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任务对象后》
1. 车中人
初春,北都城外,山林石路。
林间的树木还未染尽鲜绿,只是挂着将出的嫩芽,遮不住照向路上的阳光。
春寒陡峭,阳光并没有给人带来过多的暖意,它洒在蜿蜒的山路上,却反射出片片冷冽的光斑,有些晃眼。
那是躺在地上的几把碎刀,刀身雪亮,却尽数断成几截,不知经历了怎样的重创才会如此。
除了碎刀,地上还有几滩血迹,再往前走,便能看到那些碎刀的主人身体扭曲地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息。
沈睿宁扶了扶头上的幕离,手指扣住袖中匕首,悄无声息地迈过碎刀与尸体,继续向前探寻。
她就不该接这个活儿。
胎穿到这个世界后做了十几年的将门之女,本以为可以风光飒爽地了此一生,没想到如今沦落到要给宵月楼这个江湖中介打工做任务才能活下去。
前晚揭榜任务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运气好,碰上个容易得手又多分的,只需要今日白天护着这位“马车内的客人”安全离开山林即可,到手的奖励则刚好让她攒够分值去换续命的丹药。
可是她忘了,那宵月楼又不是慈善堂,怎么可能出现“容易又多分”的任务?!
就好比现在,她已经提前到了这里,却发现自己仍然晚了一步。
这任务哪里是让她来护送,根本就是让她来收尸!
沈睿宁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继续谨慎前行。
山路转过弯更是满地狼藉,兵刃、残肢、暗器、尸体、血……
还有一辆倾倒在地上的马车。
尸体一共十六具,沈睿宁粗略辨认了一下,他们应该是两派人,十二人是刺杀者,四人则是护卫。
死因也不难分辨,大部分都是死于刀剑,靠近马车死去的几人,则是死于致命的暗器。
看来这车中之人是个高手,或者说,有暗器高手在车中。
沈睿宁停下脚步,凝神细听。她有很强求的生欲,不是胆小,而是谨慎,尽量不把自己至于危险之地。
有些事还等着她去做,她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
果然,马车中还有细微的呼吸声,若非沈睿宁屏息凝神去听,并且山风刚刚好在此时缓了那么些许,她大概是无法捕捉到的。
车帘已被刀剑破开,只剩下半截。沈睿宁曲指一弹,一道劲风又将车帘切下一片,但是车里却毫无动静。
她这才小心地俯身望向车内,便看到一具被长剑贯穿的护卫尸体,以及一位侧倒在座塌上的男子。
男子呼吸微弱,手掌还有几丝温度,想必这位便是任务中“马车内的客人”了吧。
与那些护卫和黑衣刺客不同,这位“客人”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衣襟上染着大片的血渍,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束着,已经有些散乱,几捋鬓发被冷汗打湿,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
他眼上敷着一根白绸,面色苍白,瘦削的下颚向上扬起,牵扯出脖颈上的经脉线条。
真是一副将碎的俊美躯壳啊。
沈睿宁在心里叹了一句。而那根白绸,正是符合任务中对那位客人的特征描述。
她伸手探向男子颈脉,顺便输了两道真气进去。
“公子?”她柔声唤道。
没动静。
她上手捏了捏他的脸:“公子?”
还是没动静。
沈睿宁直起身,有些无奈。
以他的状态,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更不可能自己走出山林。
看来只能先把他背出去了,更何况,此地不宜久留。
作为一位从一岁就开始跟着爹娘舞刀弄棒的女子,对于沈睿宁来说,把这位清俊瘦削的公子扛回去藏起来并没有太大难度。
难度在于“安全”地扛回去。
几个起落,山中雀鸟惊飞,林木摇晃,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沈睿宁便扛着男子停在山脚下的一处木屋前,木屋十分粗简,烟囱里升着几丝薄烟,屋后拴着一匹毛发枯燥的老马,还有一副拉货的车架。
沈睿宁熟门熟路地推开木门,将男子放在铺着稻草的床榻上,转身走进内屋去烧热水。
木屋之外,不过三息的功夫,十几名黑衣人无声地落在了周围。
屋内响着轻轻水声,为首那人听了片刻,便抬手一挥,几名黑衣人身形掠起飞入木屋之中。
屋内水声停歇,响起“嘭嘭”“呛呛”的撞击声,接着是筋骨扭断的“咔嚓”声,痛苦的惨叫声,最后那几人的身体同时从屋内飞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黑衣人们还没来及低头去看自己的同伴,一个身影已从屋内掠出,那人身形极快,如同残影一般在黑衣人之间穿梭游走,手中软剑如同吐信的灵蛇,灵蛇吐信,嘶嘶带血。
每个人的咽喉都是那灵蛇的猎物,灵蛇信子收起时,一道道血线才从那些人的脖颈处喷溅而出。阳光之下,如烈焰娇花。
一剑绝杀。
可是杀招有多狠,消耗就有多大,就会有所反噬。
“该死……”沈睿宁按住发抖的右手,暗暗咒骂了一声。身后那些黑衣人接二连三栽倒下去,再无声息。
这绝杀一剑果不其然牵动了她身上难愈的内伤。
她本不该出这一招,但是与这十几个黑衣人过多消耗,便会更加得不偿失。
她想,确实不该接这个活……
黄昏时分,北都城内。
一匹毛发枯燥的老马拉着一车干柴药草等货物停在了一家医馆门前。
穿着粗布麻衣的赶车人把一车货物搬进医馆,然后赶着车离开。
片刻过后,这名赶车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条无人的巷子里,她在巷间左转右转,最后纵身越过一道院墙,无声地落在了刚刚那座医馆的院中。
干柴药草还堆在院子的角落,藏在干草中的那名男子还没醒,垂着头靠在柴草上。
沈睿宁终于松了口气,她卸掉脸上的伪装,脱掉身上的粗布麻衣塞入干草垛,伸手在男子的风府穴上拂过。
男子突然动了动,然后是几声轻咳,之后咳得越来越厉害,最后一口鲜血直接喷出口,刚好喷在正要俯身看他的沈睿宁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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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沈睿宁僵住,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里衣……
她真的不该接这个活!
但是人都救回来了,还费了这么大的劲,看在可以换续命丹药的份儿上,还可以忍……
沈睿宁在心里叹了口气,拿捏起声线。
“公子,你怎么了公子?你还好吗公子?”她柔声惊呼,俯身去探对方的腕脉。
对方明显身形一滞。
“你是谁?”
他声音很沉,也很虚弱,连想抽回手的动作都那么绵软。
呵,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沈睿宁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我是这家医馆的大夫。”沈睿宁声音里带着担忧,“我进山采药时救了你,你之前一直昏迷着,可还记得这些?”
沈睿宁的手在袖中扣上匕首。对方身份不明,就算看上去像个读书人,可是万一呢?
男子无力马上回答,而是偏过头去又咳了几声,捂住唇的手掌缝里又渗出血来。
沈睿宁伸手想给他顺顺后背,男子似乎想躲,终究还是没有躲开的力气。
手掌落下,男子后背僵硬了一下,当感受到那掌心只有绵绵暖意后,这才放松了下来。
也是个谨慎的人啊,沈睿宁心想。
就是太弱了。
金乌已落,天边挂起一轮皎洁。
夜风初起,初春的凉意犹如刚化的冰雪一般。
仅穿着里衣的沈睿宁搓了搓手,架着男子的胳膊把他扶进了屋子。
被沈睿宁喂了一颗理气的丹药后,男子也平静了下来,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沈睿宁给自己略作梳洗换好衣服,又烧好热水,拿了药箱来到男子塌前。
“公子脉象乱而细弱,有中毒的迹象。你身上的伤口我大概看过,除了左胸这处有些麻烦,其他都好处理。”沈睿宁将他扶起来,伸手开始解男子的衣带,“我既然救了你,自会将你医好,这个你放心。”
衣带松开,男子却按住了沈睿宁的手:“姑娘怎么称呼?”
沈睿宁顿住动作:“我姓宁,公子贵姓?”
男子:“在下姓沐。”
沐,是林远昭在外暗访时所用的姓氏。
“沐公子。”沈睿宁声音羞怯,以退为进,“是介意我身为女子,不方便为你医治吗?你的伤口我之前已经大致做过止血,不过你若仍觉不适,我去叫隔壁街的晏大夫来帮你亦可。”
林远昭手指冰凉,却没有松开她:“不用,宁姑娘愿意帮在下医治,在下十分感激。只是脱衣不便劳烦姑娘,在下自己来即可。”
沈睿宁会意,主动抽出手来,然后看着这位沐公子摸索着脱掉满是干涸血渍的锦袍,解开血污浸透的里衣,露出精瘦的身体。
沈睿宁挑了下眉。没想到对方看似身形瘦削,居然并不单薄,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流畅,上半身虽然不是八块腹肌倒三角,却十分匀称紧实。
只是读书人?沈睿宁对自己的这个判断打了个问号。确实,若只是读书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让他死?
2. 眼前人
林远昭闷哼了一声,大概是动作牵扯到了伤口。
他的左肩之下胸口之上那处,钉着一枚铁钉模样的暗器。
钉上带着乌青,伤口处虽然已经简单上过止血怯毒的药粉,却依然有黑红的血液往外渗出。
“这暗器上有毒…公子怎么会受这样的伤?”沈睿宁捏着一块干净的方巾,颤声问道。
啧啧,这小声线颤得真自然,充分表达出了“于心不忍”四个字,不愧是穿越前搞过配音的人。——沈睿宁给自己点了个赞。
“这……”林远昭有些犹豫,“恕在下不便……”
“相告”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便觉伤口猛然一痛,紧接着便被紧紧按住。
痛呼还凝在喉中,一颗丹药已被塞入口里。那温热柔软的手指在他下巴上一点一抬,丹药便随着那声痛呼一起吞了下去。
“止痛化毒的,别担心。”沈睿宁的声音温善柔和,手上动作却十分利落。“钉子扒出来了,但是清毒有些麻烦。”
经过大半天的时间,暗器上的毒已经侵入林远昭的体内,用嘴把毒吸出来的操作已经行不通了,只能依靠内服药物来慢慢化解,而伤口处那些已经染毒颇深的溃烂皮肉,也需要一并挖掉。
之前不是不想帮他拔钉,实在是忙着带他跑路,没时间。
沈睿宁递给林远昭一方卷好的干净帕子,柔声道:“我要替你清创,会很痛,你咬着帕子会好些。”
林远昭没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行吧。”沈睿宁也没坚持,将帕子放在一旁,小刀对准伤口,认真地剜下第一刀。
林远昭的身体陡然绷紧。
这个世界还没有成熟的麻药,刚刚塞进对方口中的止痛丹药可以让他缓解一些,但也只是聊胜于无。
沈睿宁下手稳准狠,她知道,自己越是犹豫,对方就会更痛苦。
林远昭的呼吸微颤,所有痛哼都压在了喉咙里。沈睿宁抽空瞟了一眼他的脸,他的唇线抿得很紧,眉头紧皱,额上已经渗出一层汗珠,脸色也更加苍白。
沈睿宁只觉有些可惜,可惜他眼上覆着一层白绸,否则可以欣赏到他更完整的隐忍表情。
倒是有几分硬气。沈睿宁在心里赞了一句。果然不是一般的读书人。
清创完毕,林远昭已经冷汗涔涔,他声音还带着微喘:“宁姑娘好手法。”
眼前人却只是轻笑一声,手中的药膏已经涂入伤口。
又是一阵入骨的痛楚,林远昭呼吸再次颤抖起来。
“化毒的药膏会有些痛,公子再忍忍。”沈睿宁语气中带着不忍和心疼。
她实在是心疼自己的药膏!
为了凑够材料熬制这么一罐,她可是给宵月楼那黑心中介打了不少工啊!
自己用过之后只剩下这些,等这位沐公子伤势养好,药膏估计也会消耗干净。
然而没办法,眼前这位有些值钱,她只得勉强认了。
男式里衣刚好有一套新的,包扎完伤口后,沈睿宁上手帮他穿,林远昭这次没有拒绝,沉默着配合。
看来已经折腾得没了力气。
系好最后一根衣带,沈睿宁认真看了看他眼上的白绸:“眼睛,也让我帮你看看好吗?”
倒不担心他眼睛好了之后看到自己,反正北都也不是她沈睿宁的久待之地。
沈睿宁只是担心他眼部也中了毒,若不医治则会前功尽弃。
她需要他活下来,活下来她才好去交差,才能给自己换续命的丹药。
自己活着当然是最重要的!
林远昭点头,抬手摘下眼上白绸。
沈睿宁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双中毒颇深的青黑熊猫眼,万万没想到,他只是眼周有些微微发红而已。
而且,他的眉眼还长得挺好看。
双眉入鬓,眼梢微挑,配着眼周的微红,仿佛一双含了浓情的桃花眸。他努力睁开双眼时,又因为看不清东西而显得茫然无神,偏偏眸色如同温润琥珀,反而让人觉得心头发软。
这么好看一双眼睛,若是一直看不见的话确实有些可惜。
确认了眼部没有中毒的迹象,沈睿宁也舒了口气。
“眼疾可是气血凝滞所致?”
“宁姑娘医术精湛,一看便知。”
“还好,我帮你施针几日便能好转。”
沈睿宁取过针盒打开,手却再次被林远昭挡住:“不必劳烦宁姑娘。”
沈睿宁抬眼看他。却见他自腰间摸索出一个锦囊,从里面倒出两个瓷瓶。
“眼疾的药在下随身带着,白瓶的内服,红瓶的药膏麻烦姑娘帮我敷在眼上,再换根干净的白绸即可。”
沈睿宁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
清凉微苦,有些自己无法分辨的药物在里面。
沈睿宁明白了,她也不想多事,便道了声好,转身取来热水和一根干净白绸,帮他将药丸服下,又为他仔细清洗了眼周,再将药膏涂到眼周。
林远昭一直沉默着任由着她有条不紊的做着这些,直到她坐到他的身后,双臂环到他的面前,将白绸敷在他的眼上。
她动作轻柔,手上带着药香,白绸在他脑后仔细系好,不松不紧。
绸带理好,她又顺手帮他把头发顺了顺,然后扶他躺下。
胆大心细,手法利落却又不失温柔,应该是个医术不俗的医女。林远昭在心里为对方做了标注。
“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弄些吃食。”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
已经站起身的沈睿宁顿了动作,垂眸看向林远昭。
他平躺在那里,眼不能视物,身上又带着伤,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交握在胸前,唇色依然苍白,模样依然易碎。
面对这么好看又温润的“任务对象”,她很想调侃一句“那就以身相许吧”。
不过……
“医者本分,公子不必挂怀。”
说完,沈睿宁便转身出了屋子,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周围恢复了安静,片刻之后,林远昭抬起手,扶了扶眼上的白绸,又凝神细细分辨了一下周围的动静,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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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心来。
他这一路也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但是都无法分辨周遭情况。直到刚刚彻底醒来,身边已是这位宁姑娘。
她真的只是顺手救了自己?
不过,若这位宁姑娘有什么心思,大可以在他昏迷时便杀了他,或者是在刚才偷偷把药换了。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那件东西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些人也并不知晓,对他们来说,自己已经没了价值,理应杀了以绝后患。
但是自己还活着。
所以,她真的只是一位路过的医女?自己真的只是运气很好么?
又或者,她有着更深的意图?
…………
出去准备吃食的沈睿宁煮了一锅白粥,白粥盛到碗里还有些烫,她索性先将粥晾着,趁着夜色渐浓,翻身上了屋顶。
屋顶可遇清风明月,也可见不远处街对面的那座四层楼阁。
这座楼阁挂着一副“宵月楼”的牌匾,往日里都是灯火通明丝竹不绝,今夜,它却意外地漆黑一片,没有点亮一盏灯火。
有问题。
片刻后,沈睿宁端着白粥进了林远昭养伤的房间。
白粥温度刚刚好,入口软糯香甜,是受伤之人最适宜的饭食。
尤其是加了助眠药物的白粥。
林远昭任由沈睿宁一勺一勺地将白粥喂他吃下,最后一口吃完,他只来得及含糊地说了声“多谢”,便安然睡了过去。
“果然很弱。”沈睿宁将他扶着躺下,转身布置好房门处的机关,换了夜行衣,再次翻身上了房顶。
皎月之下,一道灵猫般的身影在屋顶之上无声起落,转眼便消失在街的尽头。
医馆之中寂静无声,初春的夜晚,虫儿还无力欢鸣。
突然,不远处传来两声夜枭鸣叫,十息过后,一道黑影悄然落入医馆院中。
在确认院中没有旁人的气息之后,那人才起身走到林远昭的房门前,伸手准备推开房门。
“有机关。”屋内之人沉声道,“她出去了,你且在门口说吧。”
“大人。”那人隔着门,依然毕恭毕敬道,“属下来迟,让大人受苦了。”
林远昭打断他:“这些且不必说,说有用的。”
“是。”那人继续道,“东西已经安全,不日便可送入京中。护送您的影十一等四人皆已在林中殉职,叛徒影十亦被大人一剑击杀……现下山林中的痕迹皆已抹去,大人的秋霜剑也已取回。”
那人抽出身后剑奉在手中,等待屋内人的回应。
“影七,秋霜剑你帮我收好。”屋内的林远昭道,“我暂且留下一日。”
影七不可思议抬头:“大人?”
林远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此女可疑,但是她确实救了我的性命。”
想到“宁姑娘”温柔无害的声音以及白粥里剂量不足的助眠药粉,林远昭不由扯了扯唇角:“我也想看看,她是真的医女,还是布下陷阱的猎人。”
若是需要,他更喜欢从猎物变成狩猎者。
3. 云州事
沈睿宁无功而返,宵月楼大门紧闭,里面真的空无一人。
她回到房间时,房门处的机关完好无损,那位沐公子还安然睡在床榻上。她取出屏风将房间隔出内外两间,自己在外间铺了个褥子打坐调息,顺便整理这一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然而这一天实在太累,调息过后沈睿宁居然就真的睡了过去。
梦中,她又回到了家中变故的那一日。
夜空被大火染红了天际,父母带着自己和其他将士站在城楼之上,面前是黑压压的攻城敌军,背后是手无寸铁的云州百姓。
敌人不停地涌上城头,城门被攻城器械不停地狠狠撞击,身披战甲的父母在不停的砍杀涌上城头的敌人,抵挡射入的飞箭,沈睿宁自己也身披一身银色轻甲,与父母一道御敌。
然而后背突然一痛,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便发现父母的动作突然停滞,他们艰难地转过身,震惊地望向沈睿宁的身后。
又是两道劲风掠过,沈睿宁眼看着有什么东西射中了父母的身体,他们被这股力道向后震出,居然直直地跌下城楼,落入潮水般的敌军之中。
沈睿宁意识开始模糊,却仍撑着身体俯身去看,可是哪里还有自己父母的身影,只有杀红眼的敌军挥舞着战刀,围在城下疯狂地砍着坠落下去的人。
“住手!!”沈睿宁眼前更加模糊,却不知是泪还是血,她伸手想去把已经看不见的父母拽上来,但是自己的身体却猛然一坠,紧接着胳膊又被人用力一拉。
“宁姑娘?”
沈睿宁豁然睁眼,茫然地看着眼前人。
他的眼上敷着白绸,乌发未系,冰凉的手正推着自己的胳膊,有些担忧的样子。
周围安静无声,窗外响着早起鸟儿的鸣叫。哪里还有火光冲天,哪里还有血肉飞溅……
“做了噩梦吗?你刚刚好像……在哭?”林远昭斟酌道。
沈睿宁摸了一把脸,果然尽是湿意,她闭眼调整了一下,再睁眼时已经回复如常。
“啊,梦见了已故的父母。”沈睿宁低声道。此时的声线甚至不用调整,本身就已经足够低落。
林远昭沉默了下,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从腰间又摸出一块玉佩。
玉佩呈半月形,温润洁白,上面刻着一朵青色莲花,十分清雅。
“这块玉佩可以安神,”他笑了笑,“我随身戴了多年,若是宁姑娘不嫌弃,便算做我的药资吧,还请宁姑娘不要推脱。”
此时晨曦初起,一层薄光透过窗子拢在林远昭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而又温暖。
沈睿宁抬头看他,梦中残留的杀意和寒冷居然渐渐消散,心中甚至涌起一丝感动。
“……谢谢沐公子。”
沈睿宁伸手接过玉佩,指尖触碰到他的手指,凉如秋霜。
却让人觉得安心。
他应该是个好人。她想。
她应该是个可怜人。他想。
…………
沈睿宁胎穿后,出生在云州都指挥使沈煜家。
出生那天,当她睁开眼看到陌生的环境和带着血的周遭时,本能地吓得大哭起来。
那天,沈煜和儿子沈清守在产房门口,听见里面响亮的婴儿哭声时,先是开心,然后居然都有些泄气。
沈煜想要个贴心小棉袄,儿子沈清想要个可爱暖心的妹妹,但是这么响亮的哭声,他们都以为又是一个小子。
直到产婆出来道喜:“恭喜将军喜得千金,儿女双全!”父子俩这才开心地差点蹦起来。
从此,云州沈府,有了她沈睿宁这个将门千金。
她就是在这样满是宠爱的环境里慢慢长大,刚会走路时便展现出对武学的天赋。
她是真的喜欢这样一个能修武的世界啊,在现世的时候她就羡慕那些飒爽女子,如今真的成了将门之女,这一世定是可以英姿飒爽让别人羡慕了!
更让她开心的是,她偶然发现母亲居然也是穿越的!这样的意外之喜,一下子减轻了她时不时涌上心头的孤独感。
沈睿宁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最幸运的穿越者了。家境富足,父母兄长疼爱,可以学习自己喜爱的武学,母亲居然还是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一切都美好得几乎迤逦绚烂,直到两个月前,她十八岁生辰那天,天降大雪。
原本以为是瑞雪兆丰年,却不想北坤突然兵临云州城,城中精锐大多支援蔚州战事,所剩兵力哪里抵得过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穿越成为将门之女,她早已做好沙场浴血的思想准备,不多的几次随兄长巡边的经历,已经让她见识到了战争的血腥和残酷。
她可以接受战场厮杀,但是无法接受背后冷箭,父母的死是她心头的刺,也如一道响雷让她惊醒过来——原来周围那些阴暗之处,多少潜伏者等着啖肉饮血。
那天的血和火,沈睿宁已经分不清哪个更加鲜红炙热,午夜惊醒时,她似乎又听到了那些百姓的哭嚎惨叫声。
那时的云州已经苦守十日,传信斥候早已出发,丰州都指挥使冯驰将军应该可以施以援手,可是援军迟迟不到,己方折损严重,父母只得带着所有的能战之人站上城墙奋勇抗敌。
那夜,所有人都异常勇猛,包括沈睿宁自己。他们若不是中了从背后打来的暗器,父母就不会死,城门也不会破!
而自己中了暗器后也险些随着父母坠下城去,但是有人拉住了她,将她救了上来。
可惜的是,沈睿宁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便彻底昏了过去。
等她再度清醒时,发现自己在城郊的一座破庙里。一名青衫男子给她吃了一颗丹药,并且告诉她,她身上的伤很重并且十分诡异,若不医治则命不久矣。
他交给她一块刻着明月高楼的玉牌,让她去北都宵月楼找晏大夫诊治,然后便匆匆离开了破庙。
与那青衫男子的对话让沈睿宁觉得如在梦中,她起初并不相信,但是当她运气调息时,才发现自己真的可能命不久矣。
那诡异的暗器,居然随着经脉进入了她的体内,并且四处游走。
沈睿宁不敢耽搁,但是动身去北都之前,她还是先偷偷回到了云州城外。
她看到与沈家军不同徽记的大梁兵士在清理战场,她听到两个士兵的对话。
“若是冯将军没有让我们休息那半日,我们就能赶到的。那半城百姓就不会死……”
“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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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将军战术,岂是我们能够妄议的!”
兵士的对话让沈睿宁心头发寒,她在原地默默地待了半晌,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她一咬牙,转身踏上去北都的路。
她现在谁也不敢信。
为什么暗器会从背后打来?
为什么冯将军会让援兵休息半日?
为什么会出现那位青衫男子?
为什么父母会死得如此凄惨?!
那些曾经的美好都碎得干干净净。唯一的骐骥便是她的兄长,她那位常年游走边关的兄长,也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又是否安全。
到了北都之后,沈睿宁用那块玉牌在宵月楼见到了晏大夫,晏大夫用真气帮她探查了一番经脉之后告诉她,她的体内有三枚细如牛毛的飞针,目前无法取出,只能服用罗血丹来暂时压制保命。
“若要彻底取出,必须去找京城宵月楼的鬼医。”晏大夫说。
“这样诡异的飞针,会是什么人用的?”沈睿宁咬着牙问道。
晏大夫却笑了笑:“这个问题,是另外的价钱。”
作为江湖第一任务中介,宵月楼从来不做亏本的买买。晏大夫给了她一颗罗血丹,但是这丹药并不是白给的,而是需要帮宵月楼打工攒绩点来换取。
而且若想让京城的鬼医给自己看病,则要做更多的任务才行。
不管是换罗血丹续命,还是去京城找鬼医,沈睿宁都必须先做好宵月楼的打工仔。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沈睿宁每日忙着做任务赚钱攒绩点买药,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失亲之痛与仇恨,但是夜夜梦回,却总是同样的画面。
罗血丹每三个月服用一颗,第一颗是晏大夫赊给她的,为了让她能先做个行动自如的“临时工”。
眼看着服用第二颗的时间到了,宵月楼却人去楼空,沈睿宁对此十分头大。
此时的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去京城,因为她还没有打听到朝廷对云州之战的定性。
半城百姓被屠,守城将领即便战死,也可以定个失职之罪,严重点的还会判个投敌卖国,不过,这要有证据。
朝堂之上人心本就复杂,这样一件沾满鲜血的战事是党同伐异的绝佳机会。
当然,若是皇上英明,或者有确切证据证明父亲清白,朝廷也会进行追封。
但是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沈睿宁不敢进京。
她不能冒险,更不能死。
她需要活下去。
………………
午饭后,沈睿宁拎着一只竹篮出去溜达了一圈,特意绕到宵月楼附近。
她在宵月楼对面的糕点铺子挑点心,随口聊起老板最近的生意。
身形已经有些发福的中年老板絮絮叨叨跟她聊了不少,最后叹了口气:“世道不太平啊,这天可是说变就变,你看对面那座楼,以前还夜夜笙歌的,结果,说关门就关门了。”
沈睿宁指着梅花糕让老板打包,随口道:“我就说最近好像少了些什么,这家乐馆之前排场不是很大么?怎么就突然关门了呢?”
“谁知道啊?!”老板将包好的梅花糕放进沈睿宁的竹篮里:“就像是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了!再也没人出现过!”
4. 梅花糕
晚饭时分,沈睿宁想着心事,吃得安静沉默。
林远昭眼睛不便,却也没再麻烦面前人喂他,沈睿宁便将小菜拨入他的粥碗里,方便他自己慢慢吃。
林远昭吃饭的样子很斯文,他坐得身形笔直,左胸的伤口虽然还痛,但是依然用左手将粥碗端起,右手握着瓷勺,一勺一勺地细细喝粥。
沈睿宁的碗早就空了,她撑着下巴看着这位儒雅男子终于把一碗粥吃完,忍不住问道:“沐公子是哪里人?”
林远昭放下粥碗,用手边的白帕子轻轻拭了拭唇,才应道:“京城人。”
“京城人。”沈睿宁点头,“难怪如此斯文。”
“宁姑娘是哪里人?”林远昭问道,“你似乎没有北都口音。”
沈睿宁伸手倒了一盏清茶,递到林远昭手中:“我是云州人。”
林远昭举起茶盏的手一顿。
沈睿宁从他顿住的手上收回目光,好似聊天一样继续道:“对了,那天救下沐公子的山林,也是云州到北都的必经之路呢。”
林远昭微微低头,饮下半杯清茶。
“宁姑娘是何时从云州来到北都的?”林远昭放下茶盏,随意问道。
“两个月前。”沈睿宁顿了下,又加了一句,“就是云州城破之后。”
林远昭微微侧头,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依然面向着沈睿宁的方向。
“那个时候,宁姑娘莫非就在云州城中?”
他们都知道,“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
“是的,我在城中。”
林远昭叹息:“我听闻,守城的沈将军及其麾下将士尽数战死,半城百姓惨遭屠戮。幸亏冯将军带着援军及时赶到,否则……”
“沐公子居然知道这些?”沈睿宁为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只是手没稳住,有些许茶水溅了出来,“我那日侥幸活了下来,但是家人都……”
说到这里,她抽了抽鼻子,似乎有些哽咽。
林远昭张了张嘴:“对不起…我不该提…”他显得有些无措。
“没事,”沈睿宁的声音带着有些发闷,她缓了缓,才道,“家人都没了,我也没了继续在云州生活的勇气,于是打算去京城投奔亲戚,但是路上盘缠被盗,没办法继续前行。刚好这家医馆在招坐馆大夫,我之前跟着师父学过些歧黄之术,便就此留了下来,想着攒够了盘缠再上路……”
“原来是这样。”林远昭若有所思地点头。
沈睿宁抬头看他,怯怯道:“不知公子是否也要回京城?若是可以……是否愿意与我一道……?”
这个请求有些突然,林远昭果然愣了下,他侧过脸去轻咳了几声,斟酌着道:“回是要回的。但是……姑娘不怕与我一起徒增危险吗?”
终于把话赶到这里了!
沈睿宁带着不解的语气问道:“那日救下公子时,旁边躺了好些人的尸体。我原本以为是山匪,难道…那些人不是山匪?难道公子还有遇险的可能?”
林远昭摇头,坦诚道:“那些人的确不是山匪。”
“我受人之托去云州取一件文书,一路还有护卫随行。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歹人来抢,后来,便是被你救下了……”
沈睿宁眉头一挑:“那文书呢?”
“已被他们抢走。”林远昭叹了口气,“若不是宁姑娘,我恐怕也会死在那里。”
“原来如此。”沈睿宁有些遗憾,若对方所说属实,那这份“文书”可能更加值钱。
不过算了,虽然文书没了,但是人还在。就是宵月楼突然人去楼空,这点让她有些恼火。
“抢走了也好,”沈睿宁语气轻松了起来,“说明他们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林远昭扬起唇角,点了点头:“确实,也好,只是他们若要杀人灭口,姑娘与我一起还是有些危险。”
“如今北坤与大梁频起战事,边境多有流民,山林郊野又有匪患,哪里不会有危险呢?”顿了片刻,沈睿宁忽然轻声道:“公子去到云州的时候,那里……是何模样?”
林远昭无声地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北坤军队被冯将军击退后便收兵退回境内,云州虽有战后狼狈,却也得以休养生息,在冯将军的指挥下重建得有条不紊。”
在冯将军的指挥下……沈睿宁“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也不知那城墙上的血有没有冲刷干净。沈睿宁心想。
那位冯将军,真是一位“很有智慧”的人啊。
沈睿宁突然觉得有些烦躁,不想再继续试探下去,她抬手从碟子里捡了块梅花糕放入林远昭手中:“这家的梅花糕很好吃,你试试看。”
林远昭倒了声谢,十分斯文地咬了一小口,叹了一声“确实不错”。
沈睿宁弯了弯眉眼,伸手准备再拿一块时,手却顿在了半空。
那碟子中原本放在最下面的那块梅花糕上,独独印着一方图案。
明月悬空,高楼巍峨,它与宵月楼玉牌上刻着的花纹,一模一样。
………………
夜色深重,无月无星。
一道黑色的身影再次悄然翻上屋顶,如灵猫一般掠向宵月楼。
然而这次她没有在宵月楼上落定,而是轻巧地落在楼对面的那个院子里。
院中还能嗅到点心的香甜气息,所有房间的灯光都已熄灭,想必住在这里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
沈睿宁凝神细听,最后望向一间卧房的房门。
她借着门柱挡住身形,伸手在房门上轻轻一推。房门居然吱呀一声向内打开。
冷风阵阵,从屋内穿堂而出,屋里人的气息依然均匀平稳,似乎还在睡着。
沈睿宁足尖轻点,踏前一步探身而入。
与此同时,屋内突然射出数道寒芒,分上中下三路向着沈睿宁激射而来!
沈睿宁腾空跃起,身形如夜花绽放,三道寒芒擦身而过,与此同时,腰间软剑已被她抽握在手中,向着屋内唯一的气息所在刺了过去。
躺在床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持刀站在了那里,他没有避开,而是正面迎了上来。
原本漆黑的屋内寒光交织,软剑如同银色灵蛇与那柄沾满寒光的雪亮刀身缠在了一处,刀如猛虎,招招凶猛刚硬,软剑却蜿蜒灵巧,裹挟着细碎银光剑剑逼人。
一刀一剑缠斗了数十招,灵蛇渐渐占据上风,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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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缠斗的刀光却越来越暗淡。
持刀者在一刀劈下后顺势跳开:“停手!”他喘着气低声喝到。
沈睿宁冷笑一声,收了手中软剑:“我本就不是来打架的。”
“打不过打不过。”对方把手中刀丢在地上以示诚意,然后点亮了桌上的烛火。
火光微晃,映照在身体发福的点心铺子中年老板身上,也映照出沈睿宁戴着面罩的面容。
“有什么问题,问吧。”他往椅子上一坐,掏出帕子擦拭脸上汗水,“你是这两天第一个找过来的。”
沈睿宁也坐了下来:“你是宵月楼的联络人?”
老板点头:“对。”
沈睿宁:“宵月楼为什么人去楼空?”
老板摇头:“不知道。”
沈睿宁拧眉:“之前揭榜的任务奖励,我该去哪里兑换?”
老板:“只要有宵月楼的地方都可以。但若你想要兑换的奖励比较稀有,最好去京城。”
沈睿宁无奈,罗血丹,自然是比较稀罕的东西。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沈睿宁又问。
老板却笑了:“我并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在每位客人的点心里都放了一个暗号而已。”
沈睿宁挑了下眉:“那你为什么直接与我动手?”
老板嘿嘿道:“无他,技痒。”
沈睿宁:“……”
若不是蒙着面,老板一定会看到她一脸的怒意。
不过生气之后她也清晰的认识到不能再耽搁了,北都去往京城大概半个月的路程,而距离自己服用罗血丹的日子,还剩不足月余。
沈睿宁向老板拱了拱手便转身准备离去,可是踏出房间的一瞬间,一种眩晕感直冲头顶,丹田突然翻涌而出一股热流,向着四肢百骸涌去。
沈睿宁抬手按在门框上稳住将倒的身体,转头死死盯着发福的中年老板。
桌上烛火仍在摇曳,映照着老板脸上不再掩饰的贪婪与淫邪。
“来都来了,别着急走嘛。”中年老板走到沈睿宁身边俯下身,抬手抽掉她腰间的软剑丢到了一旁,手指挑起她蒙在脸上的面罩。
“啧啧,真是个貌美的小娘子,不玩耍玩耍多可惜。”
沈睿宁面色苍白,咬着牙狠狠道:“所以,你不是宵月楼的联络人?!”
“我是,而且刚刚说的都是真话,”中年老板摊了摊手,“不过,我不仅仅是宵月楼的联络人。”
双料间谍?可是另一方是谁?
沈睿宁觉得浑身越来越燥热,脚下越来越虚浮,难受的感觉让她没有精力去追究对方的另一层身份。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烛火,中年老板顺着她的眼光也回头看了过去。
“没错,我将合欢散做在了那支蜡烛中,从你进屋我点燃蜡烛开始,你便是我的笼中之物了。”
老板咧嘴笑了起来:“有人要你的命,不过我觉得,这么好的尤物浪费了多可…”
“惜”字还没说出来,一把匕首已经直直插入老板的喉结处,刀尖从后脖颈穿透而出。
黏热的血液喷涌而出,溅到了沈睿宁握着匕首的手臂上。
5. 榻上梦
医馆中,原本已经睡下的林远昭突然醒来,坐起了身。
院落外响起一阵打斗声,但是很快便回归安静。
再过了一会,有人落在院中,影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大人,果然有人来袭,已经全部处理干净了。”
“好。”林远昭声音冰冷,“看来此地也不宜久留,按我之前的吩咐做好准备,我们尽量明日离开。”
虽然对于那位宁姑娘,他还有些好奇和疑问,但是他更不愿意连累她。
凭借自己的直觉,他认为这位宁姑娘起码不是个坏人,就算是对自己有所图,自己离开之后也能终止这种图谋。
影七应下后离开,林远昭再次躺下。
白绸依然蒙在眼上,面前一片黑暗,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这段时间的事情再次涌入他的脑海。
自从开始做那个梦,他便对一些事情产生了怀疑,两个月前来到云州,原本以为很容易便能查到的事情,没想到差点把命搭进去。
可是那封文书到手后,他也确定了一件事:那个梦,并不完全是虚无的梦境。
浓重的睡意悄然来袭,渐渐将林远昭淹没其中……
梦中所在是金銮殿,一位穿着龙袍的男子背对着他站着,殿外响着惨叫声和求饶声,凄厉而又悲惨。
有人念着诏书,数着被抓之人的一条条罪状,有人喊了一声“杀”,刀锋破空斩落后,便是一个个头颅落地的声音。
林远昭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空酒杯陡然跌落在地碎成齑粉,身体也因为痛苦瘫倒在地,他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去看眼前那个龙袍男子。
“为什么…”他喉中声音嘶哑,“为什么…”他疑惑,他不甘,他愤怒!
男子缓缓转身,面容却不是当今皇帝。
“你…”林远昭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看着他微笑着走到自己身前,从袖中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慢慢刺入自己的身体,贯穿整个心脏。
…………
黑暗的医馆,沈睿宁脚步虚浮地落入院中,她强撑着一口气回到这里,进门之前用最后的理智剥下身上染了血的夜行衣和面罩,顺手塞进了干草垛。
沈睿宁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门口的机关“嘭”的一声射出箭矢,被她抬手一掌拍开。
她原本会随身携带解百毒的药丸,可是前日给那位沐公子吃完后便没来得及补充,这下可好,人差点回不来!
幸亏住处还藏着一瓶,她能撑着清醒跑回来已经十分不易,至于房间里这个男人会不会起疑,她已经无暇顾及。
林远昭终于从黑沉而又真实的梦境中惊醒,意识醒转的瞬间,他便感觉到有人已经来到他的床前,马上便要扑到他的身上。
林远昭本能出手,手掌扼上了对方的脖颈,然而那人并没有反抗,入手的触感却是滚烫的肌肤,几缕长发扫在他的手腕上,让他心头一凛。
沈睿宁脖颈被一只微凉的手扼住,忍不住嘤咛了一声。
好舒服的凉意……
这一声溢出喉咙,两人身体都是一僵。
林远昭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忙松开手。
但是沈睿宁最后强撑的一丝清明,却险些崩溃消散。
“解药……”她已经快要撑不住,滚烫的手颤抖着摸索,想去摸枕下的暗格。
胸口的伤处被无意间触碰到,林远昭痛得倒抽了口凉气,握住了沈睿宁的手腕。
“你中了什么?是不是合欢散?!”
“是……”沈睿宁听着自己浸着浓情的言语,急得快哭了,“给我……”
她着急去拿解药,偏偏那瓶可解百毒的药丸被她塞进了枕头下的暗格里!
林远昭目不能视,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急迫,可是,她说的解药难道是……?!
他一时有些狼狈,只好摩挲着撑住沈睿宁的肩头,却因为不敢太过用力而被对方反手扣住,与此同时,沈睿宁也因为用力过猛,终于趴倒在了对方的身上。
林远昭的伤口被这软玉温香直接压住,痛得他闷哼一声。
沈睿宁的脸则撞在了对方的锁骨上,带着凉意的肌肤触感让她分外舒适,她的意识再次摇晃起来,忍不住用鼻尖蹭了蹭。
林远昭的身体陡然绷紧。
“药……”沈睿宁趁着断断续续的清明,喘*息道,“在、在你…枕下…”
吐息如兰,丝丝萦绕在耳边,不能视物的时候其他感官会敏感许多,林远昭眉头微抖,强行压住自己,不去注意身上的温香软玉。
沈睿宁的手胡乱探入枕下,却怎么也摸不到暗格的开关,她因为焦急而呼吸急促起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让他心头也随之焦躁不已。
他自觉向来心无旁骛,此时此刻却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一滴湿意滴落在脖颈上,他眉头随之一抖,终于下定决心,咬牙揽着沈睿宁坐起身来。
“别动,”他一手箍紧她的身体,不让她再挣扎,“我来。”
沈睿宁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烫的快要化掉,脑海中的清明如同绷紧的细丝,随时都会崩开。
她靠着林远昭的颈窝,无法抑制地将面颊贴了上去。
冰凉凉的,好舒爽,甚至……想要更多……
林远昭咬牙隐忍不敢耽搁,伸手在枕下左右一摸,便摸到一处不易察觉的小小凸起,他将枕头连同被褥一起掀开,手指在那处小小的凸起上一扣。
“咔吧”一声轻响,暗格应声打开,林远昭从里面摸出一个瓷瓶,指尖轻触之下,似乎还有一块铜牌一样的物件。
不过此时他也来不及细究,直接将瓷瓶打开倒出药丸,塞进了沈睿宁的口中。
一盏茶的功夫,怀中人的喘%息逐渐平缓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沈睿宁的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她撑着力道脱离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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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的手臂,向后躲了躲。
“多谢沐公子……相救……”
坐怀不乱,没有趁人之危,这足以让她对眼前这位目盲的公子标记了一个“好人”属性。
“宁姑娘能恢复便好。”林远昭也松了口气,“却不知,姑娘怎会遭人下……毒?”
来了!这个问题果然避不开!
沈睿宁心思急转,先行做出抽泣状:“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去对街的晏大夫那里讨论医案,回来得有些晚,一进门突然闻到一股异香,然后就……就……”
她低头嘤嘤哭出声来。
林远昭也不好再问,中“合欢散”这种事情也不好劝慰,之前确实有歹人来袭,但是他不认为是那些人所为,那些冲着自己来的人怎么会带合欢散这种东西?显然不可能。
“你先躺下,”林远昭语气中带着愧疚,“或许真是在下连累了姑娘,既然如此,为了姑娘的安危着想,我明天便离开医馆,以免再有歹人上门找麻烦。”
话音落下,刚刚躺下的沈睿宁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脱口而出:“不行!”
自己可以用来换救命丹药的人物,怎么能让他自己跑路呢?!
林远昭原本正要走下床榻,却被对方拽地跌坐了回去。
“宁姑娘?”他有些意外地侧了侧头,“你刚刚说什么?”
沈睿宁意识到自己刚刚态度有些急躁,忙缓和了语气道:“我是说,公子如果想要回京城,不如带上我同行……”
林远昭没有马上应话,沈睿宁也没有松开他的衣袖,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半晌,林远昭才斟酌着道:“并非在下不愿与姑娘同行,可是若是一起,也许今晚的危险便会时常发生,宁姑娘不怕吗?”
“可是……”沈睿宁声音虚弱而又低落,“可是,我一个人也会害怕啊……”
林远昭顿住,他想起对方梦魇时的哭泣,心头不由一软。
“好吧。”他似乎无法拒绝一名女子的哀求。
沈睿宁心头一松,妥了。
她道了声谢,刚刚化去毒性也没有精力再聊什么,于是挣扎着准备下床榻去睡地铺。
林远昭却按住了她。
“我知晓你昨夜睡在屏风外面的地板上,”林远昭道,“今日你中了毒又受了惊吓,还是在床榻上好好休息,我睡那里便好。”
说罢,他便准备站起身。
衣袖却再次被人拽住。
“你、你也是病人,怎么能睡地板上?!”沈睿宁“怯懦”地说到。
她咬了咬牙,身体往床榻里侧让了让,对着这位自己标记了“好人”属性的沐公子道:“要不,就挤挤?”
经过这番折腾,她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对自己起疑,万一跑了怎么办?他现在就是行走的救命药,得时时刻刻守着才安心!
林远昭从没见过如此大胆的“请求”,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
6. 启程时
解毒后的虚脱感渐渐涌来,沈睿宁说完“挤挤”便脑袋一歪,身体打着晃地向一旁栽倒下去。
林远昭觉察到她的异样,伸手一揽,再次将她扶住。
她身上的燥热已经褪去大半,入手却仍柔软温存。
林远昭扶着她轻轻躺好,退开些许,心中燥意稍事平缓之后,却没有在她身侧躺下。
他再次探手伸入枕下。
暗格再次“咔吧”一声打开,林远昭摸到那枚铜牌拿出,在手中细细摩挲。
这铜牌不大,纹样细腻讲究。
但是最让林远昭在意的,是铜牌中间刻着的那个字。
他用手指来回描摹了几次,确认了这个字的模样。
“沈”。
云州,沈家,而且是有家族令牌的沈家……
黑暗中的房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初春的夜晚依然有些寒意,不闻虫鸣。
林远昭思忖片刻,起身摸索着走出屋外,他站在院中,自腰间摸出食指长短的一直黑色管哨放在唇边。
管哨吹起,发出如同夜枭般的声响,在夜色下的医馆中回荡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沈睿宁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张罗忙碌着早餐。她已经打定主意,问就是不知道!再问就是失忆!!
这么尴尬的一晚,能糊弄过去就坚决不再重提,她巴不得自己全部忘掉,一点点都不想记住!
吃过早饭,她如常一般给林远昭换药,同时和他商量,说发现他体内还有些难治的旧疾,最好回到京城便尽快找更好的大夫看看。
两人十分默契地都绝口不提前夜的事情,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换好了药,沈睿宁说了一句“我去找马车”,便抱着药箱跑出了房间,转眼就没了人影。
林远昭拧了拧眉,半晌,却是松了口气。
他听着对方离开的脚步声,摸索着解下眼上的白绸,尝试着慢慢睁开眼。
眼前已经不是一片黑暗,他能感应到些许光亮,甚至能看到一些物件模糊的轮廓。
希望进京之前自己的眼睛能好起来,他想。
他转身走到床榻边,重新探手打开枕下那处暗格。
暗格中已经空空如也,再无一物。
看来,她已经将东西拿走了。
他对这位宁姑娘的好奇愈发浓重了起来,他十分想要看看,这位声音楚楚可怜,却会布置机关摸黑夜行,半夜回来却身中合欢散,暗格中藏着不可示人的铜牌的救命恩人,到底是位怎样的“医女”。
亦或者,是对自己到底有何所图。
一个时辰后,沈睿宁租好的马车便停在了医馆门口。赶车的车夫是随车一起雇的,说好了要一直把他们送到京城。
林远昭被她扶上车坐好,待她又跳下车回去拿行李的之后,林远昭感觉有人撩开了车帘。
“大人,是我。”影七的声音低低响起。
林远昭点头:“做得很好。”
顿了下,他又问:“宁姑娘聪慧伶俐,你是如何让她雇上你的?”
影七恭敬垂首:“便宜。”
林远昭:“……”
真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啊。
沈睿宁的东西并不多,算上必须的干粮水囊,一共也不过四五个包裹。
其中一包还是给林远昭准备的换洗衣物,她临行前专门置办了一些。
“来不及量体,我就按自己的估算买了成衣,若是不合适的话,公子多担待些。”
行进的马车里,沈睿宁为林远昭例行诊脉前随口说到。
林远昭道了谢,便任由她将手指搭在自己的腕脉上,安静随和。
两人都没有说话,沈睿宁眉头微蹙,认真地分辨着他的脉象。马车中只有车轮滚滚行进的声音,以及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林远昭注意到,她身上总带着一丝药香,两人同处车厢这样不大的空间中时,这丝药香便显得格外清晰。
林远昭这几日都在服用沈睿宁给他吃的一种药丸,就是当时为他挖毒时塞入他口中的那种。那药丸的香气与众不同,像是初春寒梅,又似晚春木香。
过了半晌,沈睿宁才将手指从他腕上移开:“公子身体还很虚弱,晚上若是赶得上进程,还是在客栈夜宿比较好。”
林远昭点头说好,夜宿客栈确实比较安全。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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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一夜,他们便在途径的第一个县城停了下来。
钟陵县不大,却是北都和云州入京的必经之地。
沈睿宁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门前停下,这家位置安静,客人不多,沈睿宁扶着林远昭走进来的时候,正巧看见掌柜的给乞讨的乞丐打包了客人的剩饭,然后挥了挥手把他们打发出去。
见到沈睿宁他们,掌柜的立刻扬起和善笑脸:“几位客官住店吗?”
他之所以说“几位客官”,是因为身为“车夫”的影七也跟着走了进来。
沈睿宁回头看了影七一眼,有些“胆怯”道:“车夫大哥,我们不是说好了,你这一路食宿自理吗?你若也要客房,我…我并不会帮你结账…”
车夫一路食宿自理,这个倒是当下的普遍行情。一般车夫为了省房钱,都会选择睡在车里,何况正值春季,夜晚的温度已经不是那么冷了。
影七张了张嘴,看了林远昭一眼,梗着脖子道:“你们两人考虑下,要不要再雇我做这一路的保镖?我住在你们隔壁还能保护你们。”
沈睿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我还用你保护?正要再次“怯生生”开口,便听掌柜道:“最近城里不太平,两位似乎又是过路的外乡人,有保镖自然最好不过。”
“县城不太平?”沈睿宁有些好奇,“一直如此吗?”
“不不,我们县城虽小,却也是个相对太平富足的地方。但是自从两月前云州那边城池被破,我们这里就多了一些乞丐和流民。虽然他们也是可怜人,但是…为了两位自身安全,夜晚最好不要出客栈。”
又是云州…沈睿宁心中一痛,云州虽然立于边境,却也曾是能够安居乐业之地,而如今,它居然也开始产生流民……
想到此处,沈睿宁对仇人的憎恨又加重了几分。
林远昭忽然开口:“你我都不太方便,有车夫大哥保护也好。他的房费我来出。”
他顿了下,想起身上其实没什么钱银,只能又补充道:“不过要到京城后才能……”
“还你”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沈睿宁打断。
“既然夫君如此说了,那便按夫君说的办吧。”
7. 中间那个被窝卷
“夫君”?林远昭愣了下,影七也呆住,掌柜的倒是没什么反应,他本来就当眼前这对年轻人是对小夫妻。
沈睿宁扶着林远昭的手悄悄捏了他一把,抬眼轻轻瞥了一眼他的脸色。
林远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来。
沈睿宁看着他略带尴尬的模样,脑海中却想起了前日榻上的光景。
夫君……
沈睿宁咬了咬牙,为了能看住这位值钱的任务对象,同住一房是最保险的。为了这个目的,她只能与对方假扮夫妻。
若是先前提议,这位文弱书生模样的读书人自然会迂腐地说“不可不可”,倒不如把“夫君”两字直接丢出来,让他猝不及防,赌一个他无法反驳。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掌柜的,两间房。”沈睿宁笑容得体,又略带些小娘子的娇羞,“我夫君有眼疾,饮食不能辛辣,劳烦掌柜的准备些清淡吃食,过会儿送上来。”
“好好。”掌柜的笑着应下。
房间简单干净,影七被安排在两人隔壁住下。
林远昭被沈睿宁扶着坐在桌旁,犹豫着问道:“宁姑娘,夫妻一说……”
“对不起啊沐公子,”沈睿宁在他面前坐下,带着哽咽解释道,“我知道这样做比较唐突,但是我真的有些怕…”
她作势抽了抽鼻子,如此一番落在林远昭耳中,便是弱女子孤身一人出门在外的不安全感。
或者,那个会做机关,会在夜里独自出去的宁姑娘,有着自己的不得已?
林远昭不动声色,配合着叹了口气:“我理解。只是担心宁姑娘如此做,怕会有损自身清誉…”
清誉?沈睿宁自然是不怕的,她一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从来都懒得搭理那些烂嚼舌根的议论,更何况如今大梁民风相对比较开放,京城的某位公主还养了不少面首呢!
而且眼前这位沐公子长的如此好看,气质也温和文雅,扮做夫妻她也不吃亏。
“可是,清誉比性命更重要么?”沈睿宁轻声道,“云州破城之后,世道变得不再太平,沐公子你有一队护从都会在林中遇险,何况我一个弱女子…”
沈睿宁说着,抬袖想要按按眼角做拭泪状,复又想起对方看不见,于是半路又把手放了下去。
林远昭叹了口气,声音十分温和:“也好,既然宁姑娘不介意,在下也愿意与你一路扮做夫妻,行事确实会方便许多。只是……”
他又抬手虚虚指了指:“这床塌……”
沈睿宁抢先一步:“这床塌够大,可以一分为二,中间用被卷隔开,我睡里面你睡外面!”
林远昭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什么,沈睿宁已经站起身收拾起来。
林远昭抿起唇。也罢,反正自己也不吃亏。
用过晚膳后,沈睿宁让店小二打来洗澡水,自己沐浴之后又换了一桶,让林远昭也清洗一下身体。
林远昭有些为难起来。
前两日沈睿宁说他伤口不能见水,也不让他沐浴,只是在换药的时候帮他擦拭上身,等沈睿宁离开房间后,他再摸索着擦拭清洗一下别处。
“这一路风尘仆仆,还是要注意清洁,不然对你的内外伤势都不好。”沈睿宁一边十分自然地帮他解衣带,一边柔声道,“你眼睛不方便,我帮你……”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便被对方按住。
“我自己可以。”林远昭道。
“你可以,也不可以。”沈睿宁松开手,“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帮你清洗下头发,其他的沐公子确实也无需我帮忙。”
她顿了下,又道:“为医者,病患在我们眼中只是病患,不会再有其他的心思。”
只不过你还多了个换药的价值。沈睿宁在心里吐槽。若不是希望他在入京之前别出什么茬子,她才懒得操这么多心。
林远昭顿了顿,松开了手:“是在下狭隘了。”
水温刚好,仅穿着里衣的林远昭顺从地平躺下来,任由沈睿宁解开他的束发,将这如瀑青丝放入清澈的温水之中。
沈睿宁用店家备好的皂角粉均匀地抹在他的头发上,慢而轻柔地帮他揉洗。
林远昭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言语,房间中只有清清水声。
沈睿宁目光上移,看向林远昭的面容。
他面色依然很白,身体有些僵硬,似乎不太适应沈睿宁的“帮忙”,嘴唇颜色很浅,抿成一道直线,鼻梁高而挺直,眼睛上的白绸已经被她解下,此刻只是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他的左眼稍靠后一点有颗小痣,眼睛闭上的时候,那颗小痣正好落在好看弧度的延长线上,显得它的主人如此温雅多情。
男人的模样十分好看,神情却有些尴尬,沈睿宁弯了弯唇,想起几年前的一幕。
那日,首次跟随父亲巡边的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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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归来,他满脸地兴奋,却也是一身风尘。
沈睿宁作为被她疼爱多年的妹妹,一边打趣他像个吹了一身沙的毛猴子,一边把他按下来亲自给他打水洗头。
兄长第一次被妹妹如此“善待”,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洗头一边给沈睿宁讲了许多巡边的事情,两人说说笑笑的,连那日的阳光都灿烂了许多。
而今……父母惨死,兄长也生死不知。
沈睿宁深吸了口气,望了一眼窗外,夜幕已经落下,窗外早已漆黑一片。
屋内无人说话,回忆中却有那么多笑语欢颜。
她手上动作不由慢了些许,轻轻叹了口气。
林远昭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异样:“宁姑娘,缘何叹息?”
之前掌柜的提到云州,他便觉得这位宁姑娘可能会想起什么伤心事。
沈睿宁抽了抽鼻子:“没什么,就是想起我家兄长,我也曾经给他这么洗过头发。”
相顾无言,林远昭轻叹一声,也没再说话。
对于别人的伤痛,宽慰有时候显得十分徒劳。情绪涌起的时候,若不会将人冲至崩溃,那也可让它慢慢流淌,以免淤积于内。
头发洗好擦干,沈睿宁拉着林远昭的手往浴桶里探了探。
“水的位置在这里,你自己洗还是要小心些,别让伤口见了水。”
林远昭说了声好,又道了声多谢,
屏风遮挡,雾气缭绕,水声慢慢中,沈睿宁在床榻中间摆好了一道被褥做成的隔断。
林远昭洗澡的动静如同他吃早饭时一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文雅气息,等他穿好里衣走出来时,沈睿宁已经躺在了床榻上,呼吸轻缓而又均匀,俨然已经睡着了。
烛光摇曳之下,林远昭睁开眼,看着床榻上的模糊轮廓,被褥被卷成了小一尺的高度,沈睿宁躺在里侧舒服地翻了个身,小腿一顶,直接把被褥卷踢开了一小半。
林远昭:“……”
他无奈叹息,摸索着将被褥卷重新摆好,束手束脚地在床榻外侧躺下,双腿平伸,双手交叠搭在身前。
不过片刻,沈睿宁的手又挥了过来,一掌拍在了被褥卷上。
掌风擦着林远昭的面颊呼啸而过,林远昭差点坐起来,然而身边的这位宁姑娘却抱着被褥卷呢喃着梦话,继续着均匀的呼吸。
林远昭:“……”他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去躺椅上蜷缩一晚……
8. 行于路
第二天早上,沈睿宁给林远昭换眼药的时候“咦”了一声。
她神情严肃地将手指搭在林远昭腕部,半响,才疑惑道:“没有复发的征兆,可是你的眼睛怎么会乌青了这么多?”
林远昭苦笑:“一路奔波,昨夜有些失眠。大概是没睡好的缘故吧。”
沈睿宁想了想觉得可能确实如此,神情便放松了下来。
马车上路之前,沈睿宁看着蜷缩在街角的那些流民乞丐心里十分难受,她又在客栈买了些包子馒头,嘱咐掌柜分给那些可怜人。
掌柜点头应下:“姑娘是个善人啊。”
他犹豫了下,又道:“姑娘可是往京城去?”
沈睿宁点头说是。一旁的林远昭却突然开口问道:“掌柜的如何知晓我们要前往京城?”
掌柜的嘿嘿笑了笑:“说实话,两位的气度跟一般人就不一样,想来非富即贵。如今顺着官道路过我们钟陵县的,要么是些走货的商贾,要么是前往京城的贵人。”
林远昭闻言眉头轻挑,不自觉地往沈睿宁的方向侧了侧脸。
掌柜的顿了下:“两位心善,我也好心提个醒。再往前行便出了北都管辖的地界了,两位大概是会夜宿豫安县,那里最近不安稳,晚上有宵禁,两位多多注意安全。”
掌柜的提醒让沈睿宁想起一件事,果然,她听掌柜的继续道:“听说这次去云州驰援的便是儋州都指挥使冯驰冯将军,冯将军带兵离开儋州后,当地的匪患伺机出来祸害百姓,尤其是豫安县那边,所以两个月前那边就开始实施宵禁。”
儋州有匪患,沈睿宁是早有耳闻的。父亲曾经对此嗤之以鼻,说姓冯的养匪自重,等到皇上察觉时,他定然吃不了兜着走。
却不想,如今父亲战死,姓冯的却成了驰援的英雄。
沈睿宁只觉有些疲惫,她向掌柜道了谢,便扶着林远昭上了马车。
一身寻常马夫装扮的影七一勒马缰,赶着马车向前行去。
这一日的行进速度并不快,沿路官道坑坑洼洼十分颠簸。
他们中途路过一个小村镇的时候,沈睿宁特意把窗帘撩开些许去看,
外面的风吹入车内,吹拂到了林远昭的脸上,将他额前发丝轻柔撩起。暖风熏着花香,路边零落的碎白花瓣随风飘了进来,落在了林远昭的肩头。
林远昭浑然不觉,只是嗅了嗅风中的暖春气息,叹道:“窗外应是春色大好,花揽路人醉吧。”
沈睿宁“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她不知该怎么描述窗外的景色。
沿途的杏林本应开得热热闹闹,如今只是零落地挂着些许残花。路边的结香倒是茂盛,花香怡人,却有许多黑色的乌鸦落在上面,瞪着猩红的眼睛盯着行进中的马车。
马车转了个弯,天气也突然暗沉下来。原本悬在头顶的太阳躲到了云后,原本掩藏在杂乱杏林之后的村舍却露出了出来。
村舍破败,不少都有烧过的痕迹,前后没有一个人影,烟囱中也不见丝毫炊烟,有些房顶上落着几只乌鸦,他们扭动着脖子,嘶哑地叫着,与周围荒芜破败的的农田形成一片凄凌景象。
“我们刚刚路过一个村子。”沈睿宁哑声道,“不过,这里应该没有多少活人了。”
“那村子有火灾的迹象,屋顶落满乌鸦,说明周围没有人驱赶,而且那里有他们感兴趣的食物。地里不少新坟旧坟,看来此地百姓过得苦啊……”
马夫装扮的影七一边赶车,一边主动描述道。当然,他是讲给林远昭听的。
“不过两位放心,豫安县已经不远了。”
沈睿宁撩起窗帘向着前方看了看,县城的砖土城墙已经隐约可见,又行了半个时辰,他们的马车终于到了城门外。
让他们意外的是,作为一个县城,城门外居然有不少兵士在查看来往人员的通行文书。沈睿宁的文书是宵月楼做的假证,足够以假乱真。林远昭和影七也各自有着准备,马车很顺利的进了城门。
沈睿宁多看了几眼这些兵士,从装束上看,他们是两支队伍。一支应该是豫安县自己的力量,另一支看上去更加训练有素,像是正规军队。
沈睿宁心头微沉,难道是冯驰率部归来了?
但是她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假设,两个月的时间并不够稳定云州及其边境,冯驰若想以驰援邀功,甚至将势力伸入云州,定然不会这么快就回到自己的地盘。
进了城,沈睿宁留意了一下周遭,城中有些新搭建的棚户,里面安置了一些流民模样的百姓,还有些官府的粥铺,给这些百姓发放吃食。
街上有巡逻的兵士,如同城门口一样,他们看上去也是隶属两支队伍,所过之处,百姓也没有流露出惧怕的神情,反而是崇敬的神色。
怎么看,这里也不像治安不好的地方……
影七把马车停在一家中等大小的客栈门口,说自己以前在这里住过,安全可靠。
沈睿宁探头看了一眼,确实是个闹中取静的对方,便扶着林远昭下了车。
客栈大堂里零星地坐着几位客人,一位身穿青衫的男子背对着门口坐着,沈睿宁的目光在他身上逗留了片刻,便不动声色的挪开。
店小二带他们上了楼,安顿好房间后,沈睿宁好奇问道:“听闻你们城里有宵禁?”
店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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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笑了笑:“之前确实有,不过几位客官运气好,城里从昨晚开始便取消了宵禁,但是夜巡的队伍依然在,依然会保护大家的安全。”
店小二描述了一番最近发生的事情,原来之前附近豫安山上的匪患越来越严重,他们甚至会下山袭击附近的村落,烧杀抢掠坏事做尽,有些村子直接变成一片荒芜。剩下的村落百姓不得不逃进城中避难。
之前县衙兵力很弱,只能勉强保护县城里的百姓,对于那些越来越嚣张的山匪,却无力前往清剿。
但是最近来了一支队伍,据说是从云州撤回来的一支,他们原本驻扎在城外,看到周围村庄的凄惨模样后十分气愤,加上县令主动前往请求剿匪,那支队伍便真的把豫安山的匪窝给踏平了!
“原来如此……”沈睿宁听着店小二兴奋讲完,感叹道,“想必这支队伍里有着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才有了如此果决的出手。是你们的都指挥使冯将军吗?”
林远昭闻言,微微侧头。
“不不,不是冯大人。冯大人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理会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匪患。更何况,听说冯大人还在云州主持重建事宜,并没有回到澹洲。”店小二谨慎道,“这次这位大人不知是何官衔,但是仅用了几日时间便把那群山匪扫荡干净,自然是位大人物!听说,那位大人还要帮县令大人训练士卒,在城外留些兵士,用以保护周围百姓的安危!”
在城外留些兵士?难道是想另开卫所驻军?沈睿宁心头微动,表面上却只是点头附和着称赞了几句。
店小二离开后,沈睿宁找了个借口离开房间下楼,但是大堂中已经没有了那位青衫的客人。
那人的背景让沈睿宁觉得有些眼熟,他很像自己在破庙中醒来后见到的那位青衫男子,就是给自己宵月楼玉牌的那位。
但是一个背影而已,她还不能确定。
她想看看那个人的脸,可惜他已经走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正好碰见自己雇来的那位车夫站在门口正要敲门,沈睿宁叫住他:“什么事?”
年轻“车夫”回头看见她,便停下了敲门的动作,憨厚道:“哦,没什么,就是想提醒一下,虽然宵禁结束了,但是我们在这边人生地不熟,还是要小心些。晚上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我就在隔壁,叫我一声就行。”
面对一路上实在又话少的马车夫,沈睿宁心下感激,不疑有它,点头道了声多谢。
晚饭后,沈睿宁沐浴更衣,又帮林远昭处理了伤口。
等到林远昭自己沐浴完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沈睿宁已经躺在床榻上,手脚并用地抱着中间的被褥隔断,俨然已经入了梦乡。
9. 青衫客
林远昭走到床榻前停下,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床上之人的呼吸声,这才抬手摘下敷在眼上白绸,慢慢睁开双眼。
眼前的事物依然模糊,但是比之前又清晰了几分,昨日还是只能看到物件的模糊轮廓,此时已经隐约能看出沈睿宁的睡姿。
林远昭轻轻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地将沈睿宁的手脚从被褥隔断上扒开放好,又为她盖好锦被,将被角细细掖好。
最后,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打开盖子在沈睿宁的鼻下轻轻一抹。
两息过后,沈睿宁的呼吸更加绵长深沉,显然睡得更深了些。
林远昭转身走到房门前,无声地拉开房门,无声地踏出房间,又转回身,无声的将房门关好。
走廊尽头那间客房的门是灰黑色的,与周围的墙壁颜色十分相近,若是没人指给你看,你只会以为那是这座建筑的冷山墙体而已。
入住这间客栈便是为了此时,影七已经做好了联络,门后房间中便是他要见的人。
林远昭站在那灰黑色的门前,轻叩了三下,房门向旁边移开一道缝隙,刚好够一人侧身进入。
走廊里的灯光很弱,房间里的光线也不足,林远昭没有慌乱摸索,而是一步一步地,慢慢往里面走去。
里间坐着一位青衫男子,他面容俊朗,眼梢微挑入鬓,好似一双天生含笑眼,他一手支颐,唇角毫不掩饰地扬起一个弧度,饶有兴趣地意看着林远昭步步谨慎地走了进来。
“子翊,坐。”青衫男子抬手示意。
林远昭没有去找椅子,而是站在男子的正前方,恭敬一礼:“见过四殿下。”
大梁四皇子萧涟,起身将林远昭的手臂虚虚一抚:“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他看着林远昭抬起头,目光在对方眼睛上停留了片刻,有些惊讶道:“子翊,眼睛的伤势,可是与云州那日有关?”
林远昭点头到:“那日在云州与四殿下分开后,便不慎被奸人追上,幸得陛下所派护卫及时赶到,我才侥幸保住性命,只是伤势牵引了一些陈年旧疾,气血淤压导致眼部暂时不能视物。”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而后,我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那份东西,自以为有诸位护卫的帮助,可以一路平安护送回京,却不想在北都又出了岔子。那些护卫为了我全部战死,我倒是命大,居然活了下来。”
萧涟脸上泛起痛惜之色,扶着他坐下,叹道:“子翊受苦了。”
林远昭摇了摇头:“为陛下办事,为国效力,这是我为人臣的本分。而且与那些守城将士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却是一腔热血尽撒疆土,也不知最后会不会幸得英烈之名。”
萧涟听出林远昭话里试探的意思。他微笑道:“子翊不必担心,那东西你着人交给我之后,我便已经派人一路秘密加急送入京城,此时此刻,应该已经在父皇的案前了。”
林远昭脊背笔直,沉默地面向萧涟,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之色。
萧涟倒了杯温茶,放入林远昭手中。
“有了那封文书,便足以证明沈大将军和云州诸将士皆是忠烈之士,此次云州城破是被人密谋设计,他们本该拥有的英名,朝廷定然会给予的。”萧涟拍了拍林远昭的肩膀,“放心吧。”
林远昭缓慢地点了点头:“真若如此便好。守城将士为国为民抛洒热血,万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啊。”
萧涟深深地看了林远昭一眼,随口道:“子翊好像对这件事十分上心。”
林远昭笑了下:“我久在京中,难有如此报效的机会,既然深得陛下的信任,便不能辜负了这番信任。”
萧涟手中握着茶杯,点了点头,浅饮了一口,却是话锋一转,又道:“子翊可还记得,你在云州救下的那位身披战甲的姑娘?”
林远昭顿住,似乎是回忆了一下,才恍然道:“对,这些时日事情太多,险些忘了。那日我偶遇那位女将体力不支摇摇欲坠,便顺手带着她躲了起来,后来遇到了殿下,我身后又有奸人追击,只好将她托付给殿下。”
他身体前倾,似乎十分期盼:“不知她后来如何?现在可好?”
萧涟眯起眼,深深的看着眼前这位形容清瘦,目视不清的“友人”。
林远昭,大梁最年轻的少师,父皇最欣赏的年轻才俊,皇叔淮王殿下的养子,自己少年时一起在尚学宫读书的同窗。
曾经有很多人说他有首辅之姿,奈何他身体一直不好,在考取了功名之后没有进入翰林院,而是进入尚学宫成为了少师。
做了少师的林远昭将那些难以拿捏的皇子皇女们管教得十分得体,并且让他们在品学上小有所成。皇上也会经常招他进御书房谈事,对他十分认可。
不得不说,此人是有两把刷子的。不仅才富五车,而且为人处事不卑不亢,言语行事更是滴水不漏。
萧涟想起白日里在客栈大堂见到的那个身影,那位扶着林远昭一同迈进客栈大门的女子。
他轻笑了下:“那日我给她简单救治了一下,便遇到了冲进城中的敌军,后来我们就冲散了,也不知她现下如何,是生是死……”
萧涟说到此处,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如此英武的年轻女将,若是……那就太过可惜。希望她吉人天相,安然无事吧。”
林远昭目光黯了黯,缓缓点头。
“对了,”萧涟似乎想起什么,好奇问道,“白日里随你一同进入客栈的那位女子,是……?”
林远昭坦言道:“是在北都救下我的医女,姓宁。”
“她也是云州人,在北都落脚了月余,攒够了银子盘缠,准备进京城投奔亲戚。听闻我也是京城人士,便与我一同上路。”
林远昭停顿了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扬起一个不自觉的笑意:“为了这一路安全方便,她提出与我扮做夫妻。”
“子翊莫不是应下了?!”萧涟有些惊讶,却也十分好奇。
林远昭目光下垂,带着笑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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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萧涟眉头一挑,呵呵道:“这……若是假戏生了情,倒也能成就一段真姻缘啊。不过……”
他眸光微闪:“子翊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么?”
“怀疑?”林远昭有些茫然抬头,“那日她在山林中救了我,若不是她,我恐怕已经死了。她只是个弱女子,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萧涟摸了摸下巴,点头道:“也对。是我疑心重了。”
“不不,”林远昭连忙道,“殿下是心思缜密。不过经殿下提醒,我也觉得应该保持几分警惕才对。”
萧涟挥了挥手让他不必在意,又道:“豫安县的事情处理完,不如你与我同行回京吧。”
“这……”林远昭面露难色,“殿下是奉旨与冯将军会合后援助云州,我是奉密旨暗中入云州寻找文书。按道理说,我们本不该走在一处才对……之前递送文书已经劳烦殿下,若是形容太过密切,对殿下恐怕不太好。”
大梁皇子不可私联臣子,不可结党,除非执行皇上所派公务。
萧涟思考了下,似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道:“如此一来,只能派人暗中保护你,而且在进京前便要撤开,省得落人猜忌。”
林远昭点头:“是这个道理。”
萧涟苦笑:“本宫想要保护你的安危,居然如此麻烦。若子翊身体健朗些,也能身负武学的话,我又何必如此为难。”
林远昭也笑了,坦然道:“我这一身沉疴难治,此生不过如此尔尔。”
他想起白日里店小二的话,又问道:“殿下所说的豫安县之事,可是帮此地县衙剿匪。”
萧涟点头:“正是。”
林远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从云州撤回的,能在此处下令剿匪的大人物,果然便是殿下。”
萧涟听出他话中的意味,哈哈笑道:“子翊莫要嘲讽我,有话直说!”
林远昭笑了下,慢慢放平了唇角收敛了神情,正色道:“冯将军,有问题。”
话音落下,房间中一时寂静无声。
萧涟默默地看着林远昭微垂的眼眸,半晌,才沉声道:“如此直接,倒不是子翊你的风格了。”
林远昭微微扬了扬唇角:“臣一向直接,殿下莫要误会了才是。”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两人默契的将这个话题揭过,又闲聊了几句,林远昭便起身告辞。
房门向旁边移开,萧涟看着他踏出房门,看着房门重新闭合,他的笑意终于逐渐收敛,眼中闪过几分玩味之色。
而另一边,回到自己房中的林远昭,眸中也尽是冷意,丝毫没了刚刚的谦和恭顺。
但是,当他走到床榻前,看到床塌上模糊的轮廓时,眼中又现出几分无奈。
那小一尺高的被褥隔断已经被沈睿宁彻底踢散,一大半落在了地上。
而穿着里衣的沈睿宁侧躺着蜷缩在锦被里,一双藕臂伸出了被窝,结结实实地抱着林远昭的枕头,睡得十分香甜。
10. 暂别离
次日清晨,沈睿宁被窗外的马蹄声吵醒。她有些烦躁地翻身坐起,伸手拽过外衣披在身上。
放在床榻中间的被褥隔断依然完好,隔断那边却已经没了人影。屏风后传来轻微的水声,想来那人已经独自起床洗漱去了。
马蹄声很有气势,听上去应该是有队伍走过街道。
出于好奇,沈睿宁走到窗前伸手支起窗棂,探头向街上望去。她确实很想看看这一支帮本地百姓剿匪的队伍是个什么模样,店小二口中的那位“大人物”又是否会在其中。
这一队上百人,都是骑着战马的轻甲骑士。领头一人未穿军人甲胄,却穿着一身束袖青衫。
那人骑着一匹雪白战马,位于轻甲骑士之前,姿态挺拔俊逸,十分醒目。
队伍正巧行至沈睿宁的窗下,似有所感一般,那人忽然抬起头望了过来,将将对上沈睿宁的目光。
而后,那双天生含笑眼,闪过更浓的笑意。
沈睿宁心头一跳。
是他。
是她在云州城外的破庙中醒来后见到的那位青衫人。
是给自己宵月楼玉牌的那位神秘人。
沈睿宁心情复杂,一时不知是该招手打个招呼,还是立刻关上窗。
思考不过是一瞬,最后她选择什么也没做,只是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自然,甚至做出疑惑的模样打量起对方。
那人嘴角似乎扬了扬,随即收回目光,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继续领着队伍向城外走去。
沈睿宁暗暗松了口气,但是一系列的问题在她心中浮现。
他到底是谁?
他是冯驰的人?
他真的只是恰好救下自己?
他刚刚认出自己了吗?
他知道自己是谁吗?
…………沈睿宁一时间心绪纷乱,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睡了一夜,居然有些头疼。
“宁姑娘,可以用早饭了。”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睿宁这才回过神来。
她转回头,便看到“沐公子”已经坐在桌前,店小二正在摆放刚刚端上来的早餐。
沈睿宁抚平情绪,神态如常地走到桌边坐下,随意问道:“刚刚那队骑兵好气派,就是他们帮你们扫除匪患的吗?”
“对对!”店小二一脸崇拜,“姑娘刚刚看到那位领头的青衫大爷了吗?他就是这个队伍领头的大人!可惜今日他们便要离开,说真的,我们城里的百姓还挺不舍的…”
“原来如此。”沈睿宁的猜测得到肯定,却并没有什么清晰明了的感觉。疑问太多,她掌握的信息太少,目前也只能暂时作罢。
离开豫安县重新上路,沈睿宁渐渐发现,有人似乎在跟着他们。
起初她以为是残余的山匪想要打劫他们,于是默默留意着对方的数量,思考了半日该如何应对。
他们大概有七八人,沈睿宁观察了一日,觉得他们身手都不弱,若是一起攻来,自己逃生尚可,可是带着一位病弱公子,实在没什么胜算。
不过,如此身手的人,实在也不像什么被能军队直接踏平的山匪。
沈睿宁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两日,这两日里,这些人只是远远地跟着他们,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晚上入住客栈的时候他们也会入住同一家,早上启程时,对方已经骑马散步一般,在街上悠闲溜达了。
根据这些人的身手和素养,沈睿宁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人是保护他们的。
准确地说,是保护身边这位沐公子。
毕竟,以他们这辆马车摆在明面上的低微战力来讲,要动手早就动手了,根本没必要跟随一路。
果然,剩下的路途十分安稳,待到十日后的黄昏之前,沈睿宁他们便行到了京城的城门之外。
检查文书,顺利进入城门,沈睿宁再次将车帘掀起些许向后看去,那些跟随他们的人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散入了人群,转眼间再也难寻踪影。
沈睿宁松了口气,她一路上都没有跟面前的沐公子提起过这些人,沐公子也没提过。起先她还有些疑惑,后来想起那位青衫人,她心头一动,明白了过来。
这些人是青衫人派的,这说明青衫人与沐公子相识。能派人保护一路回京,说明沐公子与他,要么私交很好,要么都在为同一人办事,有着共同的利益。
可是不论那种,沈睿宁的心情都越来越复杂。
若青衫人和冯驰是一路,那眼前这位沐公子呢?
…………
马车在一处客栈前停下,看着准备离开的林远昭,沈睿宁的心情又复杂了几分,甚至有些不舍。
就像看着到手的罗血丹交给别人保管一样不舍。
沈睿宁从车窗看向客栈的门匾——悦来客栈。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几乎每个郡县都会出现的客栈名字。
“真的不用送你到府上吗?”这个提议沈睿宁说了好几次,都被对方拒绝,这是她最后的尝试。
若能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自然是最好的。
“不用,”林远昭微笑道,“我一个被奸人追杀过的人,家门口很可能还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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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宁姑娘若是与我一起出现在那里,还是太危险了。”
这个回答不意外,沈睿宁点了点头:“那就依你吧。”
她掏出之前林远昭借给她的那枚青莲玉佩:“这一路幸得这枚玉佩,我才能每夜安稳入睡。如今你我分别,这玉佩还是还与公子吧。”
说罢,她一手拉起林远昭的手掌,将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玉佩轻轻放入他的掌心,然后拢起他的手,让他将玉佩握好。
绝口不提之前约好的分摊盘缠之事。
林远昭掌中握着青莲玉佩,顿了顿,反手拉过沈睿宁的手,将这枚玉佩放进了她的手中。
“这玉佩就作为一路的盘缠和诊费吧。若不是宁姑娘照顾,我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回到京城。”
林远昭语气诚恳,沈睿宁却似乎有些为难,道:“这……这怎么可以,太贵重了……”
她轻声细语,一副小家碧玉的拘谨模样。
林远昭按了按她的手:“还请姑娘莫要推辞,救命之恩本就千金难换,一块玉佩又算什么呢。”
他的手依然冰凉,只有掌心带着一丝温度,沈睿宁看着他收回手,犹豫了下,点头道:“那就多谢沐公子了,我会好好收着它的。”
仗着对方看不见,沈睿宁毫不掩饰自己的得逞笑意,有了这块玉佩,便有了去换罗血丹的信物。
她倒不担心宵月楼赖账,毕竟是江湖最强中介,这些简单的信息他们定然能查到。
一阵风来,吹开了马车的车帘。沈睿宁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却听到对面的“沐公子”再次开口。
“这京城,还是这么大的风。”
沈睿宁心头微动,望向对方。
“京城不比别处,它的天气说变就变。”林远昭继续道,“刚刚还晴空高照,过会儿可能就会下起雨来。若是无亲无故,下雨天连给你送把伞的人都没有,只能淋着,回去定然又会得一场大病,那时你若想要离开京城,恐怕都没了力气。”
他微微抬头,面向沈睿宁。
“宁姑娘若是留下,便不得不适应这京城的气候。你本可以在别处享受温和变化的四季,又何必踏入其中呢?可是想好了,真心想要留在此处生活?”
这话说得似乎意有所指,沈睿宁望着他,心中有些微妙的感觉。
他在暗示什么?
尽管知道对方在有意隐瞒,但是对于他的真实身份,沈睿宁并没有过多揣测,当下的她对人的区分很简单——“有危险”和“无危险”。
起码目前来说,这位沐公子属于“无危险”的哪一类。
11. 京城宵月楼
这一路,沈睿宁只需要保证和这位“沐公子”一起安全进京。至于他的身份,保护他的那些人的身份,她其实不甚在意。
京城,她在儿时随父母来过一次,那一次便让她知晓,这是一处多么复杂的城池。
这里有皇室勋贵也有寒门清流,有世家弟子也有富庶商贾,有朝廷中枢也有市井鱼龙。
她不喜欢这里的复杂,她更喜欢简单随性地生活,她不喜欢算计揣摩人心,可是如今父母惨死,兄长失踪,让她放下这些仇恨离开京城去过自己随性的日子?
她自问过许多次,答案都是相同的。
沈睿宁深吸了口气,柔柔道:“多谢公子提醒。”
她没说留或不留,毕竟,她要先活下来。
林远昭点了点头,道了声“有缘再会”,起身摸索着准备下车。
“我扶你。”沈睿宁下意识伸手,这个被他搀扶了一路的男人却按下了她的手臂。
“你不要出来,不要露面。”他转头又对仍然扮做马车夫的“影七”道,“麻烦在城中巷子里多转转,确保安全后再将宁姑娘放下。”
影七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应下。
真是个心思细腻又谨慎的人啊。沈睿宁心中有些感动,知道对方是不想带给她丝毫的危险。她探手入怀,摸出一个白净的瓷瓶,塞进了林远昭的手中。
“这是你吃了一路的瑞香丸,我只剩这么多了,我知道你身上的病时不时会发作,疼的话就吃一颗。”
这确实是她最后的家当,不过没关系,她以后还可以再做。
林远昭这次没有拒绝,他仔细将白净瓷瓶收入怀中,朝着沈睿宁扬起一个笑容。
“好。”
马车缓缓离去,留下林远昭一人站在悦来客栈的门口。
他听着马车的车轮声渐远,抬手慢慢摘下眼上的白绸,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景象基本已经清晰如常。
他刚刚压住了想摘下白绸看看那位“宁姑娘”的心思,既然分别,就无需再徒增牵绊。
可是听着马车声远去,他还是摘下了白绸,目光追寻了过去。
夕阳西下,天边被染成一片绯红,暖黄的余晖中,马车车帘挑开些许,可以看到里面那人的一双眼睛。
她也向他回望过来。
沈睿宁只是看了一眼,便缩回了脖子放下了车帘。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探头回望,这一望,便看到那位沐公子已经摘下了眼上白绸,静静的站在客栈门口望向自己的方向、
落日余晖洒了他一身柔金。
………………
京城中有沈家的置办的宅院,虽然他们很少回来,但是沈睿宁听母亲说过,这里有一些跟随沈家多年的仆从们打理着,回去住肯定没有问题。
但是沈睿宁没有回沈府,而是在另一家平平无奇的客栈门口下了车。
与马车夫结了一路的车资,这位实在汉子有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在京城没有落脚的地方吗?准备住在客栈?”
沈睿宁将自己唯一的行李从车上取下,笑了笑道:“暂时住在这里,等联系上亲戚再住过去。”
影七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道了声“姑娘保重”便驾车离去。
沈睿宁看着马车走远,转身进了客栈。
两个时辰后,夜幕低垂,明月高悬,一位身穿竹色直襟长袍,腰系青色玉带的年轻人从客栈走了出来。
街上行人逐渐稀少,与客栈隔街相望的一座花楼却灯火通明,热闹异常。
女扮男装的沈睿宁一路行至那座花楼前,抬头向上望去。
“宵月楼”三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匾额之上。
京城的宵月楼,果然气派。沈睿宁心里感叹着,缓步走上台阶。
红袖飘香,丝竹不绝。
与北都一样,京城的宵月楼名义上也是座乐馆,来此可以饮茶赏乐附庸风雅,也可以彻夜清谈饮酒作乐,如果需要,楼中也有姿容或清丽或明艳的姑娘为你抚琴添香,也有常驻楼中的文人乐师与你研讨学问音律。
但是若有人想在楼中做些腌臜事情,便会立刻被驱赶出去。
当然,若是姑娘或者楼中郎君和你看对了眼,只要踏出宵月楼的大门,想做什么便再无人干涉。
宵月楼中客来客往,有文人骚客,自然也有江湖人。
这些江湖客的手中大多握着一块铜牌,铜牌上刻着明月高楼,与沈睿宁那枚玉牌上的图样一模一样。
亮出铜牌的江湖客会被小厮客气地引入一扇铁门中,里面是很像一方长宽各有两步的笼箱,江湖客站进去,铁门便从两边关上,再也看不见其中光景。
等到下一位江湖客再来,便再被引着站到这扇铁门之前,铁门打开,里面居然空无一人,新来的江湖客依然站进去,铁门依然从两边关上,里面光景依然无从得知。
站在宵月楼大堂中的沈睿宁默默地看着那扇铁门,心中不禁啧啧。
不愧是京城的宵月楼,花样就是多,居然还有这种类似电梯的玩意儿。
沈睿宁摇着手中折扇,随意问着迎她进门的小厮:“那扇铁门看着十分新奇,通往何处?”
小厮揣着手站在她身旁,心想又来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
他笑眯眯道:“客官有所不知,来我们宵月楼的客人通常只为三件事。一是图乐,二是散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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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求财。”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身形单薄的年轻公子,目光在她的青色玉带上微微顿了顿,继续道:“客官您若是图乐,便无需在意那里,那里没有乐子,只有无趣的买卖。若您是想要散财,那须得以财敲门,敲门费起价百两纹银。”
“哦?”沈睿宁转过身,同样笑眯眯地望向小厮,“若我是来求财呢?”
“求财嘛……”小厮笑容更甚,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您也看到了,求财的都是些江湖莽客,做的都是些粗鄙活计,哪里有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呢?而且,要进那道门求财,需得有我们宵月楼认可的铜牌,寻常人贸然求财,不过是自己作死罢了。”
在小厮的眼里,眼前这位年轻人不过是个涉世不深的公子哥而已,想上四楼?那可是寻常公子哥能去的?
京城中人都知道,宵月楼除了是城中著名的乐馆之外,更是有名的江湖交易之地。若是揭榜赚钱,便需凭借宵月楼认可的铜牌登上四楼。四楼那些护卫跟他们这些小厮可不一样,他们只认牌子不认人,一般客人就算偷偷登上楼去,也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从四楼直接丢下来。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果然,他听到眼前的公子哥道:“若是没有铜牌,偏想上楼看看呢?”
小厮嗤笑了一声:“上一位硬闯的是某位三品大人家的公子,被四楼的人直接扔了下去。”
“扔了下去?”沈睿宁来了兴趣,“然后呢?死了吗?”
小厮笑容不改:“那位公子命大,没死,不过听闻在家中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床,现在还无法走路呢!”
“这么厉害……”沈睿宁眸光微闪,“却不知你们楼主是何方神圣,居然连三品大员都敢得罪?”
小厮嘿嘿笑了两声,有种与有荣焉的得意感,嘴上却说道:“小的也不知道,四楼与我们下三楼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平日里对那扇铁门好奇的外乡人不少,小厮每天都要用相同的话术打发走许多。他本以为这位公子哥会知难而退,转身去找姑娘玩乐,却看到眼前的俊朗年轻人探手入怀,摸出一块玉牌。
“铜牌我确实没有,”沈睿宁微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玉牌,“这玉牌,却不知行不行?”
玉牌温润,上面刻着明月高楼。
小厮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他张了张嘴,抖着手接过玉牌反复查看,俄顷,僵硬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公子哥。
他在京中宵月楼的大堂里当值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招呼到传说中的玉牌。
持玉牌者,身份已非江湖客那么简单了。
“行、行的!”他按捺住心中的震惊,换上一副恭敬的模样,“小的这就带您上楼!”
12. 四楼
沈睿宁随小厮进了铁门,站在门内的空箱里,小厮抬手拽了拽箱顶的绳索,不多时,箱体便缓缓上升,周遭响起棘轮运转的咔咔声。
还真是个人力电梯啊……沈睿宁在心里感慨。
回想起北都的宵月楼,那里没有京城的宵月楼高大,客人也没有这么多,当她第一次进楼的时候,碰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赊给他罗血丹的晏大夫。
可是,晏大夫看到她的玉牌时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以至于沈睿宁一直觉得,铜牌和玉牌根本没什么区别。
她脑海中回忆着细节,面上却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对于沈睿宁如此淡然的模样,小厮反而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果然是贵客,见多识广,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于这个可以直上直下的登云箱大惊小怪。
登云箱停稳打开,沈睿宁步入四楼大堂。
与一楼大堂的明艳缤纷不同,这里没有莺莺燕燕的女子,没有殷勤招呼的小厮,只有手里握着铜牌的各色江湖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腰悬长剑的,有背着长刀的,有人身披黑色的斗篷,有人带着遮面的幕离…
大堂里摆着一排排标着数字的屏风,上面按照价格张贴着各类客人所托的江湖任务。这些江湖客们游走其中,有确定看上的便可揭下,由屏风旁的楼仆带着走进对应的房间签下契约,由此,整个任务便交由他去做了。
任务若是失败,这人便要赔偿与任务标的等价的金额,并且被收走宵月楼的铜牌,从此便没了在楼中接任务的资格。据说若是没钱赔偿也可以,留下身体的某个部分即可。
任务若是能够完成,便可以带着自己那份契约和任务信物前来兑现银钱,也可以不要银钱改换宵月楼的绩点,绩点达到一定数目,便可以兑换楼中的物品。
这些流程沈睿宁很熟,毕竟在北都时给宵月楼打了一个多月的工。她要了些银钱,又兑换了些绩点,绩点偿给了第一颗罗血丹,如今护送沐公子的任务一交,她便可以换得第二枚罗血丹续命。
嗯,还得想办法见到鬼医,求他帮自己医治。
上了四楼之后,小厮便将沈睿宁交给了一位楼仆。那楼仆身高体壮,听小厮提到玉牌的时候,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待到查验过玉牌之后,他上下打量了沈睿宁一番,道:“稍等。”便转身前去通报。
片刻过后,楼仆回到了沈睿宁面前,他恭敬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这位高大楼仆的引领下,沈睿宁转过回廊,来到一处雅间门口,楼仆轻轻敲了三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开门的却是位穿着清凉的艳丽女子。
高大楼仆一言不发躬身退走,将沈睿宁独自留了下来。
艳丽女子眼睛大而明亮,唇红齿白,笑吟吟时露出两个好看的小梨涡。她穿着半透的束腰纱裙,曼妙身形隐约可见。
她一手扶着门框,细白的小臂从袖管中露出来,另一只手把玩着自己的发辫,若是细看,便能看出那发辫之中居然盘绕这一条细小的翠绿小蛇。
剧毒竹叶青。沈睿宁不动声色地扣住了袖中匕首。
女子细细打量了沈睿宁一番,轻轻一笑:“玉牌?”
沈睿宁点头:“是。”
女子伸出手:“拿来我看看。”
沈睿宁顿了下,还是取出玉牌,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女子接过玉牌的瞬间,小拇指微微一翘,似乎想要蹭上沈睿宁的手背。
沈睿宁手掌一翻,将将避了过去。
女子笑意更浓:“是个小心的。”她只看了玉牌一眼,便扔回给沈睿宁。
沈睿宁手中折扇翩然展开,将玉牌轻轻托住,手腕一翻便让它落入了腰间的锦囊之中。
面对用毒之人,她必须小心。
“动作也俊俏。”女子绕着沈睿宁转了一圈,又凑上前在她的鬓边嗅了嗅,鼻尖几乎快要碰到她的发丝。
沈睿宁没动,垂眸侧眼看她,身体却已经紧绷了起来。
女子动作似乎顿了一下,终于退回门框旁,她再看向沈睿宁的目光便有些兴致缺缺,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个姑娘,无趣…”
沈睿宁:“……”
“蓝萱,让她进来吧。”一个清缓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名唤蓝萱的女子嗤笑了一声,侧身让到一边。
沈睿宁踏步而入,房门在她身后闭合。
这个房间的布置十分清雅,入眼只有黑白两色,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琴桌茶几俱全。
窗下的黑漆长桌前坐着一名男子,他身穿黛蓝色交领长袍,一支竹簪束起长发,他的脸上带着一副铁黑面具,只露微扬的薄唇。
蓝萱走到男子身侧站立,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睿宁,朝她眨了眨眼。
看样子,这位男子的身份比蓝萱要高一些——沈睿宁在心中琢磨——会不会是这京中宵月楼的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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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男子望向他,隔着面具可见眸光幽深:“玉牌?”
毕竟的人家的地盘,规矩还是要遵守的。沈睿宁抱拳:“是玉牌。”
男子隔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何人赠你?”
“赠我?”她回忆了一下在北都的情景,“你们宵月楼不是不问牌子来历么?”
给宵月楼打工这些时日,沈睿宁也知道了宵月楼牌子的一些性质。比如它在江湖中是可以流通的,即可以馈赠、可以转卖、可以抢夺……总之,只要你有牌子,便可以进楼揭榜,楼中并不会过问牌子的来历。
起码在北都的时候,晏大夫看到她的玉牌后并没有多问,只是告诉她,不想死的话就尽量收好。
沈睿宁惜命,自然听劝,于是玉牌再没拿出来过,楼仆们每次见她来也没再过问,她本以为是晏大夫打过了招呼,都知道她是被赊了丹药必须勤奋赚绩点打工人。
可是如今看来,玉牌与其他铜牌十分不同。
晏大夫真是个与人为善的好人啊,沈睿宁心想。
“何人赠你?”面具男子又问了一遍。
沈睿宁扬了扬下巴,如实回答:“不认识。”
“不认识?”男子轻笑出声,“姑娘可知,这玉牌与外面那些人手里的铜牌有何不同?”
沈睿宁:“是……贵宾的意思?”
男子扯了下唇角:“在楼下小厮的眼中,大抵如此。”
他抬起眼眸,紧紧盯着沈睿宁:“手持玉牌之人,是宵月楼的楼中人。”
沈睿宁豁然抬眼。
一旁的蓝萱掩唇轻笑出声,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一块玉牌,伸到沈睿宁面前:“还能骗你不成?喏,这块是我的。”
玉牌之上,是熟悉的明月高楼图样。她皓腕一翻,露出玉牌的背面,洁白的玉面刻着两个字——“蓝萱”。
沈睿宁心头一跳,她摸出自己那块玉牌反转过来,递到男子面前。
玉面光洁,空空如也。
“无字。”男子笑起来,“我知道你的玉牌无字,所以我才问你是何人所赠。”
他唇角的笑意渐深:“难道那个赠你玉牌人没告诉你,这就等于让你有了入楼的资格?”
沈睿宁:“……”
直接成为楼中人?从临时工直接转正?这倒是沈睿宁从来没想过的。
可是,真的有这种好事?总觉得哪里有个坑在等着自己跳……
13. 选择
沈睿宁按了按额角,老实道:“他确实没说。”
“没说……”男子没将玉牌还给她,而是扣在了自己手下,“你若不愿入楼,我宵月楼也不会强人所难。你之前在宵月楼揭榜所余,我们与你清算干净,从此两不相欠,再无甘系即可。”
沈睿宁看了男子一眼,没有马上表态,而是从怀中拿出之前的契约书,并着沐公子的青莲玉佩一起递了过去。
男子只看了青莲玉佩一眼便放在了一旁,他看了一遍契约书,目光停在最后揭榜人的落款上。
“行烟?”他手指敲了敲那处名字,“假名?”
沈睿宁点头:“行走江湖者,又有几人用的是真名。”
男人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这个任务可得五千金,或者颇丰的绩点。你想要什么?”
沈睿宁指了指青莲玉佩:“这个信物你只看了一眼,确定没问题?”
男子又笑了起来:“昨日你们入京,楼中便已知晓。”
沈睿宁:“……”宵月楼恐怖如斯。
她直接开口:“罗血丹。”
男子手指顿住,却似乎并不意外,他没有多问什么,起身走到旁边的黑漆雕花柜子前,打开中间的小抽斗,取出一只木盒。
他在契约书上盖了宵月楼的印,抬手交给了蓝萱收好,然后将木盒递给沈睿宁。
“收好这枚丹药,从此不必再来宵月楼。”
沈睿宁没有接,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看木盒,斟酌道:“若我想见鬼医,又该如何?”
对于她这个问题,男子依然不觉得意外,他将手中木盒放下,点了点沈睿宁那枚玉牌:“那我只能在这玉牌背后刻上‘行烟’两字了。”
这意思就是,若想见鬼医,必须是楼中之人。
“若我不要罗血丹,只想见鬼医呢?”沈睿宁挣扎道。
男子摇头:“不可。”
沈睿宁看着男子不容退让的眼神,觉得有些头疼。
她现在要活下去,要么靠罗血丹续命,要么找鬼医帮她取出体内暗器。但是这两样都需要她继续与宵月楼保持关系,而现在,面前男子的意思很明显——加入宵月楼,否则免谈。
沈睿宁深吸了口气,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为什么选中我?”
她之前也曾偷偷行走江湖,因为她打心里向往那自由的、以力量和侠义之心角力的世界。她在现世的时候就十分向往,穿越到这个世界,自然不愿被家庭出身所约束。
好在父母和兄长都愿意支持她,于是从十六岁那年开始,她便隔三差五出门游历,回来后与母亲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母亲每每都会饶有兴趣地听着,与她一同感叹一同大笑,甚至遇到一些困惑时,会为她分析其中所失所得。
也正因此,她对江湖那些不甚现实的幻想逐渐落地,但是她依然喜爱这样的游历,比待在家中锦衣玉食更让她开心。
十六岁到十八岁,两年的时间,因为经常回家,她走得倒也不远,见识却已经远胜其他的闺阁女子。这两年她也出手帮助过别人,但通常都是隐藏了身份,所以那些受帮助者并不知晓她是谁,外界也不知道沈大人的掌上明珠,其实是个喜欢走江湖的女子。
自己如此低调行走,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亮眼功绩,若说自己在北都宵月楼时打出了名声——自己其实刻意避开了一些高调的任务,她只想快速赚绩点换罗血丹,从来没有追求过什么“出色”或者“名声”。
所以,自己怎么想也不像是能被挑中的人。
沈睿宁收回思绪,决定继续以诚相待。
“那日我身受重伤,一位青衫人将这枚玉牌交给我,说我可以前往北都宵月楼求助,我这才与你们宵月楼结缘。但是那人从没告诉过我玉牌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直接说晏大夫已经看过了玉牌却没提出疑问这件事,毕竟人家赊给她一枚罗血丹,在她心目中算是个好人,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言语害了人家。
念头到此,她突然一愣。
可是来京城宵月楼找鬼医这个建议,是晏大夫给的……他作为楼中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后会遇到什么情形?
晏大夫……又是何用意?
“有人赠你无名玉牌,便说明你有加入楼中的资格,”男子终于开口,“我并没有选中你,而是在问你的选择。”
沈睿宁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干涩:“我若答应入楼,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
“好处?你能活下去难道不是好处?”男子嗤笑出声,“至于坏处,大概就是不得背叛楼中,否则会生不如死。”
“不得背叛……”沈睿宁盯着面具男子,“若让我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必须听命吗?”
男子声音冷了下来:“你在楼中揭榜两个月,可见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沈睿宁叹了口气,确实,虽然来宵月楼揭榜的江湖客中鱼龙混杂,但是她还真没见过伤天害理的任务。
“何况,你有的选么?”男子仿佛看透了她,冷冷道。
是啊,她没得选。
先活下来,其他的事情再徐徐图之。沈睿宁看着男子,拿定了主意。
“好,我答应你。”
这句话她是鼓起勇气说的,没想到站在一旁全程看戏的蓝萱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位姑娘,你莫不是以为我们宵月楼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拉拢的?”她笑颜如花,整个人更加明艳了几分,“入我宵月楼者,可以接触到更高阶的任务,得到更好的奖励。我现在若拉开房门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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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谁要成为我楼中之人,你信不信他们会如饿狼一般扑过来?你居然还在这里想东想西。”
沈睿宁看着蓝萱:“蓝萱姑娘又是如何入楼的呢?”
蓝萱笑了下,手指轻轻抚摸着肩头青蛇漂亮的小脑袋:“不告诉你。”
“我宵月楼不会为难姑娘,”面具男子再次开口,“若是不想加入,自行离去便可。”
沈睿宁在心里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说得对,我没得选。”
男子眸色似有缓和,他点了点头,将玉牌交给蓝萱,吩咐她去找人刻名。
蓝萱转身离去,关上房门前又看了沈睿宁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房门关上,沈睿宁对男子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鬼医?”
男子:“现在就可以。”
沈睿宁挑眉:“他在楼中?”
男子神情未变:“他就在你面前。”
沈睿宁面露惊讶之色,半晌,才叹息道:“原来你便是鬼医啊。”
“晏大夫。”
面前的男子身形明显一顿,缓缓抬眸。
“你知晓我要续命,知晓我别无选择,知晓我在楼中揭榜两个月,你见过我的玉牌却不动声色,故意把我引来京城,便是为了让我正式入楼。”沈睿宁继续道,“不过你是对的,我确实只能入楼。你若在北都便说出这些,我一样没有选择,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我入京……”
“除非……”沈睿宁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深深地看了晏融一眼。
晏融静默半晌,终于自嘲地轻笑了一下,抬手摘下脸上面具。
“我还故意伪装了声音,结果还是被你识破。”
见到对方卸下伪装,沈睿宁松了口气,摊手道:“其实我只是诈你一下,没想到你真的认了。”
“你早晚都会知道。”晏融把面具扔在桌子上,“等我开始为你疗伤,你一样会从手法和真气上认出我。”
“不过没关系,入楼的事情已经谈完了,余下的只有鬼医该做的事。”
沈睿宁有些无语:“那你为何多此一举呢?”
“我乐意。”晏融用三个字结束了这个话题,走到沈睿宁身边,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睿宁翻了个白眼,跟着“鬼医”晏融走进书柜后的密室。
密室中药香浓郁,四面摆满了高可即顶的药柜,中间有张似长桌又似床榻的台子,沈睿宁觉得,这大概就是鬼医晏大夫的“手术台”了。
晏融递过一丸丹药:“吃下去。”
药丸鲜红,沈睿宁看了看药丸,又看了看晏融。
“我能相信你吗?”她语气有些发虚。
晏融笑了:“你有的选吗?”
沈睿宁僵住片刻,忽的笑了起来。
14. 当归
对沈睿宁来说,她确实没的选。但她其实也并没有太担心。
宵月楼如此大费周章地把她引回京,显然是觉得她还有可用之处。
如今的疑惑是:他们仅仅是觉得她这个人颇有些能力,尚且可用?还是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觉得她的身份可用?
或者两者都可用?
沈睿宁做出艰难抉择的模样,然后闭着眼一仰头,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片刻后,她只觉得小腹一股暖流逐渐涌起,好似有磅礴的真气在丹田处化开,顺着经脉四散着冲向身体各处。
晏融让沈睿宁脱下外套只剩里衣,五心向上盘坐在台子上,自己则在她背后盘坐好,手指点向她的几处要穴。
真气顺着晏融的指尖灌入沈睿宁的身体,沈睿宁感觉到经脉中那些磅礴的真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住了,开始在体内有目的的游走起来。
直到遇到了第一次阻塞。
晏融将一根银针刺入这处,如法炮制,共在沈睿宁的三处穴位刺入了银针。
“接下来有些疼,你忍忍。”晏融沉声道,“我可以将他们暂时逼到一处,但是今日并不能帮你将他们取出来。”
汹涌的真气几乎要撑爆经脉,三处被封住的穴位也传来阵阵刺痛,沈睿宁强忍着痛意颤声开口:“为何?”
晏融没有说话,而是再次捻起银针,刺入了她的颈后。
痛感一下子放大了数倍,快速冲到了周身各处穴位,沈睿宁身体陡然绷紧,一声闷哼没有压住,从喉中溢了出来。
随之还喷出了一口黑红的鲜血。
痛楚让沈睿宁的意识开始模糊,在强撑的力道几乎绷断的时候,晏融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体内的暗器自会有人帮你取出,但不是现在,也不是我。”
…………
沈睿宁最后是被人送走的。
她离开后,晏融返回房间,便看到窗前站着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静静地望着窗外楼下那个渐远的虚弱“公子哥”。
晏融恭敬行礼:“楼主。”
那身影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认出了你?”他问。
晏融身形一僵:“是属下疏忽。”
那身影“呵”地笑了一下:“不要耍这些小聪明,也不要以为瞒得过我。”
晏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抬头:“属下不敢。”
“剩下的事,安排好了?”他又问。
晏融:“安排好了。”
那身影再次轻笑了一声。
“终于,可以看戏了。”
“至于你,自去司律堂领十鞭。”
晏融垂着的眼眸闭了闭,应了下来:“是。”
………………
第二天一大早,沈睿宁在客栈的房间里慢慢醒转过来。
经过一夜的调息,体内的真气已经平稳下来,原有的经脉痛楚也消散了许多,只有心口上方一点的那处还会阵阵抽痛,按照鬼医晏融的说法,那三根银针暗器尽数被他逼到了这里,只待被内力深厚之人强行逼出。
至于去哪里找内力深厚之人……
晏融没有说,只是送她出来时,递给她一包当归茶,嘱咐她按需服用。
当归。
沈睿宁按了按额头,对这些人的故作高深十分头疼。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直接一点,坦白一点?!
这一日晴空万里,临近黄昏时,天边却并没有映出晚霞,夕阳被一层青色的云遮了起来,只留下一片云中残红。
风吹徐徐,带着春天的微暖,沈睿宁身体还有些发虚,一路行来已经出了一身薄汗。她扶了扶头上的幕离,抬眼望向面前这座深府大宅的门匾。
“沈府”。
这座宅子是沈家在京中自行置办的,买了之后并没有怎么居住,只是回京之时会住上一阵,所以门匾只是简单写了个“沈府”。
沈睿宁只回来过一次,那时的自己还是个孩童模样,乖乖地牵着母亲的手,装扮得粉粉嫩嫩,像个可爱的瓷娃娃。
母亲带她在京城周围四处游玩,还拜访了皇城之中身为贵妃的姑母,去见了公主表姐和皇子表兄。宫里的规矩很多,几天下来,沈睿宁这个孩童身躯成年灵魂的人也觉得十分疲惫。
母亲彼时已经知晓她是穿越而来,笑着对她道:“不喜欢这些麻烦,以后便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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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若有一天我和你父亲不在了,你掩了身份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便可,无需被其他事情牵绊住。”
“既然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就好好体会这个世界吧。”
那时的沈睿宁对肆意江湖十分向往,但是听到这里也忍不住问道:“那母亲你呢?现在的生活便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们会是你的羁绊吗?”
听到这个问题,母亲笑着捧起她的小脸:“你们不是我的羁绊,你们是我的福气。”
而如今,物是人非,父母已然惨死,兄长生死不知,自己只身回京,却不敢第一时间光明正大地回到府中。
沈睿宁看着紧闭的大门,深吸了口气,拾级而上。
她知道,此时此刻的周遭,有若干道目光正紧紧地盯着她。
“啪啪啪”,她拍响了兽首门环。
门中渐渐响起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一个低沉而又苍老的声音隔着大门传来:“主人不在,府中不便待客,客人请回吧。”
“陈伯,”沈睿宁只觉喉头发紧,“是我,我是宁儿。”
“我回来了。”
门内动静戛然而止,片刻后,有人手忙脚乱地放下门栓,将大门错开一道缝隙。
头发花白的陈伯穿着深灰色的布衣,他从门缝中探出半张沟壑纵横的脸,眯着眼细细望向门外。
沈睿宁掀开幕离看着陈伯,眼眶发涩。
看清确实是家中大小姐后,陈伯的的眼睛也泛起微红,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想起周遭的那些暗哨,急忙将沈睿宁拉入大门,然后“嘭”地一声将大门关上。
“小姐……”陈伯有些哽咽,“你不该回来啊……”
沈睿宁看着瘦削憔悴的陈伯,心里有些发酸:“这段日子让你们担心了……”
陈伯长叹了口气:“我先带小姐回房间吧。”
沈睿宁点头,随着陈伯往里走。
她的院落是府中最清幽的一处,时下已是春意渐浓,海棠花红梨花白,几簇粉色的山桃草点缀着树下的碧绿,一汪小池引着细细的流水,整个院落整洁而又满是盎然春色,显然一直有人在用心打理。
沈睿宁有些动容。
15. 杀人夜
云州之事和父母的死讯早就传入了京中,陈伯等府中仆人定然早已听闻。但是他们没有因此而对府中的日常事物产生懈怠,可见他们对沈家确实很有感情。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陈伯便唤来其他的仆人过来与沈睿宁见面。基于童年回京的那次,沈睿宁对这些人都有印象,大家见到小姐归来都难掩激动,有的女眷已经忍不住开始擦眼泪。
但是没有人询问她从云州之事后的经历,他们都是府中仆人,这些事情也不是他们该问的。陈伯给沈睿宁介绍了一下这些人在府中负责的事物,便让他们散去各自忙碌了。
沈睿宁将陈伯留下,询问京中最近的消息。
果然,自从听闻了云州破城之事后,陈伯便偷偷与沈贵妃身边的宦官联系上,收集到了不少信息。
从陈伯的话语中,沈睿宁得知,冯将军已经护送着父母的遗骸归京,但是在云州之事定性之前,他们还无法下葬。朝廷中有人在推动皇帝尽快定性,但是皇上本人似乎并不着急。
“沈贵妃为了避嫌,最近在宫中每日只是烧香礼佛,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但是,她身边之人前两日递来消息,说皇上似乎在等着什么,而且,似乎已经快到了。”
沈睿宁沉吟半晌,脸上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确实,快到了。”
沈睿宁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吩咐陈伯,这一夜不管她的院中发出什么动静,陈伯他们都不要管,也不要参与。
陈伯面色凝重地看了沈睿宁半晌,斟酌着道:“小姐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虽为下人,身上却还是有几分功夫的。”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只要沈睿宁需要,他们这些老骨头可以为她豁出性命。
沈睿宁却笑了笑,道:“母亲曾说过,你们都是府中的旧仆,我们沈家哪有不能打的?对于你们的身手,我自然从不怀疑。”
“但是,”她看着陈伯,正色道,“这一次,听我的。”
眼前的少女未满双十,却已经眸光坚定,完全没有刚经巨变后的慌乱和茫然。
小姐成长了啊…陈伯在心中感慨。
他退后一步躬身行礼:“一切听小姐安排。”
…………
时过子时,夜深如墨。
沈府一如既往的安静,原本寥落的灯光早已熄灭,唯有沈睿宁居住的房中还有暖黄的烛火摇曳,在窗上剪出她的影子,似乎是在灯下翻着书册。
几道黑影在皓月当空的夜色中悄然落在园中,他们尽数黑衣蒙面,手持乌金色的长剑,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也没有映出半分寒光。
窗上的影子顿了一下,合上了书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似乎是终于困顿,准备熄灯休息去了。
为首的黑衣人抬手握拳,手下们刚要冲进去,突然“嘭”地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阵冷风恰好吹过,冻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沈睿宁捂着嘴打哈欠,又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眼睛睁开,却发现园中多了好几位不速之客。
她“吓懵”了,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你们、你们是谁……?!”她“壮着胆子”颤声问道。
将门之女,居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且胆小如鼠的大小姐?
黑衣人们相互对视,心中都有些暗喜。
本以为一方都指挥使的家眷都是有些身手的人,没想到眼前这位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看来不仅仅是没身手,连类似的场面都没见过,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娇花千金罢了!
一众黑衣人内心再无顾虑,他们相互递了个眼色,在首领的示意下挥剑而上!
沈睿宁“啊”地大叫一声,俯身抱头开始逃窜。
说也奇怪,她逃得十分狼狈,身形毫无章法,就是一副“抱头鼠窜”的样子。
然而偏偏,五六名黑衣人的凌厉剑光居然总是擦着她的衣袖划过,一下也没有刺中!
若旁边有人观战,他定能看到一张剑光森森的大网罩着这位仓皇逃窜的少女,然而少女大概运气太好,总是能从其中找到缝隙,就这么一次次避开了凶险。
没多久,黑衣人们已经大汗淋漓,少女还在一边尖叫一边躲来躲去。沈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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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下人似乎被吓破了胆,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援助,连灯光都不敢燃亮。当然,他们也出不来,早有黑衣人的同伙们在各个院落守着,只要有人敢轻举妄动,他们便会痛下杀手!
天上的月华似乎暗了那么一瞬,少女大概也是累了,身形更加慌乱。
黑衣人们终于找到了空隙,为首那人抓住机会举剑刺向沈睿宁的心口,对方闭眼尖叫,无助地转身想避开。
“噗”的一声,这一剑终于刺入了她的右肩。
见首领刺中了她,其他人心里的自我怀疑终于散去,他们看着那把剑从少女的右肩穿透而出,然后剑光一闪,长剑拔出伤口,一道血线随之飚了出来。
血让这些以杀人为生的黑衣人兴奋了起来,数把乌金长剑高高提起,对准了白衣染血,半跪在地的沈睿宁。
乌金的剑光当头罩下,沈睿宁抬头看向剑光之上的灼灼月华,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秒,那些长剑并没有刺到她的身上,冷风骤起,乌云遮月,有雪亮寒光自黑暗中无声闪过,随后,周边响起利刃划破咽喉的声响。
有温热的血溅到她的脸上,然后是接二连三有人倒落在地的声音。
她缓缓睁眼,那些黑衣人已经尽数死在了面前,周围换做了另一批黑衣人。
为首的黑衣人戴着一张面具,他走到沈睿宁的身前,无视了她半是惶恐半是惊吓的模样,伸手在她的几处穴位上拂过,止住了她右肩伤口的血。
沈睿宁心头一松——自己果然赌对了。
晏融那个奸诈的鬼医,总算是没有骗她。
然而表面上,她依然维持着一脸的惊恐,眼中盈着雾气,怯生生地望着面具人那双幽深的眼眸。
“你……救了我吗?”
话音落下,未等对方回答,她便脑袋一歪,晕在了面具人的怀中。
面具人揽着昏迷过去的女子,低头地看着她的面容。
月亮适时地从云层中探了出来,银色的月光照在女子脸上,足够辨认她的五官。
面具人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无声。
16. 花朝时
大理寺牢狱,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腐败的臭味。
往里走,穿过满是呻吟和喊冤声的廊道,推开尽头的大门,便是关押要犯的几处单间。
说是关押要犯,其实是为暂时入狱的官宦准备的。在大理寺当差的官员们各个人精,被关进来的大人物里,哪些是彻底没了希望,哪些只是一时不慎未来依旧存在可能,他们会凭借自己对细枝末节的观察得出相应的结论。
那些未来依旧存在可能的,便会被关在条件稍好的单间中。差别对待不能太过明显,囚服还是要换,粗茶淡饭也是必须,但是“粗茶”中起码没有杂质,“淡饭”里也不会出现发霉的食物。
沈睿宁便是在这样一处单间中悠悠醒转。
她身上已经被简单粗暴地套了一层囚服,染血的衣服没有被换下,只是在右肩处被撕开一片,将伤口做了处理。
沈睿宁坐起身,伤口被动作牵扯,疼得她“嘶”了一声。
“你醒了?”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女子声音响起。
沈睿宁这才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
那女子身上穿的不是囚服,也不是狱卒的服饰,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色束袖短打。牢房中光线并不明亮,沈睿宁眯着眼看了半天,也只能勉强辨认出这是位容貌清秀却自带英气的女子。
女子没有再说话,起身端起一直温在旁边的汤药,走到沈睿宁的身边。
“伤药,喝下去。”女子说话言简意赅。
沈睿宁盯着她端药碗的手。这只手算不上白嫩,但是也并不粗糙,手背的皮肤很薄,青筋微显,骨节分明,虎口处隐隐可见一层薄茧。
是个不需要自己劳作,但是常年习武用刀的女子。
所以,她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照顾自己,而是为了保护或者看管自己。
沈睿宁“怯生生”接过药碗,抬头朝女子柔柔一笑:“谢谢你。”
她毫不犹豫地将汤药一饮而尽,苦的直咧嘴。
女子见她喝得如此爽快,不由轻轻挑眉:“不怕有毒?”
“不怕。”沈睿宁老实摇头,“你若能杀我,何必等到现在?而且你长得虽然冰冷,却并不像坏人。”
女子收起药碗的动作顿了下,轻笑了一声:“将门之女,原来是个傻白甜。”
她把药碗扔回温药的桶中,回头冷冰冰地看向沈睿宁:“看来沈将军是位慈爱的父亲,是不是太过慈爱了,早已丢了当初的杀伐果敢,变得软弱无能,连云州城都守不住,害死了半城的百姓!”
“你胡说?!”沈睿宁几乎绷不住自己伪装出的柔弱模样。但是此时的她也不想再装可怜,咬牙恨声道,“父亲不过是怜爱我罢了,你用我的性格来推断父亲的掌兵之法,这才是可笑至极!”
女子似乎没想到这个喝点汤药都能苦得皱皱巴巴的少女也会动气,她望着沈睿宁,眼睛眯了眯,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渐渐扬起几分笑意:“很好,这才像姓沈的。”
说罢,她重新在门口坐下,背对着沈睿宁,不再言语。
沈睿宁看着这个女子的背影,心里对她的身份做着猜测。她看上去比自己略大几岁,从言语上看,似乎与他们沈家有什么牵扯?或者是对沈家有什么看法。
左右无事,不说话的时候伤口的疼痛反而更加清晰,基于自己当下营造出的无能狂怒幼猫人设,沈睿宁准备再呲呲牙,套套话。
“喂,你叫什么名字?”沈睿宁对着女子后背毫无礼貌地唤道,“你好像很了解我们沈家?”
女子没搭理她。
沈睿宁很有耐心地又唤了几声,女子大概终于是烦了,深吸了口气冷冷道:“我叫花朝。”
”花招?!”沈睿宁故意道,“耍花招的花招吗?”
女子声音不带情绪,大概是习惯了这种无知的挑衅:“花朵的花,朝露的朝。”
沈睿宁满意地点了点头:“名字挺好听的,你为什么在这里?”
花朝继续冷冰冰道:“看着你。”
沈睿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我又不懂越狱…”
“看着你,别被人弄死。”花朝补充道。
沈睿宁:“……”这就,很合理了。
第二日,沈睿宁终于被提审。
之前跟花朝断断续续的“套话”中,沈睿宁已经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被扔进了大理寺的牢狱,理由是云州指挥使沈煜涉嫌渎职,造成云州城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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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百姓被杀。
但是这个罪名并没有最终确认,不管是坊间还是朝堂之上,关于云州城破的性质一直没有定下来。
据说,远在云州主持重建的冯将军已经加急递回了奏章文书,希望皇上早日定沈煜的失职之罪,而且,他还怀疑沈煜通敌叛国,最后战死不过是敌方的杀人灭口之策。
通敌叛国?听着花朝毫无情绪地说到这里,沈睿宁简直气笑了。
她那个一喝醉就会大骂北坤,叫嚣着要用北坤王的脑袋当酒壶的爹爹,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沈睿宁被带到了公堂之上,堂上坐着三位官员,看这个架势,应该是传说中的三堂会审。
沈睿宁知道,自己在这次提审中所说的一切,都关乎着他们沈家的名声,关乎着她的父母、她的兄长,还有她自己的一生之名。
她站在堂下,呈现出娇柔模样,形容却并不慌张,旁人看着,只会觉得这是为千金小姐,娇柔可怜。
她的眼睛在堂上三位大人身上瞟了瞟,心里却已经暗暗对上了号。
坐在中间的应该是大理寺卿胡大人,左边是刑部钱尚书,右边则坐着一位身穿黑色暗金纹飞鱼服,披着斗篷,脸上戴着面具的男子。
沈睿宁以前听父母说起过三堂会审,除了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之外,这第三位则是影嵬司的头目,也是最神秘的一位,神秘到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在例行的“堂下何人报上姓名”之后,胡大人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副卷宗。
“沈睿宁,这是你入大理寺牢狱之后的供词,你且看看是否属实!”
卷宗被属下接过,递到站立在堂下的沈睿宁手中。
供词?她入大理寺牢狱之后,从没有被提审或者刑讯过,哪里来的供词?
她做出茫然疑惑的模样,便看到已经换上暗红色飞鱼服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默默地站在了那位面具男子的身侧,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花朝…
沈睿宁了然,她低头去看供词,果然,里面都是前一日她与花朝闲聊的内容,只不过被梳理得更有逻辑。
套话果然是相互的啊,沈睿宁看了花朝一眼,柔柔地笑了。
17. 三堂会审
供词上没有胡编乱造,确实都是沈睿宁说过的话。
花朝问过她在云州守城时的情况,她也一五一十地对花朝说了,其实她知道对方想做什么,给对方一套合理的供词,让她把当日真实的情况传出去,这也是沈睿宁自己想做的。
互相利用嘛,合情合理。都是老狐狸,要啥自行车。
大理寺卿胡大人见沈睿宁看着供词半晌不语,出言提醒道:“你在这供词上说,城中将领皆奋力抗敌,你作为沈家之女也随父母登上城墙抵御北坤攻城。这些可是属实?”
说话间,沈睿宁已将供词看完,她将长卷还给身旁的吏员,道:“供词上所说,皆属实。”
胡大人“嗯”了一声,又问道:“你可会武?”
沈睿宁:“小时候学过,但是资质不佳,再加上身子弱,便放弃了。”
胡大人与刑部钱尚书对视了一眼,继续问道:“既不会武,登上城墙又能帮上什么忙?莫不是做出样子给别人看的?你的父母还需要保护你,如何可以专心守城?!”
“大人!”沈睿宁抬起头,脸上的怯懦和柔弱散去了几分,她捏紧了拳头,十分气愤道:“大人可知,我们云州地处边境,每年要遭遇多少次北坤侵扰?我作为沈家的女儿,就算是无法学武,也是见识过沙场残酷的,胡大人莫不是以为我身为弱女子,便只能在家人或者男人身后哭哭啼啼?我确实可以如此,但是我沈家背后是云州百姓,是大梁疆山,百姓可退,我们沈家不可退。就算是我,也不可退!”
这段话说得掷地有声,但是带着明显的颤抖。这倒不完全是伪装出来的,而是沈睿宁早已积累了两个月的愤懑终于可以倾诉出来,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所说出来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会让堂上的三位大人有着怎样的判断。
胡大人与钱尚书再次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两人又看向那位披着斗篷戴着面具的影嵬大人,但是对方却没有转向他们,而是一直沉默地看着沈睿宁。
“她确实不会武。”影嵬大人阴沉而又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然后便继续保持着沉默。
胡大人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其实不太喜欢与这位影嵬大人一起升堂,太压抑…
“你在供词中说,你和父母当时中了奸人的暗器?”胡大人看了一眼手边的供词,继续问道。
沈睿宁:“是的。”
钱尚书接着问道:“何处的奸人?”
沈睿宁摇头:“对方身手很好,我们没有看到。”
钱尚书:“那又是何种暗器?”
沈睿宁思考了一下,道:“暗器还在我体内,我并不知晓它的具体模样。但是从我自身感受来说,它应该是细若牛毛的飞针,入体后会让人气血凝滞,可能还带着毒。”
钱尚书皱眉:“依你所言,你父母都战力不弱,他们皆因此身死。可是不会武的你却还好端端地活着?”
沈睿宁闭了闭眼,那日父母从城墙坠下的场景再次回到眼前。
“我还活着,大概是因为我运气好。”
于是,沈睿宁将父母中暗器后如何跌落城墙,如何被敌兵疯狂砍杀,自己如何被人救走,又如何在破庙中醒来,再次细细地讲了一遍。
这部分她不需要隐瞒,但是之后的事情,她就不能如实去说了。
果然,堂上的大人们听得身体前倾,听到她说自己醒来后被青衫男子运功疗伤并赠了药物后,男子便匆匆离去时,胡大人忍不住皱眉:“若是如此,那暗器并没有从你体内取出,你又是如何撑过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沈睿宁道:“那人赠的药物十分神奇,我身体本来就弱,中了暗器后更是糟糕,不得不在北都养伤。在北都的两个月里,暗器上的毒被他的药物压住了,三枚飞针也渐渐稳定在了一处。”
她说到这里,露出遗憾的神情:“若是我会武就好了,就能将飞针逼出来,让大人们知晓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取出飞针?胡大人和钱尚书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影嵬大人。
对他这样的神秘高手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吧。
只要他想。
果然,影嵬大人站起身,身上的黑色斗篷随着他的动作坠至脚边,遮住了他的身形轮廓。
他走到沈睿宁的身前,抬手拎起对方的手臂,捏上她的腕脉。
沈睿宁只觉得对方的手指如同铁钳一般,冰凉有力,他带着露指的轻皮护手,露出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影嵬大人松开她的腕脉时没有说话,大概是确认了她凌乱的脉象,证明了她没有说谎。
“飞针,稳定在了何处?”他沉声问道。
沈睿宁咬了咬牙,面上浮起一层绯红。
她指了指左边心口之上的位置:“这里。”
影嵬大人的眸光微闪,似乎眯了眯眼,然后转身唤道:“花朝!”
花朝大步上前,挥手让立于两旁的吏员尽数转过身去,然后俯身拉开沈睿宁的领口看了看。
她抬头向戴着面具的影嵬大人点了点头,然后踏前一步面对胡大人和钱尚书站立,平静地看着两位大人,脸上没有一点情绪。
她站的位置很巧妙,可以挡住两位大人看向沈睿宁的视线,却又能让他们看到影嵬大人的动作。
胡大人和钱尚书面色有些尴尬,他们对视了一眼,却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再怎么说,沈睿宁也是将门之女,在堂上直接解衣拔针?姑娘的清誉多少都会受到些损害。
可是那位大人行事,谁又敢有什么异议呢?
沈睿宁这边,其实也是紧张的。
她设想过这个场景,但是没想到是这位看上去十分阴森可怕的影嵬大人亲自动手!
影嵬大人的手已经握住了她的衣领,他顿了下,开口道:“你若不愿在此,也可以去里间处理。”
沈睿宁咬着牙,摇了摇头。
虽然觉得尴尬,但是她也明白当堂拔针和在里间拔针的区别。
当堂拔针是当着大理寺卿胡大人和刑部钱尚书的面,他们都是证人,就算被挡住了视线甚至受命转身,但是毕竟都在现场。
若是进去单独的里间拔针,那证人只有眼前这位神秘的影嵬大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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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顶多再加一个花朝,可信度会差很多。
“就在此处,我可以。”沈睿宁这次没有闭眼,而是坚定地望着影嵬大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从面具之后望过来,深幽如寒潭,但是沈睿宁觉得有那么片刻,这汪寒潭似乎微微泛起了一丝涟漪。
涟漪转瞬即逝,沈睿宁自己都没来得及抓住这种感觉,它便如风般散去。
得到她的允许,对方也不再犹豫,他拉开沈睿宁的领口,露出心口上方一小片白皙如瓷的肌肤,那里有一片如红色蛛丝一般的血痕,血痕中有三道略粗,它们从三个方向汇聚到了一处,然后在这里将最后的力量炸开,形成了交错密集的血色纹路。
影嵬大人的手掌按在了那片血痕之上,掌心由凉转热,再由热转烫。
沈睿宁感受着体内经脉被一股力量拉扯地痛楚,她额头很快凝出冷汗,痛呼被她死死地压在喉中,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对方的手掌,看着自己的那处血痕。
她要看看,害死自己父母的暗器到底是什么模样。
影嵬大人的掌心逐渐离开她的肌肤,血痕也变得更加红艳,随着一阵钻心剧痛,有三点银亮突然穿破肌肤激射而出,随即被影嵬大人吸入掌心,稳稳握住。
轻皮护手韧性很好,保护了他的掌心没有被飞针刺破。
沈睿宁只觉身体和精神都是一松,虚脱感如潮水一般袭来,她整个人向着旁边歪倒下去。
一只大手接住了她。
戴面具的影嵬大人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顺势快速拉上了她的领口,整理好了她的衣衫。
花朝默契地取出一颗药丸递了过去,影嵬大人将药丸塞入沈睿宁口中,在她下巴上一拍,又在她脖颈处一顺。
药丸入腹,原本空乏虚弱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生机。
随着花朝回身帮忙,胡大人和钱尚书也看到了沈睿宁的状态。
然后,他们便看到影嵬大人将虚弱的沈睿宁交给花朝,自己则握着手中的飞针走了过来,将它们放在了一旁隶员备好的瓷盘中。
飞针落入瓷盘居然毫无声响,胡大人和钱尚书凑过去细看,果然,细若牛毛,眼神差点的估计都辨别不出来它的样子。
“这小小的飞针,居然可以要人性命?”钱尚书感慨道。
影嵬大人一掀斗篷重新坐下,冷冰冰看了钱尚书一眼,“这飞针虽小,却能顺着人体的经脉游走全身,想弄死一个人,其实并不难。”
这句话看上去是在说飞针,但是后半句配合着冰冷的语气,听得钱尚书后脖颈一凉。
这位影嵬大人,总是不忘展露他的森然杀气。
“诸位大人,”虚弱的沈睿宁面色苍白,颤抖着开口,“听闻我父母的尸身已经运回京城,若是可以验尸,从他们体内寻到这种飞针,便可证明我所言非虚,亦可证明我父沈煜的清白!”
这确实是个方法。大理寺卿点头:“令尊令堂的尸身就存放在我大理寺中,我可命仵作前往验尸……若是……”
“且慢!”他话还没说话,便被左边的刑部钱尚书打断。
“此事不妥!”
18. 闲人
大理寺卿胡大人对于刑部钱尚书的阻拦并没有觉得意外,他侧头看了过去,平静问道:“有何不妥?”
钱尚书:“沈将军毕竟是云州指挥使,他们伉俪的尸身虽然停放在大理寺,但是如此细小的飞针若要找出,必然对尸身多有冒犯,这…是否应该先请示陛下才好?”
胡大人挑了挑眉:“我大梁查案之时只求证据,仵作验尸也会心怀敬畏,不会乱来。钱大人此话是什么意思?”
钱尚书摇头:“可是我们现在不是查案。”
胡大人顿住,一时间居然无法反驳。
确实,他们现在只是奉皇命在查探云州破城时沈将军家的线索,这算查案,却又不算查案。
两位大人的目光再次齐齐望向那位影嵬大人,想知道他的倾向。
可是戴着面具身披斗篷的影嵬大人只是如松一般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甚至像在闭目养神。
沈睿宁观察着堂上三人,心中不由冷笑。
连自己都能看出这两位文官在演双簧,为的就是想试探这位影嵬大人的态度。可是人家老僧入定一般,显然不吃这一套。
只是如此一来,事情就卡在了当下,或许真要等他们去请皇上旨意才行了。可是这一来一回,若是有心人想要去尸体那里做什么手脚,也完全来得及。
沈睿宁心中有些焦急,她张了张口做出想要辩解什么的样子,内里却稍一运气,喉中立刻涌起一阵腥甜,哇地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
还站在她身旁的花朝伸手扶住了她。
原本“闭目养神”的影嵬大人睁开眸子看了她一眼,抬手虚抓,身侧的一把空椅被他隔空推到了沈睿宁的身后。
花朝面无表情地扶着沈睿宁坐下,转身回到影嵬大人身侧负手站立。
吐血和椅子都是小插曲,但是胡大人和钱尚书却看出了味道。
影嵬司这个机构,不属于六部和军事系统,直属于陛下一人。明面上,他们从事侦查、逮捕、审问等活动,协助查案破案。但是整个朝堂都知道,他们是陛下和皇室的情报组织,也是悬在百官头上的一把利刃。
而这位神秘的影嵬大人,更是只听命于陛下,从来不买别人的账。
往常若有三堂会审,这位影嵬大人很少亲自前来,今日实属罕见,所以胡大人和钱尚书嗅出了陛下对这件事的重视,故而,他们更想进一步试探,陛下到底倾向为何。
而刚刚那把椅子,让他们心里有了答案。
胡大人垂下了眼睛,钱尚书却皱紧了眉头。
三人陷入诡异的安静,谁也没有开口,却又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开口。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个僵持的氛围,话语声却是从大堂外传来。
“三堂会审可是在此处?哎呀,本王甚少会来大理寺,险些迷了路,哈哈哈!”
众人寻声望去,便见一身青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入堂内,身后还跟着两位佩刀扈从。
胡大人和钱尚书看到来人,急忙起身从堂上走下,躬身行礼道:“见过瑞王殿下。”
戴着面具披着斗篷的影嵬大人也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大梁皇四子萧涟,瑞王。
沈睿宁看到男子的一瞬,心头猛地一抽。
他没有穿皇子日常的衮龙袍,而是一身青衫。
偏偏一身青衫沈睿宁分熟悉,她在云州城外破庙中醒来时见过,也是在那家客栈楼上推窗望去时见过。
他居然是瑞王?大梁四皇子,瑞王萧涟??!!
萧涟笑吟吟地和三位大人打招呼,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却未做停留,在胡大人的礼让之下,大喇喇地坐上了首位。
“父皇怪我闲着,命本王前来学习,几位大人继续,不用在意本王。”
钱尚书笑得眉眼弯弯:“瑞王殿下谦虚了。您刚从云州归来,京城如今都在说,瑞王殿下在沙场之上的英武之姿无人能及,因为您在,那北坤之兵才会溃不成军,我云州百姓才能得以拯救啊!”
这段溢美之词说得十分夸张,沈睿宁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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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不适。不过从钱尚书这段话中她听出了一个信息:原来这位瑞王殿下是跟着冯将军一起去的云州。
虽然这只是印证了她之前的推断,但是心中仍升起了几分警惕。
瑞王萧涟挥了挥手,打断了钱尚书的“赞美”:“钱大人莫要夸张,本王不过是在京中无所事事的闲人而已。父皇看不下去,把本王踢去跟着冯将军长长见识,哪有什么沙场英姿?本王的花拳绣腿也就在姑娘们面前有些英姿而已,拿不出手的,哈哈哈哈!”
钱尚书和胡大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确实,这位瑞王殿下在京中的名声一直是闲散纨绔而已,这次陛下让他随冯将军去云州驰援,据说是因为看不惯他日日笙歌,让他去跟着增些阅历。
“大人们进行到哪里了?”萧涟探寻问道,他打量着堂下虚弱坐在椅子上的沈睿宁,“这位,莫非就是沈将军的千金?”
“正是。”胡大人应道,“她便是沈睿宁。”
萧涟“哦”了一声,朝她点了点头。
他不认识自己?沈睿宁心头微动,更或许,是他不想表现出认识。
沈睿宁迎着瑞王看过来的目光盈盈施礼,却抿紧了唇。
钱尚书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殿下在云州之时,没见过此女?”
听到这个问题,沈睿宁的心又揪了起来。
她不是怕他的答案,而是有些期待他会如何回答。
萧涟只是摇头:“不知道见没见过。”
钱尚书愣了下,转头看向沈睿宁,发现她也是茫茫然的样子。
钱尚书尬笑了两声:“此话怎讲?还请殿下明示。”
萧涟看他:“那晚入城后已是夜晚,周围又是火光冲天一片乱象,哪里记得见过些什么人?”
钱尚书眼睛微眯:“殿下也没有见到沈将军吗?”
萧涟如常摇头,复又长叹一声:“只见到了沈将军和夫人的尸身…他们不知为何会坠落在城下,被敌军砍得面目全非。那样子…哎…”
他看了一眼沈睿宁,不忍再说。
19. 验尸
听着瑞王萧涟的话,沈睿宁却已经落下泪来,她咬了咬牙,颤巍巍地站起身,向着堂上三位大人一位皇子行了一礼,带着哭腔道:
“我父母死得冤枉,如今还有人意图污蔑他们通敌叛国!作为他们的女儿,我愿用性命担保,父亲一生守护大梁,绝无二心!还请几位大人和瑞王殿下允许查验我父母尸身,证明他们和我一样身中飞针,是被奸人所害!”
“嗯?”听到沈睿宁如此哭诉,萧涟有些意外地看向三位大人,“还没验过吗?”
影嵬大人继续沉默着,钱尚书张了张嘴,看向胡大人。
作为大理寺卿,胡大人主持这次的三堂会审,如今也应由他来主答瑞王的疑问。
于是,胡大人奉上那卷供词,又将刚刚堂上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接着道:“本想查验来着,但是钱尚书说应该先禀明圣上,毕竟沈将军身为云州都指挥使,不能贸然去动…”
“哎呀!”瑞王萧涟突然一拍额头,“难怪父皇让我带一则口谕,我险些忘记了。”
他正了正衣襟,站起身来。
听到有口谕,三位大人也站起身来。
萧涟正色道:“父皇口谕,若需要查验尸身,无需再来请旨,当下查验即可。”
堂下众人行礼应诺,再直起身时,脸上却闪过不同的情绪。
沈睿宁表现出十分真挚的谢恩情绪。
胡大人神色如常。
钱尚书眉心抖了抖。
影嵬大人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
“臣女还有个不情之请。”沈睿宁流着泪再次开口。
萧涟点头:“你说。”
沈睿宁:“这飞针存在于人的经脉之中,寻常仵作很难找到,而且材质特殊,我曾尝试用磁石寻找,却毫无效果。刚刚影嵬大人用内力帮臣女取了针,不知道能否凭借这种手段,在我父母尸身上试试?”
“哦?原来影嵬大人刚刚已然出手?本王错过了,实在是遗憾,遗憾啊!”萧涟抚掌叹息,一副没看到好戏的样子,“不知本王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影嵬大人以内力取针的场景呢?”
影嵬大人侧了侧头,似乎看了沈睿宁一眼,然后才向着瑞王萧涟点头道:“可以”。
“不过,需要两位大人同去。”
若能一起围观验尸取针,沈睿宁自然是最放心的。她看向堂上几人,瑞王萧涟自然是点头称好,跃跃欲试,胡大人却眉头微皱了皱,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钱尚书眉头拧得最紧,但是其他人都同意,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点头。
验尸房中充斥着腐败和防腐药物的味道。
影嵬大人掌心运起内力,他看了一眼沈睿宁,没有掀开白布,而是手掌隔着白布在尸身之上慢慢游走。
他探得很细,也很有耐心,用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手掌突然停在了某处,然后五指一抓,一枚飞针冲出尸身穿过白布飞入他的手中。他如法炮制,在这具尸身上一共吸出三枚飞针。
另一具尸体上也是如此,果然也探出了三枚飞针。
“原来真的有!”脸上以白布蒙住口鼻的瑞王萧涟看着放入托盘中的飞针,感叹道,“这小小的东西居然害得沈将军夫妇惨死…真是可恶至极,可恶至极!”
“确实可恶。”一直在旁观看的钱尚书犹豫着开口,“可是,下官还有个疑问,这两具尸身如何确认便是沈将军夫妇?”
众人被他这个问题问得顿住,胡大人不悦道:“冯将军派人将尸身送来时便录有卷宗,他们核对过服饰、军靴等特征,从形体上讲也是对得上的。”
“仅此而已?”钱尚书摇头,“可是瑞王殿下刚刚说了,他们找到尸身时,这两具尸身已经面目全非。若是有人更换了衣服鞋帽李代桃僵…”
“钱大人。”
一旁的沈睿宁终于忍不住,冰冷开口:“面容毁了,身上皮肤大概也尽数毁了,钱大人怀疑得很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便说说父母身上的骨伤,骨伤隐秘,也做不得假,我也不信父母的骨骼会寸寸断裂!若这些伤势对得上,那这两具尸身便是我父母的。大人可同意?”
钱大人眯着眼看向沈睿宁,没有说话。瑞王萧涟却郑重点头:“本王同意。”
他又看向身旁的三位大人。
影嵬大人沉默点头,看不清眼眸中的神色。
胡大人拂须点头,神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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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钱尚书薄唇紧抿,死死地盯着沈睿宁,半晌,才“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沈睿宁没理会他,向着三位大人和瑞王殿下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众人和两具尸身。胡大人则示意仵作上前,揭开了白布。
沈睿宁听到身后响起倒抽凉气的声音。
她捏了捏拳,闭上了眼,压抑住自己回身去看的冲动,缓缓开口:”母亲的左边肩胛骨碎过,是被敌人的流星锤击中敲碎的。右手掌有贯穿伤,伤及骨头。如果右手还能看得出皮肉,应该能看到疤痕,那是小时候为了护我,伸手挡住了飞向我的箭矢。”
“父亲的右肘骨折过,当时在战场之上,因为耽误了治疗没有接好,所以右臂一直无法完全伸直,关节处的骨骼应该可以看出来。他的左小腿也受过重创,骨头上应该还有断过的痕迹。再说说父亲身上,他腹部有刀伤,左肩有箭伤,胸口被战斧砍过,自右边肩胛骨向下,伤至下方第四根肋骨…”
她越说越快,声音开始发颤,眼框中有泪珠滚落,一颗接一颗。
“他的后背曾被带毒的匕首刺入过,那次暗杀差点要了他的命,匕首擦过蝴蝶骨,若是现在去看,蝴蝶骨上应该还有暗黑色的痕迹。”
……
一桩桩一件件,从小到大父母在战场中在暗杀中受伤的场景,在她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闪回,又一幕一幕地熄灭。
她不停地说着,渐渐地,眼前仿佛已经不是京城大理寺的停尸房,而是云州边境的风沙之地,自己站在草甸上,等待着归来的家人。
她看到了父亲骑着战马凯旋,她看到了母亲银甲闪亮,向她张开双臂。
她看到兄长笑着使劲儿向她挥手,肩上的海东青振翅而飞。
她也伸出手,想要去迎接他们,可是眼前的画面却轰然破碎,化作无边无际的黑暗。
沈睿宁直直向后栽倒下去。
一双大手蓦地伸出,稳稳地接住了她。
沈睿宁昏迷前最后看到的,又是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他的样子与前夜在沈府救下她的面具人重合在了一起。
“你……”
她声音渐弱,终于失去了意识。
20. 长公主
暮春的京城,桃红已过,柳绿渐浓。天上的云层终于化出一道缝隙,淡金色的阳光从中倾泻而出,透过日渐茂密的树木枝叶,投下斑驳的影子。
城中沈府宅院的门前,几名老仆踩着梯子颤颤巍巍地挂着白色的绸布。
朝廷终于在前一日下了文书,云州都指挥使沈煜身先士卒,死守云州,不幸殉国,其麾下将士皆为勇武之士,按律给予亡者家属相应抚恤。
正了身后名的沈家,终于能打开府宅大门,开始布置灵堂丧幡。
沈府中的留香园,原本繁茂的花树已经残红零落,园中洒扫的老仆执着扫帚一下下地扫着满地落红,发出规律的“哗、哗”声。
屋内,躺在床榻上的沈睿宁,觉得自己是被这一下下地扫地声唤醒的。
她睁了睁眼,又重新闭上。身体的虚弱感如洪水般涌来,让她没有一点起身的念头。
“宁儿?醒了?”
一道温柔的嗓音传来,沈睿宁再次睁眼,转头望了过去。
床侧坐着一位女子,眉眼清丽,肤白如瓷,她穿着一身淡紫色宫装,长发挽做倾髻,简单地插着一支金步摇。
沈睿宁回想起儿时见过的那位表姐,沈贵妃所生的长女。
“…长公主殿下…”
沈睿宁想要撑起身,却被萧明月按了下去。
“你已经昏迷了两日,缓缓再起身。”
她转头吩咐沈府的老仆:“去把厨房备好的白粥端来。”
又吩咐自己身边的随侍婢女:“去传太医,就说宁儿已经醒了。”
老仆和婢女各自领命离开,萧明月这才转回身,扶着沈睿宁慢慢坐起,又将婢女递过来的软靠在她身后塞好,看着沈睿宁在床榻上靠坐舒服,又细细打量起她的面色。
“可有头晕?”萧明月抬手搭了搭沈睿宁的额头,微微松了口气,“你之前烧了一天一夜,今晨才慢慢退了热,看你这脸色白的,跟纸一样,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哎…想你小时候,那么欢脱的一个小人儿…”
她说着,眼眶居然泛起了红。
沈睿宁看着她,心中也酸涩了起来。
萧明月虽然贵为大梁长公主,但是性格大气,为人细致。小时候见面那次,沈睿宁就十分喜欢与这位表姐玩耍,别的皇子皇女大多有几分傲气,凡事总爱争个胜负,但是这位长公主总是让着她,由着她这位外来的小妹妹高兴,一点也没有长公主的架子。
母亲也很喜欢这个侄女,那年紫藤花架下,母亲为她指点剑术,教她下五子棋,她红扑扑地脸上满是新奇与兴奋。待到他们离开京城时,她更是送出十里方才停下,而后更是与沈睿宁书信不断,以至于八年未见,如今再见却并不觉得陌生。
只可惜,那带着她们练剑的飒爽英姿再也不见,那曾经开得热热闹闹的紫藤花树,也徒留枯枝,毫无生气地盘亘在留香园中。
萧明月见沈睿宁眼中也涌起了一层氤氲,知道对方也是想起物是人非,她看着沈睿宁虚弱的模样,更加心疼了几分。
沈睿宁张了张嘴,嗓子却被哽住,只能发出细弱的声音:“殿下…怎么在这儿…”
难道,是云州战事终于有了定论吗?!
念及此处,沈睿宁不由攥住了萧明月的手:“是不是…是不是…?”
一阵猛烈的咳嗽突然而至,沈睿宁咳得俯在床边,再难说出一个字来。
萧明月叹了口气,伸手给沈睿宁顺着后背,一边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盏,扶着沈睿宁喝了几口。
看她喘息逐渐平顺,萧明月才把茶盏放下,道:“你昏迷了两日,现在还不能过于激动。这两日里有许多事情,我慢慢说给你听,都是好消息,你且把心放下。”
沈睿宁在床榻上重新靠坐好,勉力点了点头。
萧明月:“那日你在大理寺昏倒后,便由着瑞王殿下的主张,被送回了沈府。瑞王带着胡大人和钱尚书他们拿着你的供词和证据当即入宫面圣,第二□□廷便下了文书…”
萧明月语速不疾不徐,将这两日的消息尽数告知沈睿宁。
听着父母和众位将士终于得到了朝廷的认可,沈睿宁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父皇已经下诏,十日后为舅舅舅母下葬。”萧明月顿了下,才继续道,“父皇说,低调厚葬。”
低调厚葬,沈睿宁其实没有意见。她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片刻后复又睁开。
“不对,”她声音沙哑,直直地望向萧明月,“陛下不会仅凭我的证词和几枚暗器便下定论。”
这位帝王的多疑,沈睿宁从小便能从许多事情中看出来听出来。他不是雷霆手段的帝王,却也不是心软慈悲的帝王。若是能仅凭一方证词和几枚暗器便相信了自己父母和云州守军的清白,他便不会把一纸定论拖到现在。
他在等,但是等的不仅仅是自己呈上的这些。
萧明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叹了口气,挥手让身旁的婢女退出房间。
婢女出去后沉默着带上房门,房中只剩下长公主与沈睿宁两人。
“八年没见,你果然越发冰雪聪明。”萧明月自袖袋中掏出一封信笺,递给沈睿宁,“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沈睿宁接过信笺展开快速阅读。一眼看到底,竟然看得她心惊肉跳。
这是一封呈给皇上的密折抄本,里面说着云州指挥使沈煜被指通敌叛国事件的查探结果。其中提到有人曾密奏沈煜与北坤国守军将领有书信来往,双方达成协议,在沈煜驻守期间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让两边的守军都能够受到各自朝廷的重视,从而获得长期利益。
这封密奏呈上后,皇上便秘密派人前往云州查探,可是所派之人还未到达,云州便遭遇北坤国突袭,沈煜身死,百姓半数遭到屠戮。幸而此人辗转寻得了大梁在北坤的重要暗桩,拿到了一份重要的文书。
这份文书是北坤王下给边境守将的密诏,密诏本应被毁,却辗转被暗桩获得。上面罗列出针对沈煜需要做的一应举措,包括构陷他通敌、伺机突袭云州城。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占领云州,这样的突袭必然很难真的得手。他们的目的是让沈家覆灭,拔出这颗可恶的眼中钉,再与北坤在大梁中的暗桩配合,让沈家在朝堂武将中的势力全部覆灭,从而折损大梁的战力,让大梁慢慢陷入内耗。
当这一切谋算得逞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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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屠戮大梁的开始。
沈睿宁捏着几页信笺,手指发颤,她终于明白,自己曾经以为的肆意一世,只是因为父母为自己顶起了遮挡,让她可以去肆意。
可是当父母不在,那些被他们挡住了的真实便会一股脑地砸在她面前,真实到残忍。
沈睿宁深吸了一口气,将信笺还给萧明月。
“这么机密的东西,殿下便如此拿给我看,”沈睿宁抬眼看向萧明月,“若是被陛下知晓…”
“你不说我不说,父皇怎会知晓。”萧明月淡然接过信笺,将它们用火折引燃,待到即将燃尽时,才松开手,让它们落入床边的水盆之中。
沈睿宁静静地看着她,心中也猜到了大概。
这么机密的东西,若无那位九五之尊的允许,谁又敢拿给她看呢?
如今沈家只剩下她一人,兄长生死不知。沈家军出身的将领却还有许多身在朝堂。若要安抚他们,自然要先安抚自己这个“沈家孤女”,而这其中的各种缘由,自然也要让自己知晓才行。
沈睿宁觉得有些疲惫,她没来由想起自己与那位沐公子分别时,对方说过的话:
“宁姑娘若是留下,便不得不适应这京城的气候。你本可以在别处享受温和变化的四季,又何必踏入其中呢?可是想好了,真心想要留在此处生活?”
这似是而非的话语,如今再想,更觉他是意有所指。
“那封秘密的文书,是何人取回的?”沈睿宁开口问道,“若是可能,我想报答他。”
萧明月看着面色苍白的表妹,却笑了一下:“报答?你如何报答?”
“总是有办法报答的,”沈睿宁咬了咬唇,“譬如,带份厚礼上门道谢,或者以后在他有所需要时,我能帮上忙的时候便尽力帮忙。往后我大概都会居于京城,报答的机会自然很多。”
萧明月看着依然虚弱的沈睿宁,却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信息。
居于京城。
是的,自己的这位表妹果然通透。此事既然已有定论,父皇自然还会给她一些封赏,可是相应的,也会考虑到她那位生死不知的兄长,如此一来,定然会让她居于京城,起码也要让她在可控范围内活动。
“我无权告诉你此人是谁,”萧明月摇头,“若是有缘,你早晚会知晓。”
“透露一点都不行吗?”沈睿宁拉起萧明月的手,开始撒娇,“好姐姐,我的公主殿下…你也不想看我抓心挠肺对不对?”
刚刚还面色苍白一脸沉重的沈睿宁,转眼变成了一个小赖皮,嘟着依然苍白的小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萧明月,让这位大梁长公主心也软了好几分。
“不行就是不行…”她回想起母妃的嘱托,抬手轻敲沈睿宁的额头,“不过,你若是以后见到少师林大人,记得客气一些。”
少师?林大人?
沈睿宁朝着萧明月用力点头,默默记了下来。
少师啊…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位白胡子老头的刻板印象,不由感慨,陛下身边大概真是没人了,居然派了一位老人家去办这么危险的事情。
真是让人叹息啊,叹息…
21. 任务
十日后的清晨,京城之中细雨蒙蒙。
沈府中的灵堂已经摆了七天。
这七日的沈府,与之前的大门紧闭截然不同。来吊唁者络绎不绝,之前冷漠观望的诸位,在朝廷文书下来后都表现出了深沉的哀痛,更有甚者在灵前失声痛哭,哭得生动,演得感人。
沈睿宁旧伤初愈,第一天在灵堂里守了一日便再次昏了过去,府中老仆手忙脚乱将她抬回了留香园,之后的几日,便是老管家招呼诸位来客。有同来的女眷表示关切想去探望一下,也被老管家不卑不亢地挡了回去。
沈睿宁自然明白人心,但是她不想浪费精力与这些人心周旋。
不值得。
七日守灵期满,起灵入葬。
细雨润泽着城中的青石地面,天刚刚亮起,街头小贩披着斗笠准备出摊,便看到大道尽头缓缓走出一列出殡的队伍。
所有人皆是一身缟素,队伍最前列却是一位不到双十的少女,她的面色如头上的白麻一般苍白,有人扬起漫天纸钱,雪花般的纸钱随风起落,飘洒到京城中的各个角落。
生者不忘,英魂不灭。
整个葬礼由礼部官员主持,沈睿宁从早上起来便发了高热,全程更是被人搀扶着,梦游一般地走完了全程。
让她走她便走,让她停她便停,让她跪她便跪。
让她哭,她却哭不出来。
这一日细雨不停,即便打着油纸伞,待到黄昏回到沈府时,沈睿宁也是一身潮湿满脚泥泞。
当夜,她的高热更甚,由此昏昏沉沉地在床榻之上又躺了三日。
这三日夜夜梦魇,梦中战火纷飞,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四下皆是绝望的哭喊。
这三日沈睿宁偶尔清醒,却未说片语,只是目光空洞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三魂七魄丢了些许,或者,是随着父母的真正离去而飘向了远方。
长公主萧明月带着太医来看过一次,太医搭着她的腕脉半晌,最后摇头叹说,大概是之前的飞针在体内游走了太长时间,导致她经脉受损,脉象紊乱,需要好好将养些时日才行。
不过,就算将养好了,日后的身体也必然羸弱,行不得劳累之事。
于是,长公主又从宫中送来不少补品珍馐,如此养了月余,沈睿宁脸上才渐渐有些红润,精神也慢慢恢复了不少,可是脉象依然杂乱,仿佛这幅身子骨就这样了,再也调理不出什么来。
沈睿宁自己暗暗调息过,气血凝滞倒不是最大问题,反而能帮她继续营造柔弱人设。
最大的问题是时满时空的丹田气海,她知道,自己身上的问题找太医是没什么用的。
只能找鬼医。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沈睿宁趁着气海尚且充盈,换上书生的装扮,悄无声息地跃出沈府高墙,去了宵月楼。
运气很好,鬼医晏融正在楼中。他对沈睿宁的到来毫不意外,甚至有种正在等她的感觉。
对此,沈睿宁倒不在意。京城之中风起云涌,人与人之间若是明明白白相互利用,倒也是种坦荡。
晏融查探了她的经脉和气海,面色逐渐凝重。
“虽然我已经有所准备,但是你身体的糟糕程度依然让我意外。”
沈睿宁叹了口气:“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如今这般也非我所愿。”
她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尤其是我刚入楼中,还没有偿还鬼医大人的救命之恩,更没有报效楼主大人的赏识之恩,若是从此变成废人一个,我实在于心不安啊!!”
晏融看了她一眼:“看来你精神尚可,还能装模作样。”
被人当面拆穿,沈睿宁嘿嘿笑了笑,却没觉得多尴尬。
晏融用真气助她调息了一阵,又起身从药柜中取出一只青瓷瓶。
“这个药你每日按时服用,等下我再教你一套针法,你每晚为自己施针一遍,再按我刚才教你的调息之法每晚调息一轮。”
沈睿宁眼睛发亮:“这样就可以好起来了吗?”
晏融嗤笑了一声:“这样可以保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而已。”
沈睿宁:“…”
晏融:“你的身体受创太重,之前三枚飞针在你体内留存太久,虽然被罗血丹压制,却还是对你的经脉气海造成了不小的损伤。加上你取针之后又经历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之前一直撑着的精神也力竭坍塌…”
晏融说到这里顿住,抬眸看向沈睿宁。
一身男装打扮的少女只是抿着唇,眼睛微垂看着桌面,长长的睫毛浓密如扇,遮住了眼中情绪。
晏融在心中微叹,没有再说下去。
“坦白说,”沈睿宁食指轻轻叩了叩桌面,却是话锋一转,“我在北都见到你的时候,你便知道我的身份了,对不对?”
晏融看着她,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点头道:“对。”
“所以,”她抬起眼眸,紧紧地盯着晏融,“谁给我的这枚玉牌,你应该是在明知故问,对不对?只是为了故弄玄虚,试探我,是不是?”
晏融却摇头:“不。”
晏融轻笑了一下:“宵月楼在江湖上能有今日的地位,你以为靠的是什么?实力、信誉、这都是必须的条件,但是最重要的,是人脉。”
他说到此处停来下来,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睿宁,眼眸中似乎掠过一抹欲言又止,却又转瞬即逝。
晏融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沈睿宁,望向窗外皎洁明月,缓缓道:“宵月楼创建不过三十多年,若是没有广茂的人脉,何以成长至今?它能在京城这样势力复杂的地方屹立不倒,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晏融回身望向沈睿宁,继续道:“为了收拢人脉,楼主会赠出一些空白的玉牌,数量不多,但是送的人都绝非一般人,楼主算是送个人情,送你玉牌的那个人,大概也是送个人情。而我想知道送你玉牌的是什么人,自然是想知道这玉牌上的因果。”
“原来如此…”沈睿宁了然,那位瑞王殿下确实“绝非一般人”。
她看了晏融一眼,把原本想问的第二个问题咽了回去。
第二个问题她原本想问,如果回到沈府的那天晚上,她死在那群黑衣人手里了呢?
不过现在她觉得不用问了。宵月楼重视资源,自然也重视手下的能力。若是不够机敏聪明,他们定然也不会收下这位手持玉牌的“行烟”。
而那回到沈府的第一晚,不过是宵月楼冷眼旁观的一次测试。
沈睿宁想到此处,不由磨了磨牙,幸亏那日自己一步步引来了想让自己死的人,也引来了不想让自己死的人。
晏融没有在意沈睿宁的沉思,而是拿起手边一张文书。
“楼中不养闲人。”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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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把文书递过去,“你既然已成楼中人,便不用与外面那些人抢任务,楼中自会挑选适合你的任务分配给你。”
真是封建压榨啊!沈睿宁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接过文书,只看了一眼,便捕捉到了一个人名。
“监视少师林远昭??”
沈睿宁觉得这会不会太巧了些。
她捏着文书看向晏融:“为什么要选我去监视这位少师大人?”
晏融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垂了眼,伸手拿过茶壶,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满上。
茶香瞬间飘散而出,晏融低头抿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应了一句:“楼主的意思。”
沈睿宁滞住。
她那未曾谋面的楼主大人…到底是何用意?
她随即又想到,萧明月那封密折的内容有多少人知道?
少师林远昭远赴云州拿取关键文书的事情,又有多少人知道?
宵月楼的楼主,到底是什么人?他又是受了什么人的委托要查这位少师大人?
问题在脑海中越冒越多,沈睿宁的眉头也越拧越紧。
当她再次抬眼看向晏融,正准备再问些什么的时候,晏融却抬手打断了她。
“宵月楼以楼主为尊,楼主要做的事情,下属只需要去做即可。你不用问我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奉命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可以拒绝,但是后续也会迎来楼主的威压。”
“威压…大概是什么样的威压?”沈睿宁还有些不死心。
晏融看着她,少女做着书生打扮,木簪束发,一身藏蓝色长衫,面色依然有些苍白,只是唇色粉嫩了些许,整个人比她刚刚入门时有了那么些生机。
就是眼神中还透露着些许不怕死的跃跃欲试。
晏融勾了勾唇,抬手拉开自己的衣领。
衣领之下露出一片锁骨周围的肌肤,原本白皙的肌肤上赫然落着几道将好的鞭痕。
“一个多月前的惩罚,”晏融在沈睿宁震惊的目光中将衣领重新整好,“楼主仁慈,只是让行鞭时沾了些药水,没有沾毒药。”
一个多月了还没好的鞭痕,只是沾了些药水没有沾毒药。
沈睿宁心里凉了半截,脸上的震惊一时半会儿收不回去。
鬼医晏融,在沈睿宁心目中属于人精级别的存在,即便如此,居然都会“得罪”楼主,并且受到如此惩罚?
沈睿宁默默给自己做了“苟住,别浪”的心理建设。既然上了贼船,就先低调些,这位未曾谋面的楼主大人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徐徐图之。
“行吧,”沈睿宁将文书收到怀中,“少师大人他老人家应该不难相与,我想办法接近他试试。”
老人家??
晏融看着沈睿宁,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从晏融那里学完施针后,沈睿宁踏着夜色穿行在巷子里,准备绕过京中夜巡的守卫,悄然回到沈府。
已过子时,天上弦月如钩,打更人的梆子声不疾不徐,在安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沈睿宁身形闪进沈府旁边的巷子,左右看了看,便如猫儿一般轻巧一跃,稳稳地落在了墙头之上。
只要从墙头跃入院中,她便算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沈府,可是双脚还未腾起,一道剑气突然破空而来,向着她的面门直直逼近!
22. 月下杀机
前世曾有书云:“仁者爱山,智者爱水”。
沈睿宁自知算不上仁者或者智者,但是她喜欢在瀑布之下琢磨软剑的劲道。
云州地处大梁北境,气候偏干燥,但是城外那座浮云山上,一道瀑布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那里是沈睿宁最爱的练剑之地。
当眼前的剑气于黑夜之中破空而来时,沈睿宁回想起了瀑布之下凝练坚毅的感觉。
汹涌的气机随着剑气轰然而至,在即将砸中目标的瞬间,软剑出鞘,如银色灵蛇一般,竟然迎着这股气机蜿蜒而上。
剑刃颤动,散出一片银白色的剑花,剑花将刚猛的剑气瞬间扯碎,散落在两人周围。
来者翻身退开,于院墙上立住,与沈睿宁遥遥对立。
云开月出,弦月的微光迷迷蒙蒙一片,却也足够看清那人的一身黑衣,和脸上的铁质面具。
影嵬大人??沈睿宁心中一凛。
他居然亲自守在沈府,是想抓什么异动之人吗?
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比如监视自己?
沈睿宁想到此处,心里发苦,要是知道今晚有这尊大神守在自己家,她说什么也不会出门!
若是当机表明身份,对方会暂时放过自己,但是后续将迎来一堆麻烦。
比如会被质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是身体虚弱卧病在床吗?
不是自幼体弱无法修武吗?
大半夜的蒙面夜行想干什么?
你们沈家是不是果真有什么图谋?!
……
想想就觉得头大。
所以表明身份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
沈睿宁一咬牙,装作败走的模样,转身跃向对街的院墙——先离开沈府再说!
戴着面具的影嵬大人果然飞身追上,第二道剑气也随之一起劈来。
人还未至,剑气已到,沈睿宁身形陡然翻转,堪堪避开了这一剑,身前数米处的墙体却“砰”的一声,出现一道碎开的凹陷。
沈睿宁脚下不停,冷静地再次跃向右手边的屋檐。
第三剑,再次以破竹之势自背后刺来!
沈睿宁脚尖一点,旋身躲开这道剑光,这次她没有再逃,软剑抖手而出,如灵蛇吐信一般向着影嵬大人的脖颈撕咬了过去!
弦月之下,灵巧的身影腾空而起!
“铛”的一声,一把寒若秋霜的长剑将软剑振开,沈睿宁顺势向后掠去,影嵬大人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意图,探手抓向她,然而手掌只抓下了她腰间的一块硬物,对方的身形却已经落下房檐,没入了黑暗的巷道之中。
京城的巷道纵横交错形容复杂,影嵬大人立于屋檐之上,没有继续追击。
他将刚刚抓下的硬物塞入怀中,几乎没有犹豫的,再次掠向了沈府。
沈睿宁以最快的速度在巷道中辗转行至沈府院墙之下,确认周围没有人后,这才飞身掠入院中。
回到留香园之前,她将脱下的外衣和面罩塞入了沈府院墙下的一处假山之内。这里是她早已勘察好的地方,并且做了些掩饰,旁人不会注意到。
她没做停歇,而是快速回到自己房中,关好房门,抹黑坐在床边脱了脚上的鹿皮小靴,顺势踢到床底,又拿过平常穿的软底绣鞋在床边摆好,然后散开头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她有种感觉,刚刚那位影嵬大人没有追赶自己,是准备回来沈府的。
果然,三息过后,有人无声地落入院中,沈睿宁辨认着对方压低的气息,同时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听起来均匀平稳,就像一位正在酣睡的少女。
那人在院中站了片刻,仿佛也在辨认着房中的气息,又过了一会,房门被人悄然推开,对方的气息逐渐靠近,最后停在了床边。
沈睿宁依然“酣睡”着,甚至有些不耐地扭动了一下脖颈,让自己的脸面对着来人。
那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气息再次靠近,对方仿佛俯下身,与她相距不过寸许,抬手探向了她盖在身上的锦被。
沈睿宁身体微微发紧,呼吸也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那人的手微微一顿。
下一秒,沈睿宁突然转过了身,在“睡梦中”踢开了锦被的一角,露出雪白的小脚丫。
那人似乎犹豫了下,终于没有去探沈睿宁的腕脉,而是将她踢开的锦被掖了掖,盖住了她的脚。
那人终于转身离开了。
门打开的瞬间,沈睿宁微微睁眼。
院内的灯光之下,铁质的面具在那人脸上闪着暗色的微光。
形容鬼魅,却并不让人恐惧。
气息终于远去,留香园重归寂静。
沈睿宁长长地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另一个让她疑惑的问题浮现在她的脑海——这位影嵬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是来保护自己的?
可是亲自前来,会不会过于小题大做啊?
沈睿宁躺在被窝里盯着天花板,思来想去,觉得这位大人可能是在守株待兔,京城之中可能有些人想让自己死在沈府,将自己化作斗争中的一枚棋子。
这个理由让沈睿宁心头松了一下,但是随即她又皱起眉——这种假设有个前提,便是将影嵬大人定性为好人。
好人?可是影嵬司的名声其实并不好,自己为什么会将他定位成好人?
沈睿宁脑海里浮现起三堂会审以及验尸时的场景,他为自己取针果决利落,为自己父母取针时没有掀开白布,沈睿宁知道,那是他为父母留下的一份尊严。
仅凭这半日的相处,便为对方打上了“好人”的属性……
沈睿宁拍了拍自己的脸:“清醒一点,太武断了!”
他是悬在百官头上的一把剑,绝对不可能用单纯的好与坏来定性。
只能说,当下的他,大概与自己有着某种共同的利益关系。
嗯,这就很合理了。
只不过,这个“利益”,又是什么呢?
沈睿宁一边想着,无意识的摸上腰间,手指摸了个空,让她心头突然一紧。
她想起之前屋檐之下第三剑时,对方似乎从她腰间拽下一个物件。
完了!她的玉牌!那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
………
林府,卧房中亮起一盏如豆的灯光。
林远昭摘下面具丢进暗格,解开黑衣时,手指碰到了怀中的一块硬物。
他顿了下,将它自怀中掏出,凑到灯下细看。
一块玉牌,上刻明月高楼,他认得这个东西,是宵月楼的楼众铭牌。
翻转过来,玉牌背面果然刻着一个名字——“行烟”。
“行烟…”他微微皱眉,自己不过离开京城三个月,京城那个宵月楼的玉牌持有者中,怎么又多了个行烟?
他默然片刻,转身拉开房门。
微风轻轻地吹拂着院中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长留灯悬在廊下,映照着院中。
“查一下宵月楼近日来新入的楼众。”他望着那片轻轻摇曳的竹林,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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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尤其是一个叫‘行烟’的。”
身侧廊柱旁,一道影子似乎躬了躬身,转瞬消失不见。
…………
次日,沈睿宁安分守己地待在家中养病。
长公主萧明月又来探望她,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太后想见她。
“见我?”沈睿宁做出惊讶的表情,指了指自已。
萧明月点头:“对。我猜测,父皇和太后应该已经商量好了要给你册封,不管怎样,这都是件好事。”
沈睿宁坐在圆桌边,看着与自己相对而坐的这位表姐,试探道:“长公主真的觉得,这是好事?”
功臣之后受册封,在前朝大康时期也有过一次。
彼时大康王朝已经势衰,镇国大将战死边疆,长子一同殉国。军中人才凋敝,眼看着再无人能战。
镇国将军留在京城的幼子在此时站了出来,说愿意继承父兄遗志,统军杀敌,抵御外族入侵,皇帝感其英武赤诚,当即授其将位,同时也册封了他那位继续留在京城的妹妹为郡主,享受与皇族相同的待遇和尊荣。
这位幼子领兵在边境鏖战月余,终于打掉了敌军的大部分精锐,暂缓了大康王朝的灭亡。
只不过,大康王朝后来还是倒在了内部的分崩离析之下,这是后话了。
事儿看上去是个好事儿,但是沈睿宁知道,这其中也有着裹挟。
萧明月端起茶盏吹了吹,抿了一口,轻声道:“作为公主,我自然觉得是好事,这是我大梁皇室对你父母的认可,也是对你这位将门之女的回护。作为你的表姐,我也觉得这事儿起码不坏,你能被册封郡主,后续会有很多好处,也有诸多方便。”
“不过,若是作为朋友,我则需提醒你,册封意味着安乐与尊荣,也意味着责任和枷锁。”
沈睿宁深深地看了萧明月一眼,对方则侧过脸,望向窗外。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摇曳的柳枝照映进来,散碎地洒在窗台上,一只黄鹂在枝头轻巧地跳跃鸣叫,复又振翅飞走,欢快而又自由。
萧明月不觉望得出神,唇角微微扬起,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三日后,沈睿宁进宫谒见太后。八年前她随父母回京的时候见过太后一次,相比那时,老太太的白发更多了些,脸上也多了些许皱纹,但是整体肌肤保养得很好,慈眉善目,笑容温和,有种雍容的贵气。
太后拉着沈睿宁的手叹息着回来就好,又聊了些云州之事,聊着聊着便与沈睿宁一同落下泪来。
“苦命的孩子,”她心疼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抬手帮她将鬓边碎发抿到耳后,复又拍着她的手背道,“以后住在京中,多和你表姐他们走动走动,哀家已与陛下商量好了,择日册封你为郡主,到那时,本宫就是你的奶奶,在京城里,没人敢认为你是孤女,也没人敢欺负你!”
沈睿宁豁然抬头,露出一脸震惊的模样:“您、您说什么?这…臣女、臣女哪里担得起……”
太后看她惊得小脸都白了,微笑着安慰道:“这是你们沈家女儿应得的,也是哀家与陛下的意思,哀家说担得起,你便担得起。”
沈睿宁抹了一把眼泪,急忙起身行礼,一声“臣女叩谢太后恩典”唤得真挚而又走心,一副诚惶诚恐却又感恩戴德的模样。
太后眯着眼看着跪拜在地的这位沈家之女,满意点头。
八年前她曾见过此女一次,那时便觉得乖巧可爱,就是胆子小些,身子弱些。
不过这样最好。
这样才好拿捏。
23. 拧花蓝
又过了三日,册封郡主的诏书下到了沈府,沈睿宁被封为宁郡主,一同送到的还有一批丰厚的赏赐,箱子抬进府中满满当当堆了一院子。
陈伯指挥着众人忙前忙后忙了一天,他忙碌得满头大汗,却依然精神焕发,丝毫不觉得累。
这是沈家的荣耀,也是他们大小姐受到庇护的证明!
他是打从心眼里觉得高兴!
太后原本还想赐些婢女,被沈睿宁婉拒了,沈府上下现在就她一位主人,委实用不了那么多人手,以前的老仆们足矣,自己也会再去寻买几个年轻些的婢女侍奉。
一同婉拒的还有御赐的郡主府,沈睿宁的理由是,自己一个人,沈府宅邸完全够用,能受封郡主已经是无上荣耀了,太后和陛下的爱护自己记在心中。
太后当时也没再说什么,但是册封这天,却依然派来了一队侍卫,说是以后负责沈府上下的安全。
沈睿宁十分得体地谢了恩,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本来婉拒御赐郡主府的本意便是不想太后和陛下在自己周围安插太多人手,但是该来的还是会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沈睿宁看着这十二名侍卫,觉得也是自己可以接受的数量。
这队太后赐下的侍卫可以保护自己,自然也可以监视自己。名义上他们是沈府的侍卫,但是实际上,他们听命的必然是太后,或者陛下。
而太后和陛下真正的意图……她目前都是推测,自然好与不好的都要算进去。
毕竟帝王之家情感本就淡漠。如今龙座上的那位,也是几十年前血腥夺嫡之中的胜出者。
她走到这队侍卫面前准备打招呼,见到站在前列的侍卫长时,她不由一愣,转而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侍卫长踏前一步出列,抱拳行礼道:“见过宁郡主,以后郡主府中的安全事宜便由吾等十二人负责。”
沈睿宁上下打量着这位英姿飒爽的侍卫长,微笑道:“又见面了啊,影嵬花朝。”
“影嵬花朝”四个字一出,在旁边忙碌的陈伯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转头向这边望了过来。
花朝不卑不亢,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此处没有影嵬花朝,只有侍卫长花朝。”
沈睿宁笑了一下不再多言,又向花朝身后的其他侍卫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转身嘱咐陈伯安排好这些侍卫的住处。
虽然心中有些不爽利,但是这些侍卫也只是打工人而已,沈睿宁自然不会为难他们,何况人家还要负责自己的家宅安危。
就是花朝的出现,让她想起来那位戴着面具,看上去冰冷危险的“好人”——影嵬大人。
很明显,她是影嵬大人安排过来的,那位大人大概是对自己的安全不放心。
或者,是对自己不放心。
更或者,是他身后那位陛下不放心。
册封郡主本应有册封典礼,但是沈睿宁还未过六个月的服丧期,所以化繁为简,将这些繁文缛节都去了。
服丧期间外人不便登门道贺,不过送来贺礼顺便投个名帖的也不少。于是,原本冷冷清清的京城沈府,摇身一变成了门庭若市的宁郡主府。
沈睿宁来者不拒,让陈伯将礼物尽数做好登记,名帖整理好一起交给她。
乖巧懂事知进退懂轻重的人设是要好好经营的,在京城的圈子里自然也不例外。
陈伯又是忙忙碌碌一上午,到了午饭后,才带着几名新买的婢女来见沈睿宁。
按照郡主的“配置”,沈府只有老仆自然不行,郡主身边必须要有贴身婢女侍奉,出门也要有婢女侍卫跟随,这都是郡主的必选规格。
沈睿宁放下手中书卷,一抬眼,便在这几名婢女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对方一身浅蓝色窄袖衫裙,刚刚好也抬眼看了过来,然后向她微微一笑。
甚至还眨了下眼睛。
“……”沈睿宁挑了挑眉,在心里叹了口气。
今天真是热闹啊……
她抬手指了指站在第一排中间那个浅蓝色身影,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俨然已经是位和蔼可亲性子温和的郡主。
浅蓝身影上前一步:“回郡主,我叫萱儿。”
一副性子跳脱未经雕琢的模样。
“萱儿…”沈睿宁面上微笑,心里则翻了个白眼。
宵月楼蓝萱,你居然连名字都改得这么简单随意,真当我身边没人吗?!
好吧,我身边确实没有自己人,但是我可以祸水东引啊!
她想起影嵬司的花朝,不由在心底“狞笑”了两声。
沈睿宁面上笑容不减,点头道:“你留下吧。”
一旁的陈伯皱了皱眉,道:“这丫头看上去没受过调教,小姐若是准备留在房中做贴身婢女,还是另寻一个比较好。”
沈睿宁却摇了摇头:“我看着她觉得投缘,调教事宜可以慢慢来,但是一眼投缘,却是很难得。”
陈伯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沈睿宁抢先一步道:“其他的婢女,还请陈伯带下去挑两个懂事听话又麻利的,就留在园子里伺候吧。”
陈伯略一沉吟,觉得这样也好,便应了下来,带着其他婢女先行退了出去。
沈睿宁没去看蓝萱,转身直接进了房间。
蓝萱跟在她的身后一起进了房,顺手关上了房门。
沈睿宁往圆桌旁一坐,仰着下巴看她:“倒茶。”
蓝萱看了她几秒,粲然一笑。
她径直走到圆桌旁在沈睿宁对面坐下,抬手拎起茶壶,徐徐将桌上两只茶盏斟满。
然后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啧啧,喝茶能喝出拼酒的气势。”沈睿宁不屑道。
蓝萱没理她,直言道:“楼里给我派了入沈府策应你的任务。楼主知晓影嵬司在你这里安插了人手,怕你有所不便。”
沈睿宁喝茶的手一顿,抬眼看她:“楼主消息果然灵通。”
蓝萱嘿笑了一声:“说明楼主很在意你的任务,可是你却迟迟没有进展。”
她又为自己倒满了茶盏,举杯一饮而尽,然后舒服的舒了口气:“装了一上午,累死我了。”
说着,她的手又伸向了桌上放着的一盘糯米凉糕。
沈睿宁拉开盘子,让她的爪子落了个空。
蓝萱不悦地拧眉看她。
沈睿宁:“楼主不会是让你来我这里吃吃喝喝的吧,我的任务我自然会慢慢推进,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吩咐?”
“自然是有的,楼主大人说……”
沈睿宁不由身体前倾,等着听下文。
就在她注意力放在对方话语上的时候,蓝萱手掌却猛地往前一探,一把将糯米凉糕的盘子夺到了自己的怀里。
她满意地捏起一块咬了一口,这才道:“楼主说,你被封郡主以后多有不便,所以派我过来。一方面可以帮你牵制影嵬司,另一方面,可以帮你给楼中传递消息。”
沈睿宁沉吟片刻,一仰脖也干了自己的杯中茶。
蓝萱啧啧道:“没想到你真敢喝我倒的茶。”
沈睿宁放下茶盏:“没什么不敢喝的。”
蓝萱扬了下眉:“你不怕我是在骗你?其实我是来毒杀你的?”
沈睿宁摇头:“你若要杀我,不会这么麻烦。”
确实,她若想杀她,刚刚两人前后脚进门的时候是最佳的时机。
“而且,”沈睿宁补充道,“你也没有杀我的动机。”
杀人这种糙活儿,楼里随便派几个高手不就好了。
蓝萱依然好奇:“楼中对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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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此了解,你也不奇怪?甚至不抵触?”
沈睿宁笑了:“京城之中,还有什么宵月楼查不到的消息?何况入大理寺受审等着那位影嵬司的大人为我取针,本身也是晏融,不,是楼主安排好的吧。”
蓝萱看着面前这位依然带着病容的郡主,微微眯起眼睛。
“不错,我喜欢和聪明人相处。”
她站起身,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做出婢女婢女的侍奉模样:“你也放心,我既然做了你的贴身婢女,便不会让你为难。”
沈睿宁微笑点头,如同温婉的郡主那般。
蓝萱离开留香园的时候,正巧看到英姿飒爽的侍卫长走过来。
对方扎着高马尾,要上悬着一把窄刃长刀,眉眼之间带着英武之气,长相十分俊美,可惜脸上没什么表情。
蓝萱垂下眼眸福了一礼,侧身让到一旁。
花朝目光在这位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婢女身上扫过,行到她身边时却顿住了脚步。
她转过身,慢慢走到蓝萱面前。
眼前的婢女面色有些微黄,唇色也很浅,看上去仿佛自幼营养不良的穷人家子女。
花朝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手上的肌肤也同样微黄,只是指甲圆润,闪着莹莹的光泽。
“婢女”似乎有些紧张,手指往袖子里缩了缩。
“新来的婢女?”花朝冷冰冰问道。
“婢女”的脸垂得更低:“是。”
花朝:“叫什么名字?”
蓝萱:“……萱儿。”
花朝又上前一步,伸出右手食指抬起她的下巴。
对方一双眼眸现出惊讶之色:“大人?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花朝没有说话,另一只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抹。
指尖染上一层淡黄的粉脂。
花朝看了这位萱儿一眼,右手大拇指在她唇上一擦。
擦下一层粉白的唇脂。
花朝冷眼看向“萱儿”:“明明肤白貌美,为什么要做这些手脚?”
蓝萱做出惊慌的模样:“我、我第一次入主家做事,我是听说婢女姿容一定不能出挑,不然会惹祸事的!我才、所以我才……”
花朝看着她慌乱含泪的样子并没有心软,而是捏起她的手腕。
“指甲圆润整齐,你根本不是做活计的婢女。”
蓝萱愣了下,心中暗骂了一句“大意了”,但是她脑子飞快旋转,竟然做出羞愧预泣的模样,向后噔噔退了两步,身体甚至还晃了晃。
“大人……求你不要告诉郡主,我……我本是要被卖去做人家小妾的,我出身不好,但是我不想沦为别人的玩物!我会好好伺候郡主,求你可怜可怜我!”
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颗颗砸落,涂了淡黄脂粉的脸蛋被泪水染花,露出几道原本的细白。
花朝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等、等下!”
蓝萱“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花朝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
“大人贵姓…”她声音细弱蚊蝇,带着难掩的羞涩,“若是大人愿意替我保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报答大人…”
“不必。”花朝冷冷道,顿了下,又加了一句,“叫我花侍卫即可。”
“原来您是郡主府的侍卫么?”
“萱儿”明显松了口气,“您这气度,我还以为是哪家大人……”
“不过,还是谢谢你,”她又赶紧道,“我会报答你的。”
“不必。”花朝又重复了一句,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看着这个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前面的拐角处,蓝萱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花侍卫,呵呵。”她唇角不由微微扬起,“可惜,是个女的。”
24. 重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沈睿宁在府中安心养身体,偶尔看着蓝萱和花朝斗法,日子倒是过得不无聊。这两位一个演技精湛,一个油盐不进,一个爱撩拨,一个冷冰冰。
沈睿宁问过蓝萱,难道不怕被花朝发现身份?
蓝萱掩唇一笑:“你越躲着她,她才越想查你,你贴着她,她就想离你远远的。”
沈睿宁于是留心观察了下,果然,花朝来院子里的次数真的越来越少了。
看来这位蓝萱擅长的不仅仅是毒物啊,对人心的拿捏,似乎也很是懂些门道。
端午佳节,太后在宫中设了赏花宴。
沈睿宁也受到了邀请,但是六个月的服丧期未过,她不方便参加正式的宴席,只入宫观赏后花园的石榴花。
宫中的各处大门两旁都摆放着花盆,花盆高大,里面插着艾蒿和菖蒲,用来驱虫辟邪。
大门上方则悬挂着吊屛,上面画着执剑的天师和仙女,描绘的是他们降灭五毒的故事。
宫中的太监宫女也比平日里也多了些装饰,尽都佩戴艾叶,身上也描画了治病的符纂。
皇室和臣子们则佩戴着装有朱砂、雄黄、香药的各色香囊,手上系着五彩绳,寓意驱邪平安。
沈睿宁的香囊色泽素雅,这是她自己做的,原本蓝萱自告奋勇说要包了沈府上下所有人的香囊,被沈睿宁按住了。
她怕蓝萱做出来的香囊不是避毒,而是招毒。
于是这几日趁着养病看戏每天还算省心,她便为沈府上下每个人做了一个香囊,甚至还有富裕。香囊里放的香药是她的独家秘方,跟瑞香丸的味道差不多,是晚春木香的感觉。
沈睿宁随着领路的太监走进后花园,太监躬身退走,留下沈睿宁一人等人来接引。
皇家御花园与沈府宅邸差不多大,这其中奇花异草众多,假山怪石嶙峋,回廊水榭遥遥可望,却似乎弯弯绕绕地走不过去。
领路太监仅仅负责将她引到花园进口,原本应该有别的当值宫女或者太监再将她引进去面见太后。
只是不知道为何,此时周围根本看不到人,沈睿宁想要问路都问不成,只能在原地等着。
她是第一次来皇宫后花园啊…而且她的认路技能几乎为零…
“你是…”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沈睿宁心头一松,急忙回头转身看去。
原来是另一位领路太监又引来了一位客人。
那人一身月白色云纹长袍,头戴束髻冠,身形清瘦挺拔,俊逸的眉眼里映着几分疑惑,几分试探,以及几分温和。
沈睿宁看到他的一瞬,却是心中猛然一震。
她想过会与他在京城中再次相遇,却没想到,相遇的地点会是皇宫御花园。
沐公子……
她看着这熟悉的眉眼,一瞬间想起从北都入京城这一路上发生的很多事情,离京城暂别不过几十天,此时再见,沈睿宁居然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彼时的他是自己的任务目标,是被自己救下的盲眼公子,是一路上迁就自己遮掩试探的假夫君,是必须带回京城换救命药的人。
而此时此刻,皇宫御花园中,她是宁郡主,可是对方是什么身份,她一点也不知道,也与自己毫无关系。
这种“毫无关系”,让沈睿宁心中涌起一丝丝的怅然。
四目相对,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还是领路太监先明白了过来。
“郡主殿下可是需要人引路?”
沈睿宁有些不好意思:“初来皇宫花园,确实不知该往哪边去。”
领路太监愣了下,惶恐自责道:“是奴才失职,没有安排好引路事宜。”
其实这位太监心里是疑惑的,之前明明安排好了人手,可是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沈睿宁急忙道了声“无妨”。领路太监正准备引着他们往园子里走,旁边那位却开了口:
“我带郡主殿下过去即可,公公自去忙吧。”
沈睿宁顿了下,心情复杂地看了这位一眼,柔柔道:“如此,有劳了。”
领路太监察言观色,心下有所猜测,他急忙躬身一礼,退出了御花园。
沈睿宁端着身形,眼眸微垂,没去看对方,只是轻轻一福。
男子叹了口气:“宁姑娘,可是要一直装作与我不识?”
沈睿宁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她确实想。
或者说,也不是不想相认,只是“沐公子”这个身份明显是假的,对方既然能入皇宫御花园,那他的真实身份,就要掂量掂量是敌是友了。
所以,就算要相认,也不能由自己开这个头。
毕竟,在与人交往的过程里,主动的一方反而容易陷入被动——这是她在前世中认识到的道理。
沈睿宁做出一脸无辜又无奈的模样,缓缓抬头看向面前这位俊逸男子:“沐公子一路目盲,又是如何认出我的呢?”
林远昭的目光在她身上佩戴的香囊上顿了下,坦然道:“目盲之时,嗅觉会异常灵敏,姑娘送我的药丸有着与众不同的异香,让人难以忘却。而你今日所佩香囊的香气,却与那药丸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在京城多年,相信京城之中无人能配出这种药丸,也无人能配出如此味道的香药。”
沈睿宁:“…公子真是细心又敏锐。”她由衷地赞叹道。
林远昭看着她眸光流转脸颊微红的模样,忍不住继续道:“只是在下愚笨,竟不知宁姑娘便是如今太后怜爱的宁郡主。”
沈睿宁咬了咬唇,抬起眸子看了对方一眼,又迅速垂了下去。
这一眼,却是含着一汪清泪,似乎有些委屈,却难以开口言说。
林远昭一滞,有种自己刚刚说错话了的感觉。
他自然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从那日她大步走上沈府门前的阶梯扣响大门开始,他便已知晓。
那时他是惊讶的,但是他当晚亲自带队将她救下,更多的却是出于影嵬司的职责所在。
再后来三堂会审,他亲自为她取针,亲自为她父母验尸,看着她一桩桩一件件描述着自己父母身上曾经受过的伤,最后耗尽心神晕倒在自己怀中。
那个时候,他第一次有了一个念头——他想护住她。
他想护住这个突逢变故失去所有庇护的柔弱女子,她不知道的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并不是在北都,而是在云州,在那个即将城破的混乱夜晚。
待到她在北都救了他后,以及从北都回京的这一路上,他居然慢慢习惯了她为自己诊脉、换药、洗发,甚至是挽着自己的胳膊,与自己装做夫妻。
所以,当她第二次晕倒在自己怀中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在意她的。
于是,在她于沈府养病的那些日子里,他曾亲自前往查探周围安全,便那么巧,遇见了想要潜入沈府的宵月楼的楼中人。
也是这个时候,他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看上去外表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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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内在坚强的女子,真的需要有人保护。
所以当陛下暗示希望派人在沈府盯着时,他毫不犹豫的接了下来。
而此时重逢的这个机会,也是在他得知太后要在端午设赏花宴时,便谋划好的时机。
无他,就是觉得对方孤身一人在京中,总需要有人可以照应。
护着她,可以照应她,就足够了。
至于皇室中她的那些所谓亲人…呵呵。
他想起自己常做的那个噩梦…
皇室中人,不可尽信。
林远昭假想过该如何相认,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小心翼翼,却依然引得对方想起伤心事。
是自己大意了。
林远昭自责地轻叹了一声,没再说话,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睿宁浓长的睫毛微微抖了抖,垂着眼眸向他再次一福,便跟在他身后向着花园里面走去。
天上浓厚的白云遮住了阳光,蜻蜓低飞,蝴蝶轻舞,鸟儿清脆地鸣叫着,落在刚刚落尽缤纷的海棠枝头,两人一路行走,林远昭在前,沈睿宁在后,绕过嶙峋的假山怪石,经过打苞的芍药花从,却谁也没有说话。
林远昭等着她问自己到底姓甚名谁,可是这一路走过回廊走过花圃,她却没有开口问一个字,只是垂着头跟在自己身后两步左右,不远不近,不疾不徐,看上去有些伤感,又有着些许的无措。
其实沈睿宁心里稳得一批。
她已经快速分析了一下,觉得这位自己打过“好人”标签的公子是位可以争取的对象。
宵月楼不是让自己监视少师林远昭吗?自己修养多日,也到了该开工的时候了。直接跟萧明月打听林远昭有些唐突,还可能被追问一堆问题,搞不好自己还会露出马脚。这下好了,宫中又碰见一个可以聊的,那就等自己的人设再稳一稳,然后问问他那位少师大人的情况,要是能引荐一二就更好了!
至于怎么引荐……不如打听好之后便去求太后让自己进尚学宫读读书吧?也做做少师他老人家的学生?这样监视起来不是事半功倍吗?
不过话说回来,沈睿宁还是很想知道,那位委托宵月楼监视林远昭的客人,到底有什么意图呢?
一位老学究到底有什么好监视的……
她一边想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沐公子”的身后,左绕右绕的,前方终于可见花园中的一片石榴林。
树上的石榴开的红艳似火,在浓绿的枝叶之中娇艳地舒展着自己的身姿。
树下摆着案几座塌,案几上摆着茶水糕点和雄黄酒。
这里热闹了许多,多是宫中嫔妃以及皇子公主,还有些京城中的青年才俊,王侯世家的年轻人。
男子们多是广袖长袍,极尽潇洒之姿。
女子大多身着各色宫装,或隽永秀丽,或明艳动人。
与他们相比,一身素白宫裙的沈睿宁便显得寡淡了许多,只是秀丽明艳之中,素白寡淡却能抓人眼球。
比如瑞王萧涟,一眼便看到了款款走来的这位宁郡主。
“宁儿妹妹,”萧涟十分自然的改了称呼,他起身热情地向她招手,目光落在沈睿宁旁边时,却是明显一愣。
“子翊?”
“子翊”两个字一说出口,旁边的不少年轻人都是动作一顿,循声望了过来。
待他们看到来者果然是这位时,都神情肃正起来,向着沈睿宁这边的方向遥遥行礼。
“见过先生!”
25. 少师大人
先生?
沈睿宁第一反应是左右看了看,可是并没有看到哪位老先生在周围。
然后她看见身前之人朝着那些行礼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众人之中,那些年轻人也都围拢了过来。
一位身着玉色襕衫的少年道:“我就说过先生会来,刚刚冯玉还说要与我打赌,早知道就应下了!”
另一位束袖玄衫少年涨红了脸,道:“我……我听母亲说先生最近好像发了旧疾,而且先生一向不爱参与这种赏花游园的嘛!”
一位穿鹅黄色衣裙的清丽少女则嘻嘻笑道:“先生既然来了,不如我们开个诗会,反正母妃他们这会儿正陪着皇祖母在水榭那边赏花,一时半会不会过来这边!”
另一位藕色宫装的少女却皱了皱眉,道:“可是,先生在此,开诗会很像学堂考校啊……”
一群年轻人想起尚学宫里的求学日常,脑海中闪过少师大人考校时面无表情却不怒自威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冷战。
一旁的沈睿宁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有了猜测,身边的这位沐公子大概也在尚学宫中当值,并且和他们很熟,所以这些年轻人才这么热情。
原来尚学宫中也有这么年轻的先生啊,沈睿宁在心中叹息。可怜他们云州只有白胡子老学究,读起书来就摇头晃脑抖胡子的那种。
“好啦,你们若是想跟先生讨教诗情学问,回尚学宫里好好修习,别再这里假积极!”
瑞王萧涟走过来跟两人打了招呼。年轻人们自动让开,虽然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目光却直往沈睿宁身上瞄。
他们都没见过沈睿宁,年龄又都差不了几岁,很好奇地猜测着她是怎样的身份,为何会与自家先生一起出现,难道是先生新收的弟子?或者是家中的……?!
萧涟很是善解人意,主动介绍道:“这位便是宁郡主。”
年轻人们面露或了然或惊讶的神色。
最近朝廷对云州战事的定性已经传遍京城,新册封的宁郡主也是这些年轻人好奇的对象。如今见到,他们忍不住对她多打量了一番,各自琢磨着心事。
不过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更何况瑞王与林远昭对沈睿宁的态度明显带着亲近,这些年轻人们不管真实心思如何,具都很自觉地与沈睿宁做着自我介绍。
于是,沈睿宁知道了那位襕衫少年是东川候家的公子傅云,鹅黄色衣裙的少女是五公主萧怀珍,藕色宫装的女子是李首辅家的千金李婉柔,玄衫少年便是冯驰的儿子冯玉。
还有其他一些王公贵族或者当朝重臣的子女,沈睿宁一一记下。
第一次见面,大家表现出的都是善意,沈睿宁特别留意了一下冯玉,这位少年人鼓着腮帮一副倔强的模样,目光却没有什么阴狠之色。
还是少年心性。
“我还有事要与你们林少师聊,那边捶丸已开,你们可以先去对上几局。”萧涟挥手赶走这些年轻人,转身向着林远昭无奈笑道,“你的这些学生啊,学堂里怕你怕得要死,一出来玩就暴露了本性,各个都想拽着你。”
“林少师?”沈睿宁猛然一愣,敏锐地捕捉到了萧涟话语中的关键词。
“谁是……林少师?”
萧涟奇怪地看向沈睿宁,用扇子虚虚点向林远昭:“他啊,京中知名的少师大人,各位王公贵族公子千金的学堂噩梦,我们温和谦逊惩戒不学者毫不手软的林少师,林大人啊!”
沈睿宁听着萧涟的大长句,有个不好的预感,她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林远昭。
“你叫……什么名字?”
她终于问了。林远昭松了口气,微微笑了下:“在下林远昭。”
林远昭??!!
他就是林远昭?!就是宵月楼让自己监视的那位少师林远昭?!
还是,长公主暗示过的那位帮了沈家的林远昭?!
沈睿宁的脑子仿佛被雷劈了一下,整个人有点懵,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曾经的“沐公子”。
从北都回京路上的某些细节,也在她的脑海中激起一片感叹和疑问。
原来自己在北都救下他时,他所说的“重要文书”便是可以为沈家正名的那份密报。
途中她见过萧涟,那萧涟有没有见过他?
对,定然是见过的,所以才会出现那些护送他们回京的人。
这么说来,萧涟也是有意在帮自己,而不仅仅是凑巧被皇上派去出现在了三堂会审之时。
可是林远昭到底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真的只是刚刚吗?!
以及,为什么自己会认为“少师大人”是位老人家?!
她想起在楼中接下任务时,晏融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沈睿宁默默捂脸……想死。一定是家乡的那些白胡子先生让自己对“少师”有了刻板印象!
萧涟张开折扇,笑盈盈在旁看着。
林远昭却是面露些许担忧与茫然,看着沈睿宁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所以,其实你并不认识他?”萧衍一脸玩味,“可是我记得在豫安县的时候遇见过你们,那时你们是在一起的啊?”
林远昭抿了唇,没有作答,而是转头望向沈睿宁。
沈睿宁正好也看向他,眼中有求助,也有探寻。
一阵风来,绿树摇曳,有火红的石榴花瓣随风飘下,轻轻落在沈睿宁的发间。
素白衣裙的美人,终于染上了一分颜色。
林远昭按下心头的不明情绪,向她微微点头。
沈睿宁明白,这是他将主动权交给了自己。
她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眸柔声道:“瑞王殿下,我与少师大人在豫安县时确实在一起。”她的脸上泛起一团红晕,“当时我们机缘巧合在北都相遇,彼此知晓对方都要回京后,便一同上路。沐…林少师当时身上有伤,眼睛也不便,我又是孤身一人,一同上路刚好也有个照应。”
“哦…原来如此。”萧涟点点头,假装信了。
毕竟同住一间客房这种事,也不好当着人家姑娘的面直接戳穿。
沈睿宁的话说的没错,但是保留很多。林远昭看着她,明白她心中有着诸多担忧,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自己大概是太心急了,害她一时难堪。
“先生!来为我们做捶丸评判!”有人在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搭起了阵仗,朝着这边挥手喊道。
林远昭应了一声,复又看了沈睿宁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说了声“失陪”,又向瑞王萧涟拱了拱手,便向着那些年轻人走去。
萧涟站在沈睿宁身侧,看着林远昭的身影,微笑道:“京城皆知少师林远昭青年才俊,才富五车,只可惜身上沉疴难愈,不然上门提亲的人家能将他家门槛踏平了。”
沈睿宁皱了下眉,不明白萧涟对自己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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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涟看着她疑惑的神情,摇着折扇不由失笑:“看你刚刚的模样,似乎之前并不知晓他是少师林远昭?”
沈睿宁叹了口气,坦白道:“我与他同行一路,彼此用的皆是化名。”
“哦?”萧涟来了兴致,“所以一路同行,居然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
沈睿宁点头:“彼时我并不知道朝廷会如何为云州战事定性,入京之前,自然不敢冒险暴露身份。”
“至于林少师……”沈睿宁顿了下,望向那个月白色的挺拔背影,轻声道,“大概也有自己不得已的理由吧。”
那封文书的存在,知道的人大概不多。沈睿宁觉得不该再将这个问题深谈下去,于是话锋一转。
“云州之时,多谢瑞王殿下救命之恩。”她向着萧涟再次福身一礼。
萧涟挑眉:“原来你认出了我?”
沈睿宁点头:“自然是认出来了。”
萧涟笑了下:“可是三堂会审之时,你并没有与我相认。”
沈睿宁抬起头,望向面前这位英气的瑞王殿下:“殿下未提,我自不好主动说起。”
“而且,是否相认与当时所审之事并无关系,提了反而会为殿下增加麻烦。”
萧涟看了她一眼,折扇收起敲在手心:“宁郡主果然聪慧。”
这其中的道理沈睿宁自然明白。若是主动相认,当时的萧涟就无法以中立的“搅局”姿态出现,这对自己反而不利。
两人沉默了片刻,萧涟提出带沈睿宁四处走走,顺便去水榭那里向太后请安。
她远远看了一眼林远昭的身影,想起楼中给自己的任务,突然觉得任务对象就在眼前,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放弃监视他的机会。
萧涟看看她,又看了看远处的那道身影,无奈道:“故人相见,倒也不用急于一时,过一会儿他们都要去水榭那边的。”
“林少师也定然会去向太后问安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样啊……沈睿宁稍稍放心了些,乖巧地说了声“好”,便跟着萧涟向着水榭的方向走去。
捶丸刚好进入短暂的休息,林远昭转身望去。
绿荫之中点缀着火红,繁茂的枝叶为青石小路遮起一片阴凉。素白的身影款款行于林荫之中,仿佛热闹的画境中化入了一抹微凉清风。
只是这身影渐行渐远,最后随着另一个身影一起,消失在林荫的尽头。
林远昭捏了捏手中的旗子,心头突然有些燥意。
喉中骤然一紧,他急忙拢手在唇边,一阵急咳来得猝不及防。
“先生?!”
周围的年轻人吓了一跳,急忙围拢过来。
有的帮他顺背,有的跑去端了杯热茶想要递给他,有的焦急却又疑惑。
“看吧,先生果然是旧疾复发,我娘没说错。”冯玉在旁边嘟囔着。
傅云瞪了他一眼:“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好啦,现在也不是吵架的时候!”五公主萧怀珍皱着眉,转头问林远昭,“我记得先生一直随身带着药丸,可需要取出服用一些?”
面对这些少年的关心担忧以及手忙脚乱,林远昭挥了挥手,等气顺过来后,才接过茶水喝了半盏,暗自调息压下了将涌的气血。
“无妨,”他微微笑了笑,“大概是刚刚那杯雄黄酒喝得急了些。”
嗯,一定是这样。
26. 试探
亭台水榭,湖水潺潺,曲桥烟柳,绿荷舒卷。
沈睿宁跟着萧涟顺着游廊来到湖边,便看到这满眼翩然如画的景色。
太后一身雍容的宫装,与一位妃子模样的女子坐在水榭里,似乎正聊着什么。
两人走进水榭,旁边的宫人没有阻拦。萧涟收起折扇,向着太后笑盈盈行礼:
“见过皇祖母。”
沈睿宁也跟着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乖。”太后眉眼慈祥,示意两人平身落座,她目光落在沈睿宁身上,温和道,“哀家刚刚还跟你姑母念叨着你呢。”
一旁的萧涟挑了眉,故作委屈道:“皇祖母有了宁郡主,都不念着孙儿了。”
“去去,你整日里不见人,念着你也是白念!”太后嗔笑着假意训斥道,“哪有我们宁儿乖巧可人,听话懂事!”
说话间,坐在太后身旁的妃子已经转头望了过来。
“姑母?”沈睿宁许久未见沈贵妃,方才对方背对着自己坐着,她确实没有看出这便是自己的姑母。
和八年前相比,沈贵妃更清瘦了些,她的模样还是极美的,只是细细去看的话,还是能看到她鬓角生出的几丝白发,眼梢添上的几道浅纹。
“宁儿。”沈贵妃朝她伸出手,沈睿宁乖巧的探手由她握着,任由她将自己拉到身旁坐下。
沈贵妃拉着沈睿宁的手,目光在她脸上细细端详。
仅是端详了片刻,沈贵妃的眼眶就红了起来,眼泪如珍珠一般一颗颗涌出,顺着面颊流淌,最后滴落在华美的衣裙上。
“我可怜的宁儿……”她低头拭泪,居然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语来。
“姑母,我还好好的。”沈睿宁柔声安慰着沈贵妃,“以后我就住在京城,多陪陪姑母。”
沈贵妃轻轻点头,复又摇头。沈睿宁被她的情绪感染,也悲从心中来,跟着一起落了泪。
太后微微皱眉,萧涟察言观色,急忙开口安慰:“沈妃娘娘不必担忧,宁儿虽然独自住在沈府,但是毕竟身在京城,以后都可以照应。故人已逝,若悲伤过度伤了身子,想来也是宁儿父母的在天之灵不愿看到的。”
这话分寸得当,沈贵妃抬眼,看着满脸是泪的沈睿宁,抬手用锦帕拭掉她脸上的泪珠。
“都怪姑母,不该引着宁儿想起伤心事……”
“好啦,”太后打断了沈妃的戚戚哀哀,朝沈睿宁招了招手,“宁儿来,坐这边。”
沈睿宁收拾情绪,乖巧移身过去。
太后上下打量着这位将门之女,现在的宁郡主,心中还是满意的。
温婉低调,形容得当,做事有分寸知进退,而且看这薄施粉黛的白嫩小脸儿,红润浅淡,想来是这么些天了身子还没养好,果然如萧涟之前所说,她的身子大概是无法彻底恢复了。
好,很好,拿捏着这位娇弱沈家女,很有用处。
太后的眉眼又弯了几分,关心道:“宁儿在京城住着还习惯吗?”
沈睿宁:“多谢太后娘娘牵挂,习惯的。”
太后点头,复又担忧道:“就是一个人住在沈府,总归是太孤单了些。既然你婉拒了御赐的郡主府,不如…来宫中陪哀家这个老人家住住?我们也好彼此有个说话的。”
沈睿宁抬眼,仍然泛红的眼眶露出几份惊喜:“多谢太后娘娘体恤!”
但是她沉吟了一下,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妥,犹豫着道:“不过,虽然宁儿很想陪在太后娘娘身边,但是…宁儿如今的身体大不如前,反而是个病秧子一般,且极易感染风寒,万一这难消的病气过给了太后娘娘,那宁儿便是万死不辞了。”
太后原本也没真想让她进宫住,不过是个试探加客气,听她这么说,也就顺势沉吟点头:“还是宁儿想得周到,只是你这身体,需得好好将养才是。”
沈睿宁也顺势轻声叹气:“谢太后娘娘挂心,宁儿定会注意的。”
她惦念着自己身上的任务,突然有了个想法,不如借此机会让太后准了自己进入尚学宫!
尚学宫,是皇宫中的学院,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千金读书的地方。这里原本是太傅、少师他们教习皇族子女的学院,后来慢慢也可以接收身有爵位之人的后代,以及一品大员的儿女。
若是自己能进尚学宫读书,那宵月楼交给自己的任务也会简单许多。相当于天天近身盯着自己的老师啊,多方便!
主意打定,她便做出再次伤怀的模样:“只是夜夜梦回,总是会梦见父母。每天白日里也回想起过往,云州的景象天天萦绕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太后也叹了口气:“一个人住是这样的,没什么旁的事情让你岔开念想,你便会一直陷在以前的回忆里。就像哀家,独居于室时,也总是会想起年轻的时候…”
旁边的萧涟看了沈睿宁一眼,放下手中的蜜饯果子,向太后道:“不如,等宁儿服丧期过,便让她入尚学宫求学?读读书,学学六艺,总归比独自在沈府待着好上许多。”
沈睿宁感激地望了萧涟一眼——这话正合她意!
太后却没有应话,只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她其实并不在乎沈睿宁是否孤单,但是她在乎沈睿宁会接触到什么人。
尚学宫的年轻人都是什么出身,若是他们中有人想要结交沈氏一脉……
太后想到此处,抬眼看了乖巧端坐一旁的沈睿宁一眼。
对方正小口地抿着茶,看得出依然十分拘谨。
太后垂眸放下手中茶盏,话锋一转:“宁儿在云州之时,家中可有许过婚配?”
专心挑选茶点的萧涟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太后。
沈睿宁端茶的手也不觉抖了下,婚配?
她面露茫然懵懂之色,脑子里却念头急转。
太后在惦记她的婚事?是出于长辈的好心,还是另有所图?
她很快否定了前者。一位能坐上太后之位的女人,绝对不是简单的慈爱老者。
沈睿宁很清楚,自己被册封并且留在京中,本就是为了牵制他那生死不明的兄长,以及与沈家有着各种牵扯的力量。
而在当下的世界中,势力之间最好的融合方法,便是联姻。
沈睿宁心思一动,放下手中茶盏,做出一副含羞的模样:“回太后娘娘,未曾许配。”
太后眯着眼看她,这丫头乖巧守矩,论及婚嫁却还是一副任人拿捏的模样,难道真的对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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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牵扯毫无知觉?
她微笑着看向沈贵妃:“宁儿也有十八了吧?”
沈贵妃点头:“有了。”
太后颔首:“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萧涟敛去眸中情绪,扬起一副笑脸,半真半假道:“这个消息若是散了出去,估计皇祖母要头疼喽。”
太后哼笑了一声,对这个纨绔孙儿毫不在意:“为了宁儿的终身大事,就算头疼哀家也是愿意的。倒是你,你就算求着哀家为你指婚,哀家也懒得去管!”
“皇祖母真是偏心。”萧涟摇头叹息。
他转头深深地看了沈睿宁一眼,对方却只是抿着唇,脸上浮出些许红晕。
就仿佛真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等着长辈为她指婚。
呵。
萧涟微微眯眼,不动声色的捡起一块梅花糕放入口中。
于是,太后便与沈贵妃聊起各家的公子,谁家大公子的年龄合适却武勇有余心思不够细腻,谁家二公子文武双全却可惜是个庶出……
沈睿宁始终不发一言,只是乖巧地陪坐在一旁,模样羞赧而又安静。
其实蓝萱之前说过的话很有道理,沈睿宁心想。你越贴着,对方反而想躲开,你若躲开,对方反而想更进一步。从蓝萱对待花朝的态度上类推,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如此。
就如同现在,沈睿宁知晓太后是在试探她的心思,她若主动迎合,太后反而会觉得她有什么所图,势必小心谨慎些。若她强烈推辞,反而会让太后认为强行指婚可以打压她的坚持,达到更好的精神控制。
所以沈睿宁决定暂时看戏,以不变应万变,真指婚的时候再说。到时候实在不想顺从太后的话,大不了用些小手段,民间利用鬼神巫术的说法逃婚的多得是,她走江湖那两年也见过不少。
思忖间,远处走来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清俊而又挺拔。他逐渐走近,沈睿宁却发现他的面色比刚刚苍白了些许,唇色也浅淡了不少,但这病弱的气息却增加了他身上的儒雅气质,如秀于风中的细竹,清风盈袖,持心若水。
林远昭的身后还跟着五公主萧怀珍,他们行至水榭前,躬身行礼。
“林远昭见过太后。”
“林少师也来啦,”太后笑眯眯地点头,“听闻林少师最近旧疾复发,身体可有好些?”
林远昭道:“多谢太后挂念,好多了。”
他直起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沈睿宁。
沈睿宁朝他微微笑了下,分寸拿捏得十分得体。
仿佛在说——认识,但不熟。
“哪里有好很多?先生刚刚还差点吐血,可把我们吓死了!”萧怀珍向着太后和沈贵妃行了礼,便像欢快的鸟儿一般扑进太后怀中,“先生要过来给皇祖母请安,孙儿不放心,便跟着先生一同过来。”
这个孙儿是喜欢林远昭的。太后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她笑着拍了拍怀真公主的手背:“我的珍珍长大了,会担心人了。”
萧怀珍嘿嘿笑了笑,眉眼弯得月牙一般。她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好奇问道。“皇祖母在聊什么?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太后捏了捏萧怀珍圆润可爱的小脸,笑道,“我们在聊你宁儿姐姐的婚事。”
27. 彼此
萧怀珍的母亲是孙皇后,她是当朝五公主,也是太子萧奕的胞妹。
“宁儿姐姐的婚事?”刚到及笄之年的怀珍公主才见过沈睿宁,忍不住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宁郡主五官极其精致,明眸如星,睫长如扇,浅淡的妆面遮去了些许病容,一身素白宫装则更加凸显了她的柔弱气质。她坐得十分端庄乖巧,看向自己时也是浅浅一笑,翩翩然仿若出尘仙子。
萧怀珍忍不住叹道:“这么好看的宁儿姐姐,一定要找个顶优秀的夫婿才行。”
“怀珍公主莫要打趣了。”沈睿宁细声道,她目光扫过,正巧看到林远昭向她看过来,他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一眼,让沈睿宁心头有种酸麻的感觉。
但是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快,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太后哈哈笑道:“此事不急一时。”
话音落下,她又不经意地扫了林远昭一眼:“不过珍珍说的对,一定要为你宁儿姐姐找个顶优秀的夫婿,就像林少师这般最好。”
这话让萧怀珍心里一揪,她下意识地拽住太后的衣袖:“皇祖母!林少师不能娶她的!”
太后转过头,笑眯眯看她:“哦?为何?”
“因为…”萧怀珍咬着唇,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作为一位公主,就算性格再活泼,她也没办法在此时此地说出“因为我喜欢林少师”这样的话。
林远昭低头抿茶,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林少师才富五车,连陛下都曾赞誉他有首辅之姿。”太后继续笑眯眯道。
林远昭动作一顿,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道:“太后谬赞,臣身体羸弱,沉疴难愈,只愿在尚学宫中传道受业,再无其他之想。”
旁边的萧涟看了一眼太后和怀珍公主,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整个京城都知道你身体不好,不然的话,你家门槛早就被提亲的踩平了!”
林远昭勾了勾唇角垂下眼眸,似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太后看着他,却是心头一动。
若是将沈睿宁指婚给他,他这么一位体弱多病且空有学名不进朝堂的少师,不是正好配这沈家独女么?
病弱孤女配无权无势的体弱少师,定然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而且两人看上去也十分般配…
太后如是想着,目光看向沈睿宁。这位宁郡主依然乖巧地坐在那里,目光只是想着林远昭的方向轻轻转了转。
太后当下便有了计较。
“宁儿的终身大事,等哀家回去与陛下商议商议,再做定夺。”
沈睿宁松了口气,躬身谢过。
抬眼对上萧怀珍的目光,沈睿宁发现,对方的眼神已经不像初时那么友善了。
因为尚在服丧期中,沈睿宁没有参加赏花宴,开宴前与太后和沈贵妃他们告了别,便准备离开皇宫。
引路太监带着她穿过御花园走出朱红宫门,宫门之外,两辆马车停在那里等着,一辆是沈家的,另一辆制式简单朴素,驾车位上坐着一位年轻车夫。
这位车夫看上去有些眼熟,沈睿宁走近了些才想起来——这不是他们从北都回京雇佣的那位吗?!
化身车夫的影七也看到了沈睿宁,咧着嘴笑了笑,从马车上跳下来。
“宁郡主,”他抱拳行礼道,“我家大人担心您独自归家不安全,希望可以送您一程。”
不安全?沈睿宁抬头望天,天光明亮,太阳还没有要下班的意思。
不过监视的对象邀请自己同车,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沈睿宁点了点头,吩咐自家马车在后面跟着,然后便拎着裙摆踏着脚凳进入车厢。
车厢中,素雅淡香似有似无,林远昭垂眸坐在一侧,车帘掀开时,偏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恍然仿佛昨日。
沈睿宁在他对面坐下,马车缓缓启动。
赶车人没变,可是两人的身份却都变了。
一时无话亦无声,还是沈睿宁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你收了他做车夫?”
林远昭知道她指的是影七。其实,今日他是故意带着影七过来的。
“是。”他点头道,“我正好缺个车夫,他正好想留在京中。”
“哦,好巧。”沈睿宁随口应道。
林远昭看向她:“是啊,好巧。”
巧在你于北都救下了我,巧在我在京城才认出了你。
林远昭心头发涩,颇有些感慨,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此时的沈睿宁也没说话,不过她并不是在感慨,而是在盘算。
盘算着怎么样可以做到“监视”这位任务对象。
要监视,最好天天能见面,天天若能寸步不离就更好。若是没有机会寸步不离,那就只能乔装蒙面潜伏。
萧涟刚刚帮忙说了好话,可是太后马上岔开了话题,说明并不想让她入尚学宫。是的,这说明在太后眼中,尚学宫中的年轻人不宜与她太过接近,也就是说,太后并不想让她嫁入一个有权有势的家族。
不过在此时的沈睿宁眼中,太后未必真的会为她指婚,更多的是试探而已。所以,现在她还不需要想太多,眼下还是先与这位林少师套好关系,最好能让他也为自己说说话,让自己进入尚学宫求学。
沈睿宁拿定主意,闭了闭眼为自己营造好情绪,然后才睁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哎……”
林远昭的注意力果然被她吸引了过来。
他望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询问一二,却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也是个面皮薄的。沈睿宁心想,于是只好自己开口道:“所以,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林少师?沐公子?”
她自嘲地笑了下:“沐公子当然不能再叫了,你用了假名,我也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彼此打平。”
“若是叫你林少师,似乎又太过生分……”她垂了眼眸,做出怅然的模样,“你我同行一路,还假扮了夫妻,若是知道你是少师大人,我万万不会……”
她低下头,脸上适时的泛起一团红晕。
这个不用刻意去装,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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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自己中了药物回来压在他身上找解药的那晚,她就会毫无压力地脸红起来。
“叫我子翊即可。”林远昭道。
子翊,这是他的表字。之前有听到萧涟这么叫他。
看来没把自己看得太生分。沈睿宁在心里暗暗握拳,这算是走向成功的第一步!
她素手轻轻掀起车帘,向车窗外望去。
京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酒楼小二站在门口招呼客人,布庄老板笑盈盈送着满载而归的顾客,住宅小院里升起袅袅炊烟,黄昏将至,家人将归。
沈睿宁看着那袅袅炊烟,突然问道:“少师大人来京城多久了?”
她还是不习惯叫他“子翊”。
林远昭在心中叹了口气,答道:“五年。”
“五年。”沈睿宁轻声重复了一遍,叹息道,“我第一次来京城是八年前,如今再来,却似乎要被禁锢在这里,等服丧期过后,我想去京郊苍云观修行,不知林少师对那里是否熟悉,可否引荐一二?”
林远昭一愣,似乎被这句话惊了一下。
“你要去道观修行?”他皱眉问道,“为何?”
沈睿宁垂了眼,露出柔弱模样:“孤身一人在京中,居于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去道观修行还可以为兄长祈福,也……也许还可以避免太后的指婚。”
她用力闭了下眼,眼中凝出几分湿意:“坦白说,我从未想过会嫁给一个陌生人,现在父母都不在了,兄长不知所踪,我在京中也没有什么朋友,姑母性子柔弱,我……有些怕……”
林远昭默默地看着她,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有的时候,他确实无法将如此柔弱的身影与那个身披银甲的女子联系起来,也很难相信这与三堂会审时那个倔强且勇气十足的女子是同一个人。
林远昭默了一下,道:“宁郡主可想入尚学宫求学?”
沈睿宁脸上闪过惊讶,某种有喜悦的神色涌起,但是很快便寂灭下去。
“能入尚学宫自然是想的,可是太后她……似乎并不喜我如此。”
林远昭点头:“我可以想想办法。”
“真的吗?!”沈睿宁露出欣喜的神色,她复又犹豫起来,“若是不行也没关系,林少师大可不必太放在心上。”
林远昭笑了下:“要放在心上。”
“毕竟,宁郡主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睿宁顿了一下,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林远昭。
他笑容温和恬淡,没有夹杂其他任何的意味。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沈睿宁不知为何,被这句话戳得心头又酸又痛。
她想起北都郊外那处山林之中,他浑身是血地躺在马车里,险些丧命的样子。
他是为了那份文书才被伤至如此模样。
而那份文书,为他们沈家和云州的将士们赢得了应有的英名。
“林少师,”沈睿宁百感交集地望向林远昭。
马车隆隆前行,车外人间烟火。
“谢谢你。”
28. 赐婚
明月初升,天色微青。
皇宫大内,林远昭由太监引着,走向御书房。
距离端午佳节过去已经两日了,那天送沈睿宁回府的路上,他以为自己会说很多,结果,却什么也没说。
今日是例行面圣的日子,身为少师的林远昭会经常入宫向皇上禀奏尚学宫中诸位学子的学习情况。
来到御书房门口,引路的太监便躬身退开,另有太监前去通报,不多时,永文帝便将林远昭宣了进去。
“林少师来了,”永文帝笑着挥了挥手,身边的随侍太监便躬身带着其他太监宫女一同退了出去,反身带上了御书房的门。
永文帝是个讲究人,林少师每次前来禀奏时,他都会挥退左右,因为陛下对那些晚辈们的关爱,所以不想让他们的日常学业甚至在学宫中的表现被旁人听了去。
也是因为关爱这些晚辈,所以永文帝时常会听林远昭的禀奏,进而关心着这些皇子公主以及王公大臣子女的成长。
以上,是这些宫中之人对皇上定期召见林少师这件事的认知。
然而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的御书房中,林远昭却形容肃正地站定在书案之前,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了永文帝。
“北坤在京城中的暗子已经拔去九成,剩下的几个按照陛下的意思留了性命作为鱼饵。”
永文帝点头,接过小册子翻阅。
林远昭继续低声道:“另外,刑部钱尚书果然与冯驰将军有交集,豫安县的铁矿矿监是钱尚书的远房侄儿,豫安县在冯将军任职都指挥使的儋州境内,但是他从未向朝廷汇报过此事。臣以为,那些山匪的存在可能另有隐情。”
永文帝放下手中的小册子,看向林远昭道:“豫安县山匪的事情,萧涟已经向朕禀奏过了。他说这些山匪更像是守着什么东西,而不是仅仅抢东西。”
永文帝顿了下,继续道:“他也猜测,这些山匪是在给附近的铁矿打掩护。他借着剿匪的契机去铁矿看过,那里的产量不弱,远非每年报来的那样贫瘠。”
林远昭略一沉吟,道:“这就对上了。”
冯驰与钱尚书相互勾结,图谋之一便是豫安县的铁矿资源。
可是……
他抬眸看向永文帝。
永文帝见他疑惑看来,笑了下道:“你是不是想问朕,为何还不对这两人动手?”
林远昭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直视帝王的逾越,急忙退后一步垂眸抱拳道:“臣不敢。”
永文帝哼笑一声,继续道:“因为还不是时候。”
至于什么时候才是正好,林远昭知道,帝王不说,自己便不要问。
永文帝顿了下,话锋一转:“上次刺杀沈家丫头的那些刺客尽数自尽,朕让你继续追查,可有查出什么?”
林远昭眸光微闪,道:“未曾。”
其实并非毫无线索,只是这个线索的指向,让他现在还不好说。
永文帝指尖轻叩桌面:“查不出,便防不住。沈煜的儿子已经凶多吉少,就剩下这么个丫头,总是该护住的。”
永文帝说到这里,瞥了林远昭一眼,道:“太后有意为宁郡主指婚,这事儿你怎么看?”
林远昭心头一动,却不动声色道:“郡主婚事,臣不得妄议。”
永文帝“嗯”了一声,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太后有意将她许配给你。”
林远昭惊讶抬眸。
永文帝加了一句:“准确的说,是许配给少师林远昭。”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是林远昭没想到太后果然做了这个决定,他不敢直接应下,只能犹豫道:“臣…配不上宁郡主…”
永文帝皱起眉:“你不愿?”
林远昭如实道:“臣并非不愿,只是…”
他眸光暗了暗,抱拳恭敬道:“只是,臣这条命是陛下的,对于婚姻之事,实在无暇他顾,也不想耽误了姑娘。”
永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笑了:“你是怕自己有一天殒命,耽误人家姑娘做了寡妇?”
林远昭沉默不语。
永文帝挥了挥手:“也罢,你若不愿,那朕就等着北坤质子前来,让她做个北坤王妃。”
林远昭霍然抬头:“陛下?!”
永文帝没有理会他的错愕,冷冷道:“冯驰在云州重建之后,又突袭边境,打了北坤一个措手不及。你知道的,这阵子北坤国的王室也闹了内讧,北坤王突然一病不起,他的兄弟做了摄政王,还主动议和,说要把太子送来做质子。”
永文帝眉眼弯起,意味深长道:“质子前来,我再为他配一位郡主作为联姻,此举不是喜上加喜?”
林远昭震惊了。
一位与北坤国打了一辈子的将军,他的陛下居然能在他战死之后,要将这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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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女儿送给北坤质子做妃?!
林远昭从来都知道帝王眼中只有利益难有情感,以往他都习以为常,毕竟他是帝王,面对天下的阴谋算计,他必须杀伐果断,也必须减少情感对自己的影响。
但是,此时此刻,当这种冷酷指向了沈睿宁时,林远昭才从心底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永文帝深深地看向林远昭,哼笑道:“怎么?舍不得?人家不过是救过你的性命,你就心软了?朕本想着,你若能看住这丫头,笼络住沈氏一脉的残余势力,对大梁和他们沈家都有好处。毕竟她救过你,你对他也有恩。”
林远昭垂下头,闭了闭眼,抱拳正色道:“回陛下,若太后愿将宁郡主指婚给臣,臣愿意护她周全。”
“嗯。”永文帝满意点头,“那就,先恭喜林少师了。”
…………
一日后,慈宁宫。
沈睿宁随沈贵妃一同来给太后请安,然后便被留了下来。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今日要有大事发生。
太后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哀家前日与陛下商量过了,明日便下诏赐婚,”
沈睿宁:“??!!”
太后居然来真的?!
沈贵妃也愣了下,她看了看沈睿宁,见她一副惊讶的模样,只得试探着问太后道:“却不知,是哪位才俊有此福气?”
沈睿宁此时也回过神来,她心思急转,表面上却一副懵懂模样,喃喃开口道:“太后娘娘和陛下愿意为宁儿指婚,是宁儿的福气。可是,宁儿还有一个月才过服丧期…”
阻拦是不可能了,先拖拖看。
太后笑了下,道:“宁儿是怕为你指个陌生人么?这倒不必担心,你见过的,便是少师林远昭。”
林远昭?!
沈睿宁和沈贵妃快速对视一眼,沈睿宁心情复杂,她在沈贵妃的眼中则看到了让她先应允下来的授意。
其实沈睿宁第一反应并不是反对,而是:“这也太巧了吧!”
第二反应则是:这下好了,正好可以每天近身监视他!
第三反应才是:等下!我居然要和他成为真夫妻了?!
和那位才富五车俊美如俦却身有顽疾沉疴难愈,动不动就可能吐血眼盲的病弱少师成为夫妻?!
于是她的脑海中又出现了第四反应:自己不会没过几年便要守寡了吧?!
29. 楼主
从慈宁宫回来,沈睿宁整个人还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回到留香园的时候,蓝萱正缠着花朝教她刀法,花朝被缠得无奈,刚刚把长刀抽出来。
若是往日,沈睿宁见此情景,多半会坐在一旁一边吃着蜜饯果子一边看戏,可是今天她毫无兴致,脚步虚浮神情凝重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径直回到自己的卧房。
蓝萱和花朝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跟了进去。
沈睿宁忧心忡忡地坐在圆桌旁,蓝萱十分有眼色地倒了杯茶递了过去:“郡主去慈宁宫问安,回来怎么忧心忡忡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么?”
在花朝面前,蓝萱还是要演出伺候宁郡主的模样的。
沈睿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盏,茶水温度正好,她仰头一饮而尽,发出一声叹息。
“太后真的为我指婚了。”她开口道。
蓝萱眉头一挑,戏精上身一般演起来:“郡主,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您怎么还不开心呢?”
沈睿宁瞪了她一眼。
蓝萱皮一下很开心,掩唇笑了笑,又问道:“却不知是哪家好福气的公子?”
沈睿宁又叹了口气:“是大梁少师林远昭。”
听到这个名字,蓝萱眉头挑了下——林远昭?这么巧?!
听到这个名字,花朝的眉头拧了下——林少师?这么巧?!
房间里一时间无人说话,还是蓝萱想起了自己扮演的身份,急忙干笑了两声:“哈哈,嗯……林少师是谁?”
在花朝面前,沈睿宁自然要配合着蓝萱演戏,于是把林远昭的身份大致介绍了一下,最后叹了口气,道:“我在北都的时候机缘巧合救过他,并且一同回来京城,也算是……有缘吧。”
这一段蓝萱知道,她“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多问。
这一段花朝其实也知道,她沉默着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三人各怀心事,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
对于沈睿宁来说,这一段算是给蓝萱和花朝各自背后的主人演一段情绪戏,演到这里也算能交差了,于是她挥了挥手,说自己想要一个人静静,让两人退了出去。
两人在房间外似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花朝离开了留香园,过了片刻,房门推开,蓝萱走了进来,反手将房门关好,又拉上了窗户。
沈睿宁正坐在圆桌前托着腮发呆,间蓝萱进来也没多问,毕竟事关自己的任务,对方一定会过来多问几句的。
果然,蓝萱在她对面坐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脸上渐渐浮起玩味的笑意:“你这个表情,都看不出你是开心还是不乐意。”
“说你开心吧,你一副思虑过重的模样。说你不乐意吧,你明明眉宇间也没什么怨气。”
沈睿宁抬眸看向她:“我想见楼主。”
蓝萱去够蜜饯果子的手一顿,缓缓收回。
她抬眸对上沈睿宁的视线,微笑道:“宁郡主太看得起我了,您能不能见楼主,我可做不了主。”
沈睿宁侧头望向窗户,园外正有一队侍卫走过,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等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睿宁才继续道:“你也知道,以现在府里的情况,我就算能乔装出去,也可能回不来,所以,我只能依仗你帮我。”
蓝萱笑了下,捏起一个蜜饯扔进嘴里:“若仅是帮你脱身,那我可以给你指条路。”
她拍了拍手上的糖渍,站起身来,拉着沈睿宁走到床榻前。
“根据我这阵子的观察,你好像对自己的房间并不是那么了解。”蓝萱道。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床榻内侧某处摸索了一下,然后沈睿宁便听到轻轻一声“咔哒”。
床头里侧的墙体像一扇小窗一般向内打开,刚好可以钻进一个人。
沈睿宁惊了,睁大眼睛看向蓝萱。
蓝萱见她这个样子,不由摇头道:“你果然对自己的房间不了解。”
“我偷偷进去看过来,这个密道通往府外,出口处是个不起眼的平民小院。院子里没人住,但是有衣物有囤粮,大概是你父母当年建府时留的后手。”
沈睿宁有些发愣地看着这个黝黑的密道入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回想起八年前第一次来到这座宅邸时,父母专门将留香园给了她,他们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他们说,这个园子最特别,所以一定要给自己最爱的女儿。
那时候自己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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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喜爱那些精心布置的花花草草,可是万万没想到,父母所说的“特别”,却是这样的意思。
只是他们离开的太匆忙了,还来不及告诉她在京城该如何自处,来不及告诉她狡兔三窟,来不及将这些尽数交代给她,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进去看看?我在这里守着,有人来就说你休息了,不希望被打扰。”
沈睿宁却摇了摇头,在蓝萱刚刚摸索过的地方找到了隐藏的开关,“咔哒”一声将入口重新复原。
“等晚上,”她收敛所有情绪,平静道,“我直接去宵月楼。”
入夜,明月高悬,星子寥落。
与沈府隔街相望的某条巷子里,一座不起眼的独门小院亮起了如豆的烛光。
片刻后,院门从里推开,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施施然向着大道走去。
易容乔装后的沈睿宁一路顺利的进了宵月楼,又拿着蓝萱的玉牌上了四楼。
敲响那间房门,这次开门的是晏融,沈睿宁揭开自己的人皮面具,晏融看了她一眼,侧身将她让了进来。自己却无声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窗前站着一位玄衫男子,背对着沈睿宁。
沈睿宁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想来蓝萱已经给楼中送过消息,而眼前这位能让晏融躬身推退走,应该便是那位神秘的宵月楼楼主了。
沈睿宁抱拳行礼,语气恭敬:“见过楼主大人。”
那人闻言,却是轻轻嗤笑了一声,道:“宵月楼不是朝堂,这里有楼主,没有大人。”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喉咙好似被火灼烧过一般。
沈睿宁心头微微发紧,改口应道:“属下知错。”
楼主缓缓转过身,房间内的暖黄灯光正好照映在他的脸上,他身姿俊逸,玉冠束发,一双眼眸精光微闪,在烛光的照应下恍若碎金一般,脸却很普通,也很木然。
这张脸与这个身姿以及这双眼睛十分不协调,仿佛他们不应该属于同一个人。
他也带着人皮面具,沈睿宁在心中下了结论。
而且戴的十分不走心,似乎根本不怕别人看出来,只是为了挡住自己的真容。
30. 条件
那人走到案前坐下,对沈睿宁道:“听说你要见我?”
沈睿宁点头:“是。”
楼主:“见我的理由若让我不满,是要付出代价的。”
沈睿宁点头:“我知道。”
楼主掀起眼皮看她:“所以,何事?”
沈睿宁深吸了口气:“楼主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也应该知晓太后为我指了婚。”
楼主点头道:“自然知晓。”
沈睿宁继续道:“那么,也知道太后为我指婚的对象便是林远昭。”
楼主微微皱眉:“你想说什么?”
沈睿宁:“我想知道,为什么要监视林远昭。如此一来,我可以有的放矢,更好的执行监视他的任务。”
楼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你日常监视他即可,不用想太多。”
沈睿宁也皱了皱眉:“好,那么这个任务我应该可以算做完成,因为我以自己的终身大事为代价,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我想,便可以很好的监视他。”
楼主想了下,点头道:“可以。”
沈睿宁看着面前这张十分普通的面容,上前一步继续道:“那我的奖励,是否可以兑换一个我想要的东西。”
楼主端起茶盏的手一顿,抬眼看她,眸光微闪:“你想要什么?”
沈睿宁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一般:“我想要查冯驰。”
楼主端着的茶盏在唇边顿了片刻,这才轻轻抿了一口。
他放下茶盏,道:“这是很贵的价格,你付不起。”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可以送你一个消息。”
沈睿宁几乎是迫不及待:“什么?”
楼主:“皇帝似乎现在还不想动冯驰。”
沈睿宁心口一滞,果然,跟她想的差不多。
自从云州战事定性之后,她一直以为皇帝很快便会对冯驰起疑心,然后会开始有所动作。
但是她几次进宫,不管是从长公主萧明月还是从沈贵妃那里得到的消息,都显示皇上并没有什么动作
楼主的态度与她所料差不多,宵月楼虽然属于江湖势力,但是与朝堂之中必然有着某种暗地里的联系。想查冯驰?那不是说查就能查的。
于是,她马上抬出自己的第二方案:“那,能否请楼主帮我取一根飞针?就是自我身上取出的那种。”
楼主看着沈睿宁,普通的面容上露出有些僵硬的笑意:“你想自己查凶手?”
沈睿宁咬了咬牙:“我若委托楼中帮我查,想来楼里也不会接吧?”
楼主笑容更甚:“你果然很聪明。”
在这件事上,宵月楼的态度有些若即若离。他们会帮沈睿宁续命,会将她吸入宵月楼,让她未来可能有机会接触一些秘密,但是在明确站队的事情上,比如查冯驰,查凶手,他们都会选择避开。
对于这一点,沈睿宁也可以理解。江湖势力若想在当下生存,不可能完全挑出庙堂之上的势力。他们可以有所顾忌,那么自己也可以在规则之内去图谋自己想要的。
“好,”楼主站起身,双手撑在案上,直视着沈睿宁的眼睛,“我可以帮你从大理石取一枚飞针交给你,但是你现在的绩点不足以交换它。”
沈睿宁又踏前一步:“还需要我做什么?”
楼主嘿嘿笑了起来,声音如同血夜中的寒鸦,让人心中升起一阵寒意。
“很简单,只需要帮我拿一样东西。”
楼主站起身,重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缓缓道:“在京城郊外的苍云山中,有一座苍云观,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沈睿宁应道:“听说过。”
何止听说过,她的表兄,也就是大梁三皇子,沈贵妃的儿子,长公主的弟弟,放弃了皇宫中的锦衣玉食,去那里做了个道士。
楼主“嗯”了一声,继续道:“苍云观本身平平无奇,在苍云观的后面有一片墓群,那里埋葬者苍云观建成以来几乎所有的道士。”
“苍云观创建五百年,比前朝大盛还要岁月久远。那个墓群便在后山临崖一处山洞之中,周围荆棘丛生,虫蛇环伺,现在的人们只知苍云观的灵骨塔是道士们的埋骨之地,却已经将这处古老的墓群遗忘了。”
沈睿宁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想到前世看过的那些盗墓小说,后背有点发凉:“楼主是让我去盗墓?”
“不是盗墓,”楼主转过身来望向她,“我需要你去拿一件东西。”
沈睿宁:“……”这还不是盗墓?!
楼主继续道:“那样东西原本并不属于那座墓群,而是后人放进去的。我可以给你画两张地图,一张让你找到那处墓群,一张让你在里面找到那样东西。”
“以你的能力,只要你足够小心,在那里不会有太大危险。”
楼主平静地望着她,仿佛在谈一桩无所谓的生意:“怎样,可否愿意?”
沈睿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位楼主确实可以无所谓,自己不去他还可以找别人。但是从大理寺中取回飞针,这种事情以如今的自己却是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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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到,那里戒备森严,而且她还有些身份负担,被抓住了很不值得。
她其实也想过找萧涟帮忙,但是自己怎么解释取回飞针的目的呢?查冯驰?自己的人设不符合这个目的。留作纪念?呵呵,萧涟只是纨绔,又不是傻子。
同理,其他牵扯到朝堂的人她都不能找,只能找宵月楼。
她咬了咬牙:“好,我愿意。”
起码盗墓不会有身份暴露的风险。
楼主笑了下,仿佛这个回答是他意料之中。
他回到案前坐下,铺开已经准备好的宣纸,拿起白瓷笔山上的紫毫,然后握着毛笔看了沈睿宁一眼。
后者立刻会意,走上前帮他研墨。
看着她素手研开徽墨锭,楼主满意点头,紫毫饱蘸墨汁,在白色的宣纸上稳稳落笔。
他的地图画得十分清晰流畅,几乎没有思考的过程,仿佛这个地方他已经去了很多次,熟悉得就像印在了脑海里一样。
沈睿宁在旁边一边研墨一边看着,越看越疑惑。
“楼主既然去过,为何不将它直接拿出来?”沈睿宁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看楼主所画地图的详尽程度,应该不是临摹原图那么简单,必然是在现场探查过许多次。”
楼主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滴在了宣纸上,缓慢晕开。
“我没去过。”楼主落下最后几笔,淡淡道,“或者说,我这辈子没去过。”
这回轮到沈睿宁的手腕顿住,她略有些僵硬的转头看向这位语气平淡的楼主。
楼主抬眼对上他的目光,人皮面具的唇角向上扯了扯:“我说笑的,不用在意。”
他确实是在说笑,他并不指望有人能相信他是重生归来,只是此时看到沈睿宁也与其他人一样一脸不可置信,心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沉了下去。
他垂下眼眸,轻轻吹了吹地图上的墨迹。
罢了,不过是始终一个人而已,前生可以如此,今生亦可以如此。
“我曾听闻,有人会在机缘巧合之下回到过去重新来过,”身边女子的话语声响起,“若楼主是有此机缘之人,那也是种福气。”
楼主:“……”
星子从乌云中探出头,楼下园子的池塘里,一尾不大的红鲤轻巧地跃出池面,复又落入水中,激起一阵涟漪。
楼主深深地看着沈睿宁,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信?”
沈睿宁笑了笑:“我信。”
当然信啊,毕竟自己是穿越的,这个世界再多一个重生的也不奇怪了!
31. 苍云观
次日,永文帝下诏书为少师林远昭和宁郡主赐婚。
由于宁郡主还在为父母守孝,大婚选在两个月后的某个吉日进行。
对于一场郡主的婚礼来说,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并算不充裕,沈睿宁的父母都不在了,沈贵妃自然而然的接下了筹备婚礼的一应事宜。
长公主萧明月来探望沈睿宁的时候替沈贵妃传了话,她这位准新娘只需要养好自己的身体,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做。
什么都不用做是不可能的。身为宵月楼的“行烟”,她还肩负着一个“盗墓”的任务,附带着楼主提供的详细信息,这个任务难度不算太大,她准备尽快办完,尽快换得自己想要的飞针。
毕竟成婚之后家里便多了口人,做事会更加不便。
于是,沈睿宁向萧明月透露了自己想要在大婚前去苍云观烧香祈福的想法。
萧明月很爽快地答应了。
她也想去看看自己的同胞弟弟,三皇子萧濯。
一个薄雾朦胧的清晨,萧明月和沈睿宁乘着马车出了城门,向着苍云山行去。
“听说,元衡弟弟现在号忘忧居士?”沈睿宁听萧明月说着萧濯的情况,道,“他去苍云观修行这三年,当真从来没有回宫过吗?”
萧濯比沈睿宁小半岁,八年前沈睿宁来京的时候就叫他弟弟,他不服气,气得小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那副模样沈睿宁至今还记得,真是又好笑又可爱。
萧明月摇头:“初时父皇和母妃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便由着他去了,没想到一晃三年,他别说回宫了,居然连京城的城门都没有进过。”
“父皇一直派了人在苍云观保护他,母妃多次派人去苍云观想将他唤回来,但是他说自己已经在观中悟道,从此世间只有忘忧居士,再无大梁三皇子萧濯萧元衡。”
“我也时常去苍云观探望,元衡见了我还是如常一般客气,只是决口不提回去。父皇后来也生了气,对外宣称三皇子萧濯有道缘,自愿留在苍云观为大梁祈福。”
沈睿宁好奇:“元衡为何会变得如此呢?”
萧明月默然半晌,叹息一声道:“三年前他曾微服外出游历了半年,回来后便成了如此模样。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问了很多次,但是他从来不说。”
沈睿宁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毕竟是人家的密辛,问多了就不礼貌了。
不过这段对话中,沈睿宁抓住了一条信息:苍云观有皇上派去保护萧濯的高手。
啧,行动的时候可要小心才行。
马车行至苍云山下,沿着被山林露水打湿的青石山路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了苍云观的门口。
门口还停着另一辆马车,形制简单朴实,一位年轻的车夫站在马车旁,看见沈睿宁从长公主的马车上下来时愣了下,然后咧嘴一笑。
“阿七?!”沈睿宁上次问了这位车夫名字,知晓他现在是林远昭府上唯一的马车夫。
化身车夫的影七向她行了一礼:“宁郡主。”
沈睿宁往观里看了看:“莫非,林少师在里面?”
影七:“大人说要在这里留宿几日,说是快到他母亲的祭日了,他要在这里祈福三日。”
“哦,这样啊……”沈睿宁点头。自己这位未来夫婿还挺孝顺。
转念间又想到这是赐婚后两人第一次相见,面色又僵了些许。
略尴尬……
一会儿该怎么称呼对方呢?
上一次见面还叫人家少师大人,上上一次见面还叫人家沐公子,再往前在回京路上倒是叫过人家“夫君”,但那是伪装的假夫妻,假夫妻怎么能算呢?现在赐了婚,在对方成为未婚夫的情况下,难道直接改口叫“子翊”?
想到此处,沈睿宁不觉抖了下,还是很尴尬,且肉麻……
时间尚早,观中香客并不多,在道童的引导下,长公主萧明月和沈睿宁一起在大殿中上了香,等他们从大殿中出来,便看到两个身影等在殿外。
其中一人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道袍,正是少师林远昭。他身形清瘦却挺拔如松,乌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着,几缕发丝垂在鬓边,居然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另一人穿着青色的道袍,双眉入鬓,眼睛晶亮如星,脸颊丰盈如玉,浑身洋溢着人间的光。他见沈睿宁与萧明月走出大殿,立刻向她们招了招手,脸上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姐!”他朗声唤道。
萧明月脸上扬起笑意:“元衡。”
萧濯迎上前,先是嗔怪萧明月来之前也不打声招呼,然后看向旁边的沈睿宁,上下打量道:“宁郡主没变啊,还是这么……温婉端庄。”
他虽身在苍云观,但是京中的事情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便会知晓。
沈睿宁莞尔一笑:“元衡弟弟安好。”
萧濯面色一变,不悦道:“说好了不叫弟弟的,八年前就说好了,宁郡主怎可出尔反尔!?”
还是孩子心性啊,一点都没变,沈睿宁掩唇轻笑,之前的担忧也消散了些许。她本以为这位弟弟会变得如同寻常道士一般,高深莫测,沉默寡言。看来这方面的担心可以缓缓了。
一旁的林远昭也与长公主行了礼,目光落向沈睿宁时,却是微微顿了下。
“宁郡主。”他如是唤她。
沈睿宁秒切温婉模式,盈盈福身:“林少师。”
客气客气,彼此彼此。
萧濯给几人安排了住处,带着他们往苍云观里面走。
前世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时至五月,山中桃花也已落尽,留下满目浓绿,侧听鸟鸣山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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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青石路转,走到尽头便是几座清静雅致的院落。长公主和宁郡主是贵人,林少师也有着不俗的身份,观主不在观中,萧濯便大包大揽地为他们安排了这几处僻静的小院,各自单独居住。
“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来观中烧香祈福,都会安排住进这种雅致的院子。你们需要什么唤一声便好,观中的道童们接待贵客已经习惯了,知道该怎么做。”
众人道了谢,萧濯便带着他们入了各自的院子,沈睿宁住在当中的一座,林远昭和萧明月分居她的两旁。
按理来说她的身份没有萧明月高,但是萧明月看了林远昭一眼,微笑着说自己喜欢清静,想住左侧那座院子。
沈睿宁闻言面色微红,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的有些红。
萧明月见她这害羞模样,不由掩唇轻笑。不过看着身旁空空荡荡的沈睿宁,她又有些担忧道:“你没带人伺候,我倒是可以将雅儿遣给你先用着。”
沈睿宁摇头,谢道:“我一个人习惯的,长公主不必担心。”
她此次随着长公主出行,又准备在苍云观搞事情,所以不能带贴身丫鬟,即便是蓝萱她也并不放心,索性让她在家看家。
萧明月犹豫着点头,觉得可能久居云州的沈睿宁有着自己的生活习惯,便也没有勉强。
几人约好各自先行休整,等到午膳时再会合。
沈睿宁目送长公主转身进院,萧濯朝她眨了眨眼,咧嘴一笑,也跟着长公主进了院子。
沈睿宁站在原地,下意识转身看向林远昭。
林远昭也正好望过来。
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那,我先进去了,”沈睿宁垂眸轻福,掩去眼中的尴尬。
林远昭拢在袖中的手掌紧了紧,颔首还礼:“稍后见。”
沈睿宁松了口气,转身进了院子。
房门推开,入眼的布置简单整洁,开门正对的墙上挂着龙飞凤舞的一个硕大“道”字,床榻上放着素色的锦被,临窗的长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道教经书。
沈睿宁在卧房中稍坐了一会儿,便有道童帮她将马车上带锁的藤箱搬了过来,顺便在圆桌上摆起一支刚采的旱莲。
旱莲刚刚打苞,浑圆可人,配上一支小小的荷叶,放在桌上倒是添了几分初夏情趣。
沈睿宁心头一动,叫住道童,从藤箱中取出一包精致的蜜饯果子塞到他手里:“小道长受累了,听闻苍云山有处瀑布甚是好看,我第一次来,能不能劳烦小道长指个方向?”
小道长不过十来岁,看到手里的蜜饯果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对沈睿宁顿时涌起好感,知无不言道:“有的。”
他认真地指了方向,然后补充道:“刚刚我看隔壁的那位林施主向着瀑布的方向去了,你若快些,也许还能赶上与他同去!”
32. 后山里
沈睿宁最终还是放弃了白日里去瀑布那边探查的打算。林少师在京城多年,苍云观定然不是第一次来,人家去瀑布那边欣赏景色洗涤心灵,自己跑去偷偷摸摸找路,实在是又危险又扫兴。
好在这一日过得还算快,午膳之后,萧濯带着几人四处转了转,等到牌位刻好,便带着他们去立了往生牌。
一般的道观只为阳间之人立长生禄位,但是苍云观不同,它可以为故去的亲人立往生牌,祈祷他们能在九泉安息,得以来世安康,
往生殿里,沈睿宁向着自己父母的往生牌位躬身叩首。
另一边,林远昭则默默地向着另一个牌位上了香,沈睿宁起身时越过他的背影看了过去,那牌位上面刻着“慈母琳琅之位”。
林远昭闭着眼,在那个牌位前默然站立了许久。
萧濯无声地移步到沈睿宁身边,朝她眨了眨眼,低声道:“宁郡主,有什么想问的?”
沈睿宁无奈的看了这位堂弟一眼,问道:“只有一个往生牌位,这个意思是,他还有个建在的父亲?但是……好像并没有听说过。”
赐婚之后,萧明月便将林远昭的出身和经历等信息整理成册交给了她,上面只说他出身庐州,其父是淮王的故友,因勤敏好学,他在儿时便被淮王收做义子,母亲前几年故去后他才入京参加科考,当年便连中三元。所有人都以为他前途一片大好,他却在面圣时突然吐血,晕倒在金銮殿上,自那之后,才传出他身有沉疴的消息,后来便是他主动请入尚学宫,放弃了进入翰林院的机会。
众所周知,翰林院是大梁的人才储备之地,内阁大臣大多出自此处。林远昭放弃了翰林院却去了尚学宫,基本等于放弃了日后入阁的可能。
他的父亲在这些信息中只有“淮王故友”四个字,姓甚名谁是生是死,居然无人知晓。
萧濯果然摇头:“不清楚,可能关系不好吧。”
他叹了口气:“就像我跟父皇的关系一样,他巴不将我贬为庶民,待到那时,我也乐得跟王室撇清关系。”
沈睿宁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这个堂弟的瓜以后慢慢再吃,当下不是劝解的时候。
一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晚饭后沈睿宁便早早歇下,直到亥时刚过,一道黑影从窗户悄然滑出,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苍云山的后山处有条瀑布,白日里如同一条白练悬挂在浓绿山色之中,夜晚时便只有水声隆隆,以及月色下的点点碎光。
沈睿宁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背着简易的皮质行囊,虽然身在难见人影的后山,她还是戴了一张人皮面具,以保万无一失。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楼主画的地图在她当场背下后便付之一炬了,地图上的所有细节她都印在了脑海中,就比如当下站在瀑布前,两旁尽是灌木荆棘,沈睿宁抽出匕首握在手中,毫不犹豫的向着右边行去。
披荆斩棘走过一阵后,按照地图上的指示又在林间弯弯绕绕走了一阵,最后绕到了一处石壁之前。
这座石壁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沈睿宁将它们拨开一大片,用手在石壁上细细摸索,果然摸到了一处缝隙。
这缝隙十分平整,绝对不是天然形成。顺着它,沈睿宁摸出了整个石门的轮廓。
就在这里,错不了。
她尝试运力推了推石门,石门微微松动,也没有机关暗锁的迹象。看来楼主给的细节描述是对的,这个石门可以靠蛮力撞开。
她退后一步,真气运于掌心,正要一掌轰出的时候,突然耳廓一动,手掌翻转向着左侧猛然轰出!
掌风之下,一棵水杉树应声而倒,一道人影随之掠起,向着沈睿宁的方向直扑而来!
那人身形很快,沈睿宁向一旁滑开避过对方一击,反手抽出腰间软剑,银色灵蛇吐信一般射出凌厉寒光,向着那人直刺了过去。
那人脚下一点翻身退走,手中长剑一抖剑花当空罩下,便与灵蛇战在了一处。
他的剑光如秋水寒霜,冰冷而又缥缈无影,沈睿宁手中灵蛇蜿蜒游走,原本可以一剑封喉的招数竟然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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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同等的速度化解开来,两人剑锋一碰各自退开,月光之下,沈睿宁拎着软剑站在山壁之前,那人则拎着长剑与她遥遥相对。
是他。
他一身黑衣,脸上依然带着黑铁面具,面具泛着暗色的光,阴沉如夜色中的捕食者。
“是你?”化身成影嵬大人的林远昭也从软剑认出了她,“宵月楼,行烟?”
他的声音很低沉,明显经过伪装。沈睿宁冷哼一声,同样用伪装出的声音回敬:“原来是影嵬大人。”
她伪装出的声音男女莫辨,林远昭顿了下,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沈睿宁冷笑:“影嵬大人明知故问。”
林远昭不说话了,沈睿宁只觉眼前一花,对方的身形已经从数丈之外闪到了自己的面前。
在他掌风落下的瞬间,沈睿宁向侧面急速掠开,“轰”的一声,这一掌拍在了石门之上,碎石灰尘一下子漫天飞扬,周围的能见度随之快速降低,沈睿宁只来得及辨认了一下方向,便觉一道剑风自灰蒙蒙地黑暗中直劈下来。
沈睿宁这次没有向侧面掠走,而是猛然后退,手中灵蛇向上一卷,在剑风扫下大块山壁巨石的同时,她的身体也撞入了将碎的石门之中。
成了!
沈睿宁身体在石门后的通道里翻了一滚便停住,她听着巨石坠落的声响,知道这是石门被石块堵住,看起来那位大人暂时被挡在了外面。
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门口碎石的缝隙中透入几丝月光,让眼睛得以捕捉些许光亮。
沈睿宁收回软剑,摸了摸自己身上确认没有受伤,这才伸手入怀准备掏出火折子。
一只手突然摁住了她的咽喉,沈睿宁动作一顿,脸上渐渐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意。
一把匕首握在她的手中,抵在了对方的腹部。
他果然进来了。
在巨石封门的最后时刻,沈睿宁似乎有所感应,只是黑暗之中对方若是隐藏了气息,她便无法确定。
那就引蛇出洞。
33. 所谓合作
林远昭的气息有些不稳,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生了气,他克制着手上的力道,沉声道:“很聪明,利用我破开石门。”
沈睿宁笑了:“大人也很聪明,利用我一同进来。”
林远昭的手没有动,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立刻掐死这位“行烟”,掐死之前能制服对方匕首的几率又有多少。
手掌下的触感细腻平滑,没有那处明显的凸起。
他暗暗拧起了眉。
两人各自算计着,突然,一声清晰的叹息在黑暗之中响起。
这声叹息从甬道深处传来,沉重而阴森。
两人身体都是一僵,沈睿宁只觉后背汗毛瞬间竖起。来了!盗墓的必经步骤果然来了!
好在她前世看过些盗墓小说,心里有个大概的预判,加上楼主给她的详细信息,她能推断出这声叹息应该是来自生活在这处地下墓群中的某种野兽。
但是面前这位影嵬大人应该不知道吧?沈睿宁眼珠一转,低声开口道:“这声音诡异异常,想来是盘踞在此的怪物。大人,你我若是还内讧,只会便宜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她顿了下,继续建议道:“不如我们先合作?”
“我们两人一时半会谁也杀不死谁,如果弄得到处是血,反而会将那怪物吸引过来,那时我们两败俱伤,只会成为它的食物。”
黑暗中,透入的一抹月光映亮了面前男人的一只眼眸。沈睿宁紧紧注视着这汪深邃,人皮面具遮掩的唇角扬了扬道:“大人意下如何?”
林远昭望着她,眼中眸色更深了些许。他稍稍缓和了手中力道:“我有几个问题,你答得我满意了,我便与你合作?”
沈睿宁挑眉:“大人真想鱼死网破?”
林远昭冷笑:“不妨试试?”
沈睿宁闭了闭眼,无奈道:“好吧,您问。”
林远昭:“你为何会来此处?”
沈睿宁:“宵月楼的任务。”
林远昭:“来此处找什么?”
沈睿宁:“一个盒子。”
林远昭:“盒子里的有什么东西?”
沈睿宁:“不知道。”
林远昭拧眉:“不知道?”
沈睿宁摇头:“确实不知。大人若是了解宵月楼,便知我们做任务时只讲结果,不问缘由。”
林远昭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渐渐松开了扼住沈睿宁脖颈的手掌,沈睿宁松了口气,也撤回了抵在他腹部的匕首。
她收起匕首,揉了揉脖颈:“下手还挺狠。”
“你没死,就说明我已经手下留情。”林远昭冷笑,“原来你是女子。”
沈睿宁揉脖子的手一顿,下意识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喉结。
“宵月楼中不能有女人么?”她不服气。
林远昭没接话,而是话锋一转:“那日为何要潜入沈府。”
沈睿宁站起身拍了怕身上的浮土,道:“楼中任务,监视沈府动静。”
她转头朝带着黑铁面具的男人咧了咧嘴:“别问我为什么要监视,你懂的,宵月楼做任务只讲结果,不问缘由。”
林远昭盯着她的眼睛,半晌,终于哼笑一声:“好。我们合作。”
其实沈睿宁对这位大人的观感不算坏,毕竟是帮过自己的人。但是对方并不知道自己是谁,而且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阴寒冷酷之气太过浓重,使得她走在狭窄的甬道时会下意识与他保持距离。
总觉得他能突然回手拧断自己的脖子。
甬道一路向下,两人各自点燃了火折子照明,走得十分谨慎。火折子偶尔晃动,前方似有风来,说明这处空间并不是密闭的,往前走应该有通往外界的孔洞甚至出口。
按照楼主的地图,尽头之处确实有出口,但是沈睿宁没说,当然,沉默着前行的这位大人也没有问。
空气中的味道不好闻,潮湿中带着一种陈年的腐败。这里毕竟是处埋骨之地,沈睿宁心中虽然厌恶,但是为了能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只能咬着牙往前行。
两人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前方霍然变宽,他们踩上了一处平摊的地面,沈睿宁举着火折子四处看了看,周围的石壁有开凿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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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确实如楼主所描述的那样,石壁上零星装着几个长明油灯。
林远昭也看到了这几盏油灯,他本能地想要点燃,但是火折子探到跟前又顿住。
他抬眼看向沈睿宁,面前的这位宵月楼的“行烟”只是举着自己的火折子,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油灯有古怪?”他收回了握着火折子的手。
“不清楚,”沈睿宁双手一摊,“所以想看看你点亮后会不会有什么异样。”
林远昭:“……”刚刚就应该掐死她。
见他被气到,沈睿宁心中畅快了不少,嘴上却说着:“算了,这种事情让我这个炮灰来做好了。”
她走上前点亮了一盏油灯,灯光逐渐明亮,在第二盏第三盏相继点亮后,他们终于可以看清地穴中的完整模样。
地穴应该是人工开凿出的,就像一个大号的墓室,墓室连着两个甬道,一个是他们来的那处,另一个则在这处甬道的正对面。
地穴中摆放着两堆东西,沈睿宁走近其中一堆,看清楚是什么的时候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寿龛。”旁边的林远昭淡淡道,“就是高阶道士羽化后坐缸化骨留下的坛子。”
当然,道士的尸骨还留在里面。
沈睿宁自然知道,这些在楼主的地图里都有详细的描述,她对这些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真的看到这密密麻麻堆放着的数十个大缸时,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这边,便是低阶道士们的棺木了。”林远昭又道。
沈睿宁闻言转身,果然看到那些寿龛的对面靠着山壁堆放着上百具棺木。那些棺木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早已经斑驳腐朽,散发出一股股腐败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沈睿宁没有露出惊惧的神色,但是她的右手按住了腰间的皮囊,紧紧盯着那些棺木,半晌没有动作。
林远昭也没有动,功力到他这个级别,这个地穴中任何细小的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而现在,他听到了棺木之中传来了“嗦嗦”的声音。
34. 黑影
这样的声音持续了几息,然后是更加清晰的“咯吱”声。
沈睿宁保持着固定的姿势没有动,手捏紧了皮囊中的东西。
一个棺木的盖子往旁边错开,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棺木中流淌出来。
是的,是流淌。它像从棺中溢出的黑色液体,蜿蜒着流出棺木,流过堆放在它下方的那些腐败,流淌到地面,然后顿住。
黑影似乎抬起了头,看向两人站立的方向,露出一双赤红的竖瞳。
直到此时,沈睿宁才在昏黄的油灯下看清了那道黑影的真容。
那是一条有着赤红竖瞳的黑蛇,头是三角形,身上覆着一层乌青色的鳞片。
黑蛇看着他们,慢慢地扬起黑色的身体,吐出血红的信子。
两人一蛇对峙着,谁也没动。
不知从那里吹来一阵微风,石壁上的油灯随之轻微摇晃,三条映在石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但是下一秒,他们突然同时发力!
黑蛇张着血盆大口扑向沈睿宁,它身体如同弹簧一般激射而出,然而一道剑光骤然闪过,黑蛇的头离开了它的身体,但是惯性让它继续向前飞去,眼看着就要咬伤沈睿宁的脖颈。
电光火石之间,沈睿宁的右手向着那颗蛇头奋力一扬,一把匕首直飞而出,“叮”地一声将那颗蛇头钉在了石壁之中!
无头的蛇神掉落在地,不甘地挣扎扭曲着。黑红的血从它断开的身体中流淌出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了一眼,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种情况下,那条黑蛇不管是扑向谁,对方都无法坐视不理。
他们面对的,很可能不只是一条黑蛇。
果然,大概是受到蛇血腥臭味道的刺激,那上百具棺木不约而同地开始颤动,“嗦嗦”和“咯吱”声彼此交汇,有的棺盖缓慢挪开,有的棺身的腐败处开始掉落碎屑。
然后,便是一条又一条的黑蛇从那些棺木中爬出,上百条黑蛇,如同密密麻麻的黑色溪流,向着他们两人涌了过来。
林远昭握紧了手中的秋霜剑,余光却看到身旁之人迅速掏出一个瓶子,拔开木塞将其中的液体直接浇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雄黄酒,是按照楼主的信息准备的东西。沈睿宁一边浇一边在心里感慨:有个重生的大佬罩着简直太省心了!希望这位大佬一直是自己这边的人,可千万别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一瓶酒很快就要倒完,她目光扫到站在一旁的那位大人,犹豫了一下,抬手将剩下的小半瓶雄黄酒直接浇在了对方的身上。
毕竟对方帮过自己,不能真把他丢在这里喂蛇。
雄黄酒的味道让林远昭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刚想说什么,那些涌来的黑蛇突然停止爬行,最粗最长的一条瞪着赤红的竖瞳盯着他们,然后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他们喷出一股腥臭的液体。
毒液!
两人侧身避开,毒液刚好落在刚刚那条无头的蛇身上,一阵“滋滋”的腐蚀声,兀自挣扎的蛇身挣扎地更加剧烈,乌青的鳞片很快被毒液腐蚀不见,然后是鳞片下的皮肉,然后是骨骼。
这一幕让两人感到一阵心惊,然后,他们便看到那上百条黑蛇向着他们齐齐张开蛇口。
“跑!”沈睿宁喊了一声,率先向着对面的甬道飞身掠去,与此同时,她从皮囊中掏出两颗圆形的东西,在他们两人落定甬道内的时候,连同手中的火折子一起向着甬道入口丢了过去。
“啪”的一声,有东西落地便碎开,散出火油的味道。然后便是“轰”的一声,火焰在入口处瞬间燃起,堵住了那些黑蛇进来的可能。
但是火总会烧尽,就算能将那些黑蛇和棺木烧个七七八八,也许还是会有漏网的黑蛇追过来。
两人不敢停留,转身顺着甬道向里奔去。
甬道的尽头是一道地下暗河,这里空间更大更宽,洞顶也更高,暗河有二十多丈宽,河对面隐隐透出些许光亮。沈睿宁知道,那里便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沈睿宁抬手指了指:“那边。”
林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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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从刚刚她应对黑蛇的状况来看,对方对这个地下墓群十分了解,而且很有应对手段。
所以,可以相信她的判断,但是也要提防对方的狡猾。
沈睿宁自然不知道身边这位的心理活动,重新点上火折子让周围更亮一些,然后仔细看了看面前这条河。
暗河的水流十分平静,河中央似乎有块岩石可以借力。她深吸一口气,脚下用力一蹬飞身跃起,在河心即将落下的时候刚好在那块岩石上一踏,身形再次向前跃出十数丈,终于稳稳地落在了对岸。
她呼了一口气,转身向着对面的那位大人挥了挥手中的火折子。
林远昭与她一般纵身跃起,踏着河心的岩石掠到了对岸。
可是当他落地站稳时,面色却有些古怪。
他转回身看向河心,刚刚还十分明显卧在河心的那块岩石,居然不见了。
沈睿宁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她心中一凛,一个不好的预感升上心头。
沉默之间,那个河心岩石再次从水面慢慢升起,但是这次的样子却不是刚刚岩石一般的模样,而是带着一双晶亮眼瞳的兽头。
眼睛下是石头一样的兽鼻,然后是闭合成一条缝的嘴巴。
它看着他们,缓缓张了张嘴,发出叹息一般的巨大声响。
沈睿宁看出来了,这个长得像蜥蜴一样的水中怪兽便是楼主所说的那个很难缠的家伙。
“它是水陆两栖,别看它体型庞大,但是动作会很快。”沈睿宁快速将信息告知身边之人。
林远昭微微一愣,转头看了她一眼。
沈睿宁没有理会对方的疑惑,继续快速道:“它口中带毒,爪力很强,能避开就不要硬抗。它的表皮很坚硬,寻常兵刃无法刺穿,最脆弱的对方在肚皮处…”
沈睿宁说着,那怪物却又沉了下去,河面恢复了平静。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平静的河水突然暴起冲天的浪花,那怪物居然一跃而出,向着两人直直扑了过来。
35. 一条命
秋霜剑寒光乍现,灵蛇软剑吐露锋芒,两人没有避开,而是迎着怪兽飞身而上,剑尖齐齐刺入怪兽的腹部。
果然,那处皮肉虽然也很结实,但是仍被两把神兵捅了进去。怪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如山的身体轰然坠落。然而它并没有丧失战力,而是被疼痛刺激的更加疯狂,双眼变得血红,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向着两人冲了过来。
庞大的身躯在他们面前岿然如山,两把神兵劈砍在它身上只会发出“铛铛”的声响,顶多留下一道白痕,却根本无法刺穿他的皮肉。
林远昭心头发寒。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怪物的强大,还有旁边这位“行烟”对这里的了解。
两人手下招式不停,与怪物周旋着拖延时间,腹部的伤势不停在流血,怪物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
就在两人以为终于快要耗死它时,它突然再次暴起,如同回光返照一样发出全力而猛烈的一击。这一击是冲着林远昭去的,林远昭堪堪避开它的撕咬,长剑斩下挡开了它尾部的横扫,但是对方的前爪同时拍来,眼看着就要拍上林远昭的胸口!
一道银白灵蛇般的剑光闪过,沈睿宁手中长剑卷住怪物将要拍下的前爪用力一拉,这短暂的凝滞让林远昭得以从怪物爪下跃出,悬而又悬地逃离了被拍成重伤的命运。
怪物最后一击不中,后爪却在沈睿宁向后拉拽的时候同时拍出,沈睿宁感觉到身后一阵疾风而至,急忙收剑向前掠出,却仍然被这一爪扫中了左臂。
又是一声凄厉的嘶吼,林远昭的秋霜剑已经再次插入了怪物的腹部,它的后爪还没来得及放下,便在这把长剑之下顿住了所有动作,终于湮灭了生息。
沈睿宁跌坐在地,这才感受到左臂传来的疼痛感。
火辣辣地,还带着蚀骨的麻痒感觉。
怪物的爪子果然有毒,这下麻烦了。
刚刚电光火石之间她选择了去救那位大人,现在可好,可能会搭进去一条手臂,说不定还得搭进去一条命!
她抬起头,欲哭无泪地看了林远昭一眼。
林远昭没有说话,快速走过来点了她几处穴位,然后熟练地掏出一瓶药丸倒出些许,径直塞进了她的口中。
“咽下去,抱元守一,敛息凝神。”
林远昭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左臂衣袖撕开。
原本洁白的藕臂上赫然出现一片狰狞的伤口,最深的伤口有三道,如同小孩子的嘴巴一样张开着,黑红的血液往外流淌,明显已经染了毒。
林远昭沉默着掏出一瓶液体,她看了沈睿宁一眼,道:“有些疼,忍一下。”
沈睿宁明白他要帮自己包扎,咬了咬牙,狠狠道:“你欠我一条命!”
呵。
林远昭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地将那瓶液体倒在了“行烟”的伤口上。
沈睿宁疼得本能地想要喊出声,但是碍于这位大人在跟前,她又生生将痛呼压回了喉中,冷汗顺着鬓角滴落下来。
林远昭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几根银针并着一卷线,沈睿宁知道这个世界处理伤口会采用缝合技术,但这是她自己第一次亲身体验。
对方的动作十分熟练,而且干净利落,不多时便缝好了三处狰狞的伤口,又洒上药粉,最后掏出干净的白稠将伤处细细包扎好。
白稠洁白细腻,包在伤口上很快便渗出些许殷红。
沈睿宁看着这白稠,突然想起自己那位刚刚被赐婚的未婚夫。
万一自己死在了这里,他会不会被安上一个“克妻”的名声呢?也怪倒霉的…
沈睿宁想到此处忍不住叹了口气,系好最后一个绳结的林远昭抬眸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
“多谢。”他说到。
沈睿宁抬头看她,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沾满了血渍和灰尘,模样不见清爽,甚至有些狼狈。
但是她浑然不觉,看向林远昭的如星眼眸眨了下,咧了咧嘴:“反正你欠我一条命!”
两人稍事休整便继续前行,向着那处光亮走去。
这一路相对安稳,前方的光亮越来越近,直到他们走到一处地宫时,才发现那光亮居然是悬挂在石壁上的一枚硕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的下方有一尊雕像,雕像是位女子,五官精致,面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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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而又秀美,头戴莲花冠,身披羽衣,臂弯搭着一柄拂尘。
果然是神仙姐姐…沈睿宁在心中赞叹道。
按照楼主给的细节,她在雕像前径直跪下,朝着雕像磕了三个头。
林远昭站着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对于眼前这位的操作,任何行为他都不会觉得惊讶了。
她手上明显有着关于这处地下墓群的完整信息。
磕头结束,沈睿宁静静地看着雕像等待着结果。果然,雕像背后响起“咔咔”的声音,那处石壁居然缓慢地移动,露出一个可容一人钻入的洞口。
沈睿宁站起身欣喜地走过去,摘下石壁上的夜明珠向里面照了照。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只贴有镶嵌了珍珠团花的鎏金宝盒。
就是它!
沈睿宁正要探手去拿,身后人突然拉住他,将她向后拽开。
果然想抢?!
沈睿宁柳眉倒竖,正要抽出腰间软剑准备大战一场,突然,一道细长的黑色影子从那处洞中激射而出。
沈睿宁只觉颈后一凉,然后一道身影挡在了自己身前,寒若秋霜的剑光向着那道黑影凌空劈下!
一条无头的黑蛇坠落在地,身躯兀自扭曲挣扎。
而那颗蛇头,居然咬在了身前人的肩头上。
沈睿宁愣住了。
林远昭只觉一阵头晕,拼的最后的清明将蛇头拽下丢在地上,然后点上自己的几处穴位,防止毒素的快速扩散。
地上的蛇头触碰到挣扎的蛇身,居然一口咬了上去。蛇身扭动得更加激烈,蛇头却死死咬住,毫不松口。
眼看着戴着黑铁面具的男人身体摇晃着跌坐在地,沈睿宁急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口。
黑色的衣服好生碍事,沈睿宁上手将伤处的衣服撕开,露出他紧实的肩膀,以及两个冒着黑血的孔洞。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这蛇毒的厉害他们是看到过的,而此时,他居然为了救自己而被这毒蛇咬了一口…
“你不欠我一条命了。”
沈睿宁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去。
36. 悬崖
沈睿宁用匕首在蛇咬的地方割开一个十字,俯身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上。
她想起杜杜伯伯教她医术时说过的话。
“吸蛇毒是很危险的。若自己有伤在身,蛇毒很容易侵入自身体内,严重者会一命换一命。”
杜伯伯本名叫杜川柏,是父母的好友,曾在他们云州家中借住了三年。
母亲说杜伯伯是名医,让沈睿宁和兄长沈清多与杜伯伯请教。杜伯伯也乐得教教他们,奈何沈清更爱舞刀弄枪,反而是沈睿宁跟着这位名医学了不少医术。
作为跟名医学习过的人,自己决然不能在救人的事情上翻车!
她十分小心,一边吸毒一边用雄黄酒漱口消毒,即便如此,在终于吸出鲜红的血液时,她还是感觉到了轻微的晕眩,手臂上的伤口再次出现麻痒的感觉。
她将最后剩余的雄黄酒倒在了对方的伤口上,林远昭闷哼了一声,眼睛逐渐恢复清明。
伤口包扎好,沈睿宁拿出楼主给的避毒丹药。她自己吃了一颗,看着面前这位大人的面具,皱起了眉。
“自己吃?还是我摘了你的面具喂你吃?”她将药丸递到他面前。
林远昭依靠着石壁,微垂着头,黑铁的面具遮住了整张脸庞,只能看到两只眼眸还透着光亮。
只是这光亮已经十分晦暗。眼中的清明隐隐约约,仿佛一不留神便会再次隐去。
他向着沈睿宁的方向测了测头,缓缓抬手,接过她手中的药丸。
动作有些无力。
沈睿宁眉头拧得更深。
难道是蛇毒已经侵入体内?沈睿宁看着他将药丸塞入面具下的口中,抬手搭上了他的腕脉。
林远昭动作一滞,心头略过一丝熟悉的感觉。
但是这丝感觉来去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便如微尘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的脉象怎么这么奇怪?”沈睿宁十分疑惑,这样的脉象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中了蛇毒,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
林远昭将她的手甩开,冷冷道:“死不了。”
沈睿宁:“……”自己真是多余操心!
她不再理他,自行盘膝而坐闭眼调息。
调息时间不敢太长,沈睿宁感觉避毒丹药的作用起效了之后,便站起身来查看了一下那个放着宝盒的小洞,确定再无危险,这才将宝盒小心地取出,小心地放进自己的皮质行囊。
任务目标到手,沈睿宁看了一眼还在调息的面具男子,眯了眯眼,转身钻进了那处小洞。
进入洞中往前数丈,眼前豁然开朗,头顶一片明月高悬,居然是一处山中天眼般的存在。
脚下一层动物的尸骨,想来都是坠落下来死在了这里。沈睿宁看着周遭陡峭的山壁,从行囊中掏出一副飞龙索。
这个飞龙索也是楼主让她带的工具,为的便是此时。
“你为什么会对这里如此熟悉。”身后响起低沉沙哑的声音。
沈睿宁回头,黑铁面具在月光下泛起幽幽暗光,他又恢复了那副冷酷阴狠的样子。
“我有地图。”沈睿宁随口应道,手中继续整理着飞龙索。
林远昭沉默下来,他抬头看向上面,又看了一眼沈睿宁。
飞龙索自对方手中甩出,划出一个又高又稳的弧线,牢牢地抓在了数丈高的一处山壁上。
沈睿宁转头朝他咧嘴一笑,抖手用力一拉,她的身体凌空而起,脚下在石壁上一点一纵,便借着飞龙索的力道跃上了一大截。
脚下站定时,沈睿宁转头看向身下,她原本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捷足先登,顺便炫耀一下即将甩掉这位影嵬大人的状况。
没想到刚一转头,便看到一条白影卷着的短刃向着自己刺了过来,剑锋几乎是贴着她的发髻,直直扎入了她身后的石壁上。
林远昭拽着白稠飞身而上,跃到沈睿宁上方几丈处,手腕一抖,白稠卷着短刃破壁而出,又被他一拽一甩扎入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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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石壁中。
沈睿宁:“……”这人居然现做了个简易版的飞龙索。
但是他现在一副功力完全恢复的模样,刚刚混乱的脉象又是怎么回事?故意麻痹人吗?
沈睿宁按了按皮质行囊,向上甩出飞龙索。
月色之下,两人的身形在这个山中天眼里交替起落,不多时,终于跃出了这个纵深的出口。
外面天高云淡,月朗星稀,脚下的平地终于让沈睿宁心中有了踏实的感觉,眼前山风忽起,不远处原来是道悬崖,向下看去,夜色中只见一片浓雾,深不见底。
“东西到手了?”男人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
沈睿宁回头看他,笑了起来。
“对,能交差。”
林远昭上前两步:“那里面是什么?”
沈睿宁后退两步:“我说过,不清楚。”
林远昭又上前两步:“可以现在就打开。”
沈睿宁又笑了,人皮面具的笑容不自然,但是仍能感觉到她的嘲讽意味。
“影嵬大人,”她道,“朝堂中人习惯了两面三刀不讲信用,我们江湖中人还是要讲究的。”
林远昭脸上的黑铁面具闪着幽光:“讲究需要付出代价。你大可以试试。”
沈睿宁脚下顿住,一颗石子从她脚边滚落悬崖,瞬间被浓雾吞没。
沈睿宁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开:“好呀!”
她抬手一扬,一个东西向着林远昭迎面丢来。
林远昭下意识接住,低头看去却是那枚地宫里的夜明珠。
他豁然抬头,便看到面前的女子张开了双臂,向后直直倒了下去。
林远昭心头一惊,身形一闪掠到悬崖前探手想要去拽她。
然而指尖只擦过了她的衣角,掌心空空如也。
她向下坠落的瞬间,林远昭似乎看到她脸上还带着笑。
张开双臂向下坠落时,她的脸上却带着戏谑的笑容。
37. 婚前
天青未明时,苍云观的三清殿突然亮起一阵白光,白光长明不熄,引得众人寻光而来,这才发现三清像前多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明珠光亮异常,润泽如玉,神光通灵,好似天界法宝随其主人降世,后被苍云观供奉于观中宝塔之上,是为镇观之宝,此为后话。
沈睿宁按照楼主所说,在坠崖两息时抓住了崖璧上的松树干,跃到了一块凸出的石台上,最后利用飞龙索落下地面,再按照楼主给的地图指引找到了出路,回到了苍云观的后山瀑布旁。
找到之前藏好的衣物后,沈睿宁将身上的衣服和人皮面具全部换下埋好,整理好衣装,收好宝盒,如常一般向着自己居住的小院走去。
青色的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朝阳徐徐升起,为一切渡上了一层淡金。
转过路口便是那几座雅园了,沈睿宁看着路口处的人影,却停下了脚步。
沈睿宁:“林少师?”
他转过身,她盈盈施礼。
对方依然穿着一身白色道袍,风光霁月,不染纤尘。
林远昭:“宁郡主。”
他拱手示意,她微笑颔首。
沈睿宁:“真巧。”
林远昭:“真巧。”
沈睿宁:“林少师也有早起散步的习惯?”
林远昭:“山中日出瑰丽异常,在下每每观赏都心有所悟。却不知宁郡主也会这么早?”
沈睿宁:“山中晨雾迷蒙,空气清新,是我所喜。”
林远昭颔首:“如此,甚好。”
沈睿宁微笑:“确实,甚好。”
两人并肩而行,在各自的院子前道别,然后回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直到坐下喝光一盏凉透的茶水,沈睿宁才长舒了一口气,幸亏刚刚在瀑布旁稍事梳洗了一番,不会显出凌乱狼狈的模样。
毕竟又是盗墓又是跳崖的,这一晚上实在是太过充实。
与萧明月一起用过早膳过后,又游玩了半日,沈睿宁和萧明月便乘车离开了苍云观。
走的时候观门外已经不见了林远昭的马车,萧濯将他们送到了山门口,说林少师一大早便回了京城。
看来尚学宫也并非清闲之地啊…沈睿宁如是想。
……
宝盒交给楼主的当天,沈睿宁便如愿拿到了一枚飞针。
飞针用一只精巧的银盒装着,沈睿宁收入怀中,便听楼主轻笑道:“还挺老实。”
沈睿宁愣了下:“什么?”
楼主看了她一眼:“你居然真的没有尝试过打开这只宝盒。”
“这个啊,”沈睿宁展露出一个纯良的微笑,“我一直坚信,诚信才是咱们这个行业的立足之本!”
楼主:“……”
其实沈睿宁不是没想打开,她想过,没敢。
毕竟前世有言曰:“好奇害死猫。”
他们这位楼主身上的秘密太多了,她不想好奇,也没精力好奇。
她需要先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完。
不过想到这位楼主是重生之人,沈睿宁斟酌了下,还是大着胆子问道:“楼主,我有个问题,能不能算作这次完成任务的附加奖励?”
楼主笑了笑:“不能。”
沈睿宁:“……”
楼主:“你无非是想问我,到底是谁害了你的父母?”
沈睿宁心头一震,上前一步急道:“楼主莫非知道?”
楼主摇头:“不知。”
“即便曾有前世,也并非事事皆知。你家的事情,我确实并不知晓。”
沈睿宁的眸光暗了下来。
看着沈睿宁失望的样子,楼主面具下的眼睛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其实他前一世所知晓的是,沈家全部战死云州,无一生还。
而死后的沈煜也被冠上了通敌之罪,再也无人敢去翻案或者质疑。
离开宵月楼的时候,楼主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任务,并且给了她一个荷包,说是大婚的礼物。
出了宵月楼,有些日子没见的晏融忽然出现在沈睿宁的面前,递给她一只锦盒,说是预祝她大婚之喜。
晏融清瘦了不少,面色也有些苍白,沈睿宁握着锦盒道了谢,终于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晏大夫最近可是过于操劳?怎么看上去气色这么差?”
晏融笑了下,挥了挥手:“是挺操劳的,不过比起要大婚的人来说,也许还不算太操劳。”
他顿了下,又道:“你与那位林少师,是真的要结为夫妻?一生一世?”
沈睿宁眨了眨眼:“自然是要结为夫妻。”
晏融眼睛暗了暗。
但是他又听到沈睿宁说道:“不过我打算跟他约法三章,做个名义上的夫妻。”
“毕竟,我自认为不会在京城待一辈子,到时候他也不必因为这个夫妻之名而受牵挂。”
晏融看着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怎么,身为郡主,难道还打算行走江湖?”
沈睿宁叹了口气:“总要做些准备嘛,万一呢?”
万一,她做出什么会杀头的事情,总不好把人家也连累了吧。
晏融深深的看向她,半晌,才缓缓点头:“也罢。”
也罢。
告别了晏融,沈睿宁回到那个偏安一隅的小院子,换下乔装,顺着地道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蓝萱按照她的嘱咐一直缠着花朝,房间里一切如常,沈睿宁粘在门缝上的发丝也没有变化。
她先打开晏融送的那只锦盒,里面是一包银针和一本医书,还有一颗罗血丹。
罗血丹和银针自是给她日常怯毒使用的,这本医书看上去则是刚刚誊抄出的版本,记录着晏融之前为她解毒的功法,以及日后她每日需要施行一遍的针法。
沈睿宁心头升起些许暖意,这位晏大夫虽然有时候毒舌一点,但若不是他,自己这条命早就没了。
心细至此,仿佛以后沈睿宁再也找不到他,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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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给自己解毒了一样。
她的念头转到此处,脑海中突然闪过晏融面色苍白的模样。
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这种预感转瞬即逝,沈睿宁也无法抓到更多。她将医书和银针以及罗血丹仔细收好,这才打开了楼主送的荷包。
…满满一荷包的金锭,以及一张字条:
“实惠莫过金银”
…嗯,确实好实惠,好有钱……
最后,她打开了放飞针的那只银盒。
细如牛毛的飞针静静地躺在黑色的绒布上,沈睿宁捏起它仔细端详,终于在较粗的一端看到了隐隐的刻痕。
似乎是一种暗纹?
沈睿宁盘点了一下江湖上著名的暗器世家,心中有了计较。
良辰吉日转眼将至。大婚的事情虽然有沈贵妃操持,长公主帮衬,沈睿宁却依然感觉到越来越忙碌。
沈贵妃是个心细的,她虽然可以全权置办沈睿宁的嫁妆,却依然会请这位侄女入宫来尽数查看一遍。
婚礼中的大事小节她都要亲自过问了才放心,三书六礼也都是她以娘家主事人的名义与林远昭那边一同对接好,即便太后同意了沈睿宁“一切从简”的请求,沈贵妃却在每一处可以操持的细节上做到了极致。
这一日,沈睿宁终于在宫中“偶遇”了林远昭。
说是偶遇,其实是她近些日子经常来沈贵妃的宫中,顺道打听到了林少师有着入宫禀奏尚学宫事宜的惯例。
于是便“偶遇”了。
林远昭刚从御书房出来,他这日穿着淡青色的长袍,依然没有穿着少师的官服。
沈睿宁想起打听消息时听到沈贵妃所说的那句话:“这偌大的皇宫里,来向陛下禀奏时却可以不穿官服的,大概只有林少师一人了。”
少师,在当下的大梁朝堂中不过是个隶属尚学宫的虚衔,但是从他可以穿常服入宫面圣这一点看,这位林少师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地位的。
所以他才会被永文帝委以重任,偷偷去云州取得那封紧要的文书么?
这样一想,倒也是说得通。
夕阳将下,天边流动着金红色的火烧云。
瑰丽的天际之间,林远昭迎面走来,见到沈睿宁时便顿住了脚步。
这淡青色的身影屹立在原地,背后是残阳如血,他却温润如玉,面上挂着一抹讶然。
“宁郡主。”他打招呼。
沈睿宁轻轻一福:“林少师,五日后便是你我大婚之日了。”
她抬起眼,眸中映出天边的无尽流光。
林远昭心头微暖,不禁走上前几步。
然而他听到对方再次开口:“宁儿此次与少师大人相见,实在有个不情之请。”
“你我的婚事,可否约法三章?”
林远昭的脚步猛然顿住。
夕阳已落,晚风渐起。
明明已近初夏,却为何风中仍有寒意,吹散了心头的那份微暖。
38. 协议
听到“约法三章”四个字,两人身边的两位引路太监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低头,默契地退开丈许距离。
这两位一个是新近受封的郡主,听闻最近深得太后怜爱。
一位是陛下最信任的少师大人,虽然没什么实权,却能常服入宫,在御书房禀奏事宜。
谁也不能得罪……
沈睿宁看着引路太监躬身退后些许,这才缓步走到林远昭的面前。
她在他身前不到两尺的距离停住,宫中清风拂动了她素白宫装的裙摆,拂起她的发丝,乌黑发丝掠过她终于养出血色的面颊,她抬起眼,哀婉的眸色望向林远昭,欲言又止。
林远昭心有不忍,心头刚刚泛起的凉意被他抛在了脑后:“好,宁郡主直言便是。”
沈睿宁垂眸,低叹一声:“第一点,宁儿有幸被太后指婚于林少师,这是宁儿的福气。只是婚后便是你我二人的生活了,很多事情与之前再也不同。”
她抬头瞄了林远昭一眼,戚戚然道:“林少师应该听说,我受封郡主时婉拒了陛下赐的郡主府。实在是因为沈府承载着宁儿许许多多的回忆,我父母不在了,但是住在沈府一日,我便一日觉得他们还在我身旁陪着我。”
一阵风来,吹得沈睿宁身后的引路太监打了个寒战。
沈睿宁的眼中已经蓄起了湿意:“承蒙太后体恤,刚刚已经准许我大婚后依然可与少师大人一起住在沈府。只是…这么做与惯例不符,少不得要与少师大人商量商量。”
林远昭犹豫了一下:“我没有问题。只是我所居住的地方诸多书籍,搬来搬去有些麻烦,且距离尚学宫很近,平日里也习惯了,若是宁郡主愿意,我希望保留自己的居所,作为日常落脚研学之地。”
保留自己的居所,那不就是回家时间会少一些?
虽然回家少不利于她“监视”的任务,但是那会儿已成夫妻,只要她想,就可以跟过去“陪伴”,而且也有利于自己做些其他的事情,比如乔装去宵月楼,或者查探一些消息等等。
沈睿宁在心中简直抚掌赞叹,这不是正合她意吗?!但是表面上,她还是做出几分哀怨模样,然后让这哀怨一闪而逝,在林远昭心中徒留一丝不忍。
“好。”沈睿宁颔首,“林少师平日里教学繁忙,宁儿自是要体恤的。”
第一点协议这就算达成了!
至于第二点……
沈睿宁咬了咬唇,耳尖泛起微红。
她压低了声音,却又有意无意地刚刚好能让林远昭和他身后的引路太监听到。
“第二么……是宁儿最忧心,却又无法开口之事。”
她咬着唇,看了一眼林远昭身后的引路太监,又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
两名太监会意,齐齐转过身去。但这是在宫中,他们不能真的退开。
沈睿宁低着头,有些为难道:“我知道林少师身体一直不好,其实我也是。尤其是从云州归来后,我身上带着伤,加上一路奔波……”
话说到此处,林远昭已经眯起了眼睛。
他听懂了。
不但听懂了,而且有些生气。
“宁郡主,”他打断了她的话,“宁郡主身体金贵,自当好好将养。即便是婚后,也应以此为重,在下自是明白的。”
他语气中已经不复刚刚的温和:“至于我的旧疾,郡主不必放在心上,相比郡主的个人意愿来说,那不妨事。”
林远昭将“不妨事”三个字咬得很重,在沈睿宁听来,对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大致就是:我尊重你的个人意愿,但是你不能说我不行。
这一点本来就比较难以措辞,不过目的已经达到了,沈睿宁也只能认下对方的不悦。
春宵一刻之类的,她本身看得比较开。只是她不想跟林远昭牵扯太深,毕竟以后总是要分开的,又何必太过亲密?
而且,留香园里秘密太多,她不想对方发现,搬出去吧,她自己又舍不得,所以最好是在沈府给他单独一个院子居住,嗯……
至于“行不行”的问题,既然不打算尝试,她也就不是很在乎了。
虽然这位林少师看上去确实很美味……
沈睿宁压下心中泛起的那么点跃跃欲试,含羞行礼:“如此,多谢少师大人。”
她直起身,又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林远昭身前半尺处顿住。
她眸中映着夕阳余晖,如碎金浮动。偏偏这双眼眸中又含着那化不开的哀色,以及一种让人不忍触碰的脆弱。
林远昭不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她,在沈府中救下她时,在大理寺堂上为她取针时,在验尸房中她晕倒时,她都近在咫尺。
但是那些时候他都戴着黑铁面具,一副面具,却如隔山海。
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看着她的眼眸,四目相对,他甚至产生了一丝丝的茫然。
这个娇柔又脆弱的女子,与那个面对父母冤屈毫不退让的将门之女,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外柔内刚?
沈睿宁的声音打断了林远昭的思绪:“这第三点……”
她顿了顿:“我还没想好。”
她碎金般的眼眸望向林远昭:“只是请林少师许宁儿一个念想,若是日后生活中还有需待商议之事,我们再好生交流,好吗?”
她望着林远昭的眼睛再次上前一步,却忽然脚下一崴,“哎呀”一声向旁跌倒。
林远昭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小心。”
沈睿宁搭着林远昭的手掌微微喘息片刻,这才将他松开。
“多谢林少师。”沈睿宁表达了谢意,随即告辞而去。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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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昭看着沈睿宁的背影,顿足片刻,也走向了出宫的方向。
待到出得宫门,登上自己的马车,马车缓缓向前行进之后,他才将拢在袖中的手掌摊开,展开握在掌心的一张小纸条。
“情非得已,还望莫怪。”
…………
“你为什么要给他留那个字条?”留香园的卧房中,蓝萱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皱着眉头问道,“只是为了保持他对你的好感?”
沈睿宁从盘子里捡出一颗瓜子,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应道:“差不多吧。”
“保持好感,婚后也能少些矛盾,我做事也方便一些。”
“那你可以不说,或者留着婚后说。”蓝萱吐掉瓜子皮,又问。
沈睿宁用手捏开瓜子,撇了撇嘴:“我想过了,既然婚前一个月我们不能私下见面,那皇宫中的偶遇就是最好的方法。而且,我在宫中跟他说的这些,很快就会传到太后和陛下的耳朵里。”
蓝萱挑眉:“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你不怕他们对你们的婚事起疑?”
沈睿宁笑了下,摇头道:“我如此做,才会打消他们的疑虑。”
“陛下和太后都是多疑之人,我虽然姿态一向柔弱,但是他们应该也听说过我在大理寺时的坚持。你觉得,我若不做点什么,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在这场婚事中是有所图?”
蓝萱也笑了:“你本来就有所图。”
沈睿宁瞪了她一眼,把剥好的瓜子扔进嘴里:“面对多疑之人,你最好给他们一个可以继续多疑的路径,当你把他们引到这条路径上,你才能沿着自己想走的方向继续走。”
“就像我故意把这场婚事的协议毫不避讳地在宫中与林远昭说了,一来试探了他的人品——嗯,他确实是个君子,被我质疑之后还能扶我,可见他确实是个好人——二来,陛下和太后也会顺着我的引导,认为我对这场婚事其实并不热衷,只是奉命,甚至婚后也不会跟林少师十分亲密,这样也可以让他们打消我与林少师日后联手做出什么事情来的想法。”
蓝萱嗤笑一声:“就林少师那副病恹恹的模样,他能做出什么事儿来?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沈睿宁却摇头,正色道:“一位被陛下如此信任的臣子,若他想做出点什么,总能做出来。”
“而我。”她把手里的瓜子皮丢在桌上,拍了怕手,“我也好继续扮演我的柔弱郡主。”
蓝萱歪着头看向沈睿宁,半晌才道:“之前楼主让你监视林远昭,我还有些不明白。”
沈睿宁笑:“不明白什么?”
蓝萱:“不明白两点,一是为什么要监视他,二是为什么要你去监视。”
“不过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她将桌上的瓜子皮收到果皮盒中,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他确实需要留意,而你,确实是最好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