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
1. 01
袅袅青烟从龙凤香炉里升腾而起,香气淡雅清新。
嘉乐公主从皇宫里出来,刚进明辉阁脱下大氅,就听大宫女桃枝来报,傅国公进府了。她连忙询问桃枝衣着可有不妥之处,桃枝上前为她扶正步摇,左右端详片刻才说:“尽善尽美。”
公主身着殷红新缎裁的罗裙,外披月华锦,掐细腰梳高髻,头戴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鲜花。乃是长安最时新的装扮,绝对挑不出错来,还称得上是出彩。
只是公主姿容不美,衬得千金一匹的月华锦黯淡无光。
这话桃枝不敢说出口,但嘉乐心里知晓自己的短处,她揽镜自照,摸着两腮凸出的颧骨说:“我近日茹素少食,腮肉怎的还是越堆越多?”
桃枝替公主补妆,双手捧着她的面颊。宫女柔软的指腹摸到薄薄皮肤下的硬骨头,心中明了,公主的双颊一日日变宽并非变胖,而是骨头在生长。
当今陛下爱美色,上行下效,时人无不以姿容美丽而自豪。公主生得一张又长又窄的苦瓜脸,眼睛不小,但鼻梁塌陷,一身皮子粗糙黝黑,怎么养都养不出细腻奶白之色。即使浓妆艳抹也难以匹配“清秀”二字,只能在装扮之后才能见人。
女子及笄之后,容貌还会发生变化,但两腮嘭起一般都是诞育孩儿之后的事,如公主一般碧玉年华便容颜大损的,桃枝从未听闻。
这令本就生得不美的公主像是七月里鸣叫的厌物。
“我长得是不是越来越像只□□了?”
公主的话像是一声炸雷惊醒晃神的桃枝,她快速在公主的颌骨上扑一层粉,心里急得发慌,她素来口齿伶俐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公主。幸好,宫女甜杏打起帘子,傅国公大步走进来。
一见到面如冠玉,姿容俊美的傅国公,嘉乐立刻将适才的疑惑抛诸脑后,站起来迎上去。面上带着甜笑,亲手替他脱去外袍。傅国公自宫中骑马回来,身穿朝服,皎皎如月照亮宫室,待褪去官服换上常服,浑身冷硬的气质中和三分,困于赫赫威势之中的宫女们暗自松一口气。
自前朝起便有明令“异姓不可封王”,太祖称帝之后承前朝国制,没有封追随他打天下的功臣们为王,却也大手笔的一口气敕封五位国公。国公位在亲王之下,乃是一品正爵。老傅国公便是开国五位国公之一,可惜没过上几年富贵生活便马革裹尸。那会而正值天下纷乱不休之际,偌大的国公府仅剩下年仅七岁的一根独苗苗。这唯一的男丁便被太祖接到宫中抚养,长在东宫太子膝下。
因自小生得玉雪可爱,颇得从前的太子、如今的天子喜爱,饶是皇子宗亲在他面前都要怯三分。比起不受宠的真公主嘉乐,傅国公更像是天潢贵胄,一个冷眼便可叫宫人膝盖发软。
“咱们几时用膳?”
傅国公谈吐清朗,没在意蹲在脚边为他整理衣袍的宫女,出声询问站在一旁的嘉乐公主。
今日是十五,每逢初一十五傅国公若无要事,一定会来公主府陪她用膳就寝,尽驸马的职责。嘉乐公主早已准备多时,连忙说:“这就让他们送上来。”她心疼傅国公打马回来喝一肚子冷风,有心想劝他天冷回来坐轿子也无妨。谁知还未开口,傅国公得了一句准话便转身大步走进书房里。
嘉乐一肚子已经涌到喉间只得重新咽回去,书房朝东是她专为傅国公备下的。傅国公虽用得不多,但夫妻二人早有默契,嘉乐不会此时去打扰他。
酉时刚至,膳桌便端上来。
桃枝请出傅国公,嘉乐和他一桌用膳。摆在傅国公面前的是一碗热汤,喝下去冷透的五脏六腑都暖起来,胃里更觉空空荡荡。这一顿傅国公用得比平时略快,他搁下碗对嘉乐说:“你再用一些。”
不管多合胃口他只用八分饱,不能看着活色生香的傅国公用膳,嘉乐胃口大失,勉强吃下半碗米就叫撤了。
桃枝低声问她,“公主要逛园子吗?”
园子里挂着灯,公主本来的打算是等傅国公前来与他共赏。
嘉乐摇头,她自小就会察言观色,知道提出来傅国公只会一口拒绝。他常年冷着一张脸,常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但嘉乐对他人的情绪何其敏感,再加上七八分心神都系在傅国公身上,能看出来他今朝的情绪不佳。
朝堂上出事啦?
那就不能再让他心烦。
“让他们把园子里的灯熄了。”
免得灯影晃动搅扰国公。
傅国公在书房流连许久,出来时对嘉乐说:“安置吧。”
嘉乐亲手放下银丝幔帐,宽衣解带,踢开东珠绣鞋,钻进幔帐里。
楮雉破土生,好比宝刀如剑鞘。
两刻钟后,云雨已歇。
傅国公平静如碧湖的眸中如有微风吹拂荡起一圈涟漪,低头含住殷红的唇珠。嘉乐浑身酸软但心中犹如暑日食一口山泉水镇过的寒瓜,激起一腔情潮。这还是傅国公第一回对她显露出温柔意,身体的疼痛霎时消失,心中涌起的甜意让她魂飞天外。
谁知傅国公稍尝即止,抬首凝视嘉乐,眉头深深皱起。
嘉乐心中忐忑,他是嫌自己不够美吗?
傅国公起身叫水,宫女鱼贯而入。他吩咐道:“脂厚粉腻,俗不可耐。扶公主起来净面。”他亵衣本就齐整,略一拢衣袍旋身到后面盥洗。
嘉乐双颊爆红。
傅国公的话在公主府犹如圣旨,宫女甜杏和酥梨联手把乐嘉架起来,桃枝用柔软的帕子一点点卸去公主脸上的脂粉,却不敢对上公主的目光。
嘉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一片,明明桃枝的动作无比轻柔,她却疼得眼泪直流。身子纵然不适,更多的还是心中郁郁,深觉受辱,更有慌乱之意。她比谁都清楚,胭脂面膏之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成婚一年以来她从未让傅国公看到过她的真容,害怕招来厌恶。
终究还是逃不开吗?
傅国公挟着一身氤氲水汽走进来的时候,嘉乐脸上的妆已经卸掉,露出没有矫饰的黑黄皮肤,细密的黑斑爬满双颊,面疱留下的疮痕在微微肿胀的脸上极具存在感。
“你……”
傅国公落在嘉乐脸上的目光一滞,眼中闪过惊讶之色,显然受到妻子真容的冲击——公主竟如此丑陋!不过他生得好似天外谪仙,女子容颜比不上他是应有之事。
“为求一匹月华锦你耗费千金,坊间四处流传你的奢侈名声。”
市井流言狒狒定是有人推波助澜有意为之,可若非公主行事不端,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傅国公清楚娶的妻子一向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懂,只求她不添乱。劝诫道:“你乃帝女,又是国公府的主母,不应一味沉迷矫饰容貌,追求豪侈,更不该把精力放在穿衣打扮之上。你教养上本就有缺失,更该勉励上进,争取早日补全贵女的技能。来日接管中馈,为母亲分忧,来往交际,不堕国公馆的脸面。”
嘉乐觉得落在自己的身上的目光像一把刀一样刮过她的每一寸,短短时间她却好似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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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遍一样,闻得傅国公的劝诫,连忙低头应喏,端正受教的态度。直到被宫女架着扶起来清洗时神情依旧恍惚,回到床榻上不见傅国公,只有“果然如此”、“合该如此”的念头,桃枝跪在脚踏上道:“公主,刚才砚书火急火燎进府,将傅国公请走了。想是朝廷有要事,国公让您先睡不用等他。”
砚台是傅国公的贴身护卫,最受重用。
不用等就是今夜不会再回来了。
嘉乐松一口气的同时心里泛起酸意,她钦慕傅国公的学识容貌,敬佩傅国公不到而立之年便位极人臣,自觉见识浅薄一贯听从傅国公的话,但刚才的训诫她口服心却不服——美貌怎么会是无用之物?
觉得无用,只是因为不够美,或是已经习惯它了。
哎!
国公以后还会不会来呢?
迷迷糊糊间,她很快睡着。
一夜梦中皆是飞天夜叉和九天仙子官司,光怪陆离。醒来比没睡过更加困倦,七八样粥合小菜一起端上来,她全无胃口。
屋内沉郁,宫女们行走间脚下不发出半点声音,唯有衣袍摩擦的细微声响。桃枝更是束手立于一旁,头几乎垂到胸口。辱主奴死,嘉乐无权决定公主府的宫女、侍从的生死,但身为帝裔又有傅国公尚主,桃枝等宫女平日服侍得没有不周到的地方。
昨夜的混乱让她的微小卑弱暴露出来,名为公主府但府里的主人不是真公主,一有冲突真是尴尬死了。桃枝不自在,嘉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她最怕让旁人为难,心中酸楚却强打精神展颜一笑,垂问道:“东府的账册送过来没有?那边一切可安好?”
屋内气氛为之一松,桃枝笑盈盈道:“账册一早就送过来了。现下都堆在花厅里,甜杏正在那边整理账目等您得闲过去阅看。东府里井然有序,没有不长眼的东西坏规矩。您拟定的膳单越发合国公的意,前儿国公还叫赏膳房的大师傅,说是别的也就罢了,有一道‘百合芦笋’极合国公爷的胃口。”
东府,其实是傅国公府。与之相对的便是公主府,因两府一街相连,一个位东,一个位西,两府中人常互以东西相称。东府的面积实际是远超西府的,但西府论起景致秀丽比东府也不差。西府原本是累世公卿之家的大宅,主人姓王。新朝初立时触怒高祖,不过数年就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大宅充进国库。
宫中定下嘉乐下降之后,当今大笔一挥将大宅赐给只见过一面的女儿做公主府,两府比邻,图一个夫妻“比翼连枝,情意相投”的好寓意。其中蕴含多少对傅国公的愧疚,只有陛下心里知晓。
嘉乐至今都记得陛下召她晋见时,盯着她看了一好一会说:“此女不堪与子琼为配。”
傅国公,傅玠,号子琼。
当今喜好美色,广纳宫人,宫中美人如云。嘉乐有姐妹三十九人,兄弟二十一人,最小的一个妹妹还在襁褓之中。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值钱,儿女也一样。她行十四,母妃抚养她到七岁便香消玉殒,芳魂已无踪迹,她被充作宫人养大,快要及笄才恢复身份。
恰逢傅国公无辜卷进一场储位险局之中,要挑一位公主成亲。
嘉乐没娘的孩子一个,内无兄弟姐妹相亲,外无官宦亲戚负累。前朝没有她的声名,内宫里刚有她这么个人,恰好符合傅国公的要求——她就这么被选中了 。
谁不赞她一句命好?
谁不为傅国公叹一声可惜?
她怎么敢不爱傅国公,将之奉为神明。
2. 02
花厅乃是辉月楼的敞阁,也是西府中景致最好的地方。此楼一共五层,东临天仙湖,西靠春华园。
清晨登楼可以看到雾气弥漫好似镜面一般的湖水,养在湖里的白鹤展翅高飞像要化作仙人远去。
冬日的午时向西眺望可以看到假山怪石,凌寒竞放的花。春日里百花盛开,更是美不胜收,等到落雪寒梅开枝头,观赏红梅时还能一品淡雅的梅香。
嘉乐强打起精神在花厅里理账不提,却说她原本打算午歇后见东府的管事,问一问账目不够分明的地方,但宫中来人传唤,令她到中宫面见皇后。她只得重新上妆,更换出门的衣物,乘坐马车来到大业宫北门,皇宫禁军归傅国公管辖,她凭自己的腰牌进宫从未受到过阻拦。进宫之后却只能步行,北门直通后宫诸殿。
穿过玉液池回廊,绕过浴堂殿便可看见金碧辉煌的熹乐宫。此地为皇后居所,又称中宫。
今上的元后姓孙,有两子一女,乃是太祖皇帝亲自为还是太子的今上选定的世家豪族嫡女,为的事平衡世家和新贵将领间的关系。孙皇后做国母没有几年就病逝,如今的继后姓白,乃是今上的心头娇,生得姝色逼人,令六宫粉黛失色。
嘉乐在殿外整理衣衫,被黄门引进殿中。居中高坐一位面若银盆,杏脸桃腮,姿质丰艳的绝色美人,正是白皇后。左下方倚靠着一位身穿齐胸罗裙,丰乳若隐若现得到丽人,她眼角已有细纹,仍不堕风流情态。乃是先帝长女,今上的同母长姐,长公主文秀。
另有白皇后亲生的公主三人,行十七、十八、二十一,作陪的宗室贵女数人。嘉乐眼波一扫,奇怪今日的主角、殿中客座的十多位女眷皆是陌生面孔。她们是何身份?观衣衫配饰皆非长安时兴的样式,反而有点南方临海一带的特征。好几位上年纪的贵妇佩戴成套的海珠,颗颗走盘(正圆形),质地上乘,价超黄金。
殿中歌舞正兴,宴会进程大半。嘉乐显然不在原本的宴请名单之上,中途被叫来不知是福是祸。
白皇后像是早就在等她一样,一见嘉乐就双眼发光。嘉乐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必是祸事。白皇后何时见到她会展露笑颜呢?她倒霉的时候。
嘉乐怎么得罪大的白皇后,此事还要从她的姻缘说起。
白皇后是今上继位之后才伴驾的佳丽,彼时今上膝下已经儿女环绕,她荣宠不衰但一连生下三个女儿,等大儿子出生的时候,在兄弟里的排行已经落到第十三位。虽然她晋封皇后产下的儿子是中宫嫡子,但无奈今上儿子太多,显不出他来。更何况太子的地位已经稳固,白皇后纵有夺嫡之心,拳脚也难以施展。
为替儿子获得足够的助力,她盯上简在帝心的傅国公。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一番设计之下竟然成功了,可惜却被嘉乐摘得硕果。
白皇后是一个心思浅薄的人,怎能忍下怨气?嘉乐备嫁的时候常被她为难,开府出宫后对方依旧不肯罢休,常常召她进宫刁难。
好在白皇后的愚蠢宫内宫外皆知,为难人的办法只有三板斧。
今儿的手段却很新鲜让嘉乐猜不透,只见白皇后激动地站起来指着一名眼生的贵女说:“你把刚才的新闻(“新闻”一词最早出于南宋)说给她听。”
贵女初到长安,但已经从王皇后口中得知嘉乐是谁,受王皇后颐指气使的指挥,微有些窘迫但也知晓不能不听从她的话。
贵女站起来对嘉乐行礼。
“臣女叫妙音,家父青州参议妙思礼。拜见嘉乐公主。”
嘉乐已非吴下阿蒙,对妙音还以半礼。参议是从四品的武将,在地方上是跺跺脚震慑众人的人物,但在长安城里不算什么。重点是妙思礼就任的地点——青州,青州是叛军占据之地,朝廷一直想要收服此地,完成中原大一统。
青州位于东南沿海地区,是海珠丰产之地。
日前青州平叛有捷报传来,青州王归降。这个青州参议妙思礼从前是叛军的将领,嘉乐对朝廷的事情不清楚,没听过他的姓名,但也知道青州的重要武将已经来到长安,距离青州王拜见今上的日子不远了。
青州王如何本来和嘉乐一个闲散公主并不相干,可青州王名动天下的独女却由不得她不在意。只因对方是她的前辈,傅国公的上一任未婚妻。
嘉乐对二人之事知之甚少,只是从传闻中晓得青州王独女早年在长安为质,和傅国公一起在宫中长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及笄,二人在还是太子妃的孙皇后撮合下订婚,彼时青州王上折接女儿回家待嫁,上允。
谁承想佳人一去不复返,再有消息传回长安的时候青州王反了。
一对佳人的婚约作废,据说傅国公二十六还未娶妻正是在等待一个转圜的机会。
谁知被嘉乐摘下人人觊觎的水蜜桃。
妙音歉意地看着嘉乐,说道:“青州王携女晋见陛下,按日程明日便能抵达长安。”
嘉乐被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同情刺痛,张嘴“哦”一声。
哦一声就完了?
她该不会不知内情吧?
死丫头自小在闭塞的冷宫长大,消息不灵通也是有的。
白皇后主动介绍道:“子琼和青州王之女有婚约。”
嘉乐连忙说:“以前、那是以前的事,傅国公忠于陛下,天地可鉴,绝不是勾结逆贼之辈。”
白皇后一讪,说道:“本宫没说子琼勾结逆贼,你少东扯西拉胡言乱语。一会儿话题都不知道偏哪去了……”
文秀长公主忽而“嗯哼”一声,对白皇后说:“有歌无酒非好宴,熹乐宫中的桃花酿最好。娘娘赐赐我一壶,热热的烫来。”
文秀长公主开口,白皇后无有不应的,她有些怵大姑子,也惊觉自己说错话了。青州王归降携女来朝涉及国策,不该作逸闻在熹乐宫的小宴上品评。今日招待青州官眷是陛下交代的政治任务,陛下对她的期待本就不多,搞砸于她难道有好处吗?
都怪死丫头。
白皇后瞪嘉乐一眼,女官见状引嘉乐入座。嘉乐小小松一口气,没动桌上的东西盯着歌舞作欣赏状。
实则是蓄养精神,等待之后的雷霆风暴。
宴毕,白皇后果然将她留下来。三位嫡公主走的时候瞪她一眼,她装作没看到。已得实惠就不要在意失败者的无能狂怒了!她是个生鸡蛋不敢去碰硬石头,只能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
等殿中只剩下白皇后的一干心腹,她才恶毒地说道:“子琼和青州王之女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就不担心二人再续旧情?”
嘉乐低眉顺眼。
“我听说青州王之女早早另嫁他人,成亲已八载。如今儿女双全,昔日青梅竹马各自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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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盟,旧情恐怕难以延续。”
白皇后嬉笑一声道:“你还不知道吧。青州王的女婿得急病死了,寡妇配鳏夫不是正合适?”
嘉乐柔声细语说:“娘娘,我还活着,傅国公不是鳏夫。”
白皇后冷笑一声说:“小屁孩还没开窍,对男人来说得不到女人是天上一抹皎洁的莹白月光,有月光落进怀里的机会他能忍住吗?若他忍不住,你的下场是什么有没有想过。”
嘉乐歪头“啊”一声。
“你啊什么?”
嘉乐装傻,又“啊”一声。
白皇后白眼一翻,骂道:“你还不知道事情的厉害哩。呆鹅一只,抄经去吧。”
大业信奉佛祖,宫中建有光大寺和舍利塔。宫中妃嫔为得皇帝宠爱都会抄经以显虔诚,皇后也不例外,但她不通文墨只能让人代抄。这是一项殊荣,软刀子磨人嘉乐生生受剐。
白皇后带着女官宫女们呼呼喝喝走了,留下嘉乐在宫女的带领下前往皇后的书房“文阁”抄经。经卷早已展开,宣纸也平整的铺好了。
嘉乐提笔抄写,一行行工整的字慢慢落到纸上。她的蒙学教育还是在文阁里完成的,遥想第一回替白皇后抄经的情景,她握笔的姿势都是错的,低垂着头说“我不识字看不懂经书”,白皇后大怒骂她忤逆。
她说的是实话,皇后为什么生气呢?
因为,白皇后也不识字。
这位皇后原是城郊农家的牧鹅女,微服出宫的皇帝对她一见倾心。入宫多年她没有读书习字,登上后位依旧大字不识一箩筐,常常口出口里语,贻笑大方。当今不以为耻,夸她天然质朴。
白皇后以为嘉乐是在嘲讽她,完全没想到公主竟然和一个农家女一样不认识字。
得知实情,白皇后生出找到同盟的感觉心中大乐:傅玠挑中这么一个夫人,珠玉和瓦砾都分不清楚,总有你后悔的时候哼。
这么一来,她倒是对嘉乐宽容许多。
勤学苦练之下,嘉乐的一笔字已经赶上宫中普通女官的水平。因习经而开蒙,她巧合之下得到一句“颇有慧根”的夸赞,还曾传到陛下耳中。抄经她是做熟的,但今日进宫太晚,一卷经抄完宫门快要下钥,富丽堂皇的熹乐宫没有她的一张硬榻——白皇后能做出大晚上把嘉乐扫地出门的事情,而且没人会为她做主。
眼见赶不及出宫,嘉乐带着桃枝走小路奔向北门,途径光大寺琉璃假山,双耳听得小猫叫春一样的动静,抬眼一看,只见一对情人席天慕地合二为一。鲜红的金缕罗裙铺在白玉砖上,点翠钗勾缠着海青色袈裟。
一尊不着寸缕的玉观音坐莲台之上,飘荡于南海汹波中起起伏伏。
正是要紧时候,观音睁眼睨来,隐秘之事遭人撞破的兴奋送她攀上高峰。
真如呆鹅一般的嘉乐转身欲躲,谁人安敢□□宫闱?席上替她解围的长公主文秀是也。附近肯定有长公主的侍从驱散闲杂人等,恰恰好,嘉乐走的是一条鲜为人知的路,却是避开了长公主的人,不幸撞破奸/情。
“站住——”
嘉乐停住脚步,不敢转身。
少卿,背后又传来文秀长公主的声音。
“小嘉乐,转过身来。”
嘉乐僵硬地转身,身后一对情人已披上衣物。她眼角余波瞥到男子光洁带戒疤的头颅,心跳犹如擂鼓。
3. 03
北门外两拨人马撞在一处,傅国公瞥见文秀大长公主的马车,特地勒住套马的缰绳掉头迎上去。公主的卫队都认出来人,连忙分开一道口子,让傅国公靠近车厢。
“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车里传来“咯咯咯”的笑声,好不肆意。
“好侄儿,瞧瞧这是谁。”
一只手撩开车帘露出嘉乐的脸,傅国公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他并不知道妻子和文秀大长公主有交情,连他自己与长公主也不过是泛泛。唯有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学皇子们称长公主为大姑姑,能论一两分浅薄的亲戚关系。
他出仕之后和长公主并无来往,避之不及,盖因长公主艳名在外,入幕之宾如过江之鲫,稍有不慎就会和她一起卷进桃色新闻之中。
傅国公驱马更近数步,含笑对嘉乐说:“过来。”
嘉乐不顾严寒钻出温暖如春的马车,柔荑落进一只热如炙炭的大掌中,也不知马上的人是如何用力的,她惊呼才溢出口中,整个人已经安稳地落在马背上。织金黑蟒大氅迎风展开,将她裹在其中。
嘉乐的背脊紧贴傅国公的胸膛,衣衫并不单薄却好似能够感受到层峦叠起的波涛。脑中不经意的闪过床围间一滴从傅国公胸膛上滑落的汗珠——她连忙摇头把画面甩出去。撞见□□之事,她脑子可能坏掉了。
傅国公低头问:“冷吗?”
热气从她耳根里往耳朵眼钻,嘉乐正打算摇头,腰肢就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环住,将往后拉了一寸。这下背部感受到的轮廓更加清晰,她被涌来的热气一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啪啪啪——”
长公主赞叹道:“好身手!”
嘉乐素知国公府以战功立身,家将们都有一身好武艺。傅国公伟岸的躯体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而成,哪怕是新婚洞房他也未缺晨练。如此严于律己之人才能接管亲军都督府数年,未曾犯过一次错误。他的武功是多次受到陛下赞许的,否则陛下再宠爱傅国公也不会将自身的安危大事交给他。
傅国公朗笑道:“姑姑谬赞,多谢您捎内子一程。”
他多么聪明的人,不用问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必是白皇后有意为难公主……这件事可以避免,但对嘉乐有害无利,可以忍一忍。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嘉乐是你的媳妇,不也是我的亲侄女。我那个弟媳心眼素来比芝麻还小,惯来喜欢使小性子为难小辈。谁忍小娇娘踏雪独行?哈——时候不早了!咱们回见吧。”
长公主从头到尾一直隔着帘子和傅国公说话,帘子此时才打开,钻出来一位美貌玲珑的宫女,笑盈盈地对嘉乐说:“我们主子听闻您慧心慧眼天生慧根,赐您经文一匣。愿您静心研读,或有所得。”
长者赐,不敢辞。嘉乐在马上不好行礼,口中道“领赐”。
她心里清楚,一匣经文并非赏赐,而是警告,有“封口”之意。她撞破长公主的奸/情,长公主从容领她上马车,品茗吃点心,没有提起过假山下的情事。并非全不在意,只是权贵之家有些话不必明说。
长公主的马车队浩浩荡荡地行走在长街上。
一点雪花落在嘉乐的睫毛上,冬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洒落。
……
公主府前雪满长街,傅国公骑马冲进西府。主子宽衣解靴,取暖驱寒,府中一通忙碌不必细说。嘉乐东府里并无侍妾,傅国公也没有通房丫鬟,驸马尚主不纳二色是应有之理,但傅国公不必遵循。
幸而他是个不慕美色之人,令嘉乐不必多一份工作,但赳赳男儿旁无二色,踏进公主府必要她承欢床榻。
好在傅国公是一个克制己身的人,来公主府的次数并不多,除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更别提一连来两日。今儿是个意外,但她昨夜的伤并未痊愈。
让她婉拒傅国公的求欢?傅国公的冷脸立刻浮现出来,嘉乐浑身打哆嗦。她不能,也不敢。
这可怎么了得?
嘉乐唤来宫女甜杏,让她热一壶桃花酒来。
傅国公换上寝衣大步走近床榻时,便对上嘉乐亮晶晶如明星落眸的眼睛,他身形一滞。遥想当日他挑选妻子,正是被彼时十四公主小兽一般的眼神触动,令他想起儿时最爱的一条细犬。后来,细犬为救主而亡。
他对妻子的希望正是听话和忠诚。
傅国公的目光落在妻子的脸上,妻子洗去粉黛,露出粗如劣麻且积库已久,以至黄拙不堪的面庞,星星点点的痤疮密布其上,玉丸一样的眸子镶嵌其上如明珠暗投,实在可惜。
不过,妻子以素颜见他,这听话的态度还是让傅国公十分受用,待饮下薄酒,连明珠暗投的遗憾也消失不见。妻子再美也美不过他,再者以貌取人实为不智之事,红颜终将化枯骨,美丑又何须在意呢?
桃花酒对傅国公于饮子无异,嘉乐却已微醺。双眸越亮,水光汪汪。
她脑中不禁浮现出长公主高高昂起脖颈呻吟的情态,欢喜如攀高峰,爽快如人间至乐。
大多数时候她只觉得疼,绵密的疼、尖锐的疼、悠长的疼。
今夜有些不同。
嘉乐饮酒只为麻痹自己减少疼痛,但她与国公都格外的激动。情动之事,她忍不住伸手攀着夫君的脖颈,喊道:“傅玠……傅玠……子琼……”
傅国公内息已乱,急促喘息,白玉般的脸上飘着红霞,撕下幔帐蒙住她的眼睛,呓语道:“不要这样看着我……”
嘉乐嘤咛两声,朦胧间感知到国公有极短的凝滞——在他目光又一次落在她脸上的时候。
接着,国公吹灭了灯。
熄灯是不想看到她的面容吗?
哦,嫌恶她。
嘉乐灼热的身体瞬间冷却下来,情潮褪去只剩下各种各样的痛楚。
冰雪的夜漫长而冷清。
……
次日清晨,嘉乐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床铺是凉的,傅国公显然已经离开很久了。她揉着酸痛的腰起床,昨夜叫水沐浴时她上过药,现在不乱动的话身子已经不疼了。
桃枝带着人鱼贯而入,服侍嘉乐洗漱更衣,轻声说:“主子,按日子今儿得去东府给太夫人和老夫人请安。咱们去吗?”
桃枝心明眼亮,知道每次国公留宿公主府,第二日公主都不大舒服。
嘉乐算算日子,距离上一回去东府已经有一旬,的确该去请安了。
“孝敬长辈没有打折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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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说着,吩咐桃枝去和东府那边说一声。
东西两府离得并不远,昨夜纷纷扬扬一晚的初雪已经停了。大路上浅浅的积雪被太阳一照化成水消失不见,嘉乐乘坐着暖轿进东府。
东府里只有两位主子,分别是傅玠的母亲和祖母。
老夫人指的是傅玠的母亲,其夫与傅玠的祖父身陨在同一场战役中,傅玠在同一天失去了两位男性长辈。国公府门庭虽高,但只有孤儿寡母。若非傅玠被接进宫中,或许早已没落。
老夫人院外的垂花门旁早有梳着妇人髻着素服的干瘦少妇候着她,正是老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姑姑白鹭。白鹭的娘是老夫人的陪房丫鬟,和老夫人感情深厚,如今也能被阖府的主子尊称一句汪嬷嬷,她夫家姓汪。
穿过垂花门,便见叠翠轩。
汪嬷嬷迎出叠翠轩门口,木着一张满是沟壑的脸对嘉乐福身行礼:“拜见公主。”
嘉乐不肯受她全礼,伸手将她扶起来。浓郁的香烛味飘进鼻子里,这味道是叠翠轩的底味,每一个在叠翠轩伺候的人都已经被淹入味了。
汪嬷嬷哑声道:“今儿老夫人精神头不错,正在廊下逗雀儿。公主随老奴来。”
老夫人丧夫之后,一直吃斋茹素,已出孝期多年依旧披麻戴孝。叠翠轩终日点香焚烛,轩里静悄悄的,丫鬟仆妇们似乎都垫着脚走路的一般,远远看去如游魂飘过。更无窃语私话者,伺候的人不论年纪大小没有穿红戴绿的,偌大的院子里连有颜色的花儿朵儿都被沉闷的气氛感染得从不擅自开放,以至轩里灰蒙蒙阴沉沉,无半鲜活气儿。
哪怕是个笑颜常开的在此处都会憋闷得喘不过气了。
一位仿若从灵堂里走出来的美妇站在廊下,四十好许的年纪纤弱如少女,盯着一对灰色的鸟儿看,然而双眸涣散,更像已神游天外。
汪嬷嬷轻手轻脚过去附在老夫人耳边小声说话,像是怕吓到她一样。不一会儿,又朝着嘉乐指来。
老夫人木呆呆转头看来,动作迟钝。
嘉乐对婆母行礼,还没蹲下去婆母已经转过脸继续去看雀儿了。
汪嬷嬷见怪不怪,走过来对嘉乐说老夫人请她去喝茶。一盏茶喝完,汪嬷嬷再说——老夫人知道您的孝心,公主请回吧。
十日一回的请安事毕。
走出叠翠轩让人像是脱下一整套沉重的衣饰一般,嘉乐的脚步不由变得轻快几分。她身为东西两府大的主母,对家里的事情知道得不少。这位婆母说起来是个顶顶痴心之人——她和先国公爷一夫一妻两相恩爱,丈夫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来,她在灵堂上自尽不成,而后便疯癫了。只是寻常不发病,只有在见到和丈夫极其相似的独子时才会发疯。
嘉乐从未见过傅国公和婆母相处的样子,婆母从不出叠翠轩,傅国公也不会和她一起来给婆母请安。
哪怕是新妇请安敬茶的日子,嘉乐也只用拜见太夫人就完事了。
至于国公府的另一位主子太夫人,她年逾八十已经是老祖宗级别的人物,满长安也没有几个比她还能活的,堪称人瑞。
偏偏性子一言难尽,时常真情演绎什么叫为老不尊。
想到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嘉乐脚步重新变得沉重。
4. 04
太夫人住福寿堂,不论是景致、大小都是国公府之最。远远见到嘉乐一行人走来,守院门的两个老婆子一个进里面报信,另一个赶紧迎上来,冲她问安行礼,但别的话一句没有。好似锯嘴的葫芦,又像是吓破胆的鹌鹑。
嘉乐等在二门外,在寒风里干站一炷香的时间才被请进去,踏进福寿堂的时候,太夫人“刚好”醒来,嗓门浑厚有力地喊道:“孙媳妇是你吗?快来服侍我老人家穿衣裳。嘶,这该死的天可真冷啊。”
太夫人年纪大不耐寒,嘉乐上一回来福寿堂的时候,这里已经烧上炕了。太夫人起居坐卧都在暖阁里,阁中四角旺旺地烧着火盆。盆中装的是银丝炭,烧的时候不见尘烟,更不会呛人。
嘉乐走进去,一屋子丫鬟仆妇乱哄哄挤在暖阁里,腐朽发臭的老人味混合着劣质的脂粉味迎面袭来。桃枝尚需捏着帕子捂住鼻子,她却像是没有闻到一样,伸手从一个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件刚在暖炉上烘热的圆领衫,弯腰给榻上仅着亵衣的吊梢眼老人穿衣服。
这位老人便是国公府的太夫人、老祖宗。
“哎哟——”
太夫人惊叫一声,伸手摸向后颈,摸到温热濡湿的黏腻之物,摊开手一看,竟然是血。她抓住嘉乐飞快缩回去的手,拔下一只金镶玉的护甲套。
长安贵女中蓄甲者,常佩戴细长的护甲套以保护脆弱的指甲,避免劈裂折断。
嘉乐连忙赔罪:“老祖宗恕罪,孙媳妇毛手毛脚不会伺候人。未曾留意甲套子磨损,竟划破一条血口子。哎哟!这可怎么办?”
太夫人颈后蜇痛,抬手欲掌匡嘉乐面颊,却见娇滴滴的公主先一步倒在宫女身上,恰好避开这一巴掌,口中喊道:“好晕,我的头好晕。”
桃枝和甜杏一人架住嘉乐的一条胳膊,急急告罪道:“我们公主有眩晕症,见血就倒。太夫人容我们公主出去透一口气……”
眼看着嘉乐被扶出去,太夫人双手拍打被褥骂道:“晕死这小娼妇好了!谁把我弄伤的?还碍着她的眼了!区区公主罢了,多娇贵似的。啊呸,瞧她长得那样,要不是皇帝的女儿陪八十台嫁妆都没人肯娶。我天仙似的孙儿,怎么就配了个夜叉?来人!取药来……一个个的干站着干什么,国公府养着你们是让你们白吃蒸饼不干事的吗?”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年小力弱被推搡着上前,太夫人揪过一个,左右开弓扇打数下。打得小丫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这才觉得心里堵着的气顺了。
一个老婆子见状满脸堆笑凑过去,问道:“老祖宗,夜壶等公主来倒吗?”不仅是夜壶,还有痰盂。刚才公主还没进屋的时候,太夫人吩咐让谁都不许动腌臜物,必要让孙媳妇端屎倒尿,伺候她出恭更衣。
太夫人眉毛一竖:“瞧她那样!等她缓过劲儿还不知几时呢?我老人家难道就这样候着她,没有这样的事儿。”说着,她眼睛一眯,死死盯着老婆子看,骂道:“你是不是不想干活?心里还念着俸禄的事,国公府花钱买你们身家性命,供你们一日三餐,还想着拿钱是不识好歹。能干干,不能干趁早滚蛋,我立时喊来牙婆把你拖进暗娼门子里卖了。你虽又老又丑,但总有娶不上黄花大闺女的老鳏夫好你这一口……”
隔着一道屏风,桃枝抚着嘉乐的胸口说:“谁家的太夫人像她这样,屎尿屁暗娼门子的整日挂嘴边,也太不尊重了。”
嘉乐没说话,心里想着: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人都是一样的。
别家的老夫人或许面上够尊重,私底下行事没准比老祖宗嘴里的腌臜还要恶毒。皇宫是世上最讲脸面讲尊重的地方,从后妃到宫人太监争夺起权势来亦是刀霜剑雨严相逼。
相比起来太夫人更好对付,至少她知道太夫人为什么故意为难自己。
小半个时辰后,太夫人裹成熊似的从暖阁里走出来,桌上已经摆好不知该称作早膳还是午膳的一顿饭。
嘉乐也已经“缓过劲”来了,孙媳妇站着伺候祖母是应有之礼,嘉乐规规矩矩服侍她用膳。屋子里的人都刚挨过骂,一个犹如鹌鹑缩头缩脑地窝在原地。
太夫人风卷残云般塞进一块炖得软烂的肥肉,端起瓷碗呼噜噜喝粥,咂吧着嘴说:“算起来你嫁进我家已有一年了。宫里是不是又该送钱进府?你年纪轻轻的对钱财没个数,钱抬出宫先我老人家先受累过目一遍。”
宫里年年给嘉乐送钱财,并不是真如太夫人说的“公主太丑,不送钱没人肯娶”,而是皇帝的女儿按例享有食邑,标准为五百户。每一年,朝廷都会按照五百户的标准,发放给公主物资钱财。
这个标准是可以上调的,比如文秀长公主就享有公主食邑五千户,实封一千户。也就是说她不仅享有按五千户标准每年发放的钱财,还享受实实在在的一块封地。虽然对封地上的军政没有插手的权利,但和皇子一样可以前往封地生活。这是先皇和今上爱重她的缘故,而嘉乐嫁给简在帝心的傅国公也不是没得到好处,她的食邑有一千五百之多,已经是当今陛下出嫁的女儿中食邑最多的,更别提她的嫁妆有八十台之多。
出嫁那日第一台嫁妆已经进公主府,最后一台嫁妆还没有抬进长街,不怪本就眼皮子浅的太夫人眼红,嘉乐也眼热。
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还都独属于她。
嘉乐犹如掉进米缸里的老鼠,对一切财富的源头傅国公更是爱入骨髓,就算傅国公指着鹿对她说是马,她也会立刻点头附和“这匹马长着梅花真别致”。
太夫人一边说着,咀嚼吞咽之声不绝于耳。这位老太太不是第一回打她嫁妆的主意,也从不吝啬用粗浅到直白的手段从她手里强抢,未必是老太太太傻,不过是仗着一个“孝”字。她老迈是长辈,晚辈们自然要孝顺她。
不孝顺怎么办?她会闹。
嘉乐说:“老祖宗慈爱,这点小事怎么让您费心。这笔钱在正元节后便送到公主府,现已造册入库。”
“这样啊……”
太夫人丢下象牙箸,撩起袖子一抹嘴,油腻腻的手伸出来,袭击嘉乐的肚子,隔着衣服在柔软的肚皮上东摸西摸。眼睛一鼓,眼仁往上飘,露出凶戾的眼白。
一瞬间图穷匕见。
“怎的,肚皮还没消息?我嫁到老傅家第一年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烧饼似的圆脸,手脚像是雪白的藕节,九斤八两。谁不夸孩子一句壮实好养,哪像你——一只不下蛋的母鸡,纵是公主娶回家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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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乐强忍不适,只觉得在腹间游走的手是一条阴凉无比的蛇,自己好好一个活人仿佛变成一件可以让人评头论足的死物。
“你是怎么当上公主的?还不是我的五个儿子拼上性命,老李家才能打下江山。否则你爷爷不知道还在哪个坑里挑大粪呢!你呢,不过是一个村妇丫头的命。姓李的没有良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鸟打完就毁掉弓什么的……不推磨就杀掉驴之类的……”
嘉乐轻声道:“太夫人,这话不能乱说。”
太夫人收回手,怒道:“这里哪有你教训我的份。哼!小妇养的贱人!你是哪根葱哪根蒜,又有哪句话是我老人家不配说的。你爷爷——太祖皇帝见到我老人家还需唤我一声老嫂子,冬日里无食他腆着脸在我家混吃混喝的样子历历在目。我男人和他歃血结拜,曾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两人是异姓兄弟。李家的儿子面对我该执子侄礼,却是得势忘本。狗皇帝,昏君无道……”
“住口,”嘉乐骤然抬起头,掷地有声道:“您是我的长辈,我本不应该顶撞您,但圣人有言,天地君亲师。对君王的尊重应该排在长辈的前面,辱君者,臣当拔剑击之。”
她抽出袖剑,高声道:“冒犯长辈的罪责,我之后再领受。”
太夫人慌忙站起来,把红木圆角凳带倒,发出嘭一声响,喊道:“我说错话了,是我说错话了,你快把刀收起来,你怎么来请安还带利器呢?”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嘉乐被按着坐下来,袖剑也被收起来。太夫人躲在幔帐后面,喘息着喊道:“把药端来。”
一碗冒着热气碗放在嘉乐的面前,里面是乌漆墨黑还漂浮着不明粉末和尘灰的药。
“这是我苦心寻来的生子秘方,你不像我老人家是宜男之相,女人中的极品,只得借助一些手段才能快快为傅家诞育血脉——喝吧!孙媳妇,我让你喝药总没问题吧?”
这一碗显然不是什么正经药。
嘉乐不想喝,但她知道不能不喝,否则还有千般万般的为难在后头,故而笑道:“多谢太夫人赐药。”伸手端起碗,豪迈地嘬一大口。下一瞬,面皮子涨红,浑身发抖,连连作呕,身子抖得犹如癫痫发作,药汁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
太夫人跳起来道:“快撵她出去,别弄脏我的地方。”
桃枝连忙将嘉乐扶起来,走出福寿堂后面传来的脏污唾骂之声依旧不绝于耳。她早几个月还会不平道“您可是公主,太夫人怎么能这样”,如今已经习惯了。
嘉乐蹲在草丛边将嘴里的药吐出来,桃枝立刻命人取来清水给她漱口,口中道:“取国公爷的牌子请太医来看一看。”
太夫人处能有什么正经的生子秘方?而且公主刚才的样子太吓人了。
嘉乐摇头,一口药一滴都没有入喉。
她刚才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想要在冷宫里平安长大总要有一些傍身的技能。
嘉乐站起来,对桃子说:“回府吧。”
每次来到福寿堂,她都要为自己的一样东西据理力争。
这件东西是她从前在宫里没有,成为公主嫁给傅国公之后才得到的。
那是做人的尊严。
5. 05
嘉乐回到公主府,天色已晚。
路上她暗自琢磨——太夫人一连生下五个儿子,但活到新朝初立的只有先国公一人,且其余的儿子都没有留下子嗣,全都牺牲在李家的开国大业之中。先国公行三,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幺子,本就是最不受太夫人重视的一个儿子,但不重视儿子没事,作为太夫人盯着傅家子嗣传承是正经道理,就算给乐嘉多少压力都不为过。
否则爵位难以承继,家族不能随着老李家的皇位一样千秋万代传承下去,岂不是亏大了。
孩子、孩子!
子嗣的确该在意。
成亲已经一年,她肚皮怎地就没有动静呢?
孩子不仅能够稳固夫妻关系,还能让她在公主府活得更好,正逢青州王之女来到长安的危机,更是刻不容缓之事。太医每隔半个月会给她请一次平安脉,她身子康健没怀上肯定是因为同房的次数不够,若想要傅国公常来公主府,需令他提升对自己的兴趣。
这样一想,傅国公嫌弃她容貌就不太令人伤怀了。
下一回她可以提前熄灯。
文秀长公主偷/情的一幕浮现在眼前,那位得道高僧看向公主的眼神痴迷,虔诚如信仰的佛。
听说,长公主极擅房中术……皇帝爱美人,宫中供奉欢喜佛,有擅画者因《春宵图》而受到赏赐。礼教不禁正常的情欲,许多有名的画家都会绘制嫁妆图,用以官场里的来往交际。是的,官员之间送的礼品里包含春/宫/图是一件不能公然拿出来说却皆有默契之事,送给皇帝的礼物里更是要有上上品的图册。
送礼自然要送皇帝喜欢的,好的图册价值不菲还极亦变现。
这就是上行下效的力量了!故而长公主的风流令朝臣们颇有微词,但朝廷里没什么人参她,怕误伤皇帝。
待嫁少女学习闺房之事,也需用到图册。
嘉乐的嫁妆里自然也有,但更富教导意义,就像是初学琴的人用的谱子一样,没有难度也达不到炫技的效果。
嘉乐身边的大宫女一共四人,分别是桃枝、甜杏、酥梨和香瓜,全部都是水果。其中桃枝管着她身边大大小小的事,比另外三人略高一头。她有需要避开傅国公的事情,却不会交给桃枝去办,反而是不声不响很少往她面前凑的香瓜,才是她真正的心腹。
嘉乐打发桃枝几个出去,招手让香瓜进屋里,扯住她问:“我要的东西到手没有?”
香瓜从袖中取出薄薄一本画册递给嘉乐,嘉乐接过来一看,果真是《欢喜经》。顿时喜笑颜开,让香瓜自去抓一把赏钱。自己歪在贵妃榻上,心想:千金买闺房秘籍之事,万不能让国公爷晓得。
传闻《欢喜经》乃前朝武帝杨皇后所著,杨皇后本是异族首领之女,部族被灭之后,她因貌美而被武帝纳入后宫,渐渐成为专房独宠。武帝为她遣散后宫,不顾朝臣的反对封她为后,可惜武帝早死,杨皇后在武帝死后很快病逝。
杨皇后为诞育子嗣,武帝没有儿女,后来皇位落来武帝的暴戾的弟弟厉王头上。若非有厉王疯狂败家,前朝还能坚持几年。太祖不至被官逼民反,走上逐鹿天下的道路。
因武帝一朝距今年代不算久远,宫中传言“武帝早逝另有缘由”,原来杨皇后虽然贵为一国之母,却始终不能忘记家仇。她同武帝虚与委蛇只是在寻找机会,待时机到来便奉上毒酒一杯,武帝明知有毒甘心喝下情愿牡丹花下死。杨皇后并非病逝,而是被朝臣诛杀,也有传言说她美貌倾城,奉命缢杀她的太监不忍心动手反而将她送离皇宫,她后来另寻爱侣销声匿迹。
嘉乐是从一位老嬷嬷的口中知晓这一段前朝往事的,老嬷嬷晚年虽混到冷宫养老境地,但她言行举止和一般的宫人的确大有不懂。算算年纪,她刚进宫时恰逢武帝一朝,说话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欢喜经》开篇是著作者的序言,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言明此册载东女族(前朝杨皇后出自该族)秘技,只有女子能修炼不能传给男人,能不能学会还要看天赋。古籍在部族灭绝时被销毁,为免传承断绝,由作者按照记忆临摹而成。
女子练习以柔软身躯、嫩白肌肤、焕新体貌……她粗粗翻阅几页,竟觉画册上的每一幅图都栩栩如生,且简单明了。除却未着片缕之外,没有丝毫不正经的地方。勾画身体曲线也是为了标注穴位和经络走向,佐以口诀。
嘉乐因细细把玩过嫁妆里针灸铜人,而对穴位经络薄有涉猎,足够看懂,不自觉便跟随着画图动作起来,待出浑身大汗才惊醒过来——她竟已按册练完一整遍,《欢喜经》已经翻到最后一页。
“来人啦!”
香瓜一直候在外面,听到主子传唤连忙推门进来。嘉乐问她几时了,得到回应嘉乐竟发现自己独处的时间已经超过半个时辰。
这么久?
嘉乐完全没有发现时间的流逝,肚子“咕叽”一声打算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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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
饥肠辘辘。
嘉乐是挨过饿的,最久的一次曾有两日水米未沾,饿得看到窗外的枯树根都想嚼两口。此时的感觉就和那时差不多,这会不是用膳的点儿,嘉乐耐不住饥饿叫膳:“让他们有什么上什么,来碗切面粥(又称棋子面,古代方便面)也行!屋里还有点心吗?快端来我垫两口。”
饥饿的乐嘉吃下一盘点心,两大碗面,半斤酱牛肉,两碟小菜。厨房不敢怠慢公主,不会只送面上来,另外还有清口的饮子。如此异于平常的食量,吓得香瓜连连阻止,害怕嘉乐把肚皮撑破了。
填饱肚子的嘉乐觉得很累,躺在榻上似乎没闭眼她便睡着了。
香瓜:“……”
半夜,嘉乐口干舌燥醒来,只觉得一阵阵热流涌向四肢百骸,不禁夹住锦被,像只小猫一般咿呀出声。
半晌,她浑身一软,陡然瘫进床榻中。
犹如绵密的水裹着身躯一波波温柔浪潮慢慢褪去,无尽余韵萦绕四肢百骸。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一盏灯点亮夜的暗沉,桃枝举着烛台靠过来。今夜轮到她上职,歇在隔间的小榻上,听到动静,连忙起来查看。
嘉乐轻轻推她一把,免得她靠近闻到气味。
“没事,我做梦了。留下灯,你去睡吧。”
烛光下,嘉乐鬓飞红霞,双眼亮如明星又如月光入眸碧波粼粼。桃枝一时看得呆住,绕过屏风回到小榻上——今夜的公主说不出何处有变化,但格外娇艳美丽。
嘉乐打发走大宫女,心下松一口气。
她很怕桃枝发觉不对,取出碧玉团寿翡翠枕下的《欢喜经》,借着烛光翻看起来。不多时便困倦难耐,顾不得濡湿的亵裤。
夜已经深了。
嘉乐慢慢靠在枕上,又睡着了。
天明时分,毫无预兆的浑身又燥热起来。她犹如一条柔软的蛇,在床榻间绞杀着被子难耐的滚动起来,直至淅淅沥沥的水弄湿被褥,依旧难消心中的痒意。恍惚之间,瘫软如泥一般的身子伴随着一幅幅浮现于眼前的画动作起来,竟是不自觉又练起《欢喜经》了。
这一次,她动作更加纯熟悉。呼吸间从天地中吸收冰凉冷凝之气,化作一团如有实质的水流,伴随着肢体的改变游走到四肢百骸,归于小腹之中——丹田之内。
终于,燥热褪去。
嘉乐睡熟了。
6. 06
外面薄雪积着一层,沁润着冬日里冻得硬邦邦的泥土。这样的天气屋子大多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潮气,但桃枝一进寝殿就闻到馥郁的花香,越靠近公主香气越浓郁。她抬头看一眼公主,竟愣在原地。
床榻前踱步的嘉乐问:“怎的这样看着我?”
“公主今日脸色红润,容光焕发。”
似乎连皮肤都细腻白皙许多,桃枝说:“珍珠膏的效用极佳,不愧是南洋进贡的珍品,咱们舍出去的钱财没有白花。公主,要不要再买一些?”
公主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经过她的手,新换的润肤膏只有一罐“珍珠膏”,想必是它的效用了。比起原来花出去没什么成效的其他膏子,珍珠膏令人吃惊的昂贵称得上物有所值,等别人看到它的妙用,公主府想要花钱购买都不一定能买得着——长安有钱有权的人可不少。
嘉乐揽镜自照,也为自己的好气色吃惊。她却知道不是珍珠膏的效用,《欢喜经》竟有如此奇效?
“不用了,国公爷才发话让公主府的花用俭朴、节省一些,不好违逆他的意思。”
几罐珍珠膏倒不至于惊动国公,但转念一想公主小心谨慎一些没什么坏处。桃枝连忙笑着道:“公主和国公爷夫妻和睦,乃是佳偶天成。”
嘉乐披上外衣,问道:“外面有什么事?”
隔着花窗她早瞧见远远在廊下站成一排的身影了。
桃枝低着头说:“东府太夫人送来十位女使,身边还跟着钱嬷嬷要求见您。我打发她在外面喝茶,公主要不要见她?”
钱嬷嬷是太夫人身边的人,嘉乐少不得要给两分脸面。她在堂屋里见这位嬷嬷,钱嬷嬷是替太夫人传话的,对嘉乐的态度恭敬,如同一只被吓破胆的小猫。福寿堂伺候的人都这样,她苦着一张脸说:“那些姑娘是太夫人赐给国公爷做妾的。”
嘉乐一愣:“……全部都是吗?”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有多少人但肯定不少。哪有祖母给孙子纳妾一口气纳一个蹴鞠队的,不怕孙子沉迷女色弄坏身体吗?诚然傅国公是克己复礼之人,但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啊。
十个盘正条顺的大姑娘排着队走进来,每一个都比嘉乐生得标致。嘉乐都看呆了,并非惊讶姑娘们的美色。这数量,一口气纳进家里必是逸闻一件,必得荒淫的名声……让她说什么好呢!真不愧是太夫人能做出来的荒唐事。她招手让桃枝附耳过来,说道:“先找个地方把她们安置下来,别提妾的事。这事得知会国公爷一声,咱们不便出门,让方有忠去一趟亲军都督府。”
桃枝应下来,裹挟着钱嬷嬷和十个待定的妾一同出去。等送走老嬷嬷,把十个大姑娘找偏僻的地方关起来,脚下带风似的刮到二门外,抓住一个小太监问:“方统领在吗?”
方有忠正在库房理账,听到干儿子方有孝笑嘻嘻说“桃枝姐姐在外面”,连忙站起来,门口果然站着一名穿粉色宫裙的姑娘,他走过笑盈盈问:“桃枝姑娘怎么有空来这?库房灰大得很,小心呛着姑娘。”
桃枝顾不得和他寒暄,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方有忠是太监统领,管着公主府里里外外的事,看似是跟着乐嘉公主从宫中下降的,实则是傅国公在宫里时的旧部,闻言让干儿子备马,说道:“主子有令,奴婢这就跑一趟。”
傅国公任亲军都尉府指挥使,正三品,掌管左、右、中、前、后五卫军士,下设仪鸾司。既负责皇帝的安危事宜,又掌管皇帝仪驾的方方面面,御前侍卫的换班表都需要傅国公朱批才能施行。
御前无小事,傅国公是个大忙人。
方有忠差点扑个空,傅国公正要出去,闻言淡淡道:“公主处置得很好。不必把她们送回国公府,但也不让她们近主子的身。打发她们去做洒扫抹灰的活儿。”
公主的做法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太夫人的不端行事最好捂在两府中,闹出去就是笑柄。
他虽是被逼无奈娶的十四公主,但对公主的满意日渐增加。“可堪调/教”四个字可用来形容公主,更何况她待自己堪称真心实意,百般周全。没有人被全心全意的侍奉会不开心,更何况这样做的人是他的正妻,可使他全无内忧,能把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朝廷上,偶尔回到公主府,他也觉得是放松的、随心所欲的。
“近日我无暇顾及家里,你回去守好门户,一切听公主的吩咐。”
方有忠连忙跪下唱喏,“谨遵主子吩咐。”
傅国公大步朝着外面走去,翻身上马,在丹凤门前和鸿胪寺的主官会合,两队人马扭成一股绳,行至长安城外。远远便见到青州王的旗帜,待车马来到城下。护卫车队的青州步兵散开,骑兵分散到一旁,才显露出骑在马上威武不凡的青州王。
他已是年过半百之人,胡子全白了。多年征战沙场,身体依旧健硕。他一双好似老虎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着傅国公,好似在称量他的斤两。
傅国公不动如山,任凭打量。
双方如狭路相逢的生死之敌,气氛凝滞沉重,一时间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哈哈哈——”
忽地,青州王朗笑出声,抱拳道:“久仰大名,傅国公。虎父无犬子,我看你比你老子还强几分。”他简直怀疑眼前的玉面郎君在战场上是靠脸打赢的胜仗,怪不得自家女儿十多年过去还惦记他。
傅国公牵着缰绳走进青州来的队伍里,谦逊有礼道:“侄儿拜见伯父。”
青州王的父亲原是战功卓著的开国大将,亦是太祖亲封的五位国公之一。因他家姓张,故封张国公。几位国公曾同在太祖的麾下效力,袍泽之情深厚。曾同生共死,交托性命,后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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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变迁,情谊在权力面前如高处跌落的陶瓷花瓶,碎得全是渣渣。
可有当初的一段故往,傅国公执子侄礼再恰当不过。更别提……傅国公的眸光从始至终没有在青州王身后的马车上多停滞哪怕一瞬。
当年新朝初立,张国公奉命收复青州。前前后后打了几十仗,打得朝中上上下下都看出猫腻,太祖更是写信问他“青州这么难打吗?”,张国公这才见好就收,攻进青州。不过,太祖让他班师回朝,他却是没有听从。
那会王朝风雨飘摇,张国公没有明反太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加上张国公又把嫡孙和孙女都送到长安为质,双方便僵持下来了。
张国公死后多年,如今的青州王设计接回儿女才反叛称王。
青州王说:“好侄儿,我这次进长安把小女莹莹带来了。她在长安长大,在家中时常思念长安的风光。”转身对着马车喊道:“莹莹,快出来见过你傅家阿哥。”
一双素白无瑕的玉手撩开车帘,缓缓展露出雪和冰堆积成的容颜。此女披着一件纯白色镶狐狸毛的斗篷,亭亭玉立,好似神女一般。
不愧为昔日的长安第一美人……鸿胪寺的主官心中暗赞,再看一眼傅国公,只觉得天地钟秀都堆积在二人身上了——好一对璧人。
张莹莹一双妙目里情意绵绵,当着众人的面竟情不自禁上前一步,脱口而出:“阿玠……”
此女和昔日的莹莹是同一个人吗?傅国公心里竟难以将她们对等,少年时的怒、愤、恨一点都没有激荡起来,他讶异自己的平静。
……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夜风刺骨。嘉乐浑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任由冷风刮进来。只着寝衣的她竟然没感觉到丝毫凉意,一团火在她小腹里烧,烧得往年的冬日冰冷的手脚热乎乎暖融融,燥热难耐的痛苦快要把她逼疯。
距离她得到《欢喜经》已过去一旬(十天),夜夜不得安眠。任是多练几遍,似也难以压住身体里的火,偏偏太医来瞧过没看出任何问题,还赞她养生有方,体格强健。
嘉乐咬着唇,取出枕下的《欢喜经》。白日里从不作怪,偏偏夜里发作,让她考虑是否备一些用具。宫中女子寂寞,有取乐之物……她摩挲着书页出神,等回过神来觉得手里的纸有些不对劲。
背封里似乎有夹层,她从妆匣里取出一根金钗,沿着薄薄的纸张轻轻挑开。
果有夹层,内藏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嘉乐提着灯细阅——
[习经传人需与心爱之人鸳鸯交颈,采其精华以消阴亢,一旬不下七次,方可阴阳平衡,功力日进。若不能和心爱之人同修此经,则需另采他阳进补,质不佳则以量取胜。]
[久阴亢而难消者,必爆体而亡。]
她手里的灯掉了。
7. 07
傅国公一个月来公主府几回?
一个巴掌数得过来的数。
只要傅国公进公主府,夫妻二人都要同床共枕。青年人武艺超绝,身子健硕,又无隐疾,一夜闹三四回也是有的,可依旧无法填补《欢喜经》练功的空缺。
嘉乐心想:我心爱傅国公之意天地可鉴。傅玠位高权重,简在帝心;又贵且富,东西两府占据长安城一坊长街;本人克己守礼,不贪恋女色,加上容颜俊朗,世间少有。天下男儿有其中一项条件,恐怕都会令岳父岳母们争相抢夺,她一个有娘生没爹养的遇上天上馅饼不叼在嘴里,简直是不敬老天爷。
她爱死傅国公了。
她一直在努力的做好国公夫人。
这也不难,无非是按照傅国公的意思去做而已,比起在冷宫里和野猫恶犬抢食可简单太多了。
她得到的丰厚到难以想象。凭借着国公夫人的头衔,她跻身国家最尊贵的女子的行列,住着金堆玉砌的宅子,吃香喝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这种好日子才过多久,她才不要死呢。
“公主,天色还早。您再歇会?”
桃枝一进屋就看到公主坐在榻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床帐出神。她走过去劝她再睡一会儿,这么冷的天出屋子能让冷风脸冻上,长日漫漫不必早起。
嘉乐回过神来,摇头说:“不用了。”
衣服是早就烘热的,桃枝取来给她穿上。嘉乐坐在让甜杏梳头,清香的梳头水一点点浸润略有些泛黄的发丝。她在冷宫长大,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长得比同龄的女子娇小,待嫁时锦衣玉食倒是补得丰润许多,可头发却是轻易养不回来的。
这样的头发梳髻并不好看,故而她用的是垫发,也就是假髻。
甜杏轻托着一股发丝对嘉乐说:“公主新长出来的头发乌亮油润,也比现在的头发浓密。等新发换旧发,我看假髻不必再用。定是何首乌酒混服芝麻丸子的方子有用,公主也赏我一口。太医说,此方日日服用可养发护发,令华发不生。奴婢起初不信,现在却觉得他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嘉乐心想:吃什么丸子都没用,这是《欢喜经》的效果。
一本神书,一本要命的书。
嘉乐笑着说:“何首乌和芝麻丸子都是寻常之物,又不费什么钱财。既然有用,你们也吃起来。不仅你有,桃枝、酥梨和香瓜都有,让她们作揖谢你。”
甜杏梳完头下去,脸上都带着笑,天底下再没有比公主更好伺候的主子了。
桃枝正要去传膳,嘉乐叫住她说:“你去找方有忠,问他国公爷可有闲暇。若有,请他来公主府一趟。”
桃枝猜测公主是想国公爷了。
算算日子,国公爷也有十几日没来公主府了。
不来公主府的时候,国公爷并不会回东府歇息,而是直接宿在亲军都尉府的府衙里。方有忠每隔几日都要往返府衙和公主府之间,概因国公爷的一切起居坐卧之物都存放公主府中,需时常替换。公主府里也常送东西到府衙……这些都是公主的心意。
都尉府衙里,砚书领着方有忠去见主子。傅国公正在见客,这位客人是礼部的一位郎中,商讨之事和归降的青州王有关。
按陛下的意思青州王既然已经来到长安,也就轻易不必回去了。张家原有国公的头衔,照例还封国公,不过这次有封号为“顺”。
开国之初,偌大长安城十室九空,太祖按功勋封赏臣子的时候皆有赐下宅邸。傅府的宅子便是这么来的,张家也有御赐国公府一座,但青州王谋反一事一经落实,宅院便已经由朝廷回收。长安大、居不易,前几年此宅已经另有主人。
陛下打算另赐一座宅子给顺国公,不过长安的宅子一个萝卜一个坑,礼部手里的萝卜坑有限,意欲打听一下顺国公对宅子的要求。
败军之将,在长安本该和形如鸡犬,但青州王毕竟是主动归降,生死一仗没有真的打起来。陛下深谋远虑,为收服其余版图考虑,有意优待降将,展露大国的胸襟。这也是盼望着大军一开拔便四方跪服,免伤财力人力。
新朝初建不过二十余年,经不起风吹雨打。
送走郎中,傅国公让人把方有忠叫来,问他:“公主送什么来了?”
几个小太监抱着匣子站成一排,匣子挨个打开。里面都是冬日里御寒之物,手套、毡帽、披帛……方有忠说:“公主担心您冬日办差时奔波吃风,衙门里或许还没备上御寒之物,让奴婢给您送来。”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要早,宫里的确还没赶制出发放给各个衙门的御寒之物。傅国公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听到方有忠说“公主想请您回府一趟”。
“府里出事了?”
方有忠连忙说:“府里都好。”
哦,傅国公明白过来,公主是想念他了。
二人成婚以来,这还是公主第一回“不懂事”,他竟不觉恼怒,眼前浮现出公主府摇曳的灯笼。不如今夜回家一趟罢。
念头刚起,便听得砚书来报“主子,陛下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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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念头也就消散无踪,他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张短笺,交给方有忠。
……
公主府,嘉乐打开短笺,上面只有一行字。
[为夫一切都好,勿念。灯节将至,遥楼共饮。]
如果没有《欢喜经》催命,嘉乐收到这一封匆忙写就的不是情诗,更胜蜜语的一封短笺,一定要避开宫人在床榻上打好几个滚。
傅国公邀她一起过冰灯节哎!
冰灯节是长安的盛典,从前朝延续至今。热闹可以比拟元宵灯会的,这一夜长安没有宵禁,男女都可以上街游玩,年年都不乏哪家公子和小姐一见钟情,两家结姻亲之好的事情出现,平民人家也有在这一夜定情的,夫君陪伴妻子、家里老老小小一同出来的也不在少数。
这是难有增进感情的机会,可偏偏冰灯节是在半个月后……半个月,她肯定已经爆体而亡了。
要不她装病吧?
什么病能骗得了傅国公,恐怕连太医都骗不过。
那就弄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令他必须回来一趟。
可就算回来,能把人拐上床吗?
嘉乐一筹莫展,夜里就被阴亢之气折磨得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奋力挣扎才能得到一口生命之水,但怎么都解不了真正的渴。必得跳进水中才能获得真正的至乐和安宁,但她的水离得太远根本够不着。
夜里睡不好,早上就起不来了。她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说话。
“国公爷进东府了。随行的还有一位姑娘……”
她瞬间惊醒过来,说话的香瓜。香瓜受到惊吓差点摔倒,被嘉乐一把扯起来,“快快快,拿我的衣裳来——”
她穿衣打扮、描眉梳妆,从两府的小门奔至福寿堂,正好截获傅国公……以及走在他身旁的着素衣的美貌妇人。戴孝、貌若皎月……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她的目光落在傅国公的身上,这才发现傅国公的怀中也抱着一个孩子,是一个小男孩。大约两三岁,眉心点着红胭脂,瞧着十分可爱。
抱着一个稚童,傅国公的眉眼柔和得不可思议。
嘉乐左思右想,认为自己决计没有见过傅国公对自己有如此温柔的时刻。
这位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青州王独女,傅国公的青梅张莹莹了。
福寿堂门口一棵老松树似把路分成两截,一头是她,一头是他们。双方又如两军对战,一触即发。
张莹莹看向傅国公,问道:“这位是谁?阿玠,快为我引荐一番。”
8. 08
“姑奶奶(姑祖母)……”
“莹莹哟……”
嘉乐站在傅国公的身旁,看着太夫人和张莹莹先执手相看泪眼,又亲亲密密抱成一团。忽的想明白傅国公和张莹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拖家带口出现在福寿堂门口,可能和二人原本的私情无关,而是亲戚间的正常拜会。
傅家和张家有亲,已故老国公娶的是张国公的妹妹,也就是说张莹莹的祖父是刁钻的太夫人的兄弟。
张家重回长安,嫣有不和亲戚走动的道理。不过,按规矩张莹莹是女眷,上门拜访该写帖子到公主府,由嘉乐陪同她。若是青州王亲自来访,傅国公陪同他才是应有之理。
本朝男女大防虽不严苛,但傅国公是一个克己复礼之人。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是片叶不沾身的人怎会不晓得?那就是张莹莹值得他超出常规的对待……嘉乐从前还以为傅国公和前未婚妻三两事不过是坊间逸闻,现在看来至少有七八分真。
嘉乐一颗心如坠寒潭,默不作声站在一边。
至亲重逢的一场大戏唱休,张莹莹扶着太夫人进里间更衣。傅国公转过身,捏着嘉乐的下颌逼迫她把脸抬起来,左右端详片刻说:“最近没好好吃饭吗?怎么脸盘子小了一圈。”
眼睛倒是更亮了。
那是因为《欢喜经》的缘故,让她凸起的颧骨不再横七竖八的乱长。想起《欢喜经》,嘉乐心里的酸和冷都被按捺住,她娇羞地垂下眼睛,轻声说:“国公也瘦了,想是公务繁忙的缘故。衙门的吃食想必也不合您的胃口,府里有嫩嫩的羊羔子。晚上咱们吃涮锅子吧?”
傅国公倒是不意外她会说这话,轻笑一声:“知道你想我了。我晚上还有事,等忙完不知几时,晚膳用不了。你已安歇,我何必搅扰你的好觉。”
嘉乐靠在他身上,冰凉的手指往他手心里挤。
“多晚我都等您。”
傅国公双手掰着她的肩将她推开一点,仔细看她。不知道公主今日用的又是什么脂粉,竟有改头换面的功效。或许,什么事情只要一心钻研都能有所收获。他微微一走神,嘉乐就发现了,赶紧捏着嗓子撒娇:“好不好嘛~”
傅国公道:“这是怎么了?”
嘉乐感觉到他的惊奇。呼,没生气就好。她知道傅国公对“国公夫人”的要求有哪些,撒娇卖痴不在此之列。若非情况紧急,她逾越规矩能得到纵容一定欣喜若狂,这证明傅国公对她放宽了底线,做“国公夫人”的一年她干得很好,这是一种赏赐。
一般来说,她察觉到这一点会退后一步,见好就收。可她现在不能如此,只得踩着底线继续说:“张姐姐的儿女都乖巧可爱,我见了喜欢。”
嘉乐抬起头,看着傅国公的眼睛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傅国公毫无防备之下撞进一双火热的眸子里,含欲带怯,情意绵绵,虽然没有直白的说出来,但千言万语都在眸中,我想和你一起生孩子……如此热辣,令他下腹一紧。夫妻郭伦,绵延子嗣本是平常之事,但如何能……
“矜持些。”
见傅国公唯恐避之不及的放开她,还出言训斥。嘉乐心中暗道:果然还是引诱失败了。正待想别的法子,便听傅国公说“羊羔子炙烤一样美味,涮锅你已备下,晚上再让他们烤半只羊送上来。”
嘉乐猛一抬头撞在傅国公的下颌上,两人都嘶一声。她轻声说:“晚上……”她怀疑自己刚刚是在做梦。
傅国公点头,“嗯”一声。
“哇哇哇——”
听到后面有动静,孩子哭了。嘉乐连忙推开一些,屋里的下人们这才敢抬起头,张莹莹抱着孩子哄,太夫人满脸的慈爱之色。不过,她的目光落在嘉乐身上的时候,又重新变得凶狠,不过她似有所顾忌一般,竟然没有跳脚发难,而是笑里带刀的唤:“子琼啊。”
傅国公上前扶着她坐下,“太夫人有何吩咐。”
太夫人拉着他和张莹莹的手要挨拢到一起,傅国公冷着脸收回手,张莹莹几乎同时缩回手,害羞地低下头。
“瞧瞧你们,怎么生疏了。”
太夫人对傅国公说:“你同莹莹原就有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是阴差阳错才错过多年。如今一切都好了!不如你和莹莹重新缔结婚约,结两姓之好。”
嘉乐:“……”
傅国公:“……”
张莹莹垂下的头一直没有抬起来。
太夫人和中宫白皇后倒是很能共鸣,二人若是认识没准还能当一阵子手帕交。
傅国公站起来,面覆寒冰冷声斥道:“太夫人,切勿胡言乱语。”
太夫人跳起来抓拐杖,骂道:“当初你表叔蒙冤受难被诬谋反,你让你替他陈冤你不应,害得我老胳膊老腿跑到宫里受辱……王八羔子!”
他是王八羔子,你是什么?
嘉乐想着,张开手臂挡在傅国公面前:“别,太夫人不要啊。”
这一打岔,倒叫太夫人终于把她瞧在眼里了。
“我老人家倒忘了!你已经娶妻了。”
太夫人丢下拐杖,心生一计:“你先休了她。”
……
公主府,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连着烤架炭炉一起送上来。铜锅搁在膳桌上,正对着琉璃花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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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烫好的酒带着淡淡的酸味飘散,混合着梅花的香味,清新扑鼻。屋内的燥闷已去,嘉乐心中的燥意却一直在翻腾。
她问,“国公爷还没来?”
桃枝站在一旁,根本不敢抬头看公主。福寿堂的闹剧她是亲眼所见,国公爷来去匆匆并未安抚公主一字半句,如若今夜不来……不致如此,公主毕竟是帝裔,哪能说休就休。
嘉乐并没有安静无声地看着沸腾的铜锅,不知过了多久,甜杏来报“国公爷来不了了,让公主不用等他”。似乎是这样的话,她听不太分明,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又要熬一夜?
羊肉她没用,只吃了半碗米。嫩嫩的羊肉片在温暖的屋子里化成血水和软塌塌的肉,她看着就倒胃口。等躺到床上,她望着新挂上的石榴纱幔心里想,真是白费心思。
睡着不到一个时辰,嘉乐如一条蛇一样在床上翻滚起来。细白的手臂摸向床头,摸到一只匣子。手指酸软无力一时不慎令盒盖掉在床榻上,发出“啪嗒”的声响。
隔间里香瓜问:“主子……”
“呃……无事……”
嘉乐终于摸到匣中的暖玉,在暗淡的月光中将其藏进衾被中。
大汗淋漓间,她神思昏乱的想着:纵是傅国公此次守约,下次亦有可能爽约。万一是在她紧要关头,岂不令她白白丢掉小命。
嘉乐一直都知晓,自己是不能决定傅国公来不来公主府的。这一点放在以前不是问题,她爱傅国公并不为他的冷淡而自怜,能嫁给他做国公夫人,名正言顺的拥有他已经值得她包容一切,并且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一个完美的国公夫人。
嘉乐愿意一直沉浸在天上掉馅饼的欣喜中,永远都不醒来。
可是她现在只能清醒的重新审视时局——她爱傅国公,但丢掉性命的话怎能继续为他付出一切。
“唔唔唔——”
嘉乐的身子痉挛,咬着被子将一切声响都捂在衾被中。她需要一个如匣中之物一样的随时可以取用之人,才可保性命无忧。
侍卫,不行。
公主府的侍卫都是傅国公的人,她的权势不足以夺得他们的忠心,美色也不够迷得一二人晕头转向,跪倒于石榴裙下。
侍卫的身份还是太高了……
她要的是柔顺到没有一点脾气,卑微到只能依附自己的人……男子想要寻解语花要去妓院,她该去什么地方,南风馆?这不是她可以出入之地。
此事必须死死瞒住傅国公,谁可以帮她呢?
嘉乐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玉观音的面容……那是文秀长公主的脸。
或可一试。
9.09
嘉乐踩着杌凳下马。
一名面白无须穿着圆领靛蓝袍的男子作揖道:“拜见公主。”他是文秀长公主身边最得宠的太监,名为罗媛。不明就里的人初见他会觉得这是一个读书人,而且学识颇佳。
事实上,他的学问也是远远超过嘉乐的。
宫里有司礼监,宫廷内的职权并不少。嘉乐不敢看不起太监,他引着嘉乐往寝殿去,轻声细语说:“我们主子刚睡醒,公主少不得要稍候片刻。”
寝殿前有玉石回廊,数名小侍穿着木屐从上面走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煞是好听。从进长公主府到此刻,她没有见到过一名妙龄的宫女,倒也不是全无女侍的身影,但也都梳着妇人髻或是白发苍苍的老嬷嬷了。
小侍们撞见嘉乐一行人,过来行礼拜见。个个生得容貌俊秀,年纪小一点的也是明朗可爱。嘉乐早知道长公主的有前朝公主的遗风,府中圈养男宠数十人,并不觉得惊讶。
她听说,太祖在时替太子选妃,拟定正妃一人,侧妃两人。文秀公主在太祖议政的时候冲进去,质问父亲:我和弟弟都是你的儿女,为什么弟弟能三妻四妾,我却只能拥有一个驸马。这不公平。
太祖竟也不怒,笑问:那孤也另赐你两个小侍好不好?
文秀公主欣然答应,但不要太祖拟定人选,她自己挑。当日便捆绑两名世家子弟进府,吃干抹净收为内宠。
嘉乐走进寝殿,撞见两名身披鹤氅的男子从内间走出来,他们低着头对她略一揖便连忙离开了。
罗媛道:“这两位是我们主子的内宠,不方便拜见您。”
嘉乐笑着说:“无碍。”
这会已是申时三刻,嘉乐本以为长公主是歇的午觉,看来更有可能是昼夜颠倒,大觉方醒。
听到外面的动静,里面传来声音:“小嘉乐来了。进来吧。”
小侍打起帘子,嘉乐走进去。
暖阁飘香。内里奢华不必多说,可死物总比不过活人。阁中最尊最贵的便是歪在贵妃榻上的长公主,一名蜂腰猿臂、衣襟敞开的侍从搂着玉足以胸腹为她取暖。他显然是武夫,才能冬日里着单衣而不畏寒。
嘉乐刚唤一声“姑姑”,长公主就摆手道:“不必多礼,坐吧。”
嘉乐敏锐的察觉到长公主流露出的“同情”情绪,还带着一二分怜惜之意。二人并无多少交情,叫长公主姑姑的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人,什么东西太多都不值钱,皇帝的儿女也一样。到底是什么让长公主对一个并不疼爱的晚辈发自内心的产生怜悯的情绪呢?
那一定是这个晚辈太惨了。
到底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嘉乐收敛心神说:“姑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长公主道:“可你不必说了!我帮不了你。陛下的话没错,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你若和子琼和离,必有如雨后春笋般的才俊争相求娶。”
长公主说着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昨儿傅国公的态度无异,对老夫人的胡言乱语只当蟋蟀乱叫。怎么一夜过去,她和傅国公和离变为木已成舟之事,还牵扯帝王。昨夜发生了什么?长公主此时方醒……难道是夜宴吗?宫中夜宴!
嘉乐低下头,哽泣道:“宫宴……”
长公主在侍从的搀扶下坐起来,安慰道:“别哭,子琼未必会同你和离……唉,也不知是谁暗中动手脚,令子琼和张氏琴箫合奏。那青州参议妙思礼高叹一声‘男才女貌,一对璧人’……”
陛下一直对傅国公的亲事有心结,暗自难过都是他一时糊涂害傅国公牺牲婚姻弥补,若是娶个同他相配的也就罢了。偏偏十四公主乐嘉样貌才学教养无一处配得上傅国公,而傅国公又恪守驸马的本分不纳妾、更不寻花问柳。
妙思礼此言一出,陛下立刻玩笑般顺坡下驴,大有赞同子琼和离另娶之意。
虽是玩笑,但皇帝的话就是圣旨。至少傅国公依言而行不必顾及宫中,和离娶昔日青梅张莹莹才能传一段嘉话。
原来,傅国公昨夜不至果有缘由。
嘉乐心中的愤恨消弭许多,心想:我果真痴爱傅国公。既已拥有过,最后落得夫妻和离的下场亦不恨他。
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不仅不悲不痛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样就不必面对傅国公发现她养面首的怒火了……若是和离得够快,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或可趁张莹莹热孝期间成亲。这样不用再等三年!她真是功德无量,天底下最痴心的是也。
嘉乐抬起头来,泪眼蒙眬说:“姑姑,您能赐我一名小侍吗?得模样英俊会伺候人的。”
文秀长公主和贴心太监罗媛对视一眼,一时都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但两人同样讶异,证明是嘉乐公主疯了。
刺激太大了?!
哦,文秀长公主更了解女人,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侄女是想要反过来刺激子琼。
唉!可怜痴心的人儿哦。这法子不是不好,但只对在乎你的人有用。若此人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只会觉得你浪荡无耻……她该直言拒绝,可看着嘉乐哭过之后亮得惊人的眸子,她竟然不忍心。
十根手指头是有长短,可陛下也太偏心了。
文秀长公主心想:任小妮子胡闹一把,还能闯出什么祸事不成?
“你算来得巧了。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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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一批调教好的奴儿,让你挑一挑。”
她招招手,嘉乐走过去坐到她旁边。一旁的健奴连忙退到旁边跪下,衣襟大开,露出一截柳腰。
罗媛轻拍手掌,六人鱼贯而入,衣带飘飘,衣着齐整但又好似□□。这雪白的布料比糊窗户的纸更透光,能遮住什么?不过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纤毫毕现引相验。
文秀轻笑一声说:“相人和相牲畜无异——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当腰掐一把,开口看仔细。赶起走一走,最好骑一骑。”
说着,她看向侄女。只见她这侄女娇滴滴地靠着她,双颊绯红,眼睛更亮,但毫无羞涩之意,认真的品味着口诀。当下心中大慰,她平生最恨有色心没色胆还道貌岸然指责她的女子!男人好女色是风流,女人好男色是淫/荡。
此话男子说她觉得理所当然,双方又不在同一阵营,但身为女子说出来,她只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男女从生下来就不平等,女子有机会而不努力争取会一代代愈加沦为附庸。
嘉乐指着其中一人道:“姑姑,这个怎么样?”
“你倒是会选,”文秀伸出手指点她额头,笑道:“这个是六人中容貌最佳的,但你看他难掩桀骜之色,可见不能体贴入微地服侍。若是有驴大行货也算有傲然的资本,但观他的下颌并不丰硕,鼻梁亦不高挺,便知不过是银样镴枪头。好看不好用,仅能用来看守大门,可作内宠养大的男子是做不来守门看户的活计的。这一个,我会把他原样退回去。”
这男人面上露出受辱的神情,正要说话就被罗媛冷冷一瞪。旁边几人裹挟着他一同出去了,个个满头大汗。
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
罗媛拍拍手,又有六人进来。
嘉乐眼前一亮,只觉得六颗明珠站在一起,整个屋子都变得愈发华贵起来。特别是其中一人,生得真是好看,甚为美貌,到达难辨男女的地步。她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的腰肢。他痒得微微摆动腰肢避开,但或许是害怕受罚又讨好的把腰重新送回她手中,身体微微颤抖。
“真是个识货的……”
文秀长公主暗笑一声,鱼目和珍珠谁都会分辨。她心里颇有不舍之意,嘉乐看中的是这一批中的桂冠,她本想收用,不过看着嘉乐脸上还没干的泪痕,终是忍痛割爱。
嘉乐回过头,问姑姑:“多少金能买他?”
文秀长公主说:“区区一侍人矣,送你了。”
嘉乐喜上眉梢,小命保住了。
“多谢姑姑,”她凑到长公主耳边,轻声说:“姑姑,能不能让他换上女装,再跟我回去。”
10.10
“她……”
桃枝扯住一个小宫女,指着公主身边的女子问:“这是谁啊?”此女穿着宫人的服饰,倒不算特别,生得却如公主匣中的东珠一般,让人见之难忘。
小宫女是跟着嘉乐一起去长公主府上的,听到桃枝姐姐的问话,满脸都是茫然,又有些害怕大宫女,快吓哭了一般说:“我……我不知道。”
桃枝蹙眉,不一会儿香瓜走出来,先掩上门才转身走到桃枝旁边,挥退小宫女说:“那位是长公主所赐的美人儿。公主要与他独处,不叫我们到跟前去。”
香瓜说得语焉不详,桃枝慢慢“哦”,明白过来。此女和如今在做着洒扫活计的十名美婢一样,都是预备给国公爷的妾。只不过十名美婢的出身有瑕疵,没有做人上人的命。这一位就不一样了!她是长公主所赐,或许……她心想,公主忽然送拜帖到长公主府求见,为的就是她。
此女的美貌是十名美婢加起来都比不上的,得她一人可以比得过几十上百人。容貌殊丽可比张莹莹,却又是另一种不同的风情。
只是她身量似有些太高了……
匆忙之下寻十全十美之人的确也不容易,桃枝心想:公主终于开窍,知道该抛下正妻的矜持去用一切办法笼络国公。
暖阁里,嘉乐不知道大宫女心中的想法,若是知晓必定要嗤笑一声。难道笼络国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不,傅国公实在是一个太难讨好的人。
以傅国公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他不要,绝不是顾及正妻的脸面,等妻子主动给他纳。自己的公主身份在他面前派不上什么用场,他不要妾就是真的不要,要是嘉乐主动给他送,他该怀疑嘉乐的真心了。
正是嘉乐的一片真心,让傅国公能够容忍她慢慢的成长为心中想要的国公夫人的模样。
傅国公几乎什么都不缺,但真心总是难得的。
对于一个习惯掌控一切的人来说,嘉乐乖巧、听话、不出格也不自作主张才是真的在笼络傅国公。
若他知道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养面首、偷/情……他会杀了自己吧!可是不这么做的话自己会没命,嘉乐本意是想瞒到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可能瞒不了一世,但只要瞒住多久,她就能做多久的国公夫人。
她是舍不得傅国公的。
她心里知道,瞒不了多久的……
一个月?
两个月?
到时候她是什么下场?
和离,对已经练《欢喜经》的她说反而是好事。没有傅国公,她区区十四公主受不住偌大的公主府,难以留下全部的嫁妆,宫里每年的供养也没有了。可是她若能抓住机会哭一哭,抓住皇帝、傅国公和张国公的一丝丝愧疚,另寻一个身份低的男人做驸马,或是不再嫁,悄悄养几个面首不是难事。
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再,或许还得受不少折辱,可……先保命吧。
“公主……”
女装的侍人跪在嘉乐的脚边,他脸上涂抹着脂粉,让本来就阴柔美丽的相貌更偏向女子,声音也轻柔好听。
嘉乐看着他,一时竟不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同处一室时,男子带着女子的天然的压迫感,在他身上消失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奴没有姓氏,名琼玉。”
“琼,美玉……琼玉,意为非常美的玉吗?抬起头,让我看看。”
琼玉一只手攥着裙带,用练过千百次的最能展现出颈项之美的动作缓缓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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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头。这时,他才首次的看清主人的面容。这是一位少/妇,呼……养大他和兄弟的爹爹告诉过他们,未来的主人多为老妇。年纪越大的妇人心越硬,手段会更狠。遇到这样的主人是他们命不好,只能自认倒楣,自己想办法活久一点吧。
女子年龄越小越柔软,伺候起来更容易……他的运气并不太坏,对着主人他露出得到过爹爹赞叹的笑容,轻柔地捧起主人的手,像是一只猫一只狗一样小心翼翼的磨蹭,复又张开红唇含住食指,轻轻舔咬。
见主人没有阻止,他又变成一条蛇,钻进主人的裙底。
嘉乐带琼玉回府,并不打算立刻用他。她认为自己需要缓一缓,就想床头匣子里的东西。亦不是搁在床头的第一日她就取用的,总要熟悉一下,迫于无奈再用。
可琼玉是专为贵女们养成的侍从,从未沾过女子,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却都是他们的刀枪剑戟,唇舌上的功夫自是千锤百炼,哪是嘉乐一个少妇人可以抵挡的?情事之上,两人一个是刚开蒙的学童,一个好比是寒窗苦读多年进士。二人相互较量,进士稍微露出一点学识,学童就要丢盔弃甲的。
不过数息,嘉乐浑身一软倒榻上,眼前一片白光,飘飘然已至仙境。多日以来积郁在心中的苦闷,一口气倾泻而出。怎么都到达不了的彼岸,已经到了……她的手放在琼玉的肩上,却没有推开他,而是缓缓地、不容拒绝地将他按向自己。
许久,屋内的烛火“噼啪”一声。琼玉咕叽、咕叽咽下口中之物,爬起来扶起嘉乐。
嘉乐双眼迷离,见他满脸水渍,说道:“后面有水,你自去清洗罢。”
琼玉温顺地笑着说:“奴先伺候主子……”
他将嘉乐从榻上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