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女成了病秧子权臣》
1. 女扮男装
泰和二十一年冬,岭南收复,帝大喜,提镇南将军商作为卫将军,赐封号威远,特允携家眷归京。
茶室,满屋飘着苦香,似云似纱的茶氲缠绕在一人身上,恍若仙境中出来的人物。
一面貌清秀的女子跪在地上,双肩白嫩如藕,正轻轻地为坐着的人捏腿。寒冬的季节,虽然室内总是更暖和一些,但循着女子发颤的身体,不难看出她还是冷的。
谢灵知微垂下头,一手搭在女子肩上,语气又虚又轻:“可是冷?”
她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双手常年就是青且冷,现在触碰到那女子裸露的皮肤,更是激得对方又抖了两下。
青青咬了下牙,甜甜说了句,“能与大人待在一块,青青不冷。”
谢灵知果然适用这句话,当即展露笑颜,她却也不是不怜香惜玉之人,解下身上的披风便盖在了青青身上,将人拢成一团。
三年前,镇南将军的部队路过一个小镇子,谢灵知外出时便遇上了正要被人□□的青青,二人因此结识,青青父母双亡,自小被寄养在亲戚家。
为救青青,谢灵知几乎是死过一回了,她当年便因为为镇南将军以身试毒而身子不好,当时差一点就要死过去了。青青当时还不叫青青,她以前叫二丫,决定跟着谢灵知时,她请求对方赐名,因着第一日她们二人见面时湖水青青,那青青也成了青青。
“大人,天寒,您的身体?”青青立刻便要将披风还与谢灵知,可却被对方一手按下。
谢灵知现在还是一天几次汤药地灌下去,哪怕是在室内,她也常要披件披风或加见厚点儿的袍子。
“无碍,这个点儿,想必将军便要到了,你且出去替我迎一迎吧。”谢灵知的身体不能受风,偏生她又喜欢吹风。
“是。”
青青略一盈身,拢住衣袍便要往外走。
谁料,一只脚已经踏出屏风,进来茶室了。
“哈哈哈哈,得亏灵知如此有心,愚兄却是先你一步了。”伴随着这阵爽朗的声音,一个身形健硕的黑衣男子已到近前。
正是如今的威远将军商作,也是谢灵知的直属领导。
“不愧是将军,这样的速度,灵知真是望尘莫及。”谢灵知转身与来人打招呼,二人关系极亲近,早就不在乎这种礼节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当年谢灵知为商作以身试毒,还屡屡献计,商作早认人做了义弟,这些年都是处处照顾。
“见过将军。”
商作一见谢灵知便皱眉,又看青青的模样,不满地朝着青青说:“你怎么照顾你家主子的,天冷不知道添衣嘛,还让灵知吹风,你莫不是不想干了。”
他素来不喜欢青青,就是这人,害得贤弟又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还哄得贤弟将人长久留在了身边。
青青被吓得低头死死地咬住了唇不敢说话。
谢灵知笑了几声,引商作去里面坐下,十分贴心道:“青青怎么能管得了我,将军何必难为她,再说了,青青乃是我的知己,非这院中的奴仆,你这话要是引得她不高兴了,半夜裹了包袱走,那谁再赔我一个这样好的可心人。”
一番话,便将二人的关系推向了极暧昧的层面。
商作只觉得贤弟往常脑子是清楚的,但一碰到这个青青,脑子就被色心控制住了,真是红颜祸水啊!
“贤弟,你啊!当真是会给愚兄我出难题。”他不禁抚额大叹。
谢灵知眉眼清冷,一手顺着背微微靠在椅上,分明是非常轻蔑的动作,让她做起来,却平白令人心生些不敢沾染的惧意,以及那么点儿微不足道的怜惜。
“青青,愣在那儿作甚,还不为将军看茶。”她轻声道。
“你初入京城,半月后平荣公主在公主府设宴,你——”话未说完,商作霎时停住。
青青伸手去为二人倒茶,莹白手臂伸出来毫无遮挡,三人陡然都觉察出了不对。
谢灵知迅速截住了青青的手,轻扯披风为她盖住,又道:“吩咐厨房可以做菜了。”
青青也意识到了不对,此刻脸红得好像要滴出几缕鲜血来,嘴皮子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放下举到一半的茶便慌忙退出去了。
兄弟妻岂敢冒犯啊!
商作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不过,想了想刚刚青青身上的披风,他以前好像看过贤弟穿过?今儿要来,是他们早就说好的,没想到贤弟竟然这么追求刺激的吗?
商作撇开目光,欲盖弥彰似的咳了两声,“贤弟啊,愚兄也是男子,自然知道到了年纪的男子都是……有这方面的想法,但你身体不好,若是真喜欢,那也得注意些天气,保暖必不可少。”
他这个贤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太重那方面的事情。与女子传出的佳话更是引得当世文坛的佳作多了数十篇章,不是今儿救下落魄风尘女子,就是明儿拐了貌美寡妇,口味还挺复杂。
谢灵知脸上无畏,她当然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这也正是她要商作知道的。
此刻,为了验证事情真实,她还咳了好几声。
“多谢将军教诲,灵知记下了。刚刚说到锦乐公主设宴之事,不至知将军可否详尽说说?”她倾身为商作倒茶,总不能让客人自己倒茶喝。
说到正事,商作的表情严肃了不少。
-
二人商谈完毕,由谢灵知亲自送人到门口。
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她不过就是租了个二进的院子,已经很宽敞了,能有一个走廊供她日日散心吹风。
“既是如此,半月后我便试上一试。”谢灵知整个人很清瘦,衣服也不爱穿太多,身上的披风还是青青刚过来硬给她加的。
商作有些不放心,嘱咐道:“见机行事,你莫要强出头。”
“是。”
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谢灵知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表情霎时冷如冰霜。
凛冽的寒风吹在她脸上,发丝尽数往后倒,她的脸色有些难以言喻的苍白。
算算时间,距离当年她全家出事已经有八年了。她是上个月才追随镇南将军来到京城的,来到京城只是其中一步,而留在京城则是最重要的一步。
决心复仇的那一年,她便预计到了今后的走向,索性这么多年过来,也一直都还算顺利。
这个朝代的科举检查很严格,所以她第一时间就把这个选项排除了。无论拥有任何能力,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渺小的,所以谢灵知的目标就是顶级的地位,只有掌控了权力,才能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唯有参军,木秀于人前,一步一步走到想要的位置,才能有机会达成她的目标。
谢灵知仰头,细密的雪落在她脸上,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冰凉,她的睫毛禁不住颤了颤,谢灵知却没有继续的动作。
八年前,晋与梁开战,边关危机。
南方的一个小村内。
谢灵知梦然从梦中惊醒,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浑像珍珠一般闪着光,她大口喘息着,仿若有人与她抢夺这随处可见的空气。
“弟弟,你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没错,正是弟弟!
谢灵知心有余悸般看向虚空,但又很快扯出个笑来面对面前这个仅大她一岁的美貌阿姐。
“没事,我刚刚温着书,不小心便睡着了。又突然想到夫子布置的作业还未完成,将我惊得便醒了过来。”谢灵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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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努力让对方不看出自己的异样。
谢美一对柳叶眉当即便弯了起来,她随了她娘亲,一张脸生得如八月的芙蓉,又娇又清,乃是整个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你呀!”谢美亲昵地刮了下谢灵知的鼻尖,“多大的小子了,竟然还会被这种事吓到,说出去也不怕村里的小娃子笑尿了。”
谢灵知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今天是她穿过来的第三个月零五天,已经基本厘清了谢家的家庭情况和人口结构,对于日常的普通答话,她也勉强能够应付。
没错,她是穿越的,且穿的很匆忙,没有提前准备技能和金手指,总之来了这儿和土著差不多。
更更更不妙的是,她穿成了一个男人!
货不真价不实的男人!
真是要了老命了!
没有想象中的将军王爷,更没有一鸣惊人,她只是一户农户三房家的“小儿子”,顶上有四个个性纷呈的姐姐们,家中有欺儿压孙的爷爷奶奶,谢灵知常常思索今后的命运。
谢家三房积蓄不多,家里又这么多口人吃饭,还供着谢灵知读书,早就捉襟见肘了,只是没让这些小辈知道。
谢灵知圆润的小脸皱成了一团,这些书上的文字和她原本世界的不一样,根本就没几个认识的,还好原身学习也不怎么地,让他每天能糊弄过去。
他在发愁地背书,谢美就在旁边扭绒花,因为都是自己攒下的钱,所以买不起多少材料,只能做点儿自己戴的,偶尔也送送好姐妹。
谢灵知不是能无聊下来的性格,撑着头问谢美:“大姐,你说若是我不读书能做什么?”
想当年,虽然在备考公务员的过程中卷生卷死,但她谢灵知也有十多年的小说阅读经历,不愁不能在这个世界大展拳脚。
穿越来不久,谢灵知每每躺在床上就会想,她是应该先开始做肥皂呢,还是玻璃,或者开个火锅店?
可惜现实很骨感,且不论她每日要去上课,下了课还要背书。这还不是最恐怖的,她在原世界就是一个纯正血统的文科生,虽然在最底层的官场中浸润了一把,但她万万没有把握去冲科举啊!
“那可不行!”谢美慌忙捂住她的嘴,又连“呸”了好几声。
“你是家中唯一一个男孩,若是不读书的话,岂不是半点出路都没有?在我面前发发牢骚就行了,可千万别在爹娘面前这么说,小心打你屁股。”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谢灵知穿过来竟然还有原主的记忆,这也让她暂时在这个家里不显纰漏。久装成一个人,以后大脑会以为自己真的就是那个人,谢灵知唉声叹气。
叹的是自己的未来。
瞧见她这副模样,谢美不忍心,上前摸了摸谢灵知的头,“大姐知道你不喜欢读书,但是你因为是男子,所以有了这个机会,自然应该好好珍惜,不能让爹娘和姐姐们失望。”
听闻此话,谢灵知很难不感觉到羞愧,愧的是自己这个身份,因为是“男子”,所以享受了优待。虽然并非出自于她本心,但既然享受了,就必然不可能逃避责任。
“这样吧,此次的结业考试,你若是能做到前三,腊月集大姐就带你做一身新衣裳,旁人只有一件,你却有两件好不好?”谢美笑着看小弟。
谢灵知一时喜形于色,仰起的小脸上又惊又喜:“真的吗?”
谢美轻轻一刮她的鼻子,娇笑道:“我还能骗你?真是一个小混球。”
谢灵知心无旁骛地滚进对方怀里撒娇,眨着眼睛道:“那我再要一个香包好不好?”
一时没有得到回答,她不依不饶就去闹人:“好不好吗?美娘、美娘——”
“好好,真是拿你没办法。”
2. 危险
三月后,寒风凛冽。
正是腊月的时节,过不了几日就要过春节了。
私塾也早就放了假,谢灵知日日只想在被窝里缩着,据他目测,这儿应该是北方,大风呼呼地刮,将她嫩嫩的脸都挂出了红砂一般的质感,说什么也不愿意出去了。
虽然三房分了家,但因为是过年,所以谢家几房还是得聚在一块儿过年。
“灵知,你怎的又躺进去了?大姐说了今儿带咱们去集市再逛逛,看看过年还需要差些什么东西,你还不快起来。”
与谢家人相处了这么久,聪明如谢灵知已经摸透了各人的性格,和大家相处得比原身都更好。特别是和谢三娘,简直成了最要好的伙伴,二人能一起上树捉鸟,还能读书识字,相处的得毫无嫌隙。
谢家三房有四个女儿,只有大女儿被搪塞了一个“谢美”的名字,其余几个皆只按次序称呼。
在原世当了太久无聊的大人,现在好不容易变成了小孩,可不是得多享受享受便利。
听到集市,谢灵知顿时来了兴趣,她们过年的新衣裳早就准备好了,但只要一去集市,必然能买到不少好吃的或者好玩的。
虽然欣喜,但架不住冬季的寒冷,谢灵知慢腾腾地从被窝中挪出来,一点点裹好衣服。
谢三娘看不惯磨蹭,直接上手给人拽出门,她身量较谢灵知高,故而这种事情做起来轻轻松松。
“二娘和四娘现在在哪儿,她们不跟咱们一块儿去吗?”被迎面的冷风浇了个透心凉,谢灵知冻得忍不住牙齿打颤,恨不得直接进行一场二工革,搞个电暖器或者空调出来。
谢三娘一手握成拳捶了下谢灵知的脑袋,丝毫没有留力气,“什么二娘四娘,要叫姐姐。除开了帮爹娘做事,她们天天就窝在房间里也不知在做什么,不知道与我说道说道。”
她是疑惑,谢灵知却不会不知道,她早就能参与进她们聊的小天里了。
谢美早已在门口等候她们多时,“快来,雪天路滑,路上不好走,咱们可得早点出发。”
不同于谢美的担心,谢三娘倒显得不大上心,还道:“咱们不是刚吃完午饭吗,时间还早得很呢。”
“早些走总是好的,越晚也更冷些,别吹起大风来。”谢美轻声道。
谢灵知在一旁哈哈地笑,呼出的都是白烟,她看着莫名觉得有趣。
三人一同朝集市的方向走去。
刚出院门没两步,被人截住。
李芳在后面追上了她们,给了谢三娘与谢灵知一人五枚铜钱,又转身和谢美说话。
“这天寒地冻的,早些回来,别冻着你弟弟妹妹了。”李芳有些担忧地道。
“知道了娘亲,买完了东西就回来。”
李芳朝谢三娘与谢灵知一同叮嘱道:“你两个,平日里不是上树就是下河,别仗着你们大姐脾气好就赖在集市上玩,早些回来听到没?”
谢三娘脸上还有些不甘屈服的表情。
谢灵知握着手心中还发烫的铜钱,甜甜地应了声好。过了这个年,她这具身体也要十四岁了。
身边是在交谈的谢美和谢三娘,谢灵知却突然有那么一刻什么都听不见了,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李芳正在门口看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嘴唇冻得发白,鼻尖却通红。
谢灵知心脏突然刺痛了一下。
“小弟、小弟,你怎么了?”
不知不觉竟然就走神了,谢灵知恍惚了一下,回神道:“刚刚看见王爷爷家里的牛了,一时间没有听到二位姐姐说话,有什么需要小弟我解答的?”
谢美被他逗得呵呵直笑。
谢三娘却不吃这套,冷笑了一声:“油嘴滑舌的,你倒是比我都更招村子里姑娘们的欢喜。”
谢灵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本就是“男人”的身份,但因为长相可爱纯良,又刻意说些姑娘们喜欢听的话,这不就顺利打好关系了。
“三姐别笑话我了,咱们还是聊聊你们刚刚说的吧。”谢灵知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
提到这个,谢三娘挤眉弄眼,看看谢美又看看一脸懵懂的谢灵知,说:“还能是啥?我们美娘就要成亲了。”
“啊?大姐要成亲了?”谢灵知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美。
谢美脸皮子薄,声音娇羞:“说什么浑话,你们才多大的年岁,别说这个。”
停顿了会儿,她又加道:“你别和灵知说这个,他才几岁。”
谢三娘呵呵直笑:“不小了,再过几年也可以娶媳妇了。”她将谢灵知的脸掰在面前看了看,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道:“现下虽然脸还没长开,过个一两年就好了,再加上咱们灵知这张抹了蜜的小嘴,定能娶个顶漂亮的妹妹。”
谢灵知小脸爆红,虽然在原世经历了很多风浪,但架不住穿过来就是个小孩,而且现在还是谈论娶媳妇!
情不自禁想到那个场面,她撩开那张嫣红的盖头,下面便是心爱的女子的脸。
不对!她怎么会有心爱的女子?
“瞧这还害羞了!”谢三娘极开朗地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调侃道:“还真是长大了!”
“快别取笑我了,”谢灵知脸上爆红,慌忙转过头去,扭转换题道:“大姐当真要成亲了?哪户人家?做什么营生的?长相年岁品性如何?”
谢三娘想了想,如实说了:“家是县城的,据说是开了一个卖馄饨的小摊子,和咱们大姐一个属相,相貌倒是勉强还算不错,只可惜离咱们大姐定然是差了一截。”
“是大姐喜欢的人吗?”谢灵知仰头,她并非不懂世事,反而,她才是三人之中最有阅历的那个人。
谢美愣了下,缓过神之后有些羞涩地撇过了头去:“瞧着是个不错的人。”
看这样子,应该是满意的。
至少不是盲婚哑嫁,谢灵知虽然担心,但如果是谢美真心选择,她更希望对方得到幸福。
“婚期定了吗?”
“定不会远了,说是开春了暖和些宴请宾客最合适。”
三人在集市好一番逛,货比三家之后才买齐了所有东西,从都走到尾都走了三四遍,确定是找到了物美价廉的东西才付款。
即便如此,看着一笔笔的花销,三人还是心痛。
冷天的下午总是黑得快,走到半路,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谢灵知有些不安,从她们村子到集市这段路说长也不长,往常在路上都能听见狗吠声,今天听到的却是尖而广的鸟叫声。
三人手上都拎着东西,加之走了一下午的路,此刻速度自然不快。
“众树动者,来也;众草多障者,疑也;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
谢灵知的脑子里突兀地绷住了蹦出了这么句话,几乎是一瞬间,她猛然将目光投向旁边的树林。
身上好像有一股电流从脊尾处发狂般地冲到了头顶,仿佛有生命一般冲撞着身体内的各个感官,谢灵知瞳孔剧烈睁大,脚瞬间就定住走不了了。
谢三娘最先察觉到她的异样,“怎么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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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如果离得不近,其实不大能看清脸上的表情。
“是不是太累了?大姐来背你吧。”谢美手上是拎着最多东西的,此刻却半蹲在谢灵知身前,等着背自己的小弟。
虽然说话都能听出喘气了,却还是这样做。
谢三娘第一反应就是阻止,但是迟疑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有突然没说话了。
谢灵知抑制住想要发抖的手,轻轻扶起了谢美的身体,笑容无懈可击:“不累的,就是刚踩着石头崴了下,现在已经好了。”
话里的意思就是没崴着脚,也没什么事。
三人照刚刚的样朝村子里走去。
就快到村口时,这下就连谢美和谢三娘都察觉到了不对。
今天的村子格外安静,连鸡鸭小孩的吵闹声都不曾有,这足够令人称奇。本就是过年,家中人也多了起来,往日里到半夜都还吵着,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
即便知道不对劲,但三人很明显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这么安静啊?”谢三娘有些困惑地出声。
谢灵知眸光一凛,拽住二人,一声不吭将她们手上的东西丢向了远处。
“灵知,你怎么了?”谢美担忧地问,她一贯没什么主见,哪怕是遇到了现在这样明显不对的情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灵知只感觉到身上流通的每一处血液都滚烫不已,因为紧张,更加镇定。
“村子里肯定是出事了,你们先躲起来。”
她抿着嘴唇,没什么表情,额角却隐隐透出冷汗,将二人拉到相反方向的一个小沟里。
地上有雪,但不多厚,这个小沟是她以前和谢三娘在一块玩的时候发现的,离村口不远,半人高的深度也不吓人,沟底是一层软厚的雪。
谢美与谢三娘此刻还有些茫然,竟然真就静静地依着谢灵知的动作。
此刻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在没有灯的情况下,就是挨着到了面前也不一定能看见人,何况是在这个沟里。
“灵知,你快跳下来啊!”谢美急出了眼泪,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着,谢灵知扯了好几下嘴角发现实在无能为力也就没管了,她看向与谢美相比堪称冷静的谢三娘。
“村子里的人安静还好说,动物绝对不可能这么安静,一定是发生大事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三姐,你比大姐更聪明、更值得依靠,我去去就回,你们千万不要出来!”
谢灵知的那双眼眸在黑暗中散发着两股奇异的光芒,恍有穿透漫漫长夜之力。
“不行,”她正欲转身就走,不料裤脚被人拽住,“你藏着,我过去,我比你大,自然比你更有自保之力。”
说着,谢三娘立即翻身上地。
谢灵知皱眉,重重将人压了回去,压低声音道:“现在不是权衡的时候,三姐,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信任你,你们千万别出来,也别出声。”
谢灵知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谢美,对方霎时收住了啜泣声。
她转身便走了好几步,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使劲在地上刨了些有雪粘连住的树枝,安安稳稳放在了二人头顶,又拿手压实了一下。
做完这些,她不再有停留。当然不可能那么不自量力去送死,她转身抄了条小道,朝村子的另一个入口的方向前进。
约莫有一刻钟,谢灵知弓着身子躲在了一颗光秃秃的树后。
十步之遥,便是最近的一户人家。
3. 放火
这是她昨天还见过的李姐姐的家,现在小院中听不见一点儿声音,整个还是乌漆嘛黑的,从内到外透出死气。
村子中大多数人家都会养狗,哪怕不养狗也定会有鸡鸭,若是主人出了门,也定然不可能这么安静。
寒风侵肌,每一次呼吸,哪怕谢灵知仅仅抿住了嘴巴,那点子白色的水雾还是从鼻子里喷出来了。
谢灵知暗觉不好,伸手盖住了鼻子。
以她的视角看过去,整个村子偶有几户人家有光亮,但却听见不人声。
冬天的村子很光,她现在躲在一棵树后,也不是长久之计,要是有人从她后面绕过来,那她就真是显露无疑了。
当务之急就是找一个能藏住的地方。
不成功便成仁!
谢灵知下了决心,四下确定没人之后直接冲进了面前的小院内。
农家院子最外面的都是一层栅栏,解开几层烂布条就能进门。
手上的触感很冰凉,但这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令谢灵知意外的是,这栅栏的布条子竟然是在外面的方向打结的。
或者换一个表述,这栅栏竟然还围了布条?
这么有仪式感?
不过当下不是能让她想这么多的时候,她关上栅栏,几步冲进了院子里的角落处。
借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月光,她看见了大门处竟然是上锁的。
-
另一边,村子的最中心处,一高大魁梧的男子正坐在马上,睥睨众人。
这儿是村子中心,是村长特意让人开辟出来的任戏班子唱戏的地方,很是空旷,能容纳全村的人。
村民们都被集聚在了空地中央,四周围了好几圈穿着士兵盔甲的人群,一个个面无表情,手上均有刀剑。
即便是聚集了几千人之多,村民们也不敢吵闹,甚至于有尚不知事的小孩哭叫出声,也会被爹娘们死死捂住嘴巴,因为发出声音的人的下场,他们刚刚已经有目共睹。
“小将军,村子里其余的活物都处理好了。”出声的是一个打扮略有不同的长须男子,此刻仰头朝着马背上的男人说话,正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乔密——镇西将军的心腹。
此人声名毁誉参半,两年前凭借“火引黄沙”成功越居镇西将军的心腹前三。
坐在马上不是什么镇西将军,而是他的儿子冯渥。
冯渥虚虚地抬手,声音刻意轻蔑无畏:“动静轻点儿,让人动手吧。”
冯渥为人浪荡平庸,且刚愎自用,他爹冯维将乔密派到他身边,不仅是有教导之意,更有管束的想法。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但真正要实行,只有乔密才能做到。
乔密环视了一圈现场,有些担忧地道:“可是咱们还没确定是否有人遗漏。”
冯渥不屑地笑了几声:“一群贱民,倘真有遗漏,来一个我杀一个。”
乔密十分有职业素质,他想了想,感觉也不是太大的事情,挥手招来身边的人,耳语几句,对方立马下去办了。
冯渥散漫地抬起眼皮,仿佛在期待将会发生的一切。
-
久久未听到声音的谢灵知已经勉强能够确定这儿是安静的了,她蹑手蹑脚地起身,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绕了一圈,终于在狗洞处钻进了屋里。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倒并不出乎谢灵知的意料。
四处搜寻终于看见了一个蜡烛,费了一番力气将蜡烛点燃后,她没有太多迟疑,又从狗洞处钻了出去。
她现在迫切地需要验证一个猜想。
绕到了屋子的另一旁,果不其然,地上躺了一大片家禽的尸体。
到了这里,谢灵知瞬间心如死灰,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被尽数抽去。
她刚刚躲着的时候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看来村子里旁的住户差不多都是这个状况了,但是人呢?人去哪儿呢?
谢灵知现下不敢乱动,确认完这些之后便将蜡烛熄灭了,慢慢移动到一个逼仄的角落,让她有能够向外的视角和看起来安全的藏身地。
骤然,冲天的叫喊声好像要刺破耳膜,谢灵知惊惧地睁大了眼睛,额头上的青筋因为紧张而不断抽动着。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里可能是安全的地方,但实在太偏了,谢灵知知道声音来自哪里。
她十分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手心上有两团已经稀烂的雪和泥土的混合物,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无力又暗淡。
就在她掀开身上刻意盖着的厚重草堆时,一只冰凉的手将她拽回了原地,屁股摔坐在地上,发出咚的响声。
谢灵知第一反应就是惊呼,但她硬生生忍住了。
“不要送死。”
她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怎么就没见到还有个人?奇异的是,竟然连呼吸声都没有感知到,这属实说不通。
谢灵知死命地皱眉,她脑袋上还有汗,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你是谁?”
听着声音,面前这人应该就是个男孩,还没经过变声器。
谢灵知转而用力地握住对方的手腕,已经捏住了骨头,而且没有收力。
男孩先是沉默,随后微微拨开了一点干草,让月光在一瞬间照到了他的脸上,美若月宫仙子。
但现在显然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
男孩小声地解释:“我与父母是这家的亲戚,此次前来拜访,我不过是下午睡了一觉,醒来却发现家中的人都不见了。我没想太多,直到遇见了一人进来杀了这院中的鸡鸭,我慌不择路下躲进了这个草堆。”
他说完了。
谢灵知冷冷地盯着他,目光比腊月湖面结的冰还冷。
“编故事好玩吗?”因为确认了不是村里的人,谢灵知没有刻意沉下嗓音,所以她此刻的语气虽然极冷,但声音却是女儿家惯常的音色。
男孩显然是愣了一下,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惊慌过,甚至于现在被人当面拆穿谎言,他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
谢灵知转回头去,这人的身份她不在乎,她现在只想直到凶手是谁。
蓦然间,最后一声哭叫声停止,接连而至的是冲天的火光,直透长夜!
谢灵知浑身一惊,倾身便要出去,手腕毫无意外又被人拉住。
“他们已经死了。”平静到漠然的语气,彰显了主人并未对话语中的时间有任何的情感。
谢灵知再也忍不住了,反身将对方压在身下,恶狠狠道:“你究竟是谁?他们又是谁?”
昏暗的草堆内,两人却极有默契地盯着彼此的眼睛,眼神重的仿佛要生生刮下对方的一块肉来一般。
-
冯渥在马背上饶有兴趣地俯视着面前这一切,火光将他的脸照得橙红,也照亮了他脸上的残忍与暴虐的快乐。
乔密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场景,脸上露出了些恶心人的不忍来。
“报小将军,村外发现了两人,现在押在了一边,是审问还是直接投火?”
冯渥仰天大笑,不言一语。
只乔密缓缓道:“丢进去。”
浩浩荡荡的人马伴随着夜色走出了这里,村中心早已被烧得地都一片黢黑。
行至一处,风吹开了一处的栅栏。
冯渥表情仍旧是那样不着调,此刻却立马比出了个停的手势,悠悠地掉转马头去到了栅栏处,手指托着下巴在思考。
“乔叔觉得如何?”
乔密眼神示意一队人马上前,堂而皇之进入了院中,将门上的锁用剑劈开了。
“回小将军、乔大人,这里没人。”
乔密将目光投向冯渥。
对方坐直了身子,搭弓,一点一点从最左边移到了最右边,那儿正是一个大草堆。
“看来是有老鼠跑进去了。”他语气极散漫地道。
箭矢破空的声音清晰传到冯渥的耳朵里,恍若一箭将面前的冷讽都直接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他顿时心情大好,挥手让行军继续前进。
乔密皱眉看了眼那个草堆,箭矢已经隐没在了其中,看不清真实位置。
直到马蹄声与脚步声皆远去,听不见一丝一毫,两人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却透过草堆已经能看见刺目的火光了。
那人竟然还返回来放火!
再也顾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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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谢灵知猛然从草堆中出来,入目均是大火,但好歹道路光秃秃的,勉强能够分出能走的路来。
没有停留,谢灵知撒丫子便想跑去村口,她要确保她的两个姐姐还活着。
还没跑出去一步,脚腕处又是熟悉的触感。
谢灵知拧眉朝下一望,现在是真的能看清对方的脸了,这样一看,她的心瞬间像被攻击了一下。
玉质金相,却自出一种邪魅之美,虽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但容颜已能窥见日后的绝色。
谢灵知晃了晃脑袋,好险,刚才差一点就看呆了。
“你、要救我。”男孩的声音极其不稳,他右胸上还插着一根箭,其实并没有太深,但小孩是不能忍痛的,他脸上、身上已经泛出了汗。
谢灵知皱眉,目光无比幽深。
……
但时至今日,谢灵知仍旧稳不下心,太慢了,八年她才成为一个将军的文官,尚且还没有在朝中拥有正式的地位,若是没有战事了,那她也就不被需要了。
但谢灵知想得清楚,京城才是这个国家权力最集中地方,她既然这次进来了,势必不能离开。
良禽择木而栖,她是人,自然更有眼力见。
看来,是时候换个领导了。
不过,这也正是谢灵知所担心的,贸然换主,很容易将她原来积攒的资源全部作废,只能说这件事情还需要徐徐图之。
“大人,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青青已经换好了衣服,也将谢灵知的披风收好了,此刻正十分担心地劝着谢灵知。
谢灵知这才从思考中缓缓回神,抬手重重揉着太阳穴,微阖双眼,看起来是十分疲惫的样子。
“今儿天好,我想出去逛逛,不知美人可愿跟随?”双指轻轻抬起美人的下巴,她对青青露出个极悦目的笑来。
早已习惯对方的做派,青青朝谢灵知身后看了看,入眼是刺目的雪,有些无奈地应:“厨房已经做好了饭菜,大人要不还是吃完了再出去走走吧。”
她知道谢灵知喜欢走路,出门都不怎么用马车,觉得在车上闷。但大夫又次次都叮嘱她不能受风,谢灵知那儿行不通,就只能次次都和青青讲一遍。
谢灵知看起来还是有些不满,但看到青青明显是已经让步的表情,她不情不愿地应了:“好吧。”
吃完午饭,在青青好说歹说之下,谢灵知才愿意披上了一件厚重的大氅,她不喜欢这些厚重的东西,觉得让她看起来跟个球似的。这大氅还是商作送给她的,十分重,打湿了要四个婢子一起才能拧干。
走至门口,谢灵知颇有些幽怨地看着青青。
“我已答应你穿了大氅,怎还要上马车?”
青青对付谢灵知的任性已经有了十足十的经验,半寸不让地道:“外面风大,若是您不上马车,只能晚上在请李大夫过来看看了。”
哪怕是常年喝药,谢灵知也不敢不自量力说她已经习惯了。
僵持不了一会儿,谢灵知垮着张脸就上了马车,还留下句,“青青你现在越来越像管事婆子了。”
马车内早已提前熏好了香,还备上了茶点,谢灵知刚吃饱,但还是拿起一块芝麻糕吃了起来。
“大人,咱们去哪儿?”车夫在外边问道。
谢灵知想了想,问一边的青青道:“咱们上次去的茶楼叫什么名字?”
“银月茶楼。”
谢灵知抚掌笑道:“善!就去银月茶楼,那儿的说书甚得吾意。”
在车夫的一声声指令下,马儿不紧不慢地走着。
冰天雪地之下,马车的行进也不容易。
幸亏是没多远,他们不多时便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巧了,谢灵知借着青青的手下马时,正好与面前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人对视上了。
大理寺少卿的幼弟,刘湛。
而大理寺少卿之父刘辰,翰林院学士,则是赫赫有名的穆王殿下之党。
见到对方的一瞬间,谢灵知几乎能将刘湛的生平背出来,心思过重,她连连咳了好几声。
“灵知兄——”
人未至,声先来。
4. 贵人
“真的是你,没想到还能在这儿见到灵知兄,真真是老天爷给的缘分。”刘湛显然极喜,早在这次商作进京之前,他便对谢灵知此人有所耳闻。二人半月前第一次见面就一见如故,他真觉得谢灵知就是投胎差了些,当年应当托生做他弟弟才是。
听见声音,谢灵知转个手便掩住了帕子,抬头说:“竟然又见到了刘兄,可见这银月茶楼实属灵知的福地才是。”
刘湛笑得合不拢嘴,亲热地揽着人进门,边说道:“都与你说了,叫我湛兄便好,刘这个姓氏太普通了,哪里能配上我英俊潇洒的这张脸?”
谢灵知只敢在心里偷偷地笑,面上还要十分认同地应和。
“正好见着你了,我阿兄今日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家中时时都能见到,非要约着我来这楼里喝茶。他一向性子闷,得亏是你来了,陪着我才好。”
“许是这楼里说书的厉害,上次一走,实是令小弟我回味无穷。”
刘湛步子迈得大,令谢灵知不得已快步跟着。
“他也不是爱听说书的人啊,况且他成天催着我读书干事业,哪还会来这个地方?可别又要说教我。”他像是想不通,晃了两下脑袋。
一听这话,谢灵知便意识到了不对,据他所知,刘湛今年二十有三,文才武略皆不通。而刘父则是翰林院学士,以刘家的做官情况,怕是得日日揪着刘湛的耳朵念书才是。
如果有什么非出门不可的理由,那就是有人不方便去刘家,至此,通也。
忽略只是单纯听书喝茶的可能,那就是刘尚要为弟弟引荐一个不方便露面的人,求一个小官做做。
至于为什么不是大官,自然是因为刘湛他不配。
真是一片好心。
谢灵知突然从刘湛的臂弯下钻了出去,捋顺了头发往后抛,淡然开口:“实在不凑巧,我今日是陪我家青青来听书的,她性子小气,若是今日陪了你,回去还不知道怎么与我怄气。要不然下次我亲自去拜访湛兄,只望湛兄今日能饶过我。”
这种借口,说与别的人听是万万不行的,可今日的人偏偏是刘湛。
果不其然,刘湛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任何愠怒,甚至还有几丝对面前二人的打趣,道:“灵知兄不必客气,兄弟什么时候都能陪,倒是身边知冷知热的美人定不能辜负了。只不过,你这次推了我约你,下次便要你亲自约我我才愿意了。”
刘湛这人豁达,更是觉得女人比天大,曾经就为讨红颜知己的欢心而与一个好友割袍断义,这个事情也在京城中一时众说纷纭。
“湛兄大气,我下次定三拜请湛兄出门。”
“哈哈哈哈。”
目视完刘湛进了哪个包间,谢灵知在楼下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青青就坐在她身边。
“我用你做借口,你可生气?”
青青脸上的表情很淡,她以前不这样,是待在谢灵知身边太久被同化了。
闻言,她莞尔道:“青青只怕不能帮到大人。”
“与我在一块儿,当真是委屈你了。”谢灵知看着青青,默然良久,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大人总是说胡话,若没有你,青青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好说。”
今日说的是《万秀娘仇报山亭儿》,说书先生口才甚好,妙语连珠。说到激奋之处,青青都忍不住大声喊好。
谢灵知却显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瞟一眼楼上刘湛刚刚进去的那个房间。
挨到这一回合下去,谢灵知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脖子,与青青解释道:“我去解手。”
青青起身便要跟着,谢灵知虽然觉得好笑,但还是连忙把人摁下:“真是我祖宗,我一个男人去解手你跟着作甚,乖乖坐着。”
她背手转身走去。
真是天赐的缘分。
刚一到后院,谢灵知提了下有些长的裙摆,为了掩盖她的脚没有那么大的事实,她一般都会让人把裙子做长,全部遮盖住鞋子。
“灵知兄,你来这里作甚?”
谢灵知突然感到额角突突地疼,还是很有礼貌地道:“又见面了,湛兄。自然是湛兄来这儿作甚我便作甚。”
等他解完手,这才发现刘湛等在这儿没走。
她有些惊讶:“湛兄,你可是迷路了?”
今日初见时的刘湛还生机勃勃,现在却如霜打了的草儿一般状态萎靡,晃着脑袋道:“灵知兄你有所不知,今日一出门真是大凶,早知道我就在家认真看那劳什子的策论了。”
“哦?湛兄遇到了何大凶,不如让灵知瞧瞧,说不定能为你逢凶化吉呢。”
谢灵知当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现在只不过是生出了点儿调侃的意思。
“灵知兄你附耳过来,这可是大事。”刘湛环顾了四周,确定没有多余的人之后才要说。
二人凑得很近,晋朝男子素爱簪花戴香,虽然刘湛脑袋上并没有花,但乍一靠近,谢灵知闻到了他身上有些甜腻的花香味。
这种花香一般都出现在女子身上。
“我大哥要给我在穆王府找一个事做。”刘湛说完,露出苦唧唧的表情。
谢灵知眉毛轻挑,在刘湛移开脑袋之时脸上带了笑意,弯身作揖道:“那真是天大的喜事!灵知在此祝贺湛兄前途无量!”
她笑得略微有些假了。
“谢兄怎得也学会取笑我了,我大哥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你还不清楚吗?我才不想做什么官,日日处理那些公务,甚是无趣!”刘湛委屈地别过身去,看样子是不愿理人。
谢灵知脑子里的弯绕比蜘蛛网都要密麻,当下循循善诱道:“湛兄聪慧,许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非也,我文不成武不就,德行没有,六艺欠缺,唯有一张脸皮尚可。说实话,我真怕穆王殿下答应让我进府乃是看上了我。”在说到后半句话时,刘湛特意压低了音量。
认真看了刘湛一会儿,谢灵知仍是没忍住嘴角直抽,心道,倒也不必如此认为。
“湛兄慎言。”她已经无语到甚至不想笑了。
“诶,”刘湛哥俩好地搂过谢灵知的肩膀往外头,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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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地道:“我这是将谢兄你当作亲近之人才如此言语,要说起来——”
他欲盖弥彰地摸了摸下巴。
谢灵知直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警惕道:“湛兄想说什么?”
“哎,不说了,说出来怕谢兄你与我割袍,那我可找谁说理去。”
谢灵知现在知道了,刘湛要说的东西百分百是冒犯自己,偏生她还不能不听。她入京的身份没有太大保障,不得不多撰取信息,哪怕知道很可能无关紧要。
“湛兄这般作为可是没将我当作朋友,怕是今日我便要借酒消愁,才好醉了上你翰林府撒个酒疯。”
说话间,冷风从脖子里灌进来几许,谢灵知生生忍住了咳嗽。
刘湛被她逗笑,当下也放了心,大剌剌说:“看谢兄这般姿色,穆王殿下兴许会更欢喜。”
刘湛猥琐地笑,肩膀刻意地抖动,影响着谢灵知。
克制把人脑袋往雪里按的冲动,谢灵知一双眼睛微微挑起,假笑着回应:“是吗,当真是刘兄谬赞。”
说完,推开揽在身上的人就走。
可能是发育期间勤加锻炼的结果,谢灵知的身量较常的女子高些,但难免与一些男子有些差距,故而她只能日日出行都穿上自制的增高鞋垫,加上特意做长的裙摆挡住。
刘湛也知道惹了人不快,有些不好意思地在后边致歉,但没追上去,毕竟现在可是有正事在等着他。
一回到座位,谢灵知就后悔了,想来包间里的人定是和穆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当时应该多问几句的。
白白浪费了一个好机会。
谢灵知在心里叹息。
青青倒好了茶,见她神情终于平静,才出声询问:“大人可是遇上了何事?”
谢灵知微微仰了下巴,目光正是楼上刘湛的那个包厢,压低了声音道:“里面可能有贵人。”
青青只略在脑中思索,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道:“您想见他?”
实际上,二人都不知道所谓“贵人”会是谁。
谢灵知莞尔,抿了口茶,入口清苦,有种难以言喻的涩感,不紧不慢回道:“不是时候。”
既然没有时间徐徐图之,那便必然得一鸣惊人,方才不负她谢灵知的努力。
银月楼的说书就是厉害,不到一壶茶的功夫,谢灵知满脑子就只剩下了台上的说书先生一下一下响亮的醒目落在桌上的声音。
台下众人无不拍手叫好。
谢灵知听得入神,不知觉身边躺了个乞丐,她也没有意识。
等到坐在对面的青青挡在她身前,拎起茶壶就往乞丐面前作挡。
大雪骇人的光景,乞丐浑身破破烂烂,还只是烂布,半点棉都看不见,手肘处露出的肌肤红紫交加,不敢想象这样待在雪中能坚持几时。
谢灵知乍然受惊,神色变了又变,侧身站着,不发一言。
这里的变故很快被周围的客人知晓,纷纷议论起来,不多时,就有小二赶过来。
“我滴娘嘞!怎么一回事?”
5. 遇乞丐
小二不过是个年纪不过十四五的孩子,虽说这世道不难见到死在街角的乞丐,但是与在这银月楼活生生目视,还是万般不同的。
一见便不经事,谢灵知将人往后拨了拨,沉声道:“还不快去把你家掌柜的喊出来。”
小二闻言一拍脑袋,慌慌忙忙又冲进了里面。
青青挡住谢灵知往后退了一步,勉强拉开了距离,这也让谢灵知更好看清了地上这乞丐。
她微侧着脑袋,双眼眯着,常在夜中看书,难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谢灵知总怀疑自己近视了,但这儿也没有能让她配副眼镜的地方。
“大人,可要我上前查看情况?”
仔细看,那乞丐爬到了地方就好似死了一般无知无觉,身上的起伏都看不见,像极了已经被冻死了。
“不可。”
青青警惕起来,不再动了。
银月楼是个人群汇聚的地方,贵胄往来,文人行走,不可谓不在乎形象。
谢灵知倒吸了一口凉气。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雪越大,冬天死的人也越多。
真是难办。
掌柜很快出来,身旁还跟着刚刚那个既好奇又害怕的小二,现在待在掌柜后边,明显胆子更大了点儿。
“这是怎么个回事?”
“今年这场雪,大得能砸死人啊!”一看客留下不明不白一句话,抓了把瓜子就走了。
谢灵知的目光从始至终停留在乞丐身上。
掌柜蹲在乞丐面前,想要试探对方是否还有鼻息,但乞丐的脸却被完完全全覆在地上,掌柜只能转了个方向,碰到他的皮肤还是温热的,当下心中一动。
他挥手示意后边两个身形较壮的中年男子上前,耳语之后就转身朝众人道:“当真是不好意思了,这乞丐扰了各位爷的兴致,我现在就让人送走,各位爷继续听书、继续听书。”
天寒,乞丐要是往哪个街角一扔,当下就算没死也得冻僵。
有人许是不忍心了,大声说:“好歹是一条人命啊,掌柜的您不如留他在楼里当个免费劳力也好,省得出去了也会死在哪儿。”
既然人能从外头爬进来,可见心性毅力之不一般,倒不如给条命活。
掌柜却不那么好说话,心知道有些事情万万不能开先河,脸上还笑着:“这位客人您说笑了,我这银月楼庙小,总不能进来一个收留一个吧?唯几碗厚粥、几件厚衣能给出,仰赖上天恩德。”
谢灵知无声地在心中啐了一口,要是上天真有劳什子的恩德,何苦年年死那么多人。不满归不满,她对这乞丐只能说理智盖过了怜惜。
天子脚下,亦是飘零万千。
非她一人之力所能为,又何必事事都管。
大概是为了证明掌柜的承诺,两位汉子拖人的方向是朝着里边的。
掌柜正单独在与谢灵知和青青二人赔罪,两位一看装束不是大富大贵也多少有些来头,加之这乞丐贸贸然也是出现在她们那儿。
“这位贵客,着实是不好意思,今儿您这桌就免费了,待会儿我再给您送盘零嘴过来如何?”
谢灵知当然无不可,神情微微放松,正要答应下来,突觉衣摆一重。
乞丐的手骨节突出极其眼中,黑乎乎的还有深色的血迹,那层可以直接揪起来的皮像是搭在骨头上的一样,不像活人。
谢灵知猛然一震,目光缓缓往前移。
乞丐整张脸有些地方突得骇人,团团泥或尘盖着,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直直穿透人心。一双瘦如枯枝的手赫然抓上了谢灵知的裙摆,紧紧地揪着。
看见这一幕,掌柜蓦然睁大了双眼,急急忙忙让人把乞丐拖走。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乞丐愣是没有被两个大汉拖动,他的双眼诡异地瞪着前方,喉咙里传来沙哑难听的音调,像悬崖滚动的巨石。
不像个活人。
青青忙去扯开谢灵知的裙摆。
这番变故,总有些人会怀疑是否这位乞丐与谢灵知有何等干系。
但出乎众人意料,谢灵知全程没有移动半分,更没有因为衣裙后摆被扯着,而转身过去留下几个眼神。
掌柜怕再等下去又会产生不好的议论,连忙亲自上手将人拽开了,来不及与谢灵知道歉就带着人离开了。
青青朝乞丐的背影看了一眼,心有余悸地扶着谢灵知坐下。
场面平静,台上的说书先生继续刚刚未讲完的故事,众人的视线也随之移开。
青青拍了拍裙摆,担心地问:“大人,可要我去查刚刚那人的身份呢。”
谢灵知清润的眉眼慢慢凝结出了一层雾气,飘渺缱绻,让人看不清她的真实表情。
她的声音又冷又沉:“不必,他自会告知于我。”
青青手上剥壳的动作一顿,小声问道:“您是说,他还会来见您?”
“如无意外,今日此遭,便是那人有意为之。”
青青心中惊讶,还要再问,谢灵知一只手压在她的手腕上面,其中意思明显。青青聪明,果然不再出声,只认真听书。
不多久,还是那个年纪小的小二上来送了壶清酒与一盘零嘴。
谢灵知朝人点头致谢,并不多话。
小二却像是有目的而来,开口问道:“二位客官,你们觉得咱们楼里这说书咋样?”
青青是南方人,在湖水边长大,眼睛也像小小的湖泊,看向谢灵知。
“京城数一数二。”谢灵知淡笑着答道,笑话,她才来京城多久。
不过,好话嘛,谁都爱听。
果不其然,小二的表情明显舒展了许多,顺势继续道:“那既然如此,不知道二位是哪里人,听着口音不像京城的?”
这个打听的心思,连一向好脾气的青青都察觉到了冒犯,但毕竟谢灵知在身侧,她不方便越过人去。
谢灵知饶有兴致地盯着说书先生的方向,回道:“远方来的,许是官话练得好,听不出来家乡口音。”
青青在旁笑了声,不愧是大人。
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小二没有气馁,接着说:我家掌柜说是刚刚那事是咱们银月楼没管制好,让贵客受惊了。要不让这位公子您的外衣脱下来,让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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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找人清洗。”
“家中自有仆婢,今日得了免费的茶水与听书,已是天大的好事,还望替在下向掌柜表谢。”谢灵知面不改色地说完这一切,头微微朝小二的方向晃了下。
青青立马会意,从荷包中掏出一粒碎银子,借由身形的遮挡,极快地递到小二手心里。
她们这样的做派,饶是见多识广的小二,当下也不知道该怎样做了。
想要钱,但任务还没完成。
进退两难。
谢灵知的面容平静到近乎柔婉,微微仰头,恰如飘缭的仙子衣袖,让人从中获取安宁,她唇瓣翕动:“但说无妨。”
晋朝的正统文人,最喜文风雅隽,日常用语,亦有讲究。
小二恍然意识到呼吸错乱,缓了半晌,才继续问道:“掌柜的意思大概是想问问您是哪儿人,那乞丐与您有何干系。”
“是我冒犯了贵人,我真该死!”小二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想,但他就是这么说了。
“我从岭南那边过来,此前从未见到那人,贵店大可放心。”
谢灵知丝毫不意外这个结果,一个眼神给到旁边的人,青青愠色喝人离开。
小二一走,谢灵知拍拍手也起身。
外头还是大雪,狂风乱作,空中隐隐能见到纯白物体,打在脸上又湿又硬。
风一吹,谢灵知忍不住又咳了好几下,一手搭在车辕上,俯身缓气。
“大人,我们现在去医馆吗?”
陈年旧疾,冷风一吹,谢灵知又清醒了,搭着青青的手臂直起身,“我没事。”
两人坐上车厢,谢灵知朝前面吩咐道:“在下一个街口停。”
车夫应声开始驾车。
见谢灵知没有解释的打算,青青也不多问,只是往她手中塞了个更烫的手炉。
“不愧是青青,还是你贴心。”
青青睨她一眼,嗔道:“您要是少吹些风,我便也不必劳心劳力的。”
路上有雪,马车行速不快,但一会儿也到了谢灵知说的地方。
两人下了车,谢灵知一言不发朝建筑的后方绕去。别看外表建得金木雕砌,后边一顺儿的窄路,还因着是后厨的方向,时不时能看到散发着难闻臭味的垃圾。
青青忍不住蹙眉,侧眼一看,谢灵知的表情冷漠无情,仿若完全脱离了平时那个温和的大人。
她忍不住一下心颤。
谢灵知脚步生风,发丝也被很妥帖地吹像后方,疾步向前之时,颇有为人臣子荣登大殿之感。
但细看她的表情,又觉得完全不同。
像是内心压抑了一只野兽,脸上藏得好好的,但时不时掌控一下身体,控制行为。
青青在后边努力思索,不觉得大人会计划来这种地方,那就应该是临时起意,于此就只能有一个解释了。
莫非大人真认识那个乞丐?
青青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她也没有过于纠结,因为很快她就能知道答案了。
侧身过了一处半墙,面前豁然开朗,墙边半靠着的不就是刚刚在银月楼的那个乞丐吗?
6. 穆王
越到近前,谢灵知反倒是不急了,步伐稳稳的甚至还有一丝散漫。
她蹲下身,很从容地问:“你找我有事?”
“大人?”青青伸手想要扶她,却被谢灵知抬手拒绝。
乞丐身上还是刚刚破破烂烂的衣服,脚边却有一件不怎么厚的棉衣。谢灵知顺着看远了点儿,发现地上还有个豁口如指甲盖般大的碗。
觉得乞丐用过的碗会脏,故而直接不要了。
谢灵知没有太多迟疑,伸手拨开面前乞丐的头发,沉声道:“机会我只给这一次,要不要说随你。”
话一出口,手腕被人握住。
青青脸色大变,连忙挡在了二人之间,语气凶狠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在岭南……我见过大人。”
可能是吃了东西,乞丐的喉中并不过于干涩,不像之前话不成话语不成语。
他仍旧不愿意放开谢灵知的手。
沉酌片刻,谢灵知开口:“去外面让车夫过来。”
“大人?”青青慌张,却没有质疑的能力,只得起身朝原来的方向快步而行。
等到车夫过来之时,谢灵知早已起身站在一旁,那件棉衣也披在了乞丐身上。
马车在路上平缓地行驶,车厢内的氛围却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吁——”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青青撩开侧面的布帘,朝外看去。
只见外头一架巨大的马车挡住了半条街,车头共有三匹马并行,马车后边仆从乍眼一看有十数人之多,浩浩荡荡。
最令人目瞪口呆的当属马车前面六位身着薄衫的女子,无一不是花容玉貌朱唇粉面,肌肤比空中飘扬的雪还要润白,手腕上搭着一个装着花瓣的雕花篮子,眼前还有纷扬而洒的花瓣。
这样的架势,整个京城不会有第二个人。
当朝四皇子——明玉王。
这可是举国闻名的人物。
晋朝皇帝共育有五子五女,四位皇子都是单字封号,独皇四子明玉王不一般。而这一切都有可追溯的渊源。
传言明玉王还不是明玉王的时候,一次皇家围猎,场内竟出现一大刀刺客直奔皇帝而去。一种高手侍卫截拦不得,唯有当时尚且十三岁的皇四子英勇挡在皇帝身前,阻挡了这场刺杀。
据说,那大刀是刺客直接从身体里抽出的,足有一人长,差点没将皇四子从中劈开。也因为这个变故,皇四子被太医诊断终身不能人道,也不会再有子嗣。
皇四子生母,当时的怜贵人,直接哭得断了气,后面被追封了惠容皇贵妃。
皇帝也因为愧疚,破例将年仅十三岁的皇四子封为明玉王,封底也是极近富庶的江南地带,更是下诏将来无论是他的哪个皇子即位,都不得收回明玉王的属地。
由着这些往事,明玉王少年时期几番求死未果,再出现在人前时,竟然转了性子成了京城最臭名昭著的权贵。
“大人,前面的是四皇子。”青青放下帘子,轻声告知谢灵知。
车厢无风,一时有些透不过气,谢灵知揉了揉太阳穴,冷声吩咐:“让咱们的车夫让开。”
“快!”
在京城的这几天,她们两人多少也了解了城内诸多事宜,四皇子的行事,让一般人都忘记不了。
青青掀开面前的帘子,坐在车夫另一边,一道指挥马车往旁边让路。
放在往常,这条路通两架马车自然没有不行,只不过明玉王的车架过于豪华,加之这条街两边都有些小商贩,现在自然容不得谢灵知这架小小的马车。
她们的动作还是晚了。
就在马车要挤入一旁摊贩中间时,对面的马车后方赫然飞出了几个侍卫服装的人物,跃身前来,手上长鞭径直甩到她们面前。
青青霍然受惊,转身飞扑,抱着谢灵知从车厢内滚落。
马车轰然倒下,面前的马儿也受惊地挣脱了缰绳,幸亏几下被快速反应过来的马夫制住,要不然定会酿成大祸。
倒地的瞬间,谢灵知猛咳一声,喉中顿时涌出一股腥甜之意。
暂时顾不了太多,青青扑在她身上,她刚刚听见鞭子破开皮肉的声音,以及青青的闷哼声。
不难想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灵知赶紧侧身坐起,转而扶住了还在她身上的青青,拧眉问道:“青青,你怎么样?”
“我没事,大人。”
谢灵知起身,将青青护在身后,又吩咐不安地候在一旁的车夫去扶起马车倒塌时里面的人。
摊贩与行人早已害怕地缩进摊子地下或者后边的巷子里去,一时之间,宽阔的大街上竟然看不见几个无关的人。
谢灵知面目冷静,内心虽然惊慌,但更多的还是愤怒。
抬眼往面前细细一瞧,朱红色的马车横木,大风吹得作响的金玉挂饰,就连面前的帘子布料都是上好的皮毛。
垂眸,谢灵知抬手作揖,行了一个士人的礼。
“草民见过明玉王殿下。”
六个手持长鞭的侍卫两行排开,此刻就站在面前,十分具有压迫感。
好一会儿,无人说话。
谢灵知硬着头皮继续开口:“草民无意挡殿下的路,草民该死,还望殿下皇天贵胄,饶恕草民。”
京城第一号不能惹的人就是明玉王。
传言他食童子肉,王府的鼓皮都是人皮制成,极其可怖。不尽如此,他最爱收集貌美女子,有人说他是要将女人扒皮抽筋,以解不能享用之憾。另有传言称他喜看女子与女子在床上欢好,若是做得令他不称心了,也得死。
不仅如此,明玉王府全府上下无一男子,就连侍卫都是女子组成,除了一些没根的阉人。听说这位明玉王半夜心情不好,就会派人去城中杀害男子,专挑体型高壮的男子。杀了救随意往街上一放,只等第二日有人发现就好。
“跪下。”
声音如森林深处飘存的阴风,更似野兽猎食前危险的低鸣,诡谲阴厉,好像索命的冤死鬼。
尽管早有准备,但谢灵知仍旧心绪不稳。
她依言跪在地上。
“求殿下恕罪!”
她们一干人等尽数跪地,甚至包括那个有些无辜的刚刚救下的乞丐。
不多时,迎面跑过来一个打扮贵气但不雍容的男子,只是面上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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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飘扬扬的,快赶上空中簌簌落下的小雪。
他到了谢灵知跟前,却不弯腰,也不扶人起来,只是面上带笑:“你真有服气,明玉王殿下看上了你的侍女,让她跟咱家走吧。”
说着,丢了个金元宝在谢灵知怀里。
谢灵知眉心突突地跳,没伸手去接,任由金元宝滚落在地。
她重重地磕头,字句铿锵:“殿下明鉴,她是小人的侍妾,身份低微,不敢赠与殿下。小人愿奉上全部家财,只求殿下息怒。”
“你这贱民!谁给你的胆子忤逆明玉王殿下,来人——”
内侍尖细的嗓音仿若要刺破耳膜,从一个小小的孔隙中穿入耳朵深处,内里的神经尽数被破坏,直至令人痛不欲生。
谢灵知心道不好,有些后悔刚刚没让车夫先去找援军,虽然这条路很可能也行不通。
“慢着。”
谢灵知惊愕地抬眼看去。
厚重的帘布被两位侍女从外面向两边拨开,一道人影缓缓而出。
谢灵知猛然低头,眉心紧紧蹙起,不敢再看。
明玉王殿下今年未及弱冠,高且瘦,面若秋水光泽,但长久阴湿不笑,行走之间,只觉冷气连连。
谢灵知突兀地想到,她以前在岭南时曾看过一首诗,大致意思就是批判明玉王全无皇子风貌,应当改了身上的习性。等再过一月时,她再看见的就是悲叹诗人之死的诗词。
因为此时,她唏嘘了许久。
两根阴冷的手指慢慢地在谢灵知脸上游走,间或拂过飘在脸上的长发,似小鸟轻啄,也像柳条垂面,谢灵知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心中慌乱,但是面上不敢有任何的抗拒。
“殿下?”内侍轻唤了声。
一小团长发突兀地扫在前方,冷意传到贺据的指尖,他的表情无比平静,却在下一秒,直接伸手拽住了那团作乱的头发,用力扯过。
谢灵知惊叫出声,却在一声尚未完全停止之时,已然止住。
“本王做事,还需要你插嘴。”
头皮上的痛意还十分明显,谢灵知不敢乱动,心想今天这遭不死也得拔下来她半层皮。
正以为是在说她,却突然听到了内侍告罪的声音。
只是内侍看起来紧张,却并没有急于寻求饶恕。谢灵知心里也有了了解,看来平时对身边的人还是挺好的。
无法忽视的痛意还在提示她,至少现在在她面前的明玉王当下的性质是如何。
“你,倒是比你那侍女长得更美。”
贺据总算是放开了她的头发,让谢灵知有了喘息的机会,只是,两根手指仍旧还在她的脸上流转。
“怎么不说话?嗯?本王的身份难道不值得你开口?”
谢灵知明白再拖下去事情绝非她能够控制,没有犹豫地开口:“殿下明鉴,小人是威远将军麾下谢灵知,今日冒犯殿下实属无意,还望殿下海量,饶恕小人与小人的侍女。”
她的声音坚定又清亮,果真不是京城这地儿能养出的人。
贺据半只手擒住她的下巴,将人的脸硬往上拽,声音轻且晃:“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谢灵知?”
7. 明玉王府
谢灵知本就体型偏瘦,骨架又大,脸上更没有几两肉,此刻被人这样擒住,下巴处骨头的痛意让她手指甲掐进掐进掌心才忍住不表情变化。
“殿下谬赞。”
直视贺据,才发现这人的周身气质远比一张脸的冲击更大,全身像笼罩着一团黑云,下一秒就要将人吸入无边深渊,骨碎肉烂才好。
“我还没见过男人与女人苟合。”贺据皮笑肉不笑,青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活人该有的生机。
心脏猛烈地跳动,谢灵知是一个常觉愧疚的人,现在的她也不例外,突然十分愧疚对不起自己的心脏,跟着她受委屈了。
她勉力牵扯嘴角:“殿下说笑了。”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让本王说笑。”贺据情绪骤然波动,撇头往后咳嗽。
“殿下咳嗽可要多注意身体,莫吹冷风。”谢灵知灵机一动,她想钻个空子,想来知道了她的身份,面前这人不至于继续发疯下去。
“若殿下不弃,小人身上的大氅可献与殿下,此大氅乃是由熊与狐狸的毛皮共制而成,可抵寒风侵袭,定配得上殿下。”
贺据饮了侍女送过来的茶水,润了润嗓,饶有兴致地盯着谢灵知看。
许久,终于出口:“果真不愧威远将军亲自为你请赏,有两分本事。”
说完,他一下放开,谢灵知的脸甩开一边。
只能心里骂两句。
“请进王府,本王要与这位谢某人详谈。”
谢灵知后知后觉心脏跳得剧烈,胸腔仿若都随之有了共鸣,此刻也一颤一颤的。
内侍也是个能够察言观色的,闻言,双手扶住谢灵知的手臂。只是,谢灵知装作不经意看向他,对方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奇怪,说笑也不像,倒是和他主子一样是个阴冷的模样,阴恻恻看人时更像地下索人命的黑白无常一类。
谢灵知内心愈发不安稳。
“跟咱家走吧,您真是有福气,在京城遇到殿下,咱们明玉王府何时让一个武官踏足过啊!”
提到威远将军,他习惯性认为面前人也是军营中出来的武官。
眼见贺据几步走到马车前,在侍女的搀扶下上去,最后看向谢灵知的那一眼平静又危险,延绵的白雪像是因他而停留,像在雪中冻毙而成的枉死鬼。
谢灵知打了个寒颤,心绪不安。
青青上前扶住谢灵知,亏得下摆的布料极厚重,让她暂时不至于当下受凉而无法起身。即便如此,借由青青的手臂起身时,谢灵知小腿肚都在打抖。有被吓的,也有被冻的。
“嘶、”
“大人?”
缓了会儿,察觉到有人催促的目光,谢灵知拂开青青的手,小声说:“你先回去,以我的身份,明玉王应该不会拿我怎样。但若是明天之前我都没回家,去找威远将军。”
“大人,青青——”
时间不多,谢灵知将人往后甩,拢了拢大氅。
内侍审视的目光极明显在二人之间流转,脸如雪一般白,更加显得不近人情。
“殿下既然只请了谢某一人,我家侍女行事粗鄙无章,便不惹殿下烦心了。”谢灵知有意先发制人。
内侍冷哼一声,“不要你说,咱家也知道。”
谢灵知回头望过去,眼神中尽是警告之意。
自然不可能让她也上马车,谢灵知跟在一群侍女中间,冷风将她的脸刮得通红,时不时掩面咳嗽好几下。
有侍女看不下去,让她站在中间替她挡风。
谢灵知大为感动,轻声致谢。
长街风雪依旧,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一刻钟不到的样子,一行人终于才到明玉王府。
朱红色的金字牌匾甚是气派,雕梁画栋朱漆夺目,险些要比上皇宫的建筑了。
只是远远看过去,大门口此时还停着一辆马车,正常大小的马车,虽说外表略显奢华尊贵,足以窥见主人身份地位的不一般,但远远比不上明玉王的出行。
谢灵知当然是看不见的,刚刚被贺据说带回府中之后,路上一直没有反应,那个看起来挺有地位的内侍也当她不存在,让她救这么单纯跟着走了一路。
“谁敢挡爷爷的驾?”
谢灵知听见一声极响的掀帘子的声音,她猜想应该是贺据要下马车了。
她侧目一看,已是明玉王府的周围,能公然将车停在王府前面,看见了主人的车驾,还不让车,想必不是狂妄之辈就定然是能够压制明玉王之人。再联想到她的困境,不难意识到该做些什么。
谢灵知眉目微冷,没有迟疑几步出了侍女堆。
风起,雪落。
隔着不远的距离,面前落下的似有若无的雪似乎形成了一个虚空,只特定地将某些人框进了画中。
对面的马车檐角上挂着一个随风响动的玉饰,桂花形状,底下站着一个身影,头上的银簪反射着银光,像个画里的人物。
一身银灰色长袍,胸口上、腰上俱有妃色抹迹,恍如白纸上浓墨一笔,本会是很轻佻的装扮,却与这人极其相配。
他打了伞,石青色的油纸伞里脑袋不过寸距,一手端正地持着伞柄,好像光站在那处就能散发清幽的香气。
谢灵知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砰然心脏开始稳定却强烈地跳动。
脑袋中纷繁复杂出现了许多东西,却在极快的一瞬间消逝成虚无。
像一只狐狸。
对!就是一只狐狸,谢灵知可算是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理智并未出走太久,她深吸一口气之后恍然低头。刚才光顾着自己看了,没注意到对方有没有看见自己。
“原来是我的好三哥,今儿怎么有空来我明玉王府,可是你的穆王府不管饭了?”
谢灵知当然也听见了这话,微微皱了下眉头,倒不是难办,只是对面是穆王的话,这并不是她规划的第一次见面。
从她入京之前,已经考察过了可能会重点接触到的人物,其中就包括这个穆王。
传闻此人金相玉质貌美端方,曾有半城女子深夜掷花穆王府,一时传为佳话。
但当时谢灵知对他的外貌并不在乎,甚至于轻视,更多的关注点放在此人的政绩上面,现任禁军统制,即使禁军首领,统管皇城守卫。
有实权。
“外面风大,进去聊。”
贺据闭了闭眼,心里骂得极脏,嘴上也不留情:“还以为三皇兄改名叫明玉王了。”
虽然有些小脾气,但贺据还是依言要向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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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声音如一颗颗砸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有力也分明,“你还没向我介绍新朋友。”
顺着贺经的目光看过去,贺据直愣愣与谢灵知对视上了。
没有了太多恐惧与茫然的谢灵知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冷静从容温润疏离,是一个很标准的性格好的值得喜欢的朋友。不媚上欺下,而是高节清风却并不迂腐古板,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权贵最欣赏也最无法拿捏的模样。
“你是说她啊。”贺据的语气不明不白的,让人以为他将谢灵知拐进府里是要杀人灭口的。
“见过穆王殿下,小人谢灵知,威远将军麾下。”谢灵知从善如流地介绍,俯身行礼。
“不必多礼。”
微抬的眼睛看见了虚扶在她左手手腕下方的那只手,更刺目的应当是对方宽袖下黄彩的玉珠串,晶莹剔透,一抹黄与绿交杂,玉石专有的油润衬得他的腕骨更加漂亮。
谢灵知这才真切注意到,穆王的外衣仅是一件不带毛的厚袍,看着并不保暖。
到了近前,贺经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面前这人,眉目冷且清,五官极淡,如远山青水,更似面前云雾,干净却不透彻。
第一眼,贺经并不觉得谢灵知会是一个好结交的人。
“谢、灵、知。”
“正是小人。”谢灵知微微露出了些笑意,既然多了一个见证人,那么她今天对于贺据的这场危机算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贺经温和地笑:“原是小谢大人,幸会。”
谢灵知第一感觉是不好意思,经由这二位皇子的反应,她便知道当初入京之前的造势算是成功了。只是贺经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她从未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能得到贺经堪称特殊的对待。
“聊够了吗?冻病了别找本王要钱买药。”
两人俱是往声源处看去,果然能看见将要走到大门边的贺据。
谢灵知眼皮微跳,无论如何,今日这遭明玉王府之行,万分之万是躲不过去了。
“你怎会与阿据在一块儿?”
谢灵知跟着他的脚步,后知后觉发现这人打了伞,有眼色地便要从对方手中接过。
“路上巧遇,明玉王殿下特邀小人入府详谈。”
贺经微抬手挡了下,随后一手覆在谢灵知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小谢大人手凉,可是身体不佳,如若不便,本王可代你向阿据说清。”
谢灵知感觉到身上一股内流滑过,生出了些道不明的暖意,笑容也真心了几分:“不敢劳烦穆王殿下,能为明玉王殿下鞍前,是小人之幸。”
两人无话并行了一会儿。
谢灵知本以为待在一个堂堂皇子伞下会令她惊慌,最不至也是内心不安,却不曾想她还有精力好好观察明玉王府里面一应器物。
朱木长廊,竹影掠光,浸水假石。
不像一个皇子府,倒越看越像皇宫中的设置。
见她看得认真,贺经突然生出了些捉弄人的心思:“小谢大人是喜欢这儿?”
思绪被打断,谢灵知意识到是她的目光过于明显,忙直视前方,声音微沉:“小人常住边关,这次是第一次跟着威远将军入京,京城中的许多东西从未见过,甚是好奇。”
8. 闻好
贺经眼尾抬了抬,道:“边关困苦,小谢大人瞧着身体不好,日后可还要跟着威远将军回去?”
是了,商作毕竟是将军,没有久居京城的道理。谢灵知不得不感叹于贺经的政治敏锐度,见她第一眼就切入了她最关心的地方。要不是第一次见面,她还以为是贺经在针对她了。
但现在最难办的还是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她是一定要留在京城的,答“是”绝对不行,答“不是”又说不过去,岂不是明晃晃告诉人家她要背弃旧主。
大冷的天,谢灵知内心的躁意刺激得她生出了点儿汗。
“应当要问问将军所想。”她差点儿要呼吸不上来了。
贺经满脸平静,轻轻点了头,声音温和:“确实如此。不过小谢大人在京中风评甚佳,男子建功立业,也并不非要远赴边关,当个京官,想来以小谢大人的才智,定能胜任。”
到了正厅,有下人上来收走了贺经的伞。
什么意思?点她营销过头?还是抛了一个橄榄枝出来?
脚步踏入正厅,谢灵知身形稍微一偏,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她这才看见贺据的斜后方一直跟着个人,她刚刚竟然一点没有听到脚步声。
看对方的装扮,不像侍卫,倒像哪位世家公子。
到了明玉王府,贺据可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天地。他坐在最上首的位置,双脚搭着扶手,没有正形。
有侍女上来给几人上茶,谢灵知呆站在原地,一时之间想不清楚该站着还是坐着。
“明玉王殿下曾说有事与谢某详谈,不知现在可否告知?”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先出手为强,当着穆王的面,她不信明玉王还能说出看上了青青这样的话。
明玉王吊儿郎当坐着,闻言微微倾身向前几分,“上前来,让本王好好看看你。”
谢灵知如芒在背,脸冷但皮笑肉不笑,依言上前,微微垂头。
“你说那个女人是你的侍妾?”
贺据的声音莫名有一种冷意,阴冷刺骨的那种,就如同有能够刺穿人骨的针剂将冷水打进去,让人难耐却在面上丝毫看不见伤口。
刚刚那样说了,谢灵知只能硬着头皮答:“是,她于我已是家人,不能割爱。”
“怎么个家人法?”
“小人乃是孤儿,自小无双亲在侧,青青照顾我已有三年之久。洗衣、做饭、磨墨、熬药,均是她亲自去做,若是让我哪一日突然没了她,想来小人也不能承受此等打击。”
“你为威远将军以身试毒,本王敬佩你的忠义。”
谢灵知暗暗放下了心,却看见贺据突然从上首下来,她一时感知到了危险。
“不过,本王是晋朝的明玉王,一个女子凭何能留在你身边,却不能为我所有?”
谢灵知极快地皱眉,她还是不太稳重,入京前就设想过多种困难,没想到会被明玉王刁难,这人完完全全就没在她的名单上面。
肩膀上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蓦然察觉到了重量,谢灵知双眼瞪直,思索片刻,砰地跪了下去。
“殿下恕罪。”
“这里有两个殿下,本王可不知你在称呼谁。”
贺据绕步到谢灵知正面前,先是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两眼,随后一手伸出从侧面扶起了她的脸。
谢灵知已经刻意告诉自己需要敏感多思,但对方几次这样的态度,她想不到其中的用意。
“你这张脸,不仅是比你的小妾漂亮,还比她更像女人,说实话,你会不会就是个女人?”
贺据的手指犹如滑腻腻的毒蛇在脸上不轻不重地抚摸,时不时刺她一下,像蛇虫身上特有的鳞片。谢灵知喉头发痒,不只是想咳嗽,还想骂人。
“还请明玉王殿下自重。”再忍下去当真不是人了,索性面前这人也不可能当太子,更没有实权,谢灵知想着干脆破罐子破摔,总不能真心甘情愿被人羞辱。
她奋力一偏头,躲掉了贺据的手,脸色极冷。
贺据从鼻子里发出两声冷哼,大笑了几声,仿若听到了什么极其荒唐的事情。
“你让我自重?哈哈哈哈许久、真是许久没见到你这样自不量力的人了。”贺据异常兴奋,在她身边转着圈。
“你长得也不错,若是留在我府上做个门客也未尝不可。”贺据骤然收回了笑声,转而堪称认真地给出了这个答案。
怎么可能?
谢灵知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据他所知,明玉王府上没有一个门客,只因为明玉王此人无任何资源,他本人如今不过是在朝中有一个闲职,从来不去处理事务。
她要真进了明玉王府,且不论京城各类消息资源,她自己也不可能爬到任何一个位置。
天灾人祸!
天要亡她!
“别闹了。”
厅中寂静的瞬间并未持续太久,是坐在一旁的贺经开了口,谢灵知抬头望过去,眼睛中闪过一丝慌张与庆幸。看到那张脸时,仍旧是觉得好看的,但已经少了刚刚那种略带欣赏的意味。
“琼续,我与明玉王有要事相商,你来过这儿,带小谢大人好好逛逛。”
谢灵知与贺经对视,并没有那双黑眸中看出多余的情绪,关心、爱护、不忍都没有,仍旧是那样淡然、平静,或者有一分微妙的愠怒。
这样看来,穆王或许如传言中一般温良谦逊,待下有礼,貌似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闻好立马起身,分别对着贺经与贺据行过礼之后,弯腰将谢灵知扶了起来。
“小谢大人,与我走一趟吧。”
谢灵知汗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带她进局里呢。
谢灵知在旁偷偷打量着,闻好字琼续,刑部尚书之子,穆王伴读,据说此人三岁识千文,五岁读四书,实打实的神童。
当朝皇帝共育有五子,除开传言颇多的四子明玉王和尚在襁褓的幼子五皇子,剩余三位皇子都是太子之位的大热人选。而皇帝久久不立太子,这让世家各掌权人蠢蠢欲动。
穆王,是谢灵知分析之后觉得机极其有胜算的一个人。穆王虽非嫡非长,但天资聪颖,在朝堂之间颇有好评,文人之中亦有声名,民众之中更不必说。当年还有皇帝亲定的神童伴读,本来大家都以为太子之位是板上钉钉的大事了,没想到皇帝竟然生生忍到了现在未立太子。
现在好了,众人都看不清楚皇帝的想法。
但太子之位归太子之位,谢灵知起初并不希望自己搅进纷争之中,夺嫡之战,她怕自己会死得很难看。
至于闻琼续,才是她不得不结交的那个人。
“殿下有意护你,不必太担心。”
行走之间,两人已经到了一处水池旁,往里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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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见几个颜色各异的锦鲤。
“多谢闻大人。”谢灵知轻声道。
闻好轻笑,因为早慧,故而他早就过了年少轻狂的时间,现在气度稳重得全不似这个年纪。
“叫我琼续便好,小谢大人。”
谢灵知愣了下,对方得轻笑声仿若在她耳边轻扫过一般,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琼续兄可唤我灵知。”
“在闇曾不负,含灵合有知。”闻好望着她的眼睛,莫名有些郑重。
若谢灵知单因为这一个态度就觉得闻好是个好人的话,那她就没必要活到现在了。
“我虚长你几岁,便唤你灵知吧。京中许多人都听说了你在救镇南将军之事,我亦敬佩你的英勇。你可能还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了。”
看着笑得友好的闻好,谢灵知有些茫然地问:“什么?”
“我曾读过你的诗,写岭南的风景、战事的艰辛、还有……”闻好欲盖弥彰。
关于自身,谢灵知不可避免来了兴趣,问:“还有什么?琼续兄何必欲言又止,要是灵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可现在开始改才好。”
“既然是你问,那我就说了,”他语气有些怅然,“你与你那侍女青青,你二人情意,当真令我动容。”
啊?
当年为了练笔确实心血来潮写过点东西,不曾想还能流传到京城,谢灵知有些恍惚。
“我以前看你的诗便觉得你是这天地间最正义、最自由的人,即便身处战场,文字仍旧善良,窥世事而感世事,见众人方得众人。灵知,于修行一事上,或是我称你一句兄长才是。”
若是谢灵知识相点儿,顺着对方的话下去就能毫不费力结交一位皇子伴读。
雪慢慢就停了,明玉王府风景不错,但四处走来都不怎么能见到人,倒显得愈发空旷无垠。
有些莫名的空寂。
仿若看出了她的无措,闻好细心地解围:“你行文间颇有灵气,可是拜自大儒门下?”
谢灵知缓缓叹了口气,有些暗暗惊叹果不其然能是穆王的伴读,两人简直就是敏感肌了,且不说语句间对她多有追捧,每句话都让她想个半天都回答不了。
“不过是自己摸索,我出身贫寒,自幼为果腹奔波,哪里有闲情读书。”
闻好笑道:“灵知还不知道,穆王殿下府中有一栋藏书楼,楼内藏书万千,本本珍品。若灵知不弃,许是有时间可以一试。”
京中士人奔走于各家藏书楼并非罕闻,况且还是一向重用门客的穆王府。
但这些人一般都是出身科举或科举落榜,正儿八经的文人,与谢灵知这种出身战场的可不一般,而且现在在京城所有人眼中,她目前还是商作的幕僚。
谢灵知有点儿匪夷所思,但并不觉得这是一件过于特别的事情:“深得我意,多谢琼续兄关照。”
“话说,”闻好的笑容多了几分真确:“你那侍女当真又美又凶?”
谢灵知被他奇怪的脑回路震惊到,想到青青,下意识道:“我院子中,下人们都只听她的话,全然看不见是谁在外面辛辛苦苦养活他们。”
听完这话,闻好仰天长笑:“即是如此,灵知好大的福气。”
二人聊了不少,从岭南风景聊到京城秘辛,颇有些相见恨晚的趋势,恨不得当场引为结交兄弟。
9. 花香
天冷,夜色沉得很快。
有侍女越过长长的廊桥,径直来到他们身边。
“见过二位大人,穆王殿下正要回府,让奴婢来带您二位去正门。”
“可要先去拜别明玉王殿下?”
侍女温声回道:“殿下乏累,已经休息了,吩咐奴婢把二位大人送到门口。”
跟着侍女的步伐,二人一路到了门口。
夜色渐深,伸手看见手指的轮廓都模糊了一些,越晚只怕是风会越大。
离王府门口远远的一段距离有穆王的马车,谢灵知刚想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毕竟今天这劫还是多亏贺经的善心才解决。
想着想着,就跟着闻好的脚步来到了马车下边。
既然如此,谢灵知收回思绪,也不用再纠结了,弯腰拱手行礼,“穆王殿下走好。”
马车内好一阵没什么动静,正在谢灵知暗暗思索她是说错了什么话的时候,内里突然传出了声音:“上来。”
她正要反驳,只听里面又道:“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这声音既冷又沉,与刚刚贺经温和的嗓音大相径庭,谢灵知收敛了表情,在车夫的注视下上了马车。
闻好单独在前面的马上,这倒是令谢灵知震惊,她原本以为闻好这个皇子伴读应该也是要坐马车的。
“见过殿下。”
里面很大,萦绕着浓重的熏香,像竹子,但更多是花香,浸着茶香的花香味,不难闻,只是一时觉得有些奇怪。
来不及好好观察,谢灵知双膝跪在马车里的地面,这样一来,分明宽阔的空间,也显得逼仄起来。不知为何,她心里隐隐有了感知,穆王好像心情不好?
“我算你哪门子的殿下?”
这声音沉却轻,像是飘忽在空间中的浮萍,但一旦有人接触却只觉得重如千斤。
谢灵知搞不懂这人的想法,她当下只觉得自己无辜的不得了。
穆王该不会是有病吧?还是帮了她一次就来要报酬了?
正在思索之间,肩上蓦然传来了重量,谢灵知还有些茫然,却一瞬间被猛然加重的力气压了下去。她跪伏在地上,双眼大大张开,简直不可置信。
“殿下——”
对方手腕上的串珠打在她身上,一瞬间让人不自觉惶恐。
贺经一张脸在马车内的灯光下显得不明不暗,一只手还停留在谢灵知肩上,却并没有力气。
谢灵知也感受到了,但她目前并不敢贸然起身,一是不知道对方的用意,而是在思索晋朝的皇子是不是各个都有毛病,贺据尚且可以将原因追溯到特殊病症引起的心理疾病,至于贺经?
她要怀疑是不是家族遗传了?怎么一个两个看起来都不正常?
谢灵知听见马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周围却没有他人的说话声,这是去哪儿?
谢灵知当下有些慌了,索性就着这个姿势额头重重嗑在地板上,愈发浓重的香味钻入她的鼻腔中,她不得已开口:“穆王殿下恕罪,小人不知道犯了何罪,还请殿下明示。”
时间缓缓流逝,贺经却仍旧没有说话。
谢灵知只感觉到脑内几根神经正在激烈地交战,她继续道:“灵知出身乡野,在京中举目无依,若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求殿下指点一二。”
她听见上首传来一阵轻笑,谢灵知愈发烦躁了,她本就看不得权贵欺负人,何况还欺负她。
怎么不去死算了?
她想骂人。
“你可知明玉王想收你入府做什么?”
谢灵知的心颤了颤,答道:“灵知惶恐,求殿下明示。”
“抬头,看着本王。”
虽搞不清楚这人的用意,但谢灵知还是这么做了。
和贺经堪称情绪翻涌的双眸比起来,谢灵知一双又清又亮的眸子简直无辜的不行,好像事不关己一般。
“明玉王私藏中还缺一副人面像。”他望着她,刚刚还升腾的情绪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人面、像?”谢灵知呆呆地复述,她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呵,”贺经轻声哼笑,上扬的眼尾微微挑了下,“将你的脸皮剥下来,请最好的绣娘用细若不见的银线绣在画布上,人面像。”
谢灵知惊惧地睁大了双眼,事情的紧迫性让她失去了礼数,膝行向前抓住了贺经的裙摆。
“殿下,您要救我!”
躲得过一次,躲不过第二第三次,没有她还可能是青青。她是商作面前有名有姓的幕僚,明玉王尚能无所遮掩地杀她,何况是京城有这么多身份平常的女子。
若是一次能够解决,贺经何必再次提醒她。
贺经眼里逐渐流露出了点微弱的欣赏,比他想象的要更加聪明,但还不够,暂时不够。
“本王要如何救你?”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人。
谢灵知不断在脑内理清思绪,贺经没必要骗她,更没必要救她,如果她是对方的话,为什么会对你的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做出这些举动?有所图!对,一定有所图!
但她目前只是一个将军的幕僚,一个出名的、以忠义和才智出名的幕僚,恰巧,她的名声很好,身处军营却是文官。
莫非?
谢灵知心中恍然有了一个猜测,但她不敢贸然确定。
“殿下今日救了我?”她弱弱地问。
“那不然呢?”贺经眼下的肌肉抽了抽,语气有种莫名的温柔:“你在梦里?”
还好,差一点就死了,谢灵知松了口气。
京城当真龙虎成堆,她刚来没几天啊,怎么就至于到了这种地步,谢灵知当着想不通。
“殿下不愧芝兰玉树天上神仙,灵知感念不已,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灵知愿来世当牛做马报答殿下。”谢灵知给自己留了条后路,穆王救了她不错,但并不一定就是那个能够夺权成功的人,与其将身家性命都下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赌注上面,倒不如低调一些,毕竟她身份敏感,一时不察就容易暴露不是男子。
“今生就能做的事情,何苦等到来世,莫非是你觉得本王还不够格?”贺经自认对于收服人心一事颇有手段,今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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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却屡遭拒绝,他当真要好好想想这究竟是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了。
他好歹是一个皇子。
“灵知不敢,”谢灵知豁出去了,对方都将话挑明了,她也没必要露怯:“殿下明鉴,灵知常年服药,又出身军营,文采有限,恐难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哦?你是在说本王眼光甚差?”贺经挑了下眉,不咸不淡地看向地上的人。
没等人回答,他仿佛坐累了,动了下身体,又道:“这马车这么大,你为何不坐,难道是想让本王被人平白被人安个小心眼的名声吗?”
上车前,谢灵知观察过,穆王此行并没有大张旗鼓,但也没有可以遮掩,若是有心之人查了,不难查出穆王见了她。
这倒着实有些难办,怕是时间越久越不好撇清关系。
谢灵知皱起了眉,又缓缓抬头观察贺经的神色,冷着一张脸,半点儿不温和。
“多谢殿下。”有些把控不清楚对方的想法,谢灵知凭借自己的理解,缓缓在最靠近车门的一处地方坐了下来。
跪久了乍一起来,膝盖处难免有些疼痛,谢灵知忍住没去揉,只是藏在裙摆地下的腿动了动。
“古往今来,史书上为何只有寥寥几个孤臣,太多人坚持不到出头的时间或死或明珠暗投,既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谢灵知你不敢赌吧。”
谢灵知与他对视,贺经的眼神与他本人相貌所展示出来的风格截然不同,在这一瞬间,谢灵知觉得,此人若是不能当皇帝,整座京城应该也是再出不了第二个人了。
她想,未尝不可一试。
不过三秒,谢灵知悬崖勒马截住思绪,代入感太强,她险些忘记了她不是一个政客,世事沉浮之间,她所求的也不过是得知真相之后的安稳度日。
“殿下,我不敢赌。”
……
在下车之前,谢灵知完全想不到这架马车通行的地方竟然是她家。
望着马车远去,谢灵知脑袋还乱乱的,今日的遭遇也不能完全就归结为坏,至少她知道了以她的深浅,能不能在京城平安活下去都很难说。
“大人!”
谢灵知半路上就遇到了青青,她腿一软,直接倒进了对方怀里。
“青青,得亏我命大,要不然明儿真让你给我收尸了。”
“大人,你终于回来了!”青青异常激动,紧忙将人半拉着进了屋,屋内烧好了炉子,不比外面寒冷。
“您有没有哪里有事,明玉王可否为难您了?”
谢灵知的脸色并不苍白,反倒是在温暖的马车上熏得脸颊还微微泛红,不过青青现在可来不及想到,只觉得谢灵知是被冻得惨了。
谢灵知正要回答,却见青青皱起眉道:“您身上好重的香味,花香,明玉王把你怎么样了?”
这么敏锐,谢灵知在心里想,早知道送去学制香了,到时候给她开个店赚了钱还能补贴家用。
她摸了摸青青的头,安抚好情绪,才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全部说了出来,但马车上和贺经的那一段谈话只是一掠而过。
10. 孽缘
青青缓过气来,身子整个放松下去,才道:“难怪您身上这么香,感觉头发上也沾到了味儿,原来是穆王殿下送您回来的。”
“你的注意点偏了,明明你应该关注你家大人我是多么的有勇有谋,在明玉王那种变态的手下能救下你,还能安全抽身而出,虽然说其中也有穆王的一星半点儿帮助,但更多的不应该是大人我的人格魅力吗。”
谢灵知有些不满地看着青青。
“变态是什么?”
谢灵知从善如流地解释:“心理异常的人类。”
青青难懂地复述:“心里、异常的……人类。”
谢灵知不指望对方能听懂,毕竟这是人类经历数千年文字演变进化,火星文网络用语的洗练后,才得出来的宝贵文字果实。
青青只是一个比较优秀的人类,但她的智慧不足以穿越时空长河。
“你应该还没来得及把这件事情告诉将军吧?”谢灵知有些不确定,青青虽然平时能独当一面,但这种大事,她一向没有主意。
“正要去呢,天这么晚了,您今天晚上还得喝药,我想这要是您出不来起码得把药给您送进去。”
谢灵知:……谢邀,活人微死。
“下次不用哈。”
青青忙擦去刚刚流出来的眼泪,起身要出去:“药不能断,我现在去给你熬药,您先等着。”
谢灵知在心里啐了声,想着还不如刚刚直接去找个客栈算了,回来图碗加了黄连的药作甚?
“等会儿呢,我还没吃饭,先让厨房给我弄点吃的,我要饿昏了。”
饭后半个时辰内不准喝药,能拖一时是一时。
青青应声,推门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屋内,只留谢灵知一个人。
谢灵知站在窗边,夜冷如冰,寒凉的风将她的发丝吹起,偶有刮蹭到脸上,她浑然不觉一般,不管也不顾。
异世八年有余,早已经从当初的热血沸腾到现在的心平气和。她静静望着夜色深处,京城的天地比她想象的更加难以闯入,这里能够遇见的人,大小都会是个官。她的履历能够看,但并不够优秀。
手指尖无比冰凉,一如此刻冷寂的内心。很多时候,谢灵知都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选择错误了。当年的事情太过危险,她要翻出来,就必须做好下一刻就死亡的准备。但她不是那个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人,她只是一个异世的灵魂。
如果想为了自己而活,其实才更加合理吧。
深谙营销好处的谢灵知,特意在入京之前将自己的不少事迹借由不同途径宣扬出去了,不仅是为了良禽择木而栖,更希望在最短的时间不遗余力得到最好的前程。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貌似没有比穆王更好的路。
但今天只是他们的第一面,仅凭传言就能抛出橄榄枝,谢灵知不得不怀疑对方的用意。
一个风头正盛的将军不会待在京城太久,而她目前在众人眼中还是商作的附庸,若是想留,她还需要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和能够给她理由的那个人。
穆王今日此举,并非仅是招揽之心,更多的还是一种警告。
京城之中,无人庇护,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某种离奇原因死亡。
况且她今天得罪了明玉王,对方在得知了她的身份之后仍旧无所顾忌,大概率也是结果只回轻轻揭过,可想而知,她的一条命在京城能有多么轻贱,而京城之中能够与明玉王抗衡的人又都有谁。
-
次日一早,谢灵知让人套好马车去将军府参与议事。
等到了地方,厅内站了一众熟悉的人影,众人见了她,也纷纷上前打招呼。大家都是军营里出身的人,在战场上说是将性命交托给对方也不过分,自然没有京中官员之间的弯弯绕绕。
临近年关,况且短期内岭南边境又都称得上安分,此次议事也不关于战事。
议事结束,谢灵知被特地留了下来。
众人都习惯了商作对于谢灵知的独特关心,纷纷打趣之后就先行离开了。
“你院子小,下人也没几个,眼见着天越来越冷,将军府给你留了院子,不如搬进来住。”商作忧心谢灵知的身体,这种提议不知道已经说过几次了。
虽然是议事后商作主动留她下来,但谢灵知也是真的有要事和对方商量,不知道为何,自从当夜穆王给她留下意思让她好好想想之后,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思绪萦绕在脑子里,她茫然不解。
谢灵知驾轻就熟地拒绝,还安慰道:“将军知道我的性子,我向来不喜人群杂多,有个小院子清净地住着,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况且我身边还有青青,她能照顾好你。”
商作身材魁梧,面容不怒自威,此刻却有些忧心地对着谢灵知道:“你今年也有二十多岁了,家中亲长不在,我家阿正也与你一个年纪,偏我还扯着张老脸算你大哥。”
谢灵知似懂非懂地继续听下去,想来也不过是那些让他注意身体的话。
谁料,商作的眼神陡然真诚:“你身子不好,但幸得还年轻,若是趁现在要个孩子,你谢家就有后了。我看你挺喜欢你身边那个侍女的,人选定她就好了,也算熟悉。我再从我这将军府中拨几个有经验的婆子丫鬟去照顾着,你至少先……”
谢灵知根本就听不下去,罕见这么没有礼数地打断道:“将军您这是什么话,孩子是说有就能有的吗,况且我与青青……反正我现在这样怎么可能有个孩子。”
商作还想继续,却被谢灵知一眼看出来,她立即转换话题道:“我现在有要事要告知将军,昨日我外出时,在街上碰见了明玉王。”
“明玉王?”商作变了脸色,“他为难你了?”
谢灵知脸色严肃地点头,当下京城之中唯有商作能够护着她,“我的马车不小心挡住了明玉王的路,他着人将我的马车踢翻了,这倒也不是大事。只是他让我去了王府,在王府中遇见了穆王殿下。”
“明玉王好像不想我活着。”
现在说起来,自己的生死决定在他人手上的感觉仍旧让她忍不住心悸。
“明玉王让你入府?”商作的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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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毛高高挑起,他本人也直接激动得站了起来。
看到对方夸张得动作,谢灵知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要复杂。
她下意识点头,将事情完整说出来:“穆王殿下为我解围,让闻大人带我去别处,直到天色晚了,穆王殿下亲自送我回家,还在马车上对我有招揽之意。”
商作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嘴唇动了动,内心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才道:“穆王殿下对你的招揽可是真心实意?”
谢灵知同样认真地回他:“不似做假。”
“也是,穆王此人要是真说假话,也不能让你看出来。”
“将军觉得,我该答应他吗?”谢灵知内心的答案是拒绝的,但她现在又迫切需要一个更有权势的人去为她解决当下的困境。
“明玉王此人既疯又狠,他想杀人,哪怕对象是世家公子,亦挡无可挡。明玉王府上下不允许除他和阉人之外的任何男人踏足,但你知道为何你能那么轻易进去吗?”商作闭上眼,心里一阵后怕。
京城蛇鼠龙虎,没有一个靠山,随便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人捻死。
可能是经历过了,谢灵知倒显得有些没由来的无所谓,冷静道:“他说我长得好看。”
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商作撇过头去,但不能不说话,“他亲自带进去的男人,都得死。”
“女人呢?”
“不知所踪,或许也是死。”
这倒是与她猜测的不错。
谢灵知了然,越到死期胆子越大,问道:“那他还会要杀我吗?”
哪怕明玉王再无法无天,京城权贵总不能越过他去,换而言之,谢灵知还要在京城混,且出人头地,就一定会再见到他,也一定不能留下这么一个随时有可能爆发的隐患。
“他身份高,想来不应该为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费神。”
“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商作把头转回来,气得拿起茶壶就喝了一大口,“明玉王就是个疯子,你用你的脑袋去想一个疯子,怪不得他要找你呢。”
“孽缘。”
谢灵知懂了他的意思,一瞬间有些慌神,但不至于手足无措,比这样情急的事情她并非没遇见过,想来这些年运气尚可,让他成功活到了入京,自然不能在这种关键节点上掉链子,或许也不用太担心,但这些想法她可不敢和商作讲。
商作静静想了会儿,才道:“灵知你与他们都不一样,你不适合军营,况且你的身体,也实在不适年后再与我驻扎边关。或许,留在京城,你可一试。”
在此之前,谢灵知从未对他坦言过她的想法。
她静静地注视着对方,一时无话。
商作并不介意,只继续道:“眼见陛下年纪大了,估计立太子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了。大皇子出身虽平常,但他幼年曾出使梁国为质,避免两国交战,朝野上下不乏支持他的声音。二皇子有异族血脉,无需考虑。四皇子……也不必说了,至于贵妃所出的五皇子年岁太小,母族风头过盛,陛下定不能糊涂。”
11. □□
谢灵知慢慢地补充:“我定要站队吗?”
“留在京城,无非就是死得更快和死得更慢的区别罢了,你没得选。不过,若是你不想沾染党派之争,或许也是可以。”商作掩饰性地咳了两嗓子。
谢灵知直觉对方不会是什么好话,但她还是问了:“将军有妙计?”
如若可以,她倒想一试,但想到穆王穆王上一秒正常,下一秒和明玉王一般发疯的样子,她就控制不住有些心慌。
商作心虚地将眼神瞥向别处,温吞地开口:“平荣公主比起明玉王的荒诞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唯一有一点好处,不滥杀无辜。公主与驸马关系不佳,驸马早回了金陵老家,你与其在宴上寻一靠山,不如将目光放在平荣公主身上。”
谢灵知平静的思绪陡然掀起波澜,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商作,“您让我……□□?”
“低声些低声些。”他安抚道,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此刻却像个难为情的小孩一般不敢抬头。
别人这样说也就算了,但现在开这个口的人竟然是商作,她对商作的情感很复杂,有对父亲兄长的依赖,又有上司的尊敬,更有不少因为她利用对方的愧疚。
谢灵知被激得也有了点儿脾气,当即起身就要走,连告辞都忘记了。
商作赶忙拦住,不得已温声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的脾气,若是真让你做了平荣公主的门客,怕是你恨不得就着那些文人的骂声死了算了。”
商作知道,谢灵知此人看着好相处,甚至还能有几分圆滑,但最是倔强难懂。
“穆王待下真诚,在文人墨客之间几乎没有骂声,倒是一个好选择。旁人若是知晓你曾拒绝过穆王,兴许也无甚机会了,倒不如釜底抽薪管他什么用意,能进去就一定能出头。”
人生天地间,谁不想出人头地,何况有才有为,更是指日可待。
谢灵知为了此世一晚上没睡着,对啊,要想出头,平台很重要,京城中无人不想投奔穆王。
温润如玉、光风霁月。
“只是不能贸贸然上前,你出身军营,又未参加过科举,不曾拜入过大儒门下,身子不好不能领兵,文武皆有欠缺。”商作沉心思索道。
谢灵知快被他说得自闭了,酸溜溜地道:“如此说来,穆王殿下真是眼瞎看上我。”
谢灵知此人,看着自谦,实则连骂都不舍得骂自己。
商作难得给人倒了茶,语气有几分对待家中小辈的无可奈何:“穆王殿下身份何其尊贵,你自有你的过人之处。穆王殿下现在统领禁军,想来应当是看中了你在战场上的计谋,如此说来,也是正常。”
谢灵知在心里默默补充,专业对口。
“我会为你写一封推荐信,然后在平荣公主亲设的宴上在众人面前将你介绍给穆王殿下,总得让旁人看见你背后还有我才是。届时不必紧张,穆王既然有心收你,不会让你难做。”
谢灵知感念于商作的周全,点了头下,表情十分感动。
-
半月后,平荣公主定下的玄英宴按时举行。
风雪愈演愈烈,扫雪的人总是格外辛苦,凌晨起来,借着一点点微弱的月光与半亮天色,趁着人们都还没有开始一天的活动,他们得将街道上的雪清除干净。
平荣公主是个奇幻的人,风评好坏参半,京城上下最不喜她的应该就是朝中那些上了年纪的迂腐的官员,而被他们拿捏的借口不过是公主以女子之身参政。
公主是当朝二公主,云妃所出,她虽为女子,却容貌长相与陛下七分相似,是皇帝十个儿女中最像他的那个。
自幼受到帝王宠爱,平荣公主得以与众皇子一同学习策论骑射,开府之后,甚至能够以公主封号上朝参政。
当时这个事情出来的时候,朝野上下将皇帝与平荣公主一同骂惨了。
同年,平荣公主上书奏明开放边关贸易,并亲自出行监督,国库营收超上一年两倍。自此,朝野上下议论声渐少。
谢灵知站在镜子前,她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织金回纹圆领袍,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的缎面松鹤图纹长袍,衬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却不同于京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贵女们的娇嫩,反倒是自有她的一股清高意。
青青在旁想为他披上大氅,谢灵知侧身躲避掉了,嘴里解释道:“公主府有地龙,旁人都只穿几件衣服,我穿的这么厚要是遭人笑话怎么办?”
她正在对着一整面十分大的铜镜欣赏自己的新衣服,这可是她为了这次的玄英宴新买的,虽然比不上定做的合身,但穿在她身上也十分好看就是了。
青青拿她没办法,但想了想觉得也是这样,放下手上厚重的大氅,转而拿起了一支雕花银簪配在谢灵知的头上。
谢灵知微低着头,让青青能够更轻松地为她戴上。
她漂亮,素来就适合这些东西。
“那件大氅你穿上吧,以我的身份,应该不能将你带进公主府,辛苦你在马车上等我一会儿。若是困了,便盖着大氅眯会儿。”
“大人可要记得少喝些酒。”
谢灵知点头。
-
公主府门前,络绎不绝的马车与人群站了满满一条街,人声鼎沸,比之白日的菜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灵知无甚品阶,入了府也只能在外头搭的席上坐着,想来应该也没什么出声的机会,她今日未曾配花,也是不打算太引人注目。
细细听了一会儿议论,谢灵知才下马车。
今夜的月色格外美妙,铺在地上仿若一层泛着闪光的银霜,谢灵知注视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股酸涩来,半晌,她才挪动着脚步朝公主府门口去。
她地位低,马车也只能远远停下,既不能挡他人的路,更不能让自己没位置下。
不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的手冰凉冰凉。
“谢兄,我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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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听见声音,谢灵知心头动了下,朝声源处看去,果然是意料之中的人。刘湛虽无官职在身,但出身甚好,父兄都在朝中有能见人的官职,自然让刘湛也能在这种权贵举办的宴会上露面。
“刘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谢灵知嘴角扯出笑来,早知道今天出门的时候就多裹两层了,现在冻得她牙齿直打颤。
“甚好甚好,”刘湛见到熟人,揽着人的脖子就往里进,“早知道今儿能遇到谢兄,我便让管家给我拿身新衣裳了,新衣裳配新朋友,你初来京城,我给你介绍几位好朋友,日后你才有好去处。”
不难想到刘湛这个纨绔口中的好朋友和好去处具体指代什么,谢灵知嘴角抽了抽,但忍住没有驳了刘湛的面子。
今遭的玄英宴气势如长虹,桌席直直从正厅摆到了前院,就这样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座位。
诸如在京城中无甚名气但有幸参宴之流不少都没有固定的席位,只得站着与人交谈,不过这也是有好处的。
平荣公主不拘小节,任用人才从不看人家世背景,只要有才能就行。玄英宴也是文人名流交际中最自由的一个。没有座位具体意思是没有固定的座位,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前院正厅,向有身份的人自荐,更可随意与人攀谈。玄英宴举办数年之久,不乏有因此一飞冲天之辈。
玄英宴尚未开始,但院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名人政客随意攀谈。
正聊到京城中哪位公子给便桥街的姑娘们写了什么好诗,刘湛被一位侍者打扮的人叫走了。
刘湛拍了拍谢灵知的肩膀,又对着众人道:“定是我那个古板的兄长来唤我过去,咱们之中也就谢兄有点功绩,免得我被骂,我将人带走了。”
几位友人纷纷笑骂他没出息。
刘湛喝了几杯,但此时还极其清明。
谢灵知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刘湛见他哥还会带着她。
公主府很大,专门用来待客的院子就是联通了好几个院子组成,若是没有侍者引路,一般人很难寻清方向。
侍者在前面引路,刘湛在后边低声与谢灵知说话:“我知你与他们不一般,我曾向我兄长推荐过你,他对你很有兴趣,特意让我在玄英宴上将你介绍给他。”
虽无甚才能,但毕竟收到家学渊源的熏陶,识人知事的本领不弱。
也是穆王一党,谢灵知在心中暗暗想到。
刘湛的兄长刘尚乃是大理寺少卿,名正言顺拥有单独的席位,还是在能够和公主会面的正厅。
灯光翩跹,人影交杂错乱,满目华丽的景象让谢灵知一瞬屏住了呼吸,她从未见过世上能有这般瑰丽梦幻的情景。
晋朝是个强大的国家,当朝皇帝虽然疑心病很重,但并不妨碍他是一个勤勉的帝王。晋朝在他手上延续了祖宗基业的强大,开创了新一轮的宏光。
正厅高高的天花板上方悬挂着无数的灯笼,朱木长柱边也尽是浮金光影的红烛。
12. 玄英宴
来往行走的贵人们身上仿佛都有着奇异的光芒,白烟缭绕期间,偌大的宴厅像极了九重天一般的地方。
刘湛在旁细细欣赏谢灵知的反应,猝不及防出声吓她一下。
谢灵知回神,她并不气恼,反而是有礼地回应:“果真人人都想来京城,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富贵天子乡,我从未见过这般奢华的地方。”
刘湛并没有嘲笑他人的爱好,很贴心地解释道:“整个京城中,连明玉王都比不上平荣公主奢华,这座公主府原名叫青阳宫,先帝穷奢极侈极喜奢靡珍宝宫殿,特意让人打造了青阳宫,此内珍宝器物无数,结果建造成功的第一天,先帝在青阳宫内暴毙而死,死状凄惨。民间传言此地冤魂万千,极尽不祥。”
谢灵知并不了解这个朝代的历史,对于这个,她显然也是不知的。
“那平荣公主为何会以此作为公主府?”
晋朝尚道信玄,皇宫内还有专门的观星师测看国运。按理说,这种地方应该会被封禁才对。
刘湛难掩脸色激动地对谢灵知说:“这正是我要对你说的,平荣公主当年只有一句话便让陛下将这座青阳宫赏赐给她当公主府,你知道是什么吗?”
谢灵知不免被他的情绪感染,虽然早就对这个堪称传奇的女子心生好奇,但在这一刻,谢灵知迫切地想要去了解这个女人的经历。
“湛兄对我就别卖关子了。”她催促道。
刘湛拉她去了旁边少人的角落,压低声音道:“传言平荣公主夺了太祖皇帝传下来的威武宝剑将青阳宫的大门劈开,仰天长笑说,‘那我平荣就当晋朝第一个杀鬼的公主。’就连远在弘农老家的前太傅柳大人都特意写了一篇赋,盛赞平荣公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时之间,民众的风向倒向了公主。”
听到这里,谢灵知止不住地惊叹,一个古人能有这样深刻的觉悟,不敢想象她本人究竟会是怎样的光艳照人的形象。
看到意料之中的反应,刘湛得意洋洋,慢着调子加:“帝大喜,特封平荣公主为破神将,掌一万兵力。”
“奇人!真是奇人!有机会我一定要见到她!”谢灵知异常欣喜,平荣公主的所作所为可能会被很多人不理解,但在初次踏上京城土地,初次真切面对如此大的权力蜂拥时,无人能够不为之动容,无人能够无动于衷。
偏生她谢灵知还是个女人,经历过更多女性也会有权力的时代。
“这不就是有机会了吗?”刘湛朝右前方努了努嘴。
他们此刻站在一方柱子后边,极好地掩盖住了身形,却也要站出去才能看见席位上方的景象。
人群一时间哄闹起来,不难知道是有大人物出场了,谢灵知勉强按耐住心中的激切,拉着刘湛小步上前。
平荣公主的玄英宴不用跪,这是这几年的传统了,但众人还是纷纷行礼。
一溜烟的弯腰的人,谢灵知微微抬目,遥遥地看见那人。隔着千万景象,她一眼认出了那个人,就好像看见了一个太阳,盛时的太阳。平荣公主与她刚刚想象中的并不一样,但却在看过去的第一眼与谢灵知心中想的破神将三字重合了。那个女人没有如她兄弟一般瑰丽光华的外貌,相比起来,她的五官很平常,但一双眼睛却无比清明,如沙如木,包容万物,眼神中的锐利是经年打磨出来的结果,通神仿佛笼罩着圣人的光辉。
就一眼,谢灵知以为她见到了圣人。
来到这个世界已久,见到了最原始的战争方式,太多的人因此失去生命,支撑她走下去的从来就不只是那六个月的亲情了。
她要救人,要救这个朝代。
只有皇帝才能救子民的性命,谢灵知心里清楚她不是一个优秀的政客,但她有先天的优势,旁人会的她可以学,她会的旁人却不知晓半分。
“谢兄、谢兄。”
“不会真傻了吧?”
沉浸在思绪中太久,谢灵知恍然被人摇晃着肩膀回过神,谢灵知的眼神恢复神采,看见了刘湛担心的眼神。
“湛兄,莫用这么大的力气,我身体不好。”说着,她应景似的掩唇咳嗽了两下。
刘湛却不以为意,放松地道:“这有什么的,我明日开始带你去跑马,保准一年不到就给你一副和牛一般壮的身体。”
谢灵知微笑着婉拒了,骑马她倒会,但并不大感兴趣,她还要分出时间来看书。
“别跟我客气,对了,我还要给你介绍我哥来着,我带你去找他。”刘湛拉着谢灵知往一个方向走。
借助转身的那个机会,谢灵知又往台上的方向看了眼,仅是一眼,平荣公主在她眼中又变了形象,这次是好像成了来势凶猛的大雨,一滴一点砸落犹如一把利剑,直刺人心。
她没看见的是,上首不仅有皇室公主,今天的玄英宴穆王也出席了。穆王向来与皇子公主的私交都不错,与平荣公主刻意重用寒门不同,他一向滴水不漏,世家之中风评不错,又颇受寒门士子爱戴。
与这二人都不同的是曾代表晋朝出使为质的大皇子,他不喜寒门,更不喜平民,素来只与世家之流交往,拥趸者也多是老牌骄傲的世家。但他当年出使为质的事情避免了两国交战,无形之中救了数百万人,算是民众心中的好皇子。
“扶廷,今日可要尽兴。”
贺经,晋朝的穆王,字扶廷,天子亲赐之字。
贺经一张华美端丽的脸庞在烛光下潋滟多情,他今天没怎么笑,气势很淡,有股子松散的劲儿。
“自然,劳皇姐费心了。”他虚虚颔首。
另一旁的谢灵知情况很好,刘尚只对不着调的弟弟严厉,对于谢灵知,他放下了为人兄长的架子,很是友好地与谢灵知交谈。
“小谢大人有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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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刘某如今虽是大理寺邵勤,但当年曾被发往黄州领兵,也曾举刀持枪与敌人拼杀过,但有输有赢,自认为兵书看尽,却还是无所进益。直到看见小谢大人平周丘一战,五百兵力逼退数千强敌,还能只取敌将首级,着实令在下佩服。”
经由他的描述,谢灵知想起了这件往事,对于她来说的一件往事。记不清是几年前了,但不会太久远,商作率领的军队在平周丘迎敌,他们粮草将要撑不过半个月,援军被复杂的地形及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敌军挡住,无奈,他们只能靠自己。
谢灵知观天象、辨风声、尝泥土,夜夜不睡带着人一点一点查明敌军踪迹,知道了敌军亦是粮草不够,甚至比他们还要紧缺。夜间突袭最忌声势浩大,她带着五百精兵夜袭敌方阵营,到了近前,却佯作上万兵力之象逼得敌军不得不倾巢出动。
等到敌军将领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这么多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谢灵知放火烧人烧屋烧粮,可能是成为一代名士就是需要上天给予运气,谢灵知做的每一步都险之又险,且她的身体根本就支撑不住连夜劳累,但她还是这么做了,而且在每一个环节都取得了不可想象的成功。
如有神助!
至少传到京中,众人都感叹于这场战争的惊奇巧合!
这并不是谢灵知的成名战,她没能想到在京城会有一个人心心念念她的功绩。
“少卿大人过誉了,当夜之凶险让谢某现在亦是胆寒,上天护佑我成功了。”她谦虚,往前的功名不过是祝她入京的投名状,真正要在这座城市有属于她的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从今之后的成绩。
刘尚看向谢灵知的眼神愈发欣喜,他太喜欢她了,对方的任何谋划都是他所无法想到,想到了也无法完成的,他有预感,此人身上一定具有更大的责任,这也是他在谢灵知未入京之前多次想穆王举荐她的原因。
二人就着岭南的战事聊了许多,听得无聊又没被骂的刘湛在得到不远处好友的眼神示意下偷偷离开了,他才不要站在两个比他聪明的人相形见绌。
“是了是了,还不知道小谢大人今后的打算?”刘尚开门见山:“穆王殿下高风亮节良金美玉,素来礼遇向下,你可想一试?”
谢灵知眼波流转,她现在已经和明玉王结怨,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个人既能迅速缓解她的困境,还能给予她将来的立身之本,而这个人选,放眼望去,京城里亦挑不出来几个。
她缓缓笑了起来,眼中的锋芒一闪而过,道:“少卿大人有所不知,威远将军愿意推荐我为穆王殿下做事,若殿下不弃,能为殿下奔走前后是我的荣幸。”
听她言语,刘尚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是又惊又喜地笑着连说了几声好。
宴厅内逐渐传来丝竹响乐声,从外面看进去,舞女晃动的裙摆上洒满了细碎的光影,犹如一粒又一粒的金豆子,晃得人眼睛发亮。
13. 又见故人
后院小亭子内,暗色的湖面晃动着月光洒下的树影,惶惶然像寂然的野鬼,暗红色漆木在夜色下愈发可怖。
“你当真想要追随本王?”
亭内此刻只有贺经与谢灵知两人,寥寂的冷风在二人之间用狭小的空间创造了巨大的分隔,吹响平静的内心。
不得不说,贺经能够在谢灵知初入京城无人问津之前主动抛出橄榄枝,他早就看中了对方的能力,谢灵知在战场上的妙计与胆识无人能敌,这种人进入京城,假以时日必将如鱼跃龙腾,他早就想清楚了,若不能为他所用,必然杀之。
没想到,现在竟然松口了?
谢灵知拒绝了刘尚的主动推荐和商作的明示,她想,这些应该是她得主动去做的事情。
忠臣不事二主,哪怕她换了一个赛道,既然错过了第一次机会,那她需要让贺经看到她的诚意。不管是经由刘尚或者商作的推荐,贺经只回会将她看作一个普普通通的门客,不知何时才能委以重任,而谢灵知想要绝佳的稳固与重要的机会。
唯有自荐。
唯有将自己毫无疑问地展露,真心全面地被刨析出来,以贺经这样的人才可能多看两眼。
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她来到京城,注定不甘居于他人下。
贺经对此却全然不知晓,他这个地位,显然需要考虑的不是这些,“短短半月,你就改变了心意?”
谢灵知跪在地上,眼神向下,脊背却挺得笔直,一身正气,“为殿下做事,是灵知深思熟虑的决定。”
冷风刮过,好像将湖水都冲得激荡,波澜泛起,激起一股一股的响动。
“我如何信你呢?”
贺经起身到谢灵知面前,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细细打量面前人露出的脸庞,清俊却不秀丽,自有一股山一般的沉重与水流的锋利,像夜晚山间会有的风生水起。
“灵知此来,是为自荐,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谢灵知没有太多与人主动相处的经验,她更加擅长就事论事,头脑清楚地理顺细节。
但她能看出来,贺经此人远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平静。
皇城中的人,却有着像狼像鹰一般的内心。
这也正是他恐怖之处。
“据我所知,威远将军与你私交甚好,你要是让他代为引荐,不是更加方便吗?何必在这里赌一个暂且虚无缥缈的前途,难道你就确信我会答应你?”贺经的双眸微微泛光,像月夜下清凉的河水,仿佛里面真的有清水流淌过。
谢灵知没有抬头看他,仍旧是不卑不亢地答道:“殿下身后有数千门客,各个顶级才华,灵知自认出身平庸,能让殿下看见,必然要给予不一般的筹码。”
贺经意味不明地哼了声,幽幽地道:“你倒是有野心。”
“我曾看过你在战场的许多功绩,确实卓尔不群,若是你换一副能打仗的身子,现在定是受封之一,何须在这里居于人下。”
贺经在试探她。
谢灵知紧张得头皮发麻,但她本人其实完全看不出来这样,仍旧稳着声音答道:“我想留京,我想位极人臣。”
这话生生将天聊高了一个境界,不就是在说要助他夺帝位吗?
再聊明白点儿是能直接发大狱的地步了。
野心家碰上野心家,无人能比他们更加契合了。
贺经默然地看了谢灵知几秒钟,猝不及防地伸手,将人扶起。
谢灵知碰上他的眼神,一时有些发怵,不得不说,这人的眼神有些过于精明了,甚至还伴随着探索。
谢灵知紧张地舔了舔唇。
“那你怎么能够笃定本王就能给你这一切?”贺经微微俯视她,眸光很沉,但没有明显的表情。
他喜欢有目的的人。
“没人比殿下更有胜算了,我只选最强的那个人。”
贺经看着谢灵知的发顶,沉默良久,“年后让刘尚带你去大理寺上任,大理寺还缺一个评事。”
大理寺主管刑狱案件审理,与刑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评事这个职位,虽是低级官职,但位轻权重,手中经过的都是实事,谢灵知凭借军中的经历进了这儿,倒也不会很难上手。
她略一思索,低头应下,是一副异常乖巧的样子。
“你是孤儿?”贺经问,语气却已经笃定下来了。
像她当年考上公务员政审一样,谢灵知脑子突然恍惚了一下,她很快回道:“是。”
夜风吹动树叶,亭子一圈都没有可以遮挡的地方,谢灵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谢灵知,许久不见啊。”
沙沙的树叶碰撞声还在连续,风却像直接从脑子里横空穿过去一般,谢灵知蓦然有些不敢反应。
“你说什么?”反应过来之后,谢灵知骤然抬头看向贺经的脸,明明是极其昏暗的环境,但她却从未有哪一刻这样明确地看清楚了对方的脸,以及那微妙的熟悉感。
二人双眼紧紧对视,却均是对对方的忌惮,不见任何故人相遇的喜悦。
-
玄英宴共持续三天,除开今天这场是夜晚开场半夜结束,明后两天的宴会都是中午开场晚上结束。
半夜时分,风雪极大,嚯嚯地刮在脸上,强烈的风声在耳间穿啸,恍如行走在夜间的鬼魅。
青青在马车前等候,她原来是在马车上睡了会儿,但后面听见了外面的声音,赶忙下来等着接谢灵知。
谢灵知与商作告别完之后,加快脚步朝这边赶来,强风将她的衣服吹得一边倒,略显瘦削的身形展露无遗。
眼见来人,青青几步上前,又将手中的披风披在谢灵知的身上,暖和的手一下碰到了谢灵知冻得像冰凉的脸,忽地抖了下。
不是说里面有地龙吗?怎么这么凉?
“走。”
黑夜中,谢灵知的眉眼愈发冷然,动作也利索了不少。
得亏是她们在外围,所以掉头转得很快,没有堵车。
青青递给谢灵知提前准备好的暖手炉,又忙活着给人倒茶和拿出点心来,既然是参加宴会,以她家大人的身份,应该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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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
马车内暖和多了,没了冷风吹,酒意让谢灵知有些头晕,她今日喝了不少,差一些走路都要不稳了。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阵儿,谢灵知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下,将暖手炉放到一旁去。
“大人,事情可还顺利?”青青问道,她也闻到了空气中略显浓重的酒味。
“无碍,穆王殿下允了我大理寺评事的职位,年后就要上任了,你记得帮我备好些东西来。”谢灵知说话的嗓音比平时重得多,喝酒又吹了风,现在还是半夜,她想也知道明天的情况会不怎么好。
话一说完,没等青青有什么反应,她自己倒是连着咳了好几声,甚至于到后面直接半跪在地上咳了起来。
青青一看这情况严重了,连忙掀帘子对着外头的车夫道:“去最近的医馆。”
车夫回道:“这大半夜的,哪有医馆能在这个点儿开着?”
青青刚想说随便一家医馆敲到门开就行,总比干耗着强多了,手腕处的袖子却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往后的拉力。
她猛地一回头。
谢灵知此时勉强压住了肺部涌起的难耐的痛感,撑着一股气对青青道:“无事,先回去吧。”
青青看了眼明显状态不好的谢灵知,又回头看过去外边沉寂的夜色,无奈,只能等天亮了再找个大夫。
“大人?”
眼见着谢灵知倒回了垫子上,俊雅的面容上尽是疲惫与难受,青青本来想好好问清楚,但还是歇了心思,只将披风拢到前面盖在谢灵知身上。
她们住得偏僻,比不得公主府在极好的地段上,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马车才在门口停下。
车夫率先下车去开门,谢灵知只是难受,但基本的行走能力还在,故而在青青的搀扶下平稳地下了马车。
从窗户、门板缝隙中渗进来的冷风将烛火吹得一扑一扑,青青拿了罩子罩住,光瞬间暗了一半。
“大人,您先坐会儿,我去打水。”
院中还有一个婆子,现下听到了动静,迷迷蒙蒙起来和青青一块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
青青知道谢灵知的规矩,只要外出了,不管天气如何,有没有出汗,一定要用热水沐浴过后换上干净的寝衣才愿意睡。
想到大人常将“寝衣”唤成“睡衣”,青青就想笑,倒是听起来更接地气了许多。
谢灵知脑内混混沌沌的,既是酒醉之后的沉蒙,也像极了山间行驶的上下颠簸的马车,但关于几个小时内的记忆她还算清明。
也不知是福是祸。
八年前救的人能让她遇上了,谢灵知细细地想当时的情景。那夜大雪一直不停,兵士走后,只留下她和中箭的那个小孩。
谢灵知当初虽然也不过是十三四岁小孩的身躯,但壳子里却也是二十多岁大人的灵魂,再怎样也比一个小孩更有主见。本来是想看看哪还有出去的路,怕大火直直烧到盖着他们的草。
谁料,小孩拉住谢灵知的手,就是不愿意放开,话也不好好说,直接威胁地道:“我死了你也得给我陪葬。”
14. 佳人
谢灵知当时本就遭遇了打击,火气甚大,看着挨了一箭却能够忍着不哼一声的小毛孩,此刻却因为可能会被抛弃而选择同死,她觉得甚是稀奇,“你还能让我死?”
小孩终究是小孩,谢灵知最后还是好心将晕了的他背了出去,成长于一个正常世界的三观不允许谢灵知见死不救。
不过,那拨人是奔着屠村去的,周边村镇的人基本上都认识她,谢灵知不敢露面,只得匆匆将人丢在医馆。但她在临走前没忘记把人掐醒,不管这人有没有恢复意识,只看见睁了眼,谢灵知于是恶声恶气地说:“记住了,我叫谢灵知,是我救的你,你欠我一条命。”
她说这句话,纯属是气不过一个小孩对上她没有半句真话,没想到在现在竟然会成为威胁自己的一个手段。
天要亡她!
世道不公!
谢灵知现在无比想要大吼大叫表达情绪,但她也是真没这个力气,女扮男装入仕为官,在当朝绝非小事。
看来她得现在开始好好谋划后路了,不至于让经年之后的她也这样无措。
只不过,现在倒是有一个更加令她在意的问题,八年前,贺经是怎么出现在那个小村子里的?他和屠村的人有关联吗?
烛火明明暗暗地闪在她脸上,瞳孔中仿佛一样跳动着火焰,生生不息。
-
这个冬天的雪稀稀下了小两个月,虽然不是瓢泼大雪,但一天之中总有那么几个钟头是细细密密的,让人外出都不方便,平白也给人们打扫增添了难度。
谢灵知伫立在门边,手上拿了块又厚又宽的帕子,用来挡住她的脸,免得被风吹了又受寒。
这是她年后最舍不得的一天,再也不能这么闲情逸致地站在门边赏景了,明日开始她就要去大理寺报道。
“大人,外头冷。”
谢灵知幽幽地答:“没有我的心冷。”
青青一时无话,心说至于吗,不过就是刚刚她不愿意让谢灵知出去看戏,外头风那么大,谢灵知一到冬天就时常这波风寒还没好隔天又发热了,衣服也不好好穿,真是要将她愁死了。
“灵知?”
听见声音,谢灵知往外探了下头,被吹了一脸的风,夹杂了碎雪。
“少卿大人?”眼见是意料之外的人,她不禁收敛了几分脸色。
刘尚没乘马车也没打随从,只打了把伞,手上拎了点儿东西,慢悠悠地踩着雪到了谢灵知面前。
“尝尝,我家厨子新研发出的点心,特意让人包了好几层,快趁热吃。”刘尚举起手中的包装在谢灵知眼睛面前晃了几下,注意到后边的青青,他十分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这几天,刘尚时常来谢灵知租住的地方拜访,和青青也相熟了。
“快进来。”
看见刘尚,青青心中安稳了一些,因为这人的出现代表谢灵知能够安稳待在茶室里谈事,不至于在外面吹风或者闹着要去茶楼看戏。
“少卿大人一路走来不冷?”
茶室的窗户关得严实,里面都飘着茶味,并不是太名贵的茶叶,故而味道不值得恭维。
刘尚有些不赞同地看着谢灵知,“灵知还是如此客套,不是说了你叫我表字观水就好了,我虚长你几岁,日后一同共事称我少卿名正言顺,现在你我二人相交,怎合适继续用官职相称?”
这是嫌弃官号玷污纯洁的知己情了?
谢灵知笑眯眯地应下,自从确定要入大理寺,刘尚明里暗里给了她不少提点。
“京中盛传穆王殿下门客三千,灵知怎么想?”
这其中不用猜都知道有夸大的成分在,但谢灵知并没有明说,只想了下答道:“旁人说我会不信,若是观水兄相告,灵知定然无疑义。”
刘尚被这一句话哄得笑意岑然,他对谢灵知的感情很复杂,既有对于偶像的崇拜,现在更多是对需要提携的后辈的帮助。索性谢灵知聪明,悟性又高,哪怕话不点透,慢慢想也能想到,还想得比旁人更深更远。
“你当真会寻我的开心。”
好一会儿止住了笑意,刘尚才道:“如今的豫州太守是位姓崔的官员,不知道灵知可否有了解?”
崔是显姓,本家为清河崔氏,是当朝北方最有影响力的家族之一。
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转着杯子,谢灵知微微皱着眉头,眼神的方向并不明显地向下,思索着两者之间的关系。
片刻后,她有些犹豫地开口:“这位崔太守应当不是崔氏本家人吧?”
虽是一脉相承,姓氏也是一样的,但本家和旁系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确实,”刘尚点了下头,“陛下近年来一直对士族心存不满,故而京中官员多从科举中挑选,这位崔太守与他人不大相同,虽出身鼎鼎大名的清河崔氏,但幼时失怙,家境贫寒,四十岁那年中了进士,可惜也因此被两边嫌弃,宦海沉浮十数年,竟然只是京中的一个小书吏。”
未关紧的窗户缝隙中泄露进来一点儿雪,满室浸着茶苦味,谢灵知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以他的薪资也养不起妻儿老小,白日里去当值,晚上还要去码头搬货。一次夜间,殿下闲逛便看见了他,他前一日刚刚来穆王府送了书,殿下让闻好去查,这才知道了来龙去脉,故而让人给他提了官职,后面也是殿下将他外派,才能在上半年当上豫州太守。”
这种人生经历,说是奇幻也不为过了。
谢灵知却另辟蹊径:“殿下想要扶持士族?”
这应当是大忌了,古来皇室与士族之间争权就一直不断,但如果只是一个皇子的话,向某个或某些士族妥协也说不定。
刘尚轻笑着摇了摇头。
谢灵知的身份尚且没在京城彻底亮明,故而不用担心这里隔墙有耳。
“那是崔太守有何过人之处令殿下爱才之心突起?”她堪称贸然地问道。毕竟这个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那人是皇帝眼皮子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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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刻意忽视的人,无论贺经是出于何等心思,既然是他出手了,一定意义上也是违反皇帝的意思。
与当朝皇帝政见不合,这对一个皇子来说可不是好事。
“灵知,你知道我为何向殿下推荐你吗?”刘尚突然俯身前倾,脸上多了严肃。
谢灵知一时不察,手指尖颤了颤,平稳的茶杯忽然向她倒过去,大半杯水瞬间倾倒在她身上。
谢灵知赶忙起身,拿着桌上备着的巾帕擦拭,本来人穿得厚,这点儿水是浸透不到里面去的,但晋朝的官员之间见面甚是讲究,而且还是当着对方的面出的差错。
刘尚也跟着站起来了,担忧地问:“灵知,你没事吧?”
谢灵知露出个笑来,但故作为难地道:“观水兄见谅,实在不雅,我得去换件衣裳,茶水苦涩了些,观水兄莫嫌弃,坐下多饮几杯等我回来。”
这个小插曲在二人之间的意义不同。
刘尚自然无不可,目送谢灵知出了门。
青青等在隔壁长廊内,眼瞧着谢灵知出了门,她还以为是有什么要吩咐的,几步迎了上去,却看见了谢灵知下腹方位深处的痕迹。
“大人,这是怎么了?”
谢灵知止住了她的脚步,几句话解释完了过程,又朝她道:“你去茶室给他倒茶,说话不要说全。”
听她这样一说,青青有了警惕的心思,应声下去。
谢灵知匆匆忙赶到卧室去换衣服。站在铜镜面前,谢灵知脑子意外转得快了点儿,可能也有被重要信息刺激的原因,首先是刘尚那番话的意思,其次更重要的是刘尚对她说那些话的意思。不怪她想多,刘尚再怎样因为她以前的一些成绩而对她有好感,但对方最首要的身份还是大理寺少卿,效忠的人是穆王贺经。
一个人,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
等再赶回去时,谢灵知有些意外看见刘尚和青青聊得尚可。她悠悠地在位置上坐下,漫不经心地开口:“可是我打扰二位闲情雅致了?”
知道他们有正事要聊,青青先行退下了,没忘记临走时给谢灵知添好茶,真是十分贴心了。
“灵知弟清新俊逸,你的婢女也是上乘的佳人。”刘尚通身上下看不出任何出错的地方,好像今天就是来和谢灵知分享的一样。
不像为人差遣。
谢灵知随意扯了几句,将话题带回了前边:“观水兄不必绕弯子了,灵知愚笨,你再这样说下去我怕是得要把你留宿才好。”
刘尚哈哈大笑,看起来倒有京中士人缺乏的豪迈,“便依灵知的意思。京中不比军营简单,穆王殿下的身边不好待。”
谢灵知表情有淡淡的思索,就这样沉默地听刘尚继续讲下去。
“当今陛下久久不立太子,京中已有传言陛下属意平荣公主,”他看了眼谢灵知的表情,继续道:“我知道这听起来非常惊世骇俗,但古往今来并非没有先例,陛下若是一意孤行,殿下也很难阻止。”
15. 寒微
说实话,现在的谢灵知不算太惊讶,年前的日子她没闲着,自从见到平荣公主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不一般,更在许多记载的事迹中看出了皇帝暧昧的态度。
皇帝有意放权给平荣,不仅是因为这位公主的做派空前绝后,更有平荣公主对待国家治理的态度与皇帝高度契合,极力提拔寒门,对于士族不是深恶痛绝也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们都觉得是士族垄断了晋朝的官职,让寒门士子极难出头。
相比于一个公然作对的皇子,政治主张相合的公主好像吸引力更强一点。
皇权的更迭从来不是两个人那么简单,如果皇帝确定平荣和他处理政事的手段完全相同,那选她做继承人的话,传承下去的就不只是贺家的皇位,更有他的政治理念。一个人能当上皇帝,在不追求长生的情况下,选择政见一类的传承者,和王国永永远远在他手上没太大区别。
精神上的长存。
谢灵知微垂的眼睛内已是精光毕露,她原以为平荣公主只是皇帝牵制几位皇子的一条线,看来是她太狭隘了。
京城的真相真是扑朔迷离,进了京城,和一只脚踏进迷雾相差无几。
“想来听到这里你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了,殿下曾说,如今的政治资源天生就是向士族倾斜的,士族享受最好的教育,为王朝提供优良的人才,而正是这些人才去维系王朝上下的统治。”说到这里,刘尚似乎也很无奈,但不得不说,听他的语气,不难猜出他是认可这段话的。
谢灵知鲜少在自己的地盘都觉得如坐针毡,换了个姿势斟酌说话,“如此继续下去,这王朝最后又是花落谁家?”她的语调轻得很,仿佛现在外边的风一进来,立马就能把这些吹散了去,无端让人觉得她说话轻蔑。
刘尚闻言双眼发愣,这么胆大的人?
但很快,他收敛好表情,只当作没听到继续说:“殿下温和宽厚,他并非想优待士族,只想竭力为国家挑选最优质的人才。”
话停了好一会儿,谢灵知的表情略显沉重,良久才缓缓道:“观水兄刚刚也说了士族的子弟拥有天生优越的条件,那穆王殿下自认为的公平对待是否也是一种优待呢?”
没等刘尚的震惊转化成言语,谢灵知话锋一转:“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观水兄。”
刘尚愣了下,才生硬地道:“请讲。”
谢灵知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刘尚,眼中的热切好像一只看见美味食物的狮子微微张开的口,可能还在流着口水,言语却又好似委婉得多:“现在沙漠中有两个人,都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喝水,一人家中有妻儿老小等着他回去,一人孑然一身死而无憾,你手中正好有这一杯水,那你会给谁呢?”
刘尚一时脑子没有理清楚这与士族的事情有何关联,只凭借着本能答:“肯定是那个有妻儿老小的,总不好教他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谢灵知眼见笑容,见事情得逞,又看刘尚没有明白其中关窍,索性又出了一个问题:“那还有一个问题,一户人家父母俱亡,独留有一儿一女,恰逢家中大火,你恰好能救一个人,你愿意救谁呢?”
刘尚觉得脑瓜子突突地疼,有直觉这就不是什么好问题,但一抬眼对上谢灵知殷切的目光,他硬着头皮答道:“既然父母俱亡,留个香火是必要的。”
谢灵知概然长叹,身体微微往后仰,答案早有预料。
刘尚只知道他和谢灵知都是男人,也并不觉得这个选择能有什么别扭的,但还是问:“灵知,若是你你救谁?”
他本以为对方应该向他一样思索一阵,并非是思索答案,只是思索表达方式而已。
“能救哪个我救哪个。”
谢灵知步步紧逼,一双眼睛拉平了看人,十分具有压迫感,“观水兄还未向我确定哪个好救就能做决定,也着实令小弟佩服,若是女孩就在门口呢,那时昏倒了,观水兄还要见死不救吗?”
刘尚忽地心尖一颤,好似被巨大的打击伤害到了。是了,哪怕假设都不全的问题,人命关天,他竟然优先考虑的是社会伦理和关系存续,他自以为方面俱到,其实已经开了无数个巨大的口子。
他明显是被谢灵知绕进去了,此刻脑子昏昏痛痛的。
谢灵知还要补上另一把火:“观水兄还觉得穆王殿下能够做到士族与寒门公平吗?”
刘尚撑头重重地揉着,看起来被什么东西困扰了,语气也不明:“灵知留点儿地方给我好好想想,我有些昏头了。”
谢灵知大笑几声,毫不在意。
世上本就没有公平所言,人之皮囊尚且不尽相同,何况这个多变又复杂的社会。
谢灵知抬眼看向窗户,米白色的窗纸隔绝了她的视线,却歪打正着像极了笼盖在她心中的那层迷障。
将人送至门外,风雪吹得二人衣袂联翩作响。
谢灵知看出了刘尚的欲言又止,善解人意道:“观水兄在我面前大可畅所欲言。”她倒是要看看谁更擅长演戏,自己当年好歹也追了几十部影视剧。
刘尚面上的纠结不改,心思沉了沉,才道:“那个问题,一儿一女,你真的能救哪个救哪个,没有半点儿私心?”
谢灵知瞧这一幕有些不厚道地想笑,看来她的随口一问要给一个人留下心理阴影了。
她笑了笑,转而握上了刘尚的手以作安慰,才道:“我非圣贤,若是处于一个绝对的条件下,我会救女儿。”
刘尚没动谢灵知口中“绝对条件”是什么意思,听到问题的他显然更加茫然,甚至还带着一股不可思议,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急迫地回道:“为什么?”
谢灵知不知道这人能逼得这么紧,她能回答什么,总不能说“Girlshelpgirls.”吧,真是要给她愁坏了。
“观水兄你先冷静。”等我想个理由搪塞你,谢灵知在心中想。
“我的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无论出于何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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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我实在算不上一个善良的人,只是能救一条人命的话,我不该放弃。”
刘尚皱眉看她,没明白对方的这话和自己想知道的有任何关联。
谢灵知微阖了眼皮,有些许细碎的雪吹在了她的脖颈上,令她微微颤抖,声音不自觉低沉了些许:“至于为什么是那个女孩,恰恰是因为像观水兄一般善良有胸怀的人都选择了那个男孩,我虽位卑,却总不能让一个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抛弃吧。”
风雪依旧,泼洒在各人身上的却是不同,于权贵而言,冬日赏雪是为一桩美谈,但一夜过后,厚雪压着的是路有冻死骨。
许久的许久,刘尚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连手上的伞都不知道何时松开了,此刻正有细密的雪下在身上,但厚氅长袍覆身,这些竟也成了点缀。
刘尚忽而觉得他顿悟了,从前只觉得是圣人的道理,世上总会有无尽的苦难,他不可能一个一个去解决,相比而言,他要做的是在高位谋其政处其事,这是士族高门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对底层民众带着轻蔑的仁慈。
出身寒微而感于寒微,方才大道。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仓惶地跪倒在地上,脑海中许许多多理念尽数被推翻,他没有错,谢灵知更是没错,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是能够颠覆正误的人。
谢灵知夸他善良,他本以为是嘲讽,此刻联想前因后果,才看出了自己的高傲。
谢灵知却全无他心中的这般震颤,此刻正心事重重地翻书,脑子里想着事情,手上的动作慢了很多。
青青在她旁边磨墨,见谢灵知面带思索,不仅出声问道:“大人,少卿大人是说了什么话吗?”要不然你为什么这样纠结。
谢灵知沉默了片刻,忽而抬头问道:“青青,假设你去街上买菜,已经付了钱成交了,然后那个摊主突然和你说他卖的菜虽然好但是可能炒着不好吃,你会怎样?”
青青向来不愿意把谢灵知的请求随意处理,细细思量之后才答:“既然已经付了钱,那我只能咽下这个亏,不可能再退。”
“对啊,你不会退。”谢灵知脸上表情并非懵懂无知,反倒有种寒光尽露的锋锐,让人知难而退望而却步。
“但要是我买菜是给大人做菜的话,不能退我也得重新买一份好吃的,并且要比上一份问得更加精细,没有万分确定绝不敢入手。”眼神堪称灼热,青青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
这两种逻辑都没有错,也是谢灵知刚刚想到的。那既然这样的话,刘尚今日这趟刻意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换个角度,出自何人之口?
议论当朝皇子与圣上政见不一,她已然不能换主,这究竟只单纯是共事之前合理的信息分享,还是有什么暗示?
并不是谢灵知想不到,恰恰就是她想得太多了,答案在她的脑子里纷繁复杂,没有一条清晰的线,也没有她能够确定的一个。
这不是一件好事。
16. 上任
几次三番的强调,究竟是想让她做什么呢?
谢灵知百思不得其解,她心事重重地喝了口茶,极深地呼出口气,忽而问道:“刘尚刚刚可有同你说什么话?”
经由谢灵知原来的提醒,青青对刘尚多了几分注意,现下一问,她不需要太多反应时间,直接答道:“他问了我关于大人您的事情,问您的身体如何,还问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还问了我觉得您是怎样的人?”
谢灵知抬手打断了她,眸中带着浓浓的思索,连带着她的表情也不平静,青青微抿住唇,虽然疑惑,但是不敢发问,害怕打扰到谢灵知的思绪。她与对方和其熟悉,一个眼神就知道大人是怎样的情绪与状态。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谢灵知细细地在嘴里碾磨这几个字,这句话有两处地方值得思考,一是青青,二是“我是怎样的人?”。
前两个问题都是正常社交礼仪中的寒暄,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单单这句话不一般。
谢灵知忽然遍体生寒,刘尚在试探她,并且不是出于他自己的角度,那结局就是只有一个,谢灵知微微向后仰身,有些不可置信又胆战心惊,贺经对她生疑,或者说想要对付她。
不过,现在的她应该称不上‘对付’这个词,只是发觉不对立马出手而已。
发亮的双眸在静寂中顿时像是有了声响,如同生命在宽广的天地闪动,声音与动作的交结,看似毫无道理又千丝万缕,只等着在毫无防备的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所谓的‘引为知己’,如何能敌前程似锦?
见谢灵知的脸色多变,青青有些忐忑,开口问道:“大人,是少卿大人有什么目的吗?”
谢灵知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也不免多了点儿烦躁:“来者不善,要不是有穆王的授意或者默认,他不会平白和我聊起那些。”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还会来找您吗?”
冷风混着温苦的茶香在屋内蔓延,寒意一点一点钻进人身体的孔隙中,仿佛要在里面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
“明日我就去上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不得不担心刘尚和穆王,一个是他今天之后明面上的领导,另一个则是对他的生杀具有话语权的人。
-
次日一早,是个大晴天,罕见没有飘雪,天光澄亮无比。
谢灵知走马上任,今儿天气好,她瞧着心情也不错。
刚进大理寺的门,暂时没有机会见到几位比较有分量的boss,只有一个与他同为评事的中年男子带他去了工位。
谢灵知轻声道谢。
大理寺评事职位不高,工作内容却冗杂繁多,一天要整理的公文案件数不胜数。
谢灵知本来就身体落了病根,现下在逼仄的环境忙久了,她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不适。
陈墨平静地看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累了?”
谢灵知眉心跳了下,她的这位同事好像性格很冷,今天带她熟悉工作之后一直很沉默,现在突然开口,她受宠若惊。
“第一次上手,不熟悉,多干几天就好了。”她露出一个非常友好的笑容。
听她这样说,陈墨淡淡收回目光,没有接话。
谢灵知忽然觉得提起的心放回了实处,想来京城真的和她八字相克,要不然怎么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等到了午间放饭时,谢灵知紧张的心总算是放松了不少,也琢磨着要不要套套话,总不能天天这个气氛吧。
“你想说什么?”
谁料还在谢灵知纠结的时间段,看着冷淡的同事先开了这个口。
“是有些想问的。”她面上很从容地微笑。
陈墨不说话,但眼神平静地看着她,让谢灵知觉得嘴里刚刚的饭味都不大好了。
“我初来乍到,不知道咱们平时都要负责哪方面的内容,什么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需要注意?”
陈墨喝水的动作一顿,“这个职位还轮不到考虑这些。”说完,好像没事人一般继续吃他的饭。
真是精简呢,谢灵知感叹,对方的话岂不是代表这个职位真的是低得可怜,虽说宁做九品京官不做地方官,但凡事总有例外,京中有品阶的官员无数,更显得他们这种小官平平无奇,想来惹不上什么麻烦才是最好的。
“明日准备准备,我们要外出走访。”陈墨丢下这一句话,没待谢灵知有什么反应,起身就往外走。
幸亏是谢灵知反应快,看着人的背影问了句,“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陈墨头也不回,“四个人。”
四个人的话,谢灵知想,那看来是一场负担较重的任务,她得在身上被两块饼才好。
-
穆王府。
不同于公主府和明玉王府的奢华靡贵,穆王府很是中规中矩,甚至看起来还有几分道法自然的味道,随处可见的竹林与湖泊,如果是谢灵知来了一趟的话,应该回感叹这绝对是京城府宅中人均绿化面积做得最好的一个地方了。
贺经与刘尚相对而坐,二人中间是一方棋盘。
“殿下,今日是谢灵知上任的日子。”
院子中种了几丛夹竹桃,有一丛已经高得可以跨越围墙,直接伸到另一边去,现在没开花,都是茂绿的叶子,密密麻麻聚在一起,美感却不强。夹竹桃是著名的毒物,本应该是人人谈之色变,偏生向来端方的贺经却在花草一类上格外没有原则,日日都要亲自去打理一遍才放心。
贺经平静无笑的样子格外锋利,非是谢灵知那样堪称寡淡的清俊,他更加秩丽,锋芒毕露,所以他日日都笑,只要出现在众人面前,必然是一副笑脸,只有这样才显得更友好许多。
他的两根手指夹着棋子,“她没来找你?”
刘尚控制着呼吸,不可否认,他是紧张的,声音带了几分恭敬:“没有,今天是第一天,应当是同僚带着他熟悉大理寺的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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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与她一同做大理评事的人是谁?”
为防止有人闲话,刘尚刻意没有将人直接安排在自己手下,而是一个并没有太大存在感的地方,他想了想,说:“姓陈名墨,今年四十岁,金州人氏,并无派系,性冷情,不喜交际。”
看他的岁数就知道在大理寺待的时间不短了,要有心经营关系的话,何苦久久在一个小地方。
暂且不让新人接触到有争议的政治方面,是京城一贯的规矩,无论是谁想提拔一个人,一定要混够资历,非是时间,而是不能贸然进入大众的眼球。
贺经漫不经心地落子,“我让你日日去骚扰她,可有什么好消息?”
刘尚眼角抽了抽,在心里整理好了措辞才道:“小谢大人确实如同传言一般,聪明敏锐,遇事也有自己的看法,我曾与他谈过关于陛下一年前施行的关于优待平民、严加处罚士族一令的看法,她的观点倒是格外新颖。”
刘尚的言语中不难听出欣赏。
“哦?”贺经头也不抬,眼底的散漫收敛了不少:“说来听听。”
早年间的陛下素有宽厚之名,他优待寒门士子,重视民间地方教育,从国库中支出大量钱财在民间各地开设学堂,当今朝廷不少重臣也是出身贫微,民间众人自然是感念于圣人恩德。但近几年可能是年老昏聩了,心思全部放在了打压士族上面,甚至为此还做出了许多‘同归于尽’的丑事。
不过,贺经现在却并不看好当年皇帝大力发展乡间教育的行为,当时乃至现在的主流思想都是读书考取功名,乡间学堂教育都是儒家思想,读四书五经,人人都觉得只有读书才有好出路了。
贺经却看到了其中的弊端,所有人都去读书了,那一个国家其他方面又该由谁去发展呢?
村里的土地、城内的房屋、街上随处可见的酒楼饭肆,诸如此类。
一个国家,盲目培养一个方面的人才,注定会走向灭亡。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才不敢和皇帝讲,讲了估计也不听。
刘尚回想着当日的情景,娓娓道来:“法律有其既定的尊严,一旦国家都承认了其不公平性,长久以往,必然造成其施行结果的失衡。优待平民一思想值得继续商榷,而非是一味借助平民的力量打压士族,贸然打压一个国家绝大部分财富拥有者不仅对对立面不好,也会让国家的力量处于微妙的状态。”
“他倒是一个鲜少能说真话的人,用词也格外特别。”重新感受一遍,刘尚也不知道是该敬佩无知者无畏,还是该提醒对方下次小心说话。
“胆子真大,”贺经微垂着头,看似是思考棋子下一步落下的地方,“这些话倒是挺有意思的,但我可不相信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仅凭十数年的经历和能数的清的书籍就能有这样的觉悟,去查,将她往前数十年的经历,认识了谁都查出来。”
贺经身边的一个侍卫立即领命下去了,他们是侍卫也是臣属,需要对贺经的命令做到绝对执行。
17. 花草
“殿下是怀疑她身后有人?”刘尚警惕地问,他不是没有这样怀疑过,因为他知道谢灵知绝对算得上一个聪明的人,但只是很常规的聪明,许多观点标新立异却非常完美,仿佛经年之前就已经被证明过了,导致完全能够自洽,刘尚是一个在官场浸润许久的政客,他清楚地明白此中绝对有他不知道的某种力量。
“安心而已,不用多想。”贺经平淡地说完。
刘尚会意,这是让他不要插手。
他试探性地问:“那殿下可要挑个时间召小谢大人入穆王府议事?”
贺经却突然转变了话题:“她不喜欢士族?”
刘尚愣了下,回道:“看着像不大赞同士族的许多行事方法,多少有些偏向寒门,这倒是正常的,毕竟小谢大人现在品阶不高。”
寂静了一会儿,贺经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自此结束。
他抬头,面对满目的蓝与丝丝缕缕混合的白,是极寡然无味的视感,令他不知觉想到了去年夏天看见的银莲花,如同那个人一样,也是如出一辙的淡然,但好歹人是活生生的,身上的刺藏不起来。
凉薄、淡然,似雪非雪。
如果刘尚知道贺经对于谢灵知的印象定义竟然是凉薄的话,他可能得一蹦三尺高,因为至少他觉得谢灵知是一个善良真诚的人,抱着牺牲自己的风险去救助一条性命,在他面前也不会虚伪地说一些讨好的话。
侍卫突然走上前来通报,“殿下,门口有一位名叫谢灵知的年轻男子求见,要让他进来吗?”
不知道又是哪里触到这位殿下的神经,刘尚突然看见贺经极明显地笑了下,与他平时在人前装出的笑容天差地远。
“让她去……去哪里好呢?”贺经微微拧着眉,垂着头,很是苦恼地思索。
刘尚适时提议:“您后院不是有一株腊梅开得极好吗?不如就去那儿?”他想看很久了,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善,”贺经抚掌笑道:“知我者莫若观水也。”
刘尚喜气洋洋地跟着起身,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
“行了,今儿不留你用晚膳了,明儿再见吧。”
刘尚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真的要生气了。
“还得本王劝你走?”贺经眼尾微扬,有少许看不起人的傲慢。
刘尚一秒陪笑,连声告退,转过头的一瞬间心里还在止不住地腹诽,但之后还是得保持心情平静地离开。
可能是侍卫带谢灵知走的另一条路,故而两人在路上并没有遇见。
侍卫走在前边,谢灵知偶尔利用余光观察周边设施,很特别,但挺好看的。树影憧憧,晚上应该没什么人敢往深处走。
将人带来后院,侍卫向贺经行了一礼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贺经站在树下,淡黄色的腊梅花满满地覆盖枝头,如同点缀在贵妇人头上的泛着莹润光泽的黄色珍珠,比白色更加抢目。
谢灵知上前几步,忽而一阵冷风吹过,带来寒意的同时也带来腊梅花独有的香味,浓郁飘逸,沁人心脾。她突然想起了在贺经马车上的时候,对方身上有浓郁的桂花香味,甚至让她回家的时候也沾到了不少在身上。
不对啊!
现在是冬季,而桂花主要盛开在秋季,这点谢灵知无比确认,因为以前好几年开学就能闻到桂花,这也成了她的一个阴影之一。
如果是用干花达到当时芬香浓烈的效果,岂不是得拉半车的干桂花,直接给人熏入味才对。
“见过殿下。”谢灵知并没有经过专门的礼仪培训,她行礼一般都按个人风格来。
“你过来看这株腊梅,喜欢吗?”贺经抬头仰望这株他精心呵护的树木,严寒的冬季是腊梅开花的季节,也是他会长久注视这棵树的时间。
谢灵知并不认为她和贺经会是能够单纯谈论花草树木的关系,但还是得回答对方的问题,她微眯着眼也顺着贺经的方向看去,倒吸了口气,用惊叹的语气道:“简直太美了!”
贺经回头看她,眼神比神情更加复杂,片刻,转回头去才说:“这是素心腊梅,现下已经不是它开得最好的时间了,素心梅在刚开的时候最香,传言能香透十里。”
谢灵知抬头仔细地观察了下,她没见过这种的梅花,也分不清楚这是腊梅开得好或坏的时间,只能猛嗅鼻子,觉得非常香,不敢想象贺经口中一株腊梅香透十里究竟会有多香,应该能让她直接犯鼻炎,虽然她清楚对方的话肯定具有艺术加工成分。
圆拢向心的淡黄色花朵泛着莹润的光泽,也有一些花瓣上沾了雪,人仰头看过去时,不自觉便会收敛呼吸。
“现在也很香。”谢灵知也明白这句话显得干巴,但她也无奈,和她聊军事政事乃至诗词歌赋,她都能临场发挥,至于花草树木,她几乎救没有了解过。
“你对花草了解很少。”即便看似被轻慢,贺经也并没有生气。
眼见人朝这边走来,谢灵知忙不迭低头温顺答道:“灵知愚钝,近年来一直奔波,想要了解也是有心无力。”
贺经在她身边站定,高大的身影很自觉地遮盖住了谢灵知,这让微垂着头的谢灵知心里略微不爽。
“这里没有别人,你不用这么紧张。”贺经语调不明地安抚了一句。
谢灵知低敛的目光微微闪着亮,心想,让我紧张的就是你啊!
“是,殿下。”
二人相向而立,高大的腊梅数尽职尽责地做好一个背景板。谢灵知的鼻子动了动,她此时又闻到了一股香味,却不是刚刚的素心梅。
“第一天上任,感觉怎么样?”贺经的语气不疾不徐,温和异常,倒是有传言里温润如玉穆王的样子。
谢灵知下意识抬眼看了下,很快地答道:“很好,同僚待人亲和,公务繁多却不难,我能适应,想来很快便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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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贺经的目光永远是复杂的,表层的笑意或认可之下是更难以探清的情感。
谢灵知等着贺经多说些什么话,但久久都等不到,她又往上瞄了眼,确认对方短时间内不会开启话题了,只硬着头皮答道:“承蒙殿下厚爱,臣得以任职大理寺,今日特意来向殿下致谢,若是无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别那么急,谢灵知在心中告诫自己。
意料之外,贺经的头微微动了下,好像是思索了一个问题却没有想出来,平白给自己增添了一个困惑。
“进里面聊。”
“啊?”谢灵知显然没有想到还有这一遭,当即没有反应过来。
二人到了一处里屋,内里并没有太多陈设,反倒是有一整面墙的书柜,看着很是壮观。谢灵知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下,觉得这儿应该是人少议事或者贺经看书的地方,瞧着不是特别正式。
“坐。”
里面没有伺候的人,贺经亲自给两人倒茶,这在他看来不算如何,他本来私底下就不喜欢有人在边上伺候,这种小事他都是顺手就做了。
“当年屠村的事情,你还有多少印象?”贺经率先发问。
不难猜到对方会问这件事情,谢灵知想了想,答道:“不多,我常年在岭南,今年是第一次来到京城,还没有机会调查。”
氤氲的茶烟将贺经锐利的眉眼柔和了不少,仿佛浑身浸润着温和的水汽,“大理寺主管刑狱,屠村一事事情重大,按理来说京中应该会有备份。”
谢灵知心思动了下,她原来怎么没想到呢,还想着不知从何下手,没有想到贺经倒是比她看得更全面,不愧是皇城中长大的皇子,果然是门儿清。
她回答:“我清楚了。”
“我听刘尚说你对陛下当年一则法令有些许不满,可否详尽说说。”贺经放下茶杯,眼皮微微往上撩起,倾身向前几分,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动作。
谢灵知骤然抬眼,有几分慌神,她在明玉王府见到贺经的第一眼就不自觉心慌,现下更是止不住地悸动,偏偏面上还要平稳严肃。她咳了两声,“既然殿下能够知道这件事情,代表少卿大人也与您说清楚了,那我就不赘述,只挑些殿下想听的说,您觉得怎么样?”
贺经挑了下眉,脊背向后,放松地倚靠在椅上,眸光变了情绪。
这是欣赏的姿态。
“小谢大人请讲。”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叫这个称呼,谢灵知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可耻,很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好像某次突如其来组织体检,然后其实她的秋衣破了个洞。
“陛下管理晋朝十数年之久,勤政爱民,这也使得晋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边关的战事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故而,在陛下心中,此刻头等大事就是集权——”谢灵知忽然觉得有点儿手痒,她想原地有个黑板和粉笔,让她能画个演示图出来。
18. 幕僚典范
“自古以来都是皇权与士族之权相衡,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国家中心过于平静,陛下年纪大了,难免猜忌心重,胡思乱想的。”
贺经嘴角抽了抽,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皇帝胡思乱想,着实奇妙。他已经不能用无知者无畏来形容面前的人了,他看着谢灵知没有一丝波澜的神色,忽而理解到了对方会有这样的说辞的原因,纯粹是谢灵知不知道不能这样说,因为也没当着本人的面。
这样想着,他的思维也开始发散起来,谢灵知难不成会在背后说他的坏话?
“殿下,你困了吗?”
如果道行不深,一定是听不出来谢灵知这句话中的嘲讽意味。
“没,你继续讲。”贺经坐直了身子,直视着她。
“我观士族近年来隐有避退之势,对于陛下刻意的打击,他们也没有做出太明显的反抗,不过这应该是因为暂且没有伤害到他们的根脉,于此,他们并不想和皇权撕破脸。但是——”谢灵知欲言又止。
贺经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变化,语气沉了几分:“你觉得他们会有动作?”
谢灵知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她目光坚定地看着贺经,“是,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百年渊源的世家大族,隐忍只会是他们的权衡之法。所以,一旦超过了那个阈值,不会有人能够忍受下去。”
“挟天子以令诸侯。”贺经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谢灵知目光灼灼,她和贺经的想法不谋而合,当即露出了个惊讶的笑,但很快就收敛了。
“不错,挟天子以令诸侯,陛下大刀阔斧地削弱士族的权力,当今朝廷重臣过半出身寒门,这在前朝根本不可能见到,但士族却对此不发一言,太反常了。”
贺经的眼睛眯了起来,语气多了些许不确定,“你是说他们已经在着手准备了?”相比于谢灵知在思想和言语上的大胆直接,他显得含蓄许多。
“我不敢确定,我没有接触过他们,只是我基于当下晋朝的情况的一个猜想而已。”谢灵知垂着头,好像也在质疑她的想法。
“不用担心真假,本王自会找机会证实,你现在继续说他们的目标是谁?”贺经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觉得谢灵知说出来的话应该会和他想的不一样,真是让他期待啊!
想到这里,贺经的嘴角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良久,谢灵知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不确定,都有可能,明玉王和平荣公主可以排除。大皇子……不知殿下可否说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贺经愣了下,旋即真随了她的意解释起来:“大皇兄倒是中规中矩不少,以前曾经出使为质,于政事上倒是平庸,陛下也觉得皇兄不够有长进,不愿意将更多的任务委派给他。但是,他却很受士族的喜欢,有一半的士族明面上都支持他。”
他歪了下头,问:“你觉得士族只是把他当一个旗子?”
谢灵知摇头,一手抬起撑着下巴,“正好相反,我觉得他是士族的一个很好的选择,有‘长’的名号,还曾出使为质,也亲近士族,这样的人,简直与士族想要的皇帝不能再合适了。虽说平庸了些,但无功无过,也是他面对士族的优势之一。”
“至于五皇子,他年纪太小了,士族扶持他的目的太明显,你们兄弟要是随便还活着一个们都轮不到他。”
说完之后,谢灵知猛然意识到了不对,连忙从座位上起身朝贺经告罪。
这边诚惶诚恐,贺经却倚靠在半边椅子上,闲适得很,这下他相信了,谢灵知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有心眼子。
半晌,他发话让人起来,“下次还是注意些,在我面前说这些没什么事,别传出去了,对你我不好。”
谢灵知紧张得想要擦汗,连声应下,再三提醒自己下次绝对不能嘴那么快了。
“继续说。”
“至于您的话——”谢灵知顿了下,有些不安地看向贺经,仿佛对将要出口的话很是犹疑。
贺经想要叹气,却很好地忍住了,只闭上眼睛刻意不去看面前的人,声音真切却并不清晰:“暂时不用顾及我。”他倒是要看看当着他的面,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听到这话,谢灵知抿了抿唇,尽量克制自己的用词:“当今皇后无所出,您是她的继子,那就占了一个‘嫡’的名号,况且您在京中的名声不错,对士族并无激烈的态度与手段,于情于理,陛下和士族都可以考虑您。”
她小心地又看了眼贺经。
对方的手指动了动,微垂的双目敛住了色彩,没有笑,却也不是生气的表情,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谢灵知突觉后颈发麻,好像被什么买东西压着一般,她想到了!阴鸷!就是这个感觉。
谢灵知毫无防备地往后退了两步。
贺经却在此刻悠悠开口:“你是在说我只是他们双方的备选而已?”
谢灵知眉头皱得死紧,与其说对方是敏锐,倒不如说她不知道为何两人能够交流得如此顺畅,她已经将话说得极其委婉,且改了部分其中的意思,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是七寸。
贺经简直就像是个魔鬼,仿佛把她脑子里的东西挖出来在最短的时间内剖析了完全。
谢灵知“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恕罪。”面上这样说,其实心里还在据理力争,这可是你说的哈,不是我说的,骂了自己就不能骂我了。
沉寂。
谢灵知咽了几下口水,很想偷偷抬头观察对方的表情,但是暂时没有那个胆子。选择上穆王这条贼船的时候,她多少也清楚,晋朝皇族所有人的本质都是疯子,而贺经是其中疯的最不明显的那个。
贺经从鼻子中发出声极其轻蔑的冷哼,随后状似不在意地看着谢灵知,“这个时候你倒是有了眼力见儿。”
外头的寒风吹得树木作响,穿过门窗缝隙发出特定的声音,像游荡在半夜的野鬼乱叫,很瘆人,格外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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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心主义者。
“别跪了。”
谢灵知先观察了一下,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才开口:“殿下,我还用继续说吗?”
“说。”
“是。”谢灵知低眉垂目的,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温良恭顺,简直是当代幕僚典范。
“陛下年事渐高,近年来久不立太子在朝中已然颇有微词,您或许可以试试先等。”
“只能等。”贺经看着她。
谢灵知眉目清得发亮,像流水从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滑过,既有时间沉淀的智慧与从容,但更多是少年人的意气与自由,贺经的眼神变了意思。
“只需要等。”她低头,嘴角扬起一抹难以忽视的微笑,加了这么一句。
贺经沉默地看了她许久,久到谢灵知想要瞄几眼他是不是睡着了。
“今天之后,你在穆王府额外领一份俸禄。”贺经屈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三下,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
后边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一个侍者打扮的人。
人在面临突然的喜悦的时候,往往会暂时忘了固有的情景与身份,谢灵知猛然抬头,脸上是大大的笑,眉梢高扬着喜悦,“真的假的?”
一惊一乍的。
贺经忍不住心颤了颤,挥手让两个人一起走。
直到一阵莫名的香味悄无声息溜进鼻子中,谢灵知的脑子才清醒过来,抬头四处望去,一片花瓣正好从她的眼前飘过,青青拂动了她的睫毛,有了一阵痒意,但更多的是激起了她对面前这处景象的好奇。
不知觉,脚步都慢了许多。
身旁的侍者看出了谢灵知的兴趣,主动停下来向她解释道:“这是山茶花,好像是叫月山茶花,花瓣通体雪白,唯有中间的那点儿花蕊是黄心夹红的,为了让它有适宜的温度与水分,殿下可是耗了好半个月。”
“殿下?”
“对啊,”侍者这是第一次见谢灵知,自然也猜到了面前这个年轻男子对于穆王的不甚了解,笑着继续说:“京中谁不知道咱们殿下爱花草,恨不得日日浇水防护都亲力亲为,王府有一半的地方都是这些殿下从各处运过来的花草树木,很是壮观。”
谢灵知笑笑,“原来是这样。”
“不尽如此,大人这次来可惜了,等着冬天过了,花园那一处一多半的花都开了,才真是奇景,我敢说啊,”年轻的侍者笑着,凑身向前,低声道:“就是比宫中的御花园还要美。”
“嚯!真的啊?”谢灵知其实并不感兴趣,既对于贺经,也对于这些花草树木,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合格的捧哏。
“那可不是!”
被人送到门口,没有看见马车,侍者很贴心地询问:“路上风大,大人可在此稍候,容奴才去为您套一个马车。”
“不用了,我走回去就好。”
侍者刚想解释不碍事的,但转眼一看,身姿秀挺的年轻官员已然踏雪而行。
19. 问候人
次日一早,天气晴好,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衣服都能少套一件。
远远看去,大理寺小门处有两道人影。
差不多高,就是近了看,两人脸上的表情截然不同。
第二天面对工作,谢灵知难免拥有一些兴奋,她看着孤零零的陈墨和自己,问:“陈大人,您不是说咱们今天得有四个人一起办事吗?剩下二位呢,我现在去请一下?”
陈默转头,表情很平静,甚至能说是麻木,嘴角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绝对不是,至少谢灵知是这样认为的。
“一个人顶两个用。”
说完,转头,直接就走。
谢灵知的眼睛暗淡下来,神情冷得如同落在楼顶的雪,又厚又白。
他们今天的工作主要是走访调查记录,不难,就是很琐碎。加上得步行,停下来休息的时间就是动笔记录了。
在走到双腿快要麻木时,谢灵知仰头看天,生出了一些恍惚的感觉。
基层走访,她认了!
想到这里,谢灵知神情一沉,继续向前走。
几个时辰后,两人打算原地休息会儿。掏出早早备好的大饼,谢灵知非常有礼貌地掰了一半给旁边的陈默,虽然病一直在她身上,通过她的衣服与外界隔绝,但这么冷的天,又过了这么久,大饼早已冷得发硬,咬下来也成了一块一块儿的,没有往常那种一丝一丝的线条感。
“不用了。”陈默只低头看了一眼便扭过了头去,喝着自己带的水。
谢灵知没有强求,只道:“无事,我给你留着,在我吃了前你问我要就能给你。”
刚放好,嘴里还叼着她自己的那张饼,谢灵知一抬眼的功夫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特别的故人。
没有迟疑很久,在心里排除了危险之后,谢灵知说:“陈大人,我内急,先走一步。”
“欸!”陈默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想要伸手去够人,谢灵知却几步很快就跑远了。
“不是身体不好吗?”
追到小巷子,谢灵知面不改色地环视了一圈周围,哪怕是空间不大的巷子里,正午的时刻,这里亮得很,地上还有雪,倒是看起来不怎么吓人,却是还挺有氛围感似的。
“出来。”她的声音冷冽,却带着不难忽视的试探。
等了许久,角落处的缝隙缓缓传来了动静,像是有活物撞动了堆在一起的干枯柴火。
“大人。”
一个身着深蓝色粗布棉袍的男子跪倒在地,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像很久没换过了,表面有了一层厚厚的污垢。
借着通透的亮光,谢灵知看清了这人的脸,正如她的预料。
谢灵知几不可察地皱眉,缓缓退了半步,不是她有所防备,实在是她闻到了这人身上传出来的很淡的可能是嗖味一般的味道,令她作呕。
她一个月前月前想救的那个乞丐。
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见着。
“你屡次三番出现在我面前,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眸光发冷,身子微微向前傾,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面前人的身上。
“大人恕罪,我、我……”
谢灵知眯起了眼睛,猛抓了一把雪丢在乞丐脸上,冷声道:“说清楚,是谁让你来试探我的?”
一个看似没有身份的人,却能和她在偌大的京城几次碰面,皆原由目的不清,她怀疑她一进京城就被盯上了。
“没、没人让我来找大人您,是我、我自己有事想求大人相助,求大人发发善心,救救我!”乞丐朝地上快速磕了几个头,抬起来的额头上边还带着点儿雪。
不到片刻,额头红肿起来,仔细看还泛着点儿紫,配上一抹雪,好不凄惨,谢灵知只觉得反胃恶心。
她不怀疑自己的背景有问题,能受到这种负面的关注,她只会时刻担心自己的人生安全受到威胁。
还有青青。
“你要我救你?”谢灵知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当日我在银月茶楼救你,明玉王的车架一出来你就逃了,难不成不是你把我送去见那个阎王的?”
乞丐大惊失色,嘴唇泛着青紫,一抖一抖地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当日银月茶楼,我从后边拽住您的衣服,求您去后门相见。银月茶楼那么多身份贵重的人,只有大人您愿意出手。”
谢灵知满脸不耐地打断他:“我还有公务在身,你要是不将事情说清楚,那也不必再说了,只是跟踪谋害朝廷命官,我却不得不将你拉进大理寺好好审上一审!”
这不是她刻意拿大理寺的名头吓唬人,一个随时逃窜在身边的对她有威胁的且仿佛故意在她面前寻找存在感的一个人,她不得不当心。
“我是岭南人士,前年您在边镇救了我一家老小,我妻子难产,是您让军医去救治她,要不然就得一尸两命。”
谢灵知不理会他的哭咽,冷声道:“我对你来自哪里出身何地不感一点兴趣,我只要知道你的目的。”
她觉得这人话太多又太碎了,弄得她前所未有的没有耐心。
“能说快说,不能说我现在就让人把你带去大理寺。”
乞丐抬头,露出一张青黑的脸庞,典型的庄稼人长相,很老实。光凭他的外貌,谢灵知没有任何印象。
“我来京城,想求大人还我一村老小一个公道。”
漫天的光亮中,谢灵知仿若窥见了当年那个孤苦无依的自己,她心神一动。
“你详细说来。”
-
“大人,这是今日的药,您快趁热喝了。”青青双手举着一个托盘,递送到半躺着的谢灵知面前。
“唉,”看着眼底下一碗黑乎乎还散发着热气的东西,再对比窗外的好景色,谢灵知有感而发:“人之一生,时间何其稀薄,自然应当将目光放在这些美好的事物上,少睡一个时辰就当多活一个时辰了。”说完,她目光如炬地看着青青。
“听不懂。”很可惜,谢灵知的风趣用错了地方,在某些方面上,青青堪称一个木头,不解风情,对于特定的原则非常固执,就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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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盯着谢灵知喝药。
无奈,谢灵知结果药碗,一口闷了。随即,面目狰狞可怕,青青眼疾手快,掰开她的嘴巴放了个蜜饯进去,混着蜜饯的甜味,谢灵知感觉天灵盖一个警醒,这种味道,真是再来一百次都不会适应了。
这是她入职大理寺半个月来第一次休息,当然得好好放松放松。
院中的小门被人敲响,两人都看过去。
“小谢大人,殿下有请,邀您入王府下棋。”
说话的人身上的衣服上面带着标记,胸口上有一处茉莉花朵式样,正是她当初第一次去穆王府领她出去的侍者,当然,现在已经很眼熟了。
这半个月来,谢灵知时常去穆王府,有时是贺经让她去下棋或者赏花,偶尔有时候是谢灵知自己去,穆王府的藏书阁很大,珍藏的书籍很多,平时并不对外开放,所以人很少,谢灵知喜欢那儿的清净。
青青自觉上前去给侍者塞了点儿钱,不多,说:“您别嫌弃。”
“不敢不敢,劳小谢大人与青青姑娘惦记。”侍者自然满面笑容地应下。
“容我去为大人取件袄子过来,免得大人路上受风,辛苦您多等我会儿。”
侍者自然并无不可,但还是说:“青青姑娘快些,殿下还在王府等着。”
青青转身与谢灵知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迟疑就先离开了。
已然过完年两个多月了,京城中的雪渐渐小了些,天气也暖和了一星半点儿,但路上的风倒还是大得显现妖气。
谢灵知窝在马车内,手里捧着一本棋谱,边吃点心边喝茶边看,好不惬意。
实话说,她的棋艺不佳,以前行军路途困苦无聊,几个文官幕僚吃不住日日舞刀弄枪的劳累,只能寻一些别的方法打发时间,谢灵知也有幸跟着他们学会了下棋,其实她更喜欢桥牌一类的游戏,只可惜现在没有这个条件。
“小谢大人,可以下车了。”
谢灵知搭着侍者的手笔下了马车,天光极亮,堪与雪的亮白一较高下,谢灵知偏了下头,忍不住晃了晃眼睛。
“大人,怎么了?”侍者询问。
谢灵知很轻地皱眉,缓解好一瞬间的情绪后,微笑道:“没事,被光晃了一下眼睛。”
侍者将谢灵知带到了熟悉的院落,在门前向谢灵知告别后径直离开,不带走半片云彩。
“见过殿下,殿下安康。”谢灵知朝顿足,朝面前人行礼。
贺经脑袋上仅有一条束发带,这可是他为数不多如此简朴的时刻,谢灵知想着今天这人肯定没有出门。
“你问侯人的礼数当真是一塌糊涂,得亏是不用上朝面圣,要不然就是豁出去我这张脸了,估计也帮不了你求情。”他没好气地道,但态度也说不上是生气。
谢灵知不好意思地笑笑,结束了这个尴尬的环节。
“殿下教训的是。”
“快过来坐啊,难道还要本王给你手写一封请柬。”贺经冷声冷气,嘴角却带着笑意,不难让人看出他可以捉弄人的心思。
20. 几面之缘
谢灵知面上陪笑,心里快把这人骂烂了,以前刚认识只觉得就是个表里不一的疯子,勉强还能忍受,但现在认识久了,才发现这人嘴也毒得很,怕不是半夜去舔了他院子里的夹竹桃,怎么没给自己毒死,反倒出来祸害她这个无辜少女。
“不敢。”谢灵知在他对面坐下,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她不懂贺经的棋艺,但觉得应该跟她的差不多,因为二人对弈的数十场棋局来,有输有赢。
“你在威远将军身边应该上过战场?”贺经率先发问。
谢灵知早就发现了,贺经这人不喜欢浪费时间,他擅长倾听他人讲话,但也更擅长作为掌权者给予前行的通令。
“自然,都是军中的人,哪怕是文职,平时待在帐篷中,但是一旦有大规模的战事,不可避免需要跟着大军一同上战场。”谢灵知解释,顺便也落下了她的第一颗棋子。
都说下棋看人心,谢灵知并不反对这个观点,但也不会去深究而已。
贺经的眼睛很轻地动了下,“我还兼任禁军,三日后是个好天气,带你去逛一圈,也是时候给你找个能上台面的身份了。”
谢灵知惊诧,有几抹突兀的日光投射在她的眼皮上,照得一抖一抖的,像澄澈的能闪光的宝石。
“禁军?可我不是在大理寺吗?”
贺经不屑地瞥她一眼,分明这人因为姿态问题是自下而上去看她,却硬生生搞成了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谢灵知只敢在心里瞪回去,唾弃着封建时代的权贵和资本时代的资本家本质一样,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你还想当那个小官几年?混到告老还乡好不好?”
气过头去,谢灵知头疼得想要跪下去求他别骂了。
身旁一侍者无声无息上来放好糕点,又分别给二人添好茶水,随后又沉默着离开了,谢灵知总怀疑这些人不说话是因为贺经主动把天聊死了。
“你在心里骂我?”
听到熟悉的音色,谢灵知回过神来,习惯性假笑道:“当然没有呢亲亲。”
话一出口,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天下却没有后悔药可以给她吃,谢灵知只能梗着脖子,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
她刻意逃避的状态,自然也错过了贺经一瞬间发懵的状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方,舔了好几下嘴唇愣是没有说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院落中正是那株腊梅,此刻的香气早已不复半月前那般浓郁,仅是有味道淡淡地飘浮在空中,间或闻到丝丝缕缕,不真切又极虚渺,让人恍然如空中楼阁。
“殿下,那我去禁军是何官职?”谢灵知没敢先观察贺经的表情,硬着头皮发问道。
大理寺与禁军不能说一点儿关系没有,所以谢灵知此次借由贺经的口调去禁军,还是升迁,不会说不过去,反倒日后逐渐出现在众人眼中,也算名副其实。
临到此时,谢灵知不得不感叹一声穆王大才!
贺经微抿了下唇,眼神游移不定,仿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侧脸显示出松动,声音却还是那样冷:“文官内的侍中,你认真干点儿实事,一年后看看六部的职位是否有空缺。”
谢灵知皱眉,“这个晋升速度,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怎么办?”她倒不觉得她担不起,只是不想被人多加议论,平白增添许多负担。
“你想让别人去?”贺经轻轻挑眉,仅一句话,让谢灵知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自然不会。”她咬牙切齿说完。
贺经到了这时开始安抚起来了,“侍中不是太高的职位,还没有你成为穆王府的门客会弄出的动静大,都是我手下的调派,我能保证不出任何问题。至于之后调去六部的时间,全凭你的表现而定,可能一两年,也可能三年五载,或是你等完了这辈子也没有。”
这是后面让她做出了事情才能有升迁的机会,从保送变成了打比赛,谢灵知不免为此感到可惜。但仅仅是一点点,因为她还意识到做出成绩,木秀于人前,这正是她想要的。
想清楚了,“殿下宽厚,灵知必不负期望。”
“但是——”贺经又看她。
谢灵知追问:“但是什么?我还需要再做什么?”
贺经轻轻摩挲着眉骨,无名指在上方一点一点的,像是掌控了全局的幕后者,从内里不自觉流露出通观全局的高傲,“你明面上的身份是孤儿,又不是科举出身,哪怕是有威远将军这个前主子作为依靠,但他毕竟是武将,文官最看不起的就是武将。当务之急,你需要一个很好的师父。”
谢灵知皱眉,“师父?”
“没错,”贺经轻轻扇动眼皮,“文中奇绝《古文十三赋》的姜铭慎,你可一试。”
《古文十三赋》字面意思,姜铭慎仿古文写出的十三篇赋,其中内容广阔,下笔如同神鬼临世,当年刚出来时,晋朝的文坛也被他撬动了一半。
当朝皇帝还曾经亲自修书许卿高官厚禄,却不曾想,姜铭慎愣是只露了个面回绝,以年纪大为由,推拒了这个邀请。但当世谁不知道他是因为皇室与世家的龃龉才会抗拒仕途,只是谁都不敢说而已。
十年前,正是皇帝大权在握之时,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经由多年的收权统治,他自然而然觉得已经到了可以震慑世家的地步了。于是乎,皇帝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崤山姜氏,一个离他的政权不远不近的家族。
那场直到现在仍旧会被人们忌惮议论的惨案,晋朝的文人对此可谓是无人不知。
也难怪,姜氏虽然还是大族,经过那一场劫难,家族精壮人口损失超半。据说,当时的姜氏家主气得急火攻心,直接就没了,拼了命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是,要姜氏现有子弟不得入晋朝朝廷半步。
不过谢灵知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姜铭慎本人的经历,姜东,字铭慎,这人挺离经叛道的,听说他的字还是自己取的。
他年轻时还未发生过这档子事,姜东像所有士子一样参加科举。第一次时,他在考卷上作画,那幅画传出来一时带起了京城画者绘制山水图的风气。第二次,他在考卷上写了一片与考题风牛马不相及的《祭卷山郎文》,乃是一篇实打实的悼念故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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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文章,无人知道卷山郎是谁,但无人不被其中情意折服。第三次,这人更加过分了,在考卷上写起了曲次,写的还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的淫调,不怪乎阅卷官气得失态把卷子撕了。
自此,姜铭慎成名。
文人感其才华与真性情,朝廷官员却厌恶其吸引眼球的做派。
直至《古文十三赋》出世,主流士人对他才真正改观,也逐渐承认了这人在当世文坛中的地位。
思绪回拢,谢灵知莫名觉得惶恐,“姜老此人,会不会看不上我?”
“我会修书一封,届时你去拜访他带过去就行。”
谢灵知还知道这人越老越喜欢往不同的地方跑,好言说是游学。既然现在贺经能让她去见他,必然代表姜铭慎就在京城不远。
“殿下、与姜老相识?”她试探性地问。
贺经微微松了下眉毛,“几面之缘,但是他欠我一个人情,不会不收下你。”
姜铭慎虽然不入仕,但学生却很多,其中多数都是单纯的学者,最擅长做的就是撰文编书。谢灵知要是能拜他为师,不愁没有康庄大道。
垂眸深思的谢灵知很难不想到另外一个角度,根据现在的情势,穆王的政治理念与皇帝有相悖的地方,而她是姜铭慎的徒弟的话,算半个身子沾染了士族。
“属意如何?”贺经笑着,语气却格外的冷。
谢灵知不敢耽误,多声应下。
贺经看起来才算满意,看了几眼之后才垂下眼皮,“每日下值,我会让人送你去姜老的别院,那儿的学生不少,你自己找机会学习,学不到也没关系,凑个脸熟也够了。”
谢灵知瞪大了双眼,“每日都要去?”
贺经极快地抬眼扫了她一下,其中寒意凛冽深可及骨,谢灵知震颤了一下,不自觉露出防备的姿态。
“你以为你还有多少时间?”他嗓音很轻,却莫名不耐。
贺经的话如同利刃一般,在谢灵知的脑子里破空出一条明确清晰的道路。
她淡笑着应下,“殿下明智。”
此时有侍者进来通传,并没有避开谢灵知,但她只听到贺经的一句“让他进来吧。”
谢灵知还在心中暗暗思索会是谁。
“见过殿下。”一道如泉水般清冽温柔的嗓音出现,横空破出,却不突兀,贺经没有回答。
听见熟悉的声音,谢灵知连忙起身,二人客气地见礼。
“琼续兄。”
“灵知。”
闻好的年纪较谢灵知大,而且在穆王府的地位更高,她站起来了就没坐下,想着是不是要把座位让给对方。
“江南水患一事如何了?”贺经开口。
闻好神色动了下,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而贺经同样不紧不慢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并未出言催促。
谢灵知心神一动,悠悠地道:“灵知告退。”
闻好向她颔首。
同样是那个侍者带她离开,谢灵知的脚步不急不缓,甚至还有闲心观察路旁的湖水。
侍者惯例送她到大门,目送谢灵知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