颤颤地不敢瞧地上奄奄的人儿。正前头殿前阶下,二十数黄衣小奴排排齐跪,缩着肩夹着脑袋,大热天里各个噤若寒蝉。
清闲厅内遍为凉温玉,一年方十四五的俊秀少年着身轻薄淡雅素衣,安坐于高位,翻页疾快。其身侧有一容貌秀丽的青衫青年垂首低眉候侍,散发不缚,手中持扇慢摇取风作凉,时而为少年答疑解惑,得复掩面垂目低低笑。
许是籍书后半本无趣,半柱香过,少年轻打欠,倦困的眼角沁出两滴晶莹,不等青衫人递帕已抬袖抹净,一双眸子潋滟,衬得眉尖一点血愈艳。
蓦地,一黄衣小奴赶紧赶忙地踏小碎步奔进,捏着块铜青令牌过了殿门几层守卫的盘问,慌里慌张地进了内殿,远瞧见少年与青衫人嬉笑,不等人通报,黑葡萄似得溜圆眼珠转溜几圈,奔到殿内,扑腾跪倒在地,提声道:“禀八殿下,陛下请您往勤正殿走一趟。”
“外头的贱奴才们不知犯了什事,殿下稍罚过,大可消了气,饶过那些个不识好歹的畜牲,莫要扰了自个心情,坏了自个身子。”
明赫对敛首跪地、手捧铜青令的黄衣奴一番陈词充耳似不闻,又捻纸角翻过一面,看到兴处招手唤青衫人掩面同嬉,细细碎语惹堂下人仰头欲究,翻过面时直接留个褶子,供下回再看再谈。
“殿下可万不能由着自己的野性子瞎闹,落得个残凶无度的口柄。”黄衣见高位上少年不应,多补上句,大有指责之意,当明赫暗听着,俯身磕头。
软榻座上的明赫嫌他聒噪,扰了他读书的清净,也知其竟敢大着胆子闯进殿内,不分青红皂白将虚有的脏水泼及他身,背后定有人替他撑腰,故意教他如此言行。
恐无法草草将这难缠的打发,到时有心人传出风言风语,又闹得满城风雨,他形单力薄,洗不清患无辞的罪名。
他倒不惧所谓累累重罪加身,不过嫌日后走出南阕宫,游山水人家、戏俗里繁华,惹得留宿不便、茶饭不香,南阕满大街贴他的像,悬赏他的人头。
亦不怕千人指万人骂的遗臭与嫌恶,他一向无需他人褒赞认可与共情关怀,旁人不愿予的渺无玩意他穷惯了,更不稀罕。
偏偏明赫辨出黄衣奴手捧的铜青令,也识得这大胆的黄衣奴是何人,要说其为南阕宫里一卑微小奴是不妥的。
大概乃先帝在位间哪位达官贵人的后嗣,应是先辈闹了不小事端而没入宫中为奴。前朝铜青令属于稀罕物件,而今常由此类人持有,偶竟也有当朝免死金牌的效用。
到底是横墟制赠的牌令。
十又五年颠沛于俗世里苟过,明赫游遍地和界各国朝,访尽各仙域隐地,大概晓得南阕八皇子在世人眼中已被刻意撰为何种荒谬人物。
平民百姓对此不知名讳的大阕皇嫡幺子的事闻,除其幼年入北翟为质子外,所知甚少,而宫里人则各个清楚八皇子性情暴戾、嗜血好斗。
自降生于世至年满一岁,生明赫肉躯者将其弃养于旧掖庭,不得一丝暖温,总与老衰癫疯的废位妃嫔们为伴。至三岁,冷宫疯庭离索,入北翟驿站为质。
除了个守口如瓶的贴身老嬷嬷是皇后亲自挑拣出,看着他莫教他丢命,其余的吃穿皆得过且过。只求不危及明赫性命,宫里任凭是个活的都能欺辱他。
难怪他锻出这野性子。
明赫记事早、心思重,想猜这小奴是怕死怕得紧,竟特地拿这令牌挡煞,也不怕教人瞧见夺了去。惹恼了他这草菅人命的八皇子,小奴难逃一死,奉南阕皇帝的令请人不到,亦无法脱其疚。
他背后靠山想必嘱意一番,要他竭力,也难脱干系。故而明赫倏得咧嘴大笑,慑得那小奴一愣。
“殿下昨日刚回宫,今日你们便来扰,还……”青衫人护主心切,欲出言呵斥。
“说得好。”明赫拦下身侧欲上前责止黄衣奴的青衫人,斜瞥砖上黄衣复而旋眸望向青衫,未待黄衣奴渐弱的话吐尽,扬声奖赞。
身着青衫的连榛与明赫四目微触,顿知心下了然,敛下面上不悦,双手交搭垂首退回座边。
“叫什么名字。”
“奴才魏六承。”
嘴角微不可察微勾,纤指合书置于黄花几案,他撇头撑脸,漫不经心细赏座旁半夏,转头厌烦又捻块青白瓷盘中凉透的桂花糖蒸栗酥,合单眼瞄准小奴发髻,来回几番抛掷脱手。
“喏,赏你的。”
糕点正砸中脑门瓜子,小奴的头猛地一偏,出了愣神忙地爬去捡回碎的糕点捏进怀里,猛磕几个响头谢赏。
或是当明赫心情大悦已应下邀,黄衣奴魏六承虽后怕明赫报复转而念及手里保命的铜青令,壮着胆子张口欲再进言。
不等奴才吐半字,明赫扬手作势成风,将这不识好歹的黄衣奴扇飞出去。小奴腾飞的身体狠狠摔上梁柱,嘣响落地,带起一阵土灰。
“这宫殿漂亮极了,可惜竟无人洒扫,尽是些藏污纳垢的地方。”明赫拍拍手,瞅一眼桌上蒙细灰的糕点,“同南阕宫人一道,皆是无主无礼的德行。”
转头又摆弄着如玉琢成的纤指,对现下这出不温不火的戏深感无趣,端杯青奴新上茶酿,小茗口懒懒道:“他们自找的罚,自得受着。”
“死了,是本就该死;死不了,是那些个东西命硬,至于残废与否,是他们的造化,本殿再管不着了。”
音落,殿外大场矮身跪匍的一众小奴忽的默契静默几瞬,随即垂首连连哀嚎、句句哀求,泪珠好巧不巧一滴不落地坠满脸。
黄衣奴们个个双手颤颤地捧着热腾滚烫的火炉子,头顶毒日受煎熬,死死地压着难听的尖嗓,几乎抽哭得喘不上气。
“殿下!是奴才们的错,以下犯上、不知尊卑,惹恼了殿下!”被扇的黄衣奴魏六承踉跄撑起身,忍痛爬至明赫前再次跪倒,抬袖抹了两把脸上的水珠与脏血,连连痛扇自个颊面嚎道,“奴才该死!您饶过奴才,饶过奴才!”
瘦削的少年打量着跪在他咫尺之远的黄衣奴,血泪抹脏的面庞骇人,方要游离的神思被刻意压制的哽咽泣声生生拽回。
明赫在心里暗自嫌其演技拙劣,感慨其兢业,也对其更是提防。
他方才那一掌虽已勉收了力,然若是寻常无修为的宫人凡躯受他此招撞上柱梁,怎的也得断两三根肋骨头、吐两口血,趴伏在地哀呼道哉,绝无可能迅速爬起,声音洪亮的继续做戏求情。
偏偏瞎子都看得出的事,黄衣奴才魏六承却不肯做戏到底,或是他后头的撑腰人轻视他一介不得疼惜护佑的噩子,有这不愿瞒的底气。
外头跪着的一个个全是合宫里练出的眼线,后妃皇嗣、文臣武将,明摆着趁明赫归国,旧宫新装,插进他失修的宫里。
既进了他的新宫里成了他的奴仆,那往后是些甚样活计,主子是狭隘暴厉是宽厚仁慈,日子是苦是甜他们都得受着。到底用不了几日苦熬,南阕也不留他多住。
回头将满腹委屈暗报给自个背后的真主子最好,省得他还得费一番功夫闹腾,教人晓得他与那在外恶名别无二致、闲人勿近。
淡离目光轻落在小奴身上,微微地顿了一顿,挤眉弄眼流露几丝假意的无奈怜悯,哀叹过后,明赫转头对侍立一旁的青衫悄道几句。
那青衫原名连榛,明赫惯唤其阿榛。与外殿瘫死在地的奴人连谷同出一宗,皆为南阕边疆附族户连部族人。
户连部所处疆国于开朝时便为南阕外藩属国,年年朝贡珍品宝物,进奉乐姬美人供皇亲达官赏完,亦择选稚子入阕做质为奴为仆,连榛与连谷便是如此,伴明赫左右。
连榛得令颔首应下,面色不改地劝:“殿下,陛下请您往勤政殿议事,许是与殿下商讨与北翟帝姬的婚事。,”
“若是此事,”明赫故作为难,深深地叹气,复而抬眸含愁地扫视殿内小奴凄惨状,朝东远望尽是不舍,“你回去复命,便说是本殿应下了,愿入赘北翟为驸马。”
“其余的,本殿一概不理。”
景安老头儿请他前去勤正殿商讨的无非是南阕同北翟联姻,他与北翟帝姬小茶成婚一事,早前将明赫由北翟接回,应打的便是此主意。
几月前他初至南阕,景安老头尚镇便将此事提上台面,皆道他与北翟大帝姬翟潇自小长在一处情意渠成,二人结连理既合两朝之好又符婚配嫁娶之仪,实谓妙事。
实则乃南阕外患迟难解内忧接踵,欲求得北翟助援而答下北翟辱国之项,送一嫡亲皇子做质子入北翟为帝姬侍宠。
明面上打着个娶帝姬做驸马的好名头,得了令的人人皆知若过了去名分不比个得人欢宜的男宠。
原将本就于北翟为质的明赫割舍便是,何苦将他接回又送去,劳民伤财。而此番大费周章将自北翟明赫接回南阕,乃所谓仙域共两朝秘密决策,其中具体前朝群臣看不清晓缘由,只道多此一举,明赫猜得透则不愿费思。
总归是不会轻遂了他们的意。
齐排跪的小奴本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听八殿下服软妥协,皆当以命相抵的法子奏效,轻了口气,久跪的双腿颤巍,不敢擅起身离走。
宫里传出的假秘辛,教外人当大阕八皇子纵使为质也因其为嫡出的幺子,于北翟未曾受丁点苦楚,到底是个被宠娇坏了的矜贵主子,脾性万万惹不得。
可但凡皇宫里消息通透些的,全晓得南阕八皇子生来天降异象,怪异不似寻常婴孩,自小不招帝后待见,送往外朝是偷养大,文不教武不授,于北翟亦任凭其受欺遭辱、恣意妄为。
明面看来是娇宠惯着,可与昔年前朝大曜皇帝为保江山舍弃所谓坏国运之子的折法子一辙。
若当真溺宠,便是寻常普通人家,哪个做爹娘双亲如此心狠,舍得将初诞的娃儿养在宫廷内满是旧人疯子的掖庭,又怎舍得奶娃子的年岁送出敌国做质,当下竟还宽许奴才们的僭越,逼着他忍辱倒插门。甚至年已十五、将十六,却还未定正名、入宗牒。
瞧出端倪的不敢乱说,能胡言的不愿透露。
纵多少耳朵听些闲言碎语,八皇子仍是南阕当朝圣显皇后林氏肚子里掉出的肉,南阕当朝景安皇帝的亲子,实打实的嫡皇嗣,多嘴的万一涉及甚宫廷秘辛,小命恐难保。
再说,这八殿下杀人不眨眼的狠厉性子在外可是出了名的,入宫没多些时日,已闹出些条人命。
十几年在外朝,不晓从何处学得些术法功夫,天下极少人拿得住他。
做奴为仆的吃十个熊虎胆子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然办不成事又生怕贵人们一齐怪罪下来,两头得罪,准没好果子吃。
几个胆小的又非人心腹的,不被告知其中秘辛,不过见钱眼开或把柄在人手被逼无奈的,屏不住声,眼泪直扑扑地下。
明赫早烦躁每日成群列队前来他宫前假情假意、嘤嘤而泣哭成泪人状的宫人们,起身绕过求饶不止的黄衣奴跨步殿外,望望小奴们双手捧奉的燃火炉子可还燃着。
小奴们见主子不声不响地出了殿,惊得似害鼠见狸猫般立马噤声。
明赫见此景冷笑出言:“都滚开些,本殿求个清净。”
闻言奴仆们谢过恩,三三两两相搀着退去,侍卫也忙横起长板子提腿遛跑,唯留烈阳下半身血肉翻糊的连谷无人关暇。
瞅瞅那烂泥似的人尚存一口生气,明赫敛目进殿入内寝,未多瞥黄衣奴六承一眼。
连榛见明赫遣散一众奴仆,恭顺地送明赫进寝,得了端茶的吩咐,见四下无他人,慢悠地拍拍跪地魏六承的肩,于他面前摊开手掌,亲和地道了句:“拿来。”
魏六承心知连榛所讨何物,只得乖乖掏出铜青令,瑟瑟地将保命物放置进连榛的手心。此番算是这铜青令保过他一条小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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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得记得,行事做人得机灵些。”连榛捋了捋令牌下悬荡的褪色殷红穗子收进袖袍内,再催黄衣奴,“愣着做甚,还不快回勤正殿复命。”
“是。”虽心疼保命的玩意,但位卑的黄衣奴不敢多言,连连道谢憋着断骨痛,捂着肿红的脸如鸟兽般地逃。
连榛捂着袖袋里的牌令,远看黄衣奴出殿门身影一晃而销,来回踱了五六步这才走往拣叶沏茶。
“殿下,教下人们将阿谷带回去吧,找个会点医的瞧瞧,看看能不能捡回条小命。”半壶工夫,连榛打点好余剩的琐杂,进内寝置下手中壶茶,捏墨块点水磨墨趁此凑与正摹画的明赫道。
连榛与连谷同出一族,且二人皆打小跟明赫长居北翟,然平日里甚少交谈来往,晓得连谷不讨主子欢喜的性子。
而今瞧着这场面难过意,开口替他讨个恩典。连榛心底泛酸,亦惧怯眼前相伴十二载的主子,到底是出身同族,又是为了保下他们二人才编排出的一场戏,只是假戏真做过了些。
“不必了,”明赫指端毫笔微顿,案台前细细端详笔下未完的墨画,“你将他带进里屋,我替他疗伤。”
得了吩咐,连榛暗暗松气,也不疑有其它,便去请人小心将晕死的阿谷抬进内寝,正踌躇应否将伤重阿谷丢放在地,唯因黏血滴溅,腥气浸侵的脏秽恐惹明赫不悦。
不等连榛几番思量打算,明赫开口道:“放卧榻上。”
连榛应下按明赫的意思将人安躺于一旁卧榻,出寝门接了盆清井水,润湿块湿锦巾擦净内外脏污,重焚熏炉清真香,缄默地做毕所有侍立一侧。
笔尖细毛起落,碾转形如萱花,敛袖提笔扬,滴墨掉染白宣纸,脏了还未成样子的画。
侧身瞧连榛谦逊恭卑的模样,明赫只微抿唇敛眉,搁笔撤下坏了的画纸,握研磨余下的半块上墨:“殿外来了位客人,你出殿去替阿谷接待一下。”
候等明赫命令的连榛因常与明赫亲近,知明赫如此嘱咐便是主子自个不愿见,而此来客不可随意打发,头压的更低些,也直截地问:“殿下,奴想知是何人,奴好做些准备。”
“五皇子尚立。”
听此答复,连榛悄然一怔,接令行过礼出寝收拾衣装妥当,噙笑往殿门前迎去。
待感殿外连榛与尚立碰面而暄且谈笑离远,明赫丢下墨笔走至炉旁,掀盖掷进块青玉的硬膏,燃火后于卧榻边侧斜坐。
明赫并非不知连榛的私欲和野心,户连部族叛乱,本就苟活于南阕的户连人生存更艰,只要不越界犯底,连榛的欺软怕硬和攀附奉承反而是讨好人的好法子。
亦是他保下自身与族人的出路。
房里熏得人昏醉的甜气立清减,余剩沁人的淡药味。
“难为你了,这捆扎金水牛皮的板子打在身上可比一般的板子疼。”
明赫略略掐诀替榻上昏厥的连谷疗治半伤,又为其褪换件干净的内裹外衫,不理连谷是否听着。
榻上的人儿呼吸渐平稳陷入熟睡,明赫捡本阁架排摆的黄页本,拂过灰,轻倚榻头翻读。
入夜风凉,卧榻近窗槛,明赫觉眼酸疲,起身舒展身子,放回书点了暗灯,再看连谷伤势已好大半,怕他着凉受寒,添了床薄被。
病弱的肤上莹莹温润,连谷秀气的眉舒缓。凝视着连谷安眠的睡颜,明赫低垂眼帘敛去微波。
“我在这南阕宫里头的旧人,待我好的唯剩你一个。”
“说起来,我在这宫里,也没几个能称得上旧人的。”
皎月凉在打在他背脊上,他静孑立于连谷榻边,半晌挥袖熄雕炉内的焚膏。
连谷眼睫颤颤,不多会睁眼清醒,入目是明赫教昏沉烛灯光打亮的半脸,仅仅一笑。
“还疼吧。”他坐躺榻侧边,给连谷提捻被子。
“殿下怎的知疼。”
大概是没事了,竟还有气力与人说笑,明赫想。
连谷虽回了气血,有言语的气力却百骸疲软使不上劲,知得跟在明赫身边无需讲究什主仆规矩,得理的安躺闲闲地聊话。
“儿时被打过不少回。”明赫同连谷亦笑笑。
“殿下离宫时不过三岁,这板子打在稚童身上,定是要了命了。”
月下,含水的眸子里漠淡地瞧连谷好半刻。
他合了窗,垂了头,熄了灯,褪鞋上榻,蜷身倚在连谷的身侧。
明赫知道,连谷是实意真心的疼惜他。
“是差点要了命了。”
.
南阕的帝后近几日颇难眠,一为岌岌国家社稷愁忧,二因由仙者测命断定将乱国运的幺子而恼。
十五年前南阕国境大旱伊始,黎民百姓无充饥之粮米叫惨连天,诸多山匪强盗恣意肆虐,朝廷屡次镇压剿灭无果渐失民心。
民间怨愤悲苦、哀道连连,埋怨皇家贪图奢华富贵,不开国库济民,不识人间疾苦,各地各处隐隐传响叛乱,欲自立旗幡推翻央权称王。
屋漏偏逢连夜雨,域下自附属顶乖顺的户连部族竟养精蓄谋,进贡的美姬娈奴刺探南阕秘情,布局多年,挑中南阕连年大旱之机,钻国库空虚的空头里应外合,勾结其他部族召兵集马侵攻边城方市。余下十几部族耐不住利诱借机反戈,南阕朝廷虽派兵遣将平叛,边城安定仍岌岌可危。
自那噩子降世,外患内忧真如仙者所测,一重接一重紧接而至,而噩子一十五岁早已过,原与仙者约定之期将至,皆祈盼仙者予法以渡劫灾。
愁怨噩子降难予患,忽而与南阕不和的强朝北翟不明缘由向危难之中的南阕伸援,即派兵支援南阕国军,运送十万担赈灾粮另二十万以充国库军饷。
北翟派遣的使臣携仙者信物疾入南阕,提出的唯一条件便是教归国质子明赫心甘情愿入赘北翟与帝姬结姻,绝不可以强权相迫,更不允逼其远走。
此乃仙者传音而示二国必遵的死例。
因此循循利诱、谆谆善导,愿噩子顺遂其意。南阕一面处处提防皇八子的异动,一面任他非为造营溺宠悯怜假象,唯盼此降世的噩子早日应允入北翟国的婚事,解南阕劫灾,正天下昌运。
当朝权政上下因南阕皇幺子的应答欢庆懈松,而终一日清晨,天肚泛白,日晨曦寐,晨起的奴才连榛入殿伺候更衣,惊惶地发现床榻凉透的锦被。
八皇子失踪。
南阕帝宫南侧门外的街巷道,身量纤高衣着半旧的一人视若无人地徐步漫逛,而曾与其擦肩的宫人与守卫皆未察觉出半点儿的端倪。
2. 他定命
初云蔽日,初春倒寒天冷,拂柳风凌厉,枝条前些天才抽的绿绦巍巍颤颤地枯萎凋落。
前几日方还艳阳凌照的火热天,转眼炙热骤降,晚夏顿入秋霜,飓寒卷袭炽炎散尽。
临安殿内寝,偌大间人寥寥,央广台阶上青白素衣的侍奉主奴择了件夹绒宽厚的衣裳,奉于玉冠白面的简衣少年。
阶下,一黄衣小奴正端举木方盘,着绯红朝袍的礼官立侍于旁。方盘内是五块方形翠白玉牌,每块饰以南阕皇族徽纹,正刻一古阕字,等候南阕未曾得名的八皇子择选。
却听帝城城东宗庙高坛,至钦定吉时钟振鼎鸣,远闻撞钟闷重之声。此番南阕八皇子与北翟国帝姬喜结连理,终定两朝之好,终需得定正名、入谱告宗。
帝后颁令,亲自赐其国姓尚,嘱有内府细算八字,核对祖谱避讳名万字,择出合命的五字供八皇子自行择选做名,载入宗谱、正大阕朝史。
大典之上,帝后双临,百官观礼,皇族宗亲皆至,唯因八皇子乃南阕皇帝嫡裔,为国之躯,入宗庙慰告先祖,将使八皇子定名姓载入宗谱,意图昭告天下国民八皇子与北翟联姻之事已成定局,于国百利。
南阕八皇子按祖制理应亲身临典,亲择其正名、行敬祖族之礼。然前日明赫观天,以典期必降雨天寒,身体不适、行动不便为由,拒不出面。
南阕皇族礼门上下苦心备制近期年,宗亲贵族、文武达官,各国驻臣来使皆齐聚,为天下诸国瞩目的大仪,于他目中不过一场戏由天下人赏的嬉耍笑话。
纵然诸国各邦纷纭议论,暗里揣摩笑讽,景安帝携圣显皇后谨遵仙者旨意,为保国昌顺天运,默许明赫的非为,教其少露面于世,更恐迫其离宫无返,任由他胡闹坏礼,并准明赫私殿内择名,急而匆地祈盼按规制完礼。
乌云阴盖顶,瑟瑟风寒中近万人或昂首,或跪地,帝后二人盛装相携,冷面笑僵,翘首静待明赫于高香燃尽前正字入宗谱的择选,而殿内明赫唤来连谷,捎上把剪子和东尤国赠的奇株。
连谷领命,取来明赫所要之物,避过礼官上阶。
渐觉天凉,他将早备好的绒批铺展开,温言劝道:“天寒了,殿下多披件绒衣吧。”
旁人不信,连谷却知明赫看天识候极准。明赫若言天寒落雨,天象、时段定分毫不差。
“不穿。”
“热闷的慌,憋一身臭汗。”明赫面上佯装赌气愤懑带愠,内里则因前几日出宫幸知偷乐,面色淡淡地吟哼游西异域野坊间听学的不知羞柔调艳曲儿,尾音翘而扬,操着把缀红苏黄穗的银剪子,胡乱裁枝剪叶一通。
侍候的礼官实在等候不及,误了典礼时辰,失国颜面,帝后责难,项上人头不保且牵连亲族,一时情急捧递木端又开口轻声地提醒道:“下官恳请殿下择字,莫误了宗祖大典时辰。”
奇姿异态的上好贡景植株被摧剪得残残缺缺,明赫对礼官的催促恍若未闻,哼着小调仍不放过奇株,蓦得开怀笑出,直觉不满意,回手高捧摔碎栽植的青鎏深盆。
“好说。”明赫拍落袖间碎叶残枝,下阶凑近礼官,瞧他双唇裂干微颤,额间沁出细密汗珠,笑言:“如此寒天,万大人仍薄汗不止,应当寻医问诊,查查虚病。”
“下官多谢殿下关切。”万姓的礼官时常自诩胆大无畏、怀才不遇任一小小礼官,如今面对恶名在外的八皇子柔声的好言好语,却莫名胆寒,无敢抬眼多看,只内心埋怨当初竟不知死活,偏抢风头请了这么个要命的活计。
“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言罢礼官招手知会小奴将木盘递至明赫面前。
明赫敛笑,默着躞蹀,瞥过五字,随即反扣张玉牌。
“都不是些什么好字。”
“多谢殿下择字,礼不可耽,下官告退。”礼官见明赫已做择,顾不得选的何字,忙得出殿赴典复命,慌不择路像极蹿逃。
明赫朝对搀衣侍立在侧的连谷莞尔道:“不知谁人撺掇这胆小的礼官来担这差事,偏信传谣,瞧我如灰鼠见狸奴。”
连谷也掩面笑道:“殿下所言极是。”
连谷秀俊,虽不及绝色,然生得养目,细眉弯弯,明眸蕴笑如含蜜,教明赫逗得掩面笑开,不忘为其添衣。
“殿下快披上绒衣,奴今晨还见草叶上打的白霜,远远望去白茫的像是雪,今年秋冬怕是要冷。”
“不穿。”明赫明言拒绝,却无半点拒意。
“殿下莫要跟奴使拗。”明赫亲新封的首奴连谷牵抹温笑,不行礼不作揖,自顾自展开绒衣,披上少年肩头,捋理细碎毛茸,“殿下身子骨打小贫弱,得万分当心,莫要受凉。”
少年倒也不拒,任他加衣,狠按下剪子,转手抠着檀木桌角,秀气眉眼中透着点点不明意,神色愈发阴暗郁卒,转面见连谷满面忡忡,展颜笑开:“阿谷多心了,我虽孱病,不至于贫弱到如此地步。”
“殿下可别贫了,奴可后怕极了。”连谷自顾地叨念,好生地收起剪子,躬身捡拾洒落满桌的残枝碎叶。
闻此言,明赫缄默地温笑,捥袖握捏住纤细的腕子,轻抚净连谷手掌中碎稀的黑壤:“往后这些杂事叫旁的下人来做,你不要做这些。”
“殿下,这些事,旁的下人来做和奴来做,并无差别。”连谷不慌亦不收回臂手,任明赫弹壤清脏,瞧着明赫不惧脏累,心绪杂繁。
殿下若是肯长久将这假面戏演扮下去,连谷心也欢欣,做配也乐意。
“我说了,你不要做。”见连谷卑奴之貌,明赫稍显不快。
连谷默着,任由明赫所为,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忽的开口几字嗓音竟抖颤。
“殿下走吧,离了南阕。”
小心置下尖利的银边剪,眼里沁出薄泪,言语间屈膝跪地,垂首屏言道:“离了帝城,离了是非,山水间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就像在北翟那样,奴晓得,凭殿下的本事,做得到。”连谷道尽,跪地叩首不起。
“殿下何必委屈自个留在宫中,还答应入赘北翟这辱人的事儿。昨日既已离了宫,又何必再回来。”
明赫闻言攒眉,凝沉邃深地盯看连谷良久,他不觉得一向安顺的连谷会自个说出这种逆叛的话来。
眼睫颤颤,退开几步,眼睑下铺洒如簇黑羽般的阴翳,终只落下轻飘一句。
“我自有考量,阿谷无需多心。”明赫略感怠疲,心中有私,不愿与连谷多做解释。
他无法与连谷道明,昨日离宫并非欲逃。他于街巷与稚子同嬉,受人术法定身半刹,虽于旁人目中无异,但于明赫而言,天下可无息定他身者唯一人。
若非他知晓那尊号为清衍的所谓千年至尊现定身处皇城内,他绝不会轻易归宫,怎的也得搅他个地覆天翻不安宁,乐得自个痛快。
屋内雕炉燃香甜郁,明赫背脊出了薄汗,粘糊的不适,他褪下厚重绒披,传唤另外一小奴取来件靛蓝长衫随手披上肩,并吩咐道:“把连榛叫来。”
小奴得了令,退下行事,明赫独自步向窗棂前,启窗望外探看。
少年唇色淡得近白,弱削的纤瘦身躯在奔涌的寒意中岌岌。
他费近气力地远望,似要穿透耸高的绿瓦红墙,看清山野间流水、小花,却觉心胸空闷。
连榛自归朝同南阕五皇子尚立来往甚密,明赫明面知会连榛招待各宫来客,实则用他打探各方消息,他既与尚立有私,于明赫而言未尝不是日后破壁的一趟捷径。
待连榛来时,大典正行,果如明赫所判,寝殿外落淅沥小雨,雨水沿顺着斜檐黑瓦淌下,西来的风将寒意捎入屋内。
南阕帝城近日将多阴雨。
明赫亦中意落雨天,涼苦新清得舒人。
见殿内明赫远望不语,连谷垂首跪地。连榛亦识趣,摆摆沾湿的衣摆,不等吩咐,捡执挂椅的绒披,理得盘曲细毛乖顺,叠弄齐整置入储柜,再回迈上阶,半蹲身子清理满地残枝败叶、破块碎瓷。
连榛唤来一黄衣低奴拿开那些残物,吩咐令奴仆悉数退出寝殿,立于连谷身侧,微弯腰郑重其事地行了礼,应语:“殿下,此次逃宫已然惊动陛下,帝城内外守卫约莫翻了三倍。”
南阕皇帝尚镇惊惧,唯恐明赫离宫不返,故借联姻及年节将近之故增强守卫。然若非明赫自愿返宫,天下恐无几人可寻得其踪行,何谈拦阻明赫行动。
守卫增减此等事由明赫不大关心,淡而飘然的瞥了眼连榛腰间挂坠的镂雕精美佩玉,回身坐进楠木金丝椅。
那是尚立的贴身物。
稍抬眼瞥见明赫面色无恙,仍默不作声,连榛兀自续道:“奴亦听闻,千宁境仙尊于数月前入居帝城东郊銮清行宫。”
“是应帝后之邀,暂居东郊行宫。”
“该不会是甚江湖神棍,冒充的仙人,骗了父皇母后。”明赫面上胡言,心中有数。若传闻中的仙者真已下山入世,约莫是冲着他而来,在北翟时明赫与千宁境内人已有所往来接触,此番返北翟、联姻盟好,噩子之说,多皆与那所谓仙者脱不了干系。
连榛闻此忙解释道:“理应不会,仙尊千宁境万派千门同尊的圣师祖,寻常旁门左道可万万没这胆量随意担这名号行骗。”
“景安十二年,天生异象,数万术士集聚南阕,明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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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怪像渡国难破厄,实则撞骗招摇,妖法邪术,惑蛊人心虚耗无数,后骗局告破,斩杀谎者过万余,血染帝城。”
十五年前,南阕皇后临盆分娩,八皇子于鸣凰殿诞生,降世之日正值南阕年节、节令大雪。传闻道晴空烈变,南阕帝城黑云压顶,雪暴埋城封冰万里,疆境内外百兽出林悲嚎,百鸟盘旋哀啼,江河井渠浪涛翻卷,林火骤兴,山石崩裂。
农家圈内牛羊垂泪,犬鸡号哭,不见雪处则狂风暴雨大作,呼呼如万人齐泣,万万千婴孩嘽喛。南阕乃至各邦上下处处哀景悲情,生灵涂炭沉寂,帝城尤盛,天下民间百姓称此:
悲冤哀枉,鬼神临世。
“可怜,可悲,可叹。”嗟叹哀神为虚,将天灾归咎于人难为实,明赫竟也懒得愤恨诸多欲加之罪。
“不知连榛可还记得当年的惨状。”
连榛探听来的消息与明赫以察侦术所知得的出入不大,他的识意感探知东郊行宫内修行逾千年的天成仙体及不俗灵元,似威胁与毁灭近在咫尺。
“当年,奴才不过一介五岁稚童,当真记不得了。”
“殿下莫要过虑,这消息自然是可靠的。”连榛素爱自夸,然则如他所言,他所得的秘私未曾有错,即便偶有疏漏。
“也罢,退下吧。”
“是。”连榛斜眼多瞧了连谷一眼,故作镇地行礼告退。他也随明赫入北翟伴身侍奉多年,虽曾朝夕相伴随,仍是猜摸不透这贵主子的心思,常诚惶诚恐因不懂而慌恐奔离。
殿内寂默片刻,明赫低语咀嚼些什咒诀,远处大典之上,安兴殿前外檐下焚香的大鼎内烟尘升腾盘旋,杂混着雨水顷刻扑上景安帝的眼。人声鼎沸间不等群臣反应,慌乱未歇,下一刹竟诸事如初。
恍若方才闹乱不过刹那幻觉。
远在数十里外的明赫受术法反冲稍感不适,只捏了捏楠木椅把手,并无大碍,微眯双眼,料定前日试图控身那人明知他的有意试探,为保大典顺遂再次出手,不惧他的示威。
即使暴露,也要护大典礼成、维帝后颜面。
“阿谷。”明赫抬眼瞥跪在地的连谷,“明日,我要往东郊一趟。”
“你在宫中替我守着,无需与我同去。”
“连谷不敢违抗殿下的命令。”连谷自幼伴明赫共赴北翟,贴身服侍明赫,知晓明赫不顾主仆尊卑,待他真心皎皎。
扪心而问,连谷八岁随明赫入北翟,年至二十折返南阕宫,身处异国或他乡,从始至终身庞所伴,交付全心者唯明赫一人。
户连部族连氏所出,虚长明赫几岁,此番户连部族叛反宗主南阕,若非明赫一力相护,按南阕律法连谷早已被收押进牢入狱、定罪腰斩。
南阕八皇子胎里不足出生体弱,打小离了父母兄姊举目无亲,一岁掖庭苟活,三岁他国为质,处处谨小慎微。生来诸多苦难,到底落下隐病根。
而今年岁大了些,身子骨愈不硬朗。
病痛折磨夜夜不得安眠,眼下一圈青紫越发色重,连谷平日收拾换洗衣裳,没少见明赫咳出的干涸血迹。
明赫一身术法医死肉骨,偏不将自个的身子放心里,亦不遮病掩疾,惹得旁人心焦。连谷慌急是因其顽疾缠病一拖再拖,儿时哄明赫喝下的药水苦汁不起效用,阻劝的话明赫肯听却不记。
连谷怜惜明赫,故自晓得明赫掌奇法妙术,便思虑教明赫远走,埋名隐姓过逍遥日子,苟活多些时日。
“我晓得,阿谷是心疼我。”明赫苦笑道,将满心忧忡的连谷搀起,“我若当真想要离宫,如阿谷所说,无人拦得了。”
“守卫翻增十数、百数乃至千数倍又能如何,不过是景安老头岁老心乱,以为增了人手便防得住我,求一时心安。”明赫也非自夸,凡体难察移形换影的术法妙奥,增派再多亦于事无补。
“殿下若要去东郊,奴倒晓得些传闻,”连谷哀气站起凑近,捂着明赫寒凉双手,松口道,“殿下事事不放心上或许不知,千宁境乃如今顶强盛的仙域,仙生门派聚于其中,仙者褚清衍贵为众派之主,可称至尊,非当年那些个弄虚作假的野路子假术士可比。”
“仙者长年久居千宁境内,此次下山入世,俗朝不知其心不明其意,殿下虽有仙法傍身,去了也要小心提防着些。”
连谷贴耳稍作解释,以为明赫素不关心世事所知甚少,事事细说。明赫无奈,颔首竖耳佯装听得仔细。
“如今世道动荡,祟物横肆,存世千余年、拥万千修士的千宁境自成护百姓无忧、守正道太平的依仗。”
“此番帝后亲邀千宁至尊临世,奴猜测,大概是为殿下。”
3. 棋逢对
“尊上,南阕八皇子已至行宫。”幽阁内,一道略显无奈的清朗音传响。
身着玄绸纹缎的英气青年自雕栏朱门外拂帘低头走进,朝着云雾袅缭的内室做了一辑,恭敬道。
半晌沉寂,梅染屏风后传来声清淡无澜的问话。
“做了何事。”
褚清衍放下书简,察觉出随行弟子的无可奈何,风轻云淡地问道。缥缥缈缈中似携一丝警惕之意,细听觉不出一点,又好似淡平的空无一物。
轻的像羽毛般柔浮,落在心尖上的一点儿,无意间惹泛无数漪漪涟涟的荡漾,惹得人意乱心痒。
玄衣少年薄笑,起先略显愤愤不平,而后面色顿生无奈,亦笑道:“殿下眼尖识货,将我千宁境宁央宗掌教百年前留栽行宫的一叶仙草摘去炒了灵鸡卵,配着灵酿作食。”
“此番千宁临世的目的是为邀其入我境,尊上为何不请见他。”
“不见,是因时机未到。”
“他不愿见我,我又如何与他相谈。”褚清衍隐坐于云雾间,收息吐纳,“和仲,修者最忌多虑忌过思,无需在意,保持本心。”
“切记莫与他生隙,你远不是他的对手。”
杨和仲见褚清衍如此告诫,心中打鼓不止,他与噩子初见便觉心悸,颔首会意,又转言道:“八殿下确是不强求,倒是将莲池内的织灵锦鲤全捉了。”
屏风后飘渺绰约的轮廓渐渐被浓郁的云雾遮掩,唯余下屏风上隐绰的傲立独梅。
“此子心性不羁,随他去吧。”
屏后人轻语,恍若一声叹息,再无了声响。
杨和仲两面周旋,身心俱疲,与南阕八皇子掰扯一番,又作揖回禀道:“尊上,八殿下道是此番不见,往后便一别永不再见。”
“说到做到,绝无食言。”
忽而,那绰约的身姿再次浮现,飘渺音响:“你且领他进内殿。”
“殿下又道是不急,待他赏玩过行宫上下,自会与尊上相见。”杨和仲肚里憋着坏,偏传话大喘气。
褚清衍一时不知如何应答,缄默地隐退身形。
悠悠远传句嘱:“凡事,由着殿下。”
受教的杨和仲深吸气,强忍笑意,乖乖稳下惊诧心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多有疑问,只晗首敬道:“遵命。”
侧旁行宫外殿,正与一干奴仆摆火架子生火准备烤鱼的明赫隐闻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弯唇一笑。
“八殿下。”
杨和仲语音淡淡,道行尚浅,遮掩不住言辞露流的笑意。
自从大半个月前,尊主应千宁境不可明涉世事之规暗中指示南阕北翟两朝,然为顺天运、安助南阕渡过国难以求天道轮转往常而亲身下山临宫。自此东郊行宫内,殿阁臣使私暗里纷至,已是不得清静。
南阕八皇子亲临造访,搅得天下尽晓千宁至尊清衍仙尊临世,好在臣工闻八皇子驾临,皆托辞来日再拜。偏一切的缘由起因,皆由尊主不经意的遥遥一指。
话说那日南阕八皇子逃宫,恰逢尊主褚清衍,按约临访南阕,帝后亲迎,亦慌不择言地告知八皇子离宫之事,唯恐其意毁姻约,自此不返。
褚清衍虽稍讶于南阕八皇子术法逃宫之能,千年的风雨世态亦磨就他处事不惊的风姿,表面自是不却痕迹,眉眼淡了然。
于是随手探知一阅命格,知晓南阕八皇子所处之位,彼时明赫身置南阕帝城繁街,买了袋滚雪红糖果与一群孩童嬉闹。
见明赫未逃远,褚清衍心有庆幸,遥遥随意一指,隔空设制控身咒,欲将皇子转回宫中。哪知其早有防备,褚清衍控其身不至一霎,已然破术遭噬。
谁知后来,南阕八皇子归宗大典之上意欲作乱,褚清衍无奈出手,后私里二人几番斗法,竟无分胜负。
不知是尊主收力留情,还是其术法竟精妙如斯,杨和仲瞧看明赫不修边幅的模样,心中暗忖。
“殿下随时可与尊上一叙。”
“不急,”明赫轻笑连连,眯起双眼,言语之间夹杂着不善的气息,“和仲用膳了没,不如坐下尝尝本殿的手艺。”
杨和仲侧目瞧池子内游得欢快的织灵锦鲤,心里打着算盘,温声道:“尊上吩咐,一切随殿下心意。”
“甚好。”似在明赫意料之内,挑眉间明目璀然,反笑得畅快,招呼洒扫的宫婢,“来人,把这满池子鱼都捉了,本殿要炖烧,煎抄,清蒸,汤熬……”
往后整整半月,明赫不请见褚清衍,反倒身置行宫无人管束,肆意妄为。为迎修仙术士的东郊清銮行宫,迎来自南阕建国立朝以来最为黑暗无光的一段时日。
南阕八皇子明赫仿佛意欲坐实世间骄横无理之传,命人拔光殿内灵草,砍参天荫树;吃食莲池锦鲤,烤炙珍禽、稀兽。
而那位名义上的殿主至尊褚清衍得知后,却总只道:“随殿下心意。”
终是明赫深烦无趣,请了宫外顶好的戏班团子,日日夜夜于寝殿内,专挑些难登大雅的调子吟歌唱曲。
那日,晨起早练的杨和仲惊讶发现,吵嚷的戏班已然消踪,光秃的灵草仙树蓊郁,空荡的池中灵锦鲤畅游无异,走兽飞禽奔逐,活灵更盛。明赫孤身孑然孤立,绾束散发梳妆齐整,恭立于寝殿门外静候杨和仲。
此前糟乱荒唐,全然为幻法虚无。
“烦请和仲带路。少年素朴皎衣,不似皇家子弟,沉静更如仙门弟子,泠然飘逸,清绝出尘。
杨和仲见明赫如此正经稍有不惯,愣了好一会方才道:“殿下请。”
行间云雾袅袅萦绕,屏风上的梅花好似得活过来一般,鲜明的勃勃生机映画中霜雪,生姿熠熠。
将明赫领至殿内,杨和仲自觉退离,候在殿外,留明赫孤身,跪坐于屏前蒲团之上。
“普民明赫,参拜尊者。”名为参拜,实则岿然不动,只盯看眼前梅屏,“听杨使所言,您想见我。”
“是。”褚清衍直言,散消云雾,坐于屏后。
“尊者有何事寻我。”嘴上口口声声尊称仙者,却毫无敬畏意。
殿内燃香袅袅,不甚沉腻。
屏后之人斟酌良久,开口:“本尊有一事。”
顿了一顿续道:“想求殿下。”
“殿下可愿随本尊入千宁山境,上我央山。”世人婉言几转,褚清衍长居千宁境央山,入世甚少,实是不懂如何好言相劝。
听此直截问,明赫顿笑,眼尾微点血红妖冶。
“尊者吩咐布衣,何须相求。”
“我来此,也不过是想见见传闻中的尊者罢了,倒也想问问,为何非要我上千宁不可。”早知褚清衍或有此一问,明赫反问。
何出巢中灵禽啼,鸣声悦耳犹如珠落玉。
似不知如何接话,褚清衍望着屏后的少年,突话锋一转,避问道:“殿下归宗大典,择何字为名。”
“扬。”明赫不觉其他,续而如实作答。
那方木盘内五字,皆是内府避南阕皇室先祖名讳后随意选出,明赫稍算命格相合,即知五字内唯有扬字稍合命格。
“八皇子尚扬,”见褚清衍闻言又静默,明赫自顾浅笑道,“望尊者之态,我并未选错字。”
“其实这名字本不该由我来选。”
“姓氏传之于父母,名获赐于父母,本也非我名姓,由我来择选,倒是闹笑话了。”自嘲讥讽之意不减,明赫肺腑实言,归宗由他择字做名确是笑话一场。
“殿下名姓刻牒入宗,该殿下亲择。”明赫眸中转瞬落寞褚清衍瞥见的清楚,出言稍慰。
周遭绕雾卷旋,他十数年因噩子扰运之事周旋,只求世事行通、天运畅顺,为此必得借眼前夺躯之人之力,循命册所诉扬尚氏名。
“明赫,只是明赫而已。”褚清衍又道。
“明者近光,耀亮而清明,赫者张扬,无限荣盛,虽是好名却与我毫无相干。”不仅无相干,甚至于其婴幼时因此赐名携法压命制术,险些害他丧命早夭,“明赫却也并非明赫而已。”
“听闻此名乃尊者所赐,明赫当真谢过。”
双掌相叠举至额前凌空一拜,道谢之言,却咬牙尽数冷意:“但愿早日解脱,不受缚束。”
褚清衍怎会不知明赫戳刺话中何意,景安十二年明赫初诞时为息天下异象,褚清衍确临南阕宫赐名遏灾,故轻而叹曰:“本尊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人世间到底是诸多迫不得已。”
褚清衍望屏外少年,厌厌病容倦,了无生息。
“殿下之样貌,与其躯原本之貌已然相去甚远,至多不过约莫二三分相像,然尔以明赫之名于世,世人识南阕八皇子者甚少。若上千宁,再少些凡尘所扰,于殿下而言有益。”褚清衍循循善诱,只言有益不言无害,因不可出诳语,困活千宁,怎能毫无一害。
言下之意,如此,瞒骗世人,好做文章。
“确如尊者所言,世人识我者甚少,往后于正史,唯有南阕八皇子尚扬,明赫不过苍生一野名,用以相称之便利罢了,尊者不必耿耿于怀。”
“何况此躯与我魂灵本就不足以相配,我以术法改之络脉百骸,驱疾温养,相貌自然有变。若非如此,纵我不曾夺其凡胎躯,此子亦活不过十三岁,尊者所知天运恐怕远不止乱,而是断。”
“殿下知得天运?”平淡的音嗓讶泛波澜,薄淡的浅颜瞳中映少年姿貌昳丽,晏晏言笑其耀恍然。
似是诡计得逞,明赫笑开。
于褚清衍之疑充耳不闻,明赫慨然续道:“虽我延命有效,然肉体凡胎所限,在世定活不过十八加冠,自后尚扬可应顺其天运,救南阕于危难。”
“尚扬与明赫实为二人,仙者大可安心。”
“再者,改篡俗朝皇室亲眷与黎民记忆对尊者而言,想必是极为容易的,其余仙门之徒,全凭尊者之嘱行事,自然无忧。”
梅屏后良久沉寂,褚清衍不觉间拽紧铺落膝间的衣布,他清晓明赫术法之能妙,却未曾想他已揣猜至此。
褚清衍在世千年,草寸毫厘微动他亦可捕捉精细。明赫入北翟为质子后,五岁前由千宁境宁央宗下擅察监术的弟子随时监视其举动。
彼时,褚清衍知明赫察觉亦不觉有异怪,直至小半月后,纵使褚清衍亲展神识遍搜天下,也再无法探寻知其行踪。然北翟臣使日日上报,道明赫安居于北翟宫驿,又与北翟帝姬往来甚繁,稍以宽宥褚清衍之惴惴悬心。
“若非不得已,本尊实在不愿牵扯无辜。”
在世千年,褚清衍头回遇术法可与自匹敌之人,固然行法施术怪诡异常,他从未闻见。而今明赫言中多安情慰抚,处处打旋处滑,言而有异。
一屏之隔,十五后生了无怯惧,言辞咄咄。
“我不知尊者所言天运为何,若是所谓命册载写之运,不瞒尊者,我亦可览阅天下人之名册。”
“可览过尚扬之册。”
“不曾。”明赫应得爽直,侧而瞥围周四遭屏绘墨水青峰流泱山苍,几目望向间竟百般变幻。
少年不羁肆意而无妄为,礼节尚算周全,褚清衍与其了无愁怨,如素日平言淡语:“为何不看。”
“为何要看,既然人各有命数,何必妄自寻探,徒增烦恼。”曲指扣蒲,释法平幻,绵山流水止歇,“全看尽了,便能算准了?”
“全看尽了,便可破了这应劫的局、他定的命?”
“倒是本尊浅薄。”褚清衍自认破尘证道,不想栽此一遭,料明赫顽性惹烦厌的传闻究竟虚实真假,任他破法。
“尊者究竟何事以索,不妨直言,拐弯抹角好生没意思。”察觉褚清衍口辞困窘,疑因其长居千宁不问世事,败于尖牙利齿实属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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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赫不欲与其为难,温笑直问。
沉吟片刻,褚清衍方开口。
“日后若需殿下整顿朝纲辅佐社稷,更需殿下救南阕北翟二朝乃至天下黎民于劫难,殿下可愿……”
“尊者一口一个殿下的叫着,不觉得可笑么。”不等褚清衍言毕,明赫了然其意,心内顿觉可笑可讽,“我究竟是何人,尊者怎会不知晓。”
“尊者高估了我的本事,也错看了我的良心。”
“尚扬既有尊者亲授,得运幸仙法庇护,自然天之骄子,定能破除万难险阻,担此大任,又何须我一介外人插手。”
褚清衍一怔,随后缓缓摇头:“谈何容易。”
“那孩子的魂魄,想来尚存于世。”明赫急转话锋,沉音稍扬。
“寄魂予仙木槐傀,养于玉池仙,安以养魂。”
“现如今,”言间忽止,加以思虑,“可是在千宁境宁央门中。”
“是。”褚清衍如实答。
“算来也有一十五岁大了。”思及生而遭灾的南阕八皇子,明赫双眸悠散,透屏幽望褚清衍安坐处,“我自当随尊者赴千宁。”
“为何。”他知多言坏事,然明赫突改态换度应他所求,难免生疑发问。
“不过是厌倦俗朝的嫌疑猜忌,想找个静谧的地方,过些安生的日子。”言实不明,明赫起身作揖告辞。
不及明赫迈行出殿,褚清衍起身,望其远影嘱言:“我已与南阕北翟二国协商,殿下至北翟后稍作整顿,于沂瀛天池水畔静候,自有使者接你入千宁。”
“以何身份入千宁。”明赫追问。
褚清衍思虑沉吟,静默好会才答:“以我同宗之尊,以山主之份,位列千宁之首,创派立宗,收徒传术。”
他透过屏障望向明赫,深知此子于仙方术法的造诣恐怕远在他之上,若是他肯,以他的师祖至尊之辈入千宁也无不可。
“尊者是想要我开派创宗,收那孩子为徒,以便……”
“是。”
“既然如此,”明赫止行,默然片刻,侧身望看屏后拔挺身形,渺飘无定形恍若仙神,不掩嗤讽,“又何必多此一举。”
“尊者日后莫再以殿下相称,既非皇子,唤我明赫便好。”话尽即离,破雾而走。
“殿下、皇子、尚扬,到底皆不是我身份名姓。”
殿外杨和仲见明赫出殿,随行恭送。待明赫乘车返宫,杨和仲依礼送行至别亭,返行宫入内,依稀听褚清衍嗫嚅二字:
“明赫。”
昔年褚清衍以术改换南阕八皇子凡躯,趁夺躯之灵疲弱,为压制其悍强、防其脱身而出而设下的携法灵名。
“尊上,南阕八皇子已启程返南阕皇宫,道日后若得闲,定频来叨扰尊上。”他言即顿生怪异,明赫临行前亲破幻法还行宫如初,临别前亦一语破惑使其收益颇多,杨和仲心底倒感到些许失落和不习惯。
屏风后那人得知,淡淡应了一声,和往常一样无其他言语反应。
杨和仲静立了一会儿,见褚清衍无其他吩咐,躬身告安欲退。
清缓无波之声蓦然在空旷的寝殿中幽远响传,回音于浮沉的云雾梅花中徘徊,苍山泱云行水再运,似远远叹息:“南阕年后三日,是他远赴北翟的日子。”
褚清衍淡淡说。
“往后他若再来,你好生招待,切莫与其生嫌。他的术法,本尊也未曾有所见,所在精妙之处,远胜于现世术法。”
当日术法有差,他应是错招魂灵,不知招来何等千年甚至万年大劫前诞存的怪物。
“日后,他入千宁,众门尊其为祖。至于风舆内传,对外姑且以明赫为号。”
“自当谨遵尊上吩咐。”杨和仲应声道。
不挑开言明,杨和仲亦解褚清衍之意。一简易幻法尚迷他眼,明赫掌术法之类、控术法之精,怕是远在他之上。此子此魂意外投于皇家子实属枉费天资,千宁境与皇俗相隔,倒是其修行的不二好去处。
然为利而处,千宁与明赫或不可为亲,却极易为敌。强如褚清衍,或亦有所不及。
“如此想来,殿下说的再来,不过是客套话罢了。”杨和仲答道。
南阕北翟两国与褚清衍定约,由八皇子先赴北翟定盟,再与北翟储君同入仙山千宁修行,待其加冠再归俗朝成婚。
北翟帝姬虽已年至及笄,然南阕皇子不及加冠成年之岁,无需操之过急。千宁境以此为由,借机趁空可做些手脚。
北翟虽欲早迎驸马来翟入帝姬府邸,然受千宁境所迫,只得待其加冠礼成后,择良辰吉日完婚不迟。
此遭乃南阕朝廷恐生变故,与北翟协商转圜后,商定于南阕宫趁阕朝岁历年节设万民宴享姻乐,宴请公族宗亲、各国臣使,力求铺张普天同庆,昭明天下。
褚清衍闻南阕帝旨默许,北翟随旨,千宁无异议。
梅屏缓缓退去,云雾缓缓散开,褚清衍望空殿莲池鱼潜,珍鸟翔、惜兽走,仙草灵木茂繁,一扫初入此间颓靡废荒态貌,皆得益于明赫施行的生善法。
前日褚清衍目下怏亡之雀鸟扑然入殿,止停于褚清衍肩头,展翼舒羽、啼鸣脆清。褚清衍摸抚其润温羽翼,鸾族雀鸟小喙轻啄褚清衍指腹。
明赫随心一指,施行的竟是肉白骨起死的禁法。
褚清衍亦曾疑惑,纵是异魂夺体入世,天下万万众,南阕强盛之朝,北翟裕富之国,偏要明赫担人祸难阻、负天灾罪厄,嫌恶远之又因其能而求之。他惑天运之诡,欲览明赫之本命册,入目识海唯黑漆。
或此子之能可兴天下,然噩子之厄灾自明赫降世起即层出,再难抑止;加之横墟兴祟,全凭尊者一人着实难安。千宁境仙域满门、天下诸国万世必有求之,亏负之,却是他逃不了的命数。
命册既不显写,由人定好的命,他没得选。
4. 不知心
明赫从梦里猛然惊醒,他迟缓地撑起身倚在榻案边,点指燃着睡前熄的灯烛,揉搓发痛的颞颥,呼出浊气倒吸夜里沾湿的寒凉。记得自入南阕来,他眠浅频梦为常态,所幸记不得梦中细节,惊醒后唯剩一腔无端的哀涼。
连谷约已安寝,他不欲劳烦,扰人清梦,后夜清醒再无困意,便孑身数长夜星点,候天明打更声。
错喉清嗓,明赫端盏饮下凉透的苦茶,扶在窗案边,清凉的眼珠微红,映在昏黄曳摇的烛光下,剔透色淡,似癫疯者染浸难控的狷狂。
入夜后的重山连绵压抑沉重,荒野人家依稀的碎光斜照进半启窗棂,连日阴雨黑云,月中皎玉盘藏躲难寻。
自他迁至东郊府邸,杨和仲白昼常来扰他,缠他谈研幻术,往往夜里返行宫,明面似遵褚清衍之令照拂有加,实则防备明赫违约遁走扰搅所谓南阕国运。
月前,景安帝方知明赫私探东郊行宫,当即随赴行宫见尊,后返入南阕宫勤正殿与群臣议事两个时辰,连夜颁令赐居八皇子尚扬东郊旧王府邸,令皇匠稍作修缮,不日搬离皇宫入府。
东郊府邸乃是景安帝继位前封王得赐所居之所,登基后帝为感念旧事,故留存宅邸不曾拆毁或封赏于旁人。
此令颁后,宗朝庙堂大震。须知今南阕国君年逾六十,朝堂宗亲皆忧心立储之事。民间传谣皆道景安帝尚镇信迷仙道之说,南阕八皇子乃鬼神转世,自生有仙法神术伴身,为帝后嫡出血脉是正统,又得千宁境仙门尊主护佑青睐,故景安帝属意其继位承业。
俗世皇族与仙门有交非是秘事,且自古南阕素来存少幺守业之俗,此番将旧日潜邸赐予八皇子尚扬为私产,圣意甚明,皆道景安或欲立八皇子为储继江山承社稷。
唯明赫心知,此乃无稽之谈。
自他赴东郊与褚清衍对峙已有数月,此前除明赫外,景安帝另七子皆已加冠,封爵赐宅居于宫外。东郊宅邸完缮期间,南阕宫内传流出有关八皇子储君之言,加之有心人的描画,方愈演愈烈。
上三夫人妃、九嫔及二十七世妇、御女等嫔御,下至宫人美人,得些位份的诸宫携礼至明赫宫寝欲假意慰问实则意在试探或笼络,皆由连谷以明赫缠病婉拒,更有甚者屡次以探病为由意图硬闯,苦了连谷多受颐指。
明赫终日闭门不出,非他刻意避世,只烦厌与个中庞杂繁复的势力人物交道,埋头研画符箓以寄术法效能,倒亦遂了千宁境山门教明赫避世人之求。
明赫拒参归宗大典,景安应许或是褚清衍嘱意。即是露面,群臣难辨高台上的面容,礼官、奴仆怯于直窥明赫容貌。
景安帝虽未明令禁其子女与明赫来往,然与皇子帝姬诸人亦为避嫌,鲜少相见。到底除景安帝后与宫中、千宁些人,于南阕国境内,知晓八皇子貌相的少之又少。
各宫妃嫔私下所言所为传到尚扬生母,今南阕皇后林氏耳中,以端庄和煦为美名的中宫勃然变色,愠怒施威,定触犯宫规的名目,量众宫行施以惩戒,轻则罚俸,重则降位。景安帝默然许之。
而迁出宫后,自少不了蝇营狗苟徒类登门。或自恃官高权重不惧皇怒,或名不经传芝麻小官以为无害,皆被阻外门,不得而入,少不了撒泼冷嘲,觍脸逢迎,嚷叫摆赖。
且来者均被记名递送至景安帝手中,聪敏些的达官隐身藏名,先行遣人探查,若可得再密约私见。至于不谙此道者,罚禄削官常见,下狱连坐不少,虽惹苛法怨怒,强权之下欲加之罪何须听辩。
南阕一朝立国一百六十八年迄今,夺嫡小乱频发致帝位频更,帝皇寿祚偏短。虽皆不曾伤及根,然内宗室后宫,外朝堂官门,自上败腐,乱相已久。
贵胄达官、望族名门风光显耀,死守旧礼陈规,早是败絮其中,败朽垂垂,勉强撑金玉面而已。
景安帝虽尚可称清君,浸淫谋权争斗多年,深谙皇室夺嫡及官场沉浮之道,在位二十七载与南阕历代相较已堪称长稳。志兴邦,御群臣,令法清明,政无大过,其中权衡轻重自还分得清。
不过年老,好大喜功,漏错百出,皆引为噩子之故,求援仙门。
帝后同怒慑前朝后宫,明赫乐得见此,即坐实流蜚,似得帝后看重,如此往后,终才得清净些。
倒是尚扬的胞兄,同为皇后所出的五皇子尚立,以其共母之名,借连榛之便,将所谓赐礼送进邸内。
见多了旁人的逢迎假笑,哪里瞧不出连榛眼里拙劣的遮掩,所幸十数年侍奉左右,未私做过于出格的事,明赫便也若无睹未闻的敷衍。
不留宗亲贵官所谓守夜防贼的侍护在府,偌大的府邸唯他与连姓二子。夜凉寒风的吹拂醒人,明赫则盘算明日需得知会连谷购进两三聋奴或瞽仆,帮着清洒打理。
这景安帝登基前的亲王府确是空大了些。南阕皇帝老儿必又得了褚清衍什仙令,特地择选将其继位前遗留荒废的宅邸赐予他,许明赫出宫自立户门。
总之,这门户过不久便要无主了。
府邸占地虽广大,年久失修,明赫要景安帝着匠人臣工由着他的需索修缮布置大半月,察视满意方携连谷、连榛迁入,又拒了宫内遣排的侍女护卫,冷冷清清。
府邸与行宫同处东郊,相距甚近,景安帝仍难安心,明面任他推举,实地支使内卫,明赫识辨出顶少有百人于府邸周遭围林外暗里轮番监守。
每夜踏檐嘈杂,糟心的很。
依稀有些碎光透过朱户斜射过来,明赫赤脚行至窗棂边,深感疲怠倦困,意识钝沉。他知得连榛送服的药汁中掺了毒秽,犹是无反顾地饮尽。
他不知道谁买通的,谁下的手、使的招,只是这副身躯内里颓溃得也不惧多这慢发的劣毒。
置身于宫廷朝堂纷争外,唯一教他忧心的,是他可否熬过初春赴北翟。
南阕历年期在来年开春,常倒寒。
如秋叶枯落的身躯,百脉止不住的老衰,明赫本掐算估摸这身躯断撑不过束发年,如今他已近十六,若非他以诡咒作奇药吊命,这败破的躯体早油尽灯枯。
受凡躯缚限,明赫空拥密精术法难以践施。
想必褚清衍与他那仙门千宁万余徒众能有法子延他的寿命。明赫明了,褚清衍确实有这般的打算。
眼睫冷倦地低敛,是一贯无悲无喜的漠淡,取了个自北翟行商外卖购得,前夜置在床案头的蜜桔,掰开橙色皮成两半,掘出一瓣往口中送。
晚熟的蜜桔甜味腻口,不及他在北翟为质时果圃中亲摘得时令新鲜的滋味妙。
遥想于北翟十二余年间,他外以明赫之名示人,肆游河山、点曲听书,览万家灯火、尝百地烹饪,亦常与北翟帝姬小茶结友共伴同游,北翟帝宫下外驿馆长年卧榻避人的南阕质子尚氏与他毫无干系。
皮表皲裂的唇瓣被蜜桔残溢的汁水润湿,他舔了舔,舌尖弥着酸苦,掺杂几丝铁腥味。
入秋后南阕全境温骤降,多地竟已发雪灾。橘瓣在寒秋中尝来味坏,北翟近些年不得天公作美水患频发,粮果收成递减,质品更是跌得厉害。
他吞了一瓣不再吃,敏锐地捕捉檐上轻密的瓦动与踏声,后知后觉地瞧窗外天际微烁。
非要迫急地清早来扰他的清净。
他简单披了件长衣推开了房门,死血的锈腥气顿铺面。
蓝袍青年左提只圆黄的灯笼,正立在廊间,眉宇间还散着盈盈笑意,右手间执的长剑尖头滴落血珠。青年瞧见明赫启门,将剑收如无物,灯吹熄斜置在一侧,摆袖拂尘,款款踏过槛进了屋里。
明赫倚着木门,杨和仲进门衣袖间带进的晨风教他忽觉寒意,挲了挲双手。
“殿下。”
杨和仲进了门才觉屋内未点炉暖,寒凉沁沁,再看明赫,眼下一圈青紫,示其寝难安当是常态。
“天这样冷,怎不着炭炉,”转了整圈也未瞧见鼎炉具,杨和仲心下微涩,“今年冬早,难捱的。”
他活世数百年,幼年始随褚清衍修术习法,后同杏林医主入世行医颇多,虽见惯离别生死,不曾泯一颗悲怜心。
随千宁境杏林师学习医药有所小成,当初一面断少年生有顽疾,倒也不以为意。少年生为嫡出皇嗣,三岁万里敌国为质,十二载吊胆提心,篱下小心过活。今因诸国利合归国,受亲生父母兄姊恐骇,遭群臣百姓谣诟不解,是真可怜。
好在为保南阕国颜面,景安帝纵心存嫌恶忌惮,意欲灭杀,亦遵尊者之旨将其置于行宫周遭,虽尚未封亲王爵,亦以嫡嗣规制相待。
今仲秋骤凉,府宅遥离央城,无奴仆理扫更无家丁看护,两小侍心怀各异,刺客横行贼盗猖狂,他随手杀了些。
衣衫薄褛,屋内无炭,竟无俸供。
“自然不是你想的那般。”
明赫面上无澜,连取数件内衬外衣胡乱一裹,缩回尚存余温的蜷被里,待背脊的凉意点点消下,郁气压窒心口难以喘息。
他面容惨淡,蹒跚地跌坐在榻上,声弱地问:“和仲今日来的这般早,该有旁的事。”
杨和仲被他探得心思,倒也不尴,只默声不答,等明赫缓过劲来,才缓缓地挪步至床榻边静立作揖:“殿下的身子可好些了。”
殿下。
他不钟意这自降生即缚锢他的二字,来源血缘的强权,尊荣且虚假。
“晓得尊者对我放心不下,也多谢尊者挂念,不过和仲也不必日日来扰我。”明赫语气淡冷,“更不必来的这般早,还脏了旁人家里的屋上瓦地上砖。”
杨和仲知明赫字字句句皆事实,自不辩驳亦不接言,只如实回道:“尊上顾忧殿下的病情,促弟子趁夜来观殿下吐纳、眠况,有无恶魇、惊厥等状。”
“如何。”明赫倦懒地回道,显得漫不经心。
“千宁杏林众徒定为殿下特研制药,缓病解疾。”
明赫听言,笑得断断续续,错喉不止。他扬头看杨和仲站在床榻边,凑得极近。
“你们是怕我死了。”
“也不对。”
“如此说,是看低了你们千宁的本事,”明赫捻了捻被角,昏光里笑开,“你们倒也不是怕我死。”
“你们是怕我死得不是时候。死得早了,死得晚了,都不合你们的心意。”掐灭黯淡的燃明烛,笑得无声而骇人。
“我这条命,得按照你们的意,没在恰恰好的时候。”
杨和仲未答话。他目睹着明赫的眼神骤然冰冷,深感后怕。他引以为傲的幻法远不及明赫的精妙,确如褚清衍所言,他远非明赫的敌手,何况明赫言辞尖利却字字属实。
褚清衍是要他活,但终归要他死的。掌教与徒众皆以为清衍尊者下山入世是为平横墟作乱,收南阕子为徒,授千宁术法以承千宁境山门万年传继,实则褚清衍另有所意。
褚清衍曾断明,明赫此子,应为天灵异魂入体,不知其源而难辨其身,虽困囿于凡躯弱体,术法箓符无一不精,现世无人可及,识意清正而脾性难揣。
行前,褚清衍予他的嘱咐唯有一句:诚忱相待,不吐虚言。
即对明赫此等可窥人真意的天赋者,虚与委蛇的遮掩粉饰毫无效用,反倒易适得其反。不如直表图谋与贪欲,坦荡赤诚或能感而化之。
连谷不知何时已在屋外侍候,问叩两声便推门而入。见杨和仲在,略略地行过礼,转身阖门。
近几日杨和仲常来,明赫先前也与连谷交代过几句,见之迎进,无需多问。
提拎食盒跪坐几案旁,翻开摆上碗勺筷与菜盘,自觉退至一旁,望了榻上半睁着眼的明赫:“殿下,该用早膳了。”
案上的菜肴不多,三盆碗量较少。
一桂圆莲子汤,一道金黄糖糕,一道红糖姜羹。
莲子去心止苦,红糖羹甜香四飘,糖糕呈长条状,小炸后别有一股香劲,皆是家常多见的用食。
偏甜腻了些,算不上什甘膬。
明赫也只朝连谷颔首,着手解衣结,瞥了杨和仲一眼。杨和仲才觉不妥,忙作揖告退,宽袍掩遮面涌羞赧,逃似的出了房,僵立在廊中吹风,冷雨打脸。
只听屋内主仆二人的嬉笑。
连谷后脚跟出,守在门旁:“公子的脸怎如此的红,可是风吹得着了凉?”
“无碍无碍。”杨和仲见连谷嘴里关怀,面色平冷,心想主仆二人竟一个拒人的模样,“屋里闷,热的。”
连谷默默的,多看了杨和仲红云未消的湿漉颊面,想昨夜里明赫不允他搬鼎燃炭取暖来着,说是气闷得慌。
或许真如殿下玩笑所说,这位修道的公子恐怕好南风。
南阕帝城的落雨时兴如倾盆时颓似丝绵,刚止无几刻,敲打宅府砖石,涤净檐瓦砖隙残余的污血。
褪了眠服,明赫裹里衫套袍,穿冬衣袄。在架前看毛尖分明的裘衣良久,听外头落雨声渐渐大了,才披上肩头。
“阿谷。”
连谷应他的唤声进屋,见他跪坐在案前,连谷跟着跪。舀了勺姜羹小口细品,温淳暖腹,明赫觉肚中有食;又咬口糖糕,皱起眉,觉得有些甜过味,连谷略面红地笑笑。等小菜已尽,让候在一旁的连谷收拾碗筷。
又吩咐连谷去南边暗市,物色些哑奴瞽仆帮替着打理府中杂物琐事,连谷应下便接令出府往央城去。
连榛这小半月打理府邸所连的宅田契据,料清宫中赏赐和各家人客,皆一一仔细记录成册存入档房,转又被明赫派去应付五皇子尚立的纠缠,近几日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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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在忙活。
明赫自个简单漱洗,冒雨领杨和仲往院里去,应杨和仲的请求指点其幻法。
道是与千宁无干系,杨和仲数次请教皆出自他自身所求,两者间分得清明。明赫倒无所谓什么干系不干系,整日府中闲来无趣,也不求其酬报,仅与杨和仲对法打发时间,顺道窥一窥所谓千宁之道、天下致法。
空院无繁相,草木凋零,遍地枯枝残叶,明赫长发未束,不稍时便教连绵丝雨打湿。
寒秋淋雨湿衣,风寒极易入体,杨和仲身强体健倒无大碍,反观明赫体瘦纤弱恐不敌秋霜侵袭,欲替他擎伞却被婉拒。
“不必了,”明赫推开他的伞,“死不了。”
杨和仲语噎,暗暗藏回伞,只好随他的意。
不等反应,杨和仲顿觉眼前地转天旋,待重平静时,他同前几回那般怔愣难回神。明赫所幻景象渐次庞大,起先还不过一花一木扩到园中一角或屋房一间,杨和仲勉强可辨,现今天地俱变,他明知是假却不知从何破起。
“看见了什么。”明赫将自身也纳入幻相中,问他。
合眼定神良久,待再缓缓睁看,杨和仲长吁气,宽袍下的手竟不自地颤巍。
他顿时晓得,明赫竟还不掩饰地试探他。
入眼是峭壁之上将燃尽的暮光,远城漫天火光刺穿升腾滚卷的黑铅云,是座繁华邦城遭覆灭灾之象。
明赫见杨和仲面色顿变,模样不对,心下了然,上前控住他的腕间:“修幻法之人,最忌心神不静,心中有愧。”
杨和仲平日里朗朗的声染上悲腔:“殿下为何幻出这般景象。”
“心相而已。”明赫握着他的手越发得紧,言语仍淡淡,“你若受不住,我解术便是。”
“再等等,”杨和仲反握明赫,通红的双眼含了些恳求意味,“我想再看看他。”
淬毒匕首的尖刃啄上他细白的脖颈,任凭寒刃撕裂他的肌理。
“我已经快记不清他的模样。”
杨和仲的手颤动得厉害,明赫见状于他手背画下静心符,浅玄青的眸中暗光浮现,提醒道:“杨和仲,平心。”
“他已经死了两百余年,当初没留住的人,如今更不能妄想留住,除非你想永生永世被困在幻境里。”
明赫同样目睹幻象中的惨剧,那薄衫之人长衣曳地,款款步入央殿,蓦然癫笑不止,狂歌长咏握刃自刎而死。血流满地,尸身焚尽于烈火熊熊中。
明赫识得他,南阕各宫皆置有其神龛画像。
据传约二百余载前,前朝末代乱世已近百年难平,大曜名存实亡,此人出身大曜即今北翟宗室大族,其母为北翟长帝姬翟陈,后随姓陈。陈氏一朝举兵,覆西陲诸邦、灭北疆各部,南阕尚氏祖得其慧眼赏识,方成其麾下一支,深得重用。
后其癫魔自刎,与城同葬,尚氏借趁群龙无首笼络势权,接手诸城,与北翟分庭抗礼,自立为帝。自此大曜灭亡,遗朝北翟、新国南阕与诸藩国部族并立。
待政权稳固,尚氏祖且告丧于天下,追思陈氏为圣德贤文武开朝皇帝,入宗庙,尊以神位供奉,建衣冠冢,尚氏祖歃血立誓,后世南阕历代帝皇皆需葬于其四旁,生死护守。
故此野史中多有论谈尚氏祖对其生情的疑猜,初为帝的尚氏祖虽知其间此说流传甚广,不睬群臣灭谣言稳政权之谏,任由蜚语发酵遗传至今。
北翟陈氏,大曜遗贵,字名不明,聪敏心狠,据闻武可赛帅,率兵杀敌,灭胡国覆异邦,文可比相,安邦养民,文采斐然挥墨辞赋。谋臣武将忠心不二,文人传诵其章,万族归服,实乃奇才天纵。
《前翟史》亦有载:陈氏,合州人,乱世功高。大曜历二三二年,北翟元年,屠城自刎而亡。
逝前留封书,言不愿存迹,故现世正史唯留寥寥数笔。尚氏祖悖其遗愿,虽假意不教其入南阕史书,实则尊帝化神年节祭奉,撰写其传史藏于宫廷,官学私塾皆授习其文章、专研其兵术,于民间大肆歌咏其功绩,戏曲、话本无不传颂。并因画像中人貌相姣好,早些流传的风流韵事仍为酒饭之余乐道的谈资。
他乃南阕人所尊的神,而神之名讳确为秘辛。
显然杨和仲识得他,且将他看的极重。可知所谓南阕尊神,不过千宁境愚弄世人手笔。
“凡躯成圣,定是免不了这一遭的。”杨和仲莫名地哀叹了句,嘴角竟噙着笑,手上松了力劲。
明赫放开手,望着焚烧数日殆尽的繁城,他头回幻成旁人心底藏得最深的念想,或是贪欲或是懊恨更或是求而不得,略略促急地应答了声。
没成想一介仙门大成者满心满怀在意的,竟是俗世间被后世颂为传奇人物的逝世。
“我明知此幻象是虚、是假,但亦曾是实、是真,无法破除。”杨和仲像是在认输求饶般,“殿下说的倒也无错,是我那时没能留住他。”
“那日他本还有得救,是他一心求死,不肯同我回杏林。”
“想必殿下也早知晓,是千宁逼他逼得太狠。”杨和仲眼眶微红,漫天火光中显得脆弱,毫无不干、悔恨,徒有哀凉。
“的确。”明赫答得平静,“于你们而言,不过物什而已,牺牲了、无用了,抛却便是。”
千宁境虽称不掺世事,每每时局离轨,暗里则寻法插手内政外事,誓将天下之势重顺天运。这点,明赫早有揣定。
“换作我,傀儡一世,临到头不过一场戏局,看透了也不愿再活。”明赫的笑意寡然,挥袖间幻象褪散,雨丝打在他的头顶颊边。
他的唇苍白色薄,张合吐着剜心的话:“坦白讲,你们千宁境的一个个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他的眼底黑白分明,冷冽得空净,清寒的令杨和仲心尖一颤,恍似又见怀中人亡逝前平寂空情的眼眸。当初自尽的那人,乃怕多恨一些,多咒一些,多怨骂、怪责两声,杨和仲也能更好受些。
可偏偏,他意足地合了眼,呕着血只笑。
阴雨中,忽然呛咳不止,吐出的猩红溢漫在嘴角,明赫抬手轻触了触,看指尖一点暗殷的血打薄在雨中不见,神情冷如死物。
“你们说我是祸端,是噩子,可天灾人祸若为定数,有我无我,都是一样,与我又何干系。”
“不过是想寻个借口推脱罪责,或是说,千宁为平所谓天下乱相,谋划着,打算为南阕,为天下,或是日后哪朝哪族,再造一尊神。”
“就合该去死,合该为你们的私欲牺牲。”
恍恍一刻,杨和仲觉得明赫与当年那人的身影重合。
他仰望落雨阴黑的天穹,无声地大笑。
“只可惜,塑神塑形难塑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
5. 筵盛宴
瓢泼的雨中渐渐掺了琼片,乌檐凝冰,有顷砸落满地。
如真如实的幻境顷刻消散,他所流连的故人身影破碎,若树花萤火般怦然,纤芥星点弥漫。
余悸中,杨和仲目睹少年合眼倒在雨中。
他的双腿僵住无法迈动,只眼睁睁看连谷冒雨冲出将明赫扶起,恶狠地剜了他一眼。
两个丝布蒙眼的瞽奴听辨状亦随连谷出廊,立于露天,受着天雨。
“殿下他……”杨和仲想问。
“殿下身弱,常有的事,还请杨公子莫怪。”连谷敷衍了两句,漠然平静与方才的恶狠判若二人,转头吩咐其一瞽奴,“领杨公子到西屋稍作歇息,再去库里搬些暖炭来。”
那瞽奴颔首示意,连谷显然不愿与杨和仲多言,又令另一瞽奴往后厨烧些热水,备点清口的饭菜,言罢背起明赫穿廊进了里屋。
细雨打湿的厚袍沉重,秋雨降临的寒意钻渗进他的背脊,杨和仲颤巍地抬手摊掌,细密的雪霰粒子砸在发顶、手掌心,冰麻得生疼。
凝结硬粒噼啪打在不平的瓦砖面,碎骨后融在浅凹的积水里。杨和仲倏忽间了然了,当年他跪倒殿外一夜雨雪的痛悲和重疾。
几瞬挣扎,待从幻境的余愕中清醒,唯剩他与一瞽奴。杨和仲请那瞽奴入亭稍候,捏了一诀传音至东郊行宫褚清衍处,将今日明赫府内事事无巨细录说予褚清衍。
明赫怕是早就知晓他的来历。
转念他思索片刻,随即补了一条讯。
为保详悉南阕噩子之态貌,准请其暂以千宁之名居于府邸。
府邸与行宫距离不远,杨和仲指尖闪烁的白光凝化成一双鸟翼扑打振翅,携信而飞。
转眼见廊内的瞽奴垂首听候,身上青衫眼瞧是新换的,双手、脸面白净,五官清丽,发挽鬓整,半透的长巾遮于眸前以示其乃瞽奴之身,往前在行走义诊间,某户贵家宅中也见识过瞽奴哑仆。
此些奴仆等皆是生来眼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说,虽身有残疾但多是机敏慧聪、貌相姣好的男女,自小受过特殊的训导,在地下暗市属珍惜品。
早些多是贫苦人家为活命,才偷摸着寻贩子贱卖了生有残疾的儿女,而后竟有商贾从中发掘商机,利用大户大家向来中意口严心稳的奴仆,而瞎眼聋耳哑口的人身价极贱,专挑些生颇具姿容且较灵慧的孩童悉心因材施教,售价可翻几番,一度千金难求。
貌好才疏多熟媚人或房中术,才貌俱佳的则难寻,虽不至脔奴那般落堕,倘若主子有需,因受慢毒控制亦不得不从。杨和仲曾随杏林医主至他家大宅中,无意撞见世家子弟十数人奸辱一哑仆。
他所遇时,事已晚,杏林医主重嘱他除治病医人外,莫要插手凡俗他事,只得待众人散去塞给哑奴一颗回命丹。
第二日清早,杨和仲便闻哑仆昨夜莫名自刎身亡,满身青紫伤痕,死相凄惨难睹。卧房里的朴席裹尸,丢进后山脚,浮土一盖无坟无茔。
到底皆是些可怜人。
略卖人于北翟、南阕皆属不赦死罪,诸小藩国部族尚存,大朝颁令禁止后暗市也鲜少做这买卖,薄权弱势的明赫偏得二位不俗的瞽奴。他想着,随那瞽奴穿过大半府邸入西屋,接过奉来的新浸清茶,敛眉低目轻茗,静默地念诀蒸烘瞽奴湿潮的衣衫鞋袜。
瞽奴眼盲,感官却敏,朝杨和仲行过俗礼,算是谢过公子好意,转而退下往后库方去。
明赫所居的里屋终是点起暖炉,连谷仔细地褪下明赫湿透的衣裤,接了盆温热的清水润湿绒巾,绞拧得半干,对叠后趁着腾腾白气轻敷明赫的四肢,再换干布帕拭净余湿。
等瞽奴叩门求入时,连谷正顺理梳着明赫半湿的发。连谷教瞽奴进屋夹暖炭添在炉中,伏在明赫的床榻边,他方才见青丝中几丝银白,往常替明赫束发也偶有瞧见,明赫从不许他拿剪子,只允他藏起。
明赫自七八岁起得病最重,约莫一月发病三四回,故专教过连谷遇事如何处理。可明赫的病症随年岁的增长渐愈严重,虽晕厥得少些,昏迷时日愈发漫长。连谷虽已见惯,每每回想却心惊后怕。
若他的殿下自此一睡不醒,该如何是好。
待夜里三更明赫转醒,头胀识昏,气窒心闷。南阕的雨延绵得异常,连谷趴在榻旁,房门外守着两个,他静静地躺仰床榻之上,望着方梁,沉默地听雪霰击房顶黑瓦。
驱气运走周身一圈,察觉经络处处裂痕愈加深显,料想是这具躯体极限即至,魄魂灵体便可脱体。
早年为改造延用这身躯,明赫曾猛下药毒,凡出异样病疾便使术法炼制的重药压制,久而久之这副躯体陷染药瘾难戒。
晕厥、昏睡、咳血等病症频发,这些年明赫到底是被病得习惯了,可怏怏的确是碍了他施术,好在他生成灵体,躯壳不过入世的中介。
坏了便坏了,也没什么好留念。
想来他也应修成有本物实体,偏偏随禁锢渐松,各类术法在意念中复刻,往昔的记忆连碎片一点也无。
褚清衍应早知异魂灵体夺躯十数年来,此体躯早已不适用于引回原魂,锻体不如重塑,偏仍然为所谓与尚扬紧联的天运国命邀他上千宁,道是防阻他扰坏命册所定之路,几番变换的借口,倒勉强说得过。
半晌,雨还未止,明赫撑起上身,倚靠床栏伸展手脚,幸好气力尚在。秋寒期死的鸣虫声渐止,明赫这才后知后觉地听着廊内窸窣的衣衫摩挲声。
远不止三人。
明赫掐了个小术法,燃点灯芯烛。
微茫洒落在厚褥缀花面上,半醒的连谷睁开双眼,还氤着层薄雾,衣衫裤被旁侧的暖炭炉烘得干硬,他捶打酸累的腰背爬起。
“连谷,”明赫笑看连谷发髻歪倒、衣沿点点泥污,知连谷辛苦守了他一夜,“赶紧下去歇着吧。”
连谷方完全清醒,眼见明赫眉梢带笑,未听进后半句,捻起被角,递上两张薄纸,按惯常向明赫报事:“昨个在暗市购进一双瞽奴,万姓的两兄弟,也不知合不合殿下心意,现在门外守着,待殿下看过奴契好生验过,奴再领他们熟悉府内事务,交代差事。”
“也好。”明赫接过奴契,黄纸黑字红印,打小没入奴籍的两兄弟竟在不少达官显贵家中做过差。
“等我再好些,正堂里再问话。”明赫应下,随手将奴契塞进枕底,侧身见榻旁的杉木盆盛半盆凉水,顿觉唇干,“替我倒杯水来。”
掀开桌上保温的盒盖,连谷倒了杯热腾的白水递给明赫:“小心烫。”
唇瓣稍稍触水,明赫小啜一口:“不烫,温的。”
“殿下昏迷时宫里加急传了道密旨,杨公子即日起长居于东郊府邸,”连谷又道,“殿下病得突然,奴擅作主张,暂将杨公子安置在了西屋。”
“宫里遣了个御医,正在侧堂里候着,如何处置还得殿下定夺。”
听罢明赫饮尽杯中温液,平漠道:“杨和仲随你,给他安排个住处便好,至于御医,打发他回宫去。”
“是。”连谷领命。
欲再说些甚,雨落的寒气拼劲地挤涌进明赫百骸,屋内积攒的丝缕暖意杯水车薪。
“小心身子。”连谷拿过明赫手中空杯,满眼忧虑地替他捻拢紧被角,“殿下莫要劳神,多歇歇吧。”
“无大碍。”明赫病得习惯,轻推连谷,“去换件干净衣裳,若是连榛回府,教他来见我。”
“那两瞽奴……”连谷欲言又止。
“你领着做些杂事,不必贴身伺候。”明赫见连谷不动,使劲推了他一把,“赶紧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手这样冰。”
“饭菜有备着,待会教瞽奴给殿下送进来,奴去换身干净衣裳,去去就回。”
“去吧。”明赫答复连谷的忧忡,心底怪异连谷近日接连的反常。连谷随他赴北翟侍奉十数年,虽关怀有加,未尝如此踌躇不决。欲问却见他面上温笑蕴了涩苦,清晓连谷心揣秘隐。
连谷出门交代了卑躬的瞽奴几句,明赫听得窃窃咬耳一阵,步声渐远。
两青衫蒙眼的瞽奴叩门,得明赫应允而入,提盒的跪矮案旁,开暖食盒,逐一上摆青瓷盘碗筷,捧衣的小臂掛悬衣,温熨过的里裹余热,悬置架上,侍立榻旁跪倒静候。
仔细打量两名瞽奴相貌极似,应为一胎双胞的兄弟。撇开其余不谈,若论物件品相,此二瞽奴确实不俗,但若论来历居心,需得再查。
见惯宫廷斗角勾心、朝野尔虞我诈,单为求自保逼得养成多疑过虑、处处谨慎的性子。刚领回府即入屋侍奉,是连谷心切乱分寸,抑或刻意促成。
这世道,难保贴身亲近的人没算计的心思。
错喉嗓痛,明赫惫得不再想,取件裘袍披上身,跪坐案前执箸摄菜。
宫里御厨的手艺不差,偏觉过咸油重撑不住几口,珍馐佳肴尝尝鲜倒还好味美,吃多吃久便腻味的慌。
肚里倒是不饿,碗碟里的菜量少,一碗清粥配几碟酸鲜的小菜,驱驱腔中弥的苦味。
用毕置箸,明赫余下浑菜汤,抬眼看跪在旁垂首低眉的瞽奴二人,笑吟问:“本殿睡了多久。”
跪在近处的瞽奴明显慌了下神,由身侧的兄长捏了下手才镇静,即刻双双伏地,齐声答道:“回殿下,约莫有小半天。”
“倒未算错。”明赫稍讶于瞽奴的警觉,缓缓起身,秋寒天冷,浮漂汤面的薄油凝白,“在绥安王府当过差,怎的又教主家送进暗市转卖。”
跪匐在明赫面前的二人丝毫未动,似是不懂所言何意,机敏些的瞽奴知此南阕皇亲所问,恭答道:“寻常奴婢的去处皆由执奴籍的主家决定,小奴或是伺候的不够尽心,才惹恼了府里的贵人,被逐卖了出去。”
“儿时的俗名可还记得。”俗名乃入奴籍前的正家名姓,明赫方透过遮目私巾,探觉钻察二人身。
两兄弟瞳孔境况异诡,眼盲恐怕非先天胎得,反似后天因病或错药种、药量而致失明。
“请殿下饶恕,小奴幼时没入奴籍,年岁太小,记不清了。”
奴籍难脱,行事慎微,诸事万般无奈,流连各高门贵府不过亵玩物,由不得自己,与贵族达官的高门世家不同,明赫难得都懂得。
“我那成日花天酒地的二皇兄,将你们赐给了万妃,还赐了姓,随姓万?”明赫又问,想起那日冷汗不止闹笑话的万礼官。
好似便是他那混不吝二皇兄家妾妃万氏的亲族。
南阕绥安王尚纾,景安帝皇二子,乃已故的皇贵君程氏所出,年二十有四,虽未立正妃,府中暗地豢养不少男倌。倒有一妾妃,出生商贾,本为外侍,前几月才因有孕,向帝后请旨,才抬了位份,也不过妾妃。
“是。”默不作声的瞽奴忽的作复,惹得方出言应答的瞽奴略一蹙眉。
明赫看向那性子弱怯的瞽奴,细看二人身形仪姿稍存差异。南阕朝一向不重礼教,商贩走卒、农家贫户之女嫁于官家显贵不在少数。
所谓名分,除正室难做,不可灭妻,其余的尚无明令禁止。奇怪的是,尚中禹竟未将这二人收入囊中,反而赐予万氏为奴。
说什么情深义重,爱妾盛宠,他是不信的。
明赫矮身,虚握答话的万以安腕处,将其扶起,指腹无意地轻擦过腕间,凡人眼不可见的咒符微弱荧光渗进肌理,明赫勾笑柔声道了句:“既如此,在绥安王府是何名,便是何名。”
再扶起另一瞽奴万今安,于腕处悄然印刻下同样的咒符,宽慰道:“既不愿提旧事,也便不提了。”
万氏二人早闻南阕八皇子拥奇术仙法,想必得知奴仆名姓也非难事,听明赫如此说,怕他瞧出些端倪来,心神不稳,面色露微异。
“谢殿下。”万以安的性格持重沉稳,远胜于万今安,他神色未动,张口吐字亦明晰,言罢拉万今安一同跪倒,朝明赫行大礼谢恩。
明赫未道破其瞒隐,随即吩咐瞽奴收拾碗筷,清净残羹剩汤往前堂寻连谷,自个则百无聊赖地取本古籍抄本,坐回榻边读览。
连谷片刻而归,奉予明赫绥安王妾妃万氏转卖的奴籍身契,道是地下暗市的商贩脸生,得了钱也不清数,逃似的离开。
明赫不甚在意,略略地扫看几眼,同交易的奴契一道收进箱匣,与房契地契铺面等置在一处,算是确下府内添置二奴的增新。两瞽奴收拾出西屋添置些家用供杨和仲闲住,得了些洒扫打理的轻活。
南阕历代皇族中好同之风盛行,景安帝年青时后宫亦纳有容貌昳丽的侍君七八,皇贵君程氏生前更是盛宠无衰,尚中禹自是毫无避讳,皇公贵亲购进一双清俊的瞽奴本不是稀罕事。
妾妃万氏不喜绥安王与男子厮混的也是实事。万以安、万今安两兄弟熟读诗书、容貌清俊,又因眼盲行止不便,在绥安王妾妃底下难免受苛难欺辱,再遭转卖倒也寻常。只是传言那万氏善妒,竟轻易放过,未免是得人授意,还是得提防。
瞽奴随连谷才知东郊府内无缛节繁文,晓得明赫不喜下人贴身伺候,除不得擅自出府私交、忤逆主家和触法犯律等条例外,他们可谓自由身。
待明赫好些,也不愿再费功夫,只嘱连谷替他于正堂里再问过些话,至多也不过是询家里长短、擅做何种活计。
渐渐的,一双瞽奴手脚也便放开了些。
在外办事的连榛好几日后才回,那日急匆地直奔进府,与新来的瞽奴碰了面熟,还给塞了两包购藏的糖方。
明赫不知连榛得了何喜事,这般乐气洋洋,也懒得费心,随他造营去。
屋檐顶上夜里踏瓦声不断,许是杨和仲长住的缘故,竟收敛些。明赫趁偶放晴日秘密出府,或行东郊游山赏景,或返帝城东西北三市闲逛,品茶尝食购些奇巧的小玩意,未曾如言般再往行宫。
虽杨和仲、内侍暗卫日日将府内情形详载送予褚清衍、景安帝,明赫不大在意,领着同亲王爵的俸禄随性快恣,不问两双奴仆行言亦不允伴陪,多是一人孤身随性独游,很是惬意逍遥。
终至南阕历年将近,帝都大雪初降,景安帝赴宗庙设祭,得天谕,于乾宫和殿举三日宗室筵外朝宴,邀皇族众亲、群臣百官及各邦使节共庆大阕历新年。
年后将定下尚未得封皇嗣的亲王号,理宗族世子袭爵承位事,并大赦天下,设百家宴,与民同乐。景安帝八子中,除皇八子年未及加冠不计,余者因个中缘由,尚有三位皇子未定亲王封号。
年前三日,皇五子尚立奉景安旨意,迎皇八子尚扬入宫赴筵。明赫纵然不甚情愿,拖拉拽曳的被连榛哄上马车,一路颠簸地回了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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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帝城宫门处,尚立率一众属仆静候多时。
凡年节历日,南阕举国上下同庆,长街结彩张灯,满城银妆灯火万家,繁华更甚。明赫嫌宫廷仪礼规繁矩冗,只与所谓五皇兄尚立匆匆打过照面,由宫人领路径至皇后林氏所居的坤春宫内。
储延偏殿内十数宫仆绕围,捧奉匣中妆饰满琳琅。
红锦镜台前,若嫩白葱尖的十指搅弄着玉匣盛装的艳色胭脂,俏生的人儿墨发上绾,冷眼瞧置于案侧的华冠。
为首女官道其奉南阕圣显皇后林氏旨意,为八皇子尚扬梳发易服。明赫难拒所谓亲生母好意,无奈配合。
天晓得潜邸妾侍算计,深宫三千勾心近四十载的老谋女人心底对败坏其家族、动摇其后位甚至威胁其嫡长子继承大统的亲生幼子做何盘算。
映于清澈铜镜面中的少年裹衣单薄,神色沉沉毫无半点年节欢欣可言,心不在焉地拔出搅陷胭脂中的细指,唤仆递净水清洗,捏拾锦帕擦拭干。
他眉尖尾处生有纤芥血点,缀饰雪肌,抬眼敛眸间显姿容衬映更甚。南阕男子于佳节大宴确有淡上容妆、粉面示人的惯俗,皇族官宦此风尤为兴盛,民间多效仿,明赫不愿唯因不喜。
明赫望着镜中清素面容,冷拒女婢施妆。哪知那女婢倏然跪地,连连磕头求饶,忙道未曾看清皇子容相,更非有意冒犯主子,莫剜去她双眼。
群仆皆默言垂首,不敢多言。唯有品阶较高的姜红衣女官瞥了眼失态的女婢,冷道:“愣着做甚,还不快些,也不怕娘娘和殿下等急了怪罪。”
身旁的三五个礼仪嬷嬷畏首噤声,只能纷纷好言柔语地教哄着,教导明赫宫筵燕礼种种仪节,梳头婢子稳着颤手。
试衣宫人动作极轻缓,聚精盯看那冗繁的华服,唯恐手下哪儿稍重,弄疼金贵主子或又弄出些不该的声响,惹了这骄矜的小皇子不悦,凭白丢了小命。
年后三日,尚扬即启程赴北翟,初定两朝联姻之订礼。南阕帝后、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此番宫宴朝外筵亦作庆贺,北翟使节尚在,为保全南阕自诩的大朝颜面,皇子衣妆容饰与行聘随物定是顶好丰硕。
内裹嵌丝锦绣里衣,身袭织金勾鸾兽纹锦云石青襦厚裳,外罩薄緅色天雪领绒袍,腰束以合州独绣比翼翩飞蛟与麟鞶,悬缀云腾脂白玉。
虽及不上何等奢贵,到底是为赴宫筵庆历年而制的华服盛装,裘绒暖厚,丝料昂贵。
更衣嬷嬷不敢用劲,压着狠足的手劲,一层层地套,再添些饰坠。南阕与北翟服饰有差,但同样冗重,规矩繁琐,不得人中意。
那上妆的女婢仍跪伏在地,周身颤栗不止,额前的暖白砖粘些血痕,嘴里含糊地吐不清字来。
“本殿是凶兽,还是恶鬼?”看众仆慎行的模样,个个有意闪躲不敢看他貌容,明赫只觉好笑。
女官闻言重重跪下,群仆同跪,伏地道:“殿下恕罪,臣婢们并无此意。”
侍妆女婢像是犯了病的抽搐,女官视若无睹,群仆亦无胆量僭越,全全跪着似皆在等明赫发话。
“皇后宫里的人不至于这般不懂规矩。”他斜眼瞥看半老的女官,女官立即直身抬首,使两位嬷嬷拖走手脚脱力的女婢,唤仆擦净地面血迹,诚恐地向明赫请罪。
莫说是皇后林氏宫里深得信任的女官,便是一小小侍妆女婢,以明赫眼下境况,恐怕亦无法按意处置。
此时殿外响起传语,诸位皇子皇女已至坤春宫。
秀如远山的蹙眉稍缓,明赫轻许下人起身,拿过一旁的鎏南珠雕纹的玉冠盘固三千丝,淡道:“都退下。”
“是。”同姜红衣的女官与老仆相觑,温顺地应道,领带一众奴仆慢踱出殿门。
富丽堂皇的殿内铺满华贵的珠锦红绸,喜庆惹眼的翠玉灯笼挂满长廊宫巷。闹热的炮竹鞭花绽开破炸声不绝于耳,残下的青蓝色烟雾影影绰绰,连串的银树火花冲天而上。
日近佳节,后宫廷闱上下亦弥漫欢欣。
明赫忽感耳鸣迭起,头内胀痛,莫名的悲哀。孤坐半刻不出,听殿门动静,道时辰到应问皇后安。明赫才开殿门,随一老嬷入了正殿。
南阕宫规不比北翟严苛拘谨,尤对皇子皇女容宽,七八位容华皇女携各自贴身婢子与姊妹谈笑,各皇子则寒暄客套,明赫心下叹气,与诸位皇姊皇兄相互行礼扮笑,避得远些。
已成婚得封的皇子、帝姬亦携妃妾、驸马等府内家眷进宫,此时皆按礼随宫内侍奉往德和殿暂歇,待皇后林氏与诸位妃御同各皇子帝姬诉过些私话,再相伴一道拜祭赴宴。
景安帝得八子十女,在世者尚有二女四子未婚配。皇八子尚扬年岁其中顶小,年长于尚扬的十姊七兄中,皇长子、皇四子及皇五子三者与皇二女、皇三女、皇六女及夏初及笄的皇十女四者皆与尚扬同母,乃圣显皇后林氏所出的嫡子嫡女,余皆各宫妃嫔御女等庶出子女。
无论同母与否,嫡庶与否,自小在外野大的明赫无一熟悉,更无交道,勉强识认出已属尽份。
今日怕是全聚齐到这圣显皇后的坤春宫来问安。
宫婢道皇后同诸位妃嫔正在内殿聊话,盏茶的功夫就来。
复待半盏,姜红衣衫的女婢扶搀温白柔荑进殿。面容和美的女子跨过高槛,一手扶腰,一手撑于女婢借力,绾发厚高缀满头朱翠,大肚衣臃,步行慢缓。
一贯是相互行礼,亲近些的皇姊妹凑近,连连寒嘘问暖,耳语些闺中秘事。
明赫也同皇姊扬笑,心里细细推算,猜她应是那恭和温帝姬尚温,年二十二,南阕景安帝皇七女,静淑贵妃莫氏所生,为尚扬庶姊,貌婉性顺柔。
前年得景安帝赐婚,配嫁左丞相府嫡次子王瓒,婚后染疫大病,逢母族为奸人构陷下狱,郁郁险些丧命。待母族平反,大好后与驸马举案齐眉,不久有孕。
尚温与各皇姊妹兄弟问候迎笑一番,四顾环视后与侍女耳语些什,挺着怀孕九月的大肚朝明赫所立之地挪步。
自明赫招摇进殿,除皇五子尚立笑脸颔首示意,及程氏所出的一子二女不知为何与他攀谈言笑,其余皇子皇女皆谦貌行礼,因嫌避目视若无。尚温此番主动接近,引得众皇子皇女纷纷侧目,仍无人敢轻易上前。
恭和温帝姬妆容精致,天成的温婉柔媚,五官与诸位皇嗣皆有稍许相像,眉宇间隐含几分女子少有的英厉,果真佳人绝艳,满面的胭脂水粉难掩孕中的面色倦疲之态。
眉间花钿遮掩下,常人瞧不见的青蓝印痕隐隐残余,明赫感到莫名熟悉。
一片低语私窃中,宫婢微颤的嗓音如澜波中无根的沉浮雨萍,天地间飘渺孤小,明赫静听辨析,大意应是劝阻尚温莫要与他这噩子有过多交集。
不等宫婢说完,尚温沉默地抚开宫婢搀扶的手,转向明赫轻声问候道:“在大阕,可还习惯。”
音若似蚊语,明赫感官敏于常人自然听清,垂下眸子瞧着尚温鼓胀的大肚,似要盯出些蹊跷来,卓然一笑道:“多谢皇姊关心,暂且还住得惯。”
明赫明晰地感受到尚温腹中的婴孩周身漾开青蓝纹波,单以探看的情况而言,断定腹中并非人胎,而面前不知是否还可称为人的存在,体内的经络行脉无比诡谲。
三魄紊乱阳火黯灭,已死之相,未亡之身。
6. 自堪悲
红血淅淅沥沥地滴落,濡透下半的裙摆。隆起的孕肚迅速地瘪平,罩在层层叠叠华服里的躯体肉眼可见地腐败枯朽,面庞、双臂的皮肉带着水粉胭脂掉落。
胆小的宫婢两眼一翻晕厥过去,吓破胆的宫仆夺门而出却被结界弹回。诸位皇子皇女还算得冷静,年长的护着岁幼的,亲近的相互搀扶着想进后殿,却怎么也拉拽不开殿门,只好远远地躲。
坤春宫内乱成一团。
明赫镇静地站在尚温的面前,眼睁睁看着腐血漫开,皮肉凋落。在身躯彻底崩塌化为齑粉前的皇姊颤抖着向他探出双手,十指大张如网,仿佛要捕住最后一丝希冀。
那双手枯槁如枝,透出森白的骨骼,尚温竭尽全力嘶着嗓向他喊了一句:“救我。”
华厚的衣裙散在地面,骨肉化粉、黑血横流,唯余中心一个小小的隆凸。明赫掀开罩笼的衣衫,唯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银狐蜷缩在内。
那侍奉尚温的宫婢惊恐地跌倒在地,连忙跪下叩首朝明赫求饶,额间溅血。
“求他做什么,”被皇姊们护在身后的十皇女尚琦儿愤愤地骂嚷道,“我看就是这个该死的噩子闹出的事端,用什么邪法妖术害死了温皇姊,还把我们都困在这儿。”
尤嫌逞快不足,尚琦儿呜咽地怨怪:“可怜温皇姊与那未出世的孩儿,就这么凭白……”
“琦儿,快少说两句。”尚岑顿觉形势有异,出言呵止。其为帝后所出嫡长,而今年有三八,岁数最长,膝下儿女还大出明赫几岁。
早年得封镇南王御守南疆,入军营磨练出一身凌厉,数年前复归帝城,改封宣武王入朝议政,又得帝后授意,常代为管教年幼的弟妹。
明赫诞生降世时,尚岑已加冠得封、娶妻生子,时正于南疆军中与勘天相,备过冬辎重,却遭逢雪暴灾风险些丧命。虽与这三岁入北翟为质的幺弟不甚亲近 ,更因早年险境对噩子心存忌惮,仍拦阻幼妹的口无遮拦,留一线可退后路。
偏尚琦儿娇宠蛮横惯了,嗔怪一向偏宠自个的皇长兄竟帮着噩子驳她,闹性更甚。
“我偏不,这噩子自小养在北翟,同我们兄姊离心离德,此番回了大阕,指不定肚子里藏着什么蔫坏的打算,怕不是想报复我们。”
尚琦儿乃是尚扬最小的皇姊,景安帝和皇后林氏所出的最小的女儿,称得上是南阕宫中最得溺宠的皇嗣。年有十八,打小行事无规矩、张口无遮拦,空有一副昳美的皮囊。
还欲再诟谇,便教年长些的皇姊们齐齐捂嘴,同胞双胎的尚玑、尚璇两姊妹苦口相劝。反观一侧诸位皇子神色各异,尚立笑对也罢,那绥安王尚纾竟亦好脸色。
明赫不睬慌乱求饶的宫仆,更不理会尚琦儿的抹脏刁难与其余兄姊或悲怜示好、或畏怯怨怪,自顾自地抱起银狐,好心告诫正互相抚慰的皇子女们:“不想死的,留在殿内不要妄动。”
“想死的,尽管继续闹腾。”明赫冷眼瞥过躁动的人群,如冰潮冻得人背脊生寒。
只叹这银狐力竭前,竟用全部余力施下结界笼罩坤春宫,为的是护住满殿的性命。
他抽出藏缠在腰带内的软剑,转头又吩咐资历较深、年岁较长,性格沉静的仆婢:“守好你们的主子。”
坤春宫内的诸众被满地的血红和溃崩骇得怔愣,一时未来得及反应,眼睁地看着明赫抱银狐,劈开结界跃出殿外。不信邪的宫仆借机逃窜,不等逃命,裂开的缝口再度复原,被狠狠弹回在地。
“狗猪玩意,全是疯子。”
躲在顶梁大柱后的魏六承这才颤巍巍地悄探出头,看着瘫软在地的宫仆不住哀嚎,又怯怯地瞟了眼神色各异的诸皇嗣,狠狠地啐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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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聿霜雪云暮春,早丝柳嫩垂力无,寒雪覆下红梅朵朵小。
屏后滞坐,耳畔满是欣闹。百千人嘈杂的吐息声与杀戮的腥血气溢满鼻腔。明赫起身,抬手拔冠上玉簪下掷,触砖顷碎,三千丝散遮目里死滞。
千数的黑衣乌压压地尾随、围逼其后。
良辰吉时庆年的雷火遭引燃,礼官掏出袍袖中备好的玉哨子,响哨声嘹亮悠远。爆破声巨,紫龙劈雷般的响彻后宫深庭,如花散绽,星点光耀盛放浮动于漫云间。
奉命杀人的黑衣如同得令,纷纷露出利刃,落下杀招,暗器多发,淬染剧毒。
长剑手执,剑影刀光。
挪步宫廊僻处,隐在袅袅青烟之后,唯见人影明暗。南阕年节,帝城结彩挂红半月,闹热的烟火覆下片片阴影,落雪愈大,花树飞絮般的降。
褚清衍不愿过多掺入世事而婉拒景安帝年节共庆之邀,已先返千宁境内。本意留待北翟送明赫入千宁时往沂瀛亲迎,洞府内周天冥想却感到置留南阕帝城的感生石嗡鸣振动不止。常人难以驱用的大规模异法在宫中展开,料定南阕骤生事端。
千宁同南阕帝城相距遥远,纵使施法御剑,一时也赶到不及,故传讯遣杨和仲先行潜入宫中查探。
杨和仲到时,只遥见坤春宫外大罩结界,四处皆是黑衣尸首,站立其中的明赫周身绕围重重暗浓阴死气,触之即伤,竟难以近身。
“修改他们的记忆。”
他顺明赫的指向望去,所指的正是坤春宫。
杨和仲忍下莫名的不快,无奈奉褚清衍之令,协同明赫改篡坤春宫诸人所见所印,以幻术虚构尚温难产之事,换替狐怪寄身自爆的腥血谲异景象。
便只是可怜女子生产鬼门一遭,踏过未能回。
尾随一路,他才见重重黑衣被明赫杀得干净。黑衣的尸首迅速地干枯瘪朽,冒出的无数黑气凝聚,紧紧追随明赫,缠绕其周身。
杨和仲忧忡地蹙眉,矮身欲持扶恍似欲坠的孱弱身,却遭推拒。几番踌躇,只好传讯于褚清衍,禀明现状再做打算。
不过指尖触及黑气一点,意念摇动。
“别碰。”
眼见黑气愈盛,杨和仲无对应法,无奈只好消隐身影,暗里跟随其后,欲带明赫折回寻策,却被明赫施法困住。
四下蓦地一片寂,唯见白苏飘。
杨和仲顿感不妙,果然撞上结界,术法破界无果,握拳猛锤界壁高喊道:“殿下!”
明赫没有回应他的呼喊。
“杨和仲,这次的刺杀,最好不是你们千宁的手笔。”
“千宁不会做这样的事,您信我,殿下……”狂风呼啸吞噬了远在身后人的喊声。杨和仲眼睁睁地看明赫的身影消逝在狂风暴雪中。
待片刻后褚清衍赶到,破开术法助杨和仲脱身,明赫的踪迹早已经难寻。
杨和仲连道过错,正欲追赶,教迟来的褚清衍拦下。
“你拦不住他。”他看到杨和仲脖颈上氤氲灰雾而扬散开的黑印,“你先行回千宁疗伤,本尊去寻他。”
“是。”杨和仲得褚清衍的指令,知道违逆不得,哀叹一声,感到脖上刺痛,立刻返回东郊。
宫墙边的雪地里,垂落身侧的长剑锈迹斑斑,指尖凝滴着腥热的红浆,白雪披满身。
他缄默地走进忽而肆虐的风雪,怀中抱着个鲜红金元的包布,通体雪白的银狐静卧襁褓中。
半睁的狐眼黯淡,气息微弱,雪白的毛发黏连黑红血垢,银狐的腹肚圆凸,脏污的九条长尾下流血汩汩,额前青蓝繁复纹印呈破碎状。
“入我的锁囊,暂时能缓住出血,保一条性命。”他轻抚银狐的背脊,掌心点点荧光沁入狐体。
虚弱的狐精通识人性,心性也良善,柔轻地蹭摩他的掌心以示应允。纯狐本就气血大空,何况又逆行施展护殿的大结界,早耗尽了灵息。
明赫将纯狐收入囊中,折了贡竹作杖,拄着青翠的杆竹,走进阵阵雷火。他缓步地走出偌大的阕宫,越朱色高墙,无人可将目睹他的离远。
他往东郊,距央城渐远,家家门前新换的桃符与为归人点燃的红笼灯火映照他的面颊与脚下路,不曾回首相望。
“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南阕宫中,宗筵外臣席间珍馐玉盘、交错觥筹。皇亲群臣同乐,黎民庆欢,清酒红肉,醺醉盛世浮面。殿上歌舞杂艺烁影间,奸谋佞计邪心生。
“愿新年,胜旧年。”他作揖,诚心向满城人家贺道。
入院曲径,他抬手折了一截覆雪的枯枝,寻常人家总拿来逗怀里的婴孩笑靥。
荼蘼花半败,是府邸内唯剩的花样。
浓夜寒清地随冷潮席卷,连谷点了一盏昏黄的小灯。送明赫入宫后,他总觉得今夜不太平,彻夜心慌意乱难入眠,鬼使神差地拐进内室。
叠摆整齐的锦被凉透,悬衣裘绒抵不住飘雪沁身的凉寒,连谷心下空落,轻呼出一口白气。
殿下不在,许是流连大节闹热,倒显得府内冷清。
毕竟正值年节,或许,还需得留在宫中几日。东郊荒远少人家,也不闻爆竹声,自然比不得城中万家闹热。
这般自我安慰地想着,连谷勉强勾笑,侧身环视清冷寒室,却忽见瘦削的人影蜷缩于阴角,猩红的血在昏光照下映得他本就病白的皮肤失了色。
影打白墙上,如恶鬼舞爪。
冻僵的手提灯不稳,他欲唤的话极重,吐出口的语却极轻,不知是受冻或过激,连谷只觉嗓音颤抖,巍巍地唤声:“殿下……”
刚唤出口,一阵疾风熄灭连谷手中灯焰,屋内顷刻漆黑,连谷才嗅到三角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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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中的残膏重燃,腻香遮掩屋内萦氤的腥臭。连谷见状,从袖中掏出火折,欲续燃灯火,却见一只满淌血痕的手伸出,指尖刺破灯罩纸,捏芯灭火。
指腹感一刹炙烤的刺痛,扶撑着墙站起,明赫竭力保持清醒,向来人道出真相:“连谷,我不是你的殿下。”
“我不是南阕八皇子。”
“我不是尚扬。”
连谷一怔,内心凭白生出些许喜悦,过后又得些悲凉。他分明一早便已有猜测,如今听明赫亲口道出,一面窃喜,一面哀伤,他明知明赫绝不可能带他一道走,却心存希冀幻想。
“我知道,您从未骗过我。”连谷又点燃了灯中芯,惄焉如捣,如自喃喃地哀:“去了千宁,可还回来……”
连谷清晓,他今夜是来与他辞行。并非定要回这偌空的府邸,不过是要取走些存寄的物什。
大片弥漫开的寂静衍生出的莫名恐惧压得连谷几欲窒息,可与明赫平静的双眸对视,连半点澜波也无。
他身后的黑影抛投,斜斜地打在墙上,长而细,犹如恶鬼。
屋檐踏瓦声愈大,来者凭着大胆故意惹出声响,引出正夜眠的府中人。连谷遥听见连榛的疑呓,万以安手提小灯驻在窗旁,轻声地呢喃了句话,辨不清明。
身为户连部进贡的奴隶,连榛一心攀附皇贵,连谷虽安守本分,却也曾在情窦初开的束发年岁,肖想过与心上意中人的缠绵,梦中将渗沁尽哀凉的可怜人拥入怀中,他们相依着,珍惜片刻的温存相守。
长细的影子自腰间处抽出条闪着寒光的长物,连谷看清是把缠腰软剑,心知他约莫取到了。
寒风暴虐地撕扯着屋内稀薄的暖意,明赫的剑刃极薄,锋更是极利,他抽剑一霎分明徐缓,边刃如迅疾落斩,似要破开盛世的浮表,连烂了根底的大阕朝一同埋葬进蒙尘。
万以安叩门稍急,不等应答推门入,嗅得炉燃甜香遮掩不住的丝缕腥臭。
他今夜按俗守岁,自然还未就寝入眠。
横剑身前,寒凌的厉光反照平漠的面庞,明赫常含笑的眉眼忽如淬过北荒的冰霜,一剑斩熄两盏火芯。
“躲起来。”
话音方落,三两黑影迅疾地窜进屋内,直奔他所在,连谷忙拉过万以安躲至阁架后,偷窥看暗中的剑影刀光。
宫里、朝中,更或是千宁万千派宗中的某一,不论何人,到底自负的以为灭杀之,得以除后患,擅做了蠢事。
剑影闪得极快,淬毒的薄刃抹过黑影的脖颈,血未溅人已毙。
他并不善于讲究章法的武战,但极擅长咒符术法,懂得捉捕缺漏,伺机攻人致命弱处。不论是非,先保得自身一条贱命再谈明日与手段高明与否。
当明赫夺抽黑影手中挥舞的九节鞭,锋利的软剑刺穿刺杀者的右肋,迫逼其节节败退,竭力倒地。
剧痛猛然炸绽,明赫咬牙忍耐经脉细裂的苦楚,心知黑衣死后冒出的黑气有异,捡起连谷仓皇下丢地的火折子,燃点台中冷烛。他开了窗,隆冬的寒风侵涌,促他昏热的头脑保持清醒。
新沾的血尚还温烫,满地尸骸狼藉,明赫看向连谷,咽下喉间上涌的甜腥,收了剑。
“后库的粮食,够你们三五年的吃食,府外的结界可暂护你们平安,纹有金印者可随意出入。”他冲怔愣的二人莞尔,指尖青火跃动,焚尽尸躯血迹。
“是去是留,你们自行决断。”
花晨月夕,皆如沤珠槿艳,坠欢难拾。
“活着,等尚扬回来。”
明赫的语气一如既往柔轻,却满是不确。他放下手中沾血的软剑,走出屋房,遁入无边的风雪。
万以安顿感腕间针扎般的刺痛,他翻开袖口,金银细纹的刻印隐隐浮现。
连谷见此心下微讶,也缓缓摊开手掌,同样的繁杂纹路蔓展。他忙的拔腿追了出去,迎面撞上揉眼惺忪的连榛和捂着手腕慌乱吃痛的万今安。
推开不明所以的二人,满眼的白茫,满耳的风啸,连谷终朝不见人影的狂风暴雪,应了一声。
“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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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大阕史纪年载述景安二十七年末二十八年初事,因事端恶劣,有损国朝皇家颜面,故笔墨有心粉饰简略,叙事写描仅二三句,无铺展细说。
道是景安二十八年,年前春初,歹人暗伏,欲刺。帝姬温受惊,早产诞子于坤春宫,崩血而薨,子弱夭,一尸两命,吊不及哀。
皇十女琦儿大骇,病重;后年宫宴,皇八子扬悉数诛灭余孽,大功。年一日,帝复赐之宅奴;年三日,赏锦帛绸缎、珠宝金银十倍余,封虔王,赴北翟订盟。
余事,不为重,皆不书。
7. 沂瀛畔
无人烟的边境,垂陡峭崛的崖下,明赫虚弱地靠在岩壁,以术为线以咒为针,缝补着残缺碎裂的经络百骸。
蜷身昏睡的银狐晕厥了半刻也渐渐缓过,出锁囊透气,伸着小舌轻柔地舔舐鼓突的腹部,确认胎儿无恙。
“多谢。”狐狸雌雄莫辩的嗓音响在明赫的耳畔,他低眸瞥了眼那毛黯身瘦的灵妖,便知腹中孽种已要了这千年不灭的慧灵半条命。
喉间泛痒意,他抬手捂唇,错喉不止,温血溢满指缝淌下,滴落在银狐的背身。
“这具凡胎身躯在拖累你的灵体……”银狐翻过身,前爪攀附他的衣襟,舔净明赫嘴角残血,“灵息困缚其中,朽坏的内里撑不了多久,不如借机舍弃了。”
小狐乃白泽尊下四狐之一的纯狐氏,与狼兽同合而孕,趁千宁一心扑在噩子事上,偷避着东郊行宫的修道之人,依靠南阕恭和温帝姬的遗体化形。
奈何凡体尸身崩坏,腹中孩儿、性命皆难保,不得已才冒险寻机,在年前三日南阕皇嗣坤春宫拜安之际,与传闻中身怀灵法的明赫碰上面,求援讨生。
明赫自北翟归南阕朝那日,纯狐已然寄于尚温身中,于迎礼时对明赫天成的灵息遥有所感,彼时便打定了主意。
“我知道。”
他以术法咒符洗髓更血续命,甚至不惜服毒饲蛊,只为护住心脉要紧处,苟活在世罢了。
纯狐蹭磨他的侧脸,缄默地依偎在他的怀中,不再多言。
“是我连累你了。”纯狐满是歉意道。
他为保命无奈与病急乱投医的尚温缔约,许诺将以灵妖的惑术蛊迷尚温心悦的左丞相府次子王瓒求旨赐婚,不顾景安帝忌惮与门楣灾殃,同尚温结缡。
成全一桩人间婚姻,本不过寄身尚温几日,偏尚温绝症难医,重病之下偶闻景安帝因畏忌其母族势力而诟状治罪,母族亲眷悉数下狱,判年后不论年岁,男丁问斩、女眷充妓,几近晕死。
强撑精神打听,方知是因她下嫁左丞相府,使文武两派功高震主心有反意之嫌更甚,令景安帝心生芥蒂,借宫中妃嫔揭发其母静淑贵妃下毒暗害皇嗣之举,又得左丞相府为洗清嫌疑一表忠心所做的伪证,扣上莫家诸多欲加之罪,誓将隐患尽数拔除。
尚温何其不甘,怨皇权无情,恨父亲无心,憎丈夫无义,满怀哀恸绝望之际向纯狐求援,愿以苟延残喘的薄命换得洗清其母族满门冤屈,解救其母静淑贵妃莫氏于投毒谋杀的陷害。
与之交换,尚温于私愿达成后投湖溺水而亡,许纯狐占寄尚温死后的尸首掩盖灵妖气息,化形扮做尚温,代她而活,长居偏苑,以避躲敌仇与修者。
可怜尚温投湖时已怀有身孕,生前因遭夫家构陷,丈夫无作为而情冷心碎,虽未和离然常孤身居公主府闭门谢客,倒成全了纯狐的遮掩。
“与你无关,冲我来的。”他捋开纯狐因凝血固结的尾毛,柔抚其脊背以作安慰。
话落,明赫的胸膛剧烈起伏几番方渐而平缓,他将纯狐挂在肩头,扶墙站起。纯狐怏怏地趴附,他看明赫的掌心刮过锋利的石刀,带掉大片的红血和皮肉,惊心地刺目。
病骨支离的他不痛皮肉髓骨,掇菁撷华为谋生机,也并非遂了他们的意。
崖底溪涧潺潺,发源天池沂瀛水。沂瀛周旁设数道迷境,详地难寻。他为尽快赶赴沂瀛,耗尽气力行至南阕疆界,绝崖边一跃而下,待缓醒已时至年后一日,千宁徒众言辞凿凿却无一寻踪,想必是褚清衍知晓他尚活于世,不顾他活的好坏。
沂瀛水地不属任何朝国部族,乃入千宁境必经之途。千宁境域界辽远广阔,集地更胜于北翟、南阕,与横墟、泽林、祝凰封境等隔世隐地一般,乃非世俗皇权可及,其中千山万峰,乃无数仙家宗门派别散居之地,出入并无设限但存禁制,世俗凡人进千宁全凭本事。
自古迄今,以千宁始祖少年时划疆封界为始,千宁中人皆不问出处,不问岁龄,实力至上为则,奉强者为尊。
招揽天下能人异士,收容不为世人所容者,渐分术法、刀剑、咒符、丹鼎等数种大宗,下化百千细门小别,诸业皆有专攻。
许外来入千宁者拜入宗派,允无派别者凭能才悟性自立门户;千宁内宗门子弟若无修缘或志不在此而在庙堂仕途,亦可科考任官,位及相国。
只可惜,千宁境创域万千年来,许多旧规已然今不如昔。
褚清衍曾与他相约,先至北翟再返沂瀛至千宁,目下的境况怕是来不及走完这套面上功夫。
史书记载、百姓所知,无需他操心,自有人帮他料理。
天下无藏身落脚之地的滋味不好受。明赫想着,撕下衣布作条,绑起散乱的长发,艰难地慢挪步伐,朝沂瀛走去。
褚清衍既与他有约在先,他需得守约。
何况沂瀛天池水疗医效奇,世人趋之若鹜,虽鲜少能得之,现于他而言可谓急需。
千宁境倒也是个隔世疗养的好去处。
于是跌撞沿溪前行,水米不进,无眠无休。
昏沉的教石块绊倒,栽进溪中,冰寒的流水涤洗他面部的脏秽,半凝固的血融散在水流中。淡红的血幕遮住他泛痛的双眼。
未冻结的凉寒呛进鼻中,他一瞬窒息,仓皇地撑起上身,带动双手伤痕撕裂,又漫出血来。
纯狐低低地哀鸣,温湿的丁香舌抚慰似的舔舐明赫鬓边湿发。灵妖精兽的锐敏令其感受到他目下赖以为生之人情绪的猛烈起伏和执念的崩塌。
或者,他从未有过足以凭生的念想,在世十余载,连稍许慰藉也从未有过。
他呼吸急促,看着水面那狼狈的倒影,忽然想起褚清衍,那个不曾与他坦诚相见的人。
浮动的卷面闪过,被死死藏埋至深的那些欲念蠢蠢欲动。
「代替尚扬活在世上,轻而易举。」
清晰而滚烫的念想,条条列列编织成巨大的捕网将他罩拢,于是开始拼命挣扎。他几近疯魔,掐着脖颈呕出带血的酸液。
「或许自尽,也是不错的解脱途径。」
他替旁人的期望而活,替褚清衍口中所谓的天运国祚而活,好似一个无人知晓的天大笑话,天地间唯他一人癫狂大笑,万万人皆施舍虚伪悲悯。
唇齿间满尽甜腥的血气与胃液的酸苦,掺浑着从微张的嘴角淌下,明赫揣测怀疑他所见所闻所遇,一切不过他人串通编排好得戏码,辨确他必走无疑的亡途。
死就死吧。
纯狐嚎叫声颤,靠近明赫心窝,身子一震,目露惊诧地抬头看面如死灰的明赫,劝道:“歇歇吧。”
“不必,眼下你肚里的孩儿最要紧。”
他找了个完全靠不住的借口,仍在往前走。未曾想,一路倒是无阻,悲喜参半。
沿路上,偶见荼蘼绽放正好,分明春日该轻折桃花枝,雪未融,凉风习习更甚大寒。
众生皆蝼蚁,千年过一抔泥沙,何分得所谓贱民皇贵。
不见风卷黄沙穿枯白骨,不辨杀声震天,所道悲怆呜咽,何谈乱世英筹,家国不治何处容身。
可于南阕、于皇家需容身苟存之处并非是他,而是尚扬。连破了数道扰人心智的关隘,闯过迷困无数修者的先古幻象境术。这禁制被破后又自行修补完善,破禁次数愈多,禁制愈强。
风雪又骤起,他拢紧脏破的衣裳,眺遥远千山重重,山尖处霜雪覆,柳莺不啼,沂瀛已然不远。
他本就不是南阕八皇子,以所谓的皇权尊荣引惑他,实在笑讽。阖眸自哂轻笑,明赫摇了摇头,倒不如两侧东上的红山茶开满树,暗香传度招人侧目。
小步快走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捂心气喘,迷蒙间见不远源潭,知已到唤作沂瀛的天池侧畔。
跌撞行至湖岸,双手挽袖浸入缓缓流淌的清澈池水,清凉润和的爽快酥麻地传遍全身,模糊的意识总算被刺激得清醒了些。
沂瀛属千宁境缘边地带,相传千年前,某位大能在此奇地曾施下改换时节的诀术。打量天辰,时约值春末夏至,寒春回暖甚是炎热,树上蝉鸣起,日头毒辣,与南阕境内风雪皆决然二异。
纯狐再入锁囊小憩暂歇,沂瀛水疗伤奇效,明赫伤血满身确也需好生清洗修整。
顾看四周,明赫留心确定四下无人,设下蔽屏结界,缓缓褪下残破外罩,余一身白衬绸衣中衫,脱下鞋袜,浸入水中。
血肉黏连里衣触之生疼,撕之裂痂,只好舀着温热的湖水软开硬痂涸血,缓缓剥离里衣。
淡淡血红随波漾飘开,额前沁出细密汗珠,明赫不得不剥开旧伤痂,使湖水渗沁促使皮生肉长。
湖水边渐浅,明赫熟识水性,不至于溺人。然而水底冲刷得润滑的鹅石脚踩不稳,他虽身拥术法,但躯体不过初满十六年岁的凡胎,何况病弱孱怏,加之数日颗粒未进,力竭身衰,一旦摔堕水中,恐呛口溺死。
他此刻灵体受缚无法脱出躯身,躯身若死,只连累灵体受重创或湮灭。
疗缓伤痛的明赫恐手脚失力,趁早择选了棵临水而长的如盖花树扶牢站稳,歇息片刻回力。
沂瀛水效好却存弊端,疗养后身疲体虚,需得好生静养,切不可过急。
虽常习各类花草木名形,明赫亦识不得此花树。从前与北翟帝姬同来此处便觉得这花细细小小,缺些气派,但颜色形状都漂亮的紧。
粉白色干净莹润的层层花瓣揉撰,柔美的宛如豆蔻年华的玉凝纤指,开满整整如伞树冠。
和风拂过,扬片片花瓣飞扬飘落,飘垂水中,水涟氤氲繁花雪雨。
略略呆怔,想起昔年玩伴北翟帝姬,自小长在深宫高阁,那真真是娇纵惯养的,各国供奉来的奇珍异宝任其糟蹋。头回好奇他在外游历的故事,随他趁万邦宴逃出宫去,头一趟来的便是沂瀛天池。
小茶幼年与他于宫宴相遇、驿站相识,正名翟潇,小字深清,以解潇名,乃北翟帝后独幺女,翟朝现今唯一的帝姬。
犹记当年明赫借隐术潜入北翟央城,趁正殿宫筵宴请皇亲国戚与诸国来使的闹热,偷进深宫闱庭。
彼时不过窃了颗御园中的红果,倚上高树花枝瞧树下宫婢奴仆来往却不觉异样,乐得自在地藏花小憩,不想被翟潇觉察。
那日帝姬宫装荣服、华冠朱翠满发鬓,着上胭脂淡妆,双目盛笑地仰面望着明赫,怀中揽着无数奇珍异宝,要递赠予他。
明赫本也不恼,反倒生奇。北翟皇族嫡系血脉竟为成灵末裔,此代龙凤双生灵浓血纯,竟勘破了他有心愚弄北翟宫的拙劣术法。
初遇时,明赫未与翟潇多言语,转身跑出宫去。翟潇性子较真,暗中打听寻到关质驿站,儿时常偷溜出宫,立府后更时常秘邀明赫出行同游。
翟潇素来不喜其父皇哲睿帝和兄长翟浦唤她小茶的儿名,倒是不阻明赫打趣似的爱逗她,一口一句小茶的唤着,倒更添亲昵。
说来,尚扬若入赘北翟皇室,成冠后与之喜结连理的帝姬,即是北翟帝姬翟潇。
按北翟宗礼,北翟皇女亦可继位承大统,先祖女帝后宫如云者古书中亦有详载。此番求赘南阕嫡子联姻,除所谓千宁至尊清衍尊者的授意外,也怕是北翟皇室子嗣有生变端,不得不做出此举。
罢了,旁人国事、家事,多想无益。
拾起损破的华服搭挂高棱树枝,明赫稍回复了气力,赤着身子下水依靠树干立稳,弯身舀着清温溪水,泼流到脸颊洗净泥尘血污。
涓涓干净的水流涤净少年面颊的残血,洗去路途风尘与累积污血的沉黯,渐渐显露纯净俊秀的面庞,眼角一点血痣衬的肤色冰白,妖冶绝美异常。
一把扯解开行路时从衣角撕下的捆发布条,随意挂于树杈枝丫间,拨散乌墨长发宛开,若打了个漂亮的旋,浮铺水面之上。
几缕青丝沉浮于水中,映着胜过绸白的如玉雪肤,和润面貌染笑亲人,出尘似泼墨画卷,眉尖芥点殷红,病白孱态容姿,虽艳然不甚健硕。
河面微风柔柔吹拂,吹掀一树粉白的繁花,碎瓣飘飘洒洒零落清瘦少年额间眉骨。
隐约听乡野小道行人戏谈笑语声,是清意吹动繁花遮掩住的华贵凤冠翠碧、繁雅珠络樱绦,飘摇碰撞发出青翠叮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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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来游,小茶非要他挂上树头枝桠当作响铃的华冠竟还在。
他轻叹一声。
少年静坐于临水盘亘的水下露头青石,远看恍立于水中盛开的孤束雅莲,寂寂一枝、孤芳自赏。
长指轻划着水面打圈,荡漾圈圈涟漪波,水中清雅俊秀的面庞还未完全褪去幼嫩的童稚。
明赫虽在地和由天之间飘荡万千年,尚扬生诞于南阕寒冬年节日,这副身躯皮囊才堪过十五、方十六的年岁。
改经易脉,塑形换貌。
起身而立,颦笑堪可入画。
风吹动冠铃的脆响极为好听,他仰头,痴痴地看,静静地听。
风止音隐,刻意抬手拨弄凤冠四旁垂落下的珠络,玉相碰珠,天地辽辽,悦声不绝。
「小茶选择的是你,不是尚扬。」
“该死。”明赫双手舀水,猛地拍打脸颊,用劲越发得重,意图教自己清醒些。
侧头望临溪边一树繁花,洋洋洒洒的花瓣纷飞飘落,料想何时满叔细花落尽,顿心生惋惜。沂瀛源水缓缓流淌,携无数花瓣流向远方。
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
一时,又望得出神。
捋捋湿滑的长发,他取出锁囊内备的干巾轻敷,择套洁净衣物穿扮妥当,思忖入千宁境先进城郭,得先到先前存钱币的典当铺寻人接头,用符箓换些钱财再细谈往后打算。
也不必非要褚清衍安排的人来接应。
除解结界,未迈出两步远,身后草木窸窣响动,何物隐隐靠近。明赫蹙眉辨听杂音回头,竟是一黑漆长蛇迅猛扑来。
黑身赤纹的粗壮三角头长虫游移速度快得惊人,不过一瞬息游曳至他身边,瞄准瘦细的脚踝,大张血口咬去。
明赫却瞧出些异样,临危提脚,狠狠踹中黑蛇,趁其未缓过,取软剑挑飞,落沂瀛水中。
转而冷下脸,对树后藏身之人喊:“滚出来。”
黑蛇出现一瞬,明赫察感到周旁气息微乱。应是先前使用匿隐术屏蔽气息,身藏暗中窥视,尾随了他一路。
只是此人术法高明,彼时明赫又身败力竭,沂瀛水中思紊心乱,未及时察觉。
天底下能在他布置下的结界内藏形匿息,躲过搜寻,除褚清衍外,明赫暂时想不到第二个人。
“抱歉。”
轻轻淡淡,飘渺的不可捉,更似一声叹息。宁静的如同细雨连绵于心扉,溅起阵阵涟漪。
看向树旁现身的褚清衍时,他正转手收剑,英姿撞入眼,薄凉剑锋划开凛冽的剑花,带起几点溪水轻落在他的面庞。
十三癫褚清衍,真装。明赫暗自腹诽。
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明赫只想起这句古吴楚故地合州骂人的老话,当真最符合褚清衍。
虽然褚清衍的容姿着实堪称绝世,但明赫瞧他收剑胡哨,总觉得矫揉,一副装模作样的做派。
这褚清衍该不会是以为他应付不了区区黑蛇,怕他身死,故破了隐法,拔剑打算出手相救,这才露了破绽被他发现。
登徒癞子。
半晌的沉寂,明赫横剑身前,面露不善地问褚清衍:“有事?”
褚清衍缄默不答,相隔漫天飘飞的粉白色花瓣,静静半低眸子看着年岁尚小、身量不高,更因术缚胎病瘦孱的他。
如同,眼前人是他眼中的唯一一般。
衫裳雪绸云白般缥缈恣意,藏蕴些许孤寂清傲的落寞。明赫读不懂,甚至不愿读。
有病莫在他眼前犯,惹人生烦。
那副宛如众生敬仰的仙灵上者,临水而立、绰绰仙约,高高睥睨于悲苦可怜的普世众生模样,一如古书传记载道。
荒世初,大哉北海之神,位居由天东庭,执锋理矩,领率洋海万族,仙姿绝立。
熟悉得令人生厌。
明赫被他盯得略发怵,武战非他所长,敛锋芒耐着性子作揖道:“若是无事,先行告退。”
未等明赫转身迈步,褚清衍蓦然开口解释,大有挽留之意:“且慢。”
“那玄玉京子是横墟驭兽的兽宠,其毒主伤心脉,发作极快,最克你此时。”
飞花落在少年墨云般的长发,又好似此物无触一般直直飘落,褚清衍眼看残瓣留在他发间,强压伸手取下的冲动。
明赫闻言仍背身不理,站定等他的下话。
“沂瀛水虽有奇效,但你伤势过重,疗医不过半个时辰,伤重未愈,若路遇有心之人围杀,我只怕你敌不过。”褚清衍一路随他至沂瀛,见他受苦却不能帮援相救,而今惺惺作态故道缘由。
唯因那天运所指。
知其坚韧大能,然抵不过寄身的凡躯根骨拙劣,倒是极大的拖赘。
“尊者过虑,我既能杀出南阕宫,一路破禁制进得沂瀛天池,区区小蛇,自然也是敌得过的。”少年朗声答道,侧目见沂瀛水澜波漾,细长的暗影倏忽消隐。
若非他手快眼疾将这黑玄蛇踹开,挑入沂瀛水中掩遮,待褚清衍出手剑发,玉京子必难逃一死,定寸断殒命褚清衍剑下。
下回横墟遣使,也该派个机敏些的来。
刹那沂瀛水畔繁花风吹动,盯看明赫的褚清衍微微一凌,略握腰侧配剑。
“尊者手下留情。”明赫拦在褚清衍面前。
“那玉京子乃我旧友之宠,生性有灵,对我并无恶意,”明赫收剑入锁囊,回看褚清衍,眉眼带笑凑近道,“还望尊者放他一条生路。”
褚清衍仍欲斩杀,诞灵的本命渊渟剑却于识海哭闹不止,欲挣开控术,违其号令。
正大诧存惑之际,唯见明赫逼近道:
“就当我任性妄为,悯怜无端,此后祸殃,我一人承担。”
往后数百年变迁,再兀自回想遥远流年的一亩,褚清衍亦不禁笑染唇角,将债孽追溯至曾于沂瀛天池初见。
一轮一回,普生大众,宿缘无尽,天命难捱。
需真心承认,令人心窒的缘劫,天道定下的不灭缘,相遇为注定的因且果。真假虚幻,大道三千,人人道相见极为缘,可真看淡否。
8. 辟山孤
甫随褚清衍一入千宁境,即见三十余位千宁个宗掌教大能作揖参拜,竟咄咄相逼明赫出面。
褚清衍当即阴沉脸色,未有多言,宽袍护掩住身后的明赫。不等明赫探头看热闹,施法瞬移至勾予山其清修洞府内,向明赫解释众人皆为千宁境至高道仙盟人,皆是全境知名的诸宗大能,此番所为他并不知情。
“你要是真许了我尊位,这些掌教前来接迎,也是合乎礼数的。”明赫嘴上满不在乎说笑语,并非真不知那三十来人孤自前往沂瀛以相迎为由堵人的别有用心。
“道仙盟三十余人尽数出动,是给足了我排面。与其在这与我解释,尊者不如好好查查境中是不是出了内鬼。”
褚清衍不善言辞狡辩,老实交待他遣派手下弟子传蜚的虚言。明赫瞧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清灵间竟有些憨态可掬。
后悄悄见过沉睡中的尚扬一面。明赫在灵池边望,见木傀寸裂烂腐,缄默一瞬,便与褚清衍告别。
临下山前,褚清衍问他,可否有养补尚扬魂魄的其他更好的法子。
明赫颔首,径直下山去,不想与褚清衍多话。
千宁境虽多修各道徒众,万千年百数世族盛兴败衰迭更不断,纵然先祖威名扬世,后嗣难守家业易主,无机缘天赋修道之根,落为常凡。
既不得传承踏入修途,千宁境出身者虽有出俗世帝朝沉浮官场、高登庙堂之众,多不愿迁离苟安之地,受外世离乱苦,宁可在内供奉上宗,盼有朝一日重崛而兴。
如今南阕官至左相的世家王氏一脉便与千宁境朱华门王氏一族同宗,概是因左相其祖不通修行道径,志在俗世功名,故入俗世南阕朝闯荡。
不愿入世亦与仙道无缘之众为谋生计,寻临近山门庇佑,于山间平缓地聚集而居,生息繁衍,竟成邦城,商铺贸易、瓦栏酒肆等平日常见街面齐全,成收容无慧根凡士的好去处。
亦有无数无门无宗散修术士入守城大族门下为客,供其吃喝,谋财赚物,行事自由,好为乐哉。自然也有教授族中子弟各道微末门法,寻天资卓越者传术,若日后徒子得大宗青睐,亦自可扬名一二。
每年春三月各宗各派开门纳徒时,若可过宗门核考,按造诣入宗专研,拜师学法,修得更深大道。
各城之间财贸相通,以统一通元为财,便是褚清衍所居勾予山亦不能免俗,购物所用必为通元,与俗世凡朝无异。
杏林地远,悬山颇数,路间驿肆,明赫拿咒符兑了些通元,给足药钱留纯狐疗养,碰巧杏林医主林丈青外出,未能直接与见。
他孑茕返折。从前十五年,千宁境的疆域境内他不曾随意踏足,虽略有涉闻,偶入存财,但境外禁制乃愈破愈强,唯有千宁境内门人身刻铭纹方可出入畅通。
偏遇千宁境近些日繁多云雨,折返途中行路擎伞驭马,于长年无修的泥泞古道行进的迟缓。
褚清衍曾邀明赫留居勾予山,遭其婉拒。明赫想既褚清衍耗费心思为他谋得显赫虚名,他自然不能辜负,必得开辟山门,自立门户,才不负盛名。
之后,他便将仙木槐傀中的尚扬接来。
他行过平秋山,见千宁祖主殒身弥留际曾刻于其居所山脚磐石。十六字,剑锋厉凌,古字难辨。
千宁无主,诸山万峰,所属为谁,旦凭本事。
时至现世,千宁境千山万峰少有无宗无主之所,自古战秋集一役平复,唯祖主亲设道关的平秋山与古剑窟所在的平集山尚为罕迹孤山。
据境内通言,平秋山禁制重重难破,近千年间胆敢贸然闯山者皆丧命无还。百年前,千宁境顶盛强的宗门才俊百人曾联手欲占,遭幻境迷心乱智,仅三人重伤竭力而返,被救于山后崖下乱石间,皆昏厥数月而疯癫,至死未曾透露山内所见。
平集山因乃古战遗址,数百深暗窟洞内封万千柄上古名武灵器,或缺残缠咒或埋藏其内,尽是咒念噬人的禁物。
古战场亡死各族百万余众,阴雨天常闻哀鬼嚎哭,雨落汇流沉积处皆如血水般殷红,百剑千器生识蕴灵,厌生人护旧主,无敢擅往妄动者。
诸山平地城铺酒肆暂歇,明赫细打听了,人皆见惯,道谈资不新,老旧得不值,他偏生趣。
今既需长居千宁境内,自然要个安身所。但也不愿投名哪派哪宗,惹来满身的桎梏规矩。
不如自立门户,行来惬意自在,也符合他日后在外与褚清衍同尊的虚名。
做戏也得做个全套,陪他演到底。
这般想着,明赫行至平秋山下,稍留心观了一观。平秋山,一山称统十七峰,一峰更胜过群脉绵山,禁制十六道,道道杀心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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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日夏冬日斡转,春寒芳菲赘累,朵朵压枝低,雪顶翠绿,漫山遍延。
勾予山腰东南暖风胡乱地闯入发间,临夏炎,平秋山下雪霰簌簌,草枝木枒雾凇沆砀,入目萧瑟象。
少年郎拢袖,唇瓣张合间,连过十六首道留存千年无人解的禁制,竟真辟平秋山门,于睽睽众目之下径直往主峰去。
“这后生要做甚?”人群间看闹热的鹤发老者问了句。
吵嚷的众人各怀叵测,不好回答,仅一青年人摇着文扇,不明所以地回了句:“辟山。”
“而后扬名。”
渐拢来的看客观者惊叹之余,存侥幸后脚御剑随跟,待皆遭禁制反噬坠地,方觉平秋山识主辨身,禁制仍在,与境外禁制一般,破后自补,愈发悍强。
群门龙首收讯惊震,纷纭揣度。传闻平秋山十七峰皆藏祖主聚揽的高妙术法、异宝奇珍,世门宗派虎视眈眈已久,甚有联手意裂分,分羹咀肉糜。
千百年明面相制未动,暗里操举破禁法不得成效,而今一少年辟山有成,虽面上恐无光采却都揣着招揽的念头,又惧少年强悍,门户自立,遭拒闹笑话,皆遣用暗线埋伏山周外盯察。
着人查探少年身份来历,方知境内无人识得。名扬千宁全境,人皆猜其乃隐世大能、圣哲高徒,或凡俗异禀者,均无定论。
传至各宗掌教、大能处,便心有了然。
定是宁央宗传言数月,那日沂瀛天池畔,尊者褚清衍亲自接进千宁境的那位少年。
正欲遣人试探明赫虚实,却忽得千宁之首褚清衍秘传音讯,召各门各宗掌教于勾予山一聚。
一言慑众,纵使心有疑虑不服,也不敢言,只低眉卑颜地应允,奉平秋山主为尊。明里传令各峰弟子以其为新尊,暗里各打算盘,必要试上一试。
破得平秋山禁制者,拥揽无尽至宝,自可独立门户,乃至一方独大,若是辟山者无能,分一杯羹汤,并非毫无可能。
唯腌臜莽流闲碎闻谣,道是瞧见众派同尊的褚清衍下了勾予山,莅沂瀛天池亲自将这少年携帮入境,众仙门弟子心下更生出几分忌惮。
那日辟山以后,不止仙山修行的宗派,平坊栏瓦肆栈间亦乐道,诸众传那面生少年郎,不过十五六的模样,含笑踏进平秋山门,动了那近百年再未有人敢碰的禁制道。
直至大年正月不过十五里,以尊者褚清衍为首,千宁境道仙盟大能三十余众、诸宗各派千百余门,联合拟文,昭告千宁全境,称新平秋山主乃遗世师祖,奉其为尊,同千宁至尊清衍共称千宁双尊。
谣谶传更盛,道许是古役生还,枕山栖谷、餐霞漱瀣的千岁尊,寿与天齐,霞姿月韵,鹤骨松姿,貌少如桃夭李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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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是褚清衍干的好事,没传得那般神,莫听那帮人瞎胡诌。”寒雪凛冽中,明赫着身青雘绸锦长衣,肩披鹤氅,抚去掌心的残雪,温凉的手覆上颤巍抖雪的枝干。
“山下众群的谣传,都无需在意。我要是有那般的神通,早不梏限于人,自在地逍遥天地去了,何必留在千宁,遭人摆布。”
平秋山十七峰各有建筑,战后重缮留存完整,用具齐全,又因禁制护守,土尘不染,山占辽远,奇珍兽禽、罕花稀木倒生得蓊郁。
十七峰各有所奇,明赫几番思忖,最终择居苍括主峰。时值开春,前日还落了场碎琼乱玉,满山全峰的素裹银装,林寒涧肃。
晨曦清寒,盘虬高树枝叶亭如盖。弃华金冠不戴,墨发绾起,固以戴白玉长簪,铅华淡着。
拢净矮枝雪,明赫静听老树叨念。桃树精萌芽至今已五千载有余,尚非山中最古之树,近五百年才得灵识,尚无法化形,长时无趣。
同为天生地养之灵,桃树凝精虽与明赫这等天成之灵不同,然明赫亦愿稍助桃树精一臂之力,掌覆枝干,通畅其内里灵流,道:“等雪融繁花期,你便可化形,到时便可与我常做伴。”
绽苞称繁花期,常为草木花卉之情期,成灵草木若与恰期内侣伴欢合,可结果生实诞育后嗣。
桃木愉欢地摇颤满树枝杈,落了他一身散雪。
“阿夭,”他无奈地莞尔,拂净鬓间肩上鹤羽层余的细白,轻拍了下桃树枝干,“别闹,乖些。”
赐桃树以华夭名,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美意,祷祈小桃灵葆华实,得遇良人厮守。
“待我明日接小纯狐回山,你与他再玩闹。”
前日,他收到林丈青传信,说纯狐已无大碍。
峰山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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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朗朗,倏忽间,明赫笑止容清。
朝山门向眺,陌人造访,来者槌击置设主峰苍括的见叩山锣,急而促得连敲三声。
自他拥据平秋山前,明赫料想定他宗别派的人来寻,凡有首位,后必聚群而来。
然各派推搡,不愿做出头之鸟。明赫乐得观戏,故照千宁境各群山之例,早于正山门外置了音达苍括峰及其余十六峰的见叩锣待客来。
“寒寻芳请见。”
他得平秋不过三日,竟有人如此早的胆大上门。
识念延展,触及山下一男子,身量高纤,装服袖大,边云门竹绣,缀以点星红萼梅,腰佩长剑,不似往昔落魄,倒像是个千宁境哪家大宗名门出身的世族高位子弟。
三日里他闲来无事,遍走群峰,打探了些消息,嫩稚的木灵花妖、育诞心慧的走兽飞禽与游鱼,晓知的无外乎是千宁境诸宗制衡,质材辈出等。
明赫不以为意,放寒寻芳入山。
寒寻芳上了苍括峰,于无风的厚雪中,见着了那些平日自恃清高的修士嘴里传得神之又神的新任平秋山主。
深深凝视面前清傲如云者,风过草木沙沙,落雪簌簌,似情郎俯身耳边低语,耳鬓厮磨缠绵。明赫侧目,扶枝倚干,似在静听些什么。
寒寻芳礼数周到,垂首低眸,心里却暗暗惊于面前少年络脉中全无灵息走流的痕迹。
从前,起码三年前,还有灵息走动。
两者相望,恍若故人隔世,一字未出。
单遥望一眼,寒寻芳心知,目前之人,既得了平秋便守得住平秋,既敢放他进山,便杀得了他。
那日他在山下,与人群相凑,亲眼见明赫辟了禁制进了平秋山。
紧握住的剑鞘里长剑嗡鸣不止,金铁裂断的崩音犹如哑者的啸哭,平添悲哀。
细枝弱干迎寒而绽成的小朵紫红花,雪压得窸窸,落簪在鹤羽暖绒和鬓边眉间,落脚地压雪融水的冷湿渗进长靿,与雪惹得他脖颈背脊一缩瑟。
明赫拢紧肩上厚实的鹤氅,直觉的大寒天冷,他瞅寒寻芳腰侧佩剑,徐徐地笑开:“你也知道我剑术不精,只是勉强能认得你的剑,你要是想跟我比划剑术,平秋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寒寻芳一凛,心如槌击,激动得道不出话来,压根没听进明赫话里暗指。
你既然识得剑,那可还识得我。
明赫之所以认得那柄黑魆魆的残剑,唯因此剑是他曾数次裂断重塑再炼的古剑,是前些年他以小童的身份,偷偷潜入合州拍卖堂寻得的罪证。
剑出鞘刺来极快,不讲求什胡乱矫揉的花绣招式,一板一眼的陈旧乏味。倒是比褚清衍直截了当许多,他两厢对比,暗自想。
明赫略一侧身避过,手覆腰抽出藏软剑,抵挡劈剑横攻,沿顺其力道挑剑开。
锋刃相撞、金铁相磨的锯拉尖利捅刺着听户,寒寻芳暗自微讶,顺势抽剑,连退数尺,划出厚雪几尺,收势堪堪站定。
明赫亦不乘势前攻,捏尖曲弯剑刃,软剑身裂纹细密深纵,微芥的熔钢铁碎屑如鱼鳞层叠,受惊似的寒毛林立,轻用劲即断为数截。
碎剑落坠雪地,化成齑粉唯余凹砸坑。明赫随手将断剑丢弃,目光凛冽地看向那个宽袍大袖同他比剑的寒寻芳。
那一剑,寒寻芳是要杀他。
“我不通剑法。”明赫装作无事,朝寒寻芳摊掌,显出两手空空无物,“剑也比不得你的。”
“弄坏了我的剑,你得赔我一把。”他的语调淡极的调趣,没准话的随口提,倒也非实意真情要他赔付。
不若谷里汩汩的清水,所示却芜杂无秽。
许是霜席雪交的寒天,明赫冻冷的唇淡得无殷寡白一点,唇齿吐息,白雾绕绕氤蒙了他清昳的目眉,冽得似凄神寒骨的寂寥方潭。
寒寻芳收剑入鞘,屈膝奉揖,捋平心绪,恭敬道:“寻芳多有冒犯,还望平秋山主恕容。”
经一招两式的探试,寒寻芳丝毫不信明赫如今不擅剑术的推脱话辞,自顾自地跪倒,双膝沉陷累雪,递的是副敬恭谦顺的认错样。
从前他不擅长的,如今或也已精通了。
“求您留下寻芳,寻芳此次来,是想拜入平秋门下,拜尊者为师。”
那一跪骇得明赫一颤嗦,他本就不悉千宁境的陈规旧矩,又听他唤道尊者,便知褚清衍好事做成。
清嗓错喉几声,别眼瞄见枯蔫的华夭,嘲了句无用,拔脚迈上殿外廊,头也不回地丢抛一句:“平秋不留人。”
“大寒天冷,平秋不比他山暖,快回家里去吧。”
9. 叩寂门
午里苍括峰巅的雪落得愈大。
明赫倚着棂窗,满目山野数寸白,想起从前在北翟为质,红楼艳阙的凛冬里,难得的暖阳烘醺得人醉,算不得寒天的白昼,雪霰悉悉。
平秋苍括峰高,峭崖断境割裂山痕,斜倾悬壁上高耸座参天楼阁。明赫掀起沉甸的眼皮子,掰断窗格间下坠冻结的冰凌,塞入嘴里嚼着吃味玩。
许是昨夜淅沥冷雨,又许是晨早化开的露霜。
索然无味,只吃个牙冻嘴冷。
廊旁的燃炉暖香冉冉,温腻的烟熏得明赫稍些昏沉。似没有缘由,他入千宁辟平秋,仅是顺遂褚清衍的谋划,更是意外察觉觉平秋禁制与他自成的术法似类,自是无收贤纳士的打算。
三月春,各宗开山收徒,褚清衍跟他提起过,一身本事由人代代相传,他觉得是好玩的。
但噩子,自然与人交集愈少才好。
然平秋而今势薄人寡,褚清衍有心同道仙盟传扬的至尊之名在外宗他派瞧来,多少名不符实。
平秋山门到底是得留些合适的、有缘的。
扬洒的漫天雪,紧满地落,落在寒寻芳的肩头、鬓边和眉间,敷了他满身,白了他满头。
要问明赫心狠,他确实心肝如铁石般的硬,水浸不软,火烤不烫,好似情意绵绵,实则无情最是冷清。
连他自个的命,他亦不甚在意。
寒寻芳也偏认死理,他知明赫确不擅用剑,筋骨弱孱,劲蛮缺足,不悉剑式,剑意曲柔,刃风无铩,确是武战不精。
偏明赫易如反掌地阻下了他的剑招。
他苦等,等那饱谙世事凄苦人的一瞬心恻;也哀求乞盼,求蔽身之所,盼大道圆成。
明赫虽心狠,他武战不精却精妙符文咒术,擅通描篆画箓,他眼瞅着寒寻芳僵跪在暴雪淋下欲厥将死也不惧。
寒寻芳纵被冻得离魂,阴冥不知好歹的活无常、死有分双鬼已引他半步进阴冥鬼府,明赫亦能箍留他半截身,救活他岌危的命。
大不了,用禁术将他踏进鬼门关的那只脚剁了,再拉回现世。
可平秋现今只他一人,尚且不论虚名真伪,一派山门既无弟子门人,又无宗师大能,内无规划,外无照应,虽得褚清衍一家之言承认,终究是抵不过存世千年的名门大宗。
平秋山禁辟前,寒寻芳应是已于千宁内隐居数载,辟山那日动静闹大,故人再逢也无有异怪。
寒寻芳实力不菲,根骨绝佳,剑道造诣匪浅,既已逃出生天,千宁境内不以俗世出身定贵贱,自有大把更好去处,他又何故非得留下。
实在想不通,他所图为何。
雪落停,重阴后难得冒现的日头斜挂峰上,明赫缄默盯着跪在雪里的寒寻芳,眼梢纹遍绮艳的殷色,静然地掸去落袍袖的零孤寒酥。
山下叩山锣复振响,隆声发聩幽幽遍及全峰。
明赫撑窗沿站起,扬起双臂,十指相交,疏肌松骨,抽了懒筋,合了开窗,步下阁去。
不速之客,接踵而来。
收聚散发的识念,明赫定睛看是熟人杨和仲,提着礼笑盈盈地踏上山阶,其身后随跟一姣丽女子,左右盼顾。
应如少异族服饰,紧扣长颈的璇红短衣缝兽绒遮躯,络纹牛鸟双神兽图腾,破裙四瓣,露腰显足,额前悬着颗渗血红的半月石。
墨髻高盘,殷玉瑚红簪摇坠,手腕脚踝佩金银交环,行止微颤,赤红九节软鞭缠腰间,柄缀以银铃烟紫穗。
肩若削啄,秾纤得衷,尚武之女,劲韧双绝。
再看那蚩族红女赤足踏雪登峰,途路寒意钻体,阁前楼下,跺脚直跳,抱着双臂因寒哆嗦着怨怼杨和仲。
“这山阶也太长了。”
明赫远远听见那女子的抱怨声,哀叹:“一个个的,真教人心焦。”
踏阶上苍括峰见着明赫,杨和仲依照礼节作揖,将手中物递予明赫,复从存蓄囊中取出好些珍礼献上。
“我此番前来,是代杏林医主林丈青及各医众向明赫山主贺喜,恭贺山主开山立派。”杨和仲虽随褚清衍入世行事,但仍师从杏林医主林丈青,前些日子是被其师父丢去俗世历练。
“日后还望山主多加照应。”
杨和仲场面好话道尽,拉着别扭的李修篁不情不愿地行了礼,明赫也不推拒,收下礼品,接待两人。
却也不忘驳杨和仲一句:“开山是开了山,立派、照应什么的,是大伙说笑了。”
稠浓深灰的云重,明赫觉着不过几刻又要下雪,温煮了热茶,先饮一杯涤暖了身骨,端口白瓷青花碗盂,依身底廊凭栏处赏雪。
杨和仲也觍着脸,讨要了碗热汤小口地啜饮,唯顶怕冻的红女李修篁披着问明赫讨来的大毛氅,蹬着垫绒高靴,握壶重汤温过的烈酒,喝得微醺醉,晃摇地在雪地里围寒寻芳打转。
“听闻山主于勾予山城兑出的咒符已抬出天价,流至各城大宗手中,功效奇佳,早已是有市无价、一符难求,颇受追捧。”
杨和仲常端着笑盈的眉眼,说着折衷的好话,葫芦里卖的药、打的算盘诡秘多端、不清不楚。他惯唤褚清衍为尊者,唤明赫山主也算恭敬。
好歹不再喊他殿下了。
“不过是瞎画着玩的涂鸦罢了,和仲若是想要,我这里多的是,你待会随我取几沓带回杏林,算是我的回礼。”
明赫喝口热汤,瞅着雪地里李修篁正打转。
如此一说,杨和仲也不便再问。
李修篁缠着问寒寻芳喝酒不喝,见他面色惨白、双目紧合无动静,摇着寒寻芳的肩,大着胆子推了他,硬僵的躯体失衡,坠淹进没膝的积雪。
“山主,这人冻僵了呀。”李修篁高喊着,嚎啸的狂风打散她的娇声,雪飘进她的后颈,惹得她惊呼不止,连忙跳离桃树荫。
李修篁其人声媚媚,上平秋山前已到勾予山闹过,非要褚清衍收她为徒。褚清衍在世千年只曾收过一亲传弟子,那弟子意外身死后再不收徒。
李修篁退而求其次欲拜入宁央宗门下,却因褚清衍授意被逐出,自是不解勾予山与宁央宗皆不愿收她,反转教她往平秋拜师求术,称作所谓福赐,故怨声载道地责杨和仲这领路人。
上了平秋,杨和仲同明赫借了大氅和高靴,这才努着嘴接过,瞧着明赫容生昳丽,真有至尊般神清骨秀、阳煦山立的姿貌,心下怒减下大半,在雪地里堆雪嬉冰,暂且消了气。
明赫不答李修篁的故问,但知沂瀛遇褚清衍与杨和仲报信定有干系,问杨和仲:“和仲此番叩山平秋,究竟有何事,不妨直说。”
“有人爱符成痴,慕名而来,”杨和仲捧奉碗体,轻轻吹凉,“似我尤喜幻法,故总多有叨扰。”
残细寒琼落飘碗中热汤,触即融消,杨和仲晃摇碗身,腾腾白热弱减,趁温热又喝一大口。
“你师承杏林,心却不在深修医术,寒小子分明用剑颇有造诣,偏要文符。”明赫自顾地念了遍,顿觉这谎言浅显可笑,“也是,人各有志,心不在此,也只是白白浪费了天赋。”
置放白瓷碗盂栏上,明赫瞅看浅水热意散尽,凝结薄冰,附了句:“还偏带了个蚩族女来。”
“平秋名扬千宁,山主威名在外,千宁无门无派流者甚多,叩山者不论是拜师求学或是其余别的,来的只会愈来愈多。”
闻言见杨和仲眯眼蕴笑,仿佛早料明赫一向心软不耐缠,动了心思,故而避芒不碰,慧黠地转言而论。
说尽善诱的好话,眼底的算计却不掩。
“春三月开山日,山主还是早做准备得好,多留几个可信的人,有小害但得百利。”
他倦得与杨和仲推就来去,敷衍地应付:“三月还早,不劳和仲费心。我向来孤身一人,过惯了清寡日子,谈不上什么大利小害。”
转看向隐身于银装,停歇树梢好些时候的白鹞,明赫握了把雪,在手心捏凝成坚硬的冰凌,朝白鹞脚下的树枝打去。
雪爆枝断,雀鹞受惊,扑棱长羽,振翅腾飞而去。
褚清衍这厮,当真是有恃无恐,监视他竟明目张胆。寻常非平秋山内的鸟儿,若无仙法加持,如何能进得来苍括峰。
“如此,倒是我僭越冒犯了。”杨和仲朝那飞逃的鸟儿望了眼,苦笑着会意致歉。
蜷裘羽中,畏冷的明赫侧目看到硬直晕躺在雪里的寒寻芳,仓皇救命的李修篁竟欲拿热酒浇头。
杨和仲见此景朗声大笑,明赫连连扶额苦笑。
寒冻未解,热酒浇头,这姑娘是要害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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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予山陵峰,白翎鹞雀惊魂未定,展翅盘旋,栖于横枝,朝看坐于壁廊的褚清衍,尖喙吐人语,惊惶未定地禀道:“尊上,尊上。”
云里归尚不精通人性,不明白为何平秋山主早发现他的行踪却任由他监视,纵使出手也不过打断脚下停歇枝头,吓他一吓。
虽是警告,好歹未狠心下杀手,仍深有余悸。
殿侧屋旁修栈廊,正对直垂峭陡的悬壁,壁质如温翡光翠,光洁如镜,直切深渊不见其底。
面壁端坐者雪衣如玉,墨发如许,闻音未动。
云里归啼鸣高亢,荡回山川。
“平秋山主暂且留了寒寻芳,杨和仲、李修篁二人待了片刻被驱了出去。”
天水碧青般的灵波漾遍周身,恍如月魄之色的波澜环绕流转。褚清衍捏诀敛息,半睁目光落至云里归雪白通身,一掠而过。
长呼浊气,玉壁无草木扎根盘踞,曲面映照俊逸貌容歪扭。上额大放,双目小缩,鼻翼宽拓,下颚长拉,似撕开姣好的清俊伪面,露出底里的脏丑。
“寒寻芳入千宁意图不明,又与噩子有故,既引他往平秋,该多留意些。”
“和仲心生障念,一日不除修为难进,既他执意要与噩子亲近,便由他去吧。”
静视虚空命册半盏,褚清衍不禁探手抚壁,恍然惊觉,静神探知,若非寒寻芳厥晕,噩子亦不能留他。
“至于蚩族女,待三月开山,各派收徒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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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平秋一试,莫把他逼狠了,一切皆随他心意。”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犬狗恼了尚且跳墙,何况明赫,若是真与他两相敌对,生杀之下,褚清衍不觉得能在明赫手底下讨到好。
到底收徒一事得明赫自行定夺,若能得其术法相传,对俗世天下乃至千宁全境而言皆大有裨益。
云里归如走水石剔透的瞳仁照进褚清衍一贯漠淡样,仰颈长啼,振翅击拍翱远。
雀鸟儿心底有私,未能将疑虑问出口。
褚清衍惯秉着悯人悲天的心思,却必择出一人承担全部因果,定下牺牲,过于自重而轻看旁人。
这些,褚清衍都清明地知晓。
是他一意孤行,硬生地扯动因的丝线,缠挂明赫,绕围层层圈圈,无数细密的因种聚归一体,来日结出的果硕累满身,甸甸叠叠,终有一日拖垮其肉躯,泯灭其灵。
还得说服他道一句,心甘情愿与值得。
确是伪善至极,确是对明赫不起。若是可以,他愿偿还,却又思虑顾忌过多,唯恐偿还不起。
此番亲自下山入世,意图挽救南阕于亡国危难,应灭世祸灾。得天命指使,受天机限制,因一诺必得助南阕乃至俗世渡难,而不得干涉过深,弄人造化中唯走一步算一步,做顺水推舟事宜,皆看祸福。
步入屋内瞥见俗历,褚清衍忽才记起,俗世节令正月后、南阕年节期乃灵入凡胎夺躯的厄日,即南阕尚扬的生辰。为质北翟十二年,南阕几近一年,再至千宁境,大概未庆过。
也不知明赫的诞日生辰是何朝何时。
如鬼使神差,他打开密阁窄匣,将牵引明赫一缕魄灵的感生玉置于手心,细细查看一番。
黯淡莹莹,不甚光亮。
明赫想必不大在意所谓的诞辰。北翟十二年无问津,第十五年头,南阕宫中盛宴却遭围杀的十六岁生辰,恐怕也是无人上心,草草便过了。
南阕宫中因其噩子名而人心惶疑,无人记其生日辰时,更不愿招惹这活阎王。
昔年稚子,一晃风发意气,十六少年郎。
他一人度日,想必也自在过了。
为现世延命续寿,明赫饮药毒身入蛊,使诡术异法强通脉阻络碍,大幅补改凡躯容壳以应适其魂,自然不能求天成灵的魂魄如何光耀。
故体躯颜容与尚扬本应生的样貌相像甚微,纵在世招摇亦无须虑愁。然因躯身所限,想必所现也非完全其实貌。
若发肺腑,明赫如今显现其魂样貌,确是世间罕少的绝艳。尚扬虽承父母姣容,仍是远不及灵物天成之姿。
实际初时,南阕嫡幺子并非容魂的良选,根脉塞堵天资偏底,因父衰母养不足,筋散骨脆、身孱弱多胎病,实不合天成灵物之行脉走络。
偏偏昔年千宁千挑细选送去南阕朝宫中,那位可孕诞灵脉血裔的皇贵君已然薨逝,徒留早诞的一子二女皆年岁大了些,已自生灵识,不好再夺。
俗凡人族的肉灵本不可分,肉死则灵走,灵走则肉灭,故人亡入阴冥,投灵再生肉躯,灵肉紧合,二者绝不可离分。
与俗生不同,天成灵物生无实体,以魂或灵为源,入世往后自按需修躯塑身、显容绘相,确准合符灵容脉走。
明赫应实为天成灵一类,尚扬之魂因不敌天成灵而强离本肉躯,存世十余载早应殒灭飞散,千宁境大成者百余倾力挽救,方藏灵于傀道大成所制的仙木槐傀,借杏林玉池仙液缓养,暂骗瞒阴冥,不至散魂。
南阕若气运强盛则延续百世,不惧北翟与藩属部族,双朝鼎立,噩子为气运所集,太平昌隆、万邦来朝也便罢了,无需他虑;若国衰祚薄,恰逢噩子降世,纷乱遍地四起,外忧内患、祸灾接踵,灭亡难以避免。
鼎世浮相既破,天下乱像在即。
思来想去,噩子一人死,凡躯一具灭,成全大局,实乃上策。
正匡国运,破除灭世,化教厄生,顺应天道命,各方交易互相契,干涉噩子一生浮萍断梗,他不得不做。
只是其中出了掌控外的大差错。
明赫驱疾破病过猛,急需温养百骸。褚清衍本以为明赫先赴杏林求医是为旧伤病疾,一路暗随,未料林丈青因故外行未在,他竟拒了杏林医者的疗医,单留了只孕月尚未足的纯狐慧灵,稍滞片刻便往平秋去。
东郊行宫隔屏一面,二人口舌之争。本愿少年皇子性情骄横无理些,十二年孤苦客身他国,无人问津,怪不得他城府沉深,性子难测。
诞而成仙灵续数千年,与他般得道自然之人,心性皆已然超脱无物,清冷寡淡,不受尘世繁杂纷扰干搅。
褚清衍看着手心那布满细密裂纹的感生玉,不得波澜地将其放回阴影暗屉间。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近几日一静下便满脑子思虑明赫事,杂七杂八,无甚条理,但凡与他有关联的,凡尘俗世、天运名册,浆糊般混淆地塞满思绪。
世人皆闻至尊清倨,不坠红尘。
实则也只不过,道是如此罢了。
10. 花露朝
过几日的元夕前夜,平秋雪融了些。他温了盅薄酒,院里廊下依躺摇藤椅,重衾还觉冷。
窝在暖衾裘内,耳珠蹭着密细的绒尖,浅玄青的眼怠倦地匿长睫下,明赫朝寒寻芳喃了句:“上元好日子,你该回家去。”
各方山城下燃放爆竹的烟火气漫了全境,明赫若高临危楼也能望见迸绽的雷火,映亮黑寂的夜空,亿万的光点一瞬熄。
红炉雪一点,教寒寻芳拨净,执了盏他亲制的蒺藜灯,挂雪树梢,捻指起火点着纸笼,烧灯续昼。
寒寻芳甩手灭熄尚掌控不佳的凝火,灼灼红光迎着稀落的飘雪,端了个沉香炉。
“我不走。”
拖病苟留了六七日,面对明赫直言的咄咄逐客,寒寻芳竟显得无措,不肯道明缘由,依旧不肯妥协。
他怎么遗忘了,这世上他哪里还有家。
原先入千宁境便是为了寻人。见了明赫,寒寻芳万般不愿走。
烬灰撒的满地,夜色遮春,漫不经心地踏碾,他上了廊,立在明赫侧前,偏静立地堵在那儿,玄黯的瞳子透着点悲喜。
“正月里夜凉,不想落病就赶紧进屋去。”明赫也知寒寻芳性格固拗,自觉像婆妈似的唠嘴,站起直腰,拖着藤椅推门。
睇眄明赫唇间薄红一抹的艳色,寒寻芳赶忙挪开目光避躲,想要问恙,不知如何言语,闭了嘴。
后脚紧跟进了阁屋,悻悻地补了句不知所谓的话:“又要落雪了。”
长踩雪地,薄寒粟洇晕开足蹬的笏头履,垫的暖绒湿漉,氅裙袴服皆是熏暖的新换衣裳。寒寻芳先前跪雪里冻得僵冷的对襟直裰被褪下,悬于屋内架上,瓷熏笼里燃的苏合温香雾烟缭缭。
“是啊,要落雪了,天寒地冻,你还非要待。”
明赫自顾怨道,绷着脸往寒寻芳的怀里塞了壶器,其面弯弧,其腰曲,浑然正圆,状如罂缻,烘烘得发热,暖的寒寻芳一怔,暗喜地抱紧。
大雪若封了山,冻伤未愈,寒寻芳知他瞧着漠冷实则心慈,想着暂且多赖两日,温养身骨。
寻个契机由头,顺理成章留下。
思忖几番,欣喜之余,也只弱弱地道出句:“多谢山主挂怀。”
明赫颔首要他早些歇息,嘱他合严里门扇窗,秉端烛台,手中烛火明晦,黯淡浑光的烛芒跃动不已。他目送明赫绕梯登楼,落寞地转身离开。
远远的,听明赫寻唤那银白的狐。
杏林将养小十日,林丈青归来后特传信于明赫,道纯狐虽无性命大碍,孽胎在怀,若寻不到那狼青族的负心郎,仍旧无法根治。明赫只好暂时将他接回平秋,每日滚雪,倒是自在乐得。
唯明赫忪倦,整日怏怏,一日三回就着褚清衍授意杏林制的丹丸,稳续着衰薄气血。
那到底是什么功效的药丸,到底是否有用,明赫心知肚明。
阁楼高处,明赫扶榻微微喘息,两声呛咳抑着喉间翻涌的腥痒,硬生生地咽下。
如溺毙者生前无谓挣扎,腥血沾染唇瓣,他喘过气来,捏帕拭擦净污血,丢进漾水的铜盆里。
“阿难当知,若用钱物,或役其力,偿足自停,如于中间杀彼身命,或食其肉。”
纯狐席地而坐,懒倚着架几案,手捧着大页雕版印的楞严经低声地读阅,嗅到血腥,顿了一顿,复而念道。
“如是乃至经微尘劫,相食相诛,犹如转轮,互为高下,无有休息。”
纯狐锐敏地听着水漾踢踏声响,玄里透瑰紫的眸望向明赫,长睫下溢开淡影,嶙峋瘦骨衬得愈发枯槁如北秋草木。
合本置回案,狐族一贯噙假笑,扶着微凸的腹肚,倦怠慵慵地傍着暖炉:“外头那般冷,劳烦你替我看护着他。”
瞥见明赫白的病瘆,未涸的污血映得唇瓣似涂抹红粉胭脂的艳,他生了悲心悯情,披散长发,懒得装扮。
“若非你要留着他,他醒的那日就该下山。”说罢,明赫拿了架上烘的暖热的锦棉褥,丢披给薄衣衫的纯狐,“晓得冷也不知穿得暖些。”
安置烛台,明赫取了把镀银剪子剪去黑焦燃尽的半条烛芯,几点火星子坠进黑沉的夜翳里,昏光教他显得闲静。
纯狐夜里目力极好,无需点灯。明赫受躯所限,虽可视物,但瞧不了半会眼酸倦困,眼角起红沁泪。
“数十代前,寒氏先祖有恩于我纯狐一族。”扯过衣衫,搂紧厚褥埋头,名冽的纯狐眉宇黯黯,“有恩,自然得报。”
“何况他留下是为了你。你躯身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糕。”
阴翳中谁人抿唇轻轻笑了声。
不懂是轻讽,还是自嘲。
“平秋早晚是恩怨是非纠结之地,留他与我一道,是害了他。”明赫凑近纯狐,依着暖壁,坐在他身边。
“过了元夕,就是南阕恭和温帝姬与其腹子的殡仪。”纯狐合上页,望向明赫。
“各皇子的分封也该都定下了。”
“如果褚清衍没有算错,”明赫直起身子,擦掉嘴角的残血,“大劫将从南阕开始。”
“尚扬的那些个不太懂事的皇兄皇姊,恐怕得死上个大半。”他言谈及他人生死,如话料家常般的稀松平常。
那日为保纯狐与孽胎性命,明赫施术剥离尚温尸首余魂,方见尚温帝姬三魂破碎离乱,阳火尽灭。
尚温乃南阕宫中静淑贵妃独女,莫氏出身名门,家世显赫,一度受诬入狱。其父族乃开国功臣,国公高爵,满门忠烈,一朝功高震主,惨遭刻意疏离陷害。
尚温为求一己私情,更为全母族养育庇护之恩,求纯狐以术法强改其族运,方的嫁于左丞相王家,今日全族沉冤昭雪。
本该身死,却因与纯狐定契,躯身苟延几月在世。纯狐良善至极,竟也许尚温留一丝半点的意识在世。
事后问起坤春宫内的诸皇子皇女,皆道如中迷术,只记得尚温与明赫小谈了三两句,倏忽倒地流血,大殿外忽的笼下大罩,出入不得。
待御医赶来,尚温已失了性命。
然莫氏性情烈烈,女将军之威名曾震三军,暗里早听闻八皇子噩子之名,今独女一尸两命,不明真相难免恨怨。
倒苦了明赫,虽不甚在意这欲加之罪,却也白白的无辜替罪。
听了纯狐这壶不开的话,明赫无端的生烦。
纯狐虽未说明去意,明赫也知晓他的意图。
“想如何,随你去。”唇齿间的阴冷教人发颤,暖意弥漫的屋内,寒麻的冷意犹蛆攀附。
“擅改人族气运,且不论造化如何定夺,以褚清衍古板守旧的性子,肯任杏林救你一条命,已是格外开恩。”
明赫看着纯狐眉,抚上他眉间隐约的青蓝印记,冷声警醒。
“不要忘了你自己的境况,自身难保就莫要逞能,你要时刻记得,你欠我两条命。”
与褚清衍也好,与纯狐也罢,做的不过一笔笔自利的交易,各取所需,何必自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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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开山日,各宗盛宴,力争天骄入派。举千宁大典前夕,勾予山遣了一干仆女予平秋,平秋皆拒于山外。
翌日,勾予全门正式奉平秋山主为尊,以褚清衍为首的众宗掌教厚贽相赠,道是贺尊者出世。
众山派闻风纷纷仿效,告昭山门群城万万门徒弟子,随勾予尊平秋,皆敬明赫与褚清衍同尊,为一前辈大能,千宁祖主亲传弟子。
明赫按俗开山,不做真假的说辩,好颜色的婉拒无数他派的邀约请见与无派客士求学问道,却破例收了那勾予山送去的无名少年,也留了那出身卑微,手段卑劣的勾栏剑奴。
少年讷木蠢钝,貌相只堪清秀,也十六的岁数,被明赫同一只玄都花灵,悉心的养在身边。
耗费平秋山库和搜罗来的无数天材地宝,堪堪供其活命。
苍括距住屋咫尺近的数间木舍,有藏书万卷。
两场喧闹过后,平秋山中人烟稀疏,几人一向无事,择陈年的松花酿酒,接雪泉春水煎茶。
寻常有日头的暖阳日子,明赫常在瓣花铺就的榻上席地而坐,依着枝干,挑本书籍看。
华夭熬了一宿,煮了杯叠袖捧着,小步慢慢走近慵躺窄榻的明赫,递过说着:“平秋别的没有,这山水草木的灵蕴都是最厚的,煮热去了杂渍,味甘如蜜糖,您尝尝。”
明赫揭开盖面书页,惺忪睁眼,侧看那罕世娇美的慧灵如花般的细嫩面颊泛染的红艳,怔了下。
他接过青瓷圆杯,杯壁尚有些温烫,不紧不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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啜尝了半杯,才笑着道:“你当真是不要命了。”
晓得心思被瞧穿,华夭怯怯地坦言:“我修炼了数千年,不怕缺这点花露。”
“一滴花露抵寻常的百年道行,对于旁人来说确实是疗补佳品,”明赫看华夭不掩窥探的好奇样,无奈叹着饮尽了余下半杯,“可你往里头加再多,对我也无用。”
“反倒拖垮了你,又白白地耗费了。”
“看主人日日咳嗽呕血,我着急,只想着快些治好您的病。”华夭念着,趴倒在榻边,撒起娇来。
明赫说话不重,反手将喝下的茶露淬凝,与他五指紧扣,过经络打回华夭心脉内。
若他拒不饮下,华夭定要闹着他试试。
试过了无用,才好彻灭花灵以命换命的心思。
重回的精露惹得华夭猛地震悚,面红心慌,泪潺潺的支吾认错。
“再也不敢了。”
傍晚近昏霞浸染天边软白云,寒寻芳耗了整日才领着明赫新纳进的小弟子顺了遍新学的吐息法。
名唤尚扬的小弟子天资不佳,仙骨缺残,性子也稍显愚讷,不知平秋山主看中其哪点,偏要收来做徒。
却无论如何都不愿留下他。
趁小弟子尚扬歇息,寒寻芳出教房透气散心,往饮泉去打点水喝,远远瞧见花满树下两人十指缠绵。绯红衣衫的华夭娇软地倚在明赫榻旁,如瓣殷嫩的唇瓣张合在不休地嗔道些什么。
“倒春寒……花枯……难……”
依稀的只听清几个单字,明赫曲指掸了花妖圆额,两相推搡嬉骂了两句。
明赫指尖如剥了皮的玉笋芽,袒露在外的腕白藕莲似的,树上成串的红粉花落点在他的腕部袖间,更甚喜花的火红闹热。
舀了抔雪融的山清泉水,泼了满脸湿答,寒寻芳勉强定了定浮动颠落的心神,抹着面颊的水珠。
静不下心啊。
不如练剑去吧。寒寻芳想,等临了夜里再归。
热燥温降不下,但不至于失了脸面。寒寻芳这般想着,丢下木舀瓢往练场走。
“娇奴,往哪儿去。”明赫唤了寒寻芳鲜为人知的乳儿小字,叫住他,招手教他靠近。
寒寻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这许多年不曾有人呼唤的小字。
旁人不清晓,明赫应当全知道,坊间相遇,还曾细细问过,被眼前小上三四年岁的人笑过。
他生母是瓦舍勾栏里沦妓的乐娼,不识得几丁大字,还是作乐的客调笑说要给娃儿取字才有。
娇奴是坊里最贱的字,图的是他命贱好养活。寻芳这名取得脏,寓意更不好,但他不嫌。
旁人万般取笑,偏他不愿换个像样的字名,毕竟是生他养他到十来岁的亲母,儿时睡梦里哼吟哄觉柔声唤的名。
贱名、贱命,好养活。
一字字,一句句,想必该是实意真心。
明赫唤他娇奴时,寒寻芳方才真切地觉着,那年那日嬉闹街巷里,满风月勾栏瞎跑蹦的顽童还识的他。
等他挪靠到面前,明赫捏帕,将他脸庞的余湿擦净,是伏在旁侧的华夭吊眼瞅他,先开的口:“这才刚开春,山水还冰的很,没顾及得就往身上泼,可要当心着凉。”
“阿夭说的不错,你的身子还没好全。”明赫收起略洇湿的丝帕,眉宇间竟全然温和润柔。
平秋雪暴,寒寻芳身骨在寒冬腊月的天里被霜雪沤了小半天,落了些冻病寒症。好在寒寻芳底子不赖,勤快地温养着,热药喝下去驱寒气,等天热起,也能好全。
明面端出的好颜色,几分真几分假,明赫心里头打算的清明。
他寒寻芳既赖脸的非要留在平秋,傍他身旁,如今又帮照料着尚扬,不管出于何种缘故何等私情,往后的事,明赫尽数受着。
明赫翻过身,对寒寻芳说:“右手摊开来。”
寒寻芳不多问,只听话照做。
正好的日子,趁春色渐浓,平秋天高雨清,免了樽盏奉尊,明赫牙尖刺破指腹,引出一缕金丝在寒寻芳手心划下特独的繁连符。
右手心泛着刺疼,寒寻芳瞧掌心渐渐退隐不见的暗纹,试着握拳绷紧续而松放,不甚放心上。
这般,才算是留了他做平秋的人。
11. 烹饮茗
平秋山闲来无事,山主不催习学修炼,全凭弟子自觉,全山上下不忙交际,自顾自的做活,唯有华夭不同。
华夭到底是化形岁幼,总贪想窝在明赫身旁多伴些时候。明赫被他闹得烦了也不发火,只平日里遣他领着足年岁的草木灵,去好生打理诸峰花草植株,忙里偷不出闲,自然不会缠着他。
寒寻芳性子瞧着淡冷,对明赫不端倨傲的架,成日里守着他,偶尔唤句师尊,看守着启蒙初的小师弟尚扬,煎药送丸、日夜无阻的侍候。
尚扬仍是一贯的讷讷,不愿与生人碰面交谈,修行缓慢,灵息回转已然顺畅许多,好在有了些自保之力,比初来时机灵不少。
除了自居的苍括峰外,明赫早早开了山,不阻与外门的往来,尤是褚清衍,时常交集,常递拜贴进平秋来,同明赫对坐无言,常话不投机,有次竟说出要搬居平秋的话,教明赫难办得很。
没几日,杨和仲装作被杏林主林丈青驱出师门的可怜委屈模样,恳求明赫收留。实则是林丈青特意分遣来的驻山医师,说是杨和仲自个求来的职,久居平秋,好时刻为平秋全门日后的病患伤员诊治供药。
千宁境内但凡叫得上名的宗派仙门,皆有杏林弟子派驻,林丈青拗不过孽徒,加之褚清衍的授意,也便随他去了。
蚩族女李修篁随杨和仲进山后,一口一个师尊的唤着,死皮赖脸地多留了小半月,明赫不拒,她便当明赫默许,自诩平秋第一女弟子,自得的很。
旁的若有缘分,再揽招四五个合眼缘有天资的传术守山,料理平秋十七峰也好教他省下心。
林丈青近日闲来便访,借着复诊纯狐之缘,与明赫促膝长谈丹药之道,甚是投机,当即修造静里峰往杏林的栈道,请由明赫布下传阵。
那日风煦,静里峰春雨细如尘,日暮雨止,残霞未散,淡雾沉绵。
欢谈畅饮、推来拒往,临别又不知林丈青从何打听来明赫活死肉骨的禁术,试探地提了句:“若是可活死人、肉白骨,这世上将全无我杏林可用之地。”
明赫不答林丈青的试探,唯有他清晓得逆转死生的代价。
“所以,这种术法,万不可传世。”
是教杏林诸众,令千宁全境安心。
坐与对弈品茶,林丈青听罢心知明赫自有打算,装如严师,同明赫又好生嫌骂了杨和仲一顿,以谷里传信有事时,道要下帖邀约再会,才回杏林。
虽嘴上不道明,心里头林丈青还是看重杨和仲这正经的亲传徒弟,日后想必需得继任林丈青医主之位。
明赫笑脸送走这位,酌意遣杨和仲打理静里峰上下,领着李修篁就地种些灵药草木,留杨和仲长住,亦少缠扰他。
事事抛脑后,日子清淡将就过着,也繁忙得很。
半月兜转,平秋静里峰十亭临崖,与杏林最近,设送传法阵,下了山峰过洞即是杏林后山药田。
青山蔓饶,烟云萦萦,缈雾绕湖。
静里峰闲潭,亭立湖央,漫山药木,犹如山水遍及一墨,全整个的,似皆沉入这片盎然春意,翠绿满野。
天云稀稀,苍青穹顶,偶有一二长羽白鹭鸟腾临而掠飞,过而无痕。云里归追逐那些灵识未开的仙雀,惹得小雀群散四逃,乐得昂首啼鸣。
亭中瓷水相触,震响起微沉的音声,缭缭水雾轻腾而散在水面,微掩亭中人姿颜。
褚清衍静坐在亭中石案,杨和仲立于侧旁,熟练地倒了壶中的陈水,替褚清衍沏了壶新茶。
昨日与明赫亭中聊欢,一时兴尽,忘了收拾。
褚清衍不大在意杨和仲的冒失,目光投注在面前桌案的青瓷碧水中,那缓缓蒸绽的几朵绯花与数片细叶,白热雾蒙迷眼,略微失神。
泽白如玉的指轻触摁杯沿,白气结凝,漉湿地缓举至唇微抿。
辟谷已久的他不拒食饮,凡尘的吃食自有其中美妙滋味,褚清衍因些师承的缘故尤喜茗茶。茶水滚下喉,褚清衍蹙眉,眸光微闪,终是放下手中杯瓷,姿态倾颓,失神心窒地喃了句。
不是他的味道。
先前两百余年,他闲暇集遍天下名茶,试尽万种法子,也烹不出那人当年亲手煮茶的那种滋味。
褚清衍敛眸,摒弃满心杂念,推盏道:“他待你如何。”
虽未指名道姓,杨和仲也心知肚明褚清衍问的是何人何事,自躬身依礼答话。
“小师尊待弟子们极好,因材施教,各扬所长,也不吝啬所有,”杨和仲不拘泥礼数,自倒了杯烫茶饮啜,喟然叹曰,“偌大的静里峰,他全给了我。”
“是么。”褚清衍明显不信杨和仲的话,不管他所说是真,还是不过满口编诌的胡话,听杨和仲亲昵地唤道小师尊,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一抿热茶,清苦满腔。
言中,远远的有人行近,褚清衍复而抬眼,瞥见着一袭藕荷绛紫对襟外衫的少年款步入静亭,立于他之前。
“褚清衍。”少年直截唤他名号,略哑空泛的音环绕耳畔,平铺简述,微带疏漠。
“你来我平秋有何事。”
侧目见杨和仲迎面招手,倒露了笑颜。
褚清衍容色淡淡,看他仿似未闻明赫的疑问。
良久,褚清衍继而柔声问明赫:“身上的伤好些了?”
多几个字都嫌烦似的,声调平平,容淡地道了声:“多谢挂心,已无大碍。”
言罢,又刻意地挪步,避开他的视线。
褚清衍意识到窥探的目光过于直白,装作不经意地低盯着衣角,轻应了一声。
“那便好。”仿若未看出明赫刻意的疏离,褚清衍侧过身子,拍拍身侧位,“来坐。”
明赫见此,挑眉微愣略,有些不明白这清衍尊者演的哪出戏,既不恼他直呼名号,也不直白挑明来故,闹不清他的意图,立在原地静静看他。
半晌无果,朝褚清衍投去探问的眼色。
褚清衍见明赫不动,也望看他。两人相顾,挑不出一句投机话来打圆场面。
无波无澜,看不出任何。终是褚清衍先遭不住,捏杯啜饮。杨和仲识趣,借着浇洒侍弄初抽芽叶的娇嫩灵株苗地的由头,自觉先行退出亭,逃离是非。
默然半晌,明赫轻扯笑,不避嫌地矮身落座,倒刻意隔些距离,闭圆的石凳上空出一大坐,目光游弋四处。
鬼晓得褚清衍心里打的什么好算盘,憋着什么坏主意。
静里十亭,于湖间起建,十亭连合,犹如清莲开绽。湖中朱华乃古植的稀种,朵朵盛衰,开有千年,皆为奇珍。
连片盛株繁花开在湖心清池,河喜腰红晕玉脂,轻映绿水,锦鱼浣戏,全然幅山水墨画景,美不胜收。
“尊者当真好雅兴。”明赫看至桌案,浅声笑道。
一声尊者,复尽寡漠疏远。
褚清衍不觉有他,雪消冰解,温温地凝看他,只微微抬掌,递去一杯:“听闻你收了徒儿。”
明赫了然地接过杯,晓得褚清衍亲送尚扬抵平秋灵泉,此番明知故问,瞒不过他不如一五一十地坦明说清。
添点油加些醋,好好地吐苦一番。
“那群好事的老头儿尊我为圣,现今满天下都以为我是哪儿出世的大能,这些怕是与你脱不了干系。”
“这些是在南阕时,我许诺你的。”褚清衍听罢而笑,“以你的本事,倒也担得起他们的尊奉。”
“说得好听,可怜我本就没几年好活,又因你们折了寿。”
道着,愈发地口无遮拦。
“我不论出身,收了南阕朝的小皇子和勾栏里的剑奴为徒,传出去暗地里笑话的不少。”明赫也不接他的话柄,只自顾地诉着,实是委屈。
轻抿一口,只觉花香茶淡,隐隐袅袅,氤氲口中回味长久,堪得上是极好的茶韵。
应当是华夭前日同他吹嘘的得意品,与杨和仲、李修篁一齐培育研种,嫩叶中掺进花露甜的新茶品。
“一个个赠厚礼扮笑脸,说什么是非交情,恨不得多塞几个族中子弟进平秋给我当徒弟,摆明眼馋平秋的奇珍异宝。”
摆臭脸,捶桌案,恶狠狠地咬牙,迸出字眼,装满肚子的坏水,“也不怕我折腾坏他们的宝贝儿孙,把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天骄胳膊腿都卸了。”
言罢,明赫倒笑得明媚。他言而有信,从不说吓唬人的话,既然如此说道,心里是已经做好应对打算。
“无需多虑,该劝的劝过,若是劝不听,落得死地亦有余辜。”褚清衍假装听不出明赫话中深意,不动神色直言安抚平慰,“天骄弟子跋扈过了头,越了界,杀几个以儆效尤也并非不可。”
“你是千宁至尊,平秋诸事,皆随你心意。”他貌似深情认真,“有我在,无人能扰你。”
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尊者行事,我自然安心。”明赫笑得开怀,先前言语似有抱怨,实则心神清淡平静如水,颇为得意地拈转手中瓷杯,莞道,“静里峰的花春野茶,色香都不错,你回勾予时可带些回去。”
闻言褚清衍却长睫微敛,别过眼去,静默无语。
怎么瞧着怎么像个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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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闹别扭的稚孩。
不知怎得,褚清衍讷愣地举了杯绯茶,面黯眸低怨怨道:“不好,没有他的半分味道。”
等等。
谁的……味道?
明赫愣神,晰清地察觉褚清衍道心有异,极为不稳,似是心魔出生,霎时敛笑,翻覆思忖褚清衍所谓何意。怕褚清衍所道乃千宁境万不可提的旧年秘辛,惹祸上身。
如此直白坦出,心肚里定窝着什么脏。
说不定,是要拽他跌进陈年的污里,惹一身洗不净的黑秽。
或高圣如千宁尊者,仙体天成在世千年难能不遭红尘扰,既然非冷冰的死物,想必难过情关。
这煮茶之人,或许正是褚清衍那两百余年前惨死的唯一弟子,又或是千年前其意外仙陨的恩师。一瞬间,明赫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真相。
想来真是个可怜可悯的悲人儿。
明赫自顾地瞎揣,自然满脑子的乱造胡诌,半个字眼不信,反倒欲要挑逗这正经清傲的尊者。
“既然拟不出从前的韵道,不如只抿清茶。”
空谷淡清音,韵徊耳畔,明赫面上笑意全无,敛眉故作忧深。
“其实所谓茶味,都是经由清水酝酿烹煮而成,多置一叶一花,经过火炙水浇,便成一姿一味,但究其根本,都不过是一掬清水罢了。”
“尊者以茶念人,既是拟茶不出,不如怀以情清煮。尝来,总归是一样的。”
微不可见的身姿一顿,眸光沉淀入幽海。褚清衍微微挪眼,见明赫起身,双指相并,施术引湖水。
的确,他说的,不无道理。
“清茶都是一样的,当日为尊者烹花煮茶之人,或因其心所怀至诚至清。”
“用至情为尊者烹茶,茶韵自是不同。”捏转白瓷,明赫施以术除却些点草叶浮物。
“尊者若念想旧味,不如,就盏茶一杯,清自无味,掺之以情即可。”
明赫淡笑,指尖飘萦清澈的水纵,不断打转绕圈,似玩起了个有趣的游戏。
引水倒七分清水至杯,奉举到褚清衍的面前,扬声朗道:“尊者昔日以何情品茶,今日,就掺何情入茶,清水佐以情境,想来,便有几分旧味了。”
褚清衍眸色沉沉地漠看他手中瓷杯,明赫干脆往他面前再推近,直对无惧。
更是盈盈一笑,端着杯前递:“请尊者品茶。”
滞了一刹,褚清衍踌躇着终是接了杯,默然半晌,仰颈饮下。
不是淡淡一抿,浅尝辄止,而是一饮则净,净底瓷杯。恍若不识茶道,只为止渴的饮水汉。
仓皇里,要掩盖什么,难以启齿,难以为外人道的过往。
唇角一抹水迹溢出,不雅地沿他脸侧弧度缓缓下滑,两眼紧闭,平添心死的苍凉。
他看得微愣,半晌捧着脸莞尔,默然挪开视线。
碧林竹影沙沙,暮阳垂落,一亭一案一盏茶,一双轴卷一对坐。
沉窒的静默在四周蔓延,明赫平缓问道:“如何?”
谎言难不出纰漏,然饮过茶后,褚清衍确定,明赫所表的内意,是真话。
“不如何。”
分明中意得紧。
实在是别扭得紧的怪性子,不讨人喜欢,也好生无趣。
“天色不早,”明赫亦不戳穿褚清衍拙劣的固倔,清然起身,不紧不慢地走下亭阶,只余下句调侃的轻笑声,“尊者回吧。”
亭内的褚清衍微微一怔,似是未料想到明赫这小子真敢撂下他就走。
“也不必成日里往平秋跑,那些老猢狲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往平秋、往我身上泼什么脏水。”
有一个林丈青就够了,千宁各门各派但凡有些底蕴的皆非省油灯,若再来个褚清衍,明赫恐他一个人应付不了这尊神佛。
耳畔是明赫得逞后极为得意的欢愉清笑,犹如银铃清风摇,春雨滴泉鸣,煞是好听。
“日后搬来平秋同住,定要日日叨扰。”褚清衍兀自呢喃,声散风吹叶打窸窣中。
道心的乱紊安顺了不少,褚清衍眉目清静,淡瞥一眼明赫身影消匿的地方,垂眸取水去浮,举杯再轻抿尝了清茶。
淡而无味,置情却雅。解人涸渴,实为上善。
唇畔微丝笑意顷闪而过,定神后,亭旁青竹竹色正碧。
天色也好。
晚间斓彩暖霞传林而过,沐洒满身,宁静安然。
褚清衍微笑着想。
或许于他而言,野鹤闲云,不入庙堂,不入宫墙,一生了了,也挺好。
12. 偏争杀
灯火万家、太平粉饰的南阕宫阙间,笙歌艳曲频奏,美人舞不绝,皇首群臣溺沉酒食享乐,姬妾媚前顾不得忧国为民。
北郊风掀苦寒的茅舍,哪家郁郁不得志的穷儒生拈酸闷着苦,搅和灶膛里的草灰掺和水,癫洒地泼墨,乱凌污了所谓文人清流,雪月风花的雅。
记事来,明赫夜里睡眠多魇梦。他记得昨日晌午阳雨落,他枕着杨和仲亲做的安眠散叶席枕,睡得正酣。
杨和仲薅秃了红豆杉树的满枝,择选新鲜嫩软的叶芽,晒三日,神兮兮地剪了绸缎绫罗,歪七扭八的针脚如百足爬过。
单件襜褕着身,轻薄爽凉,枕着小枕。
惺忪睡意半合的间隙,明赫瞥见了半截晃动的影子,熟悉、模糊,敌不过困怠。
高门皇贵中落后,那深闺中的皇家女曾临窗痴望,待北寒卷掣的啸风打散珠翠满头,泪脏胭粉。
北翟当年陈杨之变牵连甚广,朝中文武半数获罪。家门赫赫的世族一朝遭抄败落,褫夺爵位、诰命,公侯车裂,男嗣斩首,女眷没官。昔日耀扬高贵,满门疮痍凄寒。
大翟朝在位帝皇哲睿帝颁诏清绞残党,独赐公侯夫人苦鸩酒,准表阿姊以皇室贵人,身着临汝郡主华服盛装薨逝的体面。
罘罳隔谖谖,少年头戴幂篱遮面,缄默地静坐案前,百无聊赖地刮划边角的木刺,听着门外那年前才束发的襄郡王世子声嘶地哭喊,力竭地锤撞扇门。
一声声,苦苦哀叫他的阿娘。
郡主听独生亲子的泣血哭喊,她剧烈地错喉带出激斗内伤的暗血。她十指抓地向前爬,听到幼子的呼喊的她像极了护崽的母兽,不顾伤口断腿,试图撑起上身却跌倒在地,呕出殷红的碎脏沫肉,昂高的发髻斜歪,乱发缠珠绕翠。
“钦儿不是郡王的亲子,他与杨家毫无干系……”不瞑的佻美目哀然地上抬瞪圆,不甘的愠怒和恨意死死黏着明赫,意图透穿那蒙面的暗薄纱,将所见的面孔同携进阴曹。
“他什么也不知道,求求你,放过他。”
少年曲指悠慢地叩桌,一道结界横铺开来,抵了郡王世子锤敲门的杂响,朝下摁了摁长纱幂篱道:“夫人,您求错人了。”
“鄙下只是个帮个顺手忙的看客,掺不了局。”
只待毒发气绝,接上木腿,擦血洗秽,正高髻、饰碧簪金钗,换皇盛华服,备殓灵。
仰视天俯画地的世家获罪遭灭族那日,朝堂诸众腹诽心谤,深宫闺阁里的呫嗫耳语窸窸而兴。
观旁人兴衰荣辱,事不关已,自然当赏戏,嬉笑怒骂,哪一出不稀奇。
他拽门而出,凉寒的丝丝细雨斜打在他的前襟与裙摆,看见那惯养娇生的郡王世子身形单薄,浑身血如出生婴胎般窝蜷在矮阶上,时不时的搐动。
襄郡王府的檐下燕巢新筑,那成燕不见影踪。
细雨绵绵,徒留独孵出的幼鸟伸颈嘶叫,胀红了细脖,秃裸地讨要吃食。
“是你杀了我阿娘。”世子双目失神,恍若痴呆状貌。
摘了幂篱,凉意铺面,他嗅到雨水冲刷过腥血的清味,容面淡寡,听着世子疯痴地蚊蚋呢声,也只意兴阑珊地撇过头。
“世子错了。”又欲再辩些什么,全是白用功。
冷白的十指掩在绡纱帷内,指尖冻得泛红。
雨落得愈大,险些淹过心撕的怆悲。
逾制锦纹绣螭龙的袍服撕裂,青年头上玉冠歪斜,垂发披散湿沾,英秀的长眉蹙皱。见房门开,忽猛然跃起,扒住他坠垂的裳边。
明赫不躲,任由他攥着,纤长的指触了世子正欲辩驳的薄白唇,教他莫要言语。
“嘘。”
世子莫名地沉寂,乖顺噤言松开手,片刻反应又恶狠地以眼剜他,对上他浅玄青的双眸,雪霜般的冷寂间映照襄郡王府烈烈熊焰,猩红赤色一片。
待旧事如残卷扬散成灰,滔天的烈焰在梅雨季淅沥中渐熄,他又想着该趁梅雨季节前往山上林摘些黑紫的梅果解行路的渴。
与他同行的青年,摘了好些未熟透的杨梅青绿果塞进盛满农家换的杂粮番薯烧,酸甜的红汁就着辛辣烫喉的酒韵,缓解了面颊的潮红。
“老农自酿的酒虽比不得宫廷玉液,酿过野山的杨梅果子,更有别样滋味。”讨好他似的,一面夸赞,一面将酒壶递过。
他兴致缺缺地摆手,推拒青年递过的酒壶,眼瞅着青年微醺,后仰瘫躺在厚宽的马背,晃动倒出酒浸渍的梅果,囫囵个的全吞下,又捉了只垂死蠕动的肥白虫丢进嘴里咀,没尝出味来。
还不够塞牙缝的。
十数人忽的窜出,横刀执剑劈来,马儿受惊。
“翟浦。”明赫贯烦翟浦这副虚面,拔剑斩开侧面扑杀来的刺客,拢缰策马避开背袭,“你的障刀应该不是摆设。”
流血混着雨天泥的脏污溅染他的帷帽,掩住了眼,他只好撩开帷纱。宝马撒开蹄前奔飞快,不料刺客紧追,暗器利锋凶险,贴面迅划而过恰刺断系绳,直截地掀摘,掷坠进泥泞混土中。
扯缰稳住胯座下的马匹,风中斜打的雨丝迎面拍,束发披散,抹了把脸上湿寒,他顿刻清明不少,反见翟浦拔刀出鞘,刃快切雨。
“留活的。”他信得过翟浦的武艺,不假旁想,反手抽出黑衣刀下薄剑,割喉断头。
却未见青年眼底绯衣红血,泼墨黑白间。
翟浦使刀一向稳健,出鞘见血,专攻要害。
两马并驱疾行,积水混土泥没过一路遗尸残肢。腥臭的红血还淌,梅季罕见的倾盆雨涤刷恶徒的行径和血的黏腻。
恼追兵扰他难得的独处清净,雨中泥泞杀红眼,到底一个活口也未能留下。
“我为权,也为色。”
呓咒般的宣告言绕萦在梁下,回荡数次不散。
明赫蓦地睁开眼,容色怏白,顿觉唇上温湿,抿唇尝辨出血的铁腥味。他撑起上身,捏诀点明灯,瞧清指尖的暗红,榻前的阴翳里站的人,与他身侧垂指尖三两滴落的血。
凭白大梦一场,意识回笼后仍仿佛置身幻梦。
竟是北翟旧人。
也不知如何破得平秋山门外的结界。明赫哀叹一声,搂紧了锦软枕,睡中薄裹衣汗津的黏湿热闷,晚凉风吹得起寒战,很是不爽快。
……
翟浦咬破了指腹,喂予陷魇的明赫,拿血当红胭脂染他唇瓣艳得诡谲。他倒不觉异怪,这种如癫疯行的事,翟浦从前打小在北翟宫没少干,惹得侍仆宫婢畏怕、小妹嫌避。
北翟皇嗣因些秘辛一贯稀少,不似南阕皇族子嗣旺盛、叶茂枝繁,当今北翟帝朝哲睿帝膝下仅有一子一女,乃是病故的昭宪皇后孕诞下的龙凤双生胎。
据传翟朝开国传袭四百余年,历代帝皇皆痴情不二,除正宫皇后外,后宫嫔妃缺稀,皇嗣中罕有异腹子。便如哲睿帝,发妻生子久病不愈,薨逝后再无心后宫情事,埋首前朝诸多国事,日夜励精图治,设谋铲除异叛,安定边疆匪患,开商市奖耕农,修令法举科试,延盛世续太平。
正因伉俪情深,嫡嗣独子独女,皇女翟潇周岁封帝姬赐尊号,得了府邸,自小金尊玉贵地娇养,皇子翟浦更是满月酒礼得旨封储君,定下继承大统,早早启蒙习武学文。
然不知为何,或是打小无亲母在旁,又或是哲睿帝成日里忙于政务、疏于亲情,兄妹二人的性子都生出些乖僻邪怪,总做出些违规背矩的诡事。
明赫自幼为质北翟,与大帝姬翟潇同游交好,同皇太子翟浦亦有些剿叛除奸的情谊,晓得些深宫秘辛。
诸如北翟皇室一贯与千宁境暗交甚密,东宫储君民间游历皆拜过一二位仙师此一类。
月芒冷峭如针在背,翟浦吮着滴血的指,脉脉含情地看他,如往年发痴般诉道:“我要天下,也要你。”
明赫听了这疯话,直感无言。
“又发什么疯病。”明赫憩眠遭人搅扰,眉眼还带着倦困,额前抵着温凉的枕席,昏昏沉沉地撑着眼睑,懒理会翟浦的胡言,梦呓般地软软埋怨。
“要发疯癫跟外头发去,别搁我床前。”
迷糊迷梦间,似有人执剑闯进屋内拦在他前,抵住翟浦脖颈,随后好些纷乱地喊他,上榻抱他。
“你是何人。”是寒寻芳。
一路跌撞跟来的尚扬抱着明赫,慌乱地轻拍他的胸膛,不知如何是好,被杨和仲制止推开。
自知无能为力反倒添乱拖累,尚扬缄默地跪在榻边,朝杨和仲指了指明赫的唇。
杨和仲扶着睡倒的明赫,暗地感慨他的心大,目触到他唇瓣上半涸的血迹,愈发的心慌。
“小师尊,醒醒。”
恰逢寒食清明将至,华夭与李修篁得明赫的吩咐,入野山寻青备着揉面,趁昏赶夜集采买蜜浆红豆、嫩春笋、鲜红肉、油干豇豆等甜咸馅料,打青团做青饼用。不然以这两急性,冒然闯屋的这人恐早遭九节鞭辟杀。
翟浦依稀看见窗棂外透进明晃的皎月光,望见那低眉顺眼跪坐的尚扬,喧闹里他忽的笑了起来,脖颈的伤口流血的尖锐刺疼。
“寒六这是不记得我了。”
寒寻芳不听他扮熟,冷脸对他,握剑的臂手丝毫不松,锋利英俊的眉眼如淬冰似的冷寒,恶狠地质问:“你到底是何人,如何进的平秋。”
“他是勾予山的人。”杨和仲仔细查过,确认明赫无大碍,只不过犯了嗜睡,安抚下神急的尚扬,静神平心地拍寒寻芳的肩,缓拨开架在翟浦脖上的长剑,“是小师尊在北翟的故人。”
半醒间,尚扬眼里泛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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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赫生出惊觉。
“娇奴,把阿扬带回去。”明赫知翟浦无害于他,扯了榻旁洁巾拭唇擦净残红铁腥,蒙头不理。
虽心存不满,寒寻芳只得听顺地收了剑。
“你们都退出去,莫扰我。”
天光洒散,犹落雪满头,翟浦只死盯着倦顿困懒的明赫,越过杨和仲,作揖赔不是道:“是师侄失了礼数,改日再来叨扰,定向师叔赔罪。”
.
翟浦初见明赫是在烟雨蒙城的合州。先前几番听闻,皆因小妹翟潇夸耀。
那年的清明照候落雨,南阕的质子暂居合州驿站已有十数年,他奉旨彻查府官借水坝堤决私吞公粮一事,微服擎伞游于长街,见酒肆红楼之上抚窗的少年。
远山的尖顶累雪未消,春雨的清寂刺冷,长年浸润在湿雨中洗得深衣大氅色褪刷白。
游街的阁闺女同随行的女婢掩面谈笑,似瞥见那高楼上俊丽儿郎,初开的情窦如水漾,三五的围着摊铺呫嗫,谁赠个艾香桃形荷囊,谁引他接了招亲的花绣球,皆是打趣的话。
米酿酒不烈,是少年人顾零嘴的酒味水,他唤小厮点了碗,三两口猛灌,嚼着发泡糯甜的白酒酿米,瓷般的白肤漫溢红潮,眼里含些醳然,醺醉地扬手冲街上的姑娘笑。
不羁放荡,毫不讲求避讳、礼数。
翟浦步不滞留,长街来回逛了圈,鬼使神差地买了壶红曲酒尝。
回客栈歇息,听隔壁雅房的客吩咐客家煮了碗酸梅醒酒的热汤。
第二日的天仍阴雨连绵,翟浦上肆吃酒探息,又碰见那少年郎,凉雨打湿他的衣衫袖口。
好似昨日薄醉未消,发随意束扎,裹了身襕衫,伏趴探手接雨,又拢着眉,遥遥地望青山延绵。
听得三两声老寺沉钟。
新任府官道,那放浪形骸的少年是南阕嫡出的幺子,不过三岁被南阕送来大翟做了篱下质子。
翟浦见明赫的第一面就想着,这可人儿生在南阕,养在大翟,长成招人中意的模样。
最起码,他很中意。
翟浦与他聊得倒是投机,查案判罪的事将结,他白日拉翟浦合州城里比蹴鞠看斗鸡,见了娇俏姑娘们秋千荡得高,也耐不住手痒要试上一番。
他荡得比姑娘们都高,生得也更甚花娇。
寒食禁生火吃冷食,他按俗备上一壶陈酿的好酒,两盏瓷杯,两屉青团,几打先前叠好的元宝纸钱。
翟浦笑他酒量欠欠,他倒反说:“酒我喝不了,给你备的,民间百姓酿的老烧,不比宫里头的差。”
堵了翟浦的笑,教他哑了口,一个劲地灌酒,说不出话来,明赫止不住的自得。
这人也爱吃食,早起撵盘磨粉,揉碎清明菜,塞鲜甜馅,还特问翟浦贪的口味。蒸熟出笼油绿如玉,青皮入口糯韧绵软,嗅则清香扑鼻,夸道烙印花案的甜饼蜜不腻,捏尖头的咸团肥不腴。
“你倒挺会吃。”翟浦虽调笑他,也难辜负一番好意,捏着个咸口的青团,拽撕尖头丢进流河。
“能吃是福。”
少年也捧着团大咬了口,咽下才含糊地回:“人活得苦,总得想法子填满肚子,吃得好些。”
游街碰着街头挽着裤腿鞋脚踩泥的渔家,买得两斤香蛳就葱蒜爆炒,吃了亮眼。
晚间圆长的大米面劲韧,切红肉丁,同未冒土的嫩春笋丁闷炖,舀小勺猪白油、小半匙细盐,缀上切段色亮的青葱红萝丝。
盛世太平下,细雨里也绽漫天雷火。春花红,柳绿绦,溪岸上千年折断插的柳秧抽出新芽。
而他的身子骨很不好,意外的孱弱,遣御医瞧过,有说是先天胎病,有说后来医养不足,连连病倒好些回。
南阕遣人接他回朝的那日,翟潇不肯他走,撒泼闹得动静不小,哲睿帝许了她无数,翟潇仍旧不依。翟浦闭于东宫,不去劝小妹,是知道她真的伤心。
翟浦初监国,知南阕接回质子定未安好心,他的父皇竟也无二话把明赫好端地送回。
亦是那日,他在乾政殿见着幼年所拜的师尊陈庆雍以及所谓尊者清衍,倨傲清高的架子,睥睨俗世众生。
后两国奉褚清衍旨商讨联姻,本是想教翟浦于南阕皇女中迎娶一位为侧室,却不想论及南阕八皇子,由褚清衍一手促成八皇子与帝姬翟潇的婚事。
明赫处处都好,但冷情冷性,并非值得托付终生的良配。翟潇中意他,才乐得招他入赘为驸,实际不妥。
何况日后与北翟帝姬成婚的乃是南阕八皇子尚扬,而非明赫。翟潇分明知晓其中差错,却仍应下婚事。
他不好责训宠极骄横但本性良善性不坏的天真小妹,更无法请哲睿帝收回旨意。
他不过是个等宫车晏驾的皇太子而已。
13. 量不极
翟浦那事闹过后被勾予山的掌教陈庆雍亲自迎归宁央宗。陈庆雍在修行者的行列中少见的臃胖,心宽体胖、笑脸和善,领着翟浦向平秋赔过不是,又诚心地赠了些灵药。
临走前留了张请帖,邀明赫携爱徒一道至宁央宗参加千宁境万宗盛会宴。
明赫览过请帖,默然地将邀函随手一放,朝众人吩咐过,事情撂下翻篇,谁都莫要再追究提及。
杨和仲还料理他的花草,寒寻芳闷头练剑,尚扬跟在寒寻芳后头也长进的一星半点,倒是李修篁和华夭两商量着在平秋山外加强设界,即便开了山不拦来客拜访,也不能让人趁主家睡眠跑进房里去。
而实际,众人皆知翟浦闯入之事定有猫腻,若非明赫暗许,便是一场拙劣的有意,不过心照不宣不言破,一道装疯作傻。
明赫赠予通音镜纯狐不用,反教学舌的云哥托了话,飞至平秋山,道恭和温帝姬的丧仪草草,礼节规格从简,趁夜出的殡,唯生母静淑贵妃莫氏扶棺而哭,也不敢出声,只匆匆地见过一面便抬进了地宫,左丞相府虽挂白幡却不见夫家人踪。
像是生怕犯大忌讳,引来祸端,平寂的令人不安。
正月里十五下的山,三月开春还未回来,只说是遇上个故人,耽搁了时日,待商讨完要事,不日就回。
具体是何事由,明赫清楚,外人难管旁家事,任凭诸众随意来去。
褚清衍仍是来往频繁,搬来平秋的话竟并非说笑,一日明里暗里对峙,谈说千宁境开山日后,诸门各派互递邀函拜帖,要择个地城,办个磋比的三日小比。
头一日由新弟子抽签轮流比试,炼丹画符的可摆开摊子,偶也创幻境得宝。明面给新弟子机会露面展现本事,实则是各派暗自较真,都得叫外人瞧瞧新纳的天赋人材,把他派的新秀全比下去才好。
第二日是新老弟子间的切磋,点到为止,亦是个立威扬名的好时机,外门的子弟或未得入派宗的野流若得高人青眼,晋为内门,破例受真传也极有可能。
末了是全千宁的混战,以一人下帖挑战一人或多人,也可请教前辈大能,战前签契,生死或钱财皆可,全凭自愿,观者可下赌,诸派真人也乐得来上一把,胜者所获颇丰。
小比寻常皆是各宗门下各弟子自愿来退,未入门的野流亦可参与其间,诸位大能是否观战也全凭兴趣,说到底是千宁境各仙门仙宗的玩闹较劲,与五年大比一般,规模虽大、参者虽多,与道仙盟出面、各宗掌教共同主持的半甲子一回的万宗盟会和一甲子一回、持续月足的天骄盛会仍是难以相及。
平秋虽初辟,明赫亦收百封帖,其中二十皆道久仰,请他这开新宗、辟平秋的千岁尊赴往三日大比点拨一二,余下皆是邀他平秋携徒参此次天骄大比。
应了褚清衍的话本,做戏弄假做到底,巧逢六十载一回的天骄大比,盛会之上他需得应褚清衍安排正名扬威,自然是会去的。
前日又收了封褚清衍灵笔亲书的密信帖子,道小比定在本月末,在勾予辖下的六吾城,若平秋决意要去,回勾予一声,吃食住所皆由勾予山城安排妥当。
言中意是意愿由平秋自行定夺。
明赫自个闲来无事,凑凑热闹看戏也算消遣,还得看平秋诸人的意愿。
问了一番,华夭原体根扎平秋,初化人形难离平秋,虽想与明赫同去,无奈只得滞留平秋。李修篁接信得回蚩族见亲一趟,道是对这三日的小比无有兴致。
寒寻芳与尚扬无有打算,全听凭明赫吩咐。
明赫倒不心急,悠然于静里峰乘凉,顺道问问杨和仲往年小比的境况。
不便代平秋参事的杨和仲忙着择拣晾晒干的药草,有意无意中肯地提了醒:“今年的五年大比正巧撞上万宗盟会与天骄盛会大比,此次尊者设下的奖赏颇丰,其中更有造锻司珍藏的平集古兵,诸宗天骄必加紧修行力争魁首,故此番小比于平秋而言既无意义亦无必要,不如养精蓄锐,倒也不一定非得上场比试,站在台下观战,多见识见识也好。”
他翻动簸箕中的干药块,瞧明赫直勾地盯着他,一阵发怵再说:“如今平秋山正在风口浪尖上,小师尊您也亲自不必露面,免得惹来不必要的事端。”
“我看这话,不是你自个想的,而是有人教你说的。”明赫罢下手中杯,不紧不慢地掸净石桌枯叶。
手中簸箕一顿,药块稍散落,杨和仲默声捡起挑出放置在一旁,不知如何应答。
明赫听罢,知杨和仲话不好听却中肯,瞧杨和仲不答,心里也猜了个七八。
身不由己的滋味,其中道理他怎会不懂。
便连迟钝的尚扬亦感受得到,明赫与平秋其余诸众皆有难以跨越消弭的隔阂,何必交付所谓真心。
归苍括峰后,明赫闭门调养,修骸补脉的思忖一番,仍决意下山,至于诸徒,由他们自行择选,愿去的跟他下山,不愿的留平秋看着山门。
到头拉扯牵绊着,也就只有寒寻芳、尚扬这两明面上收进门的徒弟跟下山,恰逢杨和仲得事要办,顺道帮照料尚扬。
此去不过当是玩游,草草的收拾,御剑不便,简以山下布置的传阵到城中。
六吾城不比千宁央城繁华,贵在水秀山清。平秋未定所谓的门人统服,明赫尚无此意,往衣坊给寒寻芳和尚扬二人量尺寸定好缎专门制了方便的新衣裳,又裁了两匹奇兽珍禽的皮毛翎羽带回,备日后炼做衣衫法器可用。
一路忙碌在六吾城歇下脚,寒寻芳临了随杨和仲采买苗株,尚扬跟着也见识万巷景色。明赫突然觉得疲累,孤自歇息半天出了城,四更天过才回。届时杨和仲已赴六吾城药庄购采,明赫安抚好尚扬,随即与寒寻芳对谈一夜。
二日大早,待小比初日,清早首场乃擅幻术的栖杨山门设了场厮杀的小比,不过是乱斗开启前的小热。寒寻芳临末了到场,往登名处报名姓领玉牒,收敛气息抱着剑,毫不起眼地立在候区等候。
寒寻芳一名倒惹引不小的骚动哄乱,围拢的人群混杂,不少弟子暗中窥视、打量,揣度其所学心术、功法及实力。
明赫假意未到,隐在围观人群间,望见各派大能三两寒暄。他望见坐观的壁上,玉座央刻意空着两处,明摆着奉尊之意。右位大概为平秋山主,左尊位便是千宁至尊褚清衍。
据闻三日小比间,褚清衍几不出面,唯有二百年余前破天荒的莅临,对一少年青睐有加。此少年后于大比中力战各宗天骄,夺得魁首,教褚清衍收为亲传弟子。褚清衍鲜少露面于大小比中,想必是与他一般,不大中意闹热过头的场面。
此番,却不然。
明赫抬眼,瞥见朗朗天穹耀光刺目下的一袭青玄,浮悬于半空、施法隐形蔽息的褚清衍,宛如睥睨俗世众生的至高神,天地不仁的姿态,虚悲伪悯。
为首的大能头戴卿玉冠,蓝袖白袍,貌不过二十少年,眉鬓尽白的模样,鹤发童颜之貌,应是丹鼎宗主通玄子,其人声如钟鼎,拂尘飘甩,气势如虹,告宣小比起始,声震全城。
参试的各派弟子以及无门无宗的野流上万余众略行过礼,手捏玉牒,凭空消失。
星纹云袖的道人应令施法,数个镜面悬空浮现,其中皆是各派弟子在幻境中的景象。
悬空印镜中,可见寒寻芳入境后随即凝神设屏,横剑在身谨慎前行,不知看见了何事,面色凝重。
因受幻想蛊惑,顷刻金铁出鞘,斩刺攻向虚无,破开幻境。然因寒寻芳平日修行时常受明赫幻境蹂躏磨练,即刻回神破除幻象,在惊赞、夸扬和问疑的杂混声中拔得头筹。
栖杨门老者一骇,踌躇片刻方才擂敲鼓锣,告平秋山寒寻芳位得一等。围观诸众寂静片刻,通玄子率先扬声喝彩。
“平秋弟子不愧虚名,果然鹄峙鸾停、鸿轩凤翥,落穆之少年。”众人相觑,会意扬笑,连连称是,不吝褒赞。
隐然暗处的褚清衍见寒寻芳行招迅狠,心神坚毅,亦不吝赞许,转念疑其孤身,方听通玄子朝寒寻芳询问平秋山主行迹。定眼看,破出幻境的寒寻芳收剑入鞘,恍若未闻,不顾众派真人夸赏拉拢,急匆地挤进蜂拥的人群中。
褚清衍居高望下,瞥的清楚,寒寻芳随着那一袭素衣一顶帷帽一晃而消。毫无灵澜痕迹,不似是施下隐身屏气的术法。
熙攘推搡的人群骚乱顿起,似是歹人混迹其中,趁乱刺死数位无修普民,偷袭修为低微之人。攒动间猝然空出一块空处,殷红流淌满地,受伤的普民捂着流血处七横八躺,哭嚎哀叫,被各自宗门或城中医者扶抬走,仅剩一人,短剑插于心口要害,不发一声。
明赫立在人墙前,半撩帷帽抬眼睨看褚清衍所在之处,苍白不似生人模样。
寒寻芳立在其旁,朝明赫看一眼,得颔首默许,冷脸上前,漠然地抽出倒地垂死之人心口的短剑,避开腥血一阵喷涌。
褚清衍蓦地对上明赫磐石般硬冷无澜的双目,略一蹙眉,见其察异样,复见寒寻芳手中剑挑开死尸腰间带,见一铜青制的方牌挑起。
铜青牌形制诡怪,虽与前朝遗物相似,无雕无镂的朴古,灰蒙地扑层翳,瞧形制,似是横墟造物。
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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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褚清衍深思,脑海中响起明赫的传音。
千宁境中与外有勾结,恐空穴作乱,凭生事端。
而后明赫不知对谁,故作心痛不齿,言辞犀利地讽道:
“要杀就杀,何必遮遮掩掩,假他人之手欲借刀杀人,又想嫁祸栽赃撇的一干二净。”
“虚伪至极。”
.
昨夜六吾城道外,莫名人烟寥无,明赫行路时遭人截杀。他一路或躲或守,刻意将人引至山荒绝崖边,才夺过那人手中剑,还了一击。
一击险夺命。
来者借世俗间帝朝世俗间的消息,以纯狐邀见之名引他至郊野。殊不知鸟飞至信时,明赫正于郊野乘马漫游,传信中事态亦有大误。明赫干脆将计就计,牵缰引绳,往更深的荒野深林去。
那人负伤不敢轻举妄动,晦暗沉沉的目光陷在心口前濡湿的血赤上。明赫察觉到他正拼劲地隐匿尘封的触动,舔舐的鲜血将他狭细的双目混染的浑浊凶狠,肮脏的尖刺意图扎进眼前临悬而立之人的致命处。
他取出备好的伤药服下,调息平整乱慌的呼吸,心胸前致命伤的剧痛稍缓,脊背的凉意渐散。
与生俱来野性警醒他,眼前夺剑之人虽貌似病孱,实则不好招惹,因其手下留情而堪堪脱险的余悸砰动,他不愿后退,亦不敢靠前。
明赫任他服药疗伤,不避他直勾的窥探,他朝正瞪目的截杀者报以微笑,转动手中剑柄,借阴云月的薄光瞧剑柄刻得一字。
“汜。”
“你是横墟人。”明赫横剑观刃,辩明道出。方才此人动作行招,明赫心里已经猜得大差不差。
剑刃薄凌,细看边缘制锻密密细纹,淬有血毒,年及束发择配剑,剑柄常刻剑主之名,绝不加姓氏,无论男女一视同仁,不因任何为歧,此为横墟大族之定俗。
此行为昭示此子已长成,决意独自闯荡,不聚团拉派,遇同族亲挚如陌路;招祸惹灾由其一人担承,寻仇者不可罪及其族,若敌者将恨仇与恩怨置于家族旁人,全族定倾力剿灭。
纵是俗世与界域皆闻传横墟人作祟造乱,明赫不以为然,横墟或有三两众为非作歹,各界域罪囚恶人皆有之,说到底不过是惧强而畏的无端污蔑。
横墟的悍强并非无理,横墟人隐姓足遍天下,知天下事看天下景。不同于千宁境出入严苛,横墟倒确是鱼龙混杂,凡一技之长无管出身尊卑贵贱,做出名堂皆可于横墟得一席之地。
明赫为质时曾于横墟闯荡多年,学解横墟风貌俗习,识结形色诸众,对此剑家俗钟意的很。故天下素来积怨横墟非为,反倒教人生出探究心。所谓恶贯满盈,实则是旁人做恶事遮掩,却将罪状栽赃无辜。
“我不杀你。”截杀者若老道,该在他夺剑前封喉毙他性命,于他返城的道中截杀,下手踯躅,实非是个妙择。剑斩来的一瞬,明赫切实地感触到他凛冽的杀意,但杀招未成后,仿佛如他感错一般,刹那湮逝。
何况放过他一条命,于日后绸缪中的得利远大于今时杀孽。
他本欲游山赏景,山间上古道春末竟老树残枯寒鸦唤,途中一时兴起意游盘山旷野。
不巧碰上这事,控住敌手的间隙,明赫抽空捏了只纸鸽,捎信返落脚处,教寒寻芳与杨和仲二人暂且安心。
那时刚出六吾城郭东门,行路间暂驻,问最近行驿的白苍老人购了匹瘦马,听留住的鳏老儿哭说,此窄道为古战道,周遭皆古战场。
据残卷所载,千年前千宁境曾因些事由举全境之力与横墟大战,烽火延绵百年不休,直至横墟旧主孟离娄重伤昏迷,现主徐虚暂任与彼时千宁境数位大能签盟定和方止。
老者所言,阴雨天古战场常闻哀鬼嚎哭,雨水汇流沉积处皆如血水般殷红。
他听了,念及往时于北翟宫里阅过的千宁杂记与俗世史官笔下所载的无战圣地出入颇大,稍留心观了一观。
偏千宁境内近些日多云雨,明赫游玩不尽兴,于荒野深林中周旋一番并无异样,深感无趣,故无奈折返途中行路擎伞驭马,于长年无缮的泥泞古道行进的迟缓。
至夜,明赫暂歇崖山垂壁下的险道缓平处,终遇此子截杀。
明赫挥震剑身清抖残血,迎上截杀者烁闪避躲不及的目光,他不欲捉活问他幕后,更不愿将其逼死,他与对敌无仇无怨,至于是死士自尽还是复命遭罚受死与他了无干系。
“复命或自刎,你随意。”
言罢,明赫将手中锻造粗劣、用材不良的长剑丢下悬崖,挽绑起斑斑血迹渐染的棠红外衫。
14.旖旎癔
金铁坠崖撞岩,击声如火烧筒竹炙爆。阴月照下棠红外衫艳得明亮,如春困期漫山绽的华红。
临崖而伫的少年姿容仪美,山风迎袭,面白近煞唇红如点红,青丝浮影,月白透玉。
暗哨啸声刺耳,江汜无暇顾念临取的被明赫掷下悬崖劣质次剑,眦目将裂,哑嗓嘲哳问:“我能不能,跟你走。”
心口的伤服过密药后久久不见愈,江汜猜眼前人使剑定施加什术法或淬毒阻断药性,瞪看明赫如野兽遇险时若仇似恨,神智在崩溃边缘。他捂着胸前裂口,猩热的红血缓缓淌溢,黑衣里的白裹衣腻些血垢。
“当然。”明赫闻言而笑,褪下那身棠红外衫,走近与他擦肩,丢过罩在江汜肩头,“随我回平秋。”
江汜一怔,搂住将滑落的外衫,两指并递入唇内,尖牙刺破指腹,腥味的血溢满口腔,强压饮血欲,他嚼磨牙关咬碎藏匿的剧毒。
“可我不能活着跟你走。”江汜笑的狞狰,剧烈的毒性催使显出兽形,细长猩红的蛇信卷进溢唇的血,细密玄黑青鳞爬满颊侧、颈脖。
匿隐在阴按兵不动的二三横墟徒众大骇,不等骨毛悚然,现身欲拦阻江汜,将其斩杀,偏迎撞上明赫。
“藏身不精,敛息不行。”厚云后透的白黄月光照进他冷冰瞳眸,沁出一股子弑杀的寒意,“修行尚不如玄玉京子。”
“一群替死鬼,作什么妖。”
扮做千宁小宗门徒的三人纷纷抽刀出鞘,知行踪早已暴露,势似要将明赫包围斩杀。三柄皆是背刻凶兽纹的弯刀刃凌,恶兽脱云怒吼直奔明赫冲去。
兵刃相接撕扯,迅疾的刀锋割裂喉管血脉,妖化人温低的淡色血喷洒在刀光剑影间,沿顺少年瘦削的脸侧淌落。明赫确是不精武战,好在得术法加持弥补,夺刀弑杀干净利索然毫无章法,刺心割喉斩落头,每击皆冲向要害。
若是敌手不坏杀念,不定要取他性命,明赫本乐得留他们一命好活。
除却外衫,内里的月白色薄落衣沾了好些血,显出色淡的粉,明赫将散乱的鬓发撩至耳后,潦潦重新束扎,侧身瞥向江汜。
因咽毒而败的妖灵人性难以维持,江汜跪倒在地,血随他垂首下滑,滴落在罩在身前的外衫,晕洇开艳色朵朵深红。
血幕迷蒙后,江汜又如每夜梦回般,想起天池沂瀛畔,明赫拖住褚清衍,放他一条生路走。
他在水下看得清楚,澜波渐渐,明赫的容面病白,同他一般唯唇瓣一点鲜红,瓣花树旁临水而立,如古籍骈文中大誉的仙神。沂瀛的水修复他被踢得粉碎的骨骼,他透过波澜痴望着魂将死的神,听不清他们的言语。
月夜下,江汜魔怔似的紧搂着染血的棠衣,自语喃喃着,唇齿间的腥血淆混着剧毒的涩苦,令躯身皮肤延蔓的蛇鳞翕张,扬起头颅,冷恻的竖瞳回望明赫,珀色里透着慌。
他妖态的玄玉京子瞳阴鸷森冷,却如纯透雪霜,露沁着哀求与祈望。在明赫眼里,远比所谓仙风道骨的正人君子干净。
“要跟我走,还服毒。”明赫捡起弯刀,震刀释出囚困于金铁内的兽妖魂,挑开死尸腰带,取了牌,丢了刀。
“你是死心眼还是别的什么,再有下次我可不救了。”
铜青质地的方牌,做工糙粗,镂刻朴古,与南阕宫中那侍仆魏六承手中的小似大异。现今那块方牌,大概在连榛手里。
三只被剿杀困魂的凶悍小兽得到解脱,安顺地围绕明赫,如幼崽依偎母兽的亲近,以额触他的眉心。攥在手中的铜青牌金光流转,飘魂齐齐长啸后如点点星辰般在浓墨中怦然消散。
将方牌藏收入锁囊,明赫取出疗丸塞进江汜溢血的唇瓣中,连点几穴,又缓输了些灵真。
夜蛇的触温极低近寒,江汜满口血毒外溢,倏忽被明赫塞嘴喂药,惊蛇似的闪避,偏头吐呕。
不等江汜逃开,明赫摁住他的肩,摆正他的脸,捂紧他的嘴,喝令道:“咽下去。”
江汜盯看双浅玄青的眸子,唇上是他掌心温热,紧缩的瞳孔渐渐散溃,喉结上下滚动吞下丹丸。药丹化液游走于百骸,隔绝毒素止血滋养,他感到胸腔里心脏蹦跳如常,张口欲警醒只发出嘶嘶蛇音。
他想告知明赫,六吾城里尚有埋伏,万万要小心。
“里边有饮水、吃食,干净的新衣、褥被,还有些伤药、解丹,你进去藏一天。”明赫抚着他额前密布的玄青蛇鳞,唤出锁囊,大洞顿开。
“好好睡一觉,小玄玉京子。”
意识堕入黑翳一刹,江汜恍若看见明赫柔温胜春水的笑靥,听见明赫欢扬的笑语、沁耳的哄眠。梦见昔日,降生近两百年,横墟莽撞打杀谋生百八十年,听惯旁人的诋毁和嘲弄,习不得人心和算计。
潜入千宁前,横墟之主孟离娄曾暗信托话予他,倘有幸恰好遇逢魂体不合者,杀胎躯保魂灵回横墟,若敌不过,即咬毒自尽,万幸慈悲得其施救不死则同他走,时刻伴他身旁、护他周全。
江汜不疑有他,只为报孟离娄救命知遇的恩情,全然应下。
而今果真,得幸遇善人仁心,脱却灾厄,保得性命,终以好活。亦算万般不幸两百年后,难得的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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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了。”明赫在问,语气平叙,拣干柎混的枯花,择净残叶。
寒寻芳按捺住躁急,直愣地杵在竹编晒药的笸箩前,驱不走也赶不动,非得缠着,自打六吾城回平秋摆出别扭样。
重阴天背阳山的影下,寒寻芳的漠冷和反常教明赫凭白生出些烦忧,拍打掉黏手的花叶,追问他:“是哪儿不舒服,还是哪里伤着了?”
闻言寒寻芳蓦地别过头,抓起明赫膝上的大圆笸箩,慌不择路地转进药舍,险些打翻盛药盅。
他不敢承认,更不再敢接受明赫无心的好意。
凉寒山泉泼面,寒寻芳长舒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天性反骨的诸众难以坦诚,他更难言昨夜梦癔的羞赧面红事。
虚象假梦中,他妄为胆大,既生花月风尘,又怎不知秦楼楚馆巫山云雨情。
寒寻芳晓得明赫不胜酒,房里褪裳解衣布锦窸窣,挑弄狂啸难耐的嗜欲。
他在楼外徘徊悠转,知他的师尊不知为何,自六吾城回后,独撬地窖里的陈酿,没几杯,醉了酒。
未得加冠的小师尊龄已满,卧躺在榻边灌喝水酒,搭握酒瓻的指尖红嫩,香酿溢口濡湿衣襟,倚在榻边笑。
昔年北翟合州,小师尊年幼尚稚,虽秀俊然不至绝艳,年岁大些却如换骨脱胎,竟全瞧不出稚子时的貌样。
颤巍地指尖抚过润圆的耳珠,飘过鬓角,眼前人方饮了两沽薄酒,已不大清醒,因熏染醉意而面色灼灼,胸膛起伏鼻息焦热。
依着案榻,触着温凉十指,舔舐那纤玉柔夷尖沾的黏酒,凉酒倾倒浑身,寒液激人清醒。
一截白皙细腰没在衣袍绒衫间,解开厚重的衣襟,他欲要替醉酒的人换身干爽的寝衣,哄他的师尊入睡。他心念的师尊未多言语,只紧抿殷唇,额前汗津不止,似是染了病,需些药。
“师尊。”他弱弱地唤了声,念及自小污泥陷落,红楼高阁软胡床,美人红唇玉臂扬,凭白生出些羞赧,而后又不大害臊。
或许生性下贱,他自小撒跑在红楼,听熟了红楼妓子吟的艳阕霪词,见惯了风月欢场的欢合,钦佩怀中人的性情本事,肖想师尊的容姿,觊觎他的艳色,妄盼啄吻那泛粉的冷白纤指,轻咬他微启的唇瓣。
急骤滚烫的气息扑打在娇嫩欲滴的红果,寒寻芳搂着韧柔的细腰,眼前发昏。分明未饮酒,被满屋暖温旖旎醺醉,他狠狠地拽牢披散的衣袍,与他额相抵,他知晓是梦,奢得清风霁月浪荡一回。
“师尊,救救我。”
他吻住红唇,拖起因酒醉而软酥的身子,吮尝出酒酿的回醇,柔缓地侵袭唇齿,环握他伶仃腕。
“不对。”他梦癔中呢喃,竟落下几滴清泪。
“师尊救了我,可师尊没人来救。”
“谁来救救他,救救我的师尊。”
清醒睁眼时脸颊的清水已凉,怀中人病得清瘦,竟还偷自饮酒。寒寻芳觉着这人真是包天的胆量,不顾惜身骨,也不顾念旁人。
偏还带回条冷冰不知暖的玄玉京子,占着明赫中意的棠红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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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赫瞧着眼前恭顺地捧着药碗的寒寻芳,觉着他前些日子闹脾气简直是莫名的,他思前想后,全然寻不着缘由。
他确是将濒死的江汜藏在锁囊里带回平秋,是因有用,不是为别的,何故与他耍性。
他拿起碗,涩苦的浓黑药汤猛地灌进他的喉嗓,呛的他剧烈地咳嗽。吊命灵药的药效并无意料中的显著,明赫实在是不得劲欲要饮些薄酒,可到底顾及缠病未能饮下。
明赫失了气力,不与寒寻芳多计较,扯过件厚实的大氅盖,蹙眉道:“你若无事,就多画几遍符文,何必守着我。”
“说来,你还得赔我把剑。”他似乎犯迷糊,梦呓般的喃喃,倦怠地半睁眼,叨念旧事。
“师尊,”寒寻芳跪在榻边,迟迟未离,小心地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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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明赫额前温,“有些烫,恐怕是发热了。”
“师尊莫慌,我这就去叫杨医郎。”寒寻芳拢合紧了窗,拧了湿帕子放在明赫的额前,匆匆地出了门。
嘴上说着莫慌,却大乱阵脚,回头一拍脑门,才想起直接传音即可,又赶回侍候明赫身旁。
明赫仰躺在床榻,敏锐地感到汗珠淌流,他浑身发寒,应不出一字,只得攥着氅皮的毛羽,想蜷起身子,躲进隙里,眼角还沁落几滴清泪来。
前夜备睡前,他神识仍清,不知寒寻芳进屋后竟揽他入怀,如婴孩般怀抱蜷身憩眠,不知梦呓些什么七乱八糟的救话,也还落了泪。
喉腔中漫弥的药苦更胜往常,他不知怎的,似归了他此生最为快意的合州城。
他猜寒寻芳或是梦回了儿时的不幸凄苦,无势无权的抗争,被污玷践踏的自尊,一生自责病痛惨死的亲母。
便自水长坑的奉供海神白鹤大帝的老爷殿起始,他如风中飘絮似的忽至五尖山头的民舍,长古街头的摊贩正扯嗓叫卖,掘来的新鲜鱼虾蟹散着股海腥气,混着新烧的白酒和红曲盈满街巷。
老爷殿遥相对望的山头还建了老娘殿,所谓老娘、老爷全是土语里的音,确准的意思抓个老猢狲也问不明白。
木石堆砌的斜顶庙殿高坎门的两边按俗高悬两大红,巨硕的神像彩漆凋落显露出斑驳的灰暗,狭长眼青绿瞳,黄丝拂尘红唇裂笑,睥睨坐下芸芸香客跪拜供奉,默然地目睹俗世人间生死浮沉、情仇恩怨。
来往的皆是老客,经商讨生意、新婚求子女,得偿的盆瓢满装,虔诚还愿,未达现的千夫责指怨怪。祂听过最真诚的祈祷求愿,也耳闻无数的怨怼。
卖笑脸说是非的说书拍案,震飞梁上憩息的双燕。殿外瞎眼的守殿人拄着木拐,一下有一下无的锤敲着积灰的黑鼎,逢着几位老求客,往老瞎子的手掌心里塞几枚施舍铜钱。
他见着过藏在供桌下的大肚女人,每夜殿后与人欢,搂衣磕头诵经向神求些香油钱,求神庇佑腹中子降生无恙,岁岁无忧。
众民唾她亵神渎灵,骂她贱不知耻,路巷里邋遢的老乞亦能嘲她肮脏下贱。
可明赫认不得这柔昳的风尘女,却看她怀中待哺的婴孩眼熟。昔年重山孽乱,金盏倒银盘叠,虚意真情含糊在粘糖稠酒里灌得寻欢客人人醉熏。女子跪倒在他的脚边,哽咽地恳他为襁褓婴孩取个贱名。
别的不求,只求能保贱命,能苟活。
“就取做寻芳吧。”
“多谢贵人老爷,”女子感恩的向他行了跪拜,要他抱一抱那命多舛的婴孩,“多好的名字。”
他摆手婉拒,插了支细香。
“寻芳,可不是什么好名字。”
长街喧豗,行人戴假面扮神鬼,熙攘推他进人潮前,他定听人道过这一句。
于是合州一年落雨季,他搽净鞋履的泥水,在新旧紊乱、从前往后颠倒中,瞥见慈母织衣、稚童挥剑,朝堂附势逢迎图生存谋前程,官宦贵胄的子弟携着走江湖闯仙门的族徒怀拥鸿鹄壮志,誓要登峰凌云。
白墙青瓦和曲水,停雨后晌斜檐还滴着水,儿时疯跑嬉戏的玩伴歇晌未醒,他择了根莠草搔挠酣睡小童的鼻尖,惹得他嚏喷连连。
最厌旁人扰眠的娇奴,白糯的脸蛋教籧篨压出数道轻浅的红印,正要发脾气,瞧见趴在榻旁的他,随即压气,别过头打呵欠。
楼里雅房传出阵阵低喘,哪家浪荡不羁的公子又消了大钱财,头探出窗,眼瞅别家少爷清隽、娘子袅娉,喊嚷着轻佻话,糟了骂,还仰面朗笑,醉倒在美人酥怀。
乐师搊弦,卖唱的歌腔揉进了些词调和土戏,他听着,也能哼出些平常的调子。
娇奴娘亲病故的后几日,来寻过他,谈及旧事,借了些铜钿。置办的棺材木料还未定,先母的尸身还未敛,娇奴压在牢犯队里去了北疆。
行队在子时后末趁夜出城,他藏在阴影中,遥遥的望过一眼。他听闻娇奴做的孽、犯的罪,讶于纨绔放他一条命。
想来,是欲日后享欢,倒埋下灭门绝命的祸根灾患。
那年的春日温低,许是倒春寒的缘故,他抚去墓碑上落的残花与雨水,拢了一抔新土。
挂了两根白长的大米面,抛了几粒香蛳,咸甜的青团青饼各丢了两,斟半杯清酒,洒在坟前土。
翟浦问他土下掩埋的是何人。他未答。
他又刨掘了不算深的坑,将古剑装进铁木匣,填上湿土。他等娇奴回来取,若回不来便教匣烂铁锈,死生由命。
15.娇奴怨
合州成日成夜落细雨,红楼酒肆间弦乐吟曲的媚不绝。高楼檐下笼中灯火阑珊,北翟太平的繁华醺醉寻欢的贵人,晚霞暮明满离愁,他独步高楼凭栏,举樽嘬抿佳酿。
天色未暗,层云失白,雨中夹杂些雪霰,孤自走在年节前长街万家布置喜红之中,突觉面上一凉,抬指轻抹定眼看,原是一片晶莹不偏不倚落在颊旁。
被冻硬的雪粒子愈下愈大,砸在人的头顶、臂腕生疼,擎伞的行人见势不对借街铺外檐稍躲,少年尚不觉,自顾地走。不一会儿天际渺初,屋上细烟,白雾绕盈。
滴水片雪不沾衣,至一雅致编织笼门,他举目,眼中光似霜冷极。
“公子安好。”旁两名绛衣女子分立两侧,银丝薄纱遮面,皆是一般装束,款款行礼,右侧女子柔声地道了声安。
红楼门旁迎客的女娼各个他都熟识,向来避他不及,绝无可能唤他公子,还惺惺作态地向他道安。
“梅缨姑娘怎的如此与我生分。”明赫略略地瞟她一眼,辨识身形与眉眼又是楼中相熟稔的梅绣姑娘,按捺心底疑虑。
见梅绣不应答,他察觉有异,神会不欲追问。避闪过梅绣反常的抬眼打量,转看同样侍候左旁的梅缨。梅缨与梅绣是双生姊妹,瞧着也非滞呆讷木,瞳孔未涣散,反倒眼底清明,不应是遭术迷神。
他猜那在北翟宫中暗地操纵的所谓仙人尊者悄遣了人、埋了线,装做不知不识,径直进里堂,留女子望其背影淡隐于薄雾消匿,不明意味的掩面默笑。
梅绣娇媚的笑意淡过,窈窕身姿渐裂分,竟裂出一绛一月白两人。梅绣顷刻双眼一番,站立不稳,梅缨见此连忙扶住小妹,向女子跪倒赔罪。
她摆手,未朝姊妹二人多言,转身启旧阵,身影消散重聚,再睁眼时至北翟京城郊野华宫,含情秋眸渐冷,迈入殿内朝一寒梅屏风,拱手而拜、跪地俯首道:“确如尊者所料,噩子常年出入红楼,不过在春和看来,此子便是不耽于作乐寻欢,也不过是小子无术。”
“你小瞧了他。”屏后之人应声,寒凉悦耳,宛若清泉石上,流击坚冰,玉石落珠瓷。
“论屏气藏身,他的本事远在你之上。”云雾缭绕华堂,梅然屏后一声清淡无澜,“他并非看不出你的伎俩,不过是不屑戳穿罢了。”
屏后人言语淡淡,似是对此微末琐事毫不上心,隐约却藏了一丝暖笑,细听又空无一物。如羽绒般柔浮,无意落在人心,溅泛无数涟漪。
赵春和闻言垂首更深,不敢驳言,连声称是。
云雾遮掩的绰约轮廓渐晰,雪衣男子缓缓转出,恍是隐绰傲立独梅。一如既往的白衣黑发,青丝已绸绫玉簪冠严整绾之,行来微微飘拂。
姿貌如画,淡尘轻世,于百姓众生而言,有如仙者般凛然。一反无波无澜的冷情清心,褚清衍莫名的稍有些薄怒,终是长舒了一口气,教跪地卑颜良久的女子起身。
“天运既定,名册难改,缘分因之,即便是强求,也必得攫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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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窸窸,寒寻芳挥挥衣袖,拍打摆边,合上伞,甩去尖头的滴水,迈入沉苑。
今日他仍是未等到那人。他本不愿再等,偏梅缨、梅绣道明赫前几日来过,上二楼雅房同个打扮模样富贵的公子坐了会就走了。
扶栅登楼而上,苑内花草明明,一如四时之境,无有莺歌燕舞,传阁苑内琴笛幽幽,别有一番雅意。
园里颇大,寒寻芳未多行路,看时辰不到,天垂暮云,细雨飘丝、凉意袭袭,艳名在外的乐妓轻歌一曲君赋。寒寻芳方一进里廊堂,招展的鸨母赶忙挽住他的胳膊,拉他上西北角的竹楼雅房。
“你可算回来了,贵人可等你多时了。”扶着将倾的高耸髻,一掌拍抚在寒寻芳的肩胛、面庞,这捏捏那摸摸,像验偷卖进红楼的良家闺女,五官姿容、身腰纤韧、能否卖出高价初夜,或者送进哪家府邸做个娈宠,换些锭金银。
寒寻芳默着,不愿看她,行到二层小间,中央台上歌罢的商女横抱琵琶退场,一清倌登台,抚琴不歌,指扯又弦,曲调婉转,情思不明,时悲绝时欢愉。忽屏后啸声顿起,合以琴声,别有一番隔山万里遥遥相望之感。
“你先回房把这一身湿衣裳换下,打扮的齐整、清爽些,”鸨母瞧寒寻芳一身雨湿,衣摆鞋履沾上好些泥污,知寒寻芳白日痴心做梦妄想脱出贱籍脱出红楼,厌嫌地甩了艳俗的玫红帕掩住口鼻,“你这身脏可不行,赶紧回房去,梳洗干净打扮得清爽些,大鸨我在门外候着你。”
“鸨母此话,”寒寻芳推开角隅偏门,腻重的熏甜扑面,眉头紧蹙,随即舒缓,幽然双眸渗出暗沉,无显喜怒,抚了抚别在腰间垂佩,不明噙笑,“这是为寻芳找到了个好去处,要寻芳好好打扮打扮,好迎新客?”
“哎呦,你晓得鸨母一片良苦用心便好。”鸨母故作姿态的挥了下帕,催促道,“快去,莫让贵客久等。”
寒寻芳哪里不知鸨母的贪财和恶心思,假笑顺从地合门,阴翳打在脸上,笑立即冷下来。
天色瞬变,房内朝向西北,雨雪不止,寒寻芳拉屉,取下髻上木簪收入袖内,乌墨长丝随落肩背白颈,惹得痒意。
檐下有行人的喧声,撑伞雨中匆匆过,小窗正对远青山,节前闹热满城,反更添寂寥。
他淡下眸子,望窗外长街,见人人步履匆纷,或是收伞入街边青檐下屋内,或是加紧行路赶行向长街远方不知处。
听门外鸨母的叫唤叩门,寒寻芳敷衍地换了身明艳的衣装,扯了缠在床头柱上的红绸绾起散落的长发。
妆台铜镜里俊秀的人神情不明。
蛇蝎小人。
对铜镜中模糊的人影咒骂一句,寒寻芳自嘲讽笑,用劲开门,朝那不耐烦嚷嚷的鸨母嗔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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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的纨绔贵子高座,怀中揽着娇媚的可人,一面轻含美人送至嘴边的莹润紫珠子,一面仰脖饮下杯中酒,欢笑作乐。底楼花绿衣衫交错,人头攒动,满座皆寂静,全然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盯着台上,静待红幕掀起。
忽而火光寂灭,一蒙面男子飘然跃飞至台央,面纱下容颜半掩,青丝胜墨染,颜不饰粉黛,清逸出尘。
红殷舞衣逸逸飘然,玉藕般白皙纤长双臂、双腿系以镀金银小微铃圈,随舞摆动间振动铃中音球,传出悦耳清灵声。
长青水袖高举,远挥勾悬梁剑柄,长剑于双袖间来回翩舞。舞剑人顾盼生辉,剑出鞘发啸刻,乐声顿起。丝竹管弦齐奏,烛光倏亮,双水袖舞柔而见刚,嫣然莞尔,幻极美绝。
便教人想起曾有诗云,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小步踏乐点接连后退,抬腕回眸,舒收长袖,飘逸清雅,衣褶长拜,绣以银丝,明灭烛光朦胧意,恍惚瞥见犹如仙邸。
袖间挽握的特质细剑重量盈轻,锋刃凛冽,破空飒飒,惹得观者恩客皆纷纷胆颤惊呼、高声喝彩。
台上人的舞步细碎凌乱,看似无章实则有序,密系的微小铃声和乐声相合成曲,长袖如九天浮云般柔动,亦似骤雨狂风般上下疾快,袖间随舞的细剑嗡鸣似曲吟。
抚琴拨弦愈疾,如骤雨雹冰猛拍,随其飘然跃起,水袖随他扬手垂落,似流水一般清逸。踏飞袖而上,轻步漫舞,凌空握住细剑,宛若人间紫青烟风来,剑招凌厉,毫不显风尘之态。
男子身姿纤长挺拔,柔韧非常,摘下罩面薄纱,相貌绝好。
高座上霍家子注视台上人的眼神迷离,毫不避讳的渗露醉意,沉浸于其秋水眉目。忽而清醒,嘴角噙些许笑意。
寒寻芳见状,顺其心意丢剑投袖拂过其面庞,惹得他眉间一颤,却骇得鸨母眉心一痛。
旁人不知,鸨母心知肚明,寒寻芳自小学剑,虽距贵客离远,尚不及伤危性命,但若寒寻芳这逆叛的性子若一朝暴起,伤到达官贵子,哪怕毫毛她这红楼怕是得遭大灾。
一舞尚毕,寒寻芳恶狠地掷细剑,深深斜插进台上板木,快步旋至二层栏栅边缘,坐客只见明铛玉石摇乱坠,下一瞬便由红楼内的壮丁恶颜凶语地请出门去。
鸨母早有打算,伺候在霍家贵客的身侧,绞着帕子,不停挤眉弄眼向寒寻芳使眼色。
受惯奴仆屈膝乞怜的公子顿生不快,眉头一挑,一把推开依偎在怀中的娇香软玉,戏谑调侃道:“怎的,美人如此等不及?”
被推倒摔在地的红娘满脸赔笑地跪倒,双膝并用着爬到贵客脚下,也顾不得珠翠簪落,红唇亲吻赤.裸的足尖,却被厌烦地一脚踹开。红娘浑然不知疼,忙抱住贵人的双足,不住地娇嗔。
“官人,官人莫气,奴家为你唱首曲,唱官人最爱的那阕。”
寒寻芳缄默地跳下栏栅,听红娘阿姊越然开腔。台下嫖客乱纷,红娘整夜媚吟的清嗓略微喑哑,别添风情。
美人坐镜台,绿云梳开,凡尘苦海,寒风吹来,清泉潺潺,荒野凋败。
梦中慷慨,一梦枯骨埋,再梦乡音改,三梦九世态,醒否来,湿襟怀……
寒寻芳目露叹意,看向有些疯魔意,垂首低眸、卑微之态尽显,然自幼一心护他的欢场女子,不应答。
反是那鸨母所谓贵人冷言吩咐红娘匐在地,替他穿上金丝面的鞋履,一幅倨傲矜贵的造作样地招手,踩上红娘薄瘦的背脊。
“这地砖太凉,需你来替我暖暖脚,”凤眼上挑的厉害,惯是平日里不正眼看人的架子,朝寒寻芳笑脸嬉皮地亵谑,“今夜,美人同本公子共赴良宵,如何?”
寒寻芳未动,抿唇笑了一笑:“不如何。”
“公子眼下青紫,像是虚鬼,再不多去看看医郎调理养生,怕是没几日好活,也无福再消受美人恩。”
沉溺酒色的纨绔子弟闻言暴怒大骂,跳脚反倒伤折腰骨,龇牙咧嘴地狠狠踩跨红娘的背脊,扶着腰使唤仗人势的高壮侍从把他摁在地上。
青瓦砖铺就的地渗着雨季的寒湿,寒寻芳被压挤贴地的颊面冷麻,他迷蒙间听见乐娼的弹奏乐声的哀泣,作乐的欢声极力遮掩血泪。
为首高门贵子的金缕翘头长靴踩碎了红楼小娘的背脊,昂贵镶金的碧玉簪尖划破莺燕如花的娇容。
“勾栏瓦舍里生的贱种,烟火地供人弄的玩意。”言语的人狠啐了口,不休地骂嚷,“万人骑千人枕的奴牲,搁这同我装清高摆谱子,不想想自个官婢子生的贱籍身份,能伺候我,是你娘两这辈子顶大的福分。”
家中主母早逝无子,父无续弦,姓霍的虽是庶出却为长子,生母虽为妾室然与其父竹马青梅,深得宠幸,自小得父母溺爱,无人好生教管,加之连年家中封爵进官,愈发跋扈张扬。
人面衣冠不如兽的府官庶子相貌、身量都不差,只连年的酒色虚耗掏空身骨,面骨发黑嶙峋,靠补药吊着精神命,下边早是不行,空以器具变着花样折腾楼中男女餍欲。织锦华袍空落地套在一幅虚架子上,荡荡的显出几分滑稽。
“干干净净地从了我,若得本公子欢心,待过几日,本公子一高兴,替你赎了身、脱了贱籍,入我府中,做个侍君,日后好生伺候,享尽金银富贵、玉石锦衣,远好过留在这红楼之中苟且,受千人万人欺压。”
虚飘地落座饮茶,作样地挥手教侍从撒手,映着寒寻芳的浑浊眼珠里竟透出些怜悯可惜。
“寻芳,想想你娘,还在床上躺着熬着,没钱抓不着药,治不了病啊。”一旁的鸨母卖笑赔罪,赶忙打开那下手没轻重的家丁,扶起寒寻芳,心疼地捧着他压红的脸蛋,轻揉又吹气的,生怕毁损好皮囊,问暖嘘寒,又似朝那庶子说,“没伤着脸,也没伤着身子。”
“还能伺候?”
“能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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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能的!”鸨母连连拍胸脯打包票,色衰垂老的脸,殷红的水粉胭脂簌簌下落,忙的扶好头髻险些歪倒的艳红大花。
凑至庶子身旁,哄劝赔笑,使眼色教另外两侍候的姑娘将瘫地的红娘拖走,指着寒寻芳道:“待收拾妥当,乘上花轿,夜里送去公子府里伺候,只要公子替他赎了身,那身契定死,到了您的手里,到时您想如何便如何。”
“这小子虽是个清倌,好歹是自小在楼里大的,他娘当年也是楼里响当当的头牌,十多年的耳濡目染,好用着呢。”
一掠叶眉,双目如墨清明,勾诱的薄唇不染自殷,柔面白肤,因自小习练剑武,身段纤韧,自是讨人中意。
“鸨母还记得我娘呢。”久不出言的寒寻芳嗤笑不已。
欢场清倌人终沦妓娼,他的亲母便是为在这食人地养活他,又请故人偷授他剑术防贼保身,不得已接了不该接的恩客,才早败了身子得了烈病,教人抛在破柴房硬生生拖得无医可救。
一言堵得鸨母语塞,未等众人,寒寻芳忽猛地窜起,迅速夺过侍从手中沾血的簪子,对准那怏怏的病客,疯癫般地大笑,骇得周旁人连退。
“我娘早死了,她骨头都烂透了,我还在乎一具腐肉死骨做什么。”他笑着笑着咳出满地沫肉黑血,唇面发青紫,犹如阴冥上俗世的鬼煞索命。
“我今日若是死,也要拉你这牲畜偿命。”
腥血肉惊得那病秧子大喘气不顺,犯了旧疾心病,两眼一翻白,晕厥倒地。鸨母更是颤巍腿软,欲要逃却不慎滚下楼去。他未曾手软,手中钗贯穿侍从的脖颈,朝那畜牲的心口、主脉狠扎数次,血溅满身。
杀了府官宠子的寒寻芳心知今日若不从恐难活命,与其受辱不如放手一搏,故早早吞了毒。浑身血污的寒寻芳犹如恶鬼临世,狂笑着甘愿被赶来的府兵制住,拖丢进地底阴牢,被灌下大量的解毒药汤,竟命硬未死。
隔日遭府衙栽赃陷害压入监牢,先是判了腰斩的死刑,府官买通太守,竟改判烙刑且贬为军侍,发配至寒苦的北疆专解戍边将士或异族人恶欲。
至他被押解至北疆,途听北翟守将早同边敌勾结,皇城路遥,府官难缚,任其搜刮。北翟守军本就多异族,年节扫荡边地村落,更同反贼共庆,军中姿容姣好者任其挑择掳走,如牲畜般押在牛羊群中,随时供任享用。
散兵正苦于欲盛难抒,无数被掳来的百姓成假俘虏充为军倌,供军中任意亵玩。他被充作军侍,黄昏夜下被人拍下首夜,洗发净身,在军帐昏灯下砍断熏心将领的孽.根,捅塞进恶臭嚎哭的嘴,脚踩口鼻令那断根的孽障气绝。
“想逃出生天,只能靠你自己。”
腥血溅满面颊和身上薄衣时,他想起了少年的这句话。
合州细蒙的烟雨里,少年择了块宁地,置办一副黄木的棺材,替他掘窟立碑,葬下他的亲母。
故时至今日,他尚牢记少年的劝言。
他一把火焚了将领的大帐,置身于熊熊烈火间只觉得寒凉刺骨。
四更敌军里应外合火烧攻营,他捡了把剑,从血海尸堆中杀出。颠沛回合州时,他逢寒食清明,祭拜亲母的坟茔,未见杂草长,包堆土见新。
寒寻芳猜,他来过。
他挖出埋藏土中的古剑,趁夜屠尽府官家邸内作恶之人,分尽库中藏财予受难姬妾、奴仆,以血为墨挥毫作状书,同府官的人头钉于府前牌匾之上。
告府官在朝为官,徇私枉法、与奸勾结,剥削百姓搜刮民膏,贪赃无数,有甚者逢雨季竟为牟利暗毁堤坝,致使数十万方民失所流离,监守自盗,私押官粮偷换良米,谗言惑众陷害忠良,谄媚阿谀欺君罔上。
在家为长,家私万贯挥霍无度、官商相护富贵攀比,虐杀妻妾、少童,强抢良家人亡家破,害命谋财、投冤无门,溺宠子女、教养无方,骄横蛮霸,仗势欺民、赖账赊款,迫人母亡,桩桩件件,擢发难数。
被糟蹋的良家闺女嘤吟,娇花般玉肤青紫痕红,垢面蓬头衣褴衫褛,顾不得涕泪,捧着满掌的宝珠金银,跪地哭求他寻睢溪下流畔郭姓的人家,赠财告丧。
“公子呀,救命的恩人,奴回不了家了,这些钱财您收着,替奴回家望望老父母亲和昆弟姊妹吧。”
龙息劈打,他救命却无法救心的十数男女纷纷投井、自缢。他转身离去,同那些失了至亲的人家递了钱财、道了谎。
尽皆是苦人家的儿女,在外做工得了钱,一切还算过的安好。
跃登鼓楼巅,明赫迎风望着不远烈焰滚着熊熊火烟,寒寻芳难得露笑,灌了大口的白酒酿,烈性的苦酐与白米酿的腻甜淆杂,他不敢靠的过近,隔距半身远眺。
那是襄郡王杨家的府邸。
二人间重逢相见,未发一言,少年摘了帷帽,唯瞥了他腰间的古剑,道了句安慰。
事到如今,所谓罪孽多一件少一桩都已无大干系。
他掐挥剑砍下府官庶子头颅时,望见两颗浑浊眼瞳里倒映出的自己,冷面冷眼的模样。他到底是被判叛国杀将、灭门嗜血等十恶难赦的逃犯子,通缉的告示张贴满街,追杀他的秘令一刻未歇。
抬头仰看灰蒙的天空,雨丝入眼,微痒。
倘若幼时死在拍卖堂众人的棍棒下,或是早被红楼里扭曲心神的阿姊们折腾死,不走这荒唐一遭,境遇倒也不至于多好。
白酒酿的烈气过弱,他少尝出味,换饮白烧烈喉,藏身逃亡的日子里,恰好挟持一千宁境小宗掌门之子,早年听少年谈起,心存一丝重逢的希冀,遁进所谓无战圣境,不经心地挥剑,平踏衰宗,苟存门下。
被小宗围杀时,寒寻芳内心极静,他瞧着面前的横尸与血流,心想这世道无论何处,皆应是如此。
他杀名在外,本意欲隐居苟活于空山,直至听闻平秋开山,褚清衍找上门,道故人再来。
16.各异势
阴雨天辰光不熹,平秋山境内的荼蘼不分令节地绽,连萼并蒂的沉甸重压得枝头低矮,纵连身量不高的稚童攀高也摘得。
药房熬夜煎烧的药渣和草木余灰掺混雨打落的红,萎枯地瘫躺青石山阶。
尚扬守着火上的药壶,一手虚握蒲扇,一手撑着脑袋打瞌睡,舀来山泉灵水的寒寻芳掀竹帘见此,一掌拍在他背上。尚扬猛然一惊,手脚胡乱的扑腾,险些摔下矮凳。
寒寻芳本是替杨和仲打下手,明赫觉着教尚扬些药理丹学也算有备无患,哪成想寒寻芳领着尚扬熬了好几宿,寻常的吐息、锻身都落下。
明赫嗜睡常犯于白日,长夜少眠,前几夜替江汜疗伤费耗不少,昨个发了一夜的高热,自个硬撑过来,后半夜睡死过去。
清晨明赫早醒,到药房给自己挑拣些药浴所用的灵药草木,恰好瞧见尚扬心有余悸的模样,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蒲扇,将炕里的蓝火熄了,将眼泛青紫的二人赶回屋里,看着他们休憩。
一番推搡下,尚扬跌倒在自个床铺上,裹着被褥、红着眼,可怜兮地道:“小师尊我当真不困,那药要紧!再不生火恐怕前功尽弃!”
“要紧什么要紧,你们师兄弟二人是被杨和仲忽悠惨了,”明赫身着薄衣,袖间被晨间的湿雾打湿,训责尚扬又觉不妥,知道这二人的好心,耐性解释道,“那药治不了我的病,熬出来的郁汤确是炼丹的一味引。”
言罢,看向一路缄默的寒寻芳。他纵是修为比初起步的尚扬高上许多,还不到不眠辟谷的境界,何况悟道凝精与添柴烧水大不相同。
“师尊,徒弟知错。”寒寻芳总归懂事些,有时却过于死板,立即跪倒向明赫请罪。
“任凭师尊责罚。”
自六吾城之后,寒寻芳越发寡言,认死理地觉的给明赫惹了大灾、闯了大祸,倒不曾想过明赫先前指使他所为的种种。
“我责罚你做什么,快起来。”一股子说不上的气堵在心口抒不出,明赫扶额摇头,摆手教寒寻芳赶紧起来,一把将尚扬从被褥里拖出。
“将脏衣物换下,好生歇息,”瞅见二人身上的黑灰和药尘,明赫朝尚扬多吩咐了句,“尤其是你,睡好了跟你师兄练剑炼体去。”
师兄弟两颔首,寒寻芳取出寝衣,褪下外装以净洗诀清洁,尚扬耍赖似的扑上床榻,被子一扯蒙上头。
明赫见状也不再扰,平日除去他门下三人有疑相问,或小有所成需更进一步,明赫竭尽所能解答、引导。其余的,除尚扬因道行过浅薄需花费较大心思,若非歧途大错,明赫极少插手寒寻芳和李修篁的修行。
平秋修行,最不看的便是所谓境界,明赫不提,也不知如何评定,故只问道心。
今日是此二人行过了些,竟耗费数日不眠不休熬煎汤水,李修篁平日同杨和仲居在静里峰,有华夭看着,明赫倒放心些。
离了两人居住的外舍,明赫拖着沉重的步子登上高阁,远眺望见一熟悉的身影,青蓝深衣、鹤氅泠然雪白,立于草木青葱间,仰首遥望他。
“你今日来平秋,”明赫生的白皙,犯困睡不足的眼角泛红沁出点湿,散发披肩背,懵纯地瞧翟浦走近,“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尊者命我不日随他同入平秋,今日不过先来置放些杂物,已与静里峰杨医郎打过照面,听说你近日病的越发重了。”翟浦心里有数,与明赫遮瞒不如提明。
自然也知晓明赫指的是何事,上次擅闯的事一闹,任凭谁也不待见他这别宗弟子、世俗皇朝的储君,尤是明赫手下那两个徒弟。
心知肚明却不避不让,直明心意,见到明赫无恙,翟浦一颗悬心安放了些。
明赫攀着木栅探身,骇得翟浦伸臂欲要接抱,生怕他摔下楼,他随翟浦着急,临下自若地挑着答道:“也是,平秋除了杨和仲,也没别人能放你进山门,褚清衍的几分薄面,我们平秋还是要给的。”
“听闻,寒六在六吾城的小比中惹了祸端,出手杀了栖杨门的弟子。”
闻言,明赫冷眼相看,淡然地回了句:“并非你所想那般。”
千宁鼎盛之宗掌教陈氏的高徒,北翟帝朝如今板上钉钉的储君,被李修篁追上勾予山门寻褚清衍问罪,得褚清衍的默允,掌教陈庆雍惧褚清衍之威,实是无法,只好将翟浦关进千宁境远山的囚地面壁小半月略做惩戒。
李修篁生性刚烈,表面极易受人唆使,实则胆大心细,自有一番心胸道理,知绕开宁央宗门,寻褚清衍做主,行事虽乖张些,护短的性子倒和明赫一般。寒寻芳也算聪敏,自个不露面,隐在后边出谋划策、推波助澜。
为私闯平秋之行赔罪而自省,故三日小比试,翟浦自是未能亲临亲见,面壁罚过后出囚,听到的传闻却不少。
皆因勾予山各派弟子传道小比那日的纷争祸端,明赫咄咄与杀伐行径惹恼栖杨门人。栖杨门以寒寻芳滥杀其门内无辜弟子为由闹开,终逼得藏身暗中的褚清衍出面维持。众派砥柱中流多看重盛会大比,无心小比,却乐得看戏做赏,尤是伏诛歹人之师,也便是栖杨门大长老王复,一向张扬耀武惯了,见爱徒被杀,不依不饶地定要寒寻芳偿命。
据传,平秋山主气定神冷,耐性听罢栖杨老者诉状,神色漠冷,反驳老者那人并非寒寻芳所杀,不应有偿命一说。
明赫生性极护短,翟浦早有见识。
银发老者道是其门内弟子自有门规约束,无需他门插手,丝毫不提受害的山城百姓与初踏仙途道修士,遭人冷眼。状诉碰壁,干脆倚老卖老将事胡乱一通牵扯。
平秋虽名扬千宁全境,万万众中鲜有识得山主,那老者状似神智混沌,瞧着明赫容面嫩稚岁龄不大又生得昳丽,以为是平秋山主哪招的侍奉小奴,喊话要上平秋央山主明理做主,蒙眼一黑告他以下犯上、不敬尊长。
紧接昏了头脑张口破骂他是以色事主的娈妖童,竟胆敢众目之下露面抛头,不知礼义廉耻地僭越掺和门徒中事。嘴里愈发的不干不净,直论床笫欢合的淫艳,曝出其以势压人,豢养娈奴、草菅人命的丑事。
若非明赫横臂拦阻寒寻芳暴起,褚清衍即刻下噤咒将其打翻在地,寒寻芳怕是早瞪红眼,一剑斩杀这虚伪不惭之徒。
好在明赫遇事沉静、思虑周全,老者的言辱尚激他无果,教寒寻芳先行携负伤的横墟玄京人归平秋,伤者带去杏林救治,余下不幸遇害之人的家中亲人由六吾城主安抚并递送恤金,帮料理后事。平秋众人归山半途,栖杨山门暗中欲追被褚清衍遣勾予门人劝拦下。杨和仲心向平秋,喊来查铺的林丈青借杏林验尸的名头从中周旋掩护。
褚清衍一手绝威平息骚乱,又端持公允,以予栖杨山门公道之名掩悠悠众口,将毙命的栖杨门徒的尸身交由杏林索检清查,亲伴明赫回平秋,在静里峰与林丈青特意打了照面。
于是近两日翟浦趁解思过的禁,借褚清衍欲入平秋的契机求得应准先拜平秋。
在见明赫前,翟浦先见的是在静里峰替灵药浇水的杨和仲。杨和仲端得张笑面佛的脸,实则好事,又得褚清衍亲托,自然留他小居。
而明赫隐瞒保下的横墟人江汜暂安置在平秋山底押犯的寒窟里,有山中个中灵精常照看着。
明赫不愿明说,翟浦也不再问,双方心照不宣的转话,便如当年合州睢溪畔,各藏秘隐自匿实意真心。
“你若是来叙旧,我还能与你说上两句,若是替宁央宗的老头来兴师问罪,那大可回去,平秋这几日不太平,你在这也不过惹祸上身。”若恚怪地怨怼,明赫转身进阁。
“与你无干的事,就少掺和。”
翟浦颔首,表面应下,不再多问。
不过片刻,明赫随意取了件暖氅披肩下阁,翟浦不端世俗皇朝贵君架子的耐心等着,璀然笑开地迎上。
明赫问他:“几时到的。”
“昨夜里到的,刚从杏林回来,在静里峰暂住了一夜。”翟浦稍顿,思忖两番又说:“我已向陈掌教禀明,愿入平秋随尊习法,到底需要山主首肯,不知山主是否愿意收留。”
勾予山宁央宗现今掌教乃陈氏族宗陈庆雍,乃北翟陈氏兄之后,本从帝姬翟陈母姓为翟,后陈氏扬名,被奉为南阕神,又与千宁颇有渊源,遂改姓称陈。翟浦拜儿时陈庆雍为师也不过是形式,顶着个名头,历代北翟皇室均择可继大统之嗣入千宁修行三五载,宁央宗不会重视身负继位大任的世俗皇嗣,自也不敢怠慢。
宁央宗对外虽道只是为褚清衍暂供居所,虽无胆明说褚清衍乃宁央宗道祖,然暗地里不知借着褚清衍的尊者名声得了多少好处、便宜。
何况褚清衍在千宁全境称尊,明面虽掌裁决万宗缠事纠纷之权,实际千年在世有九百年闭关不出,行事亦一贯秉公。既是孑然自由身,自不属何宗何门,早向明赫表明移居平秋之意。明赫不置可否,是因面对褚清衍,他无权做择。
奈何日逢诸宗纳徒缴册小聚,褚清衍既已出关,不知何等繁务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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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推脱无法,只好暂缓推延两日,再与明赫细讨明论。
他懒得揣思褚清衍奉他同尊的深意,也不愿思忖千宁双尊并聚平秋,宁央宗以及千宁万宗派作何感想。
“太子返朝继位前,学些简朴的术法,于平秋小住两三载倒也无妨。只是我更喜清净,这几日我教华夭将各峰殿阁收拾收拾,你择一峰吧。”明赫行到高树下,停住。
树枝木芽上凝结的晨露圆滚的滑落,云雾间鸟兽追逐。
翟浦推托道:“不劳山主费心,我同杨医郎同住静里峰外舍便好。”
理了理披散的长发,明赫随任的应付翟浦的客套:“算不上费心,褚清衍过几日若是移居搬来,迟早要收拾的,早些打理,好应付。”
“尊者这几日应是忙着应付各宗派的诉状,同各大宗的掌教斡旋,这才分身乏术。”
“这些琐事竟还需尊者亲自打理。”明赫不经心地拨下垂发间一缕细绒飘花,只觉的这千宁尊着实憋屈不小。
说辞、推脱、借口,明赫不大在意,明面未言辞绝拒,只觉得日后身旁多两双窥眼时刻盯着,任谁也不大自在畅快。
“今早林丈青遣人送来消息,查清了栖杨门人的死因。”翟浦不再提褚清衍的事,亦步亦趋跟在明赫步后,离距半身,同他道栖杨门事。
“这种事,林丈青不向我传信,杨和仲不来同我说明,偏派你个局外人来传话,”明赫瞥了翟浦一眼,豢养的掠鸟忽的盘旋而至,落在明赫肩头,高声啼鸣惊得翟浦一颤,明赫憋笑慰抚宠雀鹞,“也罢,我知道他是毒发身亡。”
“心口的伤目看流血可怖,实则未及要害,倒是百骸经络裂断发黑,脏器内遍是蛊毒,如黑雾弥漫丹田经脉。”明赫念及南阕宫内黑衣围杀,心下微动,一点玄羽雀鹞尚黄嫩的尖喙,那鸟儿扬臂振翅而腾飞。
“确是如此,其毒霸道且罕有,倒像是横墟药门的手笔。”翟浦答道,悄看明赫神色,觉无他话可言,目视雀鹞盘旋几周飞远,两人缓步漫走在山野遍花的鹅软小路。
“栖杨门一事说来也蹊跷,那弟子突然发了狂,如今牵扯上横墟,落下话根,大概不好解决。千宁上万宗门,虽知平秋名却从未见平秋人,皆知平秋徒众寥寥,势单力薄,明面上恭敬的称尊赠赉,暗地里恐怕都想着如何试探。此时以栖杨门一事试探平秋势力,于他们而言,算得良机。”
翟浦镇下心,想明赫一贯谋定而后动,心中自然有数,敛袖采摘朵含苞的花骨,递给明赫:“盛强便结连讨利,弱微便欺压并吞,千宁境的规矩向来如此。”
“你倒是深谙此道,”明赫瞥他一眼,捏住花茎轻拈,不在意地漫游,“宗派门别间你争我夺的手段,说到底和深宫闺宅里勾心斗角的心计、庙堂官场上明争暗斗的谋算区别不大,反倒更干脆些。有能耐的,杀了领头掌教,宗门财宝资源任凭他们分刮,没能耐,受压受辱,成天白日里做梦。”
“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面禽兽,心里不过就是一个贪字,好在得了权势,愈发舍不得去死,动平秋之前,想必也得先掂量掂量自个的命几斤几两。”
“你既一心求权,不该管的事就不该问,有暇不如跟你那师尊多学些术法,好再保得你那尊位与帝朝三十年安稳。”
清露滴洒,寒意侵人,翟浦瞅着明赫指尖转旋的苞花外瓣枯落,背脊阵阵发寒。
明赫眼中事态清明,看得透彻,大约已知晓了什么。
“可怜这花,还没到开的时候,你就采了它。”明赫将花掷在翟浦的衣襟领处,道晨寒冻体,想回屋添件衣。
“这些天倒春寒,确实冻得厉害,你随我入阁,饮些热汤,我回屋里去添件厚实些的衣裳。”
明赫躯身年岁不过堪堪十六,胎病缠身,日日怏怏,身子本就差些,身量纤细还算得高挑,何况翟浦年龄稍长,身姿挺拔,二人像极了如父长兄与父母老来得的幼弟。
翟浦未立即吭声回他,反停步回握住明赫晨露打湿的手,拈走落在衣襟口的花骨朵。
两人相对,似无话可谈,各心怀鬼,终不过是翟浦没边的想方设法问一句,明赫礼貌的应答一句,三番五次的推扯,缄默下来。
跟着明赫入了高阁内室,捧着一碗热腾的青梅煮,小口的啜饮了口,烫的抿了抿唇。
“在千宁,你过得可还算如意。”
掌心残余的暖温竟莫名热烫,翟浦只见明赫略蹙了眉,也不知真情还是假意,朝他缓缓颔首。
17.困缠春
静里峰药舍燃灶升袅袅灰烟,杵打捣药声混飘出些郁浓的药苦味,从苍括峰的高阁顶遥遥地望得见。
他听到候在屋外的翟浦衣袍摩擦的窸窣,杨和仲闯进外舍将寒寻芳和尚扬拽起的喧闹。
不知林丈青又嘱杨和仲往静里峰送了几贴苦药。
内室里,明赫松泛地歇了口气,煞白的面色可怖,踉跄几步,扶靠在白石垒的高栏上。
他喘息两三番,呛咳的厉害,湿热的血渗出指缝淌滴。明赫直觉得百骸经络撕扯,钻心刻骨的疼,喉间火烧燎的灼痛。肉躯的疼痛尚能忍受,天成灵自底袭掠的撕裂剧痛令他难以喘息。
久待不见人,翟浦在屋外叩门,问了句是否清醒着。
耐着性忍许久,待痛意自行消减,明赫一掌拍在门扉上,应了翟浦的问,倒了些凉水,含在嘴中润了润喉嗓,舀石壁渗聚在缸中的山清水,清洗了颊面与指缝的血垢,择了件厚袍披上。
不适的潮红俄顷浮现,明赫镇定心神,踏出内室,强忍呼吸间的灼痛,朝捧着碗、扭着眉,满眼忡忡愁看他的翟浦笑开。
他迎上,也不许翟浦相拒,双目一瞥:“啜酒去。”
“喝酒?”翟浦放下汤碗,忧心深重地凝视明赫,“你疯了?”
“我疯,”明赫像是听了笑话,笑的愈发张扬,搭上翟浦的肩,“我若是疯了,正好陪你一道,疯疯癫癫的,自有福气。”
翟浦无话可驳,应了明赫的邀,往苍括山别亭中饮酒,路过寒寻芳正舞着木剑与符咒驱动的木傀比划剑招。
随口一问,尚扬还在眠床上酣睡。寒寻芳习惯少睡,大白日反倒入不了眠。
笑尚扬懒睡虫之余,明赫吩咐寒寻芳,教他下窖搬坛酒来,还调笑,说句:“我喝不了,你两对饮便是。”
野地埋的醇酒,不知在平秋的地窖藏了多少年月,初入口时辣烈,熏气从喉管上滚往鼻腔里钻,呛的人错喉不止,满脸涕泪还大笑。
寒寻芳拄着木剑,晦深地瞟了饮酒的翟浦,自顾地灌了一盅,面颊浮出淡薄的红云,旁若无人的朝明赫道:“赔给师尊的剑,我嘱了造锻司重造了把更好的,过两日便送来。”
“我一时玩笑罢了,你还当真了。一把残剑而已,不碎在我手中,迟早也得换的。”明赫拿了些粗茶沏了壶热茶,不合时宜的月中茶尖炒晒做工劣烂,不是他中意的清味。偏他耐不住酒醉,只好孤自饮茶,唆怂着翟浦多喝两盅。
“师尊不要,我就转送给尚扬,教他练剑,健魄强身。”
白水索然无味,明赫喝着寡淡,索性饮起放凉的白开,冲淡嘴中弥漫的苦味和残留的腥血。他颔首,算是应允。
寒寻芳啜饮残液,半垂眼瞥看晃着酒盅的翟浦,桃林粉花青叶映在他清亮的眼中,他装的一派醺醉,不知是否酩酊。
翟浦倚在栏杆旁,全无皇公矜贵究仪的样,他不屑于扮伪,冷彻地对向寒寻芳,蔑轻地笑:“寒六,别喝了。”
“再喝,你就要醉了。”
“你未免管的太宽了些。”寒寻芳寡言,难得与人呛声,蹙眉斥驳,“这还轮不着你来管制我。”
言罢仰头一饮而尽,末了将手中瓷杯一掷,拔出插在木亭地隙里的木剑,直指翟浦坐处。
翟浦亦眼眸幽幽地望着,不知盯的是剑,还是执剑的人。
两个癫疯原是河井两不相犯,偏是欲有合重,两相争夺必是两败俱伤。
明赫仍旧沉静地饮着杯中的白水,他望着华夭化出的漫天桃瓣半枯,三两稀落,捏住一片,打落寒寻芳手中木剑:“娇奴,你去看看小阿扬吐息练得如何。”
壶盅摔在地,瓷陶裂碎,酒气熏了满地,明赫的鞋头沾湿,他抬眼望向有意为之的翟浦,却是向寒寻芳嘱托道:“吐息洗髓他也练了好些月,纵使无髓可洗,呼吸也该顺畅。”
“是。”寒寻芳挪开眼,知明赫破局的好意,听顺地拔出斜插在亭外泥中的木剑,作揖告退。
上腾的酒气熏人昏,明赫见翟浦欲盖弥彰地避开他的目光,矮身收拾起地上的残片。
翟浦心里发虚,指尖刺破一点血,他不大感到疼。仲春的凉风割面,他撑着石桌,酒后的头脑发昏胀。
他有些难以维持清醒,额内胀痛不已,口不择言的将心中话猜忌道出:“你既将寒六引来见我,又何必要拦着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能杀了我。”
明赫看着面前略现癫疯的翟浦,一脚踩上迸落在脚边,翟浦欲捡拾起的碎片,冷声警告:“翟鹤洲,你越界了。”
“我支开寻芳,是为了保你北翟储君的颜面。”
“寒寻芳通敌叛国,是你我乃至全北翟皆知的大罪,他可置亲母重病而不救,置家国危难于不顾,斩杀合州霍氏满门,火烧兵营暗通东尤,他入千宁,拜你门下,不过是为逃避罪责。我既为大翟储君,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应将这罪人缉拿归案,还霍氏冤魂、边疆无辜百姓一个交代。”
“他就是个无心的魔怪,就算现今他听得进你的话,留在你的身边,迟早会害死你。”
“储君所说言重了些,当年大案孰是孰非尚未有定夺。”明赫略有愠怒,仍藏蓄不显地回驳道喋喋列数寒寻芳罪责的翟浦。
“日后的事,由谁说了算,为了活命保身,你我又何尝不是冷情冷性,无所不用其极。”
他一贯是倦得与旁人生气发怒,惹得自身心里不畅快,并非毫无脾气的好耐性子。
“你我手上做的孽沾的血,绝不比他少,我平秋既已收下他,便认了是狼狈为伍,殿下若是看不惯,可不看。”
不顾酒洒湿衣,明赫将鞋履下的断片碾的粉碎,步步凑近,逼得翟浦不觉握紧手中残片,剌割出指上道道伤痕,血流不止。
“当年北翟陈杨之变,你借哲睿帝的名义,赐死襄郡王杨家满门,在暗地里做了多少手脚。”
“是表姑母与那外姓王行事无端在先。”
十指流血的伤痛刺激翟浦尚存的清醒,他迫使自己镇静地直面明赫的逼问,将判罪书上连同卷宗所载的陈词一一详举。
“开凿矿脉,瞒而不报,私自铸币,伪造军印,擅调合州驻军,在府中大肆豢养私兵,公然拍卖官职,更是为谋私利,私底下贩卖军械、粮草。”
“按我大翟律法,此桩桩件件皆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我已顾念在亲情,向父皇求情,以郡主及杨氏全族的性命赎罪,饶过不谙世事的世子一命,贬为贱籍,生代为奴。得以苟留一条血脉在世,已属圣上天大的恩赐。”
指缝间淌着血,翟浦不知痛般的漠淡,无任人唯亲的温和软弱,也无大仇得报的快意,一如当年火光漫天,他沾血的面目麻木。
“好一个天大的恩赐,”明赫低头嗤笑,后撤一步,别开眼,“霍氏子为何入红楼,寒寻芳为何可逃死罪,霍氏究竟为何灭,你比我更清楚。”
他看透眼前人骨里刻满权势,血里淌尽野心,命薄不足,贪念过余,非黑至大罪大恶即红至血光缠身。
“你们的恩怨纠纷、把弄权术的把戏,我一概没兴趣,只是你日后久居平秋,免不了与惹你生厌的人打交道,故奉劝你一句,莫要因旧事生出事端。”
他立在明赫面前,如缰木般直硬。
“回静里峰吧,寻杨和仲治一下手上的伤。”斜阳打的影投在地上那片暗湿,似是往昔影,单薄细长,“等尊者有了空暇,教他来瞧瞧尚扬。”
翟浦闻言未现惊诧,点头称是,目送明赫留下好些坛陈年酒离去,僵直的四肢才松乏些,才觉得流血的口子露骨生疼。
他瞒得了一众不明事理的臣民,却骗不了明赫,哄不了自己。
他早知晓眼前人虽曾暂冠以南阕八皇子之称,如今八皇子尚扬之名却另赋他人。其中隐情,翟浦监国理事时早略闻一二。
而今明赫得了平秋,他仍是大翟朝的东宫太子,哲睿帝悉心栽培的继承人。他如帝皇、朝臣所愿,长成杀伐果断、文成武就的储君,懂得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深谙权谋斗争、后宫手段,事事为天下臣民之典范。
他本以为,他将自己的假面勾画的足够好,已经骗过监视他的暗卫,瞒过满宫里的眼线,乃至他城府心计皆重的父皇,将已在重压之下扭曲的自己藏得很深,显露一点也无妨。
可他想错了,自明赫与他相识的第一面,便是个狠心多疑的人,也是个通透眼毒的人,术法傍身,连褚清衍都要忌惮几分的大能,又怎会看不穿他拙劣的戏法。
俗凡密探称南阕深宫里出诡一事,翟浦本欲告知明赫,而后斟酌三番,仍是未向明赫道出口。
翟浦望着明赫渐远的身影,心下隐隐忧虑反自嘲讽笑,他自身难保却还多心旁人。
此间争端,确实与他无干系,或他早已知晓,也无需成他拖累。
南阕立朝不过二百年,与北翟建国四百余年相较,国祚尚短,且南阕所尊开朝皇帝乃北翟帝姬翟陈之后,曾大破诸侯联军,一举平定西陲北疆,拔千城,彼时割裂小国部族皆畏其威势,称臣俯首。
北翟与陈氏论亲仍密,与其签约谈和,欲拥其登位称帝,却不想一朝心性大变,攻城屠民,自刎火焚与城而亡,反倒使麾下尚氏握得时机,自立为帝,奉陈氏凡人成圣,成功地笼军心络民意。
黎民不知,大翟皇帝却晓,所谓陈氏纵使天下文治武功无人可出其右,亦不过是千宁同北翟谋策,由北翟择选牺牲、千宁抽魂塑培的一具假神。陈氏自刎,不过是异魂醒觉,狂癫下为脱肉躯之法。
自甘深陷泥沼,愈陷愈深之人,何谈求得解脱。
是千宁境,为瞒过所谓的天道天命,在北翟皇族中选了一副无关紧要的身躯,精心绸缪,奉为南阕神明。
跳丸日月两百余年,今日南阕将遭劫难,千宁恐故技重施,牺牲一者,再乱世俗,再裂国朝,再造一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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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赫接纯狐传回的密信,知其赴往帝城东郊潜邸,是万今安刻意设计,与纯狐隔着护府结界见了一面。
万今安只嘱托纯狐,将近日南阕宫中之事回传,报给明赫知晓。
自年节事后,恭和温帝姬大丧秘发,南阕厄传连连。
朝外边境战时吃紧,皇长子宣武王尚岑率军增援途中遇袭失踪,生死不明;皇四子尚佑得封良保王,却于赴往封地途中遭匪,致容毁腿残再不能站立。
静淑贵妃莫氏失独女大恸,急病卧榻后疯癫,竟意欲毒杀无冤无仇的皇十女尚琦儿,好在医官救治及时,尚琦儿虽留一条性命,却落下病根靠汤药吊命。
二子一女接连遭难,生母圣显皇后林氏闻讯当即昏厥,旧疾重发,多日不醒;又逢后宫侍婢、宦官接连莫名惨死,一时谣言四起,皆道妖孽作祟。
景安帝尚镇日夜烂额焦头,连年天灾歉收,内乱外患不平,于早朝忽犯癔症,整日昏沉胡言,道勤政大殿内有冤魂索命,又道宗祖责罪,闻昔日夺嫡即位时群臣劝进受禅表辞。
诸皇子见景安帝老病,纷纷暗争,群臣各分三派皆欲夺嫡,景安帝听信谗言,以谋逆罪论处皇三子建平王尚征入狱流放。皇五子尚立稳沉耐性,临受封左怀王后按旨连夜暂赴封地,得以免祸。
千宁三月开山时,景安帝因龙体抱恙,特命年二十有四的爱子绥安王尚中禹监国,大有立储之意。
绥安王尚中禹乃景安帝皇二子,为已故昭庄皇贵君程氏所出,天下论及其事,皆揣景安帝应有爱屋及乌之意。
程氏容美体孱,自小养在宫廷,敏聪根慧,不大时便为诸皇子伴读,后被尚镇力排众议,纳入潜邸为侧君,与侧妃莫氏齐位。极受尚镇宠爱,于府中以秘法与其诞下一子,早夭。
尚镇即位后号景安,程氏得册封贵君。依大阕例男子封贵君则位同贵妃,只得金册无金宝,因景安帝深爱程氏,破例授其同皇后无二的金册金宝,位同副后,开大阕封皇贵君之先例。
矜惜程氏薄命,纵使得尚镇真心相待,于大阕宫中诞下一子,赐名纾,字中禹,后又孕一双同胞皇女,奈何产后寡欢郁郁,久病不愈,撒手人寰时年不过二五。据闻景安帝恸悼,悲涕不止,欲追封程氏为后,受前朝后宫谏劝,得罢。
程氏薨逝,景安帝对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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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留一子二女偏爱有加,虽外朝内宫多生异言,但其把握有度,不过规逾矩,诸众亦难置喙。
唯有皇二子尚中禹,每每听闻旁侧谈及生父程氏同景安帝之事,敷衍应答,讥嘲哂笑。
生孕他的亲父,不过是景安帝尚镇夺嫡大成的战利,前朝正位储君的余孽,不过一辈子辱受的贱种。按先帝遗诏,程氏本该配于景安帝之嫡长兄,即前朝太子为正君,却因前朝储君遭庶弟陷害,入狱后意外身死,被初封王的尚镇求得。
程氏所得荣光授封皆为桎梏枷锁,他在尚镇的报复中受尽冷眼恶言与情性苦痛,日夜雌伏人下饱受折辱糟践,为求解脱极不情愿地接连诞子,大病中温言暖语哄得尚镇心软,趁其大意偷得剧毒掺于药中自尽。
临饮前绝笔密信,教可信的宫人悄送至尚中禹手中,字字绝望道尽陈年恩怨、往事真相与连年辛酸屈辱。忠心宫婢皆自缢随主而去,他阅过亲父遗书随即焚毁,自请披麻守孝三载,看护一双褓中幼妹,求得养护于皇后林氏膝下。
皇贵君所道秘辛,尚中禹怎能全然不知。遥记景安四年,他年方不过二三虚岁,嬉耍于宫道迷路,曾无意闯进大殿。
殿内四方偌大,梁高巍峨,无一侍奴臣婢,唯有丹墀之上冠斜发散的男人。十二旒衮冕摔下阶,身着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纹冕服的新帝坐高位,紧搂宠君起伏在前。
敞衣二人相连起伏,吼喘连连,狎昵亵玩。悄然步近细看,尚中禹方见那没在衣衫中,不知廉于大殿明堂承云雨的竟是他的父君。隐隐间,尚纾听见他的父君哑着嗓子低泣求饶。
昼夜换日,尚中禹年岁稍大些,父君再次有孕。一日酷暑,亭台水榭嬉戏间,衣冠掩着雪白孕肚,衫袍底下的靡春喘娇,他听见过;亲父裸足踝部、细腕、两点殷红与显怀小腹脐上扣的拢套缀铃缚束金圈环,连着景安帝时常握在手中的细银链,他也真切地瞧见过。
偏偏全是他那英明严慈的父皇许他贴身伴驾,与他们一道,半遮不掩故作于他瞧见、听见。
堪堪是纯粹的报复,亦是掺了其他的欲泄。
便连宫仆皆犹记那年佳节日,彼时程氏怀胎近小八月半,体孱脉弱虚胎不稳,医官反复叮嘱不得过度,景安帝偏强留寝皇贵君宫内行欢数日。临夜傍晚,皇贵君程氏忽腹痛,流血不止,竭力诞下皇四女、皇五女,几近耗空血气,去了半条命。
一双早产的皇妹命大福大存活,皇贵君程氏身子未得调理又接连侍寝,不小半月再遇喜。累月积年的亏空难补,加之景安帝不顾医嘱,迫贵君孕月不足承恩,临幸间终是出红小产,缠病难愈。
据传当年府邸,程氏的头胎长子便是因尚镇兽行而致早产夭折。
声声交缠的粗吼与喘息,重提往事对峙时的哭骂与暴强的脏语春话,夜夜梦缠他的耳畔。粘稠掺混的红白流液,汗津苦泪,多病的亲妹,夭折腹中的胎孩,榻上的惨白病容、日夜飘苦的阴室,亲父遭辱之苦、失子之痛,皆成他二十余年难解的噩魇。
故尚中禹极恶厌巫山楚雨,加冠封绥安王至今正妻未娶,府内后院无一娈童姬妾,男女不近。官宦权贵初赞其洁身,后诟其无嗣,景安帝曾欲赐婚均因尚中禹设计作罢。直至他故意豢养一干男倌在府,日夜酒色笙歌,纳进外室商女万氏,再设局谎称万氏有孕,大张旗鼓抬为妾妃,这才勉强偃旗息鼓。
藏拙露愚,文俗武庸,小事可成大业难就,无嗜无好、不乐酒色的清散王爷,又深陷断袖绯闻,少妻妾外戚、难子嗣香火,自是早无继位之望。
故此番景安帝下旨命其监国,除寥寥旧僚,皆暗下结舌瞠目,质疑、责难声不绝,苦思不得其解。
“茂勋格于皇天,清辉光于四海,苍生颙然,莫不欣戴。宣皇之胤,惟有陛下,亿兆攸归,曾无与二。迩无异言,远无异望,讴歌者无不吟咏徽猷,狱讼者无不思于圣德,天地之际既交,华裔之情允洽。”
“陛下即位,光昭文德以翊武功,勤恤民隐,视之如伤。惧者宁之,劳者休之,寒者以煖,饥者以充,远人以德服,寇敌以恩降。恳效舜、禹之轨,居天正位。”
尚中禹诵着帝皇即位时诸臣撰拟的表文,迈步于南阕宫殿,恍惚看垂帘纱帐后的帝座,不禁低首讽笑出声。
朝堂为人君,景安帝尚扮得假面,粉饰太平盛世;内廷为人夫、为人父,尚镇隘狭节劣,尤不如匹夫草莽。
“魏六承,你可否觉着,我属意同父幼弟,是个天大的笑话?”
尚中禹转身,看向宦官打扮,卑躬随他身后侍行的魏六承,问道。
那日得意的魏六承万万没想到,千宁仙人施下的术法竟对这半灵躯的尚中禹无效,被逮住把柄的他只好故作恭敬,按尚中禹的心意回禀:“殿下言重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殿下不过是动了人之常情的心思罢了。”
何况那人又并非尚扬,容貌、身姿皆是截然不同,不就是妥妥的见色起意。魏六承脸上贱兮兮地赔着奉承的笑,内里暗自骂忖,未宣之于口。
“听闻八殿下得仙者青眼,拜入千宁山门,未加冠、未与北翟帝姬成婚之前都将随师习学,想必往来自在。百姓间若逢家中大变,父母兄姊盼望远在外乡的孩儿、幼弟归家,也是合情合理的。”
尚中禹瞥见魏六承的谄笑,自是知晓魏六承言中,顺着他心思出主意的讨好。
数月前年节,坤春宫请安,与那未曾谋面的幺弟匆匆一见,唯记昳丽之人狠心冷情,满眼碎骨红血,尚中禹又忆起亲父出红时的鲜血刺目,婴孩折夭。偏那日往后,竟不再堕魇,反倒流连噩梦。
纵使几番遗忘,他仍将梦中人的面目记得一清二楚,便是那日在殿中抽剑而出,将妖狐带走之人。
梦中蜷卧帝座的美人衣衫薄、朱唇闭,皓齿点血,晕红灼灼似春日潮涨泛涌,面露桀骜却温顺伏依。
眼角一点朱砂,身姿美柔,腰肢细韧,胜玉琢般莹透。双眸蒙雾,含情望他,口含玉珠,胭红穴不住吞含猛动的铜祖。
纤长葱指紧扣扶手,沉溺快意,腰撑不起。
18.剑清霜
推门进的时候,无人朝他看。
里屋的铜黄炉暖中还燃热,缭绕缈烟教寒寻芳懵得想起儿时楚馆红楼里亲母那些欢场姊妹们闲时抽的老艾烟。
猛得一吸,涂得殷红的唇吐出浓幕烟气,扇手一招弥散,如置身缭绕云雾,与莺燕红花迷人眼。
那时嬉笑打闹间窥见的,便是氤氲迷蒙间,那人的容颜。
晚春开的天还寒凉,明赫还得抱个暖炉子,同褚清衍说笑,先寒寻芳进屋的江汜如鬼魑般隐匿进明赫身后影里,遮面掩息,贴的咫尺之近。
看到寒寻芳来,江汜疏生地朝他望了眼,沉木制的遮面在阴影下蜷缩得神色不明。寒寻芳心中知晓江汜的主动示好是明赫的特意授意,是故报以假笑。
江汜自出寒牢后便为平秋默认成明赫的随侍,明面对外称是平秋山林间的蛇灵生慧,拜入平秋山门称师道尊,暗里确是贴身伺候,惹得平秋其余人,更招来欲要拜入平秋的凡徒和对平秋天材地宝、灵资珍源虎视眈眈的宗门不大快意。
惹祸招灾、居心不净的冷血蛇灵,任谁瞧了也不能放十足的心,偏明赫信他,其余人也不好置喙。
心有警惕的褚清衍恍似察觉江汜动作,奈何明赫护在身前,故作不知。
便是前明白日里,褚清衍搬居入了平秋,如今暂与明赫同住于苍括峰上。褚清衍未大张旗鼓,为宁央宗留了颜面,掌教陈庆雍自知无力挽留,只好默默恭送,不曾对外扬明褚清衍迁居平秋之事,也是为全宗利益所谋,哪怕此事全境早迟知晓。
几人同造锻司来的黑袍人站一块,立在前头,他认出那满身黑的青年,正是他前些日子寻过造锻司绝匠张蔺。
张蔺见他,也只微微颔首,在褚清衍面前顾及礼数,拘谨万分,无法与故友寒暄叙旧。
明赫同褚清衍不知在谈些甚,言间,褚清衍竟隐隐含了些笑意。
当真是虚伪的扎眼。寒寻芳兀自想。
原是造锻司绝匠张蔺,是得褚清衍之令,故趁夜摸黑叩动山门,借送寒寻芳所定制刀剑为由上行,却多遣送来两柄剑。
张蔺遽然进山,见尊者褚清衍多惶乱,本以为不过奉令赴约,未曾想褚清衍竟亲临平秋山,举止言谈同平秋山主甚是亲密,全然不似先前倨冷,大有百依百顺的态势,知外界传闻不假,愈发重看明赫。
收起戏谑心,张蔺恭敬地拜了名义上的千宁双尊,说是前来赴旧友平秋山主之约。
明赫早知此事,秉烛自对弈地等着,张蔺一到,不唤旁人,单遣江汜悄声将寒寻芳喊来。
顺道请来了褚清衍这尊活神仙。
两剑一长一短,静架在兰锜,明赫等寒寻芳进屋,侧身朝他一笑,这才择取一柄,抽剑出鞘,刹刻明月浮空,清霜堕地。金铁呼啸间犹如风嚎雪暴,熠熠剑光凛冽,青莹若冰寒,边刃上常若霜雪。
平素,任凭名器、纯丹,还是异珍、奇兽,平秋从不收别门各派赠赉,一概婉拒,添置上天材地宝再送回原主,这回造锻司来访赴约所赠的两柄剑,明赫既前来,便算是收下了。
毫无章法地挥舞,明赫不吝扬赞地朝褚清衍夸道:“确是难得的好剑。”
褚清衍颔首以示附和。
转而似不经意地随口道:“造锻司倒也真的舍得。”
造锻司绝匠张蔺闻言瞥了眼明赫,见褚清衍由着明赫,眉角微搐,应承道:“器物若无法为人所用,再好的刀剑,也不过是虚耗精神的破铜烂铁。”
“便是神器,也是一般道理。”
“确是如此。”明赫敷衍应和道,转腕,剑锋指向褚清衍。
明赫未显杀意,褚清衍不动,任明赫胡闹,漠淡地瞧着,未曾看剑,随明赫言说,不应一声。
张蔺强撑着僵笑朝明赫作揖,摆着恭敬的模样提醒道:“双剑既已送至平秋,造锻司已然守诺,还望尊者莫要忘了答应我造锻司的事。”
“那是自然,还请张绝匠安心,”明赫挥剑,剑锋恰划过褚清衍的衣袖,转眼瞥看褚清衍无波澜的冷脸,“来日造锻司若有难,平秋定为绝匠您解忧破难。”
破空飒飒,骇得近在咫尺的张蔺心神难平。
他知道这是一回完全不对等的上下交易。自上代绝匠身陨,造锻司司主叛宗而逃,他临危受命继任绝匠,造锻司拥神器而无法自用,受大宗环伺觊觎。司内功法锻兵造器,于斗法大有欠缺,多数弟子无自保之力,故人人自危,死的死逃的逃,余下的门徒无几,若无尊者褚清衍暗中庇护,造锻司应已覆灭。
造锻司山穷水尽,张蔺无法只得觍脸求援于尊者,此番与平秋山主交易,亦不过是他为保造锻司千年基业与底蕴,决意携造锻司门人归入平秋。
此为尊者之意,却仍要看山主是否应允。张蔺暗中窥量眼前这位传闻中万年前古战幸存的大能,扬名千宁境、辟山绝界平秋,与褚清衍并称千宁至尊的少年模样人。
他略为不解,平秋的困境应当较造锻司更为严峻危急,归入平秋如何能护住造锻司,以及无人可用的神兵。可他不过势微小宗之主,绝匠威名与先祖造就早已消逝,面对褚清衍的威逼和各宗合力围困,别无选择。
“尊上、山主,”张蔺朝褚清衍、明赫作揖,“张蔺告退。”
“张绝匠慢走,恕不远送。”明赫转剑,不多做无端的挽留。
双方皆心如明镜般,无再多话,临走朝褚清衍、明赫行礼告退,寒寻芳颔首告辞后,张蔺毫不滞留地出屋下山,行止倒是君子翩翩,做足了礼数。
金铁呼啸声斩断寒寻芳莫名飘忽不定的思绪,他静默地听看,不过问明赫同张蔺的约。明赫行事向来无忌,但一向谋定而后动,更不在乎旁人后果,便是出口问也是自讨无趣。
瞥了眼遁入影中的江汜,已然完全隐去身形,候在一旁的褚清衍与明赫私语不断,寒寻芳心中满不是滋味,转看向明赫手中的长剑。
听解释道,双剑皆出于平集山剑窟,道是剑窟却含藏各式天成兵器,多为大劫身死的大能身后所留。造锻司炼制器武誉享天下,却造不出鬼斧凿神工锤的天成宝武,剑窟虽险,欲入剑窟取器者仍屡禁不止。
只可惜,闯入者大多难逃神兵怨念缠身,侵噬灵知,难敌灵咒,皆殒身埋骨窟中,同刀剑共坟同冢。
送至平秋山的二剑,乃数百年前造锻司天纵绝匠张定襄瞒世孤闯平集剑窟,以命所换得六柄古器中其二,皆被奉为司中至宝。
千宁境万宗大劫重振后共协,擅闯平集剑窟属大罪,擅闯窃器者按千宁律规当罚百年寒囚幽禁。
造锻司损伤极重,又负罪受惩,六器各附咒念难除,吞人心识、毁人精智,单凭一司也难护周全,何况造锻司薄弱,早已是难以承担守器之责。
故造锻司近百年连年势微,万宗千门环伺之下,六柄古器各有失缺。其中两柄因诸派夺器之乱或由他派所得或流落毁坏,不知所踪。
有关当年之事,明赫亦有所耳闻,只不知真假虚实。
据传张定襄惹祸,恰逢褚清衍闭关之际,后因古器怨咒难除,各宗贪图而不愿大费心力,皆妄诱待旁的宗门破除怨念后坐享渔翁之利,抢得古器。
不想张定襄破囚而出,强上宁央宗,许下献器之诺,请褚清衍出关保全造锻司。
褚清衍虽知原委,本不愿干涉,后不知因何亲自出面压镇夺剑之乱,暂为封印张定襄盗出剑窟的神兵,造锻司才得以喘息之机,生息修养,稍减倾颓灭司之势,苟以残喘。
明赫无心,随口问了当事的褚清衍一句辨虚实,他竟应下不讳。
“确实如此。”
旁的,明赫猜忖得七七八八,也不稀得再问。
可惜造锻司绝匠张定襄本为千宁天骄,受造锻司满门聚力倾心栽培,奈何痴魔犯禁,遭怨缠身,为赎罪一朝自刎,得杏林救治,如活尸般于杏林藏尸的药椁中昏迷百年。道是救治无果,死身由造锻司领回,行了火葬祭天的仪。
窟外四柄天成宝武,其中一柄恶灵咒咒念因张定襄以之自刎,染血得破,由造锻司司主绝匠相传,两柄因褚清衍授意,解禁封后秘转置平秋,道是由平秋设法除咒,任其处置,余下一柄则仍封收于褚清衍宫内藏阁。
“此剑剑名刻于剑柄处,”褚清衍有意解释,可见剑柄头端古繁文纂刻的两字,“唤作凛尘。”
剑柄的刻字磨损严重,几近平痕,看不出字样,明赫挑眉,不大明白褚清衍的用意。
这千宁尊者面不改色地胡编乱诌,真是稀奇。
“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暂时封住剑中灵,若能解开灵咒,化解咒念、重塑剑灵,不妨重赐剑名。”
明赫一手端着暖炉,一手握剑,无声。
褚清衍看明赫执剑时久,恐遭灵咒咒念反噬,貌似略有心切地提道:“若是不能解咒,可再寻他法,平集剑窟中魂灵已灭的器物也……”
“不劳尊者费心。”
惺惺作态,演技拙劣。
明赫不等褚清衍念叨完,一把将手中暖炉塞进褚清衍怀中,招手教寒寻芳靠近些。
“寻芳,你过来,试试这剑。”
褚清衍被话堵得一噎,只好缄默地捧稳明赫塞来的暖炉子。
寒寻芳顺从走近,接过明赫手中长剑,本在明赫掌中毫无异动器兵忽的嗡鸣躁动,如裂痕般的灵咒咒念攀附上寒寻芳的手背,啸嚣着深深钻嵌进皮肉。
似是早料到有此异变,明赫笑意盈盈地目睹灵咒侵蚀蔓延,待灵咒蔓延至其臂腕,没入衣袖,才上前撩挽起寒寻芳的袖衣,在其腕间套上新淬的炼器镯。
叫嚣的灵咒咒念霎时停滞,如临大敌般哀鸣,退回剑中。
“此剑属寒,与你相配,这镯环也一并予你,想必日后有大用。”
言罢,明赫纳剑归鞘,鞘中剑身颤鸣不止,紧抓鞘身强震残灵,待噬反将息,递予寒寻芳,说:“剑灵残体虽折腾,但不难归驯,这镯子你且戴着,你日后练功时多试试,将它炼化。”
“实在不成,灭了也无妨。”
寒寻芳再次接过剑,听见剑灵如哭的啸声,倒是与他那病残断的老剑同辙,戴镯后再未遭咒念侵蚀,心下微动。
无意对上褚清衍的冷眼,张翕开口却不知答些什么,垂首单应了句:“谨遵师尊之命。”
实际十八般兵器中,他最属意的是长枪,只是他自小练剑,为剑奴十余载,不曾提及也无人过问。
既如今剑法有成,他自然不会轻弃。
“辛苦你这一遭,悄声些,回舍歇息吧。”
他瞥向明赫的衣袖摆,打小躲在他身后时便想拽紧却从来不敢,抚掠过他仍木麻的手背,触及寒凉的镯环,握住转了转,冷脸握着长剑退下。
论躯身诞世的年岁,寒寻芳虚长明赫四五岁,论理心性难葆童稚。
明赫见了他这副奇怪的模样,装作眼未见,待他走远,转向褚清衍讨暖炉子。
褚清衍听顺地还了他,才说:“寒寻芳幼年遭逢大难,心性诡暗,难抵灵咒咒念侵蚀,并不是试器的佳选。”
褚清衍早知明赫暗地里铸炼各种怪状奇形的法器,探术窥清斑驳的镯环内侧纹刻繁复文咒,施下九术,看似紊乱无章实则有序,相穿相交、相抵相克、相辅相成。
看得五分有二懂,却全全做不到。
明赫抱着暖炉,半眯着眼,掌心的温热烘暖他渐凉双手,方才还半凉的裹绒炉身,经褚清衍手后果真烫暖不少。
“寻芳少年时虽多遭舛难,亦令他心志虽坚,心魔难定,较于同龄修行人更易遭噬反,此剑失了内灵,威力远不及当年,旧主残念所化的灵咒,如今也消了大半,这残灵伤不到他性命,使着正好。”
他清楚褚清衍的顾虑,更知镯中印瞒不过褚清衍,耐着性子解释:“无名之器灵化并不难驯,只是现世的驯化法远不及上古狠厉。”
言下之意,并非灵咒悍强,是如今的解咒者不大行。
被明赫暗戳地奚落,褚清衍不恼,反而坦然承认:“大劫后无数宗门败落、术法失佚,传承凋敝,如今的千宁宗派授学尚且不如横墟氏族世传完整。”
辨不清他眼中的淡漠是真或假,褚清衍心硬情冷,无有外界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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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的仙骨神性、无牵无挂,亦有难以割舍的执念。
便如,那日静里峰十亭,那杯清茶。
明赫斜眼望着他,忽觉他们出意料的或是一路行人,只是褚清衍清风霁月高飞在天,而他注定脏尘秽血沦沉在底。
“褚清衍,你很难过。”
“不是为了千宁。”
明赫不知感受到什么,将短剑收入锁囊,蓦然问出这句话。
似戳中他的心事,褚清衍不作应声。
浓墨夜色交织暮虫夜鸮的鸣啼,铺在两人间。
“夜深寒,”他莫名笑了下,将另一柄短兵藏入袖中,先开了口,“褚清衍,回房安寝吧。”
“造锻司归入平秋之事,我允了。”
.
褚清衍迁居动静小阵仗大,将他在央山的全宫殿囫囵搬去平秋凝安峰,随行的除去一干灵精侍从,凡属褚清衍麾下,不论草木或兽禽,但凡可挪移、愿追随的,皆来平秋凝安峰安了家。
明赫不愿管这般多的生灵,平秋本就是千宁一等一的福源宝地,其中灵气浓郁可谓全境之最,于修行大有裨益,无数异兽珍木愿来筑巢扎根,他也乐意迎接,却也分批按日来,维持平秋全山的灵能回转。
至于为争灵眼而闹的纠纷,为抢道侣而起的争端,全丢给华夭和李修篁打理。
此番褚清衍迁居惹来滔天的琐事,明赫更不肯做主,分了他凝安、百洞两座峰,搬出苍括峰,要他自个招的麻烦自个解决。
褚清衍倒好,将事全权交予女令赵春和处理,凝安峰好好的却非北宫不住,非跑来苍括峰住内舍。
用明赫的话来说,实在是脑子发昏,有病。
春末夏初的日头渐炎,蓊郁的参天繁树满平秋,启灵的鹞雀跃跳树梢枝桠间,红腮白腹蓝紫亮色尾的长翎红雀鸟啄食白红小花。
华夭帮衬着赵春和安顿无数生灵,卧躺树下青石乘凉,埋怨李修篁这厮偷跑的事,被闹的落得一身红白瓣花,堪堪簪在鬓边髻上,气鼓地嚷喊要给那小红雀灵好瞧,衬得他艳面越娇,粉颊愈春。
桃灵遥遥看明赫掀帘出,赶忙拉袖欲藏起停落肩头的红雀,哪知红雀振翅飞走,心虚的与明赫打了个照面,趁明赫未开口,转头栽进凉潭里。
问询的话音哽在喉嗓里,明赫持着短剑,也不追究华夭贪嬉的顽童蛮性。
这短剑明赫用着顺手,姑且就留作自用。
他也知道,这几日琐事太多,有些累着这桃灵,寻思着是否将草木鸟兽多促化些,好帮衬华夭平日里做事。
他立在潭边,捏了块碎石丢掷进无澜潭,惹得华夭探出头,乌云发湿,脉脉含水眸瞅看明赫搞坏。
“我没贪玩,真的。”
“我就是……就是有点酸……”
明赫当然知悉华夭的尽心,原没想责难,瞧华夭装的万般委屈,不知哪里学来的鴃语,默笑着又捏了块小石,朝繁花树尖抛去。
怯怯躲隐在丛花里的红雀大骇,扑棱双翅堪躲过小石,断落了两根毛羽,梢桠细枝猛颤,细茎小花窸窣落入潭中。
红雀无胆飞逃,黑石般的小圆眼珠轱轮转,初启灵识的兽鸟知明赫随意可取他的小命,振翅飞至华夭头顶,悬空而滞,朝华夭啼鸣。
转头又强撑着胆子,朝明赫叫唤:“上回你吓坏了云里归,那只胆小鸟怕了你,这回你吓我,我才不怕你。”
华夭见了红雀,见撒的谎被直接戳破,面红赧的沉进潭里吐气。
这红雀与褚清衍的云里归据说同出一巢,因羽色不同,本就有所嫌隙,加云里归得褚清衍庇佑,得了名,早开灵智,想必没少显摆。
“同雀鸟一道修行对你有好处。”明赫还笑,手中的短剑着鞘有下无下的击打青石,似是敲在华夭心头,“爱玩不算坏事,这几日你累着了,多歇息嬉戏也好,但撒谎可不好。”
“我晓得了。”华夭怏怏的,瞅着明赫手中剑上上下下,额前的湿发还滴水,他划动双臂朝潭岸游近,撒娇地嗔道:“再也不了,主人你行行好,别罚我,也别罚小雀。”
红雀啼笑不已,余惊未定,忽的撞上华夭的胸脯,叽喳不清地说:“愚笨小桃花,他压根就没想罚我们。”
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刮抚过颊面,明赫将华夭眼前的湿发撩起,摸了摸他的头顶,不再多说,只停了手下敲击,挥了挥手,踏青石路阶徐步走远。
他嗅到腻血的甜腥气,应从南面的百洞峰飘来。
平秋十七峰除苍括、静里二峰因居人故炊烟常燃,其余十五峰虽有走兽行痕,但皆至今无人,因褚清衍迁居也只带了几位令使,不过多了些乱迹,只偶有平秋门内人无事逛看游赏。
平秋禁制虽强,但并非不可破。平秋三月开山后,屡屡有闯山者为盗宝不知以何法破阵入山门,些许是以命相搏意图取宝的野游士,亦有别门他派门人奉命潜入或年轻弟子好奇误闯,多避开苍括、静里,专探其余无人长住的十五峰。
因十五峰亦各置阵守,外来者虽鲜有得手。若不小心进刀剑杀阵,破衣流血狼狈的不少,鲜有身死平秋之人。乱了心神乱窜不识路由华夭控草木引出山门,寒寻芳等人碰见闭只眼,全当没看见。
百洞峰拥洞府百余座,应是当年专研试验阵法之地,洞府内皆设阵。明赫亦特地教华夭提醒过外来的草木兽灵,绘了张示明图予赵春和,告知何地不可踏足,何处不可碰触。
千宁大多修士未开灵眼,无法感知,只道百洞峰安寂无事。
眼不可视的冲天光束大耀,明赫觉察百洞峰外围的刀杀阵法已启数个,刀阵中所困皆不过寥寥数人,已然惊动了新筑巢的鸟兽。
来者闯洞府触发阵法,明知难破不敌仍盲目地以命死拼,当因自负吃些苦头挂些红,涨些记性。
往日,因有华夭统领,各峰修成灵性的花草树木、走兽飞禽自会将伤者与后续疗养治伤安排妥当。
今日不知怎得,血腥味较往常都要重些。
明赫皱眉,望着脚下塌陷的山阶,烦躁地转着手中的短剑,想着日后下山寻个工匠修补修固。
19.入君瓮
初入夏里,平秋山的风光正好,寻思绿丝绦才不久,水禽才下穿山江水,明赫头一回觉着今年的回暖晚了太多。
寒寻芳赤膊练剑、杨和仲单衣耕溉,李修篁不再惧寒裹袄,连体弱的尚扬都添置了夏衫,依偎明赫身旁出薄汗,长在山田里野夏瓜也开了黄花,谢了后挂了三两颗果,方后觉原来四时兜转,已然立了夏。
他揣抱赵春和送来的新手炉,在林立殿阁的后院,仰躺大树繁花下的青石上,端详炉身上边繁复过了头的纹饰,道是横墟不寒矿脉中所得的焱石所铸,无需添暖亦自热数百年有余。
那日赵春和替褚清衍送礼,传话时正好教李修篁撞上,随口道说了句不经心的浑话。
“妾虽有情呀,可惜郎无意。”李修篁摇头晃脑,瞥见那褚清衍亲制的暖炉,拨弄坠在耳边的连璎红瑙,腰间的玉饰与九节鞭的金铁作响,“不知谁是郎,谁是妾呢。”
赵春和听后不驳,低下头去遮掩笑意,反似默认。
李修篁出身东尤蚩族,自诩平秋门下第一弟子,非要与寒寻芳挣个入门的前后,平日里不是打翻静里峰的药罐,便是在尚扬的外舍胡闹,吵嚷嬉笑,颇为自在。
蚩族虽为东尤王族,然任凭蚩族女再蛮再野,亦无胆量在于明赫当前放肆过头。
明赫见状,轻飘飘地唤了声:“阿竹,不可胡言。”
只消一句幼年儿名,李修篁直觉后背寒意大激,臂腕金银丝纹突显,悻然地敛了笑靥,应了句:“知道了,师尊。”
转头不依不挠地挤眉弄眼,冲赵春和扮了个丑鬼脸,不情不愿地认了不是,自顾自的下山玩闹。明赫放任李修篁,清晓自其先前归蚩族省亲回山,出宗入城的次数便愈发得多起。
但好歹,李修篁还愿尊他一声师尊。
明赫亦不拂了褚清衍的面子,收下他的一番好意。于他而言,他和褚清衍之间的恩怨利害迟早会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烂账,笔墨和纸张都掺进泥水被使劲地搅和,成了一字不清的浆糊。
谈不上谁欠了谁,谁也无须偿还谁。
不大的炉子镂刻满腾云异兽,明赫将它丢进锁囊,仰面望着如般的锦簇花团,大片大片地凋落,困意席卷。
平秋山的日子惬意而无趣,小比事发后,明赫授术,奉得是因材施教的宗则,偶答疑解惑,将寒寻芳几个从歧路口拉回正道外,全靠几个徒儿的自觉。本打算等着栖杨门的掌教找上山来,最好多带些徒众来闹事,他也好借此由头替平秋立威,不成想栖杨门的人没来,贺乔祝迁的先到。
而后不过几日,栖杨门贪图利欲勾结横墟氏族,意欲于千宁境内为恶引起骚乱,不等其所隶上宗判惩,便反遭横墟屠灭,全门生还者不过五数。
千宁境诸宗大骇,未料横墟竟如此明目张胆地欺到境内。以褚清衍为首的道仙盟于万宗中各择选在术法、符箓、言咒、炼器、傀儡、阵法、药丹、兵道等道径中大成能者,拢共一百二十余众,坐镇千宁全境八方,更是传令诸众立即审查各宗门下徒众,并暗中安插修行者于诸城百姓内,以防异动,如有横墟中人,一经发现即刻绞杀。
所谓道仙盟也不过是初入千宁边境,候守在沂瀛池畔,以恭迎为名实则打探的三十余人。对此措,大能、天骄等盛强者多不以为意,更甚者竟生出与横墟开战,施展一番抱负的跃跃欲试;有所耳闻的普通修士忧心忡忡,思虑千宁竟疏忽至此,令横墟趁虚而入也就罢,竟还大肆屠戮千宁仙门;亦有怯懦但寒或不欲掺和风雨者,思忖如何保命、护己遁逃。
栖杨门灭门惨案掀起不小的风波,纷纷质疑道仙盟的可信度,亦对栖杨门近周的宗门诘问,如此惨绝人寰之事,临宗怎会不知,知晓却又为何见死不救,莫不是亦与横墟勾结。又或并非横墟,如此悄无声息,莫不是平秋山那位至尊所为。
如此,各宗间难免互相猜忌、提防,也深觉疑忖栖杨灭门蹊跷,对平秋愈发忌惮。
遗存者由栖杨门上宗朱华门安顿,查明是否与横墟有勾结前,暂行关押。
道仙盟曾邀明赫加入遭拒,褚清衍对道仙盟诸事鲜少参与。此番迁出勾予、搬居平秋的事到底瞒隐不住,不等宁央宗出面,全千宁境大小宗派皆知晓此事,平秋一朝门庭若市,叩山的钟声日夜彻响,人未来的礼也到,道仙盟亦有礼相赠,全由赵春和领着下头十数个化灵傀,大箱小匣地打点、载记,报给褚清衍,搬进凝安峰,待日后添置些,再一一原封遣回。
明为恭贺礼赠,实为打探,送进山门的器物少说有三成藏纳各宗的窃阵、窥术,皆教明赫捏碎,震得各宗暗探悉遭反噬,眩晕呕血不止,更使得他宗后怕。
千宁境中访平秋的奇人异士不在少数,尤是那日小比的主持丹鼎宗的通玄子,虽亦为道仙盟内员,那日沂瀛立在最后头,不端高人架子,反倒像发癫似的,百折不挠地磕拜求见。
偏他要见的不是褚清衍,而是平秋山主明赫。起先还瞧在是丹药大能还应给予几分薄面,放其进山来奉茶供食,后来一眼相中寒寻芳的炼器镯,老脸不要地缠问讨要烦的明赫教山脚的藤灵绑了他,一脚踹出平秋的外山门。
为表歉意,明赫遣云里归将一尊小鼎送至丹鼎宗做赔罪。据丹鼎宗的药童透露,通玄子不顾摔伤,兴致极高,抱着炼鼎钻进丹房闭关钻研。算来,目下也有小半月未曾来平秋叨扰。
平秋从未这般闹热过,明赫此番在世十六年间也未曾这般头痛过。
平日里碎杂的诸事皆涌进识海,黑白的翻涌对峙,相融后泯没归于无的虚幻令他窒息,他奋力挣扎地猛睁眼,殷红的落瓣淹没了周身,遮掩了口鼻,累压得他难以喘息。
抚开积得尚薄的朱瓣,明赫缓过气来,蓊郁的华树层叠,落花若落赤雪,身躯不适的泛着疼,吃痛地合上眼,任由自己砸落在花间,下沉、再窒息。
他想终有一天,他会如愿的,死在这里。
何妨溺毙莺花海。
奔出却非北殿的褚清衍似有所感,径直朝明赫居殿去,怔望满殿的空寂,顿感心惊。
夏日近晚的风渐凉,风起扬落漫天飞花,殿后深林,青石上的少年,垂落臂腕,红瓣落尽掌心,浸目的血红埋葬了凄寒尸骨。
恍惚间,约莫两百载的光阴颠倒。
恍若那年繁华红树下,红瓣与满地血淆混不清,天光终逝的柔色抚得他双眼生出红意。
他清晓中了招,入了不经意的虚境。
褚清衍颤抖着拂开他面上的落花,清蒙皎光映得他面容不清。
花下的人余温尚残,已然没了气息。
无大悲大哀的哭嚎泪落,只不可置信似的,再触了触他的脉搏,探过鼻前气息,沉寂地默站了会。
褚清衍平静地拂净他鬓间、颊面、衣衫间的残花,他欲将半冷未僵的尸躯搂紧在怀,踌躇再三,却没能做。
他唯一能够做的,不过如稚童眷恋般,跪偎落花堆里,固执地不愿相信,不肯离去。
天色渐渐灰淡下来,脉脉斜晖,犹似残血,斜坠铺陈在层叠如海的血瓣间。
数月、数年,他保尸身不腐如生,日夜缄静地跪坐竹林绯花。
四时变换,春风草长,夏树蝉鸣,秋实叶落,冬雪物枯,唯有满树绯红不变。
某日,男子长眠的花榻边多出樽青石案和一杯清酒,他仍是雪衣锦袖、云峨鎏边,那副清淡模样,拈起玉杯止至唇侧,迟迟未抿。
他看向手中杯,缓慢转至昏暗的天际,数重高天上星光淡闪,明灭灼约,逝者安睡的容颜半掩阴翳,衬的如生如活。
大片的黑暗弥漫四合的一刹,他复见往昔,是沂瀛天池畔,是南阕皇城间,是静里十亭内,是黄沙战场上,或是乱世之下,杀局之前,少年浑身血、满身伤,红衣翻袂,含笑清美的眼。
初夏的梅季,绵绵微雨,坠若牛毛,丝丝点点,同花作泥。
屋内烛光蹁跹、光影阑珊,他拢着款袭紫裳入眠,鼻尖萦嗅清意,得了个不归梦。
早该亡故的逝者立在窗棂外头,缄默目睹他的丧颓沦沉,转头朝看枝头白翎鹞,笑露暗嘲。
待到落红烂腐,混化入泥,天水清涤的青石旁,一颗圆炉,当年若执者有心,开盖瞧过,炉壁内刻的两行痴人痴嗔。
万岁光阴,百趟轮回,恩怨掺杂,因果淆乱,无谈哀恨。
他站于榻边,在眠中人的耳畔如诅般喃道:“褚清衍,这次,我会在你杀我之前,先杀了你。”
半晌的静默,褚清衍顿然惊觉,半梦半醉,饮下杯中酒,抬手擦去嘴角溢出的血,终是笑着回了他可笑的臆想。
“好。”
当真是如万民所言,悲冤哀枉,鬼神临世。
所以,杀了我吧。
我给你偿命。
风啸花哭的黄昏临夜,平秋山苍括峰的殿阁后,花开满树的密林中,乍然响起如兽般的嚎哭呜咽,骇得全山纷纷围来。
漫山的灵精异动不安,哀嚎泣鸣不止,仿与其主同哀。
平秋的灵回罩拢平秋各山及山下城全境,与明赫的灵息合融不可分。
静里峰里豢养的巨兽朝天愤吼,惊震得杨和仲手颤,顿失火候,炸毁一炉药丹。他挥散灰烟,浑身脏污地撩起竹帘,目色晦深地远望,回屋拍掉袖间的炭灰。
扳开药渣块重重地捻,凑近嗅闻指腹的灰粉,摇了摇头,他哀叹道:“到底,不尽如人意啊。”
山下城酒肆里的李修篁喝得烂醉,掷了酒水钱,嫌这番薯酿腻甜,摇着盛酒的元宝葫芦,似有所感地朝平秋的山头惊飞而起的群鸟遥遥望了眼,眼中清明即现,狂笑不止地拢着美伶,醺醺地朝勾栏里头寻欢。
练武场内的尚扬力竭,手中剑脱手坠地,吁吁喘不上气。寒寻芳见状不多言语,将其腕部上挑,带鞘的清霜剑抽打尚扬的腰、背和腿腹。
树丛木灌中歇憩的群鸟扑飞横冲,尚扬遭到群鸟扑撞,双腿酸软站立不稳,斜倒摔地,懵然地抬头与寒寻芳相觑一瞬,怔愣地喊了句:“大师兄,师尊他……”
寒寻芳顿觉不妙,顾不得倒地的尚扬,握剑朝内殿奔去,尚扬愣了几息,连忙爬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紧随。
待到寒寻芳和尚扬闯进殿后寻来,先见贴身侍候的江汜半化妖身,缃瞳狭细、玄鳞悉现,犹恶兽般蓄势,华夭双臂成枝木,捆绑住十数人傀,和赵春和对峙。
三人以意传音,才知赵春和此前见褚清衍异样,执意要闯,遭到华夭率无数灵兽碍阻,被拦了回去。
“尊上卜了一卦,卦象有异才亲赴苍括峰一探。”赵春和执剑身前,试图与失了理智的众人解释。
话音未落却见随身的人傀被剑刃斩碎,赵春和方又呵道:“尊上一心牵挂为山主,现下因山主而身陷险境,你们不救也罢,却要拦我,何故如此!”
“没人让他牵挂,”寒寻芳拔剑出鞘,直指赵春和命穴,“擅闯师尊殿阁,搅扰师尊清修,就该死。”
音落,华夭枝蔓系缚的人傀悉数穿心碎裂,赵春和知难敌江汜、寒寻芳,避而攻向尚扬。
剑锋未及,赵春和忽僵止于半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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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尚扬堪堪躲避,无意回招,将其手中剑挑落。
江汜见状敛收妖形,不称手的细剑收进鞘,拍了拍正气头上的华夭。华夭这才厌弃地丢开失了生息的人傀,召出无数翻出壤土的虫根瞬息间将残肢碎段吞噬殆尽,免得碍眼。
寒寻芳早察赵春和意欲挟持尚扬的计策,始终未动,见赵春和被定,仍未收剑,眼神如晦地瞥见尚扬握剑颤巍不已的臂腕。
若非明赫出手拦阻,尚扬便合该死在赵春和的杀招之下。
尚扬余惊未定,稳住手中剑后方要向寒寻芳开口询问,却自觉被下噤咒,一字难吐。
平秋全山具灵识的精怪重重叠叠地围拢苍天树下一卧一跪,不敢凑得过近,飞在天、停在坡、息在树,同圈外的众人远远地眺。
明赫转醒已有一盏,他不语地看褚清衍跪坐在咫尺旁,岿然不动、满身落花,便知他来了许久。
他将事态猜忖大概,敷衍地应付赵春和的闹事。估摸是他方才厥眠,心律、气息不齐,短时陷死态,致使褚清衍误以为他身死,不经意触启树下青石藏印的幻术法阵,恰逢癔魔侵心难解,不慎中招入魇。
褚清衍心有遗憾不止一分,他大概猜的到。
鬓发衣袖间余三两瓣绯色,翻身侧卧,不动声色地匿藏疲累,拈起褚清衍冠簪间留滞的落红,唤了声。
“褚清衍。”
不见反应,明赫闭眼,再唤:“褚清衍,醒醒。”
青石侧旁的褚清衍岿然如石的死寂,明赫甩了甩臂腕,拧痛了僵麻的小臂,不轻不重地批了褚清衍的颊面。
极轻微然清脆的掴声回荡默山林间,漫山的生灵目睹千宁尊遭批颊。胆小性怯的兽雀瑟颤俯身,奇心重些的还窥望。
被拦在外围的灵精和数人一瞬皆难以置信。
“围在外边做什么,我还死不了,用不着你们上赶着给我哭丧,”明赫转了转酸胀的手腕,“都回后山去。”
片霎间,雀鸟惊飞,走兽骇散,江汜乖顺地彻底收敛竖瞳尖牙,在明赫的示意下,拽走心切的华夭,转瞬隐入兽群山林中。
寒寻芳仍欲争辩,撞上尚扬探寻的眼神,无奈松开紧握剑柄的手,与尚扬一并走远静候。
“赵春和,你过来。”
受操控的十数具人傀化灵霎时从控者心脉处崩裂消散,赵春和猛遭反噬,吐出大口血,强抗威压,因明赫留情才撑到步履沉重地挪出林内石旁,跪倒在地,方如涸鱼得水,大口喘息。
华夭虽将人傀造躯摧毁,然化灵尤在,躯体可供再造,明赫则彻底湮灭化灵,一魂不留。
拍打在褚清衍侧颊的那一掌并不重,雷声大雨点小,不仅无痛,亦未留一丝红痕。
“醒了?”明赫笑吟地问。
“醒了。”褚清衍心绪杂乱如麻,不适纾解,缓缓睁开眼,便见明赫笑眼盈盈地注视。
同他梦魇中的少年如出一辙的清澈。
入目苍碧无垠,风吹翻浪然无声。
耳旁伤重的赵春和捂心口,粗重的喘息声如锈锯割揦,红血落进满地落花,破扰了这份静谧。
“你入魇了。”明赫难得气和心平,等褚清衍站起身,才看向奄奄的赵春和,“她方才险些害了我徒儿的性命,我替你处置了她。”
“你本无需耗费心力,平秋门下皆可堪天骄,有师兄、灵精相护,尚扬他不会……”余晕扰神,褚清衍定了定神才回,辩解两句却觉不对,诧异地看向明赫。
他虽入魇,外界的动静他尚能感知一二,赵春和出的杀招,仅凭尚扬浅薄的道行定难逃一死,而寒寻芳、江汜、华夭皆近在咫尺,赵春和的招数对他们而言不过儿戏,相援相救轻而易举。
即便近在眼前,也无一人出手。
明赫见褚清衍总算清醒,挥手施压将赵春和摁俯在地。
赵春和猛地趴倒,四肢苦撑,欲挣扎起身,反重重坠下,面陷花泥,呕出大块大块黑红腐脏器,满目愤恨地瞪着明赫。
“你一早便知晓。”褚清衍无暇顾及赵春和,也不惜得一条陪侍的薄命,看明赫侧坐青石上笑靥绝姿,直叹诡心难测。
“若我不出手,尚扬定会死在赵春和剑下,寒寻芳、江汜等人自可事后灭杀赵春和,做一出为师弟报仇的好戏。”
明眼者皆可看透赵春和那一招直逼心脉,若中,尚扬仙木槐之躯崩溃,三魂七魄逸散,再无人可留。
“他们也未必狠的下心。”
“太可笑了,”此种苍白的辩解在明赫耳中无异于低劣的笑话,他拂开落瓣,掩面大笑,“褚清衍,你分明清楚得很,尚扬在他们的眼中根本无足轻重。”
“平秋山门人个个手上都沾满了血腥,”明赫摊开双手,任由落红铺满掌心,犹如屠戮染血,笑得狂恣,“我也不例外。”
“我们怎会是善人,我们怎能是善人。”
如释重负的赵春和残喘更重,原本愤懑圆睁的美目盈满泪水,斜仰看明赫癫狂如人屠的笑脸,怖惧得惊颤不已。
褚清衍顿觉不妙,朝赵春和施术,试探地唤了声:“明赫。”
神识遭蚀的赵春和涕泗横流,髻散衣脏,狼狈不堪,终因两眼一翻,暂时失了神志。
目下人仍在念说,对褚清衍的呼唤充耳不闻。
“褚清衍,不过死一个凡胎而已,他们不在乎你所谓的天运,不会手软,更不会心痛。”
他默了一会儿,抬眼瞅看那个要他去死的人,状似癫狂地笑道。
“他们,是想要我活啊。”
20.生痴贪
“他们,是想要我活。”
可你,却是想要我死。
他一字一句反复地嗫嚅,将明赫言中的枉哀听得清明,对着他粲然的笑,报以缄默。
明赫几近癫狂的笑靥宛如在无声地质问他,为何千宁境满盘的计量,为何他千番谋算的通达大道,为何所谓的庇护天下俗世,唯独不能够留他一条活路。
褚清衍分明清晓的,明赫是他以阵强纳入世的天灵之魂,何其无辜。
偏好似,明赫也不甚在乎这走人间一遭的命。
英寒流红缀得明赫鬓边、颊面,袖袍、腕领,似血红洇湿,褚清衍伸手探取,被明赫侧身躲开,恍惚只觉指尖触感似曾染血般的熟悉。
心魇再度蚀吞识海道心,灵息于筋脉中暴蹿不止,褚清衍只觉得他几近要疯魔。
无名花开后半春、前半夏,此时正值盛期,落瓣扬飒,衬的明赫的病容生出些诡谲润红,此番幕像深映眼帘,褚清衍垂下手,蓦地暗暗讥哂自个方才的乱神仓皇,竟着了明赫随手试画的环阵道。
永坠噩魇,神识受蚀腐化泯没,虽听来瘆人,若非肩上重责沉担难撂,纵然是殒命的代价,能换回故人,他也是肯的。
谈不上什么惧怕、后患,他行事曾从不计因果,更因那实在是场他在世千年不曾有过的,清醒时丝毫不敢妄求的、一等一的美梦。
浪迹人间,学闻川剑秦,万里江天、泛舟虚潭,所有未能得现的贪妄,在魇境中得以一一窥求。
那般好的光景,映入他识海的一霎,褚清衍便晓得,所见为虚,所拥为假,仍甘愿沉沦。
旁人或是不知,明赫该看得通透。
明赫施学幻术、阵法、符文及咒诅等皆极谲诡精妙,似是万年前残存至今的禁籍残卷中所载,而万年里世间各术凋敝、传承断灭,而今恐再无他人较他更懂所谓魇或梦。
“我在魇里,见到了故人。”褚清衍向明赫坦白,直看他笑靥上眸中的霜凉,方才发觉他无需过多辩解。
当年滚滚红尘、绿云朱颜,放慵任狂恣、高墙困深宫,婵娟共酒枕醉眠,残花埋覆心悲哀,诸多种种,明赫想必看着了,看得不多,却也不少。
“故人啊。”明赫哀叹一声。
好似读透褚清衍疑虑,明赫敛了伪笑,落下地来,敷衍应和:“故人再见,是好事。”
言罢,挥手借空势将趴俯在地的赵春和挑起,瘫软的躯身背靠青石,随即五指作摄取状,自其流血的七窍抽出缕缕丝线,团团绕在掌心,凝化缩作一点飘灵,扭曲狰狞地嚣叫。
他向褚清衍如宣告般道:“赵春和的识灵,我拘下了。他们做错了事,犯了忌讳,得付出代价。”
如朽木般失了生机的女体儡傀四肢曲折,僵直的直立起身,骤然生变,猛扑向明赫。
玄气凝成的剑气凛冽,一瞬不豫地穿透傀躯的心核。失掉识灵的傀人眉下黑黢黢眼穴忽的翻出一双青碧大瞳,短时恢复神采,不可置信地怒瞪着狠下杀手的褚清衍。
千宁央宗一门万年修行求得平情静心,鲜少生懑,一式穿心虽恶狠,却不伤傀人根本,倒令人识辨不出他是真怒还是假气。
掌心的飘灵霎时萎靡,明赫饶有兴味的目光在褚清衍阴沉的冷脸上打转两圈,大概猜忖出暂寄予傀体的识魂是谁。
扬袍掀卷山涧风,刮席满地残红,片瓣避躲开明赫立处,又吹落满树半坠不坠的残茎华,窣窣缀了褚清衍满身。
大有哄捧他、抚慰他的意味。
偏偏身披花裳的褚清衍还朝那意图袭击明赫的傀人冷声呵道:“退下。”
“等等。”
闲悠地撷下鬓发间缀花,掸去肩头、领间残瓣枯叶,明赫屈指轻敲,弹化褚清衍凌冽的剑意。他手掌摁贴在傀人的额前,烈剧的推斥力撕裂袍袖。
一截白藕臂攀绕满血红的咒印,如龙蛇般游走蠕动,褚清衍略一蹙眉捺下惊虑,见未曾现世的禁咒芒光漫布,浅浅涵括傀人躯。
“赵景明。”明赫唤道,垂眸看青碧眼震悚不已,他扬起臂腕,展露咒印,轻笑,“我能帮你。”
“杏林续不了的命我能治,宁央教不了的傀道我能教。”
他知赵春和傀人之身,亦晓如何激出其背后操纵者,更清楚如何与他做双赢共利的交易。
他或许无需此人的助力,但尚扬定有一日必需。
因果绕缠间,明赫早已被裹挟其中。
华夭扎根平秋千余年,干粗枝盛,花繁叶茂,往来走兽飞禽、交往地虫游蝇,凡稍开灵智,时常将千宁境内外轶闻传予华夭听说。
早前明赫替其化人形时,通感其识海,千宁境内近千年的灾祸福佑、琐闻大事探明知晓得七八。
时下各宗门内要紧的秘辛、山下城街坊酒肆的谈资,真假虚实难辨,杨和仲倒也有意无意的多少透露了些。
眼前操纵傀人者,现身困囿于勾予山涧阴底穴,乃宁央宗掌教陈庆雍前道侣赵氏勾结外男所私生之子,虽苟活于宁央宗内,因其私生的出身自小遭欺凌受刁难,至今不曾拜入任何宗门。
其母赵氏先因与陈庆雍婚后不合密谈和离,后自觉有孕,不足月便无奈剖腹生子。诞下赵景明后自废筋骨修为,投绝壁云崖而坠亡,唯求留稚子一命。襁褓婴孩无母庇护,不识亲父,陈庆雍修得慈悲,怜其稚幼,收其为义子,将其留养于门内,也不过供其薄衣粗食,勉强可不死的境况,便是天赋绝佳,何谈授业传术。
何况掌教陈庆雍一朝携亲子归宗,私生孤子更显碍眼遭嫌,门内子弟蹂躏羞辱、无端泄愤侮亦属常事。掌教漠视不睬、各长老自也不理,睁只眼闭只眼随弟子闹腾。纵闹出人命,总归是在自家门里,灭迹毁尸、拦口掩目便易的很。
亲子陈相儒虽亦无母照拂,终归为掌教子嗣,年岁轻轻便成就虚境,登临宁央宗天骄之首,奉为一宗少主,天材地宝锻体,灵丹妙髓补身,符箓珍器护体,可谓众星拱月。
而赵景明本就天生不足,身子骨较寻常人要弱些,常年受欺又不得吃食饱腹,日夜苦活才得剩饭余汤得活,十来岁身量更比五六岁稚子更为矮瘦。
有回天破落雨,因偷学宗门秘法被踹下山阶、逐出山门,教恰过路送药的杏林子弟捡了回去。林丈青嘴硬心软,见其浑身青紫、疮疤,如此瘦弱孱凄,大疾小病缠身,发着高热又流着泪说糊涂话喊娘,令杨和仲治活了他。
赵景明转醒后在杏林小住了一段时日,将身子养得好了些,便折返回勾予山去,却不再归宁央宗门,而自顾地遁进山下阴底穴。据闻是于穴内无意得的机缘传承,后癔症般不食不寝地造了无数傀人,竟得大成,亦偿了杏林医药钱。
一日冒死撕魂为二,将本不可脱身的凡灵抽出,重附于造锻的傀人躯中,得成双识双魂双身,远近感应自如。
杨和仲言语五分真三分瞒两分假,明赫问过,不全然信他,他断定赵景明半生凄惨、流离遭遇定不是这般寥寥数语可堪窥现。
只因儿时,他困囿于南阕高墙四方天中,常遭奴仆欺辱克扣,为质北翟,受尽冷眼,天成灵法苏醒前,浑噩度日,也只堪一个活字。
明赫不自怜,亦不悯赵景明。他们皆不需旁人无用怜悯,经年的苦悲绝境磨砺,心性锻得冷狠韧坚。
“你的半身我暂且扣下,”圆球状的飘灵握在掌心,明赫好声好气地说,“能否取回,抉择在你。”
短暂寄身于傀体的赵景明讶于明赫的直白,喜于其臂膀游活的咒印,只操纵傀人颔首,青碧的双瞳顷刻扩散,傀人躯湮灭成齑粉。
“此咒吞血噬髓,污染灵息,你万不可再催动此咒。”
他并不讶于明赫如何得知春和景明双体半身一魂之事,亦从未刻意欺瞒千宁境内诸多隐秘,虽不善咒符印文,褚清衍仍觉察那如活物般的咒印不妥。
此物如幼兽赖母,攀附于明赫周身,逸散出死煞诡息,恍以寿阳气灵为食而生。明赫腕臂细瘦,面色凄白,眼底漫有隐黑,刺目红的咒印妄狂地嚣行,贪图枯木朽叶的寄主余下无多的养分,裹缠致死。
忆及幼年擅闯禁书阁窥阅的古秘术,载一咒印,炼生万人血髓,集千兽禽天骨,血髓供就,噬吞灵精以活,耗自身寿延旁人命。
世称转命术,乃大悖规常、违运逆天之举。
“无碍。”
对褚清衍的相劝敷衍了过,明赫驱动咒印缠绕赵春和的飘灵,裹紧凝缩至一弹丸小球大小,丢进锁囊,答非所问地自喃:“回头得教赵景明给他的半身重塑一具躯体。”
“非如此不可?”褚清衍莫名一问。
夏日莺啼的矫饰,显得整座偌大殿阁、茂林愈发的静默。
“从前,倒也不是。只是目下,没得选。”
身为伺候褚清衍多年的女令,赵春和与无神智、受人操控方行动的化灵人傀不同,虽为人傀,却存生前神识,言行自由,脏器、骨血、皮肉皆如真,堪比活人在世。
“若我没猜错,尚扬魂魄寄身的仙木槐傀便是赵景明造的。”明赫抬眼看他,直言道。
自他入千宁境上勾予望见泡在天池灵液中的仙木槐傀时,他心下便了然千宁境中顶存有一位世上罕有的傀道大成者。傀道与其他道径,修习不慎极易遭反噬,轻则功亏一篑,重则灵识裂分,甚至遭傀儡夺舍。
褚清衍不答,只当默认。
“他既有此等傀道天资,与其在勾予山埋没一世,不如拜入平秋。能做出供尚扬凡魂寄身的仙木槐傀,只能说他的傀道本领不赖,撑了十数年,还算做的不错。”
滞顿一瞬,明赫索性撕下残碎飘絮的破袖,撩挽至肩,坦露出全臂的咒印,在褚清衍的凝视下将咒印收拢于心口,按纳回体内藏腔,道:“但也仅此而已。”
“若无此咒,我在北翟时,那具木傀早已崩碎,尚扬的魂便已然散佚,我这副躯体也活不到如今。”
“尚扬如今的傀身虽得我术法修缮,但仍非长久之计,我这副身躯早已不适合他,你若要尚扬活着,成全你的谋划,需得替他重造一副身躯。”
就算他今日不提,褚清衍暗中如此护保赵景明,想必亦是料及此事,早迟也要为尚扬重塑身躯。
褚清衍听后微愣,目睹咒印啸叫不甘被收制,只好应下:“既是你所求,我自会竭力办到。”
“这并非我所求。”不愿被框例缚锢,也不愿卖得所谓人情,明赫嗤笑一声揭其遮掩,将话说开,“是尚扬需要,千宁需要,更是你的谋算需要。”
“我不过,是一颗用完即弃的棋子。”
“惟愿诸事了结后,莫要再教因果烦缠我。”
他留存的时日余下不多,无暇亵赏斑斓紫红,更无闲应答褚清衍的明知故问,不如做些悦乐己身的事。
拢系起散发,换了身白净的长衣,独留褚清衍缄默在林间,踏花走出。藏于阴翳中窥伺的江汜,疾快地遁入斜阳残照打下的细长影里。
殿外寒寻芳一人静候,并未走远,却未见尚扬。
稍一过问,才知尚扬突发晕厥,被华夭用木藤裹走,去了杨和仲的静里峰。
明赫不觉有他,教寒寻芳下山将李修篁寻回,朝药庐去。
正在调配药房的杨和仲见了他,只沉着脸色,摇了摇头,手势示意教明赫进内里泉池。
如此,明赫大概晓得尚扬不大好的境况,仙槐傀元寿命将尽,
“师尊。”
明赫远远地听见尚扬在唤他,如孱弱的诱兽嘤咛。
“我在,”敛收乱紊的思绪回神,明赫才撩开竹木帘,望见浸润泉里的赤身少年,仙木灵槐制的傀儡身躯布满痕裂。
明赫触了触他周身明灭的混光,烧灼感触及灵梢,问他:“怎了?”
他侧坐在池边,抚捋尚扬发间润温的荧点,拂过仙木槐傀身交错的犹如肌肤皲裂的裂痕,试图安抚因沂瀛池水塑体造脉而苦痛不安的少年。
倒也不一定,非要尚扬好活。
勾予山大能再竭力保留魂灵的术法也不及天成的灵脉,恰好平秋山中央有一眼万年泉,与千宁境沂瀛天池相通,灵蕴浓郁,滋养仙木槐傀与离体魂是再好不过。
褚清衍一早打的这番主意,为教尚扬的魂留在人世,也必将尚扬送来平秋。
尚扬需每逢初一、初十、十五、廿五夜浸泉三时辰,配以明赫教授予他的特殊吐息疗愈魂魄痕裂,理整傀身的百骸经脉,白日里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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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同常人般行止自如无异。
而现如今,这天池池水对尚扬的效果也愈发的微小。
“师尊,我疼。”一字一字地外迸,木雕般生硬的五官僵硬地做出苦痛模样,平平无澜的诉苦教人稍稍心颤。
“莫怕,莫怕。”明赫褪下外袍,下水进泉,神色无澜地忍受侵骨蚀髓的痛楚,“师尊同你一起,再忍忍。”
尚扬容貌端正、四肢齐全,虽谈不上绝姿却也容清貌秀,不逊俗人。
痛感不敏又不善言辞的尚扬一向耐疼忍痛,如今同他喊疼,那该真是疼的厉害了。
概因褚清衍等将其养在杏林时不启感知,未及时启蒙雕琢,故起初无喜悲欢怒,更惧怕生人,不知爱恨情性,不识人间事、世上物。
原先神智苏醒,学话识字虽大有进益,与同龄相较行为处事的钝粗讷木已消了大半。即便无实躯真感,即便如木石般怔讷,他确是南阕八皇子尚扬。
本应见新皆奇,却只愿随在明赫左右,躲在屋里,无明赫的引导授意,不肯与旁人别物接触。好在后渐渐胆大了些,有寒寻芳教管,吐息学剑,练得倒也有模有样,偏一日隐患爆发,身将近死。
不知冷热,不辨色颜,嗅不到、尝不出,听看与言说皆是因灵泉浸滋木傀抽芽生叶渐复。
往前近十六年,就这般在无知无感的暗里过了。而今,如尚扬新生,明赫亦该如将死般,慢慢失去。
兜转轮回,倒也符常理。
第三日的晌午华夭送来吃食,恰逢尚扬出浴披衣,与明赫正枯坐着缄默地啜茶品糕对弈,举棋许久未落。华夭见明赫不出言催促,识趣的不烦扰,缄声退下。
直至乌云厚盖遮满天日,背窗跪坐的明赫凭生倦困,斜雨丝潲进半开窗,尚扬无意抬眼,正好看明赫病白的面庞。
莫名心慌,也不知如何同他言说。
外头落起倾盆雨,天光昏暗,明赫起身点了照灯,烛光明绰,阴翳遮了半面,言话仍是那般不冷不热:“今日就到此。”
尚扬只知面前人教他、授他,予他近十六年不曾有的一切,故而愿听顺吩咐,正坐点头。
“午膳也没用,阿扬吃些小食如何。”不等尚扬应答,明赫自顾地翻柜整出好些零碎吃食。
嘴上叫得亲昵,却不感亲切。尚扬垂首,绞着十指想。
“好。”尚扬冷冷地应着,心里是欢快的。
干香柴劲的牛羊肉脯,甘果栗榛杏,红豆沙馅的青圆团子,都是些常见便宜、孩童中意的小食。
小食耐吃,滋味也不错,但用多了容易败胃口,故平日里明赫也不许尚扬多吃。
尚扬挑拣块费牙的干牛脯,自顾地撕啃。
明赫以为知尚扬好食干肉,虽仙木槐傀无需饮食也尝不出滋味,难咀难咽的小食尚扬乐意耗着。
清了棋盘的黑白玉子,一颗颗按色辨分的拢进棋笥。
“我想和师尊出山走走。”甜糕就水撑的肚胀,尚扬抚上微突小腹,忽然讷讷地说。
石子玉相撞击如珠落铮铮,末了置上合盖。
明赫听了,想起前日收的诸多帖子,全是请平秋参大比的,笑道:“等雨停了,御上你的纫春兰,逛逛千宁境,长长见识。”
高林乔木,廊宫蔓草荒芜,寒雀踪失。
“师尊,雨停了。”尚扬伏在窗棂,巴巴地望。
他在等雨停,他在等一个机会。
临行前,尚扬以明赫的名义支开了寻来的师兄寒寻芳,又看准了李修篁和杨和仲正因草药争执不下的时机、江汜休眠的空档,赶忙求明赫履现承诺,领他下山。
正逢褚清衍同翟浦离平秋入世,约莫是北翟南阕皇庭生了什么变故。
他既然知晓,便也瞒不过明赫,只小声地嘟囔。
“人多了反倒碍事。”
尚扬并非痴傻,又怎会不知平秋山门众人对他的刻意疏远、冷漠,毫无遮掩的嫌恶、些许憎恨,甚至杀意。
路经平地小城的饭肆,吃了些粗糠黄麦,留了两吊通元。
尚扬觉着不曾活过,不懂活是何滋味。
无人烟处,他失气力倾倒,他的师尊展双臂拥他入怀。近身的一刹尚扬嗅到明赫身周,雨后湿润馨然的清雅盈满袖,软柔温凉的轻贴他的后背脊,轻而虚的暖。
记得静里峰常来调药汤的医郎总喊他小师尊,尚扬瞅看握着他手腕的明赫,才觉得师尊身量竟尚不及他。
果真是平秋山的小师尊。
我的小师尊。
明赫赠给尚扬的短剑名唤纫春兰,为他亲手锻造,镂刻春兰无数,出鞘封喉不见血,如春日沁香花兰,无冷兵一贯的杀伐血气。
纫春兰的名,亦是明赫取给尚扬的,尚扬听了,捏着剑只觉得合适、中意,心里头也一声声的这般唤着。
“我中意它。”尚扬顿了一顿,思忖了会儿,才认真地补上一句,“更中意师尊。”
那日明赫闻言,不明所以地失笑。
尚扬清楚,明赫从他不把他懵懂的告白太过当真,故而肆意。
不等尚扬应,明赫施术乘疾风凌空,捞起愣在地抬头望他的尚扬。途径六吾城,不远望见青山迢迢水脉脉,游人知笑欢语。街途卖艺的囡女嗓柔,低空云海的啸呼携夹一阙江南小调的嘤咛。
谓是好风景,撩得人移不开双眼。
叠嶂峦山重重,云浪千番流滚,近身的雾云缭缭,明赫挽袖牵住尚扬的手腕,拍散他掌心留滞的薄云。
乘着纫春兰的尚扬望着近在咫尺的明赫,心生坏计,故作骤然惊恐不安。破开朔风疾驰的纫春兰感触到剑上主人装出的胆寒后怕的模样,亦配合其不住地大颤,绽放的青雘泽光甚是惹眼。
“静下来。”明赫凑近,拢过摇晃欲坠的尚扬,轻拍慌乱少年的背脊,脚尖压踩剑身,迫使纫春兰稳静升高前行。
飘渺雾云犹宛白纱,笼罩大片的山群,造锻的黑烟与制药的白气袅袅缭缭,缕缕环绕。
扮做受惊幼兽般的尚扬缩拢脖肩,依偎在明赫怀里,贪嗅他发颈间气息,紧握明赫的手,死死地闭着眼。
那一瞬间,尚扬头一回生了欲念,想一辈子不放手。
21.变生事
夏雨坠芰荷池,琼珠拍叶即碎,复又重圆。初露尖头的小荷可窥来日影。
菱叶莲荷相叠映蔚,蒲稗相近间生,撑一叶扁舟,孑自席坐于舟头,遁藏叶花间。明赫身着清透单衣,撑倚船上小几,无聊赖地拨乱一池明水,惊扰两尾金鳞。
恰如白玉触碧翡,涟漪漾荡开,明赫愣神地望着远山数峰,伏在舟边,指尖浸入水中,暖泉温意丝丝沁入。
顿而大风起,芰荷蒲草窸窣摇动,他收拢放远的识海,舟底波澜迭起。
不远岸边,清霜剑破空飒飒,横于尚扬颈前,寒刃凝霜,煞气迫人,逼得寒寻芳手腕间的炼镯纹咒浮散,嗡颤不止。
“尚扬,你逾矩了。”
一剑逼得尚扬进退两难,洁白的面侧留下深长不见红的伤迹。寒寻芳仍觉不够,将剑架在尚扬脖上。
他早在明赫嘱他看护尚扬修行伊始便不留情面地告诫尚扬,莫要靠的过近,尤是对师尊,莫要肖想,莫要忘了礼数、失了分寸,免得落人口舌、叫人非议,拖累平秋,惹师尊不快。
更不免招惹旁人厌恨,惹来一身灾祸。
当初的尚扬懵懂颔首,只当师兄一片丹心,而现下他闷声不答,似是赌性,愣是不应。
越鸟南枝高歌,饶有兴趣地并排栖枝头,打量着一场好戏,如同明赫,啜饮半盏凉茶,匿于圆叶下、蒲茎后,倒想看看他平秋山门下的两位弟子究竟有何冲突。
终归,于明赫眼前,寒寻芳待尚扬虽冷淡,但好歹应下明赫的嘱托,装也得装的像个模样,担起师门大弟子之责,亲身耐心教引尚扬。尚扬凡识初复时,诸事不明,言行胆小慎微,终日随寒寻芳习术,事事听从,温顺得很。
而今一个敢见死不救,一个敢抗而不遵,各自皆生出各自的僭越心思。明赫乐得看戏,摸起小几上一碟缀红花糕,小口地进,大袖一拂,不欲出面干涉。
“师兄,”尚扬沉寂许久,才平而冷的从喉间挤出极为勉强的两字,他修为低微,难敌寒寻芳的识压,身形虚晃,终是咬牙立稳道,“师弟从前是懵稚故而不懂,而今我终是懂了,师兄又何必为难我。”
执剑人微近,薄刃横侵肌理,灵液拟做薄血流出。见血的清霜剑咒念愈发难抑制,炼镯瞬即展开,紧紧箍住寒寻芳的小臂。
见此,尚扬虽心有惊悸,曲指将剑刃移开一寸,仍是笑笑道:“师尊赠予师兄的清霜是一柄好剑。”
“我原本是无比羡艳的,”尚扬言即,目光若即地飘至紧遏寒寻芳臂膀的炼器,眼见其常年练武的肌骨遭咒念蚀侵,“好在这般有灵的器物,师尊也赠过我一柄。”
“与师兄的清霜剑不同的是,我的纫春兰是师尊亲手锻造、炼制、刻纹、赐名。”
言罢,尚扬似料定寒寻芳不会下狠杀他,唤出纫春兰,握在手中迟迟不出鞘。
“师兄,你我都是同样的。既然都心存了悖逆的心思,便是不互问所求为何,也早已是一条船上的渡人。”
尚扬略垂首,指尖沾了些颈上的血,漫不经心地捻了捻。似是与寒寻芳交心,实则大有撕破脸捅漏纸的意味,续而道:“不论出身,不比修行,你我二人虔心万般所祈盼的,终归不过是师尊的一点恩赏罢了,而今皆是苦忍久耐,不敢越线半步,既无所得,何苦两相争难。”
“今后哪怕为此相争,平秋相逢相识一场,因果缘分,尚扬亦将永念师兄指引授教之恩。”
远处的明赫听此,渊默而笑,就着凉茶咽下口中粘糊糕块,垂搭船沿的五指轻拨一潭夏水,掸去指尖残液,惹得满池叶下涟漪。
这两个小子,真是闹心。
平秋山上的习授不过小半载的光阴,尚扬已然从五识不敏的讷木孩成了这般利喙赡辞的伶俐人。曾经口齿含糊、大字不识的痴傻少年,如今一番话不露尖刺,若是寻常人听了不得其意,偏有心人听来,必将听者戳讽的心挠气恼。
可寒寻芳偏生的是平耐漠冷的性子,淡漠的假面只朝着明赫时偶生出裂缝,是为引得明赫的垂惜而显露出些招摇可怜的本性。尚扬寥落几句言辞无法激起寒寻芳情绪些微涛澜。
“不必。”颈边的寒刃挪开一分,寒寻芳强行遏制环臂炼镯的护佑,任由咒念的嵌进皮肉,镌入血髓。
风起叶落,不偏不倚落于横剑之上,划开的伤口冒的血流进衣襟,濡湿衣口,温湿的黏腻。
残红白瓣凋落,明赫撑楫翻身,卧在舟头剥着生青的莲蓬。
“日后,切莫再越界。”
否则,谁也护不住你的命。
后半句默而未吐,寒寻芳转腕收剑,破空疾刃,丝血不染,他冷冷看着青碧剑身,送剑入鞘,斜睨看了眼尚扬握在手中的纫春兰,又看了远处青荷如盖、高低错落。
未应合尚扬的试探,更未理睬尚扬故作聪明的挑衅,一粒子掸打在尚扬腕部,短剑脱手落地,沾上雨后新泥。
仙木槐傀身灵息尚且充沛,平秋日夜天材地宝护持、无数物华滋润,明赫有意无意地点拨术法,寒寻芳严苛领练,尚扬半载于平秋门内于普凡修士而言,可谓是换骨夺胎。
褚清衍等道仙盟人眼中不堪造化培养之材,于明赫而言或可修得适其道之法,于修行中得造诣、成大道。
修行境界虽谈不上异禀,然平秋山内一贯不求所谓境界高低。明赫亲授的符咒文术较千宁平常子弟精进,剑法虽无奇招亦有自法可寻,不过半载,便可敌千宁境各宗门下已修行数年的弟子。
纵是如此,尚扬所拥实力与平秋山一干人等相较而言犹是天渊之别。
寒寻芳天赋神骨,天姿卓绝,年少陷厄境多乖舛,得机缘、多磋磨,心性韧劲情冷。
听闻早年为避难挟持式微小宗少主入千宁境,因其神赋而遭算计,以一己之力覆灭全宗。重伤未愈则遭逢其上宗围杀,流血濒死仍杀灭无数修士,破出重围后匿藏于空山,直至明赫辟平秋。
尚扬此番意欲激怒他,实属愚拙的法子。
寒寻芳受意离去,尚扬远望其衣袂,腕部疼痛、手掌五指发麻战栗。他自嘲地笑了笑,风里飘传的荷香极淡,矮身拾起纫春兰,细致地拭净秽泥,入鞘妥帖收好。
温泉潭池漪涟摇漾,荡入群荷。尚扬正襟敛袖,朝明赫扁舟遥遥跪倒,行叩拜大礼。
他深知,若非明赫暗中示意及时制止寒寻芳,今日恐要毙命于剑下,成为他清霜剑下一籍籍亡魂。他更清明,明赫抚水,是有意儆戒。
师尊性情寡薄,从不曾对门下弟子偏袒偏爱,故难辨明赫暗中制止究是为何。是不愿见他凄然身死,还是不愿寒寻芳为一条不足惜的贱命脏了剑、误了道,更或是怕相争的秽血脏了平秋山境。
尚扬不欲多想,怕极了真相不如他愿,却不住胡思着,俯身再拜叩。
泥泞的土中混杂细碎的石子或枝芽碎叶,磕破他光洁的额头,留下青紫斑点和渗血小口。
为促使尚扬如常人般五感皆在、冷暖自知,亦为尽早适应现世,明赫特以切感纹镌刻进其内髓骨血,加以灵液拟做,故其虽只是仙木人儡,流的却是血般的红液,冷热疼痛皆是实感。
“我知道,师尊疼惜我,绝不会见我死而不救。”近似梦呓般,又是重重一叩地。
“绝不会。”
舟首的明赫将青苦的莲子丢回水中,挽起沾湿的腕袖,透过重重植花茎叶,望看着尚扬跪在地,不要命似的折磨自己脆弱的躯体。
倒也不一定。
曲弓着身,本就随意扎束的发带滑落,青丝拂乱沾泥,颈上的伤口冒血不止。尚扬抬起头来,妄图从大片红荷菖蒲中寻见翩然身影,双眼睁得猩红,识海内的癫疯恍若洪涛决堤汹涌。
尚扬万状狼狈,即使如此,明赫恝然冷观,未生丁点怜恤。
自前日领其下山,御剑行遍大半千宁山境,见识了山川河流、万派千宗后,尚扬性子如其名,终是明扬了些,却又些许偏歪了道,过了头。
明赫躁烦地捏了捏眉心,思忖尚扬的异样,也不难推思。
毕竟平秋山门皆是癫疯人。
将满舟席地而放的红朵糕点和茶具收进锁囊,明赫摩挲着指尖的余粉,盘算着是否哄劝这接连几日闹腾得厉害的南阕八皇子。
他一向不善慰藉旁人。
岸上的尚扬到底心性尚幼嫩,前十五载无知无识,后半载虽说时日好过些,明赫作为师尊倒也无多优待与怜惜,为助长而揠苗,师门诸子弟间鲜有交好,不怪其锻得敏感多疑的性子。
自其启识习学之日起,耐得温养躯身凿骨剜心、缝筋补脉之苦痛,忍得外人冷嘲,受得门中旁人厌嫌。明赫也不瞒其身世,其中差错与因缘坦言告之,只彼时尚扬迂讷无言,半晌回神才湿着眼,对明赫道了句抱歉。
不知是明晰,还是装作不懂。
尚扬对占据了他凡胎原生躯身,夺走他身份十五载的罪魁祸首道了歉。他未埋怨阴翳与苦痛的年月,只恨天道不公、命运捉弄,千宁不仁、尊者无义,惟同情明赫被视作阻碍大阕国运的噩子,遭家国忌惮、敌国为质的孤零十五载。
明赫未曾细说十五载中的颠沛和遭遇,尚扬便已然猜测颠簸不幸,且自顾肯定了合理的想象,钟意明赫擅自择取的名。
不知是真情悲悯,还是假意做戏。
彼时的明赫与尚扬,或是同样寒冰刺骨的心冷薄凉人,只明赫早已惯于自处,而尚扬尚渴求相拥取暖。
二人行途相悖,终归存有芥蒂,相隔沟壑。
说不尽其中纠葛,道不明贪图为何。
捋理青白长衣,立于舟头,小舟破荷而泛,凌潭而来,至池旁,明赫踏上岸走到尚扬跟前。
尚扬满身泥泞,伏趴在泥地中,新裁的青衣白衫龌浊,抬眼见了他,震悚不止,险欲落泪。
“至少,”尚扬兀自呢喃,不敢肯定,一再让步,声颤颤,音似蚊噪,“至少,师尊暂且会护我……”
“护我不死……”
“是么……”
闻言,明赫冷眼看着尚扬。他们看似同为大谋局终的牺牲物,皆被迫置身于烂泥污秽,却相隔万千里的两极,渺远难即。
无法携手,更无缘并进。
若一朝事发,互为废子抛弃,皆无甚怨言,只当合该如此。若无意外冒犯,师徒之谊,明赫尚且还顾念些。
眼见其内里灵息游走失控,晕厥抽搐、陷魇沉噩,瘫倒在泥地里。明赫轻叹,唤来杨和仲牵引内灵平稳其心神,收入锁囊内带至居室。
泉池内剥去脏衣,涤净发隙间干固的土泥,冲洗脖颈的血痂,明赫坐于洗泉畔,为其愈疗伤口,稳定神识、修补筋脉。
夭宫寝殿内的广大药柜齐整的置放无数外敷的膏贴神株、内服的灵药密丹。
杨和仲嘟囔埋怨明赫莽撞,手上磕绊地替尚扬净过发肤身体,换了身洁净干燥的裹衣外衫,教其安睡于池中玉瓷床上。明赫则翻取出一味固本培元的草木灵药,丢给杨和仲,要他就着滋灵液喂予尚扬。
绿莹的液体溢出惨白的唇瓣,尚扬被苦药激的眉心紧蹙,残液滴落进清澈温凉的泉中。明赫站在池边,眸光晦深地睋看攀附上尚扬颊面的血红咒印。
子命纹咒暴动游走周身,明赫体内的源咒受牵惹而躁狂不安,漫印脖颈面颊。腥血涌上喉,散漫腥血锈甜,偏头错喉,呕出一滩黑血。
杨和仲见状顿觉不妙,连忙近身掏出袖中一白瓷瓶,倒出两粒金丸就要逼明赫吞服:“快吃下,暂稳心脉。”
“没用的。”指尖燃火焚尽玉砖秽血,明赫擦净嘴角溢血,推拒杨和仲。他药道精通丹修大成,无需多看,断定麟凤龟龙炼就的上品丹丸无用。
他的灵魄与这副病骨支离的身躯本就如两块相斥的药草被外术强行拼接、缝合在一起,为教这身躯不过早衰败烂腐而拖累灵魄沉沦,明赫无所不用其极,蛊毒、命药、咒印、以灵吊身、以术缝身补裂皆层叠加身。
这具与天成灵本就不符的躯体早已非寻常丹药可补就,若非他灵魄天成,本源强悍,强撑此躯,寻常灵精体怕早已随躯身崩溃而湮灭。
“再折腾一回,就是阴冥的十殿阎王入世,也救不回来了。”
杨和仲指意不明,不知是说尚扬,还是明赫,但到底所言不虚。莫说明赫不过以本源强维生机,尚扬凡魂寄生的仙木槐傀撑到如今已临近崩毁,何况是明赫催用转命术,已多延了仙木槐傀五年之寿。
池央连底凸起的平坦玉榻上的仙木槐傀自愈极快,脖上剑伤和额前破口已愈合。
“大不了,就去一趟阴冥。”
明赫定了定心神,压下躯体的崩朽,神色自若地传音寒寻芳前来将尚扬接回外舍,后回偏殿上床榻半卧小憩。
杨和仲无如,他知明赫恐怕当真能追到阴冥问阎王要魂去,哀忧地赶回静里峰,询过林丈青,炼丹制药。
夜半阴浓,月隐星烁,鸣虫匿身,偶有声鸣。殿内烛火熠熠,影打白墙拉扯延长。
若皆是性冷心狠彻骨,旁人斥为罪人,如何能相依取暖、同舟进退。实话来讲,明赫也不知晓,他给不出众人期望的答案。
他生来自利,本不愿入世,既无奈入局,牵扯因果,亦想保全。
枯花清酒苦口,遮盖嘴中久不散的涩苦。风悠幽、水清寒,苍括峰虽为平秋主峰,不宜大病缠身小病不断的病秧久居。
黑瓦白扉上,靛袍的少年散披乌发,倚坐屋檐,执杯独饮,消寒入酒、身姿映月。
越树花下人客至,幽微的天光犹似白埃初落,青年面庞微昂,敷面一层浅清霜。
他孤自赏,云翳后、阴天月、地面血。
阴云逸散后的皎月一轮,清耀大地,誓要洗刷罪者一世肮孽。
血仇、杀戮、恩怨,情所不甘,心之所困,皆若流光,一弹指顷、涤渍如初。
·
翌日平明,云里归訇然啼鸣,破窗而入,振翅盘旋高顶。
镜中人颜容秧恹白败,对云里归的搅扰置若未闻,自顾执篦梳发。虽有净尘术、装敛法等便捷,无事时拾掇一番也好供遣消。
自赵春和被他擒捉,这三两日褚清衍自清晨伊始,至夜星连幕,滞留苍括主峰大殿内。两者或相对品茗无言,或叨咕三两句平秋山门如何,千宁境各宗真假不明的秘闻等闲话。
怎奈褚清衍虽顺遂明赫话锋,也有意无意掺杂一些过于显明的意图。
他耐不住褚清衍永无止歇的游说,腻烦其劝讲他明道懂理的纠缠,勉强应下赴往勾予山万宗盛会的邀约。
万宗盛会早于天骄大比好些时日,大抵是要明赫以平秋山主、千宁至尊之名与赴会的各宗天骄和掌教简易打个照面,由勾予山定下大比诸多事宜。明赫决意拉上褚清衍做挡箭牌,若需与千宁诸位上位大能商议些许事宜,推褚清衍去应付,明赫懒得掺和。
平秋扬名已足,褚清衍冀望明赫可趁此契机,露面慑震立威,顺应卦中天运,渡过噩命,延绵国祚、保顺太平。
褚清衍这套空大的说辞教明赫听得烦。
云里归飞回,停栖于东侧密林。褚清衍独候于北殿回廊,听云里归啭鸣,侧身一眼,恰望见过堂风里迎面来的明赫。
他施过净尘术,换了身谨严的玄青衣,发以白玉簪束,衣装简净,无饰半面木遮掩藏容相。
“千宁与凡俗不同,并不知噩子一说,”褚清衍稍顿,续而道,“你此次以千宁至尊身份参会,无需藏容。”
“病容憔悴,孱貌弱态,怎与千宁至尊圣名相符。”
一改往日咄怼,明赫摆摆手,不愿与他多言。
既是盛会,明赫原不大在意以真容示人,只现如今他灵息不稳、面容惨白,任谁见了都道弱残濒死,令千宁万宗千派再滋野心。若要立威自不可示于众前,倒不如遮面做势,教旁人忌惮猜忖去。
平秋辟山之日,虽有无数普民与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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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闻讯而观,因受平秋禁制障目鲜少有人瞧清明赫面目。各宗打探刻录的影石皆模糊不清,或因褚清衍授意摧毁。
早先小比时,明赫虽曾以真容示人,唯有极个别宗门在意小比,再加之帷帽遮掩,自栖杨门被灭后,唯有平秋山门、三二交集者如张蔺、林丈青等,与以褚清衍为首道仙盟人识得平秋山主真容。
褚清衍知明赫所言所为必有其道理,本就是他为牵连因果,营势所强加的虚名,故默然允下,亦不多加干涉。
勾予山本届万宗盛会早年定由宁央宗承办,往前千年间,褚清衍因不喜闹哗,无意掺和,仅因其已死的亲传弟子出面一回,知解仅一二。
所谓盛会,到底不过是天骄大比前的预备,教各宗大能暗自较劲攀比、天骄结交的一场交契常会罢了。
不过褚清衍未曾想宁央宗掌教陈庆雍竟未事先告禀,而擅作私里早早给平秋下了邀函,言明日后拜访山门之意。
迎客的门侍来迟,见褚清衍在,恭敬行过礼,顺乖地随侍在后,半途遇见掌座等大能三十余人浩荡而至,向殿内告了名帖,扬笑迎上。
“随我来。”褚清衍朝身后的明赫道。
顾不得别宗掌教的巴结寒暄,望了眼遮面的明赫,显露的双眼寒意不明。
木遮未琢纹饰,檀色古朴仅罩半面,然内里纹刻障术,寻常修士受术法所扰,难以辨清佩戴者样貌,纵是强如褚清衍,可窥得一二分真容亦转瞬模糊,应付万宗绰绰有余。
十数年前,于杏林替仙木槐傀印刻掌心纹,取一缕生魂牵引感生玉时,褚清衍曾细细探过,少年原躯根骨虽劣,灵识于凡俗世人已算得极佳,既是璞玉,本该好生琢成才是。
道仙盟各有其宗其职,皆不愿费事费心教导一副木躯,千宁众人斟酌过后,决意封存五识,伺机再启。
明赫初辟平秋,接尚扬回山后,走过一遭杏林堂,寻了几味清润滋补的仙药,又孤身入秘境觅了几株地宝,替尚扬虚弱的魂魄勉强维持,千宁道仙盟以为明赫一己可维系,再无人在意。
毕竟天运命册中所载之事并非一介凡俗可达,此事千宁境在近千年前和两百余年前的两次履践中便下过定论。
渊渟剑于脚下颤动隐鸣,随褚清衍猛然俯冲向隐于尘雾间的勾予主峰。须臾过,耳畔呼号叫嚣的朔风,冷冽如刃。
等身周渐渐传来暖意,风声消止,一片静谧。浅银的波纹在二人身周缓缓铺展,渐渐扩展成弧,将渊渟以及剑上的两人一同囊裹。
瞬息间,穿过勾予结界,剑尖旋打了数个漂亮的转弧,飒临至千宁境央位勾予山主峰。
宝殿重檐庑殿顶,灵透的靛光散湛,渊汀剑重新归入鞘,配在褚清衍腰间。
观明赫半面下唇白肤冷,色若死灰的僝僽,褚清衍略感心堵。
“阿祜。”褚清衍尝试般,朝明赫谨微地轻唤了一声。
祜字,主义为福,受天之福。
阿祜乃明赫从前自取的假字,存心留意打听也不难获知。褚清衍是在北翟宫内,听翟浦与翟潇两兄妹从前无意间这般唤过。
“嗯。”明赫垂眸睥了眼云下芸芸,似虚无缥缈的叹息,亦不怀疑褚清衍为何如此唤他,极轻极淡的应声令褚清衍心下莫名一轻,续而听明赫道:“怎的。”
褚清衍的印象中,明赫不及仅数面之缘的寒寻芳素来惯以孤高清冷示人,虽常装扮笑靥,实则最为寡情淡意、讥嘲讽弄,难吐出平静安和的语话。
此番明赫难得平和,不讶于他如何得知此儿名。他凝窥近在咫尺的少年,窥不透施刻秘纹的冷冰大半面遮,入目唯有双透澈灵蕴的浅玄青晶瞳眼。
死寂的心口一窒,褚清衍紧攥着归入鞘的渊渟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低下眉睫轻轻回了声:“无事。”
褚清衍无惊的剔透眸子凝视他,缄默地敛去繁杂思虑,飒沓地收渊渟剑入袖,快走前方一步为明赫引路。
“请。”
“劳烦。”明赫就礼应道,灵识内的刺痛细密,强撑精神应话,无多问询。
小行半盏,广袖轻挥,烟波云雾骤然散开,映帘是座宽敞清雅的木石殿阁。
各处植片片青竹,随风摇曳波滚成悦目碧海,褚清衍与明赫并肩穿其而过,映进眼帘是澈蓝如云珀江珠般的广阔湖泊。
皎白如雪的荼蘼绽满湖畔半若之庭,红顶白鹤展翅交颈,身姿仙卓,漫步于湖边花岸,犹如锦画般。
琉璃瓦配雕笼窗,与饰紫重门,矗立错落有致的斜顶屋房与其道如层峦殿阁,不如建制谨严的殿阁,更似合州青瓦白墙的园林院庭。
渺遥青山沉钟撞响,褚清衍领明赫行至宁央宗中大殿,邀曰:“我陪你一同入殿。”
明赫闻言,温温谦逊报回以一笑。
“多谢。”
二人并肩踏入宁央大殿,停落高石铜门的神鸾落霞一左一右,高亮鸣嗓迎请。
“恭请千宁至尊入殿。”
“恭请平秋山主入殿。”
音落,便闻殿内恭声如洪钟。
“恭迎千宁双尊。”
听此等名号,明赫偏头看了褚清衍一眼,心下剜了褚清衍一刀。
平白的千宁尊号,当真全境称首,万宗俯臣,以虚名换他与千宁境缠上瓜葛,平秋山从此再难置身事外。
小半载的斡旋和营势,褚清衍当真为他挣来个高位虚名,若能换平秋日后以命搏的盖然,倒真是实在、划算,打的确是好算盘。
内殿高门缓启,殿内肃穆,各派各宗按门别席坐。占地阔广的大殿中正,央道旁的案席后各宗得意弟子整齐恭敬地噤言侍立。
万余人朝明赫同褚清衍作揖行礼。
传声回荡在殿内,众人恭迎后寂静垂首,敬迎千宁境尊者褚清衍,与其后新称千宁至尊的平秋山主。
勾予宁央宗距殿上高座最近,熙攘站满六十余名身着玄绸的内门男女子弟,皆束冠佩剑,站姿挺拔如松,乃是宁央宗门内天骄第一等。
据闻勾予山东南西北四岸有宗十数,宁央宗一门目下最为鼎盛,徒众杂役拢总共计二十万余,治下所庇的山城百姓千万不止。
除小宗别派的生延,本宗除去杂役、卫厮、侍童、外驻等,有外门弟子万数、内门千数、真传三百数,天骄六十至七十数不等。
而各宗天骄皆是异禀天赋者,多出身于境内高门世族,亦有少数山城民家子,为宗中初原长老乃至历代掌教内徒,甚有无师门而家族自修者,皆望图得机缘得千宁至尊青睐。
千宁境素来重师门传承,但若是可得至尊传承,旧师毫不介意弟子转拜至尊为师,则日后得至尊秘法、享至宝灵材无数,弟子成尊自立皆可待,但凡顾念旧师之恩,亦得诸多助益。
而今褚清衍不再收徒与搬居之事全境皆知,便将主意打到平秋山主处,悉数虎视眈眈,意图先人一步。
勾予山的宗派传为宁央宗。千宁境千宁二字,千字出自境内千山,宁字据传乃创境师祖之名,故称千宁境。
万年前东庭大劫古役后,勾予山门侥幸生还的遗众开山辟宗,自立门户收徒,自诩受师祖真传,为千宁境之央,并自名宁央宗。
类推褚清衍亦非真名姓。褚乃其父仙姓氏,亦为其师玉衡衔之凡俗旧姓,清衍则是其自取对外之尊号,为昭显其千宁尊身份。千宁徒众知褚清衍这般唤号称尊千年有余,然至今无人知晓褚清衍确切之名,只知其天成仙体、一境之尊。
或许,其父其师,皆未曾予名。
宁央宗弟子的衣着打扮明赫并不陌生。从前南阕东郊潜邸,他日日得见的杨和仲便也常穿玄锦服,腰配感生玉。后改换杏林堂的青装,常居平秋静里峰,姿挺身拔,颇为飒爽。
行于大殿中道,诸派一干子弟偷望向明赫,故作平静目光下皆暗藏或多或少的情绪,掺杂猜忌、疑虑与胆惧、敬仰,甚至于蔑轻、不屑,似欲窥探木遮下他的真面。
22.嗔妄虚
夏东的闷风过谷堂,陈相儒取帕捻拭额前的汗,远眺后同寻常般下山进市,行过了九孔青石桥,向巷子里的窄铺要了碗清淡的烫肉敲竹馄饨,还特意多添了些紫菜、葱花与酸醋。
阴翳压城,绵雨不断犹抒恨。他听过路歇脚的货商谈论着钱价润利,问烙饼的小摊又买了两块热乎的糖方。
三角形状的糖方炸得外皮酥脆、内里软绵,甜丝的滋味不腻口,就着一碗豆面碎汤喝,恰到好处。
每月初,他都以采买的由头跟着杂役出宗下山,嬉戏散心。宁央宗庇佑下的城邦不少,陈相儒中意这点烟火气,乐意过千宁境外寻常世俗人家的闲散日子,已然烦透清空死寂的宗门、死板迂腐的掌教、欺软怕硬的同门子弟以及如走尸般只知修炼、一心求道,妄图重振山门的旧友。
以及那个藏身阴底穴窟,其身世故事却在宗门内流传不衰的笑话。不过多是传谣者都添油加醋,编事造假,竟堪比城内那瓦栏说书的杜撰。
陈相儒厌烦此等毫无实据地造谣攀污,厌恶那群两面三刀蠢货借此事对他这同样半身血脉来历不明的少宗主进行低劣地挑衅。
索性他从来不是嘴硬手软的人,杀几个无关紧要的猪狗不如的玩意,他还能轻易地应付过去。
勾予山下城落下雨,陈相儒施术凝成遮雨的障屏,将剩余的一个糖方拿油纸包好,藏进纳戒内。他无聊赖地踹了脚巷道边凸起的青石,脚悬在半空好半会,麻意退去,针扎般刺疼。
偶有行人路过,不知这位穿着儒贵、一眼便知为大宗出身的修行人为何举止如此怪异反常。
“少主。”被甩远的随行随侍喘着粗气追来,擎着伞跑进巷子,见陈相儒衣衫干燥整净,稍松了口气,好言劝道,“少主,赶紧回山吧,今日万宗盛会大典,掌教特意嘱咐了定要您在巳时前赶回去。”
宁央宗掌教陈庆雍知其子陈相儒偏好,但见其平日修行刻苦,根骨缘佳、天资聪颖,既无嫖赌之恶弊端,不过偶有一趟,贪食些口腹之物,于宗门誉声、自身修行并无大害,常是默许。陈相儒儿时曾养在俗世一段时日,染上些凡欲倒也情有可原,顾及亲子心性尚幼,倒也任随他去。
然今时不同往日。往日陈相儒出入宗门随意,一下山常是三五天不回宗,且踪迹难寻,无人胆敢置喙,今日不过个把时辰,腰坠的信佩便频频促催,随侍怕亦是得了令,监视催促他贪图享乐忘了要紧事。
“行,知道了。”
真是烦人。
陈相儒心下暗怼,内里不愿面上不表,路过糖贩,买下两大篮丹桂板糖和扁担一只,自个扛着返山回宗。
甫一破界入宗,遥渺地望见一道泠然,褚清衍同一半遮面者共驭一剑。隐约似是唤了他的名,褚清衍仅得了声轻而虚的应。
纵然心存虑疑,陈相儒尚无胆量窥听尊者密辛,收术落地,腰间信佩嗡颤不止,急促他前往大典。
御剑过勾予山崖,踏地瞧见宗内执法堂两名魁梧的炼体弟子架着一名穿着打扮为外门下等子弟往后山阴底穴拖。那弟子全身臃胀,露在外的面部、四肢青紫肿胀,像是鼓气而亡。
陈相儒瞥了眼尸躯渗血的眼窟窿,见惯不怪地同同门寒暄一番,撂下扁担篮子,教随侍将篮内板糖担回私舍园中,暂纳进洞府密室,容他晚些时候再尝。
待陈相儒打理妥当,又不紧不慢地收拾起衣饰与簪冠,缓步入界门。
先早候守在界门旁的掌教座下左右侍仆见其归宗,行礼恭道:“掌教有令,请少主随我等来。”
“劳烦。”陈相儒不疑有他,随尊父亲遣派来的心腹引指朝向行路,半途方察觉往昔宁央宗重数禁制皆破。侍仆不引他前往大殿或掌教住处,反而拐进人迹罕少的后山,终停步于禁阁高楼前。
目前殿阁华成,乃开宗祖尊故居,自其仙陨神灭后,千宁至尊褚清衍封禁此处数千年,无人得允踏足。而今禁制悉数被解,林阁间雾烟寥寥,恍十二重天外。宏伟古旧的殿阁依照繁错阵图拔地而建,团团相绕犹如迷阵。
“儒儿,还不快些进来。”素来慈和的嗓音此刻肃严非常,陈相儒一凛,当即寻声登阶、叩殿而入。
偏侧堂殿内,宁央宗掌教陈庆雍跪坐于高座旁下,敛袖饮酒。上座有二位,一为千宁至尊褚清衍。其身旁之人,瞧着不过十六七的少年模样,玄青长衣绣兰锦,白玉簪发,执瓷杯啜清茗,闻响看向殿门,正落进他眼中。
原先遮掩容貌的半面木遮置于座旁,少年肤白衬得惨病态,瞧着羸弱虚薄,乌眉若柳叶,眉梢因笑意微翘,浅玄青的双瞳正对上陈相儒的量窥。
霁月光风,世罕佳人。
“宁央宗陈相儒,拜见尊上,拜见平秋山主。”陈相儒顿觉脑中癔念可耻,仓皇地避开眼,颇为羞赧,掐断思绪,敛袍、作揖参拜,礼数举止十足的周全。
入殿前,引路的侍仆已将早前大殿诸事悉数详尽地述告予陈相儒。
早些时候,陈相儒还未归时,褚清衍和明赫已以千宁双尊之姿,于央殿同各宗掌教、天骄略一过照面,并无意多滞留。
褚清衍一如既往寡言,反倒明赫逢场作戏,同各宗看似前来问候,实则引荐自家弟子、觊觎平秋灵宝珍物的掌教或长老寒暄一番。
其笑允道,若诸位天骄可得大比前十,可入平秋修行,一月之内平秋所有的珍材异宝皆随其任用,并许诺将赠予天骄大比魁首一柄平集山窟的神武器兵。
平秋乃千宁境灵息最盛之地,其内藏阁各道功法秘术、天材地宝无数,便是十七峰生的灵植宝兽不计其数,更遑论平秋深山未教外宗知晓的传承底蕴与秘藏,若可寻得契机入平秋一窥究竟,探清其宗内地势布防,各凭本事任攫随取,于本宗与天骄而言皆是不可多得的大机缘。
一番诱人的褒赏倒教各宗硬生地咽下虚与委蛇的试探,各人撑起虚伪假笑,奉承平秋山主出手阔绰,盛赞明赫为千宁境未来栋梁而无私的大义,无胆再度冒犯逾矩,悻悻地领着自宗天骄退回自座,同旁宗攀谈。
陈相儒途中听了,无澜地笑了两声,觉这蜚声千宁乃至外域的平秋山主平日里虽闻名不闻声,应付起那些讨赏无赖来倒是手段熟稔。
明赫随褚清衍来这万宗盛会前便知必有这一遭斡旋,故先前早与褚清衍商定如何堵话,定下这前十奖赏,正中各宗各派的心思,又得褚清衍默许,众人自无话再说。
而今平秋风头正盛,纵然明赫这平秋山主的千宁至尊之位于外宗看来不过褚清衍一力捧就,有外名而无实凭,尚不符实,偏平秋现下有褚清衍这尊千年神仙坐镇,量各宗当着褚清衍的面,明面上不敢过于放肆妄为。
况且,人既已入了平秋,心下便要做好最坏打算。各宗于千宁境传承百千年屹立不倒,皆非寻常痴愚之辈,深知平秋山主与其门人绝非善类,纵是天骄,入平秋山能否有所得,所得几何,需量力且三思而定夺。
受过礼,褚清衍见明赫不愿与各方宗势攀缠,抽身示意陈庆雍欲走。陈庆雍心领神会,按褚清衍的意,寻了由头,请二人离会,亲领二尊赴往清净的地界稍歇。
只是偌大的宁央宗,无处不有内门或外宗的暗哨盯眼,明赫好心稍提点了陈庆雍几句。褚清衍见状重开华成殿禁制,新设开界,供明赫休憩。
大殿盛典毕后,各宗云集便是私下炼器丹药的买卖、各道间的小试切磋,若不欲辟谷,亦供有宴席。明赫原也不乐意掺和这万宗盛会,自不会凑这闹热。此来一不过是为应褚清衍所求、替平秋立威,二是为赵景明,参会不过应付给的面子罢了。
只是这宁央宗掌教,亦揣着些不干不净的心思。
明赫看着殿阶下矜贵的青年,一番世家子弟自小肃严守规、华奢养供的姿貌,亦真切地探见青年眼底一瞬而隐的贪妄。
人心妄贪,世之常情,倒也无伤大雅。
“令郎似有神弊。”明赫复执起杯盏,饮了口茶。
凡俗约莫不知,天成灵降诞即可窥神魄。陈相儒灵魄弥散的暗气是凡灵上世惨死后的残存愁怨。天纵绝才横死的不干,海誓山盟遭叛的情恨,举族全门被灭的深仇,凡是人魂所生的怨、恨、仇、怒、哀、悲、苦,流缠至今世,皆可称作神弊。
寻常神弊累叠不过一世,至多不过三世,随孟婆汤水遗流入忘川,亦有三世孤苦仇怒难释,若入轮回道前仍有所执迷,阴冥有鬼差专司剥去。似陈相儒此般严重的神弊,若非其多世皆命中小劫不止、大难早逝,惨死不瞑目,则应是阴冥剥离时出的小纰漏。
“山主见笑了,”陈庆雍见惯,忙不迭赔笑着斟满杯,豪酣饮尽,“小子生来暗气绕体,乱神扰志,也曾寻遍丹符医药,毫无办法。前些年请杏林医主制的丹药尚可压制一时,到底难以根除,好在小儿年岁见长,如今修为精进,已威胁不到性命。”
听陈庆雍言罢,明赫置下杯,音冷色厉道:“陈掌教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何事不妨明说。”
神弊不同于旁的药毒器伤,而是由己而生,与灵识相成、灵魄相伴,地和界内诸大界域唯有阴冥得法可强行剥离神弊堕入忘川,以保轮回之人灵识清明、神智不昏,不教前世愁怨误坏今生。明赫见陈相儒的神弊早已蚀入灵魄,非仅一世之恨,阴冥术法尚难以彻底剥除,更遑论以丹药压制,凭修为护命。
隔案并坐的褚清衍闻言稍略蹙眉,放下杯盏无意撞溅出几滴清水。自那日与明赫静里十亭共茗,他再未用过叶茶,只饮清源。
拢眉添薄怒,褚清衍虽冷情却并非无悲无喜,他一贯鲜少插手千宁境诸事,偶或因故掺事,自也无需严令明说,而陈庆雍三番私约明赫,目下言中明里晓示私心所求,已是逾矩越界太甚。
陈庆雍连忙起身,牵着愣怔在十数步外的陈相儒跪下,叩首道:“宁央宗掌教陈庆雍,恳请平秋山主收我儿陈相儒为徒,解我儿神弊之殃祸,保我儿一条性命。”
“陈庆雍。”
俶尔,一贯缄默的褚清衍蓦地开口,直呼其名,其音冷厉,已算作儆戒。虽骇得陈庆雍肿胖的身躯一颤,却仍是摁着陈相儒的肩教他叩首,执拗地跪地不起。
明赫侧目看了褚清衍腰侧凝形的渊渟剑,转眼再看下端跪地俯身的二人,直觉得可笑悲凉。
先前沂瀛天池入境,陈庆雍领着道仙盟三十余众是与他碰过面的。他肯来此勾予山宁央宗,于万宗盛会露面,不过是顺遂褚清衍的大谋,给他薄面,扮个尊演场戏好应付全境风言,顺道将赵景明带回平秋。
起初,他大可在平秋苍括峰小眠,等褚清衍亲自下令,教宁央宗将赵景明送来。无可置辩,亦是明赫起了玩心,想看看这几次三番下帖邀他的陈庆雍究竟有何花招诡计。
明赫未曾理会陈庆雍的苦求,盯看发懵的陈相儒仍面朝地叩再玉砖上。他在陈相儒的灵魄中感受到一丝熟悉的同类气息,然只堪一丝而已。许是生孕陈相儒那人的血脉与天成灵于古时曾有一段契缘。
“恳请山主收下贱息,往后宁央宗陈氏一族,必唯平秋、唯您马首是瞻。”陈庆雍顾不得亲子的诧疑,再一叩首,声如洪钟,若不细听,难以察觉他言中的不自颤栗。
境迁时过,千宁万众或奉褚清衍为尊、或忌惮其能,千年飞逝,却鲜少晓其真实性情,皆当他是超逸绝尘、置身世外的尊者。
陈庆雍总觉不然。
两百年余前,长年闭关的褚清衍兀突现世,以雷霆手段处置试图犯上忤逆者,执掌千宁全境,莅临小试大比,后亲收他陈氏宗族之子陈温栩为徒,赐器授术。
彼时先祖不过一介无宗散修,于古大翟朝受尽磨难辗转入千宁,却得褚清衍青眼,得无数人羡艳。后修行大成,复入俗世,裂大翟、断乱世,成千古功绩。
畴昔种种,与其今日事事亲为、重掌千宁事宜,为平秋山主营势造权,与当年塑神之谋异曲同工。
而后便是千宁至尊毅然舍弃爱徒,为所谓苍生屠灭全城性命,续裂大曜为北翟,扶持尚氏,立新朝为南阕,塑神尊皇,变天下之大祚,以对滔天灾厄之举。可怜先祖,不过弱冠,身负人屠凶名,与城同葬。
正因褚清衍毫无在意,端的一幅悲悯天下万生,实则更冷情冷性,不论牺牲、不辨对错,唯求因果。纵使宁央宗、乃至千宁境、地和界,或终不过是其手中一块稍有重量的筹码,哪日被抵押、贩卖抑或丢弃,皆未可知。
道甚为天下、为俗世、为苍生,他一字也不信。
他陈氏原是大翟皇族后嗣,其直系先祖与皇族同源,陈温栩早年与其长兄翟殷共入千宁。翟殷身弱疾缠难踏修道路,饱受遗病折磨苟活。然因陈温栩曾为至尊之徒,为大业身陨后,褚清衍顾念师徒之情,庇翟殷周全,助其塑骨造筋、脱胎换骨,而后一朝拜入宁央宗中成掌教首席,娶高宗世家女为妻。
而今所谓陈氏,实是千年前不满俗世皇权,故留存千宁境延续一脉。虽与大翟开朝帝皇同宗,然一贯蔑视凡俗,后因陈温栩与其兄声名鹊起,才承认二者为同族。
翟殷曾因其身世与往日愁怨痛恨翟朝与其亲族,为明断亲绝缘之志,亦为追忆其胞弟陈温栩改姓为陈。彼时千宁翟氏不幸在各宗明争暗斗的吞并中遭逢大难,幸存子弟被戮所剩无几,为与俗世北翟之乱撇清干系,求得宁央宗佑庇,索性随翟殷改姓。
全然遗忘昔年将二人拒之门外之举。
至今亦不过两百余载,而他陈庆雍亦不过当年恩怨是非难道清间一藏于亲父身后瑟抖的怯懦稚子。
先前陈庆雍奉命率道仙盟三十诸众迎明赫入千宁境时,配合褚清衍做戏,亦不过是一眼恍惚,在其分明无一处相似的身形中窥见褚清衍之徒之影。
私欲或大益,明局或暗盘,他忖不透、看不明,仅绞尽城府心思,为己欲拓一生路。
渊渟有灵颤鸣,出鞘腾起,欲剑指殿下陈氏父子二人,蓄势待发之际被明赫一己摁压在几案之上。
“本尊不需要。”
陈相儒怔若未闻,陈庆雍却火燎般地抬首再叩。
宁央宗陈氏为筹,此话貌是提了个极为丰厚诱人的款筹,可口言之语,一人之约,怎能替宁央大族上下万千余人做决,又如何算数。
“陈掌教若当真是爱子胜命,就该知道,拜入平秋并非幸事,反而是祸事。”不等陈庆雍再求,他一把抓起哀鸣不已的渊渟,掷进褚清衍的怀里,嘱其看好,不怒反笑,“你说是吧,褚清衍。”
“再说,本尊怎知一宗少主是否愿入他门,总归要问问他自个的心意。”
不知是心虚或是见惯明赫的随性,褚清衍抿唇缄默不语,欲安抚却不知如何开口,任凭渊渟砸在胸膛前,化作屡烟萦绕回腰间。
悻然地倒了杯清水。
明赫欲要赵景明入平秋制傀炼儡,他不信褚清衍未曾将他此番来意告知陈庆雍。
“您说笑了,”陈庆雍抹了把汗,“儒儿自然是心愿的。”
明赫看破陈庆雍满嘴胡话,只见陈相儒灵魄中神弊愈发翻涌,大有侵吞神智、癫发狂生之危。
“本尊记得陈掌教还收有一子,乃是旧侣赵氏所生,说是随了母姓,名唤景明,天赋极佳、极善炼傀,本尊感兴趣的很,不知现在何处,可否引来一见。”明赫对千宁尊的身份适应良好,虽说膈应,褚清衍既已将尊容强加于身,当可资用。
陈庆雍闻言,堪堪抬起头来,看了眼褚清衍未得指示,别过眼对上明赫的笑颜,又赶忙垂首:“这……”
“那些傀儡只是些班门弄斧之作,竟不知如何入的了您的眼。”
“只是贱子劣拙之姿,实在不好脏污了尊上与山主的眼。”
为掩遮宗门丑事,陈庆雍虽收赵景明为义子,宁央宗一向对外称陈相儒乃掌教独子,而各宗为不与宁央交恶,知晓赵景明存世之人皆心照不宣、少论言及。而今平秋山主直截谈及此事,言涉又并未道破,特意为那煞子亲来讨要,不知是何用意。
座上的明赫重跪正坐,拣了果盘中一粒剔透青葡吃下,瞟见褚清衍颇为嗒然,蔼道:“既如此,不如教陈相儒同赵景明一齐拜为本尊座下弟子,即日入我平秋山门修习,陈掌教以为如何。”
明赫虽言笑,实则暗里发狠散压,陈庆雍竭力稳住身形,按捺下灵识悸动,咬牙叩拜,知意图小成,一时不可贪图过多,心存庆幸地妥协道:“谢山主大恩。”
听此,明赫小指尖点茶面,于案面绘纹一简符。散涣的碎滴相凝,消散于空,蔚靛灵息游走,顷刻淬涤净陈相儒灵底根扎的暗气。
神弊难除,暗气可暂驱,稳其灵识、心神。
算作是赠予新徒的见面小礼。
而长跪未起的陈相儒,自陈庆雍跪倒时目露惊诧惑疑,不解地看着平日叱咤全宗、唤雨呼风的尊父卑膝微颜,近乎哀求,欲问缘由却难开口。他是陈庆雍的亲子,自降生之日养在凡俗,被接回宁央宗后诸事皆听从尊父的措置。
他身为少主,可有稍许的任性和非为,却容不得道一句否或问一次为何。三言两语定下他的去处,容不得他做择。
长此数年,过惯了,倒也没什么。至赵景明三字入耳,他方才意识到陈庆雍算盘上打的究竟何主意。
平秋山主对他不甚中意,却偏要收赵景明入平秋。他竟是做了筹码,随赵景明连带方被允拜。
此前,陈相儒一度认定,尊父不许他拜师宁央各峰仙师却亲自授他宁央术法传承,是愿其拜千宁至尊为师,是谋虑日后更为远阔的前途。
他抬眼望向高位上的少年,知其是声权在外同褚清衍共称千宁至尊的平秋山主,切实地感受扰困灵识的幽暗被符化的灵息吞噬殆尽。
他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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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住微颤的双手,双唇几番张合却吐不出词字。惘愣间,只好随父嘱意,跪地奉茶,向明赫略略行了拜师礼。
奉茶凑近到眼前,陈相儒看得愈发清明。那样病怏的少年,无黄纸朱笔,仅以一点旧茶,指尖蘸画,便解了他的暗气。又抛掷渊渟犹垒石,言里明摆嘲讽褚清衍做作虚弄,嬉笑皆肆狂、快意。
待明赫接过杯盏,略一沾杯壁,朝陈相儒莞尔。
此子既得神弊轮回缠魄,心性当冷漠噬杀,应与平秋有缘。
晨露煮水沏的清茶早已凉透,明赫接过时尚留余温,指示陈相儒施术回温。可这茶煮过第二遍便不再适口,可到底是此子一番好意,明赫饮尽。
何况卷入局中之人,大多身不由己,跌撞随波,并无多过错。
怨怪不得,责怪不得。
褚清衍冷眼旁观,似是不大开怀,倒也未出手拦阻。
见明赫笑,陈相儒忙垂下头,不愿露出驳杂的情愫,朝明赫坐向深深一拜,敛目低眉,毕恭毕敬地唤了句。
“师尊。”
暨至绝崖阴底穴窟,陈相儒仍满心繁乱团糟。陈庆雍百般劝阻明赫亲迎赵景明,道待日后宁央宗余事料理,择吉日遣弟子送赵景明入平秋,明赫偏不愿,问了穴窟所在,教陈相儒领路前去。
陈相儒难以应对绝崖的罡风,只好滞留崖边,待明赫和褚清衍开障御剑遁入浓云。
胡想燎心,阴底穴开凿于绝崖峭壁的竖面,乘渊渟而下,朔风过耳,戾厉割肤。褚清衍护着在风中好似欲坠的明赫,半炷香的功夫,已身置四方五行阵眼之中。
锤炼物与锻器碰撞声自四面八方涌来,明赫踏下渊渟,摸索进漆黑的洞口,循声而迈步觅去。褚清衍念控渊渟,荧蔚清光映亮刻画满诡异字样图像的穴壁,紧随在明赫身后。
四方东西南北,应东水青龙、西金白虎、南火朱雀、北木玄武,中央镇以无极土,相生相克五行大阵。于今人而言,阵符失承断传数千年,自然瞧着唬人,于明赫而言,则不过雕虫小技,极易破解。
岩壁上镌刻着冗杂糟乱的炼傀术法皆出自一人之手。奈何大多不成型,却极有新意,竟隐对现下一成不变的傀道术法有所更进、突破。明赫就着渊渟散发的微茫一路细看,褚清衍亦步亦趋随其后,提防杀阵暗器,任他捏握渊渟剑作灯炬。
忽的,仅一人高的窄矮洞穴豁然阔高,大片的红壁之上详密的刻写了灵识裂分与联控,肉躯脉血、骨筋髓脏等人傀构炼之法以及无数用材的尝试结果和比例用量等大量制傀试法。
岩壁下,遍地是腥臭的残肢断臂、极厚层层血垢和破碎的灵宝器材,更刻有大量阵眼禁制,干扰明赫的灵识感知。
明赫趣兴顿生,灵识中无数模糊的繁复术法一一清晰,洞穴深处沉闷地撞击声愈加的紧促,隐约还有几声火燃爆破。
干涩的痛吟自幽远传来,行至岔路,明赫蓦地拽紧渊渟,解锁囊释出赵春和之灵,于个中岔口辨位寻去。
渊渟之灵因未受明赫善待而于褚清衍识海内哀鸣控诉不止,褚清衍则若全然不理,任明赫把控渊渟剑。
春和灵迅疾地向深处飘去,明赫奔走其后,直至眼前一处不知通往何处的青石石阶。明赫试探地踏上一极,甬梯两侧烛尸脂油所炼成黯烛接触人息,骤然燃亮。
青苍的火焰随行步摇曳,烛光打于段段青石。再履平地时,春和灵怯懦地蜷贴回明赫的掌心,他朝阴暗一片的幽深处喊了声:“赵景明。”
“活着就应一声。”
赵景明后知后觉,听闻那噩魇般的人正在唤自己的名姓,握器捶打的手停了一瞬,而后泄愤似的大力地砸向粗劣的锻造台,轰鸣回荡。
赤暗的炉火映照着赵景明常年未见天光的惨白脸庞发红,他黑黢的眼盯着那点荧光笼罩的明赫,瞥见他手心的半灵,抿动干裂的双唇,牵出几道浅红。
明赫切真地看见赵景明琵琶骨穿透的铁索,不由得想起陈庆雍竭力地拦阻。他平秋收进门中的弟子,如此这般容状,实在不大好看。
见明赫盯着那穿骨的铁索,赵景明撒开手中的炼锤,牵动铁索,几不可查地微颤。
汗津湿透他额前鬓边的乌发,一身东拼西凑、左残右缺的单薄衣裤看不出本色,或是数番血水浸染干涸后的血黑,或是造炼与洗髓时沾上的垢黑。
生来的阴鸷,苟存于世饱受苦挫锻出的癫狂,他死死地盯着他的半身,那般依赖着明赫掌心的暖温,甚至无视他的回唤,将他最为渴望的和脆弱处展露无遗。
半灵双生同知同感。赵景明清楚,赵春和不愿归回本体并非是明赫施了何种禁锢的术法,而是赵春和自个不愿回归。他也看清了,这位与褚清衍同尊的平秋山主面如纸白,同他一般如深渊索命的厉鬼冤魍。
他找到了同类。
眼底漫开些许寒意,明赫拽下掌心攀附蜷缩的半灵,不与赵景明多话,上前挥剑将贯穿其身的铁索悉数斩断,又强喂赵景明几颗疗愈稳血的丹丸,一道清涤咒洗净其身体发肤的表层脏污,替他换了套燥干洁净的夏衣。
赵景明起初试图反抗,他不知明赫逼他吞咽的是救命的神药还是害命的剧毒,更不肯教明赫换下他的旧衣。哪知明赫不容置喙将旧腐的衣裤烧得干净,以赵春和作威胁,要他乖乖服药。
果然是同类,赵景明想。
浑身的皮肉未愈又不断遭伤磨,腿腹、肩膀、肚腹不少钝伤深至筋骨,白骨森戚地袒露在外,血肉烂腐同衣物粘连,血髓内残有难解的罕稀慢毒。
明赫起初疑惑赵景明为何裂分灵魄,而今看此番情景,心下了然。若非趁早裂出半灵完好存世,这副躯体早已朽腐难救。明赫做些简易的清创疗愈,残毒内损需回平秋再好生疗养。
洞穴内三人一剑渊默,火炉内作燃料的碎骨将耗尽,火星噼啪四溅。渊渟剑茫猛地大绽,褚清衍这才看清明赫唇间洇出的猩红。
不等褚清衍问恙,渊渟第二回被丢掷回褚清衍手中,明赫开锁囊将赵景明与赵春和同收进囊中,抹去嘴角猩红,朝褚清衍摆了摆手,复戴上木遮。
“我无碍。”
明赫说,指了指上方。
“崖上有人。”
待渊渟剑承载二人上崖岸,正与一众人等攀缠的陈相儒迎上,见明赫面容病白惨凄,唇间洇晕的猩红艳昳,玄青的双瞳如窖冰般冷寂无温,轻飘的一眼便教嚷闹的诸人纷纷噤声。
何况其身后还站着千宁境之首褚清衍,纵是如何胆大质疑,尊者目前不敢轻狂放肆。
云暮浅薄,崖下涌上的烈风灌满衣衫襟袖,众人瞧见那不以真面示人的平秋山主立在狂风中,夏衣长衫被风掣得烈响。
来迟拱手致歉的玄黄袍服青年名唤王烁,发鬓无苟、长鞭缀腰。从前寒寻芳初入千宁,为避世隐居小宗载星门,与其颇有交集,似是旧识。入平秋后此人亦多番叩山来寻战,皆遭寒寻芳推拒,明赫无意撞见此事,道是还算识得这几番来扰的王烁。
说实在的,明赫乐得看平秋中人的恩痴恨怨的荒唐戏,再想想寒寻芳却是惹人惹事的年纪与模样,偏就是性子差了些。
同陈相儒般,王烁出身千宁名门,乃大宗朱华门世家王氏之后,新一辈天骄。而这朱华门便是寒寻芳初入千宁所居的载星门与为横墟暗子所灭的栖杨门上宗。
王烁此番以朱华门之名来宁央宗是为赴万宗盛会,纵使朱华王氏日渐式微,然因其天纵之赋,在千宁一干新辈子弟中颇有几分浅薄威望。正因其赫赫于境内的朱华世家王氏衰颓,急需杰出子弟重振威名,王烁为宗门、为家族,定必赴此会,日后天骄大比,还要争上一争。
说来也巧,朱华王氏曾有数支血脉出境入世,与今世俗南阕左相府一脉是谓同宗同源。尚扬庶姊尚温下嫁的左相府与这朱华门亲缘不浅。
与陈相儒打过照面,颔首示意过后,王烁随即厉声呵退来凑闹热的蠢愚弟子。众弟子喁喁窃语着,不甘愿地散退,言里对王烁摆架子撑面子多有嘲弄夷鄙。
王烁恍若未闻此些辱言秽语,复而上前向明赫赔罪,那双浅珀的眸子死盯着明赫那张素朴的面遮,似要穿过掩盖直窥其真容,析究些思量。
外露的野心,明晃的贪欲,若有可堪配的实力,明赫不讨厌。
这些个弟子嘴上埋怨王烁逞威管闲事,倒是无包天的胆量在褚清衍面前妄为,不过是听闻平秋山主又收陈相儒与赵景明为徒,对传闻中的平秋山主和赵氏私生子独有兴味,想着借盛会期间无甚严规,以与陈相儒宣别的由头,探瞧一眼罢了。
余下数人皆不作语,悻然告退,唯王烁沉吟片刻,不知念及何事,毫无顾忌地盯视明赫,眼底浮现鲜见的戏谑,行头却谦逊做足,恭笑道:“还请山主快些下山,您的几位弟子已在外山别舍中等候多时。”
23.擢诸恶
九节鞭的细刃同清霜剑锋相撞擦,金铁厮磨声扎耳。寒寻芳剑式显明,力道犹猛鸷冲腾,王烁顿觉握鞭的手虎口震麻,抽鞭跃身避躲杀招。
长鞭挥势罡劲抽落满树枯叶新芽,细碎的残枝窸窣地落了一地。韧长鞭身绕上粗干,王烁借力腾跃而起,趔趄数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
抽剑一瞬,寒寻芳不予对敌喘息之机,踏步冲前迅疾一剑斩向王烁腰腹。剑势猛凛,王烁计无复之,只好折鞭为剑拦阻。
清霜剑的薄刃顿生灵息,撕开谨严的玄黄袍,血红洇晕月白的裹衣,透出大片的猩红。王烁不苟的发鬓落下散乱几丝,他匀然不紊地调息功法,竭力按下偃蹇。
未等剧痛稍和缓,清霜剑即逼近脖颈致命处,他勉强避开一击,嘴角溢出血红,无力闪避续攻。王烁呕出几口血,吁吁地虚握手中长鞭,眼瞧寒寻芳蓄欲再攻,百骸痹麻挪移不得,认命似的合眼,只得等死。
他自不量力地追讨上平秋,这番败果,也算解脱,此般应是如愿的。如此想着,王烁竟不禁含笑。
“修篁。”
见王烁满目死志,一宗天骄分明尚有余力却全无战意、不搏生路,欲借寒寻芳之手解脱,目睹闹剧中场的明赫终唤名出声。
他清白干净地走,脏水尽泼在平秋,不明真相者称道佳名、誉赞远播,平秋污名缠身、受万夫唾骂指责。固然平秋不在意虚名,为救他一无干系的垂垂危矣衰败之宗而牵扯是非,于明赫的算盘中属不值。
李修篁应时会意,扬鞭缠上寒寻芳臂腕,剑招仍进。蓦地一道暗影自明赫脚下黑影闪出,一柄无名剑抵上清霜剑锋。攻势遽然中止,清霜剑刃锋偏顿,带下王烁颈侧一层薄浅的血皮。
单凭李修篁一人到底不敌寒寻芳之气劲,江汜身栖明赫影中日夜守候,无需明令亦晓明赫之意,见状不妙即出手相援。
寒寻芳凝看死死曳鞭的李修篁与扛挪锋刃的江汜,又瞥看卸下面饰木遮但神情不显的明赫,顿刻偃旗卧鼓,剑劲半泄,震开缠鞭和拦刃,收剑入鞘。
复而朝明赫走近,跪地行礼叩首,唤声道:“师尊,寻芳知错。”
“但凭师尊责罚。”
见状,李修篁见惯不怪,朝寒寻芳睨了一眼,又悄悄瞄见明赫神色不虞,本欲说道些甚偏咽了回去,收鞭缠回腰间,蹲下瞧了瞧王烁掌中虚握的长鞭,啧啧称奇。江汜则默不作声,退回明赫身侧。
薄血溅脏衣襟,喉腔漫上的腥甜令王烁愈发昏沉,他睁眼方觉心跳如擂,跪地而瘫。寒寻芳普凡一击,他虽堪躲几式,却已濒死,他本已认命,求个解脱,偏又无法如愿。不甘使其迷蒙间咬破唇瓣吮血,望向寒寻芳鄙冷面目的眸光挪至明赫,愔默中倏尔笑了下。
迷蒙间他好似再度置身于下宗载星门一战,他目睹平日里的同门好友、至亲皆染血倒地,如坠冰窖、惧颤不已。那日的寒寻芳,残阳笼照下如索命的厉鬼,执剑浴血朝他步步紧逼,成他今生噩魇。
目下的寒寻芳浑然不见杀伐,赌气闹性乞怜,活脱就是个耍脾性的稚童,煞费心机地讨得师尊的着意。
纯粹而全然卑微,虽是实在可笑,却不及他。好歹寒寻芳有所在意,亦有平秋山主庇护,可有选择。反观他,一生受缚于宗门氏族荣辱,为复仇雪耻不择手段仍不堪一击,一朝成王败寇,更为可悲。
余光扫过场边,笑意更甚。平秋山主教诸人簇拥绕围在中央,明赫虽为一山之主,瞧着更似宠柳娇花。
受着众人宠,担着众人意,门下子弟虽各有心思,而这心思无不与他相关。
明赫未应寒寻芳的声唤认错,仅是睋睇王烁的一瞬谑笑,再凝看寒寻芳腕臂间纹咒展开、深深陷扣进其皮肉中的炼镯,和他眉尾一点血。
“你何错之有。”明赫抬手抹去那一点猩红,只觉得鼓进衣领袖口的风冷。
不知何时,寒寻芳又瞒着他,杀过人了。
“你没错。”
他确是未能控住心神,对王烁下了死手,亦预先催动炼镯抑制咒念,以防侵蚀王烁灵识,削减清霜剑威势,见李修篁与江汜拦阻适时收手,不教王烁即死。寒寻芳内衷未曾意欲杀死王烁,若王烁一心寻死,也不拒多只剑下魂。
此种伎俩寒寻芳使得已非一两回。一介外域凡俗人士,初入千宁境为求自保,树敌颇多,故入平秋后寻上门来的仇敌无上百也有几十。先前寒寻芳偶有非为惹事,恩怨恨仇皆料理妥善,搅扰皆拦在山门外,明赫素不在意。
正因明赫清晓寒寻芳脾性,理解二人此番无端之战乃是王烁事先因旧仇难释挑起,道是寒寻芳覆灭载星门后杀伤无数朱华王氏子弟,王烁为求了断独与寒寻芳决战,而寒寻芳不过借此契机,行其试探。
他若铁心绝意下死手,王烁怕早已在首招后成其剑下魂鬼,无需待明赫发令教李修篁去拦,更等不及江汜跃出抵开锋刃。
那一剑寒寻芳刻意放缓了攻劲,在李修篁长鞭绕缠上臂腕的一霎微卸松了气力,替江汜留了隔开剑刃隙空。不然单凭李修篁的鞭缠,曳拉不停那柄见过血的清霜剑。
寒寻芳拙劣的戏码,唬欺得住旁人,骗瞒不了明赫。他并非看不出,不过懒得戳穿罢了。
掩匿在明赫侧后的尚扬眼中晦暗不明地睨着跪地认罚的寒寻芳,藏好戏谑的涟漪,依顺服帖地凑近,若即地偎在明赫身畔,时不时目露不善地眄视树下阴陬里立着的陈相儒和赵景明。
此番一趟,尚扬头回真切地瞧见这两位新入平秋的、与他抢夺的二人。
平秋新纳弟子不遵规循矩,不过问境界术法。明赫烦厌极矫揉冗繁的面表功夫,仅是吩咐了三两句,未曾教新弟子识人唤称。平秋人迹寥少,各安其身,少有往来。心存异志,各怀鬼胎,人情淡漠、相互提防亦是寻常。
夏中春晚的残瓣柔馨凋敝,炎日的春蝉病翼难鸣。
赵景明长久不触天日的凄白肌肤耐不住丁点日照,出阴底洞时教日头照伤的赤褐斑痕尚未彻愈。华夭早收明赫的授意,捧着一颗易感易怜的心,哀悯赵景明前小半生的磋苦,体贴地施催木术,使练武场侧的树木枝叶疯增、蓊郁绿葱,恰可为树下的赵景明遮挡天光。
匿在遮天的阴翳中,赵景明靠坐在花草铺就的软毯上,指间缠绕着他的半身灵,只淡漠地看着眼前无端的闹剧。
他无意掺和平秋与他宗恩怨,他痴心于傀道,剑招武比于他而言着实无趣。明赫前夜方揭撕开他旧疤老伤,剜清腐肉脏血,将嘱托杨和仲专为他调制的外贴膏药末粉埋进深骨,如蛊蚀般的针扎蚁啃、密麻刺痛,逼了他一身冷汗。
道是他的血稠髓糜、骨朽筋断,已不是活生人,更近于半死尸,只得重头再塑血骨。
今早清昏时分,他百骸怠惫,方于百洞峰寻见一处绝佳息地,春和蓦地在他的识海中不断嚣唤,伙同那只化精的桃灵,非要他出穴洞来此一遭。
来时陈相儒则也立在树下,眼下青紫深重,似是长夜无眠。赵景明同陈相儒道为一门手足,两者虽无嫌隙,却也谈不上有多熟稔,二者相见尚不如陌人相敬。
陈相儒自也不理赵景明,心下因入平秋的波折竟还生出些怨怼,亲睹昔日故友不敌寒寻芳廖廖几招,惨败近死,本松隐在袖袍中的拳越发握紧。
他无数次侧目,望见浸浴在璨璀天光中的明赫神色平平,盼生着副慈悲悯相的至尊能出手止了闹剧。终却也漠冷的,只末了教门下弟子一番装腔,拦下寒寻芳的剑式,堪解了故友王烁的死局。
褪下面遮的平秋山主虽姿貌绝盛,浅玄青的瞳孔无澜无涛,惊骇得他背脊不住发凉。
料想纵使今时寒寻芳刻意杀之,平秋亦可草草了之,护得门下弟子周全。
旁人死生、一条贱命,自寻死路,无人在意。
今日,除褚清衍因盛会之事未归外,平秋诸众皆是未奉明赫的意,自顾前来观战凑得闹热。明赫倒也不斥,便让众人于外场观战。
想昨日,平秋众人除镇守全山十七峰的华夭及生灵外,其余按照明赫离宗前的授意,为平秋介入天骄大比事先打探各宗实情并接明赫回山,皆去了勾予山宁央宗。
不曾想宁央宗弟子挑衅在先、言行不善,平秋众人借此大闹一番,打得宁央宗无礼弟子四散求援。
二三外宗天骄闻声见状,意欲得宁央人情恩报,替其宁央外门讨回公道,不曾想教连连败退。后因道玄子出面,这才作罢,暂歇候于外舍。
不多时,褚清衍为防盛会间各宗弟子稂莠不齐、闲碎扰烦,专意展障,屏退一干闲杂,召集道仙盟商事。
不等陈庆雍赠礼示别,明赫随即同众人会面,领着陈相儒和赵景明回了平秋山界。陈相儒暂且修整,安顿在苍括峰外舍,同寒寻芳、尚扬和华夭各住一院屋,赵景明则被华夭带往百洞峰。
其久住穴洞,不适寻常瓦舍殿寝。百洞峰上百近千的穴洞,无数纷繁冗密的秘阵,且外山擅闯者的全尸断体、完躯残肢,炼金属铁、锤器擂具等,皆存藏、置办在内,明赫又赠了些傀道炼傀的器具,最适赵景明长居。
本相安无事,然归山不过半日,王烁追来,叩山拜问,向寒寻芳讨偿命债。陈相儒暗讽他忠痴,竟孤身犯险,微愠平秋山无心无情,复又哀其受缚世家门楣荣辱与复兴之任。末了,是涌漫心头的无端仓皇。
千宁境内,万年来大宗并吞小宗或日益鼎盛或宗门衰败、颓然裂分,不在少数;小派小门或有依傍大宗,稳扎得兴,或偶得巨利,一朝取而代之事,然多是遭大宗蹂躏榨压、夺掠覆灭。
朱华门曾为千宁境内可与宁央宗鼎足而立的道修大宗,王氏更为其中顶盛世家,兵道鞭法传扬于世,而今已然衰败,内裂之相愈显,诸多下宗蠢蠢欲动意图反扑。
寒寻芳初入千宁时挟持的小宗少主出自载星门,遭上主宗门遗弃,风雨飘摇苦撑近百年,为求生存倾尽全门,铤而走险意夺寒寻芳神赋,终遭覆戮。
载星门立派之初,门主受恩于王氏,所依傍的上主宗门正是早百年已衰腐趋显、难以自顾的朱华门。奈何全门百人欲贪难足,堕修邪术,害人不成遭反杀,悉数惨死于寒寻芳剑下。
此间恩仇,千宁境诸宗不甚在意,大能更重孰盛可交结,强孰颓弱可欺分。
朱华门作为载星门上宗理应护下宗无恙,却因内斗无暇顾及下宗,忽略载星门的求援而致使全门被屠,一度受下宗非议。为保全颜面,朱华门不得不遣宗门子弟赴往载星门遗址,围剿恶罪凶徒寒寻芳。
醉心酒色嬉闹、不思修炼进取,习学不精更蔑视寒寻芳此等勾栏出身、以歌舞娱人的外境剑奴,未能擒获寒寻芳反被杀伤上百人。
王烁当年亦在此战中搏杀,其异母兄弟为护其撤退而自损筋脉、道基尽毁,几近重伤濒死再难修行。而今靠杏林灵药吊着命,耗材费用高昂,朱华门消耗不起,已断了二人的门内供应。唯有其亲母变卖家私、求借母族,王烁私库银钱通元接济,勉强不死度日。
朱华门清杀内叛后元气大伤,早无意追责与寒寻芳先前都愁怨,纵是王烁再三情愿,望其父以宗主之名为惨死的弟子与残废的兄弟向平秋寒寻芳讨些公道,反教其父痛斥囿于私情、不识大局,置宗门利益不顾。
且寒寻芳拜在平秋山门下,有千宁双尊坐镇,朱华门日渐式微、几近衰颓,下宗骚乱叛出,客卿趋利而另择良木,新进的弟子多是资质平平,无修道大志只图领取宗门俸钱浑过日子。
莫说旧事朱华门不愿再提,便是近日另一下宗栖杨门遭屠,千宁境内皆传许是平秋蓄意报复、栽赃横墟,朱华门也只得对着杏林和道仙盟的裁决硬撑,作为上宗替栖杨门赔偿赎罪、接养遗子。
早前朱华门内亦有长老提议效仿小宗、投靠千宁境内更为强盛的宗门寻求庇佑,养精蓄锐以待日后,但因掌教以有损宗门与世族声誉、不甘为他人下宗奴仆予取予求为由否决,空有大宗门面,虚耗至今。
种种缘故和事端,王烁身为少宗如何不晓。然而心魔难释,修为再难进益,血仇不报,难解心头之恨。宗门为顾全大局无法更无胆量出面,他便以一人之名屡上平秋,求战寒寻芳。
日后若事发,也便利朱华王氏将他逐出,划清界限。
可当年挑拨怂恿载星门夺神赋、无视载星门之祸,事后为不值几块铜钿的颜面,图谋趁寒寻芳负伤再杀之夺之而派人围杀,种种决意皆是其父与宗族长老不听门下他人规劝,不顾道侣亲子苦苦哀求,一意孤行之举。
为复兴宗门,不择生冷,酿下血仇,亦咎由自取。
号称全境第一盛的宁央宗亦早不复当年如日中天。尤是近日,境内各宗受褚清衍搬离勾予、迁居平秋一举,加之道仙盟有意引导千宁境塑尊,各宗因宁央千年底蕴,明面仍敬重宁央、忌惮三分,暗里皆渐奉平秋为圣,阿谀赠馈、谄媚赞礼不断。
陈相儒与王烁一道,私下本想平秋山门弟子稀疏,自负以为不足为惧。再看目下对武小比,王烁算得是千宁众门新辈中天赋实力极为强劲的天骄,单论境界与一手妙绝鞭法在同辈中已然获誉极高,不过两招便被看似修为无境的寒寻芳轻易逼至绝景。
陈相儒更觉寒毛耸立,冷汗频出。对尊父拒他拜师宁央,将他硬塞进平秋的意图有了更深进的些许猜测。
赤红翎羽的鹞雀停栖横枝之上,猝然啼鸣,纯白羽翼的云里归盘旋数圈,振翅而远,两相嘲哳。
“去看看他的伤,”明赫侧身对身旁捏着药瓶侍候的杨和仲道,“别让他死了。”
“平秋不欢迎求死之辈。”
昨日杨和仲见明赫唇间洇血,遽然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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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忙给明赫灌了稳血固气的灵药,遭严辞拒绝。回平秋后,杨和仲方要疗治明赫,哪知被塞了个赵景明不够,还被明赫使唤着当起了随身医师。
杏林医师驻宗不说地位高崇,也是备受尊敬,哪似他在这平秋,受人随意使唤,还是他上赶着甘愿的,越发委屈的很。
静里峰千亩药田灵苗无人打理,偏白费光阴岁时,在这打了一场无用功。
杨和仲内里不满腹诽,明面仍带笑踏进练武场,往王烁涸鱼般干裂的唇间硬塞了一颗保命丹丸,使唤着两只走兽化作的生灵,先将人扛回静里峰药舍。
也不忘将李修篁和她捡取的九节鞭一并带走,回静里峰罚她好生打理这十来日下山嬉玩未照料而生草废荒的灵田。
“师尊,”赵景明眼盯仰躺着被搬扛的王烁,打量起他的四肢躯干,开口道,“日后若还有这种求死之人上平秋寻死,这尸身不妨给我。”
明赫闻言侧身遥遥看了他一眼,不知赵景明是听懂他言下之意装作不知还是当真信了,笑说:“依你。”
“此地风大,都回去吧。”
无需指意,李修篁被杨和仲训着回了静里峰,冒头窥探的江汜遁藏黑影,华夭则引着赵景明同明赫作别去了百洞峰朝向。陈相儒拳锤粗树,无意滞留,除满掌疼痛外无撼动分毫,艴然而去。
尚扬踌躇几瞬,见寒寻芳依旧跪着,求饶不是、慰抚也不是,讪讪道:“师尊,大师兄他……”
言半又止,明赫朝他摆手教其莫再多言,尚扬终是识趣地颔首听命,自顾回了苍括峰外舍,温习吐息之法。
待周遭平寂,唯有满树繁叶在风啸中飒飒,明赫掸去寒寻芳肩上的抽丝勾挂的枯叶,朝他笑道:“听闻,你瞒了我很多。”
他微末地言及,弹指解了炼镯的死缚。
寒寻芳的眼尖略泛起红,忽起的山间飙风冲刷他的面瞳,昔日在六吾城新制的衣袍不存一丝暖意。他的臂腕流下血,沾红了清霜剑鞘,浑然不觉疼痛,喑哑地快意笑着。
“寻芳不曾瞒过师尊。”温湿的血流渗进鞘身细密的镂刻,温热触及寒凉,封存的什物渐趋撕裂,他丝毫不觉,只近乎哀悯地道。
“也绝不会欺瞒师尊。”
众生无响,凝寂得可怖,呼啸的罡风愈刮愈烈,单薄的身形挺立狂风中,张合道出的言语被撕扯得极轻,寒寻芳仍自觉听得真切,他说了句:“好。”
一字而已,足以令他满心知足。
却非殿里寝,明赫攒眉,曲指捻拿着浸透拧帕擦拭顺隙缝污脏剑刃的血垢。清霜剑本就无鞘,张蔺先前临配的剑鞘勉强合用,不及合缝留有空隙,炼镯逼出的污血条条留痕,寻常的涤尘术无有效用。
寒寻芳坐在卧榻上,擦拭臂膀上残留的血迹,目光飘忽不定,强忍着心头骚动的欲念,余光瞟着坐在他迎面的人,精细地拭净剑身沾染的一丝一毫暗色,丢进铜盆中的白帕红染,漾开圈圈淡红。
高挂的角灯与明烛相辉映,他迎着亮光,浸在焕色和柔中,十指宛若开窑上好的细白瓷,沾湿的指尖泛着薄红,神色怏怏。
“师尊。”寒寻芳试探地唤了声。
“嗯。”明赫头也不抬,习惯性地随即应了一声,将脏污的帕布丢掷进盆中,取案上帕新净的白帕,捏头沾湿一角,擦除遗留的丁点秽污。
“怎的了。”
平日时常躁异难安的清霜剑在明赫手中甚是乖顺,那腾出的咒念甚至亲昵地攀上明赫的指尖,如点水般的轻触,犹如一吻,顷刻又缩回剑身。
擦拭的帕子教薄刃割裂,明赫无动于衷恍若未觉,咒念似是羞赧匿身,再不探头。寒寻芳见状,欲要同他解释些什么,明赫率先开了口。
“日后莫要随意催使炼镯,平白伤了自己,不值当。”他清拭剑身,取燥干的棉锻拂干水痕,将清霜剑重归入鞘,置于寒寻芳卧榻案上,“改日,我再让张蔺锻口合适的容鞘。”
“记得,有些人,杀了便杀了,不可惜。”
“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我不再扰你。”他道了三两句慰身关切的话语,等寒寻芳应了是,踏出偏殿里寝的门槛。
过半晌,寝内惊起金铁落地之声,懑恨地喘息起伏,极快地平寂。
直至闲步穿过长廊道,转过廊角,攒眉愈蹙。明赫抬手,看着被轻吻的指尖,两指相摩挲,目睫轻颤。
寒寻芳或不知晓,咒念本无感无识,乃是亡者怨念与古剑执念所化,若非受威压而刻意匿藏,莫名现出这般旖旎之态,则因其主心存此欲已久,咒念时刻受主灵息侵透,当有可乘之机即无意做出些出格之事。
故欲想轻吻他指尖的,并非是清霜咒念抑或剑灵,而是那心怀妄欲的娇奴。
扶着廊边栅,明赫朝梁下檐遮蔽的阴翳招了招,待到云里归自暗中现身,歇于横梁,黑黢的珠眼睥睨着坐在廊间的人。
云里归头回受明赫招使,按捺疑虑不解,雀啼音问语:“山主有何吩咐。”
.
凝安峰静得平寂,置身其间的一呼一吸皆浸透寒意。
封殿锁寝,明烛暗翳,褚清衍虔心禀明上苍天道,屡次抛掷月牙筊,天白至夜黑,双面阳平无数次落躺在盘卦内。贡案上感生玉浑浊质中几丝血色漂浮,内裂满石,微茫时亮时熄。
首一回,他不肯遵命册谱写,不肯信卜出的卦象,试以俗世筊杯通天运道。
无答无明,屡试无应。双筊朝上皆平,次次警醒他,明知无果、无需裁示,何必有此一问;又或分明心有定数,已定下的命,何必再问。
又并非愚傻自瞒之人,一意反行,何须再问。
平秋山间的罡风撼摇十七峰,席卷林中落枝砂石,仰躺后殿花树下青石,透过枝芽的隙缝,焰烈近火的烟霞奄奄待毙。
褚清衍卜算出个怪异的象。在拟成的命定里,有人重蹈了他不愿面对的离逝。
他早已置身魇内,于其中深陷,屡次挣扎,未尝挣脱。
云兴霞蔚斑斓罩下,褚清衍推殿门而出,任狂风割面。他远望恍见少年长衣月白,束发成冠,簪以枯枝,孑孤落寥。
两百余年前,他那意气飞扬的首徒,大曜帝皇与帝姬的血脉,也如这般于宁央宗的绝崖畔迎风而立,眺看山下城人群熙攘。
东郊行宫内,褚清衍曾问过明赫,若天下黎民遭难需其佐稷延祚,可愿身替代之,救民生于水火,挽社稷于倾颓。
他未曾踌躇,只道世事何干系,嗤而笑之,答不愿。
如辙的、无端的一问,于宁央宗旧宫内,他也问过跪在殿下的陈温栩。
那不过弱冠之年,身形瘦削的青年静默良久,才吐出一字。
愿。
风钻入眼,逼出几滴清泪。再看,空留风叶相缠,未见人踪。
24.了断命
人世间喧嚣嘈杂一页揭过。
薄氅披肩,明赫伏于窗棂旁,指腹捻着纸页,阅着合州自古以来历朝的地方志文。
半合的窗页外海潮雨落的淅沥,雨潮侵进薄被,生出凉闷。
转手书册掉掷坠地,穿廊过的风翻卷书页。青瓷椭盘盛的桃果紫葡浸过深井水,冰果透蜜,入口清绵。
榻侧琉璃盆炉下的永燃热烧焚焰不熄,款吞地温着的水帕腻凝污血,瞧不清净白的原色。
杨和仲推门撩帘进寝,褪干一身的湿漉泥泞,替他倒了污水,换盆山雪融泉,燃点炉内的药香,驱一驱里屋的腥血苦腐味。
他同明赫道明,王烁的剑伤虽无大碍,本该自行回朱华门,但心魔噩魇难除,为败仇敌常年吞丹过度,致使筋脉扩胀爆裂,半途突发惊厥高热已被接去杏林救治。
栖杨门中子弟的尸骸已悉数入殓葬于栖杨山门旧址,栖杨门所剩资源由朱华门全盘接收,余下的遗民由朱华门请命,或并入朱华、拜入新门,或放归旧宗、隐居山城皆随其意。
唯有二者,不得归宿。
一为长老王复挂名徒子,一为无依无靠无名痴儿。
林丈青前日受邀访平秋论丹药之道时,曾与明赫状似无意地提及。
栖杨门大长老王复原是朱华门内王氏不见经传的旁门族裔,被朱华门遣派至下宗后倒成大长老,门内横行。四五年前从境外捡了个落难的少年,虽收为徒子,不授术法武功,平日里多做些洒扫的杂活。
道是此子不知感恩,于门内不敬尊长、欺凌同门,故常被磋磨。栖杨门被灭时,此子因忤逆长老之罪,押在后山阴牢中受噬心阵惩戒,因祸得福逃过一死,却也因受罚瘫在阵中,去了半条命。
另一幼子天生痴愚,而今不过垂髫年岁,据闻是栖杨内门杨氏子弟欺瞒宗门,同敌宗天骄结契所生,胎里带重疾,身骨病孱、天资劣下,被偷养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中,瞎了一双眼。
宗内忍垢偷生,虽躲过灭门,不过累赘。既无上佳根骨可为宗门扬名立万,又需得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养伤修身不得回报,莫说千宁境各宗绝不做无利可图事,便是寻常人家亦要考量。
明赫揽起肩上滑落的氅衣,择了颗玉润紫珠果递予杨和仲道:“听闻栖杨门遗民中有两个病子,至今无去处。”
杨和仲闻言,接下紫果虚握在掌心,躬身回道:“近些日子暂养在杏林,久病更需长医。”
不知明赫为何问及这微末小事,杨和仲握着紫果的手攥得紧些,指缝间溢出些果蜜。
“那年纪大些虽脾性乖僻,好歹喝得进汤药,倒是那痴儿饭食难进,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前日回杏林取药,杨和仲随医主见过那少年与痴儿。
少年遍身旧疤新伤、骨瘦嶙峋,性子孤冷至寡言失语,七窍溢血、满面血污却死死护着那痴儿,双目如狼环伺,戒备地守着痴儿。
幼童蠢钝,蜷在少年身后,五六的年岁尚不如三两岁的孩童健壮,泣声颤巍如猫嘤,教人打心眼里生出怜惜。
杏林别无他法,得林丈青授意,燃了熏药迷倒二人,这才替少年与痴儿清理血垢、灌进药汤,换下褴褛的衣衫。
幼年流离遭逢厄难,先天胎中顽疾难治、病骨支离,遭旁人刁难磋磨,长年困囿暗室闭封五感六觉,种种苦厄不幸如照镜般。
倘若千宁称尊的平秋山主亦能生些恻隐之心,恩赐些悲悯,那幼子必定有得救。
杨和仲心想着,便多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他如实地答复,亦是为苦命的少年和稚童的一线生机争上一争。
“境内无人不晓王复此人恶癖,在旧宗犯下许多事端,收那少年为徒不过是瞧上了那副好皮囊。”
“栖杨门的根里烂透了,变着法地戏弄没依仗的子弟,那少年抵死不从,惹恼了长老,遭众人排挤欺侮,宗门内有的是栽赃陷害的手段。”
可怜孤儿无依傍,有冤无处申,有苦不能言,只得苦熬。
“生下痴儿的那位本是栖杨门才俊一辈,奈何痴情错付,所托非人,孕中受了毒害,毁了大半修为。”
“为疗补痴儿的先天不足之症,年前带伤去了封境历练,为争夺一株愈灵药草,中了圈套设计,死在同门手里。”
明赫怎会不知杨和仲明晃晃的心思,林丈青早些便寻过褚清衍,得了首肯,只差挑明直言要平秋收了这两累赘病子进山门。
“你们竟是如此清晓这千宁境内的丑事。”
他听着杨和仲的絮叨,摘颗果实剥开薄紫皮,将青紫晶莹的果肉递进口中,教甜腻的蜜汁呛得掩面轻咳。
千宁境中的脏污秽恶实非隐秘,为谋私利、为图胜益不择手段,为餍私欲、为满怪癖人面兽心,多少修行者道貌岸然、心照不宣地互不干涉打扰、互相隐瞒遮掩。
要说褚清衍在其中千年而浑然不晓,明赫是一丁点不信。那些个为非作歹不过是仗着敢管的无意管,有心的不敢管,表面功夫做的好些罢了。
怎的他平秋山偏尽收些不幸人。
杨和仲被明赫呛得一噎,不知如何应答,顿觉面上羞赧发热。
听他咳得呕心,想劝明赫少进些凉寒冻果,又想他膏销骨磨的躯身护与不护不过一日两日之别,不如教他享受痛快,心里还酣顺些。
想着如何令明赫舒坦些,杨和仲挑挑拣拣,掏袖取出瓶长颈青瓶,倒出粒红丸,献予明赫。
“朱华门如何打算。”明赫顺下气息,摆手回绝,问道。
杨和仲怅然地收回丹丸,待明赫错喉平复,才答道:“说二子来历不明,未报宗门,未有记名,算不得栖杨门人。”
朱华门道宗内捉襟见肘、资源紧缺,无力耗费门中资源救治下宗伤重难医与先天不足的赔货,因而早早断了疗费。若非杏林医主林丈青心慈,悬壶济世五百年,一贯见不得稚子受罪,自掏私库钱货药材,灵汤珍药吊着,那少年和痴儿恐怕活不到今日。
明赫神色平寂无波,似对所谓的悲惨无动于衷,终是搁下书页,望看连绵远山青雾如纱,认命般地合眼,沉吟半刻才睁眼看向杨和仲道:“我同林丈青已然商定,将那二子接到平秋来。”
“你若不嫌,便先安置在静里峰养着,跟着你学些医药,也离杏林近些。”
若命大能活,再令门内众人相看,传些合适的保命术法,改换名姓记在平秋名下,彻底断了前尘干戈。
也算成全了一段孽债,了却一场因果。
铁壶倾水净过手,涤净果蜜粘腻。杨和仲立在榻边,他凝望明赫伏窗的背影,恍神间误以为故人再世,险些惚乱心神,慌忙地低眼,盯看盆内的布帕又洇出些血红。
“谨遵山主吩咐。”
直觉眼乱目眩,别过眼不看,却止不停心下颤悚溢漫。
“我明日便将他们接来。”
“无需自责。”明赫似觉杨和仲声中微颤,葡果的清甜蜜汁润湿干裂的唇瓣,稍缓喉口的腥涩,“我眼下还能再撑些时日,多谢你了。”
他点了点凝在瓷玉窗檐上的莹珠,敏锐地感知百骸脉络的崩断、骨血的朽塌,行至末路的腐坏与油尽灯枯的衰竭肆意蔓延。想起旧年芜荒的押罪掖庭,墙角漆剥落,鼠疫成灾、铜铁成锈。
水盈白玉端,折射出晃刺的彩光。杨和仲清楚那一阵目眩是心相所生的无端幻境,他无力地握拳,明赫的道谢令他语塞,只得颔首。
往昔现今种种,他分明那般的无能为力,自责学艺不明、医术不精,却一味的悲天悯人。
窗棂外暂栖的云里归倏啼尖利刺耳,明赫未在意杨和仲心不在焉的告退出走,只望着他的身影遁匿进远山青雾里,任双臂被压的木麻。
曲腿时蚁啃针扎般的细密刺痛侵袭,他不耐地捏锤腿腹,触及撕裂的筋络。满脑胡思,乱识如疾涛翻涌,眼中映进远山连青间的云滔雾浪。
明赫也不知自己在看甚,眼中空若无一物,而世间百态又竞相钻入眼底。
他如何不知这世道疾苦下,凡俗、界域皆遭难者无数、堪悯者无数,各有悲惨、各有苦难,平秋无法全救,亦无心救。若非栖杨门二人生有一线缘丝因果命数纠缠,若非林丈青有意提及,几番恳切央求,若非褚清衍应允,明赫应是袖手旁观。
任那伤重的少年和病孱幼子早些咽气,重踏阴冥入轮回投胎去,何苦在此挨痛受刑般地苦熬着。
同他一般,总不得解脱。
那一句为何杏林不留,他到底没能向杨和仲问出口。
苍括峰的练武场内金铁哭啸不止,周遭草木挨了大殃,残叶断枝缀洒满地,伤了天生的灵性。明赫遥遥地听见华夭愠怒地怨怪寒寻芳不知犯的甚疯癫。
昨夜寒寻芳一夜未眠,清霜剑的刃颤啸鸣响彻苍括峰整夜,撕心裂肺般的低吟闹得明赫睡梦不宁。
按揉酸痛的穴点,近日多魇,不属他的血亲、故旧,偏偏团缠绕环,咄咄相逼。
又见尚扬执纫春兰一柄,剜肉剔骨,含泪笑的狰狞。
皆怨怪他噩子身,唾骂他携祸殃降生,又恐他鬼神临世。他厌极俗世伪虚的嘴脸,一意求些余生三五年的清净,然恶弃的、惧怕的而却一心贪图的,频来扰烦。
不睡也好。
合州古志原籍摊页在榻,明赫拿起志集,合本置书,望见振翼盘旋楼外的云里归,雨打湿的翎羽黏重,几欲坠下。
他朝那不甚聪敏的鸟儿招了招手。
如云白的鸟儿得到应允,停息在窗棂外,长喙衔来封凝盖南阕皇族私印的信笺,递进窗内。明赫接过搁在一旁,搂云里归进怀,捻了捻它沾湿的毛羽,裹上锦被来回轻搓几番,丢在炉旁烤火。
监看明赫多月,早已懈松警惕的云里归霎时懵讷。奈何应褚清衍的嘱令吩咐,它没胆挣扎,只怕尖喙利爪伤到他,乖顺地蜷在裹被里,被炉火暖得惬然。
朱日四趾龙盘纹,腾云六角尖爪獠牙凶兽踞刻于沉甸厚重的封笺正中的蜡印上,篆字刻绥安王章,明赫辨出是世俗大阕皇朝绥安王尚中禹的亲王私印。
揭开印,信字洋洒,笔锋凌厉,是尚中禹亲笔所写。
信中自年初南阕皇帝受癔有恙,绥安王尚中禹即奉景安帝旨意监国代景安帝执政理朝,至后宫诸多诡事等,皆事无巨细地写录。
询尚扬仙门学术安好之语,不过几句寥寥,余下大篇问私词藻绮丽旖旎,字里行间情异欲浓,幽幽散逸的荼蘼香令明赫不禁蹙眉。
南阕宫廷惯用的熏香,以香浓的荼蘼为引混制,引得帝皇兴浓偏喜。后宫内庭嫔妃为争得爱宠,侍寝前常用以熏染衣衫、被褥,掺杂可调意挑欲的药草末,可达巫山云雨、鱼水娱情之效。
原是南阕后宫内庭不得宠的妃妾、为得幸的官婢为承雨露得圣恩的下作手段,奈何南阕宫规宽泛,位高嫔妃为固宠而用此香亦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撰信人似是发了疯,尽书些有悖人伦的秽语污言,香墨透纸与艳味相融,更教人不适。
明赫只觉得这靡淫香气催人作呕,将六七张笺纸尽数挑出,撕碎揉皱成球团,丢进炉内烧烬。
后是一份旁人执笔的印帝来旨,大致道是南阕皇室子弟接连遭难,帝昏后病,宫内谣言肆起,人心惶惶。
朝堂文官武将人人自危,流匪山寇作祟,各附属西疆部族趁乱东进犯疆、烧杀掳掠,天生异相轮番,东山林山火蔓延,西偏疆天震地裂,南水乡洪浪滔天,中北城雪霜不融,良田丰地颗粒无收,受灾者百万数逃亡他城,无粮之家几近绝户。
朝廷欲救,无奈妖鬼魔魍作乱于宫、藩属趁火降祸于民,异相频发定为妖邪作祟,故承景安帝旨、绥安王命,明令南阕皇子、当朝虔王尚扬求援于千宁仙门,救南阕朝于内忧外患水火间。
又道父母、兄姊思幼子、念幺弟之切,望尚扬于中元祭祖前夕快马返归南阕帝城,以慰藉尚扬生父母与手足之思忧,并相与之商议如何平叛止乱,中兴南阕、安朝定邦,还黎民百姓安和祥福。
大劫本应由南阕始,南阕祸殃遍世,明赫略有所耳闻,心下将南阕皇庭此番意图思忖出十全十。
表面言意盼皇子亲王于鬼月中元归朝祭祀,实则不过借祭祖之仪,暗含胁迫尚扬归朝,求请仙门师长顾念师徒情、苍生大义之名,同往南阕,以术法解灾救世。
要其于内廷治景安帝魔癔之症、愈皇后林氏晕厥之病,排剔尚琦儿体内残毒,疗医尚佑残颜伤腿,寻回尚岑活身或其尸骨。对外朝则借大能势震慑朝堂二心之人,凭仙术平定叛乱除边患,剿灭匪寇。
祈天祭地以安天灾、除解异相,祷南阕神求得来年庇佑雨顺风调。催长稼穑,填粮缺仓空,力抵叛军乱民,解人祸天灾。
在千宁境任一仙门看来,此凡俗王朝贪心不足,真是好一个坐享其成,妄图一石二鸟,不知掂量自身斤两,实是可笑的不自量力。
景安帝尚镇谈不上明君贤帝,亦非昏庸无道,巧得前朝能臣,勉强维持盛世表象,少功有过。绥安王尚中禹因幼年遭厄,虽养在林氏膝下,一向敛锋收芒。
纵有天赋文武雄才,命盘天格确存帝运然无皇命,若得贤臣辅佐,一番磨难历练登位后,本应为鼎世中兴之君。
然而尚中禹显意不屑贤君之名,亦不愿思虑家国,监国执政后于前朝所为不过是儿戏把耍,荒唐行径皆是刻意为之。
似是蓄意报复,不顾亲友、黎民,不论后世如何评说,汗青史官如何口诛笔伐,偏要亲眼看着贵胄官宦奢淫、享于安乐,百姓黎民饱受人祸天灾之苦,示弱于外邦、予机于外族,待到众方揭竿叛乱,外患内忧难解,南阕破灭、官皇沉沦。
末朝如大厦倾塌,南阕昔日与北翟鼎立的辉光璀璨,亦将同他死逝于朝代更迭的风沙中。
自古无一朝可得永立,南阕终有一日将临末代,灭国于他朝。而尚中禹无疑是意图暗中催推着南阕,或说是尚氏政权的覆灭。
尚中禹大抵是恨透了尚氏,顾不得南阕。
焚毁些不合情谊的私辛,明赫掐诀驱散靡香,叠折信纸塞回封笺内,融销余蜡,重印封掌,朝云里归掷去:“给尚扬带去。”
到底是南阕的皇命,亲兄寄来的家信,也合该教尚扬瞧一瞧。
这种俗世送进千宁的信笺常是由千宁境遣派驻南阕的信者传回,这封信若无褚清衍的首肯授意,入不了千宁境,更到不了他的手中。
何况是云里归送来,褚清衍怕早早探知信中所写,竟不截拦下那封靡书,原封不动地送至明赫手中。
凡俗大劫伊始,殃及南阕全境,而纯狐送葬尚温后迟迟不归平秋,杳无音信,感生未断。
“告诉褚清衍,要掺和他自个去,我不奉陪。”明赫转身取了榻边氅衣披上,眼瞧着被绒被裹成球状的云里归蹦跳回身侧,抬手抚平它翘起的翎羽。
“有话到苍括峰当着我的面直说,我懒得猜他的心思。”
“是。”云里归竟未躲,高声啼鸣算应下。虽略有疑虑,然褚清衍唯教它将信衔递予平秋山主,听任他使唤,不该多问。
翎羽渐燥的云里归钻出绒被,震展双翼,衔叼被明赫筛择过的信笺,黢黑圆溜的珠子眼打转,鸣啼昂声,振翅飞离。
砖瓷凉寒,明赫赤足下榻,湿冷的山灌涌进单衣薄衫,曳掣衣摆袍袖,他只觉得冷,隐约有些麻痛。
兴盛至鼎世,衰败于末朝,皆与他无关。他只需冷眼旁观,霾雾血海尸山,择一日阴雨天长眠。
浅玄青瞳底难得的清明,明赫倦怠地阖眼,缄默叹息间,漫障的浑沦阴浊遮蔽天日。
翟浦重入千宁境后直奔平秋山来,上了苍括峰山阶,只见杨和仲报复似的踩碾着阶旁的野植,又听何处金铁嗡鸣啸哭震耳。
至内殿外,望见云里归高楼盘旋不断,翟浦心中憋得塞意更甚,直言的勇气却顿时泄尽,伫立殿外踌躇许久。
“杵在那里做甚。”明赫一早察觉树下徘徊的翟浦,长靴踩枯叶的窸窣声在脑中空泛放大,惹得心烦意紊,探出头去,道了声。
“进来。”
闻声,翟浦脚下一滞,拂去袍袖间的落瓣,蹭除靴底土泥,习惯地行了礼再入殿,盘梯上楼。
近月不见,翟浦跪坐在明赫床榻旁的蒲团,外置春木杌子不合惹得不适。翟浦凭白生出胆怯,不敢抬眼,垂首盯看目前不远的云绣双履。
“抬起头来。”
洁衣衬红,穿大红赤袄,白绉纱氅衣,剪烛花芯,目前芒光恍摇,削影曳长而狞怖。
“……阿祜。”
远山青雾拢,翟浦顺着明赫的目光望了良久,终才堪堪唤出。他已记不得上回何时曾似这般亲昵地唤他表字,许是初见,又或是骋马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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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翟潇只觉这个惯常念了十余年的字名,如今于他而言,竟如此艰涩。
“拜见,山主。”翟浦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
内寝隔障的框木裱上绛帛,烙梅的案图绕萦流转。他侧目,恰瞧见洇满血水的盆中布帕。
本是见惯了,心存顾念的翟浦登时心绪难宁,青眉拢蹙,拂放双膝的十指攥紧,瞒不下重事,轻错喉坦言道:“大翟朝生了变故,父皇召我回朝,是为南阕与大翟联姻一事。”
半倚眠榻的明赫睁了眼,蒙雾的眼愣怔地望向远山层云,映出异于朝日的霞彩,未应他。
前月,翟浦未如约与褚清衍同来平秋,而是连夜出境,不曾来得及同明赫辞别。据闻北翟朝内生事遭变,哲睿帝一纸急诏传至宁央宗掌教陈庆雍手中,教储君翟浦快马归朝。
故不等翟浦迁居安置,教北翟帝朝遣的来使连夜接翟浦下山出境,回了北翟皇都。详具何事何缘,明赫尚无意听探。
他忍受蛊蠹啃噬的苦痛,灵识苦撑维持清明,倦怠不已。南阕生乱、北翟大变,本也是预料之中。
南阕边境动乱、疆内天灾已然波及北翟。与已利益无害,北翟可作壁上观,一旦殃及已身,再难以坐视不理。
“奉大翟皇帝旨,应千宁尊主之邀,”翟浦眉眼复了一贯寂平的漠淡,言语间弱微的震颤趋回平无,他似是察觉明赫的不耐,瞒下几分,“仲夏皋月廿四,大翟朝昭德嘉大帝姬翟潇入千宁境,与南阕虔王尚扬一道,拜平秋门下修习。”
啸风更冷,明赫手撑榻案,几觉要倒。他怅叹,行过跪地的翟浦身侧,凝看着冠上盘纹弁,只答了句:“知道了。”
旁人定的命啊,他到底,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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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登高临远,明赫才后知后觉,平秋山下城已然颇具规模。
起初平秋山下的平壤地便已有不少商贩、流野聚集、建屋居住,初具规模,因平秋山禁制无人可破,山下城无背后依仗,自然成不了气候。
那日山主解禁辟山,那是何等的气势,尊者褚清衍敬平秋山主为同圣,千宁境万门千宗更是奉其为尊,各城中人盘根错节的大势世族自然分派前来求请驻地,自是为抢占资源分一杯羹。
受宗派庇护的城府皆有禁制,由宗派下家族世代管理看守,不仅是商贸、切磋甚至出入城门都需城中主家颁发的行令佩,无数失所人也前来平秋山城碰运寻求一线生机。
城名暂定为平秋山城,其余诸多繁琐事宜,皆交由赵春和打理去了。
黄昏近衬斜晖,赵景明豢养的隐鸦歇于枯藤树,咕咕怨鸣。万里山城将入秋,山峰岭高气候寒。
百洞峰阵眼里腥煞极为重,赵景明寻见的三十来具尸首修为不低,被罡刃割的血肉模糊、衣衫褴碎,断肢残臂难以辨识样貌身份。也只当是误闯的散修,气运不佳,丢了性命。
天色未暗,层云失白,他孤自停步在繁花满树之下,突觉颊面一凉,抬指轻触,原是天破一晶莹。
雨下愈大,山间细烟白雾绕盈。
“近日平秋山雨频频,山主体弱病孱,少些外出为好。”
明赫瞬目,回首却见褚清衍缦立身后十尺,竟还擎了把伞。他不睬,朝崖畔再近数步,踩在崖角边,坠落几粒碎石,经久未闻击撞回声。
“褚清衍,你为何灭栖杨门。”明赫将褚清衍于俗世帝朝的布排忖得透彻,痴望着不见底的黑漆,目及崖壁错杂的枯枝棘荆,述实道。
“栖杨门的掌教一脉逢祸灭族,栖杨大能、天骄遭屠殆尽,平秋山禁制近日无端躁动、嗜血杀人,皆是你做下的手笔。”
那三十来具尸身哪是什么闯山者,不过是栖杨门没能入土为安的身死修士罢了。
还是经过挑拣后,修为颇高、身强体壮,适宜炼傀的修士。
“既然做了,为何不做绝,偏偏还留下两个祸端。”
“平秋辟山后的灵回,除辟境千宁的师祖外无人可维持,旁人贸然闯入,禁制一旦被破,灵回不稳,千宁全境即毁。”褚清衍不讶明赫清晓首尾缘由,缓步行止他身畔,手中伞倾遮树缝花隙间飘进的薄雨。
他对前言避而不答,却算是应了明赫的疑,瞧着明赫濡湿的青衣白衫,不免心忧千疮缠疾的病躯。
伞面印染有青紫兰竹,褚清衍不自地缓转伞柄,伞内细绳的斑斓色彩混为一处。
“我无法破解平秋辨主的禁制,千宁全境无计可施,但许是得天运庇佑,你做得到。至于其他,我应允过你,不会教旁宗杂门的冗事烦扰平秋。”
二人立于崖边苍树下,褚清衍到底比明赫高一截,仍有细雨潲进伞内,明赫不语,只听着褚清衍自顾地辩解,兀自地笑。
于是,入千宁境的首日,他便一路听闻平秋传言,冥冥之中似受指引般,行至平秋山门,因术法相合,辟开噬人禁制。
明赫推开倾于他的伞,冒入雨中,却觉冷气灌进天灵,格外畅快,他朝着那风致飒然的人笑道:“褚清衍,十六年前招我入世时你本就明白,我不是两百余年前那抹可悲的孤魂,你瞒不过我。”
“利用千宁,愚弄俗世,欺瞒亲徒,你想要怎样都可以,但你不该将谎编到我面前。”
“我装作不知,并非当真无知,千宁的好戏码,你的好徒儿已然演过一回了。”他不再笑,落魄雨中,声淡音平,却显得凄恻,“被千宁塑成神骨,妆画神面,落得个被诬屠城,自戕而亡的下场,这样的好戏,千宁难道是打算再排一回。”
“平秋山现今所有,皆是拜你所赐。”
丝雨迷眼,脚下土泥湿泞,褚清衍盯看眼前略有狂癫的少年,合起伞纳入戒中,收了隔雨避湿的术法,同明赫一道漉淋。
天水落的越发猛厉,褚清衍卸掉加持术法,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近掩面自喃的明赫。
“抱歉。”
“栖杨门确是横墟中人所灭,我并未亲自动手。”
“那两个孩子无辜,是我吩咐留了一命,并非祸端。”
他握住了明赫纤细的臂腕,想将他从深渊崖壁旁拉回,一如当年,褚清衍亦曾妄贪救回流血濒死的陈温栩,然如磐石般矗立在地,无力回挽却不愿放手。
可是,他不愿。他宁愿与城同逝,焚化在那一场号为灭罪的铺天烈焰中,死前魂破灵湮、受尽万苦,也再不愿回千宁了。
秋雨一场落一冻寒,雨打颊的湿冷未能浇熄灵识的紊动,褚清衍体内的灵息暴游不安。
褚清衍晰明,他再度入魇了。
他若是济世救命的善人,他做不出罄竹难书的恶事,他若毫无良知,亦不会常年困陷噩魇。
明赫垂眼看被紧缚住的右臂腕,他听不进褚清衍不知真虚的道歉。褚清衍从来是知错而认错的,奈何芸芸众生、千宁仙众,黎民国祚总归比一人的贱命重要得多。
灭世灾祸、妖患作祟,总归要比一人、一宗的惨剧要可怖得多。
褚清衍懂得,故受其教引的陈温栩也懂得,全千宁仙境皆懂得,他明赫自然也懂得。
演戏之人、看戏之众、筹戏之者,全然清晓,眼睁睁看悲戏酿成,或笑或喜、或怒或哀,皆是无能,方愈觉悲凉。
“你曾是陈温栩的师尊,当初既决定要他死,就不该生出侥幸,”明赫掰开褚清衍的五指,续道,“如今既决意要我死,就不该生出无端的哀恸。”
“既选定了牺牲,就该斩草除根。”
三四声刃振嗡鸣声破雨入耳,渊渟出鞘悬于半空,褚清衍周身灵息逸散,荡开圈圈青蓝,漉湿的衣衫鞋袜顷刻净干。
朔风随起,云开雨散,崖边满树绯红瓣落。
“醒醒吧,褚清衍。”明赫握抓住渊渟,剑气甚寒,冻凝封冰,似感执剑人心内悲苦,倏忽一声哀厉剑鸣,“平秋的日子很安乐,可我们迟早都该醒。”
“你我,都不是什么大善之人。”
渊渟剑灵哗然哭啸之际,半体躯身覆薄霜,明赫逼停渊渟剑的颤鸣,丢掷回褚清衍身侧。恶寒侵体,缝补的筋脉髓血受僵崩裂,无异于自戕。
而佩剑被三番随掷的褚清衍不恼不怒,他静静看他,邃深墨瞳中万物皆空,独独余一人。
谁知明赫展颜笑开,半颊的冰霜碎裂崩落,他心底猛地一抽,疼得撕心。
那卦象中,有人重蹈了他不愿再见的覆辙。
25.死生状
今载入暑伏早些,平秋苍括峰的尖顶竟降漫天的白瑕,白粒米般敲在青瓦斜檐上,落得愈发烈。雪霰中的人拥搂着大氅,履踏遍地白皑。
褚清衍立望琼屑纷扬轻飏,银粟淅淅飒飒地落挂少年的乌发。他抬手欲拂,顾忌撄犯,思忖再三未能抚触。
天成灵自诞降于世即具旁族无可比拟的灵息亲和,故褚清衍数次对心底涌泛的杂冗情绪生疑。一如他亲自养大的云里归,在监探中与明赫接触不过寥寥数次,便已然全心倒戈,他亦无法幸免。
纵然明赫脾性难相与,实非交心之人。
以世俗王朝律法与常人道伦看,他在世千年,犯下的罪、做下的恶罄竹难书,绝不是纯善之人,然仍旧保佑未泯的一丝悲悯良知,亦非穷凶极恶之徒。
求恳明赫携尚扬赴南阕朝解厄救难之事终究未能言明。眼下这般抵触,只得日后另寻他径,自尚扬与平秋他人处或可下手。
便如同明赫收下平秋众人,亦松口收留栖杨门二子,对众人的图谋算计常是睁只眼闭只眼。
腰间佩的渊渟剑金铁恸哭不休,识海中与渊渟相连的一缕灵息震颤不啻,绽散开的寒气引得暑日一场寒英凝雨,扰得褚清衍心烦,他知晓少年畏寒,如酲般地忧心明赫。
他要往哪儿去。
眼梢结凝的霜薄寒尚未融尽,面颊孱惨,寥无丁点生气,明赫倒不觉冷恶,揣怀中的红炉生暖,只嗅见雪絮的清味,寒凉沁彻心肺。
百骸络脉万孔千疮,行步间似生虫蠹蠕噬血骨,他于合州清明雨中知觉这副躯身的溃腐,久不以为意。
入世困缚他于凡躯的锢禁随龄岁趋长而松碎,不知是因肉胎与天成灵本不相配,抑或长年病痛毒蚀攒下不仁,纵使络脉寸裂、毒蛊吞血噬髓,他已然浑全不觉的疼痛。
劫后遗余的残术片法原遏不住天成灵识,奈何入世本非他意愿。初生时天承诸法未觉窍,几载岁月方才堪堪回悟零星。
昔年千宁布阵下制强攫,天成灵入凡,褚清衍自知术法召魂纰缪,为防叵测故以名克抑,趁他未醒先行伤触灵质。
且十六载前,天成灵通异法临世,甫一入体,若擅脱体而出,凡灵入体不得,躯身必然毙亡。照所谓天运命册迹轨,需得担负南阕八皇子早夭之因牵连接续累累如珠之果,届时他怕是当真陷谋中计、脱身不得。
他垂首瞥见登顶阶隙被掩埋的绿意,藐小长纤的刃叶,盛着层薄雪。履挪半步,拨落积白,他侧目望见身后虚影愀,猝然展颜笑开。
容或再熬两三载,等千宁重塑一尊神来,承应下延祚绵世的天命,他们得逞如了愿,便可走了。
倒也,不必因这些无端无系非要觉出些哀莫的悲凉。
“尊者可知,那信里藏了何等的腌臜。”
褚清衍愣愣,未答。
不知是不愿答,还是不知如何答。
“尊者又可知,平秋山涧深底的寒窟之下,正中最下两副冰椁空棺停着尸骸。”山隙间风啸扰耳,明赫笑了声,平冽的问声低弱。
因渊渟悲啸意乱识混的褚清衍闻之,跖陷积雪的靴履怔顿,止住不动,愣讷几息,随即遥遥望着明赫温静道:“我知。”
前夜崖壁上落的雨凝作天风淅飞的玉沙,趁暗,赵景明亲遣附身新傀的赵春和回了凝安峰,累攒的薄物细故便全权交由赵春和打理。
明赫自归却非北殿内枯闭两昼宿,至今早褚清衍方见云里归飞旋晓示,明赫攀阶上了山巅,遣华夭函告张蔺择日赴平秋履约。
不禁不由,褚清衍谛视明赫淡寡的笑意,恍似错觉,面上沉静、心下略有讶惊。他不清晓明赫是否已尽数知悉,只敛目息心,识念回复稳静。
云里归已将南阕皇朝俗世遣寄来的信笺送去尚扬外舍住所,想来该看的人皆已看过,未同他提及,心内自有算量。
闭门不出的两日,明赫一丝灵识出窍,虽径直入了阴冥取物,仍是知晓扉外曾是何人,候了几日。他揣想褚清衍大抵心底有愧怍,任随他恣意横行地冒渎,但准定不存厘毫怨悔痛疚。
千宁全境至主、天成仙体之尊,想必不屑于假惺地虚与委蛇,假惺装伪,反不如直言来的痛快。
“那两具尸骸,一具是张定襄的活体。”辟山那日,明赫与平秋灵回相系,当知寒窟中匿藏什物,后故遣江汜探过,忖测下他笑意愈深。
何况张蔺欲领造锻司全司归于平秋后,曾将造锻司前尘诸事如实道知。
“另一具,是陈温栩的死体。”
落音,褚清衍正色凝睇,风雪骤歇,飘零啸风中的白粟将落未落地凝滞于空。
“你能救活他。”褚清衍似问非问,腰间的渊渟剑震颤遽然停歇,袖袍下虚掩的手些微地颤,生出可笑无端的希冀来。
不知问的是哪一具。
“这个世道,任何所求都要付出代价。”眼前的飞雪千丈挂空如落花,天地白寂中阒静无声,明赫抬手捏住雪晶,捻碎几片,只当听了笑话,揶揄笑道,“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懂,何须问我。”
“与其问能不能,尊者不妨问问自己,为了他,能够付出多大的代价。”
“只是本该归于抔土的两人遗骨为何仍存于世,又怎会在我平秋寒窟。”
若如千宁众人所言、史籍所载,陈温栩的尸首应皆销在那场铺天焚城的烈火中,血骨成灰,融进抔土,而张定襄自刎后得杏林救治无果,遗躯当已由造锻司接回,行了火葬祭天的仪,皆不该存于平秋寒窟。
凝滞地身影倾动,漫天停空的寒霜复再簌落,明赫发髻簪满白,他挪步后退几步,拂掉肩头的雪。
无需褚清衍当下作答,纵无人解疑,平秋的载石刻得清楚,明赫心下忖得七八,只接了句:“尊者想好,日后再答也不算迟。”
自心的冁然而笑,惯常猩锈的血瘀涌堵在喉腔,茫白掺进几点剜目的红。明赫阒静地抹去唇角溢出的红意,不等褚清衍应答,朝苍括峰顶直通寒窟的古塔行去。
蹑步登攀,明赫行的极缓慢,临末了停在几节山阶前,朝不见底的千级阶缈缈掠了眼,踪行终匿隐进瀌雪。
慌心中不知怎的,褚清衍忽的念及卜出的覆辙卦。他同明赫实在算不上熟稔,与其往来皆是他以意为之,往来多是话不投机。
遍地的白苍残余的几点血扎眼,殷红霎时被覆,褚清衍攒眉复紧,不近不远地随在明赫身后,与他停在高塔前。
唯有心底哀悯忽视不得。
靴湿毡濡,山风掠过悬谷,掣断刚劲的粗枝,剜挑过颊面,猎猎生疼。褚清衍自以为体恤入微地悄施术烘暖蔽雪防漉,明赫一贯无动于衷。偏迷离惝恍间,听着逝人怨魂遗识述出尘世悲情、万千苦楚。
平秋山下初具规模的山城内落起淅沥小雨,掺着些寒冻的冰粒子,砸的面颊生疼。
登山阶的张蔺素裹中旃裘披氅,造锻司虽不善修法炼体,仍有寻常修行傍身,转运灵息不觉冻冷,暗叹伏暑日平秋竟频出异象飞雪。
仰面望着小雨夹璇花至鹅毛飘降,再于山峰漫天凝雨,张蔺愣怔地望着溟濛掩蔽的塔尖,忆想平秋山主传音所言,怔忡难耐。
昔日张蔺于褚清衍处得知师叔祖张定襄遗体竟藏于平秋山中,又被杏林医主林丈青告知平秋山主或控有起死回生之能,在此二人的授意引导下,以师叔祖复生为偿与平秋山主定上下宗契。
造锻司尊平秋为上宗,献神兵宝武、锻器秘法,全司归于平秋,所得物皆为平秋所有,所据城山扩为平秋外门下宗。
此后造锻司历代绝匠与天骄弟子长居平秋山门,听命于山主,虽有自理之权,不行独宗之职。
虽有愧于前人,若当真能得师真祖庇佑,师叔祖有望复生,平秋有双尊庇护,造锻司归入平秋,千百年基业、数柄神兵或皆还有得救。
他不过刀下雨肉、任人宰割,何曾有过选择。
透过遮眼风雪望见人影的一瞬,步履俶尔匆遽。张蔺携着通身的雪糁攀阶至平顶,只伫在数十尺外施礼,恭肃声道:“造锻司张蔺,拜见尊者。”
转向又是一礼:“拜见山主。”
褚清衍颔首示意张蔺起身,明赫则招手唤张蔺上前,取出锁囊画制完善的咒符。隐在衣袍下血红咒印铺展,瞬刻攀附上五指,温服地蜷匿在明赫掌心一团。
两指相并,咒符飘悬,罡风阵阵,张蔺见状略骇不禁撤后数步。褚清衍即释灵息,屏挡下断冰碎石。明赫两指朝虚空一划,撕开一道空影,巨塔外置布的表景轰然裂塌,碎为齑粉。
而复见五座古旧奇伟高塔围立,厚土为基的繁错大阵团团相绕,周处草木枯败、生机尽丧。阵内一方在宇一方处兴,方位全无。
褚清衍难辨阵法奥妙,总觉排列紊乱然冥中有致。他虽先前早知平秋此处得六合五行灵聚,地下寒窟存尸不腐不坏,却未曾发觉大阵所在。而今明赫催引大阵启运,虽不明其理,天成仙体的敏悟教他生出懔意。
五座耸立高塔分别位于东西南北四方向与正中央眼,正应东水青龙属、西金白虎属、南火朱雀属、北木玄武属木,中央镇以无极土的五道大行成大阵。
如镇邪辟恶,四方塔顶端粗链相连,纹刻繁复、挂悬无数密麻白符恍若祭魂幡,符上诡谲咒纹如生般蠕动,六合成壁成外不可明见之顶,天光乍敛,其间无涯幽黑。
明赫将咒纹拢收起,朝二人做了噤声的手势,迎头扑进横天的黑漆中,褚清衍不做踌躇紧随踏进,二人身影皆似被阴黑噬吞般匿迹不见。
衣袂翻飞,从截天的黑暗中呼啸喷涌的戗风猎猎,张蔺本含笑的眼瞬即滞固,冷眼瞧着脚下不断延扩的黑黢,似诱般欲要引他入内。而他偏临门踟躇生疑,便如面前黑门通往炼狱。
指腹摩挲着袖中剑端,万千思绪、顾虑缠绕蒙心,张蔺合眼,脑中哭笑悲欢思绪拉扯,冲入寂黑当中,只觉百骸撕扯,坠降地厉风拽扯裘衣。
待到耳畔喧啸寂灭,尽是如擂心跳渐渐清晰,何处火燃星石炸裂一声响。
再睁眼时,褚清衍身侧浮悬的渊渟散出隐隐淡茫,堪堪将一角微微映亮,定睛即见明赫如置身一捧萤火,正眼笑眉舒地瞧着他。
那柄著称杀伐的神器渊渟竟这般柔和全心地护着平秋山主,而非尊者褚清衍。
看得张蔺心底悚然,忙作揖道了声:“我无碍。”
明赫只莞尔,掐明焰光诀抛高,映照出山内地底冰晶玉瓦的庞大宫殿。
金屉古匣倚靠青玉蔲花墙,衣袍氅裘沾的雪教疾风吹净,瓷骨纤指拨开花路,发劲狠按一处、拧动暗砖,寒气铺面侵袭,隐门突现。
过廊深殿岔分八方法桥模奈何,桥下暗河静涌仿忘川,十宫拟作十阎。其内不似生人活界,空气稀薄、寒埃纤芥。
熟路地行过侧左第三道,复行数千步才见一镂铭诡符的晶玉高台,台上停棺。明赫领头登台,掀开冥盖,扬起些微薄积的冰尘。
棺内细铺锦织百兽缂纹的软毯席,静躺于内的男子面容清隽,双眼紧闭,脉搏、气息全无。
颈上一道狰狞长伤,血凝于表。面似病靥憔悴,着袭绯红衣,缀以祭祀繁图,衬显眉间拢收郁煞愈浓浊。
墨发不束如云铺散于其下,失了血的唇瓣薄透如玉,毫无殷色,躯蒙薄霜、触之即碎。
烟远青山蹙拢云雾般愁绪,男子虽如酣眠般,然心口处插有一柄短刃,透穿灵台,强停灵息,也将其魂灵死锁于不腐肉身不入阴冥。
匕刃凌锋彻寒,柄端镂纹华虚,嗔痴贪怨哀恨混杂紊乱,数咒皆攀缠于灵符、百骸。
数百年前不世出的天纵奇才,曾独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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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集山剑窟带出天成宝武,为挽师门自刎谢罪的绝匠张定襄,而今如无魂无灵的儡木傀人,遭神器定身魂、受咒念缠天灵,不醒现世得生,不入阴冥轮回,寥无生机地沉睡于寒窟棺中。
明赫敛眉,凑至棺边,垂手紧握匕端,咒念顷刻如疯似癫的滋长,凝成实质附攀上臂腕,欲要蚀吞来人血髓,侵染其识海。
褚清衍见状不妙,握抓渊渟,横剑于前,见受恨怨污噬的灵咒骤然四散,复又聚于穹顶,铺天而袭来,正欲朝棺内挥剑斩下,遭明赫喝止。
“收剑。”明赫仍握着张定襄心口处刺入的匕刀,横眉冷眼地看向褚清衍手中剑,朝剑唤了声,“渊渟。”
渊渟闻声,啸哭更甚,生生顿在半空,如茫碎散消弭在褚清衍手中,荧光重凝于其腰侧,金铁啸声遽然停歇,再无响动。
褚清衍未即计较渊渟异样,沉眸凝睇明赫几近漆黑的双手,冷声道:“灵咒咒念失控,你会死。”
“死不了。”明赫敷衍地应声,未理会褚清衍警阻,摆手教张蔺躲得远些。
待张蔺设屏护体,褚清衍冷脸仍立在棺旁打定主意不愿躲闪,明赫并不多劝,蓄力握匕拔出。
俄顷,灵咒癫狂状地啃噬,刺耳尖锐地哭啼和怨怼沸反盈天。青壮的愤懑、闺阁女的怨哀、垂老耄耋的哀怪、孤童的噎泣等,尘世尽数不幸悲者的怨念重叠层加,全数腾涌而出。
障孽难偿还,报应循回三番。
望看漫天蔽野的怨愁,纵是置身屏中,张蔺灵息受扰紊乱,不禁握紧袖内与张定襄心口前一般无二的短匕,指腹不耐地摩挲端尾。
也只一瞬,无鞘利匕躺于明赫掌心,灵咒悉数锁退回刃身纹刻,哗喧的葬室内重归于死寂。张定襄心胸处的豁口不见血,似是被人剜去了心,黑洞得骇人。
掌中金铁烫炙得愕异,明赫未多看棺中人,唤开锁囊捻出其中盈光瓷骨瓶,拔塞倾瓶并吟咒导出瓶中数滴内现几点金光莹莹的妖冶红血。
凝血滴入冥棺,分落至其心口、眉间,而后汇于棺底,随明赫指尖导引缓行绘成繁复阵案。
现世的灵息凭空突现,本被压制的灵咒咒念蠢蠢欲动,不等冲出桎梏,纷纷嚎哭,尖利地啕啸声訇然震天动地,引沸台下周流水。
明赫神情恍恍,待茫光渐衰,青蓝的火舌将袖袍烧噬殆尽,焦黑的灼伤盘绕在白腻之上尤显得可怖。
“山主。”张蔺眼见明赫负伤,虽知其行径乃是为兑现先前允诺,大片的伤痕和千缝百补的筋脉仍教他心坎一颤,上前欲要说些什,踌躇几番,见明赫自若如常,只干唤了句。
到底还是褚清衍冷面忽道:“你当真是不怕死。”
“说过了,死不了。”血汩汩溢流滴地,明赫浑然不觉灼烫痛疼,轻瞥了眼左臂,催灵促刃置形,挥动利刃削下坏肉、剜去死糜,根植血肉中的咒念扩展包裹伤处止住血,捏了个简易的涤尘术。
稍半刻,棺中人指尖微动,缓半睁珀色眸子,细嗅鼻尖萦苦腥,颤巍抬手捂住脖颈长痕,不住轻咳。
张蔺慌忙上前趴附棺边,试探地喊了声:“师叔祖,您感觉如何,可还认得我。”
眉心与心口不住的隐隐作痛,双目被剜、心脏掏出的痛楚亦在,张定襄恍若未闻,触及黏腻腥血,思绪未回,灵息紊乱,厌烦地蹙眉。他驱动镶在眶内的两只炼器假瞳,痴痴地望看穹顶日月两仪,琼室生门传来遭噬的闷痛,令他不自觉地蜷身嘤咛。
“他还不算活,还需杏林的药养上许久。”
“肉身躯体虽已被炼化成傀,好在灵识尚在。”
懵愣的张定襄听见少年如珠坠玉的清亮嗓音,他竭力运转枯竭的灵息,忍受心口脉补肉生的钝痛,疏通塞阻的周天。
待百骸可感,他安抚下张蔺的不安,借张蔺的搀扶坐起身,侧目见褚清衍神色暗沉,眼底罩进阴霾,相看尽是不明意。
再看其身侧少年,手握百辟刃,了然地牵唇。
此匕名百辟,形呈六相、态兼六并,随主心意灵息而变换。
六相应六态得六名,其一态似灵龟,名曰灵宝;其二采似丹霞,名曰含章;其三锋似霜,刀身剑挟,名曰素质,又作露陌;其四理似坚冰,名曰清刚;其五曜似朝日,名曰扬文;其六状似龙文,名曰龙鳞。
世传他以此器自刎破咒,传于造锻司世代绝匠之首,不过是以讹谣,将错就错。
他从未能破其咒念,不过是以身为容器,炼以压制。
“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百年不曾开口言语,唇瓣黏连撕下薄皮,字句沾染长年不朽的死血,红的发黑。
这世上竟当真有人如褚清衍所言般,可解平秋禁制,可稳千宁灵运,拥无上遗法奇绝术,辟山立宗。
好在,他不算白死,不算白白被折磨数百年。
病靥孱弱的不适躯身缝补缺损,内里朽烂的几近溃崩,渐懈地锢缚拘着现今罕见的纯天成灵,内魂洁光虽弱然明。
“你很像他,你不该在这副躯体里。”张定襄自降生起,目可观生灵万物不睹其外态,而窥觑其内真,纵是真瞳被剜走,灵息运转于双目处亦可做观。
他愣盯了明赫良久,摇摇头再道,“不,不对。”
话音嘶哑低沉,张定襄心口的创口冒溢着陈年的黑血,他不断地凝神探看,明悟而展颜。
“是他像你。”
言语间,张定襄侧目望向东,似要穿透玉砖晶壁窥见何物。
“他远不及你。”
渊渟蓦地凝形茫光大迸,利锋直指张定襄。
“我与你口中之人,或许并无不同。”明赫终是应了他,瞧了眼面上无澜的褚清衍,将百辟刃掷回张定襄怀中,握上渊渟杀意萦绕的剑尖。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26.诸方棼
朱檐碧瓦犹新,玉瓒翠钗,珠簪金环缀饰绿胭鬟,宝钏圆镯落银盘,脂玉撩乱乌云鬓。
草疏花衰,皱叶哀垂。青山远钟,镂金细丝织编的方角樊笼,缀以赤琼链、碧瑰坠,困锁红鸰。
皇女捡执碧金鸠杖,斜倚花木座。南阙皇城宫廷深殿,尚琦儿扶着虚鬓,闲闲地倚廊,嬉挑着笼中临疆小国东尤赠供的珍禽。
鸟儿胭脂腹、宝蓝背,喙小尾长,目透山岚碧,精巧讨喜。同宝笼悬于廊下,赤细的三瓣足箍圈金制镶嵌霓彩玉琥环链,焊拴在笼栅角,供宝禽出笼,振翅飞得几丈不远。
大阙境内甫一出三伏暑,逢遭大雪患压境。斜檐薄累银粟,宝禽羽若蝃蝀,置于灰白间啼鸣如灵精,毛羽艳丽、啼鸣脆清,本该尤为生趣。
今因天寒,受囚困于笼内,鸟儿倦疲,埋首于胸羽,滴水粒粟不进,音嗓如鬼怨哀啼,俨然濒死相。
尚琦儿惯受帝后兄姊溺宠,自小脾性恣意、随情妄为,逢坤春宫大难神智昏沌,病中又连闻前朝诸皇兄噩耗,又中剧毒,险些断命。
大难大病后性情更是暴烈、阴晴无常,而今见宝禽忤逆,竟神情淡淡,鲜见的未恼。
十指柔荑玉纤纤,削葱白段染殷蔻,绘着时兴样式案。怀揣烧得温烫的暖炉,尚琦儿望着难见远山的巍峨宫墙,指尖一松,任鸠杖砸地。
侍候在旁的姜红衣女婢低眉垂首,未等到主子发令万不敢擅自问询动作,只以余光稍略地打量、猜忖皇女的心思。
女婢见尚琦儿久无动静,提起些胆量偷瞄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嫡帝姬。尚琦儿自中毒闻噩昏迷大半月后转醒,历了生死,平日里稍有不顺便动辄打骂乃至鞭笞虐杀奴仆的骄横帝姬待下人婢奴亦宽厚容待了些。
玉酥白琼落白头,藏拥万里浆泥污。
“雪大天冷,殿下回宫吧。”女婢捡起掉地的鸠杖,鹅毛雪落得欢快。
机巧伶俐的人儿而今愈发寡言少语,苦药一碗碗灌进肚里着吊命,玉润珠圆的丰盈消减,日日愁容长缠病榻,形容枯槁对窗空望枯木深宫墙。
“本宫想见晴日。”
“而今这般情形瞧着,本宫日后怕是连雪天也见不着了。”
医官嘱道春后暑夏天暖,晴日里帝姬多往阳温处晒晒,祛了内里的毒阴必能大好。却知春日雪未融净回温,伏夏云阴雾翳得蒙罩着,少见好阳天。还未入秋,竟又起了风,落了大雪。
“殿下莫要说这般丧气话,您千金之躯、万贵之体,得大阕神庇佑,定然能好起来。”女婢听了这话,忙跪地垂首,小心恭敏地劝慰。
欺人的狂风骤雪清早拂晓才歇缓了些,久病卧榻的尚琦儿莫名精神大好,不顾宫婢劝阻,携上珍爱的宝禽往御园宫廊里赏雪。
许是自鬼门关晃走了一遭,她原是最厌墨客文人赏景办宴、自赋风雅,竟也有这番闲情赏一赏这白芒银裹的寂沉。
曾在身侧伺候的小奴年幼,无意说漏了嘴。静淑贵妃莫氏竟因皇姊的薨逝怨怪她,不知从何处得的医官无解的剧毒,待尚温殡仪初毕,她病重精神不振时,掺在送来的中意粥食中,害她废残如此。
事发后帝后抱恙,绥安王尚中禹且下令将其贬为庶人,暂关押于死牢,听候发落。
莫娘娘同母后自闺中即是手帕交,后共嫁与父皇,在宫中待她一向是极好的,总也听闻莫氏昔年麾军英姿,颇钦佩向往。
她同温皇姊虽年岁相差大了些,也打小亲厚,幼时上女学同席相伴、共砚而磨,私下常是同寝共食,较同母亲生的阿姊们还要好些。
目下皇姊尚温一尸两命,她亦几近药石无医。尚琦儿偏想不通,当年磊落飒爽的莫娘娘怎的便成了善妒擅权、戕害皇嗣的怨妇罪人,连累莫氏一族尽数遭罚。
春末逃过死劫的尚琦儿苦受奇毒折磨,皮肉溃烂、发落颜衰的厉害。她几欲求死解脱,想着随恩怨一并去了,被时已监国的皇兄尚中禹劝阻,道是虔王尚扬已入千宁仙境,幸得机缘拜入平秋仙门,得山主赏识,修得疗愈奇法。
据闻平秋山主仙法神妙,清衍尊者尚且不及,乃是遗仙出世,风姿昳飒、术法妙绝,开平秋山界,得道仙盟尊崇、千宁全境奉供,与清衍尊者并称千宁双尊。
皇九子尚扬拜其座下,深受仙主器重,与她一母同胞血脉至亲,得知亲姊遭难,定能为她寻得仙法,祛除余毒、修容复色。大阕已传密信入千宁,盼山主仁慈,允虔王元节早归。
倘若平秋尊主愿一同往赴大阕宫,活人肉骨非难事。尚琦儿与其他皇宗子嗣或可寻得良机得圣尊青眼,习得一脉仙术奇法,修得不老长生,护大阕无忧无患。
况外疆藩属来犯,天生异象,秋获无几,皇库已然虚空。黎民流难,各地动乱不止,官员贪腐,外患内忧迫紧,外朝虎狼环伺,北翟包藏祸心,所援不过杯水车薪。
父皇病重频发疯癔,母后忧思过重昏厥不醒,数位亲皇兄接连遭难,前朝后宫人人自危。
大阕前朝由尚中禹把控,朝臣无能,竟纷纷投诚;后宫内庭妖鬼风谣不息,人心惶惶。大权眼看竟将旁落,大阕国难将临,她一国嫡嗣,枉受父母兄姊十八载爱护,怎能自寻短见,一死了之。
忍下容毁身孱的病怏与辱折,听顺灌喝苦药,暗下决心,誓要熬命至大阕化灾。他虔王能得尊主青眼修习仙法,尚中禹可掌朝政,她尚琦儿未尝不能。
尚征狼子野心谋反不成,留他一条性命流放已是大恩。可怜大皇兄尚岑遇袭失踪,四皇兄尚佑断腿难愈,已然成了废人,更因疤面痕狞,不愿见人,整日酗酒打砸。
余得兄姊人人自危,出嫁的皇姊们疲于后宅勾心争斗,得封爵的皇兄也皆往封地固守,自顾不暇。倒是一向与她生隙不合的二兄尚中禹三番探望,不懈劝导。四、五皇姊尚玑、尚璇不嫌其丑容陋颜,常伴闺中左右。
早年尚琦儿被养的娇惯,听了老嬷女婢嚼口舌,时常挖苦尚玑、尚璇这对双生姊妹既已得了父皇旨意,赐婚于世家大族的公子,却以侍奉母后为堂皇的借口迟迟不嫁,硬生生将自己熬成老姑娘。
不过是攀炎附势之辈罢了,皇家儿女如此实是丢面可耻。
大阕皇后林氏子嗣颇丰,与景安帝伉俪四十余载,得四子四女,年差极大。大皇兄尚岑年近四十,幺弟尚扬年才堪堪十六,她而今也不过堪过十九生辰,母后执掌后宫,照顾养育亲生子女已然分身乏术。
偏皇贵君程氏体弱早逝,留下皇二子尚中禹、皇四女、皇五女尚玑、尚璇。彼时尚中禹年稚,然颇具心计,为求深宫苟活、得靠山庇护,携襁褓中一双幼妹,借景安帝对程氏心生疚愧,料一朝皇后乃为诸子嫡母,有照拂旁子之责。
心知母后性慈易悯,父皇旧情难忘,求得一纸皇令,与一双皇妹养于皇后膝下。
然此一子二女到底为别宫异腹子,若溺宠过度则遭诟是有意为之,惹亲子不快;若拂料不周,又惹有心人谤诽正宫嫡母心妒逝者得帝独宠深恩,怀恨在心故薄待已故宠君遗子,惹得帝皇不悦。
此些妄言谣论,背后定是有心之人传控。尚琦儿生得较晚,年岁也轻,降世时尚中禹兄妹已然记名养在了林氏膝下。
她亦不曾与见过已故的昭庄皇贵君,只听闻宫中老人言其生得绝世倾城貌,资质妍丽、贞惠兼美,性温顺和柔,待人真忱有礼,一度宠冠六宫,深得帝皇宠爱。
惜怜其拥玲珑七窍,曾于府邸夭折一子,自此寡欢郁郁,接连诞下一子二女,后因气血大亏、思虑过重而小产大病薨逝。
然别宫嫔妃婢奴言中多诋毁,讽其不过以色事人的祸水殃国,与前朝罪人旧情不忘,蛊得景安帝酒色蒙眼,不理朝政。她亦曾屡问母后真相,林氏皆避而不答。
别言尚琦儿尚且存疑,然见尚中禹兄妹样貌容姿绝尘,便可一窥皇贵君昔年风姿,与兄姊情疏谊远,也未曾刁难于孤儿。以旁的手足相较之,尚琦儿自认最不喜的,应是仅在稚童时误入掖庭,仅一面之缘的皇八子。
仅一面,年幼的她因幺弟寒厉的眼神而梦魇大哭不止,闹得景安帝罚了那不过三岁的弃子一顿板子。
在母后怀中撒娇时闻宫奴来报,稚子因受罚伤重濒死,扪心而问,六岁垂髫的尚琦儿顿感愧疚与恐惧。她因是帝后老来得的女儿,一贯受尽偏宠,性子虽娇纵些,曾也怕新生的小弟分了她的宠,却未想逼死他。
父皇母后的劝慰,噩子的论说,宫婢的挑拨,令她内心的愧怍无助一点点消磨,唯余对噩子的怨懑。
她曾想,定是人人怨道的噩子惹难招祸,陷大阕朝和兄姊于危难;更不解为何接回噩子,与北翟帝姬定盟,得封虔王,又这般好运得千宁圣尊庇佑,得习仙人术法。
而今庙堂深宫皆将救国挽朝之望寄于尚扬,俨然遗忘昔年弃厌其为噩子,不顾不管遣送北翟为质,明嘲冷讽、暗里使绊的嘴脸和行径。连她不觉于绝望间,盼其归朝,待其慈悲悯怀,救命修容。
既一人可灭世,一人亦可救世。若本应救世,何妨多救芸芸众生一朝国、一族亲、一个她。
可笑的是,她竟忆不清那日坤春宫内尚扬的模样,只记得掖庭那枯瘦的稚子平和嘲弄的一眼,归朝再见时刻在心底的惊艳与震悚难以忘怀。
御园的花草皆冻毙,尚琦儿满目枯白,喘息遇冷的白雾氤湿眼睫。她任由女婢执杖跪着,颠撞地起身朝雪里走去。高靴深陷进雪泥,脚下湿滑,她跌坐在雪中,呕出一口血。
眼下青紫愈重,她日夜难免,闭眼竟是尚温血崩而亡,尚扬浑身浴血。刺目的红令她午夜梦回,每每生寒发颤,不知是谁问她追魂索命。
远侍的女婢们忙团团围上,跪倒在雪里,又传医官,生怕她出了好歹。
一口一句帝姬的唤着,像唤着她们将去的命。
唯有尚琦儿充耳不闻,恍惚中念起儿时与兄姊嬉耍笑貌,掖庭内稚子的高热濒死,坤春宫内对幺弟讥哂,哀悲地掩面恸哭。
大阕朝最得宠爱的小帝姬犯了怔病,将她最为珍爱的雀鸟儿生生冻死在这场夏末的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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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翟帝城内的晚霞铺天,残斓万里映照得普生万相璀璨熠熠。
辉逝华落不过须臾。
是时入暑三伏天,灼热滚如热汤。长街帝姬府宅内院无墙,后山栽种漫山种无名树、不知花。
翟浦知闻翟潇自南阕质子归朝后闭府谢客,冷了人情往来,引路的家仆道大帝姬迁居后宅小竹楼,不愿再交游已有多时。
竹楼是明赫于北翟为质的第十载所建。自那年万邦宴随明赫逃宫,翟潇带回两株沂瀛天池花树的枝桠,扦插在后院,广罗世间奇花异树。旁亲支戚、朝臣寒士为求帝姬引荐或推举,搜集天下奇植珍木赠予翟潇。
名花色艳妍、奇木崎岖形异。翟潇独独中意无名的沂瀛木开出的满树细小柔花。
沂瀛木幼树需沂瀛天池水灌溉方可活。生为北翟大帝姬,翟潇无需刻意下令遣人,自有能人异士前赴后继取沂瀛水献于帝姬府。
和璧隋珠、异宝奇珍,她自幼把玩烦腻。凭她挑拣摔丢掷的玩意,她失了兴,忽要后院四季花开漫山。
唯因昔年春衫薄,少年困躺于花树之下,斜榻瓣香铺,落瓣没他身。
粉白嫣红荼靡酒,雪泉春水煎作茶,那罕世姿容胜花艳,缀花点乌鬓,花落啄白碗。曲木簪挽的发散披,他纵颜朗笑。
他常于花下暖榻读书、小憩,烹茶、会友。闲人散客三三两两,辈生无势也无权,平风亦平浪。
煮茶烹酒、舞剑弄刀,对弈解为乐。
步至廊外,他盯着靴面一片飞花粉瓣,举目风拂,满林花树拥簇,似绵连柔云。花叶相接曳,映目皆清旖。
月白縠衫淡绣青竹叶轻似雾,纱袴纺白花薄爽于云,翟潇扶着长杆的尖头花锄,华林间迎风而立。
昔年故人折枝削做的曲木簪仍绾发,乌云垂落,殷瓣落饰落栗。翟潇去了繁服华妆,粉黛不施,暂卸下朝责国任,于花林中随心顺意。
思怀她心上朗月。
暄风遽然起,翟浦倏然想起一夜帝宫筵席。哲睿帝闭政殿半日未出,传令下旨遣送南阕质子归国。彼时帝姬及笄,已搬居宫外府邸,翟潇闻讯连夜闯宫,于高台和殿外长跪。
帝城世族名门、朝臣皇戚间皆传帝姬教帝皇娇宠惯坏,竟为一邻国微贱卑低的质子忤逆圣上与仙家,不顾大翟朝颜面,公然屈膝跪求,以命相逼。
亦痛斥南阕质子不知礼理,竟仗姿容引诱大翟朝帝姬,罔顾人伦廉耻,顺将南阕朝内外上下皆骂辱。
旁人未知,那夜明赫忽发重疾,呕血不止,时已惙然。翟潇以帝姬名动用府中宫中御医诊治,却得无力回天之断。闻千宁央山仙人在殿,故恳求仙家相救。
求仙无果,她策马奔赶回质子所居驿宅,守在明赫床前,长夜未眠。虽得明赫劝慰,道命大不死,翟潇难以心安。
那夜,他守在屋外,听得谁人低声啜。
她稚龄蒙学,太傅授文习学屡赞其天资聪悟。体健身强,灵敏神慧,武练亦不在军帅之下。翟潇或许偶有妄为,于大翟赫赫声名,得万民敬仰、帝皇恩赏,非单凭皇家血脉。
因翟浦与她皆心知清明,哲睿帝所谓溺宠不过掩人耳目。他与先皇后的佳话也不过是有意杜撰,抚民安朝的一小计策。大翟皇族嫡脉生育艰难、子嗣稀薄非因帝皇情深不寿,实则另有隐情。
他与翟潇脾性异怪,自幼无意说些怪力乱神之语,做出些残伤自躯的行径,而哲睿帝从无责怪制止。
身负朝国荣威、皇权尊显,大翟国祚四百年不倾,历代帝皇皆励精图治,必得有所舍弃。
皇子如此,帝姬亦如此。
是夜朗清,池中绛雪生凉,碧霞笼夜。翟浦瞧着面前眉眼如初而神色淡淡的小妹,虽含笑然不复昔年情真,竟生出些哀谅。
惙怛伤悴亦不曾垂泪,哀求皇权仙门也未曾折骨。为求得所盼,瞧得奴颜婢睐,接下臣官礼赠,筹谋参政拉拢势力,搅弄前朝风云沉浮,当年铮铮傲然的北翟大帝姬毙于此前。
“阿兄寻我何事。”其立中庭芜地,垂发别于耳后,翟潇未正看他,将手中花锄依在树旁,震落衣袂落瓣,席地坐于青石前。
乱花迷眼,目眩魂飘。翟浦同她对坐,看她吟花酌露,刨开重瓣提拎红曲酒、松花酿,盛漫冷玉罍洗。
“你当真要入千宁境。”翟浦接过她递过的半盈酒醆,指尖摩挲着划痕密布的杯身,树梢上悬的红日已隐进黑幕。
“父皇已下了旨意。”
掘出的小池晚莲盛绽,澹月匿于粉翠参差,风拂小浪鱼鳞起。翟潇只轻轻一笑,饮下杯中温酒:“我知道阿祜在平秋,我要去寻他。”
“不要去。”手中杯倒歪,温热的酒水沾湿指尖,落花飘进盏中,“阿祜自顾不暇,我们何必给他平添烦扰。”
晚雾就露起,繁花麝馥浓香伴薄酒醺醉侵,翟潇睨了目前踌躇疑志的大翟储君,洒尽杯中残液,拢正单衫,笑言:“我晓得阿兄想说些什么,无非是大翟唯有储君方可入千宁境修习等陈规旧矩。”
“皇兄可是怕我夺了你的帝位?”翟潇不等翟浦应话,朗朗笑开,“同皇兄说明倒也无妨,这便是我求来的。”
“也算不得是我求来,是我用自己的姻缘换来的。”
翟浦放下杯盏,定定地凝视眼前令他陌生的亲妹:“你明知明赫同尚扬并非一人。”
竹楼重门闭,薄帘舒展,西风渐盛。
“无妨。”翟潇满不在乎地挥挥袖,带起大片残花落瓣,她拔下髻间簪,置于掌心细细摸抚,“待南阕八皇子年满加冠,我自会履两朝约定与其成婚,好吃好喝的供在帝姬府,成全大翟朝同南阕的联姻。”
“日后若我登基成帝,自然亦会赐南阕皇子的尊君位,只是深宫苦冷,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志消弭,长夜寂寥他得自己排遣了。”
“我宫内,不会止他一人。”
花叶随风去舞,拍刮余下顶点痛意与红彩,翟浦目触翟潇掌心物,心尖忽窒。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素簪灵息转流失控,翟浦心下警觉,掌覆上身侧佩刀。
湛湛美目潋滟含凉,翟潇握紧木簪,为自个斟满杯酒,浅啜小口:“我既做的了牺牲,皇兄为何做不得。”
“潇儿,我们既生在皇家,便不得耽于情爱。日后,定有旁的安排,你做的了牺牲,皇兄自然也做得。”小浪翻滚,西风未减,翟浦松下身侧刀,解下外褂,递予翟潇,关切道:“夜晚天凉,披上吧。”
“皇兄还不懂么,我要阿祜。”翟潇仍握着簪,不觉寒冷,只觉掌心发烫,簪尖深嵌进皮肉,带出星点红血。
“我入千宁境,拜平秋修习仙法,为的从不是男女情爱。”
“你我何须枉论爱与不爱。”
抽刀而起,运转蓄储的灵息乍然凝于刀锋。破空飒飒,碎裂飘零花叶。
端坐自定的翟潇身周灵息骤然暴起,抵挡下翟浦神差鬼遣未自觉的刀斩。红血窣窣落地,凝聚成阵纹,以簪为灵息主器,将翟浦震开。
她起身,拂去袖袍间的残落,缀点上殷红点点,木然地望着翟浦捂腹呕血,笑意吟吟:“生在皇家,想得到自己贪图的一切,除去攀上高位,手握生杀予夺的至高皇权外,便是无上的仙法。”
“皇兄追逐大权、仙缘、天下种种,我为何求不得。”
酒中附骨疽毒发作猛烈,翟浦掐喉屏息,意图逼出内毒。呛咳愈烈,他却无言而笑,抬眼看向身周灵障护体的翟浦,神迷痴道:“他果真更偏爱于你。”
“翟鹤洲,你的精血能修复他的灵缺、安抚他的灵息,我也能。”红血与满地花铺相侵印,翟潇挑起他置在青石上的褂衣,丢还与翟浦。
大翟朝嫡嗣血可补修明赫受凡胎肉躯缚禁桎梏的而成的灵缺,暂抚其因印封渐弱而难安的灵息,舒缓其躯身脉络筋骨裂断、血髓相矛的病苦,是因大翟朝嫡嗣均为天成灵末裔,以精血可暂愈天成灵物陋缺。
似明赫这般天成灵举世已然难寻,而如翟浦、翟潇般血脉末裔虽罕少,亦仍存于世。
天成灵因天养地哺化育,繁衍后嗣极艰难。自万年前大劫过后,天成灵近乎消亡,多数血脉留存为与他族异种。纵然非纯,拥天成灵血脉者无一例外,皆为族内异禀天骄。
然随年日久,天成灵血脉难免日益稀薄。续延脉血的执意铭进魄魂,世代以传承相继。大翟自开国先君起,嫡裔为保灵脉,特搜寻天下天成灵后裔,检其纯混,养于宫中,安以皇天贵胄、文武重臣之后出身,待及笄、加冠复择选之,充入帝皇后宫。
纵是如此,天成灵脉裔难寻,其中又多是脉血混杂,不宜再保。便是血脉较纯,与另一天成灵后裔诞育亦极为繁难,故大翟皇嫡子嗣枝疏叶稀。
哲睿帝灵脉较正,其妻程氏亦然,二者育下一双龙凤双胎且皆康健长至成年已属大翟先祖万世庇佑。何况兄妹二人脉血虽不及天成灵,已是大翟立朝罕稀。
说来他们的母亲与南阕朝那位早逝的皇贵君出身同族,亲缘甚近,只是南阕朝心怀不轨,早早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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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夺了去,想来亦生了效仿北翟的心思。
畴昔陈温栩天成灵血裔至纯至净,乃是孝武帝与帝姬翟陈,有悖于天道人伦所生。
孝武帝生性躁狂、好大喜功,因对同母姊心生异情,遣仆在外攀污亲姊,传其贪色恋颜、淫.秽不堪,迫其驸马自裁,实囚其亲姊大长帝姬于宫闱。
且孝武帝同其姊所生七子六女,或是降生即缺肢残体、陋丑形畸,被溺死于庭湖,或是稍大些被觉神志不敏、愚钝瘫蠢,又或体弱身孱,多数早夭,苟活至成年不过陈殷一人。
唯有幺子陈温栩诞生时啼哭嘹亮、身健体强。自小以帝姬私子、皇帝外甥秘养于宫内,半岁识字、三岁成诗文,骑马射箭、舞刀弄枪无一不精,道是奇才天纵,至十余岁又得千宁至尊青眼收为首徒。
大曜裂分,烽火动荡险些覆灭后,大翟嫡裔掩埋先帝荒唐,诸事不明于史册,追谥孝武以遮丑盖秽。然人言难止,真假掺半,南阕奉神,也好在虚实难辨。
翟浦兄妹血纯不及陈温栩,亦为佼佼。幼时宫筵,便是翟潇因末裔血脉感念天成灵,率先瞧见施法行术隐身捣乱的明赫,顿生亲近。
思及此种荒唐,便思及二人受灵脉执息影响,竟也动着囚困天成灵,与其孕育纯血子嗣的肮脏心思。
“皇兄,我们是至亲啊。”她苦笑,簪尖刺出的掌心血流落,滴红她的衣摆,晕开朵朵。
“何苦争得你死我活。”
翟浦的灵身满眼痛意地栽倒,断气消散,落花埋掩碎玉石。翟潇早料及翟浦真身当置身千宁,既一早离朝,怎会为试探如此迅疾赶回。
所来不过一具与本体相感的灵身。毕竟来往长途跋涉千宁境内外于他们俗世众人而言并非易事。
“皇兄,这储君之位,你可要坐得更谨慎些、聪敏些。若是你犯了错、失了势,小妹我自也可以取你而代之,做我大翟的帝皇。不过届时,小妹念及手足亲情,也会保皇兄一条命和一世的富贵荣华。”
木簪隐隐现出裂纹,翟潇顾不得血溅,忙将素簪拔出擦净,取出帛布包拢好,放于怀中心口前。手上伤草草撕了衣角裹扎,她拨开落花,将翟浦寄养灵身的碎玉一块块挑出拾起。
“我会挑选几个才情、姿容俱佳的世家千金或公子赠给皇兄,若是民间的可人得皇兄心意,便是娼伶又何妨,只是必得是好生养的,到时还请替我大翟开枝散叶,也好改改我大翟朝皇嗣不兴的旧状。”
“潇儿,你又何必故意激我。”碎玉中逸散出几率荧光重凝成形,弱微地浮飘于半空哀叹。
翟潇将手中碎玉拼凑,翟浦的灵影随之补全。她却扬起满沾血污的手,指尖燃术打散虚影。灵影渺渺,如星子金烁,绕在周身而后骤灭。
“只可惜,我与皇兄,所求相同,所图相悖,注定无法携手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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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漆黑,床桌角一盏孤灯烛芯将熄未熄,四脚的端炉燃熏着腻味的劣香。异状的飙风蹿撞窗面,檐瓦上履踏声不绝。
宅院里的孤梅开败了,而今满树枝叶绿,隆冬的白粟融尽时净涤秽脏,同他的痕迹一道抹销。漏进屋中的细风拂得烛焰微弱,将熸前,苕荣檎丹色跃动,似那日雪夜里中的腥血,再次如星驰掠过连谷的眼。
寒夜与明赫隔别,霎眼已至烈暑滞炎的夏日。原先仅盘踞于腕部的金纹攀缠至掌心,如涸水植株生根般细密纠绕,深扎进皮肉,日趋蓊郁、昼夜炙烫。
连谷倚着锦枕,就着纤芥光荧,垂首痴怔地摩挲着腕掌的金咒。他已有些记不清初见,彼时方还幼稚,嬉戏笑欢里从不思虑所谓的以后。
多日未曾归府的连榛同万以安一道叩门,久不见回音,未等连谷应声便推门入。侧身只稍朝里望,满眼黑漆,循着丁点的不显微光才瞥见枯坐在里榻的连谷,如往常怅惘样。
“你这屋里怎的这般黑。”
昏沉地亮光惹得眼酸,连榛从袖中掏出火折,拔盖掀灯罩,凑近加了些火,又从旁的屉里摸索出几根细烛,垫了张油布,点着了化蜡将细烛固凝竖在榻头矮桌上,“你这灯快要灭了,还不快续上。”
背身的夜风趁门户大开争先涌进,万以安回身合上门扉锁栓的功夫,焰苗呜咽一声熄逝。
连谷回过神来,抽出火折将焰苗维续。回首才见连榛褪下洇湿的外衫和大靴,燃了屋内炉烤暖。
肩披大氅的万以安以薄绡掩目,薄雪沾湿发梢,覆了满身寒沁,正挲着手打轻颤,笑盈盈地对着他,已然非出入府为仆奴时战兢求活的懦怯模样。连谷顿觉得手脚寒冻,掌心腕间丝缕的灼烫更甚。
掌腕的金纹可供连谷等人出入护府结界无阻,亦是明赫思虑府内中人途程。若是不再想等,也好离去自寻出路;若碰壁无地可容,亦可折返,也算的个容身之所。
是恩慈,亦为提防。
春初明赫弃府离走不过半月,绥安王尚中禹便以监国之名下旨收回东郊府邸与赐赏,召收瞽奴万氏两人为妾妃院奴,府内余人去留自度。
连榛趋附五皇子尚立终得果。年初随尚立往左怀王府封地,得了个管事的职位,成了左淮王身侧伺候的炙手红人。
唯连谷孑身茕茕,枯等于东郊。得幸于明赫徙薪曲突,料定皇廷劣卑,若非无金纹者不可踏地入府,府中早遭洗劫,他亦无法候于此间。
人各有志,途道自寻辟,明赫知万法如此,理得而安,连谷亦无怨怼。
早间朝廷遣派硬闯府门,未及朱门便生出诡相,烈火焚身、流血骨碎,甚至于癫狂自缢,形状万箭穿心。绥安王尚中禹广招奇人异士意欲破法灭术,也不过破开檐上最薄一寸。
那处,明赫实则未曾设术布阵。
“绥安王又遣你来作甚。”檐上的雪积得太重,甸沉得摔碎在青砖,窗外的骤风歇缓了些,连谷就着微弱的烛光拨下毛氅一粒雪晶。
尚中禹已非首回遣人来扰他,以权势富贵利诱,以户连部族亲眷、皇权生死威逼,以家国圣理明晓,以共感情深试动。
先是暗侍护卫、贴身宦官,后是前朝重臣、皇亲贵胄,连谷不知此趟万以安携连榛前来,是又想出怎样折辱人的法子逼他就范。
无非是想从他嘴中套出明赫喜恶种种,何来术法机缘,又如何困缚。他不知,更不愿答。
霜飔银粟骤,杂秽碳屑烧红散出的浓烟呛人。屋内众人掌腕金镂刻纹愈发迫紧,拉扯皮肉生疼。连榛不欲掺和两人峙对,扼住针扎般密疼的腕掌,缄口烘燥暴雪融湿的靴袜。
藏隐宽袍下的腕间纹刻激得万以安略略攥拳,闻连谷不讳直言,他亦不多话,莞尔道明:“您多虑了。”
“绥安王殿下不过是想借您援手,将咱们大阕的虔王殿下从千宁境请回来。”万以安嗅到逼人窒息的滚呛,强忍喉间反呕的异感。
“宫中屡遭变故,帝后年岁已高,亲弟兄姊妹死的死伤的伤。不过想教幼子、亲弟趁元节归朝祭祖日,重温旧情,共谋大阕社稷罢了。”
清商如阴飔,七月夏末秋初的雪患,颇胜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万以安猝然惴惴不安,哽了一瞬,续而才道。
“您与虔王殿下一向亲近,写封亲笔信,我捎带去给殿下便可。”
“您想必也有话想同虔王殿下讲,想说些什么,写下来便是。”
盈凇的鬓发似白头,他隐约感到连谷越发淡冷,意低神靡,一如与他不过几面的虔王尚扬。
待到稍回暖了些,连谷侧身执支,将窗棂撑开一条细缝,透些清气。待见万以安和连榛都喘上气,起身端了盆前日昼里舀的雪融出的水,浇灭发红的炉炭。
“我做不到。”连谷应得很利索,也答过许多次。他并非有意推诿,若是可能,他比绥安王更期盼明赫回朝。
那夜风雪未能留下明赫,未能同他走,连谷打心底就清明,他并非是能威胁明赫的软肋。何况,连谷诚心祈愿明赫随心而活,南阕是非之地,何必掺乱局芜事,徒增恼烦。
万以安静待着下话不语,连榛盯看着连谷那双沉寂的黯色瞳,终是叹了声,碰拽万以安的外氅示意。
“原来如此。”万以安不再咄问,褪下外氅,扯下遮目的柔綃,交缠成团胡塞进袖中,虚坐在躺榻旁。
三人静默着,心照不宣地思忖着可思与不可说。烛光将熄的前一息,破灭的光芒中谁人轻笑出声。
风雪声满屋,三人袖腕截露的金纹熠熠,衬得万以安暗晦的失明目恍恍玄虚。
三两朵开败的酴醾色似酒,萎落芳菲的颠倒节季,初阳腾升,耀照阕地万里银裹。
“今安他,好些了吗。”连谷送别万以安时,生出些不舍。
“不好。”万以安立在雪中,回道,“久病不好,怕是好不了。”
经夜狂风暴雪,万以安搂紧了厚绒氅,出府后腕部纹刻似烈火炙焚般灼烫难忍,强耐不适,登上早在外候了多时的车舆。
迢迢地返顾,掠过朱金门后的两人,朝车夫招呼了声:“走吧。”
连榛问连谷讨了颗饴糖嚼,吞吃得太急呛咳难止,拽袖狠狠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腻汁。连谷侧目瞥看他腰间挂悬的铜青,收敛神色,只字不言。
顾不得暗里的监视,万以安匆促放下竹帘,掏出匿藏于长靴内的细柄软刃尖刀,将金纹连同皮肉一并剜去。温热的血浸透绒毯,稀疏落了车马轮辙后的白雪一地。
金纹如根深植扎进血髓、绕刻骨内,行路颠簸间万以安倒倚在软塌间,紧扼剧痛的右腕,咽下破裂的毒囊,无神的眼中闪过数道青蓝,苦苦痴笑起来。
27.玉衔疑
据古神话道,相传凡尘中人日寿尽,故去后将与世别,临由牛头马面阴员手下任意二小鬼携至碧落地府,经黑白无常链锁魂牵引,迈过鬼门关,踏进黄泉路,下九重地,自此入阴冥,仙师无回魂之能。
黄泉路旁两侧盛开见花不见叶,行时十余里,至尽头见一混水,其源出地府,雾云灰蒙缭绕,近看其水皆血,猩红臭秽难近,俗世曰忘川。
川上架座石墩古桥,名奈何。桥面铺青石,登桥台阶五格,桥分上桥、中桥、下桥三座,皆险窄湿滑,日游、夜游二神轮昼夜而守,监察世间善恶。
桥下忘川血溢,诡虫异蛇攀缠,波翻涛腾,腥风铺面。生前善者、功者等得德行庇佑可安过上桥;善恶兼掺者行过中桥,魂数最多,过与不过数掺半,素无定数;全恶者诸如佞臣、凶徒、罪囚等魂鬼过下桥,多被卷入忘川污浊而融,遭铜蛇铁狗啃噬,魂灭魄销。
若魂魄前世执念不灭,手执铜币,币圆洞方,两币红线相系,由阴差验过,可留三昼,三昼后必得过桥,不过者剥轮回夺来世。
女滞桥西,男留桥东,行桥上,左行阴右走阳。以此桥为界,断前世,始为轮回。
然凡尘逝者无数,亡魂万千,恶魂侥幸过忘川、奈何者不在少数,仍需阴差押解,遭十殿阎王悉知详判,等候发落。
得幸行过奈何桥,对岸十殿阎王鬼差镇守候魂,据前世罪责押往各殿,路途方瞧一隆起土台,号望乡台,登台远眺,可见故乡旧人。
望乡台边建搭个破木亭子,上头牌匾洒墨写着三个诡谲大字:孟婆亭。
亭内阴使唤作孟婆,为神职之称,专司抹生魂前尘旧念一职,相貌外形时刻变换,忽男忽女忽老忽少,雌雄莫辨,幻的是众生万般相,端的是人世千般苦。
每一可过忘川之魂经十殿阎王分审定罪,熬经大地狱赎过,再判入十六小地狱,刑满方转解下一殿察核。
查有无别恶,再论罪判罪,发入各殿执掌大地狱受刑,转各殿下设十六小地狱受苦。
直至满期,押至十殿轮转王处,据第二殿至第九殿报告列罪,定命过金银玉石木竹六桥,分投于三恶三善轮回六道。
孟婆神造醧忘台,位十殿六桥之外,横亘阎王殿至川畔亭。高大似广厦,占地方丈,隔廊房一百零八间,中造狭道通东方,属其治下鬼差辖管。
孟婆神成日守候亭中无歇,采世俗药、忘川水、苦世泪制似酒非酒之汤,分甘、苦、酸、辛、碱五味,曰忘魂,世人称之孟婆汤、忘忧药。
将入轮回者皆由第十殿阴差押送至醧忘台各廊房中,各鬼灌下一圆口陶碗浑浊汤水,饮多饮少不论。
汤自口入,由天灵出。饮下之魂的旧忆随汤水涤尽,淌进忘川汇做万千年不涸之流。
忘川黑红腥水,皆为众生苦怨恨仇悲怒,掺以微芥喜乐,几欲难辨。
据传鸿蒙初开后,孟婆不过三重天一介散官,道是在由天界遭了叛,尝了苦,再不肯回天,取了生魂万千思绪、三情六欲熬炼出孟婆神忘魂汤引,常同不肯饮下汤的生魂劝些人死如云散、生死不相连,莫记阴阳恩怨的陈年。
转手教手下阴差勾刀绊魂,铜管戳喉逼其吞咽或拽头撬嘴灌进,免得生魂纠缠。得闲时也喝上一两碗稠汤,偏自个的恨与苦,喝了汤也难忘。
饮下孟婆汤遗忘上一世俗生曾历一切,喜忧哀愁乐哭悲欢,前尘往事本该再无干系,三生石偏仍以神通记载着前世今生来世因果注定,为因丝果缠的有缘人留一线可觅迹。
走完奈何桥,哀求鬼差,得允登望乡台上望望最后一眼人间,瞧瞧最为思恋的地、放不下的人;若得入轮回,喝碗忘川水煮的汤,落两滴浊泪,过了册定的六桥轮回,算是去了今生,奔赴来世。
忘川河岸边焦土嵌着颗枯槁硬皮石,已有万年,传是娲皇娘娘补天后残余碎石。娲皇和泥造人,造一人累一粒沙作计。至世上人数千万万,累沙粒积碎石凝成一硕大石块,称作三命石。
娲皇将其立于西天灵河畔,观众生万相。后因此石始于天地初辟,天地灵养、日月精润,渐生灵识。后万千春秋载过,硕石直插云霄,竟有破天之意。
天赋生有两条神纹,分石为三段,吞由天,噬地和,侵阴冥。
此前,阴冥、地和、由天三域界彼此隔断,除至主大能无有可通者。然三生石破天后三界通贯,下界可擅入上天,生人得闯阴冥,因果更紊。
东庭至神见状,与娲皇协力施魄灵符封石安灾,而阴冥、地和、由天三界因果再难隔断。
恰逢姻缘神量劫中神职大损,轮回姻缘神权漏缺,东庭念及自娲皇造人之祖始,人灵似沙,积沙成石,灵沙皆聚于三命石躯内,故可感人生三世轮回,与娲皇商定,赐名此石三生,赐其三生诀。
三段石分名前世、今生、来世,由东庭至神添上一笔姻缘红线,系前世今生、延今生来世,量劫平息后丢掷于鬼门后忘川河畔,掌管三世姻缘轮回。
上述种种,到底不过人口相传的闻言,写书人笔下的撰想,确亦有阴冥实凭真据可证,亦非秘隐事。
而今阴冥大界,忘川河畔,风彻雷骤,黄泉水沸,百鬼佞乱。忘川水沸,十阎骤乱,大帝踪失,不得安宁。
此刻那唤作三生的石,因吸足阴冥灵气和忘川魂流万精,近百年才堪堪化了形,还是副幼童的稚嫩模样,一惯调皮地绕缠着忘川河畔腿脚不便的无名阴差,央他讲个可趣儿的陈事。
粉雕玉琢的幼童仰着脸,额前一抹红意耀目,殷色胜彼岸花海红艳,当真如那至神一笔姻缘红线。孩童墨黑的大眼凝满了不可置信,细柔的眉蹙着,显然全然不信男子讲的人间旧事。
“咦,阿衔你瞎扯淡,我才不是什么娲皇娘娘造人的灵石,我连这忘川焦土都闯不出,如何吞噬由天、地和与阴冥三大界。”
话落,似是想起甚生趣的乐事,顾自痴笑起来。
被唤作阿衔的男子收拢指尖微茫,微蹙眉川稍显出不解。他于阴冥司的职乃是寻迷失于彼岸花海的残魂碎魄,近些日子十川常缠扰他,央他讲些新鲜故事,今日兴起非要听地和界的众生如何道写阴冥。
他凭长年所听的说书、阅过的籍典与来往过路阴差、生魂的叙说,已然讲得委婉。人世间的生人对阴冥的惧恐源于身死和离别,臆想与渴盼则来于今生的脱苦与来世的享福,构写幻绘多是地和俗世未曾修行的凡胎所作。
地和虽凡胎数多,其诸多界域当中,如横墟、千宁、封境等分界中,些许修行高深者,生亦可入阴冥,自是知晓阴冥真貌。
众生纵使饮过孟婆汤,仍约莫知晓阴冥真貌,代代传撰,加以加章着色、臆想构思,添了些虚有的笔墨,增些趣味,也是屡见不鲜的。
那三生石所化的孩童十川倚着他的腿身,把弄着阴冥主燕显早前从人间带回的绣锦滚球,连连地摇头,对他方才讲的故事并不大起疑,只对三生石由来的那篇不信。
“娲皇娘娘想来定是位至高至强的大神,只可惜我不曾得幸见过。”十川紧紧地抱着绣着龙虎斗的滚球,拨弄着球面缀着的红流苏,抬头自顾地辩。
“我虽年幼,修为低微道行浅薄,却也知道,我十川是阿衔看护了八百年,是孟婆婆照应着,自小长在这阴冥的顽石头。”
“十川。”玉衡衔温声地唤了他一声,温静地瞧着稚童垂髫系的红绳金玲,心知稚子眷恋的心思,并不恼十川的驳辩。
他一向是阴冥阎王、阴差等恶鬼中最为温煦的,自是不会同心智浅嫩的十川计较些无端无用的对错是非,抚上他的发髻,耐性地同十川释道:“人世的话本编书总要添些虚撰的篇章,勾栏瓦舍间演的戏本更是需揽客讨赏,传言相较于实事总有些许的偏差。”
“好十川,不必在意。”
玉衡衔顺着十川的意,不言凿亦不否疑。他望着目前烂漫的幼子,心底尚存舔犊之情。
三生石坠掉入阴冥焦土归于静默,沉寂九千一百年的硕石一朝暴起,不安分地横冲直撞,撞得忘川黄泉激荡、桥亭地狱崩裂,厉鬼恶魂趁机逃散,无数低阶鬼差湮灭于重压之下。
燕显头回出殿现身见他,将硕石镇压在忘川河旁,距他不过咫尺,以彼岸花精滋护,借忘川水魂养润,又请他看护这蛮横的硕石。
亦是那日,燕显直称他为“玉衡衔”,还遣了阎罗王执掌生死簿的判官将这三字写在阴冥焦土之上。
而后这一看护便是近八百年。
十川化形当日,玉衡衔曾目睹顽石裂崩,耀茫大绽,碎石满地,一如白脂玉琢雕出的稚童蜷缩其间,如婴孩在亲母腹中之态,却非婴孩样貌,而是已有幼童三四岁的模样。
稚童的后背确有两道繁复神纹,自后颈发里蜿蜒至隐秘不见,同他额前的姻缘红一同熠熠生辉。玉衡衔替他幻化出衣裳,与孟婆商量着,为他取名为十川。
取意十劫八苦,七魄三魂,归于忘川。
在燕显那做过记,点上一盏长明灯,又同十殿阎王皆道明,轮转阴阳卷刻上名,得允才算是认了他。
阴冥鬼差阴官、冥神阎王皆各司其职,阴冥虽是死地,却繁忙的很,由天和地和的魂不断涌进,为维持地和由天生死序则,无人得闲。玉衡衔亦有不足道的微职,加之腿脚不便,难以看护顽皮的十川。
唯独孟婆神的亭子离忘川岸近些,也肯照拂十川一二,十川便由孟婆领着,帮做些取材熬水、舀汤劝饮的小事。
言罢,玉衡衔遥闻孟婆呼声,扬手袖摆,银白茫粒随起,大片如血鲜红间一袭雪纱缈烟衣拢勾纤长身姿:“快些回孟婆亭。”
“孟婆婆在寻你。”
星辰般的光粒将十川围绕包裹,轻泠地飘出几丈,落进一片殷色。十川猛地挣出,梳扎的两垂发髻散出几缕,顶着满头红瓣,气的颊面涨红,揣着怀里的绣滚球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玉衡衔身侧。
“我不回,寻我也不回。”稚子噘嘴,竟耍起无赖。
“桥上净是些苦情人,堵得奈何难行,十殿判过后又死活不肯入轮回,围得醧忘台、孟婆亭不通,非得我狠狠敲他们的脑袋。”十川恼愠地骂咧,念叨不停。
“这群死魂就知情爱,瞧见我像是凶兽见了腥肉,逮着我就要问什么前世今生,这分明是月老的活计,我怎晓得。”
滚球的红流苏缠金丝线,十川轻靠着玉衡衔,一丝丝地抽着祥云纹的金线。
“都怪那老棺材,孟婆婆瞅见那些个死心眼的魂就暗地伤神,听了他们的恩怨故事更是难过,还耽误我熬汤。”
“那些痴男怨女手里的铜币定是月老那老头给的,看那中间系的红线就晓得,我和孟婆婆顶厌烦这类魂,总哭着怨着不肯喝汤过桥投胎去。”
金丝绕缠在十指间,横纵交错杂乱,十川直率脾性顾不得细细捋开,索性揉团一丢。
“也就孟婆婆脾气好,教鬼差们灌一碗便罢,换做我,定要狠狠灌那些个魂三大碗,不,灌个十几碗。”小儿愤愤地鼓囊其玉琢般白皙的圆脸,挥舞着手中的绣球,摇头晃脑、金铃作响。
“要管着万万人的前世今生来世已是累得要瘫了,还得应付月老那老头子在现世乱牵红线欠下的旧债,想想就生气。”
那汤里,据孟婆神说,是掺了人泪、鬼魂和俗世的苦药。
“不过有些魂也着实可怜,他手里那铜钱系着的红线是断的,铜币也碎了,分明是姻缘生变,遭了负心人了。”
稚童的面色更甚六月天多变,话里也没个由头,想到何处便是何处。
“前些日子狰狞和赤发锁了只红袍鬼,说这新郎官孽事做尽,欺男霸女,成亲时被偏缘毒死,得押到二殿楚江王司掌的剥衣亭寒冰地狱里去受罚。”
“但听说俗世里的红白事都是吹吹打打,十分热闹,都很是好玩的。可惜阴冥又看不着,还得收拾烂摊子,全都怪那老头!”
双腿僵直的男子面容生的精妙,垂眼望着十川,盯得十川脊背隐隐发凉,蓦然想起阴冥主燕显曾背着玉衡衔同众鬼差、阴官和阎王道说玉衡衔心思缜密深沉,勘不透他心中思绪。
阴冥近千年前,奈何桥过、忘川河畔沙华焦土遍地间,不知何日何时,茕茕独一人静立于此,其身犹如星源银辉所铸般,美彻入骨。
“月老的铜钱红线并非唯一缘故,孽缘恨债多是自身的造化。”他抚过十川的发顶,捏取下勾挂在鬓边的殷瓣,对十川的怨怼听若未闻,“姻缘神通再广大,也无法操控三界众生的所有缘结。”
“谁能避命定,谁能控因果。”玉衡衔轻推十川发髻系缀的金铃,金珠撞壁脆跃,“孟婆婆辛苦,十川便多替孟婆婆多分担些。”
“那是自然,”十川搂住玉衡衔垂至脚踝的如瀑长发,满不在乎地嘟囔道,“倒是阿衔,你何必刁难自己,我寻思着那横墟的徐虚不赶急,阿衔先歇个几昼星不耽搁事。”
“寻残魂碎魄可是桩苦差事,也就阿衔你心软,旁的阴官好话求你,你便皆应下。”
他轻拍开十川嬉玩的小爪,将散发拢至一侧。披散的长发丝缕,遥然若瀑间水流泻而下,他自个常嫌发长繁赘,奈何阴冥无人可理,倒是颇得十川中意绕弄。
玉衡衔内觉十川小儿的话着实在理,识海内的灵息也已殆尽枯竭,姑且闭目小歇养神也好。
“阿衔莫急,把这八百里一寸寸的搜罗过去,总归会寻着,我就不信那残魂能藏哪儿去。”
“实在不成,我同孟婆婆帮你一起寻。”
十川自顾嗫嚅,恶狠狠地咬断金丝,怀臂中绣滚球滚落,只三两步跑开,捡回抱在怀里,见玉衡衔闭目不敢搅扰,放轻脚慢慢凑近,仰头凝视他好半晌才回过了神儿般,巴眨着眼说:“阿衔,我好似在哪儿见过你,不在阴冥,在旁的地界。”
自十川化形后,阴冥每昼星,玉衡衔皆闻十川道此言数次,近百年间,十川已对他说过不下千遍。
他见惯不怪,睁眼学着十川懵懂的样子眨眨眼,晓得十川话端总起的不讲由头,先前还在谈事,后又转至旁的事。玉衡衔早熟稔十川这话,抿唇莞尔着,温慈地看他,等他的下话,等他说说他的前尘
三生石灵识清开不过百年,他初来阴冥时,还不过是块枯皮硬石,石身除姻缘一笔与两道神纹,遍是生人三世缘情载记。
那日十川初化形,口无遮拦地道了秦广王的前世姻缘,玉衡衔届时生趣,也凑到那三生石前,问了几问。十殿阎王皆道他堕入阴冥前将前尘割舍得干净,再如何铭心刻骨、淡平无奇,皆随大川流水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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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全然忘却,也不怪心生稀奇,若是可当故事瞧一瞧倒也无妨,全当笑话。然灵验的三生石却在他掌心覆上的一瞬黯淡,无一字指引。
拥围硕石的鬼魂问的,无非是与已纠葛之人,或正缘在何处,赎过罪的来世可否再续前缘等疑问,三生石公允,不论喜悲幸霉,一概直言,任凭魂魄哭嚎或兴高,若是图轮回后生,做人做畜,一碗孟婆汤下肚,无人可将未卜先知之缘携入人世。
多阴德大缺,恶事做尽的,多成了奈何桥下蛇虫的口粮和焦土彼岸的养料,侥幸过桥的,早煎熬在十殿阎王的各宫地狱里受刑,不得超生,少数教阴官、十殿阎王看重,引荐补了鬼差的缺的,更遑论提尘世情缘。
偏偏三生石神力非常,鬼差阴官、阎王大帝的前世也胆敢记写,唯独对他之问无应。
或许并非无应答,而是他本就未曾有过前世。玉衡衔思及此,一双透亮的眼眸黯沉下来几分,添了些不明晦意。
“许是你三生石的特质,可测万世间的前缘,才在万千浮世间瞧见了我的前生。”他道,再度闭眼入定冥想。
“也是,我这测验三生的本事可是十殿阎王也比不得的。”十川略显自得,昂扬起头,见玉衡衔入定,乖顺地盘膝坐下。
冥想不过几息,阔放的灵息遥捉到外界生人脚踏黄泉焦土,玉衡衔立断了思绪,倏得睁眼朝望,熟悉身影晃入眼帘。
来人正是十川方谈及的寻魂不赶急的徐虚,同往常般嘴边噙抹无害的笑,生人却如阴鬼,步履稳妥地挪近。
“小十川这么说话,不怕闪了舌头?”徐虚矮身拾起滚至脚旁的绣滚球,接着道,“阴冥十殿阎王听了你这番话,怒气怕是要沸煮黄泉水忘川河。”
而后讨好似的,拿着滚球递送给十川。
小鬼头素与其交道甚少,却尤为不喜徐虚,夺过滚球进怀,飞似的奔至玉衡衔身后躲起,尖利的齿牙仍怼不饶人:“你好好一个生人,不守着你的横墟,怎个又来阴冥。”
“小心我叫冥官把你的魂打出体去,教你再回不去现世,到时有你哭的。”
“这不是有事需请人、求人办。”活了千年的徐虚未怀与一介初开灵识的小儿计较的心思,收敛戏谑眉眼与玉衡衔互瞧一眼,后者会意摇头。
“果真是不好寻。”许是已料到,徐虚未有明现遗憾不甘,不过理整衣袍递上一玉雕的册子,作上一揖,请玉衡衔再多出些气力。
“这阳卷或载了那残魂前两世的生平,我特地请轮转王自阴阳卷上拓印得来的。您细瞅瞅,看能否帮上些小忙。”
足下钻心疼痛,玉衡衔行不便也不上去客套阻拦徐虚行礼,护住身后藏着的小儿,接过玉册垂目略看向,其中名姓却被抹去,生平载的亦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心下闪过一丝怪异,也只淡淡说:“我尽力而为。”
“如此,在下明个阴冥昼星再来叨扰。”又一深揖,徐虚站直身子,仍是稳妥地踏走黄泉焦土欲离。
“你怎个如此闲,横墟的事儿你都不用管的?”十川见大着胆子探出头,见徐虚吃瘪更是来劲,一听他又得来扰人,口没得个遮拦,喉间的字眼往外迸,“阴冥与你有何干系,你倒好,跟自家人似的来去自如,还总来烦扰阿衔。”
“我家阿衔可忙着呢。”
闻此言,徐虚身形一顿停步,须臾转过身,狭长凤眼直勾勾地盯着十川的脸,敛去温笑,阴鸷的很。
不等十川反应,却转瞬化为吟笑,教十川怀疑自个眼神出岔子,浑身一颤又躲。
“十川。”玉衡衔连遮住十川尖牙利嘴,转头朝徐虚道:“小儿口无遮拦,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徐虚恍若未闻,绕行至玉衡衔身后,俯身对着十川道:“孟离娄既还活着,横墟自当归还原主。至于阴冥与我何干系,小娃娃又怎会晓得十殿阎王里的诸位,可是有我不少,大恩人呐。”
短短两句话,徐虚一字较一字重,斑驳的眼暗沉如渊,生生要将人生吞。十川听至大恩人三字已浑身止不住战栗,险些仰倒,拽着玉衡衔的衣角才免于出大丑。
“小娃娃,我告诉你,我啊……”徐虚步步逼近,面上黑云更甚。
“徐尊主,我想问个缘由,却一直未来得及,如今得机,问上一问。”玉衡衔见事不对,出言断徐虚下言,朝身后一捞将十川抱入怀中拂背连连安抚,“您究竟要寻谁,阳卷上的名姓都已抹去了,单凭一缕已干涸的灵息确实难寻。”
“若是真的这般不可为人知,我力孱才薄,难堪此大任,尊主不如直接去请轮转王和阎罗王两位阎王寻,或许更快些。”
“我也不知。”徐虚倒也不卖关子,拢了拢宽长的袖袍,直言道:“这世间,恐怕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名姓。”
“为何要寻此人的魂。”玉衡衔闻此,心下怪异感更甚。
“我原本是无所事事闲人一个,”徐虚见状,略一挑眉,直起身子收了骇人的神通,“求人寻魂,也不过是想了却一桩因果。”
玉衡衔只觉疑云遮目,拧眉又问:“是何因果。”
“世间因果说到底不过是因谁欠了谁,而要谁还了谁,起了因便定需果来结,若是诸多因果交汇成结,便为异点。”
徐虚不怪玉衡衔打断他后话,移步徘徊,续续而道:“我求你寻的便是那异点。”
“不光是我,参了这场局的众人,既都各取所需,便都欠了他。结下此番因,必得偿其果。”
“早还,晚还,都是要还的,而今不过是先由我,先开条道罢了。横墟、千宁、封境乃至现世的人都在等他,他不能再躲下去。”
“待我了却这番因果,我便不会再来。”徐虚言间,不自觉地拂过掩在宽袍长袖下的腕间,一枚由红线捆系,色沉千疮的圆铜钱币。
“眼下我受限于人,只能遮遮掩掩,说些不着边际的,其余的也不便再多说。”
十川鬼头见有玉衡衔袒护,窝在玉衡衔怀中胆子又重壮了些,高声讽道:“你个老妖魔,活了三千年也不见个有缘人,还都在等,怕是你惹了人家坏了事,了却不了因果,不得不来阴冥吧,你不妨问问我,我帮你查查你的前缘后姻?”
徐虚闻言不怒,反而眉梢柔柔含笑回道:“前缘我倒是不曾有过,好不如我去问问月老商参,到时候我也替你和你的阿衔求一段十世纠缠的好姻缘,如何?”
“呸,”谈及月老商参,十川来气地啐了一口唾沫,“谁要那负心汉乱凑的姻缘,都怪他乱给铜钱、乱牵红线,尽给阴冥添乱,当真晦气!”
“十川,莫要胡言。”玉衡衔终是阴郁下脸,颠颠怀中的十川,不轻不重地刮了两下那张无遮拦的小嘴,教训一番,“无稽之谈怎可乱语,长辈面前,又怎能这般无礼。”
玉衡衔下手知得轻重,巴掌落在嘴上不见得伤痕却疼得一时,恼的十川以为是玉衡衔心有偏袒,无端受罚,气鼓鼓地捂嘴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罢了罢了。”见状的徐虚忙挥手打圆场,“一个灵识初开的幼子,何必一般见识。”
徐虚嘴上是如此讲叨,望着玉衡衔与他持距生分的刻意,心底半分信了燕显的话。
坠入阴冥前,这缕残魂缺灵果真依照灵源所嘱,将前尘舍弃得一干二净。
28.招魂引
阴冥昼星长夜漫漫,应万籁空阒。忘川哭啸、黄泉腾沸,怨魂厉鬼嚎啕,悚身飘荡,行恶为猖,却无一可近玉衡衔身。
十殿麾下阴使鬼差押解待审幽魂往返于万里焦土,若无意行过忘川彼岸,尤是往醧忘台、孟婆亭去,领首鬼差、判官则悉与玉衡衔略颔首,以示礼尊。
寻常的判官阴使无胆造次也罢,一向凶悍、胆敢冒犯尊主孟婆神见他,亦悦色和颜,竟连阴冥尊主与十阎皆对玉衡衔恭敬和待,惹得阴冥中人不免忖揣。
阴冥中人私底下传,道玉衡衔本就如星辉月尘铸塑般,与阴冥血河、焦土格不相入,既不明来历却得诸位高权温迎敬奉,定是由天东庭贬斥下阴冥看察的大神。
于此谣传,玉衡衔常有耳闻,只确不知自身来历,亦不好多辩驳自证,唯怕愈描愈发紊,跳溺黄泉也洗不清,便由着阴冥众鬼猜忖,平日阿谀谄媚待他,他报以温然莞尔。
阴使鬼差们晓得玉衡衔虽无前尘忆,然饱读俗世典籍经集,尊主同十阎从地和界回时总捎带些凡俗之物,其中无数书册皆赠予玉衡衔,供其排解阴冥的无趣。
鬼差们常调笑玉衡衔像生前那些学堂里的书生,爱书如命,满肚的墨水。可玉衡衔与自负风雅、无病呻吟的穷酸书生和读了几本臭书遂自以为高人一等、为非作歹的渣滓不同,有学问却不拈酸,从不端着读书人的架子蔑轻农商娼伶。
十川破石化形后,玉衡衔常讲些俗世的旧事传说哄十川听。鬼差们遇上些难解的疑难便寻去忘川问,玉衡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能将深奥晦涩的文绉道理译释的浅显通俗,繁复难画的符箓阵咒几笔得解。
玉衡衔亦不因些个鬼差前世因潦倒穷困或出身贱下,故而未能读书识字而薄鄙,不怨怪流离颠沛遭逢乱世不得已落草做匪而留些粗鄙行恶的习性,固然提的问识浅粗鄙,他未曾哂嘲,悉数一视同仁,有疑即细答。
更遑论玉衡衔还曾三言两语从暴怒的阎王手底保下的数只刁滑小鬼,经其教劝,而今皆已晋为统领一部的冥官与率万鬼千凶的噩煞活无常。
此后,玉衡衔除担寻溅落忘川的残魂片魄一职外,更掌教授阴差鬼使识字明理、知规懂矩等教化事宜。阴使鬼差无一不敬之尊之。
故阴冥诸众皆道,忘川河畔的玉衡衔,乃是全阴冥最最温煦和善的司掌冥官。生得姿容昳丽、腹蕴有诗书,寻魂术法亦了得,哄得了顽劣的十川,劝得住、教得了阴差鬼使,也镇得住判官十阎。
除罢那双困受钉刑而难行的腿脚,当真是如白璧至善的造物,亦不过微瑕。
早年徐虚道行不及,历艰经辛闯进阴冥已狼狈满身,每每隔岸遥望,玄天阴蔽下万里沙华红艳,唯一道清皎。
玉衡衔或不知,徐虚掌控横墟、得修成大道之能后入阴冥,常幻作迷途生魂与他搭话,与他算是旧识。
自是清晓玉衡衔脾性和温谦忱,于阴冥界之声望堪胜十阎,身拥无极妙法,唯受双足钉地如根扎土难行之扰,方才生出以解困之法做换,试探这千年前堕入阴冥的残魂缺灵一遭。
道所谓召引残魂之职,生前留残的灵息一抹,轮转王处拓印来的生平载书一卷,皆不过应阴冥尊主圣令,十殿阎王默允,令耳目遮掩,得些事宜消遣光阴。
若玉衡衔当真能凭寥寥几物召得阴冥所求,十阎亦乐得坐享其功。至于钉足之刑,亦为秘阵凝寸所致,阴冥无人可解,徐虚确亦无法可破。
不过一场,寻不见、解无法的骗局。
瞒谎有大罪。
徐虚笑对玉衡衔,眼瞅着那打通由天、地和、阴冥的顽石头缩躲在玉衡衔身后,他竟生出缱绻难言的奢望,不经意触及他周遭莹茫,油然生愧。
他想着,那纯白的衣袂若能为他佑拂片刻,死堕后再轮受十殿阎王、大小地狱酷刑几番也情愿。
昔日旧年,与玉衡衔初见时,徐虚不过是只混血杂毛的小妖,幸得小机缘得苟活百岁,莫名掺和进十阎的算计,丢了肉身失了来历,被扣在阴冥受十殿地狱轮罚不得出。
地狱内轮转百年,施加于生魂的惨刑更甚于剥心车裂,无数生魂碎散湮灭,化作魂幡中浴血厉鬼,失了灵智、不得超生。他几番欲要自戮,却被监看的鬼差拦下。
迷蒙间始终记得关押无数小妖、小魔生魂的铁笼车行过忘川岸,碾死无数彼岸殷花,教玉衡衔出言拦下。
仅是如风拂掠花叶的温淡,令手持利鞭、穷凶恶极的鬼差乖顺听命,不敢在玉衡衔面前鞭笞生魂。镂刻煞兽的车头打转拐向,稳当地停在玉衡衔三尺外处,生怕脏了他的皎白。
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徐虚瑟缩在笼中逼仄一角,无胆量抬眼盯看他,却受诱引,得来匆匆一眼。
玉衡衔貌容清雅,长眉青黛下敛着双慈悲目,身披白衣、臂系银铃,行动似风摇,清灵作响。皎皎如月、风华摄魂,唯独唇红的妖异,好似饮沾忘川的血水,又好似染上彼岸的殷色。
“奉阴冥尊主的令,承十殿阎王的恩,且留他一命。”如玉凝霜的纤细无端一指,那双永无悲喜的灰瞳色如暮云,与徐虚正对。
他记着这句话,记着玉衡衔,既幸得恩令,一心想活。
甘受铁锥打、火烧舌,忍则顶开额、拔舌穿腮之刑,受抽肠冽胸、油釜滚烹之惩,遭煽火焚烧,烫烬心肝之罪。
身陷不灭狱火烧灼,复堕极寒广原,受尽如刀冷风割身碎肉,蜂蝎、毒蛇噬咬,骡踏猫嚼、狗啃鸦啄,钢针穿百骸四肢而过。
短暂不过百年,徐虚于十殿阎王的瞩目下爬出九殿平等王司掌的紫赤.毒蛇钻孔小地狱,阎罗判官将他拽起,宣告他的苟活。
若非十殿阎王有意磋磨,他恐早在二殿楚江王的寒冰小地狱中因三魂消磨殆尽,伤重不治而魂灭。
他赤.裸着,地狱的非人折磨令他五感不敏,知觉麻木,如一块死肉瘫倒在冰冷的瓷台,被高座明台的十殿阎王谛视。后被丢掷在殿堂净土之外,任由他徘徊辗转。
生魂予阴冥界内,一如生人在由天地和现世,五感知觉无异,伤痛流血照常。
彼时徐虚修行微浅,双足难抵焦土烧灼而溃腐,遍身血污脏秽,流脓烂疮无一块好肉,衣裳也在大小地狱的裂割撕扯、烹烫炙烤中化作无物。
泥浆沤烂躯身,坚石磨平脚掌,入目尽是黑土白骨,他难以撑身站立,几至双膝抹地,挪一寸地抹一寸血,朝着玉衡衔所在匍匐爬去。
栽入遍地如血殷红时,阴冥巧逢昼星初始。他拧着一口余气不肯咽,吃力地翻过身,仰面望着阴冥黑漆长夜,阴幕沉沉,不见一点星子。
不免令他回想儿时荒原密林中恣意驰奔,与姊妹兄弟捕猎山灵鹿,分血肉食骨髓,溪泉边饮水嬉闹。深夜仰躺山丘,遥望星河转,群峦间吹过的凉风怡人,待曙天将至,惬数落星几颗。
像旖梦被撞破,一滴血如落星,坠入他的眼。
他瞪着染血的双目,在灼热焦土上缓慢地爬,任花茎的尖刺扎进他的血肉,生根抽芽汲血吸髓,沉陷花海百余年。
他不管不顾地想,要爬到玉衡衔的身边去,魂飞魄散也要见他一面,却被挡在众鬼差阴使外。
那日阴冥返归清算漏缺,补空的新批阴使鬼差正于忘川水畔听话聆训。
玉衡衔折枝作笔,于焦土书字授理。挨了教训的小鬼们性直兴高,挨山塞海地围着他。徐虚扒着那些新任鬼差的腿脚,掌心的血沾脏上一任旧差的靴袍,招来一顿暗中的踢打。
难以翻越的高墙倒塌,罩笼他的重压顷散,半梦半醒间他自觉身轻如草萍,骇浪平息流转至一塘温宁春水,得以安眠。
原是玉衡衔施法拨开围堵的鬼墙,见遍体血伤的魂体执拗地朝他爬来,一道术法引来一阵柔风,借花海枝叶将几近昏死的徐虚渡至身旁。
未道些无用的劝慰,将踢踹他的鬼差罚到水牢中受苦,不嫌脏污,任徐虚双手血污攀上衣袂。
他如愿匍匐在玉衡衔的身侧,静听玉衡衔讲那些人族的道理。
他道世人皆知,人死为鬼,鬼显七魄三魂。世人凡胎肉眼,目不识三七魂魄,然亦有绘说。
黄老道中三魂分天魂胎光、地魂爽灵、人魂幽精,七魄曰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气,四魄力,五魄中枢,六魄精,七魄英。
掌人世时喜、怒、哀、惧、爱、恶、欲,分列名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医道中七魄又主精神、气及心、胃、肾、肠,胆、肝、肺。
七魄随尸身烂腐而散溃,天魂归天路,地魂游地府,人魂徘徊寿域。而今由天封路,人魂不得游荡地和,三魂皆有阴冥收归。
阴冥鬼多,而世传鬼死为魙,魙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而无形。
鬼之畏魙,犹人之畏鬼也。
不论生人或死魂,惨死过一回需要尤为惜命。
他听闻,偶有满怀死志者,投入黄泉赴死再不见影踪。虽心生疑虑,阴冥常年无鬼胆敢试死化魙,恐无命可活,亦惧传言非真。
此为玉衡衔教化不服驯、不听命的鬼差阴使的第一说。
对旁的鬼差阴使,是要他们分的清三魂,道的明爱恨。对徐虚,是要他记得仇怨,等着害人的报应。
因得十阎恩赐,做了阴冥鬼差勾魂百八十年;后阴胎塑躯,复生在世,篡夺横墟尊主之位八百载。
·
“十川,你个小猢狲,到处给玉掌司惹祸,还不赶紧的回亭里来干活!”
化容拟姿如彪壮大汉的孟婆神气势汹汹地飘至,震得焦土颤动不止,拧眉向玉衡衔道过谢,瞥见灵息阴沉如阴鬼般的徐虚,怒目圆睁瞪他一眼,转头佯装恶狠,要拎十川回亭。
“再不听话,就将你丢到醧忘台的廊房给那些魂灌汤药去。”
“阿衔救我!”十川惊叫一声,欲要躲闪却不及孟婆神迅捷,回过神来已被逮住,连忙蓄起满眼晶莹,哀求道:
“阿衔阿衔,好阿衔,帮帮我。”
玉衡衔闻言掩面轻笑,问过孟婆神醧忘台近况,再与过路的鬼差寒暄一二句,对十川的求救视若无睹,反倒同孟婆神和十川挥手作别。
“好好干。”
徐虚不懑孟婆突来的恶意,谦逊知礼地恭送孟婆神回亭台,再与玉衡衔嘱过三两句寻魂的事宜,笑谈两句,本告辞欲走,正巧迎面逢上一殿秦广王蒋绪与十殿轮转王薛雪素相伴漫步忘川。
刻骨的惧怖教徐虚遍体生寒,妖兽化的珀金竖瞳紧缩,垂隐在袍下的手攥拳微颤。
冥火明灭,黄泉水沸,尊主死生不知,十阎则各怀鬼胎。玉衡衔察觉徐虚异样,却见徐虚强颜苦撑,四目相对笑看,会意后皆不言语。
玉衡衔平素闲来无事,托上地和俗世勾魂的鬼差阴官带回些书册典籍、戏曲话本、禁书野史,又得尊主与十殿阎王馈赠,司教化职,在阴冥算得上博闻强识。
十殿阎王非如俗世画册说文里传闻,生的獠牙青面、骇魂慑魄,反倒皆生得各有姿貌。
行在前头的十殿轮转王薛,字雪素,名不明,貌姿秀雅,容若桃杏貌华美,行如孤鹤姿悠雅,处事待人雪霜寒凉之态,唇红眉细,莹润胜脂玉。
鬼绸华袍加身,边镶烫形如如意轮转盘纹,腰系玉带,侧悬一难名凶兽玉坠,隐隐散发黑红。墨发随意盘起,玉簪宝冠镂雕三头恶兽腾啸之状,衬得其眉间墨纹透着血色,俞加幽暗。
与薛雪素一瞧便与阴冥魂鬼脱不了干系的装扮不同,一殿秦广王蒋绪常着衣浅淡,面容与生人无异,皮囊绝好,文雅秀逸,待人以礼,据传生前本就是位世家出身的谦谦公子。
然阴冥全境皆知,轮转王薛雪素生前遭逢大难,乃是堕入阴冥的末尾阴鬼,曾轮经地狱不灭,斩十阎而代之。
凡撰地府志有载,下方天尊化冥府十殿、五华威灵真君轮转大王,神居肃英官,凡世旧历四月十七日神诞辰,专司各殿解到各类鬼魂,分别善恶,发往六界七域投生。
鬼魂按其善恶、罪福多寡,过金桥、银桥、玉桥、石桥、木板等奈何桥去投生轮回。
有作孽极恶之鬼,着令更变卵胎湿化,朝生暮死,罪满之后,再复人生,投胎蛮夷之地。
掌畜牲道、人道、仙道等万道宗理。凡发往投生者,捕逮逃魂者,先令押交孟婆神,酴忘台下,再灌饮迷汤,使其忘尽前生,再行投生事。
男女雌雄寿夭,富贵贫贱顺遂与否,需逐名详细开载,按投生明目,每半阴冥昼星,汇知第一殿秦广王蒋绪注册毕,即送酆都城,再细分其寿命长短,定罪福的变换。
如若恶鬼出离地狱之后,复踏奈何桥,随业流转,或苦、或乐,或沦为畜生、饿鬼,或幸得人身,尽是无量无边的苦痛轮回,永无了生脱死之日。
而造作善业之人,生时得天敬仰,死后生魂则得转轮王尊敬,应投生积善之家或富贵之府。
十王告简有曰:化而为下方真皇洞神天尊,位尊幽都,名尊十帝,执掌罗丰之府,权衡宪法之严,有生有死,两分而入之机,无党无偏,三等幽冥之拷,他时所造,此际何逃。
诸如此相关十殿、判官等司职的载写,俗世写撰与阴冥实情并无过甚出入,然对阴冥十阎的秉性则多为臆想杜撰。
生前身后诸事苦难,确将轮转王的脾性锻磨得阴狠绝厉,内里实则慈心不改,爱恨倒分明。侥幸溜过忘川奈何桥的阴鬼,得罪他反而能得个堕道轮回的痛快。
反观秦广王蒋绪虽平日噙笑和温,民间传说最是大量宽宏,戏文里恕饶无数作恶鬼,实则最恨为非作歹、作威作福的罪魂恶魄。游荡阴冥、俗世的漏网之魂由阴官逮归于阴冥后,定会先落在他手里,熬不过百道苦刑,挨不到第二殿楚江王的八寒地狱。
故十殿阎王中位列一殿,盛传笑面毒心,生性睚眦必报。
地府志确载,东方天尊化冥府一殿秦广大王,神居玄冥宫,旧历二月初一日诞辰,与十殿轮转王私下交往甚密,专司人间夭寿生死,统管幽冥吉凶,执掌生死阳卷。
化而为东方玉宝皇上天尊,位列震宫,尊居卯位,执掌风雷地狱,权衡霹雳之威,行善者作于青篇,作恶者标于黑簿,考察无私。
辨善人则寿终,接引超升或可入神仙、灵精道。
功过两半者,送交第十殿轮转发放,投入世间,回原之道,男转女,女转男,雄为雌,雌为雄。
阳卷辨恶多善少者,押赴殿右高台,名曰孽镜台,令之一望,照见在世之心好坏,作恶多端者批解第二殿楚江王,转过各殿阎王宫,发狱受苦。
侥幸过忘川奈何的恶鬼,常往秦广王殿去,机敏些得探得实情,便向薛雪素长居的幽都神居肃英宫逃,悉数半途遭蒋绪麾下阴官、鬼差截杀。
道若于孽镜台供认不讳,罚过几重地狱,尚还有转世来生;若有逃魂胆敢搅扰十殿阎王清居,应一殿阎王死令,无需押解至五殿阎罗王四大判官处定罪问责,阴官捕魂锁链之下,均就地灭杀,湮其轮回道。
故今二者一路自顾谈笑,路遇常有鬼官、阴魂,见之避躲不及。
行至玉衡衔跟前,薛雪素似目不见徐虚,只同玉衡衔嘘寒问暖一番,许是听了鬼差的传言,瞅着徐虚笑道:“我听闻,这妖人近些时日可是常来烦扰你,要不要我帮你将他打出去。”
玉衡衔闻言,见徐虚面色无异,笑着道过谢,直言:“无需烦扰您亲自动手。”
蒋绪倒是与徐虚相看示意,温笑不减,上前轻捏薛雪素小指,朝玉衡衔颔首。薛雪素蹙眉挪步,待蒋绪凑近,耳语几句,换来薛雪素扭头轻嗤。
“在下有些要事需与二位阎王相商,先行告辞。”徐虚登时会意,故作镇静,敛笑作揖。
“也好。”
言罢,徐虚朝二位阎王走去,似极为熟稔地寒暄几番,相伴着跨过奈何。
阴冥的浊气沉积,近千年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挥散指尖灼魂焚灵的青焰,玉衡衔不再看那虚与委蛇相做戏看的三人,长吁一口,眼角缀红,目光沉沉。
忘川焦土千年久,他果真是有些累了。
蓝光烁烁,诞临原始幽渊的无冥之火兀自燃烧。
他并不蠢傻,清晓横墟、阴冥费力图谋,一群心城府深沉、心思难以窥测的狡者凑堆,定非寻一缕残魂回报因果这般简单。
他自知来历不明,从前事无一记起,更无所信赖,不知燕显和十殿阎王在其中掺和几何,不知阴冥与横墟其间的干系,只知自保已是万难,祈份恩情足够苟活便可。
若能解钉足难行之困,更是再好不过。旁人行路奔走不过常事,于他竟成奢望。
故而眼下,于他而言,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
术法牵引,指尖的灼烫骤然升腾,曲直变换至结印,榨取万里焦土、忘川长河灵息,鬼哭魂嚎、光华四起。
“阵启。”
以光华为央位,玉衡衔合掌相击,脚下阵印纵横,扩延覆盖阴冥万千里焦土。
甫过忘川的蒋绪、薛雪素与徐虚三人脚步一顿,即止步回望。
“魂引。”
萦绕衣裳的缚咒银铃受劲风掀动摇曳,圆珠薄璧撞击清脆,劲风袭花瓣落,落缀青丝。
艳红的彼岸花丝漫漫,中心一点如辉似茫,不远处蛇虫恶哮、坏魂叫嚎声随忘川流淌而逝,奈何桥上蓦然静默无声。
万千载不见明色的阴冥,遥遥万里皆由光华覆着。
涌入阴冥的生魂、守镇奈何的阴使鬼差、诸殿判官或驻足或置下玉简,悉数寂声无言,不谋而同地望向玉衡衔所立之处。
幸奉尊主懿旨,得承十阎王令。
玉衡衔睁开微合的双眸,银灰眼瞳华光烁闪,倒映不出阴冥一物。
“来归入窍,三关蕴根。”
相合双手,拍击三声。清脆的击掌声与手腕上的银铃清响重叠相应,飘覆阴冥全界诸鬼众。
千年寻魂间,玉衡衔以术法为刀刃,以灵息为笔墨,于阴冥大地刻画下一道召魂巨阵。阵眼虽仍不完善全整,玉衡衔却冥中有感,是时启阵。
指尖流泻出丝缕如缚般的青蓝焰,缠困枯涸的灵息窜行于焦土大地。远触至玄同深处,一股灵息冲袭,大阵竟几欲被夺,玉衡衔顿觉心神混沌难宁,启念咒法。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待阴翳隐痛略略褪去,玉衡衔方才缓过劲,咽下涌喉的腥锈,续而温声道:“夙愿陈梦,生魂速醒。”
玉衡衔刻意放柔嗓音,驱掉平日言语里的疏漠冷冰,摹仿着平日里哄着小十川枕着他入眠的温软之音。像唤醒沉陷噩梦的幼岁痴儿,牵引迷途的无知懵懂魂灵,他不自觉的,愈发放低、放柔了嗓音。
唯因他指尖触及那抹残魂的一霎,只觉无端的悲恸哀凉,想着此人生前身后想必皆是咽了无端的苦,挨了极端的痛。
目之所及处的彼岸花须臾凋落枯烂,一道灵光炸开。一瞬刹,大片耀眼明亮如滔天炬火的炽红燎原,烧灼阴冥灰黯天地边际。
蒋绪与薛雪素再无心理睬徐虚,令其返归横墟,即携手瞬挪至十殿肃英宫醧忘台内。其余八殿阎王已然赶到,各嘱咐所辖冥官判官、阴使鬼差镇守监看地狱内、廊房中各待投生魂,由死有分、活无常勾回趁势作乱的恶鬼。
以醧忘台为央,传令阴冥全界,奉尊主懿旨,承十阎王令,暂歇大小地狱刑术,断阻奈何通路,锁醧忘台、封六桥通路,暂断阴冥轮回六道,传命阴冥全界,不可惊扰,违者灭杀。
一霎时,无数阴鬼破囚而出,受诱般流涎嘶吼,朝玉衡衔大阵所在袭涌而去。十殿阎王神通随即显现,金光大绽,层叠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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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护住忘川花海。
撕心地嚎啕与令人悚然的鬼哭中,孟婆神紧紧抱箍住哭闹着要去寻玉衡衔的十川,忧心忡忡地望着那奇诡的大阵,悲叹不已。
这一应,来的过早了些。
玉衡衔身处大阵与外隔绝,未尝察觉阵外纷乱,只敏锐地从那道光中识辨出那并非一道残破微渺的生魂,而是一道分明极其微弱,然与十殿阎王乃至阴冥尊主相较,皆更为强悍、淳厚的灵息。
古典旧籍载记有言,天成灵生孕自后土皇天,不受天运之缚,不应天地之鸣,乃最初古神,天灵造物,初生不过百数,或托生于垒石,或寄存于水溪,均不相同。
而后分由天、地和、阴冥三界,各族始祖现世,纷争战火不休,封神伊始,直至第一量劫。
第一量劫中,各族获封大神几近覆灭,传承凋敝,天成灵灭绝十之有九,仅余十数。后万物生息再盛,天骄各辟修道法,没落而再兴,兴而周复衰,明争暗夺间再迎量劫。
仅余的十数天成灵亦为保三界生灵不尽数湮绝,悉数陨落于上一初元量劫。
据传天成灵间衍诞生息艰难,纯血难活,而身具天成灵血脉者,血脉若较粹纯,幼时则病孱易夭折。
好在古来各族为利频频联姻通婚,虽因此血息灵脉稀薄,远逊于天成纯灵,然倘若身强体健,却也为一代天赋奇才。
但在万千年的绵延中,灵脉早已稀释几近不存,偶有几人血纯返祖,多数身弱体孱,不等展露头角,或因先天不足或遭敌家暗杀,活不过及笄加冠之岁便凄然殒命,少有长成而就大事者。
古世有几大悍强世家得大能点拨,得了秘法保下数位返祖子,成就天骄,修成大道,扬其门楣万年有余,下族莫敢生忤逆之心。然衰落不可避,待大能身死、积怨久矣,到底难逃高门破落、血脉遭屠的恶果。
现世唯有北翟皇室不知受何人引道,自开朝帝皇始,以秘法辨出血纯较高的他族后裔,暗中围猎抓捕,豢养驯教于后廷密室,安以权臣国戚之名,长成后挑拣出血脉灵息纯净者,令皇族儿女择选成婚、诞孕子嗣。
登基继位者亦皆为同代皇子、帝姬中脉血较纯者,若是宗室子弟中意外诞生较纯血脉,自襁褓则入宗牒,作帝皇子女同养于宫闱内,亦称皇嗣。
北翟历代帝皇皆励精图治,于庙堂朝臣与家国百姓而言表象是盛世不衰。除两百余年前因修行者插手险断国祚,与数位行事怪异、私德荒唐的帝皇外,北翟确算是史官笔下经久褒扬的俗世国朝。
玉衡衔不禁浮现十足的正色,平稳灵息,静心稳持足下覆地万里的大阵运转。
“何人,扰我?”清灵而隐隐不耐的声音远远传至,似是教他扰了一场清梦。
玉衡衔不知为何,素日寂波无澜的心神晃动得厉害,本想好生解释一番,不想血滚至喉,咬牙竭力仅道出三字。
“玉衡衔。”
万里大阵蓦然溃散,他突受反噬,扼喉呕出一口血,若非双腿如钉僵直,目蒙灰雾,捂着心口,险些栽倒。
“玉衡衔?”散发浅浅莹光的一团薄雾渐渐漂浮至玉衡衔面前,幻化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沉默半晌,那雾气般虚渺的人儿向玉衡衔伸出了手。
天成灵似是对他心下生疑,明晰地瞧见玉衡衔脚下寸寸裂崩消散的大阵灵纹,踌躇片刻,一指点定在玉衡衔眉心,分传了道灵息。
彼时,明赫正身于却非北殿内枯坐,以修补躯身伤损,思虑寒窟下两具本该成灰的遗骸,有意晾着殿外不眠不休苦候的褚清衍。
褚清衍既打定主意要认错,要在外候着求他谅解,明赫如一贯体贴地遂了他意。便是此时,明赫复感灵息受大阵牵引而动。
识内暴乱躁动的灵息受慰静息,玉衡衔看着指尖温热的血略怔,迟缓地抹去面庞血污,见大阵崩溃顿感遗憾,意识清明后却感天成灵息尚在,又生庆幸。
面对这传闻中的天成灵物,他的灵海灵识皆感熟悉,竟全然不受控,心如火焚般道出自身名号。
即便这玉衡衔的名号同他这人和一身术法一般,来历不明,于三生石、生死簿上查无可查。
“鄙下受人所托,依这一缕干涸的灵息与这拓本所记,觅一缕迷失于忘川河畔的残魂。应是阵法不精,召魂时出了差错,本无意搅扰您,烦请您见谅。”玉衡衔召回那道游离的枯竭灵息,取出徐虚给予的拓本玉简为证,不敢掺半点虚假。
明赫瞧着他掌心浮飘的一寸枯灵与字里行间处处遮掩的玉简,指尖一点,将那拓本纳入手中。
随天成灵识趋醒,天承诸法重入觉窍,诸多术法回悟,灵识内亦时常受外力牵引,明赫早感似是有异界中人刻意在召寻他的灵息。
昔日唤召、牵引并无了然道轨,明赫可察但无法互感,他纵然施法回踪,常因对方灵息过孱,更因地和与他界巨壑难渡而断。
明赫幽幽地盯看玉衡衔,扬手将灵息挥散。
方才见此人面目五官不清,如辉光铸塑,听其自语,竟道是玉衡衔,本意为不过字音巧合相类。待目前清明,才见玉衡衔三字,笔锋顿挫如镌刻写于焦土大地。
此地万里焦土、赤红花海,阴鬼遍地,当是阴冥。
他未曾想传闻中教养抚育褚清衍的仙师而今身困阴冥鬼界,亦无法辨其真伪,暂且留了一道灵息在这陌人识海内,无需亲身入阴冥,无需召灵大阵,亦可稳玉衡衔心神,与玉衡衔传意。
自降世南阕三载入质北翟,千宁设布于这具凡躯的禁锢封印日益薄弱,明赫曾有意剥出一道灵息化身外置,飘游于各处,玉衡衔所得这道灵息应是多年前化身在外时的无意残留。
不知被谁搜罗去,竟到了阴冥。
既如此,钻存于玉衡衔识海内的一道灵息亦可为明赫自地和千宁境探入阴冥之径,倒也算收获。
许是将他当做困溺于虚妄的残魂,明赫在狭隙里望着玉衡衔如星辉筑就的躯身和面容渐渐清明,目移至其如木根扎的双足,心底疑虑不减。
生魂拥挤,阴鬼作祟,本该繁忙的阴冥界竟生生停歇。
“你在阴冥可照过镜。”明赫道些怪话,却朝醧忘台遥遥投去了一瞥。
应阵因无灵力续撑而彻底消散,玉衡衔耳边独剩风扫花枝的沙沙声,犹如低语切切。
“未曾。”玉衡衔拭净嘴角残余的血渍,不解其所言之意,“众鬼皆道,近千年前我忽然现身于这阴冥万里焦土,不明身世,不知来路。”
“双足受钉刑,无法挪动分毫。”
玉衡衔自睁眼一刻便置身阴冥忘川河畔,腿不能动、足不能行,孟婆十川等倒常道他姿绝容盛,具体是何模样他真未曾留意。
何况阴冥少有人间物,忘川流水腥血粘稠,源头似虹彩渺幻,难作镜自照。
“你既是玉衡衔,又怎会不知来路。”明赫似是听了甚趣言,粲然笑道。
“你可还记得褚清衍,他如今已是千宁的至尊,剑法、术法倒还算练得精妙,偏偏这布阵之法、召魂之术同你一般粗浅不精。”
明赫不止数次痛批褚清衍阵法修得稀烂,当年阵错法误,引魂入体招了他这个意料外的大纰漏,前些时日破阵也靠硬闯。本以为是因其师玉衡衔仙去过早,褚清衍纵有天赋绝材也难自修阵法精妙,且千宁诸多阵道传承断绝已久。
哪知褚清衍并非未学成玉衡衔授教的阵术,反倒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师徒二人这布阵的手法别无二致。师尊不知何处得来的缺错大阵,徒弟顽固死板,残缺、漏错一处不改,如出一辙的描摹。
不愧是名师,果真出高徒。
可笑的是,就这破阵他竟还应召两回。
兀自哂笑,明赫于殿中睁眼,透过薄翼般的琉璃窗望了眼仍守在殿外的褚清衍与一柄哀恸闹腾的渊渟剑。
“你仙去得太早,授了他修炼道法,传了他仙家秘术,却忘了教他如何斡旋势力、窥量人心,他跌撞摸索了近千年,仍不得其中要领,现下竟走上了勾结外境、屠戮异己的偏路。”
“而今,还需我教训一顿,再从头教起。”
嗓音遥遥,于玉衡衔识海内接连乍然响彻。
似还带些少年的清稚,初见却如故人相识,故作轻松地调笑他和另一位唤作褚清衍之人,平静地试探道些勾结、屠戮等令人震悚的恶徒行事,却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疲惫心死。
召阵寂灭而灵息仍在,玉衡衔才觉耳边沉静得可怖。
无缘由的,听明赫道及从前,玉衡衔心下更感到隐隐的愧怍和不安,编不出谎来,只好实言回道:
“我前尘尽断,并无从前的记忆,不曾记得阁下口中的千宁境和褚清衍。”
“阴冥中人唤我玉衡衔,我自觉无名,便应下用以自称。玉衡衔一名,许是我冒用了。”
“如若确是,我实非有意,实在抱歉。”
风清而过,吹掀片片嫣姹的彼岸红花。
良久的无言中,灵息迷蒙的轮廓清晰了些,玉衡衔无法躲避灵息凑近,依稀辨出那双剔透的浅玄青的眼。
“如此说来,竟是我唐突。”
四目相对间,明赫思虑寒窟冰棺中两具身,念及先前造锻司绝匠张蔺投诚平秋之策,顿生出主意。
奈何六桥拥堵,轮回道不通,地狱罚刑暂歇,明赫睨了眼十阎齐展的神通,不动声色地凝了道灵息,斩灭了钻隙凑近花海大阵的癫鬼。
“十殿阎王,万众阴官,当真是大阵仗。”
不知是为防灵铸镇躯脱逃,还是为滞困天灵留于阴冥。
灵识遭噬的玉衡衔痴怔良久,恍若未觉。
“罢了,你我不妨做一笔交易。”
明赫转而望向玉衡衔,展颜温笑道:“我为你解钉足之刑,你替我取一瓶忘川精水,集一盏彼岸花液,如何?”
29.圣善人
白粟飘落眼睫,凉意沁肤激人,平秋苍括峰高仍飘雪。
仲夏寒天竟料峭,四野闻悲风。
横天的漆黑沉压在高塔之上,玄金链上挂悬的无数祭魂幡迎风掣曳,如生灵般蠕动翻滚的符文躁动。
渐落的盈白雪飘在发梢、肩头,明赫抬手撤出一道启阵的咒符,望着张定襄那双本该生有可窥内里真实的珀色灵瞳,而今真瞳被剜、空余窟窿的双目,踏进堪过膝的积雪里。
融雪侵寒,狂风化物,造化弄人,凛冽彻骨。
再见天日的张定襄推拒张蔺贴身搀扶,赤足在雪中蹒跚慢行,追着明赫未走出几步,跌倒在雪地里,怔痴地呓喃。
“如此亏欠,如此抱憾……”
少年意气,天骄傲才、绝纵之姿,偏为应劫难、遭逢大灾,昔日故事旧物,知己、挚友,待他再见天日时,皆不复。唯余残躯衰体,生前光耀、死后恶名,人间的诱利、亏钱,憾仇恩怨,皆随抔灰扬飞,与他毫无干系。
“如何能甘心。”
张蔺见此紧随,忙跪倒在张定襄身侧,意图将张定襄扶起,却受其身周护障所阻,难以近身。
白榆银硕,封山霜冻不流云。
明赫闻厚雪坠物声,转身瞥了眼堕身雪中衣衫单薄的张定襄,见其失神乱语间竟不自觉运转灵息施展障术,两指微搭破了那薄障,自锁囊选出一段深色布帛,纹案似符紊而不杂。
明赫将成匹是布缎撕作条带状,蹲身凑近,替张定襄缠目拢发,遮去颈上狰狞长痕。
缎帛原是于六吾城购置的寻常布匹,归山后施刻以符咒术法,倒已成有疗愈、匿隐、困缠和醒神的炼器。明赫本意欲按平秋众人所喜的形制花样,寻山城下的剪裁匠人裁制些薄厚的四季成衣,分赠予平秋山门内人,谁知耽搁到今日,布帛累堆成山,成衣未曾得一件。
寒窟内长年不见天光,张定襄灵台被封数百年,识念受损,躯身枯朽,初入现世实难见点光,灵兽毛羽所织的布帛加以术法篆刻,正好用以缠目暂隔天光,绕颈稍缓皮肉之痛。
“送你。”指尖抚过他颈间血痕,泛起丝丝温意。
自张定襄复醒出寒窟一路,褚清衍默声寡语,静立在明赫身后九尺外。他只以神念控剑,令渊渟浮飘在侧,青蓝的微荧亮茫蕴着一丝愈力,外散涵裹明赫,滋血润骨,望他好受些。
苍茫皑皑映得浅玄青的瞳眸骤黯,褚清衍清晓,明赫不知从何得来阴冥独有圣物,纵使此遭复生张定襄面表无虞,实则抵咒化怨受万恶反噬,伤得极重。
许是经久胜过摧心剖肝的灵缚病侵和为续其寿的缝筋织脉,令明赫极耐痛疼,竟生生苦熬着。
如他曾言,不单是这个世道,从前、往后,天运掌控的弈局之中,任何所求都要付出代价。
术法佩剑,皆为他褚清衍所有,明赫既不直言拒绝,如何用,对谁用,他理之当然。
倏然,明赫猛地扼住张定襄的臂腕,夺下他手中百辟刃,施法定其身,防止张定襄受噩魇诱引而再度自刎,教张蔺搭手将人扶起。
张蔺钝迟霎刻,才觉大骇,拱手诚心再道谢:“多谢山主,张蔺感激不尽。”
方才一瞬,张定襄受百辟咒念惑蛊,竟意图再度就刃自刎,自散灵识。
“他受咒念所摄,带去杏林养些时日便会无碍。”
以身魂缚困百辟万鬼灵咒数百年,张定襄的百骸早已遭咒念侵透,而今即便灵咒被明赫强行解化,仍极易受百辟余咒所摄,识海不宁,必然重蹈当年身死覆辙。
呼吸困窒的张定襄勉强喘过气,雪晶融开的湿意洇湿他薄裳,凌寒依旧刺骨。他颤手触了触脖颈间绕缠的布缎,后知他灵识混沌一霎竟要自戮,嗓音喑哑朝明赫道了句谢。
张定襄自知无能控束百辟,虚虚撑着张蔺臂膀,捂堵犹将溢血的心口破洞,面发冷白如纸恳求道:“烦请山主将百辟收于平秋山内,以免灵咒再度失控,祸及千宁各宗乃至俗世。”
分镇五行的朴古高塔大半截已湮藏进遮天的漆黑中,密密麻麻的白符似感有囚逃窟,试图挣离锁链朝张定襄扑来。
他不徐不疾拂去落雪,递出一片惓惓之忱。
金铁撞击的啸鸣声宛若魍魉嚎啕,明赫恍若未闻,淡漠地觑看张定襄那副不知是真心实意,抑或是道貌岸然的伪面,转身执握飘在不远虚空的渊渟剑,朝黑漆斩去,撕开漫天幽黑中一道银痕。
纯粹灵息随银痕撕裂逸散,荡开阵阵,为悍力所威慑的大阵翁然封闭,五塔、白幡、魂旗顷刻不见,阵眼销匿,苍括峰顶飘雪如初。
千宁境万宗千门中凡稍有底资,宗门内皆有专修炼器锻兵之处。近千年间逢造锻司势微,无数宗门兴衰盛落,不乏试探其底细、并吞其道法、底蕴者,也不过是张定襄横空出世,又以灵识、身骨做换,替造锻司续了百年的命脉。
造锻司空有张定襄以命换来的古战神兵,却无破咒控器之法,若非褚清衍守约暗中相护,凭着几把磨命耗神的烂铁破铜,造锻司早如失了朱华门庇护的载星门、栖杨门般,少主遭外来者挟持,满门惨死却无人相救,落得个公道无人讨、遗物被周遭宗门瓜分殆尽的下场。
便连遗子也教人挑挑拣拣,无利可图遂丢弃置于不顾。
明赫不知张定襄昔年受审定罪如何自处,一宗天骄断去全身筋脉、废去修为时旁人的碎语闲言,只知那些迂愚的老棺材绝非善茬,灵识里尽是些秽垢,一张张嘴定然是脏得很。
别宗自是乐见他门奇才天骄的落堕,满怀嫉恨地免不了趁着落魄踩上一脚,讥哂讽嘲着挖苦,再分得一杯羹。
心口处所缺漏的玲珑心窍,割喉后抽吸的血精,被剜去的真瞳,体内断截的灵根骨,尚还不知在哪些趁火打劫的宗门手中,被用作何处、何人。
饶是如此,张定襄竟还念着灵咒侵袭千宁、纷扰世间的后患,哪怕他意欲待明赫破咒后再将百辟拿回,说句贪心也好。
连雪初晴,乌翳沉甸的雪云中透出几道灿光。
“你口中的千宁与俗世,我不在乎。”明赫知张定襄已然无能控制百辟,故不再推辞,转腕将百辟刃尖冒头的咒念镇回刀内,掷进锁囊。
“在大发慈悲思虑旁的前,先掂量自个有没有这个本事,有没有这条管闲事的命,切莫白白送死。”
“我救不活你第二回。”明赫咬字稍重,告诫张定襄,见其神游,故转向嘱咐张蔺。
进了平秋,便莫要再做圣善之人。
张定襄被剜去真瞳的目眦中空余幽黑,遮目的锦帛后他痴痴地盯凝着明赫躯身内困缚的天成灵体,他好似未听进一字一句,却骤然攥紧张蔺的臂腕,骇得张蔺一惊,转头看向张定襄。
“师叔祖?”
风搅长空寒骨生,吹雪声阒寂。张定襄未应。
被丢置在旁的渊渟上下浮动,试图趁机钻进锁囊,被明赫毫不留情的一掌拍作荧光,呜呜咽咽地萦回褚清衍腰侧。
“平秋十七峰,你与你的造锻司择一峰安居便是。”明赫未睬张定襄的失态异样,续而对张定襄与张蔺二人道。
只要不吵扰到他在平秋山内自在清修就行。
照约守契,从此造锻司归于平秋,非大事无需报扰明赫。张定襄初活仍需调养,张蔺仍任造锻司绝匠之位,暂统领造锻司诸众、诸事。
张定襄复生之事,对造锻司而言于公于私皆存百利,至于日后是否宣告复生,抑或隐姓埋名重活一世,明赫随他们自事。
千宁万宗千派,只需知自此造锻司与其宗内神兵器武得平秋所护,造锻司诸位徒众为平秋山门人,得千宁至尊所庇。
张蔺见不得张定襄回应,只当师叔祖初复生不适、六识迟钝,率先应下。
“造锻司谨遵山主吩咐。
见张蔺颔首,明赫稍歇别过眼,拢紧大氅,遮掩阴冥诡火焚灼、蜮虫啃噬的创痕和溃腐皮肉下外漏的筋脉白骨,恍似无事地踏雪走远。
含纳众生恨怨的灵咒侵神智噬血髓,万万众生之不幸,哭啼、怨怼、愤懑、哀怪等障孽仍存识海沸腾不休,扰得明赫灵识沸腾欲裂。
他合眼屏息几瞬,稍稍匀顺紊乱的周天和呼吸,全然无意替令他生厌的千宁境或所谓的天下苍生着想。
重凝化实的渊渟不解明赫为何嫌烦它,分明用它照明、破阵时十分顺手。渊渟不敢烦扰明赫问个缘由,便在褚清衍识海里使劲闹腾,啸哭不止。
褚清衍不敢出声喊他,识海内再三安抚无果,只好暗自解开控剑术,任凭渊渟钻出凝形,紧随明赫身后而去。
仿若渊渟并非他的命相灵剑,而是明赫的伴生神剑,纵是遭厌,百折亦忠诚无畏地护主。
苍括峰高,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五塔符幡齐振,六合五行大动,漆黑漫天的异象阴蔽平秋山域至山下城,波及周遭,惹得万众惊疑、人心惶惶,万宗忌惮于千宁双尊之威势,明面派使者善意问询,暗地里纷纷遣人打探此番异动真相。
往常异宝现世、修行突破,便是飞升渡劫,雷云压顶,都不曾有这番骇人境况。
今而云破阳晴,叩山者凡问及此事,皆教赵春和敷衍回过,道是明赫山主练布阵法引动天地所致。
初潜入山门,知难而退的或诚恳求饶认错的,被杨和仲和翟浦设幻术活捉后,权衡一番,尚可全须全尾的送回自家门派。
山内生灵警告几番,依旧不知死活的,全由寒寻芳逐一揪出,泄愤般暴揍一顿,再教华夭使韧藤捆了个坚实,丢给山中灵兽当滚球踢玩。
玩完再丢回别宗他派的大殿,教旁人都瞧瞧那狼狈可笑模样。
唯独李修篁尤觉不爽,提着各路被灵兽啃咬的缺胳膊少腿、面上鼻青脸肿的探子,连人带藤高挂山门前,在背后刻上所属宗派之名,任过路人笑嘲,指戳脊梁骨。
若嘴里仍不干不净,诋毁明赫、鄙夷平秋,依仗背后宗门靠山耀武扬威、口无遮拦,看不清形势还道平秋定遭他派联合威胁报复的,抽上百鞭,废了修为、剥去衣物,直接丢至街头。
更有甚者招惹近日心情不愉的陈相儒,言语嗤笑其宁央宗掌教之子却不得宁央真传,被驱出本宗同野种一同屈尊平秋学艺,成其怒火刀下亡魂,残肢断体送去百洞峰供所谓野种赵景明炼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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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也莫得安生。
平秋自辟山以来不缺暗探,早前六吾城小比动乱,明眼者皆可看出褚清衍和林丈青的偏袒,与平秋作对的栖杨门掌教、天骄更是惨遭屠戮,唯余病残老弱,逃不过被蚕食吞并。
褚清衍搬居平秋,加之平秋设无数禁制,万宗盛会千宁双尊的名头坐实后,本已无宗派再敢轻举妄动。
然平秋异象频现引人生疑,底蕴深厚的大宗死伤几个探子也无大损,可偏势颓将倾的造锻司携张定襄所得神器遽然投归平秋山,教平秋使者赵春和安置于平秋少量峰,打得本对造锻司虎视鹰瞵、欲要瓜分其底蕴的几派措手不及。
据闻平秋少量峰紧挨百洞峰,森木蓊郁、山矿无数,山中地下藏埋百余条珍惜金铁矿藏,得平秋灵回孕养,可堪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且存古时炼器宝炉瑰鼎,皆为炼器至宝,惹得无数宗门眼红。
原以为遮瞒宗门来历便可全身而退,哪知教平秋人抓到的外宗之人不肯招供的悉数教那桃花精不知用甚法子保留灵识搜过魂,一宗一门也绝不放过。
于众宗,明赫入千宁境不过堪堪半载,辟山称尊也罢,收徒灭宗也好,悉有清衍尊者坐镇施令,何人胆敢不从,而今竟将造锻司及剑窟神器悉数收归,道仙盟众人也似鹌鹑万般忌惮,平秋此谋到底张狂、迅速了些。
此番平秋雷霆手段,毫不留情面的惩辱,是明赫嘱意,更得褚清衍应许,意在将平秋在外声名坐实。不仅是要众宗吃个教训,更是灭一灭各派心底蠢蠢欲动的心思。
正所谓敬而生畏,弱肉强食、你争我夺之境,若无畏惧何来尊敬;下宗对上宗奉宝纳贡,若无绝尘的实力何来甘愿臣服。
千宁境并非全为明道正派,大多宗门、仙派毁誉参半,甚至恶名在外,不过于俗世间粉饰颜面,哄骗些不明真相的俗世人,也就表面功夫做的比横墟好些。
何况平秋地处千宁腹地,内里灵息充裕,孕育的各类珍禽异兽、天材地源,囤藏的炼器宝具、仙典法籍不可胜数,诸宗环顾窥伺已久,竟又生出胆子暗潜平秋,妄图谋划争夺。
既他宗枉顾警示,私闯平秋闹事在先,平秋诸众逮惩再后,便是心有不服,千宁双尊坐镇,料想也无几人敢讨偿,怕还要赠平秋些歉礼。
·
往后日久,诸多纷扰,此间繁复,平秋人谈笑嬉闹间便提及此事。
道是山外各域诸宗、俗世众生皆谴平秋人做事太过,下手太绝,得罪太狠,不留后路。
令仇敌赎罪无机,自家积孽过多,日后堕入阴冥,恐无一可得赦,难入六道轮回。
他听了,只笑,说阴冥的十殿阎王他识得,也不是甚可惧徒辈。
平秋山门内,倒也并非全全不留圣善人,只是这世道圣善人难活,若是无仇无恨、无悲无怨,一身了然,何苦入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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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襄仍旧记得初见陈温栩的那日,宁央山头别峰的暑气侵人,初秋的日头近了黄昏,仍毒辣地炙烤山上草木。
落日无情斜照人间,洒下如血残晦,遍催万树暮蝉临死竭鸣。
彼时,他犹是造锻司千年难遇的天骄、万中无一的绝匠,未闯平集剑窟,亦未夺出神器,受咒念蛊惑心神而落堕。他与陈温栩初遇结缘,可谓高昂意气,奉为知己,却双双落得残躯难补,自戕身后恶名留万世的下场。
陈温栩才是真正的圣善人,他张定襄恣肆狂荡、为虎作伥,算什么圣善。
少量峰上,张定襄看着跪地不起的张蔺和造锻司诸徒子徒孙,想着又痴痴笑起来,苍惨的面容掐得晕上几许不正常的异红,抬手抚着颈间、目前的锦帛,缠绵指尖、渐攀疯癫。
“废物。”
如锯割铁的嗓音嘶哑难听,张定襄暗骂,不知骂的是造锻司后辈的无能,还是当年自身的无用。
死眠两百余年的癔梦里,无病无痛得安眠,梦回旧时,恍若芦花轻被下,恍希夷一枕,卧雪眠云。
张定襄自以为已然忘却当年剖心湮情的苦痛,他死死扼住渗血的咽喉,几欲作呕,枯竭的五感回复,腥臭的死血刺激着他的舌尖,昭示着他再临这可恨的世间。
竹叶杯中,吟风弄月,躲离了万千纷扰,长眠中却不断梦回那一段欢悲。
那年寒冬,一如今朝苍括峰的荒山野地,雪覆峰树,他掘出一坛陈年苦酒,谈不上甚好滋味,却最适离别,与陈温栩举樽对饮。
而后大雪封山,千宁境现六月银裹的异象,玉尘纷乱迷搅众人眼,他的师尊、他的挚友、他的知己、他的至亲,尽数怔怔地目睹陈温栩纵火自戮赴死。
修者詈其不知自量,年少成名、傲狂太过,合该落得此等凄惨下场;皇亲贵族责其未成一篑,刺破浮世盛华、金迷纸醉的虚面,令他们不得不直面乱象,饱受乱世疾苦;黎民偶有感念其恩,仍怨其未成大业,怪其竟与城共焚,其罪天理难容。
即便俗世的雪野还淌着他为救孤城,厮杀伤重而未愈的血。
即便鼎世之下,纵然俗世朝裂分、灾煎人寿,他本可置身事外,于无战圣境修成大道,三界驰骋。
即便,他分明命不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