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虏的美人丞相gb》
1. 重逢
景宁四年,七月廿九。
平阳的战事已告一段落,王朝的主人景宁帝早在半月前就带着勋贵望族、文武百官仓惶逃到了江南,据长江天险,苟且偷安。
而燕王世子楚晏,正在进行每日例行的巡营。
这对于楚晏来说,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前提是,她没有在军中的俘虏营中,与一位故人不期而遇。
那人脸上做了点儿易容,身形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但楚晏很确定,这就是大楚的荀丞相,她昔日的授业恩师。
那个曾授她诗书礼义,教她兵法谋略,与她把酒临风、畅谈抱负,却又在楚晏蒙冤受辱、家破人亡之际撕破脸皮,决心取她性命的荀清臣。
楚晏将指尖捏得发白,沉默地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在过去的六年间,在闲暇的每一个长夜,她曾设想过很多再见到他的情景。
她想,她很快就会整兵秣马,挥兵南下,彻底摧毁他的楚朝,俘虏他心心念念的小主子,将他所有的信念、荣誉踩在脚下。
她会折断他的傲骨,压弯他的脊梁,将她曾遭受的痛苦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但她委实没有想到,与他再见的日子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原本该帮着他家主子在江南苟延残喘的荀丞相,现在,居然以一种这么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她的俘虏营。
真是让人惊喜呀。
楚晏慢慢勾起唇角。
“参见世子殿下!”
见到楚晏到来之后,周围的将官和士兵纷纷行礼。管理战俘营的校尉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赶忙为自己辩解:“殿下,只是有几名不安分的战俘闹事而已,末将很快就能处理好。”
楚晏按在佩剑上的手还未收回,闻言淡淡发问,“哦?为什么闹事?”
“王家的那位二世祖十分不消停,非要给他那劳什子的好友找军医!殿下勿怪,我就这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话音刚落,一道少年人的声音便响起:“燕世子!只要你答应救下我的好友,我现在就能写信回家,让我哥拿酬金来!”
不愧是天真的二世祖。
楚晏轻轻睨了他一眼,像是起了几分兴趣,轻声问那校尉:“这就是东陵王氏那位?”
校尉讪讪答:“正是。”
“挺有趣的。”楚晏挥挥手,示意周围的士兵散开,“带上来让我瞧瞧。”
立马便有两名甲士上前,守着那名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上前。
楚晏饶有兴致地问:“你就这么肯定,你哥愿意拿钱赎你?”
“那是自然!”脸上灰扑扑的王家小公子骄傲地答:“我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只要燕世子愿意搭救我的朋友,东陵王氏必定酬以重金。”
楚晏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问:“你想为谁找军医?”
王瑾当即笑逐颜开,伸手指了个方向。
甲士沉默地上前,将王家小公子指的那名男人押到楚晏面前。
那是一个苍白而瘦削的青年,没有金玉银饰,也没有锦绣华服,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素朴得近乎单薄的袍子。
乌黑的发丝略显凌乱地垂在两侧,一直延伸到腰间。天水碧的宫绦轻轻一勒,勾出一段纤细而流畅的腰线。
他的气息听起来很沉重,脚步也迟滞得不行。
——一点儿也不像记忆中的荀清臣。印象中,那位大楚的丞相,总是端庄威严,凛凛不可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奄奄一息,好像一阵风也能吹跑。
可这样脆弱破碎、恍若风中落叶一样的荀丞相,还是让燕世子的血热了起来。经年累月堆积在身体中的仇恨,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流向身体的每一寸血肉。
那人走得实在太慢。甲士低斥一声,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青年踉跄一步,身形也开始摇晃起来,晕晕乎乎地磕在旁边的柱子上。
王瑾顿时大惊,连忙上前去扶。看守他的士兵见楚晏没有反应,便也随他去了。
“燕世子!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不等楚晏开口,周围的士兵便哄笑成了一片。
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在哄笑声中窘迫地红了脸。
楚晏看够了热闹,这才叫停,把玩着手里的佩剑,温柔地告诉他:“我的军营没有客人,只有死人,或者能为我所用的人。
“小公子猜猜,你会成为哪种人?”
还不曾涉入世事的小公子顿时脸色惨白,再次开口请楚晏救人时,明显谨慎了许多。
楚晏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相救?”
王瑾低声答:“他是林家的公子,与我家是世交……燕世子,我与他都是白身,没有牵涉朝堂事,还请您高抬贵手。”
“是吗?”楚晏顿了顿,状似为难,“可是,我瞧这位……林公子,似乎有些眼熟呢。”
不等王瑾辩解,楚晏便看向他身后,“过来。”
王小公子显然很是着急,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忧色,“燕世子,我这朋友有些孤僻……”
他身后的人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瑾只好泪汪汪地点了头。
荀清臣慢慢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手镣和脚镣,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他走得很艰难,但也很从容,好像身上那些铮铮作响的东西不是禁锢他自由的镣铐,而是以往佩戴的那些环佩玉石。
可他越是镇定,越是冷静,楚晏就越想撕烂他这张面皮,逼他低头,逼他认错,让他像条狗一样跪下来,朝她摇尾乞怜。
“你长得有些高,碍眼。”楚晏挑眉,懒洋洋地拉长调子,“跪下——”
“你你你……”恼怒的王小公子立时便一蹦三尺高,但很快就被士兵捂住嘴按了下去。
楚晏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正打算给士兵使个眼色。微微侧身,却见昔年那位不可一世的荀丞相,居然真的缓缓屈了膝。
一身素色衣袍的男人始终低着头。过于长的乌发委顿于地,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尘土。
“林公子怎么一直低着头?”楚晏抿着唇笑得和善,左手却十分不客气地调转了剑的方向,丢了剑鞘,用锋利的剑尖挑起青年的下颌。
青年顺从地抬起了头,但泛着冷光的宝剑还是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这脸倒是长得不错,比昨天见到的那位花魁还漂亮。要是就这么病死了,还真是可惜呢。”楚晏道:“你说是吧,王小公子?”
王瑾终于被士兵放开。听到这话后,浑身都好似束起了尖刺。那可是荀丞相!怎么能拿荀丞相和花魁做比较!真是欺人太甚!
可形势不由人,王瑾只能忍气吞声,暗恼那该死的朝廷实在没用,竟然让这逆贼打进了京都平阳。打不过就算了,南下逃亡,竟然还能将当朝丞相落下?
这是什么破烂朝廷啊……王瑾摸了摸手上的淤青,深深吸了口气,不停安慰自己:起码那妖女还没认出丞相……只要和丞相成功回到朝廷,定能报今日之辱!
“王小公子?”
王小公子忍辱负重地应道:“燕世子。”
“你想回去找你的兄长吗?”
王瑾一愣,“啊?”
“我能放你走,而且分文不取。”楚晏收回长剑,眉眼弯弯,“但是有个条件。”
王瑾眼睛都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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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问:“什么条件?”
“很简单。”楚晏蛊惑似地开口:“只要你为我杀一个人,我不但会放你走,而且还会亲自派人护送你回家。等我打到建业,将那帮子没用的东西杀光之后,也不会动你们东陵王氏一分一毫。”
王瑾被王家捧在手心里养了十几年,手上从来没染过血。乍一听到这个条件,本能地皱紧了眉。
可是心中却有一股好奇心驱使着他发问——是什么人,能让坐拥十万大军的妖女束手无策,不得不寻他帮忙呢?
王瑾:“什么人?”
楚晏微不可察地弯了弯眉眼。
王瑾不明所以,跪在地上的荀清臣却是心如明镜,在心中叹息一声,微微阖上了眼。
“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楚晏迎着王瑾骤然惊骇的眼神,鼓励似地点点头,“好孩子,就是你想的这样。只要你将这位林公子杀了,我马上就能放你走。
“我楚晏可以以家父家母在天之灵立誓,保你一世平安,保东陵王氏百年富贵。”
“你……楚晏!你……”
楚晏摇了摇头,叹道:“如果是你哥在这儿,一定会答应这门生意的,可惜,可惜。”
王瑾:“我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楚晏:“小公子,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今日要么你杀了他,要么我将你丢上刑场,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王瑾吓得浑身发抖,色厉内荏地骂:“妖女!妖女……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楚晏觉得聒噪,不耐地给让人堵住了他的嘴,转而望向地上这位熟悉的故人。
“林公子,既然王小公子不愿,那这个游戏便只能由你继续了。”
楚晏将剑丢在他面前,“杀了他,我给你一个活法。”
荀清臣握住了剑,手掌止不住地颤抖。跪在地上的青年人艰难地忍住咳嗽,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世子殿下,可言而有信?”
“你知道的,我从不食言。”
“好,那便多谢世子了。”
王瑾不再挣扎,难以置信地看着正提剑朝自己走来的荀清臣,眼底渐渐蓄了水光。
周围嘘声一片。
王瑾在士兵和战俘们不约而同的同情目光下,强撑着面子,倔强地抬起了头。
那把剑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剑柄上雕刻的花纹。
似乎是传说中的曼珠沙华,象征死亡与寂灭。
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层叠交错的乌云,从锋利的剑身折射过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王瑾恐惧地别开眼,静待死亡的降临。
预期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反倒是右手,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
王瑾心中一惊,霍然睁开眼,便见那柄长剑被放在他的手中。而荀丞相正带着他的手握住长剑,将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鲜血四溅,削铁如泥的宝剑毫无阻碍地刺破血肉。
王瑾愣在原地,悔意顿生,赶紧抓住剑柄往回拔。
危急间,一双带着皂色手套的手及时出现,飞快抢走了那把剑。
王瑾一脸劫后余生,顾不得嘴里被塞着东西,呜呜呜地抬头感谢那人——怎料却看见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是楚晏,攻陷京都的反军首领,造成他今日处境的罪魁祸首。
她拥有一双极明亮的眼睛。现而今,这双明亮的眼睛里,正燃烧着一些王瑾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
王瑾只觉得她的声音实在冷得彻骨。
“林公子?”楚晏话中满是赤裸裸的讽刺意味:
“你怎么敢让你的血,脏了我的佩剑。”
2. 有愧
楚晏嫌恶地看了眼剑尖上滴滴答答的血,转头跟亲兵道:“给我们的两位……贵客,换把轻盈些的剑。”
“贵客”两字,被咬得格外清晰。
转瞬间,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便被丢在两人面前。
王瑾生怕荀丞相再来这么一出,忙手脚并用地抱住他。
妖女果然是妖女!根本没把人命放在眼里!
荀清臣无奈地叹了口气,忍住胸口的剧痛,示意他松开。
一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
时隔六年,他们的目光终于再次汇聚。
可人世变幻,世事沧桑,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站在他眼前的人,不再是上书房中喊他先生的少年人,也不是京都中那个谨小慎微的诸侯王质子。
她驱逐蛮横的胡人,收复沦丧的故土,用鲜血和荣光洗清了父辈的污名。
这是中原如今的主人——即便卸下伪装做回女子,她也依旧是北方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也是他穷尽心血,也无法阻挡在雄关之外的敌人。六年来,他对着北方一望无际的穹宇,对着线人传来的一封封战报,对着舆图上燕军打下的一座座城池,无数次揣摩她的想法,推测她的路线。
可当这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他竟感到陌生。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记忆中那个叫楚晏的少年人,总是鲜衣怒马、言笑晏晏。
而如今的燕世子,却阴郁沉寂,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像极了一座正不断酝酿、即将爆发的火山。
天边聚集的黑云暗沉沉地压了下来,顷刻间,便是一副电闪雷鸣、狂风呼啸的景象。
燕世子攥紧拳头,猛地将剑钉入地面,用力揪起了那位林姓公子的衣领。
“你对他倒是有情有义呢……”
每一字,每一句,楚晏都咬得极重极重,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血、生食其肉。
狼狈不堪的荀清臣闭着眼睛,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赤红的血源源不断地从胸口处渗出,将原本素色的袍服都染得糜艳无比。但他却像是没有知觉,不挣扎,也不求饶,提线木偶一样,被燕世子放在手中摆弄。
“不过七年,你的心肠就变得这么软了?还是说,只有我领教过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的好先生?”
荀清臣浑身一颤,睁开双眼,看着暴怒的楚晏,哑着声音开口:“我……是我愧对于你,抱歉,抱歉……”
抱歉?
也许当年拼死逃出京都时,她的确曾期待过这个人的道歉。但如今,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既抹不平她身上的伤痕,也消弭不了她心中的仇恨。
“楚晏福薄,可当不起你这一句道歉。”楚晏咬着牙,忍了又忍,“还有什么遗言吗?一并交代了吧。”
荀清臣艰难而缓慢地摇头。他少年入仕,弱冠拜相,久经宦海,沉浮数载。可这么多年来,从来正己修身、谨言慎行,不曾愧对效忠的君王,也没有辜负治下的百姓——唯独对不起楚晏,对不起昔年那个全心信任他的少年人。
今日,倘若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赎了几分当年的罪过。
“没有了?”楚晏气极反笑,将手里的人一把掼到柱子上。没一会儿,又像是气不过,再度蹲下来,掐住他的脖子,凛声道:
“我最后再给你一次开口的机会。
“你最好用你那浆糊一样的脑子想清楚了再开口,否则我一定将你剥皮拆骨,碎尸万段,让你死也不得安宁。”
荀清臣缠绵病榻已一月有余,身上根本没有一点儿力气。然而,在这样的处境下,他竟然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带着涩意的笑。
他知道楚晏想听什么,可是……如今的一切,不都证明他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吗?
——在燕王夫妇因先帝之过惨死、在一万玄骑身首异处埋骨他乡之后,楚晏怎么可能还会对朝廷忠心?一旦放虎归山,以楚晏的性子和能力,必定会将大楚掀个天翻地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作为大楚的丞相,他不得不出手。
荀清臣不后悔,只是心中确实有愧。
“我问心有愧,但……为国为君,事过……无悔。”
“……无悔?”楚晏笑得眼泪都在眼中打转,怒火中烧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死死地掐住手中纤细的脖颈。
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被剥夺,窒息的濒死感也越来越强烈。荀清臣没有挣扎的力气,在病痛的长久折磨下,也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他闭上眼睛,静待死亡的来临。
楚晏却猛然松了手。
她看着颤抖着弓起身体的男人,忽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再温和、得体不过的笑容。
她低下头,饱含遗憾地叹息:“我的好先生,你的骨头还是这么硬。”
“不过,没关系,我会好好教你,该怎么向我低头,怎么向我……摇尾乞怜。”
*
众所周知,燕世子很少会有主动请军医的时候。如果哪天燕世子主动请军医了——那她的伤一定已经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被传唤的几名军医提着箱子,战战兢兢地到了主帅的军帐。
好消息:需要诊治的不是燕世子。虽然脸色有点臭,但燕世子正好端端地坐在那儿。
看来,他们今天应该不用一边提着脑袋看病,一边被燕世子骂庸医了。
坏消息:需要诊治的这人,浑身上下都是毛病。这脉象,这脸色,一看就命不久矣啊!
几人头上的汗越擦越多。彼此对视一眼,越发欲哭无泪。小心翼翼地处理了那位病人的外伤之后,试探性地向楚晏禀报道:
“殿下……这,这位公子像是积劳成疾、郁结于心,近来又遭风邪入侵,本就重病在身。”
见楚晏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道:“如今……如今,又有了外伤,实在是……要不然……”
楚晏手中端着的茶水微微泛起涟漪。稍顷,青花瓷的茶盏便被搁在案上。
陶瓷与桌案相撞的声音并不算大,却像有什么魔力一样,狠狠敲在了众人心间。
寂静的军帐中,楚晏冷冷地递过去一个眼神:“要不然什么?”
几名年事已高的老太医腿都软了一半,默默将那句“准备后事”咽回喉咙中,无比整齐地下跪磕头,“殿下,我等无能……这位公子的病,实在是回天乏力啊!”
回天乏力?好一个回天乏力!
姓荀的怎么敢死得这么痛快?
楚晏将微微发颤的右手搭在膝上,正要发作,却又瞥见几人花白的鬓发。满腔无处宣泄的愤怒一下子哑了火。
楚晏抬手指向门口,脸色不喜不怒,只微微启唇,轻轻吐出一个字:
“滚。”
几人连滚带爬,异常熟练地消失在了军帐中,去研究吊命的药。
楚晏轻叩桌面,唤出隐在暗处的人,“易棠她到底在哪?”
“主人,易神医在京郊的酒楼。”
楚晏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意。
那人便又道:“主人,十三已经带着易神医在来的路……”
“殿下——”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紧接着,军帐的帘子便被掀起。
暗卫听到声音后便躲回了原处,十分敬佩地看着无论何时何地,都敢拔老虎须的易神医。
楚晏面无表情地推开一身酒气的白衣女子,避开探过来的那双手,将手腕缩回袖子中,“我很好。”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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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喊我回来干嘛。”易棠不满地翻了个白眼,笑嘻嘻地伸手过来,想揽她脖子,说道:“殿下,你都不知道群仙楼里的酒有多香。”
楚晏深深地吸了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地拿起桌上的案牍,道:“往左看,那儿躺着你的病人。救不活他,你这辈子都别想碰酒了。”
还是这么不经逗。易棠低低嘟囔了一句,认命地坐在了小榻上,给床上那个病殃殃的男人把脉。易棠盯着那个床上那个病恹恹的男人看了会儿,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心神一动,拿袖子擦了擦男人的脸。
这才对嘛。
直到全部伪装的痕迹都被除去,易棠才皱着眉,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问道:“这该不会是你养的小情人吧?你还别说,这脸长得确实……”
啪嗒一声,楚晏手上的狼毫被丢回了笔山。
易棠立马收起玩笑神色,状若严肃地在军帐里踱起了步子,道:“他身上的外伤倒不怎么打紧,归根结底,病根出在肺腑。按脉象来看,已有积重难返之兆,恐怕病了不少日子了……”
楚晏不耐地蹙眉打断:“能治吗?”
“看起来你很关心他啊。他该不会真的是……”
楚晏凉飕飕地望了她一眼。
“别这么严肃嘛,殿下。”易棠笑道:“不太好治,我也只有三成把握。而且,我手上还缺了味药材。”
易棠遗憾地望了眼榻上的病美人,劝道:“从前也没听你过这号人,估计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要不然就别治了?
“你别瞪我,我也没办法啊。人各有命,你易姐姐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楚晏:“差了哪味药材?我让底下人去寻。”
易棠:“这药材可不是人多就能找到的,我去年冬天在雪山上冻了半个月,费尽心思才找到那么几株。”
“还在?”楚晏言简意赅地道:“那就先给他用。”
“不行。”易棠拒绝得也很果断:“那是留给你用的。没了那药材,你冬日里又要难受了。”
“给他用。”楚晏坚持道:“我没那么娇气,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呸呸呸!”易棠不悦道:“怎么总说这样的晦气话?”
楚晏直直地凝睇着她。
易棠这会儿彻底没了开玩笑的心思,认真道:“你竟如此坚持?他到底是什么人?”
“仇人。”
“既是仇人,那就直接拖出去杀了便是。你要是觉得不解气,我这儿有几味十分有趣的毒药,正好给他试试。”
“不行,我要留着他……长长久久地折磨他。”顶着易棠匪夷所思的眼神,楚晏淡声道:“你尽力治就行。不管成不成,下月你的月钱都翻倍。”
易棠咬牙:“这是钱的问题吗?”
“三倍。”
“殿下……你!”
“四倍。”
易棠最终还是屈服在了金钱的诱惑,捏着鼻子写了药方,抓好药,指使楚晏的亲兵去煎药。
“要实在救不活,你就派人来告诉我一声。”楚晏冷不丁道。
易棠听了这话老大不高兴,这哪来的阿猫阿狗,值得她家殿下这么费心?
“你还要送他一程?”
楚晏硬是将这句平平淡淡的话说得杀气四溢,“我亲自送他一程。”
易棠将半边眉毛挑得老高。总觉得殿下这个“送他一程”和她说的“送他一程”,意思完全不一样呢。
“还真是仇人?”
楚晏没理她,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帕,默默擦起了佩剑。刚刚沾染上的血,早已经被拭去,可那股刺鼻的血腥气却挥之不去。
红衣银甲的将军用指尖慢慢划过剑身,半晌,幽幽地笑,“他只能死在我手里。”
3. 绝食
昨夜刚下过一场秋雨。
今晨起来时,平阳郊外更添两分寒意。
楚晏领着副将巡完营,没怎么逗留,便回了自己的军帐,着手收拾那堆积如山的军务和公文。
行至帐前,却忽见一道十分眼熟的身影。那人身形颀长,容貌清秀,不像军中其他参军、谋士一样穿着大袖袍服,反倒穿了身剪裁得当的窄袖胡服。
他面上有些愁色,拢着眉眼站在那儿,长身玉立,寂寥无声。
楚晏见到他时有些意外,抿了抿唇,大步迈进了军帐之中。
帐前站着的那人见到楚晏后,脸上的愁苦顿时一扫而空。眸光微动,清莹秀澈的眼睛里,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陆允安跟着她进了帐,低头拱手见礼:“殿下。”
“起。”楚晏头也不抬,看着案上铺开的卷轴问:“允安,晋宁出了什么事情吗?”
出征之前,她明明吩咐陆允安留守晋宁,坐镇后方。
好端端的,本该留在晋宁的人,却突然跑到了她面前。
陆允安脸上的笑容一僵,恭敬地垂着头,说起晋宁城中的事情。
“回殿下,自您走后,大公子便按照您的计划,征召名士、度量土地,但是李氏和安氏两家,一直在暗中使绊子……半月之前,甚至派出死士到王府中刺杀大公子……”
楚晏端了盏热茶,施施然地听他说起晋宁城中的事情。直到陆允安禀告完,也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波动,缓声道:
“就这些小事,也值当你特地跑一趟?”
擅离职守、不遵命令,可不是什么小事。楚晏今日在看见他时,便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小混账。
但此刻见他满身风尘,不免忆起旧事,难得起了几分体谅之心。便补上一句:“半月前的事情……就算要禀告,也不该是现在。”
话音落下,陆允安便撩起绣着祥云纹的衣袍,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膝盖落地,发出沉闷闷的声响。
陆允安伏下身躯,脸上再看不见一点儿喜色,反而充斥着忐忑与不安,“殿下,属下知罪。”
楚晏对此不置可否,默了默,放下白瓷茶盏,低声问:“刺杀是怎么回事?仔细与我说说。”
陆允安直起身体,但仍垂着眉眼,将李氏、安氏派死士到燕王府刺杀大公子的前因后果、以及人员伤亡一一道来。
楚晏听了,神色仍淡淡,眼眸微转,轻轻呢喃:“李氏,安氏……”
看来她最近实在太和善了些,以至于连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也敢将爪子伸进燕王府了。
“来往的信件中,倒不曾听兄长说起过这件事。”
陆允安恭顺答:“想来是大公子怕您在战场上分心,故而不曾告诉过您。”
楚晏点头,朝他招了招手。
陆允安连忙膝行过去,抬手为楚晏磨墨。他心下松了口气,知道殿下这是要轻轻揭过今日的事情,可此念一了,前几日听闻的传言便复又涌上心头——令他如鲠在喉。
楚晏连着批完一堆公文,终于勉强分出几分心思,瞥了一眼跪在她身边,却满眼写着“神游天外”的青年人。
几月不见,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楚晏搁了笔,问:“什么时候离开晋宁的?”
“十八日清晨。”在面对她时,身体总是要比大脑更诚实。等陆允安反应过来时,坐在主位上的世子已经将眸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而且眼神越来越冷。
两天时间,竟就把六天的路程赶完了。难怪脸色差成这样。
陆允安的额头上不知不觉地渗出了汗珠,小心地重新斟了杯茶,臊眉耷眼地捧给楚晏。
楚晏没接,指尖轻叩桌案,道:“茶已经冷了。”
不等周围的亲兵反应,陆允安便已经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出去,重新煮了壶茶,奉到楚晏案前。
楚晏这回接了,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将其搁下,凛声问:“这么喜欢跪着?”
陆允安半点儿不敢耽搁,飞快起身,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楚晏看着他明显滞涩了半拍的动作轻斥:“你若不长教训,我自有让你长教训的法子。”
陆允安绝没有胆子去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忙不迭应是。
“既然来了,那便好生留着吧。平阳城的战后事宜,都交给你处理。”
陆允安点头,拖着跪僵了的腿,一瘸一拐地领了命。本该出帐,可最终还是没忍住折了回来。
“还有事?”
陆允安鼓足了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殿下……属下听闻,您最近……最近新收了一个男宠,是这样吗?”
楚晏一愣,咬牙盯着他看了半晌,大抵想明白这厮说的男宠,应该就是荀清臣。
敢情是为这事来的。
“是又如何?”楚晏无可无不可地抬了头,目露询问之意,眼也不错地望着他。
陆允安愈发慌张。殿下的目光总是带着股直透人心的力量,好像能穿过皮囊,看清你所有的心思。
“属下……我……”
楚晏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一副支支吾吾讷讷不敢言的样子,便将手上的公文随手丢在一旁,斜倚在凭几上,示意他近前来。
忐忑的青年人复又在楚晏身前跪下,深深垂着脑袋。
“允安,你胆子确实大了。”楚晏右手微抬,捏着他的下颚,让眼前这个隽秀的青年与自己目光相接。
“如今,竟敢明目张胆地打探我身边的消息了?”
“属下不敢!殿下,您听我解释……”
楚晏右手使了些力道,止住他下拜的动作,将人往身前带。
“是,是晋宁城中的消息。林氏和郭氏,最近不知为什么,愈发大张旗鼓地在族中搜罗年轻俊美的士子,我……我怕城中有变,便着人打探……发现是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
楚晏指尖微移,温柔地为他拂去鬓边的碎发。
柔软的指腹轻柔地擦过青年的脸庞,又滑到纤长的脖颈。但落在耳边的话语,对陆允安而言,却与柔和搭不上一点儿边。
“所以,你方才是在质问我?”
“允安不敢……”陆允安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哀哀地望着她,哑声求:“求主人明鉴。”
楚晏审视他片刻,冷着脸收回手,问:“你是在提醒我,把你送回暗卫营,熟悉熟悉从前的规矩吗?”
那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仿佛成了支撑陆允安身体的支点。当那只带着主人温度的手抽离,他就像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无力地往旁边瘫倒。
眼见额头就要磕上书案,那双让他又惧又喜的手却再次接管了他的身体。
陆允安被捞了起来,安静地伏在她膝上,一动也不敢动。
带着颤音的话,和青年剧烈的心跳声,一齐传了过来。
“主人息怒……我稍后会回暗卫营领罚的。”
楚晏唤来在暗处值守的暗卫,漠然问:“按营中规矩,违逆主人命令,该怎么罚?”
在一旁现出身形的人什么也不敢看,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单膝点地之后,崩紧了声音,略带些恐惧地答:“当杖八十,受水刑。”
语罢,值守的人在楚晏的示意下回了原处。陆允安却下意识地抖了抖,随着身后之人的声音,回忆起了从前在暗卫营的日子。
从前有武功傍身,受些刑罚养养就好了。可现在……怕是熬不过去了。
罢罢罢。陆允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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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作乐地想:反正他也只是贱命一条,若非被主人抬举,早就只剩一抔黄土。
他强撑着跪直了身体,用额头轻触主人的锦靴,“是,允安谢主人罚。”
楚晏听出点儿不对,强硬地将他叫起,便见人眼尾一片红意,眸中水光潋滟,瞧着好不可怜。
“觉得委屈了?”
陆允安摇头,拿袖子匆匆擦了擦眼睛,连忙抿紧唇,不敢再落泪。
“出息。”楚晏睨了他一眼,接着问:“为什么这么在意我收没收男宠?”
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陆允安心一硬,吸了吸鼻子,不答反问:“主人……您是为了应付豪强大族接连送来的美人,才想收个男宠做挡箭牌吗?”
楚晏没给回应,陆允安便按照往日的惯例继续开口:“战俘营的,的确身份卑微,刮不起什么妖风,但到底来历不明。说不准那厮便包藏祸心,要加害于您呢。主人如若是厌烦了那些大族的试探,不若……”
陆允安顿了顿,梗着脖子道:“不若让允安代劳吧。”
呵。
她辛苦栽培了几年的下属,原来正卯足了劲儿想爬床呢。
“真是出息极了。”楚晏没忍住踹了他一脚,不悦道:“滚出去。”
陆允安闷哼一声,忍痛行礼:“是,允安告退……愿主人平安喜乐,再无烦忧。”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口,只好重重地向楚晏磕了个头。
青年满怀酸涩地起了身,没多久,又忍不住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等等。”女子的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脸色是肉眼可见的不满,“左边柜子第三行那个匣子,你带走。什么时候受完罚,什么时候打开。”
陆允安不明所以,但还是十分听话地带走了匣子,小心地护在怀里。
许是今日不宜独处。
陆允安前脚刚出军帐,后脚易棠就走了进来,满脸八卦,跃跃欲试地问:“殿下,你家允安这是怎么了?又哭又笑的,该不会傻了吧?”
楚晏坐直了身体,一手执公文,一手提笔蘸墨,摆明了不想搭理她。
易棠问了几句也没得个回应,悻悻做了个闭嘴的动作,非常自然地在楚晏对面盘腿坐下,道:“殿下,我找你可是有正事的!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冷淡?
“难怪他们都说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这新人还没到手呢,就已经不管旧人死活了!”
楚晏:“你今日要是说不出一件正事,这个月,你都别想再……”
“哎哎哎!”易棠讪讪告饶,正襟危坐地说道:
“我是真有正事。就你前些天托付给我的小情……哦不,仇人,从昨晚开始,就闹起了绝食。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来寻你拿主意吗?”
“绝食?”楚晏连连嗤笑,“他这气性倒是不小呢。”
“可不是嘛。”易棠附和了一句,“前些日子一直昏着,昨晚开始有了意识,醒来便闹绝食,汤药、食物都不肯吃,找人硬灌也不行。”
说到此处,易棠便忍不住朝楚晏挤眉弄眼。即便楚晏连个眼神也没给,也不觉得气馁,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这位在楚国朝廷,应该是个大人物呢。前几日,我给他灌药时,听他说过不少的梦话:左一句陛下不可迁都,右一句社稷危在旦夕……”
易棠啧啧两声,叹道:“劝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啊,要是写下来,保不齐又是一封人人传颂的奏表呢。可惜你没见着。”
一侧身,对面的席位却不知何时空了下来。易棠赶忙站了起来,看着已经走到了门口的楚晏,大声问:
“诶殿下,你做什么去啊?”
“去见识见识你口中那位大人物。”
4. 求死 “将他锁在我的军帐中。
安置荀清臣的帐篷,离楚晏并不远,都处在军营中心。
而此刻守在这名俘虏帐外的,则是军中最精锐的靖安营士兵,是直属于楚晏的嫡系士兵。
披坚执锐的士兵见了一身便装的世子,立马单膝点地,抱拳见礼。
楚晏朝他们稍稍颔首,权作致意之后,便带着亲兵进了关押荀清臣的帐篷内。
帐内的陈设不多,一张不算宽大的行军床,一张矮矮的食案,与军中的普通帐篷没有太大的区别。
楚晏环视周围一圈,理理衣襟,在案前坐下。
亲兵十分知情识趣,飞速将躺在小榻上的男人从床上扯了下来,押在楚晏面前。
士兵的动作太急,不怎么意外地牵动了男人胸前的伤口。荀清臣跌跪在地,忍住疼痛,艰难地咳嗽起来。
帐内没有其他声音。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满室寂静中,便显得愈发刺耳。
易棠见他实在咳得痛苦,任劳任怨地给他重新把了把脉,无奈地让士兵对这病秧子客气些。
楚晏听得烦心,但与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文人计较……容易显得她没有气量。
便也不着急问话,支着额,好整以暇地往下望。
这位不愧是给大楚朝廷当了十几年走狗的丞相大人,即便落魄至此,脸上也没什么情绪。
“先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淡泊呢。”女子抚掌而笑,眉宇间充满了讽意,“听说你要求死?”
荀清臣对她的嘲讽置若罔闻,只道:“本就是将死之人,不敢贪生。世子何必在我身上浪费了好药材?”
楚晏勾勾手指,让士兵将人再往前押。
“不敢贪生?”楚晏放缓语调,笑着将这几个字重复一遍。这短短的一句话,从世子口中吐出来时,是极轻柔小意的,像极了梁间燕子的呢喃。
帐内亲兵久未见到如此和颜悦色的世子,不由万分惊奇。只有熟悉她的易棠,不忍直视地望了眼那柔柔弱弱的病美人——一般来说,只要世子殿下露出这副表情,就一定有人要倒霉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了殿下呢?
“怎么?是怕让你家主子难做吗?”楚晏用了力气,一巴掌甩在荀清臣脸上,诚心诚意地赞道:“真是好生忠心的一条狗。”
“可惜啊可惜,你那主子南下逃命时,怎么偏偏没带上你?”
青年被打得一个踉跄,好巧不巧地,就碰上了红木桌案。像玉一样白皙光滑的额头上,顿时便有了层层叠叠的淤青。
楚晏却像是嫌脏,慢条斯理地摘下了左手的手套,让亲兵附耳过来,低语一阵。
“是,殿下。”亲兵领命而去。
在边上看了一会戏的易棠啧啧两声,不知从哪儿提来一壶茶,分别给自己和楚晏各斟一杯,连着念叨了两遍气大伤身,嗔道:“今天你脾气怎么这么大?”
楚晏看过来,易棠便十分识时务地改了口:“其实也还好——殿下是我见过最和善的贵人了。”
楚晏微抬下巴,收回目光,继续打量不远处那个苍白、可怜、单薄、狼狈,撑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阶下囚。
果然还是这样,才不那么碍眼。
楚晏心气稍顺,看易棠也顺眼了不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她的话。
平静的军帐之中,蓦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耳边便响起少年人的惨叫声。
以及,棍棒落在皮肉上的击打声。
易棠手一抖,睁大了眼睛看着楚晏,又很快稳住,安慰自己要淡定。
可荀清臣此时却绝没有这样好的耐力了。他抬起头,平静的神色寸寸皲裂,艰涩开口:“王小公子本属无辜,世子何必为难他?”
“兄债弟偿,倒也不算无辜。”楚晏吐出一口浊气,“七年前,为先父押送粮草的军需官,可不就是他那好哥哥?”
荀清臣攥紧自己的单衣,断断续续地劝:“东陵王氏……富甲天下,世子若愿暂且放下这段旧事……一定能得一笔不错的酬劳。”
“没事。”楚晏答得风轻云淡,仿佛真是在与什么久别重逢的友人闲聊,“没事,打死了,我再让王家主来赎他的尸体,亦或者骨灰?还省了喂养俘虏的粮食,岂不妙哉。”
荀清臣被这话哽了一下,挣扎着爬起来,将案上的汤药和豆粥灌进了肚子里。秋意渐深,天气也冷了下来,在案上放了一个多时辰的汤药,冷得像是冬日里的湖水。
一股脑儿灌进喉咙中后,本就不舒服的肠胃变得更加活跃,翻江倒海,一个劲儿地折腾。
满心愧疚的荀清臣咬住下唇,为遭了无妄之灾的王瑾低下头,以额触地,连声恳求:“殿下息怒……”
哀求的话到了嘴边,又想起上次见面时的情景,迟疑地将话咽了回去。若是为王瑾求情,恐怕更会触怒楚晏。
可随着刑杖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外面的王瑾已然气若游丝,连惨叫都没力气了。
若是再打下去……
荀清臣一时情急,血气上涌,唇边便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世子要如何,才肯饶过王瑾呢?”
楚晏恍若未闻,许久才道:“你不是最擅长衡量利益得失吗?不若先想清楚,王小公子的命值得你费多少心思?”
语罢,端起易棠倒的茶,微微啜了一口,点评道:“你这茶似乎还差些火候,连允安的手艺都不如。”
易棠白了她一眼,“你这嘴刁得很,竟然连陆参军煮的茶也嫌弃。”她抬了抬下巴,又问:“这人,你还要留着吗?”
楚晏目光微凝,像是在思索。
易棠也不催,只道:“你若是还想多留两天的话,那就先这样吧,折腾太过的话……”
她摇摇头,越说越暴躁:“真的不好治啊!殿下,你到底是在折腾他还是在折腾我啊——我真的不想干活!”
楚晏避开扑过来的裙装女子,嫌弃道:“那就先停手吧,将外面那个吵闹的家伙丢回战俘营。”
亲兵应是,离开前有些犹豫地问:“殿下,要请军医吗?”按照那伤情,不给药的话,就只能在伤口的一步步溃烂中等死了。
楚晏忽而一笑。这笑容极明媚,远远看着,甚至有些孩子气。
但荀清臣知道,那如花一样的笑靥,正潜藏着怎样的恶意,怎样的仇恨。
“这个问题,问我也没用啊。”楚晏笑盈盈地伸手指了指地上的人,仿佛有些遗憾:“这得看林公子的意思。”
荀清臣垂下含愁的眉眼,“世子想要我做什么?”
楚晏不紧不慢地应:“那就得看林公子,能为我做什么了。”
青年无言地沉默片刻,旋即颓然地松开手掌,“一臣不侍二主……恕我不能违背本心,为世子……”
“放肆。难道你以为我燕王府是什么废物收容所吗?”一身箭袖劲装的燕王世子眉头紧锁,脸色铁青,周身气压低得不能再低。
坐在一旁的易棠默默将自己坐着的的垫子挪远了点。
“我对别人丢下的走狗,可没兴趣。”楚晏咬牙道。
“是我失言了。”荀清臣自嘲地牵了牵唇角,无声苦笑,“若有在下能效劳之处,还请世子殿下明示。”
楚晏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稍霁。
但这对于仰人鼻息的阶下囚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比起释然,这更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风暴突至。
整个人被扯到楚晏面前时,荀清臣闭上眼睛,反而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很快,心中这种诡异的平静就被打破。
有一只手,正在慢慢地抚摸着他的身体。
从额头上浓重如墨的淤青,到下颌处几不可见的血痕,从如蝶翼般轻颤的睫羽,到贴着几缕发丝的脸庞,从纤细优美的脖颈,再到素衣之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楚晏轻笑一声。
与她看似怜爱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从未掩饰过的刻薄话语。
“好一个天姿国色的丧家之犬。”
即便再怎么逃避,荀清臣还是辨别出了其中的亵玩之意——不,她话中的那股子轻蔑与鄙夷,甚至不需人分心辨别。
它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正如她手上毫不顾忌的动作。
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荀清臣本能地崩紧了身体,但这点儿微妙的抵触不但没有见效,反倒招来更恶劣的捉弄。
“刺啦——”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或许,也是自尊被撕碎、被践踏在脚下的声音。
身上这件宽大的单衣,在楚晏的手下脆弱得不像话。秋风呼啸着灌进帐中,荀清臣打了个寒颤,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闭着眼睛。
帐内,有他从前的学生,有治疗他的医士,有看守他的士兵;一道薄薄的帘子之外,更有为了他放弃南下、险些丢了命的小辈,有无数双不同的眼睛……而此时此刻,他却披头散发,镣铐加身,连件可以蔽体的衣物都没有。
荀清臣死死地咬住嘴唇,消瘦的身体崩到了极致,像是一把拉到了极致的长弓。
可那只手犹不满足。它游走在青年的身体上,像是狮王在巡逻它的领地,而后,慢慢地,慢慢地,向下而去。
荀清臣活了二十余年,第一次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楚晏……”他蜷作了一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手,希冀阻止那只近来让他吃尽了苦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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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点儿力气对世子殿下来说,简直小得不值一提。楚晏轻轻一挣,就甩开了那双典型的、属于文人的手。
她像是偶然间起了什么兴致,眉眼弯弯地低下头,看着他一点点地露出屈辱的神色。
“怎么,先生现在要与我说士可杀、不可辱了吗?”楚晏转头道:“还是说,王小公子的命在你心中,也不过如此?”
她长长叹了口气,忽然又问:“那再加上执金吾何永?还有城门校尉李泰,安乐侯楚临……”
楚晏以一种熟稔而怀念的语气,报出了一串又一串的人名,最后失笑摇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说,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这种事不会就算了,这些人怎么连逃命都不会呢?”
自身难保的荀清臣攥住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衫,选择沉默。
燕王世子对他默然不语的态度有些不满,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亲昵地凑过去,在他耳边问:
“我把他们都杀了,然后将尸骨堆在洛水河畔垒成京观,好不好?就像你们曾对燕赵军民做过的那样,垒得高高的,高高的……先生,您觉得怎么样啊?”
荀清臣在听到京观二字后,就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十分想不通,为什么楚晏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当年……谋划此事的曹聪、傅云,我都处置了,剩下这些人……”他无力地松开手,摊开身体,话中难掩疲惫:“前尘已矣,世子何必如此执着……他们,也是无辜。”
楚晏松了手,任他摔在地上,微微仰了仰头,反问道:“无辜?”
稍顷,她点点头:“确实呀,他们没想过屠杀五万军民,没想过要垒京观,只是在傅曹二人施此暴行时,无奈地做了旁观者而已……你说对不对?”
“你看,他们是多么善良啊,不仅体贴地帮傅曹二人掩盖了丑闻,还喜滋滋地领了镇压燕赵之地叛乱的奖赏,躺在死人的血肉上,无辜地享受着高官厚禄、锦衣玉食。”
荀清臣只能缄默以对。
“我的好先生……”
“这些年,我真是一刻也忘不了你。”楚晏轻轻把玩着他的头发,真情实意地感到不解:“你说,你六年前那穿胸一剑,怎么就没彻底杀死我呢?”
楚晏突然勾起他手腕间的锁链,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被迫悬在空中的这双手。
如此孱弱,如此无用。简直就像是用瓷器做成的一样,一碰就碎。
她当年,居然是被这么一双手,搅弄得四处逃窜、无枝可依的吗?
楚晏以手覆面,痴痴地笑起来。
易棠听得毛骨悚然,掉头就跑。周围的亲兵大气也不敢喘,清一色地低头盯着地面,好像那地上正刻着什么绝妙好文章。
荀清臣无力地仰望着她,满眼倦怠,“我愿以死谢罪。”
终于,在荀清臣忍不住往后瑟缩的时候,楚晏停止了笑声,款款拒绝:“不行啊,先生。一死了之……世上哪会有这么轻巧的事情呢?”
荀清臣痛苦地别开头,却又被楚晏捏着下巴扳了回来。
“荀清臣。”
没有阴阳怪气地喊先生,也没有咬牙切齿地叫林公子。重逢以来,她第一次直接使用他的本名。
——心情倒是比她想象得要平静得多。
但她还是讨厌这个名字。
“你给我记好了:从今往后,你的生死祸福,都只能由我决定。”楚晏抚摸着他的脸,语气温柔地叮嘱:“青奴,不要再让我不开心,明白吗?”
荀清臣抿紧双唇,垂下眼睑。
楚晏却不容他有一点儿的逃避。
他的痛苦、悲哀,他的羞愤、怨怒,都是她期盼已久的良药。
“明白了吗?”
楚晏催促似地拍了拍他白里泛红的侧脸,换来一个哀伤而耻辱的眼神。
“青奴……明白了。”
仿佛在嘉奖他的顺从,楚晏命人取来一件氅衣,微微低头,像个体贴的爱人一样,将衣服慢慢披在他身上,遮住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身体。
荀清臣拢紧衣服。宽大的氅衣披在身上,遮蔽了所有的不堪,但内里是什么样,众人皆知。荀清臣低下头,垂着眉眼,冰冷莹白的指尖还在微微痉挛。
楚晏也低头,屈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自己在他脸上留下的红印。
因为疼痛,青年不能自抑地颤抖了起来。
楚晏终于满意地起了身,对着一群正努力装鹌鹑的亲兵吩咐道:“带回去。”
“啊?”亲卫长一愣,连忙补救道:“是。”
带回哪儿去?该不会带回殿下的军帐中吧?这这这……
“带回去,将他锁在我的军帐里。
5. 争宠
陆允安失魂落魄地去寻了暗阁的首领。
首领穿着一件无绣无纹的黑衣,蓄着短短的胡须,看上去十分平平无奇,简直与路边摆摊的黔首,也没什么区别了。
可只要是在暗阁中待过的人,就绝不可能会小看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男人。
陆允安也不例外。
站在从前的师父面前时,他崩紧了身体,又想起了从前在暗阁那些朝不保夕的日子。
“陆参军?你所为何来?”
陆允安不敢造次,端端正正地跪下,“我违逆了主人的命令,请师父教训。”
被唤作师父的男人神情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敛去,不悦地望了眼面前的人,直接下了逐客令,“陆参军,无事便请回吧。”
陆允安不解其意,低着头,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首领恨铁不成钢地瞟了他一眼,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有了点儿愠怒,“你今日,是诚心来消遣我的?”
“师父……”
“我可当不起这称呼。”首领别开头去,不满道:“自六年前,你为主人引开追兵,活着回到晋宁复命的当晚,主人便除去了你暗卫的身份,赐你军职。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陆允安既委屈又痛苦:“我触怒了主人……”
首领径直打断道:“主人亲口说了要你来我这儿受罚?”
“未曾,但是……”
首领越看他越觉得不顺眼,“那便是了,你快给我滚。主人金口玉言,怎么可能反悔?六年前,她亲自对我下了命令,不许暗阁再对你有任何约束管教,否则就要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陆允安大怔——他从来不曾听人说起过这件事。
“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首领看见他这副模样就来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往他头上敲了个暴栗,提点道:“滚回去。你若还是像从前那般没规矩,军中自有收拾你的军法。”
陆允安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直到被两名暗卫软硬兼施地请出帐外,也还是没回过神来。
暗阁首领的话一遍遍地回荡在脑海中。
陆允安慢慢地,慢慢地弯起唇角,生出被偏爱的喜悦。
许久之后,站在帐外的人,才喜笑颜开地抱着手中的匣子,扬长而去。
帐内的首领松了口气,问:“走了?”
“是。”
“往哪儿去了?”
“回首领,陆参军应该是往军正处去了。”
首领点点头,神色分明有些欣慰,但很快,又回过劲儿来,问身边的徒弟:“他做什么了?竟真的惹怒了主人?”
年轻的小暗卫垂手侍立,一一将今日的事情道出。
“这浑小子!”首领一掌拍在桌上,“就知道他改不了那副混账做派!”
暗卫讷讷不敢言。
而此时,被昔日师父骂浑小子的陆允安,正喜滋滋地趴在军正处的刑凳上。
周围掌刑的军官还是第一次见到受罚还如此开心的人,一脸怀疑人生地监督士兵打完五十军棍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来,劝道:
“陆参军,虽说殿下罚了您,但对您向来是极其信重的。等您伤好了,再往殿下跟前认个错,殿下哪还会怪您呢?”
陆允安没拒绝他的搀扶,龇牙咧嘴地起了身,一边疼得直抽气,一边与有荣焉地附和:“没错,殿下最疼我了。”
在旁规劝的军官许是没见过这么豁达的主儿,此刻诡异地沉默了下来。百感交集地吸了口气,才记起让士兵去请军医,亲自将这位参军送到了新支的帐篷。
军法虽然不像暗阁的规矩那样严苛,但也不是等好受的。况且,陆允安还失了武功,同个真正的文人没什么两样。
等军医给他换下鲜血淋漓的袍服,洗净伤口,上好伤药时,不分昼夜地奔波了两日的陆允安,已是大汗淋漓,险些咬破自己的下唇。
跟在他身边的亲兵着急不已,但又不敢对楚晏有怨言,只好站在旁边苦劝:“参军,这样的事,有一回就够了……您下次,可千万悠着点啊。”
陆允安连连点头,但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儿也不老实。
亲兵着急不已,“参军,您您您……怎么不好好躺着呢?”
陆允安挣扎着起身,着急地抓住他的手,“我刚刚抱着的那个匣子呢?”
“什么……”亲兵回过神来,连忙将他按下,不明所以地将匣子给他,认真劝道:“参军,您还是好好歇着吧。”
陆允安此刻已完全听不见旁人的声音,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小匣子,自顾自地傻乐了好一会儿之后,满心欢喜地伸手打开。
是一块羊脂玉的玉佩。
温润剔透,成色极好。
陆允安将玉佩握在手里,终于沉沉睡过去。
*
陆允安这伤,若是要彻底养好,至少也是要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但他只在床上躺了八天,就再也躺不住,闹着要起来。
亲兵和老军医苦劝不得,只好由他去。
“我这是着急为殿下分忧,可不是胡闹,你休要胡言。”陆允安一面指使亲兵重新去拿套云水碧的袍服,一面为自己辩解。
亲兵已懒得同他争执,敷衍地连应了三声是,无奈地按照这位的指示去取了他要的衣服。
“这金冠配不了这身衣裳。”陆允安左看右看,思索再三,道:“换那支竹纹玉簪。”
好不容易束好了发,又支使人再去取新得的那块玉。
终于装扮完之后,陆允安对着盛着清水的盆,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许久,忽而叹道:“可惜——没有脂粉。”
因为背上的刑伤,他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眼下已有了青黑。要是能弄点胭脂水粉,遮一遮就好了。
站在一旁的亲兵:“……”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见鬼了……这哪还是他的参军,分明是哪家阁楼里跑出来的娇小姐吧。
作为下属,他实在不好当面顶撞自己的上司,只能沉痛低头,暗自思索:待会儿是不是要去找个道士买张符?
参军这一定是中邪了!
“赵二?赵二!”陆允安忍着疼踢了他一脚,斥道:“你发什么愣呢?”
赵二讷讷谢罪,“参军,您说。”
陆允安矜持地瞥了他一眼,问:“你说,我与殿下新收的那个男宠,谁更美?”
“啊?”赵二目瞪口呆,堪称大逆不道地伸手摸了摸自家上司的额头,喃喃道:“这也没发烧啊?怎么就说起胡话了?”
陆允安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提腿,再踹了他一脚。
赵二立马谄笑着抱拳,“参军,你这是说什么话?那男宠就算再漂亮,也只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哪能与您比呢?”
陆允安稍稍满意了些,但心里还是嫉妒得要死——就这几天的功夫,那狐媚子都直接住进殿下的军帐了!
陆允安心中愤愤,咬牙切齿地到了一众军官议事的地方。因为性子豁达,他在军中的人缘一向不错。此刻等在帐篷里的众人见他神色阴沉,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前些日子被罚的事情,纷纷出言宽慰。
陆允安满脸郁郁地寒暄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周围的人见状本欲再劝,但随着帘子被拉开,召集众人来此议事的正主也进了帐。
“参见殿下。”在座众人纷纷屏息敛声,起身见礼。
“起吧。”楚晏淡声叫起,在上首落座。余光一瞥,却发现前些日子刚被罚过的陆允安,也参加了此次议事。
注意到楚晏的眼神外,陆允安不自觉地坐端正了些,朝她露出一个欢欢喜喜的笑容。
还是这么记吃不记打,活像只正摇着尾巴的小犬。
楚晏淡淡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开始与自己的下属们议事。
平阳城早就打下来了,但安抚百姓、清剿残兵、修缮在战争中受损的城墙房屋……这些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况且,战俘营里,还关着一群天天张嘴要饭的废物。
得赶紧和南边的朝廷,拿钱来将这些废物赎回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这些事情的章程敲定。楚晏按照底下人的能力和性子,分别派了任务,然后勉励道:“能顺利拿下平阳,多亏诸位戮力一心,待回到晋宁,孤一定让人大摆宴席,为诸君庆功。”
帐内顿时喜气洋洋,领了差事和没领差事的的军官们,齐齐谢过楚晏,而后告退。
楚晏单独留下几人叮嘱了事宜之后,也起身,准备回自己的营帐里处理公文。
“殿下。”站在帐外等待的陆允安见了楚晏,立马出声行礼。
楚晏脚步微顿,停下来,上上下下地将他审视了一遍,问:“伤养好了?”
殿下的一切都总是让他又喜又怕,正如此刻,单是听到她的声音,后背的伤就开始隐隐作痛,可心中,却又控制不住地生出喜悦。
陆允安本欲点头,可又没胆子在她的眼神下撒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恨不得将头低到尘埃里去。
楚晏一嗤,暂时放过这一茬儿,又问:“交给你办的事情,有眉目了?杵在这儿,是还想再吃一顿军棍吗?”
本来,楚晏是念他有伤在身,没想让他办差的。但议事的时候,这厮总一副巴巴的可怜样儿,眼也不眨地盯着她。楚晏看不过眼,便给他配了个副手,吩咐他安抚百姓、收拢人心。
陆允安低低应是,“属下心中已有了些章程,不知行不行得通,便想……想向殿下拿个主意。”
楚晏不置可否,提脚迈步,见他还呆愣愣地站在那儿,没好气地斥道:“还不跟上?”
陆允安如梦初醒,连忙跟着楚晏进了主帐,满脸殷勤地煮了壶茶,目光游移,道:
“楚朝治下时:皇帝软弱,外戚势大,诸贵族为非作歹,而朝廷法度名存实亡,平阳百姓深受其害。如今殿下取得平阳,若能严明法度,清除宵小,百姓必定拍手称快。”
“继续说。”
“再者,那狗皇帝带着朝廷南下时,大肆在城中搜刮粮草,征集青壮。以至于,如今的平阳城不但缺衣少食,而且多是老弱妇孺,估计挺不过这个冬天。殿下只要稍稍出些粮草施粥赈济,便是救他们于水火,何愁人心不附?如此,也能传扬殿下的仁名。”
“不错,倒也不是全无长进。”楚晏赞了一句,柔声问:“允安在找什么?”
“在找殿下收进帐里的那个男宠!”陆允安下意识地答完了话,才意识到不对劲,浑身都炸了毛。
在楚晏似笑非笑的眼神下,他乖巧地跪了下来,讪讪地求饶:“殿下……属下背上的伤好像在刚刚撕裂了,您能允我回去换药吗?”
“疼?”
陆允安刚想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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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就听见楚晏的反问:“疼怎么会不长记性?”
陆允安忐忑地跪在地上,不敢再还嘴——刚刚那句求饶,已经算得上是恃宠生娇了。
“手。”
陆允安顺从地伸出双手,掌心摊开,平举向上。
下一刻,宽厚的剑鞘便挟风重重敲了下来。
陆允安痛得将下唇都咬出了齿印。他没胆子躲,但手一抖,手掌的高度便降了些许。
楚晏什么也没说,只是打人的右手,默默加了三分力道。
陆允安当即意识到了错处,忍着疼跪直身体,将手举高了些。动作间,又不幸牵动了背上还未痊愈的旧伤——这会儿是真疼了。
他闷哼一声,又很快白着张脸抿紧了唇,祈求殿下能早点消气。
第三下却迟迟没有落下。
陆允安悄悄抬头瞟了一眼,果然看见楚晏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似乎有了点儿隐约的犹豫之色。
他当机立断,立马膝行向前,用泛着红印的手掌小心地扯了扯楚晏的下衣衣摆,见她没有作声,又大着胆子去抱她的大腿,泪眼朦胧地咬着唇,低声道:
“殿下,我只是担心那个狐媚子对您心怀不轨、暗藏杀机,要不您先将人交给我审讯两天?我一定不负众望,将他的话顺利套出来!”
楚晏低头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松手。”
陆允安头皮一凛,做足了心理斗争,非但没松手,反而继续争取:“主人……您还不相信我吗?我是您的人,永远都不会背叛您的!”
楚晏冷笑,“这么看来,倒是错怪你了——原来不是私心,是忠心?”
“也……也有一点儿私心。”陆允安磕磕绊绊地应:“属下想看看……殿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然后?”
“我可以好好钻研……然后变成殿下喜欢的样子。”青年支支吾吾地说完后,脸和脖子都红了一大片,就连耳垂都漫上了霞色。
楚晏气笑了。
“但凡你能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放到文武策论上,你现在也绝不会只是个参军。”
“不是乱七八糟的心思。”陆允安极小声地反驳:“我,我只是想……想求主人的垂怜。以往您身边没人就算了,可……可现在您既然有这个心思,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我?”
这人的眼神是极可怜的,可说出来的话却堪称大逆不道,“凭什么他可以,我不行?主人,我难道还比不上他吗?”
“还真比不上。”别的不说,荀清臣那张脸,确实是她平生见过的最蛊惑人心的脸。
陆允安一哽。
楚晏已懒得同他多言,将手中的剑扔在一旁,用眼神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凉凉道:“你这双手,是不想再要了吗?”
陆允安伤心地垂着脑袋,像个斗败的蟋蟀。
“混账东西。”楚晏的耐心已经告罄,要不是今日念他有伤,高低得亲自动手将人狠削一顿,“原想着你及了冠,能稳重些。现在看来,倒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陆允安的眼泪在眶里直打转,手垂在两侧,委委屈屈地看着腰间佩的羊脂玉佩——这果然是殿下送的及冠礼物。
“滚出去。”楚晏深深吸了口气,严厉地警告道:“手上的差事要是办不好,你这辈子也别想再待在军中了。”
没有人敢将这句话当成一句戏言。
陆允安行了礼,马不停蹄地出了军帐。
楚晏一口气哽在心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罕见地生了两分憋屈,连带着看案上放的公文,也有几分不顺眼。
亲兵战战兢兢地提出建议,“殿下午后还有事要忙,不若……现在,先小憩片刻吧。”
楚晏从善如流地点了头,穿过曲曲折折的屏风,进了内室。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后,蜷缩在地上的人便不自觉地崩紧了身体。平心而论,在被锁在楚晏军帐里的这几天,她并没有对自己做什么太过过分的事情。
可只要一见到她,无论是额头上还是胸口上的伤口,都会像针蛰了一样。她的气息就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无时无刻不悬在头顶——而荀清臣并不知道,这把刀什么时候要落下来。
听到对方瞬间紧张起来的气息后,楚晏的心情反而好了不少。她在原地站定,轻轻笑了笑,唤道:
“青奴,过来。”
他手上和脚上的镣铐都没摘,脖子上还新加了个连接锁链的颈环。那锁链细而长,由精铁制成,一端钉在楚晏的床下,另一端则系在荀清臣的脖子上。
只要走起路来,总是免不了叮当作响。
“好慢啊。”楚晏看着他起身,慢慢拖着沉重的镣铐迈开步子,不满地扯了扯手边的锁链,引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等人终于到了近前,楚晏气定神闲地张开手臂吩咐;“替我更衣。”
荀清臣已经习惯了她的戏弄,也习惯了她如逗弄阿猫阿狗一般的语气,依言上前跪下,抬手为她取下腰间悬着的一应佩饰,接着又站起来,垂眸为她解了腰带,脱下外裳。
他表现得过于温顺了——温顺到敷衍,好像不管是什么事情,都无法拨乱他的心弦。
楚晏还是更喜欢看他那副忍辱含垢,却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样子。
她四下望了一眼,终于顺理成章地发难:“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6. 旧事
沉重的镣铐磨破了他的手腕和脚腕。他手上的伤口甚至开始溃烂,不停地渗出血。
刚刚,便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沾染在了楚晏脱下来的外裳上。
“青奴,你说,这该怎么办呢?”
荀清臣无声地叹了口气。看来,她今日的心情不太好,这意味着,自己今日也不会太好过。
“请殿下降罪。”声音泠然,听着却没什么起伏。
楚晏随手捞起几缕柔顺垂下来的长发,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不解,“我的好先生,难道非得用旁人的性命,才能让你学会怎么对我说话吗?”
荀清臣还未想好要做出什么反应,整个人就被揪着头发扯了起来。钻心般的疼痛席卷了他,刹那间,额上便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攥着自己身上的衣袖,极力抿紧了唇。
楚晏恶狠狠地在他手上被磨破的伤口拧了一把,终于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像个吃饱了喝足了的大猫,浑身都透出几分懒洋洋的劲儿。
“你哭了?”忽然,楚晏蹲下了身,好奇地将人揽在怀里,笑意盈盈地伸手去摸他略带着些红意的眼尾。
虽然看上去只是疼痛之下的生理性眼泪,但燕世子还是很开心,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满怀怜爱地描摹着他的眉眼,赞道:“你哭起来真好看。”
被抱在怀里的人浑身都很僵硬,肩膀上露出来的肌肤是一如既往的苍白,但脸颊却略带着些薄红——这样的距离对他而言,实在太近了些,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会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楚晏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窘迫,“这么紧张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荀清臣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疑惑。
楚晏慢条斯理地揩去他的眼泪,怔怔地低头看了会儿他泛红的眼尾后,利索地将人丢开,坐在床沿上,居高临下地挑了挑眉。
“难道是我记错了?带你回来那天,我没有夸你有一副金相玉质的好容貌吗?”
“纵使你真的不记得了……”
楚晏慢慢拖长调子,脚尖一点,勾着锁链将人拉过来,道:“刚刚,难道你没有听见我与允安的交谈吗?”
“告诉我:你是我养在帐子里的什么人?”
荀清臣垂首,刚要应答,又记起她刚刚那句威胁,放软语气,艰难答:“青奴……是殿下的男宠。”
噗嗤一声,楚晏满意地笑了。
“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就好。”她又记起刚刚那混账东西的话,笑得更加开怀。
“可惜……你离狐媚子还有好些距离呢。”仔细端详了一番他这张雌雄莫辨的美人面,楚晏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地嘱咐道:
“你可要好生努力,尽快做个合格的男宠。否则,我只好去将你心心念念的小皇帝抓过来,与你一同作伴了。”
搬出他的主子,竟然也没让他恼羞成怒。
楚晏顿时意兴阑珊,支使他去取了长柄扇给自己扇风。
本来是没什么睡意的,只是纯粹想歇会儿。但很意外,她竟然真的睡了过去,还忙里偷闲地做了个梦。
前半段,没什么新意,尽是些鲜血淋漓的经年旧事:一会儿是荀清臣突然翻脸刺过来的利剑,一会儿又是沦为废墟的燕王府,尸横遍野的晋宁城,白骨皑皑的边疆原野……
但后半段,她竟然看见了已故的双亲。在过去从不愿来梦里见她的父母,终于在她攻破平阳之际入梦……是在为她感到欣慰,还是在催促她一鼓作气,尽快洗刷血仇呢?
楚晏不敢问,只能忍着酸涩,跟在言笑晏晏的父母身后。
九岁入京都平阳,为质六年;十五岁家破人亡,衔恨六年。
十二年……她已经十二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楚晏满腹愁情,怔怔地望着他们,可走在前面的燕王夫妇,却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任凭楚晏如何追赶,也不愿停下脚步。
楚晏拼尽全力,也只是抓住了母亲的一片衣角。
端庄美丽的女子终于转过身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含着笑叹息:“我们该走了,阿晏,回去吧……”
楚晏眼睁睁看着那片衣角化为虚无。
梦消散了,人却不想醒,直到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传过来,她睁开眼,看着不知何时倒在床上的男人,用力将他的手臂按在头顶,冷冷质问:“你过来做什么?”
荀清臣弓着身体,肩膀颤抖,薄薄的唇张开,咳得撕心裂肺。
楚晏瞟了眼他脖子上清晰可见的掐痕,动作一顿,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好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太确定地反问:“我把你扯过来的?”
荀清臣缓了一会儿,终于成功开口。这个刚刚遭了一场无妄之灾,险些被直接掐死在床上的男人,此刻仿佛全无怨言,哑着嗓子致歉:“是我离殿下太近了。”
“就是你活该,谁让你不躲远点儿。”
楚晏本就因为噩梦心情不太美妙,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想见到这个碍眼的人。忍了又忍,总算默念一声我佛慈悲,摁下抬脚踹人的冲动,眼不见心不烦地侧过头,换上亲兵准备的干净外裳。
“殿下,人已经在议事厅等候了。”
“知道了。”
楚晏淡淡应下,也没立刻动身,坐在书案前批复完从晋宁城传过来的公文,才撂下笔起身。
即将踏出帐子时,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唇线绷直,不耐地唤来人:“去请易棠来一趟,看看里面那人死了没。”
守在帐子外的士兵愣了愣,好悬没问出“里面那人”是谁,“是,殿下,我这就去请易神医。”
楚晏点头,这才去了议事的地方。
里面的人已在帐子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但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有怨言。听到士兵嘹亮的通报声后,全都站起来,或谄媚或恭敬地行礼。
“起。”
今日的楚晏依旧未曾着甲,而是穿了一身窄袖的玄色骑装,更显身姿笔挺。腰间革带镶金嵌玉,身侧宝剑冷冽威严,长而黑的发丝扎成马尾,高高束起,乍一看真是英姿勃发,满是蓬勃意气。
自南方朝廷而来,受命来谈判的使者,恍惚间,竟好似看见了当年被誉为大楚战神的前燕王。
“像……真是太像了。”他忍不住喃喃低语。
楚晏听到声音,斜眼望过来。
这眼神却一点儿也不像燕王。分明也是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可她的眼神却冰冷、锋利,仿佛还映衬着战场上的刀光剑影。
使者顷刻间便汗湿重襟。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悻悻地低下头,拱手道:“臣失礼了。”
“臣此次前来,其实带了陛下的圣旨……”
“朱大人?”楚晏轻描淡写地打断,关切问:“莫不是在来的路上,颠坏了脑子?”
周围的兵将笑做一片。
“我燕国地界,哪儿来的楚朝圣旨?”
被称为“朱大人”的使者暗恼自己怎么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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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趟差事,讪讪陪笑:“其实……其实小人鄙姓方。”
“原是如此。”楚晏无辜地点头,轻蔑道:“你们的主子若无意谈判,便请回吧。”
语罢,便有两个披坚执锐的甲士进了帐。
使者忙道:“殿下容禀,我主是真心想止兵戈的。”他从袖中拿出一卷圣旨,道:“我主愿以殿下为一字并肩王,领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北方四州军政——只要殿下与我朝重修旧好,不再兴兵。”
以往,朝廷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只不过,今日给的爵位稍微大了点儿而已。
看来,是那群废物着急了吧。
一想到那群废物在朝会上扯了半天头花,就想出这么一个对策,楚晏就忍不住发笑。
她挥挥手,示意那两名甲士将人拖出去。
使者这回是真着急了,大声哀嚎:“殿下!燕世子!我们愿意出钱赎回俘虏!”
“早说不就好了。”楚晏示意士兵退下,好声好气地命人将之前拟好的价目表念出来。
饶是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人,此刻也不免因为对方的条件惊呆了——赎人的赎金不按官品算,也不按家世算……按重量算?
这跟直接骂他们是没脑子的畜生有什么区别?
使者连忙将这个念头丢出脑海,斟酌道:“世子,不是我们不愿意,实在是……国库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这么多白银啊。”
楚晏权当未闻,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周围的将官和文士不用上司暗示,便齐心协力地将人喷了个狗血淋头。最后,赎身的价格不负众望地每人涨了一百两,交易的时间则定在了五日之后。
使者愁眉苦脸地行礼告退,中途又被叫住,冷汗直流,低眉顺眼地拢着手:“世子还有何吩咐?”
楚晏轻笑,“吩咐谈不上,只是,孤有几句忠告给朱大人。”
“请世子赐教。”
“孤之所以以燕为号,允人以世子相称,不过是因为这是先父遗馈,故而不曾改换。”
使者连连应是,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是,楚瑗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几次三番地赐封于孤?”
楚瑗,正是如今皇帝的名讳。
一直端坐在上首的燕世子施施然地站起来,闲庭信步地踱着步子,走到来使面前。
但落在使者眼里,这与死神的脚步也没什么不同了。随着楚晏一步步靠近,使者的身体下意识地便往后退,直到后背碰上士兵横起来的长戟,才不得不止住脚步,腿一软,跌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求饶:“世子……世子息怒。”
楚晏微笑着伸出手,彬彬有礼地将人扶起来,语调听起来也很温和:“若再有下次,可就别怪我不顾惯例,斩杀来使了。朱大人,你觉得如何?”
刚站起来的人吓得六神无主,全身都在打颤,哪还有什么心思关注什么姓氏的问题——只要楚晏愿意放过他这条小命,便是现在让他带着祖宗改姓朱,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在楚晏看在即将到来的银子上,没有再与他为难,好脾气地将人打发走,遣散下属,回了自己的军帐。
怎料一掀开帘子,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儿便扑面而来。
楚晏立马皱起眉头,问身边的人:“死了没有?”
亲兵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没死。”一名穿着月白对襟裙的女子任从屏风后走出来,飞快补上一句:“但也快了。”
7. 戏弄
楚晏的眉头蹙得更紧,半晌也没说话。
易棠有气无力坐下来,软绵绵地靠在楚晏身上,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殿下,殿下……祖宗!你什么时候给他一个痛快,也给我一个痛快。”
楚晏嫌弃地将她别开,“好好说话。”
易棠被迫坐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楚晏听来听去,也只听出两个字:麻烦。
麻烦,那也就是能治,还死不了。
楚晏自觉已经意会了她的意思,伸手打断,十分合理地提出要求:“劳烦,你再多上上心,别让他再天天顶着那张比死人还白的脸在我眼前晃。”
“你说得倒轻巧,就他那副四面漏风的身子骨,哪是那么好调养的?”易棠又凑过去,示意她脱了手套,让自己给她把把脉,“又是重镣加身,又是挨冻受伤,折腾人的时候不管不顾,这会儿倒是心疼了?”
楚晏垂下眉眼,似乎在寻找什么卷轴,闻言头也不抬,嗤道:
“一个阶下囚罢了,有什么好心疼的?
“我只是想把他修得好看一些,那厮破破烂烂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当年拿剑砍我时的嚣张劲儿——简直让我找不到丝毫折磨仇人的快感。”
易棠听得叹为观止,深深吸了口气,不再纠结燕世子这迥异于常人的脑回路,“算了,殿下的事情,我一介草民,还是不掺和了。”
她话锋一转,“但是,世子殿下,请屈尊把您的手套摘了,让我这个草民为您把把脉。”
楚晏仿佛没听见,指使亲兵去泡壶好茶待客。
“您老人家别搁我这儿装聋作哑。”易棠磨了磨后槽牙,威胁道:“我随军出征,那是应了大公子的请求来照看你,可不是真为了那五斗米折腰!
“殿下,你要是再不配合,休想再让我帮你治什么人,我这就快马加鞭赶回晋宁,找大公子告状去!”
“你找他告状有什么用,他的官职都是我给的。”楚晏慢吞吞地抬起头,嫣然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我非但能给他名禄爵位,还能给他赐婚,让他娶上三五房的贤妻良妾。”
话虽如此说,但楚晏还是依言摘了右手的手套,将手搁在书案上。白皙的手掌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狰狞的伤疤,一直向上延伸,直至隐没于衣袖之下。
“你你你!”易棠震惊道:“你怎么能拿大公子的婚事做联姻的工具?”
看到对方眼中越来越浓的笑意后,易棠终于回过神来,愤愤道:“我就不该管你!”
楚晏笑而不语。
放言不想管她的神医大人,眉头反倒越皱越紧,时不时地还叹起了气。
“好了,别摆那副死气沉沉的表情,我好得很,只是有些小毛病罢了,何足道哉?”楚晏收回手臂,刚要穿回手套,就被对方抓住。
“是是是,好得很。”易棠剜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斥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遵医嘱的病患!再这么放任下去,以后有你疼的。”
易棠骂骂咧咧地取来自己施针的工具,不容一点儿商量地脱了世子殿下的衣服,凝神屏息,施起了针,“这儿疼吗?”
楚晏摇头。
易棠又捻起一根银针,快准狠地对准穴位,问:“那这儿呢?”
楚晏还是摇头。
就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病患!
易棠简直忍无可忍,再次捻起长长的银针,和善地笑道:“殿下,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您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这点儿疼痛,与战场上受的伤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楚晏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但碍于易棠,只能无奈改口:“略微。”
……
施完针后,易大神医半刻也不想多留,匆匆嘱咐完了话,便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楚晏拢好衣服,又去巡了趟营,回来用过晚膳,里间竟然还是没什么动静。
安静得像是真死了。
世子殿下嘀咕一句,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易棠说不会有事,那便绝对不会有事。虽然她平时是爱玩了些,但在医术上还是很靠谱的。
她浣了发,泡了澡,换上干净的里衣,正打算就寝,而后……终于发现了这厮一直没动静的原因。
敢情是倒在床上烧糊涂了。
荀清臣此刻已烧得没了意识,鸦发凌乱,衣衫半解,一贯淡漠的脸上尽是艳丽夺目的绯色。病容爬上青年的眉眼,却半点儿无损他的美貌,反倒使这张清雅温润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异样的风情。
楚晏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训斥不知为什么就被咽回了肚子,连发现自己的毯子被他使用了,也没怎么生气——虽然这毯子多半是易棠看诊时给他盖上的。
许是她的视线太具存在感,没过多久,病着的人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素来明亮从容的凤眸隔了好一会儿才成功聚焦,在看清边上的楚晏后,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嗓音喑哑得简直不像话,仿佛一架破败不堪却坚持运转的烂风箱,“殿下……”
楚晏抿唇,不由分说地斥道:“闭嘴。”
浑浑噩噩的荀清臣勉强挤出几分清明,为了不再触怒身边的人,挣扎着爬起来。束缚者他四肢的镣铐,以及锁在他脖颈处的锁链,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耳边响起易棠临走前的唠叨。
“那重镣放在普通人身上,尚且难办,何况是这个奄奄一息的病秧子,你再让他多戴两天,估计他的手脚便都要废了。”
真是娇气得要命。
楚晏烦躁地拧紧了眉,忽而出手,擒住了他的手腕,“我让你走了吗?”
荀清臣转过头来。病中的人没有了平时的淡然,望过来的眼神无辜、茫然,甚至隐隐带着几分委屈。
“吵死了。”楚晏更加烦闷,唤来亲卫长沈意,“给他解开。”
沈意忙取来镣铐的钥匙,飞快打开,正欲退下,又听自家主子吩咐:“让底下人再去烧些热水,准备一身他的衣物。”
听这意思,是要让这位去泡个澡。病成这个样子,能洗澡吗?也罢,殿下本来就是个不拿医嘱当回事儿的人。
沈意赶忙让人照办,怎料下一刻,就听楚晏问起了林公子的病情,“他怎么还烧成这样?易棠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天老爷,这可是连自己生病受伤都不管的狠人啊,现在竟然关心起了男宠的情况。
看来,这位林公子,还是十分受宠的。
沈意悄悄瞥了一眼,严肃答:“殿下放心,易神医说了,服完药之后,今晚发发汗,明天就好了。”
楚晏将信将疑地挥手让人退下,着人还新的被褥毯子,躺在床上闭眼假寐。
那厢,被她赶到一边洗澡的荀清臣,却半天还没回来。
该不会是跑了吧?难道他是故意设计了这一遭,就是等她心软解开镣铐,然后趁机逃跑?
楚晏再躺不住,飞速趿了鞋子。走到被围起来洗浴的小隔间前,才记起他脖子上的锁链还没摘,一时半会儿是跑不了的。
她恼怒地停下来,暗恨自己被狐狸精扰了心神。
一帘之隔,却忽然传来激烈的扑水声。
楚晏皱着眉掀开珠帘,便见未着寸缕的病秧子整个人都泡在了水里,白皙的手隐隐露出青色的脉络,正徒然地抓住浴桶的边缘,却无济于事,徒然滑落。
“荀清臣,你现在已经蠢到这个地步了?”楚晏将人捞起来,漠然低头,“洗个澡也能将自己淹死?”
难道这就是他想出来的速死新花样?
她随手捞了一旁的丝巾,将人身上的水珠囫囵擦了个干净,而差点被淹死的大楚丞相,此刻正下意识地抓着她的手,气喘吁吁地靠在她身上,不停地发抖。
对方的呼吸温热而黏腻,不偏不倚地打在楚晏耳后的肌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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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晏不自在地偏头躲了一下,咬牙骂道:“荀清臣,你最好还没忘记我的话,你要是还敢有找死的念头,我绝对会让你后悔来人间一趟。”
“是,殿下,我不敢忘。”荀清臣缓了缓,经过刚刚一遭之后,脑子总算短暂清晰了几分,连忙松手,开口道谢:“多谢……殿下救我。”
“谁稀罕救你?没用的东西。”楚晏满脸晦气,一边骂一边将人从浴桶里抱出来。
荀清臣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具体神色。但无论是没被头发遮住的耳垂,还是刚刚离开热水的身体,都红得像是火烧云,“殿下,您……能否,让我先穿个衣服。”
楚晏本来还没注意这些,正骂骂咧咧地擦着身上溅上的水花,闻言神情一凛,投去一个不善的眼神,“你还敢要求我暂避?你真是……”
男人的脸愈发通红,整个人像只熟透的虾子。晶莹的水珠挂在青年滑腻的肌理上,不断下落,像是晚春时,清晨里,挂着露珠的垂丝海棠。
“还真是……不怕死。”楚晏话音微滞,飞快别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回来,接着骂道:“我警告你:现在不穿,你以后也别想穿了。”
无需怀疑,如果他现在不乖乖照办,恶劣的世子殿下一定会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荀清臣慌忙拿起一旁的衣物,指尖微颤,慌张地想把套在身上。
楚晏将手里的丝帕扔过去,抱拳站在一边:“是等着我给你擦吗?”
即便荀清臣再怎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此刻的他也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地低着头,尽可能地忽略不远处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
可往常能弹琴能作画、灵巧无比的手指,此时却迟钝得不像话。等他将那身中衣好好地穿在身上,这位刀剑加身仍不改其色的大楚栋梁,忍不住长长舒出一口气。
“谢谢殿下。”他再次道谢,不知道是因为终于摘除了的镣铐,还是每日不间断的药汤,或者是身上穿着的干净的衣物。
荀清臣取了放在架子上的另一条巾帕,试探性地走过来,话中带着些羞愧,“湿着头发就寝不太好,让我帮殿下把头发擦干吧。”
楚晏瞪了他一眼,罕见地没有拒绝,也没有再冷嘲热讽。
但很快,她就又觉得别扭,疑心下一刻,这位柔柔弱弱的老仇人就要掏出不知道从哪获得的短剑、亦或者匕首,彻底撕下温顺的伪装。
“慢死了。”楚晏不耐地将巾帕夺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擦了擦自己的头发,又劈头盖脸地将帕子丢在对方头上,一边骂他装模作样的狗东西,一边给他擦头发上滴滴答答的水。
荀清臣的头皮被扯得生疼,脸上真真切切地露出了惶恐的表情。
楚晏动作很快,没多久,荀清臣那头长发就被她捣鼓得乱糟糟的。
但即便如此,脑袋上顶着鸡窝的青年还是美得超尘脱俗。一双凤眼略略低垂,在昏黄摇曳的烛火中,显得更为璀璨、深邃。
楚晏没好气地看他,“还愣着做什么?没长眼睛吗,跟上。”
“……是。”
主动撩开小隔间的珠帘,等楚晏出来之后,荀清臣沉默地往自己往日呆的小角落走。
脖子上的锁链足够长,几乎能让他在这座军帐中行走自如。但荀清臣向来是待在最偏僻的角落,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还想跑哪儿去?”楚晏递过去一个眼刀子,眼神锋利无比。在荀清臣吃惊而疑惑的眼神中,愉悦地吐露出更多的恶意,“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总得发挥发挥用处吧,青奴?”
荀清臣双唇微启,又很快抿紧。他很难说清自己心中的感受……他没想通过这几日的驯顺就轻松消弭燕世子的恨,但他也从没想到,竟真的要和她躺到一张床上去。
刚刚……那是猛兽吃人之前的戏弄吗?就像老虎在进食之前,总要用舌头将猎物浑身舔一遍?
难怪她今晚这样和善。
8. 眼泪
明明卸去了镣铐,但荀清臣反而觉得脚步沉重了起来。
走向那张床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他看着笑意盈盈的楚晏,耻得连脚趾头都蜷曲了起来。
楚晏对这个瘦得跟把骨头似的男人没一点儿兴趣,原本只是大发慈悲,想让他今晚上床睡罢了。但是,这位可是很少会露出这么有趣的神色呢。
她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两分,目光炯炯,将跪在脚踏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轻佻地问:“怎么?还要我到青楼去请几个人来教你怎么讨好我吗?”
荀清臣猛地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白里透红的隽秀面容上,写满了难堪。
楚晏霍然起身,“来人……”
“别!别这样……求你。”荀清臣抓住她的衣摆,打着寒颤,手搭上衣服的盘扣,嗓音低哑地恳求:“殿下,能不能……把蜡烛吹了?”
“不能。”
这件刚刚穿上没多久的衣服,很快就被解开,摇摇欲坠地挂在单薄的身体上。
刚刚何必让他穿呢。荀清臣别开眼,羞耻地抓着自己的衣服,一点一点地往下脱。
美人香肩半露,双眸含雾。白玉一般的肌肤露了一大片,现出几缕分明的红印子。
哦,应该是她前几天掐的。
楚晏抬起他的下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欣赏大楚丞相这难得的生动表情。
真漂亮——可惜是个诡计多端、变幻无常的蛇蝎美人。
“还不滚上来?”
衣衫落地,荀清臣羞愤欲死,用了最快的速度爬上床,一溜烟地钻进了床上的被子里。
楚晏一动被子,被子里的人就抖一下。
他竟还有这样的时候呢。
活该。
楚晏乐不可支,直接笑出了声。
听到笑声后,荀清臣终于意识到这又是来自世子殿下的新一轮戏弄,抱着被子,开始一动不动地装死。
楚晏没再管他,在旁边另外取了床被褥,吹灭旁边的雁足灯,也躺了下来。
实话实说,她睡觉时有点小毛病。希望这位规矩些,否则,她可不确定明天醒来见到的人,到底是死是活。
……
荀清臣缩在被子里,尽量放缓呼吸。
他还没忘记白日里差点被掐死的教训,况且,他也明白自己能被允许躺在她身边的原因——那绝不是因为他得到了对方的信任,而是燕世子绝对信任她自己的能力。
在这个地方被关了半个月之后,荀清臣知道她有多警觉。从前的那些夜晚,只要有一点儿动静,这位枕戈待旦的年轻将军便会立刻醒来,无一例外。
如果自己在她睡着时不慎弄出什么动作,保不齐就被她当成近身的刺客,杀死在了床上。
荀清臣屏息凝神,抱紧被子,默默往里挪了挪。
然而,一旦没了周围的刺激,身体的感受便变得越来越明显。
方才稍稍退了点儿的热度很快便卷土重来,慢慢蚕食了他的理智。
荀清臣陷在一片热潮里,意识越来越模糊。盖在身上的锦被不知什么时候被丢在了一边,他弓着身子,本能地在周围寻找能让他感到凉爽的东西。
正闭眼假寐,一直都无法入睡的楚晏再也受不了他频频的小动作,右手已经抬了起来,又怕这脆得跟张纸一样的狗东西消受不了她这一拳,就此一命呜呼——改明儿燕世子癖好特殊,在床上弄死了男宠的谣言就要满天飞了。
静默几息,她终是收了手。
没事,他现在是发烧的病患,不与他计较。
有仇明日再报。
楚晏双手交叠,平平整整地放在胸前,一个深深的吐息之后,在心里默诵起了《道德经》。
不料这人实在深谙得寸进尺一道,起先还只敢贴贴她手臂的人,竟冷不丁钻进了她的被窝。
一个身量比她还大的臭男人,硬是弓着身子,做出了小鸟依人的效果。
楚晏忍无可忍,一脚将他踹到床角。
可昏昏沉沉的男人没多久就又死皮赖脸地爬了回来,紧紧地依偎在她身边,没有一点儿刚刚那股贞洁烈夫的劲儿。口中还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楚晏背过身去,但还是依稀听见“阿晏”两个字,微怔之后,脸色当即便黑了。
“对不起,阿晏,阿晏……对不起……
惺惺作态的狗东西。
“阿晏……不是你想的那样……放下吧……我后悔了,我一直很后悔……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阿晏”
男人的声音低沉、杂乱,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黑夜中响起。
就是因为他,自己才半宿没睡着。
一个一文不名的俘虏罢了,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楚晏本就心中有气,此刻忍不住发怒:“荀、清、臣。”
“你别给我装疯卖傻。”她飞快坐起身,捏住他的鼻子。
男人呼吸不得,果然睁开眼睛,像溺水的人一样张开双臂,拼命地挣扎。一双漂亮的凤眼,在夜中依然明亮得惊人,只是不如往日灵动,甚至有些涣散。
楚晏松了手,却不是因为他那软绵绵的抵抗……打在她手掌上的气息,已不能用灼热来形容了。
她皱紧了眉,低头探了探他的额头。
意料之中,一片滚烫。
难道是真烧傻了?
“阿晏……”他仍旧在唤阿晏,断断续续地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那张清贵绝伦的脸上,满是痛苦。
楚晏掀开被褥,正欲起身。荀清臣又勾住她的手,现在的荀丞相就像是一根没有支撑的藤蔓,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
他的身体热得像是块烧红的炭,但手脚却又一片冰冷。
楚晏曾经历过这样的情况,知道这是热度还会继续往上攀升的征兆,不悦地抿紧唇,捡起脚踏上散落的衣服,胡乱给他套上。
“阿晏……对不起……”
楚晏冷笑,“姓荀的,别以为你借病装疯,说两句糊涂话,就能将旧账一笔勾销。停下你那些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我与你,与楚朝,不死不休。”
男人在她的动作下浑身一抖,渐渐地,连牙关都在不可遏制地战栗。但好歹是不乱说话了。
果然是在借病装疯吧。
楚晏的动作故意重了几分,将人勒得直闷哼。
不对……楚晏眼神一凛,提着人的衣领将人揪过来,又用手指扳开他紧闭的牙关。
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便扑至鼻尖。
现在竟还和她玩咬舌自尽那套了?
楚晏怒从中来,脱下手套,泄愤一样,用指尖搅弄他的唇舌。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口腔中不断肆虐,消瘦的青年条件反射一般崩直了身体,不停地干呕。
津液和着血液,变成了浅淡的绯红色,顺着嘴角慢慢流下来。不知何时盈满了眼眶的泪珠,也一颗接着一颗,沉甸甸地坠下来。
男人的眸子睁得极大,眼也不眨,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像是无声的哀求。
楚晏一时停下动作。回过神来之后,心情愈发不快。
手指从口腔中退出之后,荀清臣依然大张着唇,清瘦的脊背弯折,胸脯微微起伏,艰难地喘息。
可即便是遭受了这样的对待,他仍以一种依赖的姿态靠过来。
干燥而粗粝的唇一开一合,碰到楚晏没戴手套的右手。
楚晏觉得自己仿佛碰到了一块粗糙的纱布,嫌弃地将他推远。
病中的男人好似不觉得才被咬破的舌头疼,嗓音破碎含混,“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放下前尘了,阿晏……阿晏。”
楚晏站起来,神情冷凝到了极致。
双亲蒙冤受辱、饮恨而死,故土落于异族之手,满目疮痍——六年前,她就知道自己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纪。自掌兵以来,更是时刻谨记,不让外人看透自己的情绪。
然而,当荀清臣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平平淡淡地将昔日的称呼喊出来时,她久违地感受到了愤怒,由衷的愤怒。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喊我?”
“荀清臣……你怎么配这么喊我?”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世子殿下的军帐重新点起烛火。
已经歇下的易棠被楚晏的亲兵从被窝里薅起来,任劳任怨地诊脉、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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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方子。
烧糊涂了的病人从没停下喃喃细语。而满脸写着不耐烦的楚晏,正坐在一旁,一杯又一杯地把冷茶往肚子里灌。
“你怎么这么不讲究,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能喝冷茶。”易棠打了个哈欠,在给荀清臣重新包扎手腕、脚腕上旧伤的间隙里,不忘谴责一句。
楚晏置若罔闻,倚在凭几上问:“你到底能不能治?”
易棠瞬间跳脚,抓狂道:“我开的药绝对没问题,他现在烧成这个样子,肯定是刚刚又受凉了。”
楚晏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支着脑袋,默默研究起了这帐子的屋顶,没再说话。
“死不了,你安心吧。”
楚晏回得不假思索:“他死不了我怎么安心。”
啧。
易大神医看了眼床上病态苍白的美人,又瞥向她,挤眉弄眼了一会儿,长长叹一口气,继续干活。
“我可懒得陪你折腾了。”易棠困得眼泪都出来了,处理完病人的伤口,拍拍楚晏的肩膀,“回了,你也早点歇息。天天点灯熬油的,当心秃了头。”
楚晏点头,双眼放空,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
稍顷,亲兵端着药出现在面前。但满面潮红的病人却不太配合,一闻到苦涩的中药味儿,便侧头躲避。药匙还没碰到嘴唇,往往人就躲了老远。
士兵没法子,偷偷望了眼楚晏,又唤来一人,打算直接硬灌。穿着轻甲的士兵合力将人按住,孱弱消瘦的男人挣扎不得,无力地仰着唇,溢出破碎的喉音。
楚晏本不想管,但听着那边的动静,心里却一上一下,郁闷得紧——好像独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被别人染指。
她想开口阻止,却又觉得这心思古怪得紧,不让她们灌,难道还要她屈尊降贵自己亲自喂吗?
眉头渐渐拧紧,终于还是松开。楚晏冷声开口:
“放着吧。”
士兵虽然惊讶,但听话地没有多问,连忙遵令而行。
楚晏沉吟片刻,脸色不善地端起药碗,凛声道:“起来——”
“荀清臣,莫跟我耍花招。”
满面酡红的男人微微睁开眸子,迷茫地盯着头顶的纱帐,似乎在辨认她话中的意思。
“起来,把药好生喝了。”
荀清臣用手支起身体,缓慢地坐起来。
这不是能听懂人话吗?楚晏一嗤,迫他仰着头,将碗里黑乎乎的药汁一股脑地倒进去。
等他将药彻底吞了进去,楚晏方才松手,将药碗撂在一旁。
病恹恹的男人像是被呛着了,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会儿,眼眸湿润,低声叫屈,“苦……”
楚晏没再管他,拿被子把他整个人卷成个春卷,一把推到最里面。
见他还在絮絮叨叨地吵个没完,便沉下神色,恶声恶气地警告:“再嚷嚷,我就把你扒光了丢出去喂狼。”
荀清臣像是被她吓住了,抿紧唇,不敢再说话。
总算不再作妖了。
怀着这种莫名的欣慰,楚晏吹灭床头点着的灯,正打算补个觉,一旁就传来一颤一颤的鼻音。
楚晏咬着牙,将“春卷”往外扯了扯。
连鼻头都红了的男人正在楚楚落泪,哭得很是可怜。不同于刚刚那种无声无息的哭法,现在的他泪眼婆娑,泣不成声,连带着肩头都一耸一耸的。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不敢哭出声音,只能紧紧地咬着干裂的下唇,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楚晏:“……”
她的忍耐早就到了峰值,但心中的恼怒被他的眼泪一浇,倒是悄无声息地熄了大半。
“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人犹在落泪。一连串的水珠顺着脸颊落下来,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枕巾。他在对方不耐烦的连声质问下咬紧牙关,瑟缩了一下,闷声哭诉:“阿晏,苦……还疼……”
“娇气死了。”
楚晏骂骂咧咧地提起茶壶,又怕这一壶冷茶灌下去,本就烧坏了脑子的人变得更加难缠。于是脚步一转,去了外间,提起炉子上煨着的温水,倒了一碗,没好气地递到他唇边。
“喝。”
9. 毒药
荀清臣一连烧了好几天,温度反反复复,人也昏昏沉沉,少有彻底清醒的时候。
楚晏在处理军务、批阅公文的间隙,偶尔也会来看一眼他有没有死,有时还忍不住上手,拍拍他的脸,捏捏他的鼻子,或者下手揪他的耳朵,扯他的头发——借此,试图发现他装病的蛛丝马迹。
病中的男人不再游刃有余,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摆出一副澹泊淡然的高岭之花的样子。
他变得温顺、变得柔软,一把他抱起来,就像水一样,软绵绵地往下滑。当他感受到身边人的气息时,总是像猫儿一样,轻轻用他的额头蹭蹭她的手,带着很浓的讨好意味。
楚晏弹弹他的额头,有时会天马行空地想:他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巧,自己也不是一定要把他弄得血淋淋的。
她还是更喜欢漂亮干净的猎物。
但荀清臣的病总是要好的。
大概五六天的光景,他就不再反反复复地发烧了,虽然人看着还是病恹恹的,也没什么精神,一副马上就要迎风咳血、命不久矣的模样。
易棠中间来看过一回,止不住地喃喃低语:“不应该啊,烧退了,应该就没什么毛病了啊……怎么还是这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
搁一旁看游记的楚晏淡淡地说风凉话:“你的医术,怕是都被群仙楼里的酒淹了。”
易棠瘪瘪嘴,委屈巴巴地看过去:“冤枉,我最近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哪有时间去酒楼喝酒。”
楚晏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温柔地笑:“易姐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自己帐子里藏了多少酒。”
易棠讷讷一瞬,不敢再多嘴,专心致志地开了一堆药,又给荀清臣换了手腕和脚腕上的药。临走时,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不应该啊……”
楚晏呆在一旁看书。
天色渐暗,便让外间的亲兵又添了两盏烛火。用过晚膳,准备歇下时,两大碗黑乎乎的药汁就被端了进来。
楚晏捏着鼻子看荀清臣喝完,下意识地抬手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
前几日他高烧昏迷时,总是不肯好好喝药,楚晏只好骂骂咧咧地让人准备了蜂蜜兑水。每次等他喝完药,就用蜜水堵他的嘴。
几天下来,这几乎已经成了楚晏的习惯。
但这举动,放在如今,却像是有点儿不大合时宜了。
楚晏冷下脸,可现在要是收回来,反倒显得她不自在了。
楚晏将杯子又往前递了递。
“掺了毒药的蜜水,你喝不喝?”
话是这样问,可她看向荀清臣的眼神里却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字——“你不喝就死定了”。
荀清臣垂着眉眼,极轻浅地弯了弯眉,满脸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一饮而尽之后,起身将杯子放了回去,拘谨地跪坐在脚踏上。
楚晏脸色稍霁,也明白他为什么拘谨,坐在床沿上,不轻不重地在他胸脯上踹了一脚,刻薄地嘲讽他:“病了几天,倒是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不记得了?”
荀清臣低头,逆来顺受地替她脱鞋,答:“殿下,我记得的。”
这会儿倒是规规矩矩地喊殿下了。
楚晏想起他前几晚的放肆,冷笑着踩他的手。
等他吃痛,含着雾气看过来,又抬起手,圈着他戴着锁链的脖颈,做足了耳鬓厮磨的姿态,“青奴,怎么突然与我这般生分?你前几日可不是这么喊我的。”
男人含着薄雾的眸子微微睁大了些,露出一点儿恰到好处的疑惑和茫然。白皙的耳垂,慢慢变得通红,像是涂了胭脂。
楚晏盯着他仔仔细细地瞧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没分清这老狐狸到底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
困意涌上来,她不再纠结这个无聊的问题——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总归他惹了自己不快。
她很记仇。
“记得自己的身份就好。”楚晏用力扯了扯他的耳垂,故意刺他:“去把你自己洗干净点儿,回来给我暖床。”
荀清臣应是,尽量将动作的声音放轻,用士兵提供的热水,给自己擦了身,洗了脸。本来还想浣发,但那位姓易的姑娘给他包扎时,曾叮嘱过他伤口不能沾水,他变放弃了这个想法,缓缓撩开珠帘,略显为难地站在榻前。
他平常盖的那床被褥好像被整理的士兵收起来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她故意收起来了。
荀清臣一狠心,红着脸钻了进去。
爬床这种事情,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
让姓荀的给自己暖床,似乎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厮前几天确实烫得像个人型汤婆子,但当他退了烧,恢复原来的体温……他简直就像个不管怎么捂都捂不热的冰块。
而且,这冰块的睡相还十分不规矩,总喜欢带着满身的凉意贴过来。
看着冷冷清清的,谁能想到上了床就这么粘人呢?
楚晏鄙夷不已,腹诽一阵后,将他推得远远的。
但她委实没有想到,次日清晨醒过来时——她的手竟搭在了男人的腰间?
……她昨晚是抱着他睡的吗?
楚晏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满脸古怪地睁开眼,恰与荀清臣的目光正正对上。
“殿下……”他嗫喏一句,浑身僵硬。
楚晏本能地要收回手,但被他这一嗓子喊的,反倒改了主意。
“他们都说大楚丞相霁月光风、襟怀坦荡……”
楚晏将调子拖得很长,玩味地看着他。
“但谁又知道,原来荀丞相不单脸长得好,身段也这么柔软呢?”
荀清臣好似有些难堪,仓惶地别开眼,不太确定地低声回:“谢谢……殿下夸奖。”
楚晏一哽,扳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中了邪。
男人还是不太习惯她这些带着亲昵意味的举动——这是真正裹了蜜糖的毒药,总是让他胆战心惊,手足无措。
楚晏轻笑一声,推他下了床,自己也起了身。听到声音之后,外面的亲兵便有了动静,楚晏喊“进”,亲兵便鱼贯而入,分别端着洗漱的用具和更换的衣物进来。
楚晏接了递过来的干净巾子,慢慢擦干净脸,坐在铜镜面前,一面听亲卫长沈意汇报些简单的军务,一面等人为她束发。
“赎买俘虏的交接事宜,刘副将昨日已全部安排好,正在帐外等候,希望向您禀报……平阳城情况良好……大公子及王城诸臣,遣人问您归期……”
“等等。让□□回去吧,回去递份公文给我就行。”楚晏被身后这个有些脸生的姑娘扯得头皮生疼,挥挥手示意她退下,随手点了个人,“你来。”
过来的却不是她以为的亲兵,而是在一旁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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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站着的荀清臣。长发垂腰的男人在她身后跪坐下来,微抿着唇,略显生疏地拿起木梳。
楚晏瞥他一眼,淡淡道:“沈意,你接着说。”
“其余倒没什么事情了,就是……”沈意挠了挠头,讪讪笑:“还有陆参军,遣人送了东西来。”
“什么东西?”
沈意一拍掌,便有两人入了帐,在珠帘外行礼,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边上的女兵。
“拜见殿下。”为首那人躬身拱手,道:“陆参军最近偶然得了金楚生生前所铸的最后一柄长弓,特献予殿下。”
“那还真是够凑巧的。”楚晏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看了一眼被亲兵捧在手中的兵器。
铸造大师金楚生所锻作品屈指可数,一件便价值千金,何况还是他生前所铸的最后一件长弓。
“你们家参军最近很闲?”
两人垂首,很利索地屈膝跪了下去,不敢再置一言。
“退下吧,回去让他安心办差。”
这本也不是他们的过错,楚晏无意与他们为难——而且,平心而论,那小混账最近的差事办得还算不错。
只要不影响公务,她可以适当包容一下下属的小问题。
沈意试探性地问:“殿下,这弓……”
“留下吧。”
沈意颔首应是,带着人乌泱泱地退了出去。
一直在她身后当隐形人的荀清臣终于开口:“殿下要簪哪只簪子?”
楚晏随手一点,胡乱指了枚玉簪。
男人的动作起初很生涩,后来渐渐适应,腰背挺直,态度温驯,用双手小心地侍弄那头乌黑的发。
他拿起那枚刻着如意纹的玉簪,小心地簪上去,缓缓舒一口气,拿起托盘上绣着云海纹的黑色骑装,轻声说:“我服侍殿下更衣吧。”
楚晏挑了挑眉,慢慢露出一个兴味的眼神。水光潋滟的含情眼中,笑意也越来越明显。
她十分配合地让荀清臣给自己换了衣服,要低头便低头,要抬手便抬手,可眼神却像是黏在了这个人身上,从始至终都不曾离开。
荀清臣不可能没注意到她的视线。楚晏的眼神,就和她这个人一样,锋利、尖锐,极具侵略性。
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尽量回避她的视线,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在垂眼给她整理着装的间隙,还是与她对上了目光。
“真可怜。”束着玉簪、穿着骑装的年轻世子笑靥如花,如是道:“你的小皇帝宁愿将那些酒囊饭袋赎回去,也不愿管你的死活呢。”
荀清臣手上的动作一顿,默默给她整理好腰间的佩饰,而后退开一步,在装傻和装聋之间纠结一瞬,好脾气地应下来:“殿下收留我,是我的福分。”
楚晏嗤之以鼻,“惯会装模作样。”
就是不知道,这副逆来顺受的假面,在今天之后,还能不能戴下去呢?
她忽而生出一股由衷的期待。
“跪下。”
男人没有什么犹豫,依言跪下。
楚晏唤来沈意,取了钥匙,将他脖子上的锁链解开。
荀清臣仰着头,眉毛拧起又松开。但不管他的神情怎么变化,楚晏还是从这张漂亮的脸上读出了错愕。
“别担心。”楚晏笑着揉揉他的头,柔声在他耳边呢喃:“孤只是想将心爱的男宠带出去散散心而已。”
10. 垂怜
荀清臣不知道自己正被带往什么地方。
一切的视觉都被剥夺。
青年的唇线崩得笔直,像是有些不安。他看不见周围的景观,只能沉下心来,倾听四周传来的声音。
车前的鸾铃随风而响,清脆悦耳;车轮慢慢碾过地面,沉闷缓慢;身畔,属于另一人的吐息,近在咫尺。
她又笑了。
笑声饱含愉悦,如春日般的泉水一样,泠泠作响。
荀清臣不知道她今日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开心,但毫不武断地说:能让燕世子嫣然展颜的事情,对他来说,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默默研究起了自己的衣服。
自从被解下脖子上的锁链后,楚晏就用块黑色的布条蒙住了眼睛。
他被换上了一身新的衣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穿了什么,反复摩挲衣袖的面料之后,终于确定是轻纱。
……轻纱。
这真的非常容易让荀清臣联想到一些不怎么正经的衣服。但他没有提出异议的权利,他甚至还没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就被楚晏一把抱了起来,坐上了这辆马车。
那时,心情很好的燕世子见他僵得像块木头,甚至还大发慈悲地解释了一句:“底下人没有找到适合你的鞋子。”
而这句话的真实性,简直不用怀疑——别说是一双普通的布鞋,就算是燕世子要一双金银宝石做的鞋,也肯定有人会千方百计地呈上来。
这不过是楚晏的恶趣味罢了。低眉顺眼坐在一旁的大楚丞相,默默在心中叹息……希望今天不至于太过难堪。
沉思间,原本行驶得平平稳稳的马车,却忽然开始剧烈震动。
荀清臣被晃得一个踉跄,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他害怕磕上坚硬的车厢,但更怕碰上楚晏。两害相权取其轻,刹那间,他便做出了决定,朝刚刚楚晏声音所在的相反方向倒去。
然而,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没有碰上坚硬的车厢——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强硬而不容拒绝地将他拉了过去。
荀清臣被迫靠在了楚晏的肩膀上。他原本想摸索着起身,但视觉受限,又怕唐突了对方,只得按兵不动。
女子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调笑之意呼之欲出,“今日突然这么主动,是在向我求饶吗?”
荀清臣摇头又点头,微怔之后,很识时务地顺着她的话应承了下来,“殿下放过我吧。”
楚晏久久没有作答。
往日,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十几年的荀清臣,还能通过观察楚晏的神情,来探知她的情绪。
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不仅遮蔽了荀清臣的视野,还斩断了他灵活伸展的触角。
寂静,正在一点一点地放大了他心中的感受。
“殿下恕罪!”马车重新变得平稳,驾车的御者在车外请罪。
楚晏随口安抚了帘外的人,伸手揽住男人的腰身,“你求饶的诚意呢?那些个大族中的舞女歌妓做了错事,尚且还会用歌舞搏主人欢心呢。”
“不若青奴,也一展歌喉?”
荀清臣沉默了下来,他于吟咏歌唱这一道,实在涉猎不多。
终于要装不下去了?楚晏的神色冷了下来,刻薄地嘲讽:
“我还以为你有多忍辱负重呢……”
“我学艺不精,请殿下……”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脱口,而后又同时停下。
楚晏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旋即又想起这厮根本看不见——况且,她就是无故嘲讽荀清臣,这个脱了毛的凤凰又能如何?
燕世子理直气壮地睨了他一眼,“唱。”
荀清臣努力坐直身体,忽略腰间的触感,缓缓吟诵起记忆中的曲调:“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1]……”
每逢朝廷祭祀,都会有礼官吟咏这篇《豳风·七月》,以祈求风调雨顺,国祚平安。
站在百官最前列的荀丞相十分熟悉它的曲调,除了开头几句有些生涩之外,唱得很有些韵味。
但楚晏并不满意,拍拍他的头,轻描淡写地提出要求:“换。”
这种时候,唱祭祀的诗篇有什么意思?
荀清臣听话地停了下来,重新挑了篇诗三百里的诗篇,缓缓开口。
从《七月》到《无衣》,从《采薇》到《卷耳》,荀清臣换了很多篇,连嗓子也变得沙哑,依然不能让她满意。
他没了挑选曲目的心思,几乎是在机械地回忆《诗三百》中的篇目,然后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技艺唱出来。
如今,从马车上传出来的歌声,是《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直故意挑刺的楚晏眼眸微睁,诧异地皱起了眉。红唇微启,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几度斟酌,唯余沉默。
楚晏没喊停,也没要求他再换一篇,抬手撩开车窗的帘子,将目光投向两侧的密林。
车内的歌声响了很久。随着时间的流逝,歌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而后,渐渐地,消弭于秋日里的北风之中。
马车停了下来。
荀清臣的唇边,忽然碰上了什么硬物。
“张嘴。”
他依言而行,很快,辛辣浓烈的酒便被大股大股地灌进了喉咙。
荀清臣这才明白,被递过来的,应该是个酒囊。
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半是被呛的,一半是被辣的——他不会喝酒,自掌权以来,也没人敢灌他喝酒,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几乎能称得上是滴酒不沾。
当楚晏撤开酒囊,松开桎梏时,荀丞相的眼中已经有了泪花。原本苍白的脸,顷刻间变得嫣红一片,将简朴的车厢也衬得活色生香起来。
他伏在车窗上喘息,衣襟下,半遮半掩的喉结正不断滚动。
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是不会喝酒。楚晏倚着凭几,扬起唇角,饶有趣味地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
酒香萦绕在车厢之中。
荀清臣缓了一会儿,终于适应过来,默默离她远了点儿。
楚晏适时出声:“这可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好酒,浓烈醇香,清如甘泉。易棠向我讨要了好久,我都没给呢。”
世子的声音带着丝若有若无的欢快。
荀清臣心中突然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我还没来得及尝个味道呢。”楚晏笑道:“真是可惜,居然就让你给糟蹋了。”
荀清臣唯余苦笑,“是我的错,殿下饶过我吧。”
“当然是你的错。”楚晏笑意盈盈,话中满是促狭,“不过,要饶过你,也很简单。”
“只要你让我尝尝这酒的味道就行。”
荀清臣开始摸索那酒囊的位置。
“孤可不要你喝剩的酒。”楚晏撇撇嘴,见他停了动作,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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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性地指尖点在他紧抿的唇,恶劣地向下按压。
荀清臣僵在了原地。她的指尖像是一捧燃得正旺的火,将他整个人都烧得发烫。
“我……不敢冒犯殿下。”
楚晏依然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略有些突兀地谈起平阳城中的楚朝官吏,“你说,你的小主子南下,能带上多少人马呢?
“应该是不多的吧。我听允安说,他在宫城中查获了很多没来得及逃走的朝廷走狗呢,升斗小吏有之,名士大儒亦有之。
“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他们呢?”楚晏摇摇头,状似烦恼,“这还真是难办。”
听到此处,荀清臣怎么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叹息着开口:“殿下……我……”
楚晏故意出言打断,作势起身,“没关系的,青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殿下何必大开杀戒!”
听到她起身的动作之后,荀清臣一惊,连忙伸出手。他再顾不得其他,慌张地用手探寻她的方位。
在抓到楚晏衣袖的瞬间,荀清臣终于松了口气,忍住心中的羞耻,慢慢移动身体,依偎着跪在她身边,仰头“看”着她,“殿下……垂怜我吧。”
楚晏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秋水般的眸子漾起淡淡的笑意,像是被搅动的满池星子。
她施施然地在旁边重新坐下,不置一言。
晚霞般的色彩,在荀清臣的脸上飞快蔓延。男人的脸越来越红,不知是因为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单纯是羞耻使然。
他慢慢牵起她的手,将自己的身体全部靠过去,而后,像个猫儿一样,用自己的脸左蹭右蹭,像是在寻找什么。
片刻后,他微微直起身体,生平第一次亲吻女孩子的唇。
一触即分。
男人就像闯下了天大祸事的王八,一溜烟儿地缩进了自己的乌龟壳。
楚晏竟然没来得及抓住他,眯起眼睛,既感到不悦,也觉得不爽。
“你跑什么?”楚晏将人捞回来,故作亲昵地揽着他。远远望去时,坐在车厢里的两人就像一对彼此相拥的恋人。
她低头,轻声凑到荀清臣耳边。
带着另一个人气息的吐息,就打在他颈后。荀清臣本能地要躲,却被楚晏牢牢揪住。
“亲爱的先生,就算你现在跑了,也于事无补呀。”
楚晏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欢快,“就在刚刚,你从前的那些同僚、下属,你曾经关注过的百姓,都听见了你放荡吟咏的歌声,看见了你舍下脸面,跪在我脚下亲吻我。”
“哦,差点忘了。”楚晏灵光一闪,想起他这一路上的小动作,莞尔补刀:“这些人啊,还都看见了你穿着轻纱——那种最下等的妓子小倌都不屑穿的衣服,仰着头求我垂怜。”
“你……”荀清臣脸上血色尽失,浑身颤抖,将自己团作了一团。她的话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的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恨不得咬舌自尽,就此死了算了。
楚晏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的头,款款道:“唉,恐怕不出明日,荀丞相自甘下贱、不惜以色侍人的传言,就要飞往大江南北了。
“这样的话,就算你哪天真处心积虑地回到了你主子身边,又要以何面目面对他,面对满脸鄙夷的朝臣呢?”
“真是让人同情呢。”
楚晏叹息,蛊惑似地轻轻呢喃:“青奴,需不需要我帮你把他们都杀了呢?”
11. 讨好
“殿下……”荀清臣仍心有余悸,开口说话时略带着些颤音。
刚刚,他确实对她的话信以为真,但仔细一回想,发现马车明显是走在山路,而楚晏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将那些人赶到深山老林中去。
况且,周围若真有人,不该这么安静。
她这是故意拿他消遣呢。
楚晏见他反应过来,遗憾地作罢,但神情却依旧兴奋,满脸都写着兴致勃勃。
“嘘——别着急,重头戏还没开始呢。”
一片寂静中,长鞭破空的声音陡然响起。
很像荀清臣从前上朝时,净鞭开道时的声音,但细听下来,又觉得不像。
鞭子落到实处时,像是击打在什么玉石上。
荀清臣蹙紧眉头,陷入沉思之中。
忽然,他神色一紧。周围,似乎隐约有着腐烂的气息。
“咦?还没猜出来吗?”楚晏眉梢微挑,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她扫了荀清臣一眼,抬手解开了蒙着他眼睛的布条。
乍见光明的荀清臣被刺得睁不开眼睛,眼中甚至隐隐生出水光。他匆忙抬手,挡住了从窗户处透过来的阳光。
好不容易适应了久违的光明,荀清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
还好,这衣服的确是正经的衣服,并不像楚晏所描述得那样不堪。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怀着这种微妙的愧疚,荀清臣缓缓抬头,顺着楚晏的意思望向窗外。
他愣在了原地,一时竟忘记了言语。
这个地方他来过,准确地来说,所有楚朝的臣子都来过。
这是先帝陵寝的入口。
三年前,他领着百官和尚且稚嫩的新帝,亲自送先帝的棺椁来此下葬。
……而现在,这具棺椁正被随意地丢弃在一旁。穿着轻甲的士兵高高举起长鞭,毫不留情地抽在身着金缕玉衣的尸体之上。
难怪有击打玉石的声音。
荀清臣没忍住叹了口气,百感交集地移开了眼。
“叹什么气呀,青奴。”楚晏死死地扼住他的下颚,不允他回避眼前的此情此景。
“你不该为我感到高兴吗?今时今日,边疆的一万冤魂,北境的无数军民,我的父亲、母亲、阿姊、奶娘,还有照顾我长大的嬷嬷、遭我牵连的幼时伙伴、燕王府无辜冤死的两百七十余人……他们终于能够安息啦。”
“六年,我等了六年……今日终于心愿得偿,你怎么不为我高兴呢?”
楚晏咧开嘴角,咯咯地笑了起来,可顾盼之间,眼中分明有着隐约的水光,“难道是在为你的老东家伤心了?”
她的力气很大,只要稍微使些力道,就能让文文弱弱的男人吃尽苦头——但她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件事。
荀清臣咬着牙,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生生捏碎了。他疼得直冒冷汗,脸色当然好不到哪儿去。
楚晏不满地松开他,半是命令、半是威胁,“笑,给我笑。”
荀清臣笑不出来,眼睫一动,便落下几滴晶莹的眼泪。他的眼眶很红,不一会儿,滴滴答答落下来的泪珠便打湿了青年长长的睫羽。
要是再加上下颌处刚刚被楚晏掐出来的那道红痕,便更显得楚楚可怜。
楚晏的动作微微一滞,旋即冷下脸,不为所动地皱起眉,审视着面前这个不停落泪的男人。
好像……自从那天她夸过荀清臣哭得很好看之后,他就总是哭、总是哭,眼泪说掉就掉,简直比被迫藏在深闺的大小姐还要多愁善感。
楚晏总觉得这人在拿眼泪搏她的同情、她的怜悯,或者更直白地说:他在用眼泪讨好自己。
可这种猜测,仿佛又全无根据。
毕竟,不管是她记忆中的荀清臣,还是世人眼中的荀丞相,都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难道真是她的错觉?
楚晏默默盯着他,在一旁思考了很久,而荀清臣跪坐在一旁,垂着眉眼,眼泪就没停过。
燕世子终于受不了了,从马车的暗格里拿出一块手帕,盖在荀清臣脸上,胡乱擦了一把,掐着尖酸的语气讽刺道:“我竟不知,荀先生还能哭得这么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眼泪被擦去了,可脸上的泪痕犹在。穿着一身素色轻纱的男人没有束发,三千乌发柔顺地垂在腰间,他眨了眨眼睛,湿润的睫羽微动,竟像是又要落泪。
“再哭,我就把你们楚朝列祖列宗的陵寝全掘了。”
楚晏放完狠话,便见男人的凤眼微抬,直直地看着自己,眼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她看出了对方的未竟之语,冷笑出声。
没错,楚朝的列祖列宗的确也是她的列祖列宗。底下这位被鞭尸的先帝,和被他杀害的燕王,乃是异母兄弟,而楚晏,与南边那位小皇帝,乃是堂姐弟关系。
可那又如何?
“什么劳什子的列祖列宗?他们既然敢让先帝那样的货色当皇帝,就早该有被人掘坟、被人鞭尸、被人戳脊梁骨的自觉。”
为免沦为祖宗宗庙不保的罪人,荀清臣识趣地收了神通,眉眼低垂,十足十一个安静的木头美人。
楚晏嫌他晦气,不肯再管他,只将目光放在窗外,可外面地上躺着那个,好像更晦气,于是又侧眼,眼神不善地盯着荀清臣,问:“楚朝最忠心的荀丞相,不为你死去的伯乐知己求情吗?”
男人抬起头,眉眼处始终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云。他摇摇头,声音还带着些哭过的痕迹,“殿下若允的话,我想为自己求个情。”
楚晏来了点儿兴趣,将一分的惊讶演成了十分,“你居然不求我放过他,让他重新入土为安吗?”
荀清臣回:“既然已经死了,那身后是何待遇、遭遇何种对待,归根结底,又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声音笃定而平静,“况且,殿下不会答应这个要求的。”
楚晏轻嗤,模棱两可地给了个答案:“那只能说明你不能讨我欢心。兴许你多给我吹吹枕边风,我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你们了。”
荀清臣不说话,安静而忧伤地望着她,“殿下,我只想为自己求个情。”
楚晏心中微动,柳眉轻拢,片刻后,,露出一个“看你还能做什么妖”的眼神,睨着他,凛声命令:“说。”
至于答不答应,她可没承诺过。
荀清臣双手平举,而后至地,深深伏下身去,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礼,“殿下,前尘往事,说到底,已经是过往云烟。今日,您既然已经泄了恨,能否……让我下车一趟,拜别故主。
“殿下刚刚所说不错,于您而言,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于我而言,他并无多少错处,
“是我为人臣下,却不能做规劝之责,致使燕王府丹心碧血空付……但,先帝……先帝确实于我有大恩。
荀清臣本出身于一个富足的庶族地主,除了常常被一些自诩百年门楣的世家大族看不起之外,生活没有一点儿瑕疵,既有锦衣华服,也有和谐美满的家庭。
可就在他七岁那年,同县的郡望谢氏因为觊觎荀家家产,与县令勾结,污蔑荀家窝藏逃犯,致使荀家满门下狱,流放三千里,最终死的死,疯的疯。
七岁的荀清臣因为年纪尚小,免去了流放的处罚,没为奴,在石场挣扎求生。
整整五年,他看不到一丝为家人翻案的机会,甚至几次遭到迫害,险些丧命。
是彼时微服出巡的先帝给了他最后一丝希望。那时的先帝,不像晚年时那样多疑、荒唐、沉迷求仙问道,他正直仁义,嫉恶如仇,满腔热血,一身抱负,立誓要荡清所有的不平,做史书刀笔中的千古一帝。
年轻的先帝即便被一个肮脏的奴隶拦下马车,也没有怒色。荀清臣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温和语气,记得他在听闻冤情后的愤慨。
他不仅为荀家翻了案,为荀清臣脱了奴籍,给冤死的荀父荀母追封了官职诰命,还将所有的家产都还给了年幼的荀清臣,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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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温柔地嘱托新来的县令、郡守关照他平安长大。
“若无先帝……何来这些年的荀清臣?”
荀清臣思及旧事,陷入了深深的感慨之中。他几度启唇,哽咽着请求:“殿下……”
“呵。”
她还以为荀清臣当真如此洒脱,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老东家的身后事呢。
“楚渊要是知道他养了这么一条忠心的走狗,不知有多欣慰呢。”
楚晏抬起脚,慢慢碾过他交叠放在地上的手掌。她知道荀清臣不可能对楚渊被鞭尸的事情视若无睹——就是因此,燕世子才会在今日将他特意带过来。
可即便深知这一点,在听到荀清臣为楚渊开脱、看到荀清臣为他的老东家求情之后,还是生出了愤怒,深深的、被忤逆的愤怒。
她忍不住发泄自己的怒气。
伏在地上的男人,微微颤抖了起来,但依旧伏在地上,姿态优美,像是一只俯首的白鹤。
楚晏低头凝睇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觉得索然无味。
让他疼、让他受伤、让他落泪,好像也不是一直能让她开心。
她松开脚,不悦地唤来随行的士兵:“来人,将他给我丢出去。”
世子说丢出去,那就一定是丢出去。
两名靖安营的女兵立马掀开帘子,一人一边,将人架住,毫不留情地将人丢在马车外。
荀清臣落在山地里。
零零散散分布在地上的石子刺破了他的手掌,渗出鲜红的血。
他低头看了一眼,便望向鞭声响起的方向,端端正正地跪好,举手加额,以额触地,向昔日的主君三叩首。
车内的人斜倚在车厢上,见状直接冷笑出声,着人拿麻绳绑了他的手腕,缀在马车后头。
停下了许久的马车终于调转车头,重新行驶在山道上。
车夫偶尔回头看一眼后面缀着的男人,心里直犯嘀咕——看着跟朵娇花似的,一折就断。
这要是被折腾死了,殿下该不会将错处算在他头上吧?
车夫不敢将马车驱驶得太快,但又不敢做得太明显,遭到楚晏的问责,不一会儿,便急得出了一身的汗。
所幸车内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车夫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世子估计也不想将人这么快折腾死了,于是不再慌乱,慢悠悠地保持着当前的速度。
可即便如此,车后的男人也不好受。
这几年,他的身体本就不好,一月前的那场大病,更是将他的身体底子彻底摧毁。他如今的身体很孱弱,哪怕只是一点儿小伤,都可能引得他发热。
……更何况,他如今甚至没有一双鞋履。
尖锐的石子、脏污的泥沙,很快就将他的脚磨得鲜血淋漓。
剧烈的疼痛席卷了他,但没过多久,这股疼痛也化为了麻木。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冷风一扫,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开始变得模糊,变得朦胧,他感觉自己正悬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雾之中,既找不到凭依,也看不到方向,像个水面上的浮木,只能顺着水流,机械地前进。
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
他与楚晏这段理不清、剪不断的关系,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自暴自弃的念头见缝插针地涌了上来。荀清臣浑浑噩噩地想:当初朝廷迁都,当初燕军破关……反正不拘是什么时候,他当初为什么不干脆点抹了脖子,非要撑着那一口气呢?
他疲惫地撑起沉重的眼皮,眸光一侧,却突然看见了一张熟悉得惊人的脸。
见荀清臣望过来,扮作士兵的那人满眼惊喜,做了个“丞相”的口型。
荀清臣一愣,狼狈地摔在地上,忽而想起了楚晏之前说的“重头戏”。
罢罢罢,是他想简单了。
挖坟鞭尸终究只是死人的事情,恐怕还够不上世子殿下口中的重头戏。
现在才是。
12. 穷途
荀清臣对着那张关切的脸,拼命地摇头,但徐照非但没有意会到他的意思,反而越发着急气愤——楚晏竟敢这样对丞相!
他再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恩人受这样的磋磨,吹出口哨,唤出躲在暗处的同伴,将开展援救行动的时间提前。
霎时间,便有几名做燕军打扮的士兵毫无预兆地亮出了兵器,一面对抗身边的士兵,一面朝口哨声所在的方向汇合。
徐照拔出腰间短刀,飞快斩断了束缚着荀清臣手腕的麻绳,将脸色苍白如雪的人放在背上,握紧手中沾血的刀,一步步带着同伴冲出护卫的包围圈,遁入旁边幽深的森林之中。
将追兵甩开一段路之后,徐照终于略松了一口气,将人放下来,双眼含泪,目眦欲裂。
“丞相!”
他飞快取出胸口处揣着的金疮药,毫不吝惜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脚掌上。
荀清臣本想避开,却不敌他力气,只好忍住闷哼,力求在多年旧友面前保持住最后一丝体面。
然而,这对于荀丞相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昔日丞相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最注重仪态礼仪,从不会无故失礼于人前,又怎会披头散发地见自己的友人呢?
可今日,他非但未冠未束,而且衣着脏污,脸色惨白如纸,脖颈上……甚至还戴着个精铁制成的颈环。出门前,楚晏摘下了限制他自由的锁链,可这个从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他处境的颈环,却依然圈在他身上。
徐照盯着他脖子上的东西,目光更加悲痛,连声音也忍不住发颤,“丞相……若非我等无能,焉能让您受此等侮辱!”
荀清臣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哪里,心中难堪不已,微微别开眼,握住徐照的手,叹道:“灵辉,你是如何知道我今日会在此的?”
灵辉正是徐照的表字。
徐照忙答:“我四处打探,终于听闻楚晏身边多了个男……”
他忙刹住车,将“男宠”这两个十分伤人的字咽了回去,继续说:
“听描述,正与丞相相像。后来,又遇王小公子,他说你被楚晏带走之后便再没回俘虏营,故而更加肯定,那人便是你。”
“但往日军营守备森严,我无法靠近。万幸……”徐照说到此处,反握住荀清臣的手,险些落泪,“万幸,今日终于救出丞相。”
荀清臣脸上却无什么喜悦之色。
他倏然想起那日在帐中,听到的来自陆允安的询问——连陆允安这样,待在楚晏身边多年的心腹之人,尚且不知他是荀清臣。
徐照又如何能捅开燕军的铜墙铁壁,获取他如今的身份与位置?
十有八九,这便是楚晏故意放任的结果。
荀清臣陷入了深深的疲惫之中,恳切劝道:“灵辉,你所获消息,乃是楚晏刻意透给你的。她既敢如此行事,必定已经布置周全。你且放下我,带着兄弟们退下吧。”
见他一横眉便要反驳,荀清臣接着劝:“我与楚晏……我与她,到底还有几年相伴的情分,她暂时不会取我性命。但她对我朝君臣一向深恶痛绝,若你们也因我落入敌营,恐怕凶多吉少。”
“昔年丞相救我于危难之间,今日丞相落入敌营,我岂能坐视!”
“灵辉……”
徐照横眉怒目,“有死而已!何足惧哉!”
周围几人见状也跟着点头,目光坚定而灼热。
荀清臣刚刚就觉得昏昏沉沉,浑身难受,此刻见众人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被气得彻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他又被放到了一辆马车上。他的头又晕又痛,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楚晏的马车上。
但楚晏的马车显然不会这样破旧简陋。
他眼神一凛,终于想起了来救自己的徐照等人,目光在马车上梭巡起来,“灵辉……”
听到声响的徐照闻声望过来,殷勤地递过来一杯水。
温水流过喉咙,让嘶哑的嗓子好受了不少。荀清臣连忙开口:“灵辉,切莫执迷不悟。若是连累了你们的性命,我于心何安?”
徐照不以为然,“丞相勿复多言。我们已暗中联合了几位不愿归降反贼的大人,一同集结人马南下。只要顺利通过万年县,就能到渡口,渡江南下。”
荀清臣愕然睁大了眼睛,“还有其他人参与此事?”
他苦笑一声。
楚晏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
“徐照!徐中郎将!”他勉力撑起身体,死死地皱起眉头,“牵涉如此之大,你……你,咳咳……”
徐照被他这两个一个比一个庄重的称呼震得一凛,也严肃起来,惊疑不定地思索了一会儿,“丞相莫忧,我这便让人去兵分两路……我定保诸位大人平安南下!”
话音刚落,队伍前头便传来阵阵骚动。
徐照忙掀开帘子下车,厉声喝道:“前军出了何事?”
一人抱拳大喊:“将军,前方有一支骑兵正在靠近。”
徐照的神色已经沉得能掐出水——不需斥候禀报,他已经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正在由远及近,一点一点地靠近。
以他多年的行军经验,这多半还是一支装备精良的轻骑。
而楚晏麾下,只有一支轻骑,号为关宁。多年来,在战场中可谓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徐照黑了脸,召来副将,“你领二十人,带诸位大人后撤。”
语罢,便拔剑长呼,率领众人死战。
黑沉沉围过来的骑兵却没有要与他们主动交手的意思,这些清一色穿着黑甲的士兵,居高临下地坐在骏马上,飞快形成了一个半圆,像是在等待什么时机,亦或者什么命令。
徐照起初尚不解其意,但当先前被他指派的副将领人仓惶回来时,他才意识到丞相的话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他回望先前来时的方向,燕字旗正迎风招展,猎猎作响。训练有素的骑兵阵型严密,齐齐压了过来,除了甲胄相撞的沉闷声,便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哒哒声,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
饶是徐照,也被这迎面而来的威势震了震,更何谈那些普通的士兵,还有那些降而复叛、忧心忡忡的文弱士人。
徐照忽地想起自己的好友荀相。他自己这一条命,没了便没了,但若因此,反倒使得荀清臣也跟着丢了性命,情何以堪?
徐照扬声高呼:“妖女!今日之事,某愿一身担之!荀丞相与诸位大人,是受我胁迫,不得不随我出逃,你休要……”
他话还没说完,一支利箭便挟着雷霆之势,呼啸而来,直直射向说话的徐照。徐照瞳孔微缩,慌忙躲避,但还是被这支金箭扎穿了左手手臂。
他整个人都被这支箭引得摔倒在地,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周围的手下顿时惊呼。
徐照喝住士兵的动静,面不改色地拔下了那支深入骨肉的箭矢,擦去其上沾染的鲜血,果然看见了箭簇上刻着的一个微小而醒目的字——晏。
恰在这时,包围圈外围的轻骑忽然分列两侧,让出一条供人通行的小道。
一名红衣银甲、墨发高束的女子,悠悠然地打马上前,神态怡然,眉眼含笑,但眼神是十足十的冷漠轻蔑。
“这不是上次丢下燕宁关,带着些残兵败将,四处逃窜的徐中郎将吗?”楚晏亲昵地摸了摸爱马踏云的鬃毛,笑道:
“不学着那帮就酒囊饭袋躺在死人堆里醉生梦死,倒是跑到孤跟前来丢人现眼。将军好像还是没有败军之将的自觉呀。”
徐照一张脸涨得通红,“你……楚晏!你这反贼,休要猖狂!”
楚晏摇摇头,客气道:“远来都是客,本该是要早些来见你的,可惜,为了去接一名故人,耽搁了几天。”
话落,她拍了拍手,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少年便被丢在了马下。少年浑身狼狈不已,嘴里还塞着块破布,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对马上的楚晏怒目而视。
楚晏扬起马鞭,照着他那张白皙的脸,笑着甩了他一鞭子,继续看向满脸愤恨的徐照,温言款款地介绍:“这是王小公子,你也认识的。”
“他可是在渡口陪我等了你们好些天呢。可惜你们动作太慢,迟迟未至,我只好带着他,先迎出来了。”
“将军应该不会介意吧?”
连守在渡口接应的王瑾都被抓了,可想而知,他今日的计划有多失败。
徐照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忍气吞声,低头道:“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请……世子休要牵连无辜。”
无不无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决定的。
楚晏随口逗弄了两句手下败将,终于耐心告罄,轻拍马腹,驱使踏云上前两步。
她的声音不算太高,但放在四下无声的当下,却足够包围圈内的绝大多数人听清。
“青奴,回来。”
被围起来的人不知道这个指代不明的称呼具体是指谁,一时你看我我看你,惊疑忐忑中又带着些求生的欲望。
徐照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便黑了脸,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当他看到荀清臣真的从马车上走下来时,更是惊怒交加,“丞相!您……”
荀清臣紧拢着眉眼,对他轻轻摇头,路过他身边时,也严厉地低声劝导:“她如今脾气不太好,莫要冲动,再惹怒她。”
徐照在他的目光下,终是点了头,可眼睛却唰地变红,切齿拊心,又悔又恨。
荀清臣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缓缓迈步向前。他脚上的伤口已经得到过处理,缠着厚厚的绷带,但这短短一天的时间,显然不够伤口愈合。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没多久,伤口渗出的鲜血便染红了纯白的绷带。一袭青衫的男人额上覆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穿过披坚执锐、满眼审视的骑兵,站在楚晏的马前。
他掀开袍子,屈膝跪了下去,可腰背依旧挺直,像是经霜犹茂的松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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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月,向她屈膝、向她下跪,就几乎已经成了他在世子殿下面前的习惯。
男人仰头望她,“殿下。”
楚晏的脸色始终阴沉不定。她握紧手中的马鞭,任由心里的恨意和怒意将她完全吞噬。
马鞭再次扬起。
荀清臣已做好了忍痛的准备,屏息凝神,闭上双眼。但疼痛却并未像他想的那样来临,那根遍布着倒刺的鞭子最终只是卷着他的腰身,将他带到了马上。
楚晏一手抓着他的腰,一手将马鞭对折再对折,抬起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青奴,你怎么还真敢跑呀?我与你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需不需要我用这些人,让你长长记性?”
荀清臣心中大痛,急呼:“殿下,且容我一言!我……”
“闭嘴!”楚晏拿鞭子抵在他的脸上,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世子殿下阴恻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展颜,毫不留情地挖苦:“瞧,荀大善人又要求我网开一面啦?真是好一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菩萨怎么不先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呢?”
楚晏死死地抓住他的腰,声音冷到了极点,“荀清臣,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我告诉你,我的确不会让你死。”楚晏放低声音,柔声说道:“但我有很多、很多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方法哦,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尝试吗?”
荀清臣唯余苦笑。
楚晏捋顺马鞭,转身唤来属下,语气轻盈,然而杀气四溢,“将这些人全部押解回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其余人东街弃市,凌迟处死。”
随行将领没有任何异议,立刻拱手领命。
荀清臣刚要开口,右腿便被甩了一鞭子。剧痛迫他弯下腰,咬住唇,险些栽下马去。
楚晏嗤笑一声将他捞起来,随即便夹紧马腹,毫无预兆地开始策马狂奔。
风声呼啸而过,带来阵阵寒意。荀清臣被颠得浑身难受,咬紧下唇,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白色的千里马出了士兵云集的小路,便彻底撒开蹄子狂奔。没一会儿,马上的两道身影便消失在地平线上。
踏云长嘶一声,冲向一望无际的平原,踏向曲曲折折的山峦,最终在主人的操控上,一往无前地沿着那条山间小道,狂奔而去。
荀清臣不知道这匹马将驶向何方,绿茵、密林、都被甩在了身后。他被楚晏抓着放在身前,两人紧紧相贴,然而甲胄相隔,他感受不到一点对方的温度。
连楚晏的吐息,也与山间的雾气轻岚混作了一处,带着透骨的冰冷。
他实在忍不住出声:“殿下……”
这道声音很轻,混在呼啸的风声中,轻得几不可闻。
但楚晏没有错过这道声音。
下一刻,她就放开了缰绳,从头上拆下自己的发带,强迫他张开嘴,随即从前往后绕了两圈,最后用力勒住,在他脑后打了个死结。
山路越来越抖,越来越抖。到最后,连云雾都变得好像触手可及。
马还在疾驰。
荀清臣偶尔往后看一眼,都免不了心惊肉跳。只要马有一点儿乏力,或者一步踩空,人定然是活不了的。
而楚晏还紧紧握着手中的缰绳,没有一点儿要停下的迹象。
……她简直疯了。
漠视旁人的性命就罢了,如今,竟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
荀清臣深深闭上了眼。
现在看来,即便六年过去,她也从未想过要走出旧日的泥潭。她陷在痛苦的往事中,不放过任何一个沾染了鲜血的人,也不放过自己。
笼罩在头顶的燕王府血光,会有消散的一天吗?倘若她真的如愿,彻底毁灭楚朝,她便能放下仇恨吗……他阖着眼,忽然对这片土地的未来生出一重又一重的忧思。
踏云终于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骏马轻轻甩了甩蹄子,仰天长嘶,声震云霄。
楚晏摸了摸马儿,无声地望向万丈悬崖之下的原野。
九岁入京为质那年,她的双亲一直将她送到了邻近平阳的万年县,才含泪驱车回返。
第一次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的她受不了离别的场景,一路爬上了这座最高的山,就站在这里,寻找双亲逐渐远去的背影。
山水重重,云雾重重,当年的她在这里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落日低垂,也没找到他们的身影。
十二年前照耀着她的太阳,依旧将灿烂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脚下,是从未改变过的土地,但远方,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她思念之人的身影了。
天地悠悠。
荀清臣睁开眼,入目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再无前路。回望身后,倒是有一条蜿蜒曲折、荆棘密布的小路,但也渐渐隐没在了云雾之间。
日薄西山,穷途末路。与他如今的处境何其相似?
可行至穷途的人,何止是他呢?
13. 掌控
燕世子重新回到军营时,正值深夜。她骑着自己的踏云,慢慢叫开军营大门。
听到消息的亲卫长沈意终于长舒一口气,殷勤地跑过来,“殿下,您终于回来了!我们四处找了好久,都找不到您……”
浓重的夜色遮蔽了一切。沈意看不清楚晏脸上的神色,甚至到了跟前,才发现楚晏披散着头发,而且马上……竟还有另一个人。
——真是稀奇,竟然活到了现在。
她还以为,殿下将人抓回来之后,就会彻底结果了他呢。
沈意腹诽一句,刚要开口,就对上了世子殿下的眼神。她愣了愣,直觉自家殿下今日心情不佳,于是讪讪闭嘴,不敢多言。
“着人去煎一副他往日喝的退烧药。”
“是,殿下!”
楚晏下了马,将昏睡的人抱在怀里,直到进了军帐,才将人丢下,吩咐亲兵去打热水。
她看着闭着眼睛,沉沉躺在椅子上的男人,随手拿起一杯茶水,径直泼在了他脸上。
所幸士兵还未来得及换桌上的茶水,荀清臣不至于被茶水烫了脸,只是在昏睡中,被冰冷的茶水浇得一个激灵,腾地坐起身来。
“醒了?”楚晏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去将你自己好好给我洗干净了。”
“是,殿下。”澄明透亮的茶水顺着下颌没入衣领,打湿了徐照之前给他重新换的衣裳。他冷得瑟缩了一下,抬起袖子擦了把脸,听话地去了洗浴的小隔间。
一帘之隔,楚晏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里面的水声,看着隐隐约约的人影。
水声缓缓停了下来。披散着头发的人拿起一旁的衣服,慢慢套在身上,直直地看向楚晏。
楚晏盯了他两秒,转头又吩咐士兵重新换了水。
荀清臣苦笑,解开衣衫,重新抬起修长的腿,迈入浴桶之中。他努力说服自己放弃不必要的羞耻心,可还是感到难堪。
太难堪了。
他只能自欺欺人地背过身去,机械地擦洗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升起热度的脑子极缓慢地运转,片刻后,了然一叹:她嫌他脏。
因为他跪拜了先帝,还是因为他接触了徐照等人?十有八九,是因为前者。
荀清臣拿起巾子,顺从地将自己重新擦洗一遍。
水冷了,他站起来。
毫无意外,楚晏又重新叫了水。
那晚,正发着烧的荀清臣数不清她到底换了多少次水,只知道他洗了很久、很久——直到将身体擦得泛起条条红痕,直到他将手腕脚腕上刚结的痂全部擦得破碎,直到浴桶里的水慢慢浸染鲜血变成粉色,他才被真正允许穿上衣服。
他浑身都在发抖,连牙关都在打颤,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身体上的伤病,也许是因为生了心病。
世子已经褪去了甲胄。她抱着他,将他放在床上,还为他擦了湿发,动作堪称爱怜。
可荀清臣却久违地品尝到了恐惧的味道。
他张开嘴,干裂的嘴唇上下碰撞,却没成功发出声音——那根发带还横在口中,绑在脑后。
楚晏终于大发慈悲地解去了绑在他脑后的发带,轻叹一声可怜,将温水递到他唇边。
荀清臣将水匆匆咽下,呛得直咳嗽,但还是坚持开口:“殿下,请……”
“嘘——”楚晏将手指抵在他唇边,“荀丞相,孤今晚心情欠佳,你最好不要再开口——这是最后的忠告。”
荀清臣心里泛起一阵寒意,直直地看着她,眼带乞求。带着冷意的晚风拂过,勾勒出含愁的眉眼。
楚晏慢条斯理地脱下了手套,温柔地对他一笑,而后抬手,像剥刚煮熟的鸡子一样,十分有耐心地脱了他身上半遮半掩的衣服。
他的肌肤白而细腻,像是宫中上好的瓷瓶,然而越是如此,遍布在肌肤上的伤痕便越是明显,恍若白玉生瑕。
楚晏揽着他,从上而下,慢慢抚摸他身上的红痕与伤口。
被脱得一丝不挂的男人闭紧双眸,紧紧蜷缩着身体,但却还是无法抑制身体的反应,一颤一颤地随着她的动作发抖。
如影随形的疼痛伴随着他,可使人忧心的,却远远不止简单的伤痛。想起生死不明的徐照等人后,荀清臣心中不由揪紧,眼中泛起若有若无的水雾。
沉默在无形中蔓延,只有兢兢业业燃着的火烛,偶尔发出一点儿微小的声音,但很快,这点细微的声音也湮灭在了黑夜之中。
灯火明灭间,女子忽而一笑,将怀中的人丢回了床上。荀清臣还没来得及思考那笑声的含义,整个人就被翻了个面,被迫趴在了被褥上。
素色的床帐也被放了下来。
荀清臣忍不住睁眼,仓惶回头。
世子殿下身上的衣服依然整整齐齐,她跪坐在他身体两侧,视线如有实质,一寸寸地扫过他赤条条的身体。
她抬起手,将带着茧子的手掌覆在他纤瘦的背,而后顺着脊梁,一点点往下。
“真漂亮呢。”
……
刚刚开始时,男人好像还有些茫然。一双清泓似的眼睛微微睁开,被朦朦胧胧的雾气完全笼罩。
但没过多久,荀清臣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顷刻间心跳如鼓,剧烈地挣扎起来。
“楚晏!别……不要,楚晏,我们是……”荀清臣卡了壳,他与楚晏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师生?
曾经的确是。可六年前,这份情谊就不复存在了。
荀清臣没法再继续说下去,三令五申让他不许说话的燕世子,在此刻也表现得出奇得宽容,没有再开口训斥他的聒噪。
她一只手就制服了男人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挣扎,微微倾下身子,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观察他脸上的神情。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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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已经完全红了,是因为屈辱?还是愤怒?
应该兼而有之吧。
燕世子像是被他的神情取悦了,嫣然一笑,曲起修长的手指,更加兴味十足。
巨大的刺激萦绕在男人的神经上。荀清臣被逼得弓起了背,浑身一颤,止不住地往前爬。
楚晏慢悠悠地抓住他的脚踝,将人往回扯。一条秾纤合度的腿,就这么软绵绵地架在了她的肩膀上。
男人喉中隐约泄出一丝低泣,又咬紧牙关,抓住手下的被褥,泪眼朦胧地向前爬。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楚晏心中本就压抑着不快,此刻终于不再忍耐,冷下目光,一手牢牢掐住他的腰,一手刻意加大力度,使他难过。
荀清臣再也挣脱不得,自欺欺人地将脑袋埋进柔软的被褥中。
青年人露出来的指节,已经被他自己捏得泛白,但白里透红的肤肉,却泛起一阵阵热度。
不一会儿,楚晏的掌心便有了一层水汽,不悦地松开手掌。
他竟没有再像刚才那样逃脱。
楚晏凝眉望了一会儿,赫然便见他腰间原本瓷白的肌理,多了个红肿的掌印,在摇曳的烛火中显得突兀而糜艳。
她忽然很想看看荀清臣此刻的神情,于是好奇地将人翻过来。
他的身体不再绷直,却到了另一个极端——软绵绵地瘫在被褥上,像一团可任由人揉圆搓扁的云彩。
青年的眼中潮色氤氲,眼尾一片深红,原本矜贵自持的那张脸,此刻布满泪痕。男人的瞳孔有些失焦,隔了一会儿,仿佛才看清身上的人,想明白如今的光景,狼狈地别开头。
楚晏强硬地捏着他的脸转回来,含笑擦去他眼中滑下来的泪珠,而后撬开他紧紧抿着的唇,笑意吟吟,“不想发出声音?那我去就寻了哑药,让你以后再也发不出声音,好不好?”
荀清臣深深望了她一眼,终是顺从地遂了她的意。
细长的火苗不断跳动,在房中铺洒下暖黄色的光晕;小小的帷帐之中,人影交缠,偶尔,还会传出一些喑哑的低吟。
一条汗津津的腿从榻上垂落,不自然地开始晃动。
“阿晏……”
男人长长的睫羽早已被泪水润湿,他哽咽着开口,终于发出一点儿破碎的喉音。
楚晏再次听到这个本该被埋进尘土的称呼,带着满得要溢出来的愠怒睨了荀清臣一眼。
他已经被彻底地拖进了潮热的漩涡之中,目光迷离,嘴唇微张,露出一小截殷红的软舌。
楚晏被他这副情态震得一滞,迷迷糊糊地想:他看起来好像要坏了。
可是心里的恶念却如野草般疯长。
——掌控他,占有他,在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血肉,都打上你的标记,让他彻彻底底地变成你的东西。
谁也不能觊觎。
14. 爱恨
唤醒荀清臣的,依然是疼痛,浑身都疼,尤其是后背。
但身上到底没有汗水了,此刻躺着的床上,也没有一些让他难堪的水迹,干净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如果他现在不是赤身裸体,趴在楚晏面前的话。
“别动,就差一点点了。”头顶慢慢传来燕世子的声音,清脆悦耳,饱含笑意。
荀清臣心力交瘁,已经没有力气去看她在做什么,只能趴在她腿上,尽可能地忍耐她给的疼痛。
楚晏握着匕首,稳稳地划下最后几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而后俯身,轻轻在沁出血珠的皮肤上吹了口气,赞道:“真漂亮。”
她将人复又抱起来,将一件衣服松松地披在他身上,动作亲昵如情人。
荀清臣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各处的伤,都已经被重新包扎,勉力撑着酸软的腰,自己系衣服的盘扣。
楚晏默许了他的动作,温柔地附在他耳边,不自觉地带了点儿昔年京都的口音。
“原本想将我的名字刻在你脸上的,可是这么一张美人面……毁了有些可惜。”
世子殿下弯下眉眼,嗓音温软,可眼底却一片冰冷,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毕竟第一次在别人身上写字,有些不熟练……但下次逃跑再被我抓到的话,就不会这样的顾虑了,对不对?”
荀清臣指尖一顿,顿时了然。原来她刚刚拿着匕首在自己的后背上刻她的名字。
楚晏抬手抚摸他的脸,问:“你觉得刻在哪里好?额头?侧脸?好像受黥刑的罪人,都是在额头上刺字?是不是,荀丞相?”
荀清臣无力地点头。他这两天几乎都在发烧,在外面吹了趟冷风,刚刚又在床上被折腾了一遭,此刻热度毫不意外地升了起来。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偏偏心里又记挂着人,不能如愿彻底昏过去。
“怎样都随您心意……”他说了这一句,便垂下眼,开口时嗓音还很低哑:“殿下,今日……”
楚晏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底酝酿起被忤逆的怒火。不用开口,她也知道这人想说什么,要说什么。
荀清臣触及她的目光,心里又溅起满腔苦水,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开口:“今日,我没有逃……”
楚晏一愣。
“徐灵辉来时,我并不清醒……我那时疼昏过去了……我很疼,刚刚也很疼,你总是将我弄得很疼……”他抬起那双水意盈盈的眸子,轻声强调:“我不耐痛……我也不会喝酒,我昏了很久。”
——他在故意向自己示弱。
为了那群废物,故意示弱。
“你该受的。”楚晏脸上是满满的讽意,看着他黯然的姿态,又一次重复:“荀清臣,这都是你该受的。”
男人不再说话,湿漉漉地望着她,眼神瞧着却不太清明,说的话也乱七八糟,“我不会跑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是你的人,我属于你。”
楚晏依旧不为所动。
她以为这人又要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冷笑着瞥向他,然而他竟没有。
他穿着那件松松散散的衣服,慢慢猫进了她的被窝,而后卷着她的被褥,安静地蜷缩在床榻的一角。
楚晏冷冰冰地盯了他一会儿,不耐烦地掀开被子,也躺了进去——已经是老把戏了,他肯定又打算躲在她被褥里流几滴莫须有的眼泪,再借病装疯。
楚晏闭着眼睛等他作妖。
没事,他借病装疯,自己就直接借题发挥,将今日抓的那群人全杀了。
烛火还在燃烧,但由于许久没有挑灯花,渐渐变得昏暗。
楚晏等了一会儿,竟然还没等到预料之中的动静,不免生出狐疑,飞快地坐起身,将人扯过来,检查他的唇齿和双手。
男人没有一点儿挣扎,温顺地任她动作,只有偶尔在看到她的手时,会眸光闪烁,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睑。
楚晏眯起眼睛,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以他的性子,可不会这么容易妥协。
“起来。”
荀清臣依言而行,起到一半,忽而眉梢一蹙,又倒了回去。他的身体还带着莫名的余韵,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身体。
楚晏下意识地将人捞了过来,审视他片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人检查了一遍,除了身体烫了点儿,没有任何不对——也不算没有不对。
她总算想起了被自己忘在脑后的退烧药,抬手唤人进来。
在外边儿兢兢业业等着的亲兵舒了一口气,将自己煎的第三副汤药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楚晏将那碗药端了过来,捏着他的下巴就要往下灌。
男人被迫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苦涩的药汁,盈着哀愁的凤眸满是被呛出来的生理性眼泪,将掉不掉地挂在眼眶中。
燕世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竟停下动作,咬牙端着剩下的那半碗药汁。荀清臣气喘吁吁地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隐忍地咳嗽。他最终还是哭了,温热的眼泪打在楚晏的手背上,更使她想起这人刚刚的情态。
“……喝。”
荀清臣听话地接了过来。浓重的中药味充斥着他的咽喉,苦涩直入心底。
他放下药碗,小声道谢。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帐中几不可闻,楚晏没管,起身挑了床边火烛的灯花,径直躺下。
暖黄色的光晕之中,衣袖被轻轻拉住。
面色潮红的荀清臣用手拉住她的衣袖,见她望过来,又试探性地勾住她的手指。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语调微微上扬,带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饿……阿晏。”
楚晏忍住本能的反击,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闭嘴。”
“阿晏……阿晏,阿晏……”这个称呼被人被在唇边,不断辗转碾磨。
男人的声音如泣如诉,听起来十足的委屈,“馄饨……我要吃永安里的周记小馄饨。”
楚晏寻找发带的手僵在了原地。
永安里……她已许久不曾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地名了。
烛火幽幽。
一些被刻意藏在角落里的记忆见缝插针地爬了上来。
永安里,是她与荀清臣第一次有所交集的地方。
彼时的荀清臣,三元及第,殿前唱名,短短两年就连跃几级,从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被破格提拔进了御史台,一时风头无两,人人称羡,“玉堂凤郎”的美称传遍京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楚晏为了消除帝王的忌惮,正规规矩矩地扮演着一个暴躁易怒的无能世子。京都的那些皇子公主、公卿贵族本就因为她生母出身乐姬而轻视于她,见她没有才学,也不得帝王喜欢,便越发肆无忌惮。
那日,她被一群纨绔堵在了永安里,没有护卫,没有随从,隐在暗处的暗卫也不能现身。她一个人赤手空拳,将那群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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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年纪相仿的二世祖打得落荒而逃,可到底寡不敌众,自己也挂了彩。
她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对着从北方飞来的群雁,又一次起了思亲之情。
一身绯红官袍的少年御史就这么乘着轺车,从她身边路过。
他想载她去医馆,被她拒了;想邀她去府上稍作歇息,也被拒了。
楚晏等着这人拂袖而去。
少年俯下身,突然抓着她的手,将她背了起来。楚晏当时已经力竭,实在拗不过一个大她六岁、且身量已经抽条的健康少年人。
被迫趴在他背上时,楚晏盘算了许久,但到底碍于御史台“风闻奏事、无所顾忌”的威名,不敢动手,就这么被他背到了一边的小馄饨店。
店主是个十分和善的妇人。见她受了伤,立马忙前忙后,端来清水,取来伤药。十七岁的少年人一一道谢,皱着眉给她处理伤口。
这个饱受盛名的麒麟儿,一看就细皮嫩肉,没干过伺候人的伙计。楚晏被他弄得直抽气,不免怒目而视——要不是这厮多管闲事,她哪要受这般罪!
“小荀御史,我与你有仇?”
小荀御史被她说得红了脸,小心地放轻动作,但嘴上却不饶人,一寸不让地驳道:“小燕世子好生不讲理。”
“那你上疏弹劾我啊。”
“上疏就上疏。”
还是店主端来两碗热乎乎的馄饨,才让两人不再拌嘴。
十一岁的燕世子别别扭扭地端过了那碗小馄饨,吃着吃着,竟红了眼睛。
少年人满脸踯躅地站在一旁,期期艾艾地安慰她:“你你你……你怎么……殿下别难过了,臣知道是他们的错,明日我就上书陛下,为殿下讨一个公道……”
楚晏匆匆擦了擦眼睛,骂他多管闲事,却没拒绝店主周娘子的安慰。她扑进妇人怀里,一抽一抽地哭。
荆钗布裙的妇人愣了愣,轻轻抱住她,“殿下是不是想王妃娘娘了。”
……
小燕世子后来经常去那家馄饨店,时时照顾周娘子的生意。去的次数一多,撞上荀清臣的次数也就越多——那时的他馋得很,尤其喜爱周娘子的馄饨手艺。
一来二去的,两人也渐渐熟识起来。尚有些少年心性的荀清臣,对楚晏一直未曾改的那句“小荀御史”耿耿于怀。
连他的同僚和上官都开始正儿八经地称呼一句“荀御史”,小他六岁的燕世子却还喊得这么促狭!
少年人用尽了哄孩子的手段,哄小世子喊他一声哥哥,可惜都没成功。
后来兜兜转转,领了皇命入上书房做讲师,为诸皇子、伴读侍讲经书,倒是阴差阳错地使她改了称呼,得了一句“荀先生”。
……
思绪回笼。
楚晏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荀先生。他的脸依然嫣红艳丽,像是春日里开得正好的海/棠。单薄的衣衫下,层层叠叠的淤青和红痕若隐若现,平添几分暧昧。
楚晏揪着他的头发将人扯过来,用力抵住他的额头。
额头相贴,冷热相融,彼此的温度都透过薄薄的皮肤传递过来。
楚晏的声音不知为何,也染上了一点儿沙哑的意味。
她攥紧拳头,沉沉地闭上眼睛。
女孩子的声音轻飘飘的,但落到荀清臣耳中,却重逾千斤,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荀先生,我恨你。”
15. 弃子
景宁四年,十月廿七,丞相荀清臣的死讯自南方小朝廷传出。同时,小皇帝为病逝的老师哀哭三日,追赠一品卫国公。
又二日,朝廷的尚书令以时移势变为由,上书皇帝废除由丞相在任时推行的一系列新政。群臣皆附议,皇帝无奈准之。
……
楚晏坐在马车里,拧眉看完了南方传过来的消息,又看向车内被朝廷宣布死讯的前丞相,良久,痴痴地笑了起来。
昏睡的男人听到声音后悠悠醒转,眼神还有些迷蒙。身体已经没了奇奇怪怪的感觉,但还是没什么力气。
荀清臣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发现自己正被安置在楚晏的马车上。他推开身上盖着的丝质被褥,慢慢坐起身来。眸光一转,恰与楚晏四目相对。
他心中泛起莫名的紧张,本能地要别开眼,又怕引得她不悦,怔怔地定在原处。
燕世子看上去心情不错,连眉眼处的锋锐之意也被冲淡了不少。
她懒洋洋地倚在凭几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了会儿,笑得更加灿烂。
“沈意。”
骑马跟在一旁的沈意忙应了声,使唤人将汤药和温着的豆粥送上马车。
荀清臣低声道谢。如梅枝般清瘦的手腕悄然抬起,端起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
楚晏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不自觉蹙起来的眉头,莞尔道:“苦吗?”
荀清臣颔首,双眸微睁,凝视着她。
“那我下次让煎药的女兵多放点黄连。”
荀清臣微愣,乖顺地点头,“殿下开心就好。”他垂着眸子,一勺一勺地喝完了士兵送上来的豆粥,而后起身,赤着脚跪坐在楚晏的书案旁边,缓缓挽起袖子,给她磨墨。
楚晏没有做声,也不在意他有没有偷看自己批的公文,直到批复完左边那一摞公文,才以手支额,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这个低眉顺眼的男人。
“想知道你那些好兄弟的下场?”
荀清臣不肯定也不否认,凤眼微抬,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写满了希冀。
“告诉你又何妨?”楚晏笑道:“死了——都死了,王瑾和徐照这两个大废物五马分尸,其余的小废物西街弃市,斩首示众,可惜你没看见他们的……”
她话还没说完,荀清臣就低头吐出一口血,惨白着一张脸,伏在书案上,似有哽咽之音。
楚晏立马起身,行动间甚至不觉碰倒了公文。
她冷哼一声,将人拽起来靠在自己身边,“沈意!”
“殿下,属下在。”
“快把易棠宣过来。”
“是!”
楚晏拿了方帕子,给他擦唇边的污血。男人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力地转过头去,却又被楚晏掰了回来。
他终于颓然地卸了力,呆呆地靠在楚晏身上,任她摆弄。男人的眼睛红得过分,此刻悲到极处,反而没有流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日将眼泪都哭干了。
楚晏见不得他这副了无生趣的样子,拍拍他的脸,鄙夷道:“现在怎么这么不禁逗了?人还没死呢。”
荀清臣眸光微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那双通红的眼睛,有悔恨、有无奈、有愤怒、有疑虑……
“你敢不信我?”
楚晏也冷了脸,将人扔在一旁,招呼亲兵上来收拾乱局。
没多久,被宣召的易棠也到了。她熟门熟路地上了马车,取了块薄薄的帕子垫在荀清臣的手腕上,一边把脉一边叹气。
“他刚刚是不是吐血了?血气上涌,气急攻心……又五脏不调,脾胃虚弱……”易棠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深深叹气:“吐出来也好,那应该是淤血。”
易棠毫不客气地抢了楚晏的笔,叹息道:“这简直脆得跟盏琉璃菩萨一样,殿下还是少折腾他吧。”
楚晏不置可否,三言两语打发了她。
稍顷,天色渐晚,这一小股部队便进了最近的城池,在官驿安歇下来。
楚晏带着人走进部下收拾好的房间,落后她半步的荀清臣便顶着那张比死人还白的脸,上来给她解外裳。
“滚。”楚晏斥了他一句,吩咐亲兵去煮壶茶。
挨了骂的男人略显局促地站在一旁,见士兵取了茶叶进屋,便将茶叶接过来,坐在窗边的小火炉旁。
士兵支支吾吾地哎了一声,见望过来的燕世子没说什么,便歇了将差事抢回来的心思,站在一旁,眼也不眨地盯着这人煮茶。
楚晏去里间稍作洗漱,又坐在花厅中,和亲卫长沈意弟声耳语了一句。
片刻后,一名带着镣铐的魁梧男子便跟着士兵走了进来,被押跪在地。
正是徐照。
坐在窗边煮茶的男人手一顿,长舒一口气,看向楚晏时几乎热泪盈眶。
楚晏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示意士兵解开绑在徐照嘴上的布条。
中郎将徐照张口就骂:“你这妖女!何必如此折辱丞相!要杀要剐,冲我来就行!”
他看了眼一旁正煮茶的荀清臣,见他脖颈上的颈环还未摘除,不由勃然大怒:“你怎么能像拴猫拴狗一样,拴着荀丞相!”
楚晏便也将视线投向窗边的荀清臣。见他面红过耳,满脸写着羞愤欲死,不禁真心实意地弯了眉眼。
“就算你们有再多恩怨,他也做过你的老师!你要杀便杀,怎么能将他收为禁脔,放在屋里狭玩!你你你……你还将他弄得浑身是伤!那日我见到他时,他都要被你弄坏了!”
楚晏斜了荀清臣一眼,威胁他不许说话,而后笑盈盈地看着他的好兄弟,“你接着说。”
“就算你不念从前的师生情谊,那……那也不能这么对他啊!”徐照吸了吸鼻子,为挚友悲惨的命运哀叹:“你……你都那样对他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地对枕边人!”
楚晏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津津有味地开口:“确实,你继续。”
徐照看着她脸上越来越灿烂的笑容,以及好友越来越羞窘的脸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满头雾水地闭上了嘴。
楚晏这才开口,“徐中郎将莫要说笑。孤这里可没有你要的荀丞相,充其量,也只有一个有几分姿色的禁脔罢了。”
“青奴,过来。”楚晏招招手。荀清臣便提着刚煮好的茶跪坐在她身边。手腕略微抬起,清亮的茶水便被倒入白瓷茶杯。
一身单薄衣衫的男人低着头,将茶杯轻轻推到她面前。
馥郁的茶香扑至鼻尖。
楚晏低头瞟了一眼,示意士兵将旁边的一摞公文丢给徐照,随即侧目望着荀清臣,“喂我。”
荀清臣瞪大了眼睛——他还没忘记上次的酒是怎么喂的。
上次……上次起码是两人独处,这次,不但有士兵,还有徐照。
荀清臣胸口砰砰乱跳,窘得连指尖都在发抖。他张了张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简直想破罐子破摔地逃走,再也不管什么徐照,什么王瑾。
“我……”荀清臣羞得抬不起头,仿佛连头发丝都在蹭蹭蹭地冒热气。他颤着手,试探性地去牵她的衣袖。
楚晏似乎什么也没感受到,犹自催促:“快一些。”
荀清臣只能妥协。自从那日见到楚晏,他就再也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他僵硬地崩紧了身体,双手端起白色的茶杯。
“做什么?”楚晏佯怒,“我是让你喂我喝。”
荀清臣如梦初醒,调转方向,递到她唇边。
楚晏偏开头,故意嫌弃:“太烫了。”
荀清臣低低说了句抱歉,捧着茶杯等它晾凉了些,方才又递过去。
楚晏还是偏开头,再次挑刺:“又冷了,失了茶原本的醇香。”
“你去再给我重新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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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
男人便端着茶具回到窗边的席位上。路过徐照时,他仍然低着头,戴着镣铐的手微微发抖,专心致志地捧着什么,不断翻看。
荀清臣脚步一滞,在心中深深叹息。
“徐中郎将,看得如何了?”
徐照豁然抬头。他很想驳斥手上的这些东西,可皇帝颁布的诏文可以作家,这些由许许多多的不同大儒所写就的悼文,又怎能作假?他们的文风是如此熟悉!
朝廷真的放弃丞相了。
在他们的叙述中,荀丞相是撑着病体护佑皇帝南下的忠臣,最终回天乏术,病逝建业。
他们完全掩盖了将病重的丞相遗留在平阳的事实,又颠倒黑白,将不幸被俘的荀丞相说成是楚晏为了扰乱楚军军心制造的幌子。
这样一来,天底下还有谁会信荀丞相还活着,还会有谁来营救荀丞相?
“徐中郎将,现在可看清楚了?你要的荀丞相已经病逝建业。你们的小皇帝还追赠了一个一品卫国公的荣衔呢。”
楚晏连连拍掌,做赞叹状:“……真是天大的恩宠,真是好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徐照被这她这句阴阳怪气的称赞哽得脸都红了,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楚晏目光在屋中梭巡了一圈,慢慢觉得有些无聊,于是摆摆手,示意押送的士兵将徐照带回去。
“楚晏!世子殿下……”徐照趴在地上,抱住门槛,坚决不肯回去,“我还有话说。”
“停。”
“楚……世子殿下,六年前,丞相并非一定要置你于死地。他不是想将你交给朝廷,而是托我将你藏在徐家的别业。”
徐照别别扭扭地接着说:“而且,而且后来,丞相几次为燕王府之事在先帝跟前求情,甚至因此惹恼先帝,被当庭杖责。你也知道,他先前的身体不错……是因为那时受刑,才落下了病根,从此便始终病恹恹的。”
两军敌对以来,这还是徐照第一次对楚晏好声好气地说话,“不论如何……看在殿下与他从前的那些情分上,全他一份体面吧。”
“说完了?”世子殿下的神色不辨喜怒,连语气都是淡淡,“来人,将他押回去。看好了。”
语罢,便转身进了内室洗浴。洗完澡出来时,荀清臣还坐在窗边的那个座位上,呆呆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新煮好的那壶茶,已经没有了腾腾的热气,冷得冻手。
楚晏斥退了旁人,在他对面坐下来,将那壶冷茶一股脑儿地灌进肚子里。
“现在相信我没杀他们了?”
“抱歉,殿下……我……对不起。”
楚晏拿着块巾子,正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的头发。
“孤怎么舍得杀他们呢?没有他们,我都不知道荀丞相手中还有这么多筹码。先是你的身体,再是我们的那点儿过往……然后呢?不妨告诉我,你接下来要用的筹码是什么。”
荀清臣不再回避,也不能再回避。他起身跪在她身前,直直地凝睇着楚晏:“殿下,我没有筹码。”
“若非殿下请易姑娘救我,我早就没了性命……如今虽然活着,却仍是一无所有,何谈制衡殿下的筹码。”
他膝行过来,想接她手中擦头发的巾子,被她挡了,便徐徐枕在她膝上。
“……我只是在搏您的怜悯,求您的怜惜。”
楚晏擦头发的动作慢了一拍,垂下睫羽看他,但只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那殿下呢?”
荀清臣倏然换了个方向,从下而上地仰视她,“殿下想把我当成引蛇出洞、制衡朝廷的筹码……如今,您的目的已然达到,而荀某已经沦为朝廷的弃子。”
他带着楚晏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露出一个文文雅雅的笑容,只是眼底一片苍凉,委实看不出什么笑意。
“殿下,还要留着我吗?”
16. 质问
厅中久久没有再响起声音。
楚晏停下动作,眉毛一点点拧紧,望向荀清臣的眼神渐渐染上愠怒。
——真可笑,被你的小主子当成了弃子,就彻底活不下去了?
嘲讽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知怎么的又被咽了下去。
楚晏看着他黯然的眼神,双唇几度开合。明明心中恼怒,可脸上反而绽出如花般的笑容。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地在男人耳边响起。
“荀清臣。”
荀清臣抬眼望她。
女子眸色渐深,她带着荀清臣的手向上,隔着浴后的一层薄衫,慢慢地抚摸自己身上昔年留下的伤痕。
“你当年握着我送你的剑,刺向我的胸口时,分明就是起了杀心。”楚晏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不愿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后来,怎么又假惺惺地为我们求情了?”
“呀,是想和你的老东家唱一出红白脸吗?可惜楚渊不配合,活让你成了台上的小丑。”
荀清臣不吭声,垂下眉眼,神色越发哀伤。那双凤眼在他脸上并不显得凌厉,反而有些别样的风情——尤其是当荀丞相眉眼低垂,眼带哀愁之时。
“对不起……阿,殿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说一千遍,道一万句,又有什么有!难道时间能够因此倒流?难道亡灵能够因此复生?她的亲人无法再回到她身边,北境无辜的军民,也不能再活着回到故乡。
一切都无法再回到原点。
楚晏瞬间红了眼眶,高高扬起手掌。
荀清臣立马闭上了眼,然而预料之中的耳光却没打下来。
一声叹息。
不是俘虏的叹息,而是作为胜利者的叹息。
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楚晏浑身上下都尝到了一种疲惫感,她背过身去,将头埋在膝上。
荀清臣愣在了原地。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如血般的残阳将余晖洒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纸,安静地映照进了屋中,形成一方小小的天地。
他看着坐在余晖之中的楚晏,下意识地启了唇,然而无话可说。
……这时候,楚晏应该也不想听他开口。
“当年……”楚晏忽而开了口。她慢慢坐直了身体,像一株久经风霜,但仍不愿弯下脊梁的松柏。那一点脆弱还不等人看清,便已经烟消云散,风儿似的消失在了小厅之中。
楚晏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更加平静,像一潭永远也搅不动的死水。
她问:“荀清臣,倘若我当年没有拼死与允安逃离你的队伍,你待如何?”
“我会全力保住殿下,不论如何……与你共存亡。”
青年不假思索的话,换来楚晏的讥诮一笑。
“你知道我的遭遇,了解我的悲痛,却又不切实际地希望我能放下一切——希望我能抛却姓氏,忘记血仇,安安分分地活在你的庇护之中。”
“你觉得这可能吗?”不等他反应,楚晏便已经自问自答:
“当然不可能。所以接下来,你又打算做什么呢?是废了我的武功,抹去我的记忆,永远囚禁我,还是干脆打断我的手脚,让我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荀清臣被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脸色煞白,缓声答:“……我不曾这样想过。”
楚晏不置可否,想起他刚刚那句共存亡,突然放声大笑。
女子的笑声在厅中回荡了很久。楚晏甚至笑出了眼泪,很久之后,她才继续问:“所以打算等我起了反心逃走时,再动手杀了我?”
披散下来的长发柔顺地垂了下来,像绸缎一样落在胸前。一阵微风飘过,几缕乌发便被吹至鬓边。
荀清臣的眉眼与神情一并被挡住。
这位以辩才闻名于世、曾在朝堂上数次舌战群儒的大楚丞相,此刻竟破天荒地逃避了话题,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我会一直跟随殿下,在殿下跟前请罪。”
楚晏对他的答案一点儿也不意外,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心实意地称赞他是一条好狗。
她飞快起身,从屏风处拿了自己束腰的革带,脸上一派温和,徐徐绕到他身后。
但燕世子手上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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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不像她的神情那样温柔,她牢牢地攥住男人的一双手,用皮质革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用力绑紧。
“今晚的最后一个问题。”她在荀清臣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当年,你已经刺了我一剑,却突然改了主意,转而押我回京,想将我藏起来……是因为你心中的道义,还是因为你我之间的情义。”
荀清臣在她如有实质的目光中狼狈极了。他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她,“……前者。”
身后的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带着不可忽视的侵略性,轻而易举地便冲垮了他身体的最后防线。
楚晏本不该再问,不该再自取其辱,但她今日的话莫名多了起来,“后面又什么要为燕王府求情?”
“亦然。”
荀清臣后背发凉,又感受到了那种像猛兽一样的目光。他逃无可逃,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被狮王拖进巢穴的猎物,只能等着被拆吃入腹。
“真坦诚。”楚晏被气笑了,“你不怕我恼羞成怒,直接杀了你?”
“哦,差点忘了,我们的荀丞相,现在可不就是一心求死。”
荀清臣摇头,默了默,“……你不喜欢被欺骗。”
楚晏趴在他肩膀上,莞尔附和,“是呢,难为荀先生还记得。但比起被欺骗,孤还是更讨厌被背叛。”
“我……”荀清臣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口中接连泄出闷哼声和痛吟声。
他的身体正在本能地往前倒,然而双手都被革带束缚在身后,根本无从阻止。
男人的头磕在窗棂上,立马便见了血。
血腥气缓缓弥漫,扑至楚晏鼻间。
燕世子这才将人拉起来。荀清臣无力地靠在她身上,鲜红的血顺着额头,丝丝缕缕地往下流。
楚晏拿袖子胡乱一擦,温声命令闭着眼睛忍痛的男人睁开眼。
荀清臣不得不睁开眼,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盈满了水雾,像是朦胧的江南烟雨,柔和的山间轻岚。
“好先生,既然这都是你自找的……那便给我好好受住了。”
17. 生死
狂风暴雨彻底吞没了他。
他陷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浪潮之中,渐渐地,渐渐地,连忍耐的力气也没有了。
男人趴在红色雕花的小榻上,总是抿得平直的唇瓣微张,终是忍不住啜泣起来。他哭泣的声音起初很微弱,很低哑,活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儿。但没多久,低泣的声音便大了起来,断断续续地在女子的耳边响起。
楚晏的动作慢了下来。
半晌,她听着荀清臣止不住的泣音,缓缓俯下身,将人禁锢在怀里,吻住他的唇。
这其实不算亲吻,反而更像是猛兽单方面的撕咬。
楚晏牢牢地扣住他的肩膀,掠夺他的每一丝呼吸,侵犯他的每一寸领地。她闭着眼睛,任由自己在男人柔软的唇舌中肆虐。
荀清臣被迫仰着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另一个人的气息。他迷离地睁着眼,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溺死在这里。
荀清臣忍不住挣扎。可双手仍旧被束缚,身上也一片酸痛,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只能呜呜哀叫,努力别开头。
他的挣扎没什么成效,反而惹怒了无礼的侵略者。楚晏闭着眼,蹙紧了眉,故意咬破他的唇。
铁锈的味道弥漫开来,世子殿下终于松了禁锢。
浑身乱七八糟的青年人,便像水一样滑了下去,瘫软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楚晏复又将人捞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腰,耳鬓厮磨,缱绻旖旎,“荀先生,我恨你……我更恨你了。”
她眨眨眼,仰了仰头,痴痴地盯着白色的床帐,一遍遍地轻声呢喃。
荀清臣慢慢从窒息濒死的感觉中缓了过来,转眼间,又被楚晏一遍又一遍的低语压得喘不过气来。
有形的镣铐已经被摘去,但无形的枷锁到底何时才能解去?
这个问题沉沉地坠在荀清臣心间,使他的身体又泛起一阵阵熟悉的疼痛。他苦笑着摇头,却倏而怔在了原地。
荀清臣望着那双隐隐泛着水光的含情眼,不自觉地便想抬手……好在束缚仍在,他轻轻动了动痛得麻木的手,意识回归现实,将那个荒诞至极的念头抛出了九霄云外。
从前的小燕世子很喜欢他的拥抱……但无论是过去的楚晏,还是过去的荀清臣,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荀某负殿下在先,殿下恨我是应当的……”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嗓音仍沙哑无比,“殿下……在为什么难过呢?”
灯火幽幽,世子殿下的神情变得晦暗无比。她低垂着头,一点点地打量这个与她在黑夜中相伴的人。
男人凤眼半敛,鼻头嫣红,长而黑的睫羽上零星挂着几滴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光洁而雪白的肤肉上,遍是斑驳的暗红印子,尤其是胸前,层层叠叠地映着她抓出来的指痕。
她更低地垂下头。
大楚丞相昔年湛然若神、轩轩霞举的模样依然刻在她心里,他强大、骄傲,即便每日都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温文做派,内里的锋锐仍旧触手可及。
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如雪般苍白,如枯树般孱弱,几乎像是一朵缀在枝头的花,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彻底跌落泥中,零落尘泥碾作尘。
他被剪去了所有的羽翼,剥除了所有的外壳,连一副健康不再生病的身体都成了奢望。他不能再翱翔,不能再腾飞,不能再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属于荀清臣的色彩已经全部消失——这样看来,荀丞相倒的确是死了,连带着那些赞誉、诋毁、吹捧、谩骂,一同被埋葬进了卫国公的坟墓里。
楚晏想:现在,她尽可以给这位故人涂上任何她想要的颜色,装扮上任何她想要的饰品。
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她笑了笑。唇角高高扬起,心却沉沉下坠,直至跌落谷底。
有什么意思呢?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楚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解开他手上的革带。
他的皮肤本就白如春雪,又极容易留印子,被坚硬的革带绑了半宿之后,手腕上几乎没了好肉,满是触目惊心的淤青。
楚晏低头,握住他的右手,往男人的手腕轻轻吹了口气。
荀清臣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双手一抖,又强自忍住。
燕世子的手掌覆住他手上的淤青时,荀清臣终于在这个过分漫长的黑夜中,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温度。
……
今日远比上次难堪。
起码上次,荀清臣直接了当地晕了过去,不必管事后如何。而今日,他既无法彻底昏睡过去,也无法真的屏蔽自己的感知。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双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不细腻,甚至很粗糙,有厚厚的茧子,也有长长的伤痕。
那双手将他抱到浴桶里,又将他抱回床榻上。
他躺在重新变得干净的床榻上,脸上的热度越来越高。
“腿。”
楚晏拿着淡绿色的药膏,瞟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腿,神色与语气都是淡淡。
荀清臣臊得无地自容,咬紧唇,掩面道:“我可以……”自己来。
“打开。”
他只能依言而行,闭着眼睛,强行忽略身上的感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任人施为。
“换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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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面。冰凉的药膏被一点点地抹在身上,非但不疼,反而很舒服。
疲惫一涌而上,他忍不住阖了眼睛,陷入梦乡。
再次醒来时,耳边是熟悉的銮铃声。他躺在悠悠行驶的马车上,而楚晏依旧坐在车上批着成堆成堆的公文。
连放到面前的药都一模一样。
他服下苦涩的药汁,忍着身体的异样坐到小案旁边,试图研墨。
手刚抬起来,对方的斥责声便已响了起来。
“滚。”
荀清臣放下手腕,定定地看着她,而对方头也没抬,嗓音是前所未有的冷淡。
“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荀清臣回到自己的角落,心中揪紧,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安。
随着马车一点点向北,这种不安也越来越浓烈。
他依旧与楚晏同吃同住,同坐同卧,然而楚晏不再刻意作弄他,不再要求他服侍,也不再与他交谈,仿佛全然当他不存在。
楚晏拒绝他的一切靠近。在绝大多数时间,她都保持着过分的沉默。
那个总是与她有说有笑的女医在她面前也安静了下来,更何况是那些谨守军纪的士兵。
不知名的阴霾正笼罩着这支队伍。
而士兵们落到荀清臣身上的视线,也变得越来越多。有时是怜悯,有时是厌恶,有时是期盼——怜悯他失了楚晏的宠爱,厌恶他惹了楚晏不快,期盼他能让楚晏重新开怀。
荀清臣拢着自己单薄的衣衫,一笑而过。
秋风吹过,寒意乍起。
挂在枝头的野菊花终是抵不过呼啸的北风,被打落于尘土之中。
荀清臣看着满地的落花叹了口气,扯了扯唇角,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弦月高高挂起的这一晚,他的猜测不怎么意外地得到了验证。
这些天一直避着他的楚晏,此刻坐在驿站窗边,手边依次放着白绫、鸠酒、与匕首。
“过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跪在她身边,心中出奇的平静。活着还是死了,其实对他来说,也无甚区别了——只是有些不甘。
“殿下……”他弯弯唇,又改了口,唤:“楚晏。”
楚晏没管,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
滴答一声,长久戴在他脖子上的颈环飞快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徐照既然求我给你一个体面,那我也不是不能成人之美。”
楚晏站起来,玄低红纹的衣摆在荀清臣眼前匆匆掠过。
“孤只给你这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