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瞬》
1. 贼
庭院深深,凉月悄无声息投下一层惨淡的光,于是青石地砖上,一簇簇叶影如新生的水鬼,争先恐后爬向石壁下那处幽深的入口。
暗室中听不见外面的虫鸣,唯有李大成躁如鼓点的心跳震耳欲聋。
架台上那盏油灯闪闪烁烁时明时暗,让他本就浑浊的眼睛更加模糊不清,放眼书册上的文子,如一条条蠕动的黑色蛆虫。
忽然,浓稠的黑色从纸张上翻涌而出,攀岩到四周黑不见影的墙壁上,变成无数幽怨的阴魂。
那些魂环绕着,簇拥着,纠缠着,似要把他一同拖入无尽深渊。
初夏,临清城夜晚的风仍带着些寒意,男人裹紧衣裳匆匆走过巷道,来到一户门前哐哐叩响了大门。
房子里亮了光,女人披上衣服探出屋门。
“大半夜的,谁呀?”
“我。”
“谁?”
“我!”
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女人穿好衣裳快步向门口走来,临开门前还特意理顺了垂散的乱发。
月影惨白,门外并无半分人影。
怎么会听错呢?女人忽而慌乱,小心向外探出头去。
刚伸出半个脑袋,突然天地倒悬被人凌空扛起,不由得她惊叫出声。
男人得了逞,哈哈大笑起来。
“你个死鬼,快放我下来!”女人嗔怪着,松了口气,娇拳连连捶向男人后背,挣扎着跳下身,“吓死我了你,饿不饿?”
“本来不饿,见着你就饿了。”男人笑着抱起女人就要回屋去。
“饿死你才好!诶呀!门,门!”
一进屋,男人就迫不及待吹灭了烛火,将女人放到床上火急火燎地剥去衣衫。
“死相~这么着急。”
他俯下身,亲昵着回应:“出门在外这几个月,可把我想死了。”
二人正浓情蜜意之时,女人的叫声忽然变得惊恐起来。她缩进男人怀里,伸手指向窗口,“窗……窗外有人。”
男人连忙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窗外一道残影闪过。
瞬间,他的火气窜了上来,边提着裤子边追出门大骂:“你个臭不要脸挨千刀的孬货,跑到你爷爷家里听墙根……”
骂声喋喋不休,直传到不远处楼顶上两位少年耳中。
“咳,小师叔。”
听不得这满耳朵污言秽语,叔文一脸尴尬看向明月,而她倒是神色如常,淡定望着下方惊闹之处,手指沿着街巷描绘着,直至在某处停下,“分开追,你从那边堵他。”
那个罪魁祸首蓬头散发,活像个长毛猴子,一会儿功夫已跑到几巷之外,刚停下想歇口气,又察觉到身后有人追来。
是那个缠了自己有段日子的冤家。于是他也顾不得许多,攀墙踏瓦惊起几声犬吠。
几人在月色下忽隐忽现,时而上房时而入巷,一顿追逐。
突然,“长毛猴”面前冒出一人,拔剑就刺,他勉强应付几招,再要逃时,身后的冤家已追了上来。
前后两人,一剑一刀拦住了他去路。
今儿,恐怕是要载了。
他眼光飞转,瞄向左右墙凹之处,忽地动身,刚要上攀时,已被身后的明月拽住脚踝,猛然落空摔了个结实。
叔文将剑收起,“小师叔想怎么处置他?”
明月已追踪他多日,早有了打算,“先废了他腿脚,让他再不能翻进别人家里,然后送到衙门。”说着,她转动手中的刀就要出手。
那人一听,连连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哼哼唧唧说些“再也不敢了”之类的求饶话。
叔文也拦住明月,“是有点残忍。你我从小习武,最舍不得这一身功夫,若他洗心革面再不犯事,还是暂且饶了他这双腿。”
趁两人言谈不备,那贼人绕过刀口,忽地一下又跑了。
“追!”
月色凛凛,临清城街巷上,两名少年拖着个“长毛猴子”悠悠向前走着。
“小师叔,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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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明月岁满十七到了下山的年纪,被师兄安排在朋友的染坊里做账房。
坊主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与她师兄是故交,待她也很好。只是明月富于春秋,文武双全,不去广袤天地间伸展拳脚,整日低着头拨弄算盘,实在埋没。
叔文虽然是她师兄的徒弟,按辈分得喊她一声师叔,但年长她一岁也就早一年离开师门,来到了长运帮。这可是个正经帮派,专帮人押送钱财货物护送雇主远行,在临清城算是有口皆碑。
干这一行凶险,领路的师傅除了要对路线熟悉,身手还得够硬。二人皆是清水山的内门弟子,如今相继成年离开了师门,在临清城这不大点儿的地方,能选择的出路着实不多。
见明月没有回答,叔文又说:“过两日我们要出趟远门,到鹤城去,鹤城再向北就是中都,我同帮主告了假,押完这趟顺道去天子脚下见见世面。想来,就凭我那点子功夫,小师叔应该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吧?”
他侧过头,一双桃花眼俏笑着看向明月。
这十几年来,明月都住在山上很少离开,修得一身武艺,翻阅万卷书海,却少闻人间俗事。
想到下山前师父的教诲,明月停下脚步,应了。
一大清早,临清衙门口就被叫嚷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
县太爷眉头拧起了皱,衙役们赶紧前去开路。
人群分散开来,只见一个光着膀子披头散发的男人,被五花大绑伏在地上,后背还写了两行打油诗:
入夜檐下听云雨,
月落满载归家去。
“定是海娘娘显灵,将这贼人送了来。可怜我晾好的鳆鱼干,那可是要拿来上贡的!”
“还有我的腌海菜。”
“我的腊肉!”
“……”
人群七嘴八舌声讨起来。
听说后来,那人还是被打断了条腿以示惩戒,不过总算是没法再翻进别人家里行那腌臜事情了。
2. 长运
明月跨进长运帮大门的时候,帮里的伙计们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袒胸露乳握拳绷身,互相展示着精壮的身姿。
她边欣赏着,边满意地点头。
身旁叔文吃了醋,轻咳一声,“小师叔,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看……有些失礼了。”
明月仍面带微笑,一边和那些伙计们招呼,一边小声对他道:“无妨,他们又不知我是女子。何况,他们真的很热情。”
屋檐下,王帮主正与二把手陈峰同此次的雇主柳夫人协商出行事宜,并未注意到二人,倒是围在帮主身边那位结实挺拔的少年率先看见他们。
他挽着袖,衣襟大敞阔步迎来,“这位就是明月兄弟吧,果然生得俊秀。我叫王一斑,来,别拘谨,随我去见父亲。”
明月上前向王帮主行过一礼,正对上他温雅随和的目光。
王一斑又在旁开口介绍:“柳夫人,这位明月兄弟是我们新招收的伙计,赶明儿一同护送您去鹤城”
还未等柳夫人说什么,她身后的年轻人先抱怨起来:“怎么还来了个书痴?”
虽然明月自幼习武,又是一副男子扮相,但毕竟是个女子,相较于帮中其他人高马大的糙汉子,身量倒被衬得像是个文邹邹的书生了。
“柳安,不得无礼。”柳夫人斥责一声,转而对众人说:“舍弟是个直性子,平日里疏于管教让各位见笑了。此去路途遥远,路上还要劳烦各位照顾。”
明月淡然颔首,并未介怀,那人却不依饶,鼻子里哼着气,暗戳戳表达不满。
王帮主呵呵一笑,缓和道:“我们这位小兄弟虽然年轻,但自幼读过的功法秘籍没有一千也有九百,说是‘书痴’倒也不足为过。”
“果然少年英才。早闻贵帮人才济济,不知今日可否领略一二?”柳夫人此时开口,自是想看看明月身手。
明月了然,也不露怯,“我与叔文许久不见,正想着何时得空能再切磋一番。”
“我也有此意。”叔文说着,就要往场子中央走。
“他们两个老相识,要是净摆些花花架子糊弄人,我们这些门外汉哪看得懂……”
“柳安。”柳夫人脸色一沉,呵斥道:“今日你怎愈发无礼了?给长运的兄弟道歉。”
见长姐发怒,柳安没声好气的横一抱拳,“定是我昨日吃多了酒头脑发昏,还请两位见谅。”
柳夫人撇了他一眼,又笑看向二人,“两位不要见怪,舍弟被家母惯得个坏脾气,向来如此,待我回去定向父亲告他的状。”
看此情景,王一斑站了出来,“我与明月兄弟结识不久,也想着有机会能够讨教一二。”他挑衅似的看着明月,步步后退到院子中央,伸手邀请。
之前他听叔文提起明月,夸得那是一个天花乱坠,想着定要见识见识,此时正遂了他的愿。
帮中闲散的伙计们见此,都围作一圈给他们造势。
明月自然不怯,卸下行头,转身交到叔文手上。
叔文趁机悄悄提醒:“多少让让他。”
“嗯。”明月微微点了下头,跟着王一斑来到场中,“得罪了。”
话音未落,王一斑已出拳而至,明月并不接招,侧身躲开。对方又一脚直冲她面门,她身形一闪,避到了另一侧。
几招过后,王一斑没了耐心,扫视着围观的众人,又看向明月,朗声道:“明月兄弟果然博学多才,这‘以逸待劳’的计策用得是炉火纯青啊!”
周围的伙计们看的也不得劲,吆喝着想看明月出手。
“不敢不敢。”明月话音刚落,王一斑已再次出招袭来,只是这次明月躲开的同时,擒住了他的手臂,顺势滑入其怀中,一肘正击胸口,震得王一斑连连后退,忍不住抚胸咳了起来。
有些出乎意料,但也让他感到兴奋,他紧握双拳再度进攻,这次明月直接绕身将他撂倒在地。
刚刚发生了什么?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王一斑已趴在了地上,脑中一片空白。
周围的呼声微微一滞,而后又叫起好来。
“还来吗?”明月问。
王一斑不信邪,大喝一声:“再来!”
“请。”
连续三次被一招撂倒,王一斑彻底上了头,喘着粗气,再次晃悠悠爬起身。
如此被一个新来的小少年一边倒的压制,他怎会甘心。
何况大伙都看着呢。
场边,叔文悄悄唤着明月,等她看过来时,又偷偷向她做了个手势,想让她放水。
什么意思?明月还没看明白,王一斑却先看懂了,顿时羞愤交加,趁着明月琢磨之际,直来一招奇袭。
突然,明月转过头来淡然看向他,令他心头忽地惊跳,暗觉不好。
只见明月仰面避开,左手钳住他手腕,右手化劲朝他大臂推出一掌。王一斑只觉得肩头一凉,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这一掌,直将他胳膊打脱了臼。
等明月反应过来,也慌了神,连连道歉。
叔文则直接向侧院跑去,“你别动,我去找岐大夫。”
很快,岐大夫被叔文拉着快步走来。
“还好,问题不大。”岐大夫一边摸索着,一边安慰,“休息两天就好了,不耽误事儿,我跟你们说,其实这种情况……”
他突然两手一摆,趁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经将胳膊接了回去。
“怎么样,我就说没事吧。”他微微一笑,拍了拍王一斑肩头,背着手悠悠哉哉回侧院去了。
王一斑已经麻木了,大张着嘴就没闭上过,仍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明月的道歉他是一句也没听到。
这事儿闹的。柳夫人对上王帮主的目光,只得尴尬一笑。
王帮主自然心疼,可又不好在众人面前表现,也只能轻咳一声,道:“没事,年轻人嘛,就该多历练历练。”
一旁,王一斑回过神,默默走开了。
吃过晚饭,叔文煮了壶老白茶,到明月住的客房里给她宽心,“切磋嘛,难免收不住劲儿。我刚刚去找过一斑,他没什么大事。”只是有点怀疑人生罢了。
“其实我是收着劲的。”
这叔文倒是相信,她若当真使出全力,此刻她人怕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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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临清衙门里“喝茶”了。
两人正聊着,外面有人叩响了房门。
来人是王帮主。见叔文也在,刚要开口,叔文已会意托词离开了。
“王师叔。”
旁人不知,王帮主原也是清水山门徒,还是现任掌门的师弟,只不过很早就成了亲,在临清城落户建立长远帮,再没回去过,所以甚少人知道,便连亲儿子王一斑都不知此事。
“今日的事,是我一时没有收住力,一斑他……”
“无妨。就该让这孩子吃些苦头,才知道人外有人。”王帮主请她坐下,道:“大伙都知道他是我独子,各个让着他,多少让他有些认不清自己。今日你让他长了记性,也省得日后去别人那儿讨苦吃。”
明月点点头,觉得也是这么个道理,起身取来只茶杯为他添满。
王帮主接过,小啜一口放到桌上,一脸慈祥打量着明月,“我记得,你今年也要满十八了。”
“还要过几个月。”
“嗯。我万师兄他,可说有给你许了婚配?”
这突然的转折倒是把明月给愣住了。
“或是,你已经有了意中人?”
明月呆呆的摇头,不明白对方此时提起这来是何用意。
王帮主却喜上眉梢,端起茶来饮下半杯,“我儿他虽鲁莽粗笨,倒也还是个有情有义的老实孩子,跟你年龄也合适,你可瞧得上他?”
明月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这是要给自己说亲呐!
她连忙起身躬礼道:“一斑兄弟为人豪爽,侠肝义胆,自是良婿之选。只是——”她敛起神色,愈发郑重,“只是明月心中有志未成,远不是思虑儿女情长之时,恐要负了师叔美意。”
她拒绝的很是干脆,王帮主有些失落,暗暗叹了口气,不过还是笑着扶她起身。
“无妨。是我思虑不周。这孩子天资愚钝,此行还望你多多指点。”
等他离开,叔文又绕回来打听两人谈话,得知王帮主竟偷偷摸摸来说亲,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退出一步,左右打量起明月,“怎么看出来的?”
按理说清水山上不收女弟子,唯明月这一独苗,她自然也跟着身边人打小习得了一副男子做派,便连知道她是女子的,平日相处也都忘了这茬。
二人在桌边坐下,说起了往事。
在她四岁时,头一次跟着大师兄沈雨下山逛集。那日人群热闹拥挤,两人一不小心松开了牵着的手,只一个回头的功夫,沈雨已找不见她身影,慌乱之下,还错认了几个与她身形穿着相近的孩子,险些被人当作抢小孩的劫掠之徒。
王师叔消息灵通,沈雨赶紧来请他帮忙,不肖半日功夫,便已寻到了明月,二人也因此结识。
“原来如此。”
当年叔文还没有拜入清水山,只是后来沈雨带他时,总拿明月被绑架这事儿教育他不要乱跑,还私自篡改了许多,硬是编成了个恐怖故事,吓得他有一阵子净做噩梦。
后来长大些才明白,这世上哪有什么吃小孩的妖怪。
都是人吃人罢了。
3. 鬼
一连下了两日的雨,非但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下愈大。
蒙蒙雨雾中,一间野店出现在众人眼前。这店小一座,远看有些孤寂,细看更是简陋。
往日常走的那条路在修官道,陈峰只得带众人走这条荒野小路。只是以往从这里经过时,可不曾见过此处有这么个店。
店主是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面相有些苍老。他远远透过篱墙看到人来,撑了只破油伞前来开门,陈峰跟他搭话,他也并未理会,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
打开门,他又转过身慢悠悠往回走,陈峰指挥着伙计们赶紧进去:“都小心些,雨大别淋湿了。”
落雨阴寒,明月不由得打了个颤,一旁叔文倾过身来,“小心这地方,别淋湿了货。”
陈峰已跑到檐下脱掉身上湿重的蓑笠,回头见店家仍在雨中缓缓走着,不紧不慢地过来收起伞,终于开了口:“随我来。”
楼下的客房并没有上锁,叔文前去将门都一一打开。房间门小,门前有阶,车推不进去,众人只能冒着雨,一趟趟把货箱往里搬。
王一斑跑到明月跟前,对她说:“你把车套子卸下来,马牵到那个棚子里。”说着一指不远处的小棚,又跑去忙活了。
明月不会骑马,更没弄过车套子,眼瞅大伙都在忙碌,只得自己研究。
“不对,从这里。”
正发着愁,柳夫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在她的指点下,明月成功卸了下来。
“多谢。”
柳夫人轻轻一笑,往楼里走去了。
忙完手里的活,明月站在檐下望着瓢泼大雨。此刻众人也忙的差不多了,正在将车板拉到墙边盖上雨布,陆陆续续回房休息。
不一会儿,叔文从楼上下来,带她走到二楼南边的一间屋子:“你今日在这里休息,我在你隔壁。”
屋内逼仄的连个桌也没有,只有张窄小的木床。外面的雨仍哗哗地喧嚣着,使阴沉的房间显得更加凄凉。灰尘堆叠着潮湿的味道令她嗅得不适,明月换去湿衣想到外边透透气。
但廊道里的空气也潮潮的。
见她出来,叔文伸手递来杯温水,“店家不让去那边。”他说着话,目光却一直望向北边廊道。
明月应着将温水饮下,顿时感觉轻快了许多,“你想去看看?”
“没有,出门在外少惹是非为好。听说那边住了个客人喜好清净,是唱戏的。”
“我还没听过戏。”明月说着也好奇地看向了那里。
身旁的门忽然开了,开门的是柳安,示意二人进屋去。屋里柳夫人正坐在桌旁,向着二人招呼道:“进来喝一杯,暖暖身子。”
叔文左右环顾屋内,有些羡慕:“这屋子和楼下的一样宽敞。”
酒下了肚,身子立刻暖和起来。二人与柳夫人闲聊起身家事,又惆怅何时才能上路,柳安在旁偶尔搭腔,看上去老实了许多。
一碗酒吃完,两人借口要喂马,识趣的道谢离开了。
棚里,王一斑正跟匹马在唠嗑,见明月和叔文走过来,忽然就不说话了,只是继续喂着草料。
明月抓来一把,见料子干净,遂问:“店家准备的?”
“咱自己带的。这地方生疏,不敢乱吃。”
也是,就是不知这雨何时能停。明月看向外面的天空,暗沉沉的,快要入夜了。
感觉到手中的草料被拉扯着,明月回头,见是匹马吧唧着大嘴抢了去。
“都给你。”明月又取来些给它,它却躲着不要了,留明月一人抱着堆干草摸不着头脑。
王一斑见她吃瘪,翘着嘴角偷笑起来。
在旁一直看她忙活的叔文也笑着开了口:“等有空,我教你骑马。”
她正起了兴趣,一口应下,“好。”
半夜,雨声稍小了些,却仍聒噪得明月睡不着觉。她摸黑翻了个身,结果一头撞到墙上,疼的她呲牙咧嘴。
正恼着,墙面忽然传来“梆梆”两声,她也“梆梆”敲了回去。
这下墙不响了,片刻后,门口有人低声唤她,“小师叔,你睡了吗?”
“进来吧,门坏了栓不上。”
“吱”地一声,门被缓缓推开,叔文拿着个火折子走了进来。
明月问他:“你也睡不着吗?”
“怕出事,就没睡。”
应该出不了什么事,这地方虽然有些诡异,不过一群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还能怕一个佝偻老人和一个唱戏的吗?
想着,明月起身接过火,“你在我这睡,我来守。”她从床头摸出半只蜡点上,“我去外边看看。”
一出门,正碰见柳安。他上下扫了明月一眼,小声招呼:“一块撒尿去呀?”
有够热情,但明月也只能拒绝,对方哦了一声,径自下楼去了。
廊道黑黑,唯有北边那间屋里透出些光亮,想来那个戏人也被雨声吵得睡不着觉吧。
同是不眠人,明月想去拜访,但又想到人家喜欢清静,还特意托了店家别让人打扰,也就没有过去讨嫌了。
刚走到楼下,就见柳安慌慌张张往里跑,起伏的胸口肉眼可见的不安。
明月问他:“这是怎么了?”
柳安这张灵巧的嘴,也有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
“外,外边有个女,女鬼!”
“什么?”明月最不信鬼神,知道那是人编来逗闷的,“你看错了,会不会是柳夫人?”
“别瞎说,那哪能啊!那个鬼披头散发,站在雨里这样式儿。”他说着高举起双臂,左右晃动着身子。
“你说的,是猴?”
“不是,它穿个红衣裳,头发拖到地上了都。”柳安说着越发害怕,想要赶紧回去告诉长姐。
明月一把拦住他,“先别慌,世上没鬼的,别再打扰柳夫人休息,你先带我去看看。”
柳安哪敢再去,摇着头就要往楼上窜。明月只得一把拽住他,将蜡烛放到他手里,“你可拿好了,灭了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且先随我去取刀来,定叫那‘小鬼’不敢造次。”
回屋拿上刀,明月拔给他看,“你瞧,削铁如泥,是人是鬼都杀得。”
床上,叔文被动静扰醒,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怎么了吗?”
“有鬼!”柳安压低了声音,一脸惊惧。
闻言叔文哼哼笑着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了些,“我师叔是捉鬼师,你随她去吧。”
柳安看向明月,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你不是好奇我们帮主为何请个白面小书生随行,就因为她会捉鬼呐。”
当然不是真的,不信鬼,又哪来捉鬼一说。不过话说到此,明月稍作迟疑,还是配合的应了一声,柳安这才扭扭捏捏同意带她去。
楼后面是块荒地,柳安站在门洞不肯走了,指着前面,“就那。”
随他指的方向,的确有一影子在夜雨中隐隐绰绰,但也不见得就是个女鬼。
明月带上蓑帽,拔刀而去。
走近些了,还真看出个人形,似背对着,红袍拖地,发披在背长至腰,正举起双臂抖动着身子,像在雨中祈舞的神婆。
原以为是柳安害怕,看岔了瞎编的,没想到描述的还挺准,明月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怕不是个死人在这风雨里吊着吧。
她清了清桑嗓子,故作镇定,问道:“这位……阁下是哪路道友?何故在这夜黑雨紧之中练功?当心湿寒侵体,适得其反。”
对方没有说话。
“您……”她伸手按到对方肩头,手感湿冷而坚硬,惊得她一下弹开了手。
回过头,柳安正在避雨处惴惴不安的举着蜡烛往这儿张望,明月暗自壮了壮胆,再次搭上对方的肩。
忽然,对方的脑袋朝她搭拢过来,她一惊,还不等反应,身后已有人对她呵道:“放开她!”
明月连忙放开手,转过身来,不见远处的柳安,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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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站着一个与红影打扮得一模一样的男子。
他一手持红伞,一手拿着明月交给柳安的半截蜡正看向她。
大抵是“看”吧,男子的脸上不见五官,只有白茫茫一片。
不知他何时来的,许是雨声大,明月竟没有察觉。
“离她远些。”冰冷沉闷的声音从伞下传来。
明月好奇的打量着他。此刻说不上害怕,因为对方似乎没有恶念,否则就不止是出声制止了。
男子将手里的半截蜡抛来,揽过那个红影转身走了。在蜡烛飞到空中将灭的一瞬,明月清楚地看到,那红影是个木人。
柳安醒来时天已大亮,雨也小了许多,一睁眼,他就嚷着“鬼啊鬼啊”的。
“我可没胡说啊,明月兄弟,你昨晚可都看到了吧。”
明月摇了摇头,“没有。”
“就内个,穿着嫁衣,披头散发的,没有脸!”
嫁衣?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像。明月耐着性子向他解释:“世上没有鬼。”
柳安并未理会她,仍自言自语着,“完了完了完了,我昨晚定是被鬼摄了魂,不然怎么突然昏倒了呢。”忽然他弓身向明月拜礼,“明月大师,往日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您,烦请您给我驱个鬼吧!”
明月无言,转头看向叔文。
叔文干咳一声,端正道:“既然,他承认了错误,真心悔过,小师叔不妨就为他做一场法事,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他竟也帮腔,明月无奈,只好让柳安站直了身子。
柳安忙站的挺直,闭着眼又睁开个缝。
明月拔出刀来在他双肩虚砍了两下,“好了。”
“您还没念经呢。”
好吧。明月对着他随便背了段修养心性的经文。
“您得绕着我念。”
这一时不知谁是驱鬼的了。明月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又拔出刀来,不仅遂了他心愿,绕着他念经,还耍了套刀法。只是屋子小,有点施展不开,逼得叔文躲到了床上。
如此,柳安才满意,“多谢大师。我去给大伙说说,让大伙都小心些,别撞了鬼。”说着,他离开了屋子。
还挺热心。叔文笑着下了床,“说说看,遇到什么有趣的?”
昨夜明月回到楼上时,听到北边屋子里隐隐传来的碎语:“下次再调皮,可就不止罚你淋雨了。你看,手指都泡坏了,惹得我心疼。别哭啊,回去又给你换新的。”
男子温声细语,似乎真是对一位娇俏娘子说的,可若说他怜惜,怎又把木件吊在雨水里泡着,何况木头能犯什么错呢。
见明月顾自发呆,也不吭声,叔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也不说给我听。”
“只是个带着面具的男人和一个木偶罢了。”
叔文哼笑道:“怕不是个痴汉,与木偶做夫妻。”
明月连忙抬手掩到他嘴前,又伸手向北一指,叔文忙压低声音,凑近她问:“是北边那个戏子?”
得到明月肯定,他也不再说了。
天虽然还阴着,但比昨日亮堂些,看来雨快要停了。
廊道寂静,只有雨声。明月久久注视着北边屋子,总觉得那儿空荡荡的,没有人的气息。
楼下屋里倒是热闹得很,柳安正绘声绘色的给大伙讲着鬼故事。众人自然不信他鬼扯,但被困在这儿,能解个闷也不错。
“不过说来,好久没见到店家了。”
“嗯,和消失了一样。”
晚上,柳安闹着要到明月屋里睡,非说她昨夜捉了鬼王鬼后,必吓得其他小鬼不敢再来犯她。
柳夫人也跟着说笑:“正好收收这孩子的‘鬼’话,省的他整日没头没脑的乱扯。”
最后还是陈峰让王一斑过来把他给拎走了,“我们屋里阳气重,保管大鬼小鬼都不敢来。”
次日一早,雨停了,陈峰看着天空,吃完了手里最后一口干粮。
“行路!”
4. 一杀
大雨过后的路并不好走,泥泞不堪到处是水洼,人不得劲,马也不得劲。好在雨是不会下了,天空终于放了晴。
邢锡城的这家车马店,陈峰已不知来了多少次,无需他说,掌柜的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比起之前路过的野店,这里的屋子要舒服不少,大气又宽敞,多为不小的通间,一侧供人休息,另一侧空出来放置货物,两扇门一开,就能直接把板车推进去。
明月和叔文住在前楼,就在柳夫人隔壁。
舒舒服服洗过澡,明月躺床上倒头就睡,将奔波已久的疲惫消去不少,醒来时太阳都快下山了。正肚饿,叔文来邀她上街去。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一路贩卖着各种新奇玩意儿和特色小食。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喧哗着,隐约间还能听到不远处的戏曲唱调,十分热闹。
此处的景象与夜晚静谧的临清不同,与漫长枯燥的行路不同,人气足,又新鲜,看得明月心中酥痒,路过每个摊铺都想要驻足一番。
“老板,两条酥肉果,两碗酸梅小酿。”
盘中金灿灿的酥果层层叠叠折成花团,其内肉馅饱满多汁,鲜险些透出酥果表皮。明月深吸一口气,香入满腔更是肚饿,便也顾不得许多,囫囵个往嘴里塞。
油炸后的麦糊酥脆可口,与其中咸香的鲜肉内陷结合出令人无比满足的味道,酸酸甜甜的酸梅小酿又冲掉了回味时的油腻,让这种满足延长。
“不够吃。”
叔文哼哧一笑,“小师叔别急,我可不止是带你来填肚子的。”
这段时间可苦了胃口,此时撒了欢,两人一路吃吃喝喝,不知不觉间肚子已填的又大又圆,还先后打起饱嗝。
“这里不逢年不逢节也是这样热闹的。”二人闲闲聊着,大多是叔文在说,明月在应。
应着应着,她忽然不吭声了,叔文侧过头,见她的目光被不远处热闹的戏台子吸引,似乎有什么在勾着她过去。
那台子上,正摆弄着傀儡戏。
“兄长~此去怕是九死一生,吾儿托付与你,求你~好生待她。”
“阿妹莫要担心,吾必将她~好生教养,不让她落入恶人之手~”
“……”
明月看入了神,缓缓走去,挤进人群,像是忘乎自我般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拔的情景。
一幕落下,众人开始鼓掌,她也跟着旁人一同鼓起掌来。温热甜糯的栗子凑到嘴边,她下意识咬进嘴里嚼着,也没顾得及咂出个滋味,直到叔文拉着她离开时,她仍恋恋不舍的回头看向戏台。
那里,艺技人正在准备下一幕的道具,她却恍惚间觉得台上那人看向自己,笑了。
半夜,明月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她记不清艺技人的模样,但他的笑却清晰的出现在眼前,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呢?明月看不明白。
算了,错看罢了。
第二天一早,叔文来到院中,见明月已拿着刀操练上了。
“小师叔,又和影子打架呢?”
影子无色无形,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除了她自己,别人谁都看不见摸不着。叔文自然也看不见,只看到明月在和空气对打,便知道她又唤来了影子。
用明月的话说,这是她武学到达一种境界后,汇聚灵气化成的幻影。
叔文是没这境界,他搬来张方桌摆在院子一角,叫来几份包子肉粥,边吃着饭边看她操练,也算是沾沾灵气了。
见王一斑也起来了,叔文忙招呼他过来一起“学习”。
王一斑挪过张凳,在他身侧坐下,“陈叔有事出去了,让咱仨留守。这啥馅的?”
“塘藕拌肉。”
“他呢,不吃吗?”
“师叔担心这些日子不开刀会懈怠,要先练练。别看她古板,其实挺随和的,不过我小时候又懒又调皮,可没少被她训。”
看着叔文言谈间无意扬起的嘴角,和望向明月时专注的眼神,王一斑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想法。
这俩人不会是内个吧……
二人就这样边吃饭边观摩着明月的招式,直到她收刀走来时,叔文才发觉饭有些凉。
而王一斑突然有些紧张,因为他想起了两人初见那日“有来无回”的切磋。这些日子他很少与明月交流,要不就是打个照面,说一两句正事就走开,独处还真没有过,总觉得别扭。
见叔文忽然转身离开,明月不知所以,问王一斑:“他干嘛去了?”
“饭凉了,他去热热。”
明月哦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随手将刀按在桌上,“咚”得一声惊地王一斑肩头一颤。
二人相顾无言。
王一斑撇开目光去看她的刀,本该素净的刀鞘上有着几处不太和谐的花纹,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涂画,与刀首流畅顺滑的对羽菱纹绝非出自同一匠人之手。
见他看得认真,明月先开了口:“你可想仔细瞧瞧。”说着不等他拒绝,便将刀伸到他眼前拔出几寸,吓得王一斑连忙后缩着身子。
“往日叔文调皮,不仅在鞘上刻了花儿,还偷偷让工匠在刀身刻了字。不过刀是把好刀,我使着趁手,你要试试吗?”
王一斑支吾着想要拒绝,正巧这时叔文端着碗回来喊明月吃饭,令他松了口气。
午后大伙出门的出门,睡觉的睡觉,明月翻出本书来看,叔文则撺掇着王一斑,要去他房里练功。
练功就练功,这动静可不大对劲,怎么听怎么像是某种又痛又爽的呻吟。
为此,原本想安静看书的明月也无心看书了,探出窗口向院里望去。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隔壁房里的柳夫人倚着窗,噙笑看向明月。
明月有些不太确定,“应该……是在练功吧。”
“疼疼疼,你轻点!”
“疼就对了,这种事儿怎会不疼?你小点声,别再把店家招来!”
“大哥!能不能别张那么开,你是不是报复我?”
“你行不行啊,刚刚下手那么狠还以为你有多能耐。”
“停停停,哎呀,停!别逼我叫师叔过来!”
“他来了又如何,难不成他还能——”
闹声戛然而止,两人后知后觉齐向门口看去。
明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正看到叔文趴在床上,王一斑用膝盖顶着他后腰,双手拉着他双臂,似要起飞。
看见她,王一斑面色一僵,忽然撒了手,躲到一旁。
叔文身后没了拉力,脸一下子撞到枕上,“嗷呜”一声趴在了那。
“你们在做什么?听上去很……有趣。”
叔文坐起身活动着肩头,笑得呲牙咧嘴,“我们岐大夫研究出了一套舒展经络之术,很舒服,小师叔要不要来试试?”
明月看着他的模样,当即拒绝:“我只是有些担心你们。”
陈峰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早,叔文招呼一声,跟明月一同上街去了。明月一心想着昨日的傀儡戏,拉着他直奔小戏台。
然而台上并无艺人,台下也无观众。一打听才知道,那位艺技人的戏本演完了,已经离开了邢锡。
“走了。”明月失落的重复着。
路边摆摊的阿婆好心安慰:“或许写了新本子又来呢?这儿啊,常有游走的艺人搭台,待个几天讲完故事就去别处了,有些人写了新的还会再回来的。大抵,是些没有归处的人,走到哪唱到哪儿吧。”
看着空荡荡的戏台,明月心里也空落落的。
树林静默,阳光透过茂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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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叶在草丛上投下斑驳光影。行道将树林分为两半,一队车马吱悠悠从中驶过。
陈峰忽然打了个手势,众人皆停下脚步戒备起来。
林中安静异常,王一斑将帮旗插在了车头,随之吹响一声鸟哨将静谧打破,却再无回应。
负责探路的手下按照陈峰所指的方向快速探去,明月则起身上了树。这里枝繁叶盛,树下杂草众多,始终看不得太远。
很快,她发现不远处树丛中藏着一个小小黑影,得陈峰准许后,她绕道向黑影所在的地方摸去。
将近之时,那个黑影突然抬头看向了她,原是个半大的小孩。小孩扭头就跑,明月两步追上,束住了他手脚,小孩挣扎几下未果便放弃了。
“你这孩子,鬼鬼祟祟在树林里做什么?”话刚出口,便听得身后一声叫喊,顿觉不好。
有埋伏。
趁她分心,小孩挣脱束缚跑掉了。明月无暇顾及,连忙往回赶去。
此时车队正与一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猖匪打作一团,陈峰在前被十几个大汉纠缠不得脱身,远远看到她,连忙喊道:“去保护雇主,不用管我!”
明月向着车辇飞奔而去,正瞧见一歹人双手持大斧,欲趁机偷袭叔文。情急之下,明月将刀鞘飞出,正中那人脑袋,但他也只是打了个趔趄,又举斧要砍。
好在此时明月已奔至而来,手中的快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热血瞬间涌溅在她脸上,倒让她像惊醒一般怔住了。
那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却仍用痛苦而扭曲的表情死盯她。
明月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只是觉得呼吸困难,胸口有什么东西快要跳出身体。原本淡雅的青衣染上一片不合宜的红,鲜血正从刀尖滴滴坠落,她垂头颓颓立在那,似是忘记了身周的危险。
叔文看见了这一幕,一边应付着匪徒,一边赶来将她的视线从尸体上隔开,夺过那把染血的刀丢到一旁。
“没事了,不怕。”
明月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迷茫和困惑。
“他死了。叔文,我杀人了。”
没想到这么快就让她经历了这种事,叔文默默叹了口气,一个转身的间隙,他拉起明月的手腕将之护在身后,而后继续用手中的剑,刺向周围那些不知死活的身影。
空中扯出一片喷薄的血花,像是漫天飞舞的细碎花瓣。
明月有些恍惚。
以往,都是他躲在自己身后。
清水山上,沈雨一手捏着鸡翅和脑袋,一手拔着鸡脖子上的毛,随后指着露出白皮的地方给叔文看,“来,就这儿,来一刀。”
两只鸡爪爪还在扑腾着,被明月一把抓住了,叔文躲在她身后连连摇头,“小师叔,你来。”
“赶明你都十三了,连个鸡都不敢杀,也好意思说是我徒弟?明月,这次不准你帮他。”沈雨看着叔文,佯装出凶巴巴的样子,“过来,别让我说第二次。”
叔文只好拿起刀对着鸡颈上露出的白皮。
“师父,它瞪我。”
沈雨颇为无奈,手挪了挪,蒙上了鸡的眼睛,“吃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它瞪你?”
叔文只好上阵,轻轻划了一刀。
“挠痒痒呢?用力!”
又一刀,终于见了点血痕。
“……大家可都饿着肚子等你呢。”
饭桌上,叔文看着那盆芋头炖鸡,久未动筷。
“怎么不吃?”明月问着,夹起一块鸡肉细细咀嚼,“味道不错。”
叔文看向她,笑得勉强。身旁,沈雨将一块大鸡腿夹到他碗里,催促道:“快吃!多吃点,这可是你亲手杀的。”
虽然他仍想拒绝,奈何眼前香味勾人,一入口,诸事皆忘。
5. 海
见过血的刀,总会添一分杀性。明月换了身干净衣裳,盘坐在树下低头静静看着它。
刀上的污血已被叔文从头到尾擦洗干净,银丝花纹在月色下闪烁着冰冷薄凉的寒光,但她总觉得,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仍未消失。
此刻,众人已逃出深林,找到片安全的地方过夜。
叔文走来坐在她身旁,取出个野果子给她,“刚刚巡逻时看到的,可甜了,你尝尝。”
明月仍呆坐着,并未理会,叔文只得塞到她手里,安慰道:“想必是那片山林易了主。不用难受,都是些大奸大恶之人,除了倒好。”
她自是知道这道理,只是头一回取人性命,心里实在难安。
“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临清东边临海,有座百年港口。去年临清海域窜来一伙水匪,遇到船只便要洗劫一空,若没什么可抢的就直接取人性命,导致四方水商渐渐对临清海域避之不及。
商船是当地税收大头,临清港历史虽久,但若不尽快畅通,时间一长也会失去通行能力。官府为了尽快恢复海贸,暗中召集有能之士,定要剿了这帮恶匪。
王帮主自然是要响应,且自掏腰包对本帮中参加的人员另外行赏。不过,他不愿意让叔文参与,叔文是花将军的小儿子,海上不比陆地,若真出了事,自己没法交代。
耐不住叔文一再坚持,“帮主尽管放心,父亲他本就不怎么待见我,若我真为临清百姓死在海上,他反倒舍得去我衣冠冢上多看一眼。”
几番商讨之下,王帮主将他和王一斑安排在了张老板身边,一旦有情况,二人便要立刻保护张老板躲到底仓去。
以张老板船商的身份作掩护,在祈祷海娘娘保佑的乐声中,众人化作船员登上了船。
沉寂的等待后,一切如期而至。
外面甲板上嘈杂打斗乱作一团,叔文和王一斑按照计划,将身边桌椅板凳抵住船门,带着张老板往下走去。
按理说,只要守住船门,底仓就不会有危险。可谁料,三人刚进入昏暗的底仓,走在最前的叔文便被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棍打倒在地。
船底有埋伏!
王一斑一把将张老板拉到身后,上前将对方逼退。
此时,黑暗中又走出一人,提着砍刀就冲张老板而来,叔文伏在地上,忍着剧痛猛然挽住那人腿脚,硬是将之拽倒在地,那人翻了个身就要砍来,叔文忙松手闪躲到一旁。
恰逢张老板寻来个木桶,狠狠向那人头上砸去,趁那人吃痛,叔文上前踩住他的手,将他手中砍刀踢远。谁想,那人学着叔文刚刚的偷袭,抓住他脚踝将他重新拉回地板,二人顿时扭打作一团。
贼人身宽体壮力气又大,叔文刚刚才挨过一棍,头痛发昏一时难以应对,一旁张老板拾得砍刀,焦急的看着难舍难分的二人,无从下手,又将刀扔下,在混乱中挨了一拳后,终于抱住贼人一条胳膊。
趁此机会,叔文扯下木梁上垂挂的麻绳,在贼人颈上绕了一圈,狠狠勒住。那贼人没能掰开他的手,又想去拉开颈上的绳子,终是没能如愿。
头顶上,油灯随着船只摇摇晃晃,叔文在这忽忽闪闪的昏暗中清晰地看见,对方暴突的眼底根根猩红粗壮的血丝蜿蜒扭曲,似要一冲而出。他仍挣扎着,喉间发出怪异的"咯咯"声,涎水顺着吐出的舌头流到叔文手上。
他与他脸对着脸,鼻尖挨着鼻尖,死去了。
直到对方停止挣扎一动不动,叔文都没有放开他。
“他死了。”张老板提醒。
“……”
“小兄弟?”
“……”
恍惚中,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地膨胀收缩,叔文仿佛死人附身一般,贪婪地喘息着,试图挣扎回阳间。
突然他忍不住呕吐一地,稍稍清醒过来,抬起手臂擦拭着嘴角,跌跌撞撞去寻自己掉落的剑,而那人断气的样子像是烙印在眼前,挥之不去。
王一斑此时正被拿棍子的人骑在地上暴打,叔文从身后一剑将那人结果。
剑刃锋利,刺出去时比想象中容易很多。
那人看向他,许是有些难以置信,许是为自己兴奋过头后悔,最终没能起身回击,踉跄几步断了气。
船回到了临清港,没有理会旁人的问询,叔文顾自向明月住着的染坊走去。他想见她,他太害怕了,那人断气的模样始终萦绕在他眼前,一个不小心,瞪目抻舌面目紫黑的便是自己。
直到发现越来越多的路人用奇怪的眼神对他指指点点,他才察觉到自己此刻凌乱的模样。
不行,自己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她。
等他梳洗干净冷静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唯有明月房中还亮着烛火。
这光使他彻底放松下来,他感到无比困倦,最终没有敲门,只是疲惫地靠坐在廊道,看着纱窗上的光晕沉沉睡去。
树下,明月握住了叔文的手,“你当时一定很害怕。”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此生做过最勇敢的事了。”
数日后,车马终于抵达鹤城,二人也继续踏上了北行的路。
太阳刚刚落下,借着晚霞的一点余晖,叔文看着手中的地图很是疑惑,“你我走了这么多天,按理说早该到了。”
明月眺望着远景,忽然抬手一指,“前面有人,去问问。”
朝她指的方向看去,远处果然有一模糊人影席地而坐。
听到有人靠近,那人立刻警觉起来,抄起身旁的大刀指向二人。
“谁?”
男人约莫四十来岁,眼中满是疲倦和不安,紫黑的嘴唇周围扎根着乱糟糟的胡须,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一坨坨不知染了什么污迹。
叔文摊开双手,率先示好,“大叔,我们从此处路过,只是想问问到中都还有几日路程。”
男人并未在乎他说什么,只是警惕地看着二人,呵道:“滚开!”
“你中毒了。”叔文指了指胳膊,“我自幼学医,让我帮你瞧瞧可好?”
“不需要,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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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好犟。叔文仍不打算放弃,转念一想,将随身的配剑抛给明月,又道:“吾乃江湖圣手黄無名的弟子,岂能看到有人身中奇毒即将暴尸荒野,却置之不理?有辱师父教诲!”他说着,抱拳向上一拜,一副凛然正气。
男人紧锁眉头,犹豫了。确实,自己手臂上的伤已有发溃之相,这几日也不时觉得昏沉,难保能坚持到就医。他目光在两人间流转,仍紧握手中的刀,却也没有再阻拦的意思。
什么江湖圣手,什么黄無名,明月全然不知,愣愣地看着叔文装腔作势。不过这牛皮吹得很有效果,她心中不禁暗暗称赞。想来师兄的确懂一点药术,也不知他学去多少,应该……不会死人吧。
只见叔文请男人坐下,观摩了半晌,又解开对方大臂上系着的破布,那里发黑的疮口已经看不出皮肉本色。他边问询边查看,对方也慢慢放松下来,倒真像是去找大夫问诊的病人。
不一会,叔文收回手,淡然道:“还好您遇到了我,我随身带着的药中正有些对症的。”他看着男人,笑得意味不明,“只是还要剜去些烂肉,您应该经得住吧?”
两刀下去,男人已泪落满腮。叔文接过明月递来的干净帕子,擦了擦手,“好了。哦,且慢,配上这个效果更佳。”他摸出一包药粉敷到伤处,男人直接疼晕了过去。
看着沉睡的男人,明月有些好奇,“叔文,你什么时候还学会了医术?”
“不会啊,只是空闲的时候去看岐大夫开诊。而且这只是一般的伤药,最多让伤口好过些,令他能好好睡一觉罢了。”
天已大亮,温暖的阳光让男人醒的很突然,他猛地坐起,伸手向怀中一摸。还好,身上的东西都在,自己的包袱也老实在身下压着。手臂上伤口还在痛,不过感觉已没有之前那么刺骨,被包扎的也还算仔细。
叔文正靠在一旁的石头上,懒洋洋开口问他:“睡得还好吗?”
男人没有理他,拿上行头起身就走。
“诶诶,大叔!”叔文忙起身追了过去。
男人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谢了,我还有要事。”
好生无礼。叔文暗自抱怨,又赶忙向他问路:“您也是去中都?可知道还有几日路程?”
“中都。”听到这两个字,男人停下脚步看向他,“我就是自中都而来,这再走半日,都要到西城了。”
“不可能!我可是一步步顺着路线走的。”叔文连忙从怀中取出地图。他确实没去过中都,可还不至于连个地图都能看错。
男人瞧了一眼,哼笑道:“你这图是错的,下次找个靠谱的画师。”说罢,继续往前去了。
“怎么可能呢?”自己竟会在这种小事上栽跟头,叔文颓丧地放下手中地图,难以置信,回头看向明月,只能尴尬笑笑。
忽然他神色一变,看着明月身后喊道:“小心!”
不等被他拉开,明月以极快的速度从他腰间将剑抽出,转身劈开了飞来的暗矢。
紧跟着数箭轮发向此处射来,三人连忙往前逃去。
6. 雾
逃到一片旷野,男人气喘吁吁地停下,伸手指向一处,“进了城,就安全了。”
明月望去,果然隐隐可见远处的城门。
身后追杀而来的四人已经现身,皆蒙着面,只听一声哨响,随之几匹棕马嘶叫着从林中窜出,四人一跃上马,齐齐向他们而来。
明月拔出刀,直视着奔来的马蹄,“区区四人而已,让我会一会他们。”
男人一把拽住了她,“此事与你们无关,快走!”
叔文也向她摇头,明月只得将刀收起。
若是只有她与叔文,自是早早躲进了城,但男人带着伤,早已体力不支,二人搀着他不得不被拖慢速度。
这样不行。男人摸出一把漂亮的匕首塞到叔文怀里,“小圣医,再求你件事,把它交给我妹妹,西城酒楼的老板丽娘。”
“你自己给她。”
“不能再拖累你们了。”男人说着,双手绕到二人后背,用力一推,“快走!”
二人回头想拉上他,男人却步步后退,“若她问起这从何来,便说是我李大成让世间最好的工匠为她所造。”
明月仍想上前被叔文拦下,“算了,我们不清楚对方的路数。”
直逃进城门,二人才回头望去,而那片旷野空空荡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西城酒楼坐落在一条偏巷的夹角,店面不大,此刻店内坐着两三桌吃酒的客人。二人要了间包厢,老板正要使唤一旁的小二带他们上楼,被叔文直接打断,“麻烦老板亲自为我们带路。”
酒楼老板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她打量着二人,应承下来,吩咐小二去备些酒肉,才带着他们往楼上去。
包厢不算宽敞,倒是看得楼下好风景。二人在窗边观望片刻,见并无异常,又回到桌边坐下。
女人笑吟吟问道:“这是观景最好的包厢,您二位可还满意?”
叔文轻一点头,伸手示向旁边的空位,“丽娘何不同坐?”
这两个年轻后生看着眼生,打扮也不像是本地人,绝非熟客。丽娘有些纳闷,对方如何得知自己名字的?她按下疑惑不表,向二人微微一笑,并未就坐,一转话头说道:“别看我这地方不大,好酒好菜可不少。您二位是外地来的吧,不如尝尝我们这儿的特色,蜜脆……”
她忽然不说话了,定定看着叔文手上的匕首。
“您可认得?”
正巧小二拿着酒肉上来,丽娘敛起神色,让他放下东西去楼下看店,待他离开后忙关上门,才开口问:“你们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二人将经过一一告诉了她,丽娘静默听着,沉沉出了口气,伸手将匕首收起,“多谢二位对他的照顾,丽娘没有别的足以答谢,这顿饭就让丽娘请吧,想些吃什么尽管吩咐。”
明月与叔文对视一眼,起身推说还有要事,谢绝她的好意便离开了。
西城与异邦相近,建筑服饰多少带点异邦风格,不过二人没有闲心玩乐,先找个地方住下,边观察着城中动向,边打探着去往中都的道路,两日后,二人再次踏上旅途。
火光在风中摇曳,烧得木柴噼啪作响,叔文把玩着一根柴火棍,百无聊赖地捉弄着飞升的点点星火。
这夜色是极好的,头顶繁星熠熠,耳畔阵阵虫鸣。
“小师叔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回去继任掌门之位。”
不愧是明月师叔,从小到大想法就没变过。叔文微微一笑,丢下柴火侧过身来看向她:“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在那之前呢?你喜欢现在这样吗?就我们两个人,你想到哪我都陪着你。”
明月并未察觉这话中的意味,想也不想地回答:“本该是喜欢的,可遇到这些事后我有些说不准,你呢?”
“我喜欢你。”
“你……什么?”
他突如其来的表白把明月怔住了。二人不是在谈论对以后的打算吗?
“我是说,我喜欢你。”叔文握住她的手,脸上温柔依旧,胸口却跳得飞快,“这两年里,我的生活有了很多变化,其实很令我不安。我也想过这些话该等以后再说,可又总担心没有机会说出来。所以今天,我想由着我的私心放纵一次,我想现在就告诉你,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像现在这样,无论去往这天地何处,只有你我,你能明白吗?”
火光在那双美丽的眼眸中跳动着,明月从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她忽然觉得心头躁动不安,有些喘不过气。
叔文察觉到她的不适,忙关切道:“你怎么了?”
“没事。”明月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深吸口气才稍好些:“只是心跳得有些快罢了。”
“你是说——”
“我不曾考虑过。离开清水山后,身边的人都忙忙碌碌各有所求,而我好像永远在他们之外。我不清楚自己所求为何,也不清楚自己对你的感情与你期待的是否相同,我要想一想。”
对她而言,叔文是后辈亦是挚友,这种感情会模糊许多,她必须要好好想清楚,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不负了自己,不负了他,更不负了二人间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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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叔文望住她,莞尔一笑,“我等你。”
二人相并而坐,眼前跃动的火光令叔文放松下来,似乎除了伸手可及的方寸之地,其它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与面前的光永恒为伴。或者,天地也是不存在的。
正当他在温暖中昏昏欲睡之时,明月忽然按在他肩头,低声道:“身后有两人靠近,不足十丈,鬼鬼祟祟必有问题。”
二人眼神交汇,便已了然对方的意思,悄悄摸向自己的兵刃,突然同时起身,合力将燃着的柴火挑向背后的暗中来者。
飞来的火光使得偷摸靠近的两人现了踪迹,此刻再躲藏已没有什么意义,两人一跃直向他们袭来。
天光初亮,浓雾在林间缠绕,迷了人眼看不清前路,只有一片朦胧的白遮住了初升的日光。
叔文呼喊着明月,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浓雾中的回声,空洞洞,白茫茫。
树影在眼前微微颤动,就在他疲惫的停止东奔西撞时,一道身影从雾中缓缓靠近。
“你没事吧?”他担忧的询问,明月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而脱力向下坠倒,叔文连忙伸手揽住了她,却发现自己双手湿润,竟是染了满手的血。在明月身下,她的衣衫正开出一朵浓郁的花。
怎么会?发生了什么?他害怕极了,惊慌失措地握住明月的手,却只感到刺骨的冰凉。
这一定是假的,是幻觉。
这样的想法让他从混乱中暂时稳住,情急之下,他一咬牙一闭眼,竟攥紧拳头向自己脸上挥去,直到有人紧紧钳制住了他。
“叔文。”
地上的人已经消失了,而身旁,明月正一脸焦急紧紧钳制着自己的胳膊,他连忙覆上她的手,是温暖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他说着,忍不住将明月抱了个满怀。
见他恢复正常,明月松了口气。
叔文又与她分开,紧打量着,“你有没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没事,只是刚刚出现幻觉,吓到了。这雾有问题,或许那些人此刻也陷入幻觉,我们趁现在赶紧离开。”
浓雾中,两道黑影追逐厮杀着。他们似是被心底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所挟持,要将自己之外的他人都置于死地才能感到安心一般。
直到太阳升至高空,浓雾散去,才发现对方竟是与自己同行的队友。
一人站着,满身伤痕,而躺下的人,已无生机。
待清醒之后,他竟觉得浑身轻松,忽而笑了起来。
7. 泣
溪流水畔草青青,二人顺着小溪走了好久,才遇到一位牵着驴子的老翁,赶紧向其打听这是何处。只是这老翁说话实在不利索,又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鸡同鸭讲了半天,二人还是一脸懵,老翁干脆伸手一指,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往那边走。
又走过了许久,二人终于走上一条小土路,沿着路,前方渐渐出现了房屋与成片的农田,还有水中嬉戏的鸭群。
是个小村子。
眼看日头西斜,想着找户人家问路,顺带借住一宿,奈何连访几家,竟无人会说官话,沟通不成,只得作罢。
“你猜这会是哪?”
二人站在田垄旁,眺望着远方即将消沉的红日,一只大鸭子摇摇摆摆从脚下经过,身后跟着几只有样学样的绒黄小鬼。
“你都不知,我便更不知了。”明月侧过头,看向霞光中叔文暧昧不清的眉眼,“脸还疼吗?”
叔文冲她尴尬一笑,又因扯到痛处,蹙起眉头。
正放空着,忽听得背后有人冲着他们叫喊。
二人回过头,见一须发斑白的中年男人向此处走来,他身旁跟着个半大的小孩,正好奇地看着他们。不远处,两三个村民正向这边张望着,凑头在一起,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中年男人走来,打量着二人,问道:“那门拉似哈儿耐过。”
“他说什么?”明月一头雾水,小声问向叔文。
叔文也侧过头小声回应,“莫说你,我也没有听懂。”不过他还是向着来人揖礼。
男人继续说:“啊似勒地包怎。”
“啊……抱枕?”叔文不知所措,只能尽力摆出个笑脸。
而男人误以为他理解了自己的话,还向着他频频点头,“包怎,包怎。那门耐故哈。”
“故,故哈……”
两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驴唇不对马嘴地瞎聊着。小孩被明月盯得羞怯,缩着身子躲到了男人身后。
就在叔文尴尬的受不了想走时,明月忽然拉住了他手臂,向男人行礼道:“您是此地的保长吧。”
保长笑着点头道:“哎~包怎。”
“小师叔厉害呀!”叔文惊喜地看向明月,眼中顿时有了光亮。
明月继续与之交流,“您,能听懂,官话?
“啊~忽徐。”保长肯定地点头。
明月听不懂,但看男人的神色,他是明白的。
叔文指了指落日,手脚并用道:“我们游玩,迷路了,想借宿。”
这下,轮到保长沉默了。
身旁的小男孩拉了拉保长的衣摆,同他说了什么,而后男人一幅明了的样子,起身向着二人点头,“等啊耐。”说着向某处走去。
走出几步,他回过头,见二人没动,又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保长家在不远处的坡道下,隔着竹篱能看到有一拿着竹篓的妇人正坐在院中筛谷子。
妇人看到他们,连忙将小男孩拉到身后,又将保长带到一边,小声说着什么,面色很是警惕,言语间频频看向二人。
叔文忙咧起嘴冲她友善地笑,明月见状,也赶忙向她展示自己整齐的牙。
不一会儿,保长过来,看样子是没有说通,又带着他们走出了院子,拐了两拐来到另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一位与保长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保长与他交流了半晌,又同二人说了两句什么,就要走。
二人跟着,保长却又拦住,一手拍了拍叔文后背,一手示向院子的主人,“梳兰儿,梳兰儿。”便离开了。
男人搓搓手,憨笑着向二人点头,招呼他们跟着来。
“我们不会被卖了吧。”叔文小声嘀咕。
“买我们能做什么?”
“干农活?”
男人嘟嘟囔囔的带着二人走进房内,家中陈设不多,有些乱,看上去他是独自生活的。
进到一侧的小屋,这里就更乱了,家具衣服锅碗瓢盆胡乱摆着。男人挪动着墙角的杂物,二人帮着一起移开,发现下面原来是一张不起眼的床。
就这样,二人莫名其妙又异常顺利的留宿在了此地。
坦白来讲,这里有一种许久不见天日发了霉的潮湿气味,令明月睡不着觉,她下了床,移开窗边的杂物,试图将本就破败的窗户打开。
“哐啷”一声,窗樘整个落了下来,好在明月反应快,双手托住才不至于被砸到。
“怎么了?”叔文连忙起身走来,“你怎么把人家房子拆了?”
“我只是想开窗,不是故意的。”
见明月仍举着窗樘不敢动的样子,叔文觉得好笑,伸手接过来放在地上,“放心,房子不会塌的。现在天黑看不清,明天天亮我们再安上就好了。”
幸好睡在对面屋里的房主并未听到这边响动,否则人家好心收留,自己却一来就拆人家房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没了窗户的束缚,空气好受了一些,只是明月仍有些难以入睡,想来是这些日子接连的遭遇,令久居深山的她难以消化的缘故。
叔文在身旁很快睡着了,明月听着窗外的虫鸣,不知过了多久也睡去了。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叔文正在窗边撑着窗樘,似乎在修缮。
“早上我和保长聊过了,往南可以走到一个叫‘该宁’的地方,到了那,我们就能弄清楚这是哪里了。”
“好。”明月下地来到窗边,这才看到修窗户的是站在房子外面的房主,而叔文站在这只是帮忙举着。
面对受害者和被毁坏之物,明月有些不好意思,叔文看出了她的心思,宽慰道:“没关系,这窗户早就有问题了,只是这间屋子没人住,就一直凑活着罢了。”
修完窗户,主家大叔给他们盛来两碗稀饭,二人捧着碗,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慢慢吸溜着。
“小师叔,我们还去中都吗?”
对二人来讲,其实也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何况近日种种,像是无形中有谁在拦着他们前往。
“去哪里都一样吧。”
主家大叔走过来坐在他们身边,又将手中的小竹筐伸过来,里面是热腾腾的芋头。
“谢谢。”
二人也不知道男人是听懂没听懂,不过对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们说了什么,独自捧着一枚芋头,扒着皮吹着气吃了起来。
告别了大叔,走在踏实的土地上,明月有些飘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若不是叔文就在身侧,她定要怀疑自己是谁了。正如书中所写:我本在人间,不曾入红尘。
她看向叔文,忽然发现他身后的树上开了很多小花,淡黄色四瓣花萼,垂头开着。
“这是果树?”明月顺着望去,见漫坡都是这样的树。
“是啊,要深秋才好呢。我以前见过,那时整片山坡上都像挂满了红橙橙的小灯笼似的,可甜腻着人呢。”
所谓的‘该宁’,二人走了两天都没有到达。
“会不会那天早上你和保长聊的不是同一件事,他根本不知道你想问什么,也没有所谓的‘该宁’。”
毕竟他们谁也不能完全分辨出保长的话来,而保长已经算是村里最能沟通的人了。
“不会吧,我看他家那个小孩子挺机灵的,卖力给我们当介话人,我还把咱们之前在集市上买的竹刀螂送他玩了。”
“我以为早在路上弄丢了。”
“没有,一直在我身上系着呢。”
又过了半日,二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快要放弃时,终于看到远处的一立两柱木牌楼,这才又打起精神。
木牌楼下,他们仰头看向有些风化的三个大字——介泠镇。
明月宽慰,“不管怎么样,总是到了。”
叔文已无力再说什么,只是点头应着。
介泠镇不大,客栈有些冷清,屋子也很简陋。匆匆吃过东西,二人到床上倒头就睡。
直到半夜明月感到嗓中干痒,才起来喝口水。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不注意,腿绊到凳子,拖出响声弄醒了叔文。
“没事吧?”
“没事。”明月顺势坐到凳上,摸索着桌上的茶壶。
喝过水后嗓子好过很多,却也不想睡了,她坐在那缓了半晌才回过神,“叔文,你有没有听到女人在哭?”
这大晚上的,冷不防这么一句怪吓人的。叔文也静下来细细听着,的确听到一丝呜咽,若隐若现并不真切。
“我想去看看。”明月说。
叔文也起了床,“我跟你一起去。”
外面黑洞洞的,二人追寻着微弱的声音来到客栈后巷。那哭声近了,似乎是个小姑娘,一同接近的还有那烟花之地的艳曲春声。
戏园子吗?明月想着正要攀到墙头看个明白,被叔文拦住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不确定,听曲儿的地方?”
明月感觉到腕上的手紧了又紧,叔文忽然凑到她耳边,“太师父不让我们去的那种地方。”
不让去的地方?明月缓缓明白过来,道:“那更要去看看,行事不必拘于小节。”说着翻上了墙头。
透过稍远的几处拐角,隐隐看得到嬉闹之处的光亮,偶尔有人影一闪而过,也都是往别处去了。而墙下黑麻麻的,哭声就是从下面的屋子传来。
看明月跳下墙,叔文也跟了上去。
那间屋子从外面用铁棍拴着,并未上锁。听到门口有动静,里面的人连忙捂着嘴,不敢放声了。
明月打开门,屋里漆黑一片,她看不到人只能先安慰着,“姑娘别怕,咱是路过此地的游人,在边上客栈住着,夜半听到姑娘的哭声,可是有委屈?”
叔文拿出一支火折子弄出些光亮,隐约看到暗处瘦小的身影,“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
小姑娘颤巍巍吸了口气,迟疑着从掩身的地方出来,忽然跪在二人面前泣诉:“他们,他们要逼良为娼,求两位大侠救奴家出去吧。”
女子名叫林二娘,本是来投奔亲戚的,前些时候婶子说给她寻了个学手艺的去处,不想竟被骗到这点春院来。
“有这种事?”明月听着窝火,又看着对方模样可怜,心头一软,“我们帮你离开。”
叔文有些迟疑,但想到这是什么鬼地方,便也没说什么。三人回到刚刚的墙下,托着她爬上了墙头。
出了暗巷,明月对她说:“你若无处可去,不如先到我们住的地方歇息一晚。”
林二娘会错了意,忙跪下谢过二人,又道:“奴家虽心中感恩,却也不能以身相报,还请两位恩人不要为难。”
误会了这是。叔文忙说:“不是的,我们绝无此意,只是这天色已晚,担心你身无他物又无处过夜。”
的确,她在介泠镇就这一家亲戚,如今也不敢再走动,仅剩的银钱全被小叔小婶搜刮了去,三更半夜孤身一小女子能到哪里呢?想来这二人若真有图谋,刚刚在那黑屋大可行事,又何必将她带出来?总不会比留在那种地方更糟。
明月不懂她的犹豫,只是先伸手将她拉起,“我们走着说。”
路上,叔文拉着明月耳语了几句,她才有所顿悟,转头对林二娘说道:“不必有顾虑,我让店家收拾间屋子给你,你先休息一晚。”
屋里点了烛,明月打量着林二娘,见她瘦弱单薄,衣服也破乱不整,手背上红红的像是挨过打。许是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她正慌忙收拾着凌乱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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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倒了杯水给她,“你饿吗?”
林二娘受宠若惊,点了点头。
“我去看看有没有吃的。”说罢明月出了门,屋里就剩叔文和林二娘两人。
叔文也不好和她单独呆着,干脆站到门口,又回头问她:“林姑娘有什么打算?若有能去的地方,明日我二人顺路也可捎带着你。”
“没有了。”林二娘摇了摇头,“大哥早年被征去打仗,至今下落不明,爹跟隔壁村的泼皮打架让人打死了。后来娘改了嫁,后爹日日喝酒骂我们累赘,还总拿棍子打我们。娘心疼我,偷偷拿了些银钱让我来介泠投奔二叔,谁知……”她说着,抹起了眼泪。
平静下来,她又说:“若两位不嫌弃,就收下奴家做个使唤丫头吧。”
她柔身要跪,叔文连忙阻止,“你别急,会有办法的。我二人也只是普通人家,承受不得。”
不一会儿,明月端着个碗回来,林二娘两天没吃过一口像样的东西,忙谢着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叔文看着碗内所盛之物,有些困惑。
明月心虚,“夜已深,厨子歇下了不好再打扰,索性我就借了灶房煮下这‘千蔬汤’,绝对熟了,能吃。”
见林二娘吃的津津有味,叔文弯起嘴角,没再说什么。
这一来回二人也有了倦意,出言安慰了林二娘几句,也回到自己房里继续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二人还在梦中,就被隔壁的闹声吵醒了。
“怎么了?”
“好像是林姑娘。”
林二娘房里屋门大开,二人进去,见一浓妆艳抹的刻薄女人正叉着腰瘪着嘴数落林二娘,在她身后还站着三个歪嘴斜眼的壮汉。
明月质问:“你们是什么人,在干什么?”
女人被不速之客打断了发挥,有些不悦。她先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又回头看向林二娘,凶相顿起,“你个臭不要脸的小贱人,人前装的清高,背地里却在这偷男人,赶紧给——”她骂骂咧咧就要动手,被前来的二人推开。
面对着他们,女人的脸色却又变了,讨好般笑着,伸手就要摸向明月胸前,“二位爷,昨夜我们院里的林姑娘服侍得可还舒服?”
明月厌弃地打开了她的手,“你就是那个逼良为娼的老鸨?”
“呦~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她是自愿到我们点春院来的,可没人逼她,您瞧瞧这。”她退出两步,自怀里掏出一张契纸,从二人面前划过,又一手拍到了桌上,“您二位应该认字吧?”
明月看到那上面的文字和押印,心中困惑,回头看向紧抓着自己衣摆的林二娘。
“我,我根本不识字,不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是婶子让我——。”说着,林二娘跪下身来,“求您救救我,我不要去那地方,我愿意当牛做马侍奉您。”
叔文怒斥:“你这是诱骗良家妇女!”
女人翻了个白眼,“诶——她是不是良家我不清楚,但我们这可是白纸黑字的交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她家里既然收了我的钱,她又亲自画了押,那她自然就是我的人。您二位外地来的吧?可不能瞎冤枉好人。还是,去咱介泠衙门评评理?”
明月哪见过这种事,争辩不得为难不已。
“把这小蹄子带走!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女人说罢,身后走来一位壮汉就要将林二娘拽走。
明月阻止却被叔文拦下,“叔文?”
“在我弈朝,确实合规的。”
见此,壮汉轻哼一声,扛起泣不成声的林姑娘走出了屋。而女人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在两人面前坐了下来。
“你还想做什么?”
女人斜着眼睛笑了笑,说:“两位不会是爽完了不打算给钱吧?”她身后剩下的两个壮汉走近些来,凶恶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笑。
这是要赖下。叔文忿忿道:“我二人只是可怜林姑娘被你拐骗,才带她出来,没有你想的那些腌臜事!”
“那谁知道。两个外地人找乐子不到人堆里热闹,偏偏偷跑到那小黑屋掳走了我新收的姑娘,你觉得我们介泠的衙门信谁的?”她将那契纸扬了扬,塞回怀中甚是得意,“大老爷可是我们那儿的常客。”
明月不想理她,拉着叔文就走。
“老七老八。”
两个壮汉应声拦住了二人。
叔文瞬间上了火,转身回到老鸨面前,拔剑抵着她快要看不见的脖子,速度之快,吓得她立马变了神色,“你,你干吗?这光天化日想杀人赖账?你打听打听,我……”
她看着叔文越发阴沉的脸,直觉得颈上冰冷的锋刃越加紧俏,斜眼瞥向门口。两个壮汉正呆看着,她忙使眼色,那俩人才反应过来,出手袭向明月。
只是那壮是酒肉吃出来的虚膘,就看着唬人,在真正的练家子面前算不得什么,明月一拳一脚便将二人撂下。
“废物。”女人默默骂道。
叔文哼哼一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了?”
女人咽了咽口水,生怕真惹得对方动了手,连忙陪笑道:“我,我相信两位大侠,必然不是那种人。”
“哦,这样。”叔文收回剑,“咔哒”一声,吓得女人脸上肉都在抖,“那林姑娘?”
“这……我也是正经花了银子买来的,您总不能空口白牙说要走就要走吧,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她堆着笑,撑住桌子缓缓起身,躲到一边,“再不回去客人该着急了,两位有空来玩,我一定好酒好菜招待着。”
说着,她踢了踢地上两个废物,低吼道:“还不快滚起来!”
地上两人这才起身,慌慌张张出去了。
“等一下。”明月横刀拦住了她,“卖她的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8. 木
炉子上烧着热水,女人边磕瓜子边看着锅口渐渐泛起的热气,待到水沸腾起来,正听得外面大门哐哐作响。
“来了来了。”
她提下锅,掩上炉火,前来打开了门,却见是两个年轻的陌生男子,有些疑惑。
来人笑着问她:“您就是麻婶吧?”
“你们是谁?”
“我们来找我林叔,昨儿我们用他教的法子赌赢了钱,这次登门想再请林叔指点一二。”
女人撇了二人一眼,不屑道:“就他?哼,你们自己去找吧,鬼知道他又在哪儿赌着呢。”说着就要关门,却被门外的人强硬推开,“欸,你们——”
二人进来,又将背后的门关上,“那不如麻婶先跟我们说说林二娘吧。”
“林二娘?哪个林二娘,我不知道。”
她搂着双臂目色闪躲,分明是在撒谎。叔文皱起眉头,昂首一副严厉的样子俯视着她,“不知道?那我们一起去问问咱介泠的大老爷?”
明月双手叉腰,也是一副审视之态。
见状,女人后退着要扯嗓子,叔文拔剑吓唬住了她,“别喊!我们就是想请你把林姑娘赎回来。”
看他们这般威压,又拿着利刃,麻婶忽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嚎骂那男人没用,哭诉着自己不容易。
“接济不了赶走她就是了,卖她做什么?”
麻婶微微一顿,又聒噪起来,明月烦的紧,直接拔刀指向她,“卖了林姑娘的钱呢?”
刀尖的寒光令她不敢再哼唧,连连向后蛄蛹着,“全让那没用的拿走了。”
门外,有谁哼着小曲儿近了,明月向叔文递去一个眼神,他会意,拉起麻婶不许她出声。
男人正乐呵着捻动手中的碎银,还没捶门,门自己就开了,他看着呆站在院中的麻婶,笑骂道:“你个见钱眼开的死婆娘,怎么着,闻着钱味了?”
麻婶没敢说话,林麻子伸手把她往里推了一把,“快给老子做饭去,今儿老子可赢了把……”
身后的门忽然被关上,两名男子从后走上前来。
他吓了一跳,打量着二人,收起银钱退到麻婶身后,“怎么,老子就今儿赢了这么点儿,还想给老子抢回去?”
叔文勉强笑道:“误会了,林叔,我们不是赌坊的,我们是林二娘的朋友。您说人家小姑娘大老远来投亲,您转手把人家卖到那地方去算怎么回事?”
林麻子暗松口气,“这事儿啊,可怨不得我,是那小贱人觉得那地方好,自己要去的。”他说着就往屋里走去。
叔文快步挡在他身前,“怎么会,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又是您亲侄女,您还是赎她回来吧。”
见他不依不饶,林麻子直接破口大骂:“你们哪来的小瘪三?我们家里的事与你们什么关系?大爷今儿心情好,赶紧滚出去。”骂完又指着麻婶骂,“你个贱妇皮痒了吧,什么人都往家里领,是不是看上这小白脸了?”
说着他抬手要打,被明月拦住了。林麻子见她人不大力气不小,努了努劲儿抽回手,瞪着眼睛朝她脚下啐了一口,回身拽着麻婶就往墙上推,“丢人东西。”
眼见这人不吃软的,叔文只好拔剑说话,可这人硬的也不吃,顶着他剑锋就往前探,“来来来,你这小鳖犊子毛长全了没,还来吓唬老子?有本事自己赎去,没钱装什么老大?”
这人又硬又横又不要命,叔文哪能真伤了他,反倒被他逼退了。
明月可忍不得这,一掌横批,直向那人咽喉而去,虽收着劲,也将那人噎的说不出话,俯身干呕起来。明月仍不饶他,一手抓住他手腕,翻手将他按在地上,踩住他后背,道:“有本事从我手里挣脱,没本事别在我面前耍横!”
麻婶看见这情景,连连拍打着明月让她放手。叔文将她拉开,又劝慰明月,“你冷静些,上次打断那了个泼皮的脊骨,令他半身不遂瘫在床上,这次可不能这样了。”
明月并未理会叔文胡言乱语,又一使劲,道:“你赎是不赎?”
林麻子疼得吱啦哇啦乱叫,怀中碎银洒了一地,正逢麻婶端着热水锅来要往她身上泼,叔文见着,连忙拦腰抱住明月往后躲开,那热水自然泼了林麻子一身。
但闻一声惨叫,林麻子痛地满地打滚骂骂咧咧,还是叔文一把扯掉他衣衫才好受些。
明月又将他拖到水缸旁,按到凉水中,再提起一看,便是连命都没了半条。
他两腿一软,虚累地滑坐在地,向外摆着手,“拿去……都拿去,这银子我不要了。”
二人将银子都搜干净,还是不够,明月和叔文一商量,又扭头看向他,“真的没了?”
“就这些,你们就算是把我肾挖出来也没了。”
离开林麻子家,二人缓缓在大街上走着,看见了街边的食摊才发觉肚饿,要了两碗汤饼,坐下吃起来。
原本他们也没想到这一路会遇见这多波折,身上并未带许多现银,而这小地方又没有钱庄,空有银票无处可兑。
直到将汤喝个干净,明月才放下碗,卸下背着的刀按在桌上,“不如把它卖了。”
“不能卖。”叔文连忙抗议,口中的吃食还未咽下,不仅话没说清,还把自己给呛着了。
明月赶紧帮他顺着后背,“不卖不卖,我这是气话,你别急,这次出来带的衣裳多,卖几件就是了。”
街上倒是有几家成衣铺子收旧衣裳,但价都压得很低,就算是除过两人身上穿着,其余全都卖了也够不上价。
“你再好好看看,这可是南苏的料子。”
任叔文嘴皮子都磨破了,店里的伙计就一句话,“管他哪里的料子,到我们这地方,就是块儿破布。”
二人没了办法,只得作罢。
忽然叔文灵机一动,抓住了明月手臂,“小师叔,你还记得我们在邢锡城时看见的小戏台吗?”
明月想了想,道:“可我们不会唱戏。”
“但咱们在藏书阁看过很多古本的志怪小说,随便说上两本不就是了。”
说干就干,二人在大街上找了个空阔的地方。
“就这吧。”
可该怎么开始,二人四目相对,都开不了口。
“要不先弄出点动静?”叔文说着,环顾四下,借来了货郎的铜锣,“哐哐”两声引得人侧目。
“传说,东胜神州有一傲来国,其境内有一大山,名为花果山……”
许是觉得不够引人入胜,叔文悄悄对明月道:“小师叔,麻烦你扮一下大圣。”
这……有些强人所难了。明月望向四周看来的行人,头上汗如雨注。见仅有的几个看客转身要走,想到林二娘还在小黑屋子里守着铁窗,她心一横,硬着头皮,又走又跳演了起来。
“但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台上,两边有数十个小仙侍立台下。”
叔文一边讲着,一边端来张凳子正经危坐,也入了戏,扮起了菩提祖师。
“美猴王一见,忙倒身下拜,连连磕头——咳咳,连连拱手拜见。”
虽然他及时打了转,但还是吃了明月一记眼刀,忙咧起嘴投去求饶一笑。
直到太阳落山,两人终于凑够了银子,一个嗓子哑着说不出话,一个垂着双臂举不起来。
一大堆零散的碎银铜板摆在老鸨面前,她一抬眼皮,看向一旁的手下,“拿秤来。”
拿来了秤,她又磨磨唧唧称来称去,末了来了一句,“还差一文。”
这明摆着刁难人。明月拿过她的秤,伸手将佩刀拔出一寸,“我原先就是做账的,若再数一遍,算得这分文不差,或是发现你这秤有假,取你一根手指还我清白,可行?”
“我,我们介泠大老爷——”
“你们介泠大老爷也想试试我的刀快不快?”她一双利目直盯着老鸨,嘴角翘着不屑的弧度。
“二位不如先吃些酒,稍后——”
“不吃。”明月将刀拍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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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现在让我见,还是等它染了色再让我见。”
说不动明月,老鸨只得唤来手下带路。
转了又转,终是来到了那小黑屋前,叔文守在门口,独明月一人举着烛火走了进去。
“林姑娘,我来接你了。”
屋里听得小姑娘微弱的哭泣声,却不见她出来,明月寻着过去,忽听得她喊:“别过来。”
“别怕是我,我还给你煮过千蔬汤呢。”
“您别过来。”
明月不明所以,却也不再走动了,“我们离开这儿,你要是没地方去,以后跟着我也行。我可没有那种想法,其实我也是女子,只是打小粗犷惯了,别人都看不出来,不信你听。”
她夹着嗓子,道:“你要不要跟我做个伴呀。”只是习惯了一向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现在忽然要夹着嗓子学小姑娘温声细语,听着反倒有些滑稽。
林姑娘躲在暗处,忽然放声哭了出来,“您若可怜奴家,就给奴家一刀干净吧,来世投个好人家,再不受这天带的罪了。”
明月哪会哄人,急得抓耳挠腮,“你不知道,今日为了凑够这赎身的银子,我可犯了师门戒律,又扮了一下午的猴子,现在还没出戏呢。你要有什么,咱先离开这儿再说,行吗?”
“离不开了,这辈子都离不开了。”
林姑娘缓缓靠了过来,却惊得明月倒吸口凉气。她双手紧拽着已烂不成样的衣衫,手臂可见之处全是青斑红痕,脸上也肿着。
见明月露出震惊之色,她又慌忙躲回黑暗中,“那老鸨让我接客,我不从,她就让那些龟公们……”她说着,更是泣不成声。
明月脱下外裳,递了过去,“能离开,你尽管穿上衣裳跟我走,我看谁敢跟你说个不字。天下还有许多好吃的你没吃过,我还要给你买好看的衣裙,你不能就这么认命。”
见她仍在迟疑,明月也不再等了,走近为她披好衣衫系紧腰带,抹去她的眼泪抱在怀中,安慰道:“我这刀只收淫邪恶祟,你不是。”
门口,叔文步步退了进来,“小师叔,那老鸨叫来好多打手,定是不肯轻易罢休,我们得走了。”
明月应着,拉住林姑娘的手,“敢死,还不敢跟我走一趟吗?你只管壮着胆子,别管其它跟在我身后,等我兑了手头的银票给你买糖人吃。”
屋外,已有数十打手堵院中,叔文拔出剑来,“小师叔,你带着林姑娘翻墙走,我来断后。”
谁想明月刚爬上墙头,见暗巷又被官差团团围住,只得回来。
“叔文,她把官府的叫来了。”
“那杀出去吧,动不得官府,还动不得他们吗?”
二人手执利刃,一路逃出介泠。
而在高处,一双融于夜色的眼睛牢牢盯着他们,那双眼中充满不屑,却也有些细微的别的东西。
很快,在三人离开之后,楼内一声尖叫传来,却又淹没在艳曲声色之中。
而那流着肥脂的绽开的皮肉,与猩红模糊的面容,要再过两日才能拼出人形了。
不过,谁会去拼一个老鸨呢?
溪水潺潺,鸟鸣啁啾,天要亮了。明月看着树上丰盈的野果,让叔文去摘些,自己则带着林二娘来到水边洗漱。
身子正困乏,清凉的溪水洗过能舒服不少。
“林姑娘今年有十三了吗?”
“十二。”
“以后我教你识字吧。”
林二娘面色一喜,想起婶子又垂下眉目,“奴便是识字,怕也是逃不过这一难的。”溪水浸润着她的伤痕与疲乏,似一剂良药,她忽而对明月说:“您为奴改个名字吧。”
也好。明月想了想,道:“就叫妙心,林妙心。你喜欢吗?我写给你看。”说着,她在身周找到个有棱角的石子,将这三个字写了下来。
“林妙心。”林姑娘小心翼翼念着自己的新名字,瞬间喜笑颜开,伸手描摹着地上的笔画。
我有名字了。
9. 巷
夜里,等哄着林妙心睡了,明月挨到叔文身边,“叔文,完了,咱忘了件大事。”
见她一脸严肃,叔文不禁发问:“什么大事?”
明月掰着手中的高粱秆,纠结着凑近他耳边,“那张契纸,咱忘拿回来了。”
“对啊!”
“嘘——”
叔文忙捂住嘴,点头噤声。
“怎么能把这忘了呢?”明月平躺下来,看着漫天繁星也舒展不开心头怨念,颇为懊恼。
“是咱俩太着急了。”叔文说着,摊开明月手心,将残留的渣屑都擦干净,“罢了,反正林姑娘也不会回去了,咱今后别再提起这事儿就是。”
阳光正好,叔文谢过赶驴车的农夫,又将车板上睡觉的二人拉起,“小师叔,林姑娘,醒醒,我们到通县了。”
通县算是个有人气的地方,街上的行人闲闲走着,并不显得匆忙。
路边不知哪家铺子传来蒸肉的香气,勾得明月心痒,她看向身旁二人,叔文也正看向她,嘴角微扬,“馋了?”
“你太师父常说,武之大成者,不可不善待口腹。这些日子食不果腹,膳不加腥,有负师父教诲。”
好好好,不愧是明月师叔。叔文不禁在心底暗暗赞叹。
打听到这通县有家钱庄,二人喜上眉梢,再一细问,却发现与两人所持票头不是一家,瞬间又颓丧起来。
“就这一家?”
“就这一家。”
那日在街头讨来的银钱不剩多少,叔文取出一枚铜钱拿在手心,握住双拳伸到明月眼前,“猜对了,我们就拿剩下的钱大吃一顿睡大街上,猜错了,那就住客栈,吃粗糠。”
明月抬手拍向他双拳,“不猜,睡大街上腰疼虫子爬,让人看了笑话。”
“好吧。”
三人只得悻悻望着食肆热闹的门厅,叹气离开了。
女人紧抱着怀中熟睡的孩子,匆匆往前跑着不敢回头。
一阵风掠过,明月听到那女人喘息的紧。
“通县最便宜的客店就是这里,小师叔,怎么了吗?”叔文见她出神,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街道一如平常。
“突然晃神了。”
正要走进客店,几名男子气喘吁吁跑来,张望四下,边歇着气边叫住三人,“唉!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跑过去?”
“好像往那边去了。”林妙心伸手一指,几人连忙向她指的方向追去。
明月叫住走在最后的男子,问:“这位小哥,你们何故这般追着一个女人?”
男子擦了擦额汗,怨道:“那贱婢偷了我家少爷!”
大白天偷着孩子到处跑?看这几个仆人,应该也是家大户,偷点金银钱财不是更不容易被发现?还是说这女人跟这户人家有仇?
看出她心思,叔文问她:“你觉得奇怪?”
“嗯,我想去看看,你带着妙心先安顿下来。”说着,她也跟去了。
叔文冲着她背影喊道:“别犯险,早点回来!”
明月没有回头,只是向身后挥了挥手。
“唉……早知你好奇心重的。”叔文不由得叹了口气,又看向林妙心,“林姑娘,你饿吗?”
巷中,女人缩在墙角,苦苦哀求着,“求你了冯护院,你跟老爷说说,娃儿还小离不开亲娘,再过四个月娃儿就半岁了,到时候让俺做啥都行。”
她紧抱着孩子,却终不敌几名男子力大,襁褓里的孩子被弄醒了,聒噪起来。
“贱妇!竟敢口出狂言,这孩子的亲娘是我们夫人!”冯护院抖着脸上的横肉,面目凶恶一掌掴到女子脸上,抢走了孩子,“害得我们跟你一同受罚。”
女人只得远远看着孩子,捂住脸呜呜在哭。
“带回去,看老爷怎么收拾她。”冯护院看了眼襁褓中满面通红的孩子,见无大碍转身便走,几名男子推搡着那个女人跟在身后。
“等一下。”一位少年拦住了去路,“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冯护院看了看周围,见就她一个人,趾高气扬道:“我们冯家教训下人关你什么事?快滚开!”
少年没搭理他,又问:“大姐你别怕,若是他们仗势欺人,要强抢你的孩子,咱也不会坐视不管。”
“哈哈。“冯护院笑出了声,“这小子有意思啊,背着把破刀真把自个当成好汉了。”
一众手下跟着嘲笑起来,那女子忽然说了话:“这娃儿的确是俺十月怀胎所生。”
“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
冯护院抬脚要踹,少年飞快闪到二人之间,化劲推开这一脚。
“咱有话好好说。”
冯护院哪想跟她废话,还得赶紧把小少爷带回去,于是向手下人使了个眼色,转身走了。只是刚走到巷口,背后一众手下皆哀嚎在地,他回过头,少年已来到眼前。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女人轻拍襁褓,小声哄着孩子,终于,聒噪声消停了。
那几个手下蹲在墙边,就冯护院还在那站着,不时紧张地看向女人手中。
明月盯着冯护院,愠目而视,“我不信,哪有丈夫会这么对待妻子的。”
“真的真的,大哥,这事儿真不稀奇,我们也不是头一家这么干的。”
明月来到女人身边,见她怀中的婴儿正睁着大眼睛,撅嘴砸吧舌头,似乎刚刚发生的事并未对他造成太大影响。
“这人说的都是真的?你当真同意?”
女人满面纠结,垂目道:“俺男人说,他都画过押了,不同意就得吃牢饭,俺还能咋办么。”
怎么会呢?明月琢磨不过来。
“大哥你看,这刁妇都认了!快放我们和小少爷回去吧,再晚些老爷心急报了官,可更难收场!”
见明月一脸失魂落魄的回来,叔文有些好奇,“发生什么了?”
“说不清楚。”她在房中走来走去,一会看向窗外,一会又在桌旁坐下,浑身焦虑不安。
叔文倒了温茶给她,“不怕,慢慢说。”
明月纠结地着看向叔文,“你会把自己的妻子,质与他人生子吗?”
什么?这话听得叔文一脸懵,“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明月绻臂在桌,托着脑袋将所见所闻细细说来。
“竟会这样。”叔文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一时有些震惊,但还是安慰道:“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咱也没有办法不是?”
明月哼了一声,“愿打愿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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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呢?”她环视着屋内,“欸,林姑娘呢?”
“她说看到路上有卖便宜的糜子面和野菜,想买来借店家炉灶做些吃的,我便拿了些钱给她,让她去了。”
正这时,门被敲响,来人是店里的伙计,“二位客官,冯家来人,请二位去做客。”
冯家?明月头疼起来,“做客?”
“是,说是已请过二位的小妹,就等二位到了开饭。”
听到林妙心被带走,明月心中着急,正要出去被叔文一把拦下,他淡定对伙计说:“麻烦你让那位冯家来的稍等一下,我们稍作收拾便去‘做客’。”
冯家院中大门紧闭,檐下,冯老爷坐在椅子上伸了伸胳膊,随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碗,轻晃着碗盖,抿了口茶。
那几个家丁站作一排,隔在花月二人与冯老爷之间。
冯护院走到老爷跟前,躬身道:“就是那个个头低了些的。”
明月开门见山,“我小妹呢?”
“别急。”站在冯老爷身侧的管家喊道:“打伤你们的是这个人吗?”
那一排家丁忽然捂着身子,边扭动着边哎呦呦地叫疼,“是,就是他。”
明月刚要开口,被叔文一把拉住,“小心说话。”他示意明月看向案几的另一侧,那里坐着几个衙役,正若无其事地饮茶吃着点心。
叔文上前一步,开口说道:“我的这位朋友生性好善,错当几位兄弟欺负妇孺,这才出手,不想是误会一场,还请冯老爷您见谅。”
冯管家道:“我家老爷自然大度,可我们冯家的小兄弟实实在在挨了打,这可不能白挨。几位官爷认为如何?”
坐在最边上的官差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昂首叉腰,漫不经心看了二人一眼,很是神气,“这好办,随我回县衙,罚银三十,杖责二十,可算还了公道?”
冯老爷没有开口,明月走近前来,这时候那几个家丁忽然不疼了,连忙站好了挡在跟前。
一旁吃茶的官差也伸手到背后,齐齐盯着她。
此刻,冯护院又觉得自己能行了,推开那几个家丁,昂首挺胸挡在最前,腰杆子也直了很多。
明月没理会,绕开他行礼道:“只是在下顾念小妹安危,还请冯老爷先让我见一见。”
管家向一旁下人使了个眼色,“别急,我家老爷只是请她来做客。”
林妙心被人带出来,看到明月,连忙奔到她身边。
明月忙问:“他们可欺负你了?”
林妙心摇摇头。
见她无恙,明月松了口气,将她拉到叔文身边,又对众人说道:“在下出门远游,并未带多少现银,只能以这五十两银票聊表歉意。”她说着取出银票递上,“还请冯老爷原谅在下一时鲁莽。”
管家接过银票看了看,又让人还给了她,“我们通县没有顺达钱庄,且不说兑不出去,这是真是假也不可知晓。”
一旁领头的官差见此,走下台阶,“我看,各位还是跟我们去一趟吧。”
冯老爷招招手,向着管家暗自交代了什么,叔文看在眼里,便知对方必会刁难,于是想上前再试着转圜,却被明月拦到身后。
“此事与他们二人无关,还请不要为难他们,我一人与你们同去便是。”
10. 妇
“这些人都是你打的?”
“是。”
“你是临安人,为什么大老远到通县?”
“路过。”
“你与那妇人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你为何替她出头?”
“路见不平。”
吕知县哼笑一声,看向那女人,“你与冯家之事,可是自愿?”
女人没有出声,一旁的男人连忙开口:“自愿自愿,俺们俩口子都是自愿的,人穷没办法,屋头还有仨小娃吃不上饭,饿的都没人形了。您看,这儿还有契书。”
男人从怀中取出契书递给在旁的衙役,又空抹着眼泪让话语更显得动人真切。
吕知县匆匆扫了一眼,又问向冯管家,“此人既然愿意出钱赔礼,你们冯家怎又不愿和解?”
“回知县大老爷,那票头咱通县没处兑,可不就废纸一张。而且有钱就不必受罚,这不合理法吧?”
看着堂下众人,吕知县思索半响,道:“既然拿不出银钱赔偿,也并非是生了歹念,且我看这几人伤的并不重,那就杖责三十,以此为戒。”说着拿起了令签。
如此,冯管家不乐意了,又要开口:“知县老爷——”
“你们也适可而止吧。”吕知县看了他一眼,扬手将令签丢出。
这三十仗打下去,明月已不分西东,行仗的下手够狠,不必说,自是冯家使了银钱。她暗卒一口,又伸着手想要去够吕知县的衣角,“知县老爷,可他们那样做,就是合乎理法的吗?何况那女子根本没见过契书。”
眼见人群四散,吕知县俯身拍了拍她的肩,好心劝慰:“他们做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只是个过路人。”
趴在床上,明月虚弱的一言不发,额间豆大的汗沁湿了枕头,她嚅动着惨白的唇想要水喝。
林妙心赶紧放下手中的药膏,倒来碗水用小勺喂给她。
“都怪我。”看着她,林妙心泪如珠线,“若不是我到街上,也不会被他们抓去。”适才她为明月上药,眼看裤布都嵌进了血肉,模糊一片。
明月勾住林妙心的手指,安慰道:“不怪你,是我好奇心作祟,就算他们没见到你,也会找上门来的。”
上了药换了新的里裤,屋外急急等着的人终于能进来了。
叔文看着她的样子,既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最后挤出三个字:“都怪我。”
“呵,你怎么也这么说。”
“我该拦着你的。”
“那更不该怪你了,是我心生好奇,多了事。妙心,你去弄些吃的吧。”
林妙心擦了眼泪,应声出去了。
明月稍稍撑起些身子,回握住叔文的手,“那女子不是自愿的,哪有人愿意做这种事?况且,我弈朝法典明令禁止,吕知县的态度也分明对此事有意回避,若是那女子拿着诉状告到了衙门口,吕知县他怎么着也得管上一管。”
“我不知道。”见她竟还有心思说这些话,叔文难以言喻此刻的心情,看着明月既无奈又恼火,“你能不能,先顾好你自己?”
明月见他眼中湿润,恍然心软下来,“我就是——”
“就是什么?”叔文生了气,语气也重了几分,“明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别人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见他这般焦急的模样,明月也不再言语,避开目光看向一旁。
倔脾气。叔文叹了口气,拿着帕子为她轻拭额间汗珠,平心静气地说:“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干涉的,这地界,官不是给百姓当的,也不是给朝廷当的,他吕知县被派到此地,不论弈朝的法典允不允许他都默许了,何况那女子与夫家都无异议,你又何必扰人嫌呢?”
“可就是不对,我弈朝法典不允许,而且无论于法还是于情,这事儿就是有问题。”
“没有哪家女子会为这种事去告状的。”叔文低下头,脸颊轻埋在她手心,“没有用的,你不要想了好吗?不为自己考虑,也考虑一下我吧,我要心疼死了。”
正巧林妙心拿着汤粥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尬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
好在叔文适时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碗,“辛苦你了。”
明月受了伤不能上路,余钱买了药和吃食,客栈自是住不起了,叔文四处打听,幸得教书的陈先生收留,腾出他家东边一间屋子给三人住。
住这儿的大半个月,叔文每天带着林妙心早早出了门,剩明月一人趴在宽阔的炕上暗自伤神。
她下不了地,便只能趴在床上看书。以前感觉看不到尾的故事竟也很快看完了,再翻一遍似乎又是新的故事,可连着翻了四五遍,也无心再看了。
又过了十来天身子好些了,她想出门走走。
两脚挨到地,却忘了怎么迈腿,打着软站不起来,膝盖直往下跪。她耐心扶着床,一次次撑着站起,等出了一身热汗,终于能扶着东西走了。
第二日她已经能独自走动,便一瘸一拐出了门。
陈先生的妻子桂芳正在挑水,刚来时两人打过照面,后来明月一直缩在床上,就没搭过话了。
闲着也是无聊,明月就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结果当然被拒绝了,“你身子不利,好好歇着。”
“这两日好多了,久歇着也疲乏。”
桂芳打量着她,抬手擦了擦汗,“一块儿吃口饭吧。”
平日里都是叔文他们晚上回来给她带吃的,一早一晚隔了好几个时辰,腹中总是空乏,索性没有推辞。
饭很简单,一菜一汤,但吃着很舒服。
吃过饭,明月想帮忙做些简单的杂活,桂芳也由着她,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唠了起来。
看着桂芳,她忽然有些想念染坊的刘坊主。以前刘坊主总会边做着饭,边给她讲起往事,明月像在听故事一样,有时觉得有趣,有时又听不大懂。
这天晚上,等林妙心在身旁睡熟,明月小心地转了个身,见叔文正盯着手中的剑发呆,无心睡眠的样子,于是拽了拽他衣袖,小声问:“你在打月痕的主意吗?”
“没有。”他将剑收好也躺下来,侧身看向明月,“只是在想,师父明明也使刀,却偏偏让我拿剑。”
明月想了想,说:“许是因为刀的杀性更重吧。”
想到自己幼时胆小的样子,叔文笑笑,“也对。这两日我和林姑娘得了些银钱,等你伤愈,我们就回家。”
“可你们到底做什么去了,都瞒着我。”听他声音也并非废嗓子的活计,不然像上次那样,早就天天哑着嗓子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告诉你,你再忍忍吧。”
这哪能忍,反正自己身子已好了许多,都能下地走路,明月打定主意,赶明儿偷偷去瞧他一瞧。
第二日一早,等那两人出了门,明月也拾掇着要去跟踪他们。
正要开门,桂芳推门走进屋来,明月还没来得及问好,她已经把门从里面拴上了。
“发生什么事了桂芳嫂嫂?”
桂芳没有说话,却面色含羞,直向着她步步靠近。
明月发懵,“嫂嫂,你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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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几日那般瞧着我,我知道你心里起了念。别怕,你陈大哥日落才回来。”她轻扯着衣带向明月走来。
但她越是靠近,明月越是后退,“嫂嫂误会了,明月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嘶——”
她被床绊倒,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疼的连忙弹站起来,这下误会更大了,倒像是她主动将桂芳揽在怀里。
明月赶紧推开,“请嫂嫂自重。”
桂芳嗔目抱怨,“昨日直白白盯着人家,今日又这副薄情的样子。”
这倒是明月的不是了。
“在下敬重两位,只是觉得嫂嫂像一位故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若让嫂嫂误会,还请嫂嫂原谅。”
听她如此,桂芳坐到床上,怨道:“男人哪有不好色的,我都这般了你还假正经,难道是我生来丑陋惹人厌弃?”
明月懵的很,连忙摆了摆手。想着还是先出门比较安全,转身要走,却被桂芳一把拽到床上。
“呃——”
对方力气还挺大,明月本就不好使劲,这一闹更痛麻了。她挣扎着将桂芳圈住,严厉拒绝:“请您不要这么戏弄我。”
“戏弄?谁戏弄谁呀。”桂芳瞧着她,真真儿抹出两滴泪来。
陈先生娶妻之前还不是个秀才,考了八九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只得又跟着爹娘到地里去。
可这打小细皮嫩肉拿书的手,能干得了什么?
陈爹咬了咬牙,还是带着他走亲访友,想再借些钱,哪怕就只考上秀才,那都大不一样。只是早就借过一圈,哪能再借的下来?
黄昏时,张屠户看着两人悻悻而归,好心将盆里剩下的猪内脏相赠,陈小却一甩袖子,“君子不食圂腴。”
陈爹听不懂,边道谢,边陪笑骂自己儿子酸腐。
张屠户也听不懂,呵呵笑着顾自清理案墩。
一旁的张桂芳好奇在问:“什么是混鱼?”
陈小斜着眼睛,低眉看了眼陈爹手里的盆,“这便是圂腴。”
张桂芳又问:“那什么是君子?”
这下陈小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红着脸背过身去,“你个小女子,问这做什么。”
陈爹踹了他一脚,张屠户却不以为意,哈哈笑起。
“我们家供他继续读了书,可他始终瞧不上我,嫌弃我是屠户的女儿。后来他考上秀才,做了教书先生,就更不愿意让我碰,连我午间到学堂给他送饭都不愿意,宁可带着冷饭去吃。”
桂芳诉说着愤懑,忽然转身看向明月,“你说,他这般薄情,是那圣人教他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曾拜见过圣人。”见她衣服仍半敞着,明月提醒道:“嫂嫂还是把衣服穿好吧。”
桂芳已有些失魂,“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他更不知道。”忽然她又疯魔似的向明月欺压而来,“他不会知道的,好弟弟,过几日你们就离开了,他不会知道的!”
屋门忽然被人大力推了推,陈先生的声音响起,“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边!”
桂芳一惊,连忙躲到一边裹紧衣衫。明月艰难爬起身来,整理着衣襟,暗暗叹了口气。
就在陈先生怒火中烧之时,面前的门忽然开了,桂芳走出门来还斜了他一眼。
陈先生没想到她竟敢就这般大摇大摆走出来,赶忙看向屋内,见到明月更是气的手抖,“你!你们!果然……我要告你!”
桂芳哼了一声,侧身瞧着他,“是我来找这位小兄弟的,有本事你连我一块儿告!”
“恬不知耻!丢人,丢人啊!我要告你!”
11. 辩
公堂上,吕知县前倾着身子,待看清堂下之人,不禁发问:“怎么又是你?”
不等明月回答,一旁站着的陈先生先发了话,“知县老爷,我好心收留他,谁知,他竟趁我去学堂教书之时,勾,勾引……唉!”
他脸皮薄,指着桂芳又说不出口,只得羞恼地扭过了头。
吕知县问向明月,“确有此事?”
“没有。”
惊堂声响,震得众人一抖,“陈秀才都已捉奸在床,还能冤了你不成?从实招来!”
明月侧头望向桂芳,她正垂头看着地面,一脸愁容,既无独处时的媚态,又无开门时的坦然。
“大胆!当着本县的面,你还敢这般盯着人家妻子!”
忽然明月叩首道:“知县老爷,我要告他们夫妻二人合谋损我清誉。”
怎么被告又变原告?事情变得复杂,吕知县不免头疼起来。
桂芳顿时惊慌,陈先生也是气的说不出话,想凑近吕知县诉冤,却被一旁的衙役拦了下去,只得委屈道:“他这是恩将仇报!贼喊捉贼啊!”
“陈先生。”明月抬头看向他,“您往日都是日落时学堂放学才回家,为何今日刚出门不久就回来了?”
吕知县随之也望向他。
“知县老爷,您别被他带偏,我若不在那时回去,怎会抓到他行这苟且之事。”
言之有理。吕知县点点头又看向明月。
“是啊,怎就如此巧,偏在今日,桂芳嫂子前脚来到我屋里,陈先生您后脚就来捉奸?”
“是,是有人告诉我的。”
“什么人?”
“一个男子,我不认得。”
“什么样的男子?不认得您为何听信于他?”
明月步步逼问,吕知县却高坐台上像看戏似的,一旁师爷忙干咳两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又一拍惊堂,正色道:“什么样的男子?为何不唤他来作证?”
“回知县老爷,那男子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听声音年纪不大,穿着身乌蓝衣裳。他说路过我家门口,见院中一男一女勾勾搭搭进了屋,还说那男子长得清秀,甚招女人喜欢,我这才赶忙折返家中,果然见他二人同处一室闭门紧锁,定是已经……”他无颜再说,别过脸羞愤地看向一旁。
趁他发臊,明月又赶忙追问:“这么说,那男子是在你离家之后看到了所谓的苟且,又紧赶着跑去追上你给你报信。他对你这般好,你却不认得他?知县老爷,您觉得这合理吗?”
吕知县点头嘟囔着,“是不大合理。”身旁师爷又赶忙提醒,他这才端正神色,朗声道:“可不论如何,你确实与张氏孤男寡女闭门独处,你若未起淫意,又为何做下这些?”
“知县老爷,是桂芳嫂子自己进了我的屋子,锁了我的门,拉我来到床上。您可记得,前些日子您刚赏我吃过好大一顿板子,我如何反抗得了?”
现在矛头直指向一人,吕知县终于威严起来,“张桂芳,你如何解释!”
张桂芳肩头一颤,慌忙低下脑袋,不敢说话只得摇头。见此,吕知县哼了口气,伸手要拿令签。
这时,明月又赶紧出言道:“草民以为,或有另一种可能。”
听到有转机,吕知县收回了手,“本官准你说。”
“草民本是女子,与桂芳嫂子自然是不可能发生什么,想来是陈先生误信了小人谗言。”
听她这话,陈先生气得直发抖,不曾想天下竟还有这样胡搅蛮缠之人,便是连阴阳不分的话也要说出来狡辩。他直指着二人,怒诉道:“知县老爷,这厮为了脱罪,竟胆敢这般胡沁!”
吕知县也皱起了眉,“就算验得你真是女子,可也有欺瞒本官之嫌。”
“草民从未说过自己是男子。”
这倒也是真的。吕知县无言,让一旁的师爷找了个婆子来验身。没成想这一验她还真是女子,连陈先生也晕头转向,哆嗦着手指向张桂芳,“那,那就是你,不知廉耻的要勾引人家!”
明月刚跪下,见此情景又连忙起身护在桂芳面前,怕他动粗,不过她多虑了,陈先生只是气性大,倒也不敢真动手,何况“明镜高悬”,他也得顾及自己的身份。
“陈先生,桂芳嫂子来我房中不假,不过也不一定是您误会的那般。”明月看向外面,那里的观众不乏陈先生的街坊。
见此,陈先生也收了声,背向外臊红了脸。
明月又道:“想必是之前与桂芳嫂子闲聊时表明过身份,今日听到我摔下床的痛呼,她好意想来帮忙,而且她既知我是女子,自然要先把门锁上,才好帮我看伤。”
吕知县微一点头,觉得这也合理。突然,他拍着桌子呵道:“大胆!你敢当堂诱供!”
明月连忙叩首,“老爷明察,草民只是猜测,并无它意。”
桂芳也反应过来,紧随着叩首道:“是这样的,知县老爷。她前些日子挨了那么重的板子,别说是女娃,就是个男娃也受不了,早时候民妇听到她在屋中呼痛,怕是行动不便磕重了伤,便想去帮衬帮衬。”
“既如此,为何在家中时不与陈秀才说清楚?”
明月回道:“在家时草民已与陈先生说过,陈先生他不信,执意要拉着我来见您。”
吕知县细细打量了半天,察觉出她的确是有几分女相,便又抬眼看向身旁的师爷。
师爷微微点了下头。
事已至此无甚可辩,能当堂结案不生枝节,便也没有了细究的必要,吕知县一甩衣袖宣布退堂。
陈先生气性下去了,可并非相信两人言辞,只是觉得她们确实无事发生,而外人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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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着面上无光,索性强压着心气。衙门里按照他的描述给陌生男子画了像,但是他并未看到全脸,只能模糊画个大概,多半也是不了了之了。
今日的事,叔文也是晚上回来才知道的,见了面一开口就问:“你又挨打了?”
明月连忙摇头,“没有。”
“太冒险了!”
“我这次可什么都没干。”
“是吗?”叔文压低了声音,“你都敢在衙门里行骗了。”
“有吗?”明月思忖片刻,警告道:“你不要诽谤我。”
“好,没有,你没事就好。”叔文说着,从怀中取出个荷叶包来。
明月又惊又喜,忙打开荷叶,狠狠嗅着烤鸡的香气,“你们这几日到底在忙什么,难不成去卖艺了?”说来,他舞起剑也是衣袂翩翩,如鹤如龙。
叔文哼哼了两声,倒杯水递给她,“你就说香不香吧!”
“香。”明月边撕着大鸡腿,边招呼两人,“一起吃一起吃。”
虽然陈先生并未直接赶客,但经历了这场闹剧三人也不好再住,共同商议之下,决定第二日一早就走。
清晨天刚亮,桂芳正在院中做饭,陈先生坐在院子另一边低头看书喝着茶,空气静谧的令人尴尬。
叔文开口与他二人作别,陈先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神情还是颇有怨念,桂芳则欲言又止,勉强努着嘴,大概是想回一个笑。
“走吧。”叔文扶着明月往外走去。
刚走到院门口,桂芳叫住了他们。只见她跑回屋里拿了个布袋来到灶旁,取出几个贴饼子放进去,烫得她直对着指尖吹气。而后来到三人跟前,犹豫了一下,将布袋角捏着塞到了林妙心手中。
“桂芳嫂子。”明月喊住正要转身的她,说道:“谢谢您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望您与陈先生以后同心同德好好过日子。”话头一转,又凑近她小声说:“若实在过不下去,我弈朝允许合离。”
桂芳惊讶地挑起眉,回头看了陈先生一眼,连连摆手回灶边去了。
直到离开陈先生家有段距离,叔文才问明月:“你怎么还劝离?”
“如此这般两相生厌总不是办法。”
叔文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
“什么?”
他没有回答,眨了眨眼,背过身半蹲在明月面前,“上来。”
“我能走。”
“我知道,但我和林姑娘玩猜铜板竟然输了,没办法,林姑娘太厉害了,我只能愿赌服输接受惩罚。”
一旁林妙心正疑惑,看到叔文使眼色,连忙点头,“嗯,对!”
明月横一叉腰,左右看着二人,“是吗?拿我当赌注?”
“你就上来吧!”不等她琢磨,叔文揽过她双臂,一下将她背了起来,“回家喽!”
12. 醋
这些日子以来,林妙心一直照顾着明月起居。
原本明月自两岁起便是独自穿衣打理,现在被这般照顾,觉得很是奇妙,便问叔文:“你逢年过节回到府上时,每日都是这样被人伺候的吗?”
“怎么会。”
她又问:“那你六岁之前呢?”
“……那会儿还是个小娃娃呢!”
几经辗转,三人终于回到邢锡城,而头一件事,便是到顺达钱庄兑换现银。
惦着手里鼓囊囊的荷包,明月不禁感慨:“以往它于我而言,只是账簿上的数字,这还是头一次感受到它的分量。”
叔文打趣道:“你往日少有花销,银子都要攒发霉了,又哪里会去注意它拿到手上是什么感觉?”
“也对。”明月想了想,转身又对林妙心说:“走,带你买衣裳。”说着高兴地拉起她往衣庄去。
这段时间林妙心穿的都是明月的衣服,原本如花似玉的姑娘像个颓颓的莽汉。
她不好意思收,开口想要拒绝,“身上这件旧衫就很好。”
“你总得备几件换洗的不是?”
看着二人走在前面乐乐活活的样子,叔文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怏怏道:“两位姑娘慢慢玩,花某在此恐扰二位兴致,先去浴堂洗濯清透。”
“你且去。”
见明月如今说话都不肯看着自己,而是在冲林妙心笑,叔文忍不住喊了她一声,明月这才回过头,兴冲冲瞧他,“怎么了?”
“这边直去路口,有家福香楼,你们玩累了去吆壶茶歇着,可别走丢。”
“放心。”明月应着,拉起林妙心快步走了,留叔文一人失落的待在原地。
那两人是越走越近,明月还夜夜给林姑娘讲故事哄她睡觉,虽说小姑娘着实可怜,夜里还不时魇着,可听着两人蒙在被子里嬉笑,受了冷落的叔文难免要拈酸。
池水温热,雾气迷迷,他心中一惊,忽然睁开眼坐起身来。
小师叔该不会同自己一样,喜欢女子!
心思颤颤,他又顺着池边的石壁靠下,垂眸看向自己的身体。
应该……不会吧?
福香楼里,明月贴着窗边的座,时不时向外张望,林妙心则安静地坐在她临侧,手里拿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糖老虎,细细看着又舍不得吃。
明月催促道:“快吃,等化了淌一地糖水儿你才心疼。”
听她这么说,林妙心只好小心去咬。糖老虎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到嘴里却是甜丝丝的,吃得她想哭。
“叔文!”明月起身向外招了招手。
等他来到两人身边,明月上下打量,见他确实满面桃色容光焕发,身上还香的袭人,不禁揶揄道:“与我二人同坐,委屈你了。”
叔文不满,“说的什么话。”
“无妨。”明月看向林妙心,双手比划着,“城里客栈的大沐桶有这么大,晚上咱也打两桶水,一块清透清透,我给你搓后背。”
两人相视笑着,叔文却仿佛看到两人在烛晕下沐浴拉扯的画面,瞬间头皮发麻,大喝一声:“小二哥!看菜!”
豪迈之音吓了二人一跳,明月忙按住叔文手臂,“小点儿声。”
好在这里本就是个热闹馆子,一旁的食客闻声瞟了一眼,没有在意,继续与同伴饮酒谈笑。
晚上,叔文听着隔壁房里两个姑娘嬉笑闹水,心里烦闷,徘徊不止。
他知道自己是不该生出这些醋意的。之前明月在染坊的时候,姑娘们虽然也喜欢她,与她交好,但更多是对她好奇,并不依赖她,而林姑娘与她们不同,敬重也好感激也罢,她依托于明月,她需要她。
而明月也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彼此满足,相亲相近是好事,自己不该自扰,应为她高兴才是。
叔文在心中暗暗劝慰着自己,稍舒心了些,回到床上却仍睡不着,只好睁开眼望着房梁发呆。
隔壁房里渐渐消停了,不一会儿,明月悄悄走了进来。
叔文没声好气道:“不敲门,也不怕我裸着?”
“不栓门,就当你在等我。”明月走来在床边坐下,“你近来可有心事?”
原来小心思被捉到了,叔文这才看向她,坐起身面含愧色,“说来脸红,我竟有些吃林姑娘的醋。明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的是男子还是女子?”
明月思忖着,问:“这要如何分辨?”
“嗯……你刚才和她一起时,可心生情欲?
“情欲?你细说说。”
这让人怎么说,还细说。叔文红着脸想了半天,轻咳一声,“你不是看过藏书阁的那本《阴阳感玄术》吗?你看的时候,什,什么感觉?”
明月回想着,不觉摇摇头,“没什么感觉,当时一直想与人共修此术,可你与师兄都不愿意,再后来那本书不见了,我也找不到合适的共修之人,只能作罢。”
听着她的话,叔文的眉头渐渐揪成一团,气鼓鼓地瞧着她。原来她还找过师父,难怪当初那本书突然不见,自己还莫名其妙的被师父罚抄千遍《清欲经》。
他双手撑着床,身子向明月靠近了些,直望着对方的双眼,“若我亲你一下,你可生气?”
“但师兄说,这功法万万不可随便操练,若不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可是会走火入魔的。”
这傻乎乎的劲头逗得叔文发笑,他便连佯装生气的心思也没有了,怼道:“你想得美。”说着轻啄了一下明月唇角,连忙退了回去,“什么感觉?”
“太快了,没什么感觉。”
叔文深吸一口气,再次靠近,这次在她唇上停了好一下才分开,脸红更甚,手扣着被沿又问:“这次呢?”
“很软,润润的,好像……花开了。”
跟自己感觉一样!叔文抓起被子掩住面上窃喜之色,转身扑到枕头上,“你快回去休息,林姑娘一个人不安全。”
见他颈侧绯红,明月探头问道:“你也有些热?”
叔文则将被子蒙的更紧,连连摇头,又向着身后摆了摆手,是要送客。
有了银钱,三人干脆雇了辆马车,一路逍遥自在晃晃悠悠回到了临清。不过,他们要留在长运帮,林妙心可没法去那,于是叔文提议将她送回自家府上,正好给自己院里的小丫头桃蕊做个伴。
也这时,林妙心才知道,他是将军之子。
这天闲来无事,叔文特意请王一斑去吃酒。
两人勾肩搭背聊得热热火火,等到了地方见明月也在,气氛瞬间有些微妙。
“其实今日也不是我请,是我师叔作东。”叔文说着拉他坐下,“一来她确实想和你交个朋友,二来,也想给你赔个不是。”
这是要……
王一斑看着一桌子酒菜,又看着左右二人,心中不由得暗暗乐起来。他深吸口气,抬高了胸脯,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冷冷道:“那你们可把我看低了。”
明月打开酒坛,倒了三碗,“说好是切磋,该是点到为止,我却在众目睽睽——”
“咳咳!”叔文忙给她使眼色,“这个就不用说了。”
“哦。总之,是我不讲武德,该给一斑兄赔个不是。”她说着,端起酒碗举向王一斑。
她这般说话,王一斑自然是飘了。那天之后,不说战战兢兢,只听人提起她名字就犯怵,现在她不仅特意请客,还要客客气气和自己碰酒,这心里真的是……有点小爽。
不过他并未表现出来,仍装模作样地说:“都没什么,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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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输了就是输了,我王一斑又不是输不起,既然技不如人,输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说着,他端起碗与明月相碰,一饮而尽。
明月也痛痛快快喝了个底净,见此,叔文揽过王一斑肩头,道:“好了,别假正经了,脸上笑都快憋不住了。”说着又给二人添上,“都说了小师叔很随和的。”
被他这么一说,王一斑也破了功,几人坐下乐乐呵呵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醉上心头,话也都说开了,王一斑拿着空碗,摇摇晃晃跟明月互诉衷肠,“小师叔……“
叔文晕乎乎凑来,伸手一拍他大腿,“那是我师叔!”
“甭管谁师叔,咱就说,就说外面那些……亡命之徒,亡命……咱还是不说了,就说咱,咱身边的人,我长这么大,就连,我爹都没这么打过我,还,还把我肩膀都卸下来……”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肩头,“我这膀子,愣是疼了半个多月!”
“拍错了。”叔文拿过他酒碗放到桌上,又提起他左手按在他右肩:“是这个!”
“噫——”王一斑抬手一挥,“我俩说话,你,你别捣乱。”
酒意染得叔文两颊绯红,他举起双手投降似的,“我走我走。”转身趴到一旁吃独食去了。
“还是的。”王一斑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又拿着空碗和明月相碰,“咱俩说,别理他。”
直到天黑酒肆打了烊,这顿酒才算吃完。
第二日一早,王一斑晕晕乎乎坐起身,睁眼见已经回到自己房间了,叔文也在身边躺着。
他伸手一推,“回你床上去,我说怎这么热。”
叔文翻了个身,懒洋洋道:“这是我床。”
王一斑打眼一看,还真是,连忙下地回到了自己床上,“咱昨天怎么回来的?”
叔文眯着眼睛,也昏沉沉坐起来,“我送咱回来的。”
“不对不对。”王一斑努力回想着,忽而一拍大腿,指着他道:“你第一个趴下的。”
“我那是困了,睡了会儿。”
窗外,明月正在院中举鼎,王一斑看见她,又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他昨天可一点儿没上脸。”
叔文随之向外看去,见着明月心思一动,道:“不不不,是你记错了,她昨天第一个趴下的,咱俩喝的后半轮。”
“是吗?”
“嗯。你指定是把我俩记反了。”
正琢磨着,陈峰来院里喊人,拉了新活。
临清徐家过几日要办喜事,新娘是木茶村人。按这边习俗,徐公子得提前一日到木茶村,于成亲当日将新娘接回来,但是临清到木茶村要经过小茶山。
小茶山地处两州交界,山中盘踞着一帮山匪,专挑路过的喜车和商队下手,不使点银子不好走。这群匪帮要么藏在山里要么两州流窜,官府几次出动皆无功而返,连影儿都见不到,索性也不管了。
过两日帮主和陈峰要去熊州,下个月才回来,这领头的任务自然就交给了王一斑。
他垂眸叹了口气,伸手拍上明月和叔文的肩头,郑重地看着二人,“可惜我天资愚钝能力不足,二位好兄弟,我可全靠你们了!”
话虽如此,但叔文知道这小子心底偷着乐,他早就想领头,这次当家的都不在,倒是给了他机会,况且这帮土匪是为了求财,少动人命,徐家不差钱,稳妥起见,在这方面也是有所准备。
明月和叔文相视一笑,齐齐看向王一斑,吓得他连忙收回了手,后退几步,“你,你们想干什么?”
两人则向着他步步靠近,“当然是帮你好好长进长进了。”
住在偏院的岐大夫刚走出屋子,便听到王一斑的惨叫,叹了一声:“嚯。”又回房里配药去了。
13. 茶
离徐家的喜事还有几日空闲,叔文趁此机会如约教明月骑马。两人赶了个大早来到城外一处旷野,叔文跳下马背,又伸手去接对方。
明月没有扶他,“我还用下去吗?”
“当然,刚才是我扶着你上,现在你得试着自己一个人上。”
有道理。明月对他挥了挥手,“那你让开,我试着自己下。”
等到午间热起来时,明月已能独自疾驰。她策马扬鞭,任凭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无比兴奋不愿停下。
见她已经很是熟练,又快到午饭时候,叔文一丢手中的草叶子,远远冲着她喊:“我们回去吧!”
“好啊!”明月收缰向他而来,“我来啦!”
两人越来越近,明月却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叔文眼睁睁看着她从面前疾驰而过,向着城里的方向驶去了。
他一怔,忙冲着她背影大喊:“我啊!你怎么把我丢下啦!”
明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四周变得安静起来,唯有轻风鸟鸣。叔文独站在旷野之中,欲哭无泪,索性躺在地上,闭着眼晒起了太阳,只是这太阳歹毒,刚一躺下就烫得后背刺挠,他又起身想寻个树影乘凉。
正张望着,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回过身,见明月正骑着马从远处飞驰而来。
她低伏在马背,手中的鞭子一挥,向着叔文喊道:“把手给我!”
“小师叔!小说里的招式都是假的!你可千万别学啊!小心受伤!”
虽然他这么说着,可看到明月笃定自信的姿态,还是忍不住伸手做好了准备。
掌心相接,一瞬间他已被拉上马背,双手抱住明月不敢撒开。
“怎么样?”明月慢慢勒停了马,侧过头来看向他,脸上热得红彤彤的,满是得意的神采。
二人前胸后背紧贴在一起,随着彼此紧促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
叔文惊魂不定,望着怀中人明媚的双眼。她红唇微微张合,气息一下一下打在他鼻尖上,直令他失了心神,仿佛体内有颗种子第一次发了芽,汲取了养分正在不停地胀大。
“我……”
身下马蹄哒哒晃着碎步,每一下都似是踩在了他心上,敲得他发慌,嚅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他扶在明月腰间的双手渐渐收紧,不由得倾近前去。
见他脸色不对,明月有些担心,“你是不是中暑了?”
中暑?叔文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松开了她,将腰胯往后挪了挪,“我没事。”
“那好,我们回。抓紧我,离那么远小心掉下去。”
还不到大院门口,叔文就迫不及待跃下了马,着急忙慌逃回去了。
明月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有些担心,“你真的没事吧?”
“三急!”
“也是。”明月捋着马鬃,像哄小孩一般对着马儿念叨:“一上午他该急坏了,马兄,你急不急?”
马儿“咴嘶”叫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
转眼到了徐家娶亲的日子,前往木茶村的路途顺利异常。明月跟在车队最后,一双眼睛却像长在了徐公子身上,叔文有些看不下去,让马儿快跑两步挡在了她前面。
明月上前又和他并排着,“怎么了?”
他自然不会明说,只是闷闷地看着前面,道:“你觉得徐公子面相如何。”
“不懂,只知他生的好看。”
叔文听了捻酸,“生得再好看,也是旁人的了。”说着瞥了明月一眼,又道:“我可不是旁人的。”
喜庆的车马从男子脚下流过,他站在山崖上,意味深长地望向远处偷窥的人。
一阵微风吹过,明月忽然觉得有点冷,她环顾四下,一切却又静谧如常。
看出她有些不适,叔文忙问她有何不妥。
“或许是我多虑,只是山中凉快罢了。”
到了木茶村,新娘亲戚已安排好了食宿,一行人来到住的地方休息。这里房间少,好在屋子够大,可以多人共住一间。
按照王一斑的安排,明月功夫最好,让她跟着徐公子去住最好的那间屋子,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也能护着徐公子安全。
叔文当即打断了他,“那屋里既然有三张床,我也想保护徐公子。”
王一斑摆了摆手,“徐公子身旁还有一直伺候的徐小,或者你去保护徐公子让明月去我们屋,我们那拼一拼能睡七八个人。”说着,他又凑到了叔文耳边小声道:“我知道,你是这个。”
他右手比刀,在左袖上划了一下,“而且对人家有心思,不过我喜欢的是女人,不会动兄弟的‘兄弟’,你放心,我还能帮你看着些。”
说什么疯话。叔文皱起了眉,无语地看着他。王一斑连忙补充:“欸~别多想,就算是兄弟的女人我也是不会动的。”
明月看着两人嘀嘀咕咕觉得乏了,开口道:“还是我去吧,你俩睡觉一个磨牙一个说梦话,再扰了徐公子休息。”
王一斑笑着一拍叔文后背,“看见没,人家嫌你说梦话。”
二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径自离开了。他又忽觉不对,忙追问:“我什么时候睡觉磨牙了?”
夜已深,明月却睡不着,因为徐公子那头鼾声正响。
美人也是人,果然都是有缺点的。她暗自叹了口气,转过身,见另一张床上的徐小张着嘴睡得正香,显然已经习惯了。
辗转难眠,索性出门吹风去。
叔文正在院子里闲坐着,见她出来邀请她同坐,还给她讲起了这家村店的来历。
之前这里住着当地最富裕的一家外来户,也不知他们怎么找来的,反正靠收茶运出去卖给各地茶商发了家。
木茶村的名声打了出去,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木茶的口碑却慢慢下降。后来木茶村一时的热度过去了,这户人家将这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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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给了村长,搬离了此地。
虽然来的茶商少了,倒也还是有的,此前的客人都是住在村民家里,既不安全也不方便,村长索性将此改成村店,供远方客商临时休憩。
“所以小茶山上那些土匪,也是木茶村风头最盛的时候来的?”
叔文微微摇头,“木茶村的兴衰都很快,他们来的时候木茶风头已过,若是他们来早些,倒有可能会引得官府重视。”
这里连空气都隐隐携带着木茶的香气,二人望着星空,一时沉醉。
渐渐地明月有了睡意,靠在叔文肩头,听着他轻声念叨:
“以后我们也到木茶村包一片茶园,我种茶树你养猪,品质好的茶拿去卖,不好的留下来喂猪。记得师父每次烧肉时都会往锅里放一把茶叶,你说拿茶叶喂出来的猪肉是不是也有茶香?”
明月点头哼唧着,但她已经慢慢听不清叔文在说什么了,只是在胡乱答应。
叔文柔柔一笑,将她抱起送回了房间。
第二日天还未亮,徐小将明月叫了起来,又去侍候徐公子。
新娘家准备了当地特色蛋茶粥,众人吃过饭便收拾整齐来到村口,等待着清晨的第一束阳光。
当太阳掠过山头,一声啼鸣划破宁静,瞬时喜乐起,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进了村,正值村里人晨起劳作之时,皆出门相看沾沾喜气。接亲的仪式算不得复杂,等接到新娘离开村子很远之后,乐声才停止,队伍加快了赶路进度。
许是没有睡好,明月心里有些不踏实,她环看着四周,忽然发现了什么,当即吹响一声暗哨,队伍立刻警觉起来。
小茶山下,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拦住了去路。
尽管徐公子表面波澜不惊,但内心还是很慌乱。他下了马,说了些好听的场面话与那些人周旋,又差人取出一个木匣来,给对方为首的送去。
对方头目抢过匣子看了看,笑着递给身后的人,“你倒是个懂规矩的,可是兄弟们好久没开荤了,今日就看上了你这喜轿,是不是啊?”
身后的喽啰们幺动着手里的家伙,大喊着:“开荤!开荤!”
眼见前方沟通无望,明月悄悄将手伸向身后的花影刀,却被叔文按住,“今日大喜,尽量别见血,若非必要,别伤人性命。”
明月只得点点头,将刀收了回去,来到轿边低声安抚:“姑娘别怕,有我在,必让你欢欢喜喜拜堂成亲。”
新娘甜甜的声音发着颤与她道谢。
很快,躲在两侧的土匪冲过来将队伍围住,看来事情本就没有和气解决的打算。不过即使刀不出鞘,也没人能在明月的保护下靠近轿子一步。
就在这混战之中,有一蒙面人直奔她而来。这人使得并非山匪的野路子,一招一式皆有章法,出刀又快又急,竟能与她打个有来有回。
不得已,她向叔文知会了一声,独自将那人逼往远处。
14. 谷 夜晚 海边
拨弄开半人高的杂草,沿着凌乱的脚印找去,叔文看见明月时,她正在一颗树下坐着,身上喜庆的衣服被染得更深了。他心中一惊,上前刚要询问,明月向他摆了摆手,“我没事,这是那贼人的血,可惜让他跑了。”
“你没事就好。”叔文松了口气将她扶起,顺手接过她的刀,“那些匪徒也都溜了,大家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人受了些轻伤,一斑带着队伍先赶路了。”
明月应了一声,道:“刚刚那人与其他匪徒不同,出手相当狠厉,你说会不会是徐家与什么人结了仇,故意闹事?”
叔文也有这种感觉,“听闻往日这群匪徒多是仗着人多势大,拿着家伙恐吓一番,敲一杠便溜,今日听我长运在此还这般嚣张,定是背后有人捣鬼,我们早些回去,提醒徐家。”
林间小道,男子跌跌撞撞向前走去。他的右臂脱臼垂在身侧,左肩头的伤仍在渗血,连后背也开了道不浅的口子,好在对方攻击的不是下盘,不然今日还真走不出这地方了。
“真卑鄙。”一向冷静如他也不免红着脸骂到。
好在身上还有一包止血散,扬出去迷惑了对手才得以逃脱,只是现在自己不够用了。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确认不会有人追来,抓起衣襟咬在嘴里,稍一用力将手臂接了回去。
“啊呃——”
左肩的伤不轻,一用力更痛了,连带着背部受到牵扯,疼得他差点没掉下泪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不远的前方,小茶山的土匪头子和两个手下正等在那里,见此,他不得不装作没事的样子,挺正了身子径直从旁走过。
“站住!”土匪头子大呵一声,梗着脖子冲他嚷:“这一趟可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就你内点银子可不够犒劳大伙的!”
男子哼笑一声,停下了脚步,不屑道:“做绺子做到这个地步,怎么还不去卖沟子?”
这话一出,自是惹恼了几人,抄着家伙骂骂咧咧就要干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男子本就恼火,听这几人吵嚷更是心烦,正好有气无处撒,一回身,将手中不知哪里抢来的破刀狠狠丢出,直朝着那土匪头子的命根而去。
躲了,但没完全躲开。
一声惨叫惊起林中飞鸟,几个手下凌乱了,这一时不知该追,还是该带着老大先就医。
“哼,开荤?”男子没有理会背后的哀嚎和怒骂,径自离开了。
徐家府上,明月隐在角落里看着府中热闹的人群出神,叔文适时为她递来一杯茶,“在想什么?”
“只是想起白天的事,有些恍惚。”温热的茶汤让明月放松不少,茶水甘冽温润,不觉苦涩还带着些果香,“这茶很特别。”
叔文微微一笑,从腰后卸下个荷包,取出一枚茶饼给她看,“新娘所赠,这可是自留的上等佳品。”说着将荷包收好交到明月手上,“跟我去个地方。”
天已完全黑了,两人来到了临清港附近,恰逢水面上开满了发着光的小花,是一株株幽蓝色的水母正随着海浪微微晃动,像是在浅浅地呼吸。
叔文跃到水中一块孤立平整的巨石上,又伸手接明月过来,“原本你今年生辰时,想借口带你去中都参加万朝灯会,可偏偏……”他无奈的笑了一下,“就只好把这里当作今年的生辰礼送你,望你平安顺遂,所愿皆成。”
看着这片星海,明月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俯下身想去触碰,叔文连忙拦住了她,“哎哎,它咬人可疼了!”
闻言她立刻收回手,与叔文一同在大石台上坐下。
此刻,天空繁星闪烁,海上荧光点点,似乎天海相接融为一体,无尽辽阔。阵阵微风打着浪花,一层层拍向岸畔,衬托着这片安宁祥和。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叔文没有回答,挽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用那双装满星辰的眼睛柔柔望住她,“说出来,怕是要扫兴了。”
明月觉得自己在被蛊惑,可这种感觉着实很好,令人沉溺,“那便不要说了。”
远处,一团黑影在粗壮的树枝上坐下。他不再注视荧荧光点中依偎的两人,而是惬意地斜靠着树干休憩,遥望向天空中那轮圆月。
烈日当空,看着横在自己颈侧的刀,叔文默默叹了口,“我认输。”
明月转手收了刀,“你又输了,这两年真的没有偷懒吗?”
“小师叔你真的好伤人!”
明月没有理会他的嗔怪,转身向桌旁走去,“还好你书读得多,不如趁早考取功名,以后可以去当个文官。”往日师兄也常说他练武底子差,念书倒有些天赋,只是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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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心思用在上面。
“不去,不喜欢。”叔文接过她递来的凉茶,赌气似地仰头喝了个干净。
岐大夫正从走廊路过,看见他们,招呼道:“陈峰他们出活去了?”
“是啊,私活,一斑跟着去的。”
“噢。有点小事儿麻烦你们,这会儿要有空,去库房里帮我洗几个酒缸来。”
厨房旁边有一间放杂物的屋子,两人搬到一半,叔文看到了角落里的大水缸,指着它笑说:“还记得吗,小时候有一次我写不出课业,师父罚我不准吃晚饭,最后实在太饿,我就偷偷去厨房找吃的。”
明月也想起来了,“第二天师兄见你在缸里抱着啃了几口的大白菜睡得正香,不仅又罚你抄书,还禁了足。”
“是啊。”提起后续,叔文忍不住抱怨:“从早到晚抄了整整一个月,手都要断了,师父他竟然嫌弃我字太丑卖不上好价钱!”他倾着身子,指着额头一角给明月看,“摔进去的时候还撞到了这,可疼了,你看看留疤没。”
明月凑近一看,摇头道:“没有。”
“你再仔细看看。”
确实没有。明月看着他期待的神色,犹豫着伸手揉了一揉,叔文这才满足的起身,“还是小师叔心疼我。”
岐大夫的偏院中列着几排架子,上面摊放着一箩箩谷物,空气里蒸腾的谷香中还拌杂着些许奇怪的味道。明月趴在跟前好奇地观察着,“岐大夫是要拿草药酿酒吗?”
“对啊,这可是独门研制,外面可买不到。”
不一会儿,岐大夫抱着个瓦罐从屋里出来,“他们都不在,只能劳烦你二人多辛苦些。”
三人忙活完已临近暮色,为表谢意,岐大夫特地取出两坛往年酿的酒来,就着叔文炒的几个热菜,三人舒舒服服边吃边唠。
大部分时候都是岐大夫在说,暖酒下肚,他话也多了起来,一会儿抱怨叔文老来偷师,说干脆直接来做学徒多好,一会又说起自己早年离家的经历,感叹着年华易逝。后来说着说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叔文只好将他扛回房间。
明月收拾了碗筷,回来时叔文已经坐在躺椅上等着。见她过来,伸手将刚才饭间没喝完的酒坛递给她。
“时间还早,我们喝完它,岐大夫平常可藏着不舍得给人喝呢。”
15. 酒
这时节知了叫的最是欢响,一个赶一个,拼命似的。风吹动檐下的竹铃咯楞楞响着,给那院子里扰人的声音作衬,细腻点着粗犷,音律相协倒也不觉得那么烦人了。
灯笼的烛光在门前轻微打着晃,二人吃净了酒,同卧在躺椅上惬意地看着夜空。
“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叔文侧转过身望向明月,眸中映衬着烛光的晕,缱绻柔人。
明月没有言语,微微摇了摇头。
“我在想,若当初父亲没有把我送到清水山,我们会是如何相遇的。”
或如男欢女爱的故事中经久不衰的一见钟情,抑或笑闹话本里不打不相识的欢喜冤家。
可他脑中的情思,明月一开口就打破了,“那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遇见。”
“怎么会?”
“想来将军若没将你送到山上,必是将你带在身边,没准这时你已立下战功有了军职,终日在边境跑马,如何与我相识呢?”
“你还真看得起我。”叔文小声嗔怨,却也觉得在理,转念一想,又笑着拉住了明月的手,“但我们此刻就在这里,不是吗?”
那些幻想无论如何发展,总归不是现实。
明月轻应一声,反握住了他的手,“我们成亲。”
“我们……什么?”叔文觉得自己定是听错了,愣愣看着明月脑中空白一片。
“我说,我们成亲,做夫妻。”明月回望着他,一字一句复述了一遍,“对我来说你很重要,但又与师父师兄他们不同。和你这样一起吹着晚风彻夜长谈,或是背起行囊踏遍万里山河路,我是喜欢的。”
叔文已经停止了思考,也或许是酒意上头变得迟钝,喃喃念叨着:“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对吗?”
“喜欢。”
“不是我吃多了酒,醉了?还是,这药酒能让人生了幻觉?”
他眼中秋波流转,明月却只注意到他微启的唇,听得微风在耳边轻呼,似在催促:快做些什么。
“故事中总讲,确定了心意的两人都会互相亲吻。”她说罢缓缓凑近叔文,似是想要亲近,但几次试探都不得要领。
叔文哼哧一声笑了,回过神来,“你也喜欢我。”
他肯定地说着,伸手捧起明月脸颊凑到她唇边,酝酿了半天却也没吻上,只是深望着彼此的双眼,忽而齐齐笑出了声。
“师叔,我紧张。”
“师叔也紧张。”
话音刚落,两人本就近在咫尺的双唇已缠绵在一起,互相轻轻推搡,感受着彼此的柔软,如同春天破土而出的嫩芽,夏日吹进领口的微风。
明月觉得很神奇,这感觉与上次不同,多了份酥酥麻麻的轻盈。
直到双双有些喘不上气,才稍稍分开。
片刻喘息,她想再次找到那种感觉,却见叔文盯着自己,胸口起伏不定,满面潮红竟是委屈起来,“小师叔明天酒醒后,会忘记今天的话吗?还是,刚刚喝多了酒,戏耍我?”
这模样实在招人怜惜,明月伸手抵在他唇上,道:“你该知道,我打小就没醉过酒。何况我的话,向来说到做到。”她说着,又压了过去。
次日,二人是被某人吵醒的。
“你们睡在院子里,难道是因为我们长运的床不够软和?”
叔文揉着睡眼,见王一斑正叉腰俯视着自己。“回来了?”他搭着王一斑的手坐起身,见明月正低着头,一手扶额也是刚刚醒来,忙关心道:“是不是头上不舒服?”
“嗯。”
叔文也有些不适,定是昨晚酒后发热又情绪激动,还在屋外吹了冷风的缘故。他抬头眯着眼睛看向王一斑,请求道:“劳烦一斑哥给煮碗姜汤,我俩头疼。”
“哎——”王一斑踢了踢脚边的空坛,忿忿而说:“这时候别叫我哥,你俩背着我喝酒,还让我给你俩煮汤?我这可才刚回来。”
“那改日我单独请你,可行?”
“请可以。”王一斑笑着打量二人,揶揄道:“单独就不必了,我可没那爱好。”
吃过午饭,叔文拿着本历册来到明月房里,王一斑远远瞧见了,偷偷靠近躲在窗下,本想突然出现给俩人吓一激灵,却听到屋内两人谈起了什么吉日。
他越听着,越觉得不对劲,正咂摸着,忽然屋里安静了,抬头一瞧,两人正探出窗来齐齐看着他。
“干嘛呢?”
“咳,嗯……”他尴尬站起身来,无所适从地晃动着双臂,忽然瞧见了墙角里聒噪的蛐蛐儿,忙指着道:“抓蛐蛐儿呢,你听这厮吵得,你俩也没法午休吧?”
叔文打着哈哈,“还好还好。”
“行,我回房了,那你在这儿……好好休息。”他说着,一挥手走了,脑子里还在琢磨着刚听到的事儿。正想着,忽然身后“叮”得一声,蛐蛐儿声停了,回过头,见明月双手持刀直插地面。
两人对上目光,他嘿嘿一笑,忙快步回屋去了。
“咱们是不是该给他说一声。”明月说。
叔文一弹刀身,虫儿从刀尖掉了下去,他又取来张草纸将那块儿擦得干净,“过两日吧,大伙知道了,必是没法好好跟你相处了。”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当几日后王一斑看着那张喜帖,脸上的表情说得上是精彩至极。
“你真是女子?”
明月肯定地点点头。
“你不是这个?”王一斑说着,又把手比刀一抹衣袖。
叔文肯定地摇摇头。
得了准信,王一斑深吸了口气,忽而扭头跑出去了。
“他这是怎么了?”明月不解。
“生气了吧。”
于是这个晚上,某人连饭也没去吃,等二人找到他时,他正独自在马棚跟马儿抱怨着什么,看见二人过来,恼火得一扔手里的细抹布,背过身坐到了马棚的栏杆上。
“你生气了吗?”明月问。
叔文将她轻轻拉到身后,示意她不要这样问,自己上前与王一斑一同坐下。
“小师叔的事儿,我不该瞒着你。”
王一斑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当初引荐她来,是因为我想天天见着她,也是我让她别跟大伙说的。若是当初明着说了,帮主自然没法安排她留在这,你想想,咱们这儿一群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听说来了个姑娘,还能有好吗?”
闻此,王一斑看了明月一眼,倒也不恼她了,但仍不理会叔文。
“小师叔的身手你也知道,若让她独自去闯,也能闯出个名头,可她傻乎乎的,定是要叫外面人骗了的。”
“叔文,我……”明月刚要辩驳,见叔文向自己偷偷眨了眨眼,便只好将抗议吞了回去。
他继续说:“我怎能放心她呢?这才不得以瞒着大伙。”
也有些道理。王一斑哼出口气,终于开了金口:“那你们干脆瞒我一辈子好了,现在说出来,都知道我是被个女娃儿给打了!”
叔文连忙安慰,“我们在山上的时候,天天被她打,就那些外门弟子见了她腿都发软呢。”
是吗?明月有些疑惑,回想往日,见了自己个个都恭敬有礼,不像是害怕的样子。她道:“但我也真心交你这个朋友。”
王一斑撇着嘴,扭扭捏捏问道:“那你们,这就回家去了?”
叔文顺势搭上了他肩头,“嗯,日子都挑好了,得回去准备。这喜帖可是我俩亲手写的,就这一张,敲定了日子第一时间赶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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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都过两日才发呢。”
如此,王一斑气消了许多,毕竟不消气又能如何呢?
“行吧,你们——百年好合吧。”说着,他捡起抹布在水槽中揉了揉,顾自擦洗着马背。
“那跟我们一起吃饭去呗?”
王一斑还想再独自待会儿,便甩着抹布赶走了他们。
婚期提上日程,两人回到了清水山。不过虽说是一起回去,但明月是来探亲,叔文则是来下聘。
这么多年了,清水山还是头一次见抬着聘礼上山来的,个个看愣了眼小声议论着,不过想来,也就只能是求娶那位小师叔了,那送来这些的又是谁?
待到最后见着叔文,便都恍然大悟。
对于明月的决定,万掌门只是平静地说:“所有的决定,若都是你心中所求,便都是好的。”他手一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之后,把它交给刘坊主。”
不过,这次回来,明月并未见到大师兄沈雨,万掌门只说他在闭关。
后山,那颗千年老树一如既往的繁茂,幼时明月曾拉着叔文的手来到此处,告诉他千年之树通天地,凡心中所念虔诚颂之,所诉皆可达,以此帮他化解对亲人的思念。
他不曾见过娘亲,只听旁人说她是个温柔又刚毅的女子,说父亲偏爱她,便连父亲的正妻守和公主都这么说。
“可是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呢?”他触摸着壮硕粗粝的树干,轻轻在问。
老树不会说话,只是摇了摇枝桠,树叶纷纷而落,环绕在二人周围像是抚慰,亦是拥抱。
回到临清,明月遵照师父的话将信带到,而信上的内容,却是请刘坊主出面为她送亲。原来,师父一早就为她备好嫁妆寄存在刘坊主这里。
“师父他早就料到我会成家吗?”
面对她的疑惑,刘坊主只是微笑着并未作答。
虽说叔文常年在外,与两位嫂嫂很少走动,不过要张罗小叔子的婚事,互相倒也热络起来。
“别怨你父亲,他也是身不由己。”大嫂将喜服翻了又翻,确定针脚缝得细密结实。
“是啊,这信上便连多写两个字的时间都没有。”
自二人确定了心意,叔文便修书一封托人快马送到父亲手中。而他写了整整三页,收到的信上却只有‘自便’二字。
他看着手上的回信,脸上怨念呼之欲出,一下子捏成纸团,随手一撇扔到了远处。
如此,大嫂也没好再说什么。
院子里,二嫂还和小孩子似的,同大嫂的儿子小朝阳嬉戏,看着他们,叔文的心情柔和了不少。
见他面色缓和,还牵起了嘴角,大嫂打趣道:“你要喜欢小孩子,赶明儿和弟妹多生两个。”
叔文红了耳根,轻咳一声,“再,再说吧。”
喜庆的队伍从城郊一路热热闹闹进了城。
“哎,这花家小三郎娶的是哪家姑娘?”
“听说是染坊刘老板家的亲戚。”正说着,看客手中的花生被同伴抢去几粒。
那人笑了笑,道:“谁说的准,是她私生的也不一定。不过儿子成亲,老子也不回来。”
“一个妾氏的孩子,大抵不亲,这不从小就给扔到山里去了。”
“欸~我可听说,这小三郎不是将军亲生的。”
“哦?那是谁的?”
他刚要回答,便被另一人塞了满嘴花生,“啥都乱说,不要命了?”
迎亲的队伍从街中穿过,人们恭贺着,议论着,小孩子们跑前跑后笑闹着,迎来送往,尽是欢喜。
男子隐匿在这欢乐的人群中,并不被热闹的氛围感染。他有些困惑,甚至说是苦恼,像是被遗弃的孩子,与周遭的人群格格不入。
16. 混沌
夜色将深,宾客已陆续散去,明月正趴在桌上睡着,院子里的知了虫贴心地收了声,似是怕扰了新人春梦。叔文推门见此,便没有吭声,轻手轻脚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放到怀里。
许是感到了手心的温热,半梦间,明月迷迷糊糊唤他,叔文应和一声,见明月仍趴着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便静静在旁候着。
二人安静呆了好一会儿,明月才揉揉睡眼坐起身,正看见他一脸傻模样,望着自己不知在乐些什么。
“你怎么了?”她问。
“没事,开心。”
明月笑笑要将手收回,却被叔文按在胸口不放,“再呆一会。”她便也由着他,二人就这样望着彼此相对而坐,似乎总也看不够。
饶是新婚的小娘子,明月脸上却没有寻常新妇该有的害羞,反倒一脸期待,直看得叔文害羞起来。在烛光的映衬下,他本就漂亮的眼睛越发明亮,好似两颗纯净剔透的琉璃,明月看痴了,不由得伸手抚上他面颊,脱口而出:“真美。”
挨了夸,叔文有些小得意,却又感到怀中有什么正不安分地抓挠着,心里一阵发慌,令他薄唇微启倒吸了口气,不得不将视线暂时从明月脸上移开,而再度望向她时,才发现她翘起的嘴角挂着一丝狡黠。
“你笑我?”他将明月的双手忽地拉到自己身后,飞快在她唇边啄了一下,噙笑抱怨:“你是不是笑我?欸呦~往日大家真是看错你了,明明是扮猪吃老虎嘛。”
明月争辩不得,只能以吻作回答。
独留床头一支红烛,光晕透过床帏显得暧昧不清,二人躲在这片不会被干扰的小天地里,面向彼此相拥而卧。
叔文轻轻一吻明月的手,“你若困倦,这功夫明日再练也罢。”
“我倒担心你疲惫,毕竟今日府中内外都需要你多加照应。”
“我……还好。”叔文低下眉眼,含羞看向爱人的唇。她平日里不施粉黛,也就在今日才染了一点柔红。他继续说道:“只是我看那本功法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且当初只看过几章,不太记得写了什么,不如……小师叔言传身教?”
言语间,面色更胜桃花红。都道女子害羞惹人怜,却不知男子害起羞来,更令人想疼惜。明月瞧着,头脑发了昏,拥在他腰腹的手忍不住缓缓上移。这男子的身体到底是与女子不同,终归是更结实些,她不由得羡慕起来。
叔文心中一阵异痒,当真听见明月念叨:“风吹飞花落满膛,轻蝶软翅巧如簧;柔指玉……”
唇瓣相触又忽然分离,他喘息渐急,求饶道:“还是别再念了,要命。”
吻若娇花,轻落到明月的额头脸颊,停在唇上继续纠缠着。他半撑起身,用笨拙而温柔的方法勾引着爱人的心魂,吞噬她混乱的气息。
忽然,明月眼前的人消失了,只见着高山塌裂海水泛滥,地覆天翻世间崩坏,宇宙似是回到了最初的混沌。
在这片原初中,她看不见光明,看不见黑暗,也看不见山川河流飞禽走兽,只有无尽飘渺的虚无。
而后秩序生,万物始。
回到当下,视线渐渐明了,睁眼便见叔文正焦急得看着自己,“你还好吗?要不要紧?”
她渐渐缓过劲来,回想到刚刚眼中震撼的景象,“你看到了吗?是天道。”
叔文红着脸摇了摇头,“我刚刚只是帮你……”
明月顺着他的手臂与他十指相扣,望住他微微一笑,一切自在不言中。
万事并非一蹴而就,前行之路总是坎坷不断。明月察觉到他的慌乱,伸手轻抚着他乌缎般的长发,指尖没入其中,轻按着试图让他放松些。
叔文额头抵在她颈侧,像是撒娇一般,但心下却悄咪咪燃起了胜负欲。想赢的欲望折磨着他心智,令他再无暇顾及旁的,只想着差一点还差一点,就一点点,天空便会明亮起来。
阳光透过窗纱点亮了整个房间,屋外桃蕊在门口叫早,叔文揉醒睡眼,见天已大亮,便轻唤明月起床。
明月昏沉沉嗯了几声,没动身,他又伸手穿过她腰间环抱住她,开始在耳边磨人,“走嘛走嘛,别让嫂嫂们等着,明天再睡懒觉。”
“嗯。”明月答应着,却依旧没动窝。
其实他也困的厉害,昨日紧张的从早忙到晚,今天本也不想起来的。他轻咬明月脸颊,又蹭着她颈窝,直到明月被折腾的睡意全无才罢休。
“好了,好了。”明月反手拍了拍他的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下地去穿衣。
穿好中衣,却看见刚刚还在撺掇自己起床的人,仍趴在床上睡得正香,便不管他的求饶,将他硬拽了起来。
二人到饭厅时,大嫂拉着小朝阳和二嫂有说有笑的正要落座,见他们请安时没睡醒的样子,笑着打趣道:“昨天晚上累坏了吧。”
“昨日叔文比较辛苦,里外都需要他打点,忙到很晚。”
明月是个实在人,并未察觉嫂嫂话里的逗趣,只有叔文脸上燎火,低头笑笑没有说话。
敬过茶用过早饭,两人回到了居住的别院。明月还未好好打量过这个地方,平日这里空着,只是叔文过节时偶尔会回来住些日子。
这感觉有些奇妙,像是过去某些缺失的岁月被亲手拼上了。
还未到午饭时,大嫂身边伺候的丫鬟梨香来到灶房,要给小朝阳拿些糕点垫食,正瞧见叔文守在小炉前煎药,便问候了一声。
叔文专心看着炉火,好一会儿才应,“明月有些头疼的旧疾。”
梨香一边往盘中夹着玉粉的点心,一边闲问:“怎么不让您院儿里的桃蕊来帮衬着?这两天天热,得小心些。”
“这药讲究火候,还是自己来放心。”
吃过午饭,夫妻二人一同出街,半路瞧见一处小摊,里外围着两圈人,口中还都啧啧称奇。叔文来了兴趣,问明月:“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明月看是个摆摊算命的,摇了摇头,“你若真想,还不如回山上找你太师父。”
“出来玩,图一乐罢了。”叔文说着拉上明月凑了过去。
一位妇人正坐在桌前,桌后的大仙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了半天,缓缓开口道:“油香十里信善者,老来得子无言说,书识六载医寻遍,却连呓语听不得。”
妇人连连点头,“都行大仙真乃神人,求您一定治好我儿的哑症。”
“莫慌。”大仙捋了捋斑白的须子,“令郎有仙童子庇佑,将来大有富贵。只是这仙童曾说错了话,被仙家封了口舌,才会如此啊!”
“那,那我儿注定不能言语了?”妇人低头掩面,愁上眉头。
大仙又开口道:“虽有仙童可保富贵,只是仙童皆是万年童体,恐怕不能延绵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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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更急,“我可就这一个儿子,这以后可怎么办?您定要帮帮我。”
大仙一顿,又说:“不过也并非全然无法化解。我曾到天山之上,于瑶池之中炼化出仙玉一枚,只要令郎长久佩戴,便可引那仙童住进这仙玉之中,如此,既可得那仙童庇佑,又可避开仙体之戒。”
妇人听了忙求那仙玉,大仙却微微摇头:“炼化那玉本就耗去不少修为,如今又道破这天机,再行天事,恐怕我还未凑够金银修好那护体的金鸣鼓就要……”
“都行大仙,求您好人做到底帮帮我,我夫妇二人年事已高,好容易有了这个孩子。”说着妇人将钱袋打开,恭敬放到桌上,“我这有些银钱,可助大仙早日修好仙家法器。”
大仙瞟了桌上的钱袋一眼,道:“心不足诚,难达天听。”
“还请大仙等等,我还有些金银首饰这就回去取,您一定等等我。”妇人说着匆匆回去了。
等妇人走了,叔文拉着明月坐在桌前,直盯着那大仙,也不开口。
大仙看着两人,忽然神色慌张起身收拾东西就要走。
两人疑惑相视,又向那大仙呵道:“站着!你这是何意,说不清楚不许走。”
“咳,嗯……今日老夫说的已经过多,不宜再说,还请回吧。”说着,大仙转身一瘸一拐的离开。原来还是个跛子。
叔文快步追到他跟前,取出块银铤在他眼前晃了晃,“现在呢?”
大仙刚要伸手,叔文已将银铤收回袖中,请他坐回。
“好吧,为了早日修好那护体的金鸣鼓,老夫就破例再算上一算。”他又坐回桌后,看了看正经危坐的二人,闭眼掐算起来。
“两位刚成婚,正柔情蜜意。只是这位相公心中患得患失,想来求得这段姻缘圆满。”
当真被看穿了心思,叔文面上飞霞,偷偷看一眼身侧,道:“你说的……有那么两分。”
忽然大仙睁开眼,看向明月惊讶道:“哎呀,这位夫人不得了啊,前世与桃花仙子结缘,得之庇佑,今生可不只有一段情缘呐!”
听他竟这么说,叔文心中一急,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瞎说什么?”
“您别急,我曾用独木桃花练就仙玉一枚,这独木桃花花开一枝,若夫人能长久贴身佩戴——哎,您别走啊。”
明月右手被叔文紧紧握着,都有些疼了,忙拍着他手臂提醒:“走慢些。”
叔文松开了手,仍气鼓鼓的,“你听听他,骗人都不带换话术的。”
明月笑问:“你还要‘图一乐’吗?”
叔文摇了摇头,又背过身去,“可他当真知道我们刚刚成亲,还……”还猜到我心中所想。
明月绕道他面前,伸手整理着他衣襟,“你看看我们穿的什么?临清城并不大,恐怕他连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知道。”
听她这么一说,叔文低头,看见了两人襟口处透出的红色。那是用连心布所做,只有新人才会穿的中衣,喻两心相连,携手百年之意。
“是哈,我还真着了他的道。”叔文后知后觉,无奈笑自己犯傻。
“不过,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些面熟。”明月看向那空空如也的桌椅。一个跛子,溜得倒快。
“嗯,是有些。”叔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转念又说:“算了,别想了,江湖骗子都是这副打扮。”
17. 往
黄昏将近,草野间隐匿的白色小花泛起淡淡柔黄,在风中颤颤巍巍撩拨着杂草细挑的垂叶。半坡上,飘扬的纸灰渐渐飞远,散灭在空中。
无人知晓此处安眠着一位久经沙场的校尉,记得她的人只知她是将军的妾。
或许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曾后悔当初卸甲归乡,怀念起率领众军冲出重围时的意气风发,但终究是回不去了。
“母亲若见了你,该是很欢喜。”
明月没有言语,只是紧握着丈夫的手相依在一起。身后,夕阳正在缓缓陷落。
当霞光消散,叔文看向自己肩头有些困倦的妻子,柔声道:“我们回家。”
小径曲折悠长,是一个人的结束,也是一个人的开始。
西境边陲,络扎镇。
女子看着繁杂的街巷,寻了半晌,匆匆走进一家没匾的铺子。这间小铺子夹在两个大铺子中间,门狭小低矮,若不细看还真容易忽略。
此刻铺子里没有客人,也许本就没人会来,架子上净摆着些稀奇古怪不实用的东西。店老板正在椅子上打盹,听见有人走进,也没抬头,仍闭着眼睛困觉,“喜欢什么您自己瞧。”
来人靠近了他,压低声音道:“杨叔,李哥没了。”
声音听着耳熟,杨叔这才坐起身看向来人,有些惊讶,“丽娘?你怎么来了?”
“李大成没了。”
这次他听到了,眼光落寞下来,叹息道:“我不是没劝过他,可他偏听不进去。”
丽娘从旁寻了个小凳坐下,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这是他留给我的信,您能看懂吗?定是他给我留下线索,让我继续他未完成的事。”
杨叔接过信,神色慢慢变得凝重,似乎在想着什么,又在想明白后沉默起来,将信纸随手塞回她手里,躺靠下来,“大成他若真对你有情义,就不该把这东西给你,省的你和他落得一个下场。”
看着门外往来的人流,丽娘沉默半响,起身与他道别,“趁对方的人还没找过来,我得先走了。只是一别再难相见,您保重身体,如果我回得来,再为您尽孝。”
身后,杨叔还是忍不住又劝了一句:“那是他的事,你可不要想不清楚把自己也白白搭进去。”
二人婚后便老老实实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叔文当真去岐大夫那里拜师学医,明月则留在家中,或是在院子里舞刀弄棒,或是给两个小丫鬟讲学,总归是闲不下来,又无事可做。
府上一切都井然有序,吃的用的穿的都不必她操心,衣服一脱便被桃蕊拿去给洗衣婆,饿了知会一声,桃蕊便去厨房请厨子。一开始她还如坐针毡,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
这几日,她看到两位嫂嫂闲下来会做些绣工,那花啊鸟啊的,在她们手下像从绸布上活过来似的,见之如嗅花香,如闻鸟鸣,不由得她连连称奇,心里也起了兴致。
听闻大嫂当年一副《贵妃春游怡园图》换得黄金百两,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去问,大嫂呵呵笑着,也不答,只说这孩子真是实诚。
该是夸呢。明月也笑笑,借了绣棚和绣花针,坐下来有样学样地绣了起来。
只是两位嫂嫂有些受不住,一是看见她笨手笨脚的拿针给自己放血心疼,二是这么些天下来,她绣出来的东西还是像嚼了把茶叶啐到绣布上一样,实在令人绷不住。
正好今日叔文回来得早,来到大嫂院里找寻她,看见了那副杰作,愣是忍着没笑出声,还将那帕子整齐叠好放在怀中,“这可是娘子亲手所绣,为夫甚是喜欢,定会好好珍藏。”
受不了这腻歪劲,二嫂故意逗问:“那你可知明月绣的是什么?”
“是——大雁。”叔文看着众人说得胸有成竹,见明月连连点头,更是骄傲起来。
两位嫂嫂只觉得是给自己找罪受,笑闹着将两人赶了出去,“你可带着娘子回房里好好珍藏吧。”
等他们离开,两位嫂嫂又惆怅起来,她们与丈夫已经许久没有相见。
回到房里,叔文拉起明月的手,指尖隐约可见几个红点,“疼不疼?”
“嗯,总给自己吓一激灵。”
这本就不是她擅长的事,叔文也知道她心里迷茫。她想融入寻常,可似乎又不属于寻常,于是总会陷入天性与身份间的取舍,即便是自己也无法为她做什么。
“没事。”他轻轻吻了吻明月指尖,“你有的旁人也学不来。”
夜深了,虫鸣渐消,男子站在院墙之上,冷冷凝视着院中久久亮着光的窗子。
今日明月莫名疲乏得很,吃过午饭,躺在椅子上晒着太阳又睡着了。
梦里,小叔文躲到树后偷偷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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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月凑到他身边探头探脑,“为什么哭?你在生气?”
听到背后她的声音,小叔文连忙擦掉了眼泪,“我没有。”可身子却一抖一抖地出卖了他。
“站起来。”她道。
他别过脸,默不作声。
“站起来,花彧。”
声音多了分不容置喙,他不敢再违背师叔的命令只好起身,却仍忿忿地垂着脑袋。
“我知道,是那几个外门弟子言语不端,闲言碎语颇多。但你明知打不过他们又何必白讨这一顿打?”小明月伸手抬起他的脸,为他涂上药膏。
药在脸上凉凉的,气味却有些辣眼睛,惹得他还沾着泪水的睫毛颤个不停。
“这是师兄让我拿给你的,他要管的事太多,必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你大可告诉我,师叔自然会秉公主事。”
渐渐的小叔文平静下来,捏着衣角吸了吸鼻子,抬头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向她,“那小师叔,你能为我做主吗?”
“少夫人?”
明月半眯着睡眼,晃眼的白光渐渐聚成了桃蕊的模样。
“什么时辰了?”
许是人闲下来不转动脑子做事情,往事就会自己浮现,她此刻刚刚梦醒,还有些恍惚。
“快酉时了。您额间出了好些汗,还一直皱着眉头,是做噩梦了吗?”
“无妨。”她伸手摸到眉心,确实有些紧张,“将我床头那件青色外裳取来,我要出去一趟。”
这些天叔文回到家总要先到书房里写写画画,纸墨也耗得快了些,她想去备些回来,顺带出门散散步。
河水流过桥底,轻荡到石壁泛起波纹,路旁的告示墙贴着几张通缉令,上面的人明月一个也没见过,于是好奇地驻足观望。
博文斋里,掌柜热情地接待了她,明月觉得这里有些熟悉,等走出门才想起这是自家的铺子,往日师兄还带自己来这里收过账。
也不知师兄近来如何,前几日去看望刘坊主时还听她说,不久前沈雨也才来看过她。不过怎么没顺道来看望自己呢?便是让人来知会一声也好。
天已经完全黑了,林妙心来点灯已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明月放下书,出门望向天上的圆月。
平日叔文一定会在天黑之前回来,可今日冷月当空却仍不见他,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18. 火
晨光透过窗纱,映衬得屋内明亮而沉静。明月睁开眼,身侧仍是空空,屋内独余她一人。
彻夜未归吗?
她起身下床,刚推开房门便见一支箭羽直直向自己而来,忙侧身一躲,箭直击中身后花几上的瓷瓶,顿时水花飞溅,瓷瓶应声而碎,连带着昨日插的那几只并蒂莲跌落一地。她抬头望去,射箭之人早就没了踪迹。
听到这边的声音,桃蕊率先跑来,“您莫要动,小心割到手,我去拿扫帚。”她走后,林妙心也跑过来,见明月正伸手向地上,似乎想要拾起那几只落花,忙快步走近,“我来……”
明月抬手制止了她,弯腰捡起那支箭,打开上面系着的布条,只见潦草几个小字:故人,西北,無恶寨。
“我出去一趟。”
她走出家门,将叔文平日常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到处没有他的下落。岐大夫也说他昨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走之前说要去趟烧蹄店,早前让店家留了几只给他。
这事儿明月有点印象,前日她嘴馋,想起师兄做的烧蹄便随口说了一句,正好叔文说他知道有家店做的特绝,改日给她带回来。
“您知道他说的那家店在哪吗?”
到了那地方,一问店家,对方说昨日左右等不来他,赶着打烊卖给别人了。
没来取,必是来此途中到了别处。如此她不得不考虑那布条上所写,哪怕是陷阱也罢,定得去这一趟,王帮主也召集帮中闲暇的伙计与她一同前往。
荒郊野岭,昔日王帮主也不曾涉足此地,众人在山谷间四散开来。直到夜深,几声鸟鸣呼唤众人汇合,这才看到那寨子矗立在山崖间,立木围拦凭石而建,灯火隐隐入夜方显,
唯恐打草惊蛇,众人将马拴在远处,谨慎步近。
许是这里位置偏僻隐蔽的原因,守备可以说很是松散,透过木围能看到里面少有人迹,甚至遇到的几个人还醉得东倒西歪。明月轻功最好,率先翻入其中,瞭台上的人似乎已睡着,周围也无人值守,她打开寨门,大伙分散而入。
进来的如此顺利,明月觉得奇怪,或许真是陷阱?王帮主看出她的忧虑,直叫她放心,大不了踏平这地方,也算是为民除害。
石屋前,两个男人给门上了栓,勾肩搭背的正要去填肚子,独臂的那位忽然停下脚步:“这小子一直不吭声不会死了吧?”
“哎呀,死不了死不了。”大胡子男人摆了摆手。
独臂男子犹豫道:“老大说他还不能死,你可别害的我又和你吃柴。”
他做事不爽快,让大胡子有些厌烦,于是娇嗔着敷衍:“行吧行吧。磨唧的和个娘们似的”
二人又返了回去。
“喂。”独臂男舀了瓢水冲着墙边浇去。
“我……不知道,没见过。”
“他哼唧什么呢?”大胡子问。
独臂男凑近墙边,拍了拍水泽泽的脸,“你不是骂老子吧?”
“你们……要……干什么,我……不知道啊。”
“老子就是心疼心疼你,渴不渴啊?”
大胡子有些不耐烦,埋怨起来:“行了行了,好着呢。你再磨叽酒都被他们喝完了。”说着大胡子直接抱起桶浇了过去,“听他们说是个习武之人,皮实着呢,走吧走吧。”
那两人离开的身影引得明月注意,等他们走远便溜了进去。
里面是一座监牢,每间小屋被铁栏和墙体分隔,她边往里走,边寻看着每间囚房,却都是空的。
很快,在通道的尽头,她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那里摆挂着很多她不曾见过的工具。
声音来自高窗下的一团黑影。
昏暗的房间中散发着潮湿的哄腥,男子跪靠在墙边,手臂被吊起。两道钩锁穿过他的胸前打出两朵浓郁的花,身上的衣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恍惚中,他听到有谁在远处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逐渐清晰,令他在黑暗中找到出口。
“明月……”
“是我。”
对方的声音又急又哑,叔文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看她,又在看到她的一刻忍不住倾诉心中的委屈,“明月……我好疼。”
明月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查看束缚着他的东西,可她并未见过,也不敢贸然将之拆下。
“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别怕。”她说着跑出囚牢吹响鸟哨,很快王帮主过来随她进入囚室,王一斑则守在了门外。
“这东西没法卸,直接砍链子。”王帮主说着拿过了明月手中的刀。
两人正扛着叔文往外走,外面忽然传出些动静,王一斑直接进来道:“爹,外面起火了。”
“叫大伙撤退!”
这时明月拉住王一斑,“我去断后,你和帮主先带叔文走。”说罢不等他拒绝,将叔文交到他手上,“我轻功好,比你跑的快。”
起火点不止一处,看上去并非偶然,她边向里走着,边吹响撤退的暗号。
火光中不时有人影跌跌撞撞向外而来,她凑近一看,却未见过,该是無恶寨的匪徒,但看他们的状态,又不止像是吃醉了酒那么简单,似乎神志不清只是靠本能在逃离。
不对劲,火越烧越大,屋顶盖的干草最是易燃,房梁烧断,房柱都开始倒塌,却始终不见有人来救火。
恰有一黑影闪过,身形矫健,或是放火之人?却怎么连他们自己人也要烧死。明月正要追去,正巧王一斑返回来找她,“明月!人齐了我们走!”
她再一看,便也不知那人去往哪里,想着叔文此刻的状况,稍一纠结便也没在去追,随着王一斑离开了。
回到长运时天已大亮,岐大夫看过叔文的伤,向她道:“你先去休息。”
明月自然是不想离开,王帮主劝道:“你已奔波一整日没休息,若你累倒了,谁又来照顾他?”
她也明白王帮主是怕自己看着难受,尽管实在放心不下,也只得先出去不在此处干扰。
王一斑带她来到之前住过的房间,那里的陈设没有变动过,而与她在此畅谈夜话的人却生死难料。泪水打湿了枕头,在痛苦与疲惫的纠缠中,她终于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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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叔,以后你会和什么样的人成亲啊?”
二人坐在老树的枝干上,眺望远处连绵的景色,浓密的树叶遮盖在两人的头顶,像是包裹着秘密。
今日阳光很好,看什么都很清楚。
“不知道。我也要成亲吗?”。
“世间女子都会成亲的。”
十三岁的明月想了想,回道:“既然要承袭师门,那自然也是选一个能与我同留在此,跟随我,协助我打理事务的人。”
“可是我——”身旁的叔文突然直直栽了下去,明月连忙伸手想要抓住他,却发现脚下分明是万丈深渊,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
她过回头,是一条无尽空旷的路,除了道两旁灰蒙蒙的迷雾什么也没有。
这是梦。她闭上眼,仰身向后坠去。
明月醒来时已出了一身的汗,她看向窗外,发现天色和她睡着之前没什么两样,于是赶忙出门,正碰上王一斑来看她。
见她已醒,王一斑连忙招呼,“你终于醒了!这睡了整整一天,我以为你也醒不过来了。”
她并不在意,只是急切的问:“叔文呢?”
对方神色忽然暗淡下来,“他的性命已无大碍,只是一直昏睡着,没有意识。”
“没有意识?”明月不明白,但显然王一斑不是大夫。
她刚要走,王一斑又拦住了她,“还有一件事,他伤到经脉,即便醒来也怕是……。”
榻上,叔文正安静的睡着,呼吸微薄而混乱,身上被麻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明月小心扶起他喂食了一些汤药,却有一半都顺着嘴角流下,只能拿着帕子帮他擦拭。
又过了几日,叔文烧退了却还是不醒,岐大夫看她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形容憔悴,思来想去还是打定了主意,走到桌旁写着什么,揉掉了好几张纸才满意,装进信封交给她。
岐大夫曾见父亲医治过一位相似的病人,“我学艺不精,还未学会父亲全部医术便已离家。不过他住的地方有些偏远,需要你亲自去一趟。你若不知云顶城在哪,之后我会将沿途所经之处记下给你,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定会相助。若按我父亲的法子还醒不来,那就只能去找那位巫医,只是她如今在哪,无人可知。”
明月看着那封信,如见救命良药,郑重接过贴身放入怀中。
“我跟你一起去。”王一斑正端着汤食进来,显然是听到了两人谈话,“听说云顶城在雪山之上,路途难行,我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明月却拒绝了,“他如今少不了人照顾,我不在他身边,还得麻烦你帮我照顾他一段时日。”
回到家中收拾好行装,临出门时,明月叫住了桃蕊和林妙心。此刻家里人还不知道叔文的事,以为他们又像以往那样出活去了。
将军夫人早年薨逝,如今整个家都得靠大嫂打理,二嫂又是个孩子的性子,更听不得血腥之事,外面的事不能让她们担忧。如此,她只能对二人说,自己和叔文这次要出趟远门,得好一段时间才回来。
虽然桃蕊见她面色不对,犹豫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多问。
19. 狼
云落客栈
明月仰头看着这四个大字,向内走去。
云落镇是进入雪环山前最后可落脚的地方。山内风雪不定,想要入山到达云顶城,得在山中走上好几日,还要考虑会遇到野兽的可能,故而入山的人都会在此休整。
堂内无人,明月正乏,索性寻了个地方独自坐下歇息。
过了一会儿,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抱着一堆衣物从楼上下来。
“您是来住店的吧?”
明月点头问道:“你家大人呢,留你一人看店?”
小姑娘笑着放下手中衣物,取来只陶碗倒水给她,“海棠只是来打工的,掌柜的去买菜了,马上就回来。”
茶水味清苦,倒是消去了明月不少疲劳。
正说着,一个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云落客栈的云掌柜,看见明月立刻上前招呼。她身后跟着个挑担的男人,筐里满满当当,盖着的布下还透出几片深绿的菜叶,不过明月却闻到些许血腥气味。那人冲她点了下头便径自向后走去了。
云掌柜介绍道:“那是我男人,也是这儿的厨子。我们这儿少有外人来,有也是和您一样去云顶城的人。”
早些年官府也曾派人来此,有意接通云顶城下山的通路。奈何山中环境恶劣又有野兽出没,工部派来勘察的人在此吃吃喝喝了两个月便回去了,为此而建的云落客栈便被镇长租给了云掌柜,成了镇里一家以酒食为主的普通馆子。
闲聊几句后,云掌柜从后面墙上取下一枚钥匙交给海棠,对明月说:“您要是有需要就招呼海棠,这小丫头勤快着呢,别看这手小,衣服洗的那可干干净净,也要不了几文。”
海棠带着明月来到后院,请她先在院中稍等片刻,待房子打扫干净后才请她进去,“海棠就在院子里洗衣服,您有事就唤海棠。”
云淡星稀,或许是忧心,也或许是晚上喝了鹿肉汤的缘故,明月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于是又起床检查了一遍行装。
坐回床上,指尖搭上冰冷的刀鞘,明月触摸着鞘身的花纹,忽而提刀走到院里。
火场中一闪而过的人究竟是谁,与那射箭报信的是否是同一人,他又为何要这么做,明月想不明白。还有这场莫名其妙的火,即便無恶寨内斗,又何必烧了自家老巢,而且火中那些人的状态也很不对劲,若真是下了药,就更没必要放火了。
那叔文呢?难道是为寻仇?王帮主的妻子,早年便是被仇家所害。
可对方既没冲自己来,也没有直接下杀手,而是悄摸地绑了他,若是为求财,也不见来要绑票,且他的性子也不爱招惹是非,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院中的竹竿上晾着小海棠洗过的衣物,此刻正随着她一招一式带起的风摇摇摆摆。虽说这里邻近雪山,可这山下并不冷,像是临清秋日的夜晚。
正是思乡情切,忽然感到有什么人悄悄靠了过来。她回身劈去,正见海棠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自己,既是惊吓又是好奇,“您在练功吗?”
明月连忙收回举向她的刀,“嗯。”
“好厉害。我曾听一位剑客大叔说,习武之人揽步天下,静格,持盈不发,可内观,窥天机,得长生。”
明月莞尔一笑,向她抱拳道:“海棠连这都知道,看来也很厉害。而且小小年纪就出来做工补贴家用,我也要甘拜下风。”
这话听着客套,倒也是真心,海棠听了却失落地歪垂着脑袋,瞥向她手中刀,“其实海棠也想成为像您一样行走江湖的侠客,可是海棠家中还有阿弟阿妹要养,若是不出来赚钱,就会被卖为奴,海棠不想做奴。”
小姑娘脸上有着这年纪不该有的愁绪,明月蹲下身安抚她,“那我做海棠一个时辰的师父,教海棠刀法,如何?”
闻言,小姑娘闪着眸子又高兴起来,“真的吗?太好了!师父!”
孩子终归是孩子,想要的很简单,容易得到便也容易开心。
她带着海棠来到空旷处,站在她身后微微蹲下,让她虚握住刀柄,手把手教她练习起清水山的入门刀法。
小海棠十分开心,像是自己真的持刀而挥,成为了想象中的侠客。明月带着她比划一边后,她拾来个烧火棍,也能比划个七七八八。
“你很有天赋。”
可当明月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临清时,她却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阿妹还小,不能出来做工,如果海棠走了她就会被卖掉。不过今天遇到师父,海棠已经很满足了。”
回房休息前,明月又对她说:“若日后你到临清城,便去打听清水山,就说你的师父叫明月。”
海棠比划着指头念叨着:“临清城清水山,明月师父……海棠记住了!”
这两日山中又飘起了雪,好在明月入山前备了可以御寒的冬衣,虽然有些笨重,倒也着实保暖。
之前听云掌柜说过,山中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或是嶙峋怪石或是洼地山丘,莫说骑马,徒步都难行。
寒风呼呼哨哨的刮着,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眼看天色渐渐暗去,她四处张望着,几经寻觅找到一个可以避风过夜的山洞。
这处洞穴不大,洞顶很高与外相通,偶尔会飘下几片雪来。地上有些老旧焦黑的木块灰渣,想必也曾有人驻足过。她放下行装,又去外面捡了些干柴回来,以应对夜晚的寒冷和黑暗。
洞外寒风凄厉地嚎叫着,明月又添了把柴,拿着已经空掉的水袋要到外面装些雪,刚起身却听到洞口有异响,心头一紧:难道是遇到了野兽?她连忙握紧花影,小心向洞口探去。
侧身贴墙瞄向洞外,此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依稀可以看出接近的是个人的形状。
那人踉跄着走近,忽然支撑不住直直倒在明月脚下,她移开一步,借着火光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这是个长相俊朗的少年,看着还未完全褪去稚气,头发被风雪吹的凌乱,身上穿着的衣裳样式简单但面料不俗,可惜被磨破了几处。
明月踢了踢他的肩头,见他没什么动静,便卸下他的佩刀查看他的状况,所幸不见有伤,应该只是饥寒交迫体力不支而已。
“呃……嗯……。”
眼皮上跳动的光亮和耳畔柴火的噼啪声让少年觉得很温暖,他舒服地蹭了蹭脑袋,转了个身,想继续这份惬意,却突然意识到什么,一个激灵直直坐了起来。
少年看了看眼前的篝火,又看到了一旁的明月,连忙警惕的往后挪着,伸手向腰间,可什么也没摸到。
“我刀呢?”
明月瞥了他一眼,刚将手伸到身后,就听到他又喊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这次明月没再看他,直抄起什么东西丢了过去。
他下意识翻了个身躲避,却发现是自己的佩刀被扔了过来,方才松了口气,“抱歉,在下生来胆小,让您见笑了。”
明月这才看向他,将暖着的水袋递了过去。少年连忙道谢接过,将温热的水一饮而尽,这才缓过劲来,再看向明月,见她正靠着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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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目休息,便把水袋轻轻放在她身边,自介道:“在下风途,敢问兄台名讳?”
“明月。”她一顿,又道:“并非男儿郎。”
“原是如此,还请恕在下眼拙,该多谢明月姑娘相救才是。想必您也是到云顶城去的,风某可否与姑娘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此时明月已有些困倦,并不十分想理会他,只呓语般轻哼了一声。见状,叫风途的少年也只得识趣的退回去,靠着另一边墙慢慢睡去了。
等第二日风途醒来的时候,火堆早灭了,那女子也不见,洞内只剩自己和一堆灰烬,他看向洞外,若有所思。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既无风雪还看得到太阳,雪地上的脚印也清晰可见,风途顺着追去,终于能看到那抹身影时,他才放缓了脚步,喘着气来到明月身后,“姑娘你——”
明月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也明白了她为何呆站在雪地里不动。
因为她面前的石壁后,伏着一头狼。
双方僵持着,似乎都在等对方露出破绽。
终于,雪狼从藏身的地方一跃而起向两人扑了过来,明月看准身位,顺手拉过风途一同躲避它的攻击。
“你受伤了。”风途看着她手臂上的爪痕,正要伸手,被明月翻手一掌推开。
“我没事,你躲远些。”她牢牢盯着雪狼,无暇顾及自己身上的伤。
风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推了个措手不及,后退好几步才站稳,抬头明月已拔刀与狼相抗。
她动作又快又稳,狠狠回击了面前吐着热气的雪狼,使得它几次试探不仅无从下口,凶恶的脸上还破了相。
风途想帮她,可手里的刀在刚刚躲避时掉在了地上,他跑去捡,那狼见明月难对付又掉头向他而来。
明月连忙出声提醒,此刻风途刚拿到刀还来不及拔出,已被扑来的雪狼按倒在地。雪狼呲着长牙向他咆哮,口中哄臭的热气全喷在他脸上,他用刀死死抵住,才没被咬掉脸皮。
很快,明月飞奔而至,那狼有所察觉,要躲,风途趁松懈的一刻卸下腰上勾绳套住了它,使之逃跑不能,紧接着明月一刀斩掉狼首,热血瞬间喷涌而出,溅洒在二人身周,像是雪地里长出了一树红梅。
风途疲累地躺在雪地上,心有余悸地喘息着,侧过头,见那狼首猩红的眼睛还在恨恨瞪着自己,他伸手按住雪狼仍有余温的长嘴,轻蔑地哼了一声,“不服?”
明月蹲在狼尸旁,用刀在狼身上划了几道,随后呲的一声,狼皮被掀起了一角。
“嘶——”一用力,她的伤口又被扯到痛,忍不住吸了口气。
见此,风途适时靠过来道:“我帮你吧。”
明月迟疑着,挪开了位置。
虽说风途算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倒也还细致利索。待狼皮剥好后,他又将其拦腰砍断,内脏流了一地。
在明月紧皱眉头的注视下,风途捣鼓片刻,终于从那一片泥泞中站起了身,尴尬笑笑,“正好,我带的干粮不太够。”而后他将切下的狼肉用勾绳串起挑在刀上,拿雪擦洗着手,招呼道:“走吧。”
到云顶城的路程还有两天,好在天气还算不错。
风途走在后面,看着明月肩头扛着的狼皮油光水滑,心里喜欢,“明月姑娘,这狼皮你打算做什么?”
“雪狼的皮轻薄又保暖,正好给我丈夫做件暖和的斗篷。”
“明月姑娘这么年轻就成亲了?”
“……”
20. 胡为乎泥中
老者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支着拐杖托着脑袋,像是在这片和熙的日光之中睡着了。
明月上前询问:“前辈,请问此处可是岐老先生的住处?”
老者哼了一声,算是应了。明月取出怀中书信双手呈上,“您就是歧老先生吧,这是临清的岐川大夫托我交给您的书信。”
听到这个名字,歧老先生睁开眼打量着她,没有要接过的意思,好一会儿才说:“你念吧。”又闭上了眼。
明月应声拆开信件,看着上面的内容却半天没有出声。
“不识字?”歧老先生问。
“看不懂。”
“……”
一阵沉默过后,老先生才再次睁开眼睛,明月又将信纸递上。
接过信,歧老先生眯着眼睛细看半天,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内容,细眯的眼睛忽然睁的很亮,像是要惊呼出来,一会儿又哼笑出声,看到后面眉头渐锁,还扫了她一眼。
阅完信后,他用拐杖指了指不远处堆叠的木头,“都劈完。”说罢起身要回屋去。
这对明月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虽说不知其何意,可毕竟有求于人,也只得应下,接着又从随身物里取出几个半粗的竹筒,“这是岐大夫托我转交与您的。”
“放那吧。”歧老先生指了指一旁的窗,迈进了屋。
等太阳落下,面前的木柴堆成小山,明月才擦着额头的汗珠,坐在木桩上歇息。
“去吃饭。”歧老先生不知何时又坐到了门口,窗下的竹筒已经不见了,想必他已收了起来。
饭后,他又让明月去将柴堆旁的屋子收拾住下,依旧没提信中之事,明月有些坐不住了,终于开口说了此行的目的。
老先生反问:“不然为何留你在此?”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岐老先生正摆弄着院中晾晒的药草,见她已起床,便问她敢不敢下河。
明月一口答应,“可以,我会水的。”
歧老先生一指窗台的碗,“喝了它。”
碗中汤药闻之辛甜,明月看着没敢下口,“这是什么?”
“避寒汤。你喝了它,便到山后那条河里去。那河上开着一种蓝色的花,名叫寒尽。在那花的根部附生着圆形的球根,你去采些。记住,只取球根,不可伤了花株,否则药便会失效。”
末了老先生又交代了一句:“这是给你丈夫做药用的。”
去往河边的路上,明月已感到体内开始发热,这感觉并不烧灼,却有些让人昏昏欲睡,如浸在温水中慢煮。她看看周围,从积雪处抟来两坨雪,按在双颊,才清醒些。
终于到了水边,她试探着迈进了河里,河水可寒着,外冷内热也不大好受,便又退了出来。
身处寒冷之地,体内却像在炎夏一般浮躁,着实够折腾,待寻看见不远处水面的蓝花,她又踏进水中,拖着步子找了过去,不过这下倒适应多了。
“大冷天的,明月姑娘在水里做什么呢?”
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从河岸旁响起,明月起身看了一眼,又伏到水里继续忙活。
说话的是之前在山中遇到的少年。
“在采药。”
“过几日我能和你一同下山吗?我怕再遇到山中的雪狼,一只便罢了,万一遇到的是雪狼夫妻,那我可应付不来。”
“五百文。”
“成交。明月姑娘最近新学了三字经吗?”少年笑着,见她没有回应也不懊恼,随手从腰后取下一只骨笛。悠扬的笛声伴着清风日光,在河面上回荡。
时间一久,那药的效力也慢慢退去了,等明月从水中出来,手和腿脚都冻得发麻。
她并未注意到少年的离开,也不知笛声何时停止的,只是数着竹篓中的球根,约莫够了数便也回去了。
灶旁的暖棚里,歧老先生正和一老者坐在院中谈笑,桌上菜肴丰盛,还摆着明月带来的竹筒药酒。明月行过礼便回到了住着的小屋,见小桌上扣着饭,想来是歧老先生给她留的,此刻腹中早已空乏,不由得心中一暖。
霞光初上时,院中二人方才分别,岐老先生似是有些醉意,仍趴在桌上小憩,明月过来将碗碟都收拾了,又听到他喃喃抱怨着什么。
仔细一听,是些呵斥着某人久不归家的话,明月没好再听,匆匆走开了。
等到天快黑时岐老先生才醒,伸展腰肢滑落了背上的披被。他看向明月正住的房间,心中滋味有些复杂。那间窗户已经好久没有亮起了。
次日,明月又按着歧老先生的指引,去一处略偏辟的人家收购“白玉通”。到了地方,见那个叫风途的少年也在。
他向她微微而笑,“真是不巧明月姑娘,风某今日起得早,先来了一步。”
而这七年陈化的白玉通,满城里就此处还剩这最后几颗,全被他要了去,明月只得请求道:“我是为救人,可否让给我。”
风途正要去接店家递来的药包,见此,他伸到一半的手停了下来,迟疑着喃喃自语:“若我不带回去,定会被训责……”
明月刚想再争取一下,又听他说:“这样吧。”风途收回手,“你把那狼皮送我,这七年陈化的‘白玉通’就让给姑娘你。”
闻言明月大喜,连忙道谢。
风途客气了一下,又向着主家说道:“这陈化七年的就让给我这位朋友,再麻烦您取给我陈化六年的。”
路上,明月问他:“你带这六年的回去没关系吗?”
他看着明月,淡然一笑,“无妨,此物难见,我家主子看不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也无非挨顿打罢了,怎有姑娘你救人要紧。”
这话听着,倒让明月有些过意不去了。
待岐老先生备好药材,又将疗治方法一一整理标注妥当,明月就该离开了。
虽说这几日两人并未过多交谈,岐老先生心中也确有一丝不舍。他不禁想起多年前与那个不孝子的争执,惆怅起来,写信的手一停再停,写了好久。
临分别前,他向明月嘱托:“这《岐氏秘术》务必让他保管好,否则他以后也不必再托人带酒了。”
明月心中感激,向着岐老先生行了一大礼,背起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
穿山口,风途已经等在了那,“明月姑娘带的东西可真不少,若遇到狼群可不好逃命。”
求得救命方药,明月心情也没来时那么紧绷,“那便都剥了皮,带回临清也可小赚一笔。”
这几日风雪略大,两人被困在半山一处凹涯。正好那狼皮能拿出来御寒,明月从背篓中将之取出披盖着,转头见风途正瑟缩在旁,直直地看着自己,便又伸手递给了他,“之前答应过的。”
风途伸手抚过灰白相间的毛皮,没有接,“下了山给我便是,我阳气重用不到,只是拿来收藏罢了。”
明月便也没再跟他客气,盖着蒙头就睡。
前路难行,好在没再遇到山中猛兽,快出山时风途还调侃:“明月姑娘杀的不会是这山中最后一头雪狼吧。”
“……”
“万一这后世再难见到雪狼之姿,你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这人怎么这么多废话。明月偷偷加快了脚步。
一进云落客栈,她赶紧卸下背篓倚桌而坐,这些天一直背着,肩膀酸痛得紧。风途随后跟来,也伏在桌上休息。
云掌柜拿来壶水给二人倒上,明月见她脸上愁容,便好心的问了问,可这一问,云掌柜却哒哒落下两颗泪。
二人疑惑起来。
云掌柜说着在她身旁坐下,“前几日,海棠家里来了人,急着要把她接回去,连这个月的工钱也不要了。小姑娘虽然跟我哭诉着不要回去,可毕竟是人家家里来要人,我也不好拦着。结果这两日听人说,海棠到河边玩水,溺了。”
明月大为震惊,“不可能。”
云掌柜抹去泪珠,看了眼远处吃晚酒的散客,凑近她小声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她家在她之后又要了好几个娃,自她记事,弟弟妹妹的屎尿褥便是她去洗,她娘在家一胎又一胎,谁照顾?咋可能让她出去闲玩?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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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将海棠给安府的少爷许了亲,要知道安家小少爷月前才没了,偏偏这时候……”
她说不下去,又抹起眼泪。
想当初也是去河边拉水的时候,见这小姑娘独自在那洗衣。河水自雪山流下,当是寒凉,冻得她两手发紫不时哈着气。云掌柜与相公不能生养,见小海棠乖巧可怜,便留下她干些杂活,既能有个小娃娃在身边热闹,也省得她整日挨亲爹娘打骂,谁想她家父母却……
“就算玩,也不可能去河边玩水。”
明月了然她这话里的意思。就算河水不冷,小海棠也只能从中看到洗不尽的尿褥,自是不会闲着跑去那里,更何况说是去玩呢。
身旁云掌柜捂着脸,低声自责:“也许真的是淹河里了,可不管原因如何,我若早知道会这样,一定想着法子不让她回去,哪怕帮她逃到外面。”
回想那天晚上,小姑娘还笑着叫自己师父,而不到一个月,人就一声不响地没了,怎能有这样的事?明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安家的墓在哪?”
月色渐浓。半坡上,风途跳下马,赶到明月身旁拦住了她,“别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挖坟是会遭天谴的。”
明月冷冷怼道:“谁要谴我?让他到我面前来说。”
风途不知如何回答,明月便不再理会他,继续刨土。她如此固执,风途难以忍受,转身离开了。
可过了会儿,他又提着盏行灯,扛着把铲子回来,也不知是从附近哪户人家偷来的。在明月疑惑的探视下,他也低头挖了起来,“不管了,谁让你我有过命的交情。”
明月看着他,若有所思,忽而抬头向着空中那轮圆月竖手起誓:“天月共鉴,我二人今日只为探寻真相,绝无半分贪恶之心。且此事是我执着为之,日后若需为此受惩,还请罚于我一人。”
风途哪里真的相信什么天谴,不过是教化民众的说辞罢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见明月如此认真,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并未轮得到他们查验,真相便已展露在眼前。
棺盖被缓缓推开,其内一片凌乱,小小的身影面色狰狞蜷缩在那里,已无生机。
风途连忙拉着明月后退,但她已然看到棺中之景,望向风途,难以置信,“海棠是……”
火光照映着她眼中渐渐盈满的清澈,明月呆在那里,眼睫微闪,悄然滑落一颗月光。风途心中一软,想帮她拭去,刚要伸手,她已顾自走向那口黝黑。
“明月。”风途有些担心,伸手想拉住她。
“你转过身去。”
风途听话照做。
明月将海棠的尸身从那片狼藉中抱出,仔细验过后发现脑后有击打形成的伤,腕间的细痕像是被紧束而挣扎未果,后背赫然有几处瘀痕。
“我要报官,你要不要与我同去做个见证?”
“不可。”风途劝到:“且不说安家人是否与当地官府有所勾结,本来此事就是她自家促成,你身为外来女子,私自掘了本地富家公子的坟墓,不仅这两家不会饶了你,就当地官府也会先设法治你个死罪。何况,你丈夫不是病重在身吗?活人的事总比死人的事要紧。”
是啊,叔文如今昏迷不醒,还在等着自己。明月沉了口气,直觉得憋屈的紧。她仔细为海棠整理好遗容,道:“为师给你找个干净的地方。”
一只萤火虫自远处飞来,忽忽闪闪从两人之间飞过,停在海棠额间,又向远处飞去,像是引路一般。
处理完一切回到客栈已是清晨,对于云掌柜的问询,二人只是摇了摇头,似是什么也没发生,匆匆喝了碗水便拿上行装牵马离开了。
出了云落镇,二人便一南一北要去往不同方向。
临分别时,风途向明月辞行:“我在宁王府当差,若以后明月姑娘到中都有什么需要,可来找我。”
只是明月兴致缺缺,并未放在心上,轻应一声便调转马头与之反向而行。
风途静静注视着她疾驰而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喊道:“我的狼皮!”
21. 城(上)
“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
遥远的读书声渐渐近了,病榻上,叔文颤动着眼睫,从沉睡中睁开了眼,空白的大脑渐渐被昏迷前的遭遇占据,他呼吸渐急,嘶哑着嗓子呼唤明月。
见他已醒,明月连忙放下手中书,“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我……我……”
他有些激动,却又说不出完整的话,明月握住他的手安抚道:“不怕不怕,我们在长运帮。你等着,我去叫岐大夫,马上就回来。”
人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却也只能躺在床上修养,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便是不好说的了。
待岐大夫他们离开后,明月才端着碗稀粥来,拿着小勺慢慢喂给他。只吃了半碗他便不要吃了,窝在明月怀中又睡过去,再惊醒时已是天黑,见明月正伏在床边睡着,心里又踏实下来。
他想将被子盖给她,几次尝试却连手都抬不起来,只得用指节轻磨着她的脸。
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子,明月昏昏扶着额头站起身来,望着他久不能言。
“上……来。”叔文轻轻拍了拍床,“……好好睡。”
明月应着小心摸索上床,不敢抱他,只是轻握着他的手臂,“会好起来的。”
过了两日,叔文精神好些了,明月才问起那日的事情,他却只说不记得。
“没关系,想不起就不想。”
大多数时候叔文都睡着,明月独自坐在窗边看着王一斑他们忙碌。等叔文醒了,明月就读书给他解闷,只是他也能看出来,明月心不在此。
岐大夫折腾了一个多月,叔文身子才稍有好转,觉也睡的少了。平日里他总是躺着,觉得身乏,偶尔也会让明月扶他在屋子里走一会儿。但往往明月搀着他走个十来步,他便已脱力,又不得已卧回了床。
透过窗,往日一同远行的伙计们正在院中打闹,他既羡慕又落寞。忽见谁压低声音,凑近众人说了什么,便都收敛了声,往前院去了,叔文远远瞧着,心中滋味更是复杂,好像有人透过身体,一把抓住了他的肺脏。
明月察觉出他的情绪,安慰道:“他们只是怕打扰你休息。”
叔文垂下目光,默默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们回家吧。”
如今他身子仍未大好,煎药也就罢了,还得着岐大夫日日施针,明月没法立刻答应他,只得趁他睡觉时和岐大夫商量这事可不可行。
几日后,两位伙计送二人回到了家。一同跟着的还有一位少年,龙昭儿。
他很早跟着岐大夫学医,年纪不过十四,论辈分,叔文还得叫一声师哥。只是他性子寡淡,不爱理人,见着叔文的两位嫂嫂,也只浅浅行了个礼,便凭她们再问都不肯言语了。
叔文宽慰道:“嫂嫂们莫要担心,只是途中遇到流匪受了些小伤。”他说着,又暗暗示意明月搭腔。
两位嫂子知道明月心眼子浅,见她也如此说,当下稍稍安心,关切几句便也回去了。但走在路上又琢磨:若真伤的不重,怎至于请个大夫住到家里?于是过了两日又悄悄向桃蕊和林妙心打听。
桃蕊不知实情,只知道是在调养身体,林妙心倒是多少知道些,但也受意对伤情缄口不言,只说他与龙大夫时常讨论医药之术。
小叔子迷于医学,趁着调理身体请前辈来家中小住,顺带共研医术,倒也说的过去。后面她们再来看望时,见明月在满院子飘着的药香中忙里忙外,也匆匆说不上两句话,只得回头让人炖了补汤往这送。
汤喂到嘴边,叔文说烫,明月吹了吹再喂来,他又嫌油不肯喝,明月把油撇了,他又开始嫌肉腥。
“我尝过,不腥,挺好喝的。”
“那你喝吧,我没胃口。”说着叔文别过脸,躺了回去。
这时她才明白,并非这汤有问题,是他心中不爽。她想哄哄他,可不知如何开口,总不能直接命令他喝下,于是心上一急,将碗撂到桌上出去了。
她风风火火出去时,林妙心正端着药进来,听到碗“哐”的一声被放到桌上,以为二人吵了架,没敢叫住她,犹豫着来到床边,“叔文哥,该喝药了。”
叔文哦了一声,没有动。林妙心前来扶他坐起,又喂他喝药,他不抗拒,算是被动的配合了。
出门前,林妙心看着那碗洒出不少的补汤,说道:“这汤我热过再端来。”
“不必端来,你自己喝吧。”
“叔文哥,您不要和明月姐吵架,她这些日子也很操劳。”
见他仍望着窗外沉默不语,林妙心便也默默退到屋外,看着院中正与龙昭儿讨教的明月,她琢磨半晌,悄悄走出了别院。
这日逮着机会,大嫂拉着明月聊了几句,“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大门外多了些人。”
“什么人?”
“说不上来。不过日巡的确更严了,会不会是那些流匪进了城?”
明月知道,门外的人是王帮主为了安全暗中安排的,于是宽慰道:“许是嫂嫂多心,因叔文的事心里不踏实。不过城备司严巡也是应该的,世道不平,总要有些动作给百姓看见。”
“倒也是。”大嫂点了点头,“我去看看叔文。”
大嫂离开别院的时候,见明月已经在院中的趟椅上睡着,便轻轻推了推她肩头,“回屋睡,别着了凉。”
明月迷迷糊糊应着,却没动窝,大嫂叹了口气,只得嘱咐跟在身后的林妙心,“等下记得扶她回房里。”
这几日,叔文倒是好说话了,不等明月开口,他已张开嘴巴等着喂食。即便如此,大多数时候仍是一幅“忙完快走,让我一个人呆着”的态度,明月只得随他所愿,便连书也不给他读了。
夜色凉如水,叔文缓缓坐起身偷摸下了床。只是刚走几步,就摇摇晃晃摔倒在地。明月悄悄睁开眼,见他静趴在地生怕扰醒自己的模样,心如针刺般难受,连忙又将眼睛闭上。
叔文回头见她安稳睡着,才慢慢呼出口气,缓了好一会又试着站起,可是身下失去知觉,难以掌控。他垂头紧咬牙关,无名之火从心头燃起,忽而抬手一拳打向自己的大腿,却像软枕打在蓬松的棉花被上让人丧气。
“别这样。”明月不知何时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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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轻轻环抱住他,安慰道:“慢慢来。”
怀中人微微一颤,“我真的废了吗?”
她的难过不敢表现,只得轻吻着他后颈故作轻松地安慰,“别怕,有我呢。岐大夫不是也还在研究那本医书吗。”
日子长了,身体开始有好转的迹象,能自己走动心情就宽泛了许多,他渐渐开始接受现状,也愿意和身边人多说说话。
见此,明月心中也多了分慰藉,只是偶尔半夜醒来,发现叔文静靠窗边,望向窗外在想着什么。
这晚,明月起身来到他面前,一跃坐上窗台,伸手轻轻抚平他纠结的眉头。
“你怎么起来了?”叔文拉过她的手,玩闹似的揉捏着。
明月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的眉眼,将那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那日之后,城备司去無恶寨围剿,那地方已经被烧干净了,除了焦尸什么都没找到。据说这無恶寨是由逃犯汇聚组成的帮派,多是收钱帮人干些烧杀掳掠抢卖之事,如此看来,这次也并非私怨,而是收钱办事,不想对方卸磨杀驴,也算是恶有恶报。
“我知道,这事跟李大成有关。”
“你知道?”叔文抬眼看向她,“你如何知道?”
明月盯着他没有回答,他便知道了,是自己说出来的。
“他们既然能找上我们,必然也抓了丽娘。”说着,明月忽然自责起来,“都怪我,我应该更警觉一些。”
叔文依进她怀中,紧贴在她心口,“与你无关,没有人能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的长发滑过明月指间,因为药浴的原因也浸润了药香,明月并不讨厌这种味道,只是觉得它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我要去中都,把事情搞清楚。”
“你说什么?明月,你想做什么?”他直起身,望着明月满目疑惑。
明月捧着他的脸,认真说道:“我要去把伤害你的人找出来。”
“不行。”叔文握住她的手,拒绝的干脆,“无论对方是谁,绝非你我可以应对得了的,更不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何况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明月安抚着他,“李大成是从中都逃出来的,对方下手这么狠,总会露出些痕迹。我自己去,你在家等我。”
“那更不行。”依着明月的性子,孤身一人前去无异于羊入虎口。而且她向来说一不二,凡是她打定的主意很难更改,叔文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我……我现在不是好起来了吗?明月,你看看我,难道你是要把我丢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将他揽回怀中,“我会搞清楚原委,找到罪魁祸首,让他跪在你面前由你处置。”
“所以,这些日子我见你心事重重,原来想的就是这些事吗?”
颈边的温润逐渐转变为刺痛,直到明月吃痛唤着他的名,叔文才松开了口,“你若敢抛下我,我绝对不会再理你了。”他的指尖顺着对方光滑的双膝蜿蜒而上,直到对方呼吸渐渐急促意识开始飘忽。
“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他贴在明月耳边似是请求,更像是赌气,手上微微发了狠。
22. 城(中)
她还是要走。
见明月都开始收拾行装,叔文心中凉了一大截,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衣物扔了一地,“我根本不需要你做这种事!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在一起,你不明白吗?”
她当然明白,可看着他每每从梦中惊醒,还有不觉中改变的脾性,甚至望向自己时眼神中说不上来的,像恨,像嫉妒一样的情绪,都推动着她去探究那件事情的根本。
“相信我,我能——”
“你能做什么?”叔文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拿着把破刀,还真以为自己有泼天的本事?明月,你就是活得太顺了!”
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明月望着他既委屈又震惊。叔文看在眼里,又气又恨,慌慌张张逃出了门。
离开那日,叔文执拗的不肯去送她,甚至在她还没睡醒时便悄悄走出了二人的卧房,直到明月出了城门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你故意要我难受是吗?明月看向城门内踏着晨光逐渐开始劳作的人们,心中感到无比失落,在被那种酸苦的感觉吞没前,她终于跃上马背离开了。
城门上,师斌佳看向身侧魂不守舍的男子,颇为不解,“既然心有不舍,何不亲自相送?”
直到那抹青色从视线消失,男子才缓缓开口:“谢谢。”
再至邢锡城,明月的心境已与往日完全不同,不再对一切充满新奇,亦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觉得身在此中,又格格不入。
晚风轻柔,回过神来时,正听得不远处戏台子咿咿呀呀热闹非凡,她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
“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
明月看入了迷,像是忘记身在街市一般,脸上久违的出现了一丝笑意,却是半亩荷塘,花开一枝。
“姑娘倒与这戏中人有几分相像。”
身侧的少年不请自来,扰了明月清梦,她眨眨眼回过了神。这少年好生面熟,明月警惕地看着他,愣是没想起来。
“行风万里无归途。明月姑娘不记得我了吗?”
明月这才渐渐想起雪山一遇,“那日还要多谢你。”
“不必言谢,本就欠姑娘一命,又还欠着姑娘五百文呢。”
“五百文不过是言笑,不必放在心上。”
风途弯起嘴角,低眉看着她,“那请姑娘仔细想想,当日可还忘了什么事?“
明月想了又想,还真觉得忘了什么,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抱歉,那日临别走的匆忙,一时疏忽。只是那条狼皮已托人做了斗篷留给夫君,日后另寻一条给你可行?”
见她脸上都挂了歉意,风途也不再逗她,“本就没有夺姑娘所爱的意思,亦是言笑罢了。此行我来邢锡的事已办妥,明日便要起身回中都,此刻相逢倒是有缘,明月姑娘这是要回临清?”
“我也是到中都去。”
“甚巧。”风途心头一动,“不知明月姑娘此行又是为何?”
明月当然不能将实情告知,犹豫半天没有开口。
“是我唐突了。既如此,不如你我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不等明月拒绝,风途又补充道:“姑娘可曾去过中都?前路漫漫,蜿蜒盘杂,姑娘可不要走错了道。”
听到这话,明月微微一愣,却点头应了。
台上的戏仍在唱着。
“还念同窗手足情~就送小弟到长亭……”
荒郊,古道,茶棚。明月记得上次走的可不是这条道,“去往中都途径鹤城,这不是通往鹤城的路。”
“我们确实不是去鹤城。你说的那条路半年前盘踞了一群不见首尾的山匪,就喜欢抓别人家的漂亮小娘子,可出了不少人命,我自知武力不高,只得带你绕路乌州。”
“是吗?”明月狐疑地看向他,却见他与茶摊小二挤眉弄眼。
“我们该走了。”风途小声说到。
明月还没明白什么意思,已被他拉起就走。
“站住!”身后粗狂的声音喊到。
两人没有理会,继续前行,身后的人快步追了上来,伸手要抓她。不等明月动手,风途先一记手刀击开那人手臂,腿使一绊,虎口紧提那人下颚,将之仰按在地,怒斥道:“光天化日你还想强抢妇女不成!”
随即上来八九个人将两人团团围住。
“原来是风小郎君,好久不见。”
一位手执玉扇,衣装华贵的阔少爷从后走到前来,他抬手挥了挥,先前倒地骂骂咧咧的人立刻噤声退到了一旁。在此人身后,还有两个下人为他搬来张太师椅,很是夸张。
“抱歉,抱歉。”他话虽这么说着,却丝毫看不出有感到抱歉的意思,甚至都不正眼看二人,而是一撩衣摆,靠着椅背坐了下来,“我前几日刚纳了个小妾——”
“没兴趣。”风途直接打断了他。
而他只一顿,又顾自说着:“我前几日刚纳了个小妾,长得那是一个水灵。谁想,那贱妇到我吴家没两天就偷我了的银子,和一个小白脸跑了。”他边说着边打量着二人,风途连忙挡在明月身前,不耐烦地看着这个毫无礼数的纨绔。
吴家少爷不屑地笑了笑,摇着玉扇继续说道:“本来嘛,这温柔乡咱也去过了,我吴家也不缺这点银子,跑就跑呗。可是,她偏偏拿了我祖传的玉佩,害我到处找她。这不,刚刚老远看到二位,以为是那奸夫——”
话未说完,刀尖已抵到他面前,风途冷冷道:“你说什么?”
吴少爷抬了抬手,示意身周的手下不用紧张,而后将那刀尖撩拨开来,“误会,误会。我正要回去,不如二位一起,我也好设宴款待,聊表歉意。”
“不必了。”风途转而指向周围的人,一手拉过明月要走。
吴家少爷挥手让底下的人让开条道,“那等到了乌州,我们再聊。”
望着那二人离开的背影,他脸上虚假的笑意也全消失了,起身一合玉扇,对身边人说道:“先回去告诉父亲,宁王那条狗又出来咬人了。”
走出好远,明月才问风途,“那人与你有过节?”
“去年到乌州办事,跟那姓吴的有点牵扯。”
忽然明月勒停了马,直问他:“风途,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风途笑着,头也不回地应道:“我曾跟姑娘说过,我是宁王身边的小侍卫,姑娘难道忘了吗?”
直到晚上,明月一身男子打扮翻窗进了风途的客房。
看清来人,风途收起刀松了口气,“你这身打扮我差点认不出来,还以为那姓吴的要来催命。”
“他打量我的眼神着实令人不爽,这样方便些。不过,我有事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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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议,你方便随我来一趟吗?”
明月就住在他楼下,一进屋她就赶紧将门拴好,又拉着风途直奔卧床。
待风途反应过来,连忙抽回衣袖,“明月姑娘,你我虽有过命的交情,可毕竟相识不久,这不合适。”
明月没有理会,直接伸手拉开了床幔。
只见床上正躺着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那孩子只有脸蛋干净,面上有些擦伤,不过已经涂了药,身上的素衣灰尘扑扑,像是在土里打了滚。此刻他正睡着,却时时皱着眉头。
“他是谁?”风途问。
“不知道。”
两人是分开进的城,风途进城后,明月在城外独自转悠,在一处路崖下捡到了这孩子,就顺道带了回来。
她拉起那孩子的衣袖,腕处有几道醒目的红痕,“我怀疑有人绑架,且你看他胸前。”男孩胸前赫然烙着一个印记,中间还有个吴字。
风途的眼神忽然变的犀利,“吴家的奴隶。”
正这时,男孩醒来了,一见二人立马张牙舞爪要溜,被风途一下子按在床上,“快说!吴家派你这小奴来做什么?”
他的话瞬间点燃了男孩的怒火,“我不是他们的奴隶!”
两人这架势明月看不明白,只得先劝解:“先放开他,我与他只是巧遇,不见得是吴家刻意为之,况且我们二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孩子吗?”
此话在理,风途面露凶相吓唬着男孩,倒也便放开了手。男孩立刻起身躲到一旁,匆匆裹好衣服举着拳头回瞪着他。
明月将风途拉到身后,轻声安慰:“别怕,既然你是我捡回来的,我定不会让别人在我手中伤害你。告诉我是谁绑架的你,你跟吴家是什么关系?”
“明月。”风途拦住了她,“有些事情没必要知道,少给自己惹麻烦。”
“可我既然让我遇到,就偏想问个清楚。”说着她又看向了那孩子。
“妇人之仁。”风途小声抱怨着,坐到桌边独自饮茶,眼睛却仍盯着二人。
男孩放下了手,却还紧攥着拳头,“我不是他们的奴隶,那印记是他们强行将我抓来……”
数日前,男孩的阿姊被吴家少爷强行虏进府中,于是他偷偷溜进去想寻找阿姊,却被姓吴的发现,抓住关了起来。
“后来我被他们带出城,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挣脱了绳子。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于是我拼命的跑,也不知跑向哪里,忽然脚下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旁,风途不屑地哼了一声,“小骗子。”
男孩恼火地瞟了他一眼,急切地向明月辩驳:“我说的是真的,他们要将我拉到矿上去,之前乌州内外的流民就被他们抓去不少。”
明月安抚着他,“我相信你,你别害怕。你将阿姊的名字告诉我,我帮你找阿姊。”
“真的吗?”男孩激动地抓住了明月手臂,“我阿姊名叫朱樱,樱桃的樱。我叫朱桃,樱桃的桃。”
风途忽然笑了起来,“正好,你那件衣裙要是不穿,不如借给他,没准他也是个小姑娘。”
这话惹得朱桃再次面带愠色瞪了他一眼,而后又疑惑地看向明月。
自知说多了话,风途收敛起神色,对明月道:“你看好他,明日我去会会吴家少爷。”
23. 城(下)
街道上,风途闲闲逛着,丝毫没有在意身后不远处跟着的两名探子。见他走进一家绒花铺子,那两人也装作客人混入其中。
只是店内并未看到风途身影,一问店家,却得知已经买完东西走了。两人连忙出门向街道望去,人群中哪还有半点他的影子。
正懊恼,忽然一双手搭上两人肩头,“吴家没人了吗?竟敢派来你们这两个蠢笨货色!”
他手上用力,两人吃痛,连忙蹲下了身子。
酒楼上,风途推着两人进了厢房,“吴少爷——呵,乌州最近是时兴了什么新妆扮?”他双手一推,将那两人丢到一边,打量着吴大少爷耳朵上新裹的白纱,笑得幸灾乐祸。
吴家少爷也没恼,耐着性子让两个废物退下,心中暗暗抱怨父亲大意,看向风途时,又秉着一贯的淫气笑说:“这娇艳的花,总要带着刺的才诱人。怎么不见你身边那位漂亮的小娘子,我今日包下此处,就是为昨日的鲁莽给二位道歉。”
风途不紧不慢地在他对面坐下,“不必,她已离开乌州回家去了。倒是你,府中佳丽众多,要总有那种事传出去,可不大好听。”
吴家少爷毫不在意,“你放心,那狗男女已被我带回家中教训过了,只是下人们出手没个轻重,可惜,当真让他们双双去地下作伴了。”手中玉扇一顿,又道:“不过,也正好给我后院里的人都提了个醒。劳您费心,这种事以后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眼见风途悄然掉下脸,吴家少爷笑意更甚,“我还约了两位朋友一同‘赏花’,你的事要是办完了,不如一起——”
“没兴趣,吴少爷自己慢慢赏吧。”言罢风途起身便走,一刻也不想多待。
“你一定是弄错了!”朱桃着急起来,“阿姊才不是小偷,更不会……必定是你搞错了!”
风途问道:“你阿姊肩头可是有一红色胎记,状似红樱?”
朱桃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风途看向明月,没有直接回答,“我会想办法安葬她的。”
听到这话,朱桃直向门口跑去,喊着要去杀那了姓吴的畜生。
明月伸手拦着,反被咬了一口,风途见状忙掰开他的嘴将他拎回床上,拿起被子给他裹了个结实,动弹不得。
“你们和那畜生是一伙的!”朱桃绝望地哭喊着。
风途随手拿起枕巾就塞到了他嘴里,“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好赖不分,我们要是坏人早给你送到吴家,此刻你身上的皮都被剥了一层!”
看着孩子可怜,明月又将布取了下来,朱桃也不骂了,呜呜哭着。
明月将风途拉到一边,细问起来。
离开酒楼,风途便溜去了吴家,想悄悄挟持个丫鬟婆子问问朱樱下落。他摸进吴少爷的内院,见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走动,只是院中立着一人。
那人被捆着,一身鞭痕不着寸缕,肩头有一红色的胎记,远远看着就像一朵红樱花。
难怪这么安静。但这毕竟大白天的,他也不好闯进去将人家姑娘就这样带到街上来。
明月回头看向朱桃,那孩子正望着两人的方向,脸上挂着泪,被裹得浑圆一颤一颤的,像是在沸水中扑腾的茶蛋。
她对风途说:“我去带她回来,你看好朱桃。”说着便要走。
“站住。你知道吴府在什么地方?”
明月初来此地,自然不知,“我不知道,还不能打听吗?”
“你现在这么大摇大摆带人出来,往哪躲?”风途说着来到床边俯视着朱桃,“若你老实听话不再哭闹,我今夜便想法子让你见着她。”
听说能见到阿姊,朱桃连连点头,不再闹了。
到了晚上,三人来到吴家后院墙外,风途一身车夫打扮,手紧拽着朱桃躲在暗处,生怕这小子发疯。明月换了身不打眼的蓝黑色衣裳,眼看四下无人,翻进墙去。
按照风途告诉她的路线,很快摸到了地方,见院子中央果然绑着个女人,只是她气若游丝,浑身伤痕,眼瞅着便要断气。明月将她解下,又脱下外裳为她穿好。
女人有所感觉醒了过来,“你……是谁。”
“你叫朱樱,有个弟弟叫朱桃?”
听到这个名字,女人激动起来,“小桃……”
明月让她别说话,躬身将她背起,但她没有力气抱紧明月,便只好用绳子将她捆在背后。
二人出现时,朱桃已按捺不住,风途怕他喊出声来,一直紧紧捂着他的嘴,“你若惊动了旁人,我们四个就别想离开乌州了。”
朱桃心急,张口就咬他手,风途手上吃痛,吸了一口凉气,赶忙放开。
那孩子没叫嚷,他倒差点叫出声来。
“真是属狗的。”他暗暗骂着甩了甩手。
明月将朱樱放到车上,朱桃也爬上了车,姐弟相逢,泪落满腮。
看着二人,明月心有触动,刚有话想与风途说,却他被推上了车。
“此地不宜久留,你也切莫再说要报官之类的话。吴家与知州是亲家,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于吴家而言只是打死个下人罢了,若闹起来,我们几个可不知会被按上什么名头。”
车停到一户人家门口,早前风途约的那位大夫已经等在那里。可惜朱樱伤势太重又久不进食,已无力回天,只是心中念着阿弟才强撑到此。朱桃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但大夫也只能束手无策地摇头。
风途将大夫拉到一边,拿出一枚金饼举在他眼前,“真的没救。”大夫黯然点了点头。风途只得告诫他:“今天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若吹了出去,来找你的可不是我,小心你这一家老小。”他说着,似有所指的看了一眼里屋。
见他出手如此阔绰,用的还是寻常百姓难得一见的金饼,定是非富即贵,大夫哪敢不听,连连点头应和。风途将金饼递向他,他却也不敢接。
“拿着。”风途语气冷而强硬,大夫便也不敢不接了,赶紧揣到袖中。
明月见风途摇头,也知这是无力回天了,抱起朱樱要回车上,朱桃则抱着她的腿不肯撒手,他知道,离开了这里,阿姊便再没救了。此刻他力气出奇的大,连风途也一时掰不开他。
“小桃……放手。”
“阿姊。”
“听话……”
看着明月怀中的朱樱,朱桃终是哭着放开了手,被风途一把子捞起抗回车里。
离开大夫家,明月再次提出要报官,又遭到风途反对:“我说过了,他两家是亲家,你真想给自己找麻烦,还不如杀进吴家来得痛快。”
可话都是风途在说,怎能次次都听信他一面之词。
“你为什么总是拦我?上次便是这样,我这次可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事。”
风途没有理会,伸手扯下腰间的马鞭,“上车。”
明月本就恼火,看他这态度,更有些不悦,夺过他手中的马鞭就踏上了车,也不等他上车就挥鞭要走。
“恩士……”车内传来朱樱的声音:“他说的……是真的,只望……能将小桃托付于您,朱樱……别无他求,您不必为我……”
朱桃早就泪涕不已,连连摇头,“不,小桃只有阿姊了,阿姊不要丢下小桃。”
明月望向风途,他也正望着她,像是在说:你看吧。
放下举起的手,明月将鞭子丢回给她,进了车厢,风途也并未介怀,一跃而上,驾车前行。
看着朱樱期待的神色,明月终究是答应了。
“以后……你要好好听这位恩士的话,别再……”
“阿姊!阿姊!”
车帘半挑,风途对内小声说道:“别出声,要出城了。”
很快,车停下来。朱樱安心去了,朱桃瞪大双眼紧紧咬着手背,不敢出声。
风途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丢给守城的门将。
门将细细察看,认了出来,刚要开口,却见斗笠下男子食指抵唇示意他不要声张。
他意会没再说下去,将那令牌双手递回。收回手时,掌中又多了几枚金珠,他忙塞进胸前,按下喜色,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让手下开了门。
出城好远,朱桃再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明月下车将空间留给二人。
风途问她:“你真打算带着他?”
明月本没这打算,只是想让朱樱安心,可既然答应了人,又着实不愿违背承诺。
见她默认,风途抱怨道:“明月姑娘还不曾说过,此到中都是要去做什么,现在又带上了他,难不成是去中都开济孤堂?”
他看着明月,眼底的探究更加明显。
这人有时故作客气,有时又刻意亲近,明月有点搞不懂。
她看了看马车,又看向风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背出了这几日编好的词:“我丈夫病了,得靠着奇药续命,家中贫寒供不起药钱,故乡是个小城没有财路,我此去中都,是想求财。”
“哦~是么。”风途牢牢看着她,见她当真理直气壮没有一点心虚的样子。
随他探究,只是明月想起叔文心中不是滋味,垂下目光,视线无意落在风途胸前。
天色微白,四周还是一片昏沉,两人靠的近了些。风途见她这样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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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胸口,有些不好意思,走开了两步。
这时,明月忽然看向他问:“你刚刚给那门将看了什么?”
“能有什么,无非就是通关文牒,再花了点银子,还有什么能比银子更好使?”
“什么文牒这么好用,锁了的城门半夜为你打开?”
风途转过身,无奈地看向她:“我可是宁王的人,他个小小门将还能拦我不成?”
“是吗?”明月转念一想,又问:“听闻宁王是奉命留在中都的,还能管得了乌州的事?”
“欸,那孩子过来了”风途说着,向朱桃走去。
朱桃来到两人面前,脸上泪痕未干,仍一抽一抽地抖着身子。他直直跪下磕了三个头,生哑着嗓子说道:“多谢两位恩士帮我们姐弟逃出吴家,朱桃愿一生当牛做马侍奉二位。”
说罢他又磕了两个头,“只是朱桃还要先将阿姊的尸身入土为安才是。”
这小子倒是鬼灵,两句话就要二人掏兜。风途背过身去,“你阿姊是把你托付给她,侍奉她就行。”
一直缄默思虑的明月开了口:“你若还有亲戚可以投靠,我可以将你送去。”
朱桃摇了摇头:“爹娘死得早,我是阿姊带大的。原本阿姊是在刘府伺候,姓吴的和刘府少爷交好,他去府上找刘少爷,看到了阿姊,于是……”朱桃哒哒又掉下几滴泪来。
明月看向不远处的马车,老马正低着头在啃食地上的野草,仿佛这人间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好,你暂且先跟在我身边,日后你若可以立身我准你离开。不过,为掩人耳目,你我兄弟相称,我另给你起个名字,你可愿意?”
朱桃俯首在地,等着明月赐名。
“就叫明泽。”
明泽心中感念,又磕了个头,“阿兄。”
明月扶他起来,道:“此处偏僻,你先躲在这,我和你风大哥去张罗。”
“还有我的事……”风途嘴上抱怨着,一转身却主动跟上了她。
虽然明月说着家中贫寒,但拿钱安葬朱樱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风途不禁发问:“明月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缺钱的人,还是你没考虑过日后到中都的吃穿用度?别财没求到,反跟丐帮抢地盘。”
“我那些衫裙面料不错,以后也未必会穿。他所求不多,不过是一块地一口棺。”
远处,明泽正在朱樱坟前祭拜。
风途无奈地笑笑,“好吧,但也别把自己的底全透了出去。这孩子现在看着老实,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这我知道,那你呢,我又能信你吗?”明月转身看向他。
二人相识也有段日子,他多少还知道自己一些家事,自己却对他所知甚少。
风途直望住她的眼睛,忽然笑着伸手从背后取出一枝绒花簪子来,“可惜啊,你把那些衣裙都卖了。昨日我一看到这花簪,便觉得与你前几日穿的那身衣裙甚是相配,特意买下的。”
根根细小的绒条连成花瓣,绽放作一团娇嫩的柔粉,黄蕊轻点其间,青叶依托在下,两颗半开的小苞伴在周侧,毛茸茸的甚是可爱。
明月接过,看着花簪心情也好了许多,不经意间扬起唇角。
见她放松了些,风途暗自得意,忽然明月抬手将他拉过,他不明所以的由着,却发现明月将那簪子插在了他发髻。
“我是买来送姑娘你的。”风途解释。
“这么好看的绒花,我若自己戴着可就看不着了,你先戴两天,让我好好欣赏一番。”
车坊租的马车已经交还,此刻二人跨上马背,明泽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该牵谁的手。
风途先开了口:“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孩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欸,你多大来着?”
“十二。”
“他都十二了,怎能跟你同乘一骑。”
明月说不过他,向明泽点头应允。
同行数日,终于来到中都。一进城,风途便恭恭敬敬与两位告别:“在下还有要事,就不与两位同行,日后有缘再见。”说罢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人群之中。
明泽回头拉了拉明月衣袖,“风大哥翻脸好快啊。”
明月则惊叹着中都的庞大与繁华,久久没有移步。
这便是她和叔文说要一起来的地方,而如今只有她一人,一刀,一马。她忽然不知该去往何处,回头是家的方向,却也如这座城一般,让她迷惘。
“阿兄?”
她回过神来,低头看向那个结识不久的孩子。
或许,还有明泽陪着自己。
24. 琴
“王二,什么时候还钱?”
赌场后巷,三名打手愈加逼近,王二被围在巷内,看着对方手中的刀棍瑟瑟不已,边后退着,边哀求道:“李爷,这两日手气实在不好,您再宽限几日。”
“这都多久了?别说我们主家不道义,你这帐可是越欠越多。上次已经宽限了你半个月,这次说什么你都得还上,或者——”
左右两名打手颇有眼色的上前按住他,扯着他一条胳膊。
“让我带条胳膊回去交差?”
王二吓得哭嚎起来,“不,不,李爷,求您再帮我说说好话。或者,您再借我些银子,等我赢了连本带利还给您。”
李爷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听听,诶,他还想借,哈哈哈哈。”
他突然止住笑声,呲着牙抬手便要砍,吓得王二缩作一团,急忙喊道:“我家中还有妻儿可以抵债!”
刀自然没有落下,地上倒是多了一滩黄水。
“早这么说不就没事了吗。”
妇人仍戴着头巾坐靠在床头给孩子喂奶,忽然进来几个男人,四下张望,直向她而来,惊得她抱着孩子连连后挪。
“你们放开我的孩子,王二!王二!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门外男人在装死,妇人想夺回襁褓中的孩子,却被人紧紧拽住挣脱不得,只得又踢又咬,惹恼了对方,被人随手抄起桌上的陶碗砸晕过去。
李爷拉开襁褓看了一眼,是个女娃。
几人从王二家出来时,王二正蹲在门口抱着脑袋,似乎什么也没听到。李爷撇了他一眼,从几张欠条中抽出一张,扔到他头上,“再宽限你一个月,若你这胳膊腿还想要,剩下的赶、紧、还。”走前,还不忘踢了他两脚。
一行人离开很远,王二都没有动弹,只是嘴里一直嘟嘟囔囔,仿佛如此便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也就什么都没有发生。
啪。
“你是个什么东西?臭婊子!”
刘老爷一巴掌甩在小姑娘脸上,推开门气哄哄地就要下楼,田鸨儿见状,连忙过来挽住了他手臂。
“诶呀~刘老爷别生气~这小姑娘新来的不懂事,您可别为她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刘老爷侧过头伸长着脖子,“你看,这给我咬的,什么破地方,花钱找罪受,走了走了,跟我那女婿说说理去!”说着又要走。
“诶诶,刘老爷~”田鸨儿再度挽住了他,“出来玩别为个小丫头片子闹得不愉快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那有上好的玉肌膏,如玉,快去拿。”
叫如玉的女子连忙应了声,窜到人堆里去了。
“今儿吃什么喝什么都算我的,咱先去我房里,我您上药。”田鸨儿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倒也当真让他散了火。
“哼,还是你会来事。”
待二人上楼,周围的人群继续着莺歌燕舞,只那小姑娘还坐在地上,捂着脸抹起泪来。
“你叫什么?”
声音分外温柔,小姑娘抬头看去,见男子一袭桃色倾身而来,微弯嘴角柔柔看着她。他的笑并不会使人窘迫,不是可怜,也不是施舍,只是单纯的想拉她起来。
“莺莺。”她搭上他襟中伸出的玉手,借力而起却又不敢看向他了。
“甚美,人如其名。到我房中来,我那有些膏药。”
莺莺抽回手,头更低了。
“那你在门口等,我拿给你可好?”
这次莺莺点了点头,又偷偷向他望去,见他仍微笑看着自己,如冰雪消融后的春水,似林间晨起时的清风。
自记事起,她便一直同姐妹们学习琴词曲舞,学习如何站坐立卧,如何谈笑以及如何取悦。原本,是不该对男人动心,可眼前这人似乎不同。
他本可和别人一样对自己置之不理,可他看到了自己,还走了过来。或许是因为初来不久,也或许是认为对方与自己一样,同为沦落之人,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些不该有的东西。
莺莺跟着他向顶楼走去,心下有些犯愁。今日她只是被喊来唱曲,谁知李老爷却突然用强,就是不知道田鸨儿会不会惩罚自己了。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男子停下脚步:“不用担心,今日的事,田鸨儿不会怪你。”说着,转身进了屋。
顶楼清静,很少有人往来。
等了一会儿,他还没出来,屋里却传来一声脆响,莺莺连忙推开门,“瑶川公子,您没事吧?”
瑶川正看着地上破碎的胭脂罐出神,见她进来,忙笑着说:“没事。屋里的瓶瓶罐罐太多,一时分不清有些手忙,好在只是碎了瓶胭脂。”
“抱歉,以为出了什么事,就这样闯进来实在不合宜,我——”
“无妨。”见她要蹲下身去捡,瑶川打断了她的话,“一会儿让洒扫丫头处理,我先帮你上药。”他让莺莺坐到凳上,又抬起她的脸颊。
咫尺之近,见他端详着自己的脸,莺莺害羞起来,闭上了眼睛。脂膏凉凉滑滑的,随着瑶川的指尖拨得她心痒。
“别担心,只是指环留下道血印子,可能要多两天才能恢复。但看你发间似乎有些血迹,他可用什么砸你了吗?”
“好像是他从桌上随手拿了什么东西,大概是茶碗吧。”
“唉~”瑶川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心疼,“这些人是这样的,占不到便宜便会恼羞成怒,还会反咬你一口,又在人前装作受尽了委屈的样子。好了,这药你拿着,记得早晚都要用。”
莺莺起身接过,向他行礼道谢,回去了。等她离开,田鸨儿走了进来,“呦,这胭脂可不便宜,你怎么给碎了?”
瑶川只看了她一眼,继续去拿桌上的茶壶,却是空的。
“不小心摔的。没在伺候刘老爷?”
“让如玉她们去了。真是,莺莺我可是要找个出得起价的梳拢,这老东西差点让我把本赔进去。”田鸨儿摇着蒲扇,一幅气哄哄的样子。
“放心,她没什么大碍,亏不了你,小丫头看着弱,规矩还是懂的。但知道那人难缠,你倒是别让她去。”
“还不是惹不起他女婿?春娘她们又去了外面。呸,这卵生的狗老东西,偏要十四以下的姑娘。”她说着一屁股坐在凳上,又劝起了瑶川,“过两日恣水舫小宴,你可护着身子,别临到头又有个头疼脑热的推脱。”
“知道了。”
正要离开,田鸨儿又看到了地上的胭脂,“我再给你取些来。”
“不必,我用不到,以后送来的爱给谁给谁,只要别放我屋里,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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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艘由石砖雕成的大船停靠在湖中央,此刻,一浪浪琴筝合奏之乐从中传出,与歌女细腻柔美的嗓音一同撩拨着满湖粼粼碧波。一曲弹罢,又是一曲,直到众人兴致暂尽,欲散至一旁厢房小憩,才将那些歌舞乐伎遣散了去。
瑶川刚到休息的房间,还未坐下,身后又跟来一个小厮。
“瑶川公子,主子还想请您弹个舒缓的曲儿伴睡,麻烦您晚些休息。”
莺莺本想来搭话,见此便没有过来。
“稍等,我去借把音色较好的琴。”
闻言,一旁的慕囚将自己的琴抱了过来,“用我的吧。”
瑶川道谢接过,便跟那小厮去了。
不似适才合奏时那般音波流转,此刻只有一琴独奏,优柔缠绵。
榻上正闭目休息的宁王突然开了口:“你如今几岁了?”
琴声渐止,“回殿下,十六了。”
“嗯。继续吧。”
直至鼾声大起,瑶川才轻手轻脚从房间退出,刚刚的小厮正在门口守着,见他出来,递上一枚玉,说是宁王赏他的。
瑶川一愣,看向房门,随后又反应过来,谢着收下,回到了休息的地方。
找了一圈慕囚没在屋里,原是坐到了外面露台处,正倚栏远望。明明面对着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色,娇艳的脸上却裹挟着几分愁绪。
“姐姐可是有心事?”瑶川走来,轻轻将琴放在她身前的桌上。
慕囚淡淡看了他一眼,又转向粼粼湖面,道:“官府的判文下来了,他们还是不准我离开。”
瑶川理了理衣裳,在桌旁坐下,“因为姐姐生的这般美丽,他们自是舍不得的。”
是啊,如若不是生得美丽,五岁那年早就同家人一起被流放北疆。她嘲弄地笑道:“我是该感谢,该感谢它让我有机会被他们如此作践。”说着,脸上微微起了怒色,琴弦也在她指尖低声颤抖。
声不成曲,似在低诉。
瑶川看在眼里,心思一动,微微前倾着身子,直盯着慕囚的眼睛小声说道:“姐姐若真想离开,弟弟有一法子,能让姐姐离开还免受牢狱之灾,就看姐姐舍不舍得这张脸和那锦衣玉食的日子了。”
他脸上的笑意不似平常温顺,倒像是打着什么坏主意。
慕囚看向瑶川,片刻后又叹了口气,“锦衣玉食……呵。随你吧,你若真有法子办到,我便许你个人情,你想要什么都行,只要我有。”
“姐姐当然有。”瑶川轻抚着琴头,“弟弟想要的,只是这把相思。”
看着琴弦在指尖跳动,慕囚不禁想起这相思原来的主人。
那是一位游行到此的富家公子,当时二人兴致相投,时常把酒吟诗,于行舟间合奏,流连在夏末深秋。
只是在冬雪到来之前,他说要回去了,他的妻儿还在等他。临别那日,他将相思赠与慕囚,“此后,我便再无知音了。”
慕囚记得他走之后,中都下了好大的雪,一连几日都不曾见过阳光。
六年,她没再见过他,从普通乐伎到两年前名震一时的花魁,她也渐渐接受了那些男人本来的模样。
慕囚轻抚着琴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好,你若办的到,你便是这相思的主人。”
25. 失孤
夜色渐浓,葛老爷忽然想起家中悍妻,连忙告别瑶川,回家去了,
瑶川手摇团扇,向住卧走去。想到刚刚葛老爷的神色,他忍不住溢出笑声,这笑声在打开房门的一刻止住了,一名陌生男子正站在桌旁,脚边躺着的是平日来洒扫房间的小丫头。
见此情景他正要逃,男子却已来到面前拉住了他,一把将他拽回房内。
门被“啪”的一声关上了。
这人速度极快,动作又猛,瑶川慌了神,联想素日不曾与人结怨,边后退着边强作镇定,说道:“客官既来寻欢,又何必伤人?往日若有冒犯,还请讲个明白。”
“我只想打听些事情,无意伤害你们。”男子顺着瑶川频频下移的视线,看到躺在地上的小丫头,又解释道:“方才她一直赶我出去,我情急之下才打晕了她,还请见谅。”
瑶川将信将疑,来到小丫头身侧查看她的状况,见呼吸均匀确实像熟睡一般,并无其他异常。
“听说,李大成是你常客?”
李大成。瑶川对这个名字颇为熟悉,以前他总是来这春满楼叫自己陪他喝酒,有次他喝吐了,染得自己也吐了出来,叫堂子里的姑娘们看了笑话。
“往日见过几次。”
“他可曾对你说起过什么?”
瑶川并未回答,而是握紧手中的扇柄,突然将扇尾直向对方太阳穴砸去。
两人身位不远,男子翻手将扇子打掉在地,又擒住了瑶川的手臂,将他反按在桌上,提膝压在他的后腰。
忽然瑶川笑了起来,“呵呵~我真是眼拙,竟没看出你是位姑娘。”
“男子”心中一惊,手上的力道轻了三分。
感受到来者的慌乱,瑶川心里没那么怕了,道:“你若不把地上那丫头移到别处去,一会她醒了,我们的生意可不好谈了。”
“生意?”
“怎么,你出门探信从来不使银钱的吗?”
明月犹豫着放开了他,而后又被他指使着将小丫头抱到走廊另一头的房间去。
“放心,很少有人到这上边来。何况,在这地方扛着个姑娘进房间,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待明月回来,屋内却不见瑶川,刚要去寻,见他正端着壶酒过来,“呵~你不仅鲁莽,还轻易信人。”
二人坐下,明月先问:“我男装这么久,你还是第一个看出来的,我是哪里露了破绽?”
瑶川哼哼一笑,“傻姐姐。”他斟来杯酒递与她,“喝了这杯酒,我便告诉你。”
明月并未接过,取出枚银铤给他。瑶川按下银铤却摇了摇头,将酒放到她面前,“到了我们这地方,怎能不吃花酒呢?放心,这壶酒中没下料。”
下料?闻言明月皱起了眉,见他自斟自饮,便也犹犹豫豫饮下了这杯。
确无异常。
瑶川看她小心的样子,不禁发笑,“我这后臀呐,甚是敏锐,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没有,是软还是硬,一试便知。”
他所言,明月稍加一想便知何意,轻咳一声,转念问起了李大成的事。瑶川却不答了,反跟她提起了条件。
从春满楼出来,明月更迷糊了。她来到中都一个多月,暗中四处走访打听,好容易寻到一些线索,说这李大成是个打手混混,平日喜欢到这春满楼吃花酒。可区区一个混混哪里值得被这样“看重”?
适才瑶川要请她先帮忙做一件事才肯将所知告知与她,想来现在只有先帮瑶川做了这件事,才能窥探一二。
回到租住的小院,阿泽已做好了饭等着她回来。虽然他不知道明月整日出门做些什么,却也不问,只是将家中一切整理的井井有条。
“你不用等我,我不一定回来。”
饭还冒着热气,显然是不久前又热过。
“阿泽只是在尽本分罢了。”他说着,将饭盛好摆在明月眼前。
风途说过这孩子机灵,现在却又显得有点笨拙,难道是整日闷在屋里的缘故?改天得带他上街逛逛。
祝秋节很快到了。
每年今日,天子会在日落时分站到宫城之上,向下洒落一把代表丰收的谷穗。而后,等在墙下的一艘巨大的丰收船车便会载满各地上贡的粮蔬瓜果、山珍牲畜于城中游行。紧随其后的两艘小旱船上,则是安排了舞姬乐伎,烘托这片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直至入夜,城中仍是灯火通明万人空巷,热闹的氛围在亥时三刻到达高潮,彼时烟花四起,照亮天色尽显繁荣太平。
也是在此时,一道黑影自人群中来,手中利刃直逼街道上被簇拥着的宁王。
“殿下小心!”慕囚最先发现了刺客,连忙护在宁王身前,待众人看过来时,她已尖叫一声捂着脸倒在地上。
宁王身侧的护卫反应过来,将主人护在身后,拔刀挡住了刺客的第二击。
眼见行刺失败,刺客转身跃上屋顶,逃了。
护卫正要追去,被一旁看戏的风途按下,“我去追,你先派人保护好殿下,以防有诈。”说罢,他也跃上屋顶,向刺客追去。
慕囚被瑶川扶起,又见瑶川正瞧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出神,便连忙抢过他手中的物什,狠狠划开自己的手臂后塞还给他。这时瑶川才回过神,赶忙将那尖锐的小东西藏好。
很快,附近巡逻的士兵闻讯赶到,要护送宁王回府。
走之前,宁王强装镇定,吩咐下人去请大夫给慕囚治伤,还要对她大加赏赐。
几巷之外,明月一路向前飞奔而逃。她自觉轻功不错,却久久没有甩掉身后紧追而来的人,眼见已经跑出足够远,她索性停下脚步,身子一缩躲到暗处。
不见了她的踪迹,风途只得停下,却突然浑身一僵:对方的刀刃抵上了他的咽喉。他连忙低声窃语:“明月姑娘是我,风途。”
明月一愣,错过头借着天上的烟火去瞧,还真是他,“你为何在此?”
风途无奈答道:“你又忘了,我曾与你说过,我是宁王身边的小侍卫。”
明月仔细一想,他好像是曾这么说过。
“快放开我,我带你去个地方,一会官兵追来,我可帮不得你了。”
手中刀刃一紧,明月又问:“你既是宁王的人,为何帮我?”
这话风途不知如何回答,信口胡诌着应付:“我相信你只是一时被人蒙蔽,毕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肯定不是坏人。”
倒也在理。明月很是认同,又想着自己对中都街道并不十分熟络,不敢再耽搁,卸掉了他随身带着的佩刀才放开了他。
风途转过身,突然出手撤掉了明月佩戴的面巾,趁她错愕之际拉起她就跑,七扭八拐跑出好远。二人刚要走出巷口时,风途又退回来放开了手,“那边有人,走这边,跟紧我。”
不久后,二人终于在一面墙边停下。风途眼见四下无人,跃上墙头向明月伸手,“来。”
明月没有动,“这是哪里?”
“我家,钥匙丢了。你先进来再说。”
这宅子不算大,但比起明月住的地方可不小。风途带着她直走进院后一间卧房,“这是我朋友的宅子,他既无父母亦无妻儿,死前便将这宅子赠与了我。平日我住在王府,这宅子就一直空着,不会有人注意,你暂且先躲在这里,无论如何不要闹出动静便是。”
明月取出一枚火折子,勉强看得屋内境况。虽说这宅子一直空着,却不见有太多灰尘,想必他偶尔会来洒扫。
“你这些日子住在哪里?”风途从柜中寻出一些被褥,放在床边,“这些都是干净的。”
“我租了处旧屋,算是靠近中城最便宜的,就是破了些。”
“哦。”风途大概知道她住在哪一带了,“我得赶紧回去复命,明早再来找你。你今夜不要出门就不会有事。”说罢他又匆匆走了。
多好的孩子,做事又周到,看着年纪也不大,一定是太单纯了,轻易就信了自己的话。明月这么想着,拴上门,铺好铺盖躺了下来。
这晚,城里突然戒严,还不到子时,民众都被赶回家去了。
刺客来无影去无踪,大庭广众让宁王殿下露了怯,他很是不爽,“你确定是往平安坊去了?”
平安坊是安王的地界,这兄弟二人向来不睦。
风途敬而答曰:“属下确定,一进平安坊,我便被安王的手下认出,拦住了去路。”
宁王面色微愠,手中的茶杯被捏的嘎吱作响,“难怪老四今日那般开心,竟还向我举杯,原来是等着看我出丑。”
第二天一早,明月便来到了春满楼,不过她未走正门,而是爬上了瑶川屋东边的窗。
人还在窗口挂着,正对着的房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瑶川见她做贼似的蹲在窗沿,先是一愣,而后随手“啪”的一声把门合上了。
只听得他在门外说道:“真是抱歉,昨夜忘了关窗,半夜竟讨得只野猫在屋里头闹腾,今早又起的匆忙还未来得及收拾,唯恐失礼,不能请莺莺姑娘进来试妆了。你且在这等一等,我将那脂粉取给你。”
而后他推门进来,看也没看明月一眼,从妆台上抱起个匣子出去了。等莺莺走远后,他才进门上了栓,抱怨道:“你倒是胆大,一大清早来爬窗子。”
明月拿起桌上的小罐举给他,“这个落了。”
“这个可是玉肌膏。”瑶川伸手接过,“下了料的,乱动小心手上生疮。”
闻言,明月连忙在衣摆上胡乱蹭着手,若得瑶川在旁笑话,她还一脸懵,“怎么了?”
瑶川微微摇头,拿过凳上的团扇,坐下来讲起了十多年前的故事。
那时,李大成还受雇于东城的一户钱姓人家,他身手不错,被主家聘作护院。
钱老爷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时值钱家四小姐钱漫漫行过及笄礼不久,被许给当地另一大户,金家的二公子。
本来论家世相貌,这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可偏偏金二公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平日里吃喝闝赌不说,头一年还因为强占他人之妻被告上了府衙。
奈何流水的父母官,铁打的世家族。这事儿愣是被说成诬告,那家男人被活活打死。
这未来姑爷的秉性,钱老爷怎会不知?但为了巩固世家地位,仍是促成了这门亲事。
“等等。”明月打断了瑶川,“他两家既然门当户对,想来实力相当,不做亲家也可互相抗衡,何必非要进一家门。”
“明月姑娘啊。”瑶川倒了杯清茶缓缓饮下,“常言说得好,以和为贵。”
这婚事钱漫漫当然不肯,几番争执未果,便暗定主意要离家出走。她自知完全凭自己的能力,根本跑不出东城,故而找到素日关系较好且武力出众的李大成,将自己的钱财首饰给他,请他带自己远离。
在此之前,李大成已对她暗生好感,听说她的亲事之后,正苦闷烦伤,若是她嫁与一德才兼备的良人,自己心中也会为她高兴,可是金二公子的品性……
他告诉钱漫漫此后将面临的困苦,甚至会落得食不果腹的境地,而钱漫漫深思熟虑后,仍打定主意:逃。
二人于某夜逃离了东城。
钱老爷气炸了,他担心自己无法与金家交待,那金家的许诺将化为一纸烟灰,甚至连如今已拥有的都无法维持。
“所以金家还是要压钱家一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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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得看怎么说了,若我手中有你想要的,你不也得乖乖喝了我这杯茶吗?”瑶川浅笑着,添了杯茶递与明月。
明月琢磨着,接过饮下,他又继续讲了起来。
正值钱老爷苦恼之际,五小姐钱多多端着一壶安神茶走了过来。她本是见父亲苦闷着急,煮了这安神茶孝敬父亲,却不知此刻,自已的命运已被画定。
再说李大成与钱漫漫二人,远走他乡来到一处沿海的村庄。他们假说是无亲戚可依,结伴逃难而来的流民,小渔村里的人热情心善,便帮他们定居下来,二人也努力学着村里人的生活方式,融入其中。
此时距钱漫漫离家已半年有余,一路上李大成对她照顾有加,又老实本分从未有过一丝逾越之举,她都看在眼里,心中亦暗暗喜欢上了他。
虽然两人都按下不表,不过在当地热心村民的助攻下,两人还是说清道明,喜结连理。
一年后,他们的孩子李小宝出生了,一家三口虽然日子清贫,倒也乐得安稳。
尽管钱家极力隐瞒,可没过多久,金家还是知道了:这嫁入自家的不是四小姐,而是五小姐。
金老爷震怒,倒不是对钱多多不如意,而是自己原定的儿媳竟敢逃婚,而钱老爷还敢隐瞒此事,让五小姐代嫁,这钱府一家人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两家关系很快恶化,钱多多在金府的生活也可想而知,不出几年便郁郁而终。
对于钱漫漫来说,最幸福的时刻就是黄昏之时,看着海滩上一大一小两个玩耍的身影。这样的画面过于美好,以致危险来临之时,她迟钝了。
没人知道钱府的人是怎么找来的,她只得让丈夫带着孩子先逃,自己留下来拖住他们。
“我父亲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可你和小宝对他而言是外人,他定不会饶了你们。我拦住他们,你带着小宝先走,只要你们活着,我们就还能再见。”
此后无数个日夜,李大成都无比后悔当日听了她的话,哪怕就这一次,自己执意一起离开,或是和她一同留下。
他痛恨自己的愚钝,竟看不出钱老爷是如此狠毒之人。
深秋,钱漫漫死于乱棍之下。
“那不是他亲闺女吗?”明月愤而站了起来。
瑶川低头清理着甲面,黯然道:“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想来是没什么用的,不如死了干净。”
明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瑶川抬头一看,见她正怒气冲冲俯视着自己,忙说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明月坐下叹了口气,“继续说。”
钱漫漫的事很快传到了李大成耳中,他忽然想起了东城那个被金二公子霸占了妻子,又被指诬告惨遭活活打死的男人。
复仇之火在李大成心中燃起,既向钱家,亦向金家。
怀中熟睡的小宝转了转身子,将他抱得更紧,一时打断了他的怒火。此刻,他低头看向怀中,只余悲伤。痛定思痛,他踏上了去往西城之路,决定把孩子先安置到小妹那里。
然而命运再次捉弄了他,小宝不见了。
那日他醒来之时,草棚里只有他一人,他寻遍附近每一寸土地,既无坑洞河流,又无兽痕血迹,小宝向来乖巧从不乱跑,又怎会不见?
定是有人拐走了小宝。于是他将附近村落寻了个遍,直到附近村民的同情与耐心消耗殆尽,将他赶走。
一年过去,他终于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小宝了。
先是抛下发妻,后是弄丢孩子,所有积怨与懊悔在这个冬日爆发。他一拳一拳打向面前的老树,双手已是血肉模糊,可他还未停止,似乎这疼痛正是他安慰自己的良方。直至筋疲力尽,他才晃晃悠悠离开。身后,老树轰然倒下。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小宝丢失的地方,那里的草棚早已破败倒塌。他无力地跪在那里,眼泪一滴滴陷进雪中,随后不省人事地倒在了曾经幸福的方向。
等他再度醒来,发现自己在一处破布搭建的营地,双手已被包扎过。
是一群来朝布道的阿波茨人救了他。
故事到了这里,瑶川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沉默了好久。
眼见他没了下文,明月又连忙追问:“后来呢?”
他回过神来,转过头看了一眼明月,继续说道:“后来他跟着那些阿波茨人来到了中都,成了个混子。“
“就这?他没有回去报仇吗?”
“他不曾提过。我说与你听的故事,也是花了很长时间一点点从他口中拼凑出来的,你听听就好,不必全然当真。唉~你不知道,有些话他三天两头反复说,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瑶川伸手摸了下耳垂,似乎那里真的长出了茧子,“可谁让他大方呢,又很少动手动脚,只来买醉诉愁。不过说来,他也很久没来光顾了。”
明月有些失落,她往日读到的故事总是恶有恶报,而这个故事结束得匆忙,不算是有结局的好故事。
看她面带不满,一副被负了心的模样,瑶川停下手中挥动的团扇,岔开了话:“料想你有些功夫在身,没想到昨晚竟亲自行事还顺利逃掉了,看来功夫了得。”
“所以,你原本觉得我必定被抓?还是会被就地正法?”
“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追你而去的那位,功夫可不低。”
风途吗?说起来明月还没和他交过手,有机会定要讨教讨教,“你认识他?”
“你可是要打听他的事?他便宜些。”
明月摇了摇头,想着还不如亲自去问他来的实在。
瑶川莞尔一笑,凑近了她,小声道:“李大成背后,是宁王殿下。”
26. 武
原本,明月觉得自己还是挺富裕的,可来到中都后才发现,带的那些银钱根本不够使。
吃穿用度探听打点,到处都要银两,又因为年轻还是外地人,免不了被坑过几次,原想着能在此安稳个一年半载,如今只出不进,怕连过冬都费劲。那匹马也早被她卖掉,此外只剩几张银票留着救急,不到走投无路万万不得动。
阿泽看出她发愁,小心问:“阿兄在担心什么?”
“带你出门玩吧。”
“欸?好。”
空气中洋溢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街道两旁,小食铺子里的伙计杂七杂八吆喝着,阿泽却只是暗自咽着口水端端往前走,不敢停留乱看。
明月看到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心怜,走过街铺到了桥头,停下喊住他,“阿泽,你说心里苦,吃点什么好?”
“嗯……甜蜜饯?”
“也好,去买。”说着,明月掏出贯钱给他。
阿泽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明月又问,“咱这两天饭里都不见荤腥,你闻闻这是烧鹅还是烧鸡?好香,给阿兄馋得紧。”
“我刚刚看到了,是烧鸭!”
明月又给了他一贯,“买!咱俩一人一只。”
可当阿泽买了东西回来,却不见她。
湖岸黄绿相接,叶落水面画下一片斑驳。几条摇船从桥下经过,桥上看风景的人嬉笑玩闹着,女子娇美,男子俊丽,皆融于这秋日湖景之中。
明月在湖边闲闲踱步,忽听得桥上一片惊呼,转头望去,原是有人落了水。
不及细想,她飞踏上水面停靠的船只,向落水之人而去,速度之快,惊呆了桥上翻出半个身子正犹豫不决的男子,险些再掉下去一个。
小时候,明月总喜欢憋口气躺在清水山的小溪里,看天空随着水波变得迷离荡漾。后来叔文来到清水山,迷离的天空有时也会变成小叔文的模样。
“小师叔?”稚嫩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
落水的人死死抱着她乱抓乱蹬,甚至几次将她按下水面,直弄得她脑瓜子嗡嗡作响,心里也生出几分寒意。
渐渐地,她被耗去了力气,好在附近有船只紧赶着向此靠近,她牢牢抓住船夫伸来的橹,才没被那人拖拽下去。
好险,就这么交代了可太憋屈。
费了好大力气,她才带落水之人与船靠近,在船夫的帮衬下将那人托上了船。
秋日的湖水有些凉,她被船夫拉上来时也快要累昏去了。
明月侧头看向身边,那个美丽的女子正毫无形象垮垮喷吐着水。很快,船靠了岸,来了好些人将她带走了。
天真蓝啊。明月躺在那里感受着劫后余生,忽然想到阿泽找不到自己该着急了,于是挣扎着想起身。
身后,有人托着她的后背带她坐起,抬眼一瞧,阿泽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以后……想救,失足之人,可不能……如我这般……鲁莽。”
阿泽乖巧地点点头。
等她休息好了,支着阿泽站起身来讨要蜜饯吃。阿泽在身上擦了擦手,从怀中取出纸包,没将蜜饯放到她手心,而是喂到唇边,“阿兄的手上沾了泥水。”
明月咬过蜜饯,笑着说:“我还刨过地上的雪化水喝呢。”
两人谢过船家上了岸,正走来一位年轻男子向她道谢。几番交流得知,被救的姑娘是相府千金崔世鸢,“我家姑娘与友人游湖,不喜下人跟的太紧,还好公子及时出手相救,否则小人的脑袋是要保不住了。”
明月心直口快:“那你快回去吧,责罚肯定是免不了的。”
“呃……”那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行礼离开了。
明月裹着被子,静坐在床上发愁。
本来今天想着带阿泽到处逛逛,顺带摸索个弄钱的法子。这一折腾,两人只得早早回来,哪件事也没做成。
得亏身子好,只是有些疲乏没有病兆,不然又得花钱。她看向窗台泥瓶里的绒花簪子,暗暗摇头,取下搁到了衣柜中。
窗外景色甚美,崔世鸢却一脸的不开心,因为崔相君禁了她的足,令她在房内抄书多日,烦闷的很。
可那天分明有人推她才落了水,那时她正与宫雎韧聊的正欢,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想到这她更不开心了,宫二公子离她最近,竟没救她。
回忆起那日落水,真是心有余悸,从小到大她都没这么怕过,要是让她知道推她的是谁,一定要把那人绑起来,再给他腰上绑块大石头,丢到湖里去!
这么想着,倒有些解气。崔世鸢哼了一声,又想起救她的人来。
那日没看清对方的模样,据程卓说,这个叫明月的衣着不是很华丽,长得倒是清秀俊逸,或许是哪个小门小户的。
若他真有几分相貌,招入府中给自己做侍从也算是对他莫大的赏赐。
这日一早,明月穿了身干净利索的衣裳,匆匆向武兴场走去。
今日她要参加一场比试。
武兴场是官家专门设立摆擂的地方,在此之外私设擂台属于违反律法,但凡城中想要设擂,都会来此委托场监举办比武赛,场监根据委托拟定告示公示于武兴场外。
一般来说,报名参加的都不会是有名有姓的厉害人物,往往是些江湖新秀,或像明月一样的他乡来者。如此,除了参与者之间的对抗,押胜负也是来此看客的另一目的。当然,武兴场内对此有限制,至于武兴场外私底下有什么,那便不好说了。
此外,武兴场内可容纳近千人观赏,皆凭票进场。所有的获益,官家与委托者四六分账,场监除了负责安排全程,还负责调遣一支卫队维护场内安全,委托者则要负责举办比赛的全部费用,无论是雅座置备的水果茶点还是胜者的奖金。
场监根据参报人数来规划场次,初试时是多组同时比试,胜者得“丙”字牌,可参加二试,到二试和终试,则两人一组,一组一场。
明月参加的是由顾公子委托的比武赛,今日是终试,只要夺得头筹,赏金便足够与阿泽安稳到明年开春。
毕竟是官家举办,自然不许使用下毒暗器等邪门左道的方式,所用武器皆由场地提供不许自备,且需点到为止不可伤人性命,否则中都大狱便要‘开门迎客’。
因此明月也未带佩刀,用的是短棍,而对方从器架上取的是长棍。两人走到台上抱拳行礼,只待铜锣声响。
“寸长寸强。风途,这场你可要输了。”
“未必。”风途看着场中悦动的一抹青色,难得开了口。
无一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注视着场子中央某人的身影,心中起疑。原本风途是不来的,但他看到自己带回的名册便也跟了过来,还破天荒下了大注。
“你认识那人?”无一问他。
“见过。”又道:“不熟。”
场中,对方再度砍击,这次明月挑挡压下,顺势击向其手部,对方及时抽回,又欲戳刺。虽然明月没有打中,但此刻位置极好,她溜手撩挡,跨步翻身踹其下路,对方连忙弹扫退避,但明月已点中其心口,获得胜利。
场上看客的欢呼声寥寥无几,风途笑看无一一眼,将手中已凉掉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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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饮而尽。
明月入了前三,暂时下场休息,稍后还有一场决战要打。正休息着,一位场侍进来寻她:“顾公子有请。”
一见到她,顾公子便满目欣喜,“少侠当真师承天山?”
报名时,明月为了隐蔽身份,假借是太师叔莫尧问的名派。
与清水山不同,莫氏一脉盘卧天山避世而居,独修独传,留有远名但并不活跃。此时顾公子提起,明月心虚,只说幼时有缘受过两年点拨,并未正式拜入门下。
顾公子笑着请她同坐,说自己曾有幸与天山莫掌门见过一面,如见天人,心中时时感怀,又问她是否愿意做自己的门客。
那自是个好去处,只是对她所行之事恐有不便。明月正琢磨着如何推脱,顾公子似是看出了她的意思,也不恼,只是笑笑,“少侠自有顾虑,无妨。既有缘相识,日后有需也可再寻顾某。”
回到休息的小屋,见房中多了几人。明月没有理会,径自坐下休息,那几人却又围了过来。
“小兄弟是哪家的门客?”
“自家。”
“师承何处?”
“自学。”
几人对视一眼,又对她道:“那咱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决战场拼的是拳脚,面对两个壮汉,明月多少有些吃亏,既要攻防兼顾,又要瞅准形位,以免两相夹击无处可退而落到台下。
明月看着这两人,这两人也虎视眈眈看着她。
适才在休息的地方,那几个人想要她假输,这她哪里肯,统统打晕塞到了桌子低下,而看现在的局势,怕是这两人都与那几人一伙。
他们押了排名要包揽第一第二,自要分先后,先手喂招则是原定的第二,后手则是原定的第一。若要打乱他们的计划,则要让他们第一变第二,第二变第三。
铜锣声响,蓝衣男子率先冲了过来,明月微微一笑:那就你先。
无一侧目望向风途,脸上怨念颇深。风途并未看他,只低头在宁王身边答话,一脸端正却明媚得很。
明月则欢欢喜喜去领赏,毫未在意周围人群中几双不善的眼神。
“恭喜啊。”顾公子着向她走来。
明月向他施礼,客气笑说:“抱歉了顾公子,领了您的赏,还打伤了您的手下。”
顾公子尚不知其所指,“少侠误会了,顾某府上的人并未参与比试。”
“那想要我假输的,是何人?”
离开武兴场,正走着,忽而察觉有人跟了上来,明月回头刚要使出一掌,却见是风途,“好久不见。”
“也没几日。”明月说着,继续往前走。
风途上前与她并行,“宁王殿下见你身手不错,让我来问问你,是否愿意跟在我身边做事。”
原本明月还想着怎么和宁王接近,正赶巧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不过她并未直接答应,而是说:“适才也有几位来请,我皆婉拒,依你所见,宁王殿下有何特别之处让我不忍拒绝?”
“殿下出手大方。”他看着明月,话说得认真,“不过我不想你们有牵扯。”
这倒让明月有些意外,“因为那晚的事?”
“不过是我对故友的一点私心。”
明月不解:“那你此刻为何还来找我?”
只见风途唇角微扬,笑得灿烂,“当然是为了交差啊。”
他总是神神叨叨,明月搞不明白,只得无奈道:“我可是来求财的。”
“好吧。”风途停下脚步转而望向她,“后日戌正,我在观景台等你。”说罢,顾自退去了。
27. 阁
在旁人看来,明月大概没什么出息。
擂台上打得那么漂亮,不借此机会到人前露脸,再拿着赏钱好好奢靡一把,反而先是去菜市买菜!
她左逛逛右逛逛,一点点将手中的竹筐填满,而身后跟着她的那些人也左躲躲又躲躲,藏猫儿似的,不爽快。
“老板,你这儿最好的火腿拿来看看。”
店老板摸索半天取来一扇,明月看着不大满意,“太新。”
“再陈的也有,可不便宜。”他打量着明月,不太信她买得起。
“尽管拿来。”明月从怀中取出一踏银票,稍一晃又塞回怀中。
见此,店老板喜笑颜开,返回屋中半晌,抱来一扇,“您瞧瞧这个,肉质紧实形似琵琶,一点杂味也没有。原想留着年前卖给哪个高户,您要是懂行也出得起价,我现在卖您也一样。”
明月验过觉得不错,“就它了,包起来,包严实点。”
东西买完了,明月却没往家走,反倒是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偏巷。
无人之处,自是打算发生些什么。那些鬼鬼祟祟跟着她的人也不躲了,索性现身围住了她。
“讨打可以,可不许打坏了我的菜篮子。”明月说着,一跃而起,将满兜兜的竹筐搁在了一户人家房顶,再下来时,仍扛着那扇火腿,“有福了各位,给你们拜个早年。”
回到家,阿泽见她拎了一堆东西,忙接过去放到桌上,一一取出,“阿兄今天想吃什么?炖的还是炒的?”
“你看着办吧。”明月将火腿重重放到桌上,一层层打开包裹,见它果然结实丝毫未变,“这个吃过没?”
阿泽看着这一大块麻麻赖赖的脏东西,想摸又不敢摸,只得摇了摇头,“这也能吃吗?”
明月嘿嘿一笑,“过年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说着,提起藏进了破缸中。
“阿兄今天好像很开心。”
那是自然,明月好久没打得这么爽快,还个个往自己跟前送,也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以为人多就能是自己的对手。
她活动着手臂,回到卧房取出笔墨,罗列起要制备的东西。阿泽房里的窗户得修,还得备两件冬衣,还有炭柴,旧水缸裂了得买个新的……算下来约莫还能有些余钱,总之这个冬天是无虞了。
三日后,明月如约来到观景台,风途已等在那里,“你来早了。”
“你比我更早。”
两人路过一处气派的宅院外,这家不知是有什么喜事,门口很是热闹。二人绕到这宅院另一边,那里蹲着位小贩打扮的男子。
他自介名叫无一,来协助二人夜探齐家阁。
齐家阁是齐府上的一座书阁,日夜有人看守。不久前,宁王殿下珍藏的古书被人偷走,而其探得,这书很有可能流入暗市被齐家老爷得手藏入了书阁中。
这座楼阁内有三层,每层皆有二人看守,楼下还有六人守在院中。今日齐府有喜事,书阁院门闭锁,不会有人来。
“那我们是要偷还是抢?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无一看向风途,怎么也没想到她能问出这么个问题。风途则拉过她,小声道:“这个齐老爷不是什么好人,他书阁里藏的字画古籍,都是用‘那种’法子得来的。而且我们也只是来找殿下的东西,别的东西我们不动。”
“哦。”明月应着,心里却想:堂堂王府还真令人堪忧,府上那么多侍卫竟还能丢了东西?难怪得请自己来。
见她露出担忧之色,风途宽慰道:“不用担心,我俩把外面的人引开你再进。保护好自己,我会尽快回头找你。”
待他二人引开塔外看守,明月悄悄来到窗边,透过窗纱看到屋中果然有两人正在看书,似乎不曾被楼外的动静惊扰。房间中央,是一道直通向上的圆形柱墙,去往上层的阶梯并不在那里,而在东西两侧。
明月试着推了推东西两侧的窗户,皆纹丝不动,一连几扇都是如此,她只得后退到屋檐之外,仰头向上看去。
只有三楼的南窗是开着的,想来贵重的东西一般不会藏在一楼,反倒是三楼的可能性更大,既如此,不如直接上三楼。
她正想着,风途也来了,明月打量着院中布局,问他:“你轻功如何?”
“还可以。”
“那你跟着我。”说罢她借着院中陈设,左右一跃,便登上二楼檐角,若鸿羽落地之轻,连檐角下的铜铃也未响一声。
风途顺着她的步伐也跟了上去。
三楼室内,两个人影正隐匿在博古架间来来去去,架子上摆着各种物件,什么琉璃莲花盏,红珊瑚云纹如意,看着不像书阁倒像个宝库。
风途忽然凑到明月耳边,轻声道:“你看那个金花锁链面遮,好漂亮。”
这时候还有闲心欣赏这些?明月忙冲他摆了摆手,指向中央的墙柱,那里与楼下不同,做成了合隔,那本古书或许就在其中。
风途会意点头,二人悄悄从南窗潜入屋内,躲在暗处蹑手蹑脚向着墙柱靠近。
等守卫走到另一侧,二人终于摸到墙柱之前。
风途轻轻打开中间的隔门,里面没有书,是一幅字。
明月打开另一处,里面是一幅画。
风途又打开一处,这下里面什么也没有。
忽然他脚下一空,这是个机关。
明月眼疾手快拉住了他,正要拉他上来,身后已有人靠近。那人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上当了吧?紧接着抬脚将她踹了下去。
两人摔下约莫三层之多,借攀身周木墙才没摔出个好歹。四周漆黑一片,明月缓过劲来去找风途,对方却一声不响,好像没人似的。
她从怀中摸出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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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方才看得见一点影,小心照探四周,找到一面弧形的墙,墙上放着火把,将它点燃后总算看的清了些。
这是个不小的半圆形地洞,共连接着三处走道,从通道望去都是乌黑一片,不知通向哪里。
明月又唤了他几声,方听得一点动静,随之找去,才发现风途坐在不远处的地上,头埋在膝间,瑟缩在那像个小孩子似的。
“你怕黑?”往日觉得他还算稳重,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看着他这副样子,明月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叔文,又调皮又不熟悉清水山地形,有一次两人到后山汲取天地灵气,回来时在山里走散了。
等自己找到他时,他正抱着脑袋窝在一处树洞,手里还捏着一朵皱巴的花。
“你在这里做什么?”小明月不解。
小叔文慢慢抬起头,扑扇着水涔涔的大眼睛,忽然扑过来抱住她放声大哭:“小师叔!我差点就被野兽吃掉啦!”
“清水山没有野兽。”
“真的!我看到啦!”
小明月没再与他争辩,“你去哪里了?怎么没跟紧我?”
小叔文慢慢起身,摸了摸眼泪,将手中的花拿给她看,“我见这花与师父书中所绘十分相似,便想带回去给师父瞧瞧,若是真的,可是味罕见药材呢。”
这花当然是,虽然明月对那些个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可大师兄喜欢在这山里栽植花草,以天地灵气颐养药材的习惯她还是知道的。想必他口中的野兽,就是大师兄用破布烂麻做的那些个奇奇怪怪用来震慑旁人的镇兽吧。
不过镇不镇的住山野精怪不知道,小叔文倒是被吓得不清。为此,师兄也气的够呛,不仅罚跪,还不准他再去后山。
明月在风途身侧蹲下,将火把举到他前方,“别怕。”
许是感受到前方的温暖,风途慢慢抬起头,看向明月的眼神如幼时的叔文一般,令她一瞬心慌。
看着明月手中的火把,风途心中滋味复杂,伸手接了过来。只是他不敢再看向明月,似是有些……羞怯?
明月从另一处通道口的墙上又取下一支,点燃走在前面,风途跟在后面,两人沉默着走在长长的通道中。周围偶尔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两人看了看四周,又继续前行。
终于,风途忍不住开了口:“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怕黑。”
“嗯。”
一阵沉默后,他又问:“你对我,是何印象?”
眼前的人停住了,风途险些撞上,见明月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他一时有些忐忑,连忙撇开了目光。
“看那里。”明月说。
“什么?”风途一时没明白。
明月再次示意他看向右侧,在火把指着的地方有一块黑色的标记,那是不久前明月自己画的。
“我们一直在这地方兜圈子。”
28. 黑
来时的入口已经消失,如同鬼打墙一样,二人被困于这无尽黑暗的通道之中。
明月忽而使出一掌打向墙面,墙面微微一颤却丝毫没有破绽,倒是风途在一旁看得心有余悸,“疼吗?”
“有点。”
两人继续向前摸索着,明月问他:“殿下他让我跟在你身边,就是做这些?”
“那倒不是。”
说来算是一时兴起。那日宁王在武兴场看到明月,随口提了句:“她适合走窗,你后日带上她。”
也没想明月还真就答应了。其实宁王手下未必真缺这么个人,但见她还算是有点能耐,与其让别人拿去用,还不如自己留着,哪怕当个摆设。
“看这里。”明月凑近墙面喊他过去。
墙壁上有一道微小的细缝,细缝环绕了整个墙壁,从上到下,形成一个圈,在头顶和脚下,还有着两处相似的小纹样。
明月抬手去按顶上的纹样,它丝毫不动。
风途向地上的纹样踩了两脚,它没有反应。
还以为是什么机关,原来只是个装饰,明月默默叹了口气。忽然响动再次传来,二人相视却诧异得很:身形分明没动,两人间却隔开了一段距离。
再看脚下,那道细缝此时正在慢慢分开,从脚下到头顶,像被一斧子整齐劈成两半的竹筒,明月在这半里头,风途在那半里头。
二人惊讶地看着中间相隔的无边幽暗,望向彼此,全然不知什么情况。
忽然,两截“竹筒”开始错位,二人眼见彼此向右缓缓移去,慌了神。风途连忙大喊:“你别动!”而后向明月的方向跃去。
他们齐齐看向“竹筒”断开的地方,在左侧,新的半截“竹筒”正在移来,不过依旧是无尽黑暗。待裂缝合平,前方看上去和原先也没什么不同。
风途拦住明月,率先踏上了那片新地,走了几步,又蹦了几下,拿着火把四处探照,确认安全才招呼她过去。
这次会通往哪里?二人又来了劲头,一路向前走着。
明月又做了个不同的记号,然而他们走了很久之后,又看到了那个标记,顿时,风途感觉自己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紧握着拳头面色铁青,索性坐在地上不起了。
明月也席地而坐,静静思考起来。
既然这筒子能把他们从入口带来,也能再带回到入口。根据前行的方向,顶上有纹的是头,脚下有纹的是尾,不同的头尾相接,他们一直在从每节的头向尾走,定是错过入口,那不如就在现在这个头等着,等它再接到入口就是。
想到这,她便开始等着“竹子”被劈开,然后在每一节上排序。
然而“九”走了之后,她又等来了“一”。
看来想错了。明月叹了口气,将手中燃油烧尽的火棍撂到一旁,
风途半是打趣,半是自嘲,“我们要死了,你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是指自己千里迢迢来这里送死吗?明月摇摇头,只说自己想念家人。
“我倒忘记了,你还有人能记挂。”
“你呢?”
“我?”风途想了想,自己举目无亲,对财名势利也没欲望,是生是死好像没什么所谓。不过终归还是有一点,“钱没花完。托你的福,那日让我赚了不老少。”
武兴场规矩多,明月本人自然是不能参与,不过她也看了押榜的规矩,可不觉得能赚多少,玩个乐也就罢了,风途这话说得像没见过多少钱似的,让明月有些怀疑殿下是不是真的出手大方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风途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有些灰土,确无不妥。
“你赚多少?”
风途伸手一比划,给明月看愣了,“多少?”
“名榜公示那日,我拿一百两押你得冠,初试你进了,加半一百五十两;二试你又进了,翻倍三百两;终试你果然拿了第一,再翻三倍,九百两。”
明月惊得说不出话,不由得感叹这世上为什么赌徒多。可一想,又不对,“我那日看了押榜的规矩,和你说的不一样。”
风途笑道:“你说的,那是官家的规矩。”
明月细细一想,恍然大悟,难怪当天那伙人三番几次来找自己麻烦,原是他们在外面做了大的。
九百两啊!自己辛苦打了三天,还不如人家赌一把得来的多。
“你为何不开心?”风途歪着脑袋小心瞧着她,“是嫌我押的少吗?我不能押太多,不然容易引起注意。”
哪里少了?这还不够引起注意?明月悻悻道:“那倒也不是。”
这时,风途手中的火开始慢慢暗淡,引得两人转头看向它。
见他面露难色,明月从外衫撕下一长缕布条塞到他手里,“咱俩一人拿着一边,你要害怕就拽两下。”
很快,两人彻底陷入幽闭,四周静悄悄的,一丝光亮也没有。就算是瞎子,眼前也有点昏光,便是地狱,还有着鬼火飘荡,而这里,只有浓稠如墨的黑暗。
手中的布条忽然被扯了两下,明月也拽了两下回应,随后听到不远处传来浅浅的笑声。
“天亮了吧。”风途自语道。
那奇怪的响声又传来了,明月朝着记忆中细缝的方向摸索着,碰到了之前撩到地上的木棍。木棍被推着往前滚去,而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
手中的布条很明显地抖动了一下,明月向他道:“你过来。”
“你有些怕吗?”风途的声音慢慢近了。
“你相信我吗?”明月反问。
“什么?”风途忽然感到手背一暖,立刻僵在了那里。
此处乌漆嘛黑本就令他惶恐,而在这时,有一个人握住了他的手。那人的手很温暖,吐息浅浅洒在他颈侧。
“我说,你相信我吗?”
我是有心疾吗?风途抚着心口,不知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跳动有些异常。他木讷地点点头,又想起眼前的漆黑,连忙开口答道:“我相信。”
“好,那我们一起跳下去吧。”明月说着,已将他的手放到了“竹筒”边缘,“就现在。”
她刚说罢,风途身侧已失去温度,而那系在手腕的布条也失去了拉力。风途不敢犹豫,咬咬牙向明月指引他的方向翻身跃下。
死就死吧,不过就一瞬间的事。
随后“扑通”一声,他落在了水里。
水有些凉,激得他打了个哆嗦,连忙游上水面,一边大喊着明月,一边抹掉脸上的水。
“这里!”
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他回过头,见不远处有一点光亮,明月已在岸上。
风途上岸拧着衣服打趣道:“你这东西挺耐实,浸了水还能着。”
“是我丈夫找工匠特制的。”
丈夫……
风途看着那唯一的光亮,觉得身上湿冷的水直接透到了心里,“明月姑娘是如何肯定这下方是水池的?万一是个堆满硬石的深坑,后人挖出我们的尸骨可要说三道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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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莫名其妙的使小性子,明月还以为他吓着了,边就着火光四处查看,边说道:“我将先前的柴火棍扔了下来,听到它落水的声音。”
再高得地方看不到,而沿着水边,发现这似乎是个巨大的不规则水池,身侧墙壁和上面那些绕来绕去的通道没什么不同。
不过也并非一点有用的发现也没有,她发现那水清澈,微微流动,必然与外相接。于是她走到风途身边,将手中的光亮塞到他手里,再次下到水中。
她下去的匆忙,风途还没来的及说什么,只好端着火光呆呆站到她下水的地方。
过一会她在远些的地方冒出头来,风途听到声音刚要开口,她好像又下去了。
这地方冷的紧,水更冰凉,深秋了,风途不免有些担心。
得赶紧让她上来。他想着,将那火折立在一边,等到明月冒出头立刻向她游去。明月刚要潜下,就被人拉着手腕拽出水面,而后又被推上了岸。
“你觉得水底有出口?”风途问。
明月抹了把脸,粗喘着气点点头。
“我水性更好,我来找吧。”说罢风途便要下水。
“等一下,这边我找过了,你找这边。”
风途应着,一头潜了下水去,却发现一片漆黑,岸边一点光亮水下根本看不到,连忙又浮出水面。
明月看着他不明所以,他尴尬的笑了笑,“我就是怕……你会突然消失不见。”接着深吸口气俯下身去。
什么没头没脑的话。明月无奈地靠着石壁闭上眼休息。
根据明月比划给他的,风途沿着水下的石壁耐心摸索,几番上下,真让他摸着了一个洞口,心中欣喜起来,连忙顺着洞口的石壁向上游去,丝毫不敢偏移,怕在这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出了水面,他欢喜地要告诉明月,四处张望却仍是一片漆黑,心里瞬间慌了起来,连忙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我在,只是火绒烧尽了而已,别叫那么大声,这里回声大,吵得头疼。”
听到回应,风途悬着的心才安下,又兴奋的说起来,“我找到了!”
“那你别动,我过来。”
风途听到明月下了水,由远及近地游了过来,可一直没感觉到她在身边。
“这里这里。”风途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试探,忽然跟明月的手打到一起,便连忙抓着她拉到自己身边,“失礼了。”他拉着她的手,放到石壁上,“从这里直接下去。”
入了水,两人很快摸索到了那个洞口,从那里进去拐了两个弯便看到了光亮。二人朝着这点希望越发卖力,等他们终于出了水面,已是筋疲力尽,好在离岸不远,只是午后的日光有些刺眼。
明月拼劲力气上了岸,又连忙去拉风途,两人瘫在岸边,大口呼吸着,久久没有动弹。
过了好久,风途才起身看向四周,想知道这是哪里。明月则摊躺在地,闭着眼睛喃喃道:“好饿。”
“这是境湖。”风途说着回过头,见明月满身凌乱,想来自己应该也是这般模样,不觉扬起嘴角,笑着坐在了她身边,“咱俩第一次相遇时,就是这副狼狈样子。”
明月起身眯着眼看向他,想起了他在雪山时直直栽倒在洞口的模样,也笑了起来,“那时狼狈的可只有你一人。”她说着,起身去拧衣服上的水,一抬手,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风途被传染了似的,也打了一个,“这里应该距离你住的地方不算太远,方便我去换件衣服吗?”
29. 留宿
换过衣裳,风途走出房门,阿泽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拿着木棍在沙盒中练字。他觉得这孩子比初见时沉静了许多。
见明月也换好衣物从房中出来,他欲宴请二人,“今日我作东。”
阿泽摇摇头,说自己吃过了。明月早就饿的晕头转向,自是不会推脱。
酒楼里,饭菜一端上来,两人谁也没搭理谁,只顾埋头干饭。这一夜半日的忙活都是又饿又累,而且还是白忙一场。
楼下人流来来往往,厅堂内阳光和煦,未到饭时只寥寥几个客人,还算清静。
“对了,无一他人呢?不是接应咱吗?”
“不必理他,依他的性子,天亮之前就已经回去了。”
这个时间本就容易犯困,二人身体疲乏,酒足饭饱之后,一个倚着窗沿,一个趴在桌上,双双睡了过去。
到晚些时候酒楼里又热闹起来,扰醒了正在做梦的风途,他抬起昏沉的脑袋,发现夜色将近,明月却还在酣睡。
叫了她两声,她都含糊地答应,却没有要醒的意思,风途便觉有些不对,伸手一探,果然发热,心下连连抱怨自己大意,忙带着她去看大夫。
等明月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她努力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疼,待完全清醒才发现这地方陌生。还未仔细打量,风途已推门迈进屋来,“现在感觉好些吗?”
明月声音有些哑,“头疼,嗓子也难受。”
风途用指背轻轻探了探她额头,“还是有些热。”
“这是哪里?”
“王府,我的住处。”
“哦。”明月又躺了回去。
“我去给你拿些吃的,吃过饭把药喝了。”
喝过药,她精神好了许多,便下床想出去走走,风途不让,非说天气转凉,她还生着病,得在屋里呆着。不过他还是开了扇窗,搬了个凳子给她。
这是个不小的院子,每间屋子都整整齐齐排列着,将院子围成一个规整的方形。
风途指着右边说:“那边第一间就是无一的屋子,此刻估计正趴在床上哀嚎呢。”
“他怎么了?”
“领了罚。咱们三个人去的,就他一个人安然无恙回来,自然是要受些惩罚。”
明月环视着这四方院子,规整空旷,也没种些个个花花草草,实在无趣。
她抚着额头又要犯困,这时,院门口出现了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明月看不清他面容,只觉得他很是神气,正一步步悠悠走进院中。
男子似乎也看到了她,微微顿步,向此处走来。
一旁,风途忽然冷着脸将窗子关上了,明月听到那人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窗纱上投下一道修长的身影。他停驻脚步,冷哼一声才又走远。
明月不解地看向风途。
“以后离他远些吧,他……淫、贱。”风途恼火的脸上很快又神色如常,“你可还记得?祝秋节那晚,殿下身边与你交手的便是他。”
当时她就感觉到对方有些实力,好在那日蒙了面,应该不会被认出来。
风途抱胸靠在窗边,笑看向她,“不好奇我为什么把你安置在这里?”
“拿我交差?”
这话倒也不假。他轻轻一笑,催促道:“快上床休息,殿下晚些时候要见你。”
那日她也见过宁王,觉得他长相很是大气,即便受了惊吓,也没表现得很明显,今日见他,依旧沉稳,就是一直打量着自己,让明月心里没底,难道认出来了?
好在宁王只是问她齐家阁那夜的情形,并未询问她本人的事,甚至还让她留在府上养好病再走。
等离开书房,明月才想到,他该是查过自己底细的。她侧头看向风途,他也侧头看向她,“怎么了?”
明月却又摇了摇头,等回到他卧房,才问:“你可与殿下说过我什么?”
“我想想昂……之前殿下让我查你的底细,我说……”他磨叽拉半天,就是不说。
“快说。”
“你先回床上躺好。”
明月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快说。”
风途将被子又帮她盖紧了些,“我说,你出身贫苦,幸得某位老师傅指点,习得些功夫,想来中都闯闯,攒钱娶妻。”
这……
明月有些疑虑:“为何不说实话?你不该忠诚于他吗?”
“什么名头其实不重要,而且我看得出你不想人知道。”风途在床边坐下,缓缓开口:“就算是我报答你救命之恩吧。”他指着屋中另一张小榻,“你若不介意,我便睡这儿,你若介意,旁边有间屋子没人,我去那里。”
大概觉得不妥,没等明月开口,他又说:“算了,你好好休息,有事喊我。”说罢起身离开了。
半夜,明月睡得迷迷糊糊,身上热得她难受,不觉将被子踢到了一旁。正巧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吹得她很是舒服。
可吹了一会儿又觉得冷,连忙去摸被子,摸来摸去没摸到,想着是踢到了地上,揉揉眼睛要下床去找。
一睁眼,却见床边站着个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风途?”明月吓了一跳,连忙往后挪了挪。
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俯下身来,凑在明月面前。
是白天那位男子。
“他喜欢这种……”男子捏起明月下巴,一手举着烛台仔细端详了一番,“小白脸。”
这里是王府,千万别惹事。明月默默劝着自己,没有妄动,上下打量着对方,看见了他腰间那把胯刀。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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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一看就不好使。
“嗯?”男子捕捉到她的目光,挑着眉直盯住她,忽而甩手将她丢到一旁,扭得她脖子疼。
本以为他挑衅完便会离开,谁知道他忽然将腰间挎刀缓缓拔出。
这人有病。明月身上本就不爽利,愣是给他整紧张了。她看向床头放着的药碗,忽然翻身下床,顺手将那药碗砸到了墙上。
风途赶来时,明月正用凳子抵挡着男子的刀锋。他连忙上去分开二人,将男子抵在墙上,“魏成!你有完没完!”
魏成仍忿忿看着他,似乎是有些不甘。风途没再理会他,转身扶起明月,“伤到哪里没有?”
明月摆摆手,一直看向魏成生怕他再度发癫。
对方收了刀,冷冷撇了她一眼像是在威胁,离开了。
“你脖子怎么了?”
“扭到了。”
风途从旁拿来块面巾,小心盖在明月颈上轻轻揉按了一会,明月顿时觉得好了许多。
“谢谢。”
关好门窗,风途搬来把凳子坐在床前,“其实他是冲着我。你睡吧,我给你守着。”
经过这一出,明月睡不着了,又好奇二人过往,想要打听。风途倒也不介意,“不过这里不方便说,待你好起来,到外面我再讲给你。”
这几日风途有些忙,夜里,明月听到他回来悄悄躺到小榻,等第二天起来时房里又没了人影,后面两日他干脆就没回来。
白天她常站在窗边张望着,院里很少有人进出,就连魏成也没见了,偌大个院除了她,只有一个仆人每日来给她送饭送药。
感觉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仆人再来时明月拦住了他,说自己已经病愈,想要离开,请他代为转达。
仆人说:“殿下走之前留了话,您若病好了可先自行离开,待殿下回来再召见您。”
看样子,宁王出了远门。
出了四方院子,景色倒是雅致起来,一条阔路直通池塘。
虽说是秋日,树上叶子有些枯黄却不显萧条,低处是些常绿的矮木和秋时才开的花,映缀着也算和谐。
二人并未走进池苑,而是走向了一条僻静的小道,池边小亭里的守卫远远注视着他们。
王府中的人一走就是半个多月,这半个月里明月也没闲着,趁着家中无主,晚上偷偷溜进来将府邸摸了个大概,白天就在城里转悠,道听途说一些闲言碎语,或者与邻桌的酒客唠起这城中的大小事,有的真,有的假,她都一应附和着。
这日,明月正往回走,迎面走来一人令她觉得好面熟。
那是一位中年女子,面上有一丝难掩的局促。明月悄悄跟上去,但拐过两个弯,人不见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追,忽然想了起那女子是谁。
30. 约
水开了,阿泽倒来两杯,明月叫住他:“阿兄的朋友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哪里,阿泽不要说出去,连你风大哥也不可以,知道吗?”
阿泽听话的点点头,出去了。
明月看向丽娘,有很多话想问她,又不知从何问起。原先还担心她也出了事,现见她无恙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她将杯子又向丽娘跟前推了推,“你此来中都,是为何事?也不知有什么我帮得上的。”
“躲债。”
这明月可不信,李大成就因中都而死,自己又替他将遗物交给了丽娘,而叔文也因这件事遭了殃,她来中都躲债不是自投罗网?
见她将信将疑,丽娘特意岔开了话,“记得上次见面,你与好友相伴来中都游玩,如何?怎不见他?”
也是,自己对她有疑,她当然也对自己有疑。明月想着,隐晦说道:“上次途中出了意外,我那位好友受了些伤至今未愈,还在家中养病。听说中都是非多,稀奇古怪的事也多,我此次前来是想求医,找到我那位朋友的病因,以及治病的法子。”
正说着,大门外有人敲门。院中,阿泽问来人是谁,待来人回应,明月忙探出头去,喊道:“稍等,我换件干净衣裳。”
看得出丽娘有些紧张,明月小声安抚:“别怕,你不要出声,这是我在中都的朋友,他不会进来的。你若无处可去,今夜先住在这里,若要离开,且先等我们走远了。”
末了,又补充道:“我这位朋友是宁王府上的。”
听到“宁王”二字,丽娘神色愈发紧张。明月更确定,她也是为了李大成,或许还知道更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明月冲她笑笑,意味深长道:“我们都是李叔的朋友。”而后拿上花影出了门。
见明月出来,风途调侃道:“你我都见过彼此更狼狈的模样,又何必特意换衣裳?”
“这件穿着方便,难得你找我叙旧,况且我也好久没与人切磋,今夜去你家,我们好好比一场,如何?”
风途欣然答应,“我奉陪。”
秋风微凉,枝叶簌簌,月光下两道寒影回旋碰撞。
“这半个来月遇到什么好玩的事了?”明月问着,手中兵刃未停,招招紧逼。
“别提了,净是些苦累的差事,你呢?”风途步步严防,小心寻找对方的破绽。
他有意不说,明月也不再追问,只说最近在想着让阿泽学些什么手艺,日后也有一技之长可以养活自己。
“只要你能赢了我,这事包在我身上。”
听到这话,明月更加狠厉,不出三招便令他招架不住脱手摔到地上。
“你还真是……”风途双臂撑地,仰头看着她,既无奈,又是好笑。
明月得意的收了刀,伸手拉他起来。
风途起身悻悻道:“以后可再不敢惹你了。”
“你何时惹过我?”
“我这不正在警醒自己?”
明月掸顺衣衫,找了处栏杆坐着,“咱俩还真是有缘。”
“是啊,每次遇见,非死即伤。”风途随她坐到一旁,两人惬意休息着。
明月忽然提议:“不如我们效仿古人,桃园结义。”
“呵,不要。”风途想也不想,拒绝的飞快。
明月扭头看向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风途也笑笑,又问:“若真结义,该唤你大哥还是二弟?”
“我已过十八。”
“那该唤声大哥,可长我两岁呢。”
“是吗?”明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倒是稳重。”
听到夸赞,风途还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今岁几何,只是幼时的一位玩伴说,他比我高一些,定也比我大一岁,我这才算有了年纪。”
“你家人呢?”
风途摇了摇头,“不记得,记事起我就已经是一个人了”
原来他还有着这样的身世。明月又问:“所以是宁王收留了你吗?”
“算是吧。”风途看向远处那颗大树,树叶正悠悠落下,“魏成和无一他们也是。”
难怪,原来是自幼培养的亲信。明月转过身子,整个朝向了他。
风途了然,问:“你是想听我说魏成的事?”
明月点点头,一幅期待的神情。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同吃同住,一同习武认字。后来随着年纪慢慢长大,我发现他变得……有些奇怪。”
“一开始我也没在意。直到有一天,是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来着?记不清了,他来找我,让我跟他离开,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让我跟他走,最后甚至像是在哀求。”
“我拒绝了他,我哪里也不想去,这里有的吃有的穿,练功的时候是苦了些,带着我们的教头是凶了些,可总不至于饿肚子。”
“后来我便有意疏远他。直到有天夜里,我正睡着,忽然感觉有人——”
风途突然捂住了嘴,转头看向明月,见她丝毫没有在意,听得正认真,这才松了口气,“总之,我那天话说得确实有些过分,自那之后,他好像恨上了我,总是暗里给我使绊子,我跟谁走的近些,他就找谁麻烦。”
明月一拍大腿,“难怪。这下可完了,我睡过你的床。”
这话说着嘴快,本也是事实,可一出口,意思又奇怪起来。
风途缓缓看向她,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明月这才察觉话说的有歧义,赶忙道歉。
风途并不在意,反笑话了回来,“没想到姑娘你竟是这样的人,真是让在下无力招架。”
见明月有些窘迫,便也不再逗她,风途扭过身子和她相对而坐,“也说说你吧,我想听。”
“细想下来,我倒是和你有些相似的地方。师父说捡到我时,我才这么大点。”明月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好像当真见到过似的。“那会还不到断奶的时候,更不可能对父母有印象,我是跟着师父师兄长大的,他们待我如亲子,教我读书习武。”
说着说着,明月有些惆怅。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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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愿意一辈子呆在清水山的,待师父老了,便伺候他养老,待师父去了,便接手师门,“我打小以为,这辈子就该是这样过的。”
风途点点头,“那后来为什么离开了。”
“师父说我身上缺少人气,且我是内门弟子,有规矩,年逾十七都要自寻出路,到而立之年方可回去。”
“那你丈夫呢,他愿意你回去继任吗?”
“他……只说在我身边就好。”
可如今偏偏相隔两地,明月偶尔会怀疑,自己来此究竟是对是错,或许陪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掩去落寞,她又说道:“他拜了我师兄,虽说喊我师叔,却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与我年纪最为相仿。”
为长不尊,竟然搞徒侄!这句话不知怎的忽然浮现在风途脑中,随即他又很想给心思龌龊的自己来上一拳。
他悄悄瞄向明月,对方正看着院中那颗大树似是在想着谁。
夜深了,风途站起身来,催促明月去睡觉。
“我腾间小卧给你,你租的小破院日后要是住不下去,就和阿泽一起搬过来,我可以算你便宜些,毕竟平日我也不住这,空着也是空着。”
明月淡淡应了一声,不过风途也知道,她大概不会搬过来。
躺到床上,明月怀念起往昔,突然直直坐了起来。
完了完了完了,给自己聊进去了,怎么他问什么就都说出来了。明月仔细回想了一遍,好在没说什么要紧的事,这才松了口气。
翌日,当明月回到自己家时,丽娘已经走了,明月有些犯愁,中都这么大,去哪里找她呢。
好在丽娘还是给阿泽留了一句话。
到了时辰,到了地点,明月一直等着,却迟迟不见对方来。
一连三日,明月都是等到月至当空,人群散去才回家。
直到第五日,银月初升,她依旧等在那里时,才有人匆匆走到她身边,悄声道:“抱歉,久等了。”
明月摆了摆手毫不在意:“你并未说明是哪一日,不算失约。”
两人沿着少有人迹的垂杨坡走着,丽娘讲了一个故事。
她没有明说是谁,只说是穷小子和富家女的故事。故事内容与瑶川所述不尽相同,也不如瑶川讲的唯美动人,想来是瑶川自己杜撰了不少,不过大方向差不大多。
得进一步。明月停下脚步看向她,郑重道:“我那位挚友,只是因为帮助了一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便被打断筋骨,如今只能卧病在床修养。我不愿他平白受了这屈辱,所以我来此,是要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她牢牢盯着丽娘,看着对方眼波流转,似是有些震惊和愧疚,可依旧没有卸下心防坦诚以待。
那件遗物该是很重要的,直接开口提,怕是会适得其反。明月又缓和道:“那日我与李叔途中相遇,也算有缘,可惜不知他为何遭难。既是同路人,总该相助才是。”
丽娘思忖半晌,问:“你觉得他是为谁做事?又为何不求主家庇护呢?”
31. 箭羽
秋风朔朔,明月裹紧了衣裳。远处日头正在缓缓下陷,没了那团金焰加持,天色逐渐寡淡。
此刻,她正站在城外无崖坡上等待着谁。
早些时候,宁王差人急召了她。明月来到他书房,正见一扇绢绘屏风立在房中,其上一只大虫正与一条长虫争斗,二虫的身影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透过绢纱,隐隐可见宁王端坐其后。
魏成则站在屏风旁,冷冷注视着明月,他的一条手臂被麻布包裹,该是受了伤。
“你告诉他吧。”
“是。”魏成应道。
昨日宁王在回城途中遇到了埋伏,风途与几名侍卫留下拦住了那些人,掩护魏成和宁王逃回,但他自己被对方捉了去。今日一早收到消息,若要他活着回来,得拿一样东西交换。
说话间,魏成走到矮柜旁打开了一个锦盒,里面正是她不久之前去齐府寻找的《天命书》。
明月不解。之前他们去齐家书阁无功而返,后听风途说,这书的下落并不十分明朗,或许消息有误,那如今怎又在宁王手中。
知道她疑惑,宁王让她翻开第一页,明月伸手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大字“由命”。
《天命书》并非普通的古籍,其分为上下两册,上部《听天》,书中所著是对千年后世的预测,下部《由命》记述的是改命推演之法。
《由命》不是答案,若想逆天改命,还需拿到《听天》作推演的星盘。如今据书中所记已过百年,百年预测竟一应发生。
明月又翻开几页,发现内里的文字完全看不懂。
“这上面是伍氏王朝的文字,能看懂的人少之又少。”
明月问:“那如何得知百年之事都已应验?”
“曾有被伍氏后人解译过的部分流传下来,不过他们已经死了,这书即使一直留在本王手里也没什么用,你去换风途回来吧。”
如此说来,这是一件稀罕宝物,宁王肯让出此物换手下一命,也算有情有义。不过,为什么偏偏让自己去做这事。
她看向魏成,魏成也直直盯着她。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冷风中,脚步声近了,明月感觉得出,对方来的不止面前这几个人。
来人皆带着黑色面具,说话听不真切,“东西呢?”
明月将怀中的锦布举在手上,“他人呢?”
为首的稍一抬手,便走来两人拖着风途扔到了双方之间。
眼下,风途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黑色内衫,透过衣上绽开的口子可见其中血红的伤痕。他手脚皆被束缚,嘴里被塞了破布绑住了,只能含糊地呻吟着,脸上也被揍得红肿,衣襟处露出青紫相接的瘀痕,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你们伤了他。”
“别废话。还想不想走?”
明月望着地上之人虚弱的双眼,忍着气,将手中的东西抛给那为首的,又去解风途的束缚。
解开了嘴上的禁锢,风途一边大喘着气一边咳嗽着,如行将就木的老人。鲜血从他唇角逸出,顺着下颌流下,“咳呃……我……好疼啊……”
这三个字进入明月耳中,犹如存满干柴的茅棚被人点了一把火,曾经的画面再次出现在她眼前,她此刻看着风途,眼中却全是那日叔文受伤的样子。
为首之人将书翻看了几页,一手合上,淡淡道:“杀了他们。”
他身侧五人听令,步步逼近。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装束,一样的面具和兵器,甚至连步伐姿态都是一样的。
风途拽了拽明月衣袖,“你逃……没关系。”。
明月却盯着为首那人渐渐走远的身影,将他轻轻放到地上,“别怕,等我。”
“别……”可他拽不住她,只能看着那抹傲然决绝的青色起身拔出了刀。
你就不知道害怕吗?
风途趴在地上暗暗抱怨着,抱怨她不计后果,抱怨她无论什么情况都敢往前冲。
分明无视就好,逃跑就好,你轻功不是很厉害吗?我们之间又哪有这么深的情意值得你留下。
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招惹了她。
若对方只有一人,或是两人,明月皆可一战,但对方有五人,而明月却没有三头六臂。
终于,她支撑不住蹲下身来,鲜血顺着腰间向外流淌,她倚刀强撑着才没让自己躺下。
结束的也太草率了。她伸手触向刀身,指腹停留在“花影”两个字上,像在道别。
犹记得师父说过,选择没有对错,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成全自己。
风途忍着巨痛爬到她身后,眼睁睁看着杀手举起了屠刀,那黑色面具下似乎传出不屑的嘲笑:这世间果真有很多愚蠢的人。
泪水滑过眼角的伤口,混着鲜血渗入泥土,他承受不住即将失去的痛苦,昏死过去。
这时,黑暗之中数箭齐发,逼得那些面具人当即撤离。而林中,悉悉索索的声音也追逐而去。
明月脱力躺倒在地,有人靠近俯身查看她的伤势,她恍惚认出这是无一,便伸手扯住他的衣襟,似是有话要说。
无一倒也配合,轻托起她后背,附耳凑到面前。而后,他满面狐疑看着明月,像是听到了什么意外的事,不过很快就平静如常道:“随你。”
昏迷了两日,风途终于有了知觉。他眨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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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眼睛,见自己似乎已回到了王府中。
人渐渐清醒了,浑身酸痛的感觉便也回来了,他活动着麻木的身子,试图重新掌控身躯,而那日的情形也被逐渐想起,忽然心中一惊。
在旁伺候的小侍正瞌睡着,听到动静连忙揉去眼中困意。
“明月呢。”风途的声音不似平日清澈,带着几分喑哑。
小侍摇了摇头,“不认识,那日回来的只有你一人,我先去回禀殿下了。”说罢小侍行了个礼,连忙跑了。
“你别……。”心里一急,风途止不住咳了起来,身上的疼痛更厉害了。
“没死?”无一恰从门口走了进来。
没理会他不正经的调调,风途强撑着坐起身,焦急道:“她呢。”
“谁?”
明知故问。风途忍而不发,“明月呢。”
无一不答,笑着坐到床边,“你是想自己欠我个人情,还是让她欠我个人情。”
“你什么意思?”
“你对这个女人动心思了吧。”
尽管风途并未直面回答,但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还是表明了他的答案,“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话问的,把我当什么人?放心,昨日瞧她时,还活着。”
活着就好。风途松了口气,又连忙打听起明月的伤势和下落。
那日,无一顺了明月的意思,将她就近安置在城外一农户家中,“不过她确实很危险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啧啧,血都流干了。”
顿时,风途觉得嗓中干痒难耐,按着胸口脸憋得通红,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
无一好心倒了杯水给他,“不过都没有影响她的食欲。”
“……”
尽管自己与明月并不相熟,无一也不得不感叹明月的顽强,就连风途也在床上昏睡了两日才醒,而明月却像永远打不倒似的,每当大夫以为她要昏死过去,她又用微弱的力气挣扎着说口渴。
“搞不懂你们,这有什么好瞒的,这世上又不是独剩她一位女子。”
风途轻捋着胸口,渐渐恢复过来,“或许……是怕遇到像你这样浪荡的登徒子吧。”他说着,颇为不满地斜了无一一眼,垂目道:“你还记得青扇吗?”
听到青扇的名字,无一也收敛了神色,“罢了,随便你们怎么玩,我只知道你们欠我一个人情。”他向风途伸出右手,展开手心。
后者皱着眉,却也妥协了,与之击掌为誓。
“我一向嘴严。”无一说。
风途不敢苟同。
“可要小心些,”出门之前,无一告诫他道:“别认真了把自己栽进去。”
32. 雪
这些天,明月有些失眠。
她想不明白,既然那日无一早就埋伏在林中,为何不早些动手,亏得自己还以为是对方的人。
恰巧赶到。这是无一对她的说辞,但太假了,明月不信,无一也只打着哈哈让她好好养伤。
好容易有了倦意,又想起阿泽这么久看不到自己该着急了吧,还有丽娘,这些天有没有来找过自己。
一向空荡的头脑中忽然多了许多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翻来覆去一个不注意使猛了劲,还未愈合的伤口又撕扯着渗出了血。这一瞬疼痛倒让她脑袋清闲了不少,什么乱起八糟的都没空想了。
今冬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明月收到一封回信。
信写下的时候还是秋日,师兄说,叔文已回到清水山养病,在万卷书海中,他内心也平静了许多,不再困苦,让明月不必担心,同时请她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世事艰难退也无妨。
最后一张纸上,写着一句话:漫漫长夜青灯为伴,绵绵思念无处可倚。
是叔文的字,在抱怨吗?
不过这信来的及时,缓解了思乡之苦。师父师兄没有斥责自己的决定,只有关心,这种被依赖,被信任的感觉让明月好受很多,将之前产生的些许自我怀疑掩盖了起来。
雪又下了两天,第三日时雪停了,丽娘来了。
明月请她进来,倒了两杯热水邀她坐下慢慢聊,“我还担心你不会再来了。”
丽娘抱着杯子暖手,客气地笑了一下,“我如今寸步难行,犹豫了很久,想着还是把一些事情告诉你。当初——”
院外忽然有人敲门,打断了两人谈话。明月出门向外应声,却又是他,每次都来的这般巧。
“是你那位宁王府的朋友吗?”丽娘立刻紧张起来。
明月安抚着丽娘,环视着屋里这不大点儿的地方,实在不好躲。
门外的人又焦急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这就来。”明月应着,来到门外。
风途看了看她身后,“阿泽呢?怎么你亲自迎门。”
“邻家阿伯在雪地摔了一跤,我让他去帮忙照顾了。”
“哦~你呢,那天伤的很重吧,好些了吗?”
“好多了,你来可是有事?”
见明月不动声色将门闭起,风途试探着问:“没什么事。你……不打算请我进去坐?”
“孤男寡女,不大好。”明月拒绝的干脆。
风途搞不懂,明明去自己家时答应的十分爽快,而每每自己来寻她时,都吃闭门羹。
看着明月坦诚的目光,风途忽然捂着胸口打了个趔趄,喘着粗气,“咳咳……空气太凉,好像刺激着肺了,你也知我那日内伤引发了肺疾,能否咳咳……让我进去喝口温水?”
他怎么还赖下了?这要怎么应对才比较自然。
眼见明月犹豫,风途扶墙喘息连连,连身子也软了下来,缓缓向门口挪动,表演的拙劣。
干脆一会儿打晕他算了。明月想着,搀扶住他慢慢往里走,又喊着让他小心门槛,小心雪地,小心台阶。
等进了屋,明月扶他在凳子上坐下,余光瞥到桌上的两个杯子,心下顿时慌张。
风途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多谢,好多了。”他目光一转,也看见了桌上的杯子,伸手探了探温度,还是热乎的。
两人静默,空气似有些微妙,风途笑着打起圆场:“我们倒是心有灵犀。”而后拿过明月跟前那杯,吹着气慢慢喝下。
待杯空了,明月又倒了一杯给他,“今日怎还过来了。”
“有些事情想跟你说。”风途说着开始观摩起屋子。这里和他第一次进来时没什么区别,“近日下了雪,夜里冷吗,可有哪里漏风?我认识些活好的工匠,叫来给你修修。”
“没有,进冬之前已经找人修过了。”
风途点点头,起身踱到床边,“天凉了,多添两条被褥,不要只顾着寄钱回家。”
顺着床,来到衣柜前,他盯着那柜子,犹豫着伸出了手。
明月连忙抓住他手腕,贴身挡在柜子前面,“你不会连姑娘家的衣物也要看吧。”
“怎么忽然见外?我又不是没穿过姑娘家的衣物。”
他似笑非笑,明月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直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这人看上去还没有自己高,可气场却压得自己透不过气。
“你这么紧张,难不成柜里藏了人?”风途笑着调侃,又像是在质问,微微用力脱开了明月的手,继续伸向她颈侧,要去拉她身后衣柜上的铜环。
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紧张的手抖,指尖轻轻碰到明月颈部,有些微凉。
“风途。”明月再次拦住了他,侧过脸看向一旁,“你既知我早已成亲,如今又半年没与夫君相见,我需要什么你真的不明白吗?非要闹到那种难堪的地步?”
风途瞬间僵在了那,看着别过脸去不敢直视自己的明月,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衣柜,慌忙抽回手,转过身去。
“殿下他……召我回去,我改日再找你叙旧,告辞。”匆匆走到门口,他又停下,“你……小心伤口,别玩的太过火。”说罢他赶忙迈步穿过院子,最后还不忘贴心的帮她闭上院门。
“他走了。”明月回到桌旁,懊丧地趴到桌上。
“你没事吧。”丽娘问。
明月的话,和她红着脸躲避自己目光的模样,一直在风途脑中翻腾,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怎么躺到床上,只觉得浑身难受。
这与之前看到明月受伤时的难受完全不同,那时只觉得有人将自己的魂魄狠狠从身体抽离。此刻却像被人浑身束缚不能动弹,而后对方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当自己快窒息时又放开自己,留着一口喘息的机会,如此循环往复。
他怀疑自己的肺疾是真的要犯了。
“咳……咳咳咳。”
好疼。
平日风途并不住在这个院子,也就没有储水,院里的井一直都是枯的,此刻整个院中连口能喝的凉水都没有。
他恍恍惚惚来到前院,忽然发现院门大开。
这院锁的钥匙都多久没有用过,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平日自己都得做贼似的翻墙进来,今日这门怎么会开着?怎么能开着?
他贴在门上仔细瞧了半晌,恍然想起:自己刚刚是踹开门进来的。门上的锁钉都坏了,还得换个新的,今日这门只能敞着了。
走出巷子,看着满街逐渐亮起的灯火,风途却觉得无处可去,不知不觉走到了望风亭,寻个干净角落坐下休息。
天气很冷,风途很渴,也很疲惫,不觉间睡了过去。
他是被人粗暴的推攘醒的,甚至还没彻底清醒就被人压制住了。
“我是宁王府上的!”
“管你哪的,但凡酒后闹事私闯民宅都归我们管。”
风途使劲睁开眼,看到面前几人穿着巡使的衣甲,为不生事端,只得压着怒火老老实实被他们带走。
“怎么突然想到这地方来体验人生了?”
不用看,都知道来的是无一。
风途忿忿不平,“我根本没喝酒,闯的还是我自己的宅子!”
“知道知道,这不是查清楚让我来接你。”
牢头看过文书,开了牢门请他们出去。
一路上,风途冷着脸没有说话。忽然他停住脚步看向身侧,“你跟着我干什么?”
“不请我去你家中坐坐?我都不知你何时还买了处宅子。”
“……”
这浑身散发的冷气无一十分熟悉,自知没趣得离开了。
手上门锁还没修好,背后审视的目光和窃窃低语已扰得风途心烦意乱,他忽然“一不小心”将手上的工具掉到地上,“咣”的一声重响,邻里们慌忙四散。
“哼。”对于自己的手艺,风途还是很满意的,他用力拽了拽,十分结实。
回到院中,拂去栏杆上的落雪,他独自坐在以往两人聊天的地方暗自神伤。
想来的确是自己常常忘了分寸,越了界。可无论如何克制,偏偏就是生出诸多妄念难以收回,以至如今难堪的局面。
明月家中,丽娘说不会再来打扰了,此来是想请她帮忙做一件事,“你进过宁王府,可见其中有一池苑?”
“确有。”
“池苑深处,好像有什么。你与他们有往来,若是方便能否去看看?”
平日里定是不行的,得找个合适的机会。明月答应,“好,只是要等个府中守备空乏的时候。”
不过二人还是重新约定了见面方式。
一连几日落雪,在天地间绘出一副干净纯美的景象。恰是赏雪的好时机,宁王约了三五友人到恣水舫观景。
魏成是一贯近身候着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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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不知为何也来了。
远远的,她看见了风途,而对方也看到了她,却像没看到一样。
自己那日分明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听上去确实有些……奇怪。想来他虽是男子,可年纪尚小,还未婚配,必定是那日的话听着羞怯,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风途。”明月追到他身后,伸手按在他肩膀,使他无法装作没有听见而快步离开。
“今日你也在。”风途转过身不动声色的保持着距离。
“不是你……算了。我是想说,你不必因为害羞躲着我。”
我害羞?风途不明白为何总有人冤枉自己,他颔首道:“你多虑了,风某从不害羞,也并未有意躲着姑……你,只是一时没有看到。”
“如此就好。”
舫下,湖水已经结冰,厚厚铺上了一层纯白,两人望着冬日的雪景,一时无言。
明月先开口破冰:“你的肺疾可好了。”
“好多了,只是要等来年春天天气暖和才能痊愈。你的伤还疼吗?”
“不过度使力便不打紧,只是腿伤还未好全,不能久站。”
风途环看周围,指向一处坐台,“我们坐那边吧。”
这里虽然四处敞着,不过恣水舫设计精妙,又供着炭火,并不会令人感到寒冷。
呆坐着是有些尴尬,明月揣着手,随口问道:“你跟了殿下这么久,他暗中有没有豢养杀手,你知道吗?”
“你想杀谁,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明月摇摇头,“只是那日在无崖坡,我察觉到林中有人,但好像与那些面具人并非一伙。”
“同我打听就罢了,可别再与别人说,有心人只抓着点没头没尾的东西,都能要了你的命。”
两人说话都不敞亮,实在无趣,又都陷入了沉默。
栈道上远远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瑶川。他身着一件红裘披袄,立若冬日里的一支寒梅,若非明月被他调笑过几句,定也会认为他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身后侍童抱着琴,不近不远的跟在身后。
自那次去他房中聊过之后,明月便没再和他说过话,只是偶尔若这般远远的瞧过几眼。
瑶川渐渐近了,路过两人时并未说些什么,只是稍作停顿,欠身行礼就上楼去了。
见明月一直望着瑶川上楼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风途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他很好看?”
“是啊。”
风途转头看向了面前茫茫白雪,叹道:“就该知你也是个好色的。”
这话从何说起?明月回头看向他,安慰道:“其实你的姿色并不输他,不必妄自菲薄。”
“哼。”风途无言,只得暗自感叹她的夸人方式还真是特别。
琴音起了,回荡在这冰湖之上,婉转悠扬。
“我好像听过你的笛声。”明月努力回想着,记不太真切了。
“难为你有印象。可惜它被人砍坏了,倒是救了我一命。”
两人静静听着琴,不知奏了几曲,琴音突然很突兀地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声嘈乱的杂音,接着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心想不好,明月连忙起身就要上楼,风途却伸手拉住她,“别去。”
他还是原原本本坐在那里,漠然看着远处。
明月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质问道:“你难道没听到吗?楼上——”
“别去,没事。”
一定有事发生。明月看着他的侧脸,心中一凉,恍然明白过来,“你今日是故意把我叫来的吧!”
可是他力气真的不小,明月竟一时扯不开他的手。
“若只是如此你便沉不住气,还是趁早回去做你的小娇妻吧。”风途虽然话说的严厉,却还是怕她冲动没有放手。
渐渐的,明月妥协了,不再试图挣脱,只是望着那座空荡的乌木楼梯,喃喃问道:“为什么?”
“人各有命。不要担心,他不是第一次了。”
看着她失魂落魄,风途也难受起来,拉着她离开了恣水舫。两人并未走远,只是沿着湖边一前一后慢慢走着。
雪仍未停,在两人身上织下薄薄一层轻纱。
明月走得慢些,每走一段,风途就在前边回头等着,两个人都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等明月再次走到风途身边,她停下不再走了。
“你的命是什么。”
33. 方寸之间
回到恣水舫,望着漫漫雪景,两人再没了欣赏的心情。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明月忽然蹲在地上,“冬日怎会有蛇出没”
风途询问一旁值守的侍卫,这期间并未有事发生。明月则竖起耳朵四下寻找,忽然转身向楼上走去,风途见此也跟了过去。
“他不懂规矩,风途,你也不懂吗?”魏成挡在楼阶口,拦住了他们。
“有蛇进来了。”明月说。
魏成不屑地哼笑一声,“这大冬天的,你说的是哪个‘蛇’?”
他轻佻的样子让风途颇为不爽,上前一步站到二人之间,“若有人故意谋害殿下,我劝你别犯糊涂。”
虽然魏成性格古怪别扭,但也知道轻重,瞟了二人一眼,叮嘱手下人仔细搜寻。
这时,房门大开,宁王和几位友人神色慌忙冲出房间,又紧着捋顺衣衫,端正神色昂首看着众人,侍从皆低头垂目,矗立在旁。
他问:“这两日负责这里的是谁?”
几个侍从连忙跪在了地上。
接着他看了魏成一眼,魏成便已心领神会,差人将他们带了下去。
宁王清了清嗓子,又道:“屋里进了几条寻暖的蠢蛇,扰了本王与友人赏雪谈诗的兴致。风途,你带着手下把这地方好好打理一下。”随后他又看向身旁的几位友人,“正巧腹中空乏,不如我们早些去醉春阁。”
无人不点头应和,魏成上前引着他们下了楼。
宁王一走,明月赶忙进入房中,却又退了出来,待风途喊她时才再次进去,见瑶川衣冠不整地坐在地上,正慌忙整理着身上的衣物。
几条白蛇在靠近露台的一侧吐着信子,盯着他们伺机而动。
风途将一旁的暖炉打翻,炭火洒了一地,使它们一时不敢靠近。
“你中毒了。”明月看着低头不语的瑶川,抬头对风途提醒:“那蛇有毒。”
“你小心周围。”风途走来,问:“咬在哪?”
而瑶川只是紧敛着衣物不说话,风途只好直接动手,扯过他的衣袖,没有,又粗暴的去拉他紧紧抓着的衣襟。
这样不行。明月拉起风途把他推到了门口,又蹲在瑶川面前抬起他的头来看向自己,“你还记得我们上次的交易吗?”
瑶川眼圈发红目色涣散,呆呆垂望着地上,没有回应,
明月俯身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道:“我只和活人做交易。上次,你也该知道了我的厉害,难道不想再雇我做一次,让那事成真吗?”
杀了他,杀了他。瑶川紧抿着嘴唇,伸手拉起衣摆,露出斑驳的大腿。看到齿痕,明月立刻着手挤出毒血,紧接着风途又带他去医治。
这种天气怎么会有蛇出没?明月看着倒在地上那把琴,小心将之抱走。
天色已黑,春满楼倒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风途送回了瑶川正有些累,索性在堂里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看着舞女袅娜的身姿惬意休息。
小跑堂端来酒菜,得了赏钱喜笑颜开,忙问他有没有瞩目的姑娘。
“田鸨儿今晚可还闲着?”
小跑堂一愣,对方忽然笑了起来,他便也嘿嘿陪笑,“您真能开玩笑。”
酒过三巡正昏沉,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风途视线。对方似乎轻车熟路,从门口进来绕过人群直接上了楼,他怀着疑惑,悄悄跟了上去。
明月敲了敲房门,屋里亮着却没人应,她又抬手试着一推,门就开了。房内无人,估计瑶川还没回来,可能是洒扫房子的丫鬟忘记灭烛火。她将琴小心放下,便要离开。
关好房门,一转身正撞上风途。
风途看着她背后虚掩的门,问:“你常来这里?”
之前刺杀的事万万不得说,万一他再从瑶川这里问出什么,自己可就惹上事了。明月想着,说道:“瑶川琴艺精妙,我来听过他弹曲。他现在如何了?”
“已无大碍,我让田鸨儿在后院给他收拾了间客房休息。你很紧张他?”
“有缘相识,便是朋友。恣水舫那边暂时封了,周边查看过没什么异常。此事蹊跷,我觉得有人故意为之,蛇在冬日本就难寻,若说是为取暖,前两日暖炉也烧着,没听谁说看到有蛇出没。”
风途牢牢盯着她,靠近了一步,“继续说。”
“今早侍从检查恣水舫时也并无异状,偏偏殿下在时蛇就出现了。且整个舫中都供着炭火,而它只寻进了殿下所在的房间,定是有人故意放蛇惊扰殿下。”
“有道理。”风途点着头,又近一步。
明月思忖着,自语道:“不是府上的人,也不是瑶川,那就只能……”
随着风途慢慢靠近,不知不觉间,明月背后的门被她缓缓顶开。
“你很了解瑶川?”风途问。
明月微微摇头,“不熟。今日宁王约见的几位朋友你可都认得?”
“只是些……与他志同道合的‘酒肉朋友’。”
说话间,两人已退到桌旁,明月仍专注于今日之事,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他察觉出什么。
“进入舫内所带的东西都会被侍卫仔细检查,不太可能随身带进去,而蛇身雪白,在雪地里并不容易被分辨,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入舫前放出,而后引到楼上的?你可了解控蛇的方法?”
“嗯……”风途深深吸了一口气,房中的异香令他陶醉,“气味?”
“气味。”明月也深嗅着,“好香。”
“是啊,好香。”他深嗅着莫名的异香,觉得心魂荡漾,忽然倾身,把持着桌子将明月圈在中间。
这时,明月才注意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你竟还有闲心思饮酒。”
吐息滑进风途领中,引起一阵酥痒。他稍稍撑起身子,直视着对方,“那日你房里的人是他吗?”
“什么?”
“那日你藏起来不想让我看到的人,是不是瑶川。”他声音柔和却像在质问。随着呼吸越来愈重,风途觉得自己好像是飘起来了。
怎么又扯到那上面去了。明月无言以应,她当日原是为了让他不好再探究下去才信口胡诌,谁知反倒勾起了他的好奇。
两人相视对峙,明月紧扣着身后的桌沿,嗓中干痒的越发厉害,她不知对方是否已经起疑,生怕自己中了他的试探。
“那是我的私事,你不该什么都问。”
“可我就是想知道,他是谁!”也许是美酒的缘故,风途的眼底泛起红晕,他低颤着声音,问道:“这‘生意’,就非做不可吗?”
他果然是怀疑了。自己早前对瑶川说的话,实在是情急为之才没有避开他,但说的也算隐晦,若他还知道自己在查李大成,一并回禀了宁王,自己和瑶川必定危险。之前该不会也是知道丽娘来找自己,所以才故意堵上门口的吧。
明月心口跳的厉害,紧张吞咽着口水,脑中转地飞快。
不行,他没有证据,自己也万万不可提及,不能被他骗出口实。她沉沉出了口气后,打定主意,盯了回去,“你到底想说什么?是觉得我生性放荡?”
明月直盯得风途发懵,逼得他直起身子后退了半步。
风途不认为自己有这意思,又或者是不愿承认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没想到对方就这么直白的说了出来。
明月反过来逼近了他,“想说我水性杨花,抛头露面,在外与他人——私、通。”
“不是的。”风途慌忙摇头否认。
“不是?那你问这些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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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意思?”
风途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眼中难掩失落,“我不问了,别说了。”
对方不得了的话打散了他大半酒意,他想伸手捂住明月的嘴,让她不要再说,可他不敢,生怕自己的触碰在她看来是轻薄。
两人已近门口,楼下嬉闹声传的真切,背后门还开着,风途赶忙伸手关上,不敢让人听见。
“你是不是还觉得,就连你也可随时与我到榻上寻欢?”见他已退无可退,明月将身后的刀拔出一半,“想到我这里来撒酒疯,你试试看呐。”
“我不是这个意思!以后我不会再问,求你别说了行吗。”
桌旁,两人都冷静下来,各坐一边,无法面对彼时的尴尬。瑶川那把相思还在桌上躺着,明月随手扒拉着仅剩的几根琴弦,弦音如两人心绪一般嗡嗡乱响。
“他身边的小侍,你见过吗?”她问。
风途看向她,仔细想了想,“没有。”
两人下了楼,让田鸨儿将春满楼的男仆都叫到一起,一一看过,果真没有。
瑶川还昏睡着,一时也不能询问,今日只能作罢。
翌日清晨,二人再次来到恣水舫,看着冰湖中安静座立的大船,一时有些感慨。
“殿下似乎很喜欢这里。”明月说。
风途不置可否,伸手移开封路的围障走了进去,两人穿过长长的栈道踏上船舫。
“殿下年轻时曾出海远游,还参与过航船改良。可圣上忽然将他召回,以孝道的名义将他软禁中都,殿下自然呆不住,可毕竟皇命难违。后来他向圣上求一座楼阁,由他所建,只供他一人赏玩。”
今日舫内没有供火,身处其中只感到阴冷寒凉。
“圣上允了,只要合规制,只要不窥视内廷外朝,便都由着他。于是他就选择了此处,远离宫门,独立水上。”
二人走上楼梯,来到昨日那间屋子,风途伸手推开了露台的门,“而这里,正对圣上的寝宫。”
这里确实远得无法窥探,从此看去,宫墙像是一把横在眼前的利剑。
身后,无一大步走了进来,喘着粗气向两人抱怨,“处处寻不见你,你们却一大早在此偷欢?”
风途冷看着无一,“再乱说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发癫。”没太理会风途的威胁,无一说起正事,“瑶川醒了,说昨日接他的车是府上派来的,但昨日府中派去的车驾坏在了路上,至于那个侍从已画像去寻了。”
风途点点头,“知道了,你急着找我,应该还有别的事?”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往外走。
“说件有趣的事儿,昨日殿下遇到了安王。”
安王与宁王向来不和,有彼此在的地方皆远远避之不见。昨日是安王听说范乐天回都探亲,以为其接风为由设宴甘尕园。
范乐天原是中都人,年轻时游历四方名声赫赫,后来长居慕苍山,明月曾听师父说起过此人。
其实前两日宁王也曾派人去请,不过被对方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结果昨日宁王不仅遇上了安王与他相邀,还专门搅和了进去。
风途幸灾乐祸,“还好昨日殿下只带了魏成伺候。”
“还有件小事。”无一说:“花志忠将军已经在回中都的路上了。”
自圣上派其镇守南疆,已有十数年没有回到中都。有说是因为当年将军没有照顾好守和公主,圣上一怒降了他的职,贬他去的。也有说,是有人给圣上吹了耳边风。
无论什么原因,毕竟将军是圣上的亲妹夫,何况叔文的两位兄长也是守和公主的孩子。
风途悄悄看向明月,她心思不知已飘向了哪里。
“这个冬天有些热闹。”
34. 澄清
离开恣水舫,无一先行告辞,独余二人走在路上各怀心事。
风途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让阿泽入宫。”
明月大惊,退后一步,皱眉看向他很是不悦,“我家阿泽不做阉人。”
“谁说要——我是想问你,是否有意让他进太医署,难道你真要把他一直带在身边?”
“这样啊。”明月缓和下来,摇头道:“他既非世家,又无师承,岂是想去就能去的。”
风途微微一笑,“我有门路可以推他进药园,这孩子机灵,若肯吃苦,日后做个药园师你也不算负了朱樱姑娘所托。”
是啊,自己前路晦暗,若最后身陷囹圄,阿泽跟着自己难免被累。明月想着,便应了,“多谢。”
“何必跟我道谢,你那晚打赢了我,算是我兑现承诺。况且你们相识也是由我而起,你又让我赚了那么多银子,正愁没处使。”
这话还真……
一想到这事,明月心里就不是滋味,默默瞥了他一眼,暗骂:赌鬼。
浓云之中隐隐透出些光来,虽不十分明媚,倒比昨日清透。
“风途,你随我再去一趟春满楼。”
“你们怀疑我?”瑶川靠在炕上,侧头斜睨着桌旁二人。
风途拿起杯子仰头喝水,避过了他的视线。明月解释道:“只是怀疑有人动过你的香料。”
“不会的,我常日里用的香丸香膏都是自己做的,味道我清楚的很,不会有问题。”瑶川说着,面向墙躺下,掖被要睡:“该说的我都说过,如今我头上时时发昏,没什么事你们就不要再轮番打搅我休息了。”
二人相视一眼,只好起身准备离开。
身后,瑶川又想起什么,“那个小侍身上倒隐约有一些血腥气,味道很浅,也许是我闻错了。”
出了春满楼,风途说要跟着明月去她家找阿泽,“我可不进门,只是你说要再问问他的意思。”
他当真没再‘讨水喝’,甚至连大门都没靠近,只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等着。那颗树还不到花开的时候,刚结了满枝缀红的花苞。
待那二人出来后,他才微笑着对阿泽说:“走吧,今日你风大哥请客。”
明月争说自己年长,今日还是自己作东。
风途邪邪一笑,“明月姑娘可真有意思,在下何时说过要请你了?”说罢揽过阿泽转身就走,留下明月愣在原地。
阿泽扭回头看她,明月挥挥手,示意他放心去。
等到阿泽回来,明月见他面带桃色,容光焕发,好奇问起两人去处。
阿泽趴在桌上,用脑袋蹭了蹭胳膊,笑得不像个正经孩子,“当然是那种地方。”
明月刚要生气,转念一想又问:“是不是你风大哥教你这么说的。”
阿泽这才坐正,点点头,“风大哥说,您听到了一准生气,我说阿兄才不是冲动易怒的人,便和他打了个赌。”
明月叹了口气,还好这两人相处的少,不然阿泽一准会被带歪。
阿泽又趴到桌上落寞起来,“风大哥带我去了浴堂,还和我说了很多,可是阿泽走后,谁来照顾阿兄呢。”
明月也趴在桌上与他相对,柔声道:“阿泽不用担心,在遇到阿泽之前,阿兄就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我现在只希望阿泽能有处安身,一生平安顺遂。”
阿泽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伸手去勾明月的小指,“阿泽会照顾好自己,阿兄也是。”忽然他又改了口,轻唤一声:“阿姊。”
那扇藏在破缸里的火腿被明月取出,解下一块,去掉外皮,露出里面颜色分明的好肉,红若紫玫花瓣,白处油流如蜜,看得阿泽连连称奇。
明月满意地点点头,“果然不赖。阿泽,我只会做这一道菜,今日做给你,便是难以入口,也得多担待。”
待笋子炖熟,明月拿起盅料酒倒了进去,稍后舀出,端上桌来满心期待地看着阿泽,“尝尝如何,我已好久没做过。”
阿泽早已迫不及待,接过碗,斯哈斯哈往嘴里送。
“别着急,好吃吗?”
“嗯嗯。”阿泽连连点头,“和酒楼里大厨做的一样,不,比大厨做的还好吃。”
明月松了口气,说道:“阿泽,明早我送你去你风大哥那里,之后你用回你原来的身份,不要与人提起你我相识。”
听到这话,阿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放下碗筷望向她良久,垂下眉目,“阿兄是彻底不要我了。”
“阿泽,我有我的事要去做,你也该有你的路去走,我总归是希望你好的。”
第二日一早,明月送走了阿泽,又去赴顾公子的约。
醉仙居。还未进门时,明月便听得男女谈笑,而她一进来,那声音便止住了,正见厢房上坐,一女子看向她,渐渐收敛笑意。
在她身旁,顾公子起身相迎,请明月坐下,又令身旁的侍者去上菜。
“你可知这位是谁?”
明月摇头不知,女子立刻有些不悦。在她身后,程卓上前道:“我家姑娘曾与您在湖边相遇。”
湖边?明月看向他,想了又想,恍然大悟,“世鸢姑娘。”
听她记得自己的名,崔世鸢才稍有缓和,“你可令我好找,若非那日听顾大哥提起,我还不知你如今在宁王手下做事。”
明月正纳闷她找自己做什么,就见程卓呈来一木盘,盖着红布,“那日多谢您救了我家姑娘,为表谢意,请您收下。”
这么大方?看上去可不少。明月看着座上二人,没有接,反倒是取出两个包裹来,“举手之劳罢了。我也带来份薄利,请您二位笑纳。”
那二人相视一眼,打量着桌上两个包裹。
好奇怪的味道。崔世鸢微微皱起眉来,示意程卓去看。程卓走来,将木盘放到桌上,又打开一个包裹,却见是条生肉。
崔世鸢当即恼怒,站起身来,“我好意宴请来谢你,你却这般戏耍我?”
顾公子见此,忙让程卓合上包裹,道:“我知那日在武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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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你受了委屈,对我心有疑虑,可也确实非我所为。今日我来,一是引荐你于世鸢,二是请场监来向你说明,他稍后就到。”
正说着,有人来传。待请人进来,果真是武兴场的场监,明月见过。据他说,已找到了那几人,经过一番讯问,确实与顾公子无关。
可再问是谁主使,他又开始含糊,只说此事城备司必会秉公处置,具体的他不能私自多言。没说两句,又以武兴场还有事,告辞了。
多少是有些敷衍,不过本来,明月也没想这事能有后续。她将信将疑,想着还是暂且先搁置下来,便道:“我没有实证是谁,也并非因那日的事戏弄二位。本来那事与世鸢姑娘并无关系,只是听顾公子您手下的人说,您想将我引荐于一位好友,我这才携礼来赴约,这原是我备下过年的。”
崔世鸢听着,本就嫌弃的脸色更拧巴了,“这还有好些日子,你到时买些新鲜的就是了,现在贪便宜,待那时都放坏了。”
“世鸢姑娘误会了,这并非生肉,而是块腌了两年之多的上好火腿,我昨日才切开,这种天气,只要保存得当,存一个月没有问题。”
如此,崔世鸢还是一脸嫌弃,倒是顾公子舒展开眉目,令手下人收了起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揣度,险些误了你的好意。上次,你救了世鸢,她有心谢你,你也该收下。”他说着,看向那个红布木盘。
明月正犹豫,见崔世鸢让程卓收下了那块腌肉,她便也不再拒绝,谢过崔世鸢,收下了。
上菜开了宴,明月有些拘谨,总觉得二人还有话没说。
顾公子看了出来,笑吟吟劝她不必拘束。明月索性放下筷,问:“二位请我来,可还有别的事情?”
那二人相视一眼,又望向她。顾公子放下筷,开口道:“世鸢姑娘听闻你武艺非凡,想请你做她的护卫。”
这么草率?明月左右看着二人,没有说话。
顾公子又道:“你可放心,相府的待遇不必宁王府差,如果你不便去说,顾某可替你开这个口。”
这安排的倒快,明月连忙拒绝,“如此随意,是为不义。”
“罢了。”崔世鸢放下碗,又不顺心了,“本是想与你交个朋友,却好似我害得你不仁不义。”
交朋友……倒是没什么不可。明月举杯向她,道:“承蒙世鸢姑娘看重,愿与我结交。”
崔世鸢这才缓和,执酒与她相碰。
稍晚些时候,明月来到观景台,风途已等在了那。一见面,他就调侃,“听说,你还会做菜。”
“只会那一道。朱桃呢?”
“放心,办妥了。该打点的都到位了,就是不知,这剩下的几百两该怎么花。”
明月一听,立刻就走,不想受这窝囊气。
风途立刻喊住了她,“过几日殿下入宫,年后才回来,我孑然无亲,能与你一同守岁吗?”
明月站定脚步,有些怅然。自己如今在这地方,也是举目无亲。
“再说吧。”
35. 醉
今日一早,风途带人去了觅沧坊,明月得知,也忙动身前往。
如今丽娘便藏身于此,这显然是暴露了踪迹。
觅沧坊内错综复杂,是中都最底层的地方,不少进过大狱或是无籍无户之人,因于世难容而屈居一隅。听说,还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
躲过外面的布防,她悄悄遛入其中,可一进去便傻了眼,这地方她头一次来,楼阁高低错落,墙瓦相接,巷宽只够三人并行,且门洞众多,从中穿过却又是一巷。四周如迷宫一般,不要说去找丽娘报信,她自己先迷了路。
坊中隐隐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令她心神荡漾,更找不着北了。
“明月,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无一的声音响起。明月心中一惊,长吁口气,转过身淡然道:“风途不是来抓人吗?我在他手下,自是来帮他。”
好在无一并未细究,拉过她来到暗处,拿出副画像给她看,确与丽娘有几分相像,“要活的,不要声张。”
两人分开之后,明月独自泛起了愁。她虽知丽娘住在哪一号,可这一号在哪她是找不着,若是到处开口问,岂不是暴露得更快?
她在此中七拐八拐,终于昏了头。
茫然中,不远处高台上的身影引得了她注意。对方正向此处望来,似是早就察觉到今日坊中多了几位不速之客。
是丽娘。明月正想着怎么跟她说,一回神,却见风途正在前方看着自己,瞬间心下一慌。
“你在看什么?”他随着明月刚刚的视线正要望去,忽然被她拉住了手。
“我脖子扭了,你再帮我按按。”
明月说着,一把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后颈。两人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姿势,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却有一丝剑拔弩张的意味在其中流转。
风途僵硬地动了动手指,当真帮她按了起来。
借着转动脖子的机会,明月又瞥向那处高台,丽娘低伏在那,向她摇了摇头,看来这附近不止风途一人。
而对风途来说,此刻明月在自己手中舒服地眯起眼睛,实在是一种折磨,“你,好些吗?”
“好多了,谢谢。”明月说着,拿开了他的手。
“你为什么在这里?”
明月背过身,引着他往别处去,“还说呢,今日来此竟不叫我,还是我问了别人才知道。若殿下回来,听说我是个拿钱不出力的,必会把我赶出去。”
风途果然跟上了她,“来的匆忙疏忽了。你不曾到过此处,别乱跑。”
乱跑?好主意。
看着明月一身净雅的月白,风途抱怨道,“你太招摇了。”
他环顾四周,顺走一块棕褐的破麻布正要将她裹起来,忽见她推开人群朝着前方跑去,“我看到她了!”
“你别乱跑!”风途忙扔下破布去追,她却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之中。
真蠢。风途暗骂着攀上墙檐,可这里的墙楼高低错落,刚看到她一点影子便又不见了。
跑出好远明月才反应过来,自己跑这么快,他若没跟过来岂不白跑一趟。可一看周围却又慌了神,这不知是跑进了谁家院子,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倒是那股奇怪的味道更浓了。
这味道慑住了她心魂,她望着三层之高的小楼,仿佛能透过面前的墙看到,听到里面所有混乱的动静。
有人起争执,碗碟被摔了一地,桌子凳子哐哐乱砸,七零八落散得到处都是。菜刀在大厨手中叮叮嘡嘡,炉中柴火噼啪作响,一盆五花下锅,就着热油刺啦啦地叫喊。
以及——
她鬼使神差地推开了一扇门,瞬间被那种浓烈的味道席卷,而透过薄烟,十数赤条条白花花蠕动的身躯刺得她睁不开眼。
胃中忽然一阵痉挛,直接涌上喉头。
她的出现并未令旁人在乎,甚至惹来几声讥笑。
明月慌忙后退着,眼见面前的门被缭绕的烟雾关上了,但那笑声却好像没有停止,仍在她周围盘旋。
后背撞上了赶来的风途,看她这副模样,也不忍再苛责,“你怎么了?”
“我没——”话未说完,又一阵翻呕。直到腹中再没有什么东西,她才擦了擦嘴角,起身道:“我没事,你找到人了吗?”
风途抱胸看着她,脸上颇有微词,“你这么显眼的横冲直撞,人早被惊跑了。”
“其他人呢?”
“看到你往这一带跑,自然也跟来了。不过他们可没你这么傻,直愣愣往坊主院子里跑。”风途看向身后的院子,一切如常,好在没惹下什么麻烦。
“这地方还有坊主?”
“我背你回去吧。”
“不必,我只是胃不舒服,又不是断了腿。”
“那你为何发抖。”
明月这才发现,自己正抓着他的手臂抖个不停,连忙放开了。
“冷。”许是心虚不宁脑子混乱,她未深想便脱口而出:“既然我们去打听,坊中人都缄口不言,何不请坊主出面,毕竟他掌管这里。”
风途沉默了半响,说:“这倒可行。”
真蠢。明月暗骂。
风途转而又说:“可惜我们开不起他要的筹码。”
“是什么?”
“你别问了。”
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无一甚为不悦。风途几次把事丢下,自己跑去风流快活,若殿下知道定不会让他们二人好过。
走出觅沧坊,见风途没有再回去的意思,明月试问:“你不去找人了吗?”
“都被你吓跑了我去哪里找,让无一他们去吧。”
明月眸光一转,道:“想必你也饿了,不如今日我请客。”
菜未上齐,明月先牛饮一碗酒。
风途有些埋怨,“啧,空着肚子,不怕胃不舒服了?”
看得出他有些不高兴,明月倒了两碗酒向他赔罪,“今日是我鲁莽了。”
风途没喝,只是与她相碰,搁到一旁。
见此,明月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豪迈道:“还请二弟原谅。”
什么乱七八糟的。
正好菜上来了,风途拿过她的酒碗放到一边,将筷子塞到她手中,“不是饿吗?”
“嗯~”明月摆摆手,“你这是不原谅我。”她拿起风途的酒碗举他到面前。
今日她缠人的反常,风途不由得担心起来,“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什么?”
“呵呵,你还小,听大哥的,别瞎打听。”她说着,连手中这碗也想吃了去。
风途无语,抢过来喝了个干净,撂下空碗道:“吃饭。”
明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刚吃两口,她又搁下筷子,笑嘻嘻地看着风途,“快吃,都是我爱吃的。”
风途看着她,像在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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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傻子。
明月忽而又问:“你想不想离开宁王,离开中都?”
风途犹豫片刻,道:“不想。”
“你犹豫了。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她看着他,面颊粉软,眼中闪着光。这让风途有一瞬心动,可想来明月也不过是吃醉酒耍小性子,做不得数。他放下筷,笑着问她:“你想带我去哪里?”
“去我家,我丈夫人很好。”
“……你胆子倒很大。”
“我好想他,我想回家。”
明月醉大发了。风途不再理她,顾自吃了起来。
天已黑透,两个人都醉醺醺的。
明月重重拍到风途肩膀,“我记得你那处小宅院在这附近,能不能借宿一晚?”
“这……合适吗?”
明月拍了拍胸脯,“我是大哥,你是二弟,有什么不合适的。”
回去的路上,明月仍没有放过他,东扯西扯,吵得风途都有些烦了。
“等你及冠,我给你说门亲事好不好?”
“不好。”
“也是,殿下会给你打算的,毕竟那么看重你。”
“并没有。”
“是不是他的事你都清楚?”
“不是。”
“那你要小心,万一他暗中养了什么厉害的人物,觉得你没用了,回头取代了你。”
风途忽然停下了,回头看向明月。
是不是说错话了。明月站在那一动不敢动。
风途凑近了她,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你说对了,殿下他确实在暗中有人,你是该小心些。”
对方直接就回答了自己,明月有些意外,想着该是给他灌昏了,索性壮着胆子问了下去,“那你见过吗?”
风途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着,“看来,我的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都说了是在暗处。”
等好容易回到家,风途打开门,却不见明月在身后跟着。寻着悉悉索索的声音抬头一瞧,发现她正骑在墙上,不由得指着她笑了起来,“我已经换过锁了,你下来。”
明月也笑了起来,忽然身子一歪,向院里倒去。
风途一惊,连忙跑到她身边,“摔到哪里了?要紧吗?”
“腿疼,你能不能扶我起来。”
好兄弟别见外。风途直接将她抱起,进屋放到了床上。
屋里点燃一支烛火,明月已经睡去了。
到底怎么想的?风途忽然不明白,她当真如此信任自己吗?此刻若是自己想做什么,分明轻而易举。
还是说,你也在期待着什么?
呸呸呸,下贱,喝点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风途在心里暗暗骂道。
为对方盖好了被,他趴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明月,脑中又想起刚刚她问自己的话。
我带你离开好不好?这话往日自己也说过,直到如今从心悦之人口中听到,才明白这话的分量。
明月抱着被子蹭了蹭,似乎睡得很舒服。
最多……有些好色罢了,瑶川确实生得有几分模样。想到她看着瑶川目不转睛的样子,风途就很是不爽。
可她若真是男子谁又会说她有错呢,如此也好,自己模样又不差,日后或许也有机会呢。
意淫到此,风途也觉得自己荒唐,赶忙起身退出门外。
自己今日也是昏了头了。
36. 府苑池深处
黑暗之中,明月睁开眼,起身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趴在门缝偷看,眼瞅着风途回到了主屋,屋内烛光明了又暗,约莫他是睡下了,方才动身。
今日魏成随宁王进宫,无一流连觅沧坊,而风途又被自己灌醉了酒拖在小宅,几个麻烦都不在,正是潜入王府池苑的好时机。
许是天寒,亦或主家不在的缘故,王府的守卫也都懒散起来,躲在暖和的地方打着盹。
之前明月虽也来过,但并未进入池苑,现在身处其中,才察觉出这地方别有洞天。地上的雪清扫得干净,唯有结了冰的池水覆着一层白。
丽娘说的“府苑池深处”,这“深处”是说水下吗?她想起了齐家阁那晚,那样的地方她可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还是,进入这池苑中心呢?明月步步踏入其中,走过廊桥来到凉亭,入竹林、过石阶,深入其内,才发现这地方之大。她寻了许久,没有头绪,而身周移步易景,正如在白日里觅沧坊那样,此刻仿佛又身处另一个迷宫,黑暗中的迷宫。
渐渐的,她头脑昏沉起来,虚扶着嶙峋石壁,茫然前进。
寒风穿过石山,呜咽着离去,忽而她后退两步,望着身边的石壁,貌似听到了风声细微的变化,她伸手用力推了一推,发觉这石墙似有微动,而指尖触感有些奇怪,不只是粗糙,摸上去像是有很多奇怪的纹路,如雕刻出的一副图画。
她拿出火折子,掩着光去看,见石壁上果然刻凿了许多凹凸不平的点线,相互连结,分明是一幅星图。
难道与这有什么关系?她细细察看,却不见有什么异样,直到被寒冷激出两滴热泪,又被冷风吹得面颊冰凉。
正在她低头捂面之时,眼前的石壁忽然闪动了一瞬荧火,她忙后退,发现那荧火收于紫微垣。
明月拿着火光靠近石壁再次试探,星图如水滴池塘泛起涟漪,倒是怪好玩的。
不过,还是正事要紧,此处既然有机关,必有开解之法,而这火能扰动异象,多半也与这火有关。
那这火该放在哪里?明月琢磨了半天,回想起那日在恣水舫时风途的话,犹豫着将火点到天床,就见荧火蔓延,直至整个墙垣之内。
她忽然心虚,惊于这石壁在此的意义,而适才自己点了那把火,似乎又成了同谋。
随着荧火消散,面前的石壁缓缓向内陷去,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这么容易被破解,难怪老丢东西。
拾阶而下通往两个方向,左边到头是一间密室,并未上锁,进去后却只有些金银玉器。她退出来,又深入右边那处,七拐八拐才发现尽头早被人掩埋,不知它原来通往哪里。
明月大失所望,折腾一晚竟全然没什么有用的收获。
天大概要亮了,还得赶在风途发现之前回到小宅之中。她退到石壁之外,却又不知该怎么将这洞口复原。
守卫打着哈欠站起身,眼看窗外天色将明,他迷瞪着睡眼向外走去。
一声凄厉的猫叫将他吓一哆嗦,险些尿了裤子。他转过身,隐约看到一只黑猫翻出墙头,随即破口大骂:“死畜生,净吓唬你爷爷。”
那声猫叫也惊到了明月,天意相助,她也顾不得此,趁着守卫骂地欢实,匆匆逃离了。
回到床上,明月疲乏地抱着被子睡下了,再醒来已是午后,便装作无事发生,伸着懒腰出了门。
“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院中,风途正在凝神张弓,一松手,飞箭正中靶心。
明月当即鼓掌,“好厉害。”
风途用余光撇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搭一箭。
见对方不理自己,明月也不再自讨没趣,走向墙边,“告辞。”说罢便要翻墙。
风途盯着靶心,目不转睛地提醒:“走正门。”松开手,这一箭又中了。
“忘了。”明月冲他尴尬一笑,向大门走去。
风途看着她的背影,手中拉满的弓弦缓缓松弛下来,却又在她要迈出门的一刻,忽而一箭射向门口,正正嵌到门上,惊得明月站定了身子。
“你脱靶了。”她回头喊道,余光扫过那支箭羽,稍一迟疑,走出了门。
我没有脱靶。风途定定望着她离开的地方,长舒了口气。昨夜他睡不着,坐在窗台开了道小缝,正瞧见明月偷偷离开,便也一路远远尾随。只是池苑密室里的东西早已转移,现在只放置了些诱人的“宝贝”。
还好,她没有乱动。
“鸿门宴。”
离弦之箭再次狠狠射中靶心,几只箭矢随之跌落在地。
将军回都,暂居在小清寺。
明月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抛玩着一枚铜钱。
按理说,对方是叔文的父亲,自己作为儿媳理应拜见,只是如今的境遇,若是相见,难免会给双方造成困扰,自己又该如何解释呢?也不知家里人是如何说起自己的。
想来这次将军被召入宫迎新岁,该是圣上的口气有所松动,两位兄长也定能回家与嫂子们团聚了,而自己……
思来想去,觉得至少偷偷去小清寺看望一眼,也算拜见过了。
她赶到小清寺时,夜幕刚刚降临。将军的住所并不难找,想必那处有官兵把守的院落就是。
正想着,就见将军与永真法师一同走进院中,两人像是相识已久的故友,走走停停热切说着话。
明月猫在暗处,细细看来,将军高大勇武威风凛凛,但眉宇间却与叔文如出一辙的温柔。
待见那二人谈笑风生进入屋中,明月也该走了。她刚起身,就听到院外有人闲聊着向此方走来,又赶忙藏回身去。
来的是两位男子,彼此道过安,各自回房去了。
明月躲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
她听得,那是叔文的声音。
叔文也来了?他不是被师兄接到清水山养伤吗?
她来到对方屋外,看着眼前的门,想推开,可又想起他对自己的怨念,犹豫着不敢叩开。
正乱想着,屋里的烛火灭了。明月叹了口气,心中瞬间失落。
倒也不必纠结了。
转身正要走时,背后的门忽然大开,叔文拉住她的手,一把拉入怀中,“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两人久久相拥,直到门外吹进一阵寒风,叔文才放开她将门关上,“让我看看你。”他拉着明月回到案前,又点着了烛。
好久不见,明月是瘦了。叔文在椅上坐下,又揽着她坐到了自己腿上,见她小心翼翼,怨道:“放心,我还没有弱到抱不动你。”
明月笑笑,颤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似乎任何语言都很苍白,磕巴半天,小心问出一句,“还生我气吗?”
叔文眼眶也红红的,声音有些哽咽,“若是气你,我还求着父亲跟来干什么。”虽是怨着,又捧起她的脸看个不停,“怎么瘦了。”
“你不在身边,三餐无味。”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明月便觉得,这个冬天不会冷了,“将军他知道我来了这里?”
“不知道。”叔文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一开始我都不知道父亲回来,还是师父告诉我的。我回到家里,说想跟来中都看看,父亲同意了。大家还以为,我是与你彻底做了隐士,在清水山过着悠闲日子,却不知……”
明月又问:“那你明日要进宫去吗?”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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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二哥是去看望陛下和太后,我是来见你的,进宫做什么。”
“那倒是。”明月点点头:“那明日……”
话还未说完,叔文捏着她的下巴微微侧过些,看到了她耳下的一抹旧痕:“怎么弄的?”
“翻墙的时候被树枝挂到了。”明月晃晃脑袋,躲开了他的手。
叔文佯装生气,“骗人,你学坏了,还开始骗人了。”那痕迹整齐,分明是利器所伤。
“或许吧。”明月倒也不否认,“你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你看。”他说着将明月掐腰抬起,明月连扒拉着让他放手,生怕他用过了劲。
两人依偎着,说起彼此这段日子的经历,却又都是报喜不报忧。
“跟我回去吧。”叔文劝到。
明月摇摇头,“还记得你问过我,我想做什么,现在,我想要这事情有一个结果。”
叔文叹了口气,“你又如何做得到?”
“不做怎知做不到,你相信我吧。”
还是一如既往的执拗。叔文望着她,无奈地妥协了,“好,那我跟你一起留下。”
“不,你在这,我会乱了分寸。”她轻轻吻上他的额头,“你要帮我照顾师父,如果我回不去,你就替我继任清水山。”
“不许说这些。”叔文小声抗议,“况且太师父也不会让一个废嗯——”他忽然被明月堵上了唇,只得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你也不许说。”她的气息尽数灌入他唇齿之间,犹如逐渐蔓延的毒药,“这里可是小清寺,怎么办?”
似是被她眼中情欲所染,叔文也恍惚起来,“我是你丈夫,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渐渐地,明月的吻贪婪起来,像是掠夺一般,令叔文快要喘不过气,不得已仰头分开了些,急促抱怨着:“你……”话未说出,自己却又情难自抑,迎合而上。
待到情浓,免不了兵戎相见,却在初相合时,忽然泄空,令双方都冷静下来。
帷帐中,一声叹息,“对不起。”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明月起身将他揽入怀中,安慰道:“其实你无论怎么做,都做得很好,你也最是了解,我喜欢什么。”她抬起叔文有些懊丧的脸,轻轻印上他的唇。
“疼吗?”叔文轻吻着明月腰间触目的暗痕,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痛苦,不知她又是如何承受的。
明月无力回答,只是像以往那样,伸手揉弄着他的长发,直至烛台燃尽。
第二日早,花家二哥来敲门时,两人都还睡着,听到敲门声才慌忙起来给对方找衣服,
叔文冲着门外回应道:“我着了凉,肩头有些痛,想再休息一会儿。”
“那我们先走了,你无事去城中逛逛也好,注意身体。”
“好。”
听着院子里的人都离开了,二人相视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我怎么离开。”明月问。
“跟着香客混出去吧。”叔文说。
于是一人在前拉着沿途的僧人问东问西,一人在后鬼鬼祟祟藏来藏去。
“叔文。”永真法师忽然出现叫住了他,“要去城中游玩吗?”
“是,有位故友邀我去小住几日,顺带领略中都风景。”
永真法师点点头,“难得来一次,去逛逛也好。你们住的院子我先封锁,以免有人误闯进去。”
“多谢。”
临走,永真法师又劝告道:“还请转告你的那位朋友,切莫贪纵。”
寺外,明月看着叔文从人群中走出,脸色明显有些不对,忙问:“发生什么了?”
“我觉得,父亲回来可能要揍我。”
37. 除夕
许是年节将至,街上很是热闹。叔文望着这片繁华景象,心中感慨万分,若上次中都之行没有走错路,二人或许就可如寻常夫妻那般轻松。
身旁,明月牵起他的手,透过帷帽上的轻纱看向他,“今日,你我只属于彼此。”
路过卖绢花的小铺,小贩吆喝着上了新的样式,叔文站定脚步,微微一笑,对明月说:“你在这里等我。”
不一会儿,他走过来,双手背在身后,问:“猜猜看,什么颜色。”
“红色,喜庆。”
“是哪种红。”
“嗯……该像是沉水红一般样的,低调。”
叔文伸出手,果真是一朵暗红色的绫绸绢花。那花虽非天物,而是出自匠人之手,却栩栩如生,华贵浓艳,视之如有香气向面而来。
他靠近明月,俯身撩起轻纱一角正要为她戴上。
大庭广众下,明月见他几乎要钻到自己帷帽之中,还有些不好意思,嗔道:“旁人瞧见要笑话你了。”
“我为妻子簪花,旁人笑我作甚?”
待花稳稳插入发间,他直起身,颇为满意,“甚美。”
明月也从路旁树上折下一枝红梅,叔文会意,微微倾下身侧头向她。
“嗯~清雅。”明月学着他的样子点了点头,二人笑闹着,挽手继续向街上走去。
直到日暮将至,叔文实在走不动路,嚷着腿疼,才双双回家去。
打量着明月现今的居所,他怅然道:“是小了些。”
明月宽慰:“我一人无需多大地方,况且这里一应俱全,又不惹眼。”
夜已深,叔文静坐在床,眉间透出些淡淡忧虑,明月落了门闩,走来见他这副模样,伸手轻点在他眉心,被他捉住手腕带进怀中。
“还不想睡吗?”她问。
叔文轻靠在她肩头,喉间浅浅溢出一声应答,从后紧紧抱着她,没有要躺下的意思,“就这样,让我抱会儿。”
慢慢地,他身上的重量都压在了明月身上,想着他该是睡着了,明月便要拉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这时叔文却用了力,不让她动。
“我还想你是睡着了。”
“睡不着。”叔文睁开眼,看着明月侧脸,像是撒娇更像是抱怨,“你明明是我明媒正娶登籍入户的妻子,可为什么现在却像是在偷情一般,我不高兴。”
明月抬手安慰似地轻蹭着他脸颊,“我也不高兴。”
她也时常恍惚,一觉醒来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遥远的地方,也分不清过往的一切是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仿佛自己不曾存在一般,如宽广天地间一株随风雨飘摇的杂草。
只是片刻伤感过后,又要立刻定下心来,以免自己在孤寂中沦陷。
“但这是我所求,我要完成它。”
第二日一早,明月醒来时,叔文正站在桌边执笔写着什么。不等她叠好被,叔文又像邀功似地拉着她去看。
是今日要贴的对子和福字。
明月觉得这字与自己的颇为相像,“以前你的字与我只有三分像,如今有七分了。”
叔文活动着臂膀,对她道:“这些日子我替太师父讲书时,发现有一本是由你所抄,闲时便仿抄锻炼肩臂,竟也恢复地快了些。”
明月笑笑,“分明是岐大夫医术高明,他若听到,可要抱怨你没良心了。”
二人熬了面浆将纸贴上,又一同清扫屋里院外。叔文很快累了,明月搬来张藤椅让他坐在墙边休息。
此时夫妻二人能在此团聚,如寻常人家一般携手迎新,明月觉得,自己似乎也别无所求了。
午饭过后,二人坐在炉边煮茶,闲闲中谈起昨日所见,一个觉得境湖位置清幽,一个觉得灵湖周边繁华,争执起以后买座宅院靠近哪边比较好。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便都觉得哪边都不好了。
“对了。”叔文摸出一封信来,“这是妙心写给你的。”
信上笔迹稚嫩,虽还未掌握笔划大小方寸,却也是一笔一划落得认真。
明月看着信,欣慰之情溢于言表,“都会写信了。”
叔文又道:“她本想来寻你,但此行终归是不方便。”
在清水山养伤的这段日子,都是林妙心在旁照料,如今他不在,林妙心也能好好歇息,少些操心。
夜半,空中忽然飘起雪。明天就是新年了,这雪来的及时,像在掩埋过去迎来新生。
本说好一起守岁,明月却早已在叔文怀中沉沉睡着。他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尽管对自己一如既往,但心里却多了些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除夕之夜,风途破天荒抱着两坛酒来找瑶川。
瑶川身体好了很多,只是偶尔会突然脱力。对于风途的不约而至,他有些诧异,但也没大表现,只是言语有些冷淡,“如今我还不便接客,请回吧。”
没有理会他的拒绝,风途直接将酒放到桌上,坐了下来,“今日是我生辰,见不得外面热闹。”
“你个孤儿,哪来的生辰?”
“我说是便是,管他哪来的。”
瑶川无言,白了他一眼,垂眸思虑着,还是下床取来两只杯满上,“就当外面的热闹是为你庆贺。”
不等瑶川倒满,已被风途抢去,一饮而尽,“自欺欺人。”
昨日,他在街上看到了花家小三郎,尽管他身边的人带着帷帽看不到面容,但只看身形也知道那是谁。
“他身上那件狼裘,是我的。”空杯颤颤巍巍,险些碎在他手里。风途心里堵得慌,可任凭如何难受嫉妒都只能自己吞下,这心思是不能说的。
苦闷难熬杯不停,酒劲上来,他又挑起瑶川的不是,抬手抢过瑶川手中的酒杯,质问他:“你到底和她什么关系?”
“谁?”
“自是那个凉薄的明月,那日什么交易生意的,我都听到了。告诉我,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他起身俯视着对方,却红通着脸,像极了被父母训斥的孩子。
“呵,原是来问罪的。”瑶川嘲讽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是春满楼,她是客人,找我能做什么?无非就是——那般。”
他还是不甘心,又问:“那你可知道她身上的秘密?就连我,一开始都被她骗过了。”
“秘密?那算什么秘密。”瑶川勾起唇角,无情地戳破了他仅存的幻想,“她是女子。”
听他一语道破,风途失落地坐下,随手将瑶川杯中的酒也吃了去。
“为什么,她为什么找你,明明我武功又高,长相又不输你,还比你干净,她想……她若有需要,来寻我便是了,为什么要选你……”
忽然他凑近瑶川,伸手指着对方鼻尖,“是不是你狐媚了她,是不是……你对她下了药!”
又是个爱撒酒疯的。瑶川蹙起眉,忍下怒意,打开了他的手,“是你太矮了。”
“我矮……”风途气得笑出了声,一摸怀中取出两枚金饼,拍在桌上,“我忽然好奇,你素日里都是怎么伺候她的,做给我看。”
“我说了,我今日不接客。”
风途又取出两枚,“够吗?”
见他醉了酒,也如小儿般爱争闹,瑶川掩面而笑,“呵……我真是有些同情你了。”
说着,他起身走到风途面前,忽而柔柔跪下身,缓慢抬起头,视线从风途膝间滑向他双眼,似乎用视线将他从下到上摸了个遍,抬头望着他,一副狐媚样子,“你想自己脱,还是我来?”
风途猛然感到一阵恶寒,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恨恨道:“恶心。”他后退起身,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门外寒风呼啸啸吹进屋内,瑶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笑着起身关上了门,回到桌边刚将金饼拿起,就听得门外“扑通”一声。
第二日一早,瑶川推开房门,刚迈进屋内,就被人直直拿手指着。
“你——下贱!”风途看着自己大开的内裳,满脸震惊,一手指着瑶川,不住地颤抖着。
好脾气如瑶川,这下也不想再给他什么好脸了,将手中的茶盘重重搁到桌上,甩袖而去。
叔文要回小清寺了,将军已经出宫,之后他会跟着父亲去拜访几位故友,不日便归乡。
走前,叔文拿出个物件戴在明月小臂,“总想着给你带些什么小玩意儿,让你好时刻记挂着我,思来想去也就这个最合适了,我特意让工匠按照你的尺寸做的。”
是一把精巧的袖箭。
路上,他婆婆妈妈地叮嘱着,明月一应耐心听着。
“看你脉象,体内似乎有些异燥,不要乱吃东西,按时吃饭,虽然你身体好,也得注意防寒。褥子下面我给你留了几张银票,那日我们去的街上便有顺达钱庄,我特意留心了。”
听到这,明月忽然笑了起来,一滴泪却落在了轻纱上。
再遇见,两人也只是遥遥相望。
又过几日,叔文要离开中都了。这天,明月早早来到城外,站在高处远远看着,见叔文撩起车帘四处张望,该是在寻找自己。
忽然,身后一丝令人不悦的声响使她瞬间警觉,当即拔刀道拦住了那支箭矢。
“三弟,小心着凉。”
车中,寻不到明月,叔文有些失落地放下车帘,“只是想透透气。”
魏成盯着明月,表情有些诡异,“我一直觉得,你身上有种……熟悉又讨厌的感觉。”
明月质问:“你在做什么?”
没理会她的问询,魏成顾自打量着她。
“你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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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困惑的表情忽然生出笑意,“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与他一起逃到西城的那只‘老鼠’吧。”
明月心中一惊,僵在了那里。
他为什么知道?
“原来如此。”魏成却笑意更甚,口中喃喃自语,“原来你是这种打算,我还以为你变了。”
明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身上直冒冷汗,佯装镇定道:“什么西城,我并未去过,你认错人了。”
“别装了,我当初是亲眼看到你们逃走的。”他说着,缓缓拔出腰间那把威风凛凛的挎刀,“你不会真以为,风途留你在身边是需要你帮他做事吧?殿下身边,何曾缺过人。”
恣水舫重新翻修完毕,风途站在露台,凭栏看向逐渐暗下的天色。
身后,门猛然被人推开,不等他开口,来人的刀已架到他颈侧。
明月一身伤痕,看得他焦急,“发生什么了?要不要紧?我带你去找大夫。”
“你骗我。”明月愤恨地看着他,将他抵在护栏上。
“我没有。”风途说着,闪身躲开刀锋,退向室内,“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先冷静。”
明月冷哼一声,挥刀而上,“别装了,是你害的叔文。”
哦,原来她知道了。风途心中一沉,敛起神色拔刀挡住了她这一击,沉声问道:“谁告诉你的?”
“果然。”
明月招招都奔着他要害而去,然而之前应对魏成已令她疲惫不堪,何况又受了伤,此刻完全不是风途的对手。
风途只防不攻,慢慢消耗着她的精力,直到她站不起身,方才收刀。
“你走吧,离开这。”他转身看向楼外,苍茫白雪沾染上暮色,天地之间黑白不明。
明月跌在地上,疲累地喘息着。她抬手向着风途的背影放出两发袖箭,再次捡起刀来。
一支短箭擦过风途肩头,一支穿过臂膀。
此刻明月早已精疲力尽,手抖得厉害,怎能与他抗衡?不出两招再次败下阵来。
“我让你走,听不懂吗?”
风途的刀横在两人之间,将她紧紧抵在墙上,神情中没有一点往日的阳光与温和,取而代之的只有冷漠。
“原来……你是这样的。”她不明白了,那双眼睛明明生的纯情又无辜,此刻却暗淡如一潭死水,不像他了。
风途看着她,眼睫微颤,忽而甩开手,狠狠将她丢到一旁,“滚吧。”
天空零星飘起了雪,刺骨的寒风在明月耳畔叫嚣着。她踉踉跄跄走在桥栈,任凭往事在自己脑中回闪。
以前她总以为自己清心寡欲,实际上自己比任何人都要自负的多,竟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撬动一丝难能之事。
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她漠然看着,狠狠按了上去。
“呵——”
疼痛让她清明了些许多,可是还不够,纷乱的思绪始终折磨着她。
她想,自己大概是走不掉了。原以为自己暗度陈仓,却是对方诱敌深入,现在,自己这瓮中之鳖已经知道,又怎会被对方放过?叔文身上发生的事,难保不会在自己身上再次上演。
明月停下沉重的脚步,思绪如脱缰的野马。
甚至,叔文也会成为他们对付自己的工具。
恐惧逐渐侵占了她的大脑,将理智赶走,一点不剩。她回想起与叔文新婚之初的那段日子,那是二人最平淡也最安详的时光。
有天,叔文拿着胭脂作画。
“天突、璇玑、华盖……还有这里,明月的心。”
笔还没撂下,叔文便闹着要听她心跳,“好像有点快。”他扬起头满脸期待地问:“因为我吗?”
明月一边伸手去擦他脸上沾染的胭脂,一边抱怨,“这就是你说那盒胭脂好香,非要我留下的原因?”
叔文笑着将笔别在耳边,用指尖顺着画出的痕迹又描了一遍,“你可比那些书画木人清楚多了。”
总归是回不去了。她伸手按向自己心口,感受着一如那天的跳动。
露台上,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至于发癫到如此地步?风途不明白她为何这样,但也没时间细想了,在他拦下她时,她手中短箭正要刺进她肩骨之下。
“你做什么?我不是让你走吗?”
明月颇是不屑,冷笑道:“怎么,怕我死了你功亏一篑,没法向你主子讨赏?”
“你在说什么?我让你离开中都。”
明月化出一掌,推开了他,“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以为自己是谁?”
风途确实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是从何而来,如果自己还有家的半点记忆,或者当初没有选择踏入此境,一切是不是都会大不一样。
正在他纠结时,明月已在他眼前倒下。
38. 他 人称代词
当他第一次从黑暗中睁开双眼,目之所及仍是黑暗,只有头顶透着些光亮勉强看得到周围。
而他的周围,有无数双眼睛。
那是孩子们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仿佛过去的所有,都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从脑海中消失了。
孩子就是孩子,害怕的时候,只能也只会用哭来对抗世界。即便他捂紧了耳朵,那此起彼伏的哭声依旧如地狱的恶鬼一般,凄厉地在他耳边嚎叫。
日子久了就会发现,哭泣是一种无用的挣扎。于是笼子里的哭嚎逐渐消停,只是偶尔来了一位“新客”,便又要高昂一阵。
昏暗,潮湿,发霉的腥臭,以及不时从脚边溜过的肮脏的小东西都让他迫不急想要逃离。他看向水桶背后的幽暗之处,那里似乎有一只野兽,张开滴着涎水的大口,一直徘徊着,凝视着他们。
而头顶高深的洞口,像是被锁链困住的月亮,够不到,也无力挣脱。
一个孩子被带走了,他忽然有了期待,盼望着自己也有被带走的一天。
“那是被拿去喂给野兽了!”身旁的小孩睁大眼睛悄悄地说。
但他并不相信,被野兽撕咬应该是痛苦的,他听到过野兽的咆哮,但并未听到那个孩子被撕咬的哀嚎。
这天,躺在水桶边的孩子没有早早起来抢他的稀粥,而是一直躺在那里,口中稀稀糊糊念叨着,犹如着魔一般。而他一直盯着,直至看到黑暗中伸出一只巨大黝黑的利爪将之拎走。
于是他也开始不吃不喝,脱光了衣服站在那被囚禁的月亮之下。
月光稀微,莹洁的泪落在他身上,凉凉的,但很快又热了起来,身体也开始泥泞不堪。
恍惚中,那些眼睛望着他,是困惑,或是恐惧,却离他越来越远。他沉沉陷入一片光亮,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周身忽然感到一片清凉。是水,无边清澈的水。他清醒过来,依靠本能疯狂地挣扎着游出水面,游向岸边。
风轻轻吹着,身上更冷了。但好在,他自由了。
荒郊野岭只能以叶盖身,草果填腹,他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只得漫无目地走在荒野之中。
石子舔舐着他的后踵,荆草轻抚着他的脚踝。
他好想睡,可他已经睡了太久,贪念着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觉。
直到眼前出现一条安静的小路。顺着路一直走,慢慢地,路变宽了,再后来,路上开始有人。
一个蓬头垢面脏兮兮的小孩子,拉着担夫的衣角混进城,没人会在意,仿佛他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最初在街头流转的几日,偶尔会有好心人随手撂给他几个铜钱,或者一些剩饭残羹,以致他能苟活至今。如此,走街串巷四处游荡,也算是一种“归处”。
只是那些穿着布甲的巡差并不待见他,手中又圆又扁的长棍赶野狗似地驱赶着他,若这种时候只挨得一脚,却也成了一种幸运。
那一天,他找到了同类。
在这条街倒是宽敞,巡差也不赶人,隔三岔五还会有人家布施,至于是为积德还是赎罪,没人在乎。
不过他个头小,抢不过那些大人,很多时候只能一无所获地坐回墙边,看着周围的人或是争抢,或是噎到趴在地上直打滚。
“喂。”
一双破烂不一的灰布鞋出现在眼前,他抬起头,那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半掩着衣襟,看了看两侧,掰出半块馒头伸向他。
“拿去,快点!”
当两人狼吞完最后一口,身边的男孩才撸着胸口问:“新来的?叫什么?”
他没有说话。
男孩又问:“哑巴?”
“不记得。”
“从哪来的?”
“不记得。”
“那你多大了?”
“不记得。”
“怎么什么都不记得。”男孩将他拽起来比划了半天,“你比我矮,叫大哥。”
“……”
“以后就跟着你小州哥混,保证你不饿肚子。”
“……”
小州机灵,豁得出去,总能惹路过的夫人小姐怜惜,每每回过头又会抱怨,自己怎么收了这么个没用的小弟,再这么木讷就要赶他走。
他默默听着,也不委屈。他知道,小州每次只是嘴上说说,却从不让自己这唯一的小弟真饿着了。
一日,小州神秘兮兮对他道:“带你去个地方,但你得跑快点,不然就挨揍!”
两人躲在一块立木招牌后,看着不远处的小门。
不一会儿,有人开门走出来,提着个桶放在了门口,没关门,又回去了。
小州连忙跑了过去,招呼他:“快来!”
他跑到门口,向那门洞内看去,里面叮叮咣咣人声嘈杂,闪着火光十分热闹,又发着闷气,合着各种饭香,热腾腾扑来。
“发什么呆?”小州一边扒拉着桶,一边催促他赶紧忙活。
在桶里翻扒了半天,小州找到一块带肉的鸡架,忙塞进怀里。过一会儿,小州又翻出什么,对着他兴奋道:“这可是牛肉!吃过吗你!”说着一把塞到他嘴里。
“哎——”门洞内,先前那个男人看见了他们,放下手中正提的桶,拿了根杆儿就要过来。
“快跑!”
小州顾不得将手中东西一应揣好便溜也似地逃了,他也赶紧跟上跑远了。
“你们这几个小东西再敢来……”
身后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两人才停下来喘着气。
见他怀里兜满豆沙馍馍,小州指着他笑话起来,“瞧你那没吃过饱饭的样子。”
一旁,街道司的牛车载着两个巨大的泔水桶丁零当啷地经过,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好臭。”小州抱怨着,忽然感到失落,手中的鸡架似乎也失去了滋味。
破屋里黑黢黢的没有灯火,外面落雨倾盆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立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
今日小州说要干一件大事,嫌弃他碍手碍脚,跑得又慢,不让他跟着。
原本天就阴沉,忽而又下了大雨,愈发沉闷起来。
临近黄昏,他终于开始担心,小州是真的被大雨拦住了回路,还是借机抛下自己。
正惴惴不安之时,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连忙冲了出去,扶住对方。
“咳咳,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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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
逞强,脸上的伤分明不轻。
“……骗子,说好单挑……他们……”
“别说话了。”他找到些还干着的杂草破布,将小州垫着,躺的更舒服些。
夜里雨停了,小州仍在梦中含糊地咒骂着。他摸了摸小州的额头,红炭一样暖和。
雨后,地上的积水被踩溅得飞高,他停在一户门前,小手捶响了大门,“你家是看病的吗?”
“不是不是。”
他环顾左右,又向另一家跑去。
“你家是看病的吗?”
……
一连跑了好几条街,终于讨到了一碗好心施予的汤药。药熬的滚热,他撩起身上的破衣裳,垫着手小心护着,一路快步往“家”走。
天色刚刚开始泛白。伺候了一宿,车前领路的老仆有些困顿,张嘴打了个哈欠。
这个时候,路上本该无人,谁知一出街口,竟被个小乞丐撞着了,热汤泼了自己一腿,味道浓郁又奇怪。
“呔!你这不看路的小杂碎!”老仆破口骂到。
车里的男人本打着盹休息,被这聒噪之声打扰,倦怠的嗓音有些不满,“怎么了。”
“只是个不开眼的小叫花子。”老仆说着将小乞丐踢开,继续前行。
可小乞丐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你赔我的药。”
“滚开,别找死,知道车里坐的是谁吗?”老仆连忙掰开他拽着自己裤腿的手,生怕他拽久了,这晦气就洗不掉了。
车上,男人悄悄拨开了车帘一角。
“你赔我的药!”小乞丐愤怒地看着老仆,死拽着不肯撒手。
“你这——”
“算了。”车里,男人叫住了老仆,“带他过来。”
他被老仆像拎鸡仔似地提着领子扔到车前,还险些摔倒,抬头透过帘缝,隐隐看到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居高临下,似乎正打量着他。
这种目光让他觉得有一些熟悉,但随便对方想做什么,也得把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救命药还给自己。
男人唤走老仆,低声说了什么,老仆应过,又向他走来,“你刚刚叫嚷什么?”
“你撞洒了我的药!你赔我的药!”
“哼。”老仆觉得,这小乞丐既没眼色又不会说话,竟没给饿死也是命大,“我家殿下开恩,施舍你个活命的机会。”
他还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是倔强地重复着:“我只要你陪我的药。”
“不开眼的蠢东西!跟了殿下,莫说是一碗烂草汁子,便是几辈子的佳肴都吃得。”
车上的男人催促道:“走吧。”
老仆回头哈着腰,指挥着车夫继续前行。
这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小州了。他翻出藏在石砖后仅剩的一个豆沙馍馍,上面已经长了绿色的斑。
他抓起衣角想将绿斑蹭掉,见老仆带来的那些人已经抓起了小州,“等一下!”他急忙跑过去,把唯一的东西塞到了小州怀中,
老仆已没有耐心,轻一挥手,手下的人带着那孩子很快地离开了。
“会有人治好他。日后你只需好好为殿下效力,便是一生享不尽的富贵。”
39. 忧
对于连绵了几日阴霾的冬天来说,今天还算是个好天气,灰蒙蒙的天空难得透出些光亮。
阳光照在灵湖冰面,散发着晶莹的光。男人们穿着鲜艳的衣装,依次从冰面上整齐划过,行列交错,如二龙戏珠,如凤凰振翅,引得看客阵阵呼好。
风途远远看了一眼,无心继续欣赏,抱紧了怀中的食盒,匆匆往回走去。
屋内,明月并不在床上。
然而手中的食盒还未放到桌上,一支短箭已悄无声息地抵在他颈侧。
“告诉我,李大成为什么会死。”
风途僵挺着身子,缓缓放下手中之物,被明月背过手臂按在桌上。如此熟悉的一幕,倒令他忍不住轻轻笑了,“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还盗走了。”
“什么东西。”
桌面冷冰冰的,比门外寒风吹在脸上还要冷。感到嗓中微微发痒,不由得他轻咳起来,“恐怕我话未说完,便要被你这利刃割了喉。”
明月稍松开手,却被他猛地向后一顶,退后两步,惊得手中短箭直直向前刺去。
风途侧身躲过,抓住她手腕,反被她转手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从掌根直直剌到指尖,紧接着一掌直将他推出三步之外。
若非明月伤病未愈使不出全力,多半会令他交代在此。他躬着身子几乎要咳出泪来,抬头看向她,又垂下了眸,“你想杀我。”
明月仍保持着警惕之势,生怕他再有什么动作。
“李大成的事与你无关。”风途慢慢直起身,再看向她,脸上多了分无可奈何的淡然,“你要回临清便回吧。”
“我去哪里由不得你说,你只需要回答我。”
风途仍不作答,转而看向桌上的食盒,“你昏了一整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吃完再走也好。”他说着,慢条斯理地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魏成死了。”
“你说什么?”风途始料未及,手间一顿,再也无法装作淡定地模样,急切地看向她,“他如今在哪?”
现在,轮到明月默不作答,定定看着他着急。
“带我找他,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半坡上,脚下的积雪踩起来吱嘎吱嘎地响。看着躺在枯枝残雪下的魏成,风途觉得自己浑身在冒冷汗。那天若不是魏成耗去明月大半精力,死成这副凄惨模样的就是自己。
“解开我。”他请求到。此时,他双手被困在后,背上披的那件用来遮掩的薄衫几乎要溜下腰去。
明月道:“我还没有听到我想听的。”
风途轻叹口气,“当初从西城摸到临清的,唯我一人,魏成留在西城寻找丽娘。那些东西见不得人,就连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你又诓我。”
明月拿刀指向他,他却淡淡看向了地上僵硬的人,“但他知道。”
“我不信。”
“你该信我,你的事情如今只有我知晓。”他靠前一步,迫不及待想说明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殿下他不知情,我也不会告诉他。”
他的眼神诚恳又清澈,完全没有了那日的肃杀之气,也因此,骗起人来更是招恨。
“若你执意要报复,我此刻就站在你眼前。”
“执意报复?别把我说的那么偏执。”此刻,明月想要的不只是这样,冤有头债有主,区区这些爪牙,不够。她走到对方身后,拿掉了那件薄衫,将刀挟入他腋下,“可惜我还是不知道,李大成为何而死。”
刀锋直抵在风途臂膀,只肖一挑,这恩怨便算解了。
风途紧攥着被捆绑的双手,连呼吸也在发颤。他知道,她这是要以牙还牙,卸了自己。忽而他朗声道:“我能帮你。你想知道的,我也想知道。”
“既然你也想知道,怎能说是帮我?”
风途无言以应。明月哼笑一声,就要挑动手中的刀。
“当初将军府那只箭,是我射的。”
闻此,明月停下了手,回想自己确实看过他张弓,只是当日心虚,并未深想,便又困惑起来,“既害他,为何又报信与我?”
“我不想他死。”
“为什么?”
风途说不出来。或许是不想她新婚不久便守寡,也或许是想到她将承受与所爱阴阳相隔之痛,便觉揪心,又或者不愿让某人的死成为她心中永生难忘的一根刺。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总之,他不愿意。
而现在所有的难题又抛给了明月。这算什么?难道还要承他的情吗?可他对叔文的伤害又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
两人相持静默,良久,风途轻轻说了一句:“我想离开殿下。”
明月终归是没有卸了他,只是将他留在了城外,也没有解开捆他的绳子,还骑走了唯一的一匹马。
再入觅沧坊,她倒适应些了,只翻来覆去十几次就找到了十六巷。
九街十六巷,米记粮铺。
柜台后,女人上下打量着她,该是此处的掌柜。
明月走近,拿出一枚小银饼放到柜台,“东菽北粟五两五,不掺陈。”
女人扫了一眼银饼上的刻符,微弯起唇角,饶有性兴致地看着她,起身打开了身后的门帘,“新粮压秤饶三分,窖底寻。”
门后是两处幽深巷道,女人转动眼光,示意她走向其中一条。
巷道曲折,在夜幕将至之时愈发显得阴森。走到尽头,面前出现一道虚掩的门,明月推门而入,发现是塔一样的楼阁,八面皆是门,楼有五层,中间无顶,能直看见天。
原本这里十分安静,只闻风声,忽然一阵铜铃声响,与此刻的气氛诡异地契合。
一扇门兀自打开,丽娘探出头来,看到明月,直拉着她进入门中。门内是一道阶梯,二人拾阶而上摸进一间屋子。
屋内十分简陋,比起明月的小居还要令人压抑。
明月刚要说话却被拦住,丽娘在窗边探听着动静,约莫无事,闭严了窗,来到明月身边,“你说。”
“其实此次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明月忽然握住丽娘的手臂,挨近了问:“你此来中都,到底有何把握?”
回到塔下,丽娘为她开了一道门,只是这次巷道竟直接通到陌生的街面。
明月回头望去,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塔,哪里是丽娘所居。
如此岂不又要迷路?
旁人的回答模棱两可,或者鬼兮兮地冲着她笑,明月打听了半天也没找到正确离开的路。
正烦闷时,忽然有人拍上她肩,“你来此处做什么?”
回头一看,是无一,他正握着一窄口的扁木匣,笑嘻嘻地看着明月。
“上次来时,嗅到一种异香,回去后不时惦念,想来找找看。”
“是这个吗?”无一将木匣拿到明月面前晃了晃,懒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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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刚刚坐的摊子上。
明月跟了过去,“那是什么?”
“万忧解。解万忧啊,你可有什么苦痛吗?它,都能帮你。”他说着,自己先深嗅一口,顿时仰靠在桌上甚感沉醉,“出了这地方可没有了。”
陷在迷茫与孤独中,算不算一种苦痛?但真有那种能消解万忧的东西吗?明月从他手中接过,好奇地闻了闻。
这就是坊中隐隐盘桓的味道,只是更浓烈,更纯粹,像勾着她魂似的,便也不由得学着无一的样子深嗅起来。
渐渐地,眼前的世界绚丽起来,身子也越发轻盈,莫说诸多愁苦,便连情仇似乎都不重要了,全被抛诸脑后,她只觉得浑身舒爽,便也晕晕的坐不住,靠卧在背后的桌上。
身旁的无一坐起身,像是忽近忽远在嘲笑自己,明月伸手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你别晃。”
“我没有晃。”无一扶住了她的脑袋,好笑地看着她。也只有这种身不由己的时候,才见她有几分寻常女子的模样,“告诉我,你为何来此。”
“解忧啊。”她含糊答到。
无一哼哼笑着,忽而起了淫,指尖划过她的侧脸,托住了她脖颈就要轻薄。
好大的一只眼睛。明月挥了挥手,想要抓住空中飘的那只眼睛看个究竟,它怎么会那么大,那么滑稽,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手了。
双唇将触之时,无一挣扎一刻,还是忍住了,逗弄道:“你可有心上人了?”
明月嘿嘿笑了起来,“有啊,只是……只是他生了重病,我需要钱……很多钱……”
“风途他——原来不是他。”
等到药效渐渐消散,头脑开始有些昏疼,明月方才清醒些。她坐起身来,按压着头侧随口道:“我只是救过他几次,他帮我找份差事罢了。”
无一装做无事发生地样子点点头,“这样啊。”
明月话头一转,悄悄套起了话,“不过,我听他说,他之前为了追一个家贼,竟追到了千里之外,可他是殿下跟前伺候的侍卫,怎么会跑那么远?”
“他跟你说的?我不清楚,我与他也只是各司其职。你最好还是学学我,做事从不问缘由,省得让人起疑。”
口风真紧。或是他当真不知?明月踉跄起身,还有些飘忽,无一要扶,被她摆手拒绝了,“你还在这里蹲那个人?这么久她会不会已经不在这里了?”
“有可能啊,可那又如何,这地方食色皆具,找个由头过几天逍遥日子罢了。”
“……”
本以为他们个个都尽忠职守,但今日发现,他们好像都不太安分。明月又问:“你这么消极怠工,殿下就不责罚你们?”
无一没有回答,却忽然开始脱衣解带,明月不知所以,忙退后了两步,身上软着还绊了一下。
他身上除了很多旧伤,背上还有数道鞭痕正在渐渐散去。
“殿下亲自赏的我们,他的手还是那般有劲。”无一边穿衣服边调侃着,仿佛那伤不是他自己身上的。
“亲自?”属下办事不利,堂堂宁王殿下还亲自动手惩罚下人,多少有点不体面了。
“是啊,他享受得很。风途又倔,死活不肯叫出声来,可比我有‘福分’。”穿好衣裳,无一伸了个懒腰就要离开,“你自己玩,我就继续休……盯着去了。”
明月忙叫住他:“等一下,坊道鬼怪,还烦你带我出坊。”
40. 信任
“你说,如果我当初没有拦着你,你如今该是何等光景。”
然而他是得不到回答的。此方静无声息,偶有几只寒鸟飞来歇脚,颤落了枝头的雪团。
风途踢开魏成身上的残雪,推过他僵硬的身体,见那把威风凛凛的挎刀就压在他身下。
“我就知道。”
刀身坚硬的寒铁冻得手火燎一般发痛,他却麻木似的,一刻没有停歇,直到地上出现一座小小的坟。
最后,他为他盖上了土。
“你解脱了。”
眼跟前伺候的人不见了踪迹,宁王身边又多了位新人。只是魏成没了消息,始终令他烦心。
风途回过话,低头静候在侧,像一只温顺的猫咪。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去找他!”
风途应声退下,但心里知道,自己是“找不到”他的。
这几日也没有听到明月的消息,若真是离开了还好,就怕她忽然又做出什么事来。
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想找她。
行至明月居所门外,大门并未挂锁,该是在家。他试着叩响了门,却没有人应。想来对方还在记恨自己,必是不想见,还是离开为好。
可走出几步却又想到,适才自己没有叫门,她不知是谁又为何不应?于是回头又重重叩了几下。
依旧无应,风途不免担忧,心一横,想着大不了挨一顿打就是,便直接翻了进去。
来到屋前刚要唤她,就听得屋里低声啜泣,风途顿时心软,“你若仍是气我,我随你折腾,可别独自气坏了自己。”
门没开,窗户先开了。
他刚走近,便被伸出的一直胳膊紧摄住衣襟。
“我好难受,你有没有万忧解?”
老大夫摇了摇头,“什么万忧解,分明是摄魂散。”
明月蜷在床上哆嗦个不停,老大夫拿开她紧抓自己不放的手,起身对风途说:“这原是一种止血用的敷药,只是用后有损病人心智,堪比毒物,早就被我弈朝禁用。且这东西没有解药,毒沁骨髓,只能随着时间慢慢排解。过几日或许会减轻,但也只是暂时消失,难保何时又要发作。”
风途听说过这东西,不解的是,这东西并非轻易能得到,连自己也并未见过,明月又哪里来的。
“可她如此难受,就没有能缓解的办法吗?”
老大夫面露难色,没有说话。
见他犹犹豫豫,风途摸向腰间的刀:“说。”
老大夫并非第一天与他相识,知他是一时着急才假意威胁人,并未记仇,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只能继续以毒缓解,但过后成瘾更难摆脱,最后更会落得全身溃烂甚至毒攻上脑暴毙而亡。”
怎会这样!难怪之前便觉得她性情有些不对。
离开前,老大夫劝道:“若她能靠自己挨过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别让她再用了。还有,这几日一定要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以免症状严重有自残之举。”
明月尚在混乱之中,待看清了眼前人,便觉是风途害得自己如此。
“你为何在我家?”
风途摆弄着炭炉,没有回答。
“你给我下了药。”她摩挲着手臂,浑身又痛又痒,却又搔不到痒处,索性伸进衣中去挠。
“我没有。”风途辩解着,回头见她将自己颈肩挠出了血,忙去按住了她,“你忍一忍。”
明月却误以为他要轻薄,提膝便顶,被他出手拦下,右臂趁机钳制住他脖颈,左臂仍被风途按着,两人僵持着谁也没放开谁。
“小小年纪,这般下作。”
风途甚是委屈,“如今我在你眼里,便是万般都不对了吗?”
摄魂散的毒性始终折磨着她,很快明月就坚持不住,也顾不得风途,松手揪扯着自己的身体,“我没有你要的东西,我没有。”她逐渐落入一种空虚的恐慌之中,呼吸也愈发急促,这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便捶打着墙,想要找到身体的存在。
风途见此,便知道她更严重了,寻来麻绳绑住了她,又见她将嘴唇咬出了血,硬是掰开将被子塞进她口中。
明月愤怒地看着他,他却一脸惊恐,跑出了屋,见自己手在颤抖,却不是冻的。
正这时,大门响了。
风途心慌一瞬,又淡定下来,问:“谁啊。”
“阿泽啊,你阿兄在家吗?我来送些菜给你们。”
阿泽?风途看了一眼屋内,回道:“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搬走了。”
“这兄弟俩怎么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这两天。”
阿伯失落地叹了口气,“怎么搬走了呢。”他扶着老伴的手喃喃自语,“上次还说给他们带些新笋呢。”
明月清醒些时,见自己已在风途宅中。
这个熟悉的鬼地方,鬼打墙一样。明月暗骂着,低头看到自己被捆得结实。
他这又是想做什么?
正这时,风途回来,见她已醒,忙问:“你好些了吗?”
“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便是把我削成人彘,也没有。”
“我还以为,你那天只把我丢在城外,是相信我了。”风途从怀中取出油纸,里面的包子还冒着热气,“饿不饿?”
“我是信你了。”明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麻绳,“可却是这种代价。”
“你中毒了,我是为你好。”风途在她身旁坐下,拿着包子递到她嘴边,“先吃些东西。”
此刻明月只剩疑心,便觉得这包子定是被他下了毒,冷眼道:“我不吃。”
“你不吃我吃。”他赌气说着,掰开包子,举着朝明月吹了口气。
还是肉馅的。明月本就腹中空乏,问到肉香,更觉得胃中搅动,忽而干呕了一声。
风途一愣,忙将包子塞到口中,舞动着双手扇走她面前的香气。待咽下口中吃食,才问,“你不喜欢这个馅的?你想吃什么,下次买给你。”
“你解开我。”
“那不行。”
明月稍缓过来,长出口气,幽幽道:“那天就该杀了你。”
“你那日既然同意了我的提议,与我一起找到李大成的死因,那就该信任我。”风途凑近了她,见她皱起眉,忙掩住嘴,索性去漱口,“牛肉包子都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羊肉?还是鲍丝?贡品我还是能弄到的。”
“……”
明月不理他了,风途也知道,自己再逗下去非但不会令她放松,还招她心烦,也正经起来,问:“万忧解哪来的?”
无一刚走出王府不久,便被人拽到暗巷按在墙上。
“你为什么害她!”
见是风途,无一才放松下来,收回手中的弯刀,推开了他,“干什么吓我一跳。”
“你为什么害她。”
无一笑道:“我在帮你,你不是想要她?”
“你胡说什么!”风途愤而出手,却被无一接下这拳。
“你该知道,她心里压根没你,你何必把精力全耗在她身上。就算她心里没有其他人,若知道了你往日同流合污的肮脏事,你还指望她接受你?”
他的话令风途一时失神,无一趁机将其反扣在墙,“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女人,是外人,我们才是自己人。”
“不,你不明白……”
直到他不再挣扎,无一才松开手,将一木匣塞进他怀中,“你才不明白,有了它,女人才会对你言听计从,你想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风途犹豫了。他确实想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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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留在自己身边,想她放下所有别的事情,别的男人。可她对自己只有怨恨,二人之间的芥蒂始终难以化解,这一切是不可能实现的。更可况,还有某人的存在。
“想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如今的一切都是哪来的。”无一重重按在他肩膀,一记有力的提醒,离开了。
风途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床栏上,明月浑身被他束着,动弹不得,似乎又着了魔,痛苦地挣扎着。
“为什么绑着我?你要杀我吗?还是要把我也废掉?”短短几日她已消瘦不少,脸色惨白,眼下却乌青。明月侧头看着他,眼泪顺着鼻尖落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会再信我了。风途走到她面前,伸手整理着她凌乱的发,“多少吃点东西好吗?你身体受不住的。”
明月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更多的时候是呜咽着要挣脱束缚,与绳子撕磨着留下深刻的红痕。
黄昏之时,她平静了许多,风途解开一条束在她身上的绫缎让她好过一些。
“你杀了我吧。”明月无力地靠在他腰间:“它们在咬我,好多好多。”
风途蹲下身,仰着头耐心劝解:“都是因为我,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而明月只惊恐于自己陷入对方的魔爪,后悔那日对他还抱着一丝信任。泪水从眼中缓缓滑落,她哽咽道:“你再怎么折磨我,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你有什么能是我想要的呢?风途抬手擦去她的泪,看着她痛苦又倔强的模样,终于也撑不住,伏在她膝间低声颤泣,“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吗?就一次!”
他胡乱蹭去溢出的泪水,抬头期待地看向明月,“我没想过要加害你。我只是讨厌自己,你帮帮我,帮我离开好不好?”
明月看着他,只觉得莫名其妙,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那日你请我吃酒,说要带我走是玩笑,可我心里却是真的想和你离开。”
他神情真挚而恳切,明明前几天凶的要死,此刻却如落雨杏花惹人怜惜,令人迷惑。明月哼笑一声,道:“骗人是会上瘾的,对吗?”
“可我从未骗过你。”
这话令明月瞬间气血翻涌,她没想到对方如今竟还能腆着脸说出这种话来,更是恼火:“你怎么说得出口!我还真相信了你那些与杀手无关的鬼话,我真是蠢透了,蠢透了。”
她越是挣扎,绳子勒的越紧,仿佛在惩罚着她的愚蠢。
风途淡淡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样说过,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他起身将明月圈在怀中,轻轻安抚着她后背,低头凑在她耳畔道:“我说的是:‘你想杀谁,我可以算你便宜些。’这话如今仍旧作数,只要你还肯信我。”
明月愣在了那,忽而自嘲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原来我竟是这样被你随意戏耍。”
风途抬手擦去她落下的泪:“我没有戏耍你。”
没有?明月恨恨盯着他,忽然张口咬住了他的手。
风途只是看着她咬,抿着唇,不动,也不肯叫。这令明月愈加恼火,便咬的更狠了些。
直到对方终于抑制不住,喉间逸出吃痛的呻吟,明月才放开他,看着那道深红渗血的牙印,觉得解气。
“只要你愿意相信我,只要你让我帮你,对我做什么都行。”
“跪下。”
风途以为自己听错了,楞楞看着她。
明月开口,一字一句道:“跪下,我就考虑。”
“你真要如此?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真要。”
风途站起身来,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开口道:“好。”
见他当真俯首在地,明月一时无言以对。
为达目的,他竟可以做出一切姿态吗?
41. 风啸枯井声
夜里,明月又闹腾起来,低声呜咽着翻来覆去地打砸。风途本靠在门边睡着,被她弄一激灵,忙起身摸出只烛点上,见她滚落在地,似乎磕到了肘筋,十分痛苦。
早些时候她稍有好转,便将她腰间的束缚解开了,现在看她痛苦的模样又有些后悔,却也不忍再用绳子绑她,只得取来被子盖在她身上按住了她,“别乱动,会受伤。”
“走开!离我远些!”
风途的双膝紧压着被子,明月踢不了他,双手也被制着,便只得伸着脑袋乱撞,不想,将他怀中的小木匣顶了下来。她看着那木匣,声音都在颤抖,“万忧解?给我。”
“它会害死你的。”
“求你。我好难受。”
往日明月何曾求过他,如今却为了这么个东西对他说了求字,风途又生气又难过,稍一伸手够到了木匣。
明月紧盯着,眼中迷离又充满渴望,更激动了。
这东西真有这么大能力,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吗?风途看着她,很是不甘,忽然将木匣向后一扔,抛到了更远的角落。
他如此,气得明月要骂,一开口,却被风途趁机将被角塞回嘴里,又用棉被把她裹住,拿绳子束在外面,使她不好挣脱也不会被勒痛。
天将要亮,明月渐渐睡了过去,直到午后她似乎清醒些了,晕乎乎坐起身来。风途本就在她身侧打盹,她一动,也被弄醒了。
“把我放开。”
风途盯着她摇了摇头。
“我本就饿,你还把我勒得喘不上气。”
风途仔细打量着,见她真的稳定了许多,才放开她。
明月虚弱地扶着肚子,“快帮我弄些吃的东西。”
“我不放心你。”
明月勉强笑着,“我没事,你瞧。”她说着起身转了个圈,还险些跌倒,“而且我真的真的好饿。”
看她似乎真的没有异样,心情也好起来,风途才稍放下心,柔声问道:“想吃什么?”
“水塔街的驴肉火烧,我正馋得不行,你快些去。”明月边嗔怪,边推着风途的后背出了门。
这让风途产生些错觉,仿佛二人是一对俗常的伴侣,而明月正在向他撒娇。他被推动着往前走,连连点头答应,“好,我快去快回,你等着我不要乱跑,你现在还很虚弱。”
“我都饿得快走不动道了,还能跑去哪?”明月笑着关上了门。
直到风途走过门廊,才后知后觉她的反常,赶忙折回。
屋中,明月忽忽悠悠正要倒下,手里拿着早前被扔到角落里的摄魂散。
太大意了,她怎会突然对自己那般温柔。风途真的生了气,一把抢过木匣,拽着明月丢到床上,又将那东西倾埋到院里的树下才罢休。
屋内,明月不知看到什么,躺在床上痴痴地笑,对旁的再没了反应。
等她再清醒过来,见自己又被绑得更紧了。风途正定定看着她,伸手从怀中取出油纸,里面正是水塔街的驴肉火烧。他并未抱怨,只是喂到她嘴旁,“吃饭。”
明月不肯,“你还没试毒。”
“好赖不分。”风途只得自己撕了小半拉,咀嚼着咽下,才又喂她,“无毒。吃饭。”
她这才肯吃。
“你怕我害你,却要食那害人的东西?”
明月是真饿了,只顾着狼吞虎咽,一不小心还噎到了,好在风途提前备下碗水在一旁,端来给她顺下。
到底他还是忍不住训斥:“你会死的,你会彻底失去对自己的控制,变成任人摆布的物件,你知不知道!”
水还是温热的,喝下去身体也暖和起来。明月抬头长舒口气,别过脸不喝了,“我也不知怎得,身上十分难受,被勾了魂似地想要它,得到了便十分舒爽。但怎有你说的那般夸张,无一不也在用它。”
风途咬着牙恨恨道:“他有病!”
但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话又软下来,“我也是才知道,但那是他的事。你便是想死,也找个体面的死法。”他说着,埋怨地瞪了明月一眼,又细细给她讲了这东西的来由和后果。
见她沉默不语,想她多半知错,缓和道:“知道怕了?”
明月想不明白,难道无一不知道这后果吗?她沉默半响,又向他讨饶,“你放开我,这次真的没事了。”
风途怀疑,仔细盯着她好一会,见她神色像往常一般凌厉,才答应松开,“正好,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据他说,两人现在所在的宅院是旁人抵债给李大成,而后他又赠与风途。至于原因,风途不知,只是受赠不久后,李大成就出了事。
“其实我想知道,从西城到临清有无数机会,你为什么没有对我们动手?”
提及此,风途心虚,眼睛看向一边没有回答。
他不回答,明月就自己回想。琢磨着,很多事忽然明朗起来,“你不是没动过手。”
风途没有否认,望着她诚恳说道:“你想做的事,我会跟你一起,也请你先放下你我之间的恩怨。”他说着伸出右手,又将自己的刀递给明月,“或者你砍了它,让它赎罪。”
明月伸手接过,探了探锋刃,举起刀来。
“你,你当真要它?”风途见此慌了神。
明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上次没砍了你,心中始终膈应。你该知道,我有仇必报。难不成,你并非诚心求恕?”
风途有些后悔耍机灵,他当然想求得原谅,可也想要这只手。他抬头对上明月的眼睛,见对方当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心一横,将手放在桌上,拉起袖口闭紧双眼,“你拿吧!”
随着利刃划过空气的声响,风途只觉得手腕一凉,而后便十分疼痛。
完了。
呼吸紧张地不行,他紧咬牙关缓缓睁开眼。
腕上,一道两寸长的伤正在流血。
“知道怕了?”明月问。
风途点了点头,一身冷汗逐渐褪去。
“但我还是不明白,将军离开那日,魏成为何要去城外,他是想刺杀将军?”
“他若真想刺杀将军,何必非站在你身后?”风途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神色有些恍惚,“我快死了。”他举起手腕给明月看。
伤口还在趟着血,流得满桌子都是。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风途头脑逐渐发昏,竟瞧见明月拉过他的手臂,露出獠牙,咬上了那道伤。
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她直勾勾的眼神犹如山中的雪狼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扑来将自己吃掉,骨头都不剩。
“你……你做什么……”风途心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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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害,而她只是看着他。
明明是威胁,明明成了对方掌中之物,风途却只感受到蛊惑。
这到底是对方体内摄魂散在作祟,还是自己失血过多造成的错觉,风途已无力分辨,此刻他只想献上自己,任由她摆布。
直到他支撑不住要昏过去时,明月才为他包扎,又等他睡下,将血迹清理干净后,掩上门来到院中井旁。
李大成遗信中有一句:风啸枯井声。
虽说有些牵强,不过这口井早就干枯,这院子又被他赠与风途,不管是不是,先看看再说。
明月拽了拽井绳,还很结实,便顺延而下到达井底,但她什么也没找到。难不成是另有所指?她又上下仔细查探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异处,只得失望离开。
回到房间,风途已不在床上,刚要出门去找,他已经抱着几本册子回来。
“你是在找它吗?”风途将怀中的东西摊到桌上。
“你在装睡。你不是怕黑?为何会到井下去。”明月紧盯着他,疑心顿起。
想来早在齐家阁时,他就是故意对自己装可怜,好让自己卸下防备。
“不完全是,更怕的是身不由己。”风途在桌边坐下,继续说:“李大成出事后,我便把这里完完全全搜过一遍,自然不能放过井下。刚刚我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他找出一本册子递向明月。
明月将信将疑,接过书册翻开几页,眉间纠结更甚。
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五六岁的孩子,看纸张有些年头了。
翻到一页,她停了下来。眼前这页上只记录了性别和相貌,其他一律不详。她起身来到风途身侧,命令道:“把衣领拉开。”
风途并未照做,只是微微挺胸,后仰着看向她,“我还伤着呢。”
磨叽。明月只好自己动手。
果然,颈窝藏着一粒朱砂,殷红如血。
她将册子放回桌上,问:“这是什么?”
“殿下收养的,不止我们三人。”
那些书册中的很多人风途并没有印象,其中也有一些曾与他生活过,只是不久后分开了,一部分被藏在城外,一部分躲在城内,还有一些被淘汰了。
至于他们三人能光明正大地留在宁王身边侍奉的原因。
风途看着她,笑得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明月摇摇头。
“殿下他,喜好美色。”
明月哼笑一声,“我以为你是靠实力。”
“我二者皆具。”
明月继续翻看,只是内容都大差不差,除了证明宁王收养过很多孩童,没什么特殊意义。
五六岁的孩子,正是无需看护又能听人话的年纪,弄来这么一批人究竟想做什么?而且这些孩子大多不是中都人,又是谁为他找来的,现在这些人又在哪里?
李小宝失踪时,似乎也就这么大,还有自己第一次下山时险些被人拐走那次,也就四五岁。
明月思忖着,却想不透,“他就,这么喜欢孩子吗?难道是因为世子早夭,所以有了执念?”据她所知,世子早夭,王妃承受不住打击精神失常,至今还在尞阳寺修养。
风途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锁上了门,将钥匙贴身藏起,“你该睡了。”
42. 失故
已是第三日,明月要走,风途始终拦着,“你若犯病怎么办?再被旁人发现举报,官府非把你抓起来砍头不可。”
软禁就软禁,说得这般好听。
见明月仍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故意恐吓,“还记得那日你求着让我把它给你吗?倘若那日,我让你用侍奉我来换呢?”
轻佻。明月忽然伸手劈向他咽喉,虽并未十分用力,但出手太快,还是勒了他一下。
“咳咳……我不说了。”风途连连后退着认输。
“那我能走了吗?”
“不能。”
随即一拳向着风途而来,被他堪堪拦下,“虽说我伤了之手,但摄魂散更伤身,你如今赤手空拳打不过我。”
在出手时,明月也感觉到自己状态虚浮。既然打不过,那就逃,她趁机向门口跑去,风途却先一步挡住了门。
“我真的只是担心你安危才不让你走的。”
早知如此就该趁他睡觉掐死他。明月颇为埋怨地看了他一眼,索性放弃交涉,回到床上一直躺着。
风途拿来饭,明月转过头面向墙壁,不愿见他。
下午他又来,见中午拿来的还是一口没动,哀求道:“你吃一点好不好?”
明月反手丢来枕头,被他接住,送回床边才发觉不太对劲,她蜷缩在床角抱着被子浑身在抖。
“你是不是又难受了?”
“滚开。”她低声喊着,就连呼吸也在颤抖。
风途伸手刚刚触到她肩头,就被她拽到床上掐住了脖子,下手之狠,他竟没能一下挣开。
忽然明月松了手,“你怎么在这?”她看着风途,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不对,你不在这。”
思绪越混乱时,对叔文的思念就越深。她想回临清,自己本来应该在叔文身边才对。
看着她爬下床跌跌撞撞跑出去,风途深深叹了口气,两步追上将她抗回来锁在屋里。
“为什么要害我们,你们这群走狗!”
风途背靠着门没有说话,沉默听着屋内的宣泄。
无一忽然找来,不等风途将他痛打一顿,就匆匆丢下一句话跑了。
“殿下急召。”
等安置好明月,风途来到王府,宁王却不在,只有新侍奉在他身边的那个侍从韦堤等在那里。
“诶呀,殿下现在,恐怕有点忙呢。”韦堤斜睨着他,唇角始终带着抹轻浮的笑意。
眼见他小小年纪就这般做作,风途很是不爽,对方却笑意更深。
糟了。
床边,宁王看着床上意识模糊的人,心中有些诧异。
风途向来不近男色,何时有了这种爱好,还玩的这么花。
颇有自己的风范。
不过明月确实长得清秀俊逸,往日见过几次,总觉得他有些拘谨,但更多的,是一种少年天然懵懂的傲气。
与自己身边的完全不同。
宁王边打量着,边伸手解开了明月腕上的绫缎。
此时明月脑内纷杂,尚在半梦间并不清醒,险些一掌打到他。
“啧。”他皱眉躲开,才明白那绫缎是防止她动手打人的。于是连她腰间那条也解开来,又抓着她拖到床边,双手分别绑在两边床柱上,使之动弹不能。
这才对。
衣襟半解,半点软粉隐隐逃出屏帘,宁王阅人无数,自然分辨的出那份柔软,恍然悟到:原是这样,难怪那孩子越来越懈怠,这是到了动春心的年纪。
阻拦的侍卫被风途打退,他慌慌张张闯进屋内,正见床边宁王的手从明月襟处顺延而上,掐住她脖颈。
“跪下!”宁王冷言命令到。
风途丝毫不敢违抗,直跪下求饶,“是属下的错,求您放过她。”
“你不是说在养伤吗?”
“是,是,两日前我被人暗算。”风途连忙解开手腕上的细纱,露出骇人的伤口,“对方将我倒吊枝头险些血尽而亡,她是为救我而中了毒,我才把她安置在这。您放过她吧,求您!”
见他面色发白确有失血之状,宁王将信将疑松开了手,明月这才恢复呼吸。
但他并没有先训斥风途,而是看向昏迷中的明月。随着目光下移,又见半缕春色,瞬间心底起意,伸手将她衣襟缓缓扯开。
此时明月已略微回过神来,似乎感觉到什么,却已无力挣扎。
是谁……
她稍稍抬起头,恍惚间看到风途抓住某人的衣摆苦苦哀求。
“不要!求你了义父,不要!”
宁王的手停住了,他回头俯视着风途,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兴奋,“你很久没有这样叫过我了。”他松开明月,手顺着风途脑后滑下,捏在他后颈,“小时候的你,多听话。”
风途颤抖着,却不敢躲。
那只手的力气越来越大,似是要将他按碎到自己腿上。
终于,宁王走开了。
风途赶忙将明月的衣襟按住,不敢看她。身后,宁王提醒道:“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眼见宁王走出了门,明月垂目看向风途。
他正低着头,嗒嗒落泪。
“看着我。”明月说。
风途摇了摇头,心中只觉得难堪,无颜面对。
“我命令你看着我。”
明月本就虚累,使了力更是嘶哑。风途只得听话地抬起头,缓缓看向她已不复往日清明的双眼。
四目相望,他终于忍不住哽咽着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月也掉下泪,“我手好疼,你能不能先解开我。”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只觉得疲惫,由内到外的疲惫。
这一切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
夜里,风途锁好门,又搬来张桌子顶着,才回到床边。明月正抱被在床上睡着,床边打了地铺,他躺下抬手按灭了烛。
黑暗中,明月问:“你听到了吗?”
风途仔细去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是小溪流过的声音,风吹树叶沙沙在响,太阳出来了。你有见过日出吗?它从云海中挣脱而出,瞬间天地都亮了起来。不过,山上养的鸡大多不会打鸣,看到太阳出来只会咯咯咯地叫。早上叔文去取蛋时,它们就满地追着叔文跑,叔文害怕,每次一个劲往我身后躲。”
明月仿佛正看着这幅场景,迷迷糊糊笑了起来。
风途柔声问:“那以后你带我去看,好不好?”
“好啊,我收你为徒,你就是清水山的人了。师父说,清水山的人死后会被仙鹤托在背上,飞到远离人间的地方去。”
“真好。”风途眼前似乎也出现了某种画面,令他憧憬,“那你一定记得带上我。”
白日里,明月没有那么狂躁了,但也常常陷入幻觉,有时候是幻听,清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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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便会问风途:“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风途摇摇头,别开目光,“怕你饿。”
他也清楚,两人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自己也不能一直这样守着她。
日头将落时,风途回来将食盒中的菜一一摆在桌上,轻唤她吃,自己默默出去了。明月见他神色不对,也跟了出去。
风途正静静坐在栏杆上,明月走近,在他身边坐下,“发生什么了?”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露出了一幅欲言又止的表情,纠结半天,才问:“你老实告诉我,你认不认识丽娘?”
又开始套话了吗?
明月正犹豫,不等她回答,风途直接说了:“丽娘被抓了。”
怎么会呢,明月不敢信。难不成自己那日出现在觅沧坊暴露了她的位置?
“她现在在哪?”若是真的,自己得救她,不仅因为她是萍水相逢的朋友,更是唯一的同路人。
“她死了。”
不可能,丽娘是不会将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的,那些人拿不到东西自然也不会轻易杀了她,“到底怎么回事?”她看着风途,心里隐隐察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风途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那是丽娘的匕首。他递给明月,缓缓道:“她不能活着。”
不能。多奇怪的话。
她看着风途的眼睛,目光闪了又闪。答案似乎已经说了出来,却又不敢让人细究。
明月试着问:“你做的?”
随后,她看见风途轻轻点了下头,便再也无法抑制情绪,双手用力捏在他肩头,似是要将他撕碎,“你杀了她?”
“她不能活着。”风途重复到,脸上当即重重挨了一拳。
“为什么?”
即便明月尚未完全恢复,但这一拳依旧很疼。风途闭着眼缓了好一会才回过劲,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人,“你见过她对吗?那你就知道原因了。还是你现在想为她报仇?”
说着,他拔出了手中的匕首,将刀尖指向自己。
明月没有理会他做作的举动,紧捏着他手臂,问道:“你说要与我一起,却杀了与我同道之人。你是不是在孤立我?”
两人间狭窄的距离令刀尖在风途胸前不停划磨,透过衣衫刺破了肌肤。
“救不了。”风途没有躲,任她发泄不满,直到她放开自己,才又将匕首往她手中塞,“而且,我也是和你一起的,你不是一个人。”
明月气得想笑,回屋重重合上了门。
桌上的饭菜有些凉了,她心中本就难受,吃了几口便吃不下。
院中,风途仍心烦意乱地坐在那里,身后房门忽然开了。明月走过来,拉起他就往屋里去。
他坐在桌旁,抬头看向明月,“我不饿。”
明月才不管,掰开他的嘴就把剩下的饭往他嘴里塞,“丽娘吃不到了,你替她多吃一些。”
看着她眼中湿润,风途自知理亏,应道:“好。”便听话地将她塞来的东西一应咽下,直到再没有什么能入口。
饭囫囵个塞得太急,引得风途弓着身子犯呕,明月却紧紧捂住他的嘴,“不许吐!”他便也只得强压着。
两人弄了满身满手的油。
“我要沐浴。”明月说。
宅中并没有能沐浴的地方,连水都是从外面打的。风途边拿自己的衣袖给明月擦手,边说:“等天黑无人时,我带你去。”
43. 世间多苦厄,夜半入幽冥
水池之中,那种诡异的感觉仍然纠缠着她,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浴堂中并未点灯,二人是偷偷进来的。
明月所在的这间与隔壁那间顶部相通,便也能很清楚的听到隔壁呼啦哗啦的水声,吵得人心烦。
“你在玩水吗?”她没声好气地问。
水声消停了,传来风途的声音。
“你太安静,我有些害怕。”
杀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明月本就烦闷,更是被惹得恼火。她穿好衣服,起身来到风途那间。
“你来陪我了?”他循声而问。
明月没有回答,缓步走到他身边,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头顶。
在这一瞬间,风途是真的有些害怕,可他还是佯装镇定,“你是想把我按进水里,为她报仇?”
明月依旧沉默无声,风途又说:“我们是偷偷进来的,没人看到,也没人会怀疑你。”
确切的说,即使怀疑,也不会找到证据。
一位男子趁着天黑偷偷溜进无人的浴堂,不想黑暗中滑了一跤,赤身裸体地淹死在池水中。
明月心动了。她试着按下手,听见水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直到不再有气泡浮出水面,她刚想着要不要收回手时,忽然池中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进水里。
现在轮到她害怕了。
不过对方并没有想用相同的方式对她,只是趴在耳边悄悄问:“你真的想杀我吗?”
声音的主人紧贴在她后背,明月能感觉到对方胸口剧烈的起伏,而对方急促的气息喷洒在她颈边湿润的皮肤上,令她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颤。
她连忙推开虚握在自己腰间的手,向前躲开一段距离才回过身。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对方起身离开了。
明月刚放松下来,又听到他回来了。
“穿我的吧。”说着那个身影来到池边,向她伸出手,“到这来。”
离开那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起刚刚发生的事,一路安静地往回走着,忽儿听到更夫鸣锣。
三更了。
明月看着漆墨的夜空,开了口:“我要去一趟小清寺。”
“现在?”
“明晚。”
“好。我随你去。”
第二日晚,两人来到小清寺时已入夜,正听得钟震长夜,众苦停息。
明月不禁站定,随着徐徐钟声,眼前蔽日阴霾仿佛被划破,透出些许光亮。
等敲钟的僧人离开,两人才上钟楼找寻。只是寻遍上下一无所获,却听到有脚步声近了,赶忙躲藏起来。
“两位请随我来。”来人说罢走出了门。
被抓到了。
七拐八拐来到一间小院,引路人带到门口,低头行礼退去了。
两人走到屋内,见等着他们的是永真法师。
李大成曾将一件东西寄存于此,说如果他不能亲自来取,便会有人随钟声而来将它取走。
现在,永真法师将东西交给了明月。
回去的路上,风途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李大成在这存了东西,但又怕她心有芥蒂,纠结之下还是没有问出口。
到家时天已大亮,明月主动将自己锁进屋里。直到黄昏时,她才走出门,对风途说自己有件性命攸关的急事要办,必须离开。
“你要去哪?”风途问:“还回来吗?”
“会的。”明月没有看他,“我受过你的礼。”
“那我和你一起去,我担心你。”
明月摇头道:“如果你真与我是同路人,此刻就不要拦着我,继续回去履行你侍卫之职。还有这把花影,半年之内若我好好回来,便找你取。若我回不来,你知道该把它交给谁。
她就这样走了,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闲来无事,风途会去她租的那间小院静静坐着发呆。某日正巧遇见房东来收租,他顺带又续了一年。
虽然往日没来过几次,但此间发生的事却令他久难忘怀。现在,他终于亲手打开了衣柜,里面只有寥寥几件衣物,连同那只绒花簪一起,被主人孤独地留下。
明月会如何想自己,风途不知,只是总觉的有什么在胸口挠着,永远也安不下来。
天气慢慢暖和了,难能闲下来晒晒太阳。风途又来到此处,在院里的躺椅上打着盹,忽听见有人敲门。
一问,是相内府的。
“不认识,可能是搬走了吧,这院子现在是我在租。”
两句话打发了之后,刚坐下又有人敲门。
他无奈起身打开门,二人相视,门里门外都愣住了。
“你是谁,为何在此?”来人上下打量着风途,瞧见了他身上那把刀,“明月人呢,花影为什么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这是她……押给我的。”风途随口胡诌,着实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遇见她丈夫。
叔文不信,一边呼唤明月,一边快步迈进屋内。
一切如他上次来时一般,却纤尘不染。
他回到院中又询问起花影。
风途张口就来,谎称两个月前明月要出远门,向自己借了一大笔银钱做盘缠,还把这刀押在自己这里,说是日后有钱再来赎回。今日自己是来看她回来没,却发现她走的匆忙连门也没锁。
“阁下真善良,还有替借债人清扫室院的爱好。”
“在下有洁癖。”风途及其和善地冲他笑着。
叔文看着那把刀,叹了口气,道:“她欠你多少?我来赎。”
风途则立刻拒绝,“不可,万一她回来你跑了,见不到刀她来取我性命怎么办,我可打不过她。”
“我是她的——挚友,不会跑。”
“哦?是吗?”
眼见沟通无望,叔文也不想再多说,等明月回来再赎便是。他在院中的躺椅上坐下,想着明月可能去哪,也没留个信息给自己,总是这样让人担心。
一抬头,见风途正抱胸看着自己。
叔文环顾四下,又看向对方,“阁下可还有其他事?”
风途皱起了眉。这家伙坐了自己休息的位置,还要向自己下逐客令,哪里是个“人很好”的人。他清清嗓子,道:“在下名叫风途,是明月在中都最好的朋友,还未请教?”
“原来也是明月的朋友,是我误会了。”叔文起身回礼,道:“鄙人姓花名彧,字叔文,与明月是一同长大的挚友,本是顺路来看望她的。刚刚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这家伙变脸比自己还快。
风途回了个礼,顺带坐回椅上,“想必叔文兄与明月一样不是中都人,此来中都是为何事?”
叔文也不恼,一边说着,一边往厨房走去,“实不相瞒,我是新入国子学院的学生。”
风途先是诧异,又想到他的家世便也淡然了。
厨中只余锅碗瓢盆,连半粒米都看不见。想想本也该是这样,叔文又回到院中,向风途邀约道:“家中无米,我欲做东,想请小兄弟到食肆小聚。”
这人怪客气的,但风途自是不敢赴约,连忙起身告辞,“不劳,在下还有要事,不便多留。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目送着他离开,叔文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家中除了整洁之外也毫无异处,难道真如他所说吗?
碧落宫外,莫禹天看着台阶上缓缓移动而来的黑点,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平日里天山并不见外客,今日也不到太常寺派人来取经文的日子,师父却一早让他守在宫外,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那人慢慢近了,浑身上下乱糟糟的,衣服被磨得破破烂烂还沾着污血,脸上也脏兮兮看不出模样来。他跌跌撞撞终于爬上最后一层台阶,这才伏在地上连连喘息。
如此风尘仆仆,想必走了很远的路。
莫禹天不愿靠他太近,只等着他缓息好要起身时才问:“是何人来访?”
来人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勉强行了个礼,道:“清水山门下弟子,明月求见。”
没想到这人竟是清水山一脉的师兄弟,莫禹天心中诧异:那一脉如今已没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浅浅回了个礼,请对方先沐浴更衣。
两人走了很远的路,迈过好几道门槛,踏上不知多少门台,才终于穿过一幽深高拱的石洞,来到一处浴池台。
这是一块露天的地方,温热的泉水由上级流入池中,撩起薄薄雾气,最后又顺着一处豁口流到山下。水池旁由层层屏风与人迹相隔,眼前景致开阔高远,水天相接,似在仙境瑶池中。
见莫禹天没有离开的意思,明月提醒道:“明月是女子身,还请师兄暂避。”
女子?莫禹天稍一愣神,连忙退避,回到正殿将见闻说与师父莫舜苍。
莫舜苍并不意外,只是让他日后多注意分寸。
沐浴熏香之后,明月跟着莫禹天来到了碧落宫。刚伏下身,就听莫舜苍开口道:“天山之水,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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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心。”
从小清寺回去后,明月将自己锁在屋内,把带回的册本张张翻阅。
那是一本杀生册,条条罗列皆是凶事。
世间多苦厄,夜半入幽冥。难怪李大成当初会将此册藏于小清寺中。
明月深感恐惧,却不知恐惧的根源究竟是何。是源于外在,还是缘于内心;是手中这本罪诏之书,还是笼罩在头顶之上的无形之势。
自己该何去何从?明月无眠,故而决定暂时逃离那片是非,逃离面前的困苦,顺势来此濯清体内摄魂之毒。
但即便是天山之水也不能解毒,只有清散之效。
用痛苦缓解痛苦,用束缚解救束缚,终行至天山脚下,登天阶,求道明。
清明,微雨。
风途站在坟前静默着,木碑上写着两个字:青扇。
这座假惺惺的土堆埋葬着自己假惺惺的过去。
“我该怎么办?”
坟没有回答。
“请原谅我。”
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当真多愁善感起来,定是伪善的面具戴久了的缘故。
他从湖畔取下一支嫩柳,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处小院门前,顺手插到了门上。
在天山之上,可以看到最纯净的天空。每到黄昏,明月都会躺在屋顶上,看着远处一线橙红慢慢被墨色覆盖。
有时莫禹天也会悄悄来此,静静地坐在离她不太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和她一起放空。
白天的时候,他们大多坐在一起抄录经文,或者莫禹天请她去看自己种在园子里的蔬果,与她交流自己种菜的心得。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明月穿过山洞,来到那处浴池台,沉浸在池水之中疗愈。
在这里看着辽阔的天空上繁星渐显,人会生出些错觉来,仿佛自己已脱离了肉身的束缚,登临仙界。
沉醉其中,明月会渐渐忘记身在何处,好在总有一阵摇铃声将她唤醒。
是莫禹天。这并非天山的习俗,而是源于一次意外。
那日他远远站在高处,看见明月滑入池中不见,过了许久都没有上来。他心中担忧,飞身赶到屏风前,唤之却无应。纠结之下,他闯入其中将她从池底拉起。
修身者不敢直目,只隐隐瞥见黝黑池水中白色的身形便紧紧闭上眼,直到两人都上了岸。
身后人匆忙揽住衣衫,“谢谢,我刚刚睡着了。”
莫禹天不知所措,微微回过身,又慌忙别过头。水顺着他下颌滴滴落下,他只得匆匆丢下一句:“往后,我会提醒你的。”赶忙逃离。
这晚他失眠了。
无论他多努力让自己忘记,却偏偏无比清晰地回忆起女子长发上滴下的水珠,附着在了胸前细嫩柔软的肌肤上。一道清澈的泉水从洁白修长的大腿上蜿蜒流落,划过女子脚踝,没入台沿旁的一滩水中。
那滩水是两人一同从浴池中带出来的。
水荡出波纹,映着周围石灯泛出的光晕,令他恍惚起来。
或许不该在那里摆那么多石灯。
这匆匆一瞥的景象在他脑中越来越清晰,他又忍不住想起明月刚来不久时,毒发在卧房中的呼吟。
空中薄白的床慢被她无意扯下,落到床上与她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帮帮我。”她说。
帮不了她。
师父说,摄魂散无解,唯一能做的,只是让她不伤害自己。
自己犯戒了!他恍然意识到,连忙起身来到殿中。
莫舜苍正静坐着,莫禹天跪伏在他面前,“弟子犯戒,起了邪心,求师父责罚。”
大殿内静悄悄的,莫禹天觉得自己的心跳如雷声一般。
“这是你的劫。”
明月觉得,莫师兄今天有些奇怪,不是避着自己,就是发呆,墨汁在纸上落下了好大一片墨迹。
“莫师兄?”
听到明月小声喊他,莫禹天方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明月问。
“没事。”莫禹天说着,将笔搁到一旁。
往后每到入夜时,他不敢再站在高处,只是看到明月走进池台会在心中默默记下,而后等着时间过去,来到屏风之外晃动那把摇铃。
这处池台位置并不好,偏远,素日里没人会来,所以当初他才会让脏乱的远方来客到此沐浴。
现在她已离开半月有余。莫禹天看着脚下黑不见底的池水,鬼使神差地褪去衣物,踏入池中,学着她的样子没入水里。
44. 长夜
春满楼上暗香浮动,两条人影痴缠在一起。
在那只细嫩的小手悄悄向下延伸时,被另一只纤长的手所阻拦,“不行,莺莺,还不可以。”
两人侧卧相拥,衣襟未褪却又半挂半落。
女子娇声嘤诉:“可我希望是你。”
“我知道。我也希望是我。”他轻抚着莺莺脸颊怜惜道:“只是那样,便没有以后了。”
女子黯然,低声抽泣,“我害怕。”
“别怕,只要过了明日……”他拈起女子裙摆,玉指轻轻抚慰着她的心事,“或许这样,你会好过些。记住这一刻,明日你只当是我,好吗?”
他轻吻着她,缓缓揉开花下膨发的青果,又控制着以免将那新生的嫩果摧残。
“瑶川哥哥……”
临近午时,田鸨儿来到莺莺屋里,却不见她,忙让姑娘们跟着找寻。
她的大嗓门嚷上了楼,吵得瑶川不得不一把将房门推开。
见两人出来,田鸨儿吃了一惊,刚要开口,被瑶川抬手打断,“我有分寸,你知道的。”
田鸨儿这才舒了口气,“那当然,我们瑶川是最懂礼数的。”
按规矩,莺莺今日是不能吃饭的,瑶川摘了些新鲜的花瓣喂她,花瓣上还带着丝丝甜气。
待她沐浴过后,瑶川又从梳妆丫鬟身边请走了她,“今日还是让我来。”
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让莺莺惴惴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软刷点过香油从她鬓间缓缓拂过,空气中便满是浓郁挠人的香。柔润细腻的香膏在她玉肌温软化开,瑶川道:“这油膏中的香料,是我从异邦商客手中所得,名叫‘莺啼’。”
莺莺红了脸,不再看他,转看向轻抚在自己臂间的纤长手指。
那双手指节分明,白如琼玉,引人遐想。
珠钗一支支插入她发间,在阳光下流溢着光晕。
“真美。”
终于,口中吟唱着曼妙的歌声,她身着珊瑚色罗裙,抓紧了红绸从楼上旋转轻落,正入台上舞女包围之中站定。
轻纱掩面,莲步轻移,她下台从那些男人面前划过,撇下一路醉人的香,又很快从他们面前飞走。似唾手可得,又触不可及。
回到台上,她娇媚而笑,环视着众人。舞女们拉来一扇薄透的屏风,隐约可见的身形更令看客遐想万千。
台下迫不及待开始了竞价。
那些舞女仍在她周围流转,她侧过脸看向抚琴之人,那抹桃粉也正在不远处向她微笑,似是在说:你做的很好。
尘埃落定,其他来客无不羡艳地看向折枝者,口中啧啧恭贺。他捻着须子,洋洋得意地应承着上了台,雄赳赳气昂昂,望着台下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
他很享受被这样注视。
舞女们又将屏风拉开,众客又一声惊叹,男人则炫耀似地揽过了女子纤细的腰肢。
莺莺再一次依依不舍地看向台侧,却不见他的身影,只空余一把相思。
在花满楼最华贵的屋子里验过身后,屋里就只剩两人了。
偌大的房间,矮榻正正置在中间。
莺莺勉强笑着,朱唇微启,“爷,您——”
男人并未言语,肥满的面颊笑起来看不见眼睛,却从中透出令人恐惧的眼光。他一手抓弄着莺莺莹白的脖颈,感受着她在手中忐忑的颤动,一手拔掉了她头上的钗珠,一个,接一个,随意地扔到地上,一声声叮叮作响,敲打着她愈发慌张起来。
忽然她的衣裙被一把扯下,不由她反应,已被泰山压倒。
天色将明,泪痕已干。她一夜没睡,终于听到了男人的鼾声,揽着衣物悄悄从男人身下挪出,用破裙裹着身子,缓缓向门口爬去。
突然,身后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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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了,一双粗糙的大手握住了她小巧的脚踝。
“小美人到哪去?”那双手轻而易举将她拉了回来,“爷花了那么多银子,你这么快就想溜?”
他毫不留情,粗暴地蹂躏着,似是要将他在人前花出去的全在她这里讨回来,“这儿也是那般娇嫩,你可真是位妙人。”
莺莺病了一个月多,田鸨儿忍不住骂道:“都是出来卖的,就你最娇气!”
瑶川劝慰:“莺莺身子软,是要多修养些日子,若落下病根得不偿失。”
他来劝,田鸨儿也就不多说,哼出口气掉脸走了。瑶川也遣散喂药的丫鬟,亲自喂着莺莺,“告诉我,是还在怕?”
莺莺点点头,抱着被子不肯撒手。
瑶川放下药碗,想要安抚她后背,手刚触及,就感觉她身子一僵,又忙收回手来,安慰道:“是我。”
他再次缓缓伸出手,试着将莺莺揽入怀中,“这就是我们的命,习惯就好。只是你再这样下去,若叫田鸨儿把你卖到黑窑子里,那日子更难熬。莺莺,你生得娇美,声若天籁,日后总能比旁人混得好些。”
“我害怕。”莺莺掉着眼泪,又想起那晚蛮横的撕裂。
“别怕。”瑶川轻轻捧起她的脸,“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让我来帮你。”
莺莺蹙着眉,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这个最温柔的人,抿唇答应。
男人奖励似地轻吻在她鼻尖,“真乖。”
一场春宵,莺莺伏在瑶川怀中,留恋着他的温柔。
瑶川漂亮的手指捏起她下巴,令她看向自己,“以后难熬时,你便想着今夜。”
莺莺面色红晕更甚,扑入瑶川怀中抱紧了他。
他探头吻她,二人继续交缠。
日后,每当她踏入荆棘之时,都会想起这一夜温好,以对抗无边的痛楚。
夜,还很长。
45. 拜
庙外淅淅沥沥下着雨,明月向内侧卧在石像脚下睡得昏沉。
忽然背后庙门大开,吹进一阵冷风激醒了她。春雨尚寒,不等她起身关门,来人已将门合上。
就听见背后来客冷得斯哈斯哈吸着气,将什么物件放在了地上,又听到拜垫上有人跪下。
“菩萨在上,保佑学生今年高中举子。”
“本座乃赐子圣德惠明元君,赐你孕身怀个孩子,可好?”
威严之声,惊得下跪之人连连说道:“不不不,学生只求今年秋闱中举,别无他求。”
待听到头顶上爽朗的笑声,来人才犹豫着缓缓抬起头,见一少年坐在石台,屈臂搭在膝上正看着他笑。
他忙站起身来,嗔怨道:“你这人怎冒充菩萨戏弄旁人,真是无礼!”
明月收敛笑声,道:“我这睡得正香,你大开庙门使这寒风扰了我清梦,是你无礼在先。”
来人摆着袖子,抱着书箧走到一旁,“我怎晓得你胆敢正对殿门睡在菩萨脚下?不尊不敬。”
明月驳道:“承菩萨圣心,不忍我被地上潮寒侵体,特许我睡在脚下承蒙恩泽,怎到你嘴里就成不尊不敬了?”
书生忙要拜身向菩萨禀明,却又碍着明月坐在台上,半弓着身子不知该拜不拜,又惹得明月发笑,愤儿甩袖躲在一侧寻了个宽敞的地上坐下。
明月逗问:“这还未立夏,你这么早便来拜,不怕届时被菩萨忘了么?”
书生哼一声道:“我凡遇见寺庙便进去拜一拜,论哪位菩萨神仙都忘不了我。”
“那便提前恭贺你了。”明月跳下台来,随手拿起供桌上的糕点便要吃。这被那书生看见,可又不得了了。
“你怎能乱吃供品?”
“菩萨慈心,不忍我肚饿。”明月说着,也不管那书生吹胡子瞪眼,直接放进嘴里,“你若是怕菩萨会因此降罪,牵连于你,那可真真儿是不敬了。”
书生不满地别过脸去,待想到什么,忙又到拜垫上跪拜,“学生绝无此意,是那斯恶意揣度。”
越说他还越起劲,没救了。明月摇摇头,回到菩萨脚下睡觉去了。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又听到身后悉悉索索吧唧着嘴,便故意重重哼了一声,吓得身后又安静了。等那声音再传来时,更轻缓也更小心了,像是怕被她听到,惹来笑弄似的。
等到天明,雨小了,零星滴着点儿。明月活动着筋骨,跳下石台,虔心拜谢过菩萨,起身上路了。
走出不久,便听见身后踩着湿水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少侠是到何处,可否顺路同行。”
怎又忽然客气了。明月站定回头打量着他,见他身形单薄,跑两步都快要摔倒的模样,道:“行路客明月,中都探亲。”
“秀才孟俊郎,熊城考举。倒是顺路,一道结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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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遇见道匪?”
明月说着,继续往前走,孟俊郎跟在后面,支支吾吾:
“我,我这全身上下有什么可抢的,难道那劫匪,还要抢我箧中圣贤书不成?”
“你怎知我不劫财宝,偏爱抢书?”明月回过头来,装出一副奸邪模样。
“少唬我,刚刚我见你拜了菩萨,哪有恶人拜菩萨的。”
恶人拜菩萨才吓人呐。明月哼笑一声,也不逗他了。
路上有个伴,也能解解闷。就是这书生实在有趣,时时抱着那书箧,就连睡觉都不撒手,认谁看了都知道那里面揣着宝贝。
不过有一点他确实说到做到。莫说是路过间寺庙,便是听说哪户人家门楼下有个供奉土地的神龛,都要前去拜一拜。
次数多了明月也烦,难怪他早在春日便开始赶路,天知道他若真中了举,这一路拜过去还来不来得及参加次年春闱。
再见他掸摆两袖,明月提着他领子就要拖走,“走了走了,让人家看见以为你做贼。”
“我书箧,我书箧!”孟俊郎忙挣脱了,愣是拜过才背起书箧追上她。
等到分别时,两人已十分熟络。孟俊郎拱手道:“待我中了举人,明年到中都再与贤弟共同拜神礼佛。”
明月抱拳回礼,心中想着:好在中都尚未有摩兰其教院,否则摩兰其教的尊者怕也少不了这小秀才叨扰。
46. 五月五
五月初五,风途不知从谁那薅了一把艾草,习惯性地来到小院门外,却发现那门上已经挂了一把。
看来今日他也来过。
转身要走,却发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她?
他赶忙追上前去。可每拐过一条巷道,那个身影便会消失在下一个巷口,直到追入大街,彻底隐匿在人群。
自己怎么会追丢了她?或许真是看错了。
她离开后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担心却又期待着的,无论做什么,总归是有了念想。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又有些怕了,怕只是做了一场梦,她从未来过,也只有抱着她的刀时,才感觉得到踏实。
刀客不会轻易舍弃自己的刀,她总是要来取的。
街道上人来人往,他们都有归处。
“你在找我吗?”
是她!
他回过头,见所念之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面前,心中欢喜却又不知如何自处,紧攥着手里的艾草,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
明月瞧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笑,“你怎么了,我是有何不妥?”
“没有,都很好。”
明月应和着点点头,又看到他手中之物。
“哦,这个。”风途随着她目光看去,抬手在她肩膀轻轻一扫,“辟邪消灾嘛。”说着,他又将一直带着的那把花影递还给她,“物归原主。”
许久不见,明月很是惦念,接来顺手比划了两招,才收刀问他:“我要去见位朋友,你要一起吗?”
她说的这位朋友,风途也认识。
“你来了。”崔世鸢抬头看向来人,又见到她身后跟着的风途,“我见过你,你是宁王身边的人。”
风途没有说话,只行了个礼。
崔世鸢将手上填满的香囊锁紧,随手递给明月,“正好还多两个,送你们了。”
院中花开正浓,引来新蝶纷飞,明月走下凉亭欣赏着满园生机。正巧这时候顾公子和宫雎韧也来了,只是崔世鸢正和同坐的姑娘们摆弄着香料闲聊,并未看见。
顾公子示意她不要出声,而后掩袖悄悄走向凉亭。
只见他来到崔世鸢身后,忽然拿出一条白蛇丢到桌上,吓得几位姑娘低呼着闪躲。
明月见状,忙飞身按住了蛇头。
崔世鸢自然也冷不防被吓到了,惊叫一声,手一哆嗦盒盘里的香料撒了满桌。待看清那只是条木蛇,不由得长出口气,侧头看向一旁的罪魁祸首,咬牙切齿道:“顾夒廷,你如今几岁了?”
顾夒廷仍笑嘻嘻地,“认识一下,这是我新交的朋友,白娘子。”
虚惊一场,明月无奈地摇摇头,提起那木蛇看了又看,见它节节相连,摆动顺滑如真蛇一般,竟让自己也走了眼。
她走到风途面前,将木蛇拿给他玩。
风途不接,“我不喜欢蛇。”
明月只得盘在自己手上,轻抚着蛇头,似是玩弄真蛇一般。
趁着凉亭中正热闹,风途问她:“你什么时候和崔世鸢这般亲近了。”
“我的事,怎会都让你知晓?”明月回望着他,道:“她觉得有人想害她,便请我护她。”
“呵呵……”风途笑了出来,“你信?你觉得崔相君还请不起几个护卫吗,呵呵……”他强压住笑意,生怕引得人注目。
“所以我才好奇。”要真如崔世鸢所说,觉得那些护卫面相太凶,换些不凶的护卫对相府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望着若有所思的明月,风途渐渐敛起笑容,“你这三个月去哪里了?”
听他问起,明月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定定看着他,“你还记得南阳陈家吗?”
“南阳陈家”,这四个字犹如一把钥匙,打开了风途脑中某扇紧锁的门。曾经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而明月责问的神情更是令他心中一紧,闪动着眼睫说不出话。
“我不理解,你当时才十三,怎下得了这样的手。”
风途别过眼光,不敢再看她。他也终于知道,那晚明月究竟在小清寺拿到什么。
“就不会害怕吗?”明月问。
“你怕我吗?”风途反问。
他的眼神分明清澈惹人怜惜,但偏偏做下这些。明月直视着他,点了下头。
“我也怕,可我不想死。当时无论我动不动手,他们都是要死的。”
两人此刻还在相内府,话不敢说太大声。明月环视着左右,怕有人近来听见二人窃语。
“但我现在不怕了,因为你说过要带我走,你说话得算数。”
只是如今明月哪里还分的清他话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你仔细想想,我何曾骗过你。”
也是,细细想来,每次他都会堂而皇之地避开问题的关键,话说一半留一半,要较真也算不得欺骗。可他的眼眸依然清澈,是因为没有知觉,还是毫不在乎。
明月转过身,望向正与旁人说笑的崔世鸢,不想再提此事。
阳光下,她媚而不妖娇艳大方,朱唇微张透玉齿,小扇轻摇满面春,正是人群之中最能一眼引人注目的存在,看见她,明月就连心情也瞬间好了许多。
“真好看。”
还是美人怡心怡情。
风途闻言,望向她目光所及之处,心中醋意微起,“你是说姓宫的,还是姓顾的?”
“我是说世鸢姑娘,这么美的人,为什么有人想害她呢?”
确实,世鸢姑娘是很美,风途认同她的观点,“那件事——”
明月抬手打断了他,“以后再说。”
正巧崔世鸢看了过来,向二人招呼着喊道:“快来尝尝这碧玉青梅粽,可是本姑娘新研究的口味。”
身旁顾公子笑着打趣:“咱世鸢姑娘可是才女,记得去年研究的叫什么来着?哦~富贵红鲤粽,不仅味道特别,还会咬人呢!”
旁人低头浅笑,惹得崔世鸢生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过两人打小闹惯了,崔世鸢也没真生气,笑盈盈看向走来的两人,轻轻点眸示意。
粽子已被剥好,用细线切成小块,明月拿着筷子夹起一小块放入口中。上面淋了蜜,加之青梅的酸和黍米的香气,也是甜酸合味。
“很有趣。”
风途也夹来一块尝,点头附和。
“你若喜欢,一会让小兰给你带些回去。我的东西,就不兴让那碎嘴子尝。”崔世鸢说着,又白了顾夒廷一眼。
“哎,我刚刚可没少夸这青梅粽子,你怎只记得赖话,不记得好话。”
看着面前二人言闹,明月又念起叔文。自己回到家看见他的留信很是意外,没想到他已进入国子学院,只是一直也没机会找他,想来他没看到自己一定心中记挂。可他既无意于仕途,何必远来。
“明月,就这么好吃吗?”崔世鸢微微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她。
“啊?”明月回过神,才发现嘴里已经塞了三小块粽子,正满满当当忘了嚼。
顾夒廷笑话道:“宫二哥,今日可是遇见比你还痴的了。”
“你怎又揶揄起我来了。”
看她有些噎着,风途倒了杯茶给她,明月感激接过,忙喝个干净,舒了口气。
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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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推脱着不肯饮酒,说怕酒后误事。崔世鸢举杯的手又放了下来,“你怎么还没吃酒就醉了,今日是在我家中小聚,能有什么事,难不成你怀疑你这位朋友?还是他们二人?”说着,她笑看向顾夒廷。
“哎哎哎,世鸢,你可不能当着大家的面冤枉我呀。”
明月再拒,崔世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斟满又向她,“难道你还不如一个姑娘有气魄?”
不过明月向来是不醉酒的,贪几杯倒也没什么,也就不再继续推脱。
酒过三巡,她思忖着要不要装醉,若让旁人知道自己不醉酒,以后可少了个掩饰的借口。
一旁,风途一直观察着她。经过去年她醉后偷去王府那晚,风途算是知道她酒量不差,但具体也不知有多好。此时他在心中暗自较上了劲,明月饮一杯,他也饮一杯。
众人渐渐放下拘谨,玩闹在一起。
推杯换盏间,明月看向身旁的风途,心中却暗自计划着,等事情了结,再亲自来做那把制裁他的刀。
感受到明月的目光,风途向她柔柔一笑,像是在说: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会不自在。
明月心头一软,但很快又想起他的狠厉。
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举杯向他,杯盏轻触,两人一同饮下。
饭后稍作休息,崔世鸢闹着要到境湖畔放风筝。明月错愕,“世鸢姑娘今日不是不出门吗?”
崔世鸢看着她,呵呵笑着,“我只说在家中吃酒,没说吃过酒不出门呐!”
好像被戏弄了。明月转头看向身边的风途,他双颊因酒意而染上红霞。
见她看向自己,风途呆呆地眨了眨眼,“我跟着你就是。”
境湖畔,风途站在树下向明月挥手,“去吧,世鸢姑娘等急了又要怪罪我。我在这休息一下就好,不必担心。”
走上草地,崔世鸢将小兰手中的风筝交给明月,“拿着。”
“我不会。”明月递给了顾夒廷,“有劳顾公子。”
顾夒廷又拿给崔世鸢,“不是你要玩吗?”
另一旁,几个姑娘围在宫雎韧身旁欢呼着,他手里的风筝已经高高飞起来了。
崔世鸢烦了,拿起来又塞到明月手里,“不会就学。”
明月只好硬着头皮将风筝抓在手中。
顾夒廷指点道:“你这手拿着线拐,这手抓着这,然后迎着风跑,记得松线。”
“哦。”明月按他说的,小步跑着。
“跑起来,快些。”崔世鸢笑着冲她喊:“再快些!”
明月又迈步跑的更快了些,一阵风吹来,风筝呼啦上了天,线还打到了她的手。她吃痛放开,又赶忙将线拐捡起,学着宫雎韧的样子,把弄着来到崔世鸢身边。
“你还挺聪明。”崔世鸢说着接到手里,又向另一边喊道:“宫二哥,要不要和我比试比试。
“好啊。”
树下,风途正斜靠在树干休憩,恍惚听见有人走近。
“你今日怎么醉成这样。”
“因为……我想……”风途晕晕乎乎仰头看向她,一个“你”字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想……”
嘟囔什么呢?明月没听明白,但也算是知道,他酒量差得出奇,便不再理他,去与候在不远处的程卓闲聊。
远处欢呼声传来,一只风筝断了线,展翅向下坠去。
日头西斜,临别时崔世鸢将手中那把香扇赠与明月。本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她便谢过收下了。
湖边微风吹得清爽,此时风途也清醒许多,见她走近,晃晃悠悠起身对她说:“跟我去个地方。”
47. 癫
洞中光线昏沉,男人蓬头垢面颓坐在地,双手被铁锁束缚。他的大胡子上淌着涎水,目光呆滞望着地面,口中不知在嘟囔些什么。听到有人来,男人变得十分激动,挥舞得锁链哗啦哗啦响。
明月掩着火光去看,问身侧人:“你给他下了摄魂散?”
“是,带着土全给他灌下去了,他是当初从無恶寨逃走的寨匪之一,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捉来等着送你。”说话间,风途已拔出自己的刀递向明月,“用我的。”
这孩子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明月看向他,手中烛光映照在对方脸上,闪动的影虚化了他的神情,分不清是喜还是怒。
见她不接,风途歪着脑袋故意挑衅,“你不敢?这群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你不会要对这种人冒出什么慈悲心肠吧?”
你有什么不同吗?明月不再看他,转望向地上的人,“我之前就是这幅样子?”
风途一愣,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自己在旁人眼中的模样。”
“真失礼。”明月目色忽然凌厉,猛地握住他拿刀的手向前刺去,“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离开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安静走着。明月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波动,但沉郁的气场已传到三丈之外,风途小心翼翼问她:“你生气了?”
明月没有回答,顾自向前加快了脚步。
“他们本来就该死,官府无能,你为民除害又有何不妥?何况那一刀已是最大的仁慈。”
前面的人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他,冷笑道:“那你呢?”
风途并不理解明月的纠结,但看她略带厌弃的眼神,便知道自己定是做错了什么。他望住她,双手将刀呈上,似是在邀请。
在这时,明月想起了他曾说过的一句话:殿下身边的人,都有病。
他有恃无恐的神色让明月心中无名火起,伸手鬼使神差地扼住他咽喉,像是报复一般。而风途只是看着她,毫不挣扎,却令她愈发生气,当真拔出自己的匕首,从他颈上飞快地划过。
血顺着脖颈向下流去,在颈窝与那颗朱砂融为一体。风途终于害怕,连呼吸都在颤抖,明月这才松口气,笑了起来。
她凑上前与他四目相对,伸手触向那道伤口,“你到底在想什么?”鲜血顺着她指尖落入掌心,还带着他的体温。
风途没有回答,倾身含住了她沾染鲜血的指尖。
这举动令明月心中一惊,皱着眉头将指上的血与涎液擦在他衣襟,“恶心。”
“若你剥我皮骨,食我血肉,可会有一日放下对我的怨恨?”风途微微仰头,将伤口凑到她面前,“惩罚我吧。”
明月知道,那伤口不深,没有伤及要害,也因此风途才有机会如此放肆。她看向那道正花枝招展邀请着自己的伤口,忽而恨恨咬了上去。
渐渐地,她竟有些兴奋起来,沉浸在掠夺所带来的快感,以至没有察觉到他的狡黠。
风途觉得自己有些飘飘然,颈边被明月咬得发痛,而她柔软的唇又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直冲上脑,令他愈发难以自持,虚扶在明月腰间的手不自觉缓缓上移,直到轻捧住对方的脸,试图吻上那抹鲜红。
胸前猛然传来一掌痛击,打醒了他。
“你想做什么?”
“咳咳……”风途躬身捂着前胸,抬眸看向她,“你当真不知道我的心思吗?”
你还能有什么心思?明月望着他的双眸,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在昔日无数次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时刻投向自己。回想到他桩桩件件荒唐的举动,以及那些暧昧不清的言语,明月逐渐觉得头皮发麻。
“你明白了?真迟钝。”
唇边有什么流了下来,痒痒的,明月伸手一抹,手背满是殷红。她如大梦初醒,转身慌慌张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风途看着正远去的身影,抿着嘴勾起一抹笑意。
回到家中,他坐在明月曾睡过的床上,心中觉得无比踏实。颈上包扎的地方还在痛,他却毫不在意,想起白日里二人的举动,呼吸渐沉,他抬手就着月光,看向腕处早已愈合的痕迹,不由得凑近唇边,轻磨,撕咬,舔舐着。
但这一夜,明月被折磨的辗转难眠。她躺在床上,怎么也想不明白。
难道他有一种,靠近就会被传染的疯病?
五月十一,天色阴沉,明月收拾着正要赴约,就听到有人敲门。
门刚一开,便被抱了个满怀。
“这几日我心神舒畅,就知道是你回来了。”叔文捧起她的脸仔细瞧着,“你到底去哪里了?让我好惦记。”
明月握住他的手,怜惜地摩挲着,“只是有些疲乏,去天山调养,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她伸出手臂,拉开袖口,“不信你摸摸看。”
确实脉象平稳没什么异常,叔文这才放心地为她捋好衣袖。
明月看着他,笑得温柔,“我看到了留信,你身子如今已大好。”
“是啊,我——”叔文话还未说完,明月已经挥来一拳,好在被他牢牢握住了,“小师叔你趁人之危啊!”
这一拳速度虽快,实际并未用力,明月微微一笑,“和你学的。”
说罢她又来一掌横劈,被叔文抬手挡下,“练练?”
两人打了好几个来回,只是明月放水太明显,连叔文自己都忍不下去,索性坐在地上,摆摆手不再接招。
明月伸手要拉他起来,“这是认输了?”
叔文喘着粗气点点头,一脸懊丧地握住明月伸来的手,忽然猛地用力向后仰去,将明月一并拉到地上。
好在明月反应快又顺着劲,倾身向前翻了个滚稳住身形,席地坐下,支起脑袋笑看着他。
叔文大躺着,叹了口气,“看来我这辈子,是一次也赢不了你了。”
“非也非也,用常人的话来说,你赢得了我的芳心。说说吧,你无意仕途,为何远来入学?”
叔文沉默一瞬,道:“陛下的恩典。”接着站起身来,要拉她,“地上凉,快起来。”
看着他伸来的手,明月眯起眼坏笑,叔文连忙求饶:“我真的接不住了。”
“好吧。”明月饶了他,搭上手老老实实站起身,“你是为我才来的。”
“除此之外,这里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叔文将她揽入怀中,安抚道:“让我做些什么。”
怀中人却只是摇头,“我只想你平安无虞,别的事情交给我。”
“可你的平安也是我心所想。明月,这世间没道理的事情太多了,你都想拨乱反正是不可能的。”
只是话说再多,明月不应,自己能拿她有什么办法,如此,便只好亲自来陪她这一趟。
他道:“我想争取学院师长推荐,这样便能直接参加明年春闱,最好再进殿给你拿个状元回来。”
“野心不小。”明月挣脱他臂弯,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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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他,“可你自小就不爱听讲,你太师父在上面讲学,你在下面偷偷叠纸雀儿。若让你拿了这状元,我弈朝是要完了。”
她后半句话可说不得,叔文连忙捂住她的嘴,“你这话要是让旁人听进去半点,我们才要完了。再说,太师父考我的时候,我不也都答上来了。”
“那倒是。”明月拿开他的手,“只是我不想你做不喜欢的事。”
尽管知道她是念着自己,叔文仍佯装埋怨,“这世间哪有女子不希望丈夫仕途通达的,你却偏偏要拦我,难道我在你心中就这般差劲?”
可你说,想逍遥于天地之间。但明月知道,再说下去,两人定会像当初一样闹得不愉快。
舍不得将相逢时作怨怼,也只得妥协,“随你。”她钻进他怀中,紧抱着他不放,“我好像,越来越迷茫了。”
“人总有迷茫的时候。”
饭间,二人说起了林妙心。
往日都是林妙心照顾着叔文,此次来中都长居,她便也要跟来照顾。毕竟对旁人来说,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即便不说什么,看向她的眼光总是不一样的。
“当然,主要是好久不见你,她想你。”
回想起当初的经历,明月一阵心酸。哪日得闲,要带她在这城中好好逛逛。
也不知道十三四岁的姑娘都喜欢些什么。
如今叔文在竹林巷租了座三合院,同住的除了林妙心还有龙昭儿。虽说他身子已经大好,但每月还得这位小师哥施针调理。
“你这地方小,不如般来与我同住。”
明月没有应答。并非不想,只是自己周围总不安全,难免连累亲近之人。
她未说出口,叔文已猜到她的顾虑,又道:“我知道你担忧什么,偏偏总忍不住留你。无妨,你我不时能相见,便已足够了。”
明日一早还要敬师,读早课,今夜若留下,两方路远便赶不及了,吃过饭叔文便要回去。
“我送你。我也想学学戏文里‘送我的情郎到学堂’。”
那句戏文,她竟是唱出来的。叔文瞪大眼睛,又惊又喜,“你哪里学来的这些?”
“西街口有家馆子,向小二哥要一份栲栳栳,招牌的杂烩浇头,再要一壶麦茶,上二楼,坐到西边第三桌,窗户一开,正对旁边戏馆子廊道,听的可清楚嘞。”
天阴沉着,门楣上,“国子学院”四个大字灼地明月眼睛发酸。
“那我走进去,让你看着我的背影感受一下?”
见她不语,叔文俯身凑近她眼前,又问:“舍不得我?”
明月点点头。
叔文抬手要抱,但一下反应过来又收回了手,“下次休沐,我再去看你。”
“若我不在家呢?”
“那便做一桌你爱吃的,等你回来。”
明月又问:“那若我一连几日不回呢?”
“这样啊~”叔文假装思考着,忽然眼前一亮,“那我该报官啊!”
见明月笑了,他也放松地笑了。
明月说:“那你还不如大呼一声:‘小师叔!我掉坑里啦!快来救我!’有用呢。”
“哎呦,该说你记性好是不好,怎么还记得这事!”叔文羞捂住脸,又露出双眼睛瞧她,“那我进去了?”
“嗯。”
眼看他走进门去,明月心里空落落的。
忽然,她想起自己忘记赴约。
48. 石
一大清早,明月等在相内府门前,见崔世鸢身边的丫鬟小兰一脸愁容走过来,就知道有人闹脾气,便试着问她:“世鸢姑娘生我气了?”
小兰纠结着,诉道:“我家姑娘是生气了,可生的也不是您的气。不,不全是您的气。”
明月安抚着她,“不急,慢慢说。”
“相君他,要把我家姑娘嫁与周七郎。”
北州王周七郎,当今圣上的七弟,现任北州军守兼北州司漕。
院子里乱糟糟的,看上去不少板凳瓷瓶遭了殃。前些日子来时还开得芳艳的花,如今被吓得垂下了头,几个仆人正在静静收拾着。
小兰轻叩房门刚要开口,就听得门里一声斥骂:
“滚!”
世鸢姑娘生了气,也是要骂人的。明月汗颜,小兰看向她,也是面色为难,欠了欠身子,又向门道:“姑娘,明月少侠想见您。”
“他来做什么?不见!”
小兰忙向明月小声解释:“姑娘是气话,刚刚还念叨您的。”
“无妨。”明月上前,隔着门赔礼道:“世鸢姑娘,昨日实在有事耽搁才未能赴约,还请见谅。”
“骗子。你们一个个都把我当心空眼瞎的哄着、骗着。”
屋内,崔世鸢环顾四下,抓起妆台上仅剩的一个胭脂罐向门口砸去。屋外二人听得“邦”的一声,连面前的门也吓得颤抖。
“世鸢姑娘,昨日的确是我因故疏忽,可否开门让我能够当面致歉。”
屋里人没有吭声,明月双手端拱身前,低头静候。
好一会,门才打开,见她正恭恭敬敬立在那里,崔世鸢气消了些,喝令道:“不许动。”而后将小兰叫回屋中。
再出来时,她已收拾齐整,出门看到明月还一动未动在那站着,心里一软气又消了些,“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得了应允,明月端正身形,向她看去。
美人水灵的眼眸染上淡淡红晕,虽然一脸怒气,仍是可怜动人。
“你说,他一个不惑老翁哪点配得上本姑娘。”
“我虽未见过周七郎,但听人说,他如今不过三十有六,长得还算……能看。”
“啪”得一声,屋门又被关上了。
一旁小兰看得都替她着急,频频摇头,“这时候可不能说这么不中听的。”
明月尴尬应了一声,回想往日从闲书中看到的那些酸溜话,又说道:“世鸢姑娘花容月貌,正值豆蔻之年,又是相国千金,唯有这世间最好最俊逸的少年郎才配得上。还请世鸢姑娘饶恕在下笨嘴拙舌,一时愚钝。”
小兰连连点头,掩袖比划着拇指,算是认可。
“那你去把他杀了吧。”崔世鸢打开门,看向她,仍是气哄哄的。
“诶呀,姑娘这话可不敢说。”小兰赶紧看了看周围,好在那些下人都不敢在近处,崔世鸢的声音也不大,没引人侧目。
这肯定不能答应,可又要怎么说才是呢。明月垂下目光,没有回答。
崔世鸢又问:“要多少银子,本姑娘出的起。”
“莫要着急,周七郎刚回中都不久,这事未必定下了。”
“哼,都是嘴上说得好听,左右哄着我,真有事没一个顶用。”崔世鸢白了她一眼,又进屋狠狠拍上了门,“小兰,送客。”
余下两人干瞪着眼,只能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离开相内府前,明月又向小兰打听,“你家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
“珊瑚海珠,琉璃玉翠,可如今就算是这些个,也是哄不好了。”
走出不久,正遇见顾公子。他也面带忧虑,不似往日意气风发。
见明月从相内府方向而来,忙向她问:“你可是去见世鸢了?”
两人来到附近的茶楼,聊起了此事。
“原以为相君他多少是瞩意我和宫二哥的。”他拿起茶杯,一贯而尽,“若是一般的世家子弟便罢了,可周七郎先后有过两位夫人,而且年纪比相君小不了两岁,你说,世鸢怎能嫁他?还做继室!”
确实,以崔世鸢的出身相貌,想要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没有,却偏偏选这样一位。
明月看得出,顾夒廷对崔世鸢有意。他两家原就沾亲带故,若结为连理,本该是亲上加亲的喜事。
“只是这也太突然了。”明月虽然算不得消息灵通,但多少还是探得到一些小道消息,但这事此前可从未见有端倪。
顾公子思虑着,缓缓开口:“说突然也不突然,两个月前,北州战事报捷。”
“你是说,这是圣上赐婚?”
顾公子却又摇了摇头,“周七郎虽远在北州,毕竟手握重兵,圣上对他多一份依仗,也就多一分忌惮。且不说旁的,即便圣上真有此意,也不能轻易开这个口。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他环顾周围,四方茶客顾自闲聊谈笑,并未在意他们。
“无妨,我也听不懂。”
顾公子无奈笑笑,“我与你结交,也是冲着你这份坦诚。”
倒也……没那么坦诚。明月心虚,只得伸手为他添茶。
天还未亮,明月正与周公论道,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是我。”风途低声唤到。
美梦被扰,明月很是不悦,可听他声音匆忙,想着该是有急事,便还是穿好衣裳开了门。
“收拾一下,跟我走。”
“去哪?”
“乌州。”
两人一路奔波连行数日,来到乌州境地却没有进城,而是来到城外矿山。
远处,不少矿工正在忙碌。这两处矿地没有官府文书,是私自开采。场上矿工数百,大多原是流民佃农,也有一部分是狱中囚犯。
无一得到内廷消息,不久后工部侍郎亲巡,这处私矿上的人留不得,而这矿井也得设法掩盖。
即使将部分人转到官矿,补足官矿上报的人头所缺,还是有百人无可处置。而风途此行,便是要将他们赶到井下,掩埋矿洞销毁录册,绝不能透出这处矿场所产及其动向。
“岁课三成,这都多少年了,又是富矿。”
明月说:“但负责开矿的吴刘两家多半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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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王庇护两家暗盗乌矿,从而合谋私赃,若他不能摆平官道,这两家必会设法逼他。
“是啊,所以殿下令我率暗卫提前下手,不给他们扯皮的机会。”
他口中的暗卫,说起来明月算是见过一次,不过那次没有交手,有些可惜。
风途当即打断她的想法,“如今殿下虽知你是女子,也只当你我私相授受,并未把你放在心上,你可不要舞到他面前,我不保证每次都能帮你掩盖过去。”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风途定定望住她,坦然笑道:“其实,这些人是生是死跟我没有关系,我并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以及,让你看见我的决心。”
决心?明月不太懂他的意思,但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便觉得胳膊上爬满了小疙瘩,忙看向别处。
风途倒不避着,“怎么,你如今还怕上我了?”
明月直接扯开了话头,“既然让我知道了,我就一定有法子。”
风途微微一笑,“现在的难题是,若这些人无法闭嘴,恐怕你连替我收尸都不能,而且我也没时间给你想,暗卫已经在路上,我如此急着带你来,就是想把决定权交到你手上。”
明月蹙眉,“你在逼我?”
“不是我逼你,时间不等人。”
思虑片刻,明月道:“如此,便是谁开采,谁负责。”
风途思量着她话,莞尔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我。”
“或许是我不相信你能搞定你口中的暗卫。我是否放弃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宁王想要放弃谁。”
“哦。”
工部侍郎具仁爱的车马还未近乌州,乌州矿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耳中。
因不满陛下要将采冶权回收,矿工“自发”暴乱,数个矿场停工。
府衙内,乌矿的承办人吴淖兹面露难色,“督工日日向我诉苦,如今这群刁民拿了官家粮,不仅消极怠工,还动手打人呐。”
具侍郎看着木屏上的《乌州矿地图》,神色凝重,“乌矿乃国之命脉,要好好安抚,尽快复工才是。”
乌知州也在旁连连应承,“是是是,也不知道这流言从哪里传到那些刁民耳中,竟是要反……”
但见具侍郎凌厉的目光,知道自己险些失言,忙吞了话,静立在旁。
“造谣之人,也要严查。”
话虽这么说,但具侍郎也知道,自己的车马出动了两日才放消息通传乌州,而此地却早在自己到达前“摆阵欢迎”,这谣言自然也是中都传来的,不指望他们能查得出个结果。
他伸手指着图中两处,问:“我记得,头些年上报过这两处开探的开支,至今不曾开掘吗?为何还是空白?”
“这两处地势险峻,搭井困难,今年才搭好井口,还未来得及深探,所以此图重绘过后还未填补。只是现在工人闹事,恐怕要再拖延了。”
具侍郎微微摇头,“不能拖延。”
乌知州转眸思量,试探着问:“兵部……”
“不是你该问的。”
49. 病
“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去做?”
王府书房,宁王看向下跪之人,目色令人不寒而栗。
“属下是想,留着这两处,日后还能——”
“本王是问你为什么违背我的命令!”
桌上的账册劈头盖脸砸向风途,他不敢躲,只是闭紧双眼微微侧过了头,“属下知错。”
孩子大了都不爱听话。男人起身不再看他一眼,将手中册本随手重重摔在他头上,向外走去。
“你来处置他。”
闻言,候在一旁的韦堤低头应着,笑得像个假人。
直到屋内只剩他二人,他终于笑出了声,“我听说你不近男色,还偷偷养了女人,是真是假?”
明知故问。风途没有理会他,起身要走。
“急什么?殿下说了,把你交由我处置。还是,你想回你那个‘狗窝’?”
见风途犹豫,韦堤又喊来门外两个侍者,将他重新按回地上。
风途不明白,韦堤为什么总是要与自己作对,往日自己并未招惹过他,甚至魏成死前,自己都不知道殿下手底下还有这么个人。
不过风途并不想陪他们玩,他抬头看着他,没声好气地威胁:“你若不想要那东西,我有门道可以帮你入宫。”
韦堤漂亮的笑脸上有了一丝怒色,“你的嘴很不老实啊,你没为它挨过打吗?”
“经常。你敢试试吗?”
韦堤的表情忽然转怒为喜,来到他身后,手顺着他后腰向下而去,“那这里呢?”
感受到风途身上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韦堤越加兴奋起来,凑到他耳边挑衅似地说道:“脱光他的衣服。”
那两个手下愈发无礼起来,风途忍无可忍,突然挣脱出其不意将二人打翻,“你们这群废物也配留在殿下身边!”
他步步紧逼,韦堤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你敢忤逆殿下?我看你是当真想回去!”
“是啊。我很怀念。”风途说着,一拳向他精致稚嫩的脸上而去。
几回合后,韦堤便已不支,冲旁啐了一口血,“你且等着。”
“幼稚。”风途不屑地哼了一声,撩起胸前凌乱的衣襟擦了擦侧脸的伤口就要走,丝毫没察觉身后人悄悄拔出了袖中剑。
工部侍郎具仁爱,在返回中都途中遇到刺杀的消息很快传到明月耳中,她期待着朝中会有一件大事发生,然而却久久没有等到。
一个多月了,风途也毫无消息,他会不会真的出事了。
或者是故意吓唬自己?他向来如此。
渐渐地,明月开始忧虑,怕他说的是真的,也是真心要帮自己。而现在自己的事还没有进展,又要痛失一员猛将。
等等,此人生性多变,不能轻信,谁知他哪日会忽然翻脸咬人,或者他是不是用什么美人计来接近自己。
这些日子,叔文偶尔来找她,也只是吃顿饭,喝壶茶,聊聊最近新结识的朋友。几天前还高兴地说,老师把他的文章拿给太子弘看到,太子弘夸了句“不错”。
若他真在事情了结之前遁入官场,免不得会搅进纷争。
世鸢姑娘的婚期也定下来了,这事竟是真的。可她才十六,崔相君当真舍得吗?
门外似乎有野狗在挠门,扰得她更心烦。瞟见桌上还有吃剩的骨头,想着还是丢出去,丢远些。
然而一开门就被人拉住了手,却是风途。明月赶忙甩开,没想到他竟直接倒在了地上,仰起头,无辜地看着自己,眼神不似以往清澈,有些涣散。
“你这是去了哪?我都打算节衣缩食给你订棺材了。”她伸手要拉他起来,风途却手脚并用直接爬进了她家大门。
这举动让明月吓了一跳,慌忙环顾周围,好在邻家没人出门,于是赶紧将大门锁上。
风途在卧房门口边边坐下,身上脏兮兮的也不肯进屋换衣服。明月只好把躺椅摆到他跟前,可他也只是蜷缩着身子,不肯好好坐。
“发生了什么?”明月关切询问,对方只是木讷地摇头。
他瘦了,面色有些苍白,眼前似乎蒙了一层雾,可惜了这双漂亮的眼珠子。
不对劲,很不对劲,以往明月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完全没有半点平日里的凶狠乖戾,或调笑戏弄人时的自在模样。
“饿吗?”她起身要进灶房,却被对方拉住了衣角,“我是去给你拿吃的。”
锅里还剩一底子杂粥。
端着粥碗递他面前,他却不接。
“你又玩什么花样?长这么大难不成还要人喂?”
话里虽是嫌弃,但想到往日他也耐心给自己喂过饭,就当是还债了。明月无奈蹲下身,拿起小勺喂他。
“你知道我不怎么会做饭,这是随便下了些菜熬的,可能不太好吃。本来今日买了半只烧鹅配粥,但你来的有些晚了。”
明月碎碎念叨,见他吃着粥还落着泪,吧嗒嗒往碗里掉,竟有些心疼起来。
说到底,他也不过才十六七岁。
明月移开碗问他:“你今日为何不说话,常日里不是最能说了吗,难不成哑巴了?”
而风途不答,只是继续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明月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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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回屋给他倒来杯茶。
等她再度来到风途身边,他却像受到惊吓一样,目光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明月的手,又看向她,仿佛在质问。
“你先喝——”
话明月还没说完,风途先如惊弓之鸟般躲开了。
这孩子很不对劲,明月看着手上的水杯,皱着眉一饮而尽,茶水清冽没什么问题。她将空杯放到远处,风途才卧回倚上。
“你在怕什么?”明月蹲下身轻拉起风途的手,见他指尖被磨得粗糙发红,手腕上显然被细绳捆绑过,红痕还未消去。
“瞧你这脏模样吧,和掉进泔水桶里的猫儿似的。”
起身正要给他收拾个住处,忽然隐隐觉得不对,忙伸手捏开了他的嘴。
口中湿软粉嫩的舌尖轻轻抵在唇齿,正微微颤动,许是被捏痛了,还哦哦哼唧着。
明月松了口气,倒是自己多心。只是这片娇柔的粉嫩激得她心中一阵恶寒,猛甩开手,去将阿泽住过的侧屋收拾给他。
一整日,风途呆呆地卧在床上,眼神空洞一言不发,只有明月拿来饭菜,他才会起身吃些东西。
除了行为有些古怪,他能吃能睡倒也没什么异常。
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月想不通,更没见过。
正巧第二日叔文旬假,早早过来找他。大门打开,明月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将他拉了进去。
“这不是你的那位债主吗?”叔文好奇地打量着床上的人,行为举止和第一次见面全然不同,“他这是怎么了?放债放破产了?”
明月小声道:“不知道啊,不说话,连水也不喝,是不是被狗咬了?”
叔文若有所思,靠近了风途,却被躲着。
“听话,他是在帮你。”
虽然风途眼色闪躲,但也听话不再避着了,由着叔文对他摆弄。
“明月你先出去,我要更全面的诊断一下。”叔文说着挽起了衣袖。
明月有些担心,“他身手尚可,我怕伤到你。”
“放心。”叔文将她轻轻推了出去,“有事我会叫救命的。”
明月却又转身回来,对着风途警告道:“你不许对我丈夫动手,他做什么你都忍着。”
“原来他知道,难怪上次说是你好友。”叔文拉着明月的手将她带出门外,刚要回屋,明月却不肯放开,看着他,神情十分严肃。
“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等叔文再回到屋中,已不如先前那般和善。他将门从内反锁,静静看着床上的人,久久未有动作。
“原来,便是你吗?”
50. 门
门开了,叔文向着水缸的方向点头示意她来。
“没什么大事,身上只有些淤青,眼底浑浊,呼吸不稳肺声阻滞,可能呛过水。”
明月稍感放松,看向屋内心绪复杂。
“怕我真下手?”
明月摇了摇头,“我说过,如何对他,你决定。”
“可你还是会担心我真的对他做什么,不是吗?”
明月沉默着,舀起一瓢水缓缓淋到叔文手上,微微点头算是认了。
叔文揉搓着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刚刚不是没有想过,可即便他死了,你依旧会留在这,你想做的事更难达到,我们朝暮相依的日子便也更远了,所以我不动他。”
他淡淡解释着,又颇为嫌弃似的将手心手背一应洗了个干净,“他现在这样可能是被下了药,或者是受到刺激。”
回想到刚刚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既害怕又羞愤,还有些别扭,可他也只是颤抖着,并不敢对自己动手。这到底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听话,叔文心中逐渐起疑。
明月好奇,“什么刺激?”
“我不知道,但能令他不敢言语。”
“不敢?”这两日屋里屋外又没旁人,有何不敢。
二人回到屋中,见风途正跪坐在床,脑袋埋到肘间抵在膝上。
“像什么样子!”不想自己竟是栽到了这种人手里,叔文压着怒火不表,“我去买菜,你把炉子烧上。”
明月托起风途的头来,见他脸上已憋得通红,“你很难受,是吗?”
风途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点了点头。
“适才他放过了你,便不会再动你了。”
灶房外,明月躺在椅上看着天发呆。叔文透过窗柩,见那个疯小子不知何时蹲到明月身边,心里顿时吃醋,手中菜刀“哐”的一声嵌入木案,“明月,帮我端下锅,拿不动。”
“来了。”
明月从躺椅上起身而去,衣角从风途手中划走,而他只能继续蹲在那,静默地看着两人说笑。
厨房中,明月已不似往日那般手忙脚乱,还得了叔文夸,脸上笑容洋溢。
叔文不经意瞥向院中一眼,正对上风途阴森的目光。
“我的饭不会还要给他吃吧?”
“就当是邻家小孩来讨口吃的。”
叔文当即抱怨:“你看看他多大了,和你差不多高,还孩子呢。”
“他如今十七,若不算上失忆的几年也就十一二岁,况且他也未必有十七了,我记得你十七的时候可比他高不少。”
“哪有这么算的?”叔文不屑地冷哼一声,脸上却略略带着得意。
饭后洗过碗筷,明月回头,见叔文盯着药炉的火在发呆。
“在想什么?”明月问。
“在吃醋。”他答。
“你如今还在调理,可不能随便吃。”明月擦干了手,从后轻轻环抱住他,“今晚留下来吧。”
“我不要你因为别人补偿我。”
“说什么胡话。你每次都来去匆匆,我知道你为什么躲我,可你也知道我想要什么。”明月用手指玩闹似的扣弄着他胸前的衣襟,“还是,以后我去找你?”
“也行。”叔文转过身轻拥着她,道:“可不能太晚,会吵到隔壁邻里休息。”
明月笑说:“我轻功好得很,没人抓得到我,倒是看你日后如何自处。”
“你还真是学坏了。好吧,既然妻子有需要,做丈夫的义不容辞,今晚我就留下来。毕竟院内有恶犬,我也不大放心呐。”
明月笑着抬手掩上他的嘴,“别这样说。”目光瞟见他背后的炉子,忙指着道:“溢了溢了。”
看着风途喝过药睡下,两人回到卧房。
叔文熟练地从柜中翻出纸墨,明月在旁研墨看着他写。
“我今日买来的药,你每日早晚给他煎服,这几副吃完不见效,我也没办法,他主要是脑子有问题。”
他这样说话,分明是借机报复。但让他和仇人同处一院,还看诊开药,明月也觉得勉为其难。不过这样也好,这些事总要慢慢告诉他。
叔文提笔蘸墨,忽在明月手背划了一道,明月不明所以,停下来见他在笑。
“你发什么呆?”
“你的字和我越发相像,倒像是我自己写的。”
“是吗。”叔文低头细细打量,继续写着,“说明我的字越来越有章法,拿去换银子,如何?”
明月放下手中墨条,在旁坐下,“好主意。”
叔文笑笑没有抬头,“不至于,我们的银子还多着呢。”
回想起以往捉襟见肘的日子,明月有些出神,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飘进叔文耳中,抬头见她微蹙着眉,停笔问她,“对了,是不是银子又不够使了?我留些给你。”说着他伸手便要取。
明月按住他手,“你上次给我留了不少,我还不时领着赏,不缺。”
“就是你之前说过的相府千金崔世鸢?以后不许再像救她一样不假思索的救人了,无论是谁。”
写好方子,他交给明月收好,“那,现在为夫给你施以独家秘术,可好?”
两人相视一笑,不由分说走向床。
床上,明月大剌剌趴着,任由叔文为她施以按跷之术。
“小师叔你懈怠了,最近定是没有好好练功。”
“是啊,都怪你。”背上的力道刚刚好,令她十分放松,舒服地昏昏欲睡。
叔文无奈应道:“嗯,怪我。”
力量转移到腰,渐渐有些酸爽,令她清醒了些,吸着气哼出声来。
“我下手有点重吗?”叔文收了力,“这样呢?”
明月嗯嗯哼唧着,畅快地出了口气,“你这样费力气没关系吗?”
“怎么是费力气,明明跟你在一起我便浑身火热,还恢复得更快了呢。”他伏下身,凑在她耳边,“其实我很高兴你愿意把这些事说与我,我很想听。”
明月缓缓睁开眼,看向墙上他起伏的身影。其实自己也想告诉他更多,可既怕他担心,又怕他会像临清时那样闹别扭,两人就又要生分了。
“在想什么?”叔文捋顺她背后的衣衫,侧躺在她身旁。
明月也侧过身子看着他,手轻捧住他的脸颊,观察起来,“你有没有觉得,他眼睛像你?”
这话令叔文很是不满,他拉开她的手放到自己腰后,故意拧着眉头问她:“像?和个瞎眼猫似的,怎么就像我了。再说,我什么时候这么怂过?”
“师兄罚你的时候……”明月话未说完,便被眼前人堵住了唇。
叔文稍稍分开又问:“你说什么?”
“我说师兄……”
“你说什么?”叔文再问。
“说你磨人。”明月没再给他机会,抢先将他扑倒。
正在两人缠绵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啧啧,瞎猫挠门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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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随手拿起枕下的短匕,飞出灭掉了桌上的烛火。
渐渐地,屋外的声音越来越小,屋里的声音却有些抑制不住。忽然叔文紧紧捏着明月的脸颊,用力撬开她牙关,“你以往并不避着,现在也不许。”
合奏的音律在最高点留下回响,二人徐徐歇着,门忽然“咚”的一声,吓了两人一跳。
叔文搂紧了明月,气鼓鼓地抱怨:“小孩子就是讨厌。”
明月没有说话,只是轻蹭着他的颈窝。
“他是不是,对你别有用心?”
空气寂静,两人都僵着没有动。
明月轻咳一声,坦白道:“若他没骗我,应该是。”
“果然。”他将她抱的更紧,像是怕被抢走似的。其实明月大方承认,他心里反倒舒了口气,毕竟旁人也喜欢她并不令自己感到意外。
明月安抚道:“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甚是会变脸,一天一个样。”亏得自己以前还觉得他稳重,其实是装出来的吧。
叔文则有些迟疑,“你是不是……想要孩子了?”
“什么?没有。”明月连忙否认。
“没关系,你不必迁就我。如果你真的想要,我们就回老家好好地——”
“等等。”明月拦住他,“你是又想劝我回去吧。”
这点叔文倒没有否认,“可是你看他的眼神,总有些……慈祥。还是——你不会觉得他眼睛像我,就把他当成我了吧,嗯?”叔文双手捧起明月的脸怼在自己面前,像是要讨个说法似的。
虽然房内没有光亮看不清面容,明月还是能感觉到他是认真在问。
慈祥吗?不过是纠结该怎么办罢了。明月想着,悄悄凑到他耳边,“咱们这样像不像一家三口?”
叔文被她这话逗笑,“我可没有这样的不孝子,你还真敢想。不过你跟他走得太近,我确实心里不安,他那样的人,很难保证不会伤害你,我不想以后有一天会后悔今日没有杀了他。”
天色蒙蒙亮,叔文要回去了,明月坐起身,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我送你。”
“不了。”叔文凑近她小声道:“看好这不孝子,别让他惹麻烦。”
明月无奈笑笑,揉了揉脸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我也饿了,想顺道买些吃食。”
“行,那你得快些,不然老师打你夫君手心,你又要心疼了。”
临分别前,叔文再三叮嘱她晚上锁好房门,“最好给他那间小屋也一并锁上,省得他半夜发疯。”
明月连连点头敷衍着,却又舍不得放手让他走。
叔文则趁着四下无人注意,飞快地拉起她手亲了一下,跑了。
等明月带着吃食回到家中,小屋却不见风途踪影。以他现在的样子乱走容易出事,就算不伤了自己,万一以前那阴狠的性子又在此时出来,也会伤了旁人。
她找遍了他素日常去的地方,可无论他家中,恣水舫,还是常去的馆子,甚至问过王府门仆,以至于到春满楼,都不见他。
能去哪呢?
见她心事重重,瑶川倒了杯清茶递给她,“我与他又不熟,他找我作什么?不过,我好像记得有个无家可归之人都会去的地方,哪条街来着?哎呀,真是的,我这脑子不记事,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勾唇笑看着明月,眼中晶亮,还特意冲她眨了下眸。
随后一块银饼出现在桌上,瑶川喜笑颜开,收进袖中,“还是您爽快。”
51. 同谋
太阳要落山了,他坐在墙边,目光空洞呆望着前方,身上衣发凌乱与一旁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有人走近,蹲在他面前,轻轻理开他眼前碍事的碎发,“跟我回去。”
他抬眸看向来人,又别过脸。
乞丐颠着破碗靠过来讨要,明月摸出几枚铜钱将之打发。
不想周围更多的乞丐过来,簇拥着将她围住,她不得不起身退出几步,将半贯钱都散了出去。
那些人仍不满足,依旧围着她,她只得举手投降,“今日所带银钱不多,改天,改天。”
但那些人似乎都没有听见,依旧如恶狼盯食一般从四面八方盯着她,仿佛已经认定了她怀中必有财物,甚至要将她从上到下扒一层皮才能罢休。
一直侧目旁观的风途忽然起身,将那些乞丐蛮横推开,像一只小老虎似地呲着牙,吼退了他们,拉着明月就跑。
直到出了福泽街,才放开手,又要回到那地方去。
“跟我回家。”明月拉住他,“我不明白你为何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你来找我,自是信任我。你若是因为我将你交给叔文而恼我,大可向我声讨。若为了昨夜的事则不必,你本就知道我二人是夫妻,倒是该我怨你偷听。”
风途挣开了她的手,直看着她似是有万般委屈,红红的眼眶盛满清波。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结结巴巴像是刚学会说话,“你和……他,我、我……呢?”
见他终于肯开口说话,明月竟有些不合时宜的高兴,“你愿意说话了?”她伸手轻轻为他擦掉眼泪,“你会遇到与你两心相悦之人,不过不是我,我已经有他了。”
他垂下头,任由眼泪吧嗒嗒往下掉。
“风途。”明月微弯下腰,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你是自己跟着我回去,还是被我打晕了抗回去?”
太阳已经落下山,明月才发现自己饿得厉害,半道上想着找个馆子吃口饭。
店小二看着风途的样子,面带难色,“客官,店里还有别的客人呢,您要不先带这位去临街的浴堂?”
明月尴尬笑笑,退了出来,回头看着身侧人,小声抱怨:“瞧你,要害我落下胃疾了。”
这话一说,她当真感觉胃中难受,蹲下身子张了张嘴,想涌出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
风途焦急地拉着她,见她在干呕,惊讶道:“你,你怀……”
“别瞎说。”
腹中空乏了一天,又四处奔波,胃里难受得厉害。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小摊子不撵人,明月赶紧坐下来要了两碗羊肉片儿汤。
摊主看上去四十来岁,为人很是豪气,非但没嫌弃二人,甚至自己也端了碗来吃。
看着风途破落的样子,摊主也不免好奇,“这位小兄弟怎么了?这副模样。”
“他不小心摔到沟里了。”
“我看两位筋骨壮实,练家子吧。”
明月点点头。
摊主又道:“我儿子和两位差不多大,打小就羡慕身上有功夫的,小时候还说想行侠仗义。后来有个班房的老主顾看他腿脚好,问他愿不愿意去当捕快。我儿一想,那也能为民伸冤呐。结果这每天回来又丧着脸跟我说,那里和他想的不一样,害。”
“年轻人确实……天真一些。”
摊主摆摆手,“他是让她娘惯傻了。这不,我那婆娘一到他回来,撂下活就回去了,留我一人收拾摊子。”
话里话外虽是抱怨,但见他模样,却是带笑的。
两人闲闲聊着,一旁风途只顾埋头吃饭,饿死鬼似的。
走前,明月要拿钱给他,摊主收拾着锅灶,随口应道:“不用,本就要收摊,请二位一块随便吃口罢了。”
他再回过身时,两位客人已经不见了,桌上放着些碎银。他不由得感叹,人和人还是不一样。
回到家,明月搬来木桶想让风途个澡,可他就是不肯。
“至少洗个脸。”
他还是摇头。
见明月舀起一瓢水往自己头上浇去,他又惊慌喊道:“不要!”伸手便拦。
明月甩了甩发上的水,“什么事也没有。我们还一起下过水呢,记得吗?你不是还说,你水性比我好吗?”
风途看着她,迟疑地摇了摇头,似乎记不起来。
“你不记得?”明月忽然不明白了,“那你还记得我吗?”
他又连忙点头。
“端午的时候我们去了相内府,记得吗?”
摇头。
“那你腕上那道疤是我伤的,这记得吗?”
点头。
难道他只记仇?算了,想的头疼。她拿来一块面巾,打湿了水递给他,“好歹擦擦身子。”
风途躲远,不肯接。
“你臭着吧。”她放弃了。
这下她是彻底被他绊住了,出门不敢走的太远,怕他又乱跑,还得给他煎药熬粥,明月突然有些讨厌小孩子了。
这两日睡不踏实,天还未大亮她就已经醒来,看着窗外天光熹微,无奈地叹了口气,索性爬起床拿刀与影子对练。
她愈发专注,出招也愈发肆意。刀风卷起门上的布帘,忽然眼前的幻影变了成风途的模样,惊得她连忙收手,险些闪了自己。
风途也赶忙向后撤,躲回屋中,“你就这么想我死?”
“你好了?”明月欣喜若狂。
“什么好不好的,我怎在你家?”风途伸了伸腰,感觉浑身酸疼。
明月已经跑去舀了瓢水,回来就要往他身上泼。
“你做什么?”他慌慌跑开。
还是在怕吗?明月没有泼下去,又催促道:“快去洗澡。”
“那我洗就是了,何必这般对我。”风途答应着,感觉到自己身上确实有些难受,“能先借些银钱使吗?还有衣裳。”
午饭前,风途回来了,还带回来只烧鹅,“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看见就馋得不行。”
明月没有接话。
“你闻闻,香不香?”风途走到她面前,却撩起开胸口的衣襟,“我洗的可干净了。”
“知道了。”明月拿过烧鹅,走向厨房。
看得出来,她似乎有些不高兴,风途跟来伸手要接,“还是我来吧。”
明月让到一边,依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弄。
风途利索地剔骨剥肉,先切了几小片放到碟中推给她,“你先吃。”
明月也就随意地边吃着边和他聊了起来,“昨儿我丈夫来,说你受了刺激。”
“他当自己是御医?听他瞎说。”风途低头继续忙活着。
“能告诉我吗?”
“不能。”转过身,他从一旁找来个大些的盘子。
“是因为我?”
“不是。”风途轻轻摇了摇头,“我卸了韦堤一颗……小玩意儿。”他将切好的烧鹅齐齐码到盘中,又开始准备做饭。
“咳,咳咳……”明月被他的话呛着,忍不住咳嗽起来。
“本来放过他了,他偏要来找事,不过他留着那东西八成也没什么用。”
明月觉得自己想冷静一下,离开了此处。
不一会儿,她又拿了杯水回来,“喝了它。”
风途倒也听话,放下手中的刀,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才问:“这是什么?”
“无色无味的毒药。”
“哦。”风途不喜不怒,将盘子交给她,“你先出去吧,别在这碍事。”
饭好了,明月却不吃,直直盯着他看。
“不好吃?我可曾混到一家很有名的馆子里做过三个月学徒。”风途尝了一口,很满意,“甚好。你知道吗?那些大厨会偷偷在手中藏料,趁人不备放进去,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他到底加了什么,下了多少。”
明月看着他的举动,没有接茬,问:“你知道这几日发生什么吗?”
“我不是一直在睡觉吗?也不知这次睡了多久,感觉精神好足,三天不闭眼都行。”
明月幽幽说道:“我让我丈夫把你扒光了。”
“什么?”风途一惊,手中的筷子掉到了桌上,“你们,你们夫妻二人,真的玩这么花?”
明月刚一点头,就见风途脸上肉眼可见的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脖根。
“你们真的,太过分了!”他胸口剧烈起伏着,瞠目愠视着她,“你怎么能这么对我?难怪你今日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我是喜欢你,可你也不能这样!”
眼见他如此生气,明月才有几分相信,他是真的不记得了,忙解释道:“吓唬你的,他只是看你身上有没有伤,别的我们什么都没做,而且我当时在屋外。”
“那,身下呢?”
明月忙低头扒饭。
见她如此,风途生气地站了起来,喝道:“明月!”
若论委屈也是叔文委屈,你又有什么不满?明月想着,瞥了他一眼,“这不是担心你。”
担心我?风途又觉得自己生不起气了,别扭半天才坐下,一个劲往自己嘴里塞饭,目光还不忘幽怨地斜睨着她。
午后明月在屋里闲闲休息着,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风途去清洗自己用过的铺盖和衣裳,一开门,撞见个正要敲门的姑娘。
姑娘问他:“您是?”
风途一把关上了身后的门,“你是林姑娘吧,常听明月提起你。”
林妙心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又被对方抢了先。
“你来做什么?”
“明……家兄让我来帮忙照顾一位病人,您——”
不等说完,对方打断了她,“哦,就是我,我已经痊愈了,你请回吧。”
“可是——”
“嘘——”风途将食指压到唇上,小声道:“我们在密谋一件掉脑袋的事儿,你再在这儿捣乱,恐怕先掉脑袋的,就是你和你那位好哥哥了。”
说着,他摸出半吊钱向林妙心身后不远的马夫抛过去,“麻烦把这位姑娘原路送回。”
“明……唔……”
风途捂住她的嘴,不由分说直接扛到了马车里。
屋内,明月正在床上惬意小憩,忽感到有人靠近。
睁开眼,见风途蹲在床前,拿着朵黄色小野花插在头上,趴到床边炫耀似的,“好看吗?”
“嗯。”
“我要回去了。”
“这么快?”明月伸手拿下他头上的小花,娇小一朵,可怜又可爱。
花瓣轻轻扫过脸颊,最后落在他唇上,他轻咬着花瓣,一片,又一片,直到全被他撕下,吃到口中,“我休息的太久了。”
“你后悔吗?”
最后,连花芯都被吃进嘴里,被嚼碎,口中淌满花朵汁液辛香的味道。
喉间滑动,辛香也被他吞了下去,“经常。”他歪着头,靠在手臂上,笑得像个乖巧的孩子。
明月扬手将枝干丢到地上,“把衣服脱了。”
“啊?”
“我说,把衣服脱了。”她坐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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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可抗。
风途目光闪动,缓缓站起身,“好,主子的命令,奴都要照着去做……”
他一边脱,一边念叨着,“奴的命是主子给的,奴的一切都是主子的……”
这是要干嘛?明月不动声色静静看着他表演。
许是从小被调教的缘故,他虽只有十七,臂膀却早已如完全成熟的男子般坚实有力。而身上的淤青正在渐渐散去,只是目及之处布着的旧痕仍令人恻隐。
风途还在装模做样地玩闹,他爬上床,将明月压在身下,“奴应该奉献自己的一切,为主子带来欢愉……”
他佯装亲吻着明月颈侧,带去一阵酥痒,一手缓缓解开她的衣带。
直到外裳被打开,他终于停下,“你不会真的想要吧?”
“不是。只是觉得你眉眼间有两分像他,我有些怀念,如今……”他已失去了那份蓬勃的朝气。
“原来是这样。”风途失落地看向一旁,“我知道,自那之后他身体出了些问题。”
明月眉头紧皱,伸手一把将他揽到近前,两人鼻尖似有若无地轻触,气息打起了架。
“你为什么会知道?”
在风途看不见的地方,原本抵在他腹部的短匕转而直指在他颈后。
“伤害你的人,最知道你有多疼。”
“所以呢,那又如何?”
“如何?”风途轻理着她的鬓发,呼吸微微颤抖,像是下了决心,“你要了我吧,只要你答应我不再找别的男人,只留我一人做你的外室,以后让我来满足你,好吗?”
二人如同两块将要化在一起的蜜糖,仿佛某人一声令下,他们瞬间就能融成一滩糖水。
“不好。”
明月真想一刀劈开他脑袋,看看他里面到底都装了什么。
可平心而论,他这般诱惑,也实在令人难耐。如此,明月更讨厌他了。
见对方拒绝的飞快,风途本就涨红的脸更红了,竟有些委屈,“我知道你已成家,我只是希望你在此之外不要再找别的男人,这都不可以吗?”
别的男人?明月纳闷,“你是心中有愧,想以身相偿?”
“你——不是!”他忽然起身,险些撞上短匕尖锋,还好明月收手快,才没给他弄死。
看着明月凌厉的目光,风途懊丧地垂着头,“不完全是。你知道,我本就喜欢你。”
他颈窝处的那小颗朱砂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令明月移不开眼,“可是好没道理,你喜欢我,便要与我做这等事?何况我不喜欢你。”
风途哑然,退下了床,“我也没说非要……你不该对我有片刻的好。”
有吗?明月并不觉得自己对他好。
等风途重新穿好衣裳回过头,见明月正把玩着匕首在发呆。
“你又饿了吗?”他双手撑在床上,微微仰头,将脆弱的咽喉暴露到明月面前,“刚洗的,很新鲜。”
“啊……这个……”明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匕首,拒绝道:“我没有嗜血的爱好。”
“可那日你分明感觉很好。”风途望着她的双目,轻轻从她手中拿走匕首,将锋刃抵在颈侧,“你恨我是应该的。所以,惩罚我吧,不要有负担。”
如此,你也能少厌恶我一些。
刀锋划开了他的皮肤,风途轻舔掉指尖的血液,微笑着将明月揽到伤口。
“不要拒绝,我们不过是……相互合作的同谋。”
痛苦和愉悦在他体内交织。
等屋里真正安静下来,明月苦恼着不得安睡。她感到自己也快被这些疯魔之人同化了。
不过说来,一具坚实而有活力的身体,怎会不让人心有所动?
她想起十六岁时的叔文,拉着她跑到柴院。二人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就为了比拼谁劈的柴又快又多。
这事本该由那位外门弟子所做,那名弟子受宠若惊,又拦不住二人,只得乖巧而局促的立在一旁。
直到太阳下山,二人方才停下。
“小师叔,我赢了!”叔文骄傲说到。
“是,你赢了。”
得到肯定,叔文又笑看向那名弟子,“你怎么还不去用晚膳。”
“这……”弟子指着两堆柴火欲言又止。
“紧张什么,我们做了你六天的功,这六日你去认真听学就是了,走吧。”
男孩走进房间关上门。床上看书的人并未抬头,只是随口唤了一声:“昭儿。”
“你还是该叫我一声师哥。”龙昭儿走到床边,将布卷摊在小桌上,其中整齐插放着数根细长的银针。
“岐大夫都不计较,你倒计较起来了。”叔文放下手中书,笑盈盈看向他,满足了他的心愿,“龙师哥。”
“你在她那里留宿?师傅不让你与她同寝你又不听,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叔文已褪去衣物,平平躺在那,“等你长大后成了亲,就知道了。”
龙昭儿不屑道:“她那么大年纪竟还这么不懂事,女人若都这样,我宁可一辈子不成亲。”
叔文当即抗议,“怎么就‘那么大年纪’了,她还小我一岁呢。”
龙昭儿轻哼一声,慢慢捻动着银针,“还是你没告诉她?”
“嘶——”叔文做了个吃痛的表情,但龙昭儿并未理会他,他便也觉得无趣了,呆看着房梁惆怅。
其实他怎么会不知道,明月一直避重就轻哄着自己。
“放松!”龙昭儿提醒到。
“哦。”
52. 厝鸟梁上落,家鹿石中游
小舟隐匿在碧绿莲叶深处,身周荷香环绕,鱼影若现。乘舟之上,如在世外无人之境。
“今日玩得开心吗?”
明月拿开盖在脸上遮阳的莲叶,从躺着的地方坐起身来,看向面前的女子。
女子曲腿坐在她脚边,耳垂上一对金珠坠子正随着小舟的晃动而闪烁着金色的珠光。
此时她正捧着一朵盛开的荷花,探头深嗅着清幽的花香,“开心。”林妙心放开手,花儿又直起了头。
明月枕着手臂又躺了下来,闲闲问起:“妙心,你以后想做什么?”
荷叶遮住了天空,只留下眼前一方蔚蓝,两只白鹭扑扇着翅膀从中飞过,一下就不见了。
“能一辈子服侍在您身边,就满足了。”
“这可不行。我记得你与府上那位点心师傅学过手艺,以后给你盘个点心铺子,怎么样?”
“我……不行的。”
“怎么就不行?”明月坐起身,笑说:“你做掌柜的,我呢,给你做账房。这每个月,我把帐算好了交给你,你再去交给东家。”
林妙心掩着嘴,轻轻在笑,“东家也是您呐。”
“是啊。”明月斜靠在沿上,一手拨弄着清澈的湖水,“绕一大圈,最后还是我啊。”
远处,虫儿嘶嘶叫着,又一年夏季要结束了。
“世鸢,我不能为你杀人。”
崔世鸢出不了府,外人也见不到她,只有小兰能设法帮明月掩护,让两人见上一面。
“那你带我离开。”
“去哪?”
“你不是去过很多地方,你带我离开中都,我们去别的地方生活。或者去孟州,舅公在那里,我们去投靠他。”
明月依旧摇了摇头,“他会把你送回来的。”
“那就去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
“我不能这么做。”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崔世鸢忍不住起身怨骂:“真是废物!要你们一个个有什么用?”
骂走明月不久,院里看护的人更多了,管事的婆子似乎也得了势,训斥着众人:“这院里哪怕再进来一只蚊子,你们都要滚到北寒去挖洋芋!”
这话说得讨打,正让崔世鸢听见。她一把推开门,昂头俯视着院子中央,朗声道:“小兰,告诉夫人,北州王妃手下怎能缺个管事的,我看崔婆子伶俐得很,正合适。”
说完直接转身回屋,管他背后再怎么求饶也不理会。小兰也高声应和,带上了门。
厝鸟梁上落,家鹿石中游。明月怀里抱着个木瓜,琢磨不过来。
这下一句若是指乌州之事,那上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看她呆坐着不吃,风途也放下筷,“你今日食欲不佳?”
明月回过神,将木瓜放到桌上,“找我何事?”
“说来,你还是我手下的人,我来找你不是很正常?”
他不提,明月倒快忘记了,“那你总还是有事。”
“崔世鸢的事,你知道了?”
“嗯。”明月终于想起填饱肚子,拿起筷夹了一大块酱蹄筋,“她还想让我去杀了周七郎。”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口无遮拦,惊得风途敢忙踢了她一脚,“小点声,再让人听到,你可别死我前头。”
这不到饭时,周围分明没有人,连店家都远在柜旁打着盹,真不知道他装模作样怕些什么。明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应道:“好~”
外面阳光正好,明月闲看向街道,正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风途见她侧着脑袋出神,也好奇地向她目光所及处看去,“你在看谁?”
明月没有回答,起身走了。
风途冲着她的背影问:“才吃两口就饱了?”
“马上回来。”话未说完,她已经出去了。
街旁的玩物摊前,站着位不同寻常的男子。他身着素纹净雅的锦织阔袍,头戴润白的羊脂玉冠,浑身散发着一种不近人情的清冷之气,眼睛却正盯着小贩手里的九转玲珑球看得认真。
明月来到他身前,躬身行礼道:“莫师兄。”
再见她,莫禹天虽心有异动,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谦和,“近来可好?”
“很好。”明月应声,看向他一直盯着的小物件,“莫师兄若是喜欢,明月送你吧。”
小贩连声附和:“二位好眼力,这可是当年鬼工大师封刀前的作品,您看看这做工,这木料,一般可买不到。”
他说着又从一旁的锦盒中拿起另一只,“而且还是一对,瞧瞧,这色泽和纹理,多契合,别家的买来想配成一对,可难了。这您要单买,我还不卖呢!”
风途依着窗,眯起眼远远看着两人。待见他二人说话间向此处走来,又连忙坐了回去,装作一直专心吃饭的样子。
明月为二人介绍,又请店家做了两道清淡的菜。
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师兄?风途不服气地盯着他,见他看过来,又敷衍笑笑。
“风途。”明月伸手到他面前,“送你的。”
手指摊开,一只雕花木球坐在掌心。
“我都多大了,你还送我这个。”嘴上这么说,风途还是欣喜拿过,把在手里看了看,正瞥见莫禹天有些慌张地将手揣进袖中,于是又改口道:“这东西真不错,你怎知我正稀罕。”
“拿着玩吧。”明月却又转过头与莫禹天聊了起来。
据他说,此来是与太常寺商议明年祭天大典相关事宜。
“明月,我还缺一人为我护法,届时你方便吗?”
去祭天大典护法,明月自然十分愿意,想答应,又怕到时候被事情绊住腿脚。
正犹豫着,风途问莫禹天:“莫兄住在哪儿?”
“临仙苑。”莫禹天说着又看向明月,“今日预感会在这方遇到你,便来这边街上走走。明月,你住哪里?”
“只是一处贫寒陋室。”
“临仙苑的主人是天山的朋友,若你想住过来,我可同他说一声。”
一旁被冷落的风途只得顾自饮茶,眼角却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他。
“谢过师兄美意,只是茅屋虽破,却乐得自在。”
两人再往后聊起师门之事,风途就听不动了,犯困打起了盹。直到饭堂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他才精神些,睁开眼见莫禹天已经不在了。
“他人呢?”
明月正扒着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没有听见。手里的碗被风途抢走,她才回过神来,看着他无辜怨道:“你若没吃饱,我再帮你叫一碗,何必抢这剩下的。”
风途无奈摇头,把碗还给了她,“他走了吗?。”
被他打断,明月也没了继续吃下去的心劲儿,把碗搁到桌上,“他不喜欢这地方,先走了。对了,你找我所为何事?”
“哦,一是还你银子,二是给你透露点消息。”他说着,取出银钱放到明月面前,道:“崔世鸢的婚事跟他大哥崔世鹞有关,你不要轻举妄动。”
明月拿过掂了掂,又留下些来,“这话说的,我还能左右不成?喏,今日我请。”起身要走时,又看到桌上的木瓜,“这个也给你,拿回去熏香。”
“我这几日洗得可勤快了!”风途委屈接过,“你在此地没个别的依仗,总归算是背靠着我,若有什么事,你得告诉我。”
婚期临近,该筹备的都差不多了,唯有世鸢姑娘的新衣还未做好。府上请来量衣的裁缝一来五日见不到人,便推脱掉了,崔相君也不好强留,又重请了一位。
大公子发话:今日就是破门绑她出来,也得有个结果。
崔世鸢索性紧闭着房门睡在床上不起,任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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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哥在门外如何劝,只当听不见。直到外面没了动静,她才起身坐在镜前发呆。原本娇艳的面庞如今只剩憔悴,闹也闹过,哭也哭过,还能做什么。
门外,小兰眼见夫人和大公子都走了,悄悄趴在门缝上说:“姑娘,顾公子想见你。”
想有什么用,他能打个地洞进来不成?还是能带自己离开?
屋里,崔世鸢始终不说话,门外候着的人也相顾无言。
裁缝的学徒上前走到台阶边,恭敬说道:“请世鸢姑娘放心,昌青师傅是中都手艺最好的做衣师傅,也必会让您成为最美的新娘。”
最美?她听过太多相似的夸赞,这话连明月也说过,可那又如何,终是要由人摆布。
“世鸢。”
这低低一声呼唤她听得熟悉,才后知后觉,定是方才心烦没有听出。崔世鸢连忙透过门缝寻看,竟见顾夒廷一身学徒打扮跟在裁缝身旁。
她忽然难过起来,想推开门,还是忍下了,退后几步带着常日里的语气道:“小兰,去打盆水来。”
小兰听得里面答话,喜出望外,对着二人说道:“还请两位暂避,我家姑娘还需梳妆。”接着又看向一旁的几个看护,“今日太阳大,你们先带两位师傅去那边亭子里稍事休息。”
这几人是安排来守着崔世鸢的,自然不想移步。
见此,小兰又说:“那亭子距此不足百步距离,何况院外也有人守着,若两位师傅待会晒花眼,量不准做坏了姑娘的喜服,相君定连你们一并收拾!”
听她这么说,几个看护也互相没了主意,索性带着两位外人走到小亭。
屋内,崔世鸢早已坐不住,忙问端盆进来的小兰,“顾大哥今日怎么来了?”
小兰边帮她梳洗,边说:“顾公子想问问,你若真不愿嫁,那愿不愿意放下一切跟他离开中都。您若愿意,就戴上您十五岁生辰时顾公子送您的那只玉簪。”
刺眼的阳光把一切照得都很清晰,不知疲倦的虫鸣又给人添上一层倦意。顾夒廷看着许久未见的世鸢迈出房门,正缓步走来。
人清瘦了,步伐却不似往日轻巧,一步步走得很重。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扫过顾夒廷,瞟了一眼紧盯在旁的看护们,来到裁缝昌青面前,“听说这天下你的手艺最好,那你可要仔细着,若我有半分不满意,你便想着如何同父亲和周七郎交代吧。”说罢她背过身去,展开双臂。
顾夒廷见她没有戴那支发簪,揪着的心沉下了,只得恭敬地如一个真正的学徒那样,低眉看向昌青手中的软尺。直到需要小兰接手帮忙时,他才趁机抬头看向崔世鸢,发现她早就在看着自己了,眉头微皱似乎想说些什么。
府上的人盯得紧,他又垂下眼眸,整理着自己的衣衫立到一旁。
要跟着他离开吗?崔世鸢只知道自己不想去北州,不想嫁给什么北州王。可是跟着顾夒廷又会去哪,未来又会是怎样,他又为什么要抛下一切带自己离开。
记下全部尺寸,二人该走了。
不能再犹豫了。
“等等。”崔世鸢忽然叫住了他们,“父亲请你们来,他该赏他的。不过这大热天既是为我辛苦一趟,我也该赏我的,小兰。”
小兰应声取出一个荷包,双手呈向她。崔世鸢并未接过,只是抬手取过其中露出的玉簪,随手插入发间,又挥挥手示意她将荷包拿过去打赏。
昌青道过谢,还未伸手去接,就被看护拦住了,“相君嘱咐过,凡是——”
崔世鸢哪会听他讲东讲西,转身径直向屋中走去。
荷包中只倒出几枚玉扣金珠,即便翻开来看也确无不妥,看护才递给昌青。
眼见无事,小兰又赶紧要带路,“我送二位出去。姑娘的喜服,还请两位师傅多费些功夫,抓紧时间做出来。”
53. 虎
这几日,明月总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
她在街上到处晃悠,暗暗观察了两日,发觉此人也只是默默跟着她,不逾分毫,令她无从下手。
崔世鸢祈福敬香的日子就快要到了,不管对方是谁,都不能这么放任不管。
莫禹天今日也在街上闲逛,看到她行色匆匆从不远处走过,刚要前去,就被商贩拉住了衣袖,“哎,你还没给钱呢。”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黎侯虎,纠结一瞬,从怀中取出份经文,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是本仙者亲手所写,你好好收藏,日日供奉,必保佑你子孙后代福泽延绵。”
说罢,趁着小贩愣神的功夫,走开不见了。
只是这时候,哪儿还有明月的身影。他定神再寻,忽见茫茫人群中,有一黑影一闪而过,于是连忙跟随。
他跟丢了黑影,却看到了明月。
“明月师妹,有人偷偷跟着你。”
“我知道。”见莫禹天胸口起伏有些快,明月关心道:“莫师兄这是去了哪里?可是有急事?”
再一看,他呼吸又平稳下来,手背在后,淡淡应道:“上街游览。正看到,便来提醒。你与人结仇了吗?”
“不确定。”明月探着头,问:“莫师兄手里拿的什么好玩意儿?”
被她点到,莫禹天避开目光,缓缓伸出手来,“你若喜欢,送你。”
“好威风啊,跟我一样。”明月惊喜地捧在手里,捏了捏小老虎的脸,“谢谢莫师兄。”
“你等在这,我去为你处理掉那些人。”
说罢,他寻着方位,又向那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找去,可很快那人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明月跟过来,说:“没用的,不止他一个,这街上任何人都可能是帮他的同伙。”
莫禹天不信邪,便也开始默默跟踪明月。跟了两日,还真让他抓到了那个人。
那人被抓住了不急也不恼,而是笑着向他施礼,“我家主子想请莫仙者赏脸,到家中作客。”
这不像是被抓,反而像是故意上钩。
“你家主子是何人?”
“您去了就知道。”
莫禹天没兴趣,直说道:“告诉你的主子,若有事,正大光明来请见,别再做此等猥琐之事。”言罢就走。
身后,男人忽然动手,而莫禹天早有感应,侧身一躲,一掌将其推到了地上,“果然小人。”他淡淡看了男人一眼,转身离开。
男人仍不死心,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家主子曾与她有肌肤之亲,烦您帮我问问,她是否已经忘记了与我家主子的约定。”
有这等事?莫禹天站定脚步。
见此,男人又紧跟着问:“你这几日跟着她,莫非也曾被她把玩又抛弃?”
“妄言。”莫禹天回过身,俯视着他,冷冷道:“我与她清清白白,她也绝不可能是这种人。”
虽然他表情淡然,可回答却从旁透露了两人交情不浅。
男人仿佛胜券在握,“你与她的功夫有七分相近,可天山历来只收一位弟子。不过,听说还有一支籍籍无名的旁系,如今盘踞在哪里来着?”
这虽不是秘密,但地处两端往来并不密切,也鲜有人知,想来此人必是特意打探过。莫禹天问他:“你们究竟想对她做什么?”
“重修旧好。”
男人冲他笑的很是恶心,莫禹天十分不适,看向一旁,张口淡淡吐出两个字:“荒谬。”
“你不信?”
“我为何信你?你既打探过,想必知道我天山从不与女子有私情。何况你清楚我二人的渊源,也该知道,我定不容你这般缠着她。”
“好啊好啊好啊。”不远处看戏的男孩悠悠哉哉走了过来,受伤的男人立刻向他行礼。
原来他的主子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娃,莫禹天更加不相信他说的话了。
“你先下去吧。”
得了命令,那个男人立刻消失了。接着男孩又看向莫禹天,“是我思虑不周,如此相见确有不妥,不如我请您——”
然而莫禹天没有兴趣,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还请管教好你的人,谨言慎行。”说完便要离开。
“那你知道,她左胸前有一颗痣吗?”男孩跑到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笑着道:“我见过,就在这里。”
他说着,就要动手指向莫禹天胸前,莫禹天连忙嫌弃地躲开了他的手,“回家去寻你父母。”
“我没有父母!我早被他们抛弃了!后来我遇见了她,她说会给我一个家的!”男孩神情恳切,不依不饶要抓他的衣袖,令他头疼万分,“可她也抛弃了我,就在……她对我做了那种事之后。你明白吗?她引诱了我。”
男孩做作的姿态让莫禹天有种想揍他的冲动,可毕竟有辱身份,便只是拂袖躲避,一个不小心,把男孩拂到了地上,他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男孩没哭也没闹,起身拍了拍土,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他,莫禹天没有接,只扫了一眼。
“我不会派人跟着她了,不过,你若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就来此处找我,我证明给你看。”
等莫禹天再去找明月时,看到她和某人聊得正欢。
三人打了个照面,莫禹天对明月说:“我抓到了那个人,他说不会再跟着你了。”
明月刚要开口道谢,就被一旁的风途抢了先,“有人跟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也是,我这几日是有些忙,一时疏忽了你,可你也该第一时间告诉我,毕竟你知道我……”说着,还煞有介事地递去一个眼神。
他的话模模糊糊,莫禹天听不明白。不过明月知道风途的意思,安抚似地向他微微一笑,又将视线移向莫禹天,问:“可知是何人?”
莫禹天看向风途,没有开口。
“无妨,他不是外人。”
听到明月这样说,风途低压的眼眸又明亮起来,心里一时暗喜。
莫禹天瞥了他一眼,迟疑着开了口,“他说,你曾与他有肌肤之亲。”
什么?暗喜瞬间变为愠怒,脸上的表情比明月还要困惑。思虑二三他又释然了,向明月问:“会不会是……”瑶川?你最近冷落了他,这个花孔雀以为你有了新欢,想杀掉对家,企图重新得宠。
明月摇了摇头,“不可能。”叔文不会做这种猥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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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你比较有可能。
风途又猜:“那或许是……”你丈夫?表面上衣冠楚楚,谁知道他是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就你这好色的会上他的当,被骗进家门。
“也不可能。”明月想,自己又没得罪过无一,他不至于开这种玩笑。何况经过之前那件事之后,两人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二人你半句我半句,互相会错了意,却也聊得顺畅。
只是莫禹天就彻底听不明白了,只好提醒道:“他看上去比这位朋友还要年轻些。”
比我还……风途看着明月,难以置信地摇头:“明月,你过分了!”
莫禹天当即制止:“请注意言行,不要对我明月师妹这般粗鲁。”
两人相视,互看对方不顺眼。
不过风途很快得意起来,看着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莫禹天不明白他得意什么,也不再看他,转而问明月:“你可曾答应过别人什么?你左胸前可有一颗痣?”说着,他便要学着那人的样子为她指出。
“你做什么?”风途愤而站出来挡在二人之间,“你们天山的人只修身不修心吗?”
他语气有些冲,莫禹天不稀得看他,越过他径直看向了明月。
明月伸手将风途拉到一旁,也是不解,“你今日怎么了?别这样说话。”
“我——”
明月不再理他,继续问莫禹天:“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你答应过,要给他一个家。”
“给他一个家?”明月诧异地看向风途,仿佛在问:你听懂他说什么了吗?
风途却忽然笑了出来,道:“你不会真的背着我开了家济孤堂吧。”
朱桃?
“不可能是他,他还是很懂事的,断不会说出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来。”明月摇摇头,“何况也会被我一早捉住。”
这时候,风途倒与她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也是。前些日子我还看过他,长高了不少。”
看着这二人一唱一和,莫禹天忽然有些怀疑。
或许那个孩子说的有那么几分真,难道明月真的……
不,不会的,清水山一脉崇尚自然仁爱,即便没落也不可能教出这样荒淫的门徒。
可她口中那些人是谁,他们又发生过什么。莫禹天心中不由得生出些焦虑。
夜凉如水,他静坐在床,手中的玲珑球咯楞楞地响。
自己来此本是为了打开心结,可现在,这心结却越缠越紧。
为什么。
他想起初逢时落魄的她,水中影影绰绰的她,帐纱中狂乱的她,灯影下湿漉漉的她,还有那日相逢时,欣喜地将这小玩物塞到自己手中的她。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莫禹天忽地惊出一身冷汗,手指一紧,可怜的小木球险些被他捏碎。
他睁眼看向面前被月光沁透的纱窗。月色静谧美好,却又无比冷漠而不屑地睥睨着这个犯戒的无能之人。
自己是修身者,怎能动欲,又怎能与她有什么别的可能。
莫禹天慌慌张张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着《清欲经》。
54. 香
一缕寒风顺着门缝悄悄溜进殿中,打搅了正在静坐的莫舜苍,他忽然睁眼看向碧落宫空荡的大殿。
就是今日。
相府的一行车马来到寺庙,寻常百姓只得被撵退一旁。顾夒廷混在人群中追寻着崔世鸢的身影,直到冗长的祈福仪式即将结束,他也开始行动起来。
临走前,崔世鸢对着相君夫人耳语了几句,相君夫人闭上车帘又说与崔相君。
帘子没再打开,只听车内相君夫人吩咐着自己的侍女:“小红,你去照顾鸢儿。”
小红应了一声,跟在崔世鸢身后,直走到东厮为她托着衣物。
崔世鸢并未有所动作,只是回过头看向她,“小红,你如今也到出嫁的年纪了吧。”
“是。”
就在小红还疑惑她为何忽然提起此事,下一刻猝不及防地被人掩住了口鼻。
“照顾好夫人。”
等小红拿着崔世鸢塞到她手中的破瓦片磨开手腕上的绳子,卸下眼前的蒙布,她的世鸢姑娘早就不见了。于是慌慌张张回去报信,而崔相君似乎早就知道会这样一般,很平静地说:“回府。”
明月远远看着崔顾二人离开,又将目光锁向后面紧跟着他们的人。
至于崔相君为何不令人阻拦,却派人跟着,明月一时想不明白,就也悄悄跟了上去。
崔世鸢丢掉穿在外面的礼服,躲进顾夒廷藏着的马车中。
“世鸢,你真的想好了?”
崔世鸢只是一瞬迟疑,郑重点了点头。
跟着他们的人半路去了北州王府,很快,北州王的传令兵也出动了,明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需得设法与他们二人商议。
在这时,她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韦堤不知为何出现在她面前,而他手中正把玩着一顶润白的玉冠。
这发冠是师叔莫舜苍赐予莫师兄的,莫师兄十分珍重,此刻出现在此,必是他如今不能保全自身。
“他在哪?”
“不急,你陪我饮一杯茶,我便带你去见他。”
明月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为何令人跟踪我,还说那些污蔑之言!”
韦堤收起手中玉冠,勾起唇角笑看着她,“好姐姐,如果那些真的发生了,就不算是污蔑之言了吧。”
他说着竟伸手想要冒犯,让明月心中生起一阵恶寒,拔刀而向,“小孩,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好刀。”韦堤一边抬手示意不远处的手下不必过来,一手又摸向寒凉的刀身,“和姐姐一样。”
他缓缓抬起眼眸,直盯着明月的眼睛。
竟被一个小鬼调戏,明月觉得不可理喻,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小小年纪却不去读书了吗?
“别生气,只要姐姐一盏茶的时间。”
“我现还有要事,等——”
“等不了,引线已经点着了。”说着,韦堤笑抛起玉冠步步后退,忽又一把攥住,转身离开。
世鸢有顾公子照顾,何况即将成为北州王妃,即便真遇到北州王的人也不会被为难,而莫师兄生死未卜。明月思虑片刻,跟上了他。
案几上的黑陶茶壶正腾着热气,与香炉里漫出的一缕暖香交织。韦堤坐在软席,将茶水推到她面前,“请。”
明月看了一眼,并未喝下,“我不喝茶。”
韦堤并不急,徐徐自饮一杯后,才说:“姐姐不喝茶,那姐姐取下腿上一寸软肉为我佐茶,如何?”
明月拔刀指在他颈间,他却还在笑,“我死了,他也会死的。”
手中的玉冠被他举到身侧,似乎只要一松手就会坠落在地碎成几瓣。
连自己都不是莫师兄的对手,而他们竟能取下他的顶冠,着实难办。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二人何曾得罪过你?”
“这个嘛……没有哦,弟弟只是想找点乐子罢了。”
有病。想到世鸢还在等着自己,明月心一横,忽而一脚踏上案几撩过衣摆,手起刀落,一片血落到韦堤面前的茶杯中。
他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没想到明月真的会这么做。再回过神,如获至宝般地欣喜,“难怪他喜欢你。”
血慢慢渗过衣襟,疼痛从大腿蔓延全身,明月忍着疼痛将刀收起,佯装淡定,“他到底在哪?”
院子荒了多年尽是落叶杂草,也就此时贸然来客,廊道上才会出现纷纷脚印,也都是因着无人打扫攒了颇多尘土的缘故。
走到另一个院子后,韦堤回过身,指着前方的屋子看向她,“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那间屋子正正落在院子里,高而威严,但看着有些说不出来的诡异,令人后脊发痒,似乎这里有什么阴险的东西闯入了她的身体流窜开来,让她恍惚。
“你不是要找他吗?”韦堤上前打开门,笑看向她。
是陷阱吗?直觉告诉自己应该走的。
一旁,韦堤拿着那顶玉冠举向西垂的红日,一副天真好奇想要观察的模样,但他嘴角的笑意更像是一种威胁。
明月深呼吸稳住心神,走近门口,将要进门时,忽然用刀指向韦堤,“你先进去。”
“好~”韦堤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过身向内走去。
那股奇异的感觉继续在她体内滋长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在往外爬。
韦堤开心极了,甚至不成调地哼起了歌。
忽然他转身偷袭,明月虽勉强跟他过了几招,却因难以自控的异样而不敌,被推进屋里,连刀也被夺去了。
门外立刻出现几人将门窗钉上。
她的眼前像飘着一层薄纱,源自空中漫着的轻烟,身上也愈发躁动。她起身去撞门,却怎么也撞不开。
他要做什么?烧死我吗?我与他到底有何仇怨?
她使出所有力起,奈何自身陷在一种诡异的状态,而门窗又太过坚固。
“明月?”
身后黑暗之处传来莫禹天的声音,原来他竟真在这里。明月回过头,看到藏在柱后的一抹白色身影。
她跌跌撞撞走过去,发现那个一向清雅出尘的莫师兄,此刻却衣发凌乱,满身尘埃伏在地上。
“莫师兄,我们得赶紧出去,他要烧死我们。”她拉着莫禹天要向外去,却反被一把拉了回来。
“明月……”莫禹天抬手扯掉了她的发绳。
“莫师兄?”
她这才发现,莫禹天看着自己的眼神十分危险,正与体内那股力量相呼应。
门外的人已经离开,火并没有烧起来。韦堤并不是要烧死自己,那他是要干什么?
身后,莫禹天的双手从她腰侧滑向身前她,稍一用力将她困于怀中,而她体内的力量在此时找到了依托。
“为什么,你会让我心中不安。”他的手颤抖着逐渐上移,按住明月颈脸轻轻掰过,醉也似地要吻上。
身体似乎很是期待,像是有什么蓬勃的东西想要涌出来。明月并非不明白这种感觉,她更知道不能沉醉于此,但又实在难以克制,一咬牙,狠狠捏住腿上的伤口。
“呃——”疼痛使她稍微清醒,她抬手反挡住对方,从他怀中逃开,又击出一掌试图拉开两人距离。
但这一掌却被对方化解,反又被对方拉回身前,两人就这么牵扯着打了起来。
“这刀,很好用。”韦堤挥舞着手中的花影,笑看向风途,收了鞘。
明月的刀出现在他手上,必是有危险。风途揪住他恶狠狠问道:“她在哪?”
“欸~殿下还没走远呢。”韦堤看着宁王离开的背影,戏谑道:“你不想在此时被关起来吧,等你爬回来,她可能都……饿死了。”
风途瞥了一眼身后,愤怒逐渐爬上他阴狠的脸,“你到底为什么接二连三针对我?”
缠斗中的二人本就功出同源,彼此招式皆被对方化解,又都身中奇毒,只是徒耗力气,渐渐停了下来。
地上很凉,明月撑起身子缓缓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抵到了墙,退无可退。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莫禹天,无望地劝诫:“你二十年的修行,会毁掉的。”
“我……”莫禹天脑中一片混乱,他挣扎过,却还是做了欲望的奴隶,在一片昏暗的狼藉之中,俯身用柔软扯断了明月最后一丝理智。
这座凋敝的院子今日有些热闹,接二连三来了好几位客人。
“不必找了,她不在这间屋里。”韦堤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
“你耍我?”风途转头怒视着他,几乎快要按不住手中的刀。
韦堤没有看他,轻笑了一声,“作为一条——狗,竟也会为一个女人失去警觉吗?”
“你什么意思。”
韦堤不答,只是观察着自己手中茶汤的颜色。
是失魂香,风途终于分辨出了那气味,连忙抢走他手里的茶一饮而尽。
“不过是杯素茶,有什么好抢的,你怎么和他们一样蠢呐。”韦堤说着,看向桌对面那杯冷掉好久却无人问津的茶水。明明答案都摆在眼前了,竟无一人答对,“看来疑心重,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风途手中的茶杯狠狠砸向他,被他抬臂挡过,但接下来的一脚直直将他踹滚到一旁。
“她在哪?”
风途握着刀首狠狠捅向韦堤腹部,不致命却很痛,韦堤漂亮的脸上终于有些扭曲,忍不住喊道:“你听不到吗?”他抬头看向风途,笑着擦过嘴边的血,“他们玩的很开心呢。”
他们?还有谁和她在一起?
看着他狂狞的模样,风途忽然反应过来,起身跑出了屋,韦堤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狂笑不止。
风途一路呼唤,却久不见回应。直到看见那间被钉住的屋子,立刻上前拼劲全力扯掉了门上的木板,砍开了锁。
屋中旖旎之色像一只利剑狠狠刺入他脑中,风途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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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去一把拽开了伏在她身上的人,合紧了她的衣衫,“没事的,来得及,别怕别怕。”
可是她已被失魂香迷惑了心智,竟抱着他使劲往他怀里钻。
“醒醒,是我啊!”
屋中还飘着那股浓郁的香气,风途环顾四下,见梁上还悬着一把香。
真他大爷歹毒,竟是想让他们交合而亡!
一旁落了空的莫禹天不识趣地向他袭来,终因气散无形而败下阵。
半醉半醒间,明月恍惚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处颇为熟悉的床上,怀中的软枕被捏变了形。
不久前发生的事已记得不太真切,只觉得口干舌燥,好像看到了莫师兄,又好像哪里起了火。
到底怎么回事。
身体中未尽的欲望还在鞭打着她,她昏沉起身,才发现风途正在五步开外的椅上坐着,看向自己的眼神与往日不同,有些奇怪。
“是谁绑了你?”她摇摇晃晃下了床,想去解他手腕上的绳,却被他躲开了。
“别动。”风途仰头盯着她,泛红的眼尾为他添上一层欲色,“你都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有多诱人。”
明月迟钝地呆看着他,等明白他的意思,恼火起来,提膝遏在他咽喉,“是你自己绑的?为什么不出去?这般做作!”
“因为你不让我走。”
借口。
他潋滟的眸中嵌着浓墨一般的瞳,正牢牢盯着自己。红润饱满的双唇微微翕动,隐隐可见粉软的巧舌藏匿其间,坚实的胸膛正随着凌乱的呼吸紧贴在自己小腿上剧烈地起伏。
此刻分明是他更诱人。
原本要冷下的身子又慢慢热了起来,一阵酥痒从后脊直窜上明月颅顶。
风途忽然捉住她的脚踝向下拉去,重心不稳,使她不得不倾身倒在他身上。
“你要走,还是留下?”
喑哑的嗓音绽在明月耳旁蛊惑着她,令还没散尽失魂香之毒的她愈发把持不住,浑身不可抑制地抖动了一下。
风途又抬起手,将自己系下的结扣捧给她看,似是期待她的选择。
呼吸交错间,手腕上的绳子被轻轻解开滑落在地,他像是得到应允,不再忍耐,一把将她环腰拉近自己的身体。
女孩奔走在空寂庭院喊着谁的名字,像是在找人。几寻不见,她似乎要放弃了。
或许是看错了。
“明月?”
背后黝黑的门洞突然出现一道白衣身影。
“您认识她?”女孩靠近了几步,发现对方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心中害怕起来,连连后退转身要逃,却被拉住了。
“明月,我这是怎么了?”
“我不是,不要这样,您醒醒……”
可是她哪里挣得脱。
直到明月腿上的伤被那双有力的手无意按到,她才吃痛地清醒一些。
不对,这不对。
她伸手想推开他,却被风途钳住双腕,反背在她腰后,连同整个人被顺势直挺挺贴向他坚硬的身躯。明月挣了半天怎么也挣不开,只得仰头躲避他的索取。
唇上柔软的炙热不在,只余下温凉,他想找回,她却躲开。
“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推开我?”风途抬眸看着她,脸上的色欲凭添了几分委屈,而眼中化不开的浓墨,仿佛想拽紧她一同坠入深渊。
“我们不该这样。”
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却又好像无比遥远。
风途隐隐生了恨,恨她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理智,为什么要那么早成家,为什么不早一些出现在自己眼前。
“是我贪妄了。”他终是垂下头靠在她肩上,不再看她,却又看到了衣襟敞开之处自己留下的痕迹。
“风途?”
她在催了,他也只得松开手任由她逃离。
不想,明月起身时没有站稳,向后悬空坐倒在地上。
笨。风途想伸手去拉,却见她慌忙掩住衣衫向后退去,眼中抗拒十分明显,便也不敢再伸手,只得别过脸不再看她。
刀在一旁的花几上放着,明月起身拿过,向外走去。将出门时,又停下脚步。
“我会自己解决的,不碍事。”风途说道。
空气静默了一息。
明月轻咳一声,问:“我有些记不清,你是在哪找到我的?我那时在做什么?”
房间内只剩下风途一人,他仰靠在椅背,抱着那只软枕,身上躁动难耐。好在并未吸入多少,不至于彻底失了智,可刚刚两人未竟之事还是让他几欲发疯。
对方袒露在自己眼前的柔软和力量,以及她若选择留下将会发生的种种可能,皆不停在他脑中纠缠蔓延。
直到一切忽然褪去,躁动渐渐平静,他却又被一股没由来的失落和空虚侵袭。
空荡的庭院回归了往日的寂静,莫禹天已经不在这里了,明月慢慢想起什么,风风火火向外跑去。
55. 白
天色阴沉,寒风吹过无人街道,一缕身影从街面失魂落魄的地飘荡而过。他原本纯白的衣襟沾满了尘土,如同一张被蹂躏过的白纸在风中飘摇。
莫禹天目光呆滞地看着前路,口中含糊不清念叨着什么。
“师父……徒儿犯了错……”
那种欢愉的感觉仍隐隐纠缠着他,一同席卷而来的是巨大的痛苦和懊悔。往后要如何面对师父,面对那位师妹,又如何面对自己,他不知道。
“这不是你的错。”
前方,那个罪魁祸首等在那里,带着一贯恼人的笑。
“是你!”莫禹天看见他,再无往日的风度,冲向那人直击要害。
“是那个女人的错!”韦堤喊着堪堪躲下一击。
“你胡说。”
“是她引诱了你!她为何能轻易破坏你的修为?让你成为天山之耻的是她!你别忘了,她不止引诱了你。猜猜看,他们两个离开之后做了什么?”韦堤步步紧逼,继续向他诉说着:“被她玩弄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男人面对她会心生邪念?”
莫禹天呆看着他,如新生婴孩好奇地看着世间。
“因为她,是妖、女。”
如遭雷击,莫禹天慌忙摇头,“不,她不是。”
“呵呵,她难道不知道天山的修身者不能破身吗?为什么还要与你亲近?仙者啊,她不过是想毁了你,她只是想拿我们满足淫和欲,从未有过真心。”韦堤越说越激动,仿佛这一切真的发生过一样,“她说过,她喜欢我的纯洁天真,可她玷弄了我之后却说我已不是纯净之人,她不喜欢我了!”
“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想起明月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温柔敬重。
还是说,这是她魅惑的手段?
她为什么要接近我,难道真觊觎我这修身者的无淫之躯吗?
不,若这之中真有情意,若她只是碍于身份才一时糊涂,下作地引诱了自己,想与自己结为……
看到莫禹天当真思考起来,韦堤知道,自己赢了。“除掉她,你才能拿回自己的本心,你才能继续修行。”他走到莫禹天面前伸手摊开掌心,是那顶玉冠,“我会帮你的。”
而后他招了招手,远处一名护卫捧着一把剑走来。韦堤拿过剑,交到莫禹天手上,“你本是天山的修身者,天山剑法出尘绝世,也只有你,才能斩妖除魔。”
明月风风火火跑出了空院,又不知该去往何处,她想找到莫禹天问个清楚,可是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还是,又被那小孩抓起来了?
今日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明月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纠结时,遇到着急忙慌赶来的风途,“找到他了吗?”
他面色如常,好像两人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明月忙抓住他问:“你找到我们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们到底有没有——”
“没有。”他回答的急,像是怕那两个字说出来就真的发生了似的。
“真的?”
“真的!我说不会骗你,就是不会。”
看他一脸严肃急切,明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恍然想起来那件重要的事,“我得找到崔世鸢。”
此事风途不知,匆忙跟上她问:“怎么回事?”
“世鸢要和顾大哥私逃。”
风途有些担心,“可你现在……还要去管旁人的事吗?”
明月步履走得匆忙,最后索性跑了起来,“崔相君暗中通知了北州王,若我猜得没错,城外关口已经防备,他们根本逃不走。若二人被抓,世鸢清誉受损,顾大哥也会因此入狱。”
风途并不觉得有这么严重,道:“再如何,崔相君不至于不顾及自己女儿的清誉。”
是啊。明月顿住脚步,绞劲脑汁想不通缘由。
崔相君通知未来女婿,自己女儿和旁人私奔?着实不合理。
除非,他们的目标不是世鸢,而是顾大哥。二人的计划他们也早就知晓,甚至还共同商议过,只等着顾大哥行动,抓他的现行。
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明月转头问向风途,“你可知崔顾两家在朝中的动向。”
风途若有所思,“不大清楚,不过听闻他们政见相左,在殿前——欸!”再一看,明月已经跑出很远。
他向着她的背影喊道:“他们已离开多时,徒步难追,你走小道我去牵马。”
半路上,有人拦住了明月的去路。
明月看向来人,心中滋味复杂,“莫师兄,你没事吧。”
莫禹天手中的剑因被攥的太紧而微微发抖,“你,可对我有情?”
明月糊涂了,“你在说什么?”
“告诉我,你是不是……对我暗生情愫。”他失去了礼数,神色急切,仿佛一个痴人,“你若对我有真心,我便饶恕你的罪过。”
这些男人都疯了吗?这一天天都在想什么?明月压下怒火,耐着性子说道:“我敬重你,但从未动过心。”
果真无情。莫禹天拔出了韦堤交给他的那把剑,“好,我今日,就为天下除了你这妖孽。”
真疯了?自己刚刚也没有顾及向风途细问,那个什么香是不是会有损心智,但此刻还有要事,见他并无大碍便也可暂时安心。明月又好声好气劝道:“莫师兄与我同中歹人奸计,好在并无逾越底线,明月还有要事,烦请莫师兄让开。”
“你可是又急着去引诱谁?”他说着,提剑而来。
明月劝不了他,却也打不过他。
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素衣飘飘眼含星辰,泰然如仙人下世,立不见凡尘之姿。当时的自己伏在他面前,活脱脱像是从泥土里被强拔出来的土人。
想到天山时莫师兄对自己的照顾,又看着此刻他衣发凌乱,怒目仇视着自己,明月心中更加难过。
身后骏马疾驰而来,不等马儿停稳,来人已跳下赶来明月身边。
莫禹天冲着他道:“你也是被这妖女所引诱,只要你让开,我便放过你。”
什么狗屁。风途坦荡应道:“你错了,是我引诱的她。”虽然他并未回头,但依旧能感受到身后明月投来的目光。
“她心中从未有你,一旦得到你她便会弃你而去!”
“呃……”风途搞不清楚他在乱说什么,只是悄悄对明月说道:“我拦着他,你先去找他们。”
“你打不过他。”明月犹豫一瞬,还是告诉了他破招之法,“但这也只能勉强拖住他,并不能赢过他,你还是得设法逃脱才是。”
风途笑笑,“怎么连这都告诉我,这下你可杀不掉我了,快走。”
眼见明月要离开,莫禹天自然不肯放,但风途拦在眼前,让他无暇顾及。
莫禹天斥道:“执迷不悟!你可知她竟对孩子做出禽兽之事!”
“孩子?你说韦堤?”想起这人,风途恨的牙痒痒,一边阻挡他的进路,一边骂道:“你个蠢货,就是他给你们设套,你竟还信他!”
他转防为攻,颇有打死这傻子的架势。
只是诚如明月所言,自己确实打不过他,还挂了红,怒气未泄也只能堪堪与他相抗衡。
这傻子好厉害。
岩壁凹处,崔世鸢看着面色苍白的顾夒廷心中焦急。
顾夒廷哪里亲自驾过马车,城里低调慢行还好,出城到了路上便顾不得许多,愣是惹得马匹受惊难控,倾翻了车身。
好在崔世鸢只受了些轻伤,但顾夒廷被压到了一条腿,两人好半天才挣出来,躲在一处。
“别哭了。”顾夒廷轻轻安慰道:“眼睛哭肿就不漂亮了。”
崔世鸢却哭的更厉害了。
“嘘。”顾夒廷指了指外面,“小心被人发现,我们可真的跑不掉了。”
虽还未听到有人走动,但被他这么一吓,崔世鸢连忙捂住嘴,默默流泪颤个不停。
“明月武艺出众,又侠义善情,他虽有隐瞒,但也看得出师承绝非一般,且他与我们这些世家子弟都不相同,我知道你对他意。”顾夒廷看着自己腿上难以入目的伤,抻着气不敢大出。
“若日后你当真嫁他,可不能再任性了。”他忍痛小声道:“我今日……我以后恐怕不能再陪着你玩闹了。”
崔世鸢连连摇头,她有些后悔,若自己肯老老实实嫁给周七郎,顾夒廷也不会摔成这副样子。忽然她站起身,带着泪腔诉道:“我们回去,我嫁,我嫁他!”
顾夒廷紧拽着她的衣裙不肯让她走,“不行,那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你会圈在那里一辈子的。”
“可是你会死的,我不要你死。”她蹲下身紧握着顾夒廷的手,仿佛这样黑白小鬼就带不走他。
“别怕,还不至于。”顾夒廷靠着石壁勉强笑笑,“我还期待着来年,你会研究什么馅的粽子来折磨我。”
远处,马蹄疾驰而来,停在了倒着的马车旁。
“世鸢?”
“是明月的声音,他来了,你坚持一下。”崔世鸢连忙走出石壁,跑向小路,向着来人回应道:“明月!我在这!”
坡土松软,崔世鸢跑得急,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明月看到了她,连忙勒马跃下,到她身边将她扶起,“顾大哥呢?”
他的腿伤得不轻,简单的被包扎过,但是处理的很不好,伤口还在透过绸布向外渗血,最要命的是伤到了膝盖。
“世鸢,你先来帮我抬车。”
得亏车身没有什么损伤,两人拼力抬正了车身拴好了马,明月小心将顾夒廷背扶到车上,又将崔世鸢扶上了车。
马车前行到一处阔地,掉了个头开始往回驶去。
车上两人都察觉出不对,崔世鸢连忙撩开车帘问她:“这是去哪?”
“回去。”
顾夒廷连忙挪到前来,“不行,不能回去,我好不容易带她出来。”
崔世鸢担心他的伤,忙揽住他。
“你知不知道你一举一动都在崔相君监视之下,他与北州王早已暗通,此刻北州王派人通传了留守在城外的北州军,他们现在正等着你出现落实你的罪行。”
顾夒廷自然不相信,“相君不会那样对我,他算是看着我长大的。即便再生气,也不至于让周七郎用北州军来捉我。”
“怎不会?北州王如何对你,都不会伤了你们崔顾两家表面的和气,毕竟是你‘图谋不轨’,拐走北州王妃在先。”
崔世鸢连连摇头,“不是的。”
“那你带她走吧。”顾夒廷知道,此刻纠结那些没有意义,“带着她远走高飞,你一定有办法。”
“你高看我了。”明月沉默片刻,又道,“我不能,外面不适合她,她一个人活不下去。”
渐渐地,崔世鸢明白过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我是不是?”
明月看着前路,并不解释。
“你是不是收了父亲的银子!”
对方的静默让崔世鸢越加气愤,她拽住明月的衣袖,企图得到回应。顾夒廷担心她冲动,刚想去拉住她,谁想明月忽然一记手刀击晕了她。
“世鸢?明月你干什么!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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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对不起顾大哥,我真的不能带她走。”
“为什么,她这么相信你,我以为我们说好的,你竟骗她,为什么这么做?”顾夒廷努力将崔世鸢拉回自己身边,生怕她翻下车去。
路中央,一道人影渐渐放大,好在明月停的及时,不然可就真的创了上去。
在白色身影之下,隐约跪着一人。他的后领被提着,面目勒得通红,眼睛勉强睁开,看向车架上的明月,咧着嘴道:“抱歉,这小子太有耐实了。”
“你终于回来了。”莫禹天扔下了手里的人,挥剑像明月而来。
但见她一跃到三丈之外,才横刀而对,“莫师兄闹够了没。”
车中,顾夒廷探出头来,看向二人,颇为诧异,“莫仙者?”
莫禹天侧过头,见他面容憔悴,转而一脸惊骇地看向明月,“你,你今日竟还不满足吗?”
明月无言以对,只是向着不远处刚刚爬起的身影嘱托道:“顾大哥受了伤,你快送他们回去。”
莫禹天怒呵:“看着我!”
顾夒廷从未见过他这样,吓得忙缩回车去。
“可是你——”
风途刚想说什么,却她冷冷被打断。
“这里不用你管了。”
又这样。风途咬咬牙,还是踉踉跄跄爬上车,听话地驶离了。
见他们离开,明月松了口气。这一天她太累了,从内而外的疲惫和无力,她不想再无休止的搅和在其中了。
至此手一松,刀落到了地上。
莫禹天的剑法很快,她感到什么东西极速地穿进她身体,又极速抽离。
她不明白,自己不曾害过谁,可为什么总有人要跟自己过不去。
天空越来越亮,也越来越远,明月倒在地上,摸到了大地的脉搏,“莫师兄……你宁可信一个初识不久的小儿,也不愿信我吗?”
莫禹天来到她身边,执剑指向她咽喉,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恨。
“原来常人都是这样活着。”
谎言与信任难辨真假,亲情与利用纠缠不清。
明月闭上眼,准备迎接宿命。
此时,莫禹天看着她,忽然下不去手,握着剑的手不住在抖。
身后,一支暗箭飞来,被他翻手打掉。
风途疲累地趴在地上,眼见他行云流水打掉暗箭的动作,不禁感叹:不愧师出同源,还真是如出一辙。
明月看到了他,想不通袖箭是何时被他偷走的。
这下自己真的没辙了,风途只好冲着莫禹天大喊:“你,有本事先杀我。”
“我不杀你,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受害者罢了。”
“不,我的罪孽比她要多得多。”
幼稚。明月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风途跌跌撞撞走来,脱力跪倒在地上,“你的顾大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莫禹天没理他,低头看着明月,手中的剑再次握紧。
“你不是要替天行道吗?”风途心里一急,忽然大喊:“我短短十七年人生里,亲手葬送过五十四条人命,你不来对付我,却缠着她不放。这般虚伪,也配替天行道?分明只敢跟女人过不去!”
他的话终于再度引起莫禹天的注意。莫禹天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风途,“你说什么?”
“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世人除去妖孽,但她做过什么?而我可是连幼童都不会放过。”他虚累地喘着粗气,抬头看向莫禹天,唇眼间是难得一见的邪气,“还是,你师父只教导了你如何纠缠女人?呵,真、淫、乱。”
明月攥了攥拳头,只觉得这孩子病的不轻。
莫禹天被他成功激怒,终于调转尖刃指向他,“那我便为天下万民先除了你这邪祟。”说着向风途走去。
明月撑起身,看到在那一瞬间,风途敛起神色望向自己,弯着嘴角,似乎想要得意的冲自己笑,但眼中却分明写满了害怕,笑得比哭还难看。
终究还是怕死,却偏要逞强。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忽然翻过身撑着地,腿脚猛然攻向莫禹天下盘,令他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风途则伺机闷头抱住了莫禹天的腰。
但这样无疑是愚蠢的,那把剑还在莫禹天手里。他双手执剑,紧握着就要向下刺去。
不。明月慌了神,用尽所有力气爬起身,猛地勒住莫禹天脖颈向后倒去。
剑在风途背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他扑到莫禹天拿剑的手臂,使劲捶打着直到他松开手。
两人合力死死牵制住他,风途脱掉外裳将他困得结实,连嘴都被系上,省得他净说些疯话。
“明月,没事了。”终于可以休息,风途摊躺在地,长出了口气,“你瞧,你还是舍不得我死。所以你心里,有我的吧。”
他转过头,却对上了莫禹天的脸,当即嫌恶地推开。
明月安静地躺在那,没有回应。
“明月?”
风途这才发觉不对,手中泥泞,低头一看,地面一片殷红。
那是明月的血。
她什么时候中剑的,自己竟没有发觉。风途看着眼前一幕,直觉得头皮发麻,慌乱中抹了自己一脸血。
车,车还在前面不远处。
顾夒廷看着风途脸上的血,吓得不敢出声。
崔世鸢更是吓得叫出了声。
风途沙哑着嗓子对她喊道:“快来帮忙!”
看着地上被捆成粽子的男人,若不是因为浑身酸软太累,明月又出了事,风途真的很想给他脸楔烂。
56. 茧
马车并未驶向城内,而是城外一户农家。
去年风途磨着无一,让他带自己来此偷偷看过养伤的明月,还暗自塞了不少钱,请他们别苛待了吃食。
虽说之前两人闹得不愉快,可人命关天,他也不得不借用无一的人。
对方见到这一帮人,忙将伤者抬下车,又呼唤妻子来帮忙。看来两人的矛盾并未影响这位医者的仁心。
农户的妻子从屋里出来,看着他吓得倒吸口凉气,神色甚是紧张。
托付过两位伤者,风途拉着崔世鸢扔回了车上。
崔世鸢怒道:“你干什么?别碰本姑娘。”
“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
她跳下车,要去到明月身边,被风途一把拉回,紧圈在车厢前,恶狠狠道:“你是不是想让他们死啊?”
“风途!”顾夒廷看他这般粗俗,不禁大声喝责,然而伤处一痛,又卧身不起。
“不要闹,别看我现在这样,照样能治了你!我才不管你爹是谁。”风途威胁着放开了她。
崔世鸢被他吓得一颤一颤,掉着眼泪不敢出声。
脸上的血迹已干,皱得面颊干巴巴的难受。风途松开手,走到水槽旁拿瓢时,才低头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沉沉叹了口气,胡乱清洗一把,回来将崔世鸢推进车内。
他对顾夒廷说道:“只要她老老实实的,我会把她安全送回府。”接着,不再管顾夒廷伸着手臂说什么磨叽的话,顾自驾车回城。
车在城中一家成衣铺前停下。
“下来。”
“你敢这么命令我。”
风途一手扬开车帘,冷眸不耐烦地盯着她,“要我动手?”
崔世鸢哼了一声,从车中出来,下车前还不忘给他个白眼,紧抓着衣裙的手却微微在抖。
“去换件衣裳收拾一番,让店家去你府上传话派人来接。”
“可是——”
“照做!”
风途向着门口揽生意的伙计轻一点头,离开了。
春满楼后院的门被人粗暴地拍打,守在那里的侍童原本正在打盹,被一下激醒,揉着眼睛应道:“来了。”开门之前还不忘挂上笑颜。
然而一开门,他呆住了。
“叫你们田鸨儿过来。”来人提领个五花大绑的人进了院,又将手中的人扔到地上。
小侍回过神,笑着凑近他,“您是来找瑶川公子的吧。”
待看到他想要杀人的眼神,小侍忙弓腰说道:“这就去,这就去。”一溜烟跑了。
田鸨儿闻讯应付着客人很快过来,看到这架势,也愣了下,“这,这怎么还没进屋就绑上了?”
“想请你帮个忙。”
听了他的话,田鸨儿面露难色,“这……不太好吧。”
不太好?风途直接将自己沉甸甸的钱袋丢给她,“现在好不好?”
嘴上的束缚被解开,莫禹天看着风途火撩撩问道:“你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别急。”风途粗暴地推着他,“你很快就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一间屋前,风途看着莫禹天,不屑地笑着,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七八个身无遮蔽的女子放浪地扭动着身体。
莫禹天大惊失色,眼前的景象冲击着他的身体和大脑,让他透不过来气。他慌忙闭上眼,口中喃喃念起《清欲经》,想要退出门去。
风途不肯放过他,站到他身后强撑开他的眼睛,执拗地阻止他后退,“给我睁开眼睛好好看清楚,是你修行不够,还是她用了‘妖术’!”
莫禹天挣扎着,眼睛被扯的酸痛,却如何也挣脱不开,如同一只无法破茧的蝶。
那些女子扭够了,涌出来将莫禹天拉了进去。而他还在痛斥着:“不要碰我,你们这群妖女!”
“原来这位哥哥喜欢这样玩啊~”
“长老~我们姐妹最喜欢斋僧布道了,你既来此,我们自要热心相待了。”
女子们调笑着抚弄他的身体。
看着莫禹天蠕动挣扎,风途却丝毫没有报复的快感,反倒难过起来。
在那位女子坐在莫禹天身上之前,风途还是叫停了她们,“可以了,去领赏吧。”
姑娘们收了声色,穿上衣服齐齐退去了。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某人跪在那里不安的呼吸。
风途来到他身前,按着他的脑袋迫使他低下头,“喜欢吗?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怎么敢说是她毁的你。”
而对自己可耻的表现,莫禹天不敢看,只是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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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着双眼不住地摇头。
风途松开手,蹲下身紧捏着他的后颈令他看向自己,“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从头到尾一一说给我,不要躲,我知道你记得很清楚。”
莫禹天紧抿着惨白的嘴唇,说不出话来。
“还是,我把她们叫回来?”
听到这话,莫禹天终于颤抖着开了口,“她出手伤我,我,我便与她争执。”
“然后呢?她为什么伤你?”
“因为,因为……你不要再让我说了!”
风途仍不饶他,“说啊,你不是很能说吗?”
“因为——”
颈后的手忽然松了,风途平静地解开了他身上的束缚,“你自己道心不稳动了欲,却要怪别人吗?她可曾怪过你?没用的东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屑和嘲弄,一转身,却再也忍不住怒火,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狠狠砸到了地上。
瑶川正立在门外。
风途没声好气道:“来看戏?有些晚了。”
瑶川没理会他,转眼看向地上的人,却忽然大惊失色喊道:“不要!”
这一喊吓到了风途,他连忙戒备地回过身,却见莫禹天捡起茶壶碎片要自残。
“啊——”
碎片划过风途的手心,落向了秽根。
拦了,但没有完全拦住。
血涌而出,莫禹天蜷卧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抖如筛糠。
完了。
风途赶忙抱起他往外跑去,路过瑶川时还不忘嘱托:“这里交给你。”
“哎——”
他走的很急,瑶川看着他背后的伤痕叹了口气,走进屋才看清那一地不堪,惊慌中连忙闭上了门。
不该对他说那些话的,自己早该想到这傻子经不起斥责,如此,自己又该如何向明月交代。
他额间豆大的汗哗哗往下落。
马车离开暗巷,飞快地向街道驶去。
“老大夫,麻烦您给这小子多下点麻沸散,这小子有疯症,他发起疯来连自己都砍,您再瞧瞧我这后背被他砍的。”
这两天没有一刻停歇,风途累得快要散架,此刻终于能休息了。
他看着忙碌的老大夫,靠着墙边疲惫地睡去。
57. 猎
是夜,激烈的锣声吵醒了尚在睡觉的孩子们。
风途睁开眼,紧赶慢赶穿好衣裳跳下床。顷刻间,孩子们已整整齐齐站在院子中央。
“天亮之前,找到那两个懦夫。若天亮之前回不来,或者,谁踏出了这片林子,那就给它们加餐吧。”
男人手中牵着的两条庞大恶犬恰到好处地狂吠起来,给夜色更添一分紧张。
风途看着身前空荡的位置,心中隐隐含忧。
这片林子很大,仿佛无边无际,其中潜藏着很多猎手。没人知道他们身在哪里,好似不存在一般,只有当暗箭略过某人的头皮,他才会知道这是不可贸然涉足之地。
走出堡垒,孩子们四散融入夜色。
在黑暗中很难寻觅一个想要躲藏的身影,有时发现一点踪迹,好容易追上身前与之一番乱斗,才发现原来是和自己一样的猎犬。
孩子们对林子并不熟悉,他们不被允许踏出堡垒的大门,即使堡主偶尔‘大发善心’允许他们在林间追逐,也永远有人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如果我在这里看不到你,你就永远不用出现在我眼前。”他站在城堡的城墙上说到。
那次,真的有一个孩子不见了。
“他去哪里了呢?”
孩子们偷偷猜测。
“或许离开了吧。”
只是次日发现,那两条恶犬的唇边异常鲜红。
前后左右都是一样的树木,风途觉得自己已经迷路了。好在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帮他消解掉些许恐惧。
繁星明明灭灭,他仰着脑袋看入了迷。
“你在看星象?”不远处的男孩问他。
风途侧过头看向他,“我忘记了堡垒所在。”
“在那里。”男孩伸手指向一处。
风途转身向反方向走了。
“你不相信我吗?”身后的男孩追问。
“我还没找到他们。”
一道身影在林中躲躲藏藏,与身旁高大的树木相比他是这般低矮,如同一颗在大树庇护下偷偷长出的小小菌子。
风途紧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他躲,自己也躲,他跑,自己也跑。
两人间的距离慢慢缩短。在这里,树木被剥了一圈圈树皮,那意味着不能再走得更远了。
当对方再一次从藏身处出来继续向前跑去时,风途猛然冲上去扑倒了对方。
他们在地上翻滚着,互殴着,直到一方完全处在下风。
“跟我一起逃吧。”身下的孩子急忙说到。
风途的拳头没有再挥下去,“逃?逃到哪里?”
男孩抹着脸上的血和眼泪抽噎着说:“我要回家。”
“家?”风途有些困惑。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爹娘还记不记得我,或许他们至今还在找我,而我却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苟活。我真的好想他们,好想吃家乡的肥蜜柿子,我还记得这个季节,整个山坡都是红橙橙的。”
这一刻,他终于哭得像个真正的孩子了。
风途怔呆在那里,此刻他也很想尝尝对方口中说的那个东西。
男孩忽然一拳向他挥去,直将他打蒙,推开他跑掉了。
月光下,男孩如一只被虎豹追逐的受惊小鹿,飞快地向前奔去。
地上凉凉的,还有些潮湿,风途却不想起身。
“嗖——”
一只暗箭不知从何处发出,他起身再看向前方时,男孩的身影正直直向着一侧倒下,连挣扎也没有,而后一声鸣响从附近极快地远去了。
风途害怕了,连忙向后退缩着,爬起身向另一侧跑去,仿佛头顶上黝黑的树荫中,满满当当都是拿着弓箭的猎手,那是在阴暗中滋长结出的果实。
不久后,他迎面撞见了另一个男孩,是平日站在前面的那个。
“别跑!”他赶忙喊道。
可是对方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拔腿就跑,甚至没听见他说什么。
不过就算听到,他也是会跑的。
风途赶忙向他追去。
天要亮了,眼前的树木又开始一圈圈的褪去树皮。
不能再让他跑了。
风途顺手捞起几块石头一个接一个飞向他。
终于,男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等他翻身要再起时,已被按在地上。
“不能再跑了,会死的!”
“我现在被抓回去也是会死的!”
天亮之时,风途拖着那个被捆成粽子的男孩回到了堡垒。
“停下。”男人说。
院中正在互相掴掌的孩子们纷纷停下了手。
“你们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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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他。不愧是殿下送来的,他一定对你寄予厚望。”
男人身后走来一个蒙面人,将那个“粽子”放到了桌上。
“既是你抓到他,那便亲自来领你的奖赏。”说着,男人将手中的刀递向风途。
风途一脸惊恐,不敢接。
“怎么,你突然变成懦夫了吗?”
桌子上的男孩呜呜流着眼泪,他的嘴被绑着,连哭也很小声。
风途看着他,不住地摇头。
“好。”男人回身看向那个粽子,“既然他抱着妇人之仁舍你一条贱命,那你就——进宫吧。日后成了圣上面前的红人,可别忘了好好谢谢你这位‘兄弟’。”
说罢他不再理会“粽子”的哭嚎与喉间恐惧地惊叫,强按着他扒掉了衣裤。
手起刀落,在场观众无不战栗,仿佛那刀落在了自己身上。
粽子没了声音,昏死过去。
“你站在这做什么?”男人看向风途,一边擦拭着手里的刀,“你也想进宫陪他吗?”
风途慌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背后传来一阵痛痒,风途惊醒过来忙翻身躲开,回身紧抓住了那只手。
老大夫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手里的药跌到了地上,蹲在那不敢有所动作。
风途大睁着眼睛,胸口起伏地剧烈,环顾四周才回过神来,放开了他,又将药捡起递还。
“唉。”老大夫松了口气,又像是在叹气,站起身来,摇头道,“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不爱惜自己身体。”
风途也站起来,又被老大夫扳转过去。
“他呢?”
“老夫的手艺你还信不过吗?就是可惜啊,老夫行医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这般精气蓬勃饱满的,可惜日后不大好使了。”老大夫十分惋惜,“不过若养护得当,也没什么其他毛病,还是很漂亮的。”
“呃。那……是因为您没见过我的……”风途不服气地小声念叨着,也算放下了心,摸索着身上要找什么东西,“我想将他暂时托付于您,待他好转放他离开就可。他要是不知好歹,您只管拿麻沸散给这傻子弄老实就行。”
可是摸索半天也没摸出半文钱来。
见状,老大夫笑道:“又挂账吧。”说着,转身去拿账簿,“照你这么弄,不傻也得被弄傻喽。”
58. 愈
翻腾的云海被山峦划破,作条条起伏的纱幔掠过峰崚,没入谷壑。遥远天边,缓缓上升的旭日逐渐穿透了这片纯白,为其镀上一层澄亮的光。
少年收刀看向那片灿烂,欣赏着这番百看不厌的景象。崖上的风有些凉,冷却了她额鬓刚出的薄汗。
身后有人徐步而来,明月回头,对来人恭敬道:“师父。”
二人静观山景,直到明月忍不住开了口,“世事皆与愿违,徒儿心中迷茫。”
“凡人皆有欲求,不知所欲,便会迷茫。”
“可是师父,古今祸事皆由欲起,若人无欲,天下可安。”
万掌门笑道:“非也。人之为人,在于择路,摒弃成人之道,人便成了物,物欲外化,则祸端起。如今你可清楚自己心中所欲为何?”
“我……”
“你的路,走对了吗?”
明月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稍抬起身,肋下一处伤口痛得她不能自已,索性还是躺着了。
小心转了个身,见顾夒廷正坐在一旁看着自己,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生气还是担忧。
“你竟骗了我们。你不愿带着世鸢离开,便是因为你与她同为女子的缘故吗?”
明月强撑起身,斜靠在墙,愧疚道:“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不如此,行事易节外生枝,还请顾大哥见谅。”
或许是吧。顾夒廷叹了口气。
明月又说:“世鸢千金之躯,一向娇贵,即便我带她逃出重围,她无名无户四奔流亡,所携金银耗尽之后她又将无可依托,所以我不能帮她离开。”
“明月,你太狂妄了。”顾夒廷毫不认同地摇摇头,“你怎知她只能依托于人不能自足?世鸢自幼养尊处优是任性了一些,可并非不能自理,也不是目空刁钻之人,你怎能这般随意评判她?”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明月知道,自己不该剥夺世鸢选择的权力,但这一年多来所见所闻的种种,也是万万不愿让她承受的。
见她面带愧色垂眸无言,顾夒廷面上的气消了一些,又担忧起她来,“你伤得不轻,现在感觉如何?”
“又疼又累。他们人呢?”
“当日放下你我,风途便带他们回去了,如今已有两日。你不问问这是何处?”
“我往日来过。”
她往日也来此养过伤?顾夒廷有些唏嘘,又说:“我去告诉农户大哥一声。”
说着,他拿起一旁的木拐,一点点向外走去。
明月这才想起他那日腿受了伤,“顾大哥,你的腿怎么样了?”
“一时半会好不了了。”
他出去后不久,阿若姑娘就进来了。
阿若姑娘不会说话,常以轻纱掩面,听说是幼时被火烧伤所致。不过只看眼睛便知,原本应是个艳美的妙人。
上次临道别前,明月还说等下次再见面,要送她锦绣坊的粼光纱,只是这次匆忙,空手而来,明月惦记着还有些不好意思。
阿若为她检查伤口,又换过药,临出门前,明月问她:“我答应过你,可我没带来,你生气了吗?”
阿若停下脚步,但并未转回身,只微一摇头,便出去了。
没有生气,可明月总感觉她情绪不对。
这些日子在农户大哥家吃得不错,隔三岔五便见有人来送肉送粮,要说无一对自己人还真是不错,若不是之前的事二人结下梁子,还是能交个朋友。
见明月看着手里的饭菜发呆,阿若在她面前摆了摆手,又向着眉心张开五指,问她为什么皱眉。
“阿若姑娘,你与无一相熟吗?”
阿若想着,点了下头。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下阿若摇了摇头。
“你也不知道。”明月顾自动起了筷,“多谢,每次都得麻烦你把饭菜送到床边来,你也赶快去吃饭吧。”
又过几日,风途来看她。
他来时,阿若正在给明月换药,听到他在院中与农户闲聊,便匆匆换完药从内门走过厅堂去后院了。
明月冲着她的背影安抚道:“你莫怕他,他虽然有时凶了些,倒也不是个绝对的坏人。”
她刚说完,窗柩便被人敲响,“在说我?那我可以进来吗?”
见一旁的门开了,风途大迈两步来到门口。
想起数日前她重伤倒地,自己终日担忧害怕,如今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可算能安下心来。
“世鸢呢?顾大哥家中可安好?”
“都好,该传的消息我也传到了。虽说顾家被人盯着,不过你担心的事应该暂时不会发生。”
他打量着明月又问:“你怎么样?伤口还痛吗?有没有其它不舒服?这几日我无法脱身来看你,不生气吧?”
我生哪门子的气?明月缓缓往床边走去,“虽未痊愈也已好多了。莫师兄呢?”
提起莫禹天,风途便有些心虚,“他……他有病,他自残,就这样。”他比手做刀,向着腹下,“就,就那,你知道男人这——你定是知道的。”风途肯定地点点头。
明月看向他,眼中满是疑惑。
风途继续说道:“我当即就将他送到医馆,但你也知道,伤了这儿可不是说治好就治好的。不过老大夫也说了,他身体好的很,不会有什么其他大毛病,已经活蹦乱跳地走了,大概是回什么临什么苑了吧。”
明月仍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
“或许他是……怕影响修行吧。”风途趁着明月出神之际,偷偷拥住了她,“好了,他们那么大人了,又不是你的孩子,不需要你为他们担心。”
“可是——”
“没有可是。”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母亲哄着孩子入睡一般,“你是人,又不是神,你应该考虑的是自己。”
“你打算这样不知礼数地拥着我到几时?”
被发现了。
背后的手顿了顿,又继续轻拍着,明月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浅笑。
“我只是想念挚友罢了。何况你我原是孤幼,没准还是血亲呢,就当我想念家姐行不行。”
话一出口,风途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松开手退出一步,惊慌地看向明月,“不会吧?”
明月在床边坐下,“不会,临清距中都这么远……”
其实风途并不记得自己身世,他出现在中都附近不代表他是中都人,毕竟幼年时自己也曾被人掳走过,还好师兄赶在那伙人离开前找到了自己,若是晚一步呢?
而且风途给自己看的那些名册上,大部分孩子都不是中都人,因为在陌生的地方不会有人认出他们,而故乡的意义也会渐渐从他们记忆中消失,如此他们便无处可去了。
明月看向风途,他也正期待的看着她,问:“想到什么了?继续说。”
“或有那种可能,不过可能性很小,非常小。”
非常小?风途在床边缓缓坐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不能让这种可能性出现。
床上的被子还温温的,明月拉起裹到身上,“其实我一直有一事不明。你们跟着他究竟图什么,为了报恩?还是求利?或是尽忠?”不过想想,一个个似乎也不怎么忠,“若真如你所说想要离开,以你如今的能力也并非不能远走。”
阳光从窗缝挤进屋中,在床下勾勒出一道明亮的光线。风途沉默片刻,目色冷冽起来,连声音也低了三分,“我的背后,有一把长着眼睛的弓箭时刻瞄准了我。”
见他又开始说自己并不擅长的谜语,明月只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以为你会说,他下毒控制了你们。”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风途的目色又柔和起来,甚至还有了笑意。“据我所知不是没做过这种事,但出了些意外。二十多人忽然毒发死在一家客栈,在当地还成了一宗大案,一时闹得人心惶惶。后来当地官府说,是他们所住客栈的伙计图财害命,给他们下毒是为劫掠钱财,这才算结了案。”
他的神情颇为不屑,也不知是冲着谁。
说来这事明月也早有耳闻,还是当初在长运帮,伙计们说与她听的,也是为提醒她出门在外食宿要多加小心,原来里面还有着这样的内情。
明月好奇问他,“那为什么不用些不会死,却又令人无比痛苦的毒,比如腹痛,头痛,或者浑身痛。”
风途忽然笑了,“以往竟没看出来,明月姑娘好生恶毒。”
怎么又摆起了架子。明月颇为头疼地扶着额鬓,不想搭理他了。
你有没有想过,是毒发太痛苦,所以自己寻死。风途看着明月,敛起笑意,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
想到了什么,明月忽然抬起头又问:“那日我和莫师兄当真没有?”
“真的,真的,没有。”
自己后来回想起来时,亦是没有,可他当日为何反应那么大,以至于到自残的地步。
见风途又开始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明月率先道歉:“抱歉,那日是我不该,还请你当作无事发生。”
她主动提起,风途还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扭过头看向屋中一盆不知什么的花草。
在此处养伤的几日,明月每夜都在回想那天的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解开他的绳扣。等她快要想明白时,却被另一件事惊得惶惶不安。
自己挣不开他。若非他松了手,两人定会无可挽回。
可为什么挣不开他,自己的身手本就在他之上,在那种情况下却只能依靠对方的自控力。明月不喜欢这种感觉,便也不再纠结绳子的事,她意识到自己需要变得更强。
她的想法风途自然无法了解,终是不甘心地开了口:“那如果你先遇见的是我呢?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呢?”
“可你不是。而且我们现在不该被这些小事所扰,我们还要——”
风途忙反手捂上了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在这说。
明月点点头,拿开他的手,问,“你怎么来的?”
“自然是乘车驾来接你们。”
马车停到顾家小门,看门的小厮见到车中之人,一时激动险些伏倒地,紧喊着:“公子!”
可他却没来搀扶,反是跌跌撞撞回去给夫人报信,没注意自家公子还伤着腿。
“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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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顾夒廷轻叹一声,被风途扶下车,又脱开了对方的手,“多谢,你们回去吧。”而后拄着拐,一层层上了台阶。
车再停住时,却在一家酒楼外。明月看着门口挂着的幌子,一脸愁容,“拉病人吃酒?”
风途笑得神秘,“你跟我来就是了。”
厢房内,满桌的菜甚是铺张,明月皱眉看向他,“我可吃不完。”
“不是还有我在这,你只要尝过告诉我哪几道最喜欢就好。”
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明月只得一一尝过,而后指着几道说:“这几个。”
闻言,风途将那几道菜换到她面前,“吃吧。”
“就这?”
“嗯。”
明月一边吃着面前的菜,一边看他津津有味的吃另几道,觉得心烦意乱,又放下了筷,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厝鸟,喜欢偷粮。”
这是明月之前问过他的,她不知道厝鸟是什么,周围人也没听说过,便随口问了他。
厝鸟梁上落,梁上,粮上?
“周七郎成婚之后便要回到北州。虽说是续弦,可阵仗也不会太小。”或许也觉得不合适,风途嘲讽似地哼了一声。
娶亲。明月看着两人面前的饭菜,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想说如这桌饭菜一样,北州王给了崔相君想要的东西作聘礼,娶崔世鸢联姻,两家有私谋?”
“什么?”
这哪跟哪啊。风途无辜地眨了眨眼,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是啊,我只是好久不见,想与你闲聊,顺便知道你爱吃什么。你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往日殿下看上了一家馆子,便让我扮作帮厨去偷师,而后又在那家正对面开了一家。”
他继续说着:“两家菜品一样味道也大差不差,甚至招牌都差不多,但是价格便宜一半,且装修得更气派,甚至还有美女作陪,如此硬是逼得原来那家干不下去,只能折价卖给殿下。”
这小子到底打什么暗语,有话不能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说么。明月脑中如糨糊一般,打量着这地方,又看向他,满目哀怨。
见她这般模样,风途也放下筷叹了口气,“你别瞎想了,当务之急是你要把身子养好。”
确实,自己现在还有些虚弱,有碍成事。可对方叭叭说了一堆,又不让自己思考,简直折磨人。
“这就是殿下买的那家店,你左手边那道‘蜜脆琳琅’,我还亲手给你做过呢。”
这事明月倒不记得,不过尝起来味道确实不错。见他面含期待,便随口夸道:“你做的要略胜一筹。”
风途脸上的表情瞬间明媚了许多,“你喜欢就好。不过这顿饭不是白吃的,我有求与你。”
也是,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还这么丰盛。明月应道:“你说,只要不是什么淫的乱的,祸害人的事,我便答应你。”
风途一时语塞,只得将她够得费劲的那碗汤又向她面前推了推。
“无论对手是谁,有多强,如果面对他只能逃跑,那就逃,不要管别人。”
他说得很认真。明月听着,心中很不是滋味,只顾埋头执着地喝汤。
“我知道,事不遂人愿你很痛苦,你也无法舍弃你要坚持的,但不要用你的生命做代价,你要允许自己当‘懦夫’。”
直到汤见了底再也舀不出什么的时候,明月才不得不放下手中汤匙,轻声回应:“好。”她看向他,“那你当日又为什么回来?你其实也怕死,不是吗?”
“因为,你若敢向我走一步,我必会向你走百步。”
大道理说的一套一套,你自己偏偏又做不到。明月暗暗埋怨着,许久都没有开口。
风途坐正,得意起来,“不要拿自己跟我比,猫有九条命,而我,有十条。”
这是又犯癔症了吗?明月琢磨着,拿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你还有空到这里偷师,我看你也不是很忙。你家殿下出手不是很大方吗?怎么不直接从原来的店主手中买下来?”
风途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还有什么乐趣。”
“……”
明月不禁怀疑,他对自己的态度,是不是也因为某种‘乐趣’在驱使。
她并未问出口,已经有声音解答了她写在脸上的疑惑。
“不是。”风途定定看着她,仿佛已才猜透她的心思,“别乱想。我有正事和你说。周七郎与崔相君早有往来,崔世鹞还曾给他写过一封密信,我想拿到它,可是他府中守备森严。”
明月问:“你想让我帮你?”
“你若想偷偷看一眼其中的内容,也无妨。”
明月点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你方才不是说,今日只是请我来吃饭,并无它意?”
风途无奈地摊开了手,向着一桌空盘,“这不是吃完了?”
好……吧。明月将空碗碟堆到了一边,“你进去过?”
“嗯。”
北州王不在府邸时,府中巡守一如他在时严备,风途几次都没摸进屋中,只是大概知道其中布局。
“所以这次得你帮我,我一个人不行,旁人我又信不过。”
59. 门里门外
自打那日瑶川从外面回来,已闭门不出有三日。期间除了洒扫房间的那个小丫头,谁都没能进他的屋。
就连莺莺特意端着芸香糕来,都没能见着他,结果是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去。
可有一个人不同,讨债似地哐哐砸着门就来了。
许是多少也算有着救命的恩情,也或者是因为某人的缘故,风途总是对他不怎么客气。
“真讨厌。”瑶川躺在床上咒骂一声,还是下地开了门,“我今日亦不接客。”
来人可没心思听他说什么,一把拴上了门,就把他往里屋推。
正当他以为风途这是被某位小娘子拒绝了,要拿自己撒气时,风途却一脸严肃的问他:“你可认得韦堤?”
瑶川挑了挑眉,摆弄着被按皱的衣襟,“你不应该更清楚。”
风途直直看着他,既没有放过他的迹象,也没有要发狠的意思,这倒让他摸不准了。
许是过于近了,瑶川觉得有些不自在,伸手要推开他,“要说话坐下好好说,我又不是小娘子,别拿这招对付我。”
风途退开几步,正色道:“我在给你说正事,到底知不知道。”
瑶川摇了摇头。
“那他是怎么冒出来的。”风途暗中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清楚这小子的来历,而他一出现就颇受宁王宠信,更是令人感到奇怪。
见他困扰,瑶川好心倒了杯茶给他,“那孩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倒是会拿腔拿调,看着怪令人讨厌的。”
风途没有接茬,握着杯子想了半天,问他:“你想离开这吗?”
瑶川一惊,忙用团扇挡在他嘴前,“你小声些,不要给我添麻烦。”
对他人的触碰,风途十分不悦,一下打开了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你刚刚进门摸着我胸口时怎么就可以了?”
“我那是——”
风途话未说完,便听到外面有响动,瑶川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他已经拉开半扇幔帐藏在其后。
来人并没有敲门,而是掀开窗户,跳了进来。
“跟你说了多少次,走正门不要翻窗子。”瑶川小声嗔怨着拦在了明月面前,指了指床的方向,嘴角却是翘得可疑,“睡了,小点声。”
明月撇了一眼,点点头
瑶川示意她别动,又将另外半扇幔帐也拉上了。
这时,明月才想起这是他的卧房,素日里并不在此接客,便轻声问道:“这不是你卧房吗?”
瑶川缓步靠了过来,轻摇着手中团扇,“一位故交,不是客人。你找我可是有事?”
明月看了他背后一眼,又指了指门的方向,“不如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瑶川应了一声,前去打开门,请着她先出去,而在他自己出门时,故意稍稍提高调门,问了一句:“明月,你喜欢喝醉桃红吗?一杯销魂呐。”
原本刚刚两人在前面窃窃私语,躲在后边的风途并不知道来人是谁。而在听到瑶川唤出这个名字,忙一把拉开幔帐,正看见门刚阖上。
她来干什么。他想追出去时,又觉得这样会不会有些可疑,若让她误会了……
可一想到她来找瑶川消遣,自又是万分不愿的。
看来她伤是好全了。
等他推开房门,二人已彻底不见了踪迹,唯有堂子里琴乐只剩隐隐传来。他索性挨着一间间推门去找。
好在这层楼高,少有见客,一排推过去只挨了一次骂。下楼时,正遇见个侍童端着壶酒上二楼,他便也悄悄跟了过去。
他装作醉客,在廊道里摇摇晃晃走过人群,趴到那间屋子门口的栏杆上装睡,待见那侍童从房里出来,才悄摸摸‘醉倒’在门口偷听,即使有人见到,便也只是看着他嘲笑一声,搂着美人继续交乐。
“喝酒误事,要不我看着你喝,酒钱我照给。”
瑶川笑着摇了摇头,“不行,我最近新立了个规矩。不先饮一壶酒,我不和她做——”他收敛声音小声道:“交易。”
明月掏出一枚银饼,推给了他,“这样呢?”
瑶川笑盯着她,摇了摇头。
明月又拿出一枚给他,“这样?”
“呵呵。”瑶川掩着扇子轻笑出声,“你这样,早晚会被男人骗光钱财的。真不喝?”
明月摇头拒绝。
“好吧。”瑶川只好给自己倒了一杯,“谁让你我关系这么特殊呢。想来我见过这么多人,也就你对我最有情谊了。”
明月见他似是有些忧愁,好心问道:“你受欺负了?”
“欺负?”他又饮一杯,笑问道:“你以为我是做什么的?不就是让人拿来欺负的么?”
真是个蠢问题。明月知道自己失言,有些愧疚地看向一旁。
见她这副模样,瑶川笑意更甚,“明月啊,不要这副样子,笑一笑。”他连饮几杯,似是有些醉意,手支着脑袋缱绻地靠在桌上,又斟了一杯递向明月。
“你若是不高兴了,可就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伺候好你。笑一笑吧,为我笑一笑吧。”
门外风途听得来气,一怒之下撞开了眼前的门。
明月接过那杯酒,还未来得及饮下,正被破门而入的某人打扰,腕上的袖箭差点射出。转头看向他时,脸上的表情从警惕变成了狐疑,“你为什么在这?”
“你来得,我来不得吗?你又为什么在这?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没事老往这跑什么?”风途走到两人之间,看了一眼明月手中的醉桃红,又压着怒意直盯着瑶川,似是想将他脑袋上盯穿个洞出来。
瑶川没有理他,笑笑坐起了身。
“知道。”明月将杯举向风途,“尝尝吗?”
风途看着她,心中有火无处发泄,干脆一把接过喝了个干净。他将杯子撂在桌上,倾身责问道:“你为什么非得跟他来往?”
“有什么不妥吗?”
“他,他是——”
明月抬手点住了他的嘴。刚刚自己出言不妥,不想他也失言。
瑶川倒是习惯了,往旁边挪了挪,自斟自饮起来。
风途起身道:“好,我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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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旁寻了个木凳在她身边坐下,“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那些话,可你这般放纵就合适吗?你伤口不疼了?”
明月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还是,瑶川说的故交就是你?”她看向瑶川求证,见瑶川笑着点了下头。
这时,明月有些反应过来,瑶川为什么要跟自己扯东扯西,顿时有些不悦,“你就这么想孤立我?还偷听我们交谈。”
“我没有。”他辩解到。但显然他已经这么做了,无论以前的事,还是此刻阻拦她与瑶川往来。何况本就跟踪过她,而刚刚又确实在门口偷听。
百口莫辩,风途紧抿着唇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月失望地摇了摇头。她希望自己是可以信任对方的,可有时对方的举动又实在有些……偏执。
正如她所想,对方忽然说出了一句更令她头皮发麻的话。
他抬起头,赌气似的对她说道:“那我与他一起侍奉你,你可还满意?”
满意,我满意得很呐。明月被成功气笑了,对他点头道:“好啊。”
瑶川耸了耸肩,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懒洋洋道:“我无所谓。一个两个,对我来说没有差别。”说着,还动手开始褪去自己的衣衫。
明月直盯着风途的眼睛,微微侧头,“帮他。”
风途的面色难看至极,阴沉着脸看向瑶川,忽而拿起酒壶一饮而尽,将空壶重重拍在桌上,当真伸手去解对方的衣。
看着他颤抖的手,瑶川愈发觉得好笑,伸展开双臂由他放肆,似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在三人寻欢之时,他这张倔强的脸上同时流露出欢愉、愤怒和痛苦。
真是可怜又可恨呐。
直到他身上只剩一件亵衣,风途终于忍无可忍,停下了手,回头看向明月,“我知道了,你心疼他是吧。”
明月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也想带他走?”
瑶川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却又见明月瞥向自己,心下顿时疑惑。
她真有这打算?怎么这两个人都要带自己走,贪色不足还要取命?
“我为何要走?你们若不玩,就把衣裳还我。”
风途正恼,随手丢还给他,“出去。”
明月对他道:“是你出去。我和他的事还没完。”
“你真的过分了。”
他陡然靠近明月,虽是咬牙切齿在说,却好似快要被气哭。或许是酒意,也或许是羞愤,面颊粉扑扑地,甚是可怜。眉间微蹙,漂亮的眼眸中盈着晶亮的光,随着忽闪的睫扇落下一滴泪来。
明月不觉心软,抬手要为他拭去,却被他侧头躲过,随后毅然决然转身出了门。
瑶川早就背过身,还以为两人要上演一出亲亲抱抱的狗血戏码,却听到“啪”的一声,回过头,门还在颤抖着。
明月沉沉松了口气。
“还不快追?”瑶川调侃道。
“不是你想得那回事。”明月关上门,又将花几挡在门前,才回到桌边坐下,“前几日你陪宴时,看到了什么?”
60. 一掌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屋里黑漆漆的。瑶川回到卧房刚关上门,就听到房内隐隐传来凄惨的呜咽之声。
他吓了个激灵,想将门拉开出去找人时,却被人按住了手。
“风途,别在我这装神弄鬼。”
拦他的人放开了手,可呜咽声并非自身旁传来。
“你做了什么?”瑶川心下一沉,猛地忙拉开了半扇门。
门廊上的烛火照得清晰,风途正站在光影交错之界直直盯着瑶川。黑暗遮蔽了他右半张脸,唯能看见羽睫轻闪,他笑得诡异。
瑶川亦瞪了他一眼,取下门口廊道的烛,回到屋内向着哭泣之声走去。
声音是从他床上传来的,莺莺被绑在那里,莫说手脚,嘴也被布条缠着说不出话来。眼泪落了满腮,乌黑长发凌乱披散着,透出两只明亮的眼睛正看向他,像是求救,又像是在告诉他,那个人很危险。
瑶川忙放下烛火去解她的束缚,太过着急,还被烛泪烫了手。
“瑶川哥哥!”失去禁锢的莺莺再也忍不住扑道他怀里,颤抖地哭泣着。
瑶川一边着安抚她,一边向外吼道:“你他大爷的是不是有病啊!”
风途正心满意足地坐在桌边喝茶,手一顿,笑着调侃:“人人夸赞的瑶川公子,也有这般粗鲁的时候?”
刚刚的一吼,就连莺莺的哭声也小了许多。
“没事了,伤到没有?”
莺莺抽泣着摇了摇头。
瑶川安抚着他,扯开被子为她掖好,“我去收拾他。”
莺莺拉住他的手不想他去,却还是被他放回被里。瑶川合住帷幔,看向正在斟茶的风途缓步而来,忽然就是一拳。
可风途是何等身后,岂能被打到?但见他仰身一躲,拽过瑶川的手臂就将他按在了桌上。
看着窗外黝黑的天色,风途阴沉着脸,调侃道:“天都黑了啊,她玩得开心吗?”
帷幔之内,莺莺想过来帮忙,被瑶川劝住了,“没事的,不用过来,这个变态每次来都喜欢这么玩,我习惯了。”
“我问你话呢。”风途手上又使了几分力。
瑶川窝火的很,反笑着道:“开心的不得了,若非她玩累了,根本不舍得放我回来。”
此刻,风途是真的有些想弄死他了。
“风途。”二人身后,明月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听到她的声音,风途身子一僵,不禁打了个寒颤。
明月冷冷道:“放开他。”
风途松开手想要解释,可又能有什么好狡辩的呢?
“道歉。”
“明——”
“道歉。”
即便再不情不愿,风途也只得忍下脾气,不服气地看着瑶川,“抱歉,我……吃多了酒,失礼了。”
瑶川揉着酸痛的臂膀,看向帷幔,“还有莺莺姑娘呢。”
“莺莺?”明月拧着眉头看了风途一眼,向里走去。
“别……”
风途拦在她身前,却又被她一把被推开。
明月挑起半边幔帘,见莺莺半支着身子靠坐在床头的可怜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回过头望着风途,满眼失望,“你还学会——”
“我没对她做什么!就是装个样子吓吓这小子。莺莺,你说是不是,我没对你做什么,对吧!”
风途说着,伸手要掀帘,被明月按下。她的脸色更难看了,“你都学会欺男霸女了,还想做什么?当着我的面威胁她吗?道歉。”
自知理亏,风途别过脸,小声哼唧:“对不起。”
“你在说给谁听。”
风途脸上燎火,只得隔着帷幔,躬身道:“对不起,莺莺姑娘,今日是我一时糊涂,以后不会了。”
莺莺不敢出声,明月又安抚道:“莺莺姑娘别怕,我将他领回去好好管教,断不会再让他来做出这种事,你好生歇息。”
言罢,只给风途一个眼神,让他出去。
风途走到门外,却见明月仍在屋内,还将门闭上了。
好,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要玩到什么时候。他抱胸靠在正对门的墙上,直盯着里面走动的人影。
不过很快,明月就出来了,怀里像是私藏了什么。路过他时,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直接向楼下走去。
风途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也只得先咽进肚子里,跟在她身后。
终于走了。瑶川闩好门松了口气。
莺莺从幔后探出头来,小声唤他:“瑶川哥哥?”
他安抚地冲她笑笑,“没事了。”又到妆台上取了把玉梳,拉着莺莺回到床边坐下,“害怕的话,今夜就在这里休息。”他轻轻帮莺莺梳着头,心里却始终沉着。
莺莺能感觉到他很不高兴,可似乎又不是因为自己。
两人离开春满楼很远,直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明月停下脚步,“为什么要这样?”
不远处的灯火顾忌着二人间不愉快的气氛,不敢涉足到此。看不清彼此的面容,自然也无法揣度彼此的心思。
你怎会不知呢,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风途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举动,像个痴儿一样。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死心,似乎“犯禁”对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让我做你的外室,把给他的时间留一部分给我就好。我不要名分,我自己有钱能照顾自己,我身体很好,不会的我可以学,我学东西很快。”
“我会听话的。”
周围静若死海。
明月吸了口大气不敢动,好一会才缓缓呼出。她现在越来越看不透,风途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而在风途心里,他觉得自己已经退让了很大一步。他不再祈求明月只看着自己,他愿意容忍明月找别人,只是想从别人那分得一些,小小的一些就好。
明月有些绝望了,“你就这么想与我做那种事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正如明月不理解风途为什么一定要拉着她进入这种诡秘的关系中一样,风途也不理解明月为什么如此坚定地拒绝自己的感情。
自己对她来说,分明与旁人都不同,不是吗?既有需要,又何必来伎馆寻欢?
“那你认为,这一年来与我见面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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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谁?”
与初见他时不同,不知不觉间,他个头已高过明月,连声音也愈发低沉,可是人却反倒幼稚起来。
风途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那不一样,你知道,我想要的不只是这样,我不想与你只做袍泽。”
“但你想要的我就该给吗?”盛怒之下,明月使出了一记寸掌,直将他打退好远。
“咳咳……咳……”他半蹲下身,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打的好,我就是该打,咳咳呃——”风途忽然呕吐起来,边咳边吐,没给自己呛死也是命大。
明月想来看看,也被他抬手阻止了。
终于吐舒服了,他起身擦干净嘴角,抬头看向前方。
本就天黑,咳出的泪水更让他看不清眼前,他抬袖擦去眼泪,才看到黑暗中明月的身影。
太狼狈了。他背过身去,丢下一句:“我先回去了。”匆匆逃离。
虽然那一掌只使了不到半分力,也确实不轻。明月有些担心,跟上他,“我送你。”
“不必。天色已晚,你一个姑娘家,路上小心。”一顿,他又道:“小心别把旁人打死了,还得使银子到狱中捞你。”
风途在街上走了很久,身后的人依旧跟着。
适才自己跟着她,现在是她跟着自己。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两个人对调了一样。
他一时有些心痒,可也不敢再做什么,惹得身后人盛怒之下离开。索性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听着二人的脚步声逐渐趋于一致。
风途向来不喜欢有人站在身后,可此刻不知为什么,就是感觉很安心,以至于他紧抿着唇,生怕不小心笑出声来,破坏了此刻的气氛。
月光推开浓云,将地上一对人影拉长。此刻天地静谧,唯有二人脚步声一前一后走过街巷。
到了宅院门外,他回过身,正见明月也扭头要走,连忙捉住了她的手腕,但也不敢再往怀里揣,“这只手是干净的,没有沾到污秽。”
可明月还是挣脱了他,“请自重。”
非要卖惨才行吗?风途咧着嘴,抽气着蹲下了身。
“你怎么了?”
风途哀嚎道:“你甩开我的时候抻到了,好疼啊~对了,适才你使的那一掌叫什么,真的好厉害。”
“一掌。”
“好名字。”风途缓缓直起身,“那你今晚能守着我吗?那招‘一掌’可能打坏了我五脏六腑,我怕死在梦里,或者半夜吐血呛死,怕没人为我收尸呢。”
明月静默着,忍不住逸出一声偷笑。
“你笑什么?”风途疑惑。
明月摇了摇头,“你不仅越来越幼稚,连骗人都这么敷衍。”
“我若真要骗你,怎会让你一眼看穿?”他说着,打开了门,“进来吗?一会儿天都要亮了。”
“不了,你好好休息。”说罢,明月便要离开。
身后,风途向着她的背影说道:“对不起,我会改的。”
是吗?明月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其实我一直都认为,你是能够挣脱他的束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所以今日,我真的很失望。”
61. 红烛泪
今日阳光明媚,街道一如往日嘈杂。
走出医馆投入往来的喧嚣,林妙心呆滞地睁着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前路。
“林姑娘。”
背后忽然有人搭上了她肩头,她本就紧张,更是吓了一跳。
男子与她并排走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耳垂上闪着金光的坠子,似乎很是喜欢。
林妙心不自在地捏紧了双手,“您有事吗?”
对方笑道:“林姑娘这对耳坠子真漂亮,不像是中都常见的样式。”
“您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她冲男人微微颔首,就要往另一边去。
对方又拦住了她,“林姑娘,方才见到你在医馆……可是有什么不适吗?”
林妙心连忙摇头,加快了步伐像是躲着什么。她与这位男子只见过几面,算不得熟识,也不敢与他熟识。
但男子仍是不依不饶,快步走到她面前,抬手拦住了去路,“那位大夫是在下的朋友,他可说,姑娘你遇上了大麻烦。相识一场,若你不好开口,我可以帮忙告诉你的家人。”
“不!”慌张之下,林妙心拉住了他。这种事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如何面对。
许是不喜被人触碰,男子忽然变了脸色,拧着眉头很是不悦。
如此,林妙心更害怕了,连忙放手退出几步。
他却又笑起来,“都是朋友,我给你指条明路,好不好?”
说着,他倾身靠近了她,伸手紧捏在林妙心肩头,“今晚亥时,在翠竹林等我,我有份礼物送你。”他说着,手指拨动了一下坠子,闪耀的珠光愈发夺目,“离你家不是很远,你会准时到的吧?”
夜已深,叔文本要睡了,走出堂室正见林妙心从外面回来。
“妙心,你去了哪儿?这么晚才回来。”
他本是关心,林妙心却忐忑万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去见一个……朋友。”
“交朋友是好事,只是这么晚总不太安全,何况我们来此也不算久,未必清楚对方是什么人,以后可不能这么晚才回来。”
林妙心点头,“知道了。”
叔文向她柔柔一笑便要回卧房,又被她喊住。
“怎么了?”他停下来看向她。
林妙心紧攥着手,却又不说话,终是摇了摇头。
见她不想说,叔文也没有再问,“早些睡吧。”
崔世鸢成亲那日,明月躲在人群中偷偷看着她。红盖头掩住了她娇媚的面容,明月看不见,但也知道,她不会是笑的。
想起自己成亲那日,虽不似这般热闹盛大,却始终欣喜,心里便又生了几分愧疚,似乎自己也成了那些逼她嫁人的推手之一。
中都与临清的婚俗略有不同,也或许是因为高门贵胄的缘故。不过明月没有时间驻足,不远处,风途已经在向她示意。
只是明月没有看到,在她与风途打着旁人看不懂的手势时,有一道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无人之处,两人脱掉了外面的常服,换做一袭夜行装扮。
据风途推断,东西若在卧室中藏着,难免被崔世鸢或伺候的下人发现,且书房所在院落看守较严,又很少有下人往那里走动,定是在那。
院中守卫二十多人,风途引开了一部分,剩下的十来个人也愈发警惕,还派出一人去传消息。
不能让他把更多人召来。明月悄悄尾随其后,直到无人隐蔽之处,刚将人撂倒,就听到有人走近,她环顾四下将人扔到了花池之中。
只是个路过的侍女,好在天色昏暗,并不能令人看清花池之中躺着什么。
侍女并未进适才的院子,而是不同的方向。
余下的几名看守在院里走动巡查。虽是天黑,但这处院落不大,想要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一处理掉,也得费点功夫。
明月张望着,看到了四处点缀的喜庆红绸,心思一动,顺走几条在迎风之处点着。
这些火光并不足以招摇得让人看见,不过随着烟气渐渐飘散,也能引人注意起来。
“什么味道?”
“好像哪里着火了。”
“快找,今日不能出事!”
这样一来,余下的就只剩两人,被明月轻松打晕。
书房是锁着的,明月回头看向地上二人,他们身上也没有钥匙,倒是带着的佩刀可以拿来一用。
探了探锋刃,她举刀砍了几下,刀都快断了才将锁砍掉,又将二人拖进了屋。
说是书房,却不见有书卷,而是挂着舆图,里室还摆着张沙盘。
明月无心细看,四处翻寻。
此处只是周七郎回都暂住之所,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离谱机关。不过,他此行就是为了与崔世鸢成婚?
屋内陈设不算多,可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屋外那些人已经回到院子里,隐隐听得见谈话声,明月忙灭掉了手中的火光。
“还好只是吹落的纱带掉到院里的石灯上。”
另一人附和:“是啊,肯定是那些个下人们偷懒,没挂稳当。
“诶,不是让他俩守着吗,人呢?”
“不会去禀告殿下了吧。”
“不成,今日大喜,可不能让没有的事惊扰了殿下和宾客。我去拦住他们。”
想来之前被引走的人若非实在蠢,也应该反应过来了。
动静不能弄得太大,也不能点火照看,明月只得在脑海中静静回忆适才所寻之处。
柜架桌子台案都寻了个遍,总不会在这沙盘之中吧。她伸手触摸向沙盘,粗糙得手感让指尖有些麻木。
方才匆匆一瞥,依稀记得那副舆图以北州为中心,中都在最南。她摸向沙盘中心,并未有什么不妥之处,接着继续向中都方向探去。
果真让她摸到一块松动之处,按了按,又摇了摇,很快寻到了松动的边界。她一手摸寻着,一手用刀尖插入细缝将它撬起。
“我记得,这门是上了锁的。”
“是啊,殿下每次出来都会锁门。”
屋外的人还未进来,躺在屋里的两个侍卫已经苏醒,哼唧着爬起了身。
“屋里好像有动静。”
“哐”的一声,门被推开,门外人借着月光看见屋内人影,当即拔刀挟住他们。
“怎么回事。”刚爬起来的两人还懵着。
听到声音,才察觉出是自己人,当即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你们怎么在这?”
不等回答,问话的人就反应过来,连指挥众人搜查书房。
明月正蹲下身,躲在沙盘之后。屋里很静,只听得到轻微脚步声越来越近。
侍卫们似乎知道某个小偷藏在何处。
当脚步只有一尺之近时,明月忽然动身将近处二人摔绊在地,向外冲去。
其余人也向此而来,明月并未与之过多缠斗,一边闪躲,一边借着屋中黑暗逃出。
“快追!我去禀报殿下!”
离开院落,正撞见之前被引开的那群人回来,只得又扭头往另一方向逃去。
其他地方的守卫似乎也被惊动了,明月藏在一逼仄的暗处,不容易被寻见,却也难离开。
好容易等那些人都去了别处,她从藏身之所出来,正迎面撞上一位侍女。两人怔愣了一瞬,不等对方喊出声来,明月已上前捂住她的嘴。
“世鸢?你不在成礼吗?”
崔世鸢也认出来了,哼唧着她的名字。
“别喊。”
崔世鸢点了点头,明月这才放开了她。
“你为什么在这?他们要找的贼就是你?”
明月警惕着四周,反问她:“你又为什么在这?”
“看他们高兴我恶心,便让小兰穿着我的喜服去了,反正成礼时掩着红盖,是谁去拜堂都一样。刚听守卫说这后边来了贼人,让我去前边人多的地方,原来贼人是你。诶,这是什么?”
崔世鸢忽然一把抢过了明月手中的匣子,明月想拿回,被她背手藏在身后。
“你偷的就是这个?”她边说着边后退,一撒腿跑了。
明月刚想追上给她敲晕,就听她道:“你敢再给我打晕,我就告状去,你可别想再在中都露面。”
如此,明月只得暗自责怪自己经验太浅,一开始就不该认出她,还跟她废话这么久,“快给我,被发现我就很难出去了。”
“我是北州王妃,你当我的面偷我家东西,还有理了?”
两人掰扯时,有人近了,明月连忙拉着她躲到了一处石台后。
“那贼人会不会已经逃出去了?”
“不会,守在院外的……”
石台之后,崔世鸢根根掰开明月的手指,贴在她耳旁小声问:“你迷路了?”
明月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崔世鸢想了想,悄悄说:“那你跟我走,今日我就当没看见。”
你真是个好人。明月心中一暖,伸手去拿木匣,崔世鸢却不给。怕惊动了巡守,明月便也不敢再动。
“别急。”崔世鸢的吐息钻入明月耳中,激的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待那一队巡守走远,不等明月开口,已被崔世鸢拉起向一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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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屋前。
“这是……”
崔世鸢没有言语,而是直接将她拉进屋中拴上了门,“告诉我,究竟是谁让你来的。”她忽然变了脸色,看着明月时也多了几分敌意。
明月有些懵,转念一想还是先离开比较要紧,于是上手要将东西抢回。
“我父亲?我大哥?”崔世鸢背着手,紧盯着追问。但她自然拦不住明月,在背后的东西被抢走的一刻,她忽然抱住了身前的人,“为什么?因为钱?还是一个留在他们身边效忠的机会?为什么?”
明月心头一软,安慰似地拍了拍她后背,“世鸢,我该走了。”
“带我一起。”崔世鸢抬头看向她,“不然,我今夜就是周七郎的人了。”
明月看着她没有说话,手却在悄悄推开她。
“你不愿意?也是,不然那日也不会让人把我带回来了。”崔世鸢失落地放开了她。
明月刚到门口,身后崔世鸢忽然又喊住了她,“站住!不然我就喊人,让世人都知道,你这小贼杀了北州王妃。”
“世鸢。”明月无奈回过头,见她已拿着一只珠钗抵在了她光洁的颈侧。
明月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别这样对自己。何况外面的生活未必就比做北州王妃更容易,离开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你真能活下去吗?”
崔世鸢美丽的脸上起了愠色,“你怎知我不能?你明明可以带我走的,难道你心里没有我吗?”
见她沉默不言,崔世鸢哼一声,“算了,我不逼你。”
话这么说,可崔世鸢手中的珠钗依旧没放下。她看向一旁喜庆的床榻,“只要你今日睡了我的新床,我就原谅你。”
“别闹。”
“凭什么不闹,这是你欠我的。”她忽然大喊:“来人!有——”
明月飞快地来到她身边,揽在她脑后捂住了她的嘴,令她忽然有些害怕,瑟缩着身子。
“你害怕了。”明月稍放开手。
“没有。”她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直直看着明月,倔强的很,“你不敢吗?”
明月握住她的手腕,强硬地拿掉了那支珠钗,拉着她的手放入了怀中。
小手顺着胸口蔓延向下,崔世鸢愣在那里,耳旁传来明月的声音:“我是女子。”
崔世鸢仿佛被火燎到一般,猛然收回了手,看着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你……”
“对不起。”明月说罢,转身要走,又被她拉住。
“我不管。”崔世鸢脸上突然多了一股狠劲,不知是耍小性子,还是恼羞成怒冲昏了头,“你欠我的,你若就这么走了,我会让你抱憾终身。你应该清楚,兄长和周七郎是什么样的人。你,还有你身边的人,都逃不了干系。”
明月看着她,生不起气来反倒有些心疼。
那双娇美的眼睛,已经很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盯着自己,却不知泪水已偷偷跑出,打湿了身上不和身的衣裳。
是啊,哪个小姑娘愿意和一个大自己那么多岁的鳏夫成亲,何况对方人品如何还全然不知。
明月怜惜地伸手为她拭去眼泪,安慰的话梗在心头说不出口。这地方闷得厉害,两人僵持着,唯有呼吸交错。
良辰吉日,前厅热闹的乐声隐隐传来。
“多喜庆的乐曲,却不是为我而奏。”
身后,矮柜上的红烛滑落几滴热泪,顺着烛身画下道道不规则的泪痕,最后在烛台边沿凝结。
层层蜡泪堆叠,随着火苗慢慢向下蔓延、融化、凝结又融化,最终形成一条决堤的河,冲出烛台边界,流到光洁的乌木柜台上,从清透变得粉白,又变成了红。
床上,崔世鸢伏在明月怀里。看似乖巧,却也是会咬人的。她翻过身盯着明月看,似乎仍不相信。
明月闭着眼,什么也不敢想。
“若是男子要挟你,你也会这样服侍他吗?”
“我会杀了他。”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呢?”
崔世鸢的话惊起明月一身冷汗,她想找借口敷衍,可似乎哪一句都不能说服自己。心虚之下,她起身匆匆忙忙要逃。
“外面有巡兵和弓手。”崔世鸢边穿衣服边悠悠道:“还是我带你走,我说真的。”
此时的崔世鸢还不知道,这一夜将是往后数年唯一得到的满足,以至于她不知该后悔还是庆幸今夜的举动。
不曾得到,又怎会念想?
可如若不然,怕是永远不曾得到过了。
“牡丹再开时,你来北州看我。”
62. 偷家
喜宴上,风途正独自靠在廊柱,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宁王身旁的侍从韦堤。
突然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竟见明月换了身女子装扮,顿时眼前一亮,说话也磕磕巴巴,“你,你怎,怎么这么久,遇到麻烦了?”
他好意想帮忙理顺她凌乱的发丝,明月却不耐烦地提醒他,“手。”
风途只得悻悻退到一旁,“拿到了?”
明月轻应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裙摆,“那些守卫都去内院了,我们趁现在走。”
即便远离这喧嚣之地,明月心里仍久不能平静。
她一路上魂不守舍,风途都看在眼里,“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待听清她说什么,风途脑中“嗡”地一声要炸开,“这是她的衣服?你怎么能——她可是北州王妃!你疯了吗?”
明月无可辩驳,低着头默不作声。
“明月。”身后,叔文不知何时追了出来。他今日跟随太子弘赴宴,恰在宴上看到二人有所动作。
一见到他,明月像是找到了依托,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中。
“适才看到你又不敢招呼,推脱好久才出来寻你。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风途静静看着他们相拥在一起,心头微微抽动。他有些难受,或者说是嫉妒,而这妒火不止冲着叔文,更是冲着明月。他在嫉妒他们,却又不纯粹是因为男女之情,更是一种他没有的羁绊。
直到他的视线从明月脸上移开,才发现叔文不知从何时起一直盯着自己,眼中徒留冷漠。
晚风吹过,树叶在月色下淅淅沙沙地响。
他竟一边温柔细语安慰怀中的人,一边用这种毫无感情的目光看着自己。
明月没有开口,而是微微扭头,也看向他,像是在说:你该走了。
真绝情。风途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他感觉到二人的眼光如两只玄铁冷箭,硬生生在逼自己走,仿佛自己这个肮脏的、卑微的东西出现在此,是一种亵渎。
“这里不安全,你们不要在这里叙旧。明日午时潇湘馆见。”
待他走后,叔文才再度开口:“你们刚刚说的,我听到了。”
林妙心在旁默默煮茶,毫不敢抬头看向相对而坐的夫妻二人。明月关心了她两句,三人就又静默下来。
小炉的水慢慢响起,映衬着寂静的良夜有些微妙。
叔文对她道:“妙心,你先去休息。”
林妙心走后,二人又静静看着对方,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终是明月先将所发生之事一应托出。
“在那之后我便时常在想,我没有权力替任何人做决定。所以面对她,我是该愧疚。可看她到因为我而愉悦时,我却也有一丝开心。我是不是疯魔了?这感觉好奇怪。”
叔文一时不知如何回应,缓缓倒了两杯茶,沉默半晌,才开口说:“其实寻常女子,也会与自己亲近的小姐妹交流如何取悦自己。你不要误会才是。”他一手覆上她的手,安抚道:“你自幼在山门长大,相处的都是男子做派,自然不会理解寻常女子间的……情谊。”
而在看不见的案桌之下,手中的茶杯似是快被他捏碎,“不过你和崔世鸢总归不是从小一起长大,还是不该这么亲密。况且都嫁了人,再如此玩闹便不合适了。”
他笑容中的勉强被明月很快地捕捉到了。这不是他一贯的笑。
“我——”
她还想说什么,被叔文直接打断,转开话题,“他说你拿到了什么?”
明月一一告诉了他。
叔文不解,“你要它做什么?”
“是风途要的。”
又是他,叔文再也抑制不住愤怒,责问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你是不是被他骗了还不知。当初你说留着他有用,现在呢?若此刻我要杀他,你还会把他送到我面前吗?”
他急燎地抓着明月的手,听到她有些吃痛地轻哼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粗鲁,忙放开手,稍稍抚平心绪,又看向她,“你是不是变心了?”
“我没有。”面对猜忌,明月有些失落,“我是有些同情他,况且当初若非有他暗中相帮,我或许再见不到你了。但你是我丈夫,与我从小相伴长大,该知道我并非三心二意之人。”
叔文觉得有些可笑,“你同情他?那当初又是谁害我到如此地步?不过借着一点随手之举给自己留后手罢了。他当初与你我素不相识何必相帮。明月,你不要太天真!”
也是,毕竟他伤害的是叔文,叔文怨恨他是应当的,自己凭什么替他辩解。
但这么久以来明月也清楚,只凭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前路要如何走,她也看不清了。
“我走了。”她将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转身离去。
叔文本想挽留,可又误会她是为外面的男人和自己怄气,挽留的话到嘴边也不想再说了。
夜已深,堂室的灯还亮着,林妙心透过半开的门,看到叔文正独自在坐在那里发呆。
他坐得端正,目光落到案桌对面的茶杯上看得出神,连林妙心唤了他两声都没听到。林妙心只好走进来,默默去收拾杯具。
当她拿走叔文正在看的那只茶杯时,叔文忽然开了口。
“或许,明月她并不爱我。”
他仍看着那处空荡的桌面,明亮的眼睛闪了闪,似是认清了什么现实。
“其实她是误会了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情谊,是吗?”
他抬头看向林妙心,想要得到认同,又像是期待被反驳。
被他这样看着,林妙心紧张万分,垂下眉目,道:“世间女子都希望能与爱人相伴相守,她只是与常人有些不同。”
“是啊。”叔文认命似地松弛下来,“她也是女子,怎就与旁人不同?或许她不曾真正当我是可以携手的爱人。”
胸口极快地跳动着,林妙心做贼似地,试探着伸出手,缓缓从背后抱住了他,“其实,我——”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叔文,他如惊弓之鸟般拉开了林妙心的手,不可思议地起身避到一旁,“妙心,你在干什么!”
话既说出,已无法收回。
她握住叔文的手,继续倾诉着心绪,“在临清时我便已暗暗对您动心,来此更是想继续照顾您。我愿意替她陪在你身边,永远陪着您,侍奉您。”
叔文用力抽回了手,难以置信林妙心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妙心,你还年轻,尚不知什么是情。况且我有家室,更不能对你有所回应,请以后不要这样。”
“可这世间,哪位男子没有小妾呢?”
“林妙心!”叔文有些生气,他不想林妙心竟这般不求上进,还暗暗生了这种心思,“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回临清的。”说罢,便向外走去。
林妙心知道,今日时机正好,便不管不顾地追去,抱住了他,“她和那个姓风的男子不清不楚,或许早已暗通,您又何必暗自神伤拒绝我呢?”
这话正是戳到他心头,他心中的气愤又更添了一层,稍稍用力推开了她。
明月不会的,她只是不知与人相处的分寸,绝不会对男子见异思迁私相授受。
林妙心已垂下泪来,“还是因为,您嫌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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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看她这般带泪的可怜模样,叔文又气又有些心疼,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我一直视你做我们的小妹。”
“可我从未当你是兄长。”林妙心抬头看着他,双手悄悄伸向他的衣襟。
“我一直将你当作夫君来照顾,爱慕,贪念着。哪怕……无名无份。”
潇湘馆竹亭内,风途透过竹帘的细缝看到明月正在走近。此刻他还在为昨晚的事心有芥蒂,可也不知道自己芥蒂个什么,只觉得说不出来的烦闷。
见明月面色不好,遂问:“他知道了?”
“嗯。”明月没有看他,坐到了对面的竹椅上。
“闹矛盾了?”
“嗯。”
“心眼真小。”
“是因为你。”
风途不说话了,接过书信。
明月问:“这究竟有什么用?值得我去这一趟。”
风途没有回答,而是问她:“你觉得那个位置,太子弘担得起吗?”
这她可不知,她并非生在这权贵世家,又不与太子弘相熟,怎能了解这些事。
“我并不认得他,但咱们宁王殿下必是担不得。”
“那——”风途在桌上写了个“七”字,“他呢。”
明月想了想,道:“北州并非富庶之地,且北邻沃坡契,东临日斯特,若非能才也守不好这一方土地。”
不等风途开口,她又补充道:“可惜他手下的人没我们想的那么厉害。”
风途笑笑,“据我所知,北州目前还算安稳,你暂时不必担心崔世鸢。”
明月皱起了眉,“暂时?”
“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他将信收好,揣到怀中,“你可想好要将那些东西一应交到御史台了?”
“嗯。”明月总觉得不安稳,背后更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并非她可以窥见的,何况自己能力单薄,这些事情早些让朝廷着手处理为好。
风途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
明月知道,他是在担心那本罪书,便明说了,“你今日就可离开,我不拦你,余下的事我自会应对。”
风途轻笑了一声,道:“若是旁人说这话,我定会以为是在欲擒故纵。可你不同,你虽然有时会骗我,但我完全分得清真假。”
炉上的水正沸,他取下倒了两杯竹茶,“我会与你一起到最后,毕竟我们是同伴,况且我也很期待结果。”
亭外不远处,一行异族装扮的行人说笑着路过。他们都身着过膝的长袍,卷发大须,不似弈国人。
明月心生好奇,回头看向风途想问一二,见他正看着那些人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你可认得?”
“阿波茨人,摩兰其教的布道者。”
这个名字一时有些耳熟,不过此刻明月更在意的是风途脸上的表情,“你和他们打过交道?”
风途摇了摇头,收回视线:“殿下与他们某位白衣主教是旧识。”
只是旧识吗?明月有疑。
听闻宁王早年游历时,被某些地方百姓称为“神使”,虽然这些只是流言,但也不排除他勾结异教愚弄百姓的可能。
陛下诏其回都,不就是怕他生出事端滋长威胁。
明月的眼眸忽然明亮起来,“李大成,李大成是被阿波茨布道者所救。”
风途点了点头。
阿波茨国教众想在中都建一座摩兰其教院,以获得传教正统性,弈国天子一直不许,不过近些年来似有些松口的迹象。
虽不能肯定其意图,可跟宁王走得近的,总归不是闲散之辈。
63. 移花接木
御史中丞汪茫正独坐轿中闭目养神,这几日,朝事令他头疼万分。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车窗外飞了进来,直落进他怀中。他一惊,忙喊:“停轿!”
待他走下车来,向两旁看去,却好似无事发生。
旁边的小厮忙问:“您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吧?”
小厮不知所谓地摇摇头。
汪茫松了口气,“就好,只是……坐乏了。”
回到车厢内,他看着那些被结实捆起来的卷册,愁上心头。
一个月过去了,御史台却一点消息没有,一滴水落进湖里还会泛起涟漪呢,生活却出奇的平静,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段时间,崔世鸢随着周七郎去到了北州,风途彻底没了踪影,明月该吃吃该睡睡,白日里探听朝中动向,等到叔文旬假去看他,却又得知他陪在太子弘身边。
林妙心似乎与自己生分了,每次来时都备好了茶与点心,说话时也总低着头。
明月问她:“如今每个月还用针吗?”
“如今三个月一次。”
她倒比自己清楚。明月缓缓叹了口气,“龙师哥针法一绝,该有很多人请他施针吧。”
林妙心微微点头。
若说等待是一种煎熬,更煎熬的,便是明知会有大事发生,而在此之前,却只能等一个无期。
这种时候,也唯能与顾公子坐下来痛饮几杯。
“顾大哥,当初,我确实误会了你很久,该自罚。”明月说着,举杯要饮。
“你啊,饮酒如水,到你肚中都浪费了。”顾夒廷笑着,先自饮一杯。
二人把酒畅谈,知道月上枝头。
“明月,我羡慕你,自在逍遥。”
明月笑道:“我也羡慕你。”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顾夒廷一拍大腿,开起了玩笑,“便是羡慕它么?”
明月无奈摇摇头,“逍遥在心。”
又过了两日,久不下天山的莫舜苍莫师叔来到中都找她。
在他身后是许久不见的莫禹天。
他仍如以往那般,素净的阔袍纤尘不染,神态自若目无旁骛,只是对上明月的目光时会带着难以察觉的心虚,瞬间移开视线。
此次,莫舜苍是请明月跟他们回天山的。
明月不理解,而接下来莫师叔的话让她吓了一跳。
“因为你怀了禹天的孩子。”
若有这种事她怎会不知道,且不说那日二人没做什么,就算风途撒了谎,当日确有其事,自己身体有异也会早有察觉。
她忙澄清:“我并未与莫师兄行事。”
莫舜苍没说什么,只是捋着袖子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明月知会,撸起袖子伸手过去,由他去验。
脉象并无异常。
“怪了。”莫舜苍思忖着收回了手。
一旁莫禹天一直提着心,见师父闭起眼睛重新推演,一时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失落。
明月与他相顾无言,只得向他颔首行礼,他便也回个礼,一同静静等着莫舜苍开口。
“移花接木。看来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二人面面相觑:还有谁?
明月心想:难不成当日莫师兄意乱情迷之时强迫了韦堤吗?还是风途?
离谱离谱。她又忙赶跑了念头,不过想来最清楚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的,也只有他们二人。
找韦堤是不可能了,明月便到风途手下的几处行铺传了消息。
第二日,湖舟亭。明月与莫禹天等到日斜西山时,风途终于来了。
不过还没见到他人影的时候,他的刀已经向着莫禹天飞来。
明月抬手挥刀拦下,不等莫禹天起身先挡在二人之间,“那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我说过多少次,没有就是没有。他是不是拿这事要挟你?”风途斜过身子去看莫禹天,对方仍端坐在石凳之上,镇定自若好像此刻谈论的与他无关。
“禹天他没有要挟明月。”
莫舜苍不知何时已来到风途身后,静步无声,吓了他一大跳,忙回过身将明月揽到身后。
“他命里注定有一子,只是如今他再无生育之能,我们来此是为找他唯一的孩子。”
莫禹天早已站到了莫舜苍身侧。
明月恭敬道,“莫师叔,这就是我那位朋友。”又转头问风途:“那日还有谁去过?”
“我。不过他若对我动粗,他那东西就不是自断的了。”
莫舜苍看向他的眼神瞬间多了分微不可察的凌厉,明月忙拉住风途让他不要乱说话。
风途不服,埋怨似地看了明月一眼,又扬着下巴示向莫禹天,“再说,这事他自己不是更清楚吗?”
“我记得那日,确实是……”莫禹天看着明月不敢再说下去。早些时候,他还带明月专程去请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把过脉,的确没有孕。
风途冷笑道,“那东西迷人神智,你记错了也有可能。”
即便是记错了,可他身破是事实,总还是牵扯了旁人。
“另有其人”会是谁呢。明月思忖着,不觉想到了昨日莫舜苍说的另一句。
移花接木。
木,林?
不会是妙心吧。可她没有理由出现在那里,此外,也暂时想不到与之有关的联系了。
“我要回去一趟,先行告辞。”
风途也推说有事离开了,只剩下莫氏师徒二人。
“师父,我们回临仙苑吗?”
莫舜苍微微摇头,“她已经找到答案了。”
到家的时候叔文还未回来,只有林妙心一人,明月拉着她的手坐到床边。
林妙心静静坐下,等着她开口。
“妙心,你——”明月还在纠结说什么时,已感到指尖脉搏似与常人不同。
往日叔文曾教她把脉,她虽诊不出个一二三来,但这种明显的异常多少还是能摸出来的。
林妙心也察觉到了,脸色慌乱,连忙抽回了手。
明月试着开口:“妙心,我当你是小妹,若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说与我知,不必独自担心害怕。虽说你同叔文相见较多,但毕竟他是男子,总归有些麻烦不便找他相帮。”
林妙心低垂着目光,摇了摇头。
明月又劝慰道:“不要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想办法帮你,可你若什么都不说,我又如何帮你呢。”
在林妙心踌躇之际,莫舜苍已找上了门。
看到他身后的莫禹天时,林妙心难掩惊慌躲到了明月身后。明月和莫舜苍都在观察她的反应,几乎同一瞬间就认定了她。
莫禹天则打量着她的相貌。无论怎么看,她与明月身材长相都不同,他不信自己会认错人。
莫舜苍问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林妙心。”
莫舜苍点点头,又说:“林姑娘,你腹中怀的是我徒儿莫禹天的孩子,还请你与我们同回天山养胎。”
这也太草率了。明月忙缓和道:“莫师叔,此事还未有定数。”
莫舜苍问她:“明月,林姑娘已面带孕相,若非禹天的孩子,那又是谁的孩子?”
这也是能看出来的吗?明月回头去瞧,林妙心听到这话忙掩面避而不见,更是确认了二人的答案。
所以,那日确实有事发生,也因此莫师兄才会自废秽根。
在明月犹豫之际,莫禹天看向不远处的拐角,但见师父神色如常并未在意,便也没说什么。
越想越烦,她只得先安慰林妙心,“你别怕,无论这孩子是谁的,你想不想要想不想走,我都会护着你。”
林妙心紧攥着手挣扎了好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这个孩子是叔文哥的。”
如晴空里响起的一记闷雷,明月看向低垂着头的林妙心,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是,是叔文哥的,孩子是……”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到地上,再也说不出话。
明月怔愣着,好一下才回过神来。
或许,林妙心只是不想跟他们走,故意这么说的。她转而对莫舜苍说道:“莫师叔,您听到了吧,孩子不是莫师兄的。”
“不可能。我的推演从来没有出过错。”
明月摇头,“您早前就推错了,我没有怀孕,莫师兄的孩子也不是我的。何况这个孩子就真的非要不可吗?”
“禹天已难承师门,我需要重新培养一个继任者。”
此时,一直跟在莫氏二人身后的风途现了身,“明月,你真以为你的莫师兄是他收养的孩子吗?”
他语出惊人,留明月一脸错愕。
往日莫禹天不曾怀疑过师父什么,如今也惊得慌乱起来,忙向莫舜苍求证,“师父,他说的,是真的吗?”
“无谓真假,我只知这个孩子应属天山。”
怎么就能无谓真假呢。等莫禹天琢磨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莫舜苍,不由后退几步,逃离了。
事情越发离谱,明月也无心细究,只想一件一件将事情解决。她问向林妙心:“告诉我,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你要跟他们去天山吗?”
林妙兴仍低垂着,摇了摇头。
“莫师叔,请恕晚辈冒犯,您不能带走林姑娘,否则,我就把天山的秘密说出去。”
如此,天山仙者的圣洁不复存在,也会失去供奉和信徒,更会受到天子怒责,沦为笑柄。
“你何必这般。”
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受够了人间的奇葩事,想要故意作对,即使明月很清楚自己此刻心神不稳有些冲动,也偏要如此。
眼看气氛越来越紧张,莫舜苍忽然松了口,“也罢,不急于这一时。”竟也走了。
明月站在林妙心面前,伸手抬起了她的头,“我知道你是情急之下才说出那种话的,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和叔文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林妙心不敢看她,始终低垂着眉眼,好一会才点了下头。
“我不信。”
日头完全落了。
屋内,明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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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问向叔文:“这个孩子,跟你有关系吗?”
叔文放开了林妙心的手腕,道:“绝对没有。”
一旁看热闹的人开了口:“孩子和你无关,不代表你们没发生过什么。”
往日叔文看向风途时,这个老好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屑或者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而这一刻,风途分明感受到他动了杀心。
“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请你出去。”
风途耸耸肩,拉起林妙心也不由她拒绝,直接带她走出院子。
“所以你们真的……”明月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你不是这样的啊。”
“我当然不是那样的。”叔文看向明月,目光又柔和下来,被愧疚与委屈填满,“我只想与你双宿双飞,可这却不是你想要的,你只想着对抗。说到底受伤害的是我,我都能放下,你为何偏要做到如此地步?你走到如今,到底是为了什么?”
诚然,明月早已不是为了他当初的事而留在处,可是,“为你,还是为旁人,又有何区别?这与你变心于她,又有什么关系?”
叔文摇了摇头,“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但我寂寞,好几次我收拾好行装满心欢喜去见你,却只能看到桌上你一封留信。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和寻常夫妻一样形影相随呢?”
“所以,你就和她?”
“那日只是我们闹了别扭,我一时难受昏了头,她又太主动,才,才……”他闭上眼,无言面对自己的错,更无法面对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真荒唐。明月看着他,好似看一个陌生人。
“我发誓明月,我发誓,只有那一次,今后再不有会,你原谅我。”他伸手想要触碰,却被明月甩手打开。
明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做不到,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我不可能当作无事发生。”
“我……那他呢?”叔文忽然指向门外,“你和他难道就什么都没有吗?我从没有阻拦过你们来往,可你不觉得你对他过分亲近了吗?你心里清楚,我不在的时候,他有没有进过我们的屋子,睡过我们的床,像我这样靠近过你。”
他终于将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沉闷已久的心绪打开,终于松了口气,“以前无论你们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深究,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好不好,我们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吗?”
明月呆呆地站在那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她不明白,朝中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如何离开的,明月不记得了,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坐在境湖岸畔。远处的点点渔火漂浮在黑暗的水面上明明灭灭,点缀着此刻的夜晚更显孤寂。
她恍惚站起身才看清,一旁的灯笼不是挂在树上,而是提在某人手里,他正靠着一颗树在吹风。
“你在这做什么。”
风途回头看向她,平静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担心你。”
“哦。那你回去吧。”
明月起身,独自向回走去。只是没出两步,便觉两眼发虚双腿发软,摇摇晃晃栽倒在地。
等她再醒来时,已回到自己那间小院,世鸢赠她的那把小扇还插在窗台上的陶瓷罐里,落了薄灰,却似乎还留有余香。
脑袋昏昏沉沉,嗓中似是火燎一般,她想去倒杯水喝,刚要撑起身时,被人一把捞了起来,侧头一看,又是风途。
明月咽了咽口水,觉得像是在吞石头,“你怎么还在?”
“我送你回来。”
今日他的态度有些莫名的冷淡,但话中不减关心,只是明月难受的厉害,只想独自料理脑中纷扰,便又执拗地躺下,面向墙壁而卧,“你可以走了。”
风途仍在床头坐着,抱胸靠在墙上低眉看向她。
不过显然明月并不在乎他是否真的听话离开,也不在乎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安静地听着她混乱的呼吸,时而大喘着气,时而颤抖,时而又软和下来,甚至听不到了,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她的哭声。
好歹发泄一下吧。
不一会儿,她再次爬起身要去倒水,风途没有再帮她,只是看着她踉踉跄跄向桌边走去,忽然一下跪坐在地,掰倒了桌上的水杯。好在杯中没水,不然定要里外给她浇个清醒。
明月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伸手向她的人,她并未借力起身,而是攥住对方的手。
“如今你要我怎么办?”
她的泪水无意识地落下,风途蹲下身,轻轻为她拭去,“你看清楚,我是谁。”
待明月看清眼前人,不出所料地松开了手,扶着凳挣扎着要站起,却还是昏昏要倒。
“你是在怪我?”风途索性强硬的直接将她扛回床上,又倒来杯水给她。
水温凉,明月早已口渴难耐,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才好过些。
风途仍在床边站着,明月歇了口气,抬头看着他,将空杯递了过去,但他伸手去接,明月却不撒手了,反而用另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问我没有意义,我并不客观。”
64. 同流合污
夜晚静谧,明月侧卧在床,似乎是睡着了,风途则仰坐在院中那张椅上放空。
天气在一天天变冷,或许最后的冬日就要来了。
忽然他起身破门而入,直喊道:“明月!走!”
明月也感到异样,下床拿上了刀。
二人正要离开,院门已被猛地撞破,是韦堤。
“好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啊?”
明月警惕地看着周围,院墙已悄悄爬上了人。
韦堤徐徐将背在身后的手举了起来,没有言语却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他们交给御史中丞的东西。
这么久以来,所作的一切,竟毫无意义。
韦堤的笑容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恶心,“说来我还要谢谢你们,不然殿下也不会把这么多人赏给我使唤。”
他指着风途,“他,要活的。而她,”他的指尖又冲向明月,“是个女人,你们想怎么玩,请便。”
花影还未完全出鞘,风途一把按住明月的手将刀收了回去,“记得答应过我的,你得逃。”话音刚落,他已向着那些黑影厮杀而去。
一开始,风途并不算是那些孩子之中最厉害的。
偏因他是宁王殿下送来的,悬剑这才对他印象较深。
其实宁王本人并未在意,甚至都不记得他。直到某天,他身边的老仆提醒道:“您还记得那个拦轿的孩子吗?”
风途第一次去宁王府的时候,是春日。
阳光透过纱窗染上一层温暖的晕色,风途跪在帷帐前,静静听着里面鼾声如雷。
帐内忽然传出细微的“咦咦”声,一只玄色小猫跌落下床,晃悠悠爬到他身边,试探性地挠他膝盖。
它瞪圆的眼睛发着光,如两颗透水的玉珠纯洁又干净,风途忍不住抱起它轻轻抚摸。
小玄猫似乎开心起来,在怀里舔着他的手。
这种毛茸茸的温暖让人觉得很放松,以至于并未注意到帷帐已被矗立在旁的老仆撩开束起。
“你喜欢它?”
风途抬起头,对上宁王和善的目光。他将小玄猫双手捧起,“殿下,它落下来了。”
“你喜欢就抱着吧。”
锦衣罗缎披上身,殿下走出门去。
风途仍跪着,好久,才有人来唤他。
那些剩饭是他吃过最丰盛的餐食,虽然他并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赏赐他。
午食过后,他随着老仆来到院中,殿下正在那里射箭。连中十箭靶心,他将弓递向风途。
一旁的老仆提醒:“殿下,您的弓,他还拿不动。”
“呵呵,倒忘了,取张他拿得动的弓来”
除了前两箭偏离靶心,剩下八箭都中了。
“赏。”宁王坐在太师椅上,问:“他有名字吗?”
“殿下,他叫风途。风雨的风,路途的途。是他自己起的,殿下捡到他时,他还是个没有名字的小叫花子。”
宁王点点头,又示意他将东西取来。
老仆会意,捧了把刀过来。
那是一把较长的挎刀,并不是一个十岁孩子所用的。
“接过这把刀,你便是铎畋门的继任者,以后侍奉在殿下身边,不必躲藏在黑暗中。”
一种非我莫属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但此时风途还不知道,这样的情景已不是第一次。
这三日殿下待他很好,虽然并不怎么见他,最多是吩咐下人监督或者赏赐食物给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可这也是最幸福的时候了,那些以往他未曾吃过的珍馐,还有那张柔软的小床,留在殿下身边,就能持续下去吧。
再到王府已是数月后,殿下正坐在书房的一张榻上看书,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他。
“到这来。”宁王放下书,轻轻抚摸着膝上的玄猫,它已经长大些了,毛发愈加浓密,溜光水滑乌缎一般。
风途拘谨地走了过去。
“孩子,坐到这来。”
玄猫被拎到风途怀中,宁王拍了拍身侧的榻。
风途已识字,但殿下手中那本书上的文字他完全看不懂。
“书上说:海风掠过,浪停心止。”
那个下午,殿下给他讲了一下午的书。
书是宁王往日出海时得到的。当他合上书,风途看到他眼中有些湿濡。
“往日,孤的承儿也是喜欢坐在这听孤讲书。”他出神望着前方,像是陷入回忆,手无意抚摸着小小的脑袋,“再叫我一声父亲吧。”
可当风途真的这么做了,他却忽然震怒。
那天风途没有吃饭,在书房直跪到天亮。
身后的门打开了,风途挪动着快要失去知觉的膝盖转过身,伏在地上,“殿下。”
在王府生活总是要好过在堡垒的,至少没有恐怖的悬剑和他那两条恶犬,以及那些难以下咽的饭。
他有时真的怀疑,悬剑是不是让厨子在饭中下了毒。
可无论是在哪里,他都不会饿肚子了。
能见到殿下,是一种奖赏,而在一年内风途受到三次奖赏。
那日直到天黑时,殿下才回到府中。
屋外正飘着小雪,在门被推开时裹挟着落进了屋内。
老仆为殿下拿掉穿着的裘袄,要侍奉他歇下。
宁王瞥见静静矗立在那的他,“让他来吧,他早晚都要来的。”
老仆应了一声,退出去了。
林中的冬日是很冷的,有时孩子们会偷偷违令挤在一起渡过寒夜。
盛满热水的铜缶裹上绒布,被呈在殿下面前,殿下微微让开身子,示意他放到被中。
床上的虎皮绒褥子让他想到那只玄猫,这次来他没有看见它。
“你冷吗?”宁王覆上他将要收回的手。
风途身子一僵,“回殿下,不冷。”
“好孩子,不用害怕,中都的冬日是很冷的。”
他的动作很温柔,又不容反抗,风途反应过来时,铜缶已掉在了地上。
蔽日的密林中,那只小玄猫疯狂地逃跑。
在他身后有一条巨蟒在死死追着他。
那条巨蟒高若楼宇,目色猩红,不时张开巨口宣示它的威严。
这只小小的玄猫怎么逃得过它?
很快,巨蟒缠上了小玄猫的身子,越缠越紧令他觉得透不过气。
他努力伸出不算锋利的爪子去抓去挠,却如何也划不开它的鳞甲。
忽然间,巨蟒变成了一条溜滑的小毒蛇,倏忽一下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一动不动摊在那,目色呆滞,脸被地上的泥土碎石磨得生疼也感觉不到。
“好孩子,叫我一声父亲。”毒蛇在他体内说道。
那天的雪越下越大,许久不见晴空。
七年了,毒蛇的毒液至今还在腐蚀着他的脏腑。
莫禹天来的时候,明月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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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跑不动了。她扑到莫禹天身前,扯着他的衣袍哀求:“救他,莫师兄,你救救他。”
可莫禹天并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当他顺着她指的方向追去时,已经没有一个活人。
等明月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午后。她挣扎着起了床,不认得身处何处,但她还记得最后看到的人是谁,那此处应是临仙苑。
脸上有什么东西糊得她难受,随手一抹直吸着气喊疼。
莫禹天正进屋来,忙拦住了她,“别动,否则无法愈合。”
“风途呢?”明月忙问。
“没见到。”莫禹天放开了她的手腕,宽慰道:“你且先暂避于此修养,不会有人敢找上门来。”
“谢谢师兄。”明月木讷地躺回床上,心彻底凉了。
他大概是死了吧。他对自己来说算是什么呢?一个追随者?或者说是合作者?
不重要了,反正他也是要死的,这本就在自己计划之内,不是吗?
可终究是食言了,没能带他离开这地方。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御史台没有履行它的职责,反倒与之勾结。
如今她手中什么都没了,还能做什么,还能信任谁。
终是辜负了丽娘。
与此相比,爱人的背叛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深秋的阳光已经没有那么刺眼,明月还是感觉耀得慌,伸手拉着被子蒙上了头。
她的热症好了,可心又病了,终日在床上睡着,吃饭都不积极。
莫禹天请了大夫,嘱咐些什么她也听不见。
期间叔文来过几次,她不想见,都推脱了。
直到某天,一个叫无一的被莫禹天丢到她面前,“他偷摸翻进墙来,说与你相识。”
无一道:“如果你想救他,我会帮你内应,但我要你们的东西。”
可那东西早就回到宁王手里了。
无一摇了摇头:“风途将他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写了一份,包括乌矿的记册的抄本,但他藏起来不肯告诉我在哪。明月,快要下雨了,除了你没人愿意救他。”
铎畋门驻地犹如一座异国堡垒。明月带着莫禹天杀进了门。
少年被半仰着绑在院中,在紧束的锁链中扭动挣扎,张着大口想要从头上紧裹的湿濡布套中找到一点呼吸的可能。
大雨瓢泼,麻布已染上点点血迹。
而他赤裸的身体,如一副血红的泼墨画。
明月挥刀划开布时,锋利的刀刃在少年耳旁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她看见往日张扬的少年,此刻如一条搁浅在荷叶上将要被空气溺死的鱼。
院里进了更多的人,莫禹天护着二人躲避到了檐下。
风途靠在明月怀里粗重地喘息着咳嗽着,却如何都唤不醒。
“你还真是很难杀。”大堂门开,韦堤从屋中走了出来,紧随着涌出一堆人。
他原本不应该在此,无一说过会设法将人调开,但看现在的样子,八成又是被坑了。
“你带他先走。”在明月脱去外裳之前,莫禹天已将外袍递给她,挡在二人身前。
“不可能。你既是为我来此,我怎会为了他把你丢在这。”明月为风途裹好衣袍,将他轻轻放在墙边,挥刀站在莫禹天身侧,“莫师兄,你可知《阴阳感玄术》吗?”
“那是天山的禁书。”
“也是我们开山师祖所作九经中最后一本。今日,我说给你,你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