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春意(重生)》 1、重来 宣武十二年,冬夜。 帝都咸佑城覆了厚厚冰雪,冷风袅袅,寂寥入骨,唯有奉明与迦蓝街间中亮了几盏灯。 皇城泰和殿,烛火大亮,照出了一室奢靡华丽。 地龙热气无声绵延,温暖而柔和。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少年跪在龙床旁,小手紧紧地包裹住建恒帝闵延礼的手,悲声低泣:“七叔,不要扔下永嘉……不要。” 他身后,几位朝中重臣依着品级头贴地跪着,心中无限悲戚。 熬了这么些年,皇帝终是累了,从内而外的枯竭。或许从皇后娘娘逝去的那一日起,他的心就跟着枯灭了。撑着,不过是因为他姓闵,背负着无法回避的责任。如今永嘉已大,天下太平,他似放弃了坚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今日个晨早甚至咳血昏迷,至今未醒。 “求你了,七叔。永嘉不要一个人,永嘉怕……”少年被恐惧与担忧折磨了一整日,终于埋低头痛哭。然无论他怎么喊,床榻上的男人都没有似旧日一般故意揉乱他的发,浅而笃定对他说,“无事,永嘉,七叔在。” “呜呜呜.....”兀自哭了一阵,闵永嘉忽然直起背脊、起身,冲向跪在最前列的国师李益年面前,掐着他的胳膊狠狠晃动,纤白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 “国师您救救七叔,荔山不是有什么禁术?拿孤的命换!” “想办法,不然孤诛尽你荔山。” 闵永嘉自小养在帝王身侧、随着他习武,力气是极大,年过耳顺的李益年不堪压负,如残枝于疾风中晃动。 太傅孙行舟同左相秦墨初对了对眼神,合力拉开了他, “太子殿下.....” “殿下冷静一些......” “冷静?七叔是孤最后的亲人了,是君如父,你们叫孤怎么冷静?” “你们根本不懂!” “是你们逼死他的,七叔根本不想呆在这里。” “七叔要是死了,孤要你们所有人为他陪葬!” 悲愤至极,无处消解,少年满目猩红,渐渐暴戾失控。秦墨初无法,只能抬手敲响他的后颈。 少年顿时陷入晕厥,孙行舟连忙出手将他抱入怀中,随后瞪向秦墨初,一脸的焦躁与不赞同,“袭击太子是杀头的死罪。” 秦墨初抖抖衣袖,满不在乎地勾了勾唇,“他先是吾兄的侄儿方是太子,对长辈出言不逊,教训一番不应当?今次这般失态,孙太傅你难辞其咎。” 孙行舟瞠目结舌:“你……” “汪成海,带太子殿下去偏殿休息。” “诺。” 太子的贴身侍卫将其抱起,随着汪成海离开,大殿恢复静谧。 秦墨初收回目光,正欲说话,隐约听到闵延礼在唤他,“墨初......” 声音虚弱似无,却是引得众人的背脊一僵,齐刷刷跪拜,“陛下....” “起来吧,不必拘礼。” 秦墨初几个阔步来到龙塌前,小心翼翼地把闵延礼扶起。年轻的男子面色冷白,一室暖意无法为他添些颜色,却也没能消减他的俊秀半分。眉如墨画,黑眸深邃澄清若寒潭。再经白色的锦缎一衬,仙姿昳丽,清隽矜贵。约莫是知道时日无多,一直盘庚于他眉眼之间的沉郁散了,肆意明亮,一如少年时。 “今夜,我们兄弟几人饮些酒,以后江山和永嘉就交于诸位了。” 此言一出,秦墨初的眼眶便染了红。须臾后,他忽地抱住闵延礼,脸压在他的肩胛,颤声骂道,“混账东西.....” “皇后娘娘,也不想见你这般。” “她也会心痛的。” 闵延礼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动了动,“是吗?”可是真的会吗?或许她早已后悔带回了他,如果他不曾回来,她会活得好好的,顺利执掌凤印尊荣一世。而不是一次次在他和闵延清之间左右为难,忧思成疾早早逝去。 这一夜,因为同一个信念聚于一起当今权势最盛的几个男儿执盏对饮,放纵肆意,时光似回到了他们并肩治水患抗北狄平内乱时。 “初夏……夏……” “如果有来世,你会不会心悦于我?” 双颊被艳色催亮时,闵延礼轻轻喃着,罕见脆弱。 隐约间,他看到了清艳绝丽的姑娘朝他踱近,一身碧纱,肤光胜雪。她不怎么地,眼中含着泪,第一次拥住了他。 软馥的,温暖的。 闵延礼心知是幻觉,却还是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抑不住地,重复了心中的执,“如果来世我先一步出现,你会爱上我吗?” 初夏的手贴着他的背脊,嘴角徐徐上翘,滚圆的泪珠于这一刻涌落,散于她的嘴角,一丝苦咸的滋味渗入她的唇齿之间,“会。下辈子我一定会等你来,做你的皇后。” 十二个寒暑,她看着他君临天下陪着他收服北狄,于初夏时节行礼成亲......一刻心早已碎无可碎,只想这一切早些结束。而今,终于要结束了,她忽然舍不得了又有些惧怕。 现在这般,虽是一阴一阳,但至少可以常伴他左右。过了今日......心念躁动,初夏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更紧,眼泪也跟着失控,如断了线的珠玉疯狂涌落。 “延礼,我不该……”早知他会过得这般苦,她不如放他在山野林间逍遥快活。 闵延礼整个人却似沐过春阳,明亮和煦。 他缓缓抬手,轻缓而珍惜地摩挲着初夏的发丝,“初夏,我乐意的。再来一次,我仍然期望你能捡到我。” 话音落定时,他的手指缠起了她的一缕发丝,“有些话一直想说与你听。我心悦于你想要独占你。” “我厌憎闵延清和其他男子靠近你。” 初夏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失声痛哭,泪水沁湿了闵延礼单薄的里衣。他未曾阻止她,也没有安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才渐歇。初夏松开他,静静地睨着他,片刻后,没有任何铺垫地吻上了他的唇。 理智脱缰,生涩却热情。 烛火晃动,两道身影抵死相贴,一室悲戚幻化成光,一寸寸地吞噬着初夏的神魂...... 寅时,皇宫传出丧钟。 建恒帝驾崩。 ** “啊.....我的手.....” “捉住他,可不能扰了小姐。” “狼崽子,你又发什么疯了?冲撞了小姐你九条命都不够赔的。” …… 喧嚣打斗声轰散了北境将军府的静谧,惊飞了几只飞鸟。不安窜动时,带起了几片树叶与花瓣,伴着暗香交缠跌落。 狼崽子?是延礼吗? 初夏置身一片灰茫茫光海,心神因为“狼崽子”三个字怔忪了一瞬。欲回头时,前方传来了太子闵延清说话声,温润含笑, “初初,不要管他,他不重要。” “你是孤的太子妃,未来皇后。” 初夏循声望向说话的人,仙姿玉容风度翩翩,再加上他眉眼间隐隐涌动的温柔,世间鲜少有女子能逃过他的魅力。 “你不是心悦孤吗?孤也一样。”看初夏不出声,男子放缓放轻了声音,每一个字都似蛊惑。“初初来,孤等着你。” 初夏像是被说服,往前踏出了一步。 闵延清见状,嘴角的笑痕深了几分。就在这时,一声不甚清晰,裹挟着担忧的声音响起, “夏.......” 一声又一声,“夏......夏......” 似学语的稚童,艰涩困难,却似浪冲进了初夏的耳朵里。她被莫名的酸楚击中,步子再也迈不开。半晌沉默,她定了定神,闵延清染了冷的脸庞于她眼底凝实。 “不是的,他很重要。”初夏轻而笃定地说道,清丽的脸庞染了欢愉,“太子殿下,臣女还有事,先走一步。” 话音还未落定,她已转身,裙尾摇曳,带出了前所未有的急切。 一声声夏夏引着她往前。 “小姐,小姐的手指动了。” “闵大夫......” “小姐,你可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初夏不堪吵嚷,挣扎着睁开了眼。人影憧憧,头部传来细微的痛楚,她不自觉蹙眉。 “小姐,你哪里不舒服?要喝些水吗?”察觉到了初夏的不适,贴身丫鬟吟月连忙凑到床榻旁,伸手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既而软声道。“小姐莫慌,吟风已经去请闵大夫了。” “吟......月?”熟悉的念叨声和触觉让初夏从恍惚迷乱中醒神,她试着开口,声音干哑得似被细沙磨砺过。 怎么会?她不是...... 不甚清明的目光下意识在房中梭巡,影影绰绰间皆是她熟悉的人儿与物件,这是? 心绪剧烈晃动。 吟月对初夏的想法一无所知,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妥帖靠在自己怀中。另一厢,吟雪已经端了碗温水过来,拿着汤匙,一点点地喂水。 初夏丢了魂似的,反应皆依循本能。 “啊......” “我的屁股......” “三公子怎么还没来?再不来小命都要搭这里了。” 正喝着,小院外又闹了起来。持续好一会儿了,好脾气的吟雪都给激出火来。她把瓷碗递给了吟月,略显不耐道,“你照顾好小姐,我出去看看,这狼崽子就是欠收拾。” 吟月轻笑了一声,颔首。 吟雪从软榻起身,正欲往外走时,一抹带凉的纤白触到了她的指尖。她回过头,眼中漾起一丝讶异,“小姐?” 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初夏不敢置信,亦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那个人、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她彻底消亡前的一场幻梦,“扶我起来。” 2、北境 “小姐,这可使不得,等闵大夫过来瞧瞧再说可好?“吟月蹙眉道,担忧与不赞同全然显露于外。 吟雪也轻声劝着,“吟月的话在理,今儿个外面有风,万一又着了凉......” 这可是北境最尊贵的主儿,放眼整个玄钺王朝,也没有哪个世家贵女能压过。前些日秀水街施粥不巧撞上落雨着了凉,当天夜里就开始烧,严重时意识全无,可把府中人吓坏了。眼下好不容易醒了,可不能乱来了。 初夏望着两人,轻轻一笑。幅度甚小,却似牵扯到某伤处,陡然生出了些疼痛,不由蹙起眉头。 吟月心疼主子,“瞧瞧你,笑都费力,还想着出去。” 稍顿,略有些吃味道,“都不知道那狼崽子有什么好,令得小姐待他这般好。” 初夏没再言语,拽着吟月的水袖摇,眼巴巴地瞅着她。 佳人绝艳,一双杏眸莹润温清恍若随时可能晃出水。对上了,便会不知不觉深陷其中。饶是吟月陪伴她多年,也自认抵御不了这般目光。不过数息败下阵来,她望向吟雪,“去柜子里找件披风,暖些的。” 吟雪点头,赶忙踱向衣柜。 吟月伺候初夏更衣,她身体还虚着,较之往常费力许多。但对于吟月来说算不得什么,始终细致而耐心。 此时此刻,初夏当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动动手指都是至难的事儿。然而如此这般也丝毫没能动摇她想出去看看的想法,少年的鲜活的他就在外面,她怎么能不去呢? 汹涌澎拜的哀伤忽地击中了初夏,鼻间忽然一酸,泪雾于眼底漫开。 吟月抬头时瞧见,慌极,连忙找了个帕子给她擦。动作间,软着嗓子哄着,“怎么就哭了?不是让你出去了吗?别哭别哭,嗓子伤了又要遭罪了。” 吟雪见状,加快脚步走近,将柔紫底花枝披风搭在了她的肩头。 披风用的锦缎出自江南云眠,除了宫里的几个娘娘和公主,就只有她们小姐有。没有人觉得诧异,世家诸王无人不知--初家若有女必为后。 镇北将军初明川,手握三十万铁骑牢牢地守住了玄钺北境。任北狄彪悍野心勃勃,多少年来也无法越过边境一步。 劳苦功高。可若撞见有心人往深了剖析,那就是功高盖主。这一点,皇家知道世世代代驻守北境的初家也知晓。是以拓生出初家女入宫为后的惯态,是皇家的抚恤也是忌惮。初家为表忠诚,一次又一次送嫡女入宫,执掌凤印母仪天下。 到了初夏,也不可能例外。自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皇家的赏赐便源源不断地送入北境,尊贵堪比公主。 初夏纤长的指尖从云眠锦面掠过,眼中的泪雾竟是散了些。须臾之后,她全然敛了哀伤,嘴角有笑意漾开,“没事儿了,走吧。” “诺......” 吟月吟雪一左一右搀扶着初夏往外踱去,掀动门帘时,初夏忽地问二人,“日前是什么年份?” 吟月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应着,“扶天三十年春。” 她并未注意到,此言一出,初夏的手指悄然蜷向手心,一点一点,越来越深。 “啊......” “你这头狼崽子......” “三少,三少,钟护卫......” 初夏循着糅了喘息的哀嚎声出了院落,柔和春阳落在她的睫羽之上时,玄衣少年渐渐于她眼底凝实。 少年身姿瘦削颀长,一身在山野密林中练就的桀骜不驯与怪力,三哥和钟沐阳两个绝顶高手一同出手,才勉强能够将他制住。上一世他一生悲凄,却是铁血刚强,她生前从未见过他流泪。怎么也没料到,会在气息散尽前,感受到他的温暖被他的眼泪浇心。后来种种,不过是心疼越深悔恨越深,那不为她所知的在意和情意渐渐浮于明面上,清晰为她所知。 “延礼......”思绪散漫时,初夏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轻若蚊蝇,身侧的吟月和吟雪听着都不甚清明。 延礼却是若有所觉,第一时间望向了她,冷寂似幽深海洋的黑眸倏地亮起。他甩开了手中的人,企图奔向她。不料天降黑影,银白冷冽的剑尖将他逼退了两步。 将军府护卫统领钟沐阳到了,他黑着脸,“你可知此举会惊扰到小姐?” 延礼未有回应,甚至不曾看他。剑尖近乎抵着他的喉咙,他的神色也未现一丝波动,只是定定地盯着初夏,目光惊喜难藏,也有焦急不安。 “夏......” 他竟又开口了,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 初夏的嘴角有笑意溢出,心中的不确定与哀戚一点点散去,她竟然真的回来了。这时候,她带延礼回北境刚过半年,玄钺未来的帝王还是个话都说不清、兽性未脱的野狼崽。 太好了,怎地这般好? 这一次,她定会守着他,无论前路如何,都会陪他一起走下去。 泪雾影影绰绰地迷了初夏的视线,她的心镜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欢喜,“钟护卫,不碍事。剑收了吧。” 钟沐阳:“诺。”没有任何犹疑地收了剑,随后退到了一侧。 初夏轻声唤:“延礼,来!” 她初见他时,他是没有名字的。一个人生活在深山野林、栖居于山洞树杈,粗糙也自由。他的脖间挂着一块极贵重的玉石,上面印刻着【延礼】二字,她便安给他为名。那时她其实有想过他是某个世家贵胄遗落在外的孩子,存了想替他找寻的心思,却从未往皇家想。 诸皇子,皆是延字辈。而今知晓了,这块玉石放在他身上,就是一把不知何时会动的刀,太过危险。 延礼听初夏唤他,几个阔步来到她的面前,不知说什么,只能不断唤她的名字。 初夏目光柔和,一点点勾勒他的眉眼,心间欢喜渐盛,禁不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没事儿了,别担心。” 这一幕令吟月和吟雪很是诧异,钟沐阳眼中也有异光掠过。 小姐的性子素来冷清,知礼守礼,似现在这般亲昵地碰触一个男子,从未有过的事。只是此刻不便多言,小姐估摸着也听不进去,全副心神倾注于这狼崽子身上,掩饰都免了。 众人的思绪晃动时,延礼闷哼了声,若有似无地晃动脑袋在初夏的手心蹭了蹭,似极了一只被顺了毛的大猫。 初夏察觉到,轻轻一笑,清艳乍现。 延礼不知道她心间兜转,一心惦记她,“水......睡......”学习了些日子,虽说不合作是常态多少也学到了些东西。只是平日他懒得说话,因而无人知晓。 “知晓了。”初夏惊喜万分,照着这么下去,延礼很快就能同人无障碍地沟通了,“乖乖听先生的话,晚些接你过来一起用晚膳可好?” 末了,还拿出他喜爱的炭烧羊腿来诱惑他,宠爱毕现。 延礼一阵迟疑,而后点了点头。 初夏笑着,“钟护卫,劳烦你亲自送他去先生那儿。” 钟沐阳明白初夏的意思,偌大一个将军府,除了小姐,也只有他和三少能制住这头野蛮的狼崽子了。 “诺!”钟沐阳微微躬身应下,旋即带着延礼离开。这回,延礼乖顺得紧,不料行了一段,他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了初夏,清楚的一声,“接.....” 初夏向他保证,耐心与温柔似永无穷尽,“一定。” 延礼这才安心,随着钟沐阳离开。 一番折腾下来,方才醒转的初夏有些吃不消。回到房中,便在吟月吟雪二人的伺候下睡下了。没多时,陷入深眠。这一次,她睡得极为安稳,求生的意志幻化成能量,从内而外地修复着她。 闵大夫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把过脉后,眉舒眼展。坐在女儿身边的将军夫人看他这般,略显急躁地问道,“闵大夫,初初她....” 闵大夫凝眸,笑着,“这次病症来得急去得也快,多休息,再配上几贴安心凝神的药就没事儿了。”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将军夫人轻轻捏了下女儿的手背,埋怨似的,“死丫头这回可把我吓着了,再闹闹,我也要跟着喝安心凝神的汤药了。” 顿时,压抑过的笑声连成了片。 片刻后,闵大夫稍敛了笑,对着吟月几人叮嘱道,“虽说无大碍了,可还是要照看好。饮食清淡些,切勿再着凉。” “诺....” 吟月几人恭顺应下。 又坐了会儿,将军夫人同大夫相偕离开。吟月几个这才得了闲,吊高摆了几日的心也因大夫的话安稳回落至原处,搁外屋简单用了些点心热茶...... 过了申时,吟月来到软塌旁,轻轻地唤了初夏几声。 初夏幽幽醒转,缓了片刻,才哑声问道,“告知厨房备膳了吗?” 吟月:“小姐安心,你睡下时,吟雪就亲自过去吩咐了。” 话落,注意力又回到初夏身上,“现在起身还是再躺躺?时间还早。” 初夏沉吟了一瞬,回说,“那就再躺躺。” 声线轻哑,隐约裹挟着释然与庆幸。 经历了那么多,能在虚弱困倦时多躺一刻当真是天大的幸福,更遑论置身熟悉的环境吟月吟雪吟风都在旁。再过过,她将见到延礼,听他困难却笃定地唤她的名字,大口吃着炭烧羊腿...... 3、北境(捉虫) 酉时将近,厨房送了餐食过来。 四菜一汤,还有一碗混了百合与大枣的粟米粥。本该分桌而食,在玄钺,贵胄与平民阶层分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早有它的一套说法。今次初夏邀了延礼一同用膳已是违例之举,同桌而食没人敢想。 吟风吟雪亦如是,厨房的仆役来过,当即招呼他们分菜分桌而置。正忙着,吟月扶着初夏从里屋走出。少女仍是早前的装束,乌黑柔软的发丝如丝似缎铺落肩后,分出的两束于发顶结髻,以一支素雅的莲花簪子固定住。行进间,长穗晃动,说不出的清婉动人。 瞧见她,外厅众人皆停下手间的动作,福身行礼。 “小姐安好。” 初夏纤手微抬,“忙你们的。” 众人齐声:“诺....” 朝着茶塌而去时,初夏似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吟月不明所以,轻声询问,“小姐,可是有不妥?” 初夏当即没答,全副心神被拽回到她死去的那一日。延礼抱着她冰冷发僵的身体痛哭失声。他同她说了许多话,其中一句,便是--初夏,初夏,你怎么能这般残忍,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同你共桌用顿饭。 是了,扶天三十年春末,她便随着父亲兄长入宫赴宴,初见闵延清,溺于他的温柔与才华。那之后,她便伺候在太后身边长居咸佑城。 她把延礼一个人留在了北境,为了追逐她,他经历诸多磨砺,时隔十六年再临咸佑。搅动风云,只为再见她一面。 他不曾想,再见她时,她的心神已经被闵延清的皇权大业耗得差不多了。再多一个他,熟悉的不舍被唤起,左右为难之下,她病倒了。从此缠绵病塌,远离夺嫡之争。熬了一年多,延礼登基。多年布局毁于一旦,她竟没有一丝失落伤怀,甚至松了口气。 那一夜,她安稳地睡去,罕见发梦。 藏龙山中,黑眸亮到灼人的少年没有任何预兆地窜出,借着一根细窄的藤条将她掠到树杈中。侍卫皆以为他没安好心,其实他只是想护着她避开一条花斑毒蛇。 再次清醒时,她只余一缕神魂,不知道在等什么,迟迟不愿散去。直到玄衣的帝王仓皇失措地奔入她的卧房…… “小姐,小姐。”吟月察觉到她的怔忪,轻而缓地唤了两声。 初夏从纷繁的记忆中抽身,凝眸轻笑,眼底却压着莫名的晶莹。须臾对视,她轻声道,“摆一起吧,方便教授延礼用膳礼仪。” 吟月被这话吓了一跳,下意识阻止,“小姐,这恐怕不妥......” 初夏却是一点都不在意,“没事儿,照我说的做。”今日之举或许会引来风波或是指责,但无妨,她不在意。重活一世,她想轻松自在些,想多宠着延礼一些。 “诺。”吟月拗不过她,只能应下,随后转向众人,“将膳食放到圆桌,小姐今日在那里用膳。” 人群中,吟风和吟雪交换了个眼神,皆是觉得小姐病后有些不同了。 一阵忙碌,晚膳备妥。厨房的仆从离去,初夏独坐在圆桌旁等待延礼。没多时,他来了。约莫是心里开怀,这回他乖顺得紧,一路都没给引他来的人添乱。 入座,吟月端了花瓣水给他净手。趁着这个功夫,吟雪斟了杯热茶给他。 随后,无声退到一侧。 初夏温柔地凝视着延礼,“延礼,用膳。” 少年迟迟没动作,同她对视半晌后,大手探入外衫里袋,从里面掏出一朵纯白的花苞。不带一丝犹疑和羞怯地递到了初夏面前,“给。” 初夏怔了怔,旋即弯唇轻笑,杏眸似经月华淬过,“给我的?你从哪里摘的?”如果她没记错,府邸里是没有种栀子花的。 延礼不知是不知如何作答还是不想说,笑而不语。 初夏见他这般,没再揪着这问题不放,伸手接过了花,“谢谢延礼的花,我很喜欢。” 随后催促道:“快些用,凉了滋味总是差些。” 这次,延礼没再客气,伸手抓了一小截烤得焦香的羊腿,有滋有味地啃着。姿仪全无,但初夏不在意,从头到尾没有显露出一丝想要制止或是教授的意思。 她的目光一直停驻在他身上,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栀子花瓣,眉眼间沁着吟月等人看不懂的温柔与宠溺。过去,她们不曾见过小姐这般模样,恍若对面坐着的是她久别重逢的郎君。 长于山林之中,延礼敏锐过常人许多,只啃了几口,他便察觉到了初夏了异样,停了动作,定定地注视着她, “吃......” 初夏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小脸微热。 她故作冷静地应了一声,将栀子花妥帖搁在手旁,既而拿起了汤匙,小口小口的喝着粥。 延礼见她开始吃东西,注意力才又回到手中的羊腿上。 半个时辰后,延礼一个人将四菜一汤吃得干干净净。吟月看了全程,不禁轻声同身旁的吟雪嘀咕,“这等饭量,得亏是撞见了小姐。若是普通人家,怕是养不起。” 吟雪听完,嘴角直抽,但小姐这般护着那只狼崽子,她再借三四个胆子也不敢这时候笑出声,只能微抬手肘撞了吟月一下,示意她这会儿少说几句。吟月侧眸剜了她一眼,到底是没再说话。 这些暗动,初夏并未察觉。 她等延礼吃完,伸手点了点他的茶杯,随后明示,“漱口。” 听到这话,延礼静了稍许才拿起茶杯。搁置了大半个时辰,茶水微微染了凉,饮用差点味儿,漱口则是刚刚好。 没多时,吟月拿了琉璃水盅过来。 延礼显得有些迟疑,初夏见他这般,心底暗笑,面上却端着先生般的冷肃,“漱口,不是饮茶。” 多睡了些,神志愈加清明,她记起前些时日先生对她说的话,狼崽子聪明得紧,进步神速,就是兽性难驯,他不想做的事儿你无论教授几遍他也是不会做的。漱口,便是其中之一。每回端水给他漱口,他都是咕哝咕哝几口喝完。 看先生那日的神态语气,显然被气得不轻。 她今日就帮帮他老人家? 延礼见逃不过,执杯送至唇边,含了一口茶于唇齿间。稍后,吐到了琉璃水盅之中,如此反复了三四次,茶盏已经见底。 前所未有的乖顺,初夏却没有就此放过他,向他提出了新的期许,“以后用完膳都需漱口,早起临睡亦如是,延礼可明白?” 延礼盯着她,黑眸灼灼,透着些许委屈。 有一瞬,初夏心软了,但有些事情他必须做。他是玄钺未来的帝王,身系百官与黎民的期许,姿仪半点草率不得。不仅如此,他还要精读诗书兵法不断变强,拼尽全力不分昼夜。如此这般,才有可能弥补过去十几年的空缺,从一众皇子脱引而出。 昭妃娘娘已去,母族凋零,他只能靠自己。 这条通天路,注定艰难辛劳。上一世,他一个人熬过来了。这一世,她便做他的靠山,陪他走这条通天之路。 心念笃定,她放轻放缓了声音,近似诱哄,“试试可好,如若能够坚持几日,我再接你来用膳。” 延礼听明白了,思忖片刻,点头应了下来。初夏笑了,他的目光停在了她微微翘起的嘴角,似裹了丝绒的声音响起,“几日?” 初夏停了两息,“三日。” 此言一出,延礼眸色微亮,他没再说话,但初夏与他只隔了张圆桌,能够清晰地感受从他身体里辐射而出的欢喜。 眸光映他,染了暖意。 用完膳,延礼在两个侍卫的陪伴下往自己的住处而去。初夏简单洗漱,回到软塌上,吟月给她递了册书。每回夜里,小姐都得读上半个时辰的书才会睡。 病初愈,吟月不想她累着,温声劝着,“今日就少读些,闵大夫专门叮嘱过了,要多休息。” 初夏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长睫颤动,目光落在书页之上。实则并未在看,满心思绪都在寻何人为帝师这事儿上。 学识渊博,品德地位又能服众,关键时刻,能给予延礼强横的依靠就更好了。可如今才学兼备者多在帝都,被其他几个皇子分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居各州的......一个接一个的名字在初夏脑海中掠过,思虑过度,又是头昏脑胀,就在这时,“荔山”二字从她脑海中一晃而过。贴着书页的手指不自觉蜷缩,纸张不堪力度,现出一道折痕。 太/祖恩师,孟清梵。学识当世无人能敌,德高望重。退居荔山后,再不问朝堂之事。几个皇子明里暗里几度到访荔山,听闻连老先生的面都没见着。这般情势下,让他教授延礼也是希望渺茫之事。 该如何是好呢? 初夏伴着思量睡去,吟月瞧见,小心翼翼地抽走了书。随后走了条热帕子,温柔细致地为她净了手。 端水出来时,吟雪和吟风一左一右放了帐幔,娇贵的人儿一夜安眠。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起身洗漱完,将军夫人身边的嬷嬷苏婉婷便过了来。 一碰面,苏婉婷便紧睇初夏,面带关切地问候道,“姑娘可好些了?有客人过来,夫人走不开,专门叫我过来瞧瞧。” 初夏款款踱近她,笑答:“让娘亲和嬷嬷担心了,睡了一夜,感觉又好些了。” 苏婉婷短舒了一口气,“那便好,多歇着吃食稍稍清淡些。” 初夏轻轻颔首。 苏婉婷这时又道,“那奴婢就不扰小姐休息了,夫人也等着奴婢的消息。” 初夏:“劳烦嬷嬷跑这一趟了,吟雪,送嬷嬷出去。” 苏婉婷福福身,告辞离开。 初夏目送她远去,待到吟雪的手推起纱帘时,忽然问及,“嬷嬷,今日来的是哪位客人?” 4、北境(修bug) 苏嬷嬷回过身,福身回说,“平西王同王妃。” 初夏怔了怔,实没料到会是这二位。 西边,是二皇子闵延諭母妃娴妃母族所在,他最强的依仗。上一世,他便是靠着这股势力安稳地活了下来。延礼登基后,到底是没法全然地舍弃骨肉亲情,只是收归了西部军权留下了他的命。闵延諭从此偏居西境,富贵无权,逍遥自在。而这些,源于闵延諭心善且志不在朝堂,从头到尾都不曾参与到夺嫡。 这一世,为何早早...... 短短一瞬,初夏已是诸多思量,疑惑越深,她出声询问苏嬷嬷,“平西王和王妃缘何而来?” 嬷嬷:“奴婢不知,他二位才来夫人便指派奴婢往小姐你这儿来了。” 初夏见问不出什么便歇了这个心思,“我知晓了,您去吧。” “诺。” 苏嬷嬷走后,里屋归于静谧。没了外人,吟月轻松放肆了些,为初夏张罗早膳时,问出了心头疑惑,“小姐为何忽然问起平西王和王妃的来意?” 初夏由吟风搀扶着踱到小圆桌旁坐下,“有些好奇,记忆之中,北境同西边并无过深交集,距离又远.......” 经她这么一说,吟月也生出了几分好奇,“那小姐觉得他们为何而来?” 尾音落定时,一个念头击中了她。许是惊着了,暂停了忙活,抬头凝着初夏,颤颤开口,“不会是想......先下手为强吧?” 越说越像,禁不住多说了几句,“这也太急了?小姐才行笄没几日。” 吟风听着,目光不由飘向初夏,蕴着些许惊诧。初夏瞧着,轻笑了声,随后抬手敲了下吟月的额头,“胡言乱语什么?” 奶猫挠人一般的力道,吟月揉都懒得揉,继续着手边的事儿,话也没停,“吟月可没有胡言乱语。玄钺谁人不知小姐你是未来帝后,注定要母仪天下的。平西王夫妇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个时候,存了什么心思再明显不过。” 初夏以前真没发现这姑娘能扯,缓而无奈地制止道,“再胡说,晚些我便去求母亲挑个合适的郎君将你嫁出去。” 这话挑动了吟风的兴致,坏心接下了话岔,“月姐姐还不多谢小姐?现下无人,月姐姐刚好可以同小姐仔细说说喜欢什么样儿的。” “你们......”提起嫁人,吟月的小脸顿时染上红晕,心突突跳得厉害,以至于一句话都没法说全。瞪了两人好一瞬才缓过劲儿来,把粥品搁到初夏面前,她的睫羽轻扇,带出了几分年少轻狂的味道。 “奴婢这辈子都不要嫁人。小姐在北境吟月便呆在北境,小姐入宫吟月也要伺候左右。” “凤仪女官,非我吟月莫属。” 初夏凝着眉清目秀的少女,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上一世,吟月便如她现在所说一辈子未嫁。她死后,延礼以皇后规格将她葬入皇陵,吟月三人怕她孤单恐惧,自请入陵陪伴她。一年又一年,耗尽韶华。 有幸从来一世,她定会好好待她们。予她们一世富贵尊荣,嫁世间最好的男儿。 ** 前厅,北境特有的云雾茶茶香馥郁,浮沉荡开。 将军夫人直腰端坐主位,平西王夫妇一左一右安于次席,皆是雍容大度温和知礼的模样。周围空出的桌几上搁着平西王夫妇带过来的礼,精于数量,但大都是当世稀罕的物件。 执盏啜饮了两口清茶,将军夫人郁眠唇角轻动,主动开口问道,“王爷和王妃怎么来北境了?” 回话的是平西王妃,话音里藏着笑:“一位旧友嫁女,专程过来看看。今日要回汀洲了,想着过来打声招呼。” 平西王妃许莲心出生贵胄,锦衣玉食娇养长大,后又嫁与平西王,顺遂延续鲜少有操心的事儿。现今已过不惑,仍是眉眼温婉风姿绰约。这股气韵由内而外,半点没法造假。 这些,郁眠多少知晓,对她的话当下就信了七八分,甚至饶有趣味地猜起了那位老友,“可是当年名扬咸佑城的大才子杜明庭?” 平西王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夫人知道他?” 郁眠颔首,随后细细道来,“不仅知晓,还有些渊源。” 原来杜家千金嫁的是北境秦家嫡出的小少爷。 秦家世代从文,明面上同镇北将军府没有任何干系,实则私交甚笃。而这份私交源于两边主母,郁眠和秦夫人原是手帕交,粗略算来已近二十年。 “本打算亲自过去的,哪知初初忽然病倒不醒,担心之余也不想给他人添晦气。”话至此,话题自然而然的落到初夏身上。 平西王妃面带忧心,“初初现在可好?” 郁眠轻轻一笑,宠溺中揉杂了无奈,“多谢王妃记挂,好得差不多了,前两天可把我吓得不轻。” 话落时,平西王笑着接话,“这可是世间最矜贵的姑娘,可要护好了。” 郁眠循声望向平西王,他的容色依旧,无讥讽也无忌惮,一时也弄不清他话中是否有深意。稍许沉吟,笑着回话,“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女儿是不是世间最矜贵不紧要,平安顺遂就好。” 有关这一点,出躺远门都记挂着家里小心肝的平西王妃比谁都懂,“是这个理,也只有我们做过母亲的人懂,别和这些只识带兵打仗的莽汉说道了。” “王妃你......” “本王怎么了?哪句说错了?” 眼瞅着夫妻两个一副要杠起来的架势,郁眠拢着茶盏轻笑,心间的防备又散了几分。 坐了近两炷香的功夫,平西王夫妇告辞离开。 郁眠送二人到门口,平西王护着妻子上马车后,并没有立刻跟上去。 他再次踱近郁眠,忽地挥手,屏退了左右。 郁眠知他有话说,素手微抬,护着她的人纷纷退离。不小的一方天地中,只剩他们二人。 对视数息,郁眠主动开口道,“王爷有事儿不妨直说。” 平西王微微颔首,随即轻缓道来,音量低到仅他二人能听到的范围,“王妃虽只求初初平安顺遂,但你应当也清楚时势不会允。陛下年事渐高,立太子迟早之事,初初势必会因为那个默认的惯态卷入波云诡谲之中。” “明川兄和嫂夫人要早做打算了。” “宫中来消息,四月中春茗,陛下会召四位驻边王回咸佑。” 稍顿,他短促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真正道出今日的来意,“初初,也在受邀之列。” 此言一出,郁眠的身体小幅度地晃了一下。 平西王提及的默认惯态为何郁眠比谁都清楚,亦思量过不知多少回了,只是她没想到一切来得这般快。初初这一去,还有机会回北境吗?未来太子,如果不是她心悦之人,她该如何在幽冷深宫中度过漫长的一生..... 心间乱成一团,但到底是经诸多大场面磨砺过的,明面上,郁眠仍是镇定得体,眉眼含着笑对平西王道,“王爷今日之心意郁眠记在心里了,他日有机会定当回报。” 平西王接话道,“嫂夫人太客气了,初家国之栋梁,行之同大多数人一样,希望初家众人皆平安顺遂。”可帝王心深如海,亲生儿子都摸不清,他们这些外人又怎么知晓?只能早做打算,保全一个是一个。 “多谢王爷提点,稍晚我便会和明川认真商量这事儿。” 平西王按着衣袖,温声告辞。 郁眠目送马车远去,久久没能回神。 ...... 马车内,平西王妃睨着自家王爷,眸底压着些许唏嘘之色,“我见过初初一次,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二岁,倾城容色已是藏不住,这性子又好。咸佑城现在就是个吃人的地儿,这一去.....” 平西王抬起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太过白皙柔软,一碰便留下了清晰的指腹纹路。 平西王妃恼了,睁大眼瞪他,“你这人说就说,怎地还动起手来了?” 平西王将她生动模样纳入眼底,低沉短促地笑了两声。末了,到底是不忍妻子苦于担忧,宽慰道,“莲心不必过多忧虑,初明川如果有心,他就一定能护住女儿。” 初家几代驻守北境名望早已深入民心,再加上那令皇家忌惮又不能失去的三十万铁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初明川才是北境的王。割地治之,他的一念而已,谁又奈何得了他?只是他这个人忠肝义胆,没有逼到绝境绝不会这般行事。但万一......初夏不愿入宫又或是入宫后被咸佑所伤,变数也是有的。 “我们提前告知,多少能给他们争取些时间。” 经平西王这么一劝慰,许莲心的神色松缓了些,“是这样才好,都是有女儿的人,郁眠的忧虑我太懂了。” “王妃说得是。折腾半天了,眯会儿吧。” 说着,帮着张罗,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驻边王该有的矜高。好不容易伺候好王妃,得闲拿出一册书,摸索着翻到之前看到的页面。欲细看时,许莲心又拽了拽他的衣袖,他垂眸望去,无奈问道,“王妃,还有什么事儿。” 许莲心回说,“你说,皇帝心里的太子是谁?” 平西王的眸光因这话一滞,反应过来后,卷起书,不轻不重地敲了许莲心的额头,“揣测圣意,要被杀头的。” 许莲心骄纵轻嗤一声,“你少唬我,这儿就你我夫妻二人,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平西王向来说不过自家王妃,草草两个来回便败下阵来。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目光随之幽深,透出几分唏嘘之意。 良久后,他才对许莲心说,“或许曾经有过,现在不知。” 当年,昭妃娘娘宠冠六宫,那时候帝王还不似现在阴沉难测,笑容明净一身清润。经情之一字磨砺过的人心知肚明,帝王对昭妃动了真心,没有落一丝算计。 后昭妃诞下七皇子,子凭母贵,轻而易举地博得帝心。他出生后,帝王竟再未选妃,宫中也再未有孩子出世。朝中肱骨和四王不知真相,台面下揣测,大都觉得帝王对昭妃情根深种,七皇子大几率会从众皇子中脱引而出成为太子。 谁知道三年后的初秋,昭妃出宫省亲回程途中被伏击,数量颇大的精兵竟一夜之间死了干净,昭妃香消玉殒七皇子不知所踪。帝王震怒,亲自彻查,并且沿着苍蓝江而下寻找七皇子。绵延了数百里,杳无踪迹。 每一个人都在安慰帝王,道皇子必有天护佑,暗里却不乐观,年仅三四岁的婴孩,遭遇这么残忍的对手怎么可能生还? 后来,帝王似忘记了昭妃和他的孩子,一次都没提过。性子也日渐阴沉莫测,后宫一朝堕为冷宫,对六个皇子也是冷淡如雪。 谁也不知道他是因昭妃去了伤心厌世,还是认为致昭妃死的源头在深宫..... 5、北境(4) 几个长辈喝茶时,才用完早膳的初夏又迎来了一个“客人”。 堂兄初承烨,北境人惯爱称他三少。不甚正经,却是真亲和,加上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俊脸,惹了不知多少姑娘芳心暗许。然他本人,没一点风花雪月的心思。痴迷武学,成日不是在比武就在去比武的路上,探望染了病的妹妹都要挤时间。更荒唐的是,仅带了两个刚从树上摘的毛桃当礼,个儿倒是挺大只是青硬青硬的,瞧着便知青涩难入口。 往小圆桌上放时,吟月几个瞅见了,无不拿了帕子掩住嘴偷笑。 三少,还真像个痴儿。 “三哥送来这两个毛桃是何意?”初夏撤回久落在毛桃上的目光,洒了初承烨一身,清艳绝伦的娇靥上漾着笑。 初承烨闻言,倏地撑手托腮,定定地睨着初夏。对视半晌,道明,“此番赠礼,是有所请托。” 此言一出,吟月几个终是没能忍住,噗嗤笑声接连迸出。 兄妹二人循声望了过去,一个跟着笑,一个满脸不赞同。不仅如此,还将这份不赞同诉诸于口,“笑什么?嫌少爷的礼轻还是?一个个肤浅得紧。” 说罢,又盯上了初夏,“初初,这次你一定得帮帮哥哥。不帮的话,我可能会死。”会死这种话初承烨说过不少回了,可到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初夏也早已在静静逝去的时光中学会了淡定相与。 “你且说说看。” 初承烨似看到了希望,黑眸微亮,忙不迭地道出心头所想,“我想同那只狼崽子比试比试。” 那头狼崽子初来王府时比现在野多了,除开初夏,只有他和钟沐阳出手才能勉强将其制住。每次对上,皆是酣畅淋漓,就是不知那狼崽子是否用了全力,从而生了认真较量一场的想法。 今晨睁开眼,想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的意欲似藤蔓捆住了他,再难挣脱。于是,他舔着脸来见妹妹。 “抛开一切顾忌的那种。” 初夏因错愕静了数息,继而短促而笃定地答复了,“不行。” 三哥自小有名师教导,又经当世两大名将不断磨砺,武术造诣是极高的。放眼整个北境,新一代也没几个人能出其右。延礼则全凭本能和一身怪力。这般情势下,短时间内或许能一战,久了差距便无所遁形。 再则,三哥沉溺之后很容易失了克制。其他人就算了,延礼是未来国君,这要出了什么事儿,她就成玄钺罪人了。 想到这茬,初夏浓密纤长的睫毛重重颤了一下,直白道,“以后不许再去撩拨延礼。他从未学过武艺,三哥这般有以强欺弱之嫌。” 初承烨的黑眸倏地睁大,想说话但是张不开嘴,那模样看着滑稽极了。初夏瞧见,莫名想笑,却并未改变主意。后面喊了吟月给拿了册书,随意地翻着。 “初初!”片刻后,初承烨自己缓过来,伴着一声难以置信的怒吼抽走了初夏的书,牢牢地压在自己的手肘下,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竟是如此看待三哥的,太让人伤怀了!” 初夏抬眸,两人视线于半空中相触。 正想说话,初承烨又开口了,怕她听不见似的,身体前倾越发凑近她,“你对那头狼崽子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他弱?老钟对我说了,每回对上那只狼崽子,他都是有几分力使几分力。而小狼崽子并没有,他长在深山野林通兽性,被激怒时才是力量最大的。” “所以......” 听初承烨一口一个狼崽子,初夏秀致的眉峰微拢,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阻断了他的话,“三哥,以后莫要再唤他狼崽子,他有名字的。” “......行!”初承烨此刻一心想找延礼比试,什么样的妥协他都是可以接受的,“初初你放心,只是单纯比试,一察觉到狼.....不是,延礼落了下风我便停下来。” “再说了,试出了他的真实水平,以后寻老师也有依据不是?万一低估他了,寻的老师都打不过他,费神不说,还把一个练武奇才给耽搁了。” 初承烨一连说了许多,末了那句才真正戳中初夏,不由细细沉吟,半晌后,她轻声应了下来,“两日后申时,西苑的练功场。” 初承烨欣喜不已,“多谢妹妹,改明儿三哥再给你多摘点水果。” 初夏听着,禁不住抽了嘴角,“三哥莫要这么客气,这次的礼也烦请你带回去,我还病着吃不得生冷。” 初承烨循着她的话望向那两只大毛桃,停顿数息,目光扫向一侧,“她们也病着?” 吟月三人:“......”就是因为没病,才不愿吃你带来的毛桃好吗? ** 初承烨走后,小院归于静谧。初夏倚着雕花窗台看了阵书,外面忽地起了风,悄然无息地送了几缕春阳进来。明亮又温暖,隐约带了些些灼意。 延礼,他在干什么? 想念浮起,催促着初夏去做点什么。几息后,她败给了心中念想,阖上了书,慵懒唤了声,“吟月,我们出门逛逛。” 吟月瞧着天气不错,便没劝阻,上前扶起她进了内室。再出来时,初夏已经换了身衣衫。内里是一袭纯白的沙罗长裙,裹胸样式,纤长的脖颈儿和骨骼分明的锁骨显露于外,肌肤冷白莹润迷人眼。外衫仍是绣了樱花的云眠纱,桃红添艳,随着她的脚步,荡出一层层如云似雾的涟漪。 走出院落,恰逢吟雪从厨房回来。 初夏垂眸,目光在她手中的食篮上停了停,须臾之后,扬起,轻声询问,“我说的那些都有吗?” 吟雪一路跑过来的,呼吸有点喘,“除了樱桃毕罗没有,其余都有。” 稍顿,献宝似地补充,“我还拿了两件小姐爱吃的透花糍,一件豆沙馅,一件是樱花馅。” 初夏微弯着眉眼,“很好。” 吟月踩着话尾问她,“小姐想去哪儿逛?” 初夏望向西苑方向,目光温柔,“想去瞧瞧那只狼崽子在做什么。” 吟月二人怔在当场。回过神后,忍了多时的吟月终是问出了心中疑惑,“小姐为何突然对那只狼崽子这般好?”好到她这个同小姐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吃味了,回顾过去,她并不曾这般。 吟雪附和,“确实好得过分,染上风寒前不是这样的。” 初夏听着,心湖荡出了一圈一圈波纹,不断地,渐渐幽远。似悲戚,又糅了莫名地羞涩与欢喜。 他爱她,她亦心悦于他。 至今她还记得临别时那一吻,唇齿纠缠,炙热绵长。即使一人一缕魂魄,仍未能阻碍。那一天,她以为一切都将终结,她和他注定要带着遗憾逝去。不料神明护佑有幸重来一世,她怎么样都要好好护着他爱他。哪怕倾尽所有,前路一片纷杂泥泞。可这些,并不能对其他人说道,只能现编了个理由, “昏迷那阵梦见神仙,他同我说延礼以后会是惊世的大人物。因此我决定对他好些,日后背靠大树好乘凉,连带着你们三人都能扶摇直上九重宫阙。” “噗嗤.....”吟雪禁不住笑出声来,“那吟雪先谢谢小姐了。” 吟月也乐乐呵呵地跟着闹,“九重宫阙我就不想去了,如果狼崽子以后真成了惊世的大人物,小姐你让他送奴婢几套宅子,下半辈子躺着收租。” 初夏听完,曲指敲了敲她的额头,似埋汰,“你个财迷。” “小姐你别打岔,只说行不行?” “行,怎地不行?” 一路说笑,朝着西苑而去。 初家三个少爷的宅院都搁西苑。都是爱闹的主儿,别的可以精简些,活动的地儿必须宽敞。西苑占地广又背靠西山,最合适不过的地儿。内里书屋,马场,练功场,武器房......应有尽有,也正因为如此,喧闹是常态。 每日唯有晨早能安静几个时辰,这还是因为家中两位将军下了死命令,初家孩儿定要读书。逢月末两位将军回府,挨个揪出来出题考核,达不到要求的,会面临像新兵一般的操练。这么来过几回,小辈们怕了,都是牟足了劲儿读书。有些个平时不着调,月尾时也会发奋啃书,亮灯到深夜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眼下,还是月中,虽都搁学堂坐着,但有些个明显心不在焉神游万里。初夏透过半开的窗扇往里面瞧了眼,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之后,眼波流动,融入了一人的身影。 年轻瘦削的男子一身玄色锦衣,乌黑的发丝未束自然地垂落后。约莫是答应了她,这会儿他端坐于书案前很是专注,一派清隽矜高。坐在一众世家公子之中,也似珠玉明亮,任谁也挡不住。 某一刻,他似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视线投向窗外。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团温柔中,下一瞬,黑眸似夜星闪烁。再然后,他不管不顾地起身,阔步冲向她。速度极快,先生与学堂其他人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出了课堂,声浪因此迭起。 “延礼......” “我说什么来着,这头狼崽子安静不了多久。” “初三,怎么还坐着,去逮呀。” “你怎么不拦,初八!” “哈哈哈哈哈哈,那我是初几?” “月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静就此远去,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安静。” 而后提着戒尺走下讲台,追着延礼出了学堂。 彼时初夏已经退离窗边,迎向朝着自己而来的延礼,阳光打在她的身上,清冷半融,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破出。 6、第6章 延礼本就敏感过常人,在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初夏的欢喜,黑眸越发的亮了,速度也更快了。只用了片刻,他便立于初夏面前,并未言语,可眼中喜色浓密,一寸寸映入初夏眼底无从遁形,也再容纳不了其他。 只是眼下...... 初夏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追着他出来的老先生身上,边走边说,“初夏见过先生。今日突然前来扰了先生教学,还望先生多多包涵。” 少女灵秀明媚,又知礼懂礼。几句话下来,老先生的火气便散了大半,他回说,“小姐严重了,偶尔一两次并不妨事。” 事实上,他于王府教学已近十年,从未见过初小姐这般。十年一次,若是计较,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不过这话仅适用于初夏,狼崽子还是得收拾。 心念浮起时,手中的戒尺已经抡向延礼,训斥自然也少不了,“招呼都不打就跑出来,你把老师置于何处?尊师重道四个字还没刻进脑子里?课后,抄写‘尊师重道’百遍,明日晨早交予我。” “你可听明白了?” 这一尺老先生用了七成力道,尺面抽到延礼的手臂时撞出啪嗒一声响。初夏不禁抽了抽嘴角,他日老先生要是知道自己拿戒尺抽打了未来玄钺之主,不知道是何感想。为了防止他做出更多,初夏代延礼应了下来,并且找了个由头将其带走。远离学堂,找了个清幽的凉亭坐下,吟月和吟雪于台阶下候着。多少年来,两个人久违独处。 初夏素手轻动,将点心和甜汤从篮筐中拿了出来,低垂的眼睫掩住了她眼中波动的情绪。抬头时,归于常态,温柔沉静,宛若月华淬过一般。期间,延礼一直盯着她瞧,似想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康复了。前些时日她缠绵病榻,他见不着她的人也听不到她温柔清婉的说话声,一日比一日烦躁不安。直到他无法再负荷更多,失控冲到了她的院落外。 “看着我做什么?喝汤......”初夏不知延礼心头所想,兀自掀开了汤盅的碗盖,往他面前又推了推,动作间,汤水荡出涟漪,一缕缕揉合了乌梅和山楂香气的热烟缓慢晕开。 延礼这才挪开目光,右手贴向盅面,端起,大口喝了两口。吞咽时,眉头不自觉蹙起。他手上的动作顿住,凝眸望向初夏,目光乌沉沉地,一丝委屈糅在其中若隐若现。 初夏强忍着笑,佯装不知他在委屈什么,“怎么了?不好喝?” 延礼没应,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息撤开,欲饮尽盅中汤水时,被初夏的盈盈笑音阻住,“放下,这汤不是这么喝的。” 延礼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从于她,把汤盅放回到桌面。 与此同时,初夏轻按衣袖,从点心碟里拿了一只透花糍递至他的唇边,“点心甜腻,配些乌梅山楂水刚刚好。” 延礼不知此举有多亲昵,可他喜欢初夏这般待他,没多犹疑便张口咬住了透花糍。豆沙馅儿的,是他喜欢甜腻滋味。而后有样学样,拿起碟中另外一只透花糍,笔直送至初夏唇边。 初夏当场怔住,良久才回过神来,小脸微热。她到底没像延礼一般放得开,轻轻道了声谢,探手接过了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 是她喜欢的樱花馅儿,在过去十五年她尝过许多回了,滋味浅淡,同豆沙馅的浓烈完全不同。可这次,不知怎地,她竟从其中尝到了馥郁浓烈的甜味。 延礼是个饭量大的,没一会儿,便将初夏带来的点心扫了干净。酸汤也凉了些,喝起来温度刚刚好。等他喝完放下汤盅,初夏才将初承烨晨早来找她的事儿说了,并道,“我替你应了下来,你若是觉得吃力,可以随时喊停。” 延礼轻轻点头,他本就容貌昳丽,这会儿有内而外的满足,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说不出的迷人。上一世,他以战神之姿君临天下,铁血卓绝,牵绊住多少世家贵女的心。可他的心从未变过,从头到尾唯有她而已。而她,什么都没有回报他,导致两个人明明心悦彼此却不能相守,一个早早逝去一个孤独终老.... 上一世种种猝不及防地冲入初夏的脑海中,太过猛烈,逼出了她的泪,背脊也陡然生出凉意,手指下意识向里蜷缩。 “怎么......”延礼察觉到她的异样,黑眸中有慌乱一闪而逝。 这一声把初夏从心悸中拽了出来,缓了缓,朝他绽开笑意,是他熟悉眷恋的温柔妍丽,“许是还没休息好,别担心。” 片刻沉寂后,于延礼略带担忧的目光中扯下了自己的随身玉石,轻缓而笃定地送至他的面前,“延礼,我喜欢你的随身玉石,能拿自己的跟你换吗?” 这提议并不是突发奇想,昨夜她反复思量,还是觉得护身玉石现阶段放在他身上不甚安全,而且她需要借助它的力量做些事儿。 其实以延礼对她的在乎,她实没必要拿自己的随身玉石去交换,一句话就能达成的事儿。但她不舍他失了护佑,亦知此举会让他欢欣满足。 果不其然,话音还没落全,延礼的目光已经垂落,结结实实地贴着那块橘粉色的内里似蕴着一朵朵盛开花瓣的玉石。须臾之后,薄唇轻启,溢出简简单单地一个字,“换。” 闻言,初夏笑了,尽态极妍。 “伸手。” 延礼伸出手,手心朝上。 初夏把微凉的玉石放入他的手心,他细致打量,半晌后,小心翼翼地拢于手心。初夏注视着他的神态动作,心里多少有些羞涩,但她并未回避闪躲,也没有叮嘱他妥帖护着自己的玉石,以一缕魂魄伴在他身旁多年,见证诸多,她比谁都知道他有多珍视同她有关的一切,根本无需多言。 又过了会儿,延礼暂时瞧够了,才从自己的脖颈间拽下自己的随身玉石,白玉龙纹,皇家正统。 他就这么不设防地、没有任何犹疑地交到了初夏手中,清隽的眉眼之间欢喜藏不住。初夏拿了玉,似被他感染,心绪微松,红唇微微上翘。 7、第7章 两人走出凉亭之时,延礼披散的黑发已被初夏束起。 吟月察觉到,眸光闪动,当下却未有言语,偕吟雪上了凉亭收拾碟盅。回到学堂,延礼再未闹腾,乖顺地抄着书,握笔的姿势笨拙,写出的字也不甚好看,但他专注又努力,叫人根本舍不得过多的苛责他。 初夏看了会儿,悄然离去。 延礼似感觉到,眼睫闪动,望向了她先前站过的那片窗。 是夜,吟月为初夏更衣时,没瞧着她的随身玉石,取而代之的是块从未见过的,质地虽精良可一看便知属于男子的玉石,两日来累积的疑惑终是脱口而出,“小姐,你的护身玉呢?这挂着的又是谁的?” 没了云眠纱的遮掩,初夏的冰肌雪肤露了一片在外,经黄釉彩绘油灯一照,折射出柔和惑人的白光。她没太在意,目光垂落,和纤长的手指一道触到了玉石。细致地摩挲着玉石背面的凹陷,清晰地勾勒出‘延礼’二字,是本该千娇百宠却遗落在深山密林的七皇子的名字。 “怎么不说话?是想把奴婢急死吗?” 吟月见她不吱声,还有些晃神,越发的急躁了。随身玉石多重要的物件,怎么能跟人换呢?更遑论那人还是个男子。这般作为,如若被旁人知晓,小姐的名节定是不保。思绪攒动,吟月的眼都给急红了, “小姐,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说话呀,吟月求你了。” 在外厅忙活其他的吟雪和吟风听到动静,赶忙放下手中的事儿进了来。 “怎么了这是?” “吟月,冲小姐嚷什么呢?规矩喂狗了?” 初夏这才抬眸望向三人,神色竟无一丝波动,平静到决然,“这是延礼的玉石,我跟他换了。” 此言一出,不止吟月,后进来的吟雪和吟月都懵了,稍缓,齐齐跪地,慌乱难以遮掩,“小姐,此事万万不妥。现在换过来还来得及,奴婢这就去.....” 说着,吟月倏然起身,正朝外冲,耳边再次传来初夏的声音,似往日一般,清清浅浅的,“不用费功夫了,我没想过换回来。” “小姐.....” 吟月三人是真急了,面红耳赤。吟雪性子软,眼中开始泛水光,她费力压着,才勉强没让眼泪落下来。 初夏看她们这般,心间软成一片,不由轻声安抚,“有些事情现在不便同你们多说,但我可以同你们保证一切都会好的。”延礼会君临天下,她不会早早逝去,吟月她们也不用在皇陵终老...... “再则,这样贴身的物件,你们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跟延礼换了?” “我是有些用处才换的。等用完了,我便同他换回来。” 一层一层,循序渐进,话落时,吟月三人的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吟风更是长舒了口气,起身搂住了初夏的手臂,糯糯道,“下次有这样的事儿定要提前同我们透个风,奴婢方才差点被吓死。” 话到此处,故意眨巴眼吸引初夏的注意,“你瞧瞧,都哭了。” 初夏伸手,轻柔地摩挲了她染了红的眼角,应承道,“下次,一定先同你们说。” 此番承诺分量十足,彻底抹平了三人的担忧。可就这,吟月也没放过她,似后怕叨念没断,“什么事儿我们就不问了,只求小姐快点做完,把护身玉给换回来。” 吟雪也是这么想,“吟月说得对,这事儿拖得越久越危险。” 初夏睨着三人,佯装无奈,“知晓了,三位管家婆,明儿一早我就去见母亲。” 吟风眼中冒出好奇,“这要干的事儿还同夫人有关?” 这般模样落入初夏眼中,不禁轻笑了一声,“非也。” “那是何故?” “这些日子天气不错,我想带你们出去走走。” 话至此,吟月三人失了淡定,异口同声道,“去哪里?” 初夏眼中堆满了笑,“荔山。” 声音响起时,她的思绪寸寸飘远。再难,都要去试试。如果成了,延礼会有大幅度的成长、得荔山护佑,未来注定会轻松许多。 西苑,延礼久久没能入睡。支颌侧卧,另一只手拎着玉石红绳,一抹橘粉悬于半空,迎着月光在他眼前不断晃动,心里生出了陌生的不为他知晓的情绪。心脏也似被那根细长的红绳桎梏侵扰,心跳就此失了序。可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说是欢喜,恍若第一次抱起她时,一身软馥馨香,勾动了他本能的渴求,碰到了手指再难松动。 良久后,延礼将玉石挂回到脖颈间,妥帖藏起。这是初夏给他的,他不想叫任何人瞧见。 翌日,初夏起了个大早,空着肚子去往灵汐苑,想着同母亲一起用早膳。不想母亲还搁床上躺着,等了一会儿,才慢步从里屋走出,面色瞧着不怎么好。 初夏连忙起身迎了上去,一脸关切地询问道,“母亲可是身体不适?” 郁眠瞧着乖顺懂事儿的小女儿,心暖的同时,不由想起了昨日平西王说的话,止不住一声暗叹。这样好的女儿,她实在舍不得送入皇宫那个能吃人的地儿。遥想当年昭妃宠冠六宫,也没落着好下场..... 昨个夜晚郁眠一直想着这事儿,久久不能入眠,所以今晨才晚了些。可再如何烦闷,现阶段,她都不忍将忧思加诸到女儿身上。才从病中康复没两天,万一…… 心念由飘忽到笃定,郁眠得以敛下烦心事儿,牵起女儿的手,柔声笑说,“昨晚没睡好而已,初初无需忧心。用了早膳么,没有的话,同母亲一起。” “近段时间,初初受苦了,我瞅着都瘦了一圈。” 初夏被担忧吊高的心悄然归于原处,小脸贴着母亲的肩膀,爱娇道,“瘦了才好呢。” “胡说八道。” “初初哪有胡说?外面都是以瘦为美,世家贵女饮食大都精细克制。”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不一样。” “呵,母亲您这是偏袒初初。” “母亲偏袒女儿有什么不对?” 母亲的话令得初夏心间一暖,上一世,母亲也似现在这般给予她无边偏爱,她曾几度不辞辛劳从北境去往咸佑城问她是否真的甘愿留在宫内,生怕她受了委屈。只是那时她怜惜母亲出生卑微的闵延清想助他夺取王权霸业,忽略了母亲眼中的担忧,最后死在异乡,让母亲遭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痛。 心绪大幅晃动,初夏不由将母亲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些,似稚气的孩童般道,“母亲可要一直这般偏爱初初。” 郁眠被她这话逗笑,空出的那只手抬起,曲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倒是会想。” 不过须臾,撤回手,声音也软了下来,“罢了,就这么个娇娇宝宝,怎么样都是要偏爱到底的。” 这话给屋内一众侍女嬷嬷听见,无不掩嘴轻笑。陪伴了郁眠半辈子的苏嬷嬷更是打趣道,“将军要是在的话,又要怪罪夫人宠坏孩子了。” 郁眠睨着嬷嬷,“由他去,我还怕他怪罪不成?” “夫人说得极是。” 初夏用膳的量是极少的,这一点,苏嬷嬷是知晓的,是以没通知厨房加量,平时给郁眠准备多少今晨便是多少。多出的一个瓷盅,装的是初夏的药汤,吟月专门从小院捎过来的。 母女二人慢条斯理地吃着,谁也没有再说话。小半个时辰后,郁眠放下了匙羹,彼时初夏已经喝完药汤,嘴里含着颗糖渍过的梅子。见母亲吃完,她稍稍低头,把梅子核吐到了装用膳弃物的瓷碟之中。吟月见状,递了盏热茶给她,伺候初夏漱了口才退到一旁。 “母亲。”初夏开口道,神态温润娴静,“女儿有件事儿想得母亲应允。” 郁眠,“你说。” 初夏冲她笑了笑,旋即缓缓道出,“女儿这次从急症中拣回了一条命,想来是得了神佛护佑,是而起了去荔山住几天的心思,吃斋念佛还能给佛祖多上几柱香。” 郁眠觉得这话在理,而且很有必要,没多犹疑便应下,“还是初初想得周全,但眼下身子骨才好些,多养几天再去。” 稍顿,补充,“住几日便好,月末时,你父亲同兄长从军营回家,错过了又要多等一个月了。” 初夏没有不同意的。 这般顺畅地解决了一件事儿,郁眠显得十分舒心,眉眼带笑地望向苏嬷嬷,“婉婷,你负责安排这事儿,钟沐阳必须跟着,多挑些武术高强的侍卫。” 苏嬷嬷笑着称诺。 又坐了会儿,初夏离开。苏嬷嬷送完她回来,慢步踱近郁眠,瞧着她正在翻书,不自觉面露犹疑之色。郁眠似察觉到,抬眸望向她,“有事儿便讲,犹豫来犹豫去做什么?” 苏嬷嬷闻言,屏退了厅内其他侍女。归于静谧时,她才直面郁眠浓烈的疑惑,“何事?” 苏嬷嬷微微福了下身,随后,详细道出,“小姐这次醒转后,对西苑住着的那只狼崽子比以往更好了。醒来第一日便留了他在小院里用晚膳;昨日又带了点心去了学堂,后面两个人更是在‘同舟’亭单独呆了好半天。小姐更是......” 苏嬷嬷怕郁眠听了生恼,说不定还会斥责小姐。可若是不说,后面真闹出什么来,她这条命都不够担的。 郁眠的心也因她这片刻的停顿吊了起来,略有些急躁地催促,“更是什么?快点说......” 苏嬷嬷见她这般,不敢再有隐瞒,“小姐她,亲手给那狼崽子束发了。” “......你说什么?”这话,郁眠不敢信,瞠目盯着苏嬷嬷。她的初初打小就是知礼懂礼守礼的,从小到大,不曾叫她操心过,怎么会?带回来那阵,也不曾这般? 事情至此,苏嬷嬷也只能硬着头皮重复,“暗自守护小姐的侍卫瞧见了,小姐给那狼崽子束发了。” 给男子束发,放在哪朝哪代给谁说道都是极其亲密的事情。初夏哪里会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她难道喜欢那只狼崽子? 电光火石间,郁眠的脑海中念头一个接一个,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归于常态。她冷静下来,“以后有这样的事儿,即刻同我汇报。” 苏嬷嬷应诺,随后给她泡了杯热茶,搁在她手边才又开口,全是贴心劝慰,“夫人别恼小姐,说不定是才醒,脑海还昏沉着。再看看......” 郁眠也是这么个想法,“是,叫那几个知情的嘴紧些。若是多嘴,直接杖毙。” 说罢,放下书卷,把茶杯拿到手中。拎起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水面上的浮茶..... 回到院落后,初夏便将自己关到了书房,甚至遣开了吟月三人。从早到晚,午膳都没用。她端坐于书桌前,依着上一世的记忆,写下了一连串对闵延礼来说极其重要的人名。 左相秦墨初、右相楚昭和、太子太傅孙行舟、新的四境将军......以及在深宫内明争暗斗的六位皇子。 二皇子的根基在西边,据上一世的记忆,他大概率是友军。东边一向安和,驻军也少,几个皇子并未将其放在眼里。南边富庶,宁南王手握种兵,为人和父亲初明川一般铁血忠义,直到今日,南边承了层层重压仍未站队。 如此看来,四境倒是对延礼无碍。 唯有咸佑城。 8、第8章 翌日晨早,初夏简单用了早餐又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期间,苏嬷嬷过来了一趟,告知了吟月几人去荔山的安排。 五日后出发。 临走前,对着三人千叮咛万嘱咐,早间出发外面还寒着,务必给小姐穿暖些。到了荔山,早晚温差大,更需要多注意。 吟月三人恭顺应下,苏嬷嬷一走便开始打点行装,这会儿小姐不需要她们伺候,正好干这事儿。 近午时,吟月怕初夏累着了,备了碗糖水敲开了书房的门。踱至书桌前,她小心翼翼地将汤盅放下,温声劝初夏,“小姐,喝碗红豆百合羹歇歇,也不差这会儿。” 初夏本就打算待延礼散学后带他出府添置些衣物,经吟月这么一催,干脆阖了书页,净手吃了那碗红豆百合羹。 之后,回房更衣。 正午阳光融融,里屋暖意洋溢木香馥郁,一派和乐安宁。吟月挑了件烟白色的沙罗长裙伺候初夏穿上,长及曳地,裙摆绣以花枝。稍稍动动,裙纱摇曳,花枝竞相争艳,生动绝丽。 整理妥当,以水红色的云眠纱罩之,初夏的一身艳色被放大加浓。饶是吟月已经伺候她多年,也是禁不住喟叹,“小姐甚美,神仙妃子也不过如此。” 初夏觑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吟月撇了撇嘴,“奴婢又没乱说,不信的话,你问问吟雪和吟风。” 吟雪和吟风在各自的位置笑而不语,明显不想参与到主仆之间的“战争”。吟月好一会儿没听到响应,望向二人,气不打一处来,话也是酸得很,“我算是知道了,你们三个才是一家的,我就是个外人。” 配上挤眉弄眼的滑稽表情,逗得初夏三人直发笑。须臾之后,初夏纤指微抬拍了拍吟月的头,“别胡说,你也是咱们家的。快为我梳头,时间宝贵。” “诺。” 初夏只一句话便将吟月哄好,美滋滋地推着她坐到梳妆台前,熟练地开了首饰盒,从中拣了支嵌了水红色宝石的花蝶金簪,而后至额前挑出两缕头发绕到脑后,松松地梳成一个辫子。几经抽拉,挽出了一个桃心状的发髻,末了,以花蝶金簪固定。 妥当后,吟月拿了铜镜给初夏,让她借着镜面倒影瞧了发髻的模样,“小姐觉得怎样?不喜欢的话,吟月还有新花样。” 初夏认真地瞧了瞧,由衷赞叹,“我们吟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闻言,吟月眉眼间漾出喜悦,又掺合了些小得意,“这算不得什么,以后,必定会更好。” 初夏见她这般,嘴角微微上扬。继而,一句戏谑,“那我便期待着,未来凤仪女官。” 吟月没料到小姐会这么回应,傻不愣登地“唉”了一声,尾音上挑。 吟雪和吟风似约好了,一人一句,使劲儿的拿话戳吟月, “装什么傻呢?不是发梦都想做凤仪女官吗?” “就是,这可是普天之下不多见的恩典,还不谢谢小姐。” 火力激烈,吟月很快便清醒过来,未恼也不见羞。当真朝初夏福了福身,一本正经道,“吟月先谢谢小姐了。” “哈哈哈哈哈。” “月姐姐你,也不怕人笑话。” “怕什么呢?普天之下就我们三个机会最大了,想想不成?” 搁里屋闹了一阵,主仆四人出了门。如今春色正好,逮着机会都想去外面遛一遛。走出苑落,吟雪拿出一片轻纱,轻声对初夏道,“小姐,戴上这个吧,外面熙攘多嘈杂,遮一遮,能避开很多麻烦。” 初夏略一颔首,任由着吟雪以轻纱遮掩住自己的面容。她瞧不见自己,没多发表意见。吟雪三人却在她没注意到的边角对了对视线,皆觉得遮了也白遮,没准儿还会勾动男人的窥探欲。 佳人气质温清似谪仙,杏眸含水.....般般缠绵入骨。不过戴都戴了,便不再折腾了。横竖有众多侍卫跟着,再加之镇北王府在北境的名望和地位,小姐再美也无人敢肖想唐突。 踏出王府大门,门口的侍卫齐齐恭顺低呼“小姐”。 初夏清婉一笑,“诸位辛苦了。” 话毕,目光在人群中梭巡,瞬息后,停驻在一点,红唇微翘,喜悦根本藏不住。她注意到少年今日束了发,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帮他的?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事,重要的是他愿意束发了,寒星一般清朗。 心念浮起的下一秒,她的脚步似被牵引,款款走向他。 延礼见初夏朝着自己而来,心中欢喜,脚步不自觉提起。不想被钟沐阳横过臂膀挡住,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想做什么?忘记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 吟雪过来传话时,他初时是不愿意的。近些时日,这狼崽子的行为的确可控了许多,可毕竟同人共生的时间不长,万事都需摸索适应,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万一失控了,治服他是大问题,到时候他要顾着小姐又要看管他,想想都头疼。 吟雪却坚持,对他直言自己会武,可以保护好小姐。 吟雪武艺怎样钟沐阳不知,因为从未显露于外。但他听三少说过,初夏身边的三个侍女各有长处,皆是极其厉害的人物。想来也能理解,偌大一个初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皇家钦定的太子妃,怎么宠都不过分也宠得起。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驳吟雪的话。但为了安全起见,临出发前,他专门找了延礼说话。小半年来,两人已经在多次的较量中攒出了些许默契,未经历什么阻碍便达成了一致。 是而钟沐阳一开口,延礼的脚步便缓了下来。钟沐阳对他的表现甚是满意,放心地放下了手臂。 此间初夏慢步踱近,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波涛暗涌。 钟沐阳抱拳行礼:“小姐,一切都已准备妥帖,可随时出发。” 初夏:“劳烦钟大哥陪我跑这一趟了。” 钟沐阳:“小姐客气了,在下职责所在。” 初夏笑了笑,没再继续话题,莹润柔和的目光落至延礼脸上。见到她时眼中绽出的那一抹明亮不知怎地消融了,重归冷肃。此刻他周身还未见帝王的肃杀威严,冷着脸时,就像一只和人闹别扭的大猫儿。 初夏觉得可爱极了,若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她定会伸手揉揉他的头。 眼下,只能克制浅笑,“延礼今日可好?” 狼崽子不能靠近初夏,心情自然不好。心情一不好,话比平日更少了。初夏问及,都不愿开口。 初夏睇着他,神色柔和,嘴角噙着笑,任谁都能瞧出她并未恼怒延礼的无礼。不仅如此,等待了片刻未见答复,她竟又当着众人问了一遍,仿佛执拗于他这一日过得好不好。 这一次,延礼没能扛住,神色虽未见好,到底是出声回应了她,“好。” 初夏望着他,嘴角的笑痕深了些,“那便好,尽力保持下去。” 而后转向钟沐阳,“走吧。” 9、第9章 初夏上了马车,内里敞亮舒适,座位上铺了厚厚的软垫,还给她备了几卷书和零嘴点心解闷。安置妥帖后,车外传来钟沐阳低沉醇厚的声音,“走了。” 紧接着,是一连串车轮压碾地面的响声。 行了不短的一程,初夏探出手撩起了车窗的帷裳,一眼便瞧见了贴着车右侧行走的延礼,目光被这一幕催暖。 上一世他似乎也是这般,总是尽全力留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可那时,他那些不为他自己所知的心思也被她全然忽略。直到阴阳相隔,两个人才先后读懂自己的心,可惜一切都晚了......好在神明庇佑得以重来一次,这一次,她定会好好爱他陪伴于他。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初夏才放下了帷裳,此时已是心间充盈眉目含情。 一炷香的车程,马车稳稳停在了榴花街的路口。这条街种了许多石榴树,逢五月,石榴花竞相绽放,为整条街铺了一层艳色。初家某代家主极为喜欢这里,并以榴花命名。这里是北境至繁华的街道之一,也无阶层上的限制,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平民皆可游历,是而总是热闹熙攘。店面密布,常见的抑或是稀罕的,应有尽有。 初夏一行人往街道中部的【青山妩】而去。 这间店面属于纺织名家薛家,全国有十几家分店,售卖的衣物以精细手工与优良材质闻名于世,初夏的许多便装都来自于此地。 “几位贵客,里面请。”午间时分,店中客流总是稀廖。初夏走在其中,也未觉吵嚷,便也没有要求去内里的厢房挑。搬来搬去,费时,也少了点趣味。 “难得出来,你们也都逛逛。各挑两件,我买来赠与你们。”途径女子衣衫那片,花色繁茂,光是看都能迷了眼。初夏瞧着吟月三个注意力被吸走大半,不禁轻笑道。 话毕,见吟月三人面上仍有犹疑,又是劝慰,“延礼和钟大哥在呢,不妨事儿。” 三人这才福身应下,随后簇着去挑拣衣衫,眉角眼梢皆挂着笑。女儿家都爱美,又正值碧玉年华,见到这般精细雅致的衣衫,很难保持镇定。 初夏也愿意纵着。 往前又走了一段,初夏方才收停脚步,抬眸望向挂在高处做展示的各式男子常服,细致地,无一遗漏,那模样像极了为夫君添置衣物的新妇。 半晌后,她挑中了几个样式。 师傅问她尺寸,她便半侧身子,纤长的指尖对准了延礼,“给他的。” 师傅道好,利索拿了软尺,想给延礼量量肩宽和腰围。哪知才靠近,少年周身的气息陡变,似被冷冽的冰淬过。吓得老师傅倒退了几步,初夏也没料到会出现这么个情况,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温声向老师傅致歉。末了问他要了软尺,亲手替延礼量。从头到尾,没有说他一句不是。 而延礼,不仅许她靠近,一身足以割伤人的冰冷瞬间散了干净。 这一幕幕落到她身后的钟沐阳眼里,心间再次生出怪异之感。小姐在密林中撞见延礼时他在场,后来种种他也都有参与其中,两人的关系走向他比谁都清楚。他可以很笃定地说一句,小姐对延礼的好自她从昏迷中醒来后变了。 以前好是好,但那更像慈悲和善,给人一种即便换了个人小姐也会如此的感觉。而现在,似有永远耗不尽的宠溺与耐心,仿佛只要是延礼想要的,她都会寻来推到他的面前,哪怕他要的......是她自己。 心念至此,钟沐阳下意识地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可能疯魔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小姐定是在重病中走过一遭才会如此,对身边的人多了珍惜。对吟月几人不也是如是? 几番兜转,钟沐阳说服了自己,重归冷静目不斜视。 另一厢,初夏量度好,将延礼的尺寸告知老师傅。老师傅依着经验,翻出了适合延礼穿的,并且贴心叮嘱,“若是想稳妥些,可以在这里试试样衣。” 初夏没这个想法,一是不想过多折腾延礼;二是她不想将沾染了他气息的衣物留在外面。于是,温婉推拒了老师傅的好意。 后目光在店内梭巡了一圈,未瞧见有保暖的衣物,遂轻声询问了句,“保暖的衣物可是收了,想购置的话,有何方法?” 老师傅回说,“近夏了,自然是收了起来。如果姑娘需要,可以付些定金,我们按照要求查找或是重新制作。” 初夏微笑颔首,“极好。过几日我想好了,再派人过来同师傅说。” 老师傅笑着:“如此也好。姑娘再看看,若是有需要,随时唤我。” “多谢老先生。” “姑娘客气了。” 客套地寒暄了一阵,老师傅退开。吟月几个又还没回来,此间就只剩初夏与延礼,和一根木头杵着的钟沐阳。 初夏看着拢着几套新衣服仍没见开心的延礼,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心念浮出时,不动声色敛尽了笑,一本正经问他,“延礼可是不喜这些衣物才冷着脸?若是这般,还我,我可以送给三哥。” 随后,似自言自语,“你们的身型看着差不多。” 期间,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延礼,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结果同她预想中一般,话音还未落全,覆在少年脸上的那层薄冰便开始崩坏,裂出了一条缝隙,渐渐绵长壮大。他有些急躁说不,然后稚气地将衣服藏至身后,仿佛那样,她就没法拿走衣服,更谈不上转赠它人了。 初夏将他的反应一点点藏入眼底,心里笑开了花,丝丝甜意于花蕊中氤氲开来,以一种不可逆的趋势直抵四肢百骸。面上却仍是温淡,疑惑一般问他,“是我会错意了?延礼喜欢我挑的这几套衣衫?” 对峙的初始,延礼别扭得很,不愿说喜欢也没有将衣服交还初夏的意思。或许他是在等待初夏的退让,在山林中养出的敏锐直觉让他笃定初夏在意他,特别是她从重病中醒来之后。 她会和他一起用膳,要求他漱口亲手为他束发和他交换护身玉石......他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无任何经验可循,却也知道这是好的。次数多了,直觉得以夯实,他不自觉任性。 只是这次,初夏并未似往日一般哄着他,他的心似忽然空了一块,不知缘何不舒坦但结结实实的不舒坦了。片刻沉寂后,他终是开口,如她所愿说了,“喜欢。” 初夏闻言笑了,杏眸中似糅进了星子,莹润灿亮。 延礼的眼被这光亮晃了下,下个瞬息,心跳开始躁动。一声一声,沉闷响亮,鼓动着他的耳膜,容不得他忽略。 * 结了账,一行人出了【青山妩】。时间还早,吟月提出去清思斋喝茶听书,她心心念念许久,这日小姐和姐妹都在旁,心思便再压不住。 初夏没多想便应了下来。吟月得偿所愿,喜笑颜开。侍卫就此分散成了两波,一批将添置的衣物送至马车,另外一批隐于暗处守护初夏。 【清思斋】是一所老宅院改建的,青瓦高梁红砖斜砌。古色古香,又与传统不同,任谁从旁走过都是眼前一亮。 进了茶楼,挑了二楼的一张宝相花纹的红木小圆桌,临窗俯瞰,恰好对着说书的场地。吟月自小便生活在将军府中,见识与学问较之一般富家千金有过之无不及。淡定熟稔地点了茶点,等待时,和吟雪吟风一道四处走着瞧着。圆桌旁只剩初夏同延礼。 未多等待,茶水和点心陆续上了桌。 本有人伺候着,初夏叫人退了,亲自照顾着延礼,并未觉得委屈或是失了世家小姐的矜高。 经历了上一世,以魂魄态跟在延礼身后十二年,她老早就悟出了些道理。人这一生,真正重要的事情其实没有多少。看淡放下,就是自在。以及,至高的权势也不能让人真正幸福平静。不然,延礼不会死在壮年,她也不会避于咸佑一角郁郁而终。如今重来一次,她只想护好他这个人和他的心,其余的,仍要靠他自己去闯去博。 “尝尝,北境名茶东宁山白露,一年的最后一季茶,经了深山霜淬,茶汤橙黄,滋味清甜。”初夏清柔的声音伴着袅袅茶烟响起。 延礼透过薄烟看着她,其实不甚明白她在说什么。而且水而已,渴了便饮些,实不需这么讲究。但这些认知并不妨碍他喜欢初夏为他倒水,神色渐松,并在她的手指碰触到茶盏时迅速将它挪走,“烫。” 初夏因他没有任何铺垫的动作怔了怔,回过神来,满心甘甜。眉眼也因此染了笑,改拿了只空的青瓷圆碟给他装了几个点心,素手贴着碟侧,轻而缓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延礼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数息,有样学样,为她添了茶和点心。而且拿的糕点全都是初夏爱吃的。意识到这一点,初夏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轻声问道,“延礼为何为挑中这几个点心?” 如珠玉落盘的声音破开了延礼眼中的沉静,一缕类似得意的波光滲出,虽不甚明显,但已经为初夏切切实实地感受到。 他的思维似兽,不善隐瞒,又或许,他其实期待初夏知晓他的心思,被问及,便毫不犹豫地道明了,“看的。” 初夏轻笑了一声,又问,“搁哪儿看的?” 延礼:“厨房。我帮忙,可以看。” 说得极为简短,可初夏,几乎在一瞬间了悟,心脏似被尖针刺中微微一疼。他是未来玄钺之主,上一世没有她的护佑,也是一路杀进咸佑登顶皇权。一身孤冷,强势无双,却为了她窝在染了油污的方寸之地,只为获知她的喜好。 她...... 沉寂了好一会儿,初夏才从情绪中走出,她睇着延礼,柔声道,“以后不要再去厨房了,那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或是不明白的,直接来问我。这样可好?” 延礼自然没有意见,点头应下后,便开始吃糕点,细长的眼尾向上轻挑着,愉悦根本遮掩不住。 10、第10章 没多会儿,吟月三人相偕回到桌边。说笑闲聊半盏茶,楼下骤生喧闹,凝眸瞧了过去,原来是说书人站到了人前。 一名男子,约莫不惑的年纪,容颜普通着了粗布青衫,气度却是深邃不凡,看着就是饱读诗书的。初夏几人极少出府,不知眼前这位其实是个生面孔。算上今日这次,不过第三次登台。不过这人是个有本事的,说了两回书便将茶客的心抓得死死的,人一上来,吆喝声和叫好声便竞相响起,似澎湃热浪,转眼间,滚烫了楼宇。 “终于又等到先生了。” “上次的书该有结果了吧?” “听了这么多的书,还是觉得先生说的最是扣人心弦。” “先生赶紧开始,在下等不及了。” 初时,初夏没太当个事儿。一是不太热衷听书,二是带着两世的记忆,这种场面根本无法勾动她的情绪。直到她听到说书人说到九重天上的宠妃被不知道哪儿来的化外高人打得魂飞魄散,同时死去的还有她和天帝的孩子…… 这样的情节对于茶客来说甚是新鲜,议论声在各处响起, “死了?” “所以那高人哪儿来的?上界天的大帝?” “管它呢,妖妃人人得而诛之。” “竟真是这样!搁凡间,妖妃也没几个有好下场。” “艳极必短命,还是平庸点好。” “谁杀的?恁残忍了,孩子都不放过。” “妇人之仁,斩草不除根,搁哪家都是大忌。” 初夏隐隐听到了些,眸光骤冷。未加思索,素手一挥,青瓷茶杯笔直地撞到地面,带出了砰的一声闷响。说书声和议论声嘎然而止,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二楼。少女临窗侧坐,轻纱遮面,无法瞧清她的模样,只能经由从她身体里迸发出的气息和她的动作确定她的情绪。 她很愤怒,缘由不知。 延礼的目光亦停驻在薄柔的面纱上,蕴着一丝疑惑。 楼上楼下对峙片刻,吟月等人从怔愣中醒转,但这会儿,没人敢说话。初夏性子温善,极少动怒,眼下会这般,肯定是恼狠了。在这一刻,众人皆以为初夏会继续发难。结果她并没有,不仅没有,还轻笑着道了句,“不小心手滑撒了茶,若是扰了各位听书的兴致,还望海涵。” 佳人眉眼含笑,又诚心致歉,茶客也不好过多纠缠。注意力回归己身,以及说书人身上。 唯有那说书人多瞧了初夏几眼。经此一遭,这地儿初夏是不想呆了,在延礼几人的陪伴下安静离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说书人从茶楼走出。走了一段,他隐约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加快脚步左拐右躲,却还是被一步步逼入了幽冷深巷。 他瞠目望向眼前的蒙面黑衣人,“你是谁?” 黑衣人:“有贵人邀先生进府说书。” 尾音还未落定,说书人的眼前便是一黑,紧接着,意识也散了。 …… 将延礼送回府,初夏又悄然出来。 这一次,她的身边只有吟雪一人,三个侍婢中,吟雪武艺最好,师从隐世大侠徐继清,胜过世间无数男子。那一截轻纱仍然覆在她的脸上,藏住了艳色,也掩盖了她脸上的情绪。一路上,吟雪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地守护着。 马车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停驻在一座私人宅院前。这座宅子是初夏十岁生辰时,外祖父郁老赠与的。前院种满了初夏喜欢的樱花,每年春天,她都会来这里住几日,流连樱花树下,或是依窗赏花读书。 今年,已经来过了。是以通过悠长的樱花林时,吟雪终是多问了一句,“小姐,今晚可要在这里休憩,奴婢好先做安排。” 初夏答:“不用,事了了便离开。” 吟雪:“诺。”之后便没再多言。 两人进了厅,侍女仆从皆恭顺地朝初夏行礼问安。 初夏轻轻颔首,径自进了书房。吟雪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是负责小姐安全的侍卫钱酩,另一位......竟是茶楼里的那个说书先生,不禁思绪攒动。 难道小姐在茶楼是真的恼了?头一回,也是独一份。这说书先生可是真有本事,小姐的反应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怎地如此过激?又或是真的严重,只是旁人不清楚缘由罢了。 初夏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翩然入座,姿仪万千。目光却蒙了一层冰雾,不复平日里的温润柔和。 “你是谁?今儿说的故事又是怎么来的?”语态和音量认真较起来,同往日无异,只是言语直接而冷冽,带着让人心颤的压迫力。 说书先生闻言,先是错愕,片刻后归于淡定,轻松笑言,“小民不知小姐在说什么,只知依玄钺律法,小姐这般做法实属不妥。” 初夏听完,忽然冷嗤了一声,短促,又有些漫不经心。 说书先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也不知是强作镇定还是真问心无愧,“小姐为何发笑?小民可是说错了什么?” 这回,初夏没再回避他的问题,轻笑道,“律法?在这北境,我杀你同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你背后的人又能耐我何?他要敢,今天就该自己站在北境,而不是透过你铺呈那些过往。” 初夏此刻,显得无比冷静强势,令得说书先生暗自颤栗,吟雪和钱酩也是惊诧不已。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如显露出来的那般镇定自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有人现在就将目光投向北境,这个故事又是讲给谁听的...... 不该阿。 “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说了我便护你后半生周全,不说的话,我就杀尽你九族。”声音温柔得足以捏出水,说的话却残忍过世间最恶的魔。 说罢,唤了吟雪泡茶。 吟雪领了命出去,少了一人,书房更显静谧,呼吸都似有回音一般。时间也因此变得难熬,恍若一息被撕裂成无数断,每一段再分裂,如此反复,不见尽头。 饶是说书人是个极度冷静自持的人都被逼到崩溃,倏然间跪倒,五体投地,“小姐,小民愿将知晓的一切全都道出,只求小姐能饶过小民和家人。” 说书人来时,不曾想会闹到此番境地,毕竟只是说个杜撰出来的故事。而且他走过北境许多地方,专挑当地出了名的茶楼饭店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初时的担忧与警惕都快散干净了。哪里知道会撞上这么个女子,外表似神若仙,手段却是狠戾过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他怕了,真的是怕了。 初夏睇着他,嘴角翘起了一道微弱的弧度,“你可想好了?” 说书人不敢抬头,声音颤颤,“小民想好了。” 初夏闷而轻的应了声,落至说书人耳畔,他急切开口,“小民原是北境照州人,本就是个说书的。两个月前,在照州一茶楼说完书回家途中,得遇一锦衣男子,那人......” 那人有些年纪了,乌发糅了白。举手投足一股子书卷气,一眼看过去便知是个读书人。然,他并不似一些读书人傲气矜高,眉目温清是个好相与的。他邀他喝了茶,期间天南海北的聊着,彼此甚是投契。 要分开时,他忽然递了张大额的银票过来,立保钱庄,全国范围内通兑。并且对他说,只需帮他做一件事,就可以得到这张银票。 在知晓了要做的事情后,他没多权衡,便应了下来。说到底,就是贪恋这惊天的钱财,下意识地淡化这事儿背后的危险。如今,只觉悔不当初。这天下,怎么可能有白吃的午餐呢? 初夏听完,陷入悠长的沉默,久到说书人心间堆满了惧怕,颤声保证,“小姐,小民的话句句属实,如有一句不实,天打五雷轰,家中亲眷和自己皆不得善终。” 终于,初夏有反应了。 她望着说书人,星眸中的冷意散了稍许,“你可知那读书人是谁?” 说书人:“小民不知。” 沉吟一息,初夏又问,“那你可还记得他的长相?” 说书人实话实说,“记得。” 初夏说好,而后轻轻笑了声,“先生,起来说话吧。” 说书人身体颤了下,没敢起来,直到钱酩依着初夏的命令拿了把椅子过来,搀着他起身。 他坐定,被迫面对初夏。少女闲适地坐在那里,墨黑的长发似上好的丝缎垂落于她身后,衬得她肤光胜雪艳色隐现,叫人心神沉醉却又不敢长久直视。 说书人不自觉地垂敛了眸子,片刻后,他听见初夏说,“这故事,先生以后莫再讲了,能够忘记就更好了。” 说书人仓皇应好。 初夏:“我先前的承诺依旧作数,先生若是愿意,我可以送你和家人去镇北军的势力范围安置,得少将军初长宁护佑。” 死里逃生,说书人不禁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上则是急切应了下来,“小民多谢小姐。为避免危险,小民想快些回照洲接家中老小.....” 初夏却道,“你将地址交与钱酩,自会有人去接。而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11、第11章 钱酩和说书人离开后,吟雪才端了茶进去。晚了些,可她心知小姐不会在意,甚至于她刚说要喝茶该是想支开她。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想,断不会向初夏求证。只是将茶盏搁到她面前时,温声劝了句,“小姐可别恼了,对身子不好。” 此时此刻,初夏的气息已经归于常态,柔和得宛若水的一份子。 她淡淡地睨了吟雪一眼,随后端起茶杯,送至嘴边轻抿了口,“扮给那说书人看的,惊吓给足了,他方会说真话。” 见初夏主动提及这事儿,吟雪的目光一顿,稍许迟疑,到底是多问了两句,“那在茶楼?这说书人犯了什么事儿?” 这一桩桩一件件,足以将吟雪绕晕。 初夏却未继续往下说,“这事儿我还需再理理,等清楚些再同你们说道。你只需记得,回府后不得同任何人提及在这里的事情。” 吟雪颔首应下。 初夏喝了小半盏茶,等情绪恢复到差不多才启程回王府。 当日晚膳后,钱酩便带着说书人提及的银票和他提及那人的画像来到初夏面前。初夏先是将那银票捏在手中细细打量,二百两,也切切实实是出自立保钱庄。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下银票,在吟月的帮助下摊开了那副画像,是画师依着说书人提供的细节勾勒而出的。画中人眉眼温和,气度不凡,微翘的嘴角处堆了几分笑,很容易消磨人的防备心,也难怪说书人会认为他好相与并且轻信于他。 初夏的目光流连画纸,须臾之后,停在了某个点,神色忽然冷滞。这人的大拇指根部有一粒蚁般大小的黑痣,记忆之中,有一人也是这般。三皇子闵延清身边的大红人,阮明德。在上一世,他的言行很大程度反应了闵延清的意志。 这回,大几率也是这般。 可闵延清为何要这么做呢?这时的他并不知道延礼还活着,以及她和延礼有旧。此番举动冲着他们而来的可能性并不大。 难道......就在初夏暂缓深究时,一个念头万分明晰自她脑海中掠过。 闵延清这么早就把手伸到北境,会不会因为当年除了延礼还有其他活口?今日下午,一口一个妖妃,是为了刺激那人? 那人是谁呢?为何在北境?为何这段,她全然不知?一个问题的解决并没能抹去初夏眼前的迷雾,反而愈加迷茫。 一旁,吟月见她沉思太久怕她伤神,直接拿走了她手中的画,迫着她中断思绪,嘴里还劝着,“小姐,歇歇吧,今儿个都折腾了一天了。闵大夫都说了病才好,不宜忧思过重。” 见初夏的目光清明了些,她又说,“休息吧,或许明日起来,又有新的想法了呢。” 絮絮叨叨好长一串,初夏可算是彻底回神,无奈失笑,“怎么能这般啰嗦呢?” 此言勾起了一室笑音,连在旁待命的钱酩都低低笑出声来,约莫是怕吟月恼了,他拿右手掩了掩嘴,只是效果甚微。 吟月循着泻出的笑声凶悍地剜了他一眼,他瞧着,连忙敛了笑。 吟月见状,撤回目光,再度睇着初夏,面带委屈,“奴婢这么啰嗦是为了谁?” 初夏到底是没忍心再笑话她,“好了好了,听你的。” 说罢,最后叮嘱钱酩了几句,“这张银票放我这,明日一早吟雪会换一张同等数额的给你,你代为交给那说书人。至于这张画.....” 稍作沉吟,有了决定,“烧了吧。” …… 洗漱妥帖,初夏踱到床榻边坐下。她褪去了外衫,浑身上下只剩一层浅粉缎子,柔软单薄,灯光一照,婀娜曲线再掩不住。没多一会儿,吟风把脚盆搬了过来。摆弄妥当,吟月将烧开的陈皮水倒入脚盆中,霎时热烟袅袅,裹挟着陈皮特有的清香。后又给递了册书过去,初夏刚要接,她又忽然撤回手。 “......”初夏望向她,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吟月被她的这副表情逗笑,把书塞到她手中,这才柔声叮嘱,“泡泡脚就睡了,这会儿可以看看书。” 初夏糯糯应了声。 答复轻而精短,令得吟月不由打量她,“这会儿倒是好说话?” 初夏拢着书,淡淡瞥了吟月一眼,那一瞬的风情让人心神摇曳,“我不好说话又能如何?你能让我多读会儿书?” 吟月下意识:“不能。” 初夏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但真面对时,还是生出了哭笑不得之感。 “既是如此,还有什么好说道的?” “费劲儿。” 最后那句,似负了气,泻出几分娇气,逗得吟雪和吟风皆暂停了手边的事儿,对着床榻大笑不止。 吟月也不在意,甚至觉得小姐能这样想是极好的,毕竟什么都不及身体重要。往紧了盯,虽说累了些,但益处也是大大的。 张罗好这边,吟月踱开。 此间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灯盏内火苗窜高摇曳时带出的柔和声响。 * 翌日晨早,天边的暗色还未散尽,初承烨便立在了延礼的房门外,抬手便敲,急切的一连串。 扰人清梦。 好在,延礼初来王府时,不甚受控制出手又狠,被安排在了左右都无人的屋子,是而初承烨造出的声响影响是有限的。不过也仅限于有限,不可能彻底消弭。 这厢延礼还未应门,便有几个少年出来了,皆是睡醒惺忪模样,头发散乱且只着了身里衣,大剌剌不见一丝避忌。 “初三,这一大早上的干什么呢?扰人清梦天打雷劈这道理你不懂?”确定了制造出声浪的人是谁后,立马有人扯着嗓子嚷了起来。 随后,附和声连成了串。 “就是就是!” “这么嚣张,可是觉得自己骨头硬不惧怕给雷公劈?” “雷公都不放在眼里,佩服佩服!” “延礼怎么着你了,要这么对他?如果是比武的话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就是说,几个时辰都等不了?” 初时,初承烨忍了忍。后面烦了,半侧过身对着闹得最凶的人吼了一声,“闭嘴,吵死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哄笑。 那人:“谁吵?大家给评评理......” 众人齐齐大喊:“三哥吵。” “......”初承烨气到暴躁,在继续敲门和冲出去揍人间反复犹疑。不想,木门从里面打开,浅淡的木香盈动。须臾后,延礼出现在门口。少年单薄瘦削,五官精致,素朴玄衣不仅没能让他泯于众人,反而衬出绝艳与昳丽。此刻,他正定定地睨着初承烨,薄唇紧抿下颚线紧绷,明显不是太高兴。 初承烨却怔在当场,直到延礼的目光趋于冷冽,忽地喜笑颜开,一身暴躁散了干净。他伸展开手臂,原是想搂住延礼的肩膀同他套下近乎,如果能同意现在就比试就更好了。结果连衣角都没碰着,手腕就被延礼扣住,几经挣扎,才勉强挣脱出来。垂眸一瞧,腕间显出一道殷红的手指印。动了动,疼痛泛开,顿时恼了,愤愤开骂,“还没说打,怎么就动手了呢?习武之人,最紧要的就是武德。可惜这东西,你没有。” 延礼眼睫轻颤,“我不是。” 表达方式过于精简,但初承烨听明白了,一息蔫成了经了霜的茄子。这世界到底有没有天理了?怎么会有人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便有此等武艺,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就延礼这身功夫,出了北境,也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一般人,根本做不了他的师父。 被这些想法一激,想要快些同延礼比试的念头更急切了,初承烨霎时压下所有情绪,双手抱拳,郑重邀战,“我,初承烨想邀你上擂台一战,择时不如现在。” 对武学,初承烨是真心喜爱的,也是珍重的。此刻延礼虽不能全然理解他的行径,但他能感受到他的郑重与认真,心口处也因他的话产生细微的异动,慢慢地,血液都滚烫了起来。 片刻后,他听到自己冷冷淡淡地应了声好。 随着微凉的风,这声“好”落至初承烨的耳畔,如刀直击心脏。 “你......你说什么?”初时初承烨不敢信,颤声确认。 延礼没再吱声,径自越过他,阔步朝着比试台而去,错身而过时的那一瞥多少带了点鄙视的意味。 对,就是鄙视。 延礼走出了好长一段,初承烨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又恼又恨。他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狼崽子凭什么鄙视他?是比他生得好看家世比他好,还是武艺比他高强? 虽是不忿,但对于初承烨来说,同高手对决大过一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阻挡他走向比试场,甚至连减缓都不曾。 许久之后,当初承烨被冠以国舅爷的称谓时,此刻忿意早已一滴不剩。过往仍历历在目,或生动或悲伤或纯稚或热血,而他,只有一个想法:这得亏了皇后是他亲妹子,不然过去的桩桩件件随便揪出一个都是杀头的死罪。 他也算得上神佑之人。 12、第12章 吵嚷太过,天际晨蔼似都受了惊吓,悄无声息地散去了些。眼见着两大高手就要开打,醒来那几位小祖宗自然是不会睡了。不仅如此,还数着个儿敲醒了未醒之人。没多会儿功夫,西苑便热闹了起来,连才交班入睡的侍卫都来了好些个。 比试台两侧立着的初家战旗都似感染了战意,飒飒作响。 “钟哥,这可怎么办?马上先生就要过来了,要不要知会小姐?”西苑的异动很快就被轮值的侍卫报到了钟沐阳处。他听完,无声咒骂了几句才给答复,就这,面色都还覆着层薄灰。 “能怎么办?我上去把他们打下来?”压制一个就够费力的了,现在还多出一个。 过来报信的小侍卫没见过这般暴躁的钟沐阳,不知如何应付,苦恼地挠着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钟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他这副憨憨模样,钟沐阳的心头火顿时散了大半。主要这事儿和他又没关系,不过是倒霉撞到了。 这么想着,钟沐阳又压了压情绪,再开口时,人已归于常态。 他对侍卫说:“你叫个人去小姐那儿说一声,我去比试台守着。” 两个半大不小的莽小子,太容易失了轻重,他不亲自盯着不放心。 小侍卫得了令,飞似地跑开了。 钟沐阳这才沉沉叹了口气,随后提步朝着西苑而去。 * “吟月姐姐,小姐可醒了?”吟月才醒没多时,眼中旖旎雾气都还没散全就听院子外头有人敲门,怕惊扰了初夏,没怎地收拾就慌慌忙忙出去开了门。 是府中侍卫,看着还怪眼熟的。 约莫是急了,才见面,他便直叩主题,连寒暄都省了。 吟月回说:“没呢,小哥可是有事儿?” 小侍卫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和仙女似的姐姐说话,不禁有些羞窘,面色微红。 吟月瞧在眼里,笑着宽慰道,“照实说便好,我定会转达给小姐。” 侍卫这才定了定神,将西苑那边的事儿简单说了遍,吟月听着,缠绵睡意一点点自她眼底消失。 这两人......到底怎想的?这比试一时半会能完得了?先生来了可如何是好? 短短时间,吟月思量了许多。当她想到小姐可能会想瞧瞧这场比试,眉眼间染了淡淡的焦急之色。她连忙回了侍卫,“小哥,你的话吟月记下了,这就去同小姐说道。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侍卫有些受宠若惊地摆摆手,“吟月姐姐严重了,职责所在而已。这儿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 “没事儿了,小哥慢走。” 这侍卫刚转身,吟月就闩门进了里屋,步履间透着些许急躁。 轻纱帷幔后还没有动静,她不自觉放缓放轻了脚步,几经犹疑,终是开口,“小姐,吟月有事儿要说。” 话落没一会儿,帷幔里头便有了些许动静,吟月连忙往前踱,伸手掀开了帷幔,以丝缎固之。 初夏任由着她动作,阖着眼问道,“怎地一大早就急上了?”声音里裹挟着晨早特有的沙哑,少有人知晓的,足以摄人心魄。饶是吟月伴在她身侧多年,心尖儿也是一颤,定了定心神,才道,“三少爷和狼......不,是延礼,这会儿已经站上比试台了。” 然后她便瞧着初夏忽然睁开了眼睛,星芒晃动。 “你说什么?” 吟月将初夏眼中的迷茫和震惊看了清楚,忽然轻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已经不复先前的躁意,“三少和延礼不知怎地提前开打了,这会儿,比试台那边已经挤满了人,钟护卫也已经过去了。” 稍歇,轻声问询,“小姐想去看看吗?” 初夏轻轻应了声。 吟月循声来到她身侧,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之后更衣梳化,极简,只为能赶上比试。没多时,初夏便在吟月和吟雪的陪伴下去往西苑。 比试台前,嘶吼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想在其中讨论些什么,都得扯着嗓子。 “你们说,三哥和狼崽子谁能赢?” “三哥吧?痴迷得很,几个武术大家都说他的天赋极佳。” “也是!” “是什么?就我看狼崽子更强,这都闹过多少回了,也没见三哥在他身上讨到什么便宜。” 两方僵持不下,各不相让。 后面有人提议开赌局助兴,参与者众。期间有人问混在人群中的钟沐阳要不要参与,他推拒了。暗里却忍不住揣测这场比试的结果,令他意外的是,他的心竟隐隐偏向延礼。经过这半年来的观察,这头狼崽子绝对没有发挥出所有的实力。目光也被这个念头迫高,落到了比试台上。 竞技台上面的两个人,一个强行镇定仍藏不住那股兴奋劲儿;一个一身冷冽,恍若才从冰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正看着,立于高台一侧的李明儒忽然沉声喊道,“两位,可准备好了?” 李明儒是众子弟的武术师父,北境有名的剑客。一早被初承烨扰醒,也未见一丝不耐。他来自江湖,对这般少年意气早已习以为常,并且颇为欣赏。 初承烨和延礼皆朝着他的方向行礼,“准备好了。” 两个人相对行礼时,初承烨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郑重叮嘱,“全力以赴,收着藏着便是瞧不起我,你可明白?” 延礼不理他,晨早的阳光毫无遮掩地打在他身上,照出了他眼中的一缕光,细碎而倨傲,属于孤狼的。 初承烨顿时明白了,没再多话,周遭的气氛也在这一刻陷落沉寂。随着李明儒一声喊,初承烨率先出手,第一拳就狠劲十足。依循常人本能,这一击延礼该退,在强攻下保全自己再寻制胜的时机。可他没有,气息陡然变得暴戾,笔直向初承烨出拳。 伴着疾劲的气劲,两拳头猛烈地撞到了一起。之后,各自使出看家本领,状况激烈似飓风过境,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柱香烧了过半,初夏到了。 她站在人群外,目光遥遥落至比试台上。不过须臾,延礼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分心望了过去。抓到机会,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下。痛感令得延礼回神,也再无心思同他继续纠缠,手如幻影晃动,扣住了初承烨还未来得及回撤的手。随后步履往后,空了些距离,在众人反应过来前,以无法比拟的力量将人撂倒在地,一声沉闷砰响正明晃晃提醒众人,方才那如光晃过的一幕是多么的简单粗暴。 好一会儿,这片的静谧才被嘶嚎声撕开。 “狼崽子赢......赢了?” “怎么突然就??我没看清楚!!” “太快了,他怎么做到的?” “三哥都傻了。” “啊,我的银子......” 比试台上,初承烨被如雷声浪轰回神,他抬头望向延礼,“再来.....” 三局两胜,离他真正败北还远着呢。 延礼却说:“不打了。” 初承烨眉目染了急切,“为什么?都说好了。”说着,利落从地上跃起窜至延礼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就那架势,只要延礼再说一句不打了,他能用目光把他的身体灼穿。 延礼冷淡如初,“夏夏来了。” 话音还未落全,目光又往那边看去。 初承烨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被一袭水绿色长衫衬得清雅若仙的少女站在远处,眉眼含着温柔,九天上的神仙妃子不过如是。只是......就这么不打了是不是太过草率了?重色到这种程度真的行?再说了,狼崽子懂得欣赏美人吗..... 少许时间,初承烨已经想了许多,也因此有些晃神。 延礼见他这般,眉峰微拢蹙着不耐,沉声重复,“不打了。” 说罢,纵身越下了比试台,似在嫌弃走下来太过耗费时间。 人群下意识为他让路,看着他疾步朝着初夏而去。比试台上,初承烨歇斯底里地冲着他的背影喊,“延礼,回来!” 没能得到任何回应,他又朝初夏喊,“初初,他毁诺,你管不管?” 初夏听着,细微地勾了勾嘴角,朝着身边不远处的一个小童招了招手,对他说,“大声告诉三哥,轻诺者必得不到他人重诺。” 小童也不知听懂没,乐呵地朝着台上嚷,声音尖利刺耳。 众人闻言笑作一团,声浪中,初承烨负气似地倒在了比试台上,四仰八叉,浑身上下寻不到一丝世家公子的气度。 热闹结束了,人群慢慢散去,声浪渐歇。 延礼站在初夏面前,垂眸凝着她。少女容颜清丽,睫羽柔软纤长。此刻妆容极淡又或是没有,少了几分世家贵女的矜冷,似水柔软,牢牢地锁住了他的目光。 心跳忽然躁动。 他不知缘由,亦无法操控,只能放纵依从。 初夏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以她惯有的语调道,不带一丝一毫的怒气,“你答应过我什么?忘了吗?” 延礼低闷开口,“不曾。” 顿了顿,又说,“想打,不要气。” 初夏因讶异怔了怔,这是延礼第一次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并且自主做出了决定,即便他知晓这个决定很可能让她生气。 该高兴的,他是真龙天子,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掣肘。可是不知怎么地,心中突然生出了些失落。极淡,却为她清晰地感受到。蛰伏的幼龙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地方,只手搅动时局,光芒万丈。 那时候,他便再不是她一个人的狼崽子了。 13、第13章(修bug) 心念繁复,催散了初夏的心神,眼神染了一层薄雾。延礼有所察觉,轻轻唤了她一声,眼底压着不自觉的忐忑, 初夏于他的呼唤声中幽幽回神,缓了缓,压下了微凉而乱的心思,轻笑问道,“为何?” 延礼:“不知。” 初夏不禁失笑,“那便算了。回去吧,先生就快要来了。” 这话一出,延礼身上的气息忽地冷了些,影影绰绰间有些不开心。 吟月隐约察觉到,凝眸看着他,心道这狼崽子又耍什么脾气呢?他不会是指着小姐邀他一起用早膳吧?瞧他能的。 吟月都能感觉到,自然是瞒不过初夏,然而这次,她没哄也没解释,简单道了别便带着吟月和吟雪两人离开,步履轻盈笃定,不见一丝犹疑。 被留下的延礼凝着她的背影,目光幽冷,久久未动。不知过了多久,情绪归于平静的初承烨来到他身旁,伸出手想揽他的肩膀,却在手指即将碰到衣料的那一瞬忆起晨早那一幕,当即顿住,两息后颤颤收回了手,商量式的道了句,“初初都走了,你反正也没事儿,我们继续打?” 话音未落全,延礼便冷冷扫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仇人。 如果不是初承烨一大早吵吵嚷嚷,他肯定能等到定好的时辰,那样的话,夏夏肯定不会生气。 想多了,延礼罕见恼了,多看某人一眼都觉得心烦,干脆提步离开。步子大且急,衣摆被带动,飒飒生响。 初承烨不甘心地跟了上去,“初初来了不打,这会儿走了,怎地还是不打?你这狼崽子,太难琢磨。” 这一场比试来得草率去得也快。一群混子草草用了早膳,终归是在先生到来前坐进了学堂。另一边,初夏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一碗补气血的红枣粟米粥,搭了几碟点心小菜,量少花样多,为了宠爱这娇贵的人儿,初家从来不怕麻烦。 迎着春阳用了膳,初夏身心皆暖,满足地放下了汤匙。 吟雪和吟风刚撤走餐碟,吟月便放了一盏热茶到她手边,伴之温声问询,“小姐,今儿个天气这般好,可要去郊外别苑放纸鸢?我听秀水说,别苑的桃花开了大半,美极了。” “闵大夫也说,多见见阳光对小姐是好的。” 初夏意动,杏眸染了亮,“那便去走走。” 沉默少许,又说,“你找个侍卫带话给三哥,叫他下了学堂也去,带上延礼一起。” 吟月应下,后似吃味一般,“小姐会不会对那狼崽子太好了?做什么都记着他。” 闻言,初夏的睫羽轻颤,带出了一丝笑,温柔到令人叹息,“很快,他便要上荔山学艺了,得抓紧时间待他好些。” 为他,也是为她自己。 如果荔山之行顺利的话,他会留在那里跟随孟清梵学习天文地理研究治国安邦之道,而她,只能呆在府里这方寸之地,终日于寂寞和担忧为伴,守着这短暂的记忆过活。 但她无怨亦不悔! 他出荔山之时,便是他们重聚之日。之后,再没有人可以将他们分开。 吟月不知初夏心中的千回百转,“原来如此。” 被说服之余,竟忍不住担心起那只破坏力巨大饭量也大的狼崽子,可这话仍然没见半分好,“狼崽子会不会把荔山吃垮?我听说荔山大都是读书人,他要疯起来,有人能降得住吗?” 初夏没好气地剜了她一眼,“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不是要出去游玩?” 别苑盛放的桃花成功把吟月的魂儿给勾走了,连声说了去,后拉拽着吟风一道张罗去了。 一柱香的功夫后,初夏上了安车,朝着城郊的别苑而去。 ** 镇北军军营,校场操练声震天,和着远方战马的嘶鸣声,强势地传向四方。中军帐中却是一派宁静,茶香袅袅。 主帅初明川,长子初长宁和其他几个主将正在和咸佑来的钦差陈三善热络聊着。钦差亲至犒劳三军,对将士们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荣耀,士气也大幅度提振。 聊了近两盏茶的时间,陈三善同众人约好一同用晚膳。 众人皆道好,齐齐退去,大帐归于宁静。 初明川亲自为老友续满了茶,伴着漫开的茶香,低笑问道,“三善兄还有话说?” 话落时,陈三善合掌将茶杯拢入手心,也是笑着,“知我者,明川兄也。” 初明川:“说吧,我听着。”话出口时,笑意已经从初明川棱角分明的脸上隐去,陈三善朝中肱骨,就算陛下有意慰问北境大军,也不会是他来。 依四境过往,三品以上是极限了。并且朝堂几乎无人不知陈三善同他有旧,过命的交情。他来,真的叫他忍不住往深了想。 陈三善看他这般,也没再拖怠,如实道来,“你想得没错,我来,除了代陛下慰问北境将士,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初明川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陈三善心知这话说出来后初明川不会好过,可圣命难为,而且有些事情结果早已注定,他们被困于局中,能做的极少。 暗里沉沉叹了口气,陈三善终于开口,“四月中陛下将在甘蓝水苑举办春茗,四境将军都在受邀之列。我出咸佑时,陛下差人传了口信,让明川兄你务必带着初初。” 一切,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其实那日郁眠从平西王处知晓春茗之事儿后便递了封信给初明川,收到后他当即便拆看了,只是叫人给郁眠带了句话,说的是月底回家时再做商量。那时,他想着初初要是抗拒,可以晚些再谈婚嫁。不想皇上直接派了陈为善过来,是着重也是敲打。初初已经及笄,是入宫的时候了。 自女儿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和郁眠一直在做心理准备,也认为做得足够好了。然直到这一刻真的到来,他才知晓不可能有做好准备的那天,甚至生出了些许悲凉之感。他初家几代为国,抛头颅撒热血从未有一句怨言,却仍无法护佑初家女儿。一代又一代,远离父母亲人被困于那座吃人的皇城。 许是瞧出了初明川的沉郁,陈三善眼中闪过一丝哀戚,给了些时间他缓和,才出声劝道,“初初是个聪慧的姑娘,去往咸佑,也定会生活得很好。” 稍顿,向初明川表态,“我和你保证,我会护着初初,想伤她分毫都必须从我的尸首上踩过。” 大帐中的气氛未因这劝慰增涨半分,即便说的全是事实。过久沉寂,陈三善的面色生出了急躁,他执盏啜了几口茶,试着舒缓盘旋在心头间的躁郁。效果甚微,他不由地催促初明川,“你倒是说句话?抗旨是死罪,这点用不着我提醒你吧?你知道皇帝已经......” 同当年不一样了。 现在的他阴冷多疑,初夏若是不进宫,他大几率会从之联想到北境生了逆心,这等同于将整个北境置入危险之中。 后面的话陈三善并未诉诸于口,然初明川懂,并且了解得比谁都透彻,也因此越发悲戚。 “这事儿容我再拖怠几日,初初这一去,泰半没机会回北境了。我得同眠眠说好,就这么个女儿从小放在手心千娇百宠,我怕她遭不住。” 人之常情,况且事儿也没急到需要初明川当即答复的地步,陈三善点头应下,面色较之方才缓和了许多。他按住宽大的袖摆,亲自为初明川换了新茶,动作间,话题也给他带到别处,朝中趣事家长里短……叙旧也是为宽他的心。 杯空,长途跋涉而来的陈三善也有些倦了,晚上又还有安排,故而没再拖延暂时道了告辞。 初明川没留他,却在陈三善的手掌贴于桌面准备起身时,忽然问了句,“谁?” 单字,且没头没尾,可陈为善只是短暂的怔了怔,而后探出指尖浸于水中,又一笔一划润湿了干燥的桌面。初明川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跳动,直到一个“礼”字在他眼中凝实。 思绪出现了一瞬间的静滞,他抬眸凝着陈三善,眼中蕴着一丝难以置信。十几年了,陛下竟还没能从那桩旧事中走出。 云隙别苑,远在城郊。 从王府过去,至少需要一炷香的功夫。但这些对于初夏而言算不得什么,性子本来就静,翻书小憩,很容易便将时间消磨得干净。 抵达,马车停稳。 初夏在吟月的搀扶下落地,透过大开的朱色高门往里看,一院冷清的粉,娇柔而妖娆,生生迷了她的眼。 停了好一会儿,才提步往里。 初承烨和延礼寻来时,她正沿着别苑的山湖慢步,手里还拎着一支桃花枝。瞧见两人,一双美眸骤然一亮,但她只是停了脚步,并未迎向他们。 初承烨和延礼也不介意,阔步朝着她而去。片刻后,于她面前站定,初承烨大手一伸,抽走了她的花枝,送至鼻间轻嗅,由衷赞了句,“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 初夏没接话,朝他伸了手,手掌朝上,一片晃眼的莹润。 初承烨读懂了她的意思,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将花枝置入她的掌心,“怎地这般小心眼,不过一截桃花枝。” 这话,初夏不甚赞同,反驳说,“三哥这么说实属眼拙,初初这截桃花枝可是不简单。” 熟悉的清婉语调,裹挟了些罕见地小女儿娇态。 初承烨这个做人哥哥的,也没瞧见过几次,觉得新鲜之余心也软了几分,顺着她的话问了句,“怎么个不简单法,说来听听。” 初夏睇着他,睫羽轻颤,“我手里这枝桃花,是整个北境开得最美的,自然是不一样。” 14、第14章 初承烨被逗笑,追问说,“最美的?妹妹你怎地瞧出来的?” 初夏一本正经,“我觉得是便是了。” “哈哈,这么一说也没错。”初承烨伸长手臂,轻而空地搭在初夏瘦削的肩头,仿佛是怕力道太过压伤了她一般,“走吧,三哥给你多摘些,第二美第三美......” “甚好。” “三哥可以再抓些鱼,午膳可以喝鱼汤。清蒸,也可。” 摸鱼这事儿结结实实戳中了初承烨,当即便应了下来。 随后,望向了身边众人,“出船打鱼,去吗?” 延礼若有似无地颔首。 初承烨见他这般爽快,笑得开怀,“那我先去准备准备,初初你看着他。” 初承烨这口气,活像操心自家傻儿子的爹,初夏被逗得直发笑,故意闹他,“三哥你为何不带着他去?他力气大,没准儿还能帮你。” 哪知话音还未落全,初承烨便冷冷嗤了一声,同时斜眼剜了延礼一眼,“这位,是我能使唤得动的人吗?”换句话说,除了初夏谁也使唤不动。这般情势,他不如自己干,省得老对着一张冷脸生恼动气。 被话猛扎了一通,延礼仍旧似没事儿人一般,神色冷淡,黑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初承烨见状,生生给气笑了,“明白三哥所说了吗?” 初夏澄清如水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流转,悄然染了笑,“那便辛苦三哥了,我替你看着他。” “嗯,很快。午膳鱼汤清蒸鱼,一样都不少。”初承烨道,言语间氤氲着笑,好兴致不加掩藏。 似被感染,吟雪和吟风皆道,“三少,我们去给你帮忙吧。” 吟风一听急了,“我也想去。” 初承烨从来不是古板刻薄的主子爷,目光扫过三人,末了落至初夏的身上,“可行?” 初夏回以一笑,有宠溺也有无奈,“去吧,劳烦三哥了。” 此言一出,吟月三个顿时不乐意了,一人一句闹了起来, “小姐,你说什么呢?我机灵力气也大,定是能帮到三少爷的,怎就劳烦他了呢?” “就是!” “原来我们在小姐眼里就是无用的累赘。” 叽叽喳喳,闹过别苑的鸟儿。 初夏作势拧起眉,开始赶人,“去去去,吵死了。” 初承烨大笑着将三人带走。此间归于宁静,初夏才轻轻对延礼道,“去那边坐着等可好?” 虽然心知他会依从她的意思,可初夏还是遇事一询问,从未遗漏。 延礼颔首。 两人踩着染了燥意的春光,寻了处葱郁柔软的草坪。席地而坐,肩并肩,任由清风拂过,鼻间时不时掠过花草香。沉浸半晌,初夏定了定神,从衣衫中掏出了一个香囊。囊体随着风摆荡时,一缕浅淡而绵长的香气从中溢出,味道同那一截桃花枝如出一辙。 延礼的注意力总是倾注于初夏,又敏锐过常人许多,她刚有动作,他便侧过眸子,幽冷目光落了她一身。 “给你。”视线相触时,初夏递出了手中的香囊,耳根处悄悄泛红。 桃花香囊,藏了她的衷情和私心,祈愿这一世他与她能执手到老永不分离。然笃定归笃定,她到底是个女儿家,羞怯实难免除,哪怕眼前的少年还不识男女□□。 延礼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许久方才垂落,香囊摆动的弧线揉入其中。须臾后,伸手接过,香囊沉静紧密地贴于他的掌心。藏青锦缎缝制而成,面上绣了一个“礼”字,一针一线皆是细密整齐,只肖一眼便知缝制的人儿放了多少心思在上面。 囊身连着红色长绳,绳上挂了一截碎玉。 碎玉内里团着一抹娇艳欲滴的绿,那是初夏的颜色。 在这一刻,延礼似察觉到了初夏的心意,影影绰绰,可他仍禁不住欢喜,似抢在所有人之前尝到了密林中最甜的那枚甜果。心念浮起时,他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往里蜷,似想将桃花香囊藏起,不叫其他人瞧见。 初夏注意到他的动作,心头间似落了几颗糖粒,渐渐融去,一寸寸甜入心扉。原来,被爱着的人在意着的感觉是这般好,也就是在这一刻,初夏才真切地意识到她可能从未真正爱过闵延清。牵绊的那些年里,她不曾为他做过这些,甚至不曾动过念头,始终端着世家贵女的姿仪,冷静优雅。 “你要做什么?”初夏正晃神,延礼忽然越过了男女之防,握住了她纤白的手腕。没用什么力道,却逼得初夏从怔神中醒来,杏眸中有不解,糅了一丝微弱的慌乱。 延礼察觉到她的情绪,连忙松开了手,“跟。” 初夏将他的慌张无措看在眼里,略微颔首,神态姿仪控制得极为得体,然而在谁也瞧不见的暗处,她的心脏正在躁动。那截被他握过的手腕,肌肤生烫,她无法忽略地程度。 几番兜转,延礼带着初夏来到了一颗葱郁挺拔的桃树下。 这颗树初夏再熟悉不过了,同别苑同名,唤做云隙。据家中长辈说,这株桃树已经有近百年时光了。无论哪个年头,它都是开得最为艳丽的那一株。 “带我来这里做甚?还有,你是如何知道这里的?”初夏仰头望了桃树片刻,随后,目光落在延礼脸上,暖意融融,似糅进了春光。 延礼似只听到了前半部分,认真地问她,“高,想去吗?” 初夏当即怔住,缓过神来,只觉这狼崽子荒谬得很,“你想让我去上面?不行,我不去。”害怕,也去不了,她没他这身手。 若是往常,初夏一旦回绝,延礼必然会顺着她的意思。可这次,他不知道那根筋不对,兀自坚持着,“我带你去。” 而且这一次,他没再等待初夏的答复,大掌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借着一些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支撑,迅速利落地飞入树影之中。 初夏猝不及防,惊惧的阖上眼,双臂似柔软而纤细的藤蔓抱住他的脖颈,小脸许是贴在了他颈部的脉搏处,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砰……砰…… 一下接一下,沉稳有力。怀抱也是炙热笃定,将她护得密实妥帖。 他带起的疾风,吹动了初夏的心湖,一圈圈涟漪荡起。 一时情动,软馥的红唇贴了贴他的动脉,在那里烙下了一个轻吻。无声呢喃,道尽了缠绵温柔的心思。 延礼,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所以再苦再累,都要野蛮成长。再见面时,我想从你眼中看到不一样的光,源于爱意,纯粹的,炙热的,排拒其他的...... 延礼无从探知少女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因那突如其来的碰触稍稍僵硬了一瞬。之后,专注己念,很快便将初夏稳妥地安置于粗壮结实的树桠之中,于她的注视中,给她折了几支花枝。 递给她时,漂亮的黑眸一眨不眨,“回礼。” 回礼都知道了,先生当真是尽心尽力了。 初夏忍不住笑了笑,清丽的容颜被点亮,几分艳色破出。 她没急着接花儿,故意刁难他,“延礼可知不能随意送姑娘花儿,特别是桃花。” 延礼手一僵,目光茫然。 初夏看他这般,觉得可爱极了,罕见地生出了恶趣味,闹得越发带劲儿了。 “这花送给我以后,以后延礼便再不能送花给其他姑娘了。” 在这一刻,初夏心里生出了独占欲。不甚强烈,却已经能为她清晰的察觉到,“你能做到吗?” 就这? 延礼眼睫闪动了一下,目光莫名,多少觉得她有点个小题大做。 “怎么了,你为何这般看着我?我方才说的,你可听到了?这世上也许有许多许多比我貌美的姑娘。”待到它日他君临天下,只要他想,都将属于他。而这一世,总归同上一世不同.... 带着两世记忆天之骄女如初夏,情根深种后,亦没能逃过患得患失。可延礼没让她多经忐忑,话音还未落全,便再次将几截桃花枝递到了她面前,虔诚纯稚,不怕让她瞧见,“能。” 桃花香随着他的动作扑入她的鼻翼,从薄淡到馥郁,瞬间攻占了她的嗅觉,她也因此清醒。 这一次,她没再犹疑,纤手牢牢地扣住了花枝,杏眸亮着喜色。 话音却是骄纵,“日后你若是做不到当如何?” 延礼未想便答,“死。” 他随心而答,却没想到激怒了初夏,小脸骤然冷下不说,还抡着花枝敲他的头,“谁要你死了?收回刚才那句话,即刻。” “......”延礼不知道她缘何生气,亦不知吐出去的话该如何收回,惶然之下,又失了言语。 初夏看他这般,气着气着就笑了。 歇停时,顺着心意伸出手,轻轻摩挲他的发,一脸认真地对他说,“延礼,好好的守住自己的命,它对我很重要。”重要到她可以拿自己的命去换。 延礼郑重应下。 坐了许久,延礼搂着她跃下树,轻巧得似不值一提。 回到原处时,初承烨几人都搁原地兜转了。见到两人,立刻奔赴过去,“跑哪儿去了?等半天了。” 初夏冲初承烨摇了摇手中的花儿,“去那颗百年古树摘花了。” 初承烨一心想着捕鱼,主动越过了这茬,睇着延礼催促,“走了走了,再耗下去,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吃上午膳。” 此刻延礼心满意足,比平日乖顺许多,一个字没说便随着初承烨去了。 吟月三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多少有些艳羡。初夏瞧着,不禁好笑,“那船晃晃悠悠,还带着鱼腥气,有什么可艳羡的?” 此言一出,三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初夏,意味莫名。但初夏懂,无非就是埋怨她不懂事儿不知情趣罢了...... 15、第15章 延礼与初承烨出船捕鱼时,初夏寻了个六角凉亭,于轻纱帷幔后饮茶休憩。目光时不时从那几支新鲜的桃花枝上掠过,嘴角噙着薄笑,好心情根本掩饰不住。 吟月站在一旁为她打扇,在她的角度,能清楚瞧见初夏的神色与动静,压不住好奇心多问了句,“这些桃花枝有什么稀奇的?能让小姐你一瞧再瞧?” 声音漫开时,初夏目光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怎地如此明显? 同时,也将吟雪和吟风的目光拽到了初夏身上。 这下,初夏想忽略都难了,一瞬沉吟,端出若无其事模样,“无事,就是觉得今年的桃花开得格外的好。”说罢,缓而优雅地端起茶盏,拎开杯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面上的浮茶。看似准备饮茶,实则是在缓和心间的羞涩。 好在,吟月几个接受了她的说辞,颇有兴致地说起了这茬。 初夏松了口气的同时,不期然想到上一世,延礼立她为后以后,在灵秀宫亲手为她种下了一大片桃花。每逢春日,香气馥郁芳华满枝。只是那时她与他不曾一同赏过桃花,全都是他一人,默默地看默默地记在心里,在他有能力时,一一放到她的面前...... 记忆悲苦、满是遗憾,如今因为两人都还活着,竟隐约透出了甜意。初夏弯了弯唇,随后敛下神思。 一盏茶过半,钱酩忽至复命。他安排的人在照州寻到了说书人家眷,这会儿正往镇北军营地方向而去。 初夏听得仔细,环着茶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面上的花样儿。等他说完,略带疑惑地问了句,“这背后之人竟没有控制说书人的家眷?” 钱酩道是,随后补充:“我们暗中留意了,住处周围的确未见人盯防暗守。” 初夏暗暗思忖。 如此这般,就算说书人是由闵延清那一系指使也断不可能是冲着延礼而来的。一位遗落多年的皇子,母妃还是帝王最宠爱之人。他只要活着,就注定会被许多人视为眼中钉,无论是闵延清还是其他几位有夺嫡心思的皇子都不可能容得下他。他多活的每一息,皆是他们的寝食难安。 闵延清不可能如此大意。既是如此,他图的是什么? 另一厢,钱酩的话还在继续,“另外,北镜其他几个州的大茶楼也时不时会有这类故事传出。卑职想这也许就是暗处之人未控制说书人家眷的缘由。” 太多了,可能认真计较起来,也无着处。 据探子们来报,似小姐撞见的这般情境在各处已经持续小半年了,没人察觉到异样。就连他,到这一刻为止,都不清楚小姐为何要在这件事上较真。 初夏想想也是,稍稍安心。略一思索,对钱酩嘱咐说:“叫我们的人多去各大楼坐坐,有新消息即刻来报。” 钱酩道是。 沉寂了两息,初夏忽地问他,“大哥可知我的安排了?” 钱酩回:“属下送先生过去时,并未见到少将军。倒是撞见了二少爷,同他说道后,他当即应了下来。” “呵......”初夏听到这话,忽然轻笑出声。就她家二哥那性子,听到实情定少不了冲着钱酩一阵嚷,说什么妹妹这是怎么回事?有差事只给大哥不给他,是不是瞧他不起云云。 钱酩现在说得轻巧,当下定是头疼耳朵疼,说不定...... “他可有拉你过招?” 这话一出,吟月三个人不约而同笑开来。钱酩的嘴角也快压不住了,“什么都瞒不住小姐,确实过了几招。” 初夏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边的笑意却始终未散,“不说他了,今儿中午加餐,钱酩你也留下来用膳。” “延礼和三哥在橙湖,你过去寻他们吧。” 钱酩躬身抱拳,“诺。” 随即转身离开,衣袂摆荡,影影绰绰地勾勒出他的迫不及待。 一条窄船于湖面上摆荡,破开如镜的湖面,一圈圈涟漪荡起,随着细风漫开。也不知是运势过于差了还是未掌握到撒网技巧,初承烨折腾三回了也没网到什么像样儿的鱼。刚还和妹妹撂了话,今儿个人又多,这点虾米小鱼别说邀功了塞牙缝都不够,禁不住有些急了。都这样了,另一位说来帮忙的人仍悠哉悠哉地坐在船尾,没事人一般。 初承烨眼角的余光再次扫到他时,眼底开始冒火,下个瞬间,泄愤似地将渔网掷到了船上。伴着啪嗒一声响,他的质问窜出:“你这狼崽子准备坐到什么时候?说来帮忙,你帮什么了?” 延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未有言语。 初承烨整个人给这一瞥点燃了,长腿一横,没有任何铺垫地扫向了延礼。延礼灵敏往后仰,避开了这一击...... 钱酩来到岸边时,战况正酣,拳拳到肉。 “......”这要不是知晓这两人的相处之道,他保准会以为小姐在哄骗他。这哪是打鱼,分明是打架。 若是平时,他定是不会劝阻,高手对招,对热衷武艺之人来说如珍宝稀罕。可今日,小姐还等着两位少爷的鱼呢。是以仅仅片刻观望,钱酩便扯开嗓子冲着窄船喊,“小姐还在等鱼宴呢,你们可捕到鱼了?” “三少,延礼,小姐还等着你们呢。” “小姐”两个字似刀刃带出的冷风从酣战中的二人耳边呼啸而过,清醒于瞬息之间。 延礼:“停。” 初承烨:“不打了不打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开口,随后身影掠动,轻盈而稳妥地停在了窄船的两侧。船身归于平稳,初承烨又有了点子,“总是比武确实少了些趣味,要不是今日我俩比捉鱼,谁多谁大就是......” 他的眸光很亮,明显对自己的点子颇是满意,结果话还没说完,延礼便轻勾脚尖,挑起了船内的一根竹鱼叉干净利落地握在手中。澄清的目光于湖面上迅速梭巡,须臾后,停驻在其中一点,随即拎着竹叉跃下船,点水飞行......想要作甚,万分清楚了。 “......”初承烨多少觉得这狼崽子失了规矩,但转念一想,一个狼崽子能有什么规矩呢?和他计较显得他这人小气了,也计较不出个什么。 基于此,初承烨轻易地放下了这茬,有样学样抡起了一根鱼叉,飞身奔向湖面。钱酩见状,轻笑了声,利落飞至船尾。 也不知道是想讨好娇娇人儿还是牟足了劲儿想赢了对方,未够半盏茶的功夫,船舱内已有了不少鱼,个大肥美。 两大高手在前,讨了巧“等鱼”的钱酩坐在船尾点了点数,再度叫了两人,“十几条了,差不多了。” 结果没一个人应他,鱼仍是不断地被甩上船,扔鱼的力度较之早前似更重了些,钱酩被溅了一脸水,淡淡的鱼腥味在鼻间漫开。 “......”这两位爷,怎地就这样的任性呢?还好,他是跟着小姐。要是他和老钟交换了差事,他定是日日暴躁华发早生。 之后钱酩再未劝说,想看看两位祖宗何时尽兴。总会有这一刻的不是?况且他已经提醒过了,他们自个儿不听劝罢了。万一小姐恼了,挨训的也是他们。然,他还是低估了二位爷的任性程度,待到吟雪匆匆寻来,对着湖中喊了好几声两人才终于停歇下来,彼时窄船所在的水位已是一沉再沉。 好在,两个人未再闹腾,窄船顺利地靠了岸。站在岸边的吟月望向船里,直接傻掉了。待到回过神,没忍住噗呲笑了声。但她并未多言,帮着三人将鱼装了,一路浩浩荡荡去往别苑厨房而去。 厨房近在眼前,初承烨忽地缓下脚步,侧眸睨着钱酩,低声吩咐道,“先拿一桶进去交给厨子,其他的......” 半晌后,几桶活鱼出现在初夏的面前,彼时姑娘都等乏了,斜倚在偏厅的趟椅上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幽幽睁开眼,然后...... 她便瞧着自家三哥抬脚踢了下桶,桶里的鱼顿时活蹦乱跳,有一只甚至蹦出桶,在地面上打着转儿。他还用一种极为得意的语气问她:“初初,三哥可厉害?” “......”初夏因震惊未能即刻应他,稍许,她的目光一转。延礼虽是一言不发,可团于他眉眼间的那抹小得意竟同三哥分毫不差。 初夏不禁笑出声来,这笑里裹挟了无奈、开怀,还有几分薄薄的宠溺。 吟月三个终是没忍住,皆是大笑出声。 累了大半天,赞誉没得到一句,嘲笑倒是收了不少,初承烨清隽面庞顿时黑了几分,蕴着不忿的目光从几个姑娘身上掠过,“笑什么?又有什么好笑的?知道我和狼崽子有多累吗?” 结果话才落全,他便听见“同盟军”狼崽子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不累。” 初承烨:“......?”是人?怎会蠢到如此这般,竟是连邀功都不会。 16、第16章 瞧着自家三哥气不順的样儿,初夏终于记起自己是做人妹妹的,该为哥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于是乎,压平了嘴角,轻声开口:“延礼疯就算了,三哥怎地也同他一道疯?” 话落,柔而清的目光又落到那几桶鱼上,“这么多鱼,你们打算如何?” 听到这话,两个任性的才隐约意识到问题。 正思索着,吟月忽然开口,“奴婢倒是有个想法。” 初承烨有了台阶,连忙顺着台阶下了来:“定是可行,只管安排便是。” 吟月:“三少爷,奴婢还一个字未说道呢!” 这话一出,初夏几人又笑了起来。 片刻后,吟雪开口,带着几分揶揄的味道:“三少爷的意思是月姐姐的想法定是好,这说与不说不甚紧要。” “三少,您可是这意思?” 初承烨的目光慢悠悠扫向吟雪,停顿了两息,一本正经应着:“确实如此!” 今个儿乐子够多了,再闹下去,三哥这主子爷威严有损。 初夏便未再揪着这茬不放,柔声道:“那便依着吟月说的做。” 吟月微一福身:“诺。” 随后叫了几个小厮帮着把鱼抬了出去,准备分给别苑附近的农户。这样的事儿她们以前没少干,别苑内每年的收成,除开将军府主子仆从用的,全都分于有需要之人了。不值几个钱,但大伙儿都记了将军府的好,名望长盛不衰。 未时刚过,餐食逐一上了桌。别苑厨子技艺高超,八条鱼八种做法,色香俱在,还未尝,味蕾便开始躁动。 今日此地,主子就只有初夏和初承烨这两位初家人。照着规矩,其他人只能在一旁伺候着,待到主子用完方可用膳。在自己小院里好说,此刻身处别苑人多眼杂,饶是初夏再想延礼同她一道用膳也不便说什么。这种不便,叫她的情绪低落了几分,并在不知不觉中不甚明晰地映于眉眼之间。 初承烨这个做哥哥的,虽说绝大多数时候都不甚靠谱,但对初夏这个唯一的妹妹还是上心的。这人呐,一旦上心了,便无端得了一种攫取细枝末节的能力。是以初夏才坐于自己身侧,他便瞧出了她情绪有异,和头先故意闹他时截然不同。 怎会如此?莫非...... 未多思索,初承烨便有了想法。再加之原本就是个任性、无视禁忌的主儿,想到与着手进行只是一步之遥。 “延礼。”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望向延礼,“今日这鱼一半以上都是你捕的,过来一起用。” 初夏闻言,侧眸睨着自家三哥。还来不及说话,初承烨又是一阵吆喝,这回是冲着吟月三个同钱酩,“你们也都过来坐,出来耍,不必过于拘礼。” “小順,叫别苑的人儿也都吃着,不必等我们了。” 立于门外待命的小順应了声,等餐食全上齐了,和后厨的人一道离开。 顷刻功夫,面面俱到,叫人挑不出错处也找不到由头拒绝。只能慢步踱近圆桌,先后落坐。 延礼“熟门熟路”地坐了初夏身旁的位置,脸色极其自然。初承烨瞧在眼里,不禁失笑。本想闹他几句,然经过早前那一阵折腾早过了用膳的点,大家都该饿了,于是歇了这个心思。 于众人道:“开动。”说罢,夹了颗白嫩滚圆的鱼丸到初夏的碗里。 初夏望向他,长睫眨动间,一抹笑于眸底内氤氲开来,“多谢三哥。” 初承烨听着这声三哥,心软得一塌糊涂,“和三哥客气什么?快吃,多吃些。往后若是想吃鱼了,便同三哥说,三哥来给你捉。” 初夏:“嗯。” 随后与众,“你们也都吃着,无需拘束。” 话落,微垂下眸子,用勺子舀了鱼丸往嘴边送。鱼肉剔掉了刺,用姜末去了腥,咀嚼间,只余鲜甜和柔腻。 初夏喜欢这滋味,动了给延礼舀一粒鱼丸的心思,不料咽完抬头,便瞧着延礼不甚熟练地用筷子夹了块甜醋鱼到她碗里。那一块贴近鱼肚处,只有几根大刺,吃起来味美又省事儿。只是不知他是贴心挑了这段,还是不经意撞了巧? 心绪如水细微浮动,与此同时初夏抬眸,笑意盈盈地看向延礼。只是这少年不知怎地绷着俊脸,眉头微蹙,不甚不高兴的样儿。初夏莫名觉得可爱,面上装作什么都没瞧出的样子,柔声道:“多谢延礼。” 说话间,顺着自己的心舀了颗鱼丸到延礼碗里,“这是回礼。我刚尝了尝,滋味甚好。” 然后,她瞧见小狼崽子脸部线条趋柔。只是他并未说话,兀自吃起了她给的那颗鱼丸。 初夏凝着他看了片刻,眼眸一垂,继续用膳。 近些日子,吟月几个已经渐渐习惯小姐对狼崽子的宠溺与好了,而这狼崽子的所作所为更是寻常事儿,同他讲规矩同自找麻烦一个事儿。所以即便目睹了这一幕幕也权当没瞧见。 唯有初承烨这个痴迷武学,对其他事儿皆后知后觉的人。他的目光在延礼乌黑柔亮的发顶停了片刻,又望向淡定吃着糖醋鱼块的妹妹,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磨蹭到初夏即将吃完,他才凑近娇人儿,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妹妹。” 初夏微侧过脸,“嗯?” 初承烨继续:“你实话告诉哥哥,你有没有觉得,这狼崽子刚是在喝醋?” 停了两秒,越发地深入细致,“莫不是因为我给了你一颗鱼丸,他生了郁气,定是要给你添块糖醋鱼。” 初承烨约莫是有些激动,语速急促,可这并未妨碍初夏将他的话听得明白,耳蜗发烫时,她轻而明晰地道了句:“三哥,莫要胡说了。再闹,月末二叔回来,我便同他说道此事。” 这话犹如杀手锏,一出,初承烨便蔫成了霜打的茄子。然而即便这样,初夏也没放过他,仍在不依不挠,“你可知错了?以后还说不说了?” 初承烨只能讨饶,“三哥知错了,以后断不会再说了。”说完,将自己的碗递到初夏面前,撒娇一般,“初初也给哥哥夹点菜,你觉得好吃的。” “......”初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可终究是自家哥哥,能宠着便宠着点? 思绪浮动间,初夏已经拎起了备用筷子,准备随了他的意。怎知筷尖儿还未触到碟沿,就见延礼面色浅淡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公筷,夹了两小段藕尖儿,手一横,越过她,堂而皇之地放在了三哥的碗里。 初承烨盯着自己碗里的那几截藕尖儿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地抬眸,锁着某人冷飕飕道:“你做甚为我添菜?爷叫你了吗?” “少爷我看着像几截藕尖儿就能打发的人吗?你今日这般行径就是看不起我。” 话里明显裹了火,可指着延礼这只任性的狼崽子听出来自然是万万不可能。面对初承烨如火炮轰响一般的质问,他仅仅淡淡瞥了他一眼,黑眸清澈见底,光落入其中,折射出的全是动物幼崽才有的纯稚无辜。 如此这般,初夏尽数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上翘。过了会儿,她才睨着初承烨说道,“三哥莫同他计较,回去了,我便多找个师父教授他礼仪与道理。” “然后叫他再同你打一场,上回不是没打完么?” 不得不说初夏是了解自家哥哥的,两句话就抹去了他一身的暴躁,“那就这么说了,初初你可要记得。” 初夏颔首。 之后,此间氛围不说和乐,但总算是安稳地用完了这顿午膳。 ...... 一行人闹到近傍晚才回到将军府邸。 初夏直接去了母亲房里,带了些别苑种的甜瓜,还有一束花。花的类别很杂,艳丽的有素雅的也有,拢在一起,美得极为别致。 吟月几个放下甜瓜和鲜花后便退出了房内,初夏问苏嬷嬷要了只琉璃樽,准备自己插花。不想被郁眠制止:“初初晚些在忙活,先同母亲聊聊。” 初夏望向母亲,默了两息,轻软开口:“母亲可是有话要问初初?” 郁眠闻言,当即愣住。 回过神来时,心中一片柔软。她的初初慧极敏感,如何叫人不心疼、总想多看护她一些?她年纪尚小,有些事情看不懂理不清,她这个做母亲帮着就是了。 思绪趋于温情,郁眠才再次开口,声音柔和得一如往昔,蕴着宠溺,“确实有些。” 说完,目光扫向苏嬷嬷:“婉婷,你先去准备琉璃樽。” 苏嬷嬷小幅度福身:“诺。” 随后,带着屋里的丫鬟离去。 偌大的里屋归于静谧。 初夏目光温清地睨着母亲,主动开口:“若是事关初初,母亲只管言明,切莫藏在心里平添负担。” 郁眠闻言,心绪越发柔软。她抑不住伸出手,将女儿的一只手拢入手心,轻而爱怜地摩挲,心中惦记终是言明,“你这些日子缘何同延礼走得这般近?” “初初怎地想的,能和母亲说道说道?” 初夏一阵默然。 其实她有想过母亲会找上她,只是未料到这般快。短短几日,母亲便忍不住了,浓烈无私的爱意使然。 联想到上一世,母亲也是事事以她为先,恨不得能为她筹谋所有事儿。她压根儿没想过女儿成为皇后能为初郁两家带来什么,一心想女儿幸福。 以一缕神魂跟着延礼的日子里,她回过将军府几次,母亲几乎次次以泪洗面。有一次还和父亲起了争执,伤怀绝望地冲他嘶吼:“我后悔嫁与你,若不是因为你初家,我的初初不会死!” “什么狗屁凤印,什么母仪天下,我都不在乎,我只想我的初初好好活着......” “为何死的不是我?” “初初,是娘亲对不起你。若是.....” 绝望的哽咽,除了她自己几乎没人能听清,却是瞒不住初夏。在那一刻,她竟明晰地感受到了痛苦,与悔。 是以,在得以重来一次的今日,她不愿再让母亲担忧苦痛,万事儿由她们母女两人共担。 17、第17章 “母亲,本想等事情稳定些再同你言明,如今您问起,初初便不再藏掩了。”初夏的声音极轻,如水似雾,可这话中藏着的深意一点点抹淡了郁眠脸上的柔意。 初夏将母亲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可她并未有言语,纤白的手指贴向自己的颈项,从那里扯下了护身玉石。随后置于掌心,没有任何迟疑地送到母亲面前。 仅一眼,郁眠便知这护身玉不是初夏的,不禁怒眉嗔目:“胡闹,这是谁的玉?你的呢?” 在郁眠眼里,自家姑娘是极省心。今日说聊聊,或许带了些提点敲打的意思,但也仅限于此。教养初夏,根本无需过激的方法,眼下的这一幕是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情绪也因此压不住了。 初夏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将玉石转了个面,上面镌刻的字明晃晃地印入了郁眠眼中。 延礼?这不是那狼崽的名字?这是他的玉石? 郁眠看清楚了,一时间却未能察觉到异样。 初夏也不急,给了些时间母亲缓和才出声引导:“母亲,您仔细想想,哪家高门大户我和哥哥们这代是延字辈?” “哪个孩子名字是礼?” 延字辈?延礼? 郁眠细致搜索记忆,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脸色倏地泛出白,颤颤开口,“你说这玉是......那只狼崽子的?” 她记起来了,那位失了踪迹的小皇子便是叫延礼,陛下和昭妃娘娘的孩子。只是这般,不到最后谁敢往那里想又有几个人能想得到?就像此刻她想到了,也是不敢信。 初夏接下来的话却由不得她不信:“是,之前我同母亲现在一般根本没往那处想。” “直到前些日我病了,昏沉之中发了个梦。梦里,延礼他入主咸佑君临天下,而初家在他的护佑下过得极好。” “母亲,发梦这等荒诞的事儿初初能同谁说?谁又会信任于我?除了您,便没有人了。” “可,这玉确实是他的。若是没有当年那次意外,又或许根本不是意外,他本该是皇城中最尊贵的孩子,以陛下对昭妃娘娘的宠爱,我所梦之结果也并不是什么不可能实现之事。” 即便屋内只有她们母女二人,郁眠听完初夏的话,尾脊骨都抑不住泛出凉意,初始,便为她清晰察觉,“胡闹,荒唐。这些话是你一姑娘家应该说的?” 初夏闻言,拢着玉从位置站起,伴着一声“母亲”跪倒,手掌和额心贴地,“是初初失仪了。可是母亲,那梦境太过真实,又是繁复,初初根本忘不了。” 话到这里,初夏忽地抬头,一眨不眨地睨着母亲,眼眶中有透亮的晶莹在晃动,“母亲,初初很怕。” “梦里初初选错了,在那样好的年华里孤独地死在了咸佑。不见母亲远离父兄,是而醒来,病态一般想要重头来过。” 话音末尾,初夏已被惊惧磨得痛哭失声。 回来的这些日子,她看似冷静自持所言所行皆轻松,其实伤痛与惊惧从未真正离开她。眼下向母亲彻底摊开,被压抑了十数年的情绪才算彻底发泄出来。 泪如烙铁灼烧着郁眠的心,她再顾不上什么皇子什么失仪,慌忙地出了位置,完全不顾仪态地蹲坐于地,一把将女儿拥入怀中,纤手贴着她的背脊,轻轻地拍着,像小时候哄她一般,“初初,莫怕,不过是个梦罢了。就算世事惨凄,父亲母亲也一定会将你护好。” 许是母亲的安慰起了作用,初夏的哭声渐歇,可她依然赖在母亲的怀抱之中,娇气得紧。 郁眠见她这般,哪里还舍得说她一句不是,任由着小姑娘赖够了自个儿觉得羞窘自她怀中撤开,顶着染了泪痕的小脸,略显不自然的咕哝:“母亲可有被初初吓到?” 郁眠失笑摇头:“自是不曾。” 停了两息,把断开的话题带回正途,“初初,若延礼真是个无父无母的狼崽子便算了,将军府养他一辈子无妨。可......”他是皇子,还是最惹眼最危险的那个。他留在北境,只会给初家带来麻烦。换句话说,只要他还活着,麻烦将永无穷尽。 后面的话郁眠并未道出,她相信初夏能明白。初夏也确实全然读懂了母亲的心思,哑声道明了自己的想法,“母亲莫担心,这次去往荔山,女儿会带着延礼一起。” “唯有荔山能护住他,并且让他迅速成长起来。” 这些话挑动了郁眠的记忆,没好气地剜了女儿一眼,略带戏谑地说道:“去荔山吃素礼佛是假,为他筹谋还是真。” 初夏没料到母亲会是这么个反应,猝不及防间,愣了愣才嗔着唤了声母亲,小脸微红,“您可别乱说了。” 郁眠见女儿这般,心一软,“是是是,是母亲乱说了。” 初夏:“......” 无语片刻,忽而笑开了,即便才哭过,仍艳丽过她带回的那些花儿。接下来的时间,母女二人交了心,前所未有的深入细致。 交谈末处,初夏对郁眠请求道:“母亲,昭妃娘娘遭遇意外在前咸佑城波云诡谲在后,以延礼现在的情况,我实不忍心就这样将他送回皇家。” “今日所说之事儿,若是可能,我希望母亲能代为保密。四年,只需四年,权当报答那日他在深山野林救了女儿的恩情。” “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母亲如何处置此事,初初都再无怨言与遗憾。” 这请求若是落入旁人耳朵里,必定觉得荒唐,说句大逆不道也不为过。可郁眠不是别人,她是初夏的母亲,也曾亲眼目睹艳绝天下的昭妃对着小小的婴孩轻笑细语的样子,轻易共情。 “今夜我们母女俩只是闲话家常,还有.....” 经过漫长的沉寂,郁眠忽地开口,嘴角噙着薄笑,“你外祖叫人捎了话,说是想你了。明日,我便带你瞧瞧他去。” 郁家,世代经商为生,北境出了名的富贵人家,就算放眼整个玄钺,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当年郁眠和初明川的婚事,郁家家主,也就是初夏的外祖郁桦廷不甚乐意,嫌弃初家隐患太多。他郁家富庶,又不是养不起,实没必要将女儿置于这般不安全的境地。若不是两个小的真心相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初家老太爷又几次三番亲自造访郁家诚心保证,这桩婚事儿成不了。 好在,结果是极好的。成婚许久,养育二子一女,夫妇二人仍旧恩爱如初。郁桦廷安下心来,成日约人垂钓饮茶,闲下来,便唤孙儿外孙回老宅子用膳,一点没带客气的。 当然了,初郁两家,除了健在的初老夫人,没人受得起他的客气。 初夏自小亲近外祖,听到母亲所言,眉眼顿时染了笑,明丽万分,“初初知晓了,明日母亲准备好过来唤初初便可。” “早知这般,今日就该多带些甜瓜回来。” 郁眠笑:“不用麻烦了,将这些带去便是。” 话毕,忽然白了初夏一眼:“还不起来?你打算在地上赖到几时?” “......”初夏的面色一热,可她未有言语,小手撑着地面起了来,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扶起,一举一动,皆是柔和乖顺。 郁眠瞥到了娇娇儿白皙柔腻的耳朵,默了片刻,放轻了声音对她说:“今日过后便将那个梦放下,思虑过度,对身子不好。” 初夏望向母亲,“初初听母亲的。” 郁眠微微颔首,又说,“今日折腾一天了,早些回去睡了。以后日子还长,我们母女可以慢慢说。撞到拿不定主意的事儿便来找母亲。” 话罢,抬手拍了下初夏搀着她的小手,“去吧。” 初夏这才松开手,“那初初先回房了,母亲也早些歇息。” 郁眠:“知晓了。” ** 初夏一走,郁眠便坐回方椅中。片刻后,苏嬷嬷拿了琉璃樽进了来。郁眠当即看向她,若有所思开口道:“婉婷你说,梦境是否真是神佛预警?” 若是真,那她初家必定要好好谋划。 三皇子闵延清,她不曾见过,可这个名字,在初夏提及前她已经自将军那里听过多次了。 他的母亲惠妃娘娘在皇宫的一众妃子里,出身只能说是中下。然她极擅歌舞,这性子也是温和、遇事儿不争不抢,再加之同昭妃娘娘感情深厚,深受陛下宠爱。 闵延清本人,以矜雅多才温和知礼闻名于世,追随者众。 他唯一缺的,就是强有力的仰仗。外祖家给予不了,所以他们娘俩就把手伸向了初夏...... 这梦,真怪不得她的娇娇会怕,残酷不说,静下心来都还经得起深入推敲。 思绪一寸寸漫开,郁眠的眸色不自觉暗了几分。 苏婉婷看她这般,面色趋于凝重,然她并未多问,如实说了自个儿的想法,“这世上,怪力乱神的事儿真不少。奴婢有个表姐,夫君是家中独子,成婚多少年了也没能有孕,把娘家婆家都急得头顶冒青烟。时间久了试尽了各种法子都未有进展,难免心灰,我那表姐都要放弃了。一次灯会,她约了我出门赏灯。路遇一小女童与其家里人,小家伙儿没有任何预兆地对她说‘姨姨,你肚子住了小宝宝,这里人多定是要小心’。隔几天就请一次脉,自己身子什么情况表姐自是比谁都清楚,对方又是稚儿,是以赠了她一盏小兔子灯这事儿就算过了根本没当真。谁知过段日子再度诊脉,大夫说她有了。” “您说这么小一孩子,她是如何知晓的?而且说得极为笃定。后来家中长辈说起这事儿,皆说心底纯净的稚儿能通灵。奴婢嘴里说玄乎,其实是信了几分的,不然说不清。所以啊,奴婢觉得梦境预警也不是什么不可能之事儿。能够周全些便周全些,万一呢?” 洋洋洒洒一通,一点点抹去了郁眠心中的迷惘与不安定,待到说完,她释然笑出声来。 苏婉婷望向郁眠,“夫人你笑甚?奴婢讲的可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郁眠回说:“我笑,是觉得婉婷说得极好。无论真假,能周全便周全些罢。” “明日,我和初初要回趟.......” 翌日晨早,初夏才用完早膳苏婉婷便过来传信了。 马车已经备好,一刻钟后出发。 初夏应下,在吟月三人的伺候下梳妆。家中长辈都喜欢小的朝气精神些,初夏便穿了袭奶白的裹胸长裙外搭了桃红色的凤眠纱罩衫。娇靥被衬得越发明艳,慢步间,裙纱摇曳,说不出的瑰姿艳逸。 有说有笑,主仆四人离大门越来越近。不期然,初夏停下了脚步,目光凝固于宅子外的某一个点。吟月三人察觉到她的异样,纷纷凝眸看去,意外瞧见两个锦衣少年并肩而立,赫然是三少爷和延礼。 18、第 18 章 不远处,初承烨也瞧见了初夏,没细想便提步朝她而来。他一动,延礼跟着动了。初承烨很是敏锐,几乎瞬间察觉到动静,脚步一滞,睨向某个人,“你干什么?” 延礼眸色和神色都是淡淡的,但到底是应了声:“接。” 没有任何铺垫地,不能更精简一字,初承烨听明白了,当即冷嗤了一声,既而道,“就这丁点路,她需要你接?你可别忘了,这里是她的家,用不着你接。” 这番话不可谓不狠,一出口,初承烨自个儿先内疚上了,正欲开口挽回,不想听到延礼反问他,“那你?” 两个字,深意明晰。 不用我接,自然也用不着你。你接,我便要接。 这一记“反杀”具体有多少力度未知,但堂堂初家三少是实打实地愣了十数息。只因延礼之前从未驳嘴,他毫无防备、猝不及防。 延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后继续前行。衣摆带起的气劲儿抡醒了初承烨,他连忙跟了上去,嘴也没闲着,“你这头狼崽子长进了啊?都会顶嘴了,但是你别得意,待会儿见到初初我便和她说这事儿。” “再怎么样我都是主子爷,你不尊敬我就算了,竟还敢驳斥我?你的礼仪教养......” 话没完,延礼又是轻而短促的一字,“吵。” “......”初承烨日日都要烧一次的脾气又被点燃了,他搞不赢头狼,只能冲着自家妹妹喊,“初初,你看看你带回来的这头狼崽子,一直气我,完全不知礼仪为何物。” “你说说该如何处理?再这么下去,我肯定英年早逝。” 这一喊,朱门内外笑声连成了片。 苏嬷嬷没忍住,数落了这口没遮拦的小少爷几句:“三少你可收敛些,这些话要是给二夫人知晓了,你的耳朵又要遭罪了。” 初承烨约莫是习惯了,浑然不在意:“那也是之后的事儿,此刻我定是要同这狼崽子拗到底。” 吵吵嚷嚷间,初夏径自走向延礼,嘴角噙着笑。有无奈,又糅了些宠溺。片刻后,于他面前站定,延礼专注看她,忽然想起藏龙山那成簇的蔷薇,无需任何装点便是艳色无边,能轻易惊艳整个夏天。 莫名的情绪因心念荡开,一点点趋于馥郁,他竟主动开了口,“美。” 低轻的一声,似雏鸟的羽毛在初夏的耳窝挠了一下,若不是有酥麻的感觉,她说不定会以为自己幻听了。 “延礼,你刚说了什么?”一缕惊喜似光于她漂亮的眸子中氤氲开来,一寸寸亮起。 狼崽儿今日好说话得过分。她问他便答,并且表达得越发清楚:“夏夏,今日甚美。” 初夏闻言,眉眼染笑,一身艳色趋浓,似浓墨重彩描绘而出。 心中还在暗忖:狼崽这一世竟是这般的奶萌和诚实,时不时朝她心里撒一把糖,叫她满心甜腻。又或许他一直是这般,只是她的心态变了,看事情的角度也不同了。 伴着躁动的思绪,初夏轻笑着开口,语气里藏着些许小女儿的娇态:“延礼这话的意思,是以前不美?” 这般兜转,对于一个初识文字的狼崽子来说过于困难了,在藏龙山猎杀一头豹都没这么难。 所以他又习惯性地搬出了老招,抿起嘴一言不发。 初夏目光似澄澈春色,温柔将他拢住,“不知怎答?” 延礼依旧不言不语。 初夏忽然笑了声:“那延礼便多想想,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同我说。” 说罢,先后越过他和初承烨,径自走向马车。行进间,轻透细致的云眠纱似水摇动,尽态极妍。 初承烨则慢悠悠地晃到延礼身旁,拿酸话戳他,“哟,刚才不是厉害得紧吗?这会儿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你什么时候敢对初初似对我这么轻慢无礼,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延礼才在初夏那里吃了颗软钉子,此刻面对初承烨的啰里八嗦只觉心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是转身,阔步跟上了初夏的脚步。 又一次被冷待的初承烨:“......”总有一天,他会宰了这个狼崽子下酒。 ...... 马车动,声响喧。 行了一段,郁眠给初夏递了一罐糖渍梅子,“想起来便吃一颗,解乏。” 初夏接过,轻笑着,“谢谢母亲。” 郁眠:“刚才闹延礼了?” 闻言,初夏怔了两息,小脸一热,但还是实话实说了:“是,总觉得他抿着嘴不说话很是有趣。” 郁眠凝着女儿片刻无言,初夏被她盯得越发羞窘,“母亲,您一直瞧着初初作甚?” 郁眠看女儿这般,不忍心再闹她,却也没将心里话诉诸于口。 女孩儿家对一个男子开始特别,那便是爱意的初始。若是延礼现在还是七皇子,她与明川总是有办法遂了她的心意。可如今他心智都未开,毫无学识,就算给他拓出四年时间予以名师,他迎头赶上的几率都是极小的。另一方面,他活着的消息不可能瞒一世。等咸佑各系知晓了他的存在,他将面对永远不可能穷尽的针对甚至暗杀。初初跟着他,快乐或许会有,但更多的担忧与痛苦。她这个做人母亲的,不反对便是极限,不可能推波助澜。 是以,她只是佯装轻松地笑了声:“无甚,只是觉得初初这般挺有精神,母亲心里欢喜。” 初夏信以为真,放柔了声音:“母亲,以后初初都会这么有精神的,您无需忧虑。” 郁眠轻轻应了声,随即将话题带到了别处,“初初,还有一事儿母亲必须提醒你。” 初夏:“您说。” 郁眠:“延礼这个名字出了北境便不能再用了,对他对将军府都好,你看着换一个。” 这一点,初夏也曾细想过,没有遮掩地向母亲道明:“多谢母亲提点,初初原来的想法是等到上了荔山,请孟先生为他赠名。” 延礼是未来国君,他的名字,哪怕只是短暂使用,择名这事儿都当交予有足够分量的人。而太.祖恩师孟清梵绝对有这个资格,若是延礼能留在荔山,那荔山就是他的师门。老师为学生赠名,更是合情合理。 郁眠见女儿考虑得这般周到,不禁面露欣慰,夸赞道:“初初这般处事,母亲当真可以安心了,甚好。” 初夏闻言,忽地伸出双手,将母亲的一只手拢在掌心:“这一次,所有人都会好好的。” 小姑娘笑着说的,郁眠却不知怎地鼻子一酸,她多少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不动声色地压了压才又道:“自然是会的,初初答应母亲,不要再想那个梦了。” 初夏认真地应了声。只是她怎么能够呢?上一世是真实存在的,她一步错,拖着所有爱她的人尝尽苦果。这一世,她再不愿了。她必定要好好活着,唯有这样,爱她的人们才能好好的。 她一个人或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这些人聚在一起呢? 不过一战。 --- 马车停在了郁家老宅门前,高大盛气的朱漆大门大开,贵气与底蕴无声无息渗出。门槛外的石阶下,郁家小辈郁展铭郁展博已经久候多时。见人来,匆忙迎了上去,急切和欢喜不加掩饰。 郁展铭走向从骏马上下来的延礼和初承烨,郁展博则是朝着马车而去。 “姑姑。” “妹妹。” 他挨着个搀扶着郁眠和初夏自马车落地,亲近地唤着,俊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郁。 站定后,郁眠笑着对他说:“我们博哥儿可是又长高长俊了?”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笑成了一片。只因郁眠每回来都会这么讲一回。有时就隔了三五日,能瞧得出什么变化? 初夏觉得有趣,加入了逗自家表哥的队伍,她笑着说,“若是小哥哥照着母亲的话长高长俊,我想再过不久,小哥哥便是这北境最俊俏高大的男子了。” 郁展博无奈失笑,“那展博就承姑母和表妹吉言?” 闹了会儿,一行人进了郁家,两扇朱门缓缓阖上,带出了一记绵长而沉闷的声响,亦将那一室的盛气奢丽一点点掩去。 行进间,郁展博的话没停,先是给姑母说了父亲的去向,后又开始叨念老太爷这会儿已经在碧落厅备好了茶点,用的茶和点心都是他老人家亲自挑选的,大半都是初初爱吃的。 明明早已见惯,可说着说着,郁展博还是有点吃味,“初初,祖父最是偏爱于你。” “连从来不见踪迹的荔香茶都拿了出来。你是不知道,哥哥馋这茶许久了,冲他老人家求了好几回,结果连点茶渣子都未见到。今日,算是沾你的光了。” 这般酸里酸气的话初夏从小到大听多了,早就无感。往日里,她多是一笑而过,她知小哥哥只是抱怨两句,他其实并不嫉恨她。可当她经历了上一世种种,她只觉自己做少了。 她的小哥哥因她临终的一封书信,破了家族不得涉及国/政的先例,将郁家商行第一次开到了帝都咸佑,成为延礼暗处最强的仰仗,以永无穷尽的金钱为他埋底气。 眼底渐渐镀了层晦涩,初夏忽地凑近了些,亲昵地抱住展博的手臂,似幼年般温声软语,透着撒娇的意味,“小哥哥就知道乱说,外祖明明极是着重你。” “你前年生辰,外祖赠你那匹栗色良驹,我和其他几个哥哥悄悄眼红了好些日子,整个北境都寻不着的矜贵马儿。” “这般一对比,小哥哥你说我们两个到底谁更有资格嫉恨?” 得,他又错了! 郁展博气极反笑,抬起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下小姑娘的额头,“你这酸劲儿也恁大了。” 初夏回以若有似无的冷哼,“明明就是小哥哥你先酸的......” 郁展博彻底败下阵了:“是是是,是哥哥错了。” 19、第 19 章 敞亮厅堂,郁家老太爷郁桦廷端坐主位,深邃冷肃的面容自看到了女儿和外孙女后,笑意绽开,流露出温情的一面。他一身藏青色的锦袍,腰间挂了块青绿玉佩,稍稍一动,吊穗便跟着晃。 “父亲......” “祖父,外祖父......” 一行人来到他面前,纷纷躬身行礼。 郁桦廷见到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更浓,“都坐吧,自个儿家里不需拘礼。” 话落,目光便落到了初承烨身上,有点不敢相信地问道,“这是承烨?” 初承烨再度向郁老爷子鞠躬,“外祖,是我,您最近身体可好?我来时,母亲托我带来了一株百年人参,祝愿老爷子长寿喜乐。” 郁桦廷见他这般,眼底划过一丝赞许,“你母亲有心了,回去替我谢谢她。” 初承烨乖顺道:“孝顺长辈是应该的。” 郁桦廷略一颔首,这茬算是揭过了,他又冲着初夏招了招手,“初初过来,让外祖仔细瞧瞧。” 其他人落座间,初夏行至郁桦廷身边,郁桦廷伸手扶住她的胳膊,细致打量,“你可好全了?怎地那样不小心,女儿家能凉着?”像是在数落,斥责,可这背后的关心,根本藏不住。 初夏凝着老人家,心软成一片,娇娇道,“外祖教训得是,以后初初定会加倍小心,再不让大伙儿担心了。” 她这般,郁桦廷一句重话都再说不出口,“说了可要记着,下次再这般,外祖便把你接到郁家,亲自看管。” 初夏忍不住凭空临摹了一番外祖严厉看管她的样子,那是相当的生动有趣,不禁轻笑了一声。她这一笑,郁桦廷才缓和的脸色又一次沉了下来。 初夏见状,连忙补救:“一切听外祖的。” 郁桦廷故作冷厉地睨了她,随后目光一转,霎时间,延礼清隽瘦削的身影溶入其中。其实,众人进来时,他便发现了这玄衣少年。陌生得紧,然无论是容颜还是气度,处于北境翘楚之中竟不落一丝下风。而且,他看向他时,目光依旧淡漠。 这般淡定心境,令得郁桦廷难得对人起了好奇心,他问初夏,“这位是?” 初夏循着郁桦廷的目光看去,正想答,不料被郁眠抢了个先,“这就是前些日子初初从藏龙山带回的少年......” 之后,给延礼安了个初夏救命恩人的名头,又说自己怜他身世可怜总是忍不住多照顾些。 “您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都野得很,能出来晃决计不肯闷着。我怕他们在府里憋坏,就趁着回家,将两个带出来逛逛。” “发泄了精力,在家能安稳些。” 有理有据,郁桦廷也没多想,还说,“看面像,是个福泽深厚的人。既然都带回了,又救过初初,多花些心思是对的。” 郁眠笑着应是。 而这期间,延礼的神色未见一丝波动,恍若长辈们讨论的那个人不是他。 初夏瞧着,不禁暗笑在心。这人怎地就这般淡定从容呢?若是他和她异地处之,她深知自己做不到这种程度。 ** 寒暄一阵,郁眠赶孩子们去后院耍,聚在厅里,实在是吵,她和爹爹都没法说话。几个小的早待不住了,得到应允跑得飞快。出了大厅,左转往练功场,右转往后花园。 几个人需要统一下意见,因此停住。 郁展铭先说的话,声音里藏着些跃跃欲试,“承烨,我听说你武艺又进步了不少,我们去练功场过几招?” 这话犹如一把钥匙,碰到对应的锁,没有任何阻滞地得到了响应,“行啊,想找你过招多时了!” 郁展铭师从君子剑萧寒天,玄钺叫得出名字的绝顶高手。他的徒弟,习武之人有几个不想挑战? 闻言,郁展铭兴奋极了:“那便走,动作快些。” 话落时,他望向初夏和她身边的延礼,“初初,你呢?” 初夏轻笑着:“我先带延礼在家里逛逛,晚些再过去同你们汇合。” 初承烨:“也行,但要快些。我们还可以和延礼过几招。” 初夏无奈地瞧了自家三哥一眼:“初初知晓了,逛逛就去。” 达成一致,三个少年飞奔向练功场。 初夏和延礼相偕而行,慢慢悠悠朝着后院而去。第一站,停在了后花园,占地广袤,繁花争艳,其中许多都是外边见不着的珍惜品类。 迎着层次感十足、馥郁繁杂的香气,初夏忽地侧过眸子,温柔地睨着延礼,“小时候,我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这里。好美,好香,外祖和舅舅为逗我开怀,先后在这里建造了凉亭搭了秋千。” 话到此处,她的指尖指向了秋千方向,“在那里。” “我想坐,延礼帮我推可好?” 面对初夏,延礼不知拒绝为何物。或者更应该说,她的每一个要求对他而言都是恩赐,能轻易地勾动他的欢喜。 “好。”他的声音很轻,却催出了初夏最明艳的笑容。 片刻后,两个人来到秋千架前。珍贵的小黄花梨木,纹理柔美细密、香气泌人,无声无息地将郁家人对初夏的宠爱摊在了人前。 初夏清雅而熟练地坐了上去,纤白的手碰到铁链时,她偏过脸,一眨不眨地睨着延礼:“要高些。” 延礼如有似无地应了声。 初夏不满意,对他不依不挠,“延礼,你可是不情愿推我?你若是不愿,我可以唤其他......” “啊!” 结果话还没说全,少年的手便拽着铁链,轻而易举地推动了载了个人的秋千架。幅度是很浅的,可初夏没有防备,吓得叫了声,小手收紧,牢牢地拽住了铁链。回过神来,有些恼了,“你这人,怎地都不和我先说说再推?万一我没准备,摔着了可怎么是好?” 延礼闻言,大手忽地收紧,秋千架回到了原处,连小幅度地摆荡都不曾有,控制到如此精准的程度,初夏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也因此晃了下神,与此同时,她听见了延礼的声音,“不会。” 初夏定了定神,望着他:“什么不会?” 延礼:“我会抱你。” 自信笃定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凝结于初夏耳侧,她气也不是欢喜也不是,只能越过这茬,“那你便推吧。” 说完,撤回目光,再未有言语。 延礼凝着姑娘乌黑柔亮的发顶,莫名地觉得她又生气了,无法确实她在气什么,只能依循近兽的本能,“不想其他人。” 没头没尾,说的也不甚清楚,却无法妨碍初夏读懂,一点个矫情劲儿就这么被抹除了,轻易的让她对自己生出了嫌弃。只是能怎么办呢?自己捡回家的,再如何都是要宠到底。 “知晓了,以后只有延礼在时我才坐秋千,可好?” 延礼这回大声了些,“好。” 闻言,初夏的嘴角抑不住地轻抽了下,心中也不禁暗忖,“这狼崽子可真不知道客气二字为何物。” 延礼得偿所愿,后续时光乖順到不行。 初夏叫他高些他便使劲儿,叫他低缓些他便撤回了些力道。这般态度这等服务,让初夏十分满意。 临走前,初夏望着绝丽花园,忽然对延礼说,“延礼,记得这花园的模样,我以后想要一个一模一样的,一样的秋千一样的凉亭还有花花草草。” 延礼闻言,竟认真地看了会儿,随后认真点头。 初夏将他的慎重看在眼里,心口泛甜,面上却未表现出分毫,“我如此这般向你索要这个让你做那个,延礼可觉得烦?” 延礼想都未想,目光坚定道:“不曾。”夏夏要什么,他便给她什么,无论在哪里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个念头似一道白光从延礼的脑海中划过,他试着去抓,只是速度太快,没能抓住分毫。 初夏对他内里的波动一无所知,兀自笑着,艳若蔷薇,“那便好!” 最后望了眼花园,似也想将花园的样子刻在脑海里。唯有那样,他日延礼赠她花园时,她才能知晓他有没有遗漏什么。 片刻后,她撤回目光,轻柔对延礼说:“我们走吧。” ** 郁眠同郁桦廷聊了阵,独自出了郁家。说是忽然想去逛逛,寻些儿时的记忆,实则为寻一对兄妹。昨日和初初聊过以后,她几乎一夜未睡,思索良多。 初初这梦来得突兀,却又莫名的适时。正如平西王所言,他们再不愿,初初最后都会随着明川入宫,于未来某日嫁给太子。可若初初的梦真是未来映射,最后君临天下的人会是延礼。 他何时登基、登基后初初该如何自处先不论,这个孩子当真是可怜极了,其他几个皇子都各有仰仗,唯有他什么都未有。再看初初对他的态度,虽说她极力掩藏,却还是能瞧出动了心。 这般情势下,她必定要为两人做些什么,暗助延礼,帮得一分是一分。若他能赶在初初嫁入皇家前重回咸佑,那她的初初说不定能嫁于自己的心上人,即便一世呆在深宫内苑,心中都怀着欢喜。 未叫马车,郁眠只带了苏嬷嬷,循着记忆兜兜转转,终是停在了一处简陋的木屋前。 一古树枝叶繁茂,枝桠有些耷拉下来,一簇簇,似藩篱护住了这间屋。 和里面的人儿。 20、第 20 章 此时此刻,院门大开着,院内景致毫无遮掩地映入郁眠二人眼中。 木屋被日照雨淋,显出老旧之色。门前,有一片菜圃,种了几样时令的绿叶菜,被主人家照顾得极好,茂密葱郁,看着就喜人。菜圃间,有几只鸡行走其中,时不时轻啄。一个瘦削貌美的姑娘正在摘菜,期间,顺手将杂草清了出来..... 一帧帧,皆是平常,寻不出一丝值得说道之处,却是给人安宁闲适之感。 郁眠的嘴角翘出了一道欣慰的弧度,这两个孩子果然是文人雅士之后,无论什么身份搁哪里都能活出风雅。 “咳.....”看了一会儿,郁眠故意轻咳了一声,惊扰了菜圃间的姑娘,凝眸看了过来,发现是郁眠,眼底有惊喜荡开。 她当即停了所有的动作,阔步朝她而来,“初夫人,您怎么来了?您怎地不叫我,快些进来!” 郁眠冲她笑了笑,温柔又慈爱,“刚来。” 说话间,携着苏婉婷进了小院,并顺手关了院门。 片刻后,两人走近,面对面而立。 郁眠的目光略一梭巡,笑着问她:“你哥哥呢?” 小姑娘:“哥哥去私塾上课了,能够教导孩子们,还能为家中赚取家用,他很喜欢这份差事。” “这份事儿还是郁老爷给介绍的。” “您和郁老爷为我们兄妹俩做了这么多,我们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郁眠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柔声道:“你们好好活着,便是对我和家兄最好的报答,你们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五年前,南方文学巨匠孙为善在几次三番拒绝四皇子招为麾下的邀贴后,意外地死在了一间青楼之中,身旁还躺着一具女尸。 一夜之间,南境名声最盛的书香世家孙家身败名裂。一个月后,更是突发大火,累计了几代的家财全部化作灰烬,老太爷和孙夫人不幸死在其中。唯一的幸运大抵便是孙为善的两个孩子活了下来。 郁眠兄长同孙为善有旧,得知消息,痛苦之余,亲自去了趟南方。最后听从了两个小的意思,将他们带到了北镜。不是不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只是两个小的骨子里都是文人世家的傲气,根本不愿接受过多馈赠。只是借了些钱,买下了这间小屋,维持生活。而这些钱,一年前,孙行舟已经还清了。 本该顺遂一生的两兄妹,经历磨难,终于又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但郁眠知道,孙行舟志不在此,也能够明白。灭族之仇不共戴天,他身为孙家嫡孙,但凡活着,都会想着手刃仇人。 --四皇子 人人都知孙家惨剧出自四皇子之手,可谁都不敢开口也没有证据。如今意外地现出一丝机会,她为延礼和初初铺路的同时,也能给孙行舟一个机会。 他日他若能助延礼一臂之力,新帝登基,定是会给他一个恩典,还他孙家一个干净。 ** 郁眠和孙柔香一直倚在厅内的一张小圆桌闲聊,十分和乐。 午间时分,孙行舟回了来。他一身玄衣,衣料已十分老旧。若认真瞧,都盖不住脚踝了,不甚合身了。可无论是行走还是坐和站,他的背脊都挺得笔直,似刚劲的雪松,任外面雪重风急,也无法折损半分。 自家中惨遭不测,孙行舟英俊的面容便失了笑容,即便郁家与他和妹妹有恩,他的情绪仍是淡淡的。然该有的礼仪,往严苛来看,都一点未少。 一见着郁眠,便躬身行礼,“初夫人,您今日怎地过来了?”过往郁眠也是时不时过来,只是为了顾及两兄妹的心情,多是年节或是两人生辰。今日哪都不贴,孙行舟难免心生疑惑。 郁眠望向他,半点未遮掩:“有事儿找你说一说,过来坐。” 孙行舟微一颔首,神色仍旧很淡。 孙柔香望了眼哥哥,轻轻勾出一抹笑,唤了声:“哥哥。” 随后站起身,“你陪初夫人说说话,我去厨房做饭,聊完便能吃了。” 话毕,离去。 孙行舟坐下时,郁眠摈退了苏婉婷。 见她这般举动,孙行舟眼底有讶异一闪而过,然他并未言语,兀自按袖抬手,给郁眠添了些热茶,也给自己斟了杯。 茶烟漫开,迷蒙了他的视线,也将他本就不甚浓烈的情绪尽数遮掩。 待到这片彻底归于静谧,郁眠如他所想没有任何拖怠地开了口,“行舟,我这次来是有一件重要事要同你商量。” “重要”二字令得孙行舟怔了怔,在这世间,能让初夫人冠以此二字的事儿并不多。 沉寂片刻,定神说道,“您但说无妨。” 郁眠花了些时间组织语言,终是详细道出自己的想法,“行舟,我知道你一直没放下孙家遭的难,亦没想过劝说你放下。因为若是异地而处,我大抵也是会如你一般,含恨蛰伏,等待报仇雪恨之日的到来。” 初夫人这是何意? 几年了,孙行舟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簇微弱火星,只因他从郁眠的话中捕捉到了些许复仇的希望。 郁眠何其敏锐,将他的微弱的异动看得清楚明白,嘴角有笑意溢出。 到底还是个孩子。 再开口时,声音更是柔和,“可你这仇同旁人不一样,难度几何我不说你都该清楚。” 说罢,停了数息,直命核心,“今次来,便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愿不愿权看你自己。” 孙行舟闻言,几乎想都没想,冷清的瞳仁染了猩红:“行舟愿意。”只要能报仇,就算舍弃他这一条命又有何妨。 郁眠:“你先听我说完,听完后再做决断也不迟。” 孙行舟顿时安静了下来,可他知道,听不听完没有任何影响。他需要机会,而这个机会很可能只有一次,错过就再没有了。只是这些,没必要同初夫人说道。 那厢,郁眠继续,“你若是愿意,过几日我会借与你白银两千,你和柔香去咸佑经商。” “在哪儿经营经营什么,皆由你们自己决定。” “四年后,若是能闯出名堂,你许会得遇贵人。” 孙行舟不由开口,声线到底是染了一丝激动,言语也未有细致斟酌,“贵人?有哪个贵人敢动四皇子?有的那些,都和他同根同源,有谁肯帮我?” 郁眠似未见到他汹涌的情绪波动,看起来冷静而强大:“有,且只有一人。” 孙行舟不禁默了会儿,随后颤颤开口:“......谁?” 郁眠:“现在我不能告诉你,并非针对你,是不能向任何人道明。你若是信我,便去咸佑,在贵人出现之前,为自己增加筹码。到时,你的筹码越多,你雪恨的机会就越大。” “我言尽于此,你认真想一想。若是决定了,只需在自家院门敲上三下。” 话毕,郁眠纤白的手贴向桌沿,最后一次提点,“行舟,你该知晓,骗你,之于我而言没有着处,也不需要。” 孙行舟整个人却似被冰封,冷漠而木然。 郁眠将他的反应纳入眼底,心中对这对兄妹的怜惜越发的深重。可她再未多言,手撑在桌沿,借了些力站起。 提步之前,冲着在厨房忙碌的孙柔香喊了声,“香儿,我先走了,过些时日再过来探你。” 孙柔香听着,略显慌忙地从厨房跑出,“初夫人,怎地这般着急?我做了你的饭......” 郁眠睨着她笑,尽显慈爱:“今儿个家里人多,走不开。改日再来尝尝香儿的手艺,可好?” 话到说到这个份上,孙柔香也不好再说什么,乖顺应下。 郁眠最后一次看了两兄妹一眼,竟真的开始期待起孩子们在咸佑碰头、与王权搏杀的场面了,明明她来前,对自己正在谋划的一切并不看好,说是疯魔异想天开都不过分。 很是神奇,不过这种感觉并不赖。 片刻后,郁眠定了定神,出了木屋...... 屋内,孙柔香很快便察觉到了哥哥的异样,踱近,轻语道:“哥,初夫人和你说什么了?” “你没事吧?” 饱含着关切的话音将孙行舟从陡峭迷障中拽了出来,目光开始流动,一点点将孙柔香裹入其中。他想对着妹妹笑笑,费力尝试了却未能够。只能道:“没事,吃饭吧。” 孙柔香看哥哥这般,鼻间忽地一酸,面上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乖顺而自然,“好,我去准备,很快了。” 说罢,转身去了厨房。 而孙行舟,又一次陷入沉寂,良久..... * 在郁家用了晚膳,一行人才打道回将军府。 闹了一天,时间又晚了,初夏乏得很。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便搁床上躺着了,吟月给她递书都给拒了。 吟月觉得新鲜,似笑非笑地睨着慵懒靠在床头的娇人儿,“今天这太阳怕不是打东面落下去的,书都不要了。” 初夏的目光缓缓扫向她,吟风和吟雪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吟风还道:“不看便不看了,对眼睛好。” 吟月:“谁说不是呢?不过觉得稀奇罢了。”说完,这茬算是过了。初夏仍是一言不发,对吟月三人的宠溺与包容似乎永无穷尽。 “吟雪,钱酩怎么说?”卧房重归静谧时,初夏唤了吟雪。 瘦削高挑的姑娘走到床边,轻声开口:“钱酩今日跟着夫人去了一个农家小院。我私底下问了碧春姐姐,她说那小木屋住的是郁家大爷从南部带回的一对兄妹。” 这事儿初夏竟从未听说过,眼底荡开一丝莫名的光亮,“兄妹?可知他们什么来路?” 吟雪摇了摇头:“碧春姐姐也不知情,大爷从不提,也没见过多的联系。” 说完,见初夏仍未有言语,轻声问道,“可需要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初夏沉吟须臾,略一颔首,随后吩咐道:“我想知道那对兄妹是不是姓孙?” 南部,兄妹俩,清苦过活......这些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线索,竟意外勾动了初夏对于上一世的记忆。 她在咸佑见到孙行舟时,他已经是延礼的左膀右臂,温文尔雅、才情谋略冠绝天下。他的妹妹孙柔香在四境开设了几十家【为善】茶楼和酒肆,消息网惊人。众人都以为【为善】是自勉与向导,后来才知道,【为善】是为了纪念他们被陷害至死的父亲文学大家孙为善。四皇子,最后也死在了孙行舟的手中,听人说,死状极为惨烈...... 这对各有所长的兄妹,给了上一世的延礼很大的支持。 若真是早早遇见了,她想帮帮他们,答谢恩情的同时,也能早早地将两个关键人物锁在延礼身边...... 21、第 21 章(捉虫) 翌日晨早,花朵树桠间的光影淡柔,初夏便从睡梦中醒来。吟月几个存了让她多睡一会儿的心,这会儿全在外厅候着。初夏唤了三个人才陆续进了来,卧室的静谧很快散了干净。 伺候初夏穿衣时,吟月轻声慢语地对她说:“苏嬷嬷刚过来了。” 初夏微有些讶异:“哦?嬷嬷说什么了?” 吟月如实道:“是夫人让嬷嬷过来带话,说明日想在家中为延礼简单置办个生辰宴,一是怜他不知父母在何处,二来他很快就要上荔山学艺了,这一去,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见。” “嬷嬷过来是问问小姐你的意思,交代一切以你的意愿为主。” 初夏听着,心脏忽然加速了鼓动。 这几日一直筹谋着延礼的未来,竟然忘记了明日是他的生辰。 三月十六,大吉,月吞金蟾诸事无碍。 他的人生也本该尊荣顺遂,若不是当年错信了......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再次散开,初夏定了定神,回了吟月,“还是母亲想得周全。” “待会儿你亲自去回母亲,若是她忙,延礼的这次生辰宴由我来操办。毕竟,我对他比较了解,能够省些力。” 吟月也觉得这般安排极好,当即应下。停了两息,“小姐你说,我们几个要不要给狼崽子准备个礼或者给他凑点银钱?也不知是不是给嬷嬷的话带偏了,平日里看他这不好那不对劲儿,这会儿一想到过两日他便要上荔山了,心里还怪别扭的。” 初夏笑着瞥了吟月一眼:“真心实意便好。” 吟月怔了两息,轻声问道,“什么?” 初夏:“这送不送礼凑不凑银钱都不是太打紧,紧要的是以后别再喊他狼崽子了。” 话到这里,初夏忽然抬起右手,线长白皙的指尖从脖颈儿掠过。那般动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柔媚动人,只是这表达出的意思却是颇为冷戾。 吟月自是不信的,不仅不信,她还漫不经心地轻嗤了一声,“奴婢偏生要唤,我等着他来杀我头的那天。” 初夏被她嚣张的小样儿逗笑,“你乐意便好,只要你未来不要找我闹。” 吟月明显未将初夏这话太当回事,兀自嘴硬,“奴婢才不会。” 直到若干年后,新帝登基之后,吟月每每遇见帝王便想起自家小姐当年的话,瑟瑟发抖跪倒,颤颤问安。不过也仅限于此,她心知只要小姐在,皇帝便永远不会动她们三妹妹。 小姐当年并未认真制止,想来也是这个缘由。 纷乱动荡后,玄钺帝后一心、恩爱两不疑。皇家之幸,亦是天下之幸。 这些都是后话,时间回到当下,初夏更衣用膳,在吟月三个人的陪伴下出门采买。其实原本就打算出去了,去【青山妩】拿为延礼购置的保暖衣物,他虽不怎么怕冷,可她仍想给他准备妥帖些。 去【青山妩】取衣物之前,初夏跑了趟【螺塔阁】,想给延礼买些可口的糕饼,他最是爱这家的肉松酥。家里人多,身边的几个姑娘也都是馋嘴的,初夏干脆多挑了几样。挑完,吟雪付了帐,一行人离开。哪知才出门,路对面忽然响起了悠扬音律。几人凝眸看了过去,只见一秀美的姑娘正跪坐在地,背脊挺得笔直,怀中拢着琵琶,纤指每每落到弦上,便是清音袅袅、动人。 她身后挂着一幅字,白底黑字--【恶霸逼良为妾,这玄钺还有无国法?】 【螺塔阁】位于榴花街中段,放眼整个北镜,都是至繁华的地儿,一日中大半时候都是人潮涌动。加之这姑娘容颜惊艳,奏出的仙音以及她身后的那幅字,不过片刻功夫,她面前便有了一堵人墙。初夏几人的视线渐渐被遮挡,到了最后,只能听见乡里乡亲的议论声。 “逼良为妾?谁那般不是东西?多好一姑娘啊。” “咱们北境竟有这种渣滓?” “渣滓哪里没有?只是你见得少罢了。” “就是,律法几时也管不住有权有钱的。” “这姑娘性子烈,不输男儿。” “就怕细胳膊拗不过大腿?等会儿就给人捉走了。” “这姑娘敢在这里闹,怕是做不好了不成功便陨身的准备了。” “这不正常吗?不是万不得已谁想做妾?” ...... 初夏停在原地听了会儿,忽地对吟雪说,“我想过去看看,若是遇见蛮横无理之人,吟雪你可行?” 吟雪有功夫,初夏是知道的,只是她的日子总是平安顺遂,她从未见过吟雪动手,对武艺一事也真是一无所知,是以多问了句。她早就想好了,这一世,最优先保全自己。只有她好着,延礼和家里人才会好。其他的事儿,她量力而行。 闻言,吟雪扑哧笑了声,须臾后,略有些得意地拍了拍胸膛,“小姐想做什么做便是了,吟雪定能护小姐周全。” 话毕,她忽地凑到初夏耳边,又补充了一句,“真打的话,三少说不定都不是我的对手。” 听完,初夏没忍住轻笑了声:“这话你和我说说便好,可不能让三哥知道了,不然延礼的今日便是你的明天。” 轻声慢语勾动了吟雪的记忆,嘴角若有似无地抽动了下,她由衷应和,“小姐说得极是。” 初夏:“瞧瞧去。” 吟雪三人:“诺。” 四个人横穿石板路时,如围观乡亲所想,已经有好些个粗壮的家丁拿着长棍,气势汹汹地冲开了不薄的人墙,只要他们存了心,下一瞬,长棍便能将姑娘抡倒在地。 光天化日之下,家丁竟敢持棍在城中主街横冲直撞,简直荒唐。 初夏眸色微冷,“即是如此,吟雪你便去帮帮那姑娘。” 吟雪领命,随后张开双臂飞身而起,从人群头顶掠过人墙,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那姑娘身前,右手探出,握住打头那壮丁的木棍。看似轻轻松松,可任那人如何挣扎拉扯,长棍的一端仍被她牢牢地桎梏住。 他身后的众家丁被迫停了下来,可举止神态依旧嚣张。有一人,抡高棍对吟雪指指点点:“这臭娘们当街辱我家老爷的名声,我们今天就是打死她也是她罪有因得。” “毒妇,不识好歹也就算了,还做出这般决绝的事儿。” “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卑贱歌女,心比天高。怎么着,还想嫁个皇子或是世家子弟?” 吟雪堵而不打,“被迫”听全了这些蛮横无脑的言语,秀眉一点点蹙起,烦透时,冷冽一句:“闭嘴,从现在开始,这里没你们说话的份。” “再多说一个字,姑奶奶就打肿你们的脸。” 说着,右手稍稍使劲儿,勉强维持静滞的长棍便为她掌控,众人还没回过神,棍头便贴着为首那人的侧脸。而姑奶奶本人,含着笑都显幽冷的目光从几个壮丁身上滑过。没说话,眼下之意却再清晰不过了。再敢动,这张胖脸就别要了。 迫于这般情势,几个家丁顿时安静如鹌鹑。跪地的那姑娘这才停止了弹奏,她站起身来,朝着吟雪福了福身,“多谢贵人相助!” 吟雪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你该谢的人是我们小姐。” 年轻的姑娘面露异色时,初夏在吟月和吟风小心翼翼地护卫下,穿过了人群,站到了她的面前。 轻纱隔面,那姑娘看不清初夏的容颜,可就那周身风华,透着一股矜贵慵懒的劲儿,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用做,便能蛊惑人心。这样的人儿,绝对是非富即贵,同她这样的卑微草芥完全不同。再联想到己身近日种种,鼻间莫名一酸。她察觉到,只觉荒唐,父母死在那场灾荒时她便发过誓,以后不会再哭。身在这不公的世界,哭有什么用?除了让自己显得卑贱,没有一点着处。 思绪涌动,她按耐住了哭意,又对着初夏福了福身,“谢姑娘今日出手相助。” 初夏似没察觉到她的打量与细微的情绪波动,兀自睨着她,目光清润柔和,“姑娘可愿说说你的遭遇?若是对方有违律典或是常理常情,我定会保你安然。” 闻言,姑娘怔了数息,缓过神来,抱着琵琶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后,直起背脊睨着初夏、以及她身后的乡里乡亲,“小女子名洛西,北境绵州人,家乡遭了百年一遇的旱灾......” “我在茶楼弹奏琵琶为茶客唱歌,虽不能赚许多银钱,可我总归是靠自己的能力将自己养活,为何要低贱看我待我?” “父母在时,家中虽万般穷困,可他们总是待我如珠如宝,是以我能清贫活着,但我绝不轻贱自己,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愿为妾。” 决绝言语,详叙了这些时日是怎地被骚扰轻贱,再度掀起声浪,一言一语皆汇向那句“人性本善”。 “呸,哪家老爷这般不要脸?人姑娘都不愿意为妾了,还将人逼到这个份上。” “就是就是。唱曲儿怎么了?认真说起来,这也算一门手艺,拿来谋生怎地不行?为何要被轻贱?” “姑娘,你快起来。他们要是再敢欺辱你,我们便陪你一起去告官,官若是不理,我们就找去北境将军府。” “有理,搞死那老色胚。” 声浪如水,一点点涌入初夏的耳朵里,薄纱下的红唇悄然无声翘起。 片刻后,她悠悠开口,“你可曾告官?” 洛西小脸因这问题越加紧绷:“自然是告过,几次三番,然而衙门一次都不曾受理。” “不仅如此,衙门师爷还私下对我说,赵家老爷虽说年纪大了点儿,但是家大业大,我嫁过去不亏。” 这句话压碎了洛西所有的期待,这才有了今日打算鱼死网破的一幕。若北境污糟至此,普通人再无仰仗,那她便一死了之,能快些同父母相会,也算大幸福。 “荒谬.....”洛西的话音才刚落全,初夏便听吟月轻喝了一声。但她并未说什么,目光转向那几个被吟雪震慑住的家丁,惯常轻柔的语调, “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和衙门主理,明日镇北王府会派人去县衙督审此案,那位失了智一般的师爷一定要在。” “清寒贫苦之人又未吃你们一粒米饮你们一口水,凭甚么受轻贱?” 22、第 22 章 初夏鲜少外出,北境之人几乎不识她。这会儿又是轻纱遮面,更是难以辨认。只能从她的言语之间揣测她和北境将军府的关系。 “一开口便把将军府搬了出来,这位莫不是初家小姐?” “除了她,北境有几位姑娘能有这般姿色这等见识?” “不.....不可能吧?那位可是未来皇后娘娘,出街就带这几人?” “那除了她,还有谁?” “咱就甭管这姑娘是谁了,能制制恶霸糟老头就成。” “还有官家,再纵容下去,咱们这等普通人的女儿就只配做妾氏了。” “没错,我们又没有吃富贵人家一粒米,凭什么被轻贱羞辱?” ...... 刻意压抑过的窃窃私语于初夏周围响起,她恍若未闻,吩咐了吟雪护送洛西回家后便准备离开。 转身那一霎,洛西起身追了上来,“多谢小姐今日出手相助,他日若有机会,洛西必定报答。” 初夏止住脚步,再度面向她,眼底有笑,“同为女子,遇见不平又有能力,帮一帮又有何妨?” “我无需你的报答,但若是姑娘日后有能力,撞见其他女子深陷囹圄,请务必帮她一帮。” 洛西因这些话怔了片刻,从小到大,她见多了世人低贱女子、女子之间为了得宠争利互斗,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女子与女子当守望相助,还那般的温柔,烘得她的心和四肢百骸皆温暖,不由响应她, “好,洛西一定谨记小姐的话。” 初夏眼中的笑愈发浓郁,“那便祝姑娘日后万事顺遂,实在扛不住之时,可找任意一间郁家商行求助。” 洛西朝她福了福身:“谢小姐大恩。” 初夏朝她轻轻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人群纷纷为其让路,凝着她的侧颜,思绪各异。有人还在揣度她的身份,有人在感慨北境有初家甚幸。有初家在一天,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就还有仰仗。 初夏一走,吟雪便将贴着壮汉脸侧的棍子撤开,随后掷向他,“我们小姐的话你们可记清楚了?” 众家丁连连点头:“记清楚了记清楚了。” 吟雪对他们的反应很是满意:“那滚吧!再让本姑奶奶看到你们欺负老百姓,我就把你们的脸打肿,然后游街示众。” “谢女侠不杀之恩。” “那姑奶奶,我们先走了?” 一群家丁顿做鸟兽散,路人见此间事了,也渐渐散了去。 吟雪慢步走向洛西:“洛姑娘,走吧,我送你回家。” 洛西笑了笑,艳色隐现:“有劳姑娘了,姑娘这身武艺,真是叫人钦佩。” 相偕而行,吟雪回说:“这有甚么好钦佩的?你要是想,也能做到。我幼时家中女儿四个,父母养不活,几次起了将我卖了的心思。多亏了夫人,出资将我送去学武艺,不仅能自保还能保护小姐。” “从那时我便知晓,世道虽艰难,但总有破局之策。关键,在我们自己。” “若是有一日我们自己放弃了,那便什么都没有了。” 若说方才初夏所言给洛西开辟了一个方向,那同她有着相似境遇的吟雪则给了她似能够被触摸到的希望。 她由衷地对吟雪说,“希望有朝一日我亦拥有自保,保护他人的能力。” 吟雪似也从这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目光柔和了几分,“一定会的。” “你是我见过性子最烈的姑娘。” ...... 一刻钟后,两个人停在了洛西的小院外。虽说一砖一瓦都透着简陋,但从院外精心打理的弧形花圃,可轻易窥见主人家对这个家花了多少心思。 吟雪的目光从盛放的各色花朵上掠过,心中对她的好感更盛:“洛姑娘快些进去,晚些还会有府中侍卫过来确保姑娘安全。” “谢姑娘。” 洛西没多拖怠,径自往院门而去。须臾后,抵达,纤手松松地搭在门环上。停了停,她再度转过身来,凝着吟雪:“你们小姐是初小姐吗?” 问完,许是自己有些唐突,她连忙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晓......” 哪知话还未完,吟雪便给了答复,坦坦荡荡,笃定安然,“是。” 别了洛西,初夏也失了闲逛的心思,自【青山妩】拿了衣物便回了。回到府中,房都未回,径自去了西苑找延礼。彼时已经下课,少年们散落各处,各种玩闹。初夏的目光无声梭巡了一圈,在一颗老柳树下发现了三哥和延礼。 延礼握着册书在研读,三哥时不时拿手指指点点嘴里念念有词,似在教授。 难得的友好,和睦。 初夏看在眼里,嘴角有笑意溢出。而延礼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存在,似世间最敏锐的兽。 当他又一次精准地寻到初夏所在,两个人的视线于半空相触,她心里抑不住的泛起了甜。她喜欢眼里心里只有她的延礼,喜欢他全然属于她一人的现在。这些点点滴滴就将化为养分,支撑他与她熬过分离,再度重聚。 延礼对初夏心中跌宕起伏一无所知,当即收了书,长腿往前一伸,撑着自己从地上起了来。整个一套动作极简,似流水行云一般顺畅。 随后,没有任何犹疑地朝着她而去。 “干什么去啊?先生没和你说,读书的时候要凝神净气,最忌讳开小差。” “而且你走就走,不会现......” 后续的话初承烨没说出口,自个儿停的。因为他在不远处看到了自家妹妹,在这一瞬,延礼所有的不合理都有了解释。 只要初初出现,狼崽子的眼里心里便只有她一人,与江山相比,他怀疑他的选择都会是初初。就这么喜欢吗?这样深的牵绊又是何时出现的? 思绪连篇,初承烨略有些晃神。 直到延礼停在了初夏面前,他才回过神来,起身跟了过去...... 初夏找了个凉亭,将为二人带的酥饼一一摊放。等四个盒子打开,吟月适时的送上了一壶桂花龙井和一碟盐渍果子,皆是解腻的好物。斟满了三人面前的茶盏,吟月便退到凉亭外,准备和吟风一道将剩余的酥饼送给西苑其他人。 初承烨慢条斯理地净了手,先是提筷夹了枚山药莲子酥到初夏面前的圆碟中。小姑娘打小便爱这家的山药莲子酥,多少年不曾厌烦。 同时,问她,“怎地又出去了?” 初夏望着初承烨:“多谢三哥!明日想为延礼办个生辰宴,今日出门置办了些东西。途径螺塔阁,嘴馋了,便带了些糕点回来。” 这缘由是初承烨没料想到的,怔了几息,望向延礼。这一望,什么疑惑都没了。这狼崽子一直生活深山野林之中,不知父母是谁,自然也不知何时生辰。如今生活在府里,定个生辰日子,也算好事儿一桩。 思绪一阵起伏,他回了初夏:“甚好,我等会儿回去就和母亲说说,给这狼崽子备点礼。” 话罢,没等初夏反应,又问延礼:“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再贵重都不如你实用。” 延礼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冷冷清清,一言不发。 “......”初承烨气得心口疼,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人兽殊途?不过仅仅过了几息,他便同自己和解了,他是人,何必和只心智未开的狼崽子计较? 他像没有碰到过软钉子一般,淡定而自然地转向初夏,“若是有事儿需要帮忙,初初只管同三哥说。” 初夏费力地按耐住笑:“初初知晓了。” 之后便将在榴花街遇到的事儿粗略地初承烨说了,“明日白日里,可否劳烦三哥跑趟衙门?若是能借此次案子给北境各级官员和豪绅一个警示,那便好了。” 初承烨侠义心肠,最见不得的便是有人持强凌弱,当即应了下来,“这事儿交与三哥便是,我保证借着这次,将这些个开始忘乎所以的达官贵人治得服服帖帖。” “这事儿我......” “三哥,初八说最近练了个杀招,三招之内能将你打趴下。” “三哥,初八向你选战了。” 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赞誉自己一番,结果没能说完,凉亭外突生吵嚷,此起彼伏,初承烨想忽略都难。其他事儿,他就算了,下战书比武,哪怕对方是只残弱的小虾米,他也是会应战的,这是武德。他可不像延礼这狼崽子,各种德行缺失。 “初初,你先吃着,三哥去去就来。”说话间,初承烨已经起身。 初夏笑睨着他,“三哥做甚要和个孩子计较?” 初承烨对这话颇不以为然,当即反驳道,“这不是计较,是教他们凡事说了便要担负起责任。” “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 初夏被这些歪理堵得一句劝说的话再说不出口,缓了缓,才说:“那你便去吧,手轻一些。” 初承烨许是被她无奈的表情逗着了,低沉愉悦地笑了两声,“这是自然。” 说罢转身,阔步离去。 爱闹的人一走,凉亭内顿时陷落静谧。初夏心悦这氛围,素手执杯,悠闲自在地饮茶,刻意将这份难得的静谧拉长。只是到这一刻为止,她都万般确定,这份静谧必定由她破碎,毕竟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结果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延礼笨拙地提起筷子,另夹了块白果莲子酥到自己碗里,而后将她面前还来不及吃的那碟换走。 这般行径,缘由几何,饶是初夏自小聪颖饱读诗书,一时间也没能想明白,睨着他看了一会儿,失笑问他,“延礼,你这是在做什么?” 延礼望向她,神色淡若水,可若是仔细瞧,会发现他眼底团着一簇微弱火焰,因某种他不懂的小情绪而生的,“这个好吃。” 初夏下意识垂眸,又认真地瞧了眼两个人盘中的酥饼:“......”分别就是一样的。这人,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越发高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