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纸鹤》
1. 朝阳
生命是什么?
是鲜血和骨头的组合。
只是,痛苦正在一点一点污染我的鲜血,敲碎我的骨头。
生命至此成为荒诞和痛苦交织成的网,上面密密麻麻挂着我鲜红的泪水和空洞的呻.吟。
我是一个脆弱无能的人,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唯一一个朋友远在千里之外。
一个月前,我高烧失忆。不算完全失忆,只是不怎么记得高中和以前的事,除了最基本的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在干什么,其余的人和事,几乎忘得差不多。
醒来后的每一晚我都在失眠,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打仗,我一人居的公寓里也总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吵得人难以安眠。
我时常落泪,没有任何原因,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在痛苦。
可我在痛苦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模糊记得,我高中十分黑暗。
我一定是个反射弧非常长的人,高中的痛苦现在才落泪。
在一个下雨天,雨声滴滴答答,就像黏黏糊糊的血滴在地上,我的骨头应声而碎,生命对我没有意义,我给朋友留了封信,走上楼顶,从天台一跃而下。
“嘭——”
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脑海炸开。
我被吓到,猛然睁开眼,没有头晕没有断胳膊断腿般的疼痛,世界在旋转昏迷中变回澄澈清晰,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浮沉在空中跳舞,窗外传来一道干净的声音:“妈!我的自行车摔了——”
这是谁的声音?
我不是死了吗?
我愣怔地眨了两下眼睛,视线聚焦在天花板。
和最后一眼灰白的天幕不同,取而代之的是粉白的墙面,圆形大灯里勉强能看到几只虫子黑糊糊的尸体。
有点眼熟。
我坐起身,左看右看把周围打量了一圈,粉色碎花窗帘堆在两边,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是玻璃窗,窗前的书桌上摆着几本书,椅子后面放着一把大风扇,正摇头摆脑地吹着。
这一切都太过熟悉了......
我心猛地一跳,低下头打量起自己来。
此时此刻我正坐在一张素净的床上,淡蓝色的床单,铅灰色木耳边的睡裤,腰腹盖着一团夏凉被,露出膝盖以下的小腿,很白,很瘦,能看到上面的青蓝色的血管和嶙峋的骨头。
我伸出手仔细看了看,这双手也很瘦,手心没多少肉,手背只有薄薄一层皮,经脉曲折蜿蜒,翻转手掌,我看到右手中指左侧有一个小小的茧子,左手食指的第二关节处有一颗浅红色的小痣。
我确认,这是我的身体,但不是二十八岁的身体!
我心中大骇,下床打开房门,愣住了。
客厅里墨绿色的皮质沙发背对着我静静伫立,前面是黑漆漆的电视屏幕,我站在沙发后面,看向电视屏幕中的自己,厚重的刘海几乎要挡住眼睛,整张脸很白,那种没有生气的白,非常瘦,整个人就像是一具骨架,被很薄的一层皮连着。
二十八岁的我很瘦,但没想到,以前的我竟然这么瘦。
像个营养不良的小鬼。
电视机旁边,放着一个日历,我走过去,看到了上面的数字。
2018年7月20日。
2018年?
我在脑子里算了下,我竟然回到了高中,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
所以,我这是重生了?
我仔仔细细把这个屋子转了一圈,不算太大,但五脏俱全,只能看出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是了,这是我高中时期的落脚点。
我叫温笙晖,是个孤儿。忘了几岁被温家收养,在我初二的时候,法律上的父母怀上了孩子,选择定居美国。我留在国内,他们为我交学费,并给我一笔固定的钱当做生活费。
此外,高考结束后,他们为我给了我一笔钱,包含大一的学费和生活费,并与我约定,以后互不打扰。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大一以后,我的学费生活费都得自己挣,与他们再无关系,而他们也不需要我的供养。
这没什么可以指摘的,我本来就是他们领养来的,他们养我到成年已经仁至义尽,后面他们生了自己的孩子,我不可避免成为那个累赘。
他们没有将我重新丢弃,供我读书让我无忧生活到成年,已经很好了。
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能回忆起来的信息可谓是乏善可陈,高中的人和事根本记不清,只知道我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没有邻居没有朋友,只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痛苦。
我不记得那些痛苦的具体事情,大概是因为太孤独,也不被人喜欢吧。
如果世界和时间用颜色来定义,高中一定是黑色。
光学中,黑色吸收所有颜色,那高中则吸收我的一切痛苦。
不过管它现在是何年何月何种颜色,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就没打算活下去。
老天爷,你知道我是自愿死亡吗?我如果想要好好活着,又怎么会去跳楼呢?
诚然,二十多岁的我写下过很多个小说故事的开头:
“我重生了,重生回了高中。”
主角因为被陷害或者各种原因意外死亡,一朝重生后,运用各种信息差和资源逆天改命。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不想死,他们有动力啊!
我是【主动】【自愿】选择离开,为什么还要再让我回来呢?
我非常不解,我孑然一身,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留恋。
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又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脸,真实的凉意和痛感让我最后一层幻想破灭——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不是梦。
既然不是梦,那就再死一次吧。
我这么想着,准备出门再去找个荒寂的角落了结。
可在我伸手扶上门把手时,门铃响了。
我皱起眉,非常疑惑,谁会来敲门?
门铃响个不停,见没人回应,又开始敲门,我想透过猫眼看去,发现猫眼竟然是坏的,情急之下抓住门边的扫把,胆战心惊地打开门。
“hi!邻居你好!我是隔壁新搬来的。”说话的人是个......长得还不错,不,很不错的男生,浅蓝色T恤,白色运动短裤,笑容非常明媚,伸开五指和我打招呼。
我抿着唇,隔着厚厚的刘海,抱紧手里的扫帚,打量着审视着他,没说话。
“我们今天刚搬来,房子有点乱,想找你借点东西打扫卫生。”男生笑着解释,目光落到我身前,我正疑惑他在看什么,下一秒就听他说,“对对,就是扫把,能借我一下吗?过会儿我就还你。”
找我借扫把?
如果他知道这扫把是要打他的,他还能这么笑吗?
不过这话我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
我犹豫着把扫帚递出去一点,男生见状,抓过扫把就跑到了隔壁,声音在我们两家之间的走廊回荡:“谢了啊邻居,一会儿还你!”
一个扫把而已,把这房子里的东西都借去也无所谓,反正我马上就走了。
我准备换身衣服,穿着睡衣多少有点邋遢。
只是等我换了衣服出来,门铃又响了。
我打开门,就看到刚刚那个男生站在门口,笑嘻嘻地问我:“邻居,你有畚箕吗?就是把垃圾转起来的那个。”
他是当我弱智吗?
我悄悄皱起眉,把门旁边的畚箕递给他,毫不留情关上了门。
当我换好鞋,门铃不响了,改成了敲门。
我面无表情打开门,刚刚那个男生又来了。
“邻居,能再借一块擦东西的毛巾吗?”男生也觉得借太多次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虽然有点烦,还是走进厨房,在柜子里翻了翻,翻出一块新的抹布给他。
“谢谢你!”男生谢完,又没影了。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白色T恤,牛仔长裤,还有一双已经水洗到发黄的白色球鞋,整个人好歹穿得体面了些,可以上路了。
我从没有这么一刻喜欢过“上路”这个词,它像是一个开关、一个按钮,按下去,屏幕上就跳出【game over】,然后一片寂静,一切都结束了。
我解脱了。
我终于露出一点笑,为即将到来的解脱。
可就在我握上门把,准备打开时,门铃又响了。
宛如一道雷劈了下来。
我站在门前,被炭烤,被烧焦,不知作何反应。
刚刚的几次交流已经把我精力耗尽,我现在出去,就会正面对上他们,只要他们还一次次来找我,我就走不掉。
可是,我该怎么拒绝呢?
拒绝真是太难了,我虽然已经28岁,但哪怕我38岁,58岁,108岁,我都还是会讨厌“拒绝”这件事。
真的太难了。
但为了更轻松的离开,我一定可以说出这句拒绝的,让他别再来找我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在心里天人交战八百回,终于作出决定,并给自己竖了一个大拇指。
在这两分钟里,门铃停了,但并没有换成急促的拍门。
我有些疑惑,鼓起勇气打开了大门。
门一开,本打算等对方开口说完再拒绝,没想到一抬头对上了两张面孔,女人慈眉善目温柔漂亮,男生......有鼻子有眼的吧,帅归帅,实在是太闹腾了。
“你好,我们是新搬来的,家里用品用具还不齐全,我儿子不懂事总找你借,想问问你,方便带他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吗?”温柔漂亮的女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犹如春风拂面。
看着她柔和的眉眼,那声拒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不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她都比我大,对着长辈说拒绝,不太好。
拒绝的话最后沉回肚子里,漂亮温柔的女人给了她聒噪的儿子三百块钱,嘱咐他先把清洁工具买了,再给我买点零食感谢一下我。
我摆摆手就要拒绝,却看到了男生对我挤眉弄眼。
他脸部是有什么问题吗?比如面部突然抽搐症?
我就这样无奈答应下来,带着男生下了楼。
我们这个小区虽然不算大,但里也是五张俱全,上大学前我一直住在这儿,虽然失忆,大致路线却还记得,还能找到去超市的路。
烈日当空,走在路上,我被晒出一些汗,和厚重的刘海混在一起,黏糊糊地贴在额头。我顾不上难受,心里在想一件纳闷的事:模糊记忆中我高中并没有搬来新邻居,怎么重生回来,突然多了个新邻居?
莫非——我不是重生,而是一朝死亡,灵魂穿去了平行世界?
如果是平行世界,那产生些变化也就能说得通了。那我的高中生活,是否也会变化呢?或许在这个平行世界,我不会再被讨厌,不会再痛苦,不会再是黑色?
如果这不再是当年那个黑暗的高中,我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万一会好,不去不就错过了吗?
于是为了这点不确定的可能,我选择再活一段时间,万一不好,那时候再死也来得及。
想着想着,被自己的愚不可及逗笑,明明已经死过一次,竟然还敢抱有天真的幻想,可因为这点变化,代表死亡的山头下冒出了一根小草,小草支撑着整座山,它力能扛鼎,也摇摇欲坠。
“你在笑什么?”男生侧目,一脸好奇地看着我,“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吗?”
弟弟,如果我说我在纠结早点死还是晚点死,你会被我吓跑的吧?
“没有。”我收起笑,板起脸,一本正经带着他往前走。
云城的夏天非常热,太阳晒过来能把人烤焦,我不停冒虚汗,刘海已经被打湿,汗水划过我的眼睫,我抬手准备用手背抹去。
“我有纸巾。”男生适时从包里拿出一包纸,他先抽了张给我,又拿了张给自己擦。
纸都递到手里了,再拒绝也不太好,我抿唇,低着声音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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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客气,你叫什么名字啊?”男生好像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名字,“刚刚家里兵荒马乱,我忙着借东西还没好好介绍,我叫朝阳,朝气蓬勃的朝,阳光的阳。”
妈呀,连名字都这么有朝气,难怪今天这么热,原来有两个太阳,得晒出人命吧。
“温笙晖。”我边擦汗,边小声回答。
“熠熠生辉,好名字。”朝阳张口就是夸赞。
“是竹字头加一个生命的生,晖是一个日一个军。”
“哇,好漂亮的名字。”朝阳换个角度继续夸。
“你......”我有点想反驳或者找茬,却又哑口无言,从来没人夸我这是个好名字,也没人会说这是个漂亮的名字。
朝阳的夸奖,像突然朝我泼来的一盆水,我全身湿漉,浑身不适,无所适从。
其实我最开始的名字不叫这个,在孤儿院时,我记得我的名字叫小灰,灰扑扑的灰。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也是烈日当空,荒地野草疯长,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穿着孤儿院统一的粉裙子,一个穿着灰色背带裤的男孩站在我面前,伸手折了一只千纸鹤给我,嗓音稚嫩却坚定:“你不要听他们胡说,你的名字很可爱,《喜羊羊与灰太狼》里灰太狼和红太狼的孩子就叫小灰灰,你和小灰灰一样可爱。”
我试图再去回忆,却想不起更多有关那个男孩,不记得他的名字,不记得他是否被领养,不过他嘴那么甜,肯定能找到一个很好的家庭吧。
“你怎么又发呆了?”朝阳在我面前挥挥手,“你还记得我刚刚说什么吗?”
这人真烦,我发呆关他什么事?我冷冷地说:“没听见。”
“我说,你喜欢吃什么呀?刚刚在我妈面前,我给你使眼色呢,你要是拒绝我妈就不让我买零食了。”朝阳丝毫不在意我的冷淡,他拎起衣领口抖了抖,仿佛热得不行,下一秒扭头朝我吐了吐舌,说,“幸好你答应了,一会儿我们可以多买点零食吃。”
我......我那是没来得及拒绝......
我彻底无言以对,这位小朋友却像是个话痨,一直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只能加快步伐,将他带到超市,我就抬脚准备离开。
“诶!温笙晖,你等等我,我不认识回去的路!”
我服了,彻底服了。但脚步还是停了下来,只说:“你快点。”
“好好好!”朝阳飞快地在货架之间穿梭,像一只鸟,一会儿停在这人衔起这根树枝,一会儿叼住那片树叶,总之,十五分钟后,他站到了收银台前。
我悄悄看了眼,清理打扫的东西几乎买齐了,其中甚至还夹杂了两包薯片,一盒巧克力,一瓶饮料和两只冰棍。
还真是爱吃零食啊。
“我好了!我们走吧!”朝阳结完账说。
我上下打量着他,一只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另一只手拎着水桶,里面着垃圾桶、拖把扫把,还有一个倒放的畚箕。
“你拿得下?”我怀疑地问,出于人道主义,打算帮他拿点什么。
不料他身子一侧避开了,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说:“轻轻松松。”说完左手晃了晃袋子,说,“里面有冰棍,给你买的,这么热的天,消消暑。”
我看都没看,拒绝了。
他看了我两眼,下一秒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那你吃薯片和巧克力吧。”
我没理,转身走出了超市。
回去的路上,我依然沉默,他依然聒噪。
走到四楼,我看到家门那一刻简直要哭泣,因为朝阳真的太吵了,跟我说他搬来路上多么多么艰辛,就在楼下他最爱的自行车还摔坏了。
可我并不感兴趣。
现在就要结束了,回到家门一关,我将享受自己的清净。
“爸——快来拿东西,我要重死了!”朝阳在楼梯口就开始喊。
我脚步不停,看到一个英俊儒雅的男人从大开的屋子里走出来,笑着调侃朝阳,“亏你还说自己是个男子汉,这点东西就不行了。”
我听到,没忍住提了下嘴角,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温笙晖你等下。”朝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背脊一僵,拿着钥匙的手都不稳了,身后仿佛是洪水猛兽,但我越想开门,门就越是和我作对,光是对准钥匙孔都变得困难。
“温笙晖,给!”在我开门这几秒,朝阳已经走到我身边,递过来两包薯片和一盒巧克力,“今天谢谢你了,你吃吧。”
“不用。”我低着头,继续和门僵持。
“我来帮你开,你就收下吧。”朝阳自来熟地伸手捏住钥匙前端去对准锁孔,和我手指的距离只有一厘米,他低着头,轻而易举将钥匙插进了孔里,同时啪嗒——没拿稳的零食掉到地上,我闻到了他身上干净的清香,是丁香花的味道。
我吓了一跳,转动钥匙,而朝阳也已经捡起了薯片和巧克力。
“你就收下吧。”见我还推辞,朝阳着急起来,又不好意思硬塞,显得整个人都很无措。
“是呀,你就收下吧,我们今天刚搬过来,多亏了你借给我们工具打扫卫生呢,而且大家都是邻居,这没什么的。”那个温柔的女人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温和的目光像月亮一样,柔和地对我说。
和方才一样,我又丧失了拒绝的本领。
只好从朝阳手中接过,抬头看向他们,努力露出一个友好和善的笑,说:“谢谢。”
说完,门打开,我机械般走进去,机械地关上门。
和人相处、交流、打交道,简直耗尽了我全部的精神。
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我坐到了书桌前。
电风扇的风呼啦啦吹来,刘海有几缕被打湿,往我的眼睫滴水,我用手背一抹,看清了桌上放着的试卷,是暑假作业。
认命地拿起笔,对着试卷重新写下温笙晖三个字。
先好好活一阵看看吧,温笙晖。
2. 温笙晖
“叮铃铃——”七点的闹钟响起,房间里漆黑一片。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扣倒了床头柜上蹦跶的闹钟,翻身钻进被窝,打算再睡个五分钟的回笼觉。
“咚咚咚——”窗被敲响。
一道干净的嗓音透过玻璃变得有些闷,闷闷地传来。
“温笙晖,起床啦,今天开学第一天,咱们不能迟到啊。”
我用被子捂住耳朵,却还是躲不掉这催命的“起床铃”。
咚咚咚——砰砰砰——
我严重怀疑这扇窗已经被对方敲得伤痕累累,但凡我再晚一点回应,它就会碎成渣渣。
好烦,他怎么阴魂不散,我昨晚答应他一起去学校了吗?
心里窝着火,但为了拯救我岌岌可危的窗户,我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拉开窗帘的一瞬间,耀眼的阳光和窗前的男生一起映入我的世界,昏暗的房间瞬间被阳光填满。
他顶着鸡窝头,笑得朝气蓬勃。
我和他此刻宛如处在世界的晨昏线两端,一面朝阳灿灿,一面昏沉阴暗。
“你干嘛?”我看着站在阳台穿着白T恤蓝色格子睡裤的男生,凶巴巴没好气地问。
对方却好像没被我凶到,收回即将再度敲上玻璃的手,抓了把头发,笑嘻嘻地说:“叫你起床呀,怕你迟到了。”
“我昨天晚上和你说了呀,你忘了?”他扬了扬眉,毫不在意道,“忘了也没事,我记得就行。”
“我先去洗漱,一会儿见。”
说完,他转了九十度,朝阳台另一侧抬腿一跨,跨去了他的阳台。
二十分钟后,我背着书包,打开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水蓝色的校服穿在他身上简直上了个档次,少年身形瘦长,像新生抽芽的柳条,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他斜跨着包,一手拎着早餐一手笑容灿灿地朝我打招呼。
“hi,早上好!”
“......”我沉默片刻,惜字如金,“早。”
说完绕过他准备下楼。
“我猜你没吃早饭吧?”对方丝毫没有领悟我冷淡的真谛,热络地把手上的拎着的袋子分了我一个,“给,我妈自己做的包子,我爸的独家配方馅料。”
“不用......”话还没说完,那包子就怼到了我嘴边。
“吃吧,可香了,别那么见外。”
拜托,弟弟,是你别那么“亲切”好吗?我们不过就是邻居而已,搞得我们是一家人似的,一家人也没这么亲吧?
我心里还没诽谤完,就听到他说:“邻里一家亲嘛。”
我彻底服了,无话可说,愤愤地咬了一口包子。
这包子还怪香的。
我住的小区离学校很近,几步路的事,这人在我旁边说了大概有三百句话,像机关枪突突突似的根本停不下来,比路边香樟树上的蝉鸣还要聒噪上几分。
阳光穿透绿荫树影婆娑,学校红砖堆砌的教学楼上红幅随风鼓动向我们招手,宣告着一个新学期的开始。
我抓紧书包的双肩带,掌心全是汗,早晨的阳光投下我的倒影,我的步子迈得郑重又忐忑,一脚天堂,一脚地狱。
走进校门前,我还在担心万一这个世界的我朋友成群,我却不认识不知道,变得没有这一世曾经的“我”那么讨喜怎么办,还在想要不要转变一下性子,主动多和人搭话,但走进教室,我就明白了这层担心是多么的可笑。
我们高二没有分班,但由于距离高中太久远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决定问一下同学我的位置在哪里。
“同学,你知道我坐在哪儿吗?”我犹犹豫豫地吐出这四个字,只得来了对方仿佛见着鬼一样的反应,眼睛瞪大,错愕和厌恶以及避之不及像洪水一样流露出来。
不过好歹没有将我真的视作鬼魂空气,伸手指了指教室的角落,位置背后是个垃圾桶,窗户开着,外面的银杏叶格外绿。
好吧,看来我还是和高中一样不讨喜,坐的位置估计也没什么变化,教室最后一排,和垃圾桶相依为命。
放好书包,我已经脑补出高一穿着校服抱着垃圾桶抹眼泪的惨样,低头轻笑了下,还是打算再等等看,看看这个世界跟我的上一世会不会有新的变化。
毕竟对于高中,模糊的记忆形成抽象的词语:冷漠,孤独,讨人厌。
这么看来,我还算是个挺能忍的人,面对黑暗的痛苦,竟然忍到二十八岁才从天台一跃而下。
如果要把我比作一样东西,我觉得我应该是一个气球。这世界的苦难沉痛如气体源源不断加诸到我灵魂的容器中,我承载着,忍受着,慢慢变大,鼓胀,在承受不住后,嘭——自我毁灭。
世界哪里是肥皂泡和歌剧,明明只有痛苦的荒唐。而我也正是在这样痛苦的荒唐中,绝望地灭亡。
打断我思绪的是班里一道欢脱却有些沙哑的声音,他站在讲台,用老师那根竹棒轻轻敲了敲,兴高采烈地说:“咱们班来了个转校生,非常帅!刚刚老王让我带着他来,这会儿人去上厕所了,我先跑回来提前给大家宣告一声!”
底下有人起哄:“老齐,你这么兴奋,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啊!”
“去你的,我喜欢姐姐!”老齐掰断粉笔精准地砸向那人脑门,“在校园选美大赛里咱们班当初一个都没进前十,现在突然来了个门面代表,我高兴呐——”
哦,原来高中还有学生搞得选美大赛啊,我支着下巴安静地听,高中虽然在记忆中换化成了痛苦的代名词,但这样喧闹的氛围也确确实实久违了。
不过我后知后觉了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重大堪比世界毁灭的问题——那个转学生不会是朝阳吧?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猜测呢?
一路走到学校,我因为那荒谬的担忧而自动屏蔽了朝阳的话,也不知道他要去几班,我们于哪个岔路口分开。
此时听到“转校生”,很难不想到他。
不过我宁愿这只是一个猜测,一个不可能成真的猜测。
可当我抬头下意识看向门口,眯起眼睛看清走进来的人时,简直眼前一黑。真是见了鬼,走进来的不是朝阳是谁?我唰地把头低下,恨不得埋到臂弯里,并且寄希望于他装作不认识我。
老天爷,我不得不质问您一句了,您是给我安装了“怕啥来啥”系统吗?那我害怕活着,您能不能赏我一个突然死亡?
天不遂人愿。
朝阳不仅看到我了,还在全班的注视下,朝我走来了。只对视了短暂的一眼,他的眼睛就像灯泡噌的一下亮起来,像撒欢的小狗一样大步走到我旁边。
我埋头不语,只听他问旁边的人:“同学,这里有人坐吗?”想必他一定指着我旁边的座位。
“没有。”前面的声音响起,欲言又止,“不过你确定要坐在这里吗?”
话音落下,我感受到好多道视线落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你们懂阴暗的小老鼠暴露在光下的感觉吗?亮光就像猫冷漠的注视,老鼠瑟瑟发抖浑身不适,只想掘地三尺逃离。
我现在就是那只老鼠。
而让我浑身难受的罪魁祸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了我的旁边,桌子震动,我感受到他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些东西,随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
他这人是要闹哪样?
打扰了我平静的生活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将我摊开在所有目光下。
我不敢抬头,但也知道,如果不抬头不回应,这个烦人精能一直拍下去。
于是我怒气冲冲抬头,带着火的目光对上了灿灿然的眼眸,他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挥了挥手,说:“好巧啊温笙晖,我们同一个班诶。”
嗓音干净阳光,在安静下来的班里格外清晰。
哈哈,托他的福,我仿佛能猜到我跳楼后被一群人围观注视的场面,一定跟现在没有太大区别。
“好、好巧。”我堆起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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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假的笑,说完就扭头从书包拿出课本,对着书本默默看起来。
那些好奇试探鄙夷的目光在我身上打转,我眉头忍不住皱起来,恨不得把盯着我看的人都瞪一遍,可惜我没那份勇气,只好抿唇不语。
“温笙晖,我特别开心。”朝阳笑嘻嘻地说,“初来乍到一个新地方,还能有认识的人,真是太有缘分了!”
这种缘分,不要也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温笙晖,老师要我去实验楼一楼的仓库拿书,你知道在哪里吗?”
朝阳想继续找我说话,我烦不胜烦,给他指了指窗户对面那栋楼,说:“对面就是,我去接水了。”
我拿起水杯,凳子在我脚下发出滋啦的声响,宣告我狼狈的逃跑。
走出教室,那些像蜘蛛丝般粘稠恶心的目光终于从我身上脱落,我大口呼吸,从没觉得学校的空气如此清新自在过。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高中生活会不会变好,但朝阳的到来似乎已经奠定了糟糕的基调。
我还要坚持下去,看看会不会变好吗?还是应该就此死掉?
温热的水将我的水杯灌满,因为我的出神溢出来了一些,微微烫红我的手背,我手忙脚乱关掉,合上盖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准备走回教室。
温热但不滚烫的水会在手上留下红色的痕迹,虽然不到起水泡的程度,可人也会感到刺痛。我想那些目光和语言也一样,虽然不会一击毙命,可它们就像一片一片棉花,轻飘飘地堆积起来,等待着最后一杯水的来临,闷声无形地杀死一个人。
那太压抑了,这辈子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如同溺水一般难以呼吸的压抑,如果已经预感到那样的结局,我情愿在一切刚刚开始时,就自我了结。
我这么想着,又在心里盘算起跳楼的念头来,反正这世界少了我一个依然会照常转,反正不论在哪儿,我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温笙晖,你注定是灰暗晦涩的人,你究竟还在等待什么呢?
我听到黑色的命运在我的灵魂中如此叩问。我答不上来。
走到教室后门,只开了一道小缝,我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朝阳,你怎么会选择坐在这里啊?”听声音,应该是那个问朝阳确定要坐这里的人。
“因为温笙晖坐这里啊,我看她旁边位置空着,为什么不能坐?”朝阳反问得理所当然,又把“温笙晖坐在这里”说得那么坦然。
“可你不觉得她......”问问题的那人声音又变得有点犹豫,只说,“不太讨人喜欢吗?”
兄台,我真是谢谢你了,说讨厌就说讨厌呗,还说不太讨喜,拇指大的弯你还挺乐意拐。
我站在门口,像小偷一样贴着门框没动,明明走进去对着那位说我坏话的兄台冷笑一声状似霸总般反问一句“是吗”会比较爽,我的脚却好像就地生根。
我继续像小偷一样偷听,走廊上路过的人肯定以一种看怪物的眼光看着我,我也毫不在意,那种蜘蛛网般黏腻的目光带来的不适感似乎都在此刻被削弱,我不自觉地将所有感知放到了班级里,放到了那段对话里。
我听到朝阳的声音陡然冷了三个度。
“同学,温笙晖不需要讨任何人喜欢。相反,我觉得她非常可爱,我非常喜欢她。另外,我觉得你需要去医院挂个神经科,好好治治。”
班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也是。
深知此刻进去的我一定又会被蜘蛛网洗礼,我毫不犹豫扭头就走,决定再重新接一杯水。
水杯里原本的水被我倒掉,我决定接一杯滚烫的热水。
水流冲到杯底时因为我的没拿稳溅出几滴来,落在虎口,比温水的刺痛要疼上一百倍,我神经反射差点要将水杯都丢出去,眼泪也在这一刻啪嗒掉下来。
或许在等待这一刻。
我听到黑暗灵魂深处的我如是说。
3. 混蛋
“叮咚——叮咚——”上课铃声响起。
我悄悄从厕所跑回教室,在老师走进教室的前一秒坐回到了位置上。
“你刚刚去哪儿啦?我拿完书回来还没看到你。对了,你给我指的那个不是实验楼,是行政楼,我走去碰到一堆老师,吓一跳。”朝阳整个人往我这儿挪了挪,嘴里巴拉巴拉说个没停,那股淡淡的丁香味道似乎要将我笼罩,我不动声色地往另一侧挪了点,面无表情回,“厕所。”
朝阳没有再问,因为当他正要开口时,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传来:“这个学期我们班有新成员加入,相信大家都已经见过了吧?”
老师朝我们这个角落看来,和老师的视线一同过来的,还有全班的目光。
虽然是在看朝阳,可我还是觉得不自在,只能将我的头又压低了些,并且万分庆幸刘海的存在。
“朝阳,上来介绍一下自己吧。”老师站在讲台上,鼓起掌欢迎,同学们也跟着鼓掌,我没鼓,因为我不欢迎朝阳和我一个班。
虽然他刚刚为我说了话,可我还是不喜欢他,甚至非常非常,想要远离他。
我很少有如此直白的情绪,在想清楚情绪的原因前,大脑已经先作出反应厌恶远离他。
我本能地讨厌他,讨厌因为他带来的视线,讨厌光亮,我就是阴沟里的老鼠,灰扑扑,见不得光。
可暑假那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总是找我,先是敲门问我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再是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出去玩,见我对玩不感兴趣,又问我爱看什么书,有没有推荐的。
再后来,他嫌敲门麻烦,发现了从他房间阳台直接跨到我这边的“捷径”,直接来敲我的窗,好多次,我从作业中抬起头,就看到他在阳光下笑着看向我,说:“温笙晖你好用功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玩?”
不是我想用功,而是如果远离这些,我只会觉得我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既然决定在这个世界先活一阵,那我就得找一些事情,找一些证明自己还有些用的事情,或者让自己平静的事情,才不至于被脑子里叫嚣的痛苦和黑暗裹挟入漩涡。
话题有些扯远了。
朝阳三番两次的出现无疑打破了我自我保护式的平静,我自认为我已经表现得足够冷淡,但凡是个聪明点的应该都能感受到我的讨厌,可朝阳好像是个没脑子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我,和我搭话。
匪夷所思,难以理解。
于是我开始思考起他对我是否另有所图,可据我一个多月的观察,他除了最开始找我借清扫工具,之后找我借书,没有暴露出任何其他企图。
我当然不会蠢到认为他图色图钱,因为我瘦得像个鬼活得像个耗子,身上穷得叮当响。
要不是还有这么个房子,我跟在贫民窟穿梭的瘦小耗子没有任何区别。
看不出企图的人就是深渊,应该敬而远之。
或许这就是原因,我对朝阳厌而远之的原因。
“大家好,我叫朝阳,以后请多多关照!”朝阳的声音在讲台响起,将我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明亮的灯光下,他穿着水蓝色校服,肩背挺直,五官俊朗,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在话音落下时也能引得全班掌声雷动。
我淡淡瞥了眼后重新低下头,这与我无关,惊天动地都与我无关。
等朝阳回到我旁边坐下,那股淡淡地丁香味道又漫了过来,还有班里对他似有若无打量的视线,我挪了挪屁股,往旁边坐了点。
这节课主要是班会,班主任讲一下新学期的事项,一下课,我就跟着老师去了办公室,同行的,还有朝阳。
他比我要积极地多,走在落后老师一步的位置,两片嘴唇动个不停,我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能观察到老师惊讶地看了朝阳一眼,只见朝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真是稀奇,竟然还有他不好意思的时候。下一秒,朝阳又举起一只手,大拇指摁住小指,这......是在发誓?
我觉得有些好笑,发誓有什么用?这世界上要是靠发誓就能起作用,就不会有那么多欺骗和伤害。
我希望看到老师严厉地批评朝阳嬉皮笑脸的样子,可没想到,老师竟然笑起来,他带着黑框眼镜,看着三十出头,笑起来眼角褶皱叠起,伸手比了个“一”的手势点了点朝阳,我猜老师应该在说“就这一次”。
他这么不正经,为什么不批评他,杀杀他的“锐气”?
我气得鼓了鼓嘴,继续跟着。
朝阳说完就转身往回走,看到我,不知道想到什么,眼角眉梢都透着点得意,右手两指压着眉梢对着我轻抬敬了个礼。
真不知道他和老师说了什么,能把他高兴成这样。
我匆匆看了他一眼,没理,莫名其妙。
五分钟后,我站在班主任王老师的办公桌前,看着他头顶略油的黑发,终于知道朝阳找他说了什么,简直......简直令人发指!
“温笙晖,是这样的,老师考虑到朝阳同学说的,他刚转过来,只和你比较熟悉,你可以带着他一起融入班级。”
这都是什么荒谬的发言,我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怒气在胸腔横冲直撞,说出来的话却是实打实的窝囊。
“王老师,我对班级也不太了解。”我想以此暗示他,找我带朝阳融入班级简直是痴人说梦,却不想一步错步步错,这话反倒给了他一个机会。
“那你们更应该做同桌了。”王老师在听完我蹩脚的理由后,简直像风吹杨柳更来劲了,黑色镜框后面的眼睛亮得很,张嘴叭叭地说,“你性格呢比较内向,朝阳又很外向,你们互相帮助,学习上你可以帮助辅导他,在集体活动日常生活中,你们又比较熟悉,正好他带着你,你们互相促进。”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我气得不行,还想再反驳,结果这王老师还没有完,又说:“温笙晖,学习固然重要,但生活也很重要,游离在班级之外会很孤独,你们这个年纪,不仅仅是要好好学习,和朋友同学玩闹欢笑的青春生活也很重要。”
王老师可谓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我抿唇想装作没听见,这话最后还是钻进了我心里,我不禁想,就我这样,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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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能交到朋友吗?真的能享受这种生活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听到脑子里有个回答,那根抗住死亡大山的小草在告诉我:不试试怎么知道。
“好吧。”我听到自己这么对老师说,就这么忍下来,然后一如既往地低着头,走出了教室。
这是三楼,扭头可以看到一片绿油油的树冠,要不说青葱岁月呢,青绿色的校园和一群......一群奔跑而来的小葱们。
一个女生追逐着另一个男生作势要打他,男生咧着嘴,跑得飞快,路过我身边,带起一阵......不、两阵风。
“你给我站住,今天我不打你一顿就是你孙子——”
“乖孙女,跟爷爷斗,你还嫩着呢!”
耳边掉落的发丝随之而动。
这样的喧哗笑闹久违了。
我身处其中,又置身其外。
真的能融进去吗?我不由自主地想,全然已经忘了当时说的要离朝阳远一点。
不过......我似乎也没有离他远点独善其身的选择。
他一定是故意的,知道我不想和他座,所以先我一步和王老师说了换位置的事。
即使我开始思考能否融入班集体,即使我认命座位的不可变动,只要我想起朝阳,怒火依然在我体内熊熊燃烧,他简直......简直就是卑鄙小人!
一个十恶不赦的恶劣的混蛋!
他肯定以我的不甘反抗我的憋屈为乐,刚刚在走廊那发神经的一下,原来是在挑衅我。我简直要气笑了,幼稚,无聊,卑鄙。
走回去的路上,我气势汹汹,心里想了好几个瞪他骂他凶他的方案,可真走进教室,我只重重拉了下凳子以表示我的愤怒和不满。
但这么点动静在吵闹的教室太微不足道了。
可我没有勇气,没有力气将那些愤怒歇斯底里地发散出去。怒气在我体内膨胀,我一呼吸,那些气就漏掉了,攒不起来,爆发不出来。
“你怎么啦?”我刚坐下,朝阳就凑了上来,他趴在桌上,手肘挨着我的,头歪斜着问,“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他是在嘲笑我吗?他是在嘲笑我吧。
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笑。
我重重合上书,一只手握拳,闷声说:“没事。”
我绝不会再给他机会以我为乐。
“好吧。”朝阳丝毫没有受我的语气影响,非常自然大方地拍拍我的肩,说,“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那你应该自残。
还有,收起你的中二剧本吧少年。
我心里吐槽了个底朝天,面上却不显,只是低垂着眼眸,没应他的话,余光倒是捕捉到了前桌的反应。
那位被朝阳说着去医院看神经科的男生,根据上节课了解到,叫李胜武,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人瘦得像芦苇草,水蓝色的校服后背有一小块油渍,头发蜷曲紧贴着头皮,听到朝阳的话后哆嗦了下,不知道是被那话恶心的还是吓的。
不管哪种反应,都挺逗的。
4. 红色
“温笙晖,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吧!”上午最后一节课上课前,朝阳正和他右边的同学唠嗑结束,扭头就凑到我面前,一脸兴奋,“赵梓旭刚和我说,学校小食堂的烩饭特别好吃,我们中午去吃吧。”
“不用。”我面无表情,虽然不记得学校还有小食堂,但想来也知道,应该类似于“开小灶”,肯定很贵。
再说,就算是普通食堂,我也不要和朝阳一起吃,我又不想减肥,吃个饭还不想倒胃口。
“那你中午吃大食堂?”朝阳又问,“那我们一起吃吧。”
???
这人是变态吧。
就连吃饭都想看着我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才能下饭吗?
他简直,简直......非人......
我根本不会让他的计划得逞,一手抓着书本,深呼吸两个来回后拒绝:“朝阳,你可以找别人吃饭,我喜欢一个人吃饭。”
不料这人脑回路清奇,眼睛一亮先说:“哇,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吧?”
怎么?是还想挑衅我再多叫你几声吗?
我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想理他,下一秒就听到他又说:“那我和赵梓旭一起去吃吧,等我把食堂菜品摸透,之后和你吃绝对不踩雷!”
神经病,我没理他,悄悄松了口气,食堂那么多变,看来我有一段时间能清净了。
铃声一响,朝阳和旁边那个赵梓旭,一起冲出了教室。
看看,就一个上午就能和班里同学打得火热,还和老师说要和我做同桌,分明摆着欺辱我的心思。
如果每个人的头上可以显示表情,那我现在一定是赤红着脸的愤怒,对这个荒谬的世界咆哮。
教室陆陆续续空了,我最后一个走出教室,走入拥挤的人潮,跟着人流找到了食堂、排队,在等待中选好了最便宜的一个番茄炒蛋和一碗饭。
番茄炒蛋三块,一碗饭一块,加起来只要四块钱,如果我的校卡里没有钱,那我身上的六个硬币还能救个场。
轮到我付钱,我掏出校卡,滴——扣款声音响起,幸好里面还有钱,幸好幸好。
但下一秒我就幸好不出来了,因为我看到余额还剩一块钱。
哎,二十八岁的我不受钱财困扰,万万想不到高中的我竟然已经穷到有上顿没下顿的地步。
索性银行卡密码还记得,今晚得去取点钱,再充到卡里。
如果我没记错,除去学费,温家夫妇给我的生活费是一个月一千,生活费是跟学费一起打来的,一次打半年的,六千块。
我们的学费都是直接扣款,今天是开学第一天,那不出意外生活费也已经到账。
实在不行,暑假在家也没花很多,加上之前日积月累攒下来的,也还有个两千,能顶一段时间。
今晚晚饭就回家吃吧,之前买的一大把挂面还没吃完。
我端着盘子找到一处角落坐下,心里盘算着钱的事,小口小口吃着。
我把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连西红柿炒鸡蛋都不剩,比起我在家吃的清汤挂面,番茄炒蛋要美味得多,有点酸,也有点甜,大食堂做得也不错嘛。
我决定明天充完钱,也点番茄炒蛋吃。
开学还是挺好的,至少能吃到不少好吃的菜,长此以往,还是能攒下一笔钱的。
其实有一点我非常疑惑,我在学校的开销肯定不高,从初中开始我就自己生活,为什么会按照一天花二十,一周也就是一百四十,一个月按五周来算,也就是花了七百,其他零碎的东西算一百,水电费是温家夫妇解决的不需要我管,那么我一个月就能省二百,一年就能省下两千四。
我非常能够肯定,我是一个能少花钱就绝不多花的人,那么从初二开始到现在三年下来,为什么我只存下两千?
这个问题令我费解,但因为记忆的模糊,我根本无从追究。
无从追究的事,只能认,只能忍。
过往一切在现实面前永远都是虚无,没能手握资源和剧本也没事,既然决定了要好好活一阵,那我就得在现有的条件下,好好活下去。
虽然不知道怎么样算是好好活,不过,我想,我最需要的,不外乎一种远离痛苦的平静。
说来也奇怪,来到这个平行世界后,上一世困扰我的头痛失眠流泪竟然好了许多,每晚上床都能很快就睡着,当然我想,应该也有一部分学习的作用,那么多题那么多书,重学一遍也是辛苦的。
这样的生活本可以逐渐趋向于平静,我渴求的平静,可苍天捉弄,上帝失手,朝阳的出现是平静生活最大的变数。
这样一个人,非常自来熟,非常我行我素,甚至变态到以别人的不敢屈辱为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遇到他。
我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之间的相遇都有意义,并且这份意义中掺杂更多的是名为利益的因素。
就像我被温家夫妇收养,他们那时候生不出孩子,迫于长辈压力到福利院领养了我,而我也因为他们的领养,有了一个“家”,在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想有个家。
之后他们去往美国,在我成年后与我彻底斩断联系,我也理解——成年后我有手有脚能自己生活,他们也可以不用维持所谓“体面”。
就这样,在双方的默认中我们结束了这段关系。
和那唯一的朋友,倒是不关乎利益,更像是灵魂的交换。
我循规蹈矩跌跌撞撞走到二十八岁,她肆意洒脱活在每一秒,但两种轨迹也有同频的时刻,我们互相钦佩,互相崇拜,即使记忆模糊我也记得,我们在很多个夜晚,把酒言欢聊以慰藉,又在第二天走上各自的路。
如果说我和温家夫妇的相遇是互相的利用,我和那位朋友的相互是互相的需要,那和朝阳呢?
毫无意义可言。
他这人卑鄙、无耻,没有任何优点,除了那张脸。
和他相遇,能有什么意义?
我绞尽脑汁,也只能勉强想出一条——他的出现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重来一世,我坠入了平行时空,来到了平行世界。
硬要扯,倒是也能扯出那么点牵强的联系——他意外让我暂时活了下来。
可未来,这个世界的未来,像一团黑色的雾,我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后面是好是坏。
我讨厌命运的莫测,却也知道,正是因为莫测,往后回看,才方觉命运。
可能时间还不够久,再过段时间朝阳肯定能露出他的大尾巴。我这么想着,下意识握紧拳头,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一定能等到朝阳露出马脚暴露目的那一刻。
午休,住宿的同学回宿舍,我是走读生,回到教室打算趴一会儿。
教室里空调已经关了,只有电风扇在慢悠悠地吹,遗留的冷气正在被闷热的空气冲击打散。
我将课本和作业整理到左上角,中间空出一块位置,干净整洁,旁边朝阳还没回来,教室只有我一个人,无比安静。
我非常满意,双手交叠在桌面,趴了下来,头埋到臂弯,书桌散发出淡淡的被侵染已久的学习的味道,校服外套被我披在头顶,一片漆黑中,我进入梦乡。
最开始睡得不算安稳,尤其被朝阳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这人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搞什么,我听到他走进教室时高呼一声我的名字,那时我已经半梦半醒意识悬浮,骤然被喊,整个人哆嗦一下,怒意横生,重重“啧”了一声,头转向靠墙那面,继续睡了。
幸好我那声“啧”发挥了作用,之后的教室果然重新归于安静,只有明显放轻了的窸窸窣窣的小动静。
不过很快,这种小动静也离我远去。
我站到了一片荒草中,周围只有断壁残垣。
残阳如血,将荒草都染红了几分,宛如世界末日。
我被几只手同时推倒,小石头小沙子全都往我身上扔过来,伴随着稚嫩可恶的讥笑声。
“小灰,好难听的名字。”
“你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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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活该被我打。”
“这人不会是个傻子吧,这么被打都不说话也不哭?”
“哼,我今天非得让你哭出来!”
下一秒,为首的那个胖子揪住了我的头发,粗肥的手指恶心地像蠕动的蛆虫,抓住我小臂上薄薄一层皮,用力地揪起、绞拧,我头皮紧绷瞬间被拉得扬起下巴,疼痛没有突然降临,更像是细细密密的针孔扎在身上,很轻地刺痛下,但回过神时已经伤痕累累。
在这个小胖子的带领下,其他两个人也加入其中,掐我的腿,拽我的头发。
我试图去看他们的脸,试图反击,可我的身体像塞了棉絮的破娃娃动弹不得,没有力气。
我张着嘴,喉咙却像被塞了充满水的棉团,吸走了我所有的声响。
救命......救命......
“啊——”和我心里的尖叫重合的,是为首的胖子发出的,他扭头大叫,“谁打我?”
“打得就是你。”一个同样稚嫩的声音充满正义地降临,“让你再欺负她!”
下一秒,我听到石头丢到身上发出的闷顿声响,不过不是落在我身上,那些疼痛被按下了暂停键,耳边响起那个胖子哇啦哇啦的声音,那几个人竟然就这样被打得落花流水。
“你有胆子,就过来跟我打,你看我打不打死你。”声音都还带着孩童的稚嫩,说的话却非常狠。
没多久,那几个人落荒而逃。
我感受到我被扶起来,对方的小手在帮我拍身上的灰,我试图抬起头努力看,可还是看不清对方的脸。
“下次他们要是再欺负你,我如果不在,你就拿石头丢他们,他们胆子没那么大。”那道干净稚嫩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小朋友抱住我,他的手很小,却还是在我背后拍了拍,“你别怕。”
“你叫小灰对不对?”
“嗯。”我点点头,我叫小灰,灰扑扑的灰。
“小灰这个名字很可爱的,《喜羊羊与灰太狼》里,灰太狼的儿子就叫小灰灰,大家都很喜欢他。你和他一样可爱。”
我好像哭了,也好像天忽然下雨,脸颊瞬间湿润无比,心脏产生一种深深的难掩的疼痛,不是尖刀划开皮肉的疼,是钝刀一下一下磨着心尖最柔软敏感的那块肉,疼得闷闷的,顿顿的,浑身发软,只想流泪。
“别哭了,没事的。”对方有些无措,声音僵住两秒,只憋出这两句稍显生硬的话。
下一秒,我被松开,我们之间隔开一个幼年脚掌的距离,我低头看到尘土、碎石和枯草草根,一切都是黯淡的。
“给,吃颗糖,这个糖很好吃。”一颗小小的红色包装的糖果闯入我的视线,冲淡了那些晦暗的枯草碎石。
我看得清晰,是旺仔牛奶糖,红色的包装,上面有个圆滚滚的小人,瞪着眼,笑得甜甜的。
“没什么过不去的,觉得难过,就吃颗糖。糖不够了,我给你。”
我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口:“你叫什么名字?”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一道铃声穿透耳膜,像辛德瑞拉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如血的残阳,残缺的墙壁,荒草碎石,红色牛奶糖,都和那个小男孩一起轰然倒塌,我又上升沦为虚无。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头脑混沌迷迷蒙蒙,听到了一道声音。
“教室这么热怎么不开空调?”
分不清是男声还是女声,但光是“教室”两个字就足够把我拉回现实。
我在教室午睡,做了一个混沌的梦。
我从臂弯中抬起头,头顶的外套落下,我摸了一把脸,原来没有下雨也不是落泪,是闷出的汗。
视线渐渐变得清明,我直起身,看到桌子右上角静静放着一个红苹果。
红彤彤的苹果,像那颗旺仔牛奶糖,是一片模糊中骤然出现的红色。
我的心猛地一跳。
在我午睡前,桌子右上角明明什么也没有。
5. 朝阳疯了
我盯着那个苹果,总觉得它红得不真实。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根本没买苹果。
难不成是异世界掉落下来的?
这也太不科学了吧。
可我都到平行世界了,就是科学也很难解释吧?
格外荒谬,我想到了白雪公主咬下的那颗毒苹果,也是这样艳红无比。
我拿起苹果,细细端详,像科学家在观察样本,可惜我一无所获。
它就只是一个,红红的、饱满的,苹果。
我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力摁了摁,硬硬的,如果咬一口应该会很脆很甜。
“温笙晖!”朝阳将水杯放到桌上,有一滴落到我的手腕,我不满地看向他,他又开始伪装成小狗那样很亮的眼睛看我,里面还带着三分得意,“这是小食堂最红的苹果,被我挑出来了。”
“你快尝尝,肯定很甜!”
瞬间,我仿佛拥有了特异功能,我透视了这个苹果,里面藏着黑绿色的毒液,只要我一口下去,就能立刻倒地身亡。
可我不是白雪公主。
可我都不是白雪公主,朝阳竟然还想毒死我?
居心叵测,歹毒心肠。
我的内心已经“天雷勾地火”地吐槽了许多,表面却一如既往平静,将苹果递还给朝阳,甚至还能假惺惺地露出一点笑:“谢谢,不用了。”
这个毒苹果还是你自己吃吧。
“为什么啊?”朝阳肯定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此刻被我拒绝,脸上露出了纳闷的表情,并试图继续辩解说服我,“这苹果就是特意挑来给你的!真的是最红的那个,非常甜的,你试试嘛。”他边说边将苹果推回来,手指没注意碰到我的,对比我凉凉的手,他的温度要高得多。一触即离。
如果我不知道朝阳是个怎样的人,我还真有可能被他现在这“情真意切”的表演给骗了。
可惜,哼,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伪装,我心如磐石,绝不会动摇分毫。
这当然不是真的毒苹果,但对我来说,只要是朝阳给我的,肯定都带点毒。心里这么想着,我却羞愧地想到早上朝阳塞到我嘴边的包子,以及暑假他听她妈的命令过来分给我而我又无法拒绝的一些吃的。
不不不,那些不算,那些是他妈妈让他给我的,跟他无关。
而且,我根本拒绝不掉,每次拒绝最后都换成他妈妈给我送,我怎么能拒绝一个长辈呢?怎么能拒绝一个如此温柔漂亮的长辈呢?
我没再往下想,直接将苹果放到朝阳的桌上,冷声说:“我不爱吃苹果,你自己吃吧。”
朝阳盯着我看了几秒,无奈地笑了下,我猜他心里一定非常遗憾,遗憾看不到我无可奈何地接下苹果憋屈地吃起来,我可不会顺他的意,哼,你就遗憾着吧。
不过遗憾这种情绪没在他脸上停留很久,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他深不可测的原因了——那些负面的消极的情绪根本不会在他表面停留很久,他表露出来的所有,绝大部分,都十分积极,仿佛什么在他那儿都不算事儿。
我猜测,他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来那么积极,以我的亲身体验,生命中有那么多那么多痛苦,一个人怎么能做到一直积极呢?我跌跌撞撞走到二十八岁,不还是被痛苦淹没,被绝望覆盖吗?
但不论朝阳内心积极不积极,他的面上的表现却永远都是积极的,就像一只一直披着羊皮的生物混在羊群中,但谁都看不透那层羊皮下有什么。多恐怖的事情,多深不可测的人。
果然,朝阳又换上了一副期待的兴致勃勃的表情来问我:“那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我不爱吃水果。”我一如既往冷漠地回答,简直无懈可击。
但这句话是假的。
我好喜欢吃水果,但我吃得总是不多。十几岁吃不起,水果是温饱之外的奢侈品,按照我能省则省的性格,肯定偶尔才会买一回。二十几岁不必担忧温饱生活了,我吃得或许会比高中要多些,但二十八岁一朝发烧失忆,醒来就被痛苦的水滴淹没,我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一切在我眼中都失去诱惑,全都变成了黑白。
怎么形容定义二十八岁的我呢?
我站在那儿,看着身边的世界一点一点变成灰白,如同葬礼,而我也在变成灰白,宛如遗照。我的那一跳,是我葬礼的最后一笔绝唱。
现在一朝来到平行世界,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不过无论福祸,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对吃水果的记忆都少之又少。
朝阳这一颗苹果,将我埋下心底的那点馋虫勾起来了,我目光再度扫过那颗宛如红宝石的苹果,决定等第一次月考后考进年级前一百,就奖励自己吃一次水果。
人果然得自己给自己找盼头,我现在瞧着课本都觉得它包裹着水果般鲜艳的色彩,作业都散发着果味的香甜。
叮咚——叮咚——
正式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走了进来,封上了朝阳还想说什么的嘴,我拿出对应的课本,开始认真听课。
剩下半天就在这突然昂扬的学习劲头中转瞬即逝。
晚自习有两节,我们学校走读生只需要参加一节。在这样的劲头下,又因为才刚开学,作业不多,第一节晚自习结束我就写完了作业。
我没将作业带回去,想在下课的时候交给组长——每列从前往后,每个人分别收语\数\英\物化\生地\政史。其中物理化学,生物地理,政治历史分别交给三个人。
一列七个人,我坐在最后,正好不用收作业。不过要是我收作业,我们组的人大概能给我生动形象地演示什么叫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
今天第一天,只有语数英三门有作业,我下课将作业拿到前面,数学英语的小组长让我放他们桌上,除了语文。
坐在第一排的是一个短发女生,圆圆脸,带着厚厚的眼镜,看到我的语文作业,有些抱歉地对我说:“我们组语文不是我收,我收政治历史。”
看我面露不解,她朝后面指了指给我解释道:“李胜武是语文课代表呀,所以我们组语文都是直接交给他的。”
我明白过来,点点头,她笑得甜美而友善,我向她道了谢,转头走向李胜武。
课间吵吵闹闹的,李胜武坐在座位上,我走过去,才真正看清他的样子。虽然这世界在抵制外貌评价,但看到李胜武的脸那一刻,我还是没忍住在心里悄悄打起了分。
四分,最多五分,没法再多了。
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长得不够大气,五官像是女娲打瞌睡的时候随手捏的,他的脸不大,但除了眼睛其他器官都不小,全都挤在了脸上,这就导致视觉效果上不好看也不够舒展。
我忍不住垂下眼,将语文作业本交给他:“这是我的语文作业。”
他的厌恶毫不掩饰,看到我的那一刹就皱起眉,也是为难那稀疏的眉毛了。
“明天再交吧。”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将目光落到了作业本上,就好像看着作业本都比看着我好,“你放桌上,我明天早上会收的。”
我一个交作业的“平民”,哪敢和课代表谈条件,当然是他想怎样就怎样,我点点头,将作业本放在左上角的最上面,又整理了下书桌,在朝阳靠着走廊栏杆和人聊天时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呼——一个人回家真是安静又轻松,书包里没有作业,旁边没有朝阳的叽叽喳喳,我步履轻快,心旷神怡,在走出校门时听到了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铃声停下后,响起了动听优美的眼保健操。
“温笙晖——温笙晖——”一道急切的声音自学校里面传来。
我脚步一顿,浑身一僵,下一秒恨不得自己拥有飞毛腿,直接飞到家里。
朝阳追上来了。
多么恐怖的讯号。
我大步疾步快步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生怕被身后的洪水猛兽追上。
忽然,我的书包上传来一股拉力,我一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人险些被那股力道勾得往后一跌。
“你等等我呀温笙晖。”朝阳从旁边追上来,比起我的大喘气,他就要从容许多,只是呼吸稍微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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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脸上带着他一如既往的万事都是小事的招牌“潇洒”笑容对我说,“我和你一起回去呀。”
一个多月了,我已经被他烦了一个多月,暑假在家只要我拉住窗帘装作家里没人,他就不会怎么烦我,但现在开学,我们成为同桌,他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我不放,就这么想看我憋屈看我心不甘情不愿看我敢怒不敢言?
心里那股火熊熊燃烧,将我的理智烧没的同时,也烧毁了我一部分的怯懦,我转过身,想用力甩掉他放在我书包上的手,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说出的话和前头路灯的光一样冷,语气和动物园咆哮的老虎有的一拼。
“朝阳,你究竟要干什么?能不能别什么都要和我一起,这样有意思吗?”
很好,说得非常流利,那股在身体里憋闷打转的怒气也顺着这段话发泄出去,我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朝阳愣住了,准确地说,他疯了。
因为三秒过后,他笑了。
他笑了,神经病吧,被人骂一顿还能笑出来?
他的笑是慢慢绽放的,眼神里先带上了笑意,眉眼一点点弯下来,而后脸颊左侧露出了一个很浅的酒窝,再然后笑出了八颗牙齿。
我颇为惊悚地看着他笑容咧得越来越大,眼神里透出浓浓的疑惑和不解。
我和他所处的地方在两盏路灯中间的黑暗段,光线柔弱晦暗,他下一秒偏过头,手背抵着唇又闷声笑了很久。
我搞不懂,我真的非常不理解。
我是在冲他发火诶,我是在冲他咆哮诶,他能不能认真对待我的生气?
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现在已经变态到我暴怒发火都能取悦到他了吗?
我靠......我生平第一次爆出口,虽然只在心里,却还是不足以表达我的震撼。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非常诧异和惊恐。我严重怀疑他有病,很可能还有艾斯艾慕倾向。
“温笙晖,我好高兴啊。”朝阳的声音里还有没散干净的笑,他露出的牙齿在黑夜中也非常白,我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他,警惕地看着这个疯子,看他还能放出什么屁话。
“你会生气,会吼人。虽然......”朝阳闷笑一会儿才继续说,“虽然凶得毫无杀伤力,但我还是很为你会生气这件事开心。”
“为什么?”我难以忍受这个疯子,但我的理智走丢或者说他的污染力太强,我也被他的疯病感染,竟然问出了为什么,竟然试图探究一个疯子的思维。
我有点气自己,话落就转过身踏入阴影,准备不理他继续走。
不料这个问题朝阳不笑了,而是用了格外认真的语气,非常严肃。
“因为我爱你,温笙晖。”
哈???
他真的脑子有病!真的是个神经病!
转念间,电光火石间,我忽然又明白了他这么说的用意。
肯定是为了捉弄我,逗弄我,想看我抓狂,看我因为他的几句话而失去神志,因为他的几句话而自乱阵脚。
呵,他真是有病,有着这个年纪的男生无可救药的中二病和神经病。
我深呼吸了四个来回,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看着脚下黑色的影子,冷静地说:“朝阳,不要和我玩这种幼稚无趣的小把戏。”
“我非常讨厌你,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讨厌。”
说完,我没回头,也毫不在意他是什么表情,不过我猜他肯定脸都绿了,肯定没想到我轻而易举就看穿了他的坏心思。
我大步往家的方向走,感受到耳畔吹过轻柔的几缕风,我彻底走入路灯下,刺目地灯光让我不自觉闭了下眼。
就在闭眼的刹那,我听到后面传来那道干净清冽却恶毒的男声。
“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没见到你的时候就深深爱着你。”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不知道他拿了什么剧本,总之不是个正常人。
我捂住耳朵,毫不理睬地往家跑去,灯影明暗交杂。
6. 图谋
因为朝阳的发病,我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到自己在打怪兽,而那个怪兽在一遍遍跟我说:我爱你。他每说一句爱我,胸口都会飞出一个千纸鹤。
怪兽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千纸鹤大片大片从胸口飞出来,宛如蝗虫过境向我袭来。
在即将被千纸鹤袭击到的前一秒,我醒了。
从床上惊坐起时,我还是忍不住感叹这个梦的荒诞。
这世界是不是疯了?
我根本不会自以为是地去想,啊他怎么会喜欢我,他喜欢我什么呢,我有哪里值得他喜欢呢?
这些困扰许多人的问题根本拦不住我,因为任何人对我说这句话,我只会觉得他想要捉弄我企图逗弄我获得变天的乐趣。
昨□□阳说了很多话,但我只认同一句,他说“温笙晖不需要讨任何人喜欢”,我非常认同。后面的话都被这句话带来的心胸震荡所模糊。
是的,我不需要讨任何人喜欢。
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喜欢。
我是一个被被痛苦填充满的气球,是一只阴沟里谨小慎微生活的老鼠,我只想在我有限的生活里,拥有独属于我自己的平静。
任何对着我说的喜欢,就是无趣的捉弄。
这种无趣的捉弄就如同一根细针,如同一把老鼠药,轻而易举就能让我自毁于一旦。
虽然我上一世是自杀了,可这一世我不是先决定了好好活吗?
我还没给自己买水果吃,我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死亡,就顺了他们的意?
况且,就算是死,我也要有尊严地自主选择离开,而不是这种被捉弄地自毁。
因为这个梦,导致我对朝阳的厌恶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虽然昨晚我把话撂下了,但考虑到他昨晚神经质的行为,我还是定了个早点的闹钟,比昨天提前了二十分钟出门。
去学校的一路上简直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没有朝阳聒噪的声音,简直心旷神怡。
不过,这份好心情持续到教室,就消失了。
我看着桌上的作业本,整个人都僵住定格。
雪白的内页上除了黑色字体,多出好几团灰扑扑脏兮兮的痕迹,封面直接没有,第一页作业也摇摇欲坠。上面的字迹表明,这就是我的语文作业本。
我昨晚放在右上角的语文作业。
现在不知道被谁捡起来,放到了我桌上。
我朝前看了眼,李胜武还没来,桌上摆着两三本语文作业。
我轻轻拿起我的作业本,手指抚摸它雪白的脸颊,抚摸过上面的累累伤痕,有些替它委屈,明明昨晚它还崭新漂亮。
我不知道本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扭头看了眼灰暗不亮的监控,又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可笑。先不考虑监控开没开,就算开了,也可能是别人不小心弄坏了,然后呢,找到那个人,能怎样?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放下书包,拿出橡皮试图将那些灰团擦干净,虽然它的外衣被剥去,但依然还是我的语文作业本。
我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擦着,纸张轻薄,像生命一样脆弱,但我的作业本很顽强,我也该像它学习的。
等我把大部分灰迹擦完,朝阳到了。
我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慢下来,屁股往另一侧挪了挪,头埋得更低了点。
余光中,朝阳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白白的,我猜是他的早饭。他坐下,放好书包就拍了拍我的手臂。
这人真的好爱动手动脚,我蹙起眉,将手也往里收了点,没理他。
“温笙晖,早啊。”朝阳丝毫没有被我的反应影响,听他现在的语气,明显也没有将我昨晚的话放心上,或者说,他已经变态到疯了,完完全全以我任何反应为乐。
我怀疑,不只有我掉进了平行世界,朝阳说不定绑定了什么系统,什么骚扰我来获得生命值的系统。
不过想归想,我是不可能去问的,照朝阳这种嘴里没句真话的人,问了也是白问。
“温笙晖,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先走了?”朝阳语气疑惑,在我听来却是明知故问。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走?”我忍不住反问,声音肯定很冷很凶。
“是我想和你走,一起上学有个伴嘛。”朝阳脸上挂着期许的笑,这人真的好能装。
“我喜欢一个人走。”
“好吧,那你吃早饭了吗?”朝阳假意像献宝一样把一个袋子递给我,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我妈做的豆沙包,她让我带给你尝尝。”
“吃过了。”我推开他的手拒绝,继续擦我的作业本,擦到下面才发现,大概有十几张的右下角掉了一块,不影响答题,但影响观感。
像百花争艳中突然出现在中间的一盆焦枯荒草。
非常突兀,非常不好看。
我的作业本就是班里那盆焦枯荒草,我的人也是。
想到这里,心里那股烦躁就升起来,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撞着,我却别无他法。
朝阳注意到了我手上的动作,看到了我的作业本,随即发出了一声惊呼:“这是你的作业本吗?”
废话,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嗯。”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仿佛在幸灾乐祸。
可这问题,他问我,我问谁去?
昨晚写完还是漂漂亮亮完好无损的作业本,一夜过去,就成了这幅可怜样。
我闷着气回:“不知道,早上来就这样了。”
话音落下,前桌发出放书包的动静,李胜武来了。
我正犹豫着想要开口问他知不知道我走后昨晚发生了什么,可还没等我整理好语言,朝阳已经开口。
“李胜武,温笙晖的语文作业本坏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哪知道?”李胜武转过头扫了眼我手中的作业本,对朝阳的语气很不满,“她的作业本关我什么事?”
好吧,看来我没法给我受伤的作业本找出一个真相了。
我疼惜地抚摸着它,企图用掌心那点温度去温暖它,我已经是班里格格不入的存在,没想到成为我的作业本也得跟着我受这苦,成为全班作业本中的异类。
心里生出一股深深的自责,已经生不起气了,因为根本没法知道原因,也很有可能收不到道歉。我的情绪一下就降了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变成扁扁一层。
算了,哪怕它变成这样,我也是会好好爱它的。我是一个非常爱护书本的人。
我将作业本整理了下,在第一页顶端写上我的名字班级和学号,递给李胜武。
李胜武正要拿,本子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先握住了,我顺着那双漂亮的手看去,对上了朝阳若有所思的脸。
“温笙晖,我和你换一本吧。”朝阳突然开口,笑嘻嘻地,“趁还没交,我们把答案涂掉,你拿我的重写,我拿你的重写,以后你用我这本。”
“幸好只做了第一课的作业,还只需要做第一面。”朝阳笑起来,“现在改非常轻松。”
我有些疑惑,有点看不懂他。
朝阳究竟图什么,需要他做到这个地步?
我无端想到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以身入局胜半天子”。
他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这儿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么做?
我搞不懂,来到这个世界,我既没有系统也没有金手指,我窝囊又苟且,他到底需要什么?
我讨厌这种什么都摸不透的感觉。
所以,我果断拒绝了,我不会给他图谋我的机会。
“不用。”本子能换,万一我以后被打了,难道他还能替我挨打吗?
事实证明,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哪怕心里想想也不行,因为想什么来什么,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朝阳被我拒绝了也不恼,只说,“没事的,我很喜欢你这个风格的作业本,非常有个性。”
我就是再笨,也知道这话不过是安慰我。
“真的不用,是我的就是我的,我接受它的一切。”
朝阳见劝不动我,便只能另做他法,说:“那你等一下,先别交。”
我不知道他是要干嘛,没理,直接交给了李胜武。
李胜武盯着我们看了两眼,在转过身的那一刻,低声骂了句神经病,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我听到了。
朝阳见我交了,也没说什么,他笑了下,笑容有点勉强,大概是计划落空的无奈。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书本,决定开始早读,余光也不再分给他。
离我远点吧,还我一个平静。
语文课在第五节,是看起来有些刻板的老头,和语文课代表一样姓李,头发花白,金边眼镜,微微佝偻着背走进来,李胜武跟在他身后抱着一叠作业。
作业的封面是黄的,但最上面那本,白白的,带着点残缺。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
将作业放到讲台,李老先生拿起我的作业,向大家展示,说:“开学第一天,就有人给作业搞了个特立独行!”
老先生是新换到我们班的老师,第一堂课就说过,课本和作业本包括练习本,都应该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个人如果连书本都不尊重,那还读什么书?
我是认同他这句话的,但是,我现在成了第一个违反这句话的人,他肯定要觉得我在跟他作对。
哎,真是糟糕。
我眉毛拧着,看到他用力放下我的作业本,布满皱纹的手掌狠狠拍了下讲台并厉声呵斥:“谁是温笙晖!”说完,他就猛地咳嗽起来。
李老师您先消消气,骂我事小,气坏了身子事大,脑海中,我和我可怜的作业本抱成一团,即将成为千古罪人。
全班的目光都投到了我身上,我站起身,校裤里的腿不禁打颤,手扶着桌边稳住,垂下头,目光锁定桌面上木质的纹路。
“嚯,看着模样倒是清秀。”也不知道李老师是在嘲讽我还是真心夸赞我,反正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全班都小声笑了起来。
我默默做着深呼吸,呼——吸——呼——吸——企图装作没听见。
毕竟这话也不用我回答。要是我回一个谢谢老师,说不定得把老师气冒烟。
他可能会说,从未见过我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我沉默着,不说话,听到李老师吩咐课代表把作业发下去,又叫我上去把作业拿了到门口站着去。
我终于抬了下头,还是有不少视线像看好戏一样看着我。黏糊糊的,冷冰冰的,非常讨厌。
我默默拉开凳子,两条腿像灌了铅那样沉重地往讲台上走,走向蜘蛛网漩涡的中心。
从老师手里接过我可怜的作业本,听着他让我到教室门口站一节课好好反省,我也还是没说话,只点了两下头。
在走向门口时,无意中和李胜武对上了视线,我好像看到他很浅地笑了下,类似于爽快得意舒畅,待我眨了眨眼准备再看时,他已经走向另一边去发作业了。
好吧,看来我被罚站到教室外,还是件令别人开心的事。
已经能想象到高一我究竟有多不招人待见了。
我沉沉地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作业本,柔白的纸张上是全对的A,我在心里对它道歉,跟着我受苦了,但它依然是我心里最棒最可爱的作业本。
没多久,班里突然响起一阵哗然。
我仔细听,发现李老师又咳嗽了。
谁又气老师了?
下一秒,我听到一道熟悉的干净清澈的嗓音响起,说着抱歉的话,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歉意。
“李老师,非常不好意思,我刚刚不小心,把封面撕掉了。”朝阳简直语出惊人。
“你——你——”李老师肯定气得七窍生烟,因为下一秒他怒喝,“你也给我滚外面去站着!”
“李老师对不起。”朝阳的声音越来越近,我猜他已经走到讲台。
这人也太不小心了,已经有我这个典型,他竟然还能失手成这样,果然很蠢。活该挨骂。
我这么说着,在他走出来时忍不住转头瞥他的表情,本以为会从他脸上看到懊恼或者后悔,结果一个也没有,他抓住了我偷看的目光,竟然笑起来。
在笑之前,是一种无所谓的淡然。
这个人果然是个疯子,不太正常。
我悄悄往另一边小小地挪了两步,企图离他远一点。
不过,在朝阳那儿,我这点小动作基本是无效的,因为他一个跨步,我们两的肩膀就紧挨着了。
我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又无奈地点了两下头。
很好,非常好。
这距离可真是太完美了。
教室里响起李老师讲题的声音,有些浑浊沙哑,像雨打在芭蕉上。忽然,丁香的味道变重,耳边多了点微风。
不对,不是微风,是朝阳靠近了我的耳朵,那点微风是他清浅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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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显微镜放大看我全身,一定能发现我全身汗毛都瞬间炸了起来,还没等我拉开距离,朝阳又像献宝一样从他作业中拿出一张夹着的纸,轻声说:“温笙晖,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那张纸是大片的黄色,我的目光被如此鲜明的色彩吸引过去,看到上面的字时愣住了。
真的愣住,脑子都空白宕机了两秒。
黄色的纸和我们作业本的封面一样,上面的红色立体字也和原本封面上的无差,甚至下面还有原封面的班级姓名学号栏。
如果不是看到水彩涂抹中间细小的空白小点,如果不是纸质不同,真正的封面更光滑,我几乎都要以为这就是封面。
“我画了个封面,给你的。”朝阳说得非常轻松,早自习前才发生的事,在第五节课他给了我一张逼真的画好的封面。
他究竟什么意思?
我缓缓抬头,视线从封面挪到他的脸上——这是造物主的神作,女娲的艺术品。他的眉毛浓密,眼睛深邃而立体,瞳孔偏浅,睫毛根根分明。他的鼻梁很挺,顺着优美的线条轮廓向下,是薄薄的嘴唇,微红,笑起来活脱脱的唇红齿白。
阳光打在走廊杏色的瓷砖上,他美得不真实,像阳光编织给我的一场透明的梦。
我被美色蛊惑,不禁怀疑他对我是否真的有恶意。
他就这样期待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干干净净。
我有些动摇了。
“为什么?”我又问出了这个问题,因为我真的好奇,他究竟是图什么。我这儿到底有什么是他想要的?
“什么为什么?”朝阳笑着拍了下我的头,下一秒从他哆啦A梦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固体胶,拿过我的作业本,“我帮你贴上去。”
我像被上帝定住,木偶般站在那儿看着朝阳转了个身面靠墙壁,固体胶在封面内侧划过长长一道黏腻的痕迹,随后被朝阳冷白骨骼分明的手摁到了柔白作业本上。
分毫不差。
我的作业本穿上了衣服,被包裹住了。它再度成为黄色,成为作业堆中不那么特立独行的一个。
很难形容这个感觉,我微微仰起头,看向朝阳。这个角度看去,他的头发也带着点栗色,应该是阳光的作用。
“那你的呢?”我问朝阳。
“我的封面没破,过会儿重新贴上去就好了。”朝阳无所谓地耸了下肩,嘟囔了句,“课代表发得太慢了。”
我不懂和这课代表发得快慢有什么关系,没有在意,只是在接过我的作业本时,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谢。
我以为作业本这件事就此翻篇,我大概再也找不出它受到伤害的真相,不曾想,就在这天下午,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傍晚晚饭时刻,黄昏如同油画铺满整片天空。
我因为昨天被朝阳打乱节奏忘记去银行卡取钱,中午去小卖部买了个面包,打算晚上等到回家煮面,剩余时间靠喝水熬过去。
教室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我做了会儿题,肚子咕噜叫了声。我拿起水杯起身去打水,碰到了正好来打水的短发女生——昨晚交作业时说她收政治历史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短发真有特色,长度到下巴偏上点,露出洁白纤细修长的脖颈,眼睛没有很大,圆脸厚眼镜,个子不高,我一米七,她只到我鼻子那儿,看起来非常乖巧可爱。
我接了个水就要离开,她却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我。
我有些疑惑,不解地歪了下头,等着她说话。
真奇怪,见到她,我竟然没有想要躲藏我的视线。
“你的作业本,我昨天好像看到了。”
“什么?”我没懂。
“就是,”接下来的话对她来说有点困扰,她咬着唇,犹豫片刻说,“昨天我收拾完包回宿舍,走路上发现一本书没带,回教室看到门开着灯关了。我正准备开灯,结果发现教室里有人,他站在你桌子前面,转过身好像拿了什么东西撕下来,又在地上蹭了很多下。”
“我吓一跳,没进去,走到走廊尽头,看到后面背着包走出来的是李胜武。”
不止短发女孩的声音颤抖了下,我心里都被石头打出层层叠叠的浪。
我都要接手我作业本的封面是意外没了,结果就有人来告诉我,它是被恶意弄坏的。
这谁受得了,我的作业本犯了什么错,值得他这么欺负?
我怒从心起,但没两秒,就被女孩的下一句话浇灭了。
“但我不确定他弄得是不是你的封面,教室很黑,他背着书包只有一个背影,我的视线被挡住了。”
就算有最大嫌疑人又怎样?
我没证据。疑罪从无。
想到早上李胜武这人装的一本正经说不知道,说不关他事,我心底发出阵阵冷笑。
我怎么就没发现,如果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会觉得朝阳的语气是在针对他呢?
但是,但是,心底里的我扼腕叹息,没有任何证据,我根本没办法为我的作业本鸣冤。
“你别难过。”短发女生见我的表情太过悲怆,安慰了我一句,“李老师是古板了点,但没有要针对你。”
是没有针对我,后面朝阳也出去罚站了不是,非常的一视同仁。
丑得帅得,只要破坏书本通通罚站。
我叹了口气:“谢谢你,但为什么和我说?”
她难道也图什么吗?
“我......” 女生想了想,腼腆地笑了下,声音温温柔柔的,“因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如果那真的是你的作业本,那你有权利知道。”
好吧。
这句话一棒子打醒了我。
这只是高中,相较于社会来说相当纯粹的高中,哪有那么多的图谋和利益,只有最单纯的伸张正义。
我彻底意识到这件事,也渐渐明白,朝阳对我的这些举动其实并没有什么图谋,只是因为他是个热心肠自来熟的人。
笑话,我当然不会觉得他喜欢我,更别提什么爱,在这个毛都没张齐的年纪,哪里会懂爱这么深奥的概念?
“谢谢你。”我再次向女孩道谢,谢谢她告诉我作业本的真相。
她如释重负地松下肩膀,说了声不客气就离开了打水房。
我后脚也走出去,外面的光已经渐渐黯淡,天空在走向蓝调时刻,我也走向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李胜武要这么做?
7. 生与死的天平
一周后,一个很普通的周五傍晚,我发现了两件事——关于李胜武为什么讨厌我,关于我的积攒下来的钱为什么只有两千多点。
日暮时分的天呈现出绚烂的粉橙色,如诗如画。
我草草吃过晚饭,不打算那么早回教室。
自上周一后,我和朝阳的关系有所缓和。
准确地说,是我对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他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地热情。
虽然相信他对我没有恶意,这种热情却仍然困扰我。
蝙蝠怕光,冰块怕火,我怕朝阳。
他消耗不完的热情就像刺激蝙蝠的强光,炙烤冰块的火苗,让我消亡。
我对他的不喜欢,在剥去“图谋”这一层虚无的外壳后,仍然存在。
曾经我以为是朝阳太聒噪,又认为他是以我为乐地逗弄我,所以我不喜欢他。
可现在,我承认热情活力热心肠是他的本性,也相信他没有坏心思,所有的外壳剥去,我发现我还是不喜欢他。
这种不喜欢,与其说是出自本能,更像是出自我的骨骼、血液、经脉。
就好像,就好像只要我喜欢他,哪怕只是友善的出自礼貌的喜欢,我都会疼到落泪,痛到晕厥。
我的骨头、血液、经脉,从上到下的每一寸,都在抗拒他。
太奇怪了。
我不相信没有缘由的喜欢,我同样不相信没有缘由的讨厌。
我十分迷茫,这种讨厌我根本无法控制,但我也不想让这种讨厌伤人。于是只能尽量远离朝阳,避开他可以避开的好意,不主动找他,减少相处时间。
一周多下来,我找到了平衡——既不扫朝阳的兴又不让自己抗拒。
对于朝阳每天都给我的早餐,如果那天我没吃,就会收下,如果我吃了,就拒绝。当然,因为他这个举动,我已经养成了每天都吃早饭的习惯,就是有点费钱——每天一个馒头一块钱,一个月也要三十块。
对于朝阳的问题,我偶尔也会回答一些,不想回答的就用笑来打哈哈,结果朝阳这个死脑筋还特别高兴地问我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喜事了那么高兴。
大部分时候,我都尽量减少和他相处的时间。就比如现在,每周二周四他会不吃晚饭和赵梓旭去打球,其他时候,他都会早早吃了回到教室,不是给我酸奶就是给我苹果,并能一直找话题和我聊到上课铃打响。
我避无可避,吃完晚饭后就在学校乱逛当散步,直到即将上课打铃。
我从大食堂出去,绕过右前方的小卖部,往后走去。后面是一片树林,连着排球场,平常很少有人会来这儿,我大致扫了两眼,这一块儿一定是小情侣们私会的好地方——监控不太全面,树丛遮挡多,较为偏僻。
我好喜欢森林氛围,那种浓郁的绿色是将我包裹的氧气,但踏足这里,我却生出了一股想要逃离的沉重与迫切。
事实证明,跟着感觉走不是一句空话。我后来回想时常叩问自己,如果我没有再往前走,没有在听到声音后绕过拐角,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我往前走了几步,灌木丛和香樟树互相陪伴,中间还夹杂着几株桂花树,再过段时间,桂花应该就开了吧,我分神想,没注意自己已经走到拐角处。
“别......别打了......”
□□的碰撞声,闷哼声,啜泣声,交杂传来。
我顿住脚步,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拐角正在发生打斗。
要过去吗?
一秒钟后,我深呼吸,走出拐角,并在内心期望自己的出现可以让斗殴的人们停手。后来回想,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勇气,我又是哪里来的天真的幻想。
人生中总有某一刻,所有的行为感受都说不清道不明。有的时刻叫怦然心动,有的时刻叫冲冠一怒,这一刻,我愿称之为发神经。
我走出拐角,看清形势时,瞳孔一缩。
吊儿郎当的男男女女把中间的人围成一圈,时不时来上一脚,嬉笑嘲讽漫开,中间那人抓着地上一把草,苟延残喘地呻.吟着。
那是李胜武。
有些黑的皮肤,偏油蜷曲的头发,挤压的五官,此刻他微抬头,死死地盯着我。
我心一跳,正要让他们别打了。
话还没出口,就听到李胜武大喘气说:“温笙晖来了,你们不是也讨厌她吗?为什么不打她?”
嗯?
我眼睛都瞪大了,无语到笑了一下。兄弟,你有什么毛病吗?我走出来,想救你,结果你拉我下水让他们来打我?
你这人咋这么坏。
这下好了,那几个人本来注意力全在李胜武身上,现在一个个全像猫看到老鼠似的朝我扫来。
我背脊一凉,下意识后退一步,转身就想跑。
我还是太高估自己这两条打颤的腿,下一秒背部被一块石头击中,我踉跄两步,就被那几个人追上。
我们学校不是重点高中,没有群英荟萃,就是一个还说的过去的普通高中,却也成了某些家里有点小钱的顽劣学生走后门的收容所。
班级是按成绩分的,我们班是高二的“重点班”,不知道那群“混混”都分布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们班有没有。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下一秒马尾就被抓住,头皮都要被拎起来,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嘶了一声,接着一个巴掌就给我打得找不着北,脸颊火辣辣地疼起来。
“高一交了一年钱给你交飘了?还敢跑?”为首一个男的说话流里流气,就这么拽着我,像拽着一条狗往李胜武那边走。
他比我高,力气也比我大,穿着一双黄色球鞋,长裤的裤脚挽起,露出脚脖子,靠近鞋跟的地方有一块茧,很瘦,那块皮肤是褐色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洗澡没洗干净泥垢结块了。
我忍不住蹙了下鼻子,我讨厌脏脏臭臭的人。
当然,哪怕他们不是脏脏臭臭的,我也会讨厌的。
这样随意欺负别人,算什么东西?
“怎么,装不认识啊?”那几个人见我一直低着头,嗤笑着来捏我下巴,手劲真大,我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我被迫抬头,看清了为首的女生的脸,皮肤比较黄,也很瘦,一头长发里藏了好几根麻花辫,别着好几个彩色的发卡,好非主流,五官比较普通,嘴唇很厚,应该很费润唇膏。
“不说话?”对方习以为常,依然捏着我的下巴,“还是跟高一一个死样。”
“这学期才刚开学,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就自己找上来了。”女生笑起来,露出肉色的牙龈,我没忍住闭上了眼,同时屏住了呼吸,她嘴有点臭,我有点厌丑,虽然我自己也丑。
“带钱了吗?”旁边的男生要比女生直接得多。
“她都敢逃,肯定没带。”女生松开我的下巴,狠狠踹了一脚我的肚子,我哐当就摔倒在地,太瘦的坏处就此显现,我的每一处骨头都错位般开始疼。
“诶,温笙晖。”为首的女生蹲下来,拍了拍我的脸,“下周一,还是这个时间,来交钱,听到了吗?”
我要是说没听到她会不会气死啊。不过我是没这个胆子说的,因为那个男生接着说:“要是不来,你就跟你旁边的人一个下场。”
我觉得有点好笑,如果我不来,再也不经过这里,难道他们还能去教室抓我?不过惹谁都别惹精神小伙这话我还是知道的,就怕他们一个脑抽发神经,我余光看到李胜武手指甲里都是脏脏的淤泥,手背的骨节上冒着血丝,打了一个激灵。
“多少钱?”
那几个人或许是有些惊讶,以为我是想问他们有没有涨价,一点儿也没发现我失忆这件事。
“一星期一百。”我点点头表示知道。
几个人又踹了李胜武几脚,那个男的捏住他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的头拎起来,说:“既然你选择不给钱,那就活该被打。”
说完,又非常顺手地打了李胜武一巴掌。
我扭过头,身上每块骨头都在痛,万一像刚刚那样再惹火上身,我今天可就真得交代在这儿了。
一星期一百,一个月四百,一年上学九个月左右,难怪我存不下钱,原来初中存下来的钱都在高一这年交了“保护费”。
真是窝囊。
但也确实符合我。
为了避免挨打,我肯定会选择交钱,也知道如果和老师说,就算他们真的被老师处罚,也必然会找机会狗急跳墙般找上我疯打一顿。
我害怕。我没权没势没家长,没有任何倚靠,放到小说里,就是死了也不足惜的炮灰。温家夫妇给我提供现在的条件,如果我惹出麻烦,很难说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供养我到大学。
更何况,我也不喜欢麻烦任何人。
如果能用钱解决,那就没必要再横生枝节。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
我坐在地上,揉着肚子,叹了口气问李胜武:“李胜武,他们为什么打你?”
李胜武那双绿豆眼瞪成黄豆,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觉得我莫名其妙,还带着惯有的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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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
“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一朝来到平行世界,还失忆了,我能知道什么?
不过我只敢在心里想,撇了撇嘴没说出来,说出来他估计觉得我是神经病。虽然很有可能早就觉得了。
李胜武爬起来,吐了一口血水,冷笑一声,回答我问题让他恶心,但他还是回答了。
“他们不就喜欢捉弄你这种没钱没势的好学生吗?”李胜武语气讽刺,还格外加重了“好”这个字,好像夸我一句就能要他命。
再说了,什么叫我这种?刚刚趴在地上的难道是我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刚刚被打的不是你吗?”我气不过,又问,“你什么不告诉老师?”
“告诉老师?”李胜武嗤笑,“你知道他们那群人里,有人的爸妈给学校捐了一栋楼吗?”
“告老师有什么用?”
很多时候告老师确实很难解决实质性问题。但是......
不对啊。照李胜武这么说,我和他明显是同一类人啊,他为什么还会讨厌我?
不到一秒我就知道答案了。我看到他盯着我,眼神语气都充满厌恶和瞧不起:“你竟然选择给他们钱,你真没骨气,真贱。”
?
明哲保身也有错吗?
莫名其妙。
我也站起来,想到他对我的作业本做的事,怒气增加勇气,呛了他一句。
“那就祝你身体健康。”
说完我就走了,没再分给他一个眼神。
原来人的厌恶也可以这么简单,哪怕相同处境,却也见不得别人选择另一条路。
我走到食堂外的洗手池,这个点临近上课,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
我拧开水龙头,冲了把脸。
被打的那边脸还是热热的,不知道有没有留下手掌印,不过我脸上肉少,应该不会很明显吧。
我不知道想要躲避什么,走进教室发现座位旁边空着时下意识松了口气。
我飞快地穿上外套,拉上拉链,下巴往衣服里缩,挡住半张脸。
朝阳回来,看到我穿着外套也没意外,教室空调开得冷,大家都会带外套穿。
“温笙晖,周末要不要去书店?”自从朝阳发现我爱看书后,就很少约我出去玩,而是问我要不要去书店逛逛。
我当然不可能答应,家里那些书都是温家夫妇留下的,我哪有钱买书。
“不去。”
“那你这个周末还是在家看书写作业吗?”
“可能吧。”我不欲多说,嘴巴一动就会牵扯到脸颊,疼。
“那你要是出去玩,记得叫我哦。”朝阳还在盛情邀请,“我周六晚上约了赵梓旭打篮球,就在中央公园,其他时候我都有空。”
“你要是想看,也可以来啊!”
我才不去。
“朝阳,我要写作业了。”我垂着头捏着笔,冷冷地说了句。
“好吧,那你先写。”余光看到朝阳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幼稚。
晚上我依然飞快收拾好东西避开朝阳回家,现在他已经不会追上来,但如果我收拾得慢了,他还是会挨上来。
回到家,我在镜子中仔细看了看脸,因为皮肤白,哪怕只有薄薄一层皮,巴掌印也很明显。
哎,等下周上学前,应该就好了。
人生无常啊,我又不禁想,如果没有迈过那个拐角,今天是不是就不会遭此飞来横祸。不仅挨了打,钱包还得因为他们再缩缩水。
我烦自己的多管闲事,却也知道,如果再来一遍,不论躺在地上的是谁,我还会迈过那个拐角。正是知道自己这种性格,我心里更气了,一股子气根本发不出去,心情不可抑制地低落下来。
我甚至开始反思,活下去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先是作业本被毁,再是被打,同时还要接受着周围疏离的厌恶的目光。
怎么想都十分窒息。
我讨厌这种目光,也讨厌紧着钱让自己活下去的日子。
可我又不只遇到了这些。
我还遇到了温柔的朝阳父母,遇到了给我提供线索的短发女孩,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顾舒怡,还有虽然烦人幼稚但也对我热情的朝阳。
生与死的天平摆在我面前,上面放着各色筹码,维持着平衡。
我想到了那个苹果,我还没坚持到考试,我还没吃到苹果。
生的天平上多出一个红色的苹果筹码,稍稍下沉。
8. 战利品
唰啦——
窗帘拉开,阳光照透我的灵魂。
我站在书桌前,看着玻璃窗外高挂的太阳,伸手挡了下脸。
太耀眼了。
昨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身处地狱,那里一片黑沉潮湿,看不到一点光亮,只有一阵一阵潮汐式的声响,宛如魔鬼鼻翼翕张发出的。
我想逃离,却找不到任何方法,没有光亮,我不知道我处于何处,又该如何逃脱。
梦中,我在等死。
我只能这么定义,因为我逃不出去,不是等死是什么呢?
我的内心不禁悲凉凄怆,醒来时泪流满面。
好在现在的阳光足够耀眼,我透过指缝看阳光,它正一点一点洗涤干净我梦中黑暗的潮湿,融进我的心脏。
这一天开始于耀眼,我本以为会终于黑夜,没想到是归于朝阳。
我起床照镜子,发现脸上的巴掌印消了一点,但红红的还是看着渗人,我决定在家待一天。
看书,写作业,打扫卫生,睡觉。
可做的事情很多。
为了防止朝阳找我看到我脸颊上的巴掌印,我在早上短暂晒了会儿太阳后就拉上了窗帘。
开着灯写作业,打扫卫生,午睡,看书,时间就这样慢下来,我仿佛真正感受到了平静。
为什么是仿佛呢?
书桌上的闹钟指针指向五,我听到窗台发出细微的响动,玻璃窗被咚咚敲了两声,两声后,又是一串窸窣声。
能爬过阳台的,只有朝阳。
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保险起见,我翻箱倒柜先找出一个口罩带上,才拉开窗帘,推开了那扇窗。
阳台上没人,只有窗台上,静静躺着一张纸。
纸上字迹狂狷,只写了一句话:
【温笙晖,来中央公园看我打篮球】
黑色圆珠笔写的,大概写得急,“球”字的最后一划长长地拖拽了出去。
打篮球有什么好看的。
我将纸条随手夹进桌上翻开的书里,《加缪手记》的第一卷。
话是这么说,十分钟后,我戴着黑色帽子、白色口罩,出了门。
房间的窗户大开,收纳瑰丽的晚霞,风吹进来,书页浮动。
小区里多的是老人带着小朋友出门散步,橙红色的云像油画笔的随手一刷,绘出了最普通的人间。
人还是得去外面走走,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不说长蘑菇,肯定得发霉。而公园就是首选的傍晚散步好方式。
我只是在屋子里闷了一天,去公园放松放松,这和朝阳并没有关系。
中央公园有四个门,我随便找了个门进去,没走两步就听到球拍击地面,一抬头,就看到一两百米处,是公园篮球场。
或许看到这场篮球,是天意。
里面有两支队伍,我一眼就看到了朝阳——他穿着6号球衣,红色如旭日初升,里面是一件白色T恤。他皮肤白,这么穿像一块冷玉包着红色披帛,形容虽然抽象了点,但还是很好看。
他正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捏着矿泉水瓶和旁边穿着蓝色球衣的赵梓旭聊天,时不时扫几眼周围,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可能他约了别的朋友吧。
我在他即将扫到这边角落时往旁边的大树那儿躲了躲,熟练地像出自本能。但其实,这个位置距离篮球场不算近,帽子口罩得遮挡也很难让人认出我。
朝阳一圈圈地看,到最后比赛要开始了才放下水,一旁的赵梓旭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开始热身。
不一会儿,一声哨响,比赛开始。
我是一个非常寡淡的人,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无非是看书写作业,唯一能称得上爱好的大概是写故事,随便写写。因为长时间的坚持,写故事为成年的我带来了收益,让我不至于再挨饿。
对于篮球,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懂。
我站在树边,只能看着代表红队的分数牌不断翻动,其中很多分是朝阳拿下的。六号球衣在场上跑动、跳跃,每投进一个球,周围都会响起欢呼声。
如果换成懂篮球的人来解说,大概能说出他们的战术,说出某个反应的含金量,说出球员不同举动的闪光点,但我什么都不懂,我只能看到,那块被精心雕琢过的冷玉一举一动非常潇洒利落,三分、扣篮、拦截,我有限的语言无法概括出那蓬勃喷张的生命力。
看比赛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将篮球场边围满,我踮起脚,只有在某些角度才能看到跳跃起来扣篮的朝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被人群围住的篮球场发出如潮的欢呼,虽然内心坚信肯定是红队赢,还是一蹦一跳跳起来,想去看比分牌。
不知道跳了第几下,在看到红队远超出蓝队一大截的分数时,被口罩遮挡住的嘴角往上扬了扬。
明明已经看到结果,我却还一下一下跳着。
不知道要看什么,可能跳一跳会上瘾。
忽然,我跳得比刚刚更高了些,猝不及防对上了站在场边大口喝水的朝阳的视线。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汗珠,但他那双浅色眼睛一下就将我锁住了。
一秒都不到的瞬息,我坠落到地面。
下个瞬间,我转身往家跑,分神还踩到了路边的石头,差点崴脚摔倒。
其实不用那么着急的,朝阳根本不可能认出我。先不说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单说我们两人的距离,隔着一两百米,隔着各种草丛还有人群,他怎么可能认出我?
我是心虚。
明明说了不看他打篮球,结果出来散步,还看了全程,我当然心虚。
我一步两个楼梯跑跑回家,门嘭——的一声在走廊回荡。
我靠在门后,一把扯下口罩,剧烈喘.息。
摘下帽子,我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汗打湿,刘海一绺一绺贴着额头,鬓角的汗水划过脸颊,快要成一条小溪了。热气一股脑冒出来,每个毛孔都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刚刚站在树边,怎么没觉得这么热呢?
我挂好帽子,关好窗拉上窗帘收拾了衣服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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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吹完头出来,坐在书桌前发呆,没一会儿听到了窗户被敲响的声音。
“温笙晖,你开个窗。”这玻璃隔音不怎么样,朝阳压低的声音闷闷地传到我的耳边,像今夜我旁边那棵古树,有风吹过时沙沙作响。
“干嘛?”我摸了摸我的脸,还有点疼。
“不开窗帘,就开窗,我给你个东西。”朝阳神神叨叨地说。
我虽然疑惑,却还是照做了,一只手拉起窗帘挡住自己,另一只手推开窗。
“什么东西?”我有些疑惑。
“你刚刚去看我打篮球了,对不对?”虽然是疑问句,朝阳的语气却是非常肯定,肯定中还带着点小得意。
我真傻,真的。我早该知道,朝阳这个人最是狡诈,没有什么东西,他就是想拆穿我,和我说他看到我了。
可他怎么能精准认出我呢?这不科学。
“我没去,我看了一晚上书。”我板着脸回答,声音也是硬硬的,虽然他看不见。
“好吧。”朝阳的嗓子里好像揉了整整一片笑意,故意说,“我今晚看到一个黑帽子白口罩的蘑菇一跳一跳的,还以为是你呢。”
“怎么可能。”我飞快地反驳,心却已经跳到嗓子眼,他果然发现了。
可我们只对视了一秒都不到,或许只有零点一秒。
他怎么能那么确定,那就是我?
“你还有事吗?没事我要睡觉了。”我手伸出窗帘,作势准备拉上窗帘。
忽然,指尖触碰到一片温暖的柔软,下一秒指尖被攥住,他的掌心很热,那股热意像火,直接从指尖窜到心口。
我慌张地想缩回手,却被他紧紧抓着。
“朝阳,你干嘛?”我着急起来。
“别急。”朝阳还是笑嘻嘻的,“说了有东西要给你,不是骗你。”
“五指张开。”他松开我的手指,在掌心轻轻拍了一下。
我心慌到没有多余的脑子去反驳,听话地张开五指。
一个袋子挂到了食指上,袋口冒着热气。
“小心点,还有一个袋子。”朝阳提醒道。
“嗯。”
中指也多了一个袋子,比刚刚的要更重点。
我心脏乱跳,正想问是什么东西,朝阳的解释就落了下来。
“今晚打比赛赢了,这是赵梓旭晚上请的烧烤和超市零食。”朝阳的嗓音带着得意,“这可是我的战利品,你好好吃啊,温笙晖。”
我愣住了,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好了我走了,你吃完早点睡,记得关窗,夏天蚊子多,晚安。”朝阳说完,窗帘外传来一阵窸窣声,下一秒归于一片安静。
两袋东西挂到手比酸软我才反应过来,将东西提进来,一袋烧烤一袋零食,五花八门色彩缤纷地占据了我的书桌。
我看着刚刚那只被朝阳攥住的右手,惨白瘦削,不受控制地,我将它放到鼻子前,轻轻闻了闻。
洗过澡的带着水汽的丁香味道混着窗外夏夜的蝉鸣弥漫,拢住了我的五感。
9. 毕生的幸运
周日,我彻底在家里待了一整天,只在晚上出门去自助取款机取了一笔钱出来。
朝阳给我的那袋零食我没动,但烧烤我吃了。
烧烤放不到第二天。
烧烤的味道很香,肉质扎实,油香混着孜然,难怪那么多人爱吃烧烤,夏天伴着蝉鸣,咬着串儿,和身旁的朋友谈天说地,再自在不过。
托朝阳的福,我感受到了一半的自在幸福——伴着蝉鸣咬串。可惜没有朋友话家常。
不过也够了,人不该太贪心。
到周一上学时,我的脸已经好得差不多,几乎看不出痕迹。年轻就是好,恢复都那么快。
一打开门,果不其然看到了靠在门边的朝阳。
“hi,早上好啊温笙晖。”朝阳挥着手,修长的五指晃着,脸上是灿烂的笑。
我今天故意晚了几分钟,看到朝阳,我友善地笑了下,说:“早,你等一下。”
朝阳以为我要给他礼物,眼睛蹭得亮起来,但在看到我拿出那袋超市零食时,瞬间黯淡了下去,像刚修好又坏了的灯泡。
“你这是干嘛?”
“烧烤我吃了,很好吃。零食还给你,我不爱吃。”我看到他瞬间往下撇的嘴角,眼里划过一抹笑意,“谢谢你。”
“特意......”朝阳咕哝了句,我没听清,只听到前两个字。
“你拿回去吧,再不去上学,我们就要迟到了。”我努力将袋子往他面前递了递。
朝阳安静地盯着我看了两眼,他的瞳眸不是纯黑的,看着人时没有太多压迫感,可我只要和他对视上就会觉得慌张。我想到英语续写的课后积累中,形容紧张的有一句——“Butterflies in my stomach”。
这一秒,我感受到我小小的胃里,有千百只蝴蝶振翅飞舞。
我匆忙地垂下头,将东西放到朝阳脚边,就想绕过他往前走。
“诶没事儿,我拿到学校去分就好了。”朝阳拉了一下我的书包带子,“别走那么快啊温笙晖。”
我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再不走,真的会迟到。”
“走走走。”朝阳在我肩头轻拍,“要不要我帮你背书包,这样咱们走得更快。”
“不用。”我哪有那么柔弱,说完才后知后觉,朝阳大概是在调侃我。
扭头睖了他一眼,我大步往前,不再等他,没想到被他三两步就追上。
小区楼下的树梢,两只麻雀在扑腾,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漏下去,悠悠然的鸟叫混着蝉鸣,清澈的夏季还未落幕。
朝阳一到班里,赵梓旭就凑了上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笑着说:“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留点零食给你爸爸。”
“滚呐,我分给全班都不分给你。”朝阳当即一个肘击,两人还没到座位上,就在教室后门“扭打”了起来。
我抿唇笑了下,坐到座位上,放下了书包,准备早读。
“温笙晖,吃糖。”
啪——一包红色的旺仔牛奶糖被扔到我桌上。
我扭头看去,朝阳正和赵梓旭激烈地争夺包里的零食,朝阳还分给了班里不少人,大家拿到朝阳扔过去的零食,都笑着收下了,有的说谢谢,有的对赵梓旭喊:“赵梓旭你不行啊,还是我们朝哥大方!”
“放屁——这整袋零食都是我付的钱!”赵梓旭被朝阳狠狠压制,听到这话更气了,脸颊通红,就差吐血了。
“赵梓旭,愿赌服输啊。”朝阳笑得一脸骄傲,接着臭屁了一句,“不过输给我,你无需自卑。”
全班哄堂大笑。
这场闹剧在早读铃响前五分钟才结束,朝阳打了水回来,见我桌上还完完整整放着那包牛奶糖,笑着拿过去问:“温笙晖,分我一颗啊。”
“好。”我点点头,本来就是他的。
朝阳拆开,拿了一颗,剩下的重新放回我的桌上,让我记得吃。
中午趴在桌上午睡,我又梦到了牛奶糖,红色包装,圆脸小人。在梦里,牛奶糖小人说话了,他说,“吃我呀,吃我呀,我很甜的。”
我的梦总是这样莫名其妙,但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我哭了,眼泪掉得猝不及防,大滴大滴掉下来,嘴角却还是笑着的。
醒来时,我躲在外套下,悄悄用手背擦了擦眼。午睡下课铃还没响,朝阳不在旁边。
我呆坐着缓了会儿神,目光定定地看着桌子右上角的牛奶糖,五秒后,我拿了一颗,拆开包装放到嘴里,梦里的小人没骗我,真的很甜。
甜到——能忽视世界在我身上凿出的鲜血淋漓的打洞。
它一定是最好的麻醉剂、忘川水,让人把一切痛苦虚化,只记得纯粹的甜。
傍晚,我按照约定,去到了那片小树林。
又见到了那几个看起来臭臭的人。
把钱给他们的时候,被他们呼了几下后脑勺,还被他们讥讽了几句长得像外星人,除了脑子有点晕,没别的事。
这次没见到李胜武,不知道他有没有再被打。
那包牛奶糖有很多颗,我吃了一个月,交“保护费”也交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我时而甜到哭泣,又时而被嘲讽被打几下到头晕目眩。
风吹啊吹啊吹,把翠绿的银杏叶吹到泛黄,秋天来了。
和秋天一起来的,是第一次月考。
班主任宣布的时候,全班哀嚎一片,我的掌心也微微冒了点汗。虽然平常学得认真,但到底是十年后的第一次检测,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考试那天下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凉凉的空气丝丝密密从窗口吹进来,我的笔一直在试卷上舞动,等到全都考完,笔水直接少了一大半。
“好了,这个周末就不布置太多作业了,就一个预习。”语文老师敲了敲黑板,他的头发还是花白,还是带着金边眼镜,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但全班大部分同学一定觉得他格外慈眉善目,对比隔壁的数学试卷和英语报纸加试卷,简直是菩萨降临。
“下周要学的《不自由,毋宁死》,你们去网上找一下演讲视频看看。”
不自由,毋宁死?
我对“死”有关的字眼尤其敏感,但对这篇课文印象已经没有了,拿着必修二的课本还没翻开到那一页,就被朝阳摁住了,封面上的手冷白修长,骨节分明。
“温笙晖,我妈今晚做火锅,放学我们一起去买点食材吧。”朝阳一手摁住我的书本,亮着眼等我同意,“她让我叫你一起去吃。”
“不用,我晚上自己吃。”我果断拒绝。
“不行啊,这是我妈的命令,你要是拒绝,你自己去和她说吧。”朝阳两手一摊,朝我耸了耸肩,一脸没办法的样子。
我看着他掌纹清晰的手,往上,就看到一双盈盈的笑眼。
朝阳故意的。他知道我拒绝不了他妈妈。
我叹了口气,只好答应下来:“好吧。”
我们放学先去了一趟大超市,朝阳摘下我的书包放到推车里,我浅灰色的书包和他靛蓝色书包依偎在冷色的超市推车中。
朝阳一进到超市,就化身一只飞鸟,在各个货架间穿梭飞掠,如果不是被他带着一起,我几乎要恍惚以为回到了暑假初见时。
买了一堆零食后,朝阳带着我到火锅食材区,指了那一圈说:“你想吃什么,随便挑。”
我没什么想吃的。
“你挑吧。”
朝阳好像猜到我会这么说,无奈地笑了下,说:“好吧,那我们一个个逛过去。”
“肥牛卷要不要?”他问完,还不等我回答,就说,“火锅必备,多拿几盒。”
“羊肉卷呢?”
“鱼片呢?”
......
“娃娃菜来点,还有菠菜,生菜,对了,还有豆腐。”
朝阳边问边拿,根本不给我反应的时间,最后结账的时候收获了满满三大袋东西。
我想帮他拎一袋,结果他一只手拿两袋,为了证明自己行,晃了晃拎着一袋的手说:“我再拎一个你的书包都绰绰有余。”
他如此逞强,我便没有再推辞。
我们一路走回了小区。
路边树木已经悄无声息裹上了秋天的衣服,桂花在一场场雨里绽放,香气弥漫着整座城市。
道路中间车辆疾驰,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我和朝阳背着书包,手上拎着整整三大袋零食和食材,还没到他家我就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火锅带来的温馨。
和初见时一样,朝阳一进家门,三袋子就滑倒在门口,他朝厨房叫嚷:“你们压榨儿童!知道这三袋有多沉吗?你们都不来接我们一下!”
“不知道。”朝阳爸爸从厨房走出来,将食材都拿过去,顺势扫了眼另一袋零食,似笑非笑,“你少买点零食就不重了。”
“再说了,你是青少年了。”
“是啊,我刚还在和你爸打赌,看你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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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买零食。”朝阳妈妈的声音温温柔柔地响起,她正将准备好的汤底捧到餐桌上,看到我后露出一个很温和的笑。
“温笙晖,朝阳没让你拎吧?”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一眼看出我的窘迫,点了点朝阳说:“他要是让你拎了,今晚的火锅就没他的份了。”
朝阳爸爸帮腔:“是啊,怎么能让女孩子干活。”
朝阳一到他爸妈面前就全然没了平常靠谱的样子,简直是撒娇耍赖的小孩。
“温笙晖,你看看,我在家就是这么卑微的。”朝阳气得抱着零食走去沙发,还招呼我过去,和他一起对抗能言善辩的成年人。
我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不知道眼里的羡慕有没有流出来,双手交叠拘谨地坐在朝阳家的沙发上,这才认真观察起他家来。
他家比我家温馨多了。
窗台上种满了花,风一吹,淡黄色的窗帘下流苏微微晃动。墙上挂着大大小小朝阳的照片,还有他们的全家福,背景一看就是不同的城市。
电视机里正放着搞笑的综艺,茶几上摆着黄绿相间的橘子和红彤彤的石榴。
沙发上铺了柔软的垫子,另一侧还有小毯子和小枕头,应该是午休时用的。
“温笙晖,你怎么坐得比在教室还板正。”朝阳拿过桌上的遥控器递给我,眼里明晃晃的打趣,“虽然是第一次进我家,但也不用这么紧张吧,大家都是邻居呢!以后窜门的机会多着呢!”
我推开他的手懒得理他,但挺得笔直的背在他说完后稍稍放松了些。
相比我的刻板拘谨,他就自然多了。
两条长腿岔开,脚尖点着茶几下面的两个桌角,双手张开搭在沙发上,这个人成一个“大”字,如果不是有茶几抵着,他大概能像猫一样融化在沙发里。
“来,温笙晖,刚榨好的橙汁。”朝阳妈妈捧了两杯橙汁过来,我一杯朝阳一杯。
她的身上也有丁香味,淡淡的,混着窗外漏进来的桂花香,我觉得很甜,像牛奶糖一样甜。
我忽然有一瞬间想,如果她是我的妈妈,该有多好。
我一个人孑孓行走在人世间,本以为早已习惯了这种孤独,却不曾想,有一天见到邻居家的温馨,也会产生一种浓厚的羡慕。
坐在朝阳家的沙发,旁边是朝阳挂着笑悠闲看综艺的剪影,面前是温柔和善的朝阳妈妈递过来果汁,告诉我一会儿就开饭,身后传来朝阳爸爸在厨房洗菜切菜的声音,灯光柔和温馨,丁香味弥漫,我像闯入桃花源的外来者。
火锅的热气氤氲,食材在灯光下格外诱人。
“温笙晖,入秋我们家习惯吃顿火锅暖一暖,朝阳提议邀请你一起过来吃,希望你不嫌弃这顿火锅简陋。”朝阳妈妈用果汁敬了我一杯,我忙举起我的杯子说,“怎么会,是我打扰了。”
“都住了两个多月了我们才邀请你来,本来就是我们怠慢了。”朝阳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平常我和他妈都比较忙,这段时间刚空下来,之后有空欢迎你常来找朝阳玩。”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礼貌地说了谢谢。
“好了好了,快收起官腔,你们这样,我的同桌都没法吃饭了。”朝阳适时打算,用公筷往咕嘟冒泡的火锅里下了一筷子肉,又下了肉丸和娃娃菜,笑嘻嘻地说,“我可就这一个邻居兼同桌,你们可别给我吓跑了。”
“好好好。”朝阳妈妈弯起眼,“不说了,你们快吃。”
火锅是清汤的,里面放了甜玉米、胡萝卜、山药,还有几块提鲜的排骨,桌上的菜和肉放得满满当当,他们用公筷下菜,捞起来的第一筷每次都会放到我的碗里。
我夹着菜,蘸朝阳给我调得蘸料——据他说是他的独家秘方——第一口吃得我眼睛都眯了起来,他失手醋放多了。
但这顿火锅依然是我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吃过最好吃的一顿晚餐,也是最温馨的一顿晚餐。桌上朝阳爸爸会和朝阳说各种笑话逗朝阳妈妈和我,也会说起他们曾在不同地方旅游发生的趣事和见闻。
他们温和柔软的笑容让我幻觉,仿佛我也曾参与其中。
以前看到过一句广告语:没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今晚过后,我深以为然。
这顿火锅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使我更加生出了对平静生活的莫大渴望。
我渴求平静,如果在平静中摸索到幸福碎片,那将是我毕生的幸运。
10. 不自由,毋宁死
“Is life so dear, or peace so sweet, as to be purchased at the price of chains and slavery?”
莫非生命如此珍贵,和平如此美好,竟值得我们以镣铐和奴役为代价来获得?
“Forbid it, Almighty God! I know not what course others may take; but as for me, 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全能的主啊,快阻止他们吧!我不知道别人将选择怎样的道路,但对我来说,不自由,毋宁死!
电脑屏幕中出现黑白字幕,耳罩式耳机里传来沉郁激昂的声音,我盯着那几行字,久久不能回神。
视频播放到了尽头,周围嘈杂的键盘声游戏声隔着耳机闷闷传来,我的脸颊一片湿凉。我用手背蹭了蹭下巴,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我从牛仔外套里掏出纸巾,把眼泪擦干净,又重新放了一遍视频。
我没有找到演讲视频,1775年议会上演讲,自然只有文稿。但网上对于帕特里克·亨利这场演讲的介绍以及朗读视频有很多,我挑了一个看。
旁边的人拿出一根烟,打火机啪嗒一响,呛人的烟味弥漫过来,扼住我的喉鼻。我用袖口捂住口鼻咳了两声,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电脑上。
视频画质一般,我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屏幕,拖拽着进度条,将最后那几句话看了又看,一遍又一遍。
我宛如河流中墨绿色的水草,这几句话如源源不绝的溪水将我反复涤荡。
旁边的烟都抽了不知道第几支,还响起了嗦泡面的声音,烟味泡面味还有空气不流通的尘灰味混杂在一起,我的眉毛几乎绞在一起。
我扫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一个小时快到了。
家里没有电脑,从朝阳家吃完火锅已经八点多,我回家换下校服穿了一件黑色棒球服外套,戴上帽子收拾了下,又重新出门,找了家网吧看这篇课文的视频。
其实老师这个预习作业不做也根本没关系,因为他只说预习一下看个视频,甚至预习都没有布置问题。等于是不用仔细做的作业,也根本没必要花一小时的钱去网吧特意用电脑看。
可你相信这世界有冥冥注定吗?
我被一股冥冥中的天意指引着,宁愿再多出几顿白水煮面,也要省下这一笔钱去网吧,去看视频,去了解这篇课文。
哪怕它只是作业,哪怕它在考试中并不算重点课文。
这家网吧不太严,对未成年的限制并不算多,我关了电脑出去的时候,门口穿着紧身裤的绿毛小哥还冲我吹了个口哨说“常来啊”。
回去的路上,月光皎皎,给这个世界都披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
现在已经靠近十点,风凉飕飕地吹来,路上的行人车辆都渐渐变得寂寥。
路灯将我的影子拖长又缩短,我低着头走路,时不时踩住飘黄的落叶,做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
不过,惊的是我心里那一方小小天地。
我不愿再给那群人所谓的“保护费”。
《不自由,毋宁死》里最后那几句话让我认真地思考了很久,权衡比较了很多。
我需要的是自由吗?不是,我需要的是平静。
但平静之于我,如同自由之于北美被殖民的人民。
人民不得自由,痛苦地受辱,我不得平静,痛苦地活着。
文章中,有一句:“人类天生就容易沉迷于希望的幻想之中。痛苦的现实来临时,我们往往会紧闭双眼不敢面对;宁可倾听海妖的歌声,直到我们被变成野兽为止。”
我深以为然。
我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生出了期望这个世界“善待”我,会有所改变而使我不那么痛苦的幻想,所以坚持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坚持到了现在。
诚然,我遇到了好些还不错的人,收到了一些善意,他们让我贫瘠的土地上长出一颗又一颗小草,我也给自己找到了短期内活下去的目标——等考试成绩出来,等我考进年级前一百,我就给自己买一个苹果尝尝。
可是,温笙晖,扪心自问,你难道没有受辱吗?
人们眼里的厌恶并没有减弱多少,哪怕没有厌恶,也并不想和我有太多接近。开学已经两个多月,只有顾舒怡、朝阳、赵梓旭三个人主动和我说过几句话聊过几句还算轻松的天。
反观朝阳,全班的人都乐意找他说话,吃饭打篮球也会主动叫他,其他班的人也和他称兄道弟,还有女生给他递情书,他很好地融入了这个学校。
只有我,只有温笙晖这个奇怪的人,与这里的每个人都好像隔着一层玻璃。
我瘦弱,我丑陋,我沉默,我寡淡,我孤独,我格格不入。
再者,整整一个月,我给他们送了整整一个月的钱。难道这钱真是“保护费”吗?它有保护我哪儿呢?
把钱交给他们的时候,我不还是被呼了好几个巴掌?我不依然被他们骂丑得像外星人?不还是被他们拉住,看着他们讥笑拍下我沾染了泥巴的脸,拍下我被他们围着不敢反抗的怂样?
给了钱,也没有息事宁人,只有变本加厉。
我依然痛苦,依然受辱。
不能因为黑夜出现过流星,就忽略黑暗依然长久存在的事实。
我现在不过是在海妖的歌声中把自己麻痹成野兽。
试问,我现在活着的目标是什么?
是为了那一个苹果。
可我要为了一个苹果,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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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而再再而三三番五次地承受被打被骂无端受辱的痛苦吗?
这样的痛苦使我失去我渴求的平静。我可以接受生活出现挫折,出现困难,但我不能一直这样受辱,原因仅仅只是因为我丑而成绩好,人缘差。
我因为那个苹果,失去自尊,失去反抗的能力,失去我该争取的平静,不亚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我虽然被迫来到这个世界,但离开的权利却一直在我手中,我可以随时离开,因为我没有牵挂,没有后顾之忧。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承受他们的欺负和凌辱呢?
我不愿再给他们交钱,倘若他们找我麻烦,找就找了吧,如果受不了,我随时可以走啊。
甚至,我心底还冒出一个恶毒的想法,如果我留下一些证据,证明我的死是因为他们的欺凌,或许他们也会不好过。
月光铺在楼道,我往上走,声控灯应声亮起。
我的脚步从没如此轻快过,抛下那让我痛苦的受辱,整个人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从此轻盈起来。
晚上,我又做了梦。
梦见了太阳。
梦里我又陷入了那片黑色地狱,或者说我根本没出去过。但和上次不同,这次我隐隐约约看到了遥远的远方露出一点橙红,像黑色混沌里耀眼的橙色宝石。
可我走不过去。
虽然我辨别出了方向,有了光亮,我依然看不清周围有什么,只能感受到无尽的黑暗和潮湿的翕动。远方的太阳像海市蜃楼,看得到,摸不着。
醒来缓了很久的神,我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个梦。
为了庆祝自己作出重大决定,我特意出门买了一包火腿肠,给自己煮了一碗加了荷包蛋和火腿肠的挂面,奖励自己拥有反抗的勇气。
我在厨房煮面,热气氤氲,荷包蛋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我小声地一遍一遍重复着“不自由,毋宁死”。
不自由,毋宁死。
不平静,毋宁死。
本质都一样,都想求:有尊严地活着。
内心的平静来源于对生活温和地接纳,温和地接纳是一个主动的行为,而不是被动承受。我可以在遇到变化时主动选择继续活一活,可以主动去创造幸福比如因为考试考得好奖励自己买一个苹果吃。
这是我主动选择的,但交钱被打被骂,被动受辱,这不是我该承受的。
我是一个本来就不想活的人,死之前就想享受一下平静。如果这份平静需要通过毁灭平静来获得,那我情愿去死。
买火腿肠的时候,我还去旁边的店里买了一只录音笔,为了记录下他们霸凌我的证据。不论我之后是否选择死亡,这都将会成为制裁他们的铁证。
可事情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过分天真,也忽略了他们为非作歹的能力。
11. 刻板印象
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坏。
周一我没有去那片小树林,周二在食堂,他们找到我,拿走我的饭盘倒掉了。没说太多话,只在周围一片目光中留下一句话:“吃完了,那就跟我们去老地方聊聊。”
四周噤若寒蝉,我无视那些似有若无落在我身上的蛛丝,早晚要说清楚的,我定了定心,手摸了摸裤子里的录音笔,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到了小树林,四周安静到只有落叶和风的声音。
“昨天怎么没拿钱来?”上次那个黄鞋子的男人狠狠踹了我一脚,踹在肚子上,我踉跄几步,没摔倒。
“给你们钱你们也还是打我骂我,我没钱了。”在来的路上我悄悄打开了录音笔,此时就要将以前的情况都说清楚。
“没钱?”旁边的女生一把抓住我的头发,轻轻拍着我的脸说,“你这不是还吃得起饭吗?”
“吃饭的钱给你们,难道我要等着饿死吗?”我被抓得只能抬起脸从下往上直视她,瞪着眼睛说,“我死了,那你就是间接的杀人凶手。”
“你的死活关我屁事。”女生大概没见过我这样冷着脸有点凶的表情,愣了两秒后又使劲拉了一把我的头发,很显然,我的态度惹怒了他们。
拳打脚踢瞬间像泥点落到我身上,我只能抱住头,蜷缩成一团。
疼痛从身上各处扩散开来,他们边打边骂我,我却只有一个念头:李胜武还挺抗打。
我有点受不太住。
一顿打完,那群人问我,给不给钱。
我牙关咬紧,嗓子里冒上来一点血腥味,吐出四个字:“不给,没钱。”
“温笙晖,真是长本事了。”为首的女生笑起来,那么丑,我闭上眼,懒得听。
“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再欺负我,小心我直接死在你面前哦。
晚自习的铃声在学校回荡,他们又踹了我几脚,走了。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骨头像是散架了一样,没一处不疼的。我动动手又扭扭脚,还能走,那就没什么事,脱下外套把脚印和灰尘拍了拍,并关上了录音笔。
我去食堂门口洗了手,天气入秋,水冲在手上凉凉的,现在倒是有止痛的效果。
一步一步慢慢挪回教室,朝阳在看到我出现的那一刻,眼神瞬间将我锁定,像X光一样把我扫描了一遍,然后,他的眉头紧锁,一脸严肃。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朝阳如此严肃的表情。
严肃到有点生气。
那张帅脸不笑之后,竟然少了阳光,多出几分机械冷感的冷酷。
我的心咯噔一跳,里头的古钟猝不及防被敲响,喻示大难临头。
“那群人打你了?”我到位置上坐下,朝阳非常冷地声音传来,没有任何起伏,疑问句的句式,陈述句的语气。
“没。”我下意识就想隐瞒,这么糟糕的事,我自己可以解决,没必要牵扯任何人进来,“不小心摔了一跤。”
“不下心摔了一跤。”朝阳点点头,重复着我的回答,大概被我气笑了,“你把我当傻子吗温笙晖?”
我不知道怎么辩解,迎着朝阳的目光,两瓣嘴唇却嚅嗫着说不出话。我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弱下去,最后又问了我一次。
“今天食堂那群人,找你干嘛了?”
我丝毫不怀疑朝阳会知道,食堂那么多人看到,肯定会传出一些话,但我该怎么跟朝阳说呢?
难道我要说我被霸凌了?要说我给他们交了一个月的“保护费”?
太傻了,也太难堪了。
况且,朝阳知道后又能怎样呢?万一那群人和朝阳打起来,虽然朝阳很厉害,但也会受伤吧。
我摇摇头,对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没事,就是找我问了点事。”
朝阳没再说话,一直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他都没再和我说一句话。
下了晚自习,我和他一同往外走,沉默是今晚的路灯。
银杏叶已经飘着黄,桂花争先恐后地开着,香味充盈着每一个空气分子,我垂着头走得很慢,朝阳落后我两三步。
我用余光看到他穿着白色的运动鞋,黑色校服裤脚,他没有随大流卷裤脚,但因为腿长,裤腿并没有太多堆积在鞋子上或者拖地。
他走得很稳,不论我快走还是慢走,他始终保持着落后我三步的距离,不紧不慢。
朝阳在生气。
以前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他都会走到我旁边,和我一路说笑回去。
今天他一声不吭,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一颗心惴惴不安,从不认为朝阳会灭亡,于是总是在想他何时爆发。
可他除了不说话,落后我三步,没别的了。
我叹了口气,用尽了我所有的脑细胞,在一盏路灯下停住了脚步,转身,鼓起勇气:“朝阳,你在生气吗?”
“没有。”朝阳非常冷淡地回答了我,他的眼睛也非常冷,琥珀色的瞳眸看着我仿佛隔了一层冰。
我像做饭时打翻了调料瓶一样手忙脚乱,整只手抬起又放下,想走进又犹豫着后退一步。我抓住书包的肩带,丧气地垂下了头。
我决定向朝阳说三分,只希望他不要生气了。
“他们找我要钱。”我垂头看着地面上黑糊糊的影子,小声说,“我不想给他们,今天他们找我,就是说这个。”
“然后呢?”朝阳又问,“他们打你了?”
我犹犹豫豫地回答:“没......嗯,也不算打吧.......就推了我一下。”
“就推了你一下?”朝阳语气上扬,明显不信。
我重重地点点头:“因为我说,他们要是再这样,我就告老师。”
“他们就走了?”朝阳眉头还是拧着,但比起刚刚,明显动摇了。
我抓住机会,眨了几下眼睛认真地盯着朝阳,企图让他看到我眼里的真诚:“当然,哪会有人不怕老师的?他们就是再拽,也怕受处分啊。”
“那他们为什么要找你要钱?”朝阳从不相信变为不解,“他们不是挺有钱的吗?”
幸好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过,简直对答如流。
“可能因为欺负我这种人让他们很有成就感。”我没钱,不好看,没背景,整个人就是早些时候破衣服身上的补丁。
让惨的人因为他们更惨,满足了他们的恶趣味。
朝阳那好看的眉毛又皱起来了。
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你这种人?”朝阳眉头紧锁,不赞同地说,“温笙晖,不要这么说你自己。”
“你非常好,长得漂亮,性格温和,成绩优异,做事认真。你的好根本说不完,你不能那么说你自己。”朝阳清澈的声音混着风吹过来,我又闻到了丁香的味道。
“你应该好好对自己,保护好自己,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相信自己,肯定自己。”
丁香味愈来愈浓烈,朝阳走近了。
近得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暖烘烘的温度。
朝阳抱住了我。
温暖的丁香味彻底将我笼罩。
胃里的蝴蝶顺着血液飞到全身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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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笙晖,保护好自己,对自己负责。”朝阳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叹息。
“嗯。”我本想随便挑个受不了他们折磨的日子死去,朝阳的这句话却让我生出了另一种想法。
我要有尊严地活着,看着他们接受制裁,而不是用死来躲避。
路灯映出我们相依的影子,桂花依旧不遗余力地散发着香甜。
这晚我又做梦了。
我梦到地狱里的太阳离我更近了点,隐约还有白色的影子,但我看不清那是什么。
第二天,顾舒怡主动来找我吃饭,往后几天,我们每餐都一起,偶尔还会加上朝阳。
顾舒怡人很好,虽然我不太会说话,导致我们的聊天总会冷场,但她总是会不厌其烦地重新开始一个新的话题。
我疑惑不解,我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值得她和我聊天的?和我这种人说话,她不会觉得无聊吗?
我没有爱听的音乐,不了解流行歌,不爱看漫画,很少看流行小说,不追星,每天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在家里看书做家务,就连吃饭都是对付一口。
我这样一个寡淡的人,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聊。
换做以前,这个问题我只会闷在心里,一个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最近的频繁吃饭给了我一指甲盖的勇气。
我捏着筷子,指甲盖因为用力泛白,盯着盘子里的番茄炒蛋,小声问:“顾舒怡,和我聊天是不是很无聊?”
顾舒怡听到我这个问题,先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就是一个很寡淡的人啊。”我拿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饭,抬头很浅地对她笑了下,“有时候我就会想,你和朝阳找我聊天,不会觉得我无聊吗?”
顾舒怡摇摇头,俏皮地朝我眨眨眼:“温笙晖,你对你自己好像有很大的误解。”
我怎么会对自己有误解?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我是一片贫瘠荒野。
但我没有反驳顾舒怡,而是安静地听她说。
“你不是寡淡,你是安静的小溪。很多人想到小溪,只能想到冰凉透明的溪水,但溪水里,其实还有绿色柔顺的水草,有游来游去的小鱼,有光滑的各种各样的鹅卵石。冰凉的溪水不过是人们对小溪的刻板印象。”
“温笙晖,你对自己不要有刻板印象呀。”顾舒怡的眼睛弯得像月牙,我的大脑因为她的这句话宕机。
我一直在给自己刻板印象吗?我一直在往我身上贴标签吗?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结果,但并不妨碍我在此刻感谢顾舒怡。
“谢谢你。”
“这有什么的,不用客气的。”顾舒怡摇摇头,短发晃出微微的弧度,声音非常轻快,“我们是朋友呀。”
朋友......吗?
朋友吧。
顾舒怡天天都找我吃饭,一起走的时候,她会挽住我的手臂,因为身高差,我总觉得我的身侧贴着一多可爱的小蘑菇,并且,小蘑菇的身上也带着淡淡的丁香味。
这段日子我也很少能遇见那群混混,他们仿佛水蒸气一样消失了。我的录音笔还是一直放在口袋,以防万一。
窗外的银杏叶落了一片又一片,沿着风在空中轻飘飘地打转,坠落。那条独属于它坠落的空中轨迹,沦为宿命,那吹落它的风,到最后,只沦为控制钟表走时的擒纵系统。
他们也有另一个名字,叫命运的齿轮。
每一个环节,都促成了齿轮的转动,推演出命运深重的轨迹、轧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