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谋士她正经吗》
1. 久别重逢,却作初见
仿佛昨夜春风至,今日庭中玉兰花开满树。
花枝之下,走过一位头戴幂篱的素衣女子。罗裙曳地,丝履踏过芳尘,途径沙庭,步入回廊,她要去见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亦是她的故人。
身后的两个婢子思及这位贵客,又免不得议论起传言来,“听闻宋氏的长公子虽生得一副清隽文秀的皮相,里子却性情孤僻,乖戾嗜杀......”
“可不是,听闻宋府的前任管事就是死于他手。”
“此前二公子亲自迎见,也未能将他请过来,此番却指名道姓要见陈娘子......莫不是......”
岁宁冷声训斥:“噤声,勿语贵人是非。”
她仰头看着白玉兰如月光高坠枝头,映衬如洗的四方天空,心下却是微微叹息。与旁人认识的那个他不同,岁宁知道,那是位矜贵自持的公子,是位待所有人淡薄,也待所有人谦和的贵人。
风言风语向来止不住,于是最初,她也和世人一样,先在流言蜚语中认识了他。
满庭芝兰玉树,唯他一人独立院中,稍显冷清。
岁宁放缓了脚步,悄然走近,隔着纱帘,明目张胆地打量他如墨的眉,如画的眼,背对云影山光,徒惊玉蕊香。
他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不过收起了年少恣意,代之以无棱伪装。
那人不着痕迹地瞧了她一眼,轻笑道:“我有没有说过,只见你们女郎一人?”
“这......”两个婢子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岁宁一抬手,只吩咐她们退下。
少顷,她走上前去,缓缓开口:“久闻宋公子大名......”
“已无旁人。”宋聿意味不明地看向她,“女郎欲与我谈条件,却不肯以真面示人,看来是诚意不够?”
岁宁从容揭下了幂篱,眼中多了几分淡漠与疏离:“宋公子如此大费周折,逼得陆氏不得不向你妥协?,难不成只为见我?”
在这乍暖还寒的春日,久别重逢,分明手上已无冻疮,却还是又痛又痒。
只一眼,便方寸淆乱,灵台崩摧。
宋聿垂着眸,没有指责,也没有逼问,只指着檐下的棋盘,柔声笑道:“女郎,入座吧。”
她盯着手边棋子,却是轻叹了口气:“我不会下棋。”
“这么些年来,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他喃喃自语,“我以为在你眼中,世事如棋。”
岁宁道:“公子也曾说过,棋子无心,可以随意摆弄,而人性变化莫测,是以不可拿棋局作比拟。”
听她提起了旧事,他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只问:“当时不是都逃出去了?你为何又回到了这里?”
“世间诸事,身不由己。若我说,此事有我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公子可愿相信?”
那双澄澈的眸子望向他,眉眼间的真挚不似作假。那是她惯用的伎俩。
他倾身过去,眼中流露出几许哀伤的情绪:“我如今该唤你什么?岁宁?还是......稚容?”
岁宁望着眼前人,沉默不语。
许多年不曾听闻这个名字,却又在此情此景,听他亲口提起。
于是那随时间的流逝被洗涤,却又愈来愈深刻的旧谊,总在松风过境之时,泛起阵阵涟漪。
岁宁仍记得,她踏入常青院那日,建康城下了第一场雪。
她叫岁宁,这是个偷来的名字。连带着这个名字的因果本不属于她,可是谁教她舍不下这岁岁安宁的期许。
庭院中落叶堆积了一地,连同着青瓦白墙一并裹上了霜雪。
她突然想到合昔院井下的那具尸身,便巴不得这场雪下得再大些,好将一切痕迹都掩去。
四下无人,岁宁独自在檐下候了许久,久到院中青松翠柏都覆了雪。直至琳琅环佩叮当作响,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才知是那人走近了。折枝声惊起树上栖息的麻雀,振翅掠过云影山光,渐渐飞远。
有位披着白色鹤氅的少年执伞缓缓步入院中,见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再抬眸淡淡瞧了一眼立在檐下的少女,暗自叹息,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
岁宁同样在打量他,那眉目清冷的少年,既不张扬,也不暗淡,恰似这苍白的世间落下的一片雪。
她不清楚这位公子是个什么样的秉性,只知他素来不喜与人相与。
他是这常青院的主人,亦是宋侍郎的长子,名聿。
宋聿立在檐下,抖落了伞上的雪,尚未等她说话,比直接遣退了她:“你自行去夫人那里回话,我这常青院不必再有人来了。”
那人一开口便将她的希望浇了个彻底。
岁宁追上前两步,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恳求道:“公子知晓夫人的秉性,倘若我就此折返,今夜便会冻毙在风雪中。”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他无心理会,推了门便要进屋。
“公子可与我约法三章,我只求檐下一个栖息之所。”
“哦?怎么个约法?”宋聿似乎稍稍提起些兴趣。
岁宁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便说:“纵使公子驱逐了我一个,夫人明日依旧会送人过来。既如此,何不顺势而为,止了夫人这番念头?我愿为公子所用,瞒着青璃院那边。”
那人听完,只淡淡笑了笑,便径自进了书房。
她候在屋外,看屋檐外的白雪纷纷扬扬,又听见屋内人戏谑的笑语:“不进来么?冻死在外面,指望谁替你收尸?”
闻言,岁宁长舒了一口气,庆幸今日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她进了书房,见少年自己往银炉里添炭,生了炭火,随后在书案前落座。
“研墨,会吗?”宋聿提笔,却见她像木头似的杵在一旁,半点不见方才的机灵劲儿。
“会的。”
才落笔书了几字,他又问:“识字吗?”
岁宁偷偷瞟了一眼纸上未干的字迹,又很快低下头去,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秘密,于是低声道:“不识。”
宋聿转了转手中笔杆,若有所思:“哦......那便同夫人说,换个识字的来吧。”
岁宁忙改口道:“不必换了......我识字的。”
“你不够坦诚。”宋聿冷笑了一声,又将手中毛笔递给她,“叫什么名字?写下来。”
“既来了常青院,还请公子赐名。”岁宁没伸手去接,任他的手悬在半空。
宋聿没抬眼看她,只淡淡道:“就用从前的名字吧,改来改去的,麻烦。”
思来想去,她还是在纸上写下了“稚容”二字,那并非她的本名。
“字不错。”宋聿看着那工整的隶体字迹,似乎还算满意。他又从书架上取了一串钥匙递给她,并叮嘱道:“自己去挑间屋子,最好离我的书房远些。缺了什么自行去取,平日里莫来扰我清净。”
岁宁刚要伸手去接,宋聿又突然收回了手,似在戏弄她。他问:“青璃院那边,知道该怎么去回话吗?”
岁宁反问道:“公子希望我如何回话?可否明诲?”
“她定会问,我为何留下了你,以及......我今日去了何处......”
岁宁思忖片刻,迟疑地说道:“公子不忍我受冻馁之苦,故而让我留在了常青院。第二个问题......公子今日一直在院中,哪儿也没去。”
宋聿点了点头,“还算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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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届时莫让她察觉出了端倪。”
“明白了。”
“行了,可以走了。”宋聿交了钥匙,便不再理会她,又埋首于桌案前。
那串钥匙“啪嗒”一声落在她手中,岁宁喜出望外,道了声谢,便退了出去。
她到底还是猜准了这位公子与姜夫人之间的芥蒂。
常青院与青璃院之间,隔了一片冰湖,碎冰浮动,湖风过境,惹得路过之人寒栗。
有人落了水,耳边充斥着笑骂之声,其中不乏她熟悉的声音。岁宁低着头,不断提醒自己,别去掺合,别去看......
尽管如此,她还是迎面撞上了个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
“稚容,去哪儿?”男人拦了她的去路,笑得不怀好意。
他是府里的管事,姓刘,名晟。
“青璃院,尚有急事要回禀。”
“哟,公子真让你留下来了?你还挺有本事。”
“刘管事说的哪里话?”岁宁不愿落得和那湖中人一般下场,只得解下腰间荷包,捧献于他,“自然是多亏了您的帮衬,不然我哪能离开合昔院呢。”
刘晟将她调离了合昔院,岁宁也不将他与贺奚之间的纠葛抖出去,本就是桩交易。若继续留在那儿,不是因贺奚之死受牵连,也会在刘晟手底下受搓磨至死。
思及此,她眼中又多出几分寒意来。
刘晟接过荷包,掂了掂分量,又故作谄媚地朝她揖了一揖,“女郎说的哪里话,兴许小人日后还需你的帮衬。”
岁宁顿时敛了笑意,“到了常青院,我也只是个奴婢,又不是攀上高枝了。周旋于常青院与青璃院,倒是两头都不讨好。”
她又说:“我只保证不会将你二人之间的事说出去,难保别人不会发现,刘管事还是早些想个说辞,将贺奚的后事料理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陪笑道:“我知晓的,此事,还是多谢你了。”
“我今日还要去青璃院回禀,耽搁不得,恳请您先让道。”
刘晟和和气气地让了路,又朝她背后啐了一口,暗骂道:“真当离了合昔院,我就治不了你了?”
骂声不大,却恰好被她听得清清楚楚。
青璃院中,五六个婢子正忙着清扫路上的积雪,怎奈这雪停了又落。
岁宁没带伞,只得淋雪候在屋外。好不容易等到夫人想起她时,岁宁早已冻得手脚都失去知觉。
“稚容,候了这么久,冻坏了吧。”
岁宁低着头,听着上位者的故作关怀,平静回道:“谢夫人关怀,奴不冷。”
姜韶有些惊讶:“阿聿竟同意你留下了?”
“是。”
“抬起头来。”
待看清了她的面容,姜韶忍不住讥讽道:“生得一副媚顺之姿,难怪。”
岁宁不敢反驳,只奉承着回道:“夫人一心向佛,公子亦如夫人,心怀悲悯,不忍奴冻馁,才让奴留在了常青院。”
“你倒还算乖觉,若他有你一半觉悟,我也不必这般看顾他......”见她乖顺,姜韶便也不再刁难,只叮嘱道,“他素来如此,你平日里多留心便是了。”
“奴知晓了。”
“行了,回去吧。”
檐下又落雪了,青璃院有位心善的婢子,给她拿了一把伞。
只是在归程之中,她又见到了那个恶了刘管事的婢子,如今正淋雪跪在湖边,岁宁于心不忍,便将手中的伞留给了她。
她们都是是权贵脚下的草芥,在这世道人命如纸薄。
那是咸和元年的冬天,也是衣冠南渡的第十六个年头。时至今日,她也未能给自己求得一片安宁的栖息之地。
2. 行之将错,无端更起波澜
纵使冬日里天寒地冻,都过了几日,枯井下的那具尸身还是发臭了。
她曾经只是个庶民,如今府上的人,斥她作伧奴①。
平日里书房的门紧闭,岁宁方踟蹰地走近,便听闻屋内人怒斥一声:“滚远些!”
可她依旧叩响了那扇门,去赌那位公子偶有的善良。
岁宁以手加额,跪伏在地,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止不住撒抖抖地颤,“我欲求公子一件事。”
“哦?这次要拿什么条件来换?”宋聿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却又带着冷眼旁观的意味。
“什么样的条件才能打动您?”
宋聿不语。
岁宁抬起头,望着眼前少年寒凉的目光,却透过他,看到镂花窗前挂着的平安符,在竹柏之影下轻轻摇晃。
于是她懂了这位公子心中真正牵绊的东西,表面薄情之人,却最渴望亲情。
岁宁惶恐地闭上了眼睛,心一横,只能先把夫人卖了。
“求公子看在我曾叩首走完净山寺八百级石阶,替您求得平安的份上,帮我这一回。”
宋聿先是一愣,随即投以探究的目光:“你说这符是你求来的?”
“是。”她笃定回答,“接虞山净山寺八百一十三级石阶,并非胡诌。”
少年背过身去,望着窗前的平安符,却久久回不过神来。
“公子?”
少顷,只听他叹了口气:“说吧,帮你什么?”
“府中管事刘晟传我去问话,公子可否......让我狐假虎威一回?”
宋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这也值得你跪下来?”
“是。但此事关系到我的性命。”
少年眼中流露出少许居高临下的怜悯,“罢了,我随你一道过去。”
出了常青院,夹道的林木渐稀,雪地上竹影斑驳,风吹袅袅。行人踩过地上的枯枝干叶,声如碎玉。她跟在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身后,将事情的起因经过一一道明。
宋聿讶异于她过于平淡的反应,“她死了这么久,你既不知晓,也不难过吗?”
“知晓,可我所言,无人会信。”
少年的声音陡然凌厉:“瞒而不报,也是罪过。”
岁宁替自己辩解:“若我说了,说不定就得到井下同她作伴了。”
贺奚是怎么死的呢?是在受不住搓磨之后寻了短见,还是被刘管事勒死了之后投尸井中?她也不清楚,若她给不了众人一个信服的解释,刘管事便会直接拿她抵罪了。
沿着雪地上一行脚印,她跟随少年踏入那间陈旧的小院落。遥遥看见那身形臃肿的男人,身后跟着两名灰衣杂役,一并围聚在井边,枯树下是麻布所掩盖的女尸。
“等等。”
宋聿蓦地扶住门框,捂着口鼻,眉宇间生出一丝厌恶的神情。
“你怎么没说,尸身还没处理......”
“公子恕罪,是我思虑不周。不若您先出去?”
宋聿刚想说,不必,免得叫个小女娘看轻了去,结果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又扶着墙干呕起来。
“容我缓缓。”
岁宁“哦”了一声,她家的公子同公主一般娇气。
刘晟赶忙迎上前来,供着手作揖,道:“小人原只是传婢子问个话,怎地还劳烦公子亲自前来?”
宋聿瞥了身旁人一眼,只戏谑地笑道:“她说要狐假虎威,我便过来了。”
“......”岁宁一时无言,这忙他还不如不帮。
刘晟又说道:“此地污秽,还请公子先移步别处去。”
宋聿道了声“不妨事”,便领着岁宁去了井边,随手捡起一块石子,从井口扔了进去。回应他的,只有石子在滚落井底的碰撞声,枯井之中,再激不起一丝涟漪。
岁宁行至树下,掀起盖在尸身上的麻布,指给他看,说:“腿骨尽断,头骨却完好,像是投井,抑或是......死后再投尸井中......”
“听到了吗?”宋聿打断了她的话,转头同刘晟说道,“照她说的,定个死因,早些将人安葬了,免得将事情闹大了。”
“这......”刘晟吞吞吐吐道,“可.....公子,死因还尚未查明......”
宋聿冷笑道:“还查什么?此事早些翻篇,不是正合你意吗?”
刘晟连连点头,陪笑道:“是,此事自然还是听公子的决断。”
宋聿一面接过下人递上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一面漫不经心叮嘱他道:“下次再找人顶罪,可别找到常青院来。”
“啊......是......是。”
岁宁还守在贺奚的尸身旁,却见那人径自拂袖走远了,便也忙起身跟了上去。
“你方才碰过死人,离我远些。”少年开口,丝毫不掩嫌恶之情。
知他害怕死人,嫌她晦气,岁宁便总刻意留出几步路的距离。
归途经过一间落魄的院子,几道槐树枝柯探出了高墙,唯独院门幽闭。门边上的“栖春居”三字早已掉了漆,久矣斑驳,无人在意。宋聿在此驻足须臾,却并未推门进去,只朝着那寂寥的院落遥遥一拜。
没走几步路,他忽然回头,揶揄道:“拿人当刀使的滋味如何?”
“奴......奴不敢。”岁宁诚惶诚恐地低下头,不知他意下所指。
“连夫人都能搪塞过去,你还有何不敢的?”只听他继续说,“我既帮了你,你也替我办一件事,如何?”
“听凭公子吩咐。”
宋聿道:“栖春居的道长,是我的先生。我如今不便与之往来,你常代我去看看他,偶尔陪他煮茶,下棋。”
“可我不会下棋。”
“无妨,他也不会下棋。”宋聿云淡风轻地笑着,亦不再去看那积雪的槐树,拂袖而去。
岁宁望着少年疾步离去的背影,没再多问,却也知晓了栖春居中,藏着他的心事与秘密。
霏雪簌簌,一夜未停。
接虞山石阶覆雪,跟随山势蜿蜒而去,又草木幽深所隐。山高路远,少女跟在姜夫人的步辇之后,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此次,是随夫人还愿而来。
身披紫貂的贵妇人立在香炉前,手持高香,双目紧闭,虔诚祷告。常青院公子的眉眼也像极了这位夫人,只不过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
净山寺的方丈佛唱一声,同她说了许多漂亮话。诸如,“夫人如此虔心祷告,定能护佑二位公子顺遂无虞,云程似锦。”
于是姜夫人大手一挥,又往功德箱中投了许多银钱。
耳边传来柳莺的私语:“稚容,你家公子真那么难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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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他平日里极少吩咐我。”
柳莺叹道:“倒有些羡慕你,空桑院诸事都要由我经手,不然哪抵得住夫人盘问?”
岁宁只淡淡一笑:“不如你同我换换?院中尘土堆积,落叶满地,他素日理都不理。”
柳莺又忙摇头:“还是算了,我怕落得像玄英一样的下场。”
玄英,便是上一个从常青院被赶出去的婢子。
思及此,二人又是一阵叹息。
归途,姜夫人大都在盘问空桑院的大小事宜,起居饮食,事无巨细。
“夫子评价阿攸近日的课业如何?”
“夫子对二公子评价极高,如今已学完了《诗经》与《礼记》。”
“回去之后,多留意他每日的饭食。”
“是。只是每逢冬日,二公子都胃口欠佳。”
“那便吩咐厨下多备些莼菜羹与羊酪,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
“是。”
一路这么问着,不觉已经到了青璃院,姜韶似乎才刚想起来那个常青院的婢子。
“稚容。”
“奴在。”
姜韶倚着凭几,似有些困倦,悠悠开口:“他可认错了?”
岁宁蓦地愣住,以手覆额,长跪在地。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怎的不答话?”
“回夫人,公子这几日都在书房自省,想来已经知错了。”既然两头都不能得罪,她亦只能如此作答。较之于那位公子的绝情,她更惧怕夫人的迁怒。
“哼!”姜韶冷笑了一声,继续问,“你可知他犯的什么错?”
“夫人恕罪,奴不知。”
“他这几日可有到栖春居去?”
岁宁答:“公子从未去过,纵使路过,也不曾进去。”
姜韶又问:“那他可曾吩咐你去送过什么东西?”
“从未,奴亦不曾去过。”岁宁心下叹息,果然是知子莫若母。
“是吗?我还以为去了常青院几日,你便偏私于他了。”姜韶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悠然刮去浮沫,话中带着似有若无的警告。
岁宁听着头上青瓷茶盏磕碰得当啷响,又一次颤颤巍巍低下头去,将尊严和体面一并埋入沁人的雪地里,“奴只听夫人吩咐,不敢生二心。”
适时,隔间里走出位少年,披鹤氅,衣锦袍,腰间容臭生香,拢袖而立,周身透着矜贵与冷傲。他行至岁宁身侧,俯身朝着上位者作揖,唤了声:“母亲。”
那冷淡的语调,岁宁再熟悉不过了。
姜韶瞧了宋聿一眼,施施然开口道:“你院里的婢子,可要领回去?”
宋聿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跪在雪地里的少女,此刻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将她平日里的骨气都折在了这冰天雪地里。可他又只叹了口气:“母亲若还要盘问,留她在此便是,儿先告辞了。”
察觉到背后的目光,怜悯,抑或是怀疑?岁宁无暇去探究他此刻的神情。少年离去的脚步掀起她身侧的几片雪尘,还真是意料之中地令人寒心呐。
只是夫人没再盘问她,只留她独自一人在雪地里跪了许久。
直至滞钝、麻木,再也不愿将她的背脊直起。
风急雪漫,那一夜回常青院的道路极漫长。
①伧奴:指原籍为北土的奴仆。
3. 蒲柳不及冬,折绵总摧残
灯笼中的烛火被湖风吹得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岁宁将从栖春居得来的书卷揣在怀里,又拢了拢衣衫,提着灯缓缓而行。
谁料身后刹时伸出一双手,将她推下结满冰的湖里。碎冰与湖水灌进冬衣里,寒意犹如锥心刺骨的痛,刺进她鲜血淋漓的皮肉里,使之蓦然清醒。才挣扎着爬上了岸,背后一记闷棍又令她跪倒在地。
彼时在主子面前唯唯诺诺的管事,此刻趾高气扬地站在她面前,寒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岁宁颤抖地抬起手,摸到了发髻上的银簪,却瞥见他身后尚还有两名杂役。
刘晟嗤笑道:“我在宋府做了十四年管事,你告了密又如何?常青院的那位向来做不了主,如今哪还护得了你?”
“......”岁宁低垂着头,攥着那本已经湿透了的书卷,一言不语。
任由刘晟踩着她的裙摆,张牙舞爪道:“怎么?去了常青院,就忘了怎么乞怜吗?”
岁宁忍住齿间颤栗,连指甲抠烂了书封都浑然未觉。可是想到贺奚的死,她最终还是在活着与死去之间选择了委曲求全。
她麻木地开口:“奴知错了......”
“还有呢?”
“......再也不敢了......”
“今日只给你长个教训,免得来日连自己的地位都认不清。”
黑暗之中,男人笑得愈发得意,带着身后的两名杂役扬长而去。
风雪冷冽,寒意透过湿漉的衣裳如同尖针般刺进了她的骨子里,已分不清是冷还是痛,唯有恨意格外清晰。
昏黄的烛光透过书房的镂花窗,映照在檐下石阶上,是这清冷的院子里唯一一点暖意。
她扶着树干,一步一步踱回院子里。脚步声惊起树上的麻雀,抖落了枝干上的积雪。
宋聿听见院里传来的动静,他举着烛台出了门,立在台阶上,冷声道:“我原以为你成了青璃院的人了,如今又回来作甚?”
她迟疑走近,在看到檐下模糊的人影后,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活像只落水的狸奴,浑身透着寒气,狼狈得很。
惊惶取代了恼怒,少年扔了手中的灯,解下身上的斗篷便朝她跑了过去。
“谁干的?”他扶起雪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将斗篷盖在她身上,一路扶着她进了屋。
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夜里没看清路,跌水里去了......”
“何必骗我?”
到了烛光照亮的檐下,宋聿才看到她后背渗出的血,将洁白的斗篷染红了大片,皑皑雪地之间留下一路蜿蜒的血痕。
他清冷的眉目间挂着平日里少有的怒意,“她打你了?”
喉间忽然涌起一阵酸涩,岁宁无力地抬起手,当真很想抽此人一耳光。可她提不起一丝力气,恨意只能化作冰冷的触觉从他面颊滑落。
待冷静下来,她才记起那册纸页粘连的书,同他说道,“抱歉啊,公子,把周先生给你的书弄湿了。”
虽无法报复,尚且能诛心。
宋聿扫过封面上模糊的墨字,与其上狰狞的指甲印,煞时晃了神。他把人抱到榻上,又将暖炉移到榻边。
“你且等着,我去寻医师来。”
话音如松风过境,吹落了无情枝上的雪。
一如往年冬日,她发了高热,又染了咳疾,在天寒地冻的夜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每每咳得剧烈,便又扯动背上的伤口,在素纱禅衣上渗出一道道血痕来。
宋聿终日抱着那本满是指甲印的书籍,那是她从栖春居带回来的东西。他时常悔恨自己因一时置气,几乎害得她死在了这个冬夜里。
岁宁乐于见到这位公子眼中的悔意,毕竟在这食人的府邸中,他尚且算得上是个温情尚存的人。
可纵使炭火从未间断,汤药一碗接一碗,却半点好转的迹象也无。连医师都断言,她剩不了几日光景。
风雪漫卷,枯荷摇曳,湖面的薄冰似被寒冬揉碎了般,洒落连片的冰霜,浮起的冰凌随风晃荡,映出寒冷而清冽的光。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立在那儿,冷风吹得发丝凌乱,衣袂飘飖,腰间组玉佩也一并纠缠。
刘晟匆匆赶来,俯身朝他施礼道:“敢问公子,何故唤小人前来?”
宋聿转头睨了他一眼:“你不知晓么?”
“还请公子明示。”纵使心中已猜了个大概,刘晟依旧拱手静待。
“走近些。”宋聿抬手,招呼他上前来。
“这......”
见他迟疑,宋聿又不耐斥道:“磨蹭什么?”
刘晟方低头走上前来,少年便后退一步,织成履一抬,直直将他踹进了冰湖里,水花四溅,荡开一片的冰碴。
“公......公子。小人知错,求公子饶过小人......”水中人扑腾一阵,浑身止不住地颤,没得岸上的人准允,却又不敢上岸来。
“你亦惧死?”宋聿神情冷漠地看着湖里挣扎的人,却不觉报仇的快意,“可好端端的人,都快给你弄死了。”
“有人落水了!”忽有仆役高声呼号,张惶而去。
未久,一位雍容华贵的锦衣夫人闻声而至,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婢子和杂役。
“竖子!”姜夫人怒目嗔他,随后又对身后人吩咐道,“还不快把人捞上来?”
“母亲。”宋聿侧过身朝她行礼,“儿可没说,不让他上来。”
姜韶扬起手,看着少年人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容貌,那一巴掌终究没落下去,最终只是一挥袖,怒道:“瞧瞧你做的好事!非要扰得府上鸡犬不宁才肯罢休,是否?”
宋聿反问道:“府里下人犯了错,不该罚吗?叫他受些皮肉之苦,才肯长记性。”
“你何时学的这般乖戾?可是那个伧奴教唆的?”姜韶虽面上怒不止,言下之意却已是在给他找补了。谁料那逆子竟胆敢顶撞:“自然是同母亲学的,您不是向来如此么?”
“住口!给我滚回常青院!”姜韶一时气忿,先前那一巴掌还是落在了他脸上,周围下人见状,纷纷吓得低下头去。
宋聿冷声道:“母亲就这般纵着刘晟为虎作伥?”
“真是......气煞我也......此事若让你父亲知晓,又要打断几根家法?”
他噤了声,没再争论下去。
窗外天光未明,炉中炭火将熄,屋内残存着淡淡的杜衡香,病榻上的少女悠悠转醒,悄然听着某人靠在榻边喃喃自语。
他似乎怕极了死人,怕极了她会死在常青院里。
“稚容,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此前的刻意欺瞒,首鼠两端,表里不一。
可是他又比谁都清楚,世人既不痴,也不傻,没人会为了他,去违逆姜夫人的命令。
“你可否也原谅我?”
“原谅我什么?”岁宁摸索着爬起,拿过压在枕下的银簪,自将散落的青丝绾了绾。眉间忧郁未舒,惨白的面上萦纡一丝病气。
“......”宋聿看着她,莫名红了眼,却久久吐不出一个字来。
岁宁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我错了,你能否宽恕我?”望着她额前垂下的几缕鬓发,掩去了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疤,宋聿不自觉地将手抬起,又放下。
岁宁垂眸看着他,眼睫轻轻颤动,睫下泪光闪烁。她不愿作答,只嘲道:“原来公子这般害怕死人啊?”
宋聿便也跟着自嘲,低着头哑然失笑,许是思及了往事,不禁笑出了眼泪来。
她又戏说:“倘若我真死了,公子怕是唯一一个会替我殓尸的人吧?”
宋聿斥她:“说的什么胡话?”
所幸,那一季一枯荣的蒲柳熬过了这个深冬。不知是什么支撑她捱过苦寒,才未变成世间尘土一抔,泥下白骨一具。
岁宁道:“可我在梦中,听到公子说了许多胡话。”
“信口胡诌!”
岁宁低咳了几声,抚了抚胸口,又躺回榻上,痴痴地望着头顶的罗帐,自顾自说道:“可是公子......你不知晓冬日的湖水有多冷,不知去净山寺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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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远,不知跪在雪地的膝多痛......你只知府中人对你有所成见,夫人待你太过苛责......”
“不曾为奴为婢之时,我也见过枝柯横斜春水流,细柳如烟绕桥头。可自胡人南下之后,就只能看到尸身布满河面,白骨遮蔽田野......”
“我也不知,这世道为何如此......而我又为何沦落至此,要受这样的搓磨......”
她抬手覆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宋聿替她放下了罗帐,依旧背靠在床榻边,听着身后人低声啜泣。他说,“若你不再向着那个人,我愿护着你。”
“可我又不是公子,怎敢忤逆夫人呢?”
“当时约法三章,你又是怎么约定的?”末了,他又叹了口气,“如今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别死在常青院里。”
岁宁莫约也了解了此人,习惯用冷言冷语诉说关心。
又是一个落雪的冬日,宋聿正在案前翻书,将那册浸过水的书卷一字字誊抄出来。岁宁端了盏梨茶进去,他抬头看了来人一眼,没再像从前那般将她赶出去。
岁宁把茶盏搁在他手边,在他身侧落座,“我替公子研磨。”
宋聿顿了顿笔,道:“腊月里天寒,怎的不好生歇着?”
岁宁没理会他的话,只盯着那册书卷,惋惜道:“字都洇得看不清了。”
“先生为何让你送一卷兵书?”
岁宁一本正经道:“周先生说,这是棋谱,他毕生所学都在收录于此书了。”
宋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又不懂弈棋。”
岁宁摇摇头,“公子比我了解那位先生,当真不知他心中所想吗?他自是盼你早日放下心中芥蒂。”
“公子不会一辈子困守在常青院,待到加冠、入仕、成家,自有千百种法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届时山河辽阔,天地自由。”
“有心之人,自能看清公子本来的模样。无心之人误解,又何必与之计较?”
岁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抵是将周其清的话转述。
宋聿行至窗前,他对被罚跪祠堂和禁足常青院的事闭口不谈,只低头望着窗外满地的尘土与落叶,微微叹息。
不禁想起,先生领着他回到宋府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冬日。
一路上,先生都在劝他,莫要怪你的父母,他们不是故意将你丢弃的。
他也想同先生说的那样,可是这座府里的人,好似不大欢迎他。
后来才渐渐明白,他是在南渡逃亡路上被舍弃的孩子,也是这个自诩清白的家族难以抹去的污点。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对经年旧事闭口不提,他们或许庆幸这个孩子还活着,同时也担心他会不会将此事抖出去。
见他许久不说话,岁宁不知自己的言语是否又一次中伤了他。
宋聿解下了窗前的平安符,扔进了木案下的夹层里。再回过头来,看那个病容未褪的少女,道,“我不知接虞山多高,不知净山寺多远,我改变不了这世道,改变不了母亲的看法,只能退居在这一亩三分地。”
那一刻岁宁真想去劝姜夫人,把他扔出去吃几天苦头,或许他就老实了。临了,她却又耐着性子劝慰道:“公子可还在同夫人置气?其实二公子的那枚平安符也是柳莺去求来的......如此看来,倒算不上偏心......”
“住口!”
岁宁收起了墨块,又拿过帕子细细擦去手上的墨渍,“那我先退下了?”
“不是......我并非那个意思。”
“我不信神佛,也比不得柳莺诚心,如此求来的符,也保不了平安,公子还是扔了吧。”她冷下脸,起身拂了拂衣,意将离去。
“到底是你辛苦求来的,我怎敢糟践?”宋聿忙跟上去,解释道,“我只是,不愿听你向着我母亲说话。”
岁宁抬眼望去,只瞧见他眼中的爱憎分明。她只笑笑,“那我以后都不向着夫人说话了,好不好?公子可能保我下半生顺遂无虞?”
4. 此身飘零久,青蝇为吊客
他被禁足在常青院的一个多月里,大多数时候都在檐下煮茶、观雪。有时宋聿执笔抄书,偶尔抬头看她研墨。二人疏远地相伴,聊胜于无。
时序去如流矢,转眼又是冬至。
那是腊月里为数不多雪晴的日子,扶光映衬雪地,洒下一片暖融融的金黄。青松翠竹枝叶上的冰晶,如同琉璃般熠熠生辉,最后又在暖阳下融尽。
书房之中,宋聿照常先净手焚香,坐于案前,裁了页纸来。目光往窗外探去,只见空荡荡的院落,与寂寥的竹柏之影。
不知是今日躲懒......还是到哪里去了......
宋聿有意无意地等她许久,久到砚中的墨都干透了,直到他耐不下性子,亲自去寻。找遍了常青院的每一间屋子,都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炉中炭火添了又添,壶中茶水续了又续,木案上的纸页平添许多心不在焉的痕迹。
更深夜静时,月色与雪色之间才见着个朦胧的人影,手中提着食盒,跛着脚朝檐下的少年走近。
宋聿连灯都忘了提,循声而去,忙问:“你今日去了哪里?”
岁宁浑然不觉他脸上的阴郁与担心,依旧笑道:“公子不妨猜猜?”
“母亲又传你去青璃院问话了?”
发上落了枯叶,衣襟沾了细雪,一双手冻得通红,她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眼中却满含笑意,“我去了栖春居,爬墙进去的,没人发现。今日冬至,我给周先生送了一碗角儿。还剩了一碗,带回来给你......”
少年看着她眼中笑意柔和,忽然没忍住这一刻的僭越,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宽袍大袖遮去了身后的寒风,柔软的青丝垂落在杜衡馨香之中,蹭得她脖子发痒。
“公子?”
“下次先同我说,好不好?若是再给人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岁宁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唯有哽咽的声音诉说着委屈。
“抱歉......我只想让公子展颜。”岁宁伸出了一只手,似哄孩子般拍了拍他的后背,“却不想令公子徒增担忧。”
他不舍地收回手,后退两步,赧然背过身去,“是我该说抱歉,不该如此失礼。”
岁宁提起食盒问他:“冬至的角儿,公子还吃吗?”
宋聿攥紧了袖角,没敢回头,只说:“先进屋吧,屋里还剩些炭火。”
只是余下炭火的并非书房,而是他的寝居。绛紫纱帘层层叠叠,一扇绿檀花绘屏风隔绝了床榻,案侧十三盏青铜连枝灯照得屋内明晃晃,炉中银炭烧得正旺。宋聿收起软毛毡上散落的书卷,给她腾出个落脚的地方。
书满的纸页成堆,写坏的竹笔成冢,他都舍不得丢弃。实在难以将满室狼藉与素日里一丝不苟的公子相联系。
“公子一整日都待在房中吗?”岁宁开口问道,“我原以为冬至,公子会同长辈一起度过。”
“我称病了,没去。”
岁宁便也没再问,只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角儿放在他的面前,眼中湿漉漉的不知是蒸腾的水汽还是他的泪水。
“喜欢吗?”
“嗯。”他始终低着头,明明食不知味,却依旧含糊地回答。少年在心底对自己嗤之以鼻,竟被一碗角儿收买了,真没出息。
她又说,“以后每一年冬至都给你做,好不好?”
昏黄烛影下,宋聿盯着地上成双的影子出了神,他容许此人留在了常青院,容许她走进书房,最后希冀着,她能留在余后的年岁里。
见他又不说话,岁宁便起身走至书架前,随手取了本诗经来翻看。扉页恰写着两行小字:
“丙戌即去,岁暮霜天曙。云影山光,徒惊玉蕊香......”
“别念了。”宋聿上前夺过她手中的书,重新放回架上,也将书中诗篇与他心中的秘密一并深藏。
“不能看吗?”
宋聿道:“除了这本不能,其余都随你。”
“罢了,我回房歇息了。”
“稚容。”他忽又叫住她,“可否留下?陪我说说话。”
岁宁揉了揉眼,不免觉得有些困乏,只道:“夜已深,不若我去将被褥搬过来?”
“你......”宋聿倏然愣住了,低声斥她,“你怎的这般轻浮?”
“......”
须臾,他又道:“你身后柜子里有,自去取来。”
是日夜里,那只求荣华富贵的婢子忍着困意,陪她那渴求一丝真情的主子围炉夜谈。
岁宁蜷在绒毯里,看着那人仍端坐案前,不知疲倦地打着香篆,又点了定神香来。寒日里香烟萦纡极缓,杜衡与玉兰馨香淡淡,不惊不扰,许以云烟中的人一份安然。
宋聿问:“先生近来可还安好?他同你一样,每逢冬日便染咳疾。”
岁宁想起今晨翻过栖春居墙头时,那位道长正拿着树上的绳结往自己脖子套。尽管他差点自挂东南枝,岁宁仍是回答:“安好。”
宋聿又问:“那你呢?旧病未愈,又为何替我做这些?”
彼时窗外寒风呼啸,拍打着木窗,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哔剥作响。只听得她轻声问道:“因为我想知道,像公子这样的人,什么样的利益才能打动你?”
“你又在盘算些什么?”宋聿轻咳了一声,不愿给她答复。
“我别无所求,只愿常伴公子左右。”那双诚澄澈的眼眸认真地看向他,令人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她长了双善于说谎的眼睛,宋聿却透过这双眼,看到她温良恭逊的外表下,藏着个大逆不道的灵魂。
他有些失望地垂下眸,喃喃自语道,“非得是利益,不能是真心吗?”如雪落的声音隐匿在风里,教人听不真切。
岁宁问:“公子方才说什么?”
少年倾身过去,问道:“方才问你,当真没别的愿望?”
岁宁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思忖片刻,道:“那就......愿公子前路少周折,省麻烦。愿长闲轻舟泛,仰观游云常自安。愿举杯敬青山,明月松风长相伴。”
为了搪塞他的追问,不由得吐出许多言不由衷的话来。她那重逆无道的愿望如何能教外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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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宋聿反倒愕然失笑:“当真如此吗?此般愿景,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一时风声止息。
岁宁战战兢兢地收起了谄媚,睨着他,但笑不语。她读过他写下的文赋,自然能猜到,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若这是你的愿望,可以应允。”少年小心翼翼捂着她生满冻疮的手,掌心灼热,指尖的薄茧也因他许久不抚琴而褪去。
“困极,莫扰我。”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允诺,她不敢信。
有朝一日,眼前无棱的少年也会变得如世间权贵一般,无论是在宋府,还是在建康城,他都做不成光风霁月的君子。
“为何恼了?”
岁宁佯装嗔道:“今日好心给你煮碗角儿,你却拦着我休憩,忒难伺候!”
宋聿不曾置气,只是笑道:“不小心将真话说出来了?”
她伏在桌案上,神情恹恹:“是啊,平日里只能说些哄主子开心的话。”
“从前那些话,也都是哄我的吗?”
自然是的。可岁宁不敢宣之于口,于是默不作声地将手抽回,藏进了绒毯之下,安静地合上了眼睛。
知晓她未说出口的答案,宋聿也不再过问,转而说道:“寒岭红梅今又开,待你病好了,我带你踏雪寻梅。”
岁宁不甚在意地笑笑:“公子如今连常青院都出不去,怎会知道哪里的梅花开了?”
“每年冬日,我都会去城郊的梅岭,自然知晓。届时我也带你去看,好不好?待到我加冠,入仕,就带你离开宋府,好不好?”
床前烛光映着他清冷的眉目,多了些许柔和。他既不明媚,也不暗淡,恰似一片雪落在肩头的温柔。
她搭在案上的手臂无力地垂下,露出了手腕上红绳系着的金印。少年凝视着印底的两个篆体小字——岁宁,那时他忘了深究此二字的含义,只自顾自地问道:“你不似寻常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那又出自何家呢?”
彼时岁宁沉沉睡去,宋聿没等到她的答复。
宋聿替她掖了掖绒毯,又往炉中添了几块炭,随后到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一块质地温润的独山玉来。他手握錾刀,在那个风声渐隐,寒意渐去的夜里亲手刻下“稚容”二字。
忽有一瞬,他也在想,有何种可能,与她就此相伴一生?
除夕那日,他将刻好的玉章放在她的门前,便去青璃院同家人一道守岁,本该是稀松平常的道别。
可宋聿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除夕夜里,她孤伶伶地站在合昔院的枯井旁,浑身是血,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支银簪。
“稚容!”
岁宁茫然地站在原地,回头看着那惊慌失措的少年一步步奔向她,将她揽在怀里。
他本该在青璃院同家人守岁,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有没有事?”宋聿生怕再晚一刻,她就会从井口跳下去。
可她没有哭,眼神平静无波,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杀了刘晟。”
她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却令少年如坠冰窟。
5. 一入尘网中,天地作樊笼
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从合昔院门口延伸到井边,连带着眼前人的素洁衣衫也一并染得斑驳。攥着她的袖角,宋聿不舍得收回手,却也不敢探头往井下看。
于是茫然无措地看着她,颤着声问道:“为何?为何要杀人?”
“公子问我为何?”岁宁掀起衣襟,脖子上狭长的血痕赫然映入眼帘,渗出丝丝血液,同她的发丝粘黏在一起。少年的双眸似被定住了,只盯着那道血痕移不开眼,却又听她说:“从前这院子里,也住着许多人,可是最后,她们投湖、投缳、投井......只剩我了。我明明将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他,为何他还是不愿放过我......”
她总是将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宋聿无言,只将她脸上的血迹擦了一遍又一遍,可血痕却扎进了她的皮肉里,怎么也擦不去。原本脸上的疤痕还未淡去,如今又添新伤了。
岁宁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叹道:“公子离我远些吧,仔细脏了你的手。”
“你没事就好。就说是我杀的,他们不会拿我怎样。”擦完脸上的血迹,宋聿还是装作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夺过了银簪。那枚沾了血的镶玉忍冬纹银簪子,再也绾不回发髻上了。
她却愕然失笑:“每每公子犯错之时,夫人可曾饶过了我?”
“我说过,会保你无事的。”宋聿摇着头,不愿松开她的手。
“杀业,忤逆?公子可以不在乎前程和名声,替我担了罪责,可我不能如此。”岁宁掰开他紧攥发白的指节,一步步退到那棵枯树旁,横斜的枝干伸出院墙之外。她也曾无数次幻想,高墙之外,静待她的是什么?
“夜里风寒,公子回去吧。我啊,哪怕做个逃奴,我也不愿再做伧奴了。”
风狂揽树,卷落一地的枯叶,也将她的声音绞碎在风里。
“逃奴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清楚。”宋聿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踟蹰地走上前去,“跟我回常青院去,好不好?”
岁宁不禁冷笑:“回去?去听夫人日复一日的盘问,为奴为婢年复一年受辱,我还要捱多少的搓磨?”
“当初不是都说好了?我会带你离开的。”
岁宁立在合昔院破败的院墙旁,看着他沉默良久,最后轻叹了口气,将埋在心里的话尽数托出:“可是公子,如今的你又做得了什么?我没法为了你一句承诺,拿性命去赌。”
她又步步紧逼,声音那么柔和,却字字句句都在质问:“公子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却一步也不走,是因为害怕行差踏错?”
“你对府中是非置之不理,将道长的教诲束之高阁,独自困守在常青院里,是因为权贵利益入不了你的眼?还是因为——你懦弱?”
一语中的。宋聿没有反驳。
彼时他也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自甘陷在宋氏龃龉与家庭不睦的泥淖里。
岁宁抬起手,替他抚平眉间的憔悴,她该厌极了此人才是,可为何眼中却淌下两行泪来。她哽咽道:“我知晓公子在乎栖春居的道长,也在乎我。可是这样,你就多了个软肋了。”
她又说:“可我骗了你,道长过得一点都不好,栖春居缺衣少食,也没有炭火,他就只能砍了槐树来烧......”
可那些长辈是如何管教晚辈的呢?
倘有一日,你忤逆了家中长辈,他们便会将你最在乎的东西毁去,以此来逼你妥协。
“先回去治伤好不好?”宋聿替她拢了拢衣襟,盖住脖子上的伤,又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红着眼哀求,“明日......待到明日,我就去寻你的奴契,趁他们尚未发现,偷偷离开。你可否......可否......不要弃了我?”
她识文字,善诗书,读得懂他写的辞赋。宋聿原以为,能同她做一生的知己。
“当真?”岁宁抬起头看他,见此人毫无城府地待她,不禁也红了眼。
“不骗你。”
“可——”
下一刻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摸起墙角的碎砖就朝他头上砸了过去。黑暗之中传来一声闷哼,少年捂着??额倒在了雪地里,腰间琳琅环佩碎了一地。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融入雪尘。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杜衡香,还夹杂着血腥的气息。
“我不愿承公子的情。”
萧萧落叶拍打着腐朽的窗棂,她的声音落在寒风中,在这个夜行无火的夜里,撕裂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期许。
这一砸,倒是将他和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唯有如此,才不至损毁他的声誉,影响他此后的仕途。
他日后会是宋氏矜贵自持的长公子,是这外强中干的世家扶持的傀儡,唯独不会是他自己。
宋聿望着那个身影弃了他披上的大氅,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却没有一句临别赠言。
那一年冬末,覆雪的常青院银装素裹,庭前的常青树叶子落了又落。
雪地无痕,再没有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女来过。
后来,就只剩少年守着一炉仅剩余温的茶,在禁不住寒风的檐下独坐。
常青院的叶子落了一地,许久都无人打扫。
再后来,常青院里又来了几个新的婢子,比她温驯,比她守礼,只是哪哪都不似她。
宋聿本想像从前那般驱逐,可是想到了从前她说的那番话,上一个被他赶出去的婢子被打得体无完肤。
他又叹了口气,只道了声:“留下吧。”
某一日。他路过栖春居,见到新长出的槐树枝伸出了墙头,这是他回到宋府的第七个年头。
少年照常在此伫足,却听得过路之人私语,要将那些出墙的枝柯砍伐。
可是周先生自己都舍不得将那些槐树枝砍掉,他说,要留着给院外的人,每逢夏日,会有个小女娘来采他的槐花。
也是那时,宋聿才懂,从前这府上的人不惧他,于是乎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辱他身边之人。
如今,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入栖春居的正门,朝着檐下正在煮茶的道士躬身一拜,道一句:“先生,许久不见了。”
那位道长姓周,名其清。他头戴白玉莲纹冠,春日里穿着件单薄的白色长衫,肩上塔着件玄色披风。容貌虽年轻,却已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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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周其清抬眸瞟了一眼来人,先是惊诧,随后又展颜道:“当真是,好久不见了,过来喝杯茶吧。”
庭前落叶满阶,槐树的另一边枝桠被砍去了大半。树下依旧摆了张掉漆的棋盘,棋盘余下的是他自己下得乱七八糟的残局。
“先生,您的棋盘落灰了,不收起来吗?”
“别动它,放着吧。”周其清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茶炉,忽而幽幽感慨,“也许久不见你院子里的那个小女娘了。”
宋聿无奈地笑了笑:“她不在宋府了。”
道长抿了一口茶,轻声叹道:“可惜,上回都忘了问她的名字。”
“从前她对先生这般上心,您却连她的名字也不知晓吗?”少年垂下眸,眼睫轻颤,掩去了沉重的心绪,“我也只知,她叫稚容。”
那位道长却说,“那是个心思玲珑的孩子,稚容这个名字,不堪配她。”
宋聿不曾知晓她的真名,更不懂先生的话外之音。
周其清又叹道:“兴许此一生再也见不到了。”
宋聿道:“无心者举步维艰,有心者无远弗届。先生若有所求,怎会徒忧见不到?”
周其清望着树下的残局,那双浑浊的眼忽然变得清明起来。长久困于樊笼,如今,他倒是肯向外看了。
望着那出墙的枝桠,更见山外又山青。宋聿也企图去探寻她口中的山河辽阔,天地自由。
世间相思者,如有心栽花树,于是春盼枝繁,夏盼花茂。
他也同周先生一般,守着庭前的槐树,迎着寒来暑往,过了一年又一年。
可是宋聿也不会知晓,在周其清欲将寻死的那个雪天里,有个少女叩开了栖春居的院门。
他解了身上的套索,拂落身上的雪,给她开了门,同样道了句:“女郎,好久不见。”
岁宁不解地看向他:“道长见过我?”
周其清笑道:“是啊,夏日里还常见你在院外,摘我的槐花。”
于是岁宁抬头看着积雪的槐树,也看到了高高的枝干上挂着用于上吊的麻绳。她指着那绳结,问道:“道长恕我斗胆,问一句......为何?”
那道长笑着摇了摇头,又拿刀裁断了那用于自我了结的绳索。
岁宁又同他说,“宋公子他十分记挂您。”
周其清却说,“我倒希望,他不必再记挂我。”
“宋府的人竟将您逼至这番境地吗?”
“他们不是在逼迫我,只不过借着我去逼迫别人罢了。”
那个孩子因他困在了常青院里,处处受家族裹挟,背负诸多枷锁,却因私情屡屡行差踏错。
他说,“我不会下棋,但我知道如何让对面的棋子,落在它该落的地方。”
“我有一计,可解道长心忧。”少女随即笑问,“道长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女郎且说。”
于是,那两个不会下棋的人凑在一起,给宋府的长公子布了一盘局。
冬至,是周其清见她的最后一面。少女偷偷攀着墙进来,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角儿,同他说,“道长,谢谢你的槐花。”
6. 京城风云卷,历阳乱未歇
咸和二年的春天,流民之帅起兵反叛,攻入了建康城,一时京城风雨飘摇。
兵变是自历阳起的,岁宁运气不怎么好,前脚踏出了宋府的樊笼,后脚便踩进了兵乱的泥泞。
最初守城的官员与士卒不是被屠杀殆尽,便早已弃甲而逃,沿途皆被流亡之众洗劫一空。山川苍凉,草木含悲。
街道满目疮痍,妇人与稚儿相拥嚎哭,岁宁躲在项王亭里不敢出去,生怕自己成了那伙人的口粮。
落雨了,雷声轰鸣。
雨中忽有人高呼:“将军亲谒项王,闲人退散!”
一时项王亭正门洞开,藏匿其中的老弱妇孺抱头鼠窜,四散乱走。随行的几个兵士提起长矛挑开了挡在路侧的人,一时鲜血淋漓,哭号更甚。
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众兵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明盔亮甲,腰悬长剑,一时天光都被压暗了几分。
岁宁扯过神祠内正错愕的孩子,带她一道躲进了供桌之下。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近了,岁宁忙捂住孩子的嘴,悄声道:“嘘,别出声。”
林壄脱了鞋履,卸下头盔,方才缓步走进祠中。
就着身侧兵士端着的水盆净了手,他才接过了三柱长香,高举过头顶,朝项王的塑像虔诚拜了三拜。
“自汤武以干戈创业,后之英雄莫高于项王。今项王在上,讫主君以天命。前朝不容贤者,祸乱自绝,民不聊生,故天弃之......”①
岁宁听着这番冠冕堂皇却又大逆不道的话,不由得心中一颤。
林壄话音未歇,霎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穿过雨帘而来,直直钉入了神祠门前的柱子。
林壄转过身去,指着门外,瞠目怒道:“何方鼠辈,竟放冷箭!”
门外之人,骑着饰以银鞍与错金青铜当卢的高头大马,一身玄衣,玉冠束发,手持长弓,却不着片甲。
那人随手将长弓扔给下属,举着令牌喝道:“吴郡陆宣,奉朝中旨意,诛君侧之奸,平扬州之乱,尔等还不速速归降?”
林壄继续问道:“天子已不在宫城之中,你又奉了谁的旨意?”
“哪那么废话,不降?杀了便是。”陆宣一抬手,身后兵卒尽数涌入项王亭。
只是林壄还赤着足,盔甲亦未来得及穿上,神祠之外已是刀剑相向,血污横飞,护在他身侧的兵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陆宣下了马,如履平地行至祠堂之中,并未脱鞋,只扫了一眼威严肃穆的项王塑像,又转而看向林壄,此时他已被剥了甲,绑缚跪地。
陆宣摇了摇头,不免唏嘘道:“要我说,你拜个兵败的楚王,难怪会输呢。”
“别不识好歹!”林壄转头啐了他一口,“如今苏元帅已入主宫城,陆使君若及时降顺,来日少不得升你的官爵。”
“官爵?我陆氏百年望族,还须得由宵小来定夺?”陆宣抬脚踢了踢跪在地上的人,仿佛听到个天大的笑话。
身后的副使何钧抱拳问道:“使君,当如何处置此人?”
陆宣略略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道:“叛贼枭首,祭项王。”
林壄挣扎着站起来,怒骂道:“神祠之内,岂容血溅?陆宣,你胆敢不敬项王!”
陆宣只淡淡道:“哦?我素来不信鬼神。”
林壄又被人摁回地上,口中还在骂道:“不敬神佛,不尊天意,你早晚遭厄!”
“聒噪。”
寒刃出鞘,一剑枭首,血溅当场。
陆宣一面低头慢条斯理地擦着剑身,一面悠哉开口道:“何钧啊,叫你枭首就别磨蹭,省得还得我亲自动手。”
何钧抱拳行礼道:“属下知晓了。”
血淋淋的头颅一路滚到了供桌下,岁宁怕惊着那孩子,便轻轻抬脚把它踢了回去。
只听得那人开口:“谁藏在那儿?”
何钧上前去,一把掀起盖在供桌上的黄布,看到桌下瑟瑟发抖的二人,回禀道:“一个女人,还有个孩子。”
“出来吧。”陆宣忍不住笑了笑,若是林壄知道他在此拜了个女人,保不准会气活过来。
岁宁战战兢兢地朝外望了一眼,只瞥到那人玄色的衣角,沾满了血雨泥泞。目光上移,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却见他镇静地站在血泊之中,也低着头看她,又吓得岁宁赶紧退了回去。
那是个青年男子,身上不着片甲,却又似个儒将,偏生得一副魅惑众生的长相,恐令天下女子见了,都为之汗颜。
岁宁怯声道:“出去?做军粮吗?”
陆宣听了她这话,又恣意笑出声来,“我的兵士,可犯不着食人。”
见她依旧无动于衷,陆宣也无暇同她玩笑,只吩咐兵士整理妥当,将项王亭里的尸身都搬到城外去。
岁宁这才带着身旁的小孩晃晃悠悠地从供桌底下爬出来,她悄悄摸过桌上供着的炊饼,塞到小女孩手中,柔声安慰道:“不妨事的,吃吧。”
陆宣又忍不住侧目瞧了她一眼,啧啧道:“敢偷贡品吃,胆子还挺大。”
那孩子听了他的话,便又要将炊饼放回去,岁宁拦住了她,正色道:“先人有云,民攘窃神祗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②”
陆宣亦点了点头,“在理。”
他又好心提醒道:“历阳的叛党已经肃清,每日午时城南会分发粥食,可领着你家小妹去分碗豆粥。”
岁宁朝他微微俯身,道了声谢。
待此地的尸身清理完毕,细雨也将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陆宣亦领着兵卒到别处去了。
岁宁依旧同那孩子留在祠中避雨,孩子虽捧着炊饼,却是惊魂未定,一口也没吃下去。她瘦骨嶙峋的身躯裹在粗麻布衣里,趿着双早就磨破了的草鞋,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直盯着岁宁打量。
岁宁轻声细语地问道:“方才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阿铃吞吞吐吐地开口:“我......我叫阿铃。阿父与阿姊,不知道去哪儿了。”
想到城中被屠戮殆尽的流民,岁宁也难抱什么希望,只得安慰她道:“你阿父与阿姊说不定也同我们一样躲起来了,待雨停了,我陪你一同去找,好不好?”
‘嗯。”阿铃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用布巾将炊饼裹起,同岁宁一起望着檐下的雨帘。
只是细雨总难停歇,直至岁宁倚在墙边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身旁已经无人了。
城南的粥棚前挤满了人,她拨开人群四处张望,却没寻到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岁宁不忍作最坏的考量,只想着,那孩子许是寻到了自己的家人了。纵使自己也饥肠辘辘,她捧着一碗稀得只剩水的豆粥,却不舍得吃。万一那个孩子又回来了,没吃上饭可怎么是好......
夜里,项王亭外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肉香,岁宁觉得自己是饿得头脑发昏了,都这般境地了,怎还会有肉食?
米肉?
忽有个念头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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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炸开,一时间困意全无,在这料峭春寒之中,浑身都寒栗了。岁宁循着火光往门外走去,愈走愈近,气味也愈浓烈,她的脚步却愈发沉重起来。果真有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围聚在火堆旁,几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看。
一双磨破了的草鞋便扔在一旁......
岁宁走上前去,冷声问道:“釜中煮的是什么?”
有人回头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瞧什么?没你的份。”
她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们把那个孩子怎么了?”
对方忍不住骂道:
“滚远点。”
“聋了吗?”
“真是晦气。”
几人吵嚷着,便开始推搡起来。
“啪!”一道长鞭划过半空,马蹄过出掀起一路的尘土与落叶。飞扬的纤尘中,岁宁借着微微火光看清了来人的脸,隐匿在黑暗中,妖媚得不像话。一身风尘仆仆,像是刚赶回历阳的。
陆宣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厉声道:“大半夜吵嚷什么?”
稍有眼力见的人已经忙不迭地跪在马蹄前,解释道:“回大人的话,是这女人......”
陆宣没理会那个男人,只扫了岁宁一眼,便翻身下了马,手中长鞭指向不远处的火堆,问道:“釜里煮了什么?”
“是......”那中年男人又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同身旁的人面面相觑。
“是狗肉。”
“对......是狗肉。”
“狗?”陆宣面色阴沉,眯着眼打量着一众人。
“你同我说这是什么?”岁宁直接上前推开了那试图遮遮掩掩的男子,连带着那口冒着热气的铜釜一并掀翻。
看着流了满地的热汤与骸骨......一时众人惊慌无措,口不择言,事实已经明了。
“大人......大人您听小的解释......”
“小人实是饿得受不住了,这才......才......”
陆宣也不禁眉头紧皱,扯过衣袖掩住了口鼻,转头吩咐道:“把人给我押了。”
任凭身后一众罪魁祸首哭天喊地地求饶,岁宁脱下外衣,欲将阿铃的尸骸收殓,却又烫得无从下手,最后只能跪在釜旁啜泣,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何钧,你是个木头吗?”陆宣朝抬手抽了一下身后的人,“去帮帮她。”
何钧被他推了一下,踉跄地走上前去,解下自己的披风,同她说道:“春寒未褪,女郎的衣裳还是自己留着吧。”
岁宁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没答话,只自顾自地将府中的尸骸尽数收入衣衫里。
何钧又道:“这是你妹妹?”
岁宁依旧低着头,不愿说话。
见他一言一语直接往旁人心窝子里戳,陆宣“啧”了一声,骂道:“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岁宁怀抱着阿铃的尸骨,朝陆宣俯身一拜,声音低得连咬字都含糊不清,“今日多谢使君好意,小人想找个地方,将小妹安葬。”
“何钧。”陆宣收起长鞭,也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属下在。”
“给她带路吧。”
①参见汉司马迁《史记·殷本纪第三》,唐李德裕《项王亭赋并序》
②参见《尚书·微子》,意思是:天降大灾之时,臣民盗窃祭祀神灵的牺牲和祭器,将其藏起来、饲养,或是吃掉,都是没有罪的。
7. 花谢何处去?愿与君同往
“人世十余载,尽是凄凉事。愿汝早得归,于此长安歇.....”
岁宁立于蒿里,轻声为她唱着挽歌。城郊野岭春风里,风也凄凄,声也凄凄。如今战事未歇,众多兵士、流民的尸身都草草掩埋在城郊,那孩子的尸骸亦是。
岁宁起身欲归之时,却见那两个人还等在原地。那一身青铜饰物的白马埋头吃着草料,陆宣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它的后背。何钧候在他身侧,早掩不住眼中的困倦之意,哈欠打了好几轮。
她走过去同二位一一行礼道:“有劳二位了。”
“北人?”陆宣挑了挑眉,猝不及防来了句,“见你行礼,我觉着你似哪家跑出来的伧奴。”
“......”岁宁抬起头,错愕地看向他,夜色空寂,竟连他的轮廓也看不真切。她忽然意识到,这位陆使君也并非是个仅会行善的贵人。
“说笑罢了,莫放在心上。”见她半晌不应,陆宣又轻笑一声,随即取了环在树上的马绳,抬手招呼她过来,“回去罢。”
何钧劝道:“使君先骑马回去罢,由在下护送这位女郎回城便可。”
陆宣摆了摆手,无所谓道:“无妨。”
何钧又问:“那几人怎么处置?”
“先审,再把负责施粥的也叫过来,一并审。”陆宣揉了揉眉心,颇有些烦闷,“此次兄长拨了诸多钱粮,却还闹出人相食的事来,届时又免不了一顿问责。”
何钧迟疑道:“夜半三更,还要将方为叫过来吗?”
陆宣转头睨了他一眼,“闹出这档子事,你还想着让他有个好眠?”
回了历阳城,叛贼的头颅还悬挂在城墙之上,伴着晚风轻晃,在黑漆漆的夜幕中略显可怖。
岁宁遥遥望了一眼,又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去。只叹此人杀伐,当真是手起刀落。
“你......”陆宣忽然回过头来,似是在考量该如何安置她,“欲往何处去?”
岁宁答:“何处可容人,便往何处去。”
陆宣笑了笑,随即吩咐何钧,“回府安顿好这位女郎,再去召何钧过来,我在前院候着。”
“使君?”岁宁不解,既不盘查她的底细,也不过问她的意见吗?
陆宣没再搭理二人,抬脚跨过门槛,径自往前院去了。
原本被墨色笼罩的前院又点上了烛火,灯烛影里,一人姿态闲散地倚在主位上,翘着腿,若有所思地翻着账簿。
方为半晌不闻陆宣一言一语,便也不敢抬头,只颤抖抖地跪在阶下。冷风穿堂而过,只教他背脊发凉。
“方为。”那册账簿猝然砸到他的眼前,随即传来的还有上位者慵懒的嗓音,“近日粮价几何?城中流民几何?每人分得豆粥几许?”
方为连声应答:“二公子您也知晓,今年因着战乱,粮价水涨船高,莫说是粟了,纵是豆麦也涨到千钱一石,如今城中流民二千,我亦是按着每人四两豆的分量去购置的。”
陆宣也不说话,仍旧坐在原处打量着他。此时,有人自屏风之后缓步而出,朝陆宣俯身施了一礼。陆宣眸光轻瞥过某人,似被唤回了神思,眼中疲乏也少了些许。
他抬眼看向岁宁,问:“夜已深,出来作甚?”
岁宁向陆宣请示道:“我今日去了粥棚,使君可否听我一言?”
陆宣一点头,讥笑道:“那便说说,可同他说的一样?”
岁宁望着阶下人,缓缓开口道:“施给每人的豆粥,莫说是四两了,纵是半两也无。”
方为心中一骇,忙站起身来,一手指着岁宁道:“信口雌黄!我追随陆氏十年有余,二公子何必听这贱民胡诌!”
“哪里是胡诌?”岁宁忙往后退了一步,深怕那人扑上前咬她,“我有物证,使君可遣人随我去取。”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侍从跟随她到项王亭去取了白日剩的那碗豆粥回来。除了碗底的十数颗豆子,便稀得只剩水了。
岁宁将碗呈给陆宣,叹道:“本是要留给我那小妹的......”
“方为。”陆宣面色霎时沉了下来,冷哼道,“到底是家贼难防。兄长捐的财帛,竟全进了你的口袋。”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呐......”方为跪在陆宣脚边连连叩首,哀声道,“定是这贱民构陷于我......谁知.....谁知是不是她偷偷掺了水!”
陆宣失望地看向他,重重叹了口气,“本想着叫你把贪的那份吐出来,此事便算了,可你倒是半点不思悔改。”
说完,也不再听他的狡辩,只唤人将他缚了带下去。
何钧靠在柱子上,几欲睡着了,直到几人押着方为从他身前经过,这才清醒过来。他忙提醒道:“使君,这事也了了,该歇息了,明日还要赶赴宣城。”
陆宣点了点头,又问岁宁:“你既呈了证,可想要什么奖赏?”
岁宁忙谢绝道:“小人呈证,亦是为己,不敢邀赏。”
“你可还有别的家人?”
“没有了。”
陆宣随口道,“不若日后跟着我?保你衣食无忧?”
岁宁一时无言,只暗忖道,这些世家子弟,怎的都是这般?上一个说要保她顺遂无虞的人,还差点被她砸死在某个雪夜里。
何钧催促道:“使君问你,为何不答话?”
岁宁没回答,反而问道:“使君这是要召我为婢?”
陆宣忍俊不禁,看着她蓦地大笑起来,连话语都起起伏伏,“我并无此意,只是此次随行的都是些蠢人,你还算聪明,可与我解个闷。”
那时,在成百上千的难民之中发现了她。只一眼,陆宣便看穿了她的忿恨、不甘,还有野心。此人,是可为他所用的刀刃。
何钧一时无地自容,蠢人说的是我?
未等她拒绝,陆宣又说:“之前不愿做军粮,如今是想留下来,变成那些流民的口粮?”
岁宁忍下心怯问道:“倘若我拒绝呢?”
那双凤眼满含风流的笑意,此刻正落在她的身上,陆宣耐心道:“不必着急回绝,明日卯时前,给我答复即可。”
她一阵思量,最终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回道:“愿随使君同往。”
渐暗的烛光映着树影婆娑,春风似勾人般撩起庭中人的衣袂与鬓发。那人笑意未尽,叮嘱她好生歇息,便转身而去,一拂袖,步履生风,玄色的身影亦消失在幽深的连廊尽头。
春雷滚滚,墨云倾覆。
叛军已入主宫城,朝中的士族却多还在观望。彼时建康城外的流民之众已一路攻城略地,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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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新安、宣城、庐江二郡,势如破竹。
栖春居中,一炉茶水在火上燎得滚热,檐下氤氲的水雾中,少年与一道士相对而坐。
宋聿捧着一杯热茶,静默地观着细雨如银针落下,雨帘之外,远山也被白雾遮掩。
仿佛是想到了那人在雨中的伶仃身影,不知她是否受此波及,又是否逃离出去。少年微微叹息,“先生,这场动乱何时会止?”
周其清悠哉打着扇,直道:“难料,难料。”
宋聿又问:“那先生觉得,叛党会输么?宋氏该站哪方?”
周其清冷哼了一声,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别叫你父亲听了去。人生在世,并非只能顺势而为,你也可以,自己造时势。”
“谢先生教诲。”宋聿放下茶杯,起身朝他行了一礼,“我想向外去,寻一条出路。”
雨势渐渐变大,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行人的裙边与鞋袜,宋聿执了柄伞,匆匆往前院去。此时,宋孟贤在两名侍从的的搀扶下,正欲登车。
宋聿追上前问道:“父亲,您去哪儿?”
宋孟贤闻声回头,先是一愣,随即训斥道:“不干你的事,回去!”
宋聿问:“叛党入主宫城了,您还要入宫去吗?”
宋孟贤道:“陛下年幼式微,总得有臣子留守宫城。”
“儿恳请与父亲同去。”
“京城近日不太平,你跑出去作甚?”
宋聿弃了伞,上前扯住父亲的衣袍,言辞恳切道:“我是宋氏子,理应与父亲同行,与家族同往。”
宋孟贤叹了口气,道:“此行凶吉难料,你是家中长子,更应先看顾好自己。”
宋聿跪在雨中,朝父亲郑重一拜,“那儿便祝父亲此行顺遂,早归。”
他不愿再做从前那个孤僻的少年了,最终还是藏起了心中的芥蒂,他也要趁此契机去表明他的孝悌与忠义,这是他为自己造的势。
届时旁人赞你几句忠孝之言,来日便可有官做。这世道,不就是如此么?
一连几日阴雨,扬州几个郡县接连的败退也令人的心情舒畅不起来。
今日一早,陆宣本应到前厅同一众将领商讨作战之计,他却立在门外,听了许久屋内众人的咄咄之词。
“听闻朝中派了个儒生来平叛。”
“指不定只懂纸上谈兵,连刀都没握过,还谈什么带兵打仗?”
“只怕是要教那帮流亡之众笑我朝中无人了!”
“纵是攻下了宣城又如何?庐江、新安都落入了贼寇之手,宣城腹背受敌,恐难敌......”
“若不顺降......只怕来日城破,乱党屠城呐......”
岁宁静静打量着陆宣的神情,他平日里虽肆意而坦荡,大抵还是会因这些冷言冷语而伤神罢。
“使君?”何钧候着陆宣身后,静待他的意见。
陆宣抬手示意他退下,自己推门进了屋,道了句:“好生热闹。”
屋内四个将领围聚在一张堪舆图前,见了来人,即刻闭了嘴,脸上纷纷现出窘色。
只见陆宣拔出腰间短刀,猛然扎穿了木案上的堪舆图,冷眼巡视一圈,怒道:“老子辛辛苦苦在外平叛,你们倒好,连投诚之后分得什么赏都算好了。”
8. 春寒寂历,百里不闻鸡鸣
“你......”座下最为年长的将领怒目圆睁,指着陆宣,半晌才挤出一句,“真真是个年轻气盛的莽夫!”
“怎的?”陆宣挑了挑眉,笑道,“张叔父方才说我是个儒生,现下又嫌我莽了?”
没等张沧再开口,何钧忙站出来打圆场:“张将军息怒,诸位同为国朝鞠躬尽瘁,莫要与陆使君计较才是。”
今日本不是为逞口舌之快而来,陆宣便也拔了案上的刀,收入鞘中,邀诸位将军落座。
陆宣伸手点了点堪舆图上的宣城,说道:“宣城下治十一县,南倚高山,北接大江,是东西往来之要道,势必要先取。届时庐江、新安二郡,晚生也会一一攻下来。”
张沧冷哼一声,道:“说得轻巧,你倒是谈谈,怎么攻下来?”
陆宣故作谦虚道:“晚辈一介儒生,还是先听听诸位将军的高见。”
只是一番考量下来,他们一个说,雨天行军不易;一个又说,宣城背靠新安,有粮草补给,围城之计亦行不通。
“你,过来。”陆宣听得不耐烦了,随手指了个人,竟是一直躲在众人身后偷听的女子。
“我?”岁宁犹豫地走上前去,却被陆宣一把摁着坐在主位上,那人站在她身后,指着堪舆图道,“同他们说说,这仗该怎么打?”
“我怎么会懂?”岁宁错愕地看向他,难以深究此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座几位面上挂不住,又拍案而起:
“荒唐!怎能听信女子之言?”
“狂悖至极!”
可陆宣便是此等荒唐狂悖之徒,他只宽慰她道:“有何见解,你且说来,又不会真用你的计策。”
岁宁一眼扫过宣城周遭地势,略思忖道:“雨天虽行军受阻,但敌军视野不及,倒适合奇袭......届时只需引他们出城,于彭岭设伏,一举围之。”
陆宣听她说得认真,本又要发笑,张沧却一拍手,道了句:“妙哉。”
岁宁连忙问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张将军当真要这么打?”
朝中有这般眼界的将士,国运还真是一眼就看到了头。
陆宣笑着摇了摇头,道:“自然不能这么打。我昨日打探过了,宣城啊,快成座空城了。”
众人惊骇:“这怎么可能?贼寇怎会弃城而去?”
他扫了一眼众人,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来:“疫病。”
于副将嚷道:“既如此,只需等他们死尽,何必大废周折去攻城略地?”
陆宣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忍不住骂道:“一群缩头的老王八,吃了败仗只知躲到历阳来,连敌情也不去探,倒说我纸上谈兵。”
“你个出言不逊的小王八!”张沧被骂得跳脚,一巴掌甩到陆宣头上,“待回了建康城,我定要告到你老子那儿去。”
陆宣朝他揖了一揖,劝慰道:“张叔父勿恼,当务之急还是先控住了流民,莫让疫病在扬州蔓延开来。”
晋军的铁蹄踏破宣城城门的那一日,城中早已被叛贼洗劫一空,只余一片千疮百孔的废墟,以及一群染病等死的灾民。
分明春已先至,乍暖却又还寒。黑云压城,四下尽暗,风雨寒得彻骨。一场倒春寒却如刈麦般收走了许多条人命。
家家户户皆有僵尸之痛,号泣之哀。周遭咳声不断,却连个像样的医者也无,唯有人冒着雨陆陆续续将尸体抬出城外。
见此情景,陆宣的脸色不大好,只望着朦胧的雨雾,无可奈何道:“这雨下得......还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人留啊。”
尚不知朝中近况,但陆宣也知晓,短期内那边不会再派人过来了。
岁宁戴着顶雨笠,穿梭于城中的大小角落,往来于病患之间。纵是沾染了满身泥泞,也浑然不在意。
陆宣立在檐下避雨,远远地叫住了她,“我已派何钧去寻医师了,至于你,别再乱跑了。”
岁宁回首看他,观他一身忠骨,却生得一副谋臣的模样。最初守在宣城的将士早已丢盔弃甲了,唯有他揽下了这份旁人避之不及的差事,独自来淌这趟混水。
她并非是悲天悯人,也绝非忠诚良善之辈。随他至此,只因心中另有一番利益考量。
岁宁匆匆行至他跟前,同他说道:“高烧喘息,气短而亡,是伤寒,我幼时也害过。”
陆宣问她:“怎么治好的?”
“命硬,熬过来了。”
“......”陆宣沉默良久,最后只长叹了口气。
“罢了,不该让你跟来的,明日便让何钧送你回历阳去。”
岁宁摇了摇头,神色坚定地说道:“我欲留下,为使君分忧。”
陆宣垂眸看着她,狭长的凤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笑,“留下?届时连命都丢了,你又能讨什么赏?”
“城中百姓缺衣少食,如今封了城,更是连药也难求。使君可命人去采些艾蒿来烧,那东西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纵治不了伤寒,也可暂时安抚人心。”她又补充道,“我从前便是闻着艾香才熬过来的。”
陆宣随手召了小卒过来,吩咐道:“照她说的去办。”
“不过——你依旧得回历阳去。”他又开口道,“你这条命得留着,另作他用。”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令岁宁如被这场春雨淋透一般,浑身都寒颤了。
雨笠上仍有未沥干的雨水,沿着竹编的纹路汇成水滴,啪嗒落下,在地砖上砸了个四分五裂。
那人没再理会她,径自撑着伞往城北去了。
岁宁也不知,自己究竟对这些权贵抱有何种期待,原来一路辗转,又落入一个樊笼。她总归是陷在这场风波里,怎么逃都逃不出来了。
雨势渐小了,彼时她已乘上了去往历阳的马车,一路颠簸,满城破败,沿途荒凉。
后来,听闻宣城十一县中,有六县的百姓染病死了大半。
再后来,又听闻那位陆使君平了扬州的叛乱,收了新安、庐江二郡,领着军队大张旗鼓地回历阳来了。
如今已是暮春,熏炎驱着暖意,醉人的花也落尽了。
历阳那座不大的府邸,在陆宣归来后持续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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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的喧闹,是为这几月平叛的庆功与嘉赏。
岁宁这几日没见到他,只独自一人留在后院,漫不经心地朝池子里撒饵,投喂那几尾鲤鱼。
忽有个婢子步履匆匆地赶来,气还未喘匀,便忙不迭地道:“女郎,陆使君唤您到前院去。”
岁宁尚不知陆宣此次因何事唤她,跟随引路的婢子穿过一道月形门,过一道长廊,便已到了那人跟前。
入了门,只见披帛、衣物散落在地,两个仅着薄衫的姬妾侍奉在陆宣身侧,为他侍酒、捏肩,俨然一副风流成性的模样。风雅不胜,纵是身边的两位女子也比不得。
岁宁暗自叹了口气,不愿抬头去看那上位者的纨绔之姿,余光却瞥见角落里瑟缩着两位不饰钗环的妇人。
陆宣眉眼含笑地瞧着她,温声道:“过来。”
岁宁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冷声道:“使君何故戏弄于我?”
“我何时戏弄于你?”陆宣亲自起身,拉着她一同落座,又吩咐旁人为她斟酒。
岁宁低头看着落在她腕上的那只手,难掩面上的嫌恶。见她这般神色,陆宣不忍嗤笑一声,“收敛些,你的心思快藏不住了。”
岁宁道:“既知我心思不纯,使君何必留我在身侧?”
陆宣执一把缂丝刀扇,轻挑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道:“正因如此,我本想把你送到王氏那儿去,如今,我倒舍不得了。招你做我的入幕之宾如何?”
亲密之人?抑或是共商机密之人?
岁宁拨开他手中的扇子,问道:“使君指的是哪一种?”
陆宣反问道:“你觉着呢?”
岁宁怔了怔,婉言道:“蒲柳之姿,想来使君是看不上。”
陆宣收起扇子,直视她道:“那么你——又有几分智谋可言呢?”
她遂挑明了说:“使君听不懂么?我不愿为奴为婢,也不愿做个姬妾,更无经天纬地之才,不堪为君所用。”
“既百般不愿,何不拒绝我?”
岁宁如实回道:“我怕拒绝了,会死。”
陆宣止了笑意,代之以居高临下的口吻:“那我,给你指一条生路如何?”他命人将躲在墙角的两位夫人绑去了庭中,又遣人押了个浑身是血的刑犯过来。
陆宣慵懒地倚着凭几,望向庭中几人,厉声道:“此前沈府君为一己之私,私通叛贼,致使新安落入叛党手中,此行平叛倒是废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此时两位夫人早已相依着泣不成声。沈迁跪在石阶下,连连叩首道:“陆大人!此前叛党以罪臣家眷性命相要挟,罪臣才不得不从,实乃罪臣一人之过,愿担罪责,悉听尊便,望大人放过罪臣的妻妾!”
陆宣无视了他的辩解,又说道:“既然二位夫人于你这般重要,那陆某便卖你个人情。让沈府君选一个,同你黄泉路上做个伴,至于另一位......我便放过她,如何?”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岁宁,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语调轻声道:“你猜猜,他会选谁?”
“猜对了,便饶你一命。”
9. 此身微末躯,卖与谋臣家
岁宁盯着他殷红的唇色,此时他不像个人,倒似个要将人抽筋剥皮的鬼。
她沉重地闭上了眼,视死如归道:“我不会选的。”
陆宣有些惊诧,话语间亦夹杂些许失望,“你这般惧死,却连一半的生机也不赌一赌?”
方才还以死恐吓她,如今又劝她向生,当真是好笑。
岁宁甩开了他的手,愤愤道:“那是两条人命,不是什么物什!既然是沈迁一人之过,要杀要剐由他受着便是,何必用一个女子的死来惩罚他?使君此举,有失公允。”
明目张胆地说出此番违逆之言来,饶是侍奉在一旁的两个姬妾都替她捏了一把汗,不由得默默退远了,生怕主人迁怒己身。
“你竟作此想啊......”陆宣偏着头,神色淡淡地道,“话既已说出口,你让我如何是好?”
“使君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依旧不做抉择。”岁宁依旧垂着眸,俨然一副坦然无畏的模样。
“你去转告沈迁,若他选不出来,便让两位夫人同他一并上路。”陆宣托起岁宁的手,递给她一把冰冷的匕首,戏谑地笑道,“且看他如何抉择,在此之前,你不若也给自己想个死法?”
她照做,缓步走入庭中,将匕首交给了沈迁,却并未将陆宣的话如实转述,只沉声道:“沈府君可要想清楚了,你已是死罪难免,凭什么要让两个女子替你站在刑台之上,由旁人决定她们的生死?”
沈迁盯着手中的匕首,忍下胸中翻涌的血腥之气,掩面痛泣:“纵我不选,陆宣可会放过她们?”
岁宁抬头看了看深深庭院,婆娑的树影掩去了四方天,春光这般好,只可惜今日这庭阶要染了血。她又悄声道:“倘若你此刻自戕,我可保证,两位夫人尚有活路。”
岁宁如释重负地走回檐下,走向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胸膛的起伏却难掩此刻的心悸。陆宣依旧倚着凭几,心绪游离,视线却从未离开那道身影,他悠悠开口道:“你可想清楚了?”
她淡淡笑道:“想好了。”
只是即刻便有人高呼:“罪臣自戕了!”士卒一面喊着,一面着急忙慌地跑上前来,反倒在台阶处绊了一跤。
陆宣支着额头看向她,忽有些头疼,无奈道:“你还真是让我难办啊。”
岁宁拔下头上的一根金簪,双手捧至他面前,一双微红的眼求饶似的望向他,口中嗫嚅道:“便用使君送我的簪子吧。”
陆宣顿了顿,却没伸手去接,只说:“簪子太钝,不适合杀人。”
上一刻她还装得一副柔媚之姿,一眨眼便已将他拉了过来,用簪子抵住了他的喉咙,硬生生在那人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来。
陆宣又好气又好笑,用力攥着她的手腕,同她说道:“你倒是一点儿也不窝囊。”
“使君!”何钧与门外一众士卒反应过来,纷纷拔剑相向。
“莫急,她同我闹着玩呢。”陆宣却不慌也不忙,反而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听话,先松手,别让我在下属面前失了颜面。”
放在旁人眼里是撩拨人心,岁宁则满脸写着,你是不是脑子有疾?
只是胆识够了,气力却不足,手中簪子反被他夺了去。发上仅余的玉簪坠地,断成了两截,串珠的流苏散落了一地。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覆上了岁宁纤细的脖颈,陆宣细细打量着她,倒希望在她眼中捕捉到些许惶恐的神情来。只是很遗憾,一丝也没有。
他故作惋惜地叹道:“若真想杀我,为何不用我给的匕首?倒是可惜了这玉簪......”
岁宁亦不遑多让反驳道:“使君若真舍得我死,便不会让我亲自给沈迁递刀......”
她心思玲珑,总能将他的想法猜个大概,陆宣确实舍不得杀她。只可惜,她锋芒毕露的样子,倒让人生不出半分怜惜之情来。
最终,他收回了手,二人又相对而坐,短暂地相安无事。
岁宁接过他递回的簪子,随手绾起散落的乌发,说道:“我愿做使君的入幕之宾,但是有个条件。”
陆宣一面擦拭着脖子上的血迹,一面幽怨地看向她,道:“敢同我谈条件,你怕不是嫌命长?”
岁宁继续说道:“我只求使君放过沈迁的两位夫人,这一个条件也不行?”
“可。”陆宣抬手召何钧进屋来,“派人将二位夫人遣归新安。”
何钧连连应道,又问:“沈迁已死,使君回去又该如何交代?”
“他畏罪自裁,就算是尸身也要带回去。”陆宣思量道,“至于父兄那里,回了建康我自会同他们解释。”
“建康?”岁宁神色一凛,她费了多少心思才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不论是老天还是眼前此人,竟像是在玩弄她。
陆宣笑道:“很意外?”
岁宁摇了摇头,悬着的心终归死了一次又一次。
建康城中的叛贼已被留守宫城的官员劝降,月末,陆宣领着军队浩浩汤汤地回了建康。护卫天子,劝降叛军,领兵平叛,桩桩件件都为陆氏积攒了不少名望,够他在建康城风光好一阵了。
正值四月杨柳花开,满城风飘絮。一如浮云无根蒂,暖风吹乱眼迷离。
那立于行伍之前的青年儒生,头冠小冠,衣裳博大,倒是一如既往的高调,举手投足间难掩年少的轻狂。他身侧的白驹如今也换上了流苏金缕鞍,连鬃毛都梳得一丝不苟。
陆宣招手唤身侧之人,“上马。”
岁宁方还在迟疑,却猝不及防被他抱上马去,随后陆宣也上了马,与她同乘一骑。
岁宁劝道:“使君须得顾及男女之防才是。”
“那你自己走回去?”陆宣轻笑一声,倒是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怎的?”她有意拔高音调,呛他一句,“陆氏竟这般缺幕僚?为了笼络我,还难为您亲自献身?”
熟识了之后,她说话总是这般带刺,非要现出锋芒,扎他一下才肯善罢甘休。
陆宣笑道:“此前还说要替我分忧,今日替我挡挡桃花又如何?”
岁宁暗自腹诽,也不知是谁今日一早便在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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敷粉,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如今又要将建康城的女子拒之门外了。
过了朱雀门,马蹄也渐渐慢了下来,沿着驰道缓缓而行。道路两侧的百姓簇拥着,争相向马上的人投掷鲜花与瓜果。
岁宁不用回头去看,也知身后人此刻是个什么样的神情。当真是春风得意。比起美人,他更爱美名。
只听他说,“传记常载,每逢将军出征,必要携个伶仃的孤女回来,只可惜,我并非将军,更不知,世人为何都将此奉为美谈。”
岁宁“哦”了一声,原来自己今日扮演的是这么个身份啊。
陆宣又问,“今日为何蒙了面纱?”
岁宁道:“妾容貌粗鄙,若让城中众人见了,恐令使君失了颜面。”
陆宣冷哼道,“假话。”
她便又改口道:“既替使君挡了桃花,自是担心您在京城的风流债寻上门来,哪里是我应接得了的?”
岁宁素来擅长信口胡诌。她在建康城有过旧主,且还不止一个。
他又惆怅地叹道:“在家中,父兄管得严,哪有闲心去惹什么风流债?”
“是么?”岁宁调侃道,“既如此,怎的不在扬州多恣情几日?”
“你言语倒愈发放肆了。”
“可使君偏容我放肆。”
岁宁垂眸迎上百姓好奇的打量,又观京城女子眼中的慕艳之意。本以为权贵迷人眼,可若真到了这个位置却发现,原来位之极者,权之贵者,也不过如此。
这世道本就是贵者愈贵,贫者愈贫。她从前只是个乞怜的奴仆,偏偏是这么个荒诞不经的疯子,许她一份知遇之恩,附在她耳畔说,“倘若将忠心交付于我,我自会送你一份青云直上的前程。”
岁宁忍不住问他,“陆使君看上了我什么?”
陆宣笑答:“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些特别的东西。”
“秘密?”
陆宣轻挑了挑眉,懒洋洋道:“是野心。”
岁宁不可否认。可惜,她从不乏野心,至于忠心,一分也没有。她从来只忠于自己。
他忽又说起,“我貌似从未问过你的名字。”
“岁宁。”她如实回答,“‘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的岁,‘四方无虞,予一人以宁’的宁。”①
这个名字啊,源于她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那枚金印,是个偷来的名字,却也跟随了她许多年。
恍惚间,岁宁好似在人群中见到个熟悉的身影,衣袂飘摇,如独鹤立雪。那人似乎也遥遥望见了她。在满城飞絮的时节里看不真切,恍若梦中。
可那个身影渐渐远了,落在她的身后,再也寻不见了。
岁宁问他,“这时才想起来问我,使君连我的底细、我的过往都不问一问吗?”
“有什么要紧的?”陆宣不以为意地笑笑,“你还能将陆府搅得翻天了不成?”
然而,不止是陆府,纵是这建康城的风云,她也想去搅一搅呢。
①分别出自《诗·唐风·蟋蟀》,《尚书·毕命》。
10. 际会风云,举头日月高悬
咸和四年,岁在丁卯。天下粗定,战乱止歇。
及至论功行赏,陆氏以劝降之功,族中子弟皆加官晋爵,在民间颇有名望,又有三子可撑门面。长公子陆宜可谓是“利口可覆邦国”的玄学名士,二公子陆宣屡立战功声名在外,三公子陆宛毫无建树姑且不谈。在这“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局之下,陆氏已是显贵一时。
比起二位兄长在建康城的美名,陆宛却是将不务正业践行到了极致,他不仅是京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揽月坊的常客。
这不,揽月坊才刚挂出招牌迎客,便又有陆府的婢子上这风月之地寻人来了。
“求你行个方便,三公子一夜未归,若是今日我再寻不到他,回府定要挨家君责罚了。”那婢子又是哀求,又是塞银子,才央着坊里的杂役带她寻到了陆宛所在的雅间。
乐坊中鱼龙混杂,琴瑟争鸣,推杯换盏,遗珥坠簪,对坐清谈之声不绝于耳。
行至二楼雅间,忽听到一阵泠泠琴音,岁宁在门前伫足了片刻,总觉得这琴声似曾相识,却不知它自何处而来。
她叹了口气,刚推门进去,就看到陆宛一脚踩在案上,手里骰子摇得起劲,嚷着要再来一局。
同他一道玩六博的,除了几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还有一位来自蜀地的庄姓行商,他便是岁宁此行专程来见的人了。
岁宁轻咳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陆宛,“三公子好兴致啊。”
一时间谈笑声止,陆宛回首见了来人,脸色瞬间耷拉下来,再没了半分兴致。岁宁略过他,看向其余几人,“我与这位庄公子有要事相商,可否请几位公子暂避?”
待闲人都退去,岁宁朝坐在陆宛对面的人施了一礼,施施然开口道:“庄公子选在此地面谈,当真是难为我。”
陆氏顾及名声,族中除了那不成器的家伙,断不会有人青天白日到这坊曲之地来。
“若连这门都进不了,你还同我谈什么交易?”庄岩见她是个女子,态度也不免轻慢了起来,他扬了扬手示意岁宁落座,又问,“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岁宁摘了幂篱,与他隔案而坐,淡淡回道:“敝姓陈,是陆府的门客。”
“陈娘子,幸会。”
岁宁瞥了陆宛一眼,他此刻神色恹恹,缩在一旁跟个鹌鹑似的。于是她询问道:“既要谈正事,可需让三公子回避?”
庄岩道:“无妨,既然都是陆家人,有何可避?”
岁宁便直接话入正题,道:“听闻巴东郡又新开了两口盐井,庄公子可有兴趣与陆氏合作?”
对面不忍嗤笑道:“你们想争临邛的盐业管权,京城的士族,占了吴郡还不够?连巴蜀的利也要去插手,届时派谁去监管?”
“他?”庄岩抬手指向陆宛,“草包”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岁宁正色道:“自然是陆二公子,陆延生。”
“既如此,陆二公子何不亲自与我谈?”
岁宁解释说:“公子因公务留守娄县,这几日赶不回来,故而派我来同您商谈。如今江州到扬州的商道由陆氏管着,庄公子若是愿与我们合作,免去沿途其他士族的分利,可多获利一成。”
“条件不错。”庄岩捋了捋稀疏的胡须,思虑道,“不过......早有别家给出了更高的价码。”
有没有世家给出更多的让利,岁宁不知晓,可此人已摆明了要待价而沽。
岁宁知道他定不会满足于此,可陆宣不会给出更多的让利了,只能劝道:“材竹谷粟,鱼盐漆丝,江扬二州哪一桩交易不经由陆氏之手?庄公子若选了陆氏,交易又岂会止于盐业?”
“说得在理。”庄岩不置可否,只说,“只是......且容我再考虑考虑。”
“坊曲之地,不便久留,我先携三公子回府了。还望庄公子早日给个答复。”岁宁起身拂了拂衣摆,临走前又问他,“我还想再问一句,三公子在你这儿输了多少钱?”
庄岩起身送行,淡笑道:“拢共不过千两,于陆府家业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她亦不愿再与之周旋,能正儿八经地合作最好,若是谈不拢,陆氏也有的是法子将那监盐之权收为己有。
岁宁道了声告辞,拎起躲在屏风后的陆宛,便快步出了揽月坊。陆宛扯着她的袖角连声求饶:“好姊姊,求你放过我吧,千万不要告到我兄长那儿去。”
岁宁耸了耸肩,幽幽开口道:“求我可没用,你自去求陆延生去罢。”
揽月坊一间名为“清夏”的雅间内,有位眉疏目朗的青衣公子正低眉抚着琴。纤长的指节游于弦上,信手而奏,言为心声,余音幽旷,如清溪流远。
屋内除了个侍从,便无旁人了,他并非这坊曲中的琴师,而是宋氏的公子。
侍从凑近他耳边小声回禀:“公子,他们谈完了。”
他依旧沉静坐着,神色嵬然不动,只淡淡道:“去将庄岩请过来吧。”
未几,侍从携庄岩进门来。庄岩打量着眼前这副陌生的面孔,局促不安地询问道:“敢问公子尊姓?何故遣小人前来?”
那人双手抚于弦上,待弦音止息,才抬眼看向庄岩,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开口便是:“方才陆氏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听到此人也是为临邛白盐一事而来,庄岩反倒松了口气,他回道:“陆氏只派了个女人来谈,这不是牝鸡司晨嘛......纵是他们给了比别人多一成的让利,小人也没答应......”
宋聿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巴东的白盐运输,走荆南的商道,宋氏愿让利三成。”
初秋,陆府庭院中的玉兰开了第二季。知了倦了,清风抹去蝉鸣。
镂花窗前的竹帘卷起,午后柔和的阳光透进室内,岁宁懒洋洋地倚在窗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执笔,却未蘸墨,还未想好要书写什么。她眉目间挂着淡淡的愁容,抬眼向庭中眺去,恰见那身着玄色大氅的青年男子立在院门口,与她遥遥对望,又缓步走近。
许是归程匆忙,他今日未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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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饰铅华,却依旧唇如朱点,眉如墨画,是这满庭芝兰玉树中最浓重的一笔墨色。
她的视线在陆宣身上驻留了片刻,又悄然收回。随手取了件薄衫披在身上,起身去庭中迎他。
踩着满地的落花轻响,一步步走向他,岁宁率先开口道:“二公子舟车劳顿,怎么不先回去歇息,反而到我这儿来了?”
“听人说你几日愁眉不展,我倒是好奇,是谁惹得你沦落成这般模样?”陆宣唇角的笑意淡淡,却掩不住眼中的疲惫之色。
“公子吩咐我的事,没谈拢。”岁宁话语惆怅,面色僝僽,最后又抬眸望向他,轻叹了口气,“庄岩不愿同我一个女子谈。”
原是这事,他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陆宣含笑道:“那有何妨?怕我责罚于你?”
她摇摇头,无奈道,“总归还是办砸了,二公子可会怨我?”
“我自然不会怨你。”陆宣宽慰着她,又转而问道,“至于庄岩,他将盐业的监权给了谁?”
“宋氏。”
他稍显诧异,问道:“宋氏素来名不见经传,这份美差怎会落到他们手里?”
是啊,宋氏从不轻易显山露水,谁料想它的根基竟深得无法连根拔起。
陆宣如何能容忍这份盐利流入旁人手中呢?这才是岁宁所担心的,搞不好,到头来她还得代陆宣去同宋氏交涉。
陆宣从未主动问起她的过往,更不知宋氏也算是她的半个旧主。
岁宁直言道:“宋氏父祖一辈在蜀地盐业,荆州茶业早有根基,手中捏着两条商道关隘,宋家同沿途的士族也多是两代的姻亲了。”
“他纵揽得下这份差事,也得有能耐办好才行。”陆宣不以为意,倒像是早有考量。
岁宁遂问道:“二公子莫不是要在商道上给他使些绊子?”
“荆州贼寇众多,怎能说是我做的?”陆宣轻声笑道,“倒是你,莫要因这些小事苦恼才好。”
岁宁忍下愁绪,如蜻蜓点水般略略勾了勾嘴角,她又说,“还有一事令我烦忧呢。”
“何事?且说来。”
“你那好弟弟,陆零茂,前几日又上揽月坊去,同庄岩赌输了九百两。难为我亲自去抓他回来,真是赔钱丢人两不误。”岁宁忍不住埋怨道,“这次,可别轻易放过他了。”
“自然听你的。”陆宣低头看她愁眉深锁,询问道,“你说别放过谁?陆宛?庄岩?”
还是宋氏?
听了他这话,她眉目间的笑意才渐渐明朗。
早年,陆宣带她回到建康,回到陆府,那时他说,自己手边缺一把趁手的刀刃。如今,倒是心甘情愿地给她当刀使,却浑然不自知。
八月,秋茶采摘正当时。荆州茶叶,当属夷陵所产茗茶最佳。
岁宁此前不曾踏入过荆州地界,这一次随陆宣去往夷陵,竟是为了亲眼目睹宋氏阴沟里翻船。
也算不上是旁观,毕竟——宋氏的运茶的商船,是她亲自弄翻的。
11. 鸿门宴上,一举名动京师
开秋兆凉,风萧蝉鸣息。
那让宋氏的茶业打了水漂的罪魁祸首,现下暂时还留在武陵郡。
轻轻袅袅的香烟环绕着青釉的博山炉,如山间溪涧,流注而下,萦纡在幽静的内廊。珠玑帘下的两人对坐,怡然煮茶。
陆宣揽起宽大的袖袍,给对座的人续了一杯茶,悠然道:“还是用武陵的泉水煮夷陵的茶更宜,到了建康城,便没有这般滋味了。”
岁宁却默不作声,只看着杯中的茶水续了又凉,凉了又续。她没料到,宋氏的长公子会亲自到荆州来的。
“他一时半会回不了建康,届时运盐一事自有我兄长去同盐商谈。”陆宣又道,“我以为此行过后,你会开心些的。”
“可我们,似乎也走不脱了。”岁宁随手翻了翻手中的请柬,又递给陆宣,“陶将军遣人送了请柬来,这些个流民帅,真是一刻也不愿消停。”
陆宣潦草扫了一眼请柬,喃喃道:“陶庚设宴新府......大概本地的士族也都受邀在内。”
岁宁问:“陶庚早有反心,说不定早就同荆州刺史内外勾结,我们还要去赴宴吗?”
“自然要去的,他既知晓我们在武陵境内,当然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陆宣勾着唇角,指尖轻轻敲着请柬上的墨字,云淡风轻地说道,“更何况——既有美馔佳肴,又有大功一件,为何不去?”
岁宁眉间微蹙,问道:“二公子此行带了府兵?”
“可惜了,除了随行的几个护卫,便只有你了。”陆宣淡淡笑着,“不过护卫大抵是进不去的。”
“可他手里有兵啊......二公子的意思是......要么投诚?要么赴死?”岁宁顿时心如死灰,他怕是死到临头了也依旧是这幅从容的模样,就不该对他抱什么期待。
陆宣支着下巴打量她,饶有兴致地问道:“若是你,会如何做?”
明知那是一场逃不掉的鸿门宴,陆宣却依旧只带了岁宁一人同往。
新修的陶府尽现显赫与巍峨,主院中古木参天,檐下雕廊画栋,足下每一块青砖都拓着繁复的花纹,比之簪缨世冑犹嫌不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座华府的逾制。
陆宣向府门前的管事递了请柬,自报家门:“吴郡陆宣,幸宴陶将军新府。”
管事也连连作揖,道一句:“陆二公子,有失远迎。”
岁宁上前献上一盒采自珠崖的南珠,代陆宣说道:“我家公子此行匆忙,略备薄礼,还请笑纳。”
管事纳了礼,忙陪笑着请他二人进去。走在陆宣前头的,是一位故人的身影,独立于古柏之下,风盈满袖,他竟是只身一人来赴宴的。岁宁低下头,不由得将面纱系得更紧了些。
其实也不算巧,毕竟宋公子是因她的搅合才滞留荆州的。从前在建康城,他们也曾多次出入于同一场合,只是无一例外,他都没认出陆宣身侧蒙着面纱的女子。
夜幕降临,众宾纷纷入席。除了宋聿,宴上的其余人都是岁宁没见过的本地士族。
丝竹管弦之声中,陶庚走上主位,筵席未开,分明他都还没动手,岁宁却隐隐察觉到一丝杀意。
抬眼望去,原是对面席上的宋公子正盯着他的仇敌呢。
宋聿毫不避讳地看向陆宣,不禁攥紧了袍角,气得胸口发闷。若非陆氏的人在水路上做了手脚,他此刻早回到建康了,又何必卷入这场祸端?
岁宁附在陆宣耳畔,悄声问道:“你当真没留有后手?”
“若何钧赶不过来,不是还有你吗?”陆宣轻轻晃着碗里的酒,似是对这劣酒不太满意。
“他不会下毒吧?”她拦下陆宣拿着酒碗的手,用银针悄然验过了酒水和菜肴。
陆宣镇定自若地饮着酒,笑道:“陶庚所图谋的是各世家的支持,又不是图我的性命。”
岁宁怨道:“既要我兵行险招,二公子可别卖了我。”
陆宣方要劝她放宽心,话未出口,便被主位上中年男子的声音打断了。
“近日新府落成,幸诸君愿赏老夫几分薄面,亲临寒舍。还望诸位尽兴饮乐,莫要嫌弃酒肉粗陋才是。”
众宾一齐看向主位,陶庚高举酒碗,走下阶来,停在了陆宣的食案前,毕恭毕敬道:“赶巧,京城陆氏二公子,宋氏长公子二位也来了荆州,不然鄙人哪有机会请得到二位贵客呢。”
宋聿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陆宣好歹装了装样子,起身回敬道,“晚生因公务来此,恰赶上贵府设宴,还要多谢陶将军款待。”
陶庚注意到他身旁随行的女子,蒙着面纱,容貌看不真切,便问:“身边这位,是陆二公子的夫人?”
陆宣答道:“非也。只是随行的侍女罢了。”
“陆二公子怎的还随身带着侍妾?可是嫌老夫府里的奴婢伺候得不够周到?”
“怎敢?”陆宣解释道,“只是晚生素来只由她随身侍奉着,倒不习惯让他人照顾了,陶将军莫要介怀。”
“陆二公子是个讲究人,非我等粗人可比得。”陶庚蓦地放肆大笑,又端着酒碗走回主位去了。
陶庚放下酒碗,抬手屏退了场中的舞姬,一时丝竹声止,只听他高声道:“今日召诸君来此,还有一件大事......”
话音刚落,座中各士族子弟已开始左顾右盼,纷纷议论起来。
“自老夫受荆州刺史提拔以来,尽心尽力戍边十三载,却只得个封疆大吏的虚衔,如今屈居在这弹丸之地,逢战事要陷阵在前,论功行赏却由那些世家大族先占。他们得了封爵食禄的好处还不算,连这边地的利也要沾。”
“这......”此番狂悖之言,碍于陆氏和宋氏的人在场,在座之人也不敢尽抒一番成见。
陶庚又举杯看向宋聿,道,“不知宋公子怎么看?”
宋聿正襟危坐,连个正眼也不曾给他,只道:“谋危社稷之举,恕在下不能苟同。”
“难道宋公子只甘心做个小小谋臣?今日荆州翘楚与我同饮杯中酒,来日老夫发迹,在座皆是五侯七贵!”
此言一出,席间更是炸开了锅。
“陶将军早有反心不成?”
“逆贼!安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来!”
居下位者,胆敢站出来公然驳斥的,早已被一剑抹喉了,如同一只被放了血的禽,倒在地上挣扎着,眼睁睁看着鲜血淋漓满地。
岁宁偏过头去,以袖掩面,不忍去看那副惨状。
宋聿厉声道:“今日诸君不愿与你合谋,便要将人杀尽吗?”
陶庚摔杯喝道:“既要功成,岂能不沾血?将相神仙,也由凡人做①,纵是杀尽又如何?”
宋聿方要起身离席,身后一把冷刃瞬间架在了他脖子上,他又被摁着坐回席上。
岁宁替他长叹了口气,真希望他此刻能少说几句。
俯仰之间,已是剑拔弩张,气氛焦灼,岁宁忙起身出来解围。
陆宣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坐下,低声安抚道:“何钧很快就到,你别着急。”
岁宁侧目看他,小声回道:“我只拖住他,不能再由着他杀人了。”
说罢,便不顾他的阻拦,孤身走去场中,朝主位上的中年将领盈盈施了一礼。
“陶将军,我家公子说了,愿劝说陆氏一并归顺您,妾愿代他敬您一杯。”
陶庚眯着眼打量她,吩咐道:“上前来。”
岁宁缓步走上前去,低眉顺眼地为他捧上酒盏,柔声道:“陆氏,愿助将军功成。”
陶庚地视线却只落在她的面庞,此般柔情,令人禁不住去探究她面纱下的红妆,薄衫下的婀娜。
“陶将军,妾的容颜,只有我家公子见得。”岁宁拦住了他,乌睫垂下,细声细气道,“将军连妾敬的酒都不愿喝,又何谈一睹妾的真容?”
陶庚的目光在她那殷红的蔻丹上停留片刻,质问道:“酒里,不会掺了什么毒吧?”
岁宁眸光微怔,又含笑道:“怎会?”
她偷瞄了一眼席间,她那素来镇定自若的上司差点被她的擅作主张气得晕厥过去,至于另一位宋公子,只垂着眸,一言不发。自己好心拖延保他性命,他却连装模作样也不肯,就差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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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赴死”四字写在脸上了。
只是陶庚迟迟未接过她手中的酒盏,岁宁便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哀怨道:“公子有意投诚,将军却有所怀疑,倒是让妾寒心了。”
她喝下毒酒的那一瞬,陆宣的瞳孔皱缩,她面上却没有一丝波澜。
陶庚捋着胡须笑道,“是老夫之过,美人可否再为我斟一杯?”
岁宁便又恭恭敬敬地为他斟满酒,趁着他饮酒的间隙,一柄狭刀自袖中而出,抵住了他的咽喉。
“陶将军。”她冷声威胁道,“让你的人退下。”
手中酒碗落了地,陶庚却不以为意,只道了句“妇人把戏”,便直接用手去挡刀。刀锋划过他的手背,只留下一道不痛不痒的血痕。
陶庚折了她的手腕,狭刀落在地上,一路滚到了台阶之下。他掐住这女子的脖子,将她抵在屏风前,仅凭着武将的蛮力,一只手便足以捏死她。
陆宣欲上前帮她,却被陶庚的部下押着,不容半分动作。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制于人,兵行险招,也不该是这么个险法。
可她染血的嘴角遽然勾起一抹得意的笑,颤声道:“将军您......这手......是怎么了?”
陶庚顺势看向手背上的伤口,黑色的血液顺着经脉一路蜿蜒至袖口,整条手臂不受控制地失力、颤抖起来。
“阴司伎俩!”陶庚怒骂着,欲直接掐死她,可他登时卸了力,整个人向后仰去,扶住了身后案几才勉强稳住身形,岁宁也重重地摔在地上。
“忘了同您说了,刀上有毒啊......”岁宁抚着胸口,待气息渐渐缓和,她又捡了地上的狭刀,架在陶庚脖子上,威胁道,“放了一众宾客,我便给你解药。不然——陶将军便要陪诸子命丧黄泉了。”
陶庚冷哼道:“就算杀了我,你们也出不了武陵地界。”
岁宁道:“你还有一盏茶的世间,可以考虑。”
陶庚紧闭着眼,一阵思量,最后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退下。”
部下得了令,纷纷收剑入鞘,退到了院外。岁宁便也从袖中掏出个小药瓶丢给他。
陶庚刚服了药,却又开始放狠话:“只要你还在武陵一日,我定不会放过你!”
“哎——”岁宁方走了几步,又突然回首,笑道,“我怎么忘了?酒里的毒有解药,可刀上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你——”陶庚抬手指着她,额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却再未能吐出一个字来。最终急火攻心,吐血而亡。
“叛贼陶庚已伏诛,尔等还不退下?”女子站在台阶之上,晚风卷起她凌乱的青丝与轻柔的衣袂,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不那么真实。
她的身上,有和陆宣如出一辙的疯狂。
直至何钧领着兵冲进前院,岁宁才得以些许松懈,弃掉了手中淬毒的刀刃。腹中绞痛,喉中血腥之气翻涌,她踉跄了几步,呕出一口毒血来。如朱砂般的血渍,浸透轻纱,沿着绫罗的锦衣缓缓渗透,衣襟染红一片。泣血之态,又将方才的胆识与坚韧撕裂开来。
“岁宁!”陆宣快步上前,迎着那摇摇欲坠的身躯,稳稳当当接了个满怀。
“还撑得住吗?”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不是都说了,何钧很快就到,你又何必如此?”
是啊,她本不必如此,可那时她真的害怕,害怕那人死了。
岁宁靠着他的肩,淡淡笑道:“我替公子立下大功一件,回了建康,可莫亏待了我。”
陆宣把她抱在怀里,轻声道:“财帛美名都归你......功劳也是你的,没人会同你抢。”
谁人都不曾料想,此女子竟有如此胆识,为了蒙蔽陶庚,愿以身试险,亲自喝下那杯毒酒。
宋聿也不知为何,当他看到那个女子衣襟染血,不省人事地倒在陆宣怀里的时候,竟会觉得这一幕有些扎眼。
此一日后,她的声名大噪。没人记得那个曾经低声下气的女奴了,世人皆传,陆氏二公子身旁,有一位名动荆州与京师的女子谋士。
①这句话参考自吴敬梓《儒林外史》。
12. 落花逢君,应是旧时相识
回到建康城时,陆府的玉兰花已经落尽了。萧瑟秋风穿堂过,庭中满地的香消玉殒。
恰是这百花凋谢时,晚菊绽放。于是陆府设下赏菊宴,开琼筵邀京城名士,坐花清谈。
苑下碎碎花丛之间,岁宁独自一人彳亍在庭前,眸光淡淡,不着喜悲。陆宣同往常一样,会来院中寻她,岁宁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远迎,连近迎也省去了。
陆宣携了壶薄酒来,问她,“怎么独自在这儿?”
岁宁径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回道:“躲个清净。”
陆宣又说:“此次设宴,许多宾客慕名而来,却都见不着你。”
“有什么可见的?世家贵族的宴饮向来无趣得很。”岁宁揉了揉疲乏的眼,困倦地说道,“今日还邀了些北方世家来,难不成去听南人骂伧,北人骂貉?”
陆宣朗声笑道:“我亦是如此想的,可惜父兄不如何赞同。还是你说的话,最得我心。”
岁宁浅笑道:“所以你这是上我这儿躲清闲来了?”
“难得清闲。”他斟了一小杯酒,推到了岁宁面前,“苍梧竹叶青,宋府的人送来的,可要尝尝?”
岁宁凝视着杯中醇香的酒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把杯子推回陆宣身前,“快入冬了,我便不喝酒了,省得又大病一场。”
她又忍不住问:“宋府,怎的会派人来?”
“是长兄邀请的,他同宋氏的长公子,还算谈得来。”陆宣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倒觉着,他是为了荆南商道的事,兴师问罪而来。”
“是么?”岁宁垂着眸,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白盐的事,还没谈妥?”
陆宣无可奈何道:“原先的商道被兵乱毁了,如今只能走荆南的商道,却又捏在了宋氏手里。”
岁宁问:“他给陆氏施压了?”
陆宣摇摇头,“长兄想把白盐的管权让回去,可是......这几年米粟收成不好,养部曲耗钱,收治流民也要钱,若拿不到盐利,今年的亏空,怕是难以补上。”
“二公子这是在同我倒苦水?”
“万般忧愁事,唯有你能替我排解一二。”
她拂去身上的落花,起身将衣裳上的褶皱抚平,行至院门前,同他说道,“走吧,去听听长公子有何高见。”
前院热闹得紧,陆尚书还特命下人将府里开得最好的菊花都移至盆中,搬到了这里。女眷结伴着采花,要制花茶和香料。男子多围聚在亭下,谈老庄,论玄学,或道风月无边。
更有甚者,大抵是分食了五石散,褒衣博带,倚在席间醉生梦死。
岁宁忙举起丝扇遮住视线,低着头匆忙掠过。
无论是哪一方,岁宁都融入不了。
途中遇王家的两位女公子采花扑蝶,三五个女郎相伴左右,在菊花丛中嬉戏玩闹。正值二八年华,年轻的面孔稚气未褪,略显憨态,甚是可爱。
连岁宁也不禁感慨,“珠圆玉润,何不可怜?”
陆宣问她:“你想同她们一道?”
岁宁摇了摇头,“我同她们不一样的。”
记事以来,她从未有过天真烂漫的光景。早在童年,她就已经在这苍凉的世道中摸爬滚打,苟且求生了。
她又说,“你看,我险些丢了命,才换取了今日的美名,可旁人只需一个高高在上的身份,便能得到善待。什么都不用做,财帛与美言便会倾斜于她。”
陆宣笑道:“羡慕别人做什么?你若想要,我也能给你。”
“不一样的。”岁宁喃喃道。
“有何不同?”
岁宁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你不会懂的。”
贵者愈贵,贫者愈贫。她不羡慕那些锦衣玉食的人,只是常常在想,这世道不该如此。
陆宣生来锦衣玉食,自然不会懂她如今为何而愁。
他自顾自地说:“此次宴上,王家还带了女眷,说不定,是为了同陆氏结姻亲而来?”
“怎的?”岁宁睨了他一眼,“陆二公子不愿?”
陆宣只笑他们痴人说梦,“我父兄可无意同北人结亲。”
“可江东士族也被你拒了。”岁宁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陆二公子已然二十有三,仍不愿婚娶,怕不是要青灯古佛相伴?”
“倘若......”陆宣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说倘若,我真的娶了妻,你又当如何?”
岁宁轻笑一声,回答道:“届时公子借着联姻多了分助力,往后青云直上,我自然也能少操劳些。”
像她这般心思玲珑的人,分明什么都懂得。
陆宣索性闭了嘴,不再说话,此后,兴许也不会再问了。
岁宁沿着芳径,继续往凉亭的方向走。这府上的花,总是一季一换。可她依稀记起,某个地方的景致,四季常青。
一位白衣公子持一柄紫竹缂丝刀扇,正在庭中与人闲聊。陆氏长公子陆宜,字灵远,世人皆赞他是瑰姿艳逸,列松如翠的谦谦君子。而他身旁那位温文尔雅的公子,乃是王司徒次子王忱。
陆宣步入亭中向二人行了礼,又一阵寒喧,才切入正题。
“长兄先前同宋氏谈得如何了?”
陆灵远道:“尚未谈拢,宋公子如今在临榆轩候着。”
他又问:“不知长兄现下作何想?”
陆灵远便直言道:“交还盐利,送他一份人情,总比两家结仇好得多。”
陆宣不悦道:“将盐利拱手让人,岂不是让我白忙活一场?”
陆灵远一挥袂,摆了摆手,“既与我有分歧,你自去同他商讨吧。”
陆宣道了声告辞,便携岁宁往临榆轩去了。
王忱观陆宣身侧身姿纤细的女子,垂霄髻上饰着珠玉钗环,垂鬓与发上珠穗一步一摇晃,铅华淡淡,比起京中容貌绮丽的世家女子,虽略显寡淡,却自有如淡雪一般的风流雅韵,又像是被遗落在秋风中的一枝孤芳。
待二人走远了,王忱才开口询问:“贤兄,敢问方才那位女郎,可是贵府的女公子?”
陆灵远手中紫竹刀扇一挥,不轻不重地打在王忱肩上,笑骂道:“一场赏菊宴,你还真的相看上了?”
王忱不死心地说道:“两姓结谊有何不好?家父也正有此意。”
陆灵远扇着扇儿,幽幽笑道:“怕是要教王公子失望了。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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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我二弟身边的幕僚,他素来喜欢得紧,割爱是不可能了。”
王忱只得摇头叹气,“她便是那位女子谋士吗?倒也难怪了。”
临榆轩不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可是离他愈近,岁宁却觉得愈发情怯。她不愿见到那个人,亦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至少现在是如此。
榆荫浅浅,透过那稀疏的枝桠,见他正端坐在屋内与人弈棋。
余光瞥见了窗外的人,宋聿抬眸朝外看了一眼,执棋的手悬在空中。须臾,他收回了视线,白子又落于棋盘之上。
他没看陆宣,看的是他身旁的女子,清冷的眉目中没有半分波澜。
只是不知道,像他这般薄情的人,是否还记挂着她。
于是岁宁临阵脱逃了,连个缘由都不愿意编,她便撇下陆宣独自走远,甚至连头也不曾回。
陆宣纵料到了她的反常,却也无心顾及,依旧朝临榆轩走去。
宋聿与王恪又开新局,见了陆宣,王恪忙起身同他互相行礼,又拉着他一并落座。
一反平日里的谦逊,宋聿此刻连头都没抬,话语也陡然刻薄了起来。“我知晓你为何而来。”
陆宣笑问:“所以,宋公子言下之意是?”
“还请陆二公子,先容在下与王公子下完这一局棋。”他许是还在因武陵的事恼怒,故而也没给陆宣什么好脸色。
陆宣便负手静待在一旁,观棋不语。
只是王恪却纳了闷,上一局对手还云淡风轻,只守不攻。这一局则见招拆招,进攻夹断,杀意更甚,不留半分情面。
棋子似繁星散布,王恪很快败下阵来。
见他投子认输,宋聿神色自若,拱手作揖,道了声:“承让。”
“佩服。”王恪连连叹气,又起身离席,道,“既然二位还有要事相商,王某便先行告辞了。”
陆宣见他好似落荒而逃,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陆二公子,请吧。”
陆宣一手支在棋桌上,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愠怒的神情,“我倒是好奇,宋公子愿给盐商三成让利,哪里还有的赚?”
宋聿道:“宋氏少些谋利,当地盐业的课税便可少捐些。”
听了这番见解,饶是连陆宣都忍不住恭维一句:“绍君竟有如此气度,陆某自愧弗如。”
“在下不才,承蒙父祖照顾,在蜀地颇有根基,才拿了临邛盐业的管权,加之荆南商道的便宜,才能多省下几分利。”宋聿侧过头看他,“至于地利与人和,贵府占了几样?”
陆宣讪讪笑道:“这倒是,陆氏哪哪都输了。不若改为合作?运盐的商道上,也能少些绊子。”
宋聿拢了拢袖,冷笑一声,“陆二公子可算不上光明磊落,在下不愿同你交易。”
“除了陆氏,宋公子可还有更好的人选?”
宋聿又说:“在下听闻陆二公子身边有位陈姓的谋士。”
陆宣眼中笑意淡了,质问道:“宋公子这样的人,也会对她感兴趣么?”
宋聿垂首拨弄着棋盘上的云子,瞧不出是怎样的神情,陆宣只听他说道:“陆氏若想分这杯羹,可否让她亲自来同我谈?”
13. 青山似茧,只道风月误人。
宋府那间院落的竹柏依旧常青。
探出墙头的枝柯落下大片浓荫,笼罩立于墙下的身影,竹柏的碎影在他眉眼流动。他亦仰头望着透过枝叶缝隙的光,经年累月的思念,落在了一个盛满泪的眼眶。
宋聿以为自己早该忘了,可是那枚褪色的平安符悬于窗前多年,那人不曾带走的玉印被摩挲得名字都模糊不清。
就好似胸中长了条即将愈合,却又开始发痒的疤。
他曾沿着许多流民的印迹去寻,怕她死于兵荒马乱的郊野,怕她寻不到山河辽阔天地自由,却唯独没有想过,她总归还是留在了建康城里。
几日前在陆府见到她,云鬓花颜,早不似当初的瘦骨伶仃了。听旁人说,那是历阳陈氏的女公子,世人总传她与陆宣之间种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她原是成了陆氏的幕僚,不知情者,还以为她成了豢养在后院的姬妾。
原来在建康城中处处算计宋氏的是她,在夷陵给宋氏使绊子的也是她,可是在陶府宴上设法保下宋聿的也是她。
宋聿早该知晓她柔顺媚上的面孔下,藏着颗大逆不道的野心,知道她不甘折辱在一方狭窄的庭院里。
所幸,她如今独当一面,再也不必狐假虎威了。
就这般沿着院墙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栖春居。
周其清正于庭前悠然踱步,见了宋聿,不由笑道:“今日又来喝茶吗?”
宋聿恭敬向他施了一礼,道:“劳烦先生今日再煮一炉茶了。”
周其清问:“近来又有忧心事?”
宋聿垂眸道:“我于陆府,见了位故人。”
那位道长豁然开朗,笑问:“莫不是当年那位女郎?”
宋聿惊诧地看了他一眼,道:“先生当真料事如神。”
“除了她,还有谁值得你称作故人?”
闻言,他静默不语。
周其清又道:“我初见她时,便觉得,她非下尘之人。”
宋聿怔了片刻,才道:“她如今是陆氏的人,倒是在建康城混得风生水起了。”
周其清扫了些枯叶来引火,回头又见他坐在檐下垂头丧气。
“既已得见,她又安好,何故烦忧?”
如今江东士族与北方世家,可谓水火不容。宋聿从未想过,会以此立场再相见。
他道:“如今宋氏与陆氏两家的关系,先生是知道的……”
“那又何妨?”周其清一面扇着炉火,一面云淡风轻地笑着,“是你们两家争的利,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么?”宋聿苦笑,“您的学生,可是在她的手底下吃过不少苦头。”
话虽如此,周其清却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在怨她吗?是因为她帮着陆氏对付你,还是因为当年她弃你而去?”
宋聿没有说话,只看向院墙外的青山,天边浮云尚不曾褪尽,却觉得那沉静的翠微似茧一般将人裹挟,不知前路,更不见山外又山青。
周其清倒了杯热茶,推至他面前,哑着嗓子悠悠说道:“莫要怨她,当年之事,是我教她这般做的。”
“为何?”宋聿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有些不可思议,“先生为何要如此?”
“不若如此,你当年会走出常青院么?”周其清道,“你如今能在建康城乃至荆州占一席之地么?”
宋聿一时哑然。
那位道长又说道:“今日之果,恰证明这一步棋,我走对了,不是么?”
容雪院的簌簌落樱与她的憔悴堆积了满地,岁宁整个人裹在裘衣里,提笔行书,身旁茶炉滚沸声中,时不时夹杂几声低咳。
“今年似乎更冷些,也难怪你病得这般早。”
陆宣在院里坐了许久,却踟蹰着,许多关于她的秘密都不曾问出口。
岁宁搁了笔,望向庭中枯叶,“说不定吴地要闹寒灾,去年的存粮,还够吗?”
“若是边地不起战事,兴许还能撑过今年。”
“只剩这些了么......”
“盐业的事,许是谈不拢了。”
“宋氏依旧不愿松口吗?”
陆宣没回答,只取出个嵌着螺钿的小漆盒打开,置于桌案,一时流光溢彩,榆钱大小的数粒海珠整整齐齐地码在盒中。
岁宁捏起一颗玉润的珍珠放在阳光下打量,眯着眼笑道:“二公子可不会有闲心送我这些东西。”
“那不妨猜猜,是谁送你的?”
岁宁不解地看向陆宣,他平日里可不会像这般拐弯抹角。
“宋氏的人。”他神色如旧,却又好奇地察言观色起来,“听闻你病了,送了盒珍珠给你入药。”
“成色这么好的珍珠,拿来磨粉入药?”岁宁嗤笑了一声,又将那珍珠扔了回去。
她提了笔,又继续伏案。似是不屑于这份贵重的礼,又像是不愿苟同这般奢侈的行径。
本着已经放弃这分利的想法,陆宣才将忍了许久的话宣之于口:“宋绍君,他指名道姓要见你,说只愿与你谈。”
回应他的,是她笔尖洇在纸上的大片墨迹,以及长久的沉默。
风吹落叶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切切察察的私语。
陆宣攥着拳头,缄默了许久,才故作不经意地提起,“这位宋公子对你的态度,似乎不一般。”
岁宁早该料到宋聿会想见她,也该想到陆宣总有一天会问起。
“过往之事,二公子以前从不会问起。”她撤下洇墨的生宣,随手铺开一张素洁如新的纸页。
陆宣瞧她眼中平淡无波,又继续问道:“如今呢?你可想说?”
岁宁理了理额发,淡笑着看向他:“我与那位宋公子的事么?”
“当真有......旧情?”
岁宁放下笔,将手拢进袖中,正襟危坐,道:“我曾是宋府的奴婢,初遇二公子时,怕被当作逃奴打死,所以不敢说。于他只有主仆之谊,仅此而已,没什么好遮掩的。”
陆宣又问:“若单单只是主仆,他又为何执着于见你?”
她满不在意地笑笑:“我如何知晓他的心思?二公子怎么不去问他呢?”
陆宣叹息道:“去了,宋府闭门谢客。”
可是陆宣太过清楚,宋氏的长公子为何会记挂一个女子。
他又说:“坊间有传言,‘宋氏有伧奴,善辞赋,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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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聿甚怜爱之。’莫非说的是你?”
岁宁眉头一皱,眼中盈满沉思:“从哪里听来的传闻?我怎就不知晓?”
莫不是捏造了则传言来诈我?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陆宣又问她:“是旧主害你落下了这般顽疾?”
岁宁抿着唇默不作声,既不回答也没否认,陆宣心下便已了然。
“你不记恨他?”
她仰起头,眸光闪动着:“若是恨,便该连带着世间权贵一并恨了。”
“竟是......如此么?”陆宣垂着眸,却是开始怀疑起己身来,他又道,“我不过担心,你有朝一日会站在宋氏那方。”
“二公子当真容不下宋氏吗?”岁宁言辞恳切,“若你想要利,我替你谋便是。只是二十余年了,北方士族已早有根基,并非我有心偏私于旁人,我只是......只是不愿见你长久陷于内斗之中。”
“吴郡四家,顾陆朱张,哪一个不觉得自己是江东的主人?一群不请自来的伧人占了我们的地盘,反倒劝主人要大度,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他的声音陡然凌厉,似是要将平日里不敢言说的怨都诉尽。
许是这话中伤了她,她垂着头低声言语:“可我,也是北人啊。”
“你又不为自己谋私,同他们怎么能一样?”
闻言,岁宁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凭什么觉得,一个北人会毫无保留地帮着江东士族?又有几个世间俗人会不为自己谋私呢?
天真。
自然是有所图谋,才会帮你。
她又絮絮叨叨地劝导:“指不定到了灾年,胡人还会来犯......二公子,可否将旧怨放一放?”
“至于盐业的事,宋氏既已开了口......”
陆宣拦下她,“你尚还病着,理他作甚?”
“我可以去同他谈,只是......”
“待到开春之后吧。”虽是在同他说话,岁宁的目光却飘向了窗外。
“若他执意要等的话。”
层林尽染的栖霞山惊起一群飞鸟,打破万籁俱寂。
每逢四时更迭,连青山都改换了颜色,更何况人......如何能守着本心,一成不变?
连岁宁自己都忘了,自己可曾为他做过什么,那人的固执,又是从何而生。
三年来,她极少听到那人的消息,每每擦肩而过,也是避之不及。
可是在咸和四年的冬日,关于宋氏的风言风语传得满城皆是。
饶是躺在病榻上,未尝踏出过院门,岁宁也偶尔听到婢子们私语。
大抵是说,宋氏的那位长公子性情孤僻,乖戾嗜杀......三年前,宋府的管事刘晟便是死于他手。
岁宁喟然叹息,他当年到底还是替她担了罪责,背了骂名。至于宋府逃奴的事,却是无人知晓。
那温良谦逊的世家公子,立身处世十几年,一夕之间成了京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必想,一定是陆宣的手笔。
岁宁清楚地知道,流言是如何毁了一个人。
所幸这一次,她早在这些流言蜚语的出现前,先认识了他。
14. 春山朗朗,回首故人亭亭
咸和四年冬,大寒。
诸夏地势自北向南而倾,风雪如寒刃过境,淮水冰封绵延百里,万里霜国千里无垠。因饥寒死去的灾民多如雪片,难以数清。
然而朱门里的人不看这脚下,不看这世间。
他们围着火炉,烤着鹿肉,聊陆氏的三公子在赌坊输了多少银钱,聊宋府的上任管事是否真的是宋绍君杀的。最后聊到徐家善妒的杨夫人,因滑胎伤了身子,没熬过这个冬日。
众人嗟乎:“悲矣!”
又有人说:“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矣。①既善妒,难怪无子无福。”
于是众人又点头称:“是哉是哉。”
他们也同样不见,某位儒生提笔的手如今又要操兵器,领着一众流民兵迎着风雪北上戍疆。染了重病的幕僚倚在榻上,亲自将济灾的每一笔账都算清。至于那位名声不怎么好的公子,也同族中长辈亲赴民间救灾。
无论是染了伤寒蜷居在榻上的病人,还是因一场寒灾散去了许多家财的贵公子,都觉得这个寒冬无比漫长。
待到开春回暖时,一众人已经心力交瘁了。
岁宁尚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见他,那位故人,便已经亲自上门来了。
可故人不曾怨怼她几次三番的算计,却在这久别重逢的时日,珍而重之地询问她的名字。
于是她用指尖沾着茶水,在案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岁宁,便是岁岁安宁。这二字,你曾见过的。”
像初见那般,又早不似初见了。
宋聿哑然道:“我记得的。”
她也记得当年,手中砖块砸下去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
“公子额上落了疤吗?”岁宁注视着他的舒眉朗目,忍不住伸手去解他的抹额。
“没有。”宋聿往后退了半步,拦下了她不安分的手。
“那便好......”岁宁轻晃着杯中茶水,一片玉兰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杯里,她平静地将花瓣捏了出去,又轻抿一口梨茶。
见他半晌不应,岁宁便又说了句:“当真是对不住......”她心中当真有愧吗?不多,仅有那么一点吧。
可她不是宋聿那样的人,自然会容许自己心中有愧。
她口中言语淡漠又疏离,“我还以为像公子这般薄情之人,记挂不了我几年。”
当初是谁薄情撇下他一走了之?任他倒在雪里,连一片衣角也抓不到。听她说自己薄情,宋聿再度开口,竟一改往日的柔和,“那么你呢?当时分明都跑了,如今又成了陆氏的家奴吗?”
“家奴?”这二字忽有一瞬刺痛了她的心,“原来宋公子一直都是这样看我的啊......”
“我并非此意......”
可岁宁不听他其后的解释,自顾自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曾经在常青院,公子以为,我是你的人。夫人也以为,我是她的人。可我,为何不能只是我自己呢?”
宋聿听她说得无比认真,看她一步步把曾经折在冰天雪地里的背脊直起。
宋聿不问眼前人为何相望故作不相识,为何宋府与陆府只隔了城南到城北的距离,她却从不来见他一面。他只问:“那么你又为何骗我,许下经年之约?”
“我一个庶人,无法学着君子践诺,更不敢向着贵人行善。我说的话,怎么可信?”岁宁唇角挂着笑,眼中却只剩薄情,“那时的我,只想活下去。”
“如今你过得可好?你可愿意随我离开?”宋聿瞧见她眼中的憔悴,倒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
他不像从前那么好诓骗了。
“公子死了这条心吧。陆宣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与他之间,只容得下共同利益。倘有一日,我不再忠于他,只会死得比流民更惨。”她立在高大的玉兰树下,回头看他,“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怨不得旁人。”
“你今日来见我,是为叙旧而来吗?”她是以陆府幕僚的身份同他交涉,不愿叙那主仆旧情了。
宋聿移目不去看她,只道:“你更似从前,只谈交易,那么条件呢?”
岁宁有些惊讶,“这个条件,自然由公子来提。”
他问:“若我的条件与你有关呢?”
岁宁却轻笑着,“公子显然不是会趁人之危的人。”
“能否先告诉我,以陆府的家业,陆宣为何执着于这分盐利?”
“他要养兵。”
宋聿一阵思量,道:“他野心倒是不小?若是出了什么谋乱之事,想来我也逃不了干系。”
“这几年大大小小的叛乱,公子应当比我清楚。”岁宁缓步移至案前坐下,伸手攥住了他的外袍,细细分析道,“流民兵可用,流民帅却不可信,所以他才揽了这份世家子弟都看不上的差事。陆宣那样的人,怎会起谋逆之心呢?”
他的生母便是死于三年前那场流民帅反叛。
“你自是偏向他的。”宋聿盯着她的手,轻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将外袍抽了回来。
岁宁满眼含笑看向宋聿,轻言细语道:“若公子愿同陆氏合作,偏向你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宋聿被茶水呛得直咳嗽,“现在的谋士,都像你这般没底线吗?”竟想着事二主。
岁宁不理会他的质疑,追问道:“公子意下如何?”
“宋氏可以分给陆氏两成利,不过——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那答应你两件事呢?可否多一成?”
“做梦。”他眼角挂着淡淡的笑,杀价却是毫不留情,“两件事,两成利。”
怎么还有这般还价的?岁宁赶忙闭了嘴。
宋聿又补充道:“第二件事,算作是你弄翻我茶船的折损。”
岁宁低声道:“这事,你怪陆延生去啊。”
宋聿问:“你没在背后帮他出力吗?”
“好好好,我答应你,可别再加价了。”岁宁一时赧然,没再辩驳了。
宋聿递给她一份请柬,道:“三月初十,府中设了场春日小宴。荆南的过关文书,届时你亲自来宋府取。”
“多谢公子。”岁宁低头接过那份请柬,没想到这么轻易便谈妥了,他甚至从未出言刁难。她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翻涌。
宋聿起身拢了拢袖,理着被她抓皱的袖角,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岁宁依旧坐在原处,只问:“公子要走了吗?”
宋聿背过身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分让万两盐利,才能见你一面。当真是比净山寺的佛还难请。”
岁宁望着他的背影,一言未发。不去留贵客,也不送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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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临走前,还留了一句话:“若是有一天你后悔了,我曾经的允诺,依旧作数。”
他曾允诺过什么呢?那薄情的女子,不记得了。
旧主前脚刚走,如今的上司又寻来了。岁宁心力交瘁地伏在案上,懒得起身迎接。
陆宣见她神色恹恹,问:“没谈拢?”
“谈拢了。”可她依旧垂着头叹气。
“什么条件?”
“宋公子让我答应他两件事。”
“何事?”
“他没说,只邀我初三日随他至淮水祓禊。”
“你可知上巳同游意味着什么?”陆宣一挥长袂,神情愤慨,“没说你就敢答应?你就不怕他......”
“二公子说的什么话?”岁宁敛了神色,端坐起身,“我可是正经的谋士,只献计不献身的。”
“可......他若强迫于你呢?”
“他不会是这般的人。”岁宁摇头驳道,“再者,这么个守身如玉的妙人非要献身于我,最后还送上万两盐利与过关文书,没有拒绝的道理。”
“你......”陆宣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岁宁倦于和他争论这些,“不论条件如何,到底还是谈完了,二公子何必再计较这些?”
陆宣又问:“你不会心系于他了吧?”
岁宁矢口否认:“怎会?门第之见抛不开,这世间不会有一个高门子弟愿娶一个庶人,我又何必将心思放在他们身上?”
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陆宣哑口无言。
“二公子请自便。春日乏困,我想歇息了。”她面色苍白,难掩疲乏。
那消瘦的身影起身请辞,踩过满地落花,消失在折回的连廊之中。
暮春的风挟着轻微的暖意,江南草长,杂花生树。遥见层林浮翠,春山朗朗。
三月初三,出游的花车停满了山道,水畔聚集了一众适婚的妙龄女郎与郎君。
久病初愈的女子如弱柳般,任由宋聿搀扶着下了马车。
岁宁透过幂篱的薄纱,眺望环山蔚蓝,夹岸桃杏春酣醉。
宋聿的目光却只落于她身上。
三年未见,故人已然亭亭玉立。幂篱遮去了面容,春衫如流云翩翩,腰间环佩叮当作响。她如今的举止与打扮倒是与世家的女公子无异了。
从前总困于一方庭院,陆宣更不喜这样的郊游,这是岁宁第一次在上巳节这天来到淮水畔。这一次执着故人的手,去赴人间春三月。
尽管那貌合神离的两人此时各有盘算。
那双眼含情看向身侧的女子,唇边却挂着戏谑的笑:“陆宣竟会由你一个人来?”
岁宁冷冷回道:“怎么?他没跟来,公子很失望?”
宋聿微微颔首,“还真有些失望,毕竟平日里难得见他恼怒。”
“惹恼了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聿冷笑:“你以为两家面上合作,背地里他们就不会使什么手段了么?陆氏可容不下我。”
岁宁回以同样的颜色:“哦——原来公子亦是利用我,逼得陆延生先沉不住气啊。”
“你难得出门一趟,想这些做什么?”还未等她继续开口,宋聿便牵起她的手往河畔走。
①出自《毛诗序》《螽斯》。
15. 淮水祓禊,愿卿弗病去灾
春江水暖,溪清草丰。
岁宁坐在河畔,看那些互诉衷肠的伴侣折柳相赠。可她便只是看着,也不曾替宋聿去折一枝。
绵密的细草穿过指缝,岁宁看着他撩起宽大的袖子,躬身在河中汲了一罐水来,又向她走近。
“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岁宁仰头看他。
“怕你受凉,还是不必下到河里了。”宋聿便牵起她的手,取陶罐中的水替她濯洗。
冰凉的河水淌在她的掌心,最后又从指缝一滴一滴漏干。
岁宁侧过头,听他低眉沉吟:“但愿巳日淮水,能为卿祓除不祥,惟祈此生,弗病去灾。”
说完这些,宋聿又朝她笑了笑:“算是还了你当年为我求平安的那份情。”
他像是在计较曾经的那句话,在某一个除夕夜里,她说,我不愿承公子的情。
岁宁觉得喉中苦涩,垂眸盯着他的手,声音低得比春风还轻:“公子的袖袍沾湿了。”
宋聿摇摇头,“不打紧。”
“对不起。”岁宁依旧小声说着,若说世上唯一一个她不愿有所亏欠的人,便是眼前此人了。
他似有些不悦,“怎的又说这样的话?”
她说,“如果公子要把我当作牵制陆氏的棋子的话......我亦无怨。”
宋聿只把这当作一句玩笑话,“你有几分真心,能让我信你?”
岁宁紧紧攥着裙角不言语,又听他言语温和:“江东与北人的恩怨与你无甚关系,陆宣不该把你扯进来。至于你站在哪一方,不重要。”
权贵之争,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
岁宁又问:“在公子心里,我站哪一方都不重要吗?”
宋聿满不在意地笑笑:“你从来只为自己所谋,不是么?那些为陆氏谋利的话,骗骗陆宣就好,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她喃喃道:“原来公子这么了解我啊......”
“向来了解,你不知道罢了。”宋聿扶她起身,同她道,“不为我折一枝柳吗?”
岁宁不为所动,问他:“上巳折柳,有何寓意?”
宋聿同她停在柳树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代表......你舍不下我。”
岁宁望着满树飘摇的柳枝,却是摇了摇头,“届时自会有良人替公子去折。”
他没有失望,也没有恼怒,依旧是笑着:“从前骗我说,每一年冬至都会陪我,如今倒是连骗也不愿骗了。”
岁宁眼神诚恳,道:“公子不是希望我坦诚些么?”
宋聿怔了片刻,才又缓缓开口:“罢了,几日后还会相见,倒也不算离别。”
但见青山远,脚下蔓草覆。同行的男女偶尔撩拨几句经年旧事,相伴着,却又走上不同的归途。
暖阳略浮景而西沉,转眼已是日暮。
岁宁遥遥见着簇拥的玉兰枝下,立着个如松如玉的人影,着素色锦袍,执一柄紫竹缂丝扇。陆氏的长公子陆灵远,似是刻意在她回容雪院的必经之路候着。
岁宁走上前去,同他施礼,道:“长公子这是在等我?”
陆灵远朝她微微颔首,淡笑道:“女郎聪慧,应该能猜到,陆某是为延生的事而来。”
“长公子请说。”
“家父近日在替他商议婚事,只是他性子倔了些,不肯听从族中安排。陆某担心,若是家中逼迫,指不定他隔日便带兵跑了。”陆灵远有些头疼,却又娓娓道来,“只有你说的话,他才会听。”
岁宁为难地说道:“长公子太高看我了,我只说他愿意听的话罢了。”
陆灵远再三恳请:“不论如何,还请你多劝劝他。”
岁宁无奈叹道:“我亦难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劳烦女郎了。”他执扇朝岁宁揖了一揖,侧身为她让出道来,目送她走远。
陆二公子平日里休憩的鸣鹤轩,今日成了笙歌曼舞的坊曲之地。遗珥坠簪,杯盘狼藉。酒坛滚落,未倒尽的酒水洒了一地。
岁宁穿过满屋的狼藉,到临水的轩榭去寻他。
廊下的丝竹声止了,乐师也倦了。唯有两个舞姬尚适逢在陆宣身侧,他早已抱着酒壶饮得酩酊大醉,斜倚在凭几上不省人事。
岁宁没忍住,上前去轻轻踢了他一脚。
“你来了?”陆宣嘴角扬起一抹笑,想伸手捉住她的脚踝。岁宁毫不疼惜地踩了下去,惹得他痛呼出声。
“二公子不先瞧瞧我是谁么?”
陆宣一面揉着手腕,一面笑道:“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对我?”
“二公子如今都醉得不成人样了。”岁宁怒其不争,劝他道,“纵是年轻,也不该如此放浪形骸,就不怕旁人知晓了,到朝中参你一本?”
陆宣扔了酒壶,拍案道:“怕他们作甚!”
“连陆尚书和长公子,你都不怕了吗?”
把他父兄二人搬出来,陆宣登时清明了。他坐直起身,厉声问道:“谁叫你来劝我的?”
“长公子。”岁宁道,“他说,二公子近日烦闷,特让我来劝解你。”
陆宣看着她,“我因何苦闷,你当真不知么?”
岁宁笑他:“曾平定四方,声震寰宇的陆二公子,也会困于儿女情长吗?”
陆宣惆怅叹道:“婚姻大事,父亲早有安排,哪里由得了我选。”
岁宁暗讷,当真是一群不知疾苦的人,成天到晚因这些琐事闹得要死不活。她掰着手指替他数着,“顾氏,朱氏,张氏,适龄的女子这么多,哪里会没得选?”
陆宣嗤笑一声,“选她们?还不如选你。”
岁宁似笑非笑,面色已然沉了下来:“二公子是头脑发昏了?还是在做梦呢?”
陆宣笑骂道:“没良心的,当初就该把你送到王氏去。”
岁宁背过身去,冷哼一声:“如今送去也不迟,我不过一个被你送来送去的物件。”
他又说:“可你实在有趣得紧,我舍不得。”
“陆延生,那位要嫁给你的女子,当真是可怜。”岁宁垂着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觉得可笑又可悲。
眼前人的一言一语如刀剜心般,令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岁宁转而看向一旁的舞姬和乐师,自掏腰包给他们分了赏钱,吩咐道:“天色已晚,不必再奏舞乐,几位先回去吧。”
一行人走远了,水榭又归于寂静。
陆宣挑了挑眉,心中略有不满:“把人都叫走了,难不成你留下来陪我?”
岁宁并不理会他的诨话,平静回道:“不过想让你静一静。”
陆宣摇摇晃晃地起身,凭轩望着水池中的月影。有的人似水中月,旁人若是想得到她,只会将那月亮揽得破碎。是以只能远观,而不可占为己有。
岁宁凭栏坐下,笑问:“人都走了,二公子如今可以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女公子令你牵肠挂肚这么多年?”
陆宣眸光颤了颤,却未倾吐一言,只是常年挂在腰间珠串的细绳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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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晶莹润泽的红玛瑙珠子滚落一地,还有的落入了水中,再也寻不到。陆宣只捻起一颗碎珠,地上对散如稀星的珠子视而不见。
岁宁惊讶道:“还真被我猜到了?”
陆宣神色一敛,冷声道:“你僭越了。”
“二公子不说,我如何能帮到你?”
陆宣脚步一顿,却答:“斯人已去,你帮不了我。”
踏过满地的红玛瑙珠子,那落寞的身影渐渐远了。
原是听闻了故人新丧,难怪他今日醉得潦倒。岁宁亦无心抱怨这位不务正业的上司了,躬身替他将地上散落的珠子一粒粒拾起。
旧忆已经远去,岁宁只依稀记得,她曾侍奉过的一位女公子,也曾爱极了这些红玛瑙。
宋氏去年刚落成一座山水园林,名曰“韶苑”。园中设十二景——镜湖春帆,湖堤春晓,曲桥凤荷,临湖水榭,桐荫廊桥,红杏书斋,闻莺柳浪,东篱花藻,花港云归,晴岩听泉,环翠竹亭,以及浮屠揽胜。
权贵人家以此造势,装点自家门面。于是趁逢春之际,邀各家子弟移步韶苑观景。
“姜夫人可还认得出我?为何刘晟之死没有被追究?我逃了之后,公子又是怎样瞒天过海?”一路上,岁宁问了他许多问题。
可宋聿给她的回答只有一句:“既已过去,何必再问?”
园中移步换景,岁宁却觉得索然无味,“如今这般奢靡,树大招风啊,莫非宋氏也想到明面上同那些世家争一争?”
“我虽从不做此想,可是族中的心思早就摆明了。”
宋聿与她停在覆华池旁,朝池中金鲤撒了一把饵,一时群鲤围聚争食,在水面漾起圈圈涟漪。不下水,哪能瞧得见暗处的鱼?
岁宁问他:“那么公子又作何想?”
“我若告诉你,岂不是等着你在背后捅我一刀?”
“既不信我,又何必携我来此?”
宋聿诚恳道:“韶苑落成匆忙,好在景致不错,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岁宁不屑地驳道:“须知这些游园雅事建立在何物之上,我为何要喜欢?”
宋聿笑问:“何时利益也难入你心了?”
岁宁凝视着水中的倒影,云霄髻,攒珠冠,金缕衣。什么时候她也变得同世家权贵一般了?那本该是她最痛恨的人,一群吮食万民骨血的人。
她收回了视线,认真道:“从来都不能。”
不远处,一群婢子窥着宋聿身旁的幂篱女子察察切切。
“长公子带回来那位幂篱女子,听说来自陆氏。”
“那不就是陆二公子身边那位......”
“怎么会和我们公子扯上关系?”
“此事要不要告知夫人?”
虽隔得远听不真切,岁宁大概也能猜到,她们在谈论自己。于是她又忍不住讥讽道:“宋府的风气倒是一点没变,也只有公子这般大度,才会纵着她们私语。”
宋聿道:“你不喜欢听,我让她们噤声便是。”
岁宁索性直言:“是么?我还以为是公子授意的,这些闲话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宋聿闻言讪讪,“女郎心思玲珑,自是瞒不过你。”
岁宁问:“公子今日携我来此,也是作挡桃花之用?那我可真成了阻着姜夫人相看新妇的罪人。”
宋聿笑言:“正有此意。”
岁宁暗自腹诽,权贵之家出浪子,却也出情种呢。至少在这件事上,同陆延生也算势均力敌了。
16. 净山路远,佛前却乞真心
“这便是——公子要我办的事吗?”
“不若如何?”
岁宁难免讶异,分明暗地里争得你死我活,明面上却只揪着些琐事。她倒想在这府里窥些有意思的秘密,奈何身边人亦步亦趋。
她又试探道:“公子是否知晓,陆氏在宋府安插的细作?”
宋聿不以为意,“你不就是么?”
“......”岁宁略恼,“那除我之外的呢?”
宋聿轻笑一声,悄言道:“早就是死人了。”
岁宁回首看他,此人依旧一笑如春,声若温玉,却令人不寒而栗。
从前,他是害怕死人的。
当年之事总归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芥蒂。
于是岁宁又清醒地意识到,他已不复年少,绝无可能再将一颗纯粹的真心捧献于她。
能在这建康城,乃至荆州占有一席之地的人,怎可能心慈手软,又怎会毫无野心。
姜夫人由侍女搀扶着走过廊桥,与一众年轻女郎于檐下赏花。宋聿与她遥遥对视一眼,唤岁宁道:“走吧。”
岁宁问:“到哪儿去?”
宋聿道:“去寻个清净地,省得有人扰了你的兴致。”
看到廊桥上的紫衣妇人,岁宁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看来这么些年,他的芥蒂从未消减。
岁宁调笑道:“指不定她身边有公子未来的新妇,不亲自去相看相看?”
宋聿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只道:“既如此,叫你来有何用?”
岁宁不敢答话,默默跟在他身后,沿着曲折的石桥穿过满池凤荷,来到幽篁掩映的竹亭之中。
尘世徒繁华,唯有此处清幽。
宋聿在琴桌前落座,抬眸看她。
“今日不谈交易,可否?”
岁宁反问:“若无交易,我为何要来?”
宋聿低眉信手抚着琴弦,一语未发,似是在替她惋惜。
思及那日的泠泠琴音,岁宁问他:“那日公子是否也在揽月坊?”
宋聿神色淡然,“猜都猜到了,何必问?”
“我......”
最终那些有关立场与利益的话都未说出口,她便静坐在宋聿身侧,听他抚琴。
可琴声止息了,他非但不弹琴,反而转头看她,“若是不为陆宣办事的话,你想要什么?”
于是她答:“荆南商道的过关文书。”
她如实说了,宋聿却笑她:“这么沉不住气啊?”
他又认真地问了一遍:“我问的是,你自己,想要什么?”
岁宁沉默着,想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想要掠夺于民的权贵都死尽,想要替世间平凡人一条生路,这些,可以说吗?
可她做不到这些,如今都还在权贵手底下过活。
岁宁叹了口气,道:“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思了,待此间事了,我只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宋聿不免笑她几分天真,既同陆氏沾染,竟还想着全身而退。
“能否告诉我,你当初怎么同陆宣扯上了关系?”
岁宁摇摇头,“公子不让我问经年旧事,可否也别再问了?”
那些个旧忆,无论怎么去想,也只余酸涩了。
“随我回常青院吧。”宋聿拂袖起身,紧接着便有仆从过来将古琴收入避尘袋中。
“去取你想要的东西。”
暖风轻拂,石栏外竹影摇曳,此处春色正好。
沿着一路树荫,踏过染苔的青石板,记忆中那个四季常青的院落渐渐近了。只是再没有堆积的落叶与纤尘,婢子们端着水盆,提着扫帚来来往往,将常青院里外收拾得纤尘不染。
这座院子同它的主人一样,添了几分人气,不再似从前的冷清。
她立在门前许久,直至身边人提醒,“怎么不进去?莫不是近乡情怯?”
岁宁横他一眼,他脸上的笑意却更甚。
藏满经卷文书的书房,除了略显陈旧的木案与柜子,其余未曾改变。
过关文书展于书案上,只是尚未加印。
某人的目光,一旦落在了那份文书上,就再也没移开过。
宋聿从匣中取了方玉印来,慢条斯理地蘸了印泥,又推着岁宁到案前坐下,执她的手,郑重落下一方红印,遂即笑道:“倒是我疏忽,怎的还劳烦女郎亲自来钤印?”
岁宁未来得及舒口气,便又听他说:“这两成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给的。”
“你想要的,我给你了。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她侧过身,避开他的目光,“我怎会知晓公子想要什么?”
闻言,宋聿眼中哀怨再也藏不住,“还真是半分诚心也无。”
同她谈什么真心呢,倒是财帛更切实际些。
“公子不说,我如何会懂?”
宋聿沉吟:“若凡事都皆宣之于口,便了无意趣。”
可岁宁不欲同他打什么哑谜。
合上文书,略过他行至窗前,见悬着一对平安符,其下系上了新的玉环。清风吹拂,撞玉声鸣。其中一枚晒得褪了色,岁宁尚记得这件旧物。
“既有人替公子求来了新的平安符,从前那个早已陈旧,扔了吧。”她轻声开口,声音却沙哑了。
“什么别人求的?”宋聿快步走了过来,难掩不满地宣泄,“那是我去求的,替你求的!”
“原来如此。”岁宁怔愣少时,却又归于平静。
“原来我这样一个骗子,也值得公子的诚心叩首啊。”
宋聿神色淡然,“不值。我自然是走上去的。”
岁宁略略偏过脸来,总觉春风迷了眼,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瞧不清了。岁宁伸出手,不顾他阻拦扯下了抹额,再遮不住他额上的新伤。
“假话。”
宋聿拂开她的手,背过身去,低声道:“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因何对我有愧?”
“你那么恨权贵,那么恨宋氏,我总该做些什么......”
“债不能消,恨不能泯,公子又代他们愧疚什么?”
宋聿扯过她手中的抹额,重新系回头上,苦笑道:“那便当我年少痴傻,不必管我做了什么。”
“我今日在宋府待得够久了......”
宋聿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将那份文书交到她手中,“我的诚意,已经在这里了。”
“岁宁,你可愿意留下?”
“一辈子躲在你身后,一辈子藏在常青院里吗?我不愿如此。”岁宁后退了一步,“再者,我与公子所求之物,终究是不同的。”
“你所求何物?”
她始终逃避这个问题,“同样的话,公子问了许多遍了。”
“你害怕陆宣发难?”
“无论是在战场还是闾里,我都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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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岁宁矢口否认,“比起陆延生,公子更应忌惮的,是陆灵远。”
宋聿蓦地笑了,“这便把你的主家给卖了?”
岁宁较真道:“早在三年前,我就没有主人了。”
“那么你,为何不去寻当初的天地自由?反而为陆宣卖命?”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人,透过窗棂,飘向更远的栖霞山,怅然道:“尘世如牢笼,世间人情皆是枷锁。官吏为虎作伥,流寇烧杀抢掠,饥民易子而食,哪还寻得到安宁乡?”
她望着远山,而身后之人在看她。
背负了多年心计的青年又登时释怀,原来她心中所求一直未变。
“会有的。总会寻到的。”
宋聿从书架上取了部《诗经》来,翻至扉页,其中夹了张字迹密密麻麻的发黄纸页。
其上的钤印让岁宁一眼认出那是一纸典奴契,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她是被杨氏转手卖到宋府的。
只听他云淡风轻道了句:“瞧瞧,你从前的主子当真狠心,卖的还是死契。”
岁宁却摇头,“我从前的主子,是个极好的人。”
宋聿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得你的赞誉,连我都比之不及?”
她依旧是摇头,不愿回答。
可岁宁没听到他威胁的话语,下一刻便见他就着烛火将那典奴契烧了个干净。
“从此,便借着历阳陈氏女公子的身份,做你想做之事吧。”
岁宁望着火中余烬,无言之中,怔怔淌下几滴泪来。
不过是他顺手而为之的施舍,宋聿低头看她泪眼婆娑,忍不住笑道:“陆宣知不知晓他的谋士动不动就哭?”
欲走之人留不住,该走之人留不得。
旧年未能说出的赠别之言,时至今日才道出口。
他取下了悬于窗前的一对平安符,收入锦匣,低眉说道:“我明日便要去往荆州了,日后重逢,断不会因你再手下留情。”
徐府的新丧还不到半年,徐氏二公子徐晔,便又续娶了新夫人。
丧妻的是徐晔,守丧的却是陆宣。那个冬日他戍守在边地,连为故人奔丧吊唁的机会都没有。
一时间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
岁宁得了文书交给陆宣,后者瞧都未瞧一眼,便随手搁在桌上。
“二公子今日又饮酒了?”
陆宣道:“徐晔取了新夫人,便上徐府喝了几杯。”
岁宁怔了少时,问道:“徐晔的夫人,不是杨氏的女公子吗?”
陆宣苦笑着,“原来你也知晓啊,你也还记得她。”
“嗯。”岁宁点点头,“他二人和离了么?”
陆宣垂着头,过了半晌才低声吐出一句话来:“她去了,去年冬日去的。”
未等岁宁想明白,他又摔了酒坛,怒骂道:“该杀的徐晔,老子求而不得的人,他竟是半点也不珍惜。”
他今日醉得彻底,才将心底的话宣泄出口。
岁宁终于懂得了,当年陆宣的目光为何会落于一个流民身上,原是透过她,看到了故人的影子。而那位故人,恰好是岁宁的昔日旧主,杨氏的女公子杨絮。
可世人不记得那位惊才绝艳的女郎了,她死后所背负的,唯有一个善妒的骂名。
岁宁蹲在陆宣身侧,一字一句狠戾地说道:“是啊,此等负心之人,二公子可千万别放过了他。”
17. 风吹杨柳絮,故人何所依
又是一年四月,满城风飘絮,如绵雪铺满路。
岁宁依稀记得,被杨氏女公子捡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时节。
那当真是位极为良善的女子,杨絮从未过问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民为何会私藏一枚金印。她只说,“岁宁,便是岁岁安宁。从今往后,便用作是你的名字罢。”
杨絮教那个孩子识字,闲时会与她共谈策论,让她在书卷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广袤天地。
可惜好景不长,杨氏女公子的十六岁那年,徐杨两家定了亲。为了家族的利益,她被迫嫁给了京城穷奢极欲的纨绔。
徐府的内院姬妾成群,可世人不会说徐氏二公子的骄奢淫逸,他们只会穿杨夫人的善妒。
唯有岁宁知晓,杨絮并非真的妒忌府上的姬妾,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们。
正因徐晔的恶名在外,她才没有带着岁宁一并嫁去徐家。
谁料想,曾侍奉在杨氏女公子身侧的几个婢子,在她出嫁后的第二月,便被主家发卖了。
为奴七载,岁宁如同蒲柳,坚韧地捱过了一年又一年。只惜佳人薄命,岁宁未能再见杨絮一面,她便已如同柳絮一样,被风掸落枝头了。
岁宁站在陆府的高墙之内,望着飘飖的柳絮不顾院墙阻隔,在京城的各个角落落土生根。
有人偷偷摸摸地从她身后走过,岁宁回头,笑盈盈地问:“三公子今日又要去揽月坊?上个月的帐都还未销。”
陆宛刚踏出门槛的脚又赶忙收了回来,好声好气道:“岁宁阿姊,我知错了,你千万别......”
岁宁走近,悄声同他说道:“别担心,这次不告诉你父兄,不过——你得带我一道去。”
“啊?不行的不行的。”陆宛忙摆手,“若是让阿兄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她便笑言威胁:“若是他知道你在揽月坊赊了多少帐,现在就会打死你。”
见他踟蹰,岁宁便又说道:“二公子昨日去了娄县,今日之事只要你我不说,他断然不会知晓。”
“当真?”陆宛思量道,“不过你为何又要去揽月坊?”
岁宁笑道:“自然是——见你素日只顾着输钱,今日大发善心,帮你一把。”
揽月坊中,歌伎子柳与琴师乔松色艺双绝,名馆京师,纵有世家子弟一掷千金,也未必能得他二人青眼,见上一面。
今日子柳女郎君却一反常态,亲自到场子里邀人来了。
“碧玉间的陆公子想玩几把博戏,不知在场的公子可有闲暇?赏小女子几分薄面,与陆公子组个局。”
包括徐晔在内的一众常客争拥着跟随子柳上了二楼,碧玉雅间内候着的人,竟是陆氏的三公子。
见有陆宛这个只会输钱的草包在,几个世家公子来了兴致,二话不说便同他组局。
由子柳亲自坐庄,在座几位便也没什么异议。
岁宁附在陆宛耳边,小声提醒:“这几局,你只需跟着徐二公子下注便是了。”
陆宛半信半疑,“真的?那家伙赌运这么好?”
“只需听我的,若输了钱,我给你包便是。”
徐晔看到自己前脚下注,陆宛这个散财童子后脚便跟,脸顿时比碳还黑。
只是骰盅一揭,子柳看向徐晔,莞尔一笑:“徐二公子真是好手气。”
徐晔向她揖了一揖,谄媚道:“偶走小运罢了,再来再来。”
接下来几局,陆宛跟着徐晔赢了些许小利,直至徐晔一时上了头,直接压了上百金。
陆宛刚要跟注,便被岁宁拦了下来。陆宛不解:“阿姊你做什么?我方才玩得起劲。”
岁宁小声劝道:“玩物丧志,三公子适可而止,早些收手。”
她朝子柳递了个眼色,后者顿时心领神会。
果不其然,这局众人输了把大的。
子柳含笑着将桌上金银尽数收入囊中,却又略惋惜道:“徐二公子还真是出手阔绰,只不过......这局运气差了些许呢。”
徐晔怕脸面挂不住,只得强撑笑道:“不过些许银钱,只是难得博美人一笑。”
他将身上金银细软尽数码于桌沿,一掷豪赌,“纵是再来几局也无妨!”
一连数局下来,除了陆宛那小子赚得盆满钵满,可谓是春风得意,其余几人都输得意兴阑珊,又碍于美人在场,不好当面发作。
“今日是陆三公子主场,运气好些,亦是常理之中。”子柳柔声细语安慰道,“若是几位公子下次还想组局,碧玉间亦随时供诸位做场子。”
散了场,陆宛心满意足地扯着岁宁的袖子,乐呵道:“岁宁阿姊不仅是机关算尽,便是连赌局的输赢也能料定,真不愧是我阿兄看中的人。”
“三公子输了成百上千回,难道从不怀疑旁人会出千么?”岁宁跟瞧傻子似的看着他,快加冠的人乐,就是不见生个心眼。
“什么意思?”陆宛依旧云里雾里。
“没什么意思。”岁宁笑道,“三公子先回去罢,我留下同子柳女郎君聊几句闲话。”
于是陆宛刚大摇大摆地走出揽月坊的大门,便被方才输了钱的几人蒙了麻布拳打脚踢。
子柳坐在漆木屏风前,低头嗅着茗香,啧啧叹道:“陈娘子待你家三公子真是狠心呐。”
岁宁支着下巴,嗤笑道:“不若如此,被人骗了再多钱他也不长教训。两位兄长在外苦心经营谋来的利,在他眼里同大风刮来的无异。”
子柳又点了点桌上的账本,同她道:“徐晔这两年在揽月坊的花销,林林总总都罗列在账簿里了,你瞧瞧。”
“劳你费心了。”
子柳拂了拂耳边鬓发,淡淡一笑:“这说的什么话?还要多谢陆郎君当年从尸山血海里把我救了回来,小女子替他做再多事,都无以为报。”
岁宁却一时沉默无言,陆延生向来习惯以此手段收买人心,使人自愿为他所用。相比之下,自己倒算是最幸运的一个了。
“四年六月初五日,徐二公子赠揽月坊子柳彩羽衣一件,价值九百九十钱.....”
“六月十六日,赠漆金桐木箜篌一袈,价值五十金......”
“徐晔前前后后送了这么多礼,你竟都不为所动?”
子柳神色忽有些落寞,她起身行至窗前,掀起紫珠帘,望着歌楼其后的一片荒芜。她对那密密麻麻的礼单嗤之以鼻,“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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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到这坊曲之地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她所记挂的郎君,从不会到这坊曲之地来。
岁宁本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不曾处于如此境地,做不到感同身受。
临了,只道了句:“我该走了。子柳,好自珍重。”
鸣鹤轩的陆二公子,大有一蹶不振的迹象,连着几日沉湎于放不下的故人。
岁宁在他身后等了许久,陆宣却只凭栏盯着那淤积的莲池,似是在惋惜那几颗捞不回来的红玛瑙珠子,连水中的荷都快被他看死了。
“二公子吩咐的事,我已经办完了。”
他要么不开口,开口便是毫不留情:“要等着他自己犯错?你这把刀,太钝了。”
岁宁解释道:“二公子明知道陆氏与徐氏交好,明面上开罪不得。届时我会将他的罪证呈给仇家,借刀杀人,如此才不会祸及己身。”
最后她也没了耐心,质问道:“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陆宣漫不经心地道:“没有,便依你的办法。”
岁宁便继续说道:“揽月坊的帐,我查过了。徐晔荷包里的银钱如流水一般送了出去,断不可能分毫未贪。朝中的比部①张简,正好是长公子手底下的人,公簿的帐,就须得二公子亲自去一趟了。”
陆宣比照比部两年来的账册,发现徐晔不仅贪过赈灾粮,连当初平叛时配发给陆氏的粮草他也没放过。
平日里各家都心照不宣倒还好,这一查,便将包含徐氏、朱氏、张氏在内的江东士族一并牵扯出来了。
他不禁自嘲:“北人骂他们是一丘之貉,倒也不算冤枉,果真是蛇鼠一窝。”
“如此,够给他定罪吗?”岁宁心里还是没底,她从不敢低估这些个世家的沆瀣一气。如同树根一般盘根错节,只揪其一端,根本动不了他分毫。
“不够。”陆宣扔了账簿,直截了当地道,“保不准,我父兄还会亲自出面保他。”
岁宁思忖道:“如此还真是棘手,既然北人的刀不好借,借流寇之手除掉他,如何?”
“届时也刚好给三公子腾出个闲职。”
陆宣道:“不可,此时不容流寇生乱。”
岁宁又说道:“徐晔这几日在赌输了不少钱,子柳给他放出了消息,竟陵丝价大涨,徐晔定不会错过这个契机。”
“是要让他血本无归,还是直接取其性命,二公子作何抉择?”
陆宣一言未发,只挑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那略显寡淡的面容。
岁宁感觉呼吸一滞,即刻闭了嘴,不知他心中又生了什么盘算。
久矣,才听他戏谑笑言:“这般狠戾,你还真是像她。”
岁宁甩开他的手,冷声道:“只要二公子想,自有千百种法子让徐晔死在前往竟陵上任的路上,可你当初不曾这么做。”
“住口!”陆宣收了笑意,厉声道,“此事休要再提,兄长不会准我动手的。”
岁宁也不再多言,为旧主报仇一事上,她也不再寄希望于陆宣了。
他算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忠良之士,但是在家族利益面前,什么都是可以让步的。
①比部:魏晋专司稽核簿籍的部门。
18. 歧路少人行,自向荆州去
“连徐氏的人都敢动,陆延生你到底发的什么疯?”
木质鞭杆应声抽下,在陆宣的背脊上生生留下道血痕。
今日,那矜贵自持的玄学名士不执紫竹缂丝扇,改拿鞭杆了。
陆宣背对着他,纵是将牙咬碎了也不曾痛呼出声,言语中也不见悔改,只问:“父亲也知晓了吗?”
陆灵远手握着鞭杆,走到陆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自然不知你做的那些手脚,可你是怎么个脾性,没人比我更清楚。”
陆宣不知死活地笑道:“他是被尚书左丞检举弹劾的,与我有何关系?”
“不思悔改。”陆灵远握紧鞭子的手背青筋凸显,紧接着又是一鞭落下,打得他跪倒在地。
“与这样的世家交好,却还自诩清白,不觉得可笑吗?”
陆灵远不曾回答,只叮嘱他:“你同张家女公子的亲事,族中已经定下了,成婚之前,你最好安分些。”
陆宣低头紧攥着衣袍,颤声道:“我......自然知晓。”
陆灵远点了点头,问道:“至于跟在你身边的女子,你打算如何处置?”
陆宣道:“她素来尽心尽力替我办事,未尝有过什么过错,谈何处置?”
“几次三番教唆你,还不算过错?”
“长兄自称了解我,难道不晓,我岂会容旁人教唆?”
陆灵远道:“待你成了家,未来的夫人未必就容得下她。”
“我与她之间,并非兄长想的那般......”
“够了,不必再说。”
陆灵远抬手召下人过来收起了戒鞭,又道:“若你狠不下心,我倒是不介意替你解决。”
“长兄。”陆宣忍着痛意从地上爬起来,欲上前拦住他,却反被一众仆役拦下,眼睁睁看那道身影走出了鸣鹤轩的正门。
红日西去,亭台楼阁笼罩在薄暮之中,一片死气沉沉。
直至那女子削痩的身影出现在檐下,这暗淡的天光才显得明媚了几分。
陆宣看向门口踟躇的身影,微微张了张口,却久久未言,不敢唤她进来。
“听闻二公子受了些伤,我来......看看。”
岁宁端着药盒走到他身侧,声音却有些发哑,似夹杂了些许委屈。
“不妨事。”陆宣云淡风轻地笑着,宽慰道,“我兄长哪回下过死手?不过是拿戒鞭吓吓我。”
“那便好。”
“听人说,我兄长今日去了容雪院。”
“嗯。”她低着头,瞧不出什么情绪。
陆宣问:“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可有为难你?”
岁宁将药盒搁在桌上,闻言怔愣了许久。想起那位贤名远扬的长公子,在外人见不到的地方,却如豺狼野兽般,使人避之不及。
“关于延生和你,京中素来流传些不好的传闻,想来女郎也略有耳闻。”
“可延生的心思落在你身上,难免他未来的新妇不会在意。”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只能劳烦你吃些苦头了。”
陆灵远不过赏了她几句话,以及一碗不明的汤药。
不过寥寥几句,却又字字都是敲打、威胁。
那时她惶恐地以为自己死到临头。
幸好,只是碗避子的汤药。即便此生无子息又何妨?反正她也从未喜欢过陆宣。可她到底还是因着莫须有的流言,受了这凭白无故的折辱。
陆宣问她:“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她摇摇头,“没什么,大抵还是些让我劝你之类的话。”
远近亲疏,岁宁尚且拎得清。陆宣可不会为了她,与自己的兄长反目成仇。
“只是......这般?”陆宣自是不幸自家兄长手段会这般柔和。
岁宁鼻子一酸,眼眶微热,她仰起头扯出一抹笑,道:“我替二公子挡了多年的桃花,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所幸从今往后都不需要了。”
“嘁!”陆宣笑骂道,“说得跟要了你的命一样。”
“如果......”岁宁谨慎开口,“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不想再过这些谋于算计的日子了,二公子可愿意放我离开?”
他淡然道:“你纵是不替我疲于奔命也成,还担心陆氏养不下你吗?”
岁宁深吸了一口气,重申道:“我说的是,离开陆府。”
陆宣神情突然严肃,“你一个女子,想跑去哪儿?万一成了别人的口粮......真当我是说笑的吗?”
“若是出了什么事,想让我去哪儿寻你?去人肉锅里寻你吗?”
他习惯以此戏谑的语气诉说关心,天塌下来的大事到了他口中都能变成玩笑带过。
可岁宁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逃离这座樊笼。
对上陆宣探究的目光,岁宁平静开口:“我不过,说说而已。”
“既然二公子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于是那似浮云一般的身影,又在玲琅环佩的碰撞声中,渐渐远去。
徐氏如蛀虫一般,将库府啃噬得亏空,却因几个世家大族联合作保,徐晔只被罚了俸,贬去了荆州义阳郡。
这样的惩处不痛不痒,反倒给徐氏的势力深入荆州提供了便利。
能在建康城排得上名号的士族,早如大树遮天蔽日了,唯有她一个庶民处在这场局中,显得单薄又无力。
一切的谋划在绝对的权势面前,都不值一提。可岁宁还是想,为死去的旧主正名,为她求一个公道,为世间平凡人,寻一条生路。
容雪院里未留下书信一封,她在四月的某个夜里不辞而别,独自前往荆州。临走前,她在庭前的玉兰树下埋藏了伴随自己多年的金印,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一袭黑衣策马离开建康,踏着月色,奔走于无人的旷野。比起复仇,更像是一场逃亡。
她贪婪地汲取牢笼之外的空气,胸中剧烈地起伏,不知更多是对自由的憧憬,还是对前路的恐惧。
日夜兼程到了平阳县,连徐晔的影都没追上,倒先见到了陆氏的部曲。
以何钧为首的士卒穿堂过巷,四处张望着,好似在搜寻什么人。岁宁躲在墙角,下意识觉得,这群人是为寻她而来。
连仇人的头发丝都没摸着,她还不想这么早就被抓回去。
岁宁方还庆幸自己早换下了平日里繁复的装束,连钗环都不曾佩,何钧却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瞄了一眼。
于是岁宁又看着何钧从自己面前飘过,去追人群中的幂篱女子了。
好在陆延生派了个办事最不得力的人来,可是坏就坏在何钧直接驻守在城门口,她出不了城了。若是在谒舍落脚,总归是逃不过盘查。
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岁宁去脂砚斋中买了各式水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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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上了平日里不曾有过的艳丽妆容。铜镜映出的面庞,倒与杨絮有几分相像。
她向守城的士卒递上过所,对方一番查验,正要放行。
“等等。”何钧今日却多了些许谨慎,“叫她把脂粉卸了。”
岁宁低着头,顺从道:“还请给小人一些水。”
待他一转身,岁宁连过所都不要了,拔腿就往狭窄的街巷中跑,带着其后紧追着的三两个士卒招摇过市。
这个时辰,茶楼也将打烊。二楼隔间内,几个世家子弟都满脸疑惑地盯着躲在屏风后的女子。
莫不是朝中正在捉拿的钦犯?
未几,有人在外使劲敲门,力道之重,仿佛要将这曾楼都砸塌。岁宁一面盯着窗户,一面听着门外的动静,已经做好从窗户跳下去的打算了。
何钧开口问道:“几位可曾见着一个黑衣女子?”
只是那位公子瞧一眼藏在屏风后的人儿,我见犹怜。再看看门口的何钧,陆氏的人,自然讨不到北人几分好脸色。
于是他转手指了指外面,热心道:“方才有位女郎慌张推了门,却又往楼下去了。”
确定何钧已经走远了,岁宁才迟疑地从屏风后探出个头来,朝几人道了句谢。几欲先走,却又被身后之人揽住了腰,只听他笑问:“在躲谁?你的仇家?”
岁宁回首看了看此人,再瞧瞧屋内众人,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王氏二公子王忱,乔氏的两位公子,以及陈氏的长公子,都算是建康城里的熟人了。
说实话,若是论及陆延生那些不光彩的算计,在座几位北籍的士族公子都算得上是她的仇家。
许是平时在建康城多带着幂篱,妆容也不及今日浓艳的缘故,几人都没认出她。
还未等岁宁编出个合理的解释来,外面又响起了三下敲门声。
来者语气不悦:“怎么回事?官兵怎么会查到这里来?”
“因为——她。”王忱扯着那女子的手腕,一把将人从屏风后拽出来。
岁宁一面哀怨地揉着手腕,一面不情不愿地抬眼看向门口,立着位眉目清冷的青衫男子。赶巧,又一个熟人。她此番应是撞上这些北方士族的密谋了。
那位宋公子淡漠疏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说不上和善,令她久久吐不出一个字来。
真巧啊,荆州这么大片地方,偏偏都在平阳遇上了。
王忱又道:“也不知是不是那边派来的细作,便先把人留了下来。依绍君之见,要不要审问......”
“不必。”宋聿拢袖,朝王忱揖了一揖,“徒令思慎君忧虑了,她是来寻我的。”
几人又啧啧称道:“宋公子背着我们,上哪儿惹的风流债?”
宋聿不理会他们的打趣,只道:“天色渐晚,茶楼也将打烊,不妨先回谒舍,明日再与几位细谈。”
岁宁一言未发,亦步亦趋跟着他出了茶楼,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隔着竹帘往外看,守城的士卒尚还在街道上巡视,怕是出不了城了。
回过神来,见此人正不善地睨着她,“瞧什么?”
她讪讪开口:“公子......好巧。”
宋聿又冷声质问:“陆宣派你来的?”
岁宁赶忙摇头,“不是。”
“为何出现在此地?最好解释清楚,不然我把你扔出去。”
19. 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车舆内气氛凝滞了一瞬。
岁宁壮着胆子,扯上他的衣袖,谄媚道:“若说我是专程来寻你的,公子会信吗?”
宋聿挥袖甩开她的手,冷然吐出一句:“不信。”
她便也止了笑意,如实回答:“我前几日刚从陆府逃出来,城中那些士卒,是在寻我。”
“怎么?在陆氏也干不下去了?”他一时忍俊不禁,以袖掩面,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知他是幸灾乐祸还是真的开心,这句话像是刺痛了她的心,勾起些许不愉快的回忆来。
岁宁落寞地背过身去,不去听他的嘲笑。逃亡的一路风尘仆仆,满身泥泞。此刻她发丝凌乱,脸上的胭脂也花了,实在算不上体面。
宋聿察觉到她的低落,便也不细问其中缘由了。
“那你如今想去哪儿?”
“我想出城。”
“出了城之后呢?”
岁宁背对着他,揉了揉眼睛,又摇了摇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要去寻仇的事,更无法说出口。
“今日出不了城了。”宋聿掀起车帘看了看周遭境况,又无奈放下,“先随我回谒舍吧。”
“嗯。”她小声应着。
“岁宁。”宋聿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唤她,“坐过来些,等会到了谒舍,指不定还会有人来盘问。”
岁宁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挨近。那人却覆住了她脏兮兮的手,掩在宽袍大袖之下。
马车缓缓行驶在义阳拥挤的街道上,民众渐渐散去,依旧有守城的士卒在徘徊。近了谒舍,远远见着有两个士卒在门口盘查来来往往的旅人。
宋聿问:“他们之中,可有人见过你?”
岁宁答:“今日在城门口,见过的。”说着,她便解下腰带,褪去黑色的外衣,只余一件白色的中衣。
宋聿一时语塞,忙背过身去,局促得将袖角都抓皱了。她好像没把他当外人,也没把他当人。
“等会下了马车,我说什么,你只需听着,不必答话。”
岁宁任由宋聿将外衫盖在她身上,听他细声叮嘱,下一刻便身子悬空,被他揽着腰抱起,快步行至门前。
守在谒舍的士卒很快拦住了他的去路,只见一女子靠在他怀中,发丝掩去了面容,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便问他索要名牒。
宋聿道:“青州宋氏,宋绍君。且容我先送内子回客舍歇息,待会自会有人将名牒送过来。”
二人一听,也是在建康排得上号的姓氏,开罪不得,只得先放行。
“无事了。”宋聿细语安慰她,却发觉她的背后已浸出津津冷汗来。
待回到了客房,将门窗一并掩上,她才安定些许。
宋聿问她:“就这么怕陆氏的人把你抓回去?”
岁宁只低着头,喉间一哽,却没答话。
他好似又?见到当年那只落水受惊的狸奴了,不过也只敢这般想,不敢说出口。
宋聿蹲在岁宁面前,小声询问着:“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本不该问的,一旦听到旁人只言片语的关心,委屈便顷刻翻涌,泪水如决堤一般,怎么止都止不住。
可是宋聿又害怕,若不问个清楚,她会像当年那样,一声不吭便将欺辱她的人杀尽了。
如今的陆氏不同,这些权贵不同,若真死于她手,宋聿未必就能像从前那般偷偷保下她。
宋聿暗道着自己没出息,连她的底细都没摸清,这会竟只顾着替她揩泪了。
“能将京中的士族耍得团团转,还能一刀了结了叛党性命,不是都要名满京师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啊?”
“我不要名满天下......我不想要这些了......”
名与利,她都不要了。
宋聿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徐晔的性命。
这个自然不能说,于是便答:“我如今不知晓,待我想好了,再告诉公子。”
“好。”宋聿扯过袖子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袖口脏了,胭脂却愈擦愈花,他忍不住笑道:“瞧瞧,胭脂都哭花了,一点都不漂亮。”
“无妨。”岁宁拂开他的手,把头偏过一边。
反正也没漂亮过。
天光渐渐暗去,豆点般的烛火一点点被点亮,在树形连枝铜灯上如同花朵绽开。柔光映照着他清冷的眉目,那暗淡又深邃的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
岁宁忽有一瞬的恍惚,觉得那双眼中,藏了许多心事与秘密。
但她此时哪里敢问。
宋聿早有些疲乏,取下木施上的外衣,又回头看着那安分坐于案前的女子。
“我尚有些事未谈完,你留在这里,不许踏出房门半步。不然,我真会把你当成是陆氏的细作。”
“过会,会有人送饭食和热汤过来。你自便,不必等我。”
平淡的语绪中带着丝威胁,却又留了些许情面。
“嗯。”岁宁即刻正襟危坐,点头如捣蒜。
那人走了,她也卸去了慎微,无力地伏在桌案上。
案上展着一份书写完毕,待墨迹阴干的拜帖,似是它的主人忘了收好。
可帖子上“平阳县令徐晔”几字赫然映入眼帘,让她怎么都移不开眼了。
徐晔将要来平阳上任,可他人还在路上游山玩水,迟迟未到。那么这几日暂留城中也未尝不可。正思索着,一阵轻快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谒舍的杂役给她送了些衣物和点心,又来来往往,在屋内替她备下沐浴的热汤。
可岁宁全无困意,只抱着膝坐在案前,盯着那份拜帖,守着桌前一盏油灯,直至灯芯都燃尽。
分不清是月亮洒下的光辉,还是天刚蒙蒙亮,她迷迷糊糊地被人唤醒,那人问她,“为何睡在这里?”
岁宁微微睁眼,看清了来人,竟是连头也不愿抬。她咕哝道:“公子怎么回来了?”
他道:“回来取些东西。”
“哦。”岁宁敷衍地应了声,抬袖遮住了眼睛,又继续睡。
乌发披两肩,垂落在草编的席上,其上落满朦胧的天光。
宋聿坐在书案的另一侧,静看着她。
“去榻上睡吧。”
她把头埋在臂弯里,闷声道:“不去。”
他无奈道:“我的东西,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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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着了。”
“抱歉。”她支着书案,慢吞吞坐直起身,把枕在臂下的一沓文书推到他面前。
宋聿拿过几册文书,连带着拜帖也一并收走。
他轻声慰道:“先睡吧,待到天明,我再想办法送你出城。”
她忽然说:“公子,这几日我还不想出城。”
宋聿沉默半晌,又叹道:“谁知你又生了什么盘算?我不敢一直带着你。”
岁宁忙道:“我可以不跟着公子的。”
他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似是一宿未睡。此刻正垂着眸,不知在思忖着什么。目光落在她那双善于说谎的眼睛上,微微泛红,有些难看。
只听他笑说:“那——我就更不放心了。”
岁宁又丧气地伏在案上,她与此人,如今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宋聿又说:“想让我帮你,得拿些条件来换。”
“什么条件?我如今没钱又没势......”
“你觉着,我差的是钱么?”
“那是什么......”
“陆氏的秘密,或者,你的秘密。”
话一出口,宋聿仿佛料定了她会选择后者。
可她竟说:“两个都说的话,公子能不能多帮我一件事?”
“自然可以。”宋聿无奈地笑出声来,果然还是高估了她身为谋士的底线,陆宣竟敢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三年。
他抱着一摞文书行至门前,回头说道:“我现下还有事要处理,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走后不久,“啪嗒”一声,门外上了锁。
岁宁躺在榻上,亦无暇去想,究竟是什么样的要紧事,须得这样防着她。
这日张府张灯结彩,檐角和树枝上的红色绸花高高挂起,红绸绵延不绝,宛若嫣红的流云。是为张将军独女张韫言与陆氏二公子的订婚宴。
昔年,老将军张沧还在骂陆宣是个“出言不逊的小王八”,二人为扬州平叛之事争论不休。
今日他倒一改说辞,称赞他的未来女婿,论样貌是丰神俊朗,在京城无人能出其右。论功绩,曾立下平叛大功,如今又任朝中长史,可谓前程可期。
众宾把酒言欢,贺他仕途青云直上,又祝两家良缘永结。
席间觥筹交错,宾客行酒之声此起彼伏。
听得陆宣怔怔出神。
有佳人兮,似兰斯馨。
席间头戴金钗,身披绮绣的女郎君正以扇掩面,遮去了其下绮丽的红妆。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陆宣一眼,又悄然听着旁人是如何评价自己的郎婿。
像陆宣这般高调的人,张韫言早听闻过他的大名。除了通篇的赞誉之外,还有些无伤大雅的风流轶闻。
陆宣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回以得体的淡笑,将自己的心绪藏得极好。
最后,他同她许诺:“延生盼能与卿执手共云程,互许白头人。”
也是他亲笔在赠与佳人的白绢上写下,“求仙子于广寒兮,若纤云乎弄巧。执素手而同心兮,许日月之长情......”
既已尘埃落定,何必辜负佳人,如是而已。
20. 风烟迭起,乱世难求太平
初夏的雨来的匆忙。
岁宁倚坐在窗边,支起窗格,静默听雨。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落在泥砖上,洗去一地的浮尘,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枯草的气息。
谒舍的仆役仓促收拣晾晒在外的衣物与粮食。
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廊下又有人不紧不慢地走近,停在门前,轻叩了三下。
岁宁前去给他开了门,望着他眼中难掩的疲惫,明知故问:
“忙完了?”
“嗯。”宋聿停在门口,问她,“想出门吗?”
岁宁邀他进屋坐下,给他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
“想来公子也累了,不必这般顾及我。”
他似是为琐事所扰,揉着眉心喟然叹息:“你不该到义阳来的。”
如今北面已成羯人国土。
义阳郡已靠近边境,左扼两淮,右控江汉,屏蔽中原,更有武胜关、冥扼关、平靖关三关横距,为南北往来的军事要道,战事频繁。
平阳县如今的县令迟迟不到任,岂不是给了流寇与胡人可趁之机。
千里迢迢从繁华的建康城跑到民生凋敝的平阳,所求为何?岁宁素来是个趋利避害的人,这一点,她不会不知晓。
“我给公子惹麻烦了?”岁宁挨着他身侧坐下,望着他低垂的眉目。
“没有。”宋聿喝了口茶,声音渐沉,“只是义阳近来多有动乱,边关不稳定,新上任的县令也不是什么善茬。我不想留你在此处。”
他刚放下茶杯,便对上她殷切的目光,于是问:“不会在茶里给我下毒吧?”
她眉头一皱,“怎会?”
“说笑罢了。”他道,“现下,该说你的事了。”
“从何说起......”
“京中传来消息,陆张两家定了亲,择于下月初七日成婚。”
宋聿有意提起此事,不过好奇她的态度。
她平静开口:“我知道。”
他又道:“我以为,你从陆府逃到这儿来,会与此事有关。”
“不是的。陆氏与谁家联姻,同我有什么关系呢?”岁宁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如今陆宣所求与我背道而驰,却又不愿放人,我这才逃了出来。”
他笑道:“看来你眼光素来不好。”
岁宁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她总是善于顺着杆往上爬。脸皮什么的,谈不上重要。
“早知如此,当年就不逃了。私以为,做宋公子的婢子没什么不好。”
宋聿倾身过去,瞧着她狡黠的双目,轻笑道:“会杀人的婢子吗?我才不要。”
“哦——”岁宁若有所思,又识趣地离他远了些,“那为何要留我于此呢?”
“我总还想着,或许能相信你。”他垂着眸,错杂的眼睫遮去了心绪。
岁宁却回道:“公子,我此生只忠于自己,不会忠于任何人。”
她似乎与忠诚二字毫不沾边,却又总能让人抱有一丝期许。
听完这个回答,宋聿哑然失笑,“那还真是可惜。”
他又问:“那你当初为何会选择替陆宣办事?”
“陆延生吗?”岁宁思索了好一阵,避重就轻地开口,“他从前收救过许多流民,尤其是......女子。有的以姬妾的名义送去了别家,成了细作。有的成了歌楼里的伎子,替他查探消息。还有的......便是像我这般,留在了陆府。”
“原是这般......”
宋聿不敢告诉她,四年前他也曾去过历阳。
历阳城外尸堆如山,白骨遍野,坟场千里,连生前模样都看不清。
所幸她没有变成其中的白骨一具。
也是从那时起,他不再惧怕死人了。
岁宁早提醒过他,该忌惮的是陆灵远,可他每次只揪着陆延生问。
“好心提醒公子一句,陆灵远的野心和陆延生不同......他明面上不争不抢,私底下好像......和荆州的流民帅有过牵连。”
最后她又说:“当然,这是我猜的,没什么证据。公子可以自己掂量,是否要相信我。”
宋聿只略略点了点头,好似对这些事不甚在意。他也并非真的想打探这些事,只不过眼前的女子只相信利益交换,那便依她所愿。
宋聿问她:“那么你呢?”
“我?”岁宁似有不解,“我方才还没说完......”
“已经足够了。”
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窗外的雨晴了,唯有屋檐还在滴水。
宋聿道:“雨停了,你今日该出门了。”
岁宁顺着他的视线,同他一并望向窗外,却说:“公子累了,该歇息的。”
“歇不得。我怕一着不慎,平阳县里就闹出了人命。”
说罢,宋聿转头看她。仿佛被猜中了心思,她那低垂的眉尾与嘴角却微微扬起。
她竟笑了。
宋聿道:“被我猜中了,是吗?”
“是。”岁宁索性不再隐瞒,倒像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她笑看向宋聿,重申着:“我想杀一个人,一个连陆氏都不愿得罪的人。公子现在与我撇清关系也不迟,或是直接把我交给何钧,省得还因我得罪了......”
宋聿没听他继续说下去,只道:“你怎么就料定,他们不愿得罪的人,我就会忌惮?”
见他这般云淡风轻,岁宁忍下心中的讶异,试探道:“公子的意思是——”
宋聿略凑近了些,附在她耳畔轻语,清润的嗓音似在蛊惑:“那个人是谁?不妨告诉我,没准我就顺手帮你解决了。”
这傻子怎么偏往火坑里跳。
周身淡淡的杜衡香与他温吞的声音扰得岁宁心神不宁,她伸手轻轻推开了身前人,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诚恳。
“如果这也是交易的话,我已经给不起公子想要的价码了。”
“那就欠着。”宋聿也不甚在意。
注定要赔本的买卖他也做?人死债销,他最后可不得血本无归。岁宁这般想着。
还未等她回答,忽闻谒舍外锣鼓喧天,唢呐声嘈杂。
她先一步起身,朝窗外看去,只见得谒舍的院墙,什么也看不到。
看出了她的心思,宋聿便邀她一并到外头去凑热闹。
为首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两辆马车,招摇过市。被贬到这弹丸之地,却依旧红光满面之人,便是新上任的县令徐晔了。
他由仆从牵着马,拱手向城中百姓作揖。
“晚生徐晔,初来此地,还望父老乡亲多多海涵。”
平阳县一众百姓围在街道两侧吵吵嚷嚷,指着这初来乍到的贵人,有的笑,有的骂。
马背上的男子颇有俯视众生之感,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之中,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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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离。
走马观花,徐晔又失望得直摇头:“还真是穷乡僻壤,方圆百里连个美妇人都寻不到。”
谒舍里也偶有几个人出来观热闹。
触及徐晔轻浮的打量,宋聿攥着岁宁的手,挡在了她身前。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似的,他忽然沉声道:“别告诉我,你想要杀的人,是他。”
她如同路边的草木一般,一眼被看穿了。
岁宁回握住他的手,问:“不可以吗?”
“不能。”他又补充道,“如今还不能。”
她狠戾的目光还落在徐晔的背影上,“公子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宋聿冷着脸,生拉硬拽才把她带回谒舍。
滴雨的枝头上,栖着数点寒鸦。客舍的门猛然关上,那些鸦雀又惊枝而起。
他如同失了理智,清冷的眼眸染上血色,拦在她身前低声斥责。
“如今边境的胡人虎视眈眈,流寇趁乱而入,你可知此时杀了徐晔,平阳内乱会发生什么?”
“他究竟与你什么仇什么怨?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陆氏指使你来此的?”
“果然是在陆宣身边待久了,连藏锋都不会了。”
岁宁沉静听着他的声声劝告,只说:“这是我一己之私,公子可以......不同我扯上关系的。”
平静的话音落下,却令这初夏平添几分冷意。
分明连手都没松开过,话语却仍旧倔强得很:“你以为我想么?”
岁宁急于挣开他,口中敷衍地答道:“嗯,对,公子一点都不想。”
她又说:“我不会拿平阳百姓的性命给他当垫背的。”
“那么你呢?”宋聿却问,“你自己的性命呢?你指望徐氏的人会放过你?”
她摇摇头,道:“所以才不希望公子也牵连进来。”
他道:“借刀杀人会吗?”
岁宁偶尔良心作祟,怔愣一瞬,又毫不留情地笑了出声,“公子从前说过,不想给旁人当刀使的。”
“你何时变得这么有良心了?”
岁宁反问:“公子又是何时变得这般好心了?”
宋聿道:“徐氏想分荆州的一杯羹,又派个草包来守平阳,你以为这是我愿意的吗?只是现在还不能除掉他,至少在兵乱平息前还不能。”
岁宁忽有些出神,原来在某些东西面前,世家利益也是可以往后放一放的。
他总归没有变成被家族裹挟的傀儡,没有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见她半晌不言,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同她道:“只这一次,先不要涉险,好不好?”
“你于我,尚有未践之约。不许求死。”
看来债不能销了。
岁宁轻咳了一声,赧然道:“这事公子还记得啊......”
门外响起了一阵随性的敲门声,趁着宋聿回头的间隙,岁宁忙挑落他的手,起身前去开门。
“宋公子——你?怎、怎么是你?”
看到来人,王忱行礼的手悬在半空,竟是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见他认出自己了,岁宁便笑着道了句:“王公子,好久不见。”
“思慎君寻我,有何要事?”宋聿往门外瞧了一眼,又继续坐定喝茶。
“宋绍君!”王忱一时情急,失了礼数,直接闯入内室,质问道:“她不是陆宣的人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21. 陇上稻花开,消夏日悠长
“茶凉了,将就喝。”宋聿抬手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王忱略恼,“方才问你话,休要打岔。”
宋聿面不改色地回答:“自然是因为——她如今是宋氏的人。”
“你的人?”那温润如玉的公子竟是难得失态,一一细数她的恶行,“莫不是你让她害我损失了两船茶叶,抢我生丝生意?就在两月前,她还在赌坊帮着陆宛坑了舍弟二百金。”
岁宁依着窗轩,瞟着浮云与远山,只装作没听见。
宋聿不着痕迹地瞧了窗旁的女子一眼,漫声道:“哦?当真?”
“当时乔二公子也在,众目睽睽,还能作假不成?”
宋聿淡笑道:“她这么厉害?”
王忱一时语塞,气不打一出来,“不是——这你得赔吧?”
“又不是我让她做的,你找陆氏赔去。”
王忱呵呵笑道:“我怎么敢?你又不是不知家父脾性……”
见她又要喋喋不休,宋聿敲了敲桌,道:“说正事吧。”
“她——”王忱迟疑道,“信得过吗?”
“信不过。”
信不过你还留着?
王忱被茶水呛得说不出话来。
岁宁自觉回避,方走到门口,便听宋聿冷声令道:“站住。不留在我眼皮底下,更信不过。”
王忱无奈,便只得凑近了,同他低语。
说的什么,岁宁听不太清,只隐约听到了“顾氏”、“徐晔”之类的字眼。
不过,她好似看到那人眉宇间的愁绪淡了些,定然是些好消息了。
至于王忱,他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自己身上,说不清楚是哀怨,还是惋惜。总之,在他离开之前,都未再笑过了。
又只余二人时,宋聿看向她,好似在笑。
“你还真是,无恶不作。”
岁宁不以为意,冷哼一声,“他们自己争不过,便要怪我么?”
宋聿一面收拣着桌上的文书,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计划有变,我今日便要离开平阳,是要随我一起走,还是跟何钧回去,你自己选。”
乍一听好似给了她选择,其实只有一条路。
岁宁便也垂着脑袋过去,跟着一道收拾。此行倒是白来平阳一趟。
像是浮萍似的,别人偶尔推波助澜,她便会顺着水流漂到哪里,永远没有根蒂。
她问:“离了平阳,去哪儿?”
宋聿答:“武昌郡安陆城,去我外祖家。”
岁宁迟疑道:“我也要跟着去吗?”
宋聿手上动作一顿,问:“不然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蜀地。”
“刚闹了蝗灾,人相食。不想活了你就尽管去。”
“会稽?”
“王氏的地盘,别忘了你怎么得罪的王忱。”
“临川?”
“水患。”
“湘东?”
“大旱。”
岁宁皱着眉,不耐烦道:“苍梧,够安全了吧?”
宋聿支着下巴,眼中笑意更甚,似是在嘲弄:“真想去的话……你只需犯个错,我便让我外祖父把你流放到那儿去。”
“……”
她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便是,只有待在他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他说:“当初说好了要保你此生顺遂无虞,女郎好歹给我个践诺的机会。”
岁宁有些无可奈何,他比陆延生也没好到那儿去,这些个世家子弟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马车驶出城郊的一路,岁宁都望着沿途景象怔怔出神,与她来时一般,荒凉破败。
身侧之人一会儿同她说,安陆城的槐花开了。
一会儿又说,先生如今也在那里。
哪位先生?那个奇奇怪怪的道长吗?
他又说,他外祖父与外祖母很和善,同他母亲不一样。
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岁宁思绪却不在这里,她来荆江一带,有更重要的事。
此事关系到荆江二州上至士族,下至百姓的存亡,全维系于一个人的野心。
又或者,再狠下心,由着那些反叛的流寇涌入平阳,取徐晔性命不过顺水推舟的事,她也必大费周折亲自动手。
但她不想再见兵荒马乱,血流成河,亦不愿看到陆氏的势力趁此渗入荆州。
再看看眼前这位宋公子,此刻心情甚好,一路上悠哉悠哉,全然不见争权夺利的野心。
见她一直望着车窗外出神,宋聿举着书卷在她眼前扇了扇。
“在想些什么?”
岁宁不假思索道:“在想,武昌郡的粮够么……”
宋聿笑道:“放心,饿不着你。”
岁宁心下微微叹息,果然,他就这点出息。
他说,安陆城与她想的不一样。
马车行了近四个时辰,从早间到日暮,穿过无边无际的稻田,远远望见了城郭。
浮翠的田垄间,有躬耕田间汗涔涔的农人,也有坐在箩筐中平添乱的幼童。归耕之时,农人便一箩担着农具,一箩担着幼子,顶着落日归家。
纵使岁宁早已记不清故土在何处,模糊的记忆里,恰有一幕与此场景重合。
安陆城近了,又见枝柯横斜江水流,细柳如烟绕桥头。
忽忆当年父母在,也曾携稚女牵牛过斜桥。
像途径了一场美梦,如今梦醒了,她仍活在现实。
不知怎的,泪眼朦胧了。
“到了。”宋聿侧头看着她,可她好似不怎么开心。问及缘由,她却掩着面,泪落如霰,几乎哽咽到失声。
靠近了才听清,她在说,她的家早不在了。
他责怪着自己,抱歉啊,又引你落泪了。
不曾历经人世苦厄的世家公子又怎会知道,啮雪餐毡后的一场美梦,才最令人委屈。
宋聿递给她一块帕子,道:“你这般模样,我该怎么同外祖父和外祖母解释?”
岁宁背对着他,擦去泪痕,依旧透过竹帘缝隙看着沿途景致,没有回答。
从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建康,来到了陇上花开月明风清的新乡。
她止了泪,突然说道:“我想下去走走。”
宋聿吩咐马车夫停了车,岁宁迫不及待一跃而下,钻进了路侧的稻田之中。
如今稻花正盛,嘉禾亦兴。
她提着裙摆愈走愈快,已然步履如飞,窜梭在冒过膝盖的稻禾间,任由尖利的禾叶划过手心,乐此不疲。
宋聿缓步跟在岁宁身后,听着风吹稻海。
若她不曾受过那些搓磨,本该是这样的恣意和张扬。至少他是这般想的。
他站在田垄的另一头唤她:“天快黑了,该回去了。”
“若是喜欢,大可明日再来。”
“再晚些,外祖备下的晚膳都凉了。”
他催促了许久,那位女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眷恋的田地。
宋聿觉得有些好笑,早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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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送她什么金银珠玉?只需一块田地,便能把她留住了。
岁宁突然觉得,只有这点出息,也没什么不好。
进城的路上,宋聿同她说着,“许多年前,武昌也曾是一片焦土,外祖父花了十几年,才让它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她问:“公子的外祖父,是武昌的姜太守?”
“正是。”
“公子带我贸然前去……”
“他们知道你。”
“知道?”
岁宁飞快地回忆着自己曾经有没有得罪过此人,所幸陆宣与武昌没有什么牵连。不过——得罪过姜太守的外孙,算么?
看着她惴惴不安的模样,宋聿笑问:“坏事做多了,心虚吗?”
“才没有。”岁宁矢口否认,“我不过担心,我会不喜欢他们。”
“……”
她话中总是带刺,也善于把别人变得沉默寡言。
换做是别人,便只会担心旁人会不喜欢自己。
别人无地自容时,会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可岁宁不会自惭形秽,她只会挖个坑把那些羞辱她的人埋进去。
马车停在了城北的姜宅,府门前挂起了灯笼,进门到前院的一路,被烛火映得亮堂堂,浑然不觉夜幕已至。
府上的仆役领着二人进去,忙不迭道:“老夫人这几日都在盼着,公子今日可算到了。”
岁宁曾经恨极了姜韶,是以对姜氏的人没抱什么期待。
直到踏入前院,二位老人在几个婢子的跟随下迎了出来。都未来得及行礼,林老夫人上来便拉着宋聿,一面唤着绍君,一面捧着他的脸,瞧他消瘦了没。
姜太守道:“你说说你,好好的跑去义阳作甚,那边素来乱得很。”
林老夫人又附和:“若出了什么事,你外祖在这边可顾不上你。”
宋聿忙应着:“是是是,不肖孙令外祖母忧心了。”
一阵寒暄过会,林老夫人才发觉他身后跟了位女子,便拉他到一旁悄悄问:“那又是谁家的女郎?”
宋聿小声道:“不是别家的。我从前同您说起过她的,还记得吗?”
“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
林老夫人顿时喜笑颜开,过去便挽着她的手,道:“好孩子,来,让外祖母瞧瞧你。”
“岁宁,见过夫人。”她后退了一步,俯身行礼,语气疏离。
林老夫人怔愣了一瞬,她曾听过这个名字的。见了面才发现,这个孩子同宋聿说的不一样,也与她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
那眉目淡如覆雪的山,不会教人第一眼就喜欢上。
宋聿不着痕迹地瞧了岁宁一眼,察觉到她没有生气,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刻,林老夫人便追着他又打又骂,怒道:“你自己去义阳也就罢了,怎么把人家小女娘也卷到那儿去!”
岁宁便站在原地冷眼看着,略显局促,却又没有开口替他解释。
宋聿颇有怨言地看着她,好似在说,看吧,没良心的。
岁宁却忽然笑了,对待此人,她要良心做什么?
用过晚膳,由姜府的婢子引着她到客房宿下。
寝居不算宽敞,胜在聚气。
竹节屏风之后,纱幔层层叠叠。
书案上摆着一套墨宝,梳妆台上支着个精巧的漆木妆镜奁,衣匣上还整齐叠放了几套夏日的衣裙。
岁宁四下打量着,指尖划过一尘不染的书案,问:“从前是谁住在这儿?”
22. 浴兰时节动,夜半与君谋
婢子不明就里地回答:“这间屋子是两月前收拾出来的,未曾有人住过。”
“我知晓了。”岁宁点点头,已了然于心。
婢子又恭顺道:“女郎若缺了什么物件,尽可吩咐。”
“不必。”她淡淡笑道,“劳烦你了,早些歇息吧。”
那婢子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是夜人声寂静,唯有蟋蟀不知倦,呱噪不停。
岁宁悄然锁上门,点了灯,翻出贴身藏着的一封书信。留了许久,连纸页都变得皱巴巴的。
看不出信上的字迹所属于谁,但信笺的材质有些特殊,兰香已经淡了。她在陆氏待了三年,不会不清楚,这是陆氏长公子常用的信笺。
可这封信最初是在陶庚的府邸里翻出来的。
也是从那时起,岁宁怀疑陆灵远与这些流民帅又勾结。
他撺掇那些不甘居于权贵之下的将领起兵反叛,借他们的手除掉本地的士族;又让陆延生在奉召讨贼之中立下平叛之功;届时陆氏再扶持新贵,让陆氏的势力得以深入荆江。
一箭三雕之计。
岁宁不再需要这样的前程了,她的前程不该踩在万千民众的尸身之上。
她想不动声色地毁掉陆灵远的计策,可最终还是让他察觉了端倪,这才是她逃离陆氏的真正原因。
宋氏不足以同陆氏抗衡,她手中的证据还不够,她的筹码还不够。
在物阜民丰的安陆城,岁宁得到过短暂的安宁。
可她似乎不爱街市,总是走村窜山的。
城中寻不到她的身影,派人四处去找,才发现她也竟同其他农人一样,顶着个草帽,躬身在田地里,帮他们除杂草。
宋聿偶尔问起,她说她在查探消息。
好吧,从庄稼人口中能得到什么消息?
岁宁只笑不言,她同个不知疾苦的世家子弟说什么理?
如今土地十之税一,问一问近几年收成如何,便能推算武昌郡的官仓内囤积了多少粮。
她还学庄稼人如何看天象,观四时变化。对天时多一分了解,便多占一分先机。
有时被宋聿扰得烦了,她便同渔叟买了根鱼竿,借他的渔船,在江舟独坐一整天。她钓不上来鱼,但能在江上打一天的窝。
如血残阳,映照沔水江畔的芦苇荡。江波上浮跃的光影流动,浪花拍打着船舷,小船随着江流缓缓摇晃。
江对岸有三三两两结伴的女郎,或是在洗野菜,或是在折芦苇做扫帚。
江岸还有一位青衣公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江水里扔石子,等着那舟上钓鱼的女郎归家。
往日都是一无所获。
今日岁宁欣喜地撑着舟泊到江岸来,给他展示她钓到的一尾小鱼,不过巴掌大,勾在鱼线上活蹦乱跳。
听完了宋聿的夸赞之词,她便取了钩,又把鱼扔回了江里,心满意足地提着空鱼篓,邀他归家去。
二人并行走在芦苇丛中间的道上。
宋聿问她:“明日可否不来了?”
“为何?”岁宁转过头,望着江面,险些一竿子甩到身旁人脸上。
“明日是端午,你不记得了?”
“还真忘了。”岁宁喃喃道。
时序去如流水,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给她准备。
“公子,有一件重要的事,我想告诉你。”她忽然说。
“何事?”宋聿认真地看向她。
“嗯……”岁宁顿了顿,随后道,“不能让旁人知晓,今夜你来我房中,再说与你听。”
闻言,宋聿即刻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他一言未发,耳根却红了,良久才支支吾吾道:“这般……不好吧。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
岁宁抿了抿唇,似有些许无奈,“你不来的话,我只能去同姜太守说了。”
“此事你同我外祖说作甚?”他一时无法理解。
岁宁轻哼一声,道:“便知你是个靠不住的。”
“我?”宋聿被她这幅语焉不详的样子气笑了。
“那公子到底还想不想听?”她问。
“想。”他如实道。
岁宁叮嘱道:“那么公子戌时再来寻我,切莫让旁人知晓。”
“好。”他一路腹诽,低低应道。
东方月上,月光照得庭前如同白昼。
窗牖透着微微的烛光,伏案的人影映在窗纸上,随烛火的跳动而摇晃。
宋聿盯着那信纸沉默半晌,话语中似夹着些许失望。
“这便是你那要紧之事?”
分明可以光明正大说的事,却让她搞得同做贼一般心虚。
“嗯。”岁宁郑重地点了点头,道,“荆州要乱了,不知他的野心离江州还有多远。”
宋聿问:“你从前也是这般与陆宣密谋的吗?”
昏暗的灯火下,她将头埋得很低,看不清什么神情。只听她怨怼:“提他做什么?”
她叹道:“公子该劝姜太守早些囤粮,布设城防,荆江还有千千万万个陶庚。陆灵远想借此机会,将宋氏在荆州的基业连根拔起。”
“你不是怨恨宋氏么?为何还要告诉我?”
岁宁支着下巴,眨眼沉思:“兴许是因为——我觉得公子是个极好的人吧,所以才会在乎我这样的庶民。”
宋聿很想告诉她,其实她想错了。他亦是有所图谋而已。
世间没有权贵会这般慈悲,大发善心之人守不住权势与富贵。
可是望着她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睛,蜡烛火苗在她瞳孔中攒动,他便不忍心将实话宣之于口了。
岁宁又说:“许久不曾有过丰年了,不是因为天灾,便是毁于人祸。我不想见陆氏的铁骑踏平安陆城的稻海,不想见它变成我的故土那般……”
“这些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事。明面上,不会有一个家族愿同他拼得鱼死网破。”宋聿静默了片刻,说道,“但我答应你会守住武昌,保住安陆,好么?至于流民反叛的事,外祖会去和江州刺史谈。”
“此外,我还有个条件。”他说。
“什么条件?”
“我要你留下。”
岁宁抬眸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如此,我才能确保你不会重新站在陆氏那边,毕竟你不是第一次坑害我了。”他是这样解释的。
“好。”话音落下的间隙,她便满口答应下来。
若能还荆江一片净土,让她一辈子留在安陆城种田钓鱼她也乐意啊。
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划算的买卖了。
宋聿的眉眼都舒展开来,在摇曳的烛火中,平静又柔和。他垂眸轻笑:“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
别的?
岁宁瞬间明了,原来他还想听些好听的真话,可惜没有。不过好听的假话她倒是可以说很多。
于是她说:“我还欠公子一件事,公子可想好了,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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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好。”他平淡道,“难为你这般不信守承诺,却还记得此事。”
听他这般挖苦自己,想来他对当年被欺骗感情一事,颇有怨言。
烛影如彩墨般描摹着他的眉目,如同蒙了尘埃,再不复往日神情。从前他不经世事之时,岁宁可以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如今不能了。
两厢对视,长久静默之时,冰凉的手指攀爬上他的手背,隔着轻薄的衣料,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不曾握刀剑,也不曾染伤,可从今往后得替她拿起刀剑了。
眼睫微微垂下,宋聿茫然地看着她,却并未收回手。
她有意无意又将手腕攥紧了些,细语温吞:“谢谢公子为我留一处栖息之所,从前是,如今亦是。”
于是下一刻那茫然的双目漾出了笑意。
岁宁知道他想听什么。
那是榴花如火的熏夏,也是五月初五的浴兰时节。
整座宅院都浸在清淡的艾蒿香中,婢子们在院中织五彩缕,仆役在往院子的??各个角落撒上雄黄酒,厨下亦忙着包角黍。
林老夫人非要拉岁宁一并在门户上悬艾草。幸好姜夫人与她母亲生得不像,不然岁宁是半分耐性也无。
老夫人还亲自挑拣了一条编好的五色长命缕,系在岁宁的手臂上,一面还絮絮念叨着:“辟兵及鬼,无灾无病。”
岁宁难为情地问:“这不是……给孩童系的吗?”
林老夫人笑道:“你不就是孩子吗?”
岁宁羞赧得偏过头去,好吧,在老人面前,姑且算是个孩子。胜在五彩辟战乱的寓意不错,岁宁便将它留下了。
老夫人轻拍着她的手背,和蔼道:“谢谢你照顾绍君了,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才好。”
岁宁唇角微微牵动,却没说话。
一位老人同她说长命百岁,有些奇怪。
“绍君还同我说啊,你从前上净山寺替他求平安符,是沿着山阶一步步叩首上去的,世间怎么会有你这般好的女郎啊。”
宋公子刚来,听了外祖母这番话,转头就走了。
她这才清楚了,林老夫人待她的亲切从何而生。岁宁有些想笑,她很想说,我是被你的好女儿逼着去的。
今日岁宁悠闲地坐在院中吃角黍,听林老夫人细说着宋聿的经年往事,从牙牙学语到把荆州掀得地覆天翻,无非是把他的底全揭了一遍。
唯独少了七岁到十一岁这四个年头。
不过那四年的故事,岁宁早从栖春居的周道长口中听过了。至此,才凑齐了他人生完整的二十一年。
十七岁时避居常青院,而今借宋氏与姜氏的势在荆江一带占有一席之地,其间不过短短四年。
不得不说,那位周道长,赌对了。
世人啊,总是在失去中成长的。
听宋聿说起过,如今周道长也在安陆城,只是半个月以来,岁宁都不曾见过他。
白日里听林老夫人言笑,岁宁也陪她饮了几杯菖蒲酒,倒忘了自己月事就在这几日。
她是傍晚察觉自己身子不对劲的,连饭食都未用,便独自回房歇息了。
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岁宁蜷在锦衾里,冷汗将中衣都沁透。浑身都冰冷得刺痛,痛得她想把五脏六腑都掏出去,连喘息都只能小心翼翼。
她想到了陆灵远曾灌她喝下的那碗汤药。
那时怎会天真地以为,那心如豺狼的人会这般轻易地放过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