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遇到了一个诈骗犯》
1. 第 1 章
大齐建武二年,冬。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日,到了快入夜的时候还没有停歇,支起的轩窗前,大齐的皇后沈青筠托着腮,坐在如意条案花几前,怔怔看着缓缓飘落的雪花。
沈青筠今年二十有二,正是最美好的年华,这位举世闻名的美人眉如远山,眼似秋水,额头贴着五颗细小珍珠,珍珠拼成梅花模样,光泽莹润,与她如皑雪般的肌肤相互映衬,更让她看起来分外清雅高贵。
沈青筠出身相府,又有如此美貌,还有皇后尊荣,按理来说不该有半点愁绪,但沈青筠望着雪花的剪水双瞳中,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空落落。
一旁伺候的宫婢见沈青筠一直开着轩窗,又不敢劝她关上,于是寻了件雪白狐裘,准备为沈青筠披上,但还未走上前,狐裘却被人拿去,宫婢一怔,抬头望去,惊呼出声:“陛……”
眉目英朗的年轻帝王淡淡瞥了宫婢一眼,皇帝为人沉默寡言,当皇子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冷面亲王,他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和人谈笑,建安城的贵女大多很是怕他,故以宫婢看到他的森冷双眼,不由吓得噤声,再不敢出一言。
皇帝拿着柔软的狐裘,放轻脚步,走到沈青筠身侧,将狐裘抖开,为她披上,沈青筠没有回头,还以为是宫婢,她温声道:“春兰……”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有些不对,于是抬首,看到皇帝,她忙站起:“陛下。”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细心为她拢好狐裘:“落雪固然好看,但也不能着了风寒。”
沈青筠点头:“多谢陛下。”
皇帝本来森冷双眼已经多了几分柔和:“你本来身子就不好,平日更要当心一些。”
“妾知晓了。”
皇帝顿了顿,似乎不知再说什么,过了片刻,才道:“你父亲的案子,大理寺已经查清,是你兄长对朕心怀不满,所以勾结魏王,意图谋反,他和魏王的书信,大理寺都搜出来了,罪证确凿,他无从抵赖。”
沈青筠叹道:“既然罪证确凿,陛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皇帝欲言又止:“你父兄固然罪不容赦,但他们到底是你的至亲,朕还是想留他们一条命。”
沈青筠听罢大惊,她本就身子骨弱,大惊之下,几近晕眩,皇帝想去扶她,她也不让,而是扶风弱柳般含泪说道:“谋逆是十恶之首,按律当诛,陛下怎可为妾废国法?如若陛下坚持,妾倒不如先去了,也省得史书骂妾误国。”
她说罢,还真扑到如意条案花几前,去拿上面摆着的金钗,皇帝眼明手快制止了:“皇后!”
沈青筠泣道:“妾句句乃是真心之言,父兄犯下如此大罪,如若陛下为了妾留他们一命,那天下人会怎么说妾?到时候,妾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沈青筠说罢,伏在花几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任凭皇帝如何安抚,她都坚持让皇帝秉公处理,皇帝无奈,只好道:“皇后,你放心,这件事,朕断不会徇私。”
-
沈青筠以死相逼,皇帝只好秉公执法,给沈家父子定了个斩首之刑,沈家既成了谋逆罪人,沈青筠自然也会被连累,群臣纷纷上书,请求废了沈青筠的后位,但所有上书都被皇帝一力压下。
只不过,流言蜚语还是传到了福宁殿,福宁殿的小宫女忧心忡忡,偷偷问春兰:“春兰姐姐,你说,娘娘会不会被废呀?”
“不会。”春兰答道。
“为何?”
“那些文官害怕陛下,陛下不愿做的事,无人能逼他。”
春兰这话倒是真的,皇帝不像大齐历代帝王,偏好风花雪月,性情柔弱,反而因为皇子时就带兵征战沙场,性情暴酷。大齐重文轻武,对待文臣颇为偏袒,最重的惩罚不过是罢官流放,但皇帝登基以来,一改往日惯例,抬高武将地位,对犯了国法的文官毫不手软,登基两年来,已经杀了数十文官,文官心里人人皆骂,又人人皆俱。
所以皇帝不愿废后,文官也不敢坚持劝谏。
小宫女还是有些担心:“但娘娘的父兄,的确谋逆了……咱们陛下虽然对娘娘挺好的,可是后宫还有那么多妃嫔呢,娘娘又没有子嗣……陛下真的会一直护着娘娘吗?”
春兰顿了顿:“至少现在会。”
“为何?”
“你难道不知道,陛下这皇位是怎么来的吗?”
小宫女茫然。
春兰叹了口气:“既然娘娘调你近身伺候,有些事,我就跟你说了吧。陛下生母卑贱,只是一介才人,陛下生下来的时候,正值十年不遇的隆冬,宫人向先帝报喜的时候,先帝还正在梦中,嘟囔了句:‘偏在这么冷的天生下来搅人睡眠,这孩子名字,就叫……’”
后半句话,春兰没敢说,但小宫女也明白了。
皇帝名讳,齐冷,字雪弓。
这个名字,放在普通人家,都觉随意,更何况皇家呢。
春兰继续说道:“陛下生下来还没一天,先帝就在和妃嫔嬉闹时摔伤了腰,先帝就觉得是陛下克他,自此更是不喜陛下,陛下十岁时才勉强封了个定王,所有人都觉得,将来谁当皇帝,都轮不到这个不得父亲喜爱的皇子。可谁曾想,当时还是权相之女的娘娘慧眼识英雄,看中了陛下,除了果断嫁给陛下,还积极帮陛下筹谋,让陛下顺利登上大位。”
这段帝后秘史,小宫女听的是目瞪口呆,春兰又道:“况且,娘娘自嫁给陛下以来,温柔大度,从不拈酸吃醋,将后宫料理的井井有条,让陛下再无后顾之忧,天下人都说,娘娘是难得一见的贤德皇后。”
小宫女彻底放下心来:“怪不得陛下这般护着娘娘,娘娘值得陛下这样,要我是陛下的话,我也会投桃报李,对娘娘情深意重的。”
春兰听后,却苦笑了声:“情深意重……或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宫女不解,春兰叹道:“陛下是护着娘娘,可这不妨碍陛下在娘娘丧父时,还夜夜召其他妃嫔侍寝,就像本朝成宗皇帝的元后薨逝的时候,成宗悲痛欲绝,写了好多首悼亡诗,但元后薨逝的那一年,宫中还连生了好几个小皇子呢。”
小宫女都糊涂了:“那陛下,到底是钟情娘娘,还是不钟情呢?”
“钟情?”春兰失笑:“这两个字,对寻常男子来说,都过于珍贵,更何况对于帝王呢?”
春兰回首,望了眼紧闭房门的内殿:“对于陛下来说,娘娘是一个贤德的皇后,是男人心目中完美的妻子,所以他愿意护着娘娘,但娘娘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陛下真的知道么?他如今护着的,到底是他的贤后,还是娘娘本人呢?”
这个问题,恐怕连皇帝本人都无法回答。
但同是女子的小宫女却懂了,她沉默不语,她看着内殿,轻声道:“春兰姐姐,娘娘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如今,我只希望娘娘能少喜欢陛下一点,这样……她就不会伤心了。”
-
内殿房门紧闭,所以沈青筠并没有听到春兰二人的言语,她只是专心拿着一块白色锦帕,一下,又一下的,细心擦拭着一块乌木所制的木牌。
沈父谋逆一事,随着大理寺审理,又牵出其与魏王密谋陷害先太子一事,先太子名齐湛,是先帝与先皇后嫡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等加冠后,更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在朝中和民间的评价都十分好。
但就是这样一位光风霁月的太子,却被沈父和魏王联手陷害,最后落得个被废身死的下场,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先太子在世之时,对皇帝曾颇多照拂,皇帝对他也十分敬重,于是皇帝下令为先太子昭雪,并恢复其太子称号,按太子规格重修其陵墓,天下皆颂帝德。
-
先太子昭雪后,沈家父子之事终于尘埃落定,皇后沈青筠大义灭亲,一手将父兄送上死路,皇帝心疼沈青筠,对她更加爱重,各种赏赐流水般赐给福宁殿,宫中无人能与其比肩。
不过许是父兄的事给她打击太大,沈青筠却一直怏怏的,没什么欢颜。
春兰等人着急,全都盼望着皇帝能来看看沈青筠,但皇帝却一直没来,这日终于传旨夜间在福宁殿歇息,但等到戍时皇帝都没来,说还在亲拟先太子的昭雪文书,拟完后,就发到中书省,昭告天下。
沈青筠等到都有些乏了,她将侍婢都打发走,自己则伴着枯黄油灯,望向窗外,窗外又在飘雪,整日的大雪之后,大地银装素裹,洁白如初,沈青筠斜靠在黄花梨木榻上,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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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头,忽呢喃了句:“都干净了,真好。”
雪实在太大,殿外白茫茫的一片,除了不断飘落的雪花,目光所及之处,空落落的没有半个人影,沈青筠愈发疲倦,正欲缓缓闭上眼时,忽看到一个披着黑色鹤氅的俊朗身影,迎着风雪,大步流星走来。
沈青筠一惊,起身欲迎圣驾,但是皇帝却快步迈到榻边,将她按下,然后温声问道:“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沈青筠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片刻后,她移开眼神,柔婉笑道:“还是觉得浑身无力,妾今夜恐无法侍寝了。”
皇帝似乎对侍寝不以为意,反而更关心沈青筠的身体:“怎么还是浑身无力?这都多少时日了,御医都是干什么吃的?”
沈青筠轻咳两声,道:“陛下错怪御医了,是妾自幼身体孱弱,这才久病不愈,无法侍寝,妾不能尽到妻子的职责,没有为陛下生育子嗣,妾心中深感惭愧。”
“不必说这些了,你养好身体,才是紧要大事。”
“多谢陛下。”
两人一个关心,一个道谢,虽都是客客气气,但却莫名有几分隔阂。
皇帝本就寡言少语,问候完沈青筠的身体后,一阵无话,倒是沈青筠咳了几声,道:“今日是德妃妹妹的生辰,德妃刚入宫三月,想必不太适应,陛下何不去陪德妃过个生辰?”
皇帝默然片刻,然后点头道:“好。”
他也未在多话,而是起身往殿外走去,但走了两步,忽回头:“皇后……”
沈青筠抬头轻咳道:“陛下?”
皇帝迟疑了下,他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而是道:“早些休息。”
“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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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后,春兰等宫婢自然是为沈青筠着急,春兰劝道:“陛下好不容易来看娘娘,娘娘却劝陛下去陪德妃过生辰,万一今夜德妃侍寝,有了子嗣,那可怎么办呢?”
言下之意,就是沈青筠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等后宫这些妃嫔生下子嗣了,身为罪臣之女的沈青筠,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沈青筠知晓春兰是为自己好,所以也没有生气,而是温和笑了笑,便让她们去殿外伺候,春兰等人无奈,只好听令去了殿外。
等到了四更时分,春兰轻手轻脚进殿,准备伺候沈青筠洗漱,片刻后,殿外睡得迷迷糊糊的宫女忽听到殿内传来一声惊惧喊叫,那叫声实在太过尖利,将所有人都活活吓醒。
几个宫婢坐起侧耳倾听,只听那不成调的惊恐喊叫,竟隐隐是五个字:
“皇后自尽了!”
-
半晌后,福宁殿跪着的宫人战战兢兢,听着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声传来,匍匐的宫婢们先看到皇帝如风一般,快步踏入福宁殿,然后才是几个内侍提着红纱珠络灯笼气喘吁吁跟着,宫婢战栗着慌忙叩首:“奴婢叩见陛下。”
但皇帝并没说话,几个宫婢心中不安,于是悄悄抬起头,只见皇帝白色中衣外,仅披着一件明黄外袍,腰部连革带都没系,衣衫不整若此,宫婢们慌忙低下头,再不敢窥视天颜。
皇帝并未理睬她们,他只是怔怔看着躺在地上、气息断绝的沈青筠,沈青筠闭着眼睛,洁白皓腕无力搭在乌木地板上,心口上还插着一把匕首,鲜血自她心口处缓缓流下,一滴一滴,滴在地板缝隙之中。
良久,宫婢们才听到皇帝开口,皇帝声音很是平静:“说,怎么回事?”
宫婢们面面相觑,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皇帝已经抽出天子剑,长剑泛着森冷寒意,抵着宫婢的咽喉,皇帝一字一句道:“说!怎么回事?”
宫婢们都吓得哆嗦,拼命叩首道:“陛下饶命,奴婢不知道啊……”
“奴婢一进来,就这样了……”
第一个发现的春兰发着抖,膝行呈上一块灵位:“陛下明鉴,奴婢一进内殿,皇后娘娘就已经……已经仙逝了……这是娘娘身边找到的……”
皇帝咬牙夺过灵位,只见灵位是紫檀木所做,每一寸都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就像新做的一般,显然这灵位每日都被人精心擦拭,这才保护得这般好。
而黑色灵位上,赫然写着几个娟秀字迹:“大齐故太子:齐湛之灵。”
2. 第 2 章
之后的岁月中,皇帝始终难以忘怀那一夜福宁殿中,殷红蜿蜒的鲜血。
明明沈青筠劝他去德妃寝宫时,她还好好的,看不出半点异常,为何只是过了一夜,她就会突然自尽,甚至,连半句话都没有留给他。
她到底为何自尽?又为何会在先太子齐湛的灵前自尽?
皇帝第一反应,是认为她的死与她父亲的案子有关,她是因为内疚父亲的死,所以才会自尽。
但齐湛的灵位又作何解释?
皇帝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命大理寺去查,查的结果,却让他瞠目结舌。
第一件让他瞠目结舌的事,是沈青筠的身世。
原来沈青筠,根本不是沈相亲女,八年前,沈府的管家奉命去接养在乡下老家的沈家小娘子,却没想到小娘子因为舟车劳顿死在了半途,下人战战兢兢回禀沈相,沈相让他们不要声张,而且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个绝色少女,并宣称她就是沈家小娘子,沈青筠。
至于这个所谓的小娘子实际来历,管家只从沈相亲信那里听说,是个孤女。
第二件让皇帝瞠目结舌的事,则是沈青筠早爱慕先太子齐湛。
沈青筠以前在沈府有个近身侍婢,名叫芍药,据她供述,沈相曾有意将沈青筠嫁给先太子,沈青筠也收藏过先太子诗集,和沈相的交谈时,言语之间,对先太子颇为仰慕。
而最让皇帝瞠目结舌的事,则是沈青筠在嫁给皇帝后,就偷偷找大夫,熬了一碗绝育汤,所以她之所以身子骨弱,并非是先天体弱,而是这碗绝育汤所致。
从头到尾,她都压根没想过给齐冷生孩子。
从大理寺调查出的这三件事,皇帝慢慢拼凑出整件事情的脉络:
沈青筠天生绝色,沈相不知道在哪遇到她,于是将她收为女儿,准备将她嫁给先太子,等太子登基,沈相就是太子岳丈,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太子在朝中和沈相的矛盾越来越大,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沈相恼羞成怒,于是也不想当太子岳丈了,而是勾结魏王,谋害先太子,另扶魏王登基。
只是沈相千算万算,没算到沈青筠居然爱上了先太子,因为先太子被谋害致死,沈青筠决心为他复仇。
沈青筠于是选中了当时还是定王的皇帝,但是她心有所属,不想给定王生孩子,所以就饮下一碗绝育汤,自此全心全力扶持定王。
等定王成了皇帝,沈相伏诛,先太子昭雪,沈青筠就了无牵挂,随她心目的白月光太子去了。
从头到尾,皇帝就是个被她利用复仇的工具罢了。
皇帝看着长长的卷宗,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眼前渐渐浮现洞房花烛夜,他用喜秤挑起沈青筠红盖头时,少女那羞涩一笑。
假的,全都是假的……
嫁给他是假的,婚后的温柔是假的,关心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皇帝冷峻面容已全是怒不可遏,他手指攥紧卷宗边缘,一口鲜血,喷到卷宗上。
沈青筠……
你好得很!
-
自那之后,沈青筠这三个字,就成了宫中的禁忌。
皇帝再未立后,其后十年,皇帝打破大齐重文轻武的惯例,改善武将地位,并且亲率大军,发动建武三大征,将回鹘、吐蕃、党项等异族打得元气大伤,再也无力和大齐争锋。就算是最讨厌他的文官,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功绩堪比建国的齐高祖。
然而建武十二年四月,皇帝在御花园遇到一个想上位的宫婢吟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许是青云二字,让皇帝想起了十年前的皇后,沈青筠。
不知晓皇帝是不是时隔十年,仍然耿耿于怀于皇后的利用,皇帝回寝殿后,大病一场。
沈青筠并未被废后,所以她的棺木按例葬在帝陵,待皇帝百年后合葬,但皇帝病中,却命人将沈青筠棺木取出。
无人知晓棺木去向,有人说,棺木被余怒难消的皇帝弃毁。
数月后,皇帝驾崩,谥号明武,史称齐武帝,葬于帝陵。
-
正始二十六年,三月。
一根羽箭射往疾驰的麋鹿。
麋鹿一个跳跃,轻松躲过羽箭,往林中深处奔去。
“阿冷。”
齐冷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那是当朝太子,也就是他的兄长,齐湛。
齐冷万万没有想到,在他驾崩的那一刻,他闭上眼,居然会重新回到正始二十六年。
这一年,他刚满二十岁,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没有登基,更没有娶沈青筠。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他不知道上天让他重活一次的原因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不愿意再像上一世那般,被人愚弄、被人欺骗。
太子齐湛驱马赶了过来,他温和笑道:“阿冷,你骑射一向不是很好吗?怎么今日失了准头?”
齐冷看着太子,神情有些恍惚,上一世,他被沈青筠当成为太子复仇的工具,他娶的妻子,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男人,这对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所以重活一世后,他刚开始面对太子时,有些不知所措,可这份不知所措,也只持续三天。
齐冷很快想通了,无论如何,那都是他和沈青筠的纠葛,是沈青筠欺骗了他,他没必要迁怒无辜的兄长。
毕竟兄长,什么都不知道。
齐冷微微一笑,他拉弓,搭箭,箭如流星般射去,将麋鹿射中。
齐冷收弓,回头对太子笑道:“偶尔一次失了准头,以后不会了。”
-
齐冷此次是太子极力相劝,才会来西郊狩猎,其实他本是不愿来的。
因为按照前世的发展,他会在西郊遇到沈青筠。
这是他们二人的初遇。
可是此生齐冷不愿和沈青筠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所以他本准备称病不去,奈何此次是皇家一年一度的春狩,他本就不得皇帝所喜,太子怕他托病不来,更被皇帝厌恶,所以一直劝说。
他这个太子皇兄,实在是一个温润君子,天家难得一见的好人。
齐冷怎么都推脱不掉,而且他看起来高大伟岸,臂膀结实,真不像生了病不能去春狩的样子。
他总不能说,他是不愿见到沈青筠,所以才不愿去春狩的吧。
所以齐冷最终还是答应了太子。
齐冷骑射在众位兄弟中向来是最为出色的,纵使心不在焉,猎到的猎物也是太子的好几倍,太子赞道:“阿冷,你这骑射功夫,与那些武人相比也毫不逊色。”
大齐向来重文轻武,皇子更是如此,故而大齐皇子大多骑射不佳、身体羸弱,而齐冷是个例外。
齐冷笑笑,答了句:“皇兄谬赞。”
他答话的时候,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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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了下夕阳,夕阳西落,按照前世的发展,这时候沈青筠应该从相国寺祈福回来,路遇登徒子调戏。
而他会因为追一只受伤的野兔,出了围场,遇到沈青筠,并出手救下她。
野兔在他面前跑过,齐冷手指攥紧长弓,然而,并没有搭弓射箭。
箭没射出去,野兔自然就没有如前世一样受伤,这样,他就不会去追野兔,遇到沈青筠了。
齐冷想,沈青筠,她根本不需要别人救。
前世她能有那般深沉的心机,能布下周密计划为太子复仇,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瞒过,今生,还会怕区区几个酒醉的登徒子么?
他不信。
所以他根本没必要去救她。
-
他正想着的时候,一只羽箭从他身侧飞过,差点射中野兔,野兔受惊,往前方跑去。
太子扼腕叹息:“阿冷,我们快追!”
说罢,就策马追去,一众侍卫也随之策马。
齐冷看着马蹄飞扬起的黄色尘土,神情茫然。
追,还是不追?
救,还是不救?
片刻沉默后,齐冷忽一夹马肚,马匹飞驰而去。
-
春日小径,野花在两侧竞相绽放,红似火,白胜雪,一辆马车悠悠驶来。
一只野兔踏过野花,往前疯狂飞奔而去。
一阵风过,将马车的青色帷幔轻轻吹起。
少女的清淡幽香自马车中飘散,随风弥漫,就如同风拂梅林,花影摇曳。
几个酒醉的少年骑马经过马车,顺着幽香飘散的方向瞥去。
几人瞬间怔住。
风停,青色帷幔又飘下,将马车遮掩的严严实实。
马车继续由车夫驱使着,慢慢往前驶去。
酒醉的少年回过神来,策马回头追去,等追上马车,几人跳下马来,醉醺醺道:“小娘子天人之姿,何不出了马车,与我等认识认识?”
驾车的车夫愣了下,然后怒斥道:“放肆!你们知道车内何人吗?”
“何人?”
“是沈相之女!你们还不退下?”
“管她是宰相的女儿,还是皇帝的女儿,今日不下马车,就别想走了!”
这几个少年酒意上头,色胆更是包天,一人甚至上前,准备去掀马车帷幔,车夫跳下马车,拼命阻止,眼见就要不可收拾时,忽一只羽箭射了过来,钉到少年脚下。
少年唬得酒醒了大半,待回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相貌冷峻,正手执长弓,冷冷看着几人。
少年不服气道:“尔乃何人?为何多管闲事。”
年轻男子握着弓,一字一句道:“定王,齐冷。”
-
纵然几个酒醉少年色胆包天,但在定王名号和弓箭的威胁下,也只好悻悻离去。
车夫向齐冷道谢:“多谢殿下,救了我们姑娘。”
齐冷并未言语,只是定定看着装饰华贵的马车。
片刻后,他微微敛眸,正在此时,忽然一只柔弱纤白的手撩开青色帷幔。
帷幔后,是一张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清丽脱俗、宛如神女的面容。
是沈青筠。
沈青筠感激一笑,张了张口,正准备向齐冷道谢。
但齐冷忽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看都没看她一眼,就挥鞭打马,疾驰而去。
3. 第 3 章
夜幕低垂。
陈设雅致的闺阁之中,白色墙面挂着水墨山水画卷,素雅青釉香炉熏香袅袅,缭绕烟雾中,沈青筠闭目躺在黄梨木榻上,额上满是细密汗珠。
她似乎着了梦魇,神情很是痛苦,往事一幕幕,从她脑海中闪现。
眉目英武的帝王、福宁殿泛着寒光的匕首、擦得干干净净的紫檀灵位,她曾经度过的一生,渐渐都浮现出来。
沈青筠猛然睁开眼。
她蓦的从黄花梨榻上起身,外面奴婢听到声响,慌忙进来。
沈青筠微微喘着气,芍药给她拧了帕子,擦拭着脸庞。
芍药絮絮叨叨:“娘子是被日间的登徒子吓到了吧,唉,这些人真是可恶,宰相之女也敢调戏……”
沈青筠只是恍惚,片刻后,才问芍药:“芍药,如今是什么年月?”
芍药不解:“娘子怎么这么问?”
沈青筠道:“你告诉我。”
芍药只好道:“娘子,如今是正始二十六年,三月。”
“正始二十六年,三月。”沈青筠喃喃道。
她真的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她十七岁,还没有嫁给齐冷。
-
沾了水的帕子碰到肌肤,沈青筠略微清醒了点,还没等她接受重活一世的事实,一个奴婢进来,行了礼:“娘子,相公从宫中回来了,命娘子去书房见他。”
即使如今是亥时,沈青筠早已歇下,面对父亲的深夜召唤,她也不能抱怨,更不能拒绝。
因为她没有资格拒绝。
正始十五年,也就是沈青筠六岁那年,齐朝败于党项,战后,岁贡二十万银,三十万绢,苛税加于民间,百姓争相卖女。
沈青筠,便是其中之一。
是的,沈青筠并非出身高贵的宰相女,而只是一个被亲生父母卖掉的孤女。
而宰相买她,自然不是出于好心。
沈青筠莲步踏在廊中,从侧面看,她的腰肢纤细,身段袅娜,曾有人嬉笑着告诉她:“你要多谢你生的这张脸,否则,你早就被卖到最低等的窑子里去接客了,还能有今日的好光景?”
也曾有人恶狠狠告诉她:“你这面庞,这身段,就要生来讨好男人的,有些人就是这个命,你就认命吧!”
沈青筠眉目低垂,她本就相貌端雅,一抹月光洒在她身上,倒颇给她添了几分圣洁的意味,但没人比她更清楚,一个待价而沽的货品,和圣洁这两个字,是扯不上关系的。
-
沈青筠踏入书房的时候,沈谦正斜躺在榻上,任由两个美貌婢女为他锤着腿。
沈谦年逾六十,因为事务繁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一些,说起话来,更有种年事已高的老迈感,只是他虽然老迈,却一直颇得皇帝信任,朝中无人能撼动他地位。
见到沈青筠进来,沈谦却迟迟未发一言,沈青筠也没有开口,而是恭恭敬敬站在他面前。
沈谦一直闭着眼睛,良久,才用苍哑的声音叹道:“陛下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差了。”
正始帝年少登基,刚登基的时候,还锐意进取了一阵,后来就越来越昏聩,不但不理朝政,还沉迷方术,意图长生不老。
沈谦继续道:“陛下听信活神仙的话,每日一颗丹药,唉,这丹药又不是饭食,怎么能每日都吃呢?”
沈青筠只是听着,没有发表意见,因为不管她怎么说,都是错。
毕竟这活神仙,是沈谦引荐给正始帝的。
只不过沈谦也没有料到,活神仙为了荣华富贵,会蛊惑正始帝吞食丹药。
有些人翅膀硬了,就会脱离他的管控,世事又岂能尽如他所料。
沈青筠一声不吭,沈谦则总算把目光放到她身上。
他用苍老的声音说道:“转一圈。”
沈青筠依言,慢慢转了一圈,她身材纤弱苗条,尤其是盈盈一握的腰肢,尽显女子柔美之态,当得起唐代杜牧那句“楚腰纤细掌中轻”。
沈谦满意地点了点头:“本朝以瘦为美,尤其是王公贵胄,最喜身段窈窕的女子,你且记住了。”
沈青筠道:“女儿记下了。”
其实不用沈青筠记,为了让她身段窈窕,相府每日只给她正常饭食的一半,肉类更是基本不给,她一直都是饥肠辘辘的状态,想不记住“以瘦为美”四个字都难。
谁能想到,她这个所谓相府的千金,居然每日连饭都吃不饱呢?
沈谦又瞥了眼沈青筠,十七岁的少女梳着双鬟,发黑如墨,肤白胜雪,身段如扶风弱柳,相貌更是秀美绝伦,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一个举世难寻的美人。
不枉他将她认作女儿。
果然奇货可居。
沈谦盘算着:“你已经十七了,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但你这般颜色,若嫁给寻常郡王,实在太过可惜。”
奇货,就要发挥最大的价值。
“陛下的皇子中,太子、魏王、定王、昌王皆还未纳妃,我本想将你嫁给太子,奈何太子一向不喜我的为人,他又是储君,生母是已故的皇后,母族势大,我就算再得陛下宠信,也没办法逼他娶你。”
“魏王,他的生母吕贵妃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本有实力与太子一争,但吕贵妃鼠目寸光,自恃有陛下宠爱,满脑子想着怎么扶持娘家,让魏王娶吕氏女,全然不想怎么拉拢权臣,这种蠢货,真是愚不可及。”
“至于定王,生来就被陛下厌恶,他与帝位注定无缘。昌王?和定王一母同胞,结果反而拼命巴结魏王,也是个成不了事的。”
沈谦说到后来,已是连连摇头:“你的婚事,着实难办。”
沈青筠就静静听着沈谦像卖货物一样,盘算着怎么将她卖出个最好价钱,她低眉顺眼,恭敬道:“听凭爹爹安排。”
沈谦琢磨了下,道:“虽说我没法子逼太子娶你,但若你能有法子,让太子钟情你,那便好办多了。”
“可女儿居于深闺,并没有多少见到太子的机会。”
“三日后,吕贵妃的生辰宴,太子会出席,到时你见机行事。”沈谦顿了顿,又道:“筠娘,你可是我精心培养出的一等瘦马,莫让我失望。”
沈青筠眉眼低垂:“是,爹爹。”
-
离开书房的时候,沈谦忽说了句:“筠娘,你今日从相国寺回来,遇到了定王?”
沈青筠闻言,瞥了眼站在一旁的芍药,沈谦刚从宫中回来,就已经知晓了她遇到齐冷的消息,看来她身边的耳目,可真是尽责。
沈青筠垂首道:“是,路上有登徒子调戏,是定王救了女儿。”
“定王虽说如今领神武军,有了一些权力,但他素来不受陛下喜爱,你以后还是莫与他有瓜葛,免得坏了你的婚事。”
“爹爹放心,女儿明白。”
-
折腾一番后,回到自己房间,已经是子时。
芍药等侍婢服侍沈青筠盥洗,又为她拆下发髻,沈青筠一头如瀑般的乌发顿时披散下来,芍药等人用木樨油细细润到每一根发丝,这个过程中,沈青筠似是倦极,一直昏昏欲睡。
等到用木樨油抹完了头发,她已经托着腮,闭上眼睛,好像睡着的模样,芍药等人不敢打扰她,轻手轻脚地下去了。
等到众人走后,沈青筠却缓缓睁开眼,她赤着脚,披散着头发,从箱中拿出一块沉香,于火烛上点燃,然后将沉香块放入狮状香炉中,沉香香气从香炉小孔袅袅升起,将发上木樨油的气味完全覆盖。
片刻后,整个闺房都是清淡的沉香味,再无其他气息。
沈青筠的心情终于渐渐安定下来了。
她开始想她重生前的最后一幕。
那是在齐冷的地宫。
她在福宁殿自尽之后,棺木被安置在地宫之中,她的魂魄也在地宫飘荡,突然有一日,大批侍卫开了地宫,将她棺木取出。
那些侍卫嘴中还嘟囔,说陛下余恨难消,要毁了她的棺木。
想来,是齐冷是知道了她自尽的真相吧,所以恨到要将她挫骨扬灰。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妻子心中挂念着另一个男人的。
更何况,齐冷不是寻常男人,他是大齐至高无上的皇帝,是横刀立马纵横沙场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一个强壮悍勇,又唯我独尊的男人,他更加无法接受。
所以他恨到将她挫骨扬灰,也是可以想象到的。
棺木被抬出地宫的那一刻,沈青筠只觉自己魂魄也被吸出地宫。
下一刻,她就从相府的黄花梨榻上醒来。
她重活了一世。
-
沈青筠好不容易整理好了思绪,接受了重生的事实,她又想起了今日和齐冷的相遇。
这次相遇,和上一世一模一样,也是遇到了登徒子,也是被齐冷所救。
可是,为何这次齐冷没有像上一世接受她的道谢呢?她明明记得,上一世,他们还说了好几句话,不过齐冷为人不善言辞,基本都是她在说,齐冷礼貌回答。
而这一世,她还没有开口道谢,齐冷就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她还看见了他眸中毫不掩饰的冷淡。
她上一世和齐冷做了五年夫妻,自认为对他还有一点了解,齐冷这个人,外表冷漠,但也不是一个粗鲁无礼的人,他和她初次见面,按照他的个性,是不会这样不留情面的。
除非……这不是他和她的初次见面。
难不成,齐冷也重生了么?
沈青筠陷入沉思。
如果真是这样,按照齐冷对她的怨恨程度,他一定会毫不留情报复她的,那么,她该如何自救?
沈青筠垂下眼眸。
良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她先要弄清楚,齐冷到底是不是也重生了?
也许吕贵妃的生辰宴,能窥出点端倪。
-
吕贵妃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生下的魏王齐鸣也最得皇帝喜爱,她的生辰,宫中向来大操大办,京城五品以上官员的妻女皆都出席,沈青筠自然也不例外。
宴会在金明池举办,几个皇子也都来为吕贵妃贺寿,众皇子中,太子、魏王、定王、昌王皆还未纳妃,所以这次生辰宴,没定亲的贵女们也都暗藏心思,除了穿上艳丽石榴裙外,还在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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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上翠鸟羽毛制成的翠钿,更重金购买名贵鲜花,插于鬓上,争奇斗艳,一个个将吕贵妃都比了下去。
沈青筠却没有购买鲜花插于鬓上,也没有贴翠钿,而只是画了一个素雅的珍珠妆,额间和两边面颊贴上细小珍珠,珍珠虽然不大,但颗颗圆润,散发着淡淡的莹润光泽,既衬托了沈青筠的清雅气质,又不抢了生辰宴主角吕贵妃风头。
本生着闷气的吕贵妃满意瞟了眼沈青筠,觉得这位丞相千金倒是颇识大体,于是命人赐了碗樱桃乳酪,以示恩赏。
这样一来,宴席中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沈青筠身上,沈青筠旁边几个少女艳羡道:“青筠,魏王他们都在看你呢。”
沈青筠抬头,果然看到魏王目光往她这边看。
魏王眼神之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沈青筠没有回应他目光,而是快速扫了眼众位皇子,太子不在,齐冷也不在。
她垂下头,开始慢慢吃着手中那碗樱桃乳酪。
她吃樱桃乳酪的时候,小口抿着,十分端庄淑雅,也不会因为得到贵妃的赏赐就得意忘形,一看就是世家贵女的风范。
这副风范,落在在场众人的眼中,又是一阵赞许。
但其实,沈青筠是真的高兴不起来,贵妃的赏赐,意味着她必须要吃完,吃完,意味着她明日一整日都不会被供给吃食。
而樱桃乳酪已经算不错的了,曾几何时,沈青筠参加长公主的赏梅宴,长公主赐她一碗羊肉羹,之后整整三日,相府只让她喝清水,不给她一粒米吃。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保持扶风弱柳的身段,以让她能被卖个好价钱。
对她明日要经受的事情,沈青筠已经习以为常,她一边抿着樱桃乳酪,一边想着为何不见太子和齐冷踪影。
这和上一世不一样,上一世,生辰宴的一开始,太子和齐冷都在。
所以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
盛宴开始,金明池中上演水傀儡戏,一艘上有彩棚的小舟翩然驶来,彩棚打开,两个木偶人从门中出来,这木偶人乃是用水力使其活动,做的是惟妙惟肖,一个做成扎着垂髫的男童模样,一个做成梳着双髻的女童模样,男童和女童拱手,笑嘻嘻向吕贵妃祝寿,直将吕贵妃逗得乐不可支。
在场众人也大声叫好,男童女童祝寿之后,就点燃舟上药引,只听“砰”的一声,漫天焰火腾空飞起,绚烂如流星落雨,将漆黑夜空和平静池水照映的熠熠生辉。
众人不由都站了起来,去看这难得一见的璀璨焰火,十几岁的贵女们拿着花鸟团扇,遮着面容,雀跃望着焰火,间或害羞瞥几眼魏王等年轻皇子,均是天真烂漫的模样。
大齐国力强盛,建安城作为京城,更是富庶繁华,况且这些贵女的父亲,都至少官居五品,所以她们有条件天真,有条件烂漫。
沈青筠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有些恍惚。
一阵风起,将一件柔软物事吹到她的面前,她伸手一抓,展开掌心,原来是一缕杨絮。
杨絮看似洁白如雪,轻盈若仙,却注定随风飘零,踩踏入泥。
耳边是众人的欢声笑语,沈青筠忽垂眸,拢了拢碧色云锦斗篷,握着掌心的杨絮,悄然离去。
-
宴席沿池而设,出了宴席,便是桃红似火,绿柳如烟,沈青筠走入桃花林中,停了下来。
她展开手掌,那缕杨絮就随风悠悠飞起,不知去往何方。
桃花林外,焰火璀璨,桃花林内,孤身只影。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却忽然传来鞋履踩在桃枝上的咯吱声。
沈青筠回头,便望到一个穿着朱红常服、束着通犀金玉带的翩翩郎君,踏着桃花而来。
玉带,这是大齐皇帝和太子才能佩戴的服饰。
那这位翩翩郎君,自然就是太子齐湛了。
-
太子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侍卫,身侧,则是穿着玄黑常服,身姿挺拔、神情淡漠的定王齐冷。
齐冷本不想来生辰宴,因为前世,他就是在生辰宴第二次遇见沈青筠。
他宁愿得罪吕贵妃,也不想再看见沈青筠。
可是他不怕得罪吕贵妃,太子却不想让他的处境更加艰难,他不来,太子就一直呆在他寝宫,大有和他同进退的架势。
齐冷无奈,他可以得罪吕贵妃,但是太子不能,太子作为长兄,对他颇多照拂,他不能连累太子。
所以最终他还是来了。
他伴着太子一路匆匆而行,但脚步却忽一滞。
太子随着他视线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额间和面颊贴着素雅珍珠妆的少女,正独自一人,站在桃花树下。
少女侧对着他们,她披着碧色云锦斗篷,身段纤细,从侧脸看,明眸皓齿,秀雅夺目,而且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端庄和高贵,让人望之难以忘怀。
只是这喧嚣焰火,她却独自寂寞立于桃林,仰头看着空中的一片飞絮,不远处声声烟花璀璨,她仰头看着飞絮的目光却无比荒芜。
少女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见到太子,她初时愣了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又凝视向齐冷。
4. 第 4 章
这还是沈青筠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齐冷。
三日前相国寺那次,她也遇到了齐冷,但是那时她并未重生,所以是拿一个陌生人的心态看待齐冷,但如今,她是用一个同床共枕五年的心态看待齐冷。
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男人,男人穿着玄黑常服,身材高大,身姿挺拔,肩膀宽阔,从紫金带束着的腰线,还隐约可以看到衣衫下精壮的腰腹。
他不像个皇子,倒像个武人。
而武人,向来是大齐最受鄙视的存在。前朝末年,武夫跋扈,悍将称雄,一个节度使都能左右皇帝废立,因此本朝初立时,就定了崇文抑武的国策,太祖更立下祖训:不可杀士大夫。
如今已过百年,大齐除了宰相是文臣,主管全国军事的枢密副使是文臣,就连边关大帅也用文臣,这种风气下,时人都以科举做官为荣,以投身军营为耻,甚至有谚语“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表达对武夫的轻蔑。
民间都如此,宫中更是重文轻武,皇子会学习文章,学习书画,但骑射方面向来疏忽锻炼,齐冷则是个例外。
许是幼时备受忽视和嘲笑,齐冷在宫中就喜欢向那些被嘲头脑简单的武将学习武艺,等到十六岁时,齐冷在太子推荐下掌管神武军,以皇子之身,一连数月和士兵同吃同住,更时常琢磨兵法和练军,这种做法,却被皇帝斥为“不务正业,与武人为伍”,自此对他更加不喜。
但谁能想到,这个被斥为不务正业的皇子,有朝一日,会领着他的神武军,逼迫皇帝让出宝座,登基后,更是不顾祖训连杀文臣,将武将地位抬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呢?
沈青筠凝眸。
这是她上一世选中的男人。
上一世这个时候,没过多久,沈谦就和太子因为政见不合以致水火不容,沈谦大为愤怒,于是也不盘算着做太子岳丈了,反而暗中勾结魏王陷害太子。
等到太子被废身死,魏王已在吕贵妃的安排下娶了吕氏女,眼见着沈青筠这个奇货要砸手里了,沈谦一咬牙,就准备将沈青筠送给魏王为妾。
得知消息的那一日,沈青筠描了花钿,涂了胭脂,莲步袅娜,第一次对沈谦说了“不”。
她说:“女儿不能嫁魏王。”
“为何?”
“爹爹堂堂宰相,宰相之女为妾,会引人耻笑,说爹爹是利欲熏心。况且,魏王已娶吕氏女,王妃善妒,女儿嫁过去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引起王妃记恨,到时魏王登基,王妃为皇后,吕贵妃为太后,一个引起太后和皇后记恨的家族,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谦一想,也觉得十分有道理,他焦躁起来:“不嫁魏王为妾,那你能嫁给谁?”
“定王。”沈青筠道。
沈谦一愣:“定王?”
沈青筠点头:“定王虽然不得陛下所喜,与皇位无缘,但是定王掌管神武军,神武军是上四军之一,负责守卫皇城和宫殿,女儿若能嫁给定王为正妻,日后或许能对魏王有从龙之功,这样,不比在魏王府为妾来的强吗?”
沈谦思忖良久,这样安排,对于沈青筠这个奇货,虽然不能发挥她的最大价值,但的确比嫁给魏王为妾来的强。
于是,沈谦同意了。
但这会成为他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因为他没有料到,那个被他当作奇货买卖的少女,有朝一日,居然会化为利刃,将所有伤害过她的人,扒皮拆骨。
包括他,甚至整个沈家。
沈青筠就这样,在沈谦的推波助澜下,顺利嫁给了定王齐冷。
而事实证明,沈青筠眼光非常独到,短短三年,齐冷居然就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跃成为大齐的九五至尊。
往事幕幕掠过,沈青筠抿了抿唇,目光又从齐冷身上,移向太子。
-
齐冷在沈青筠看向太子的第一眼,心中的无名火就开始蹭蹭直冒。
他指甲不由掐入掌心,但是沈青筠此时却落落大方地行了个万福礼:“见过太子,见过定王殿下。”
她起身,嘴角微微含笑,浑身上下就如同建安城中的那些世家贵女般,举止优雅,矜持庄重。
好像方才仰头看着飞絮,眸中无比荒芜的少女,根本不是她。
太子疑惑道:“你是……”
沈青筠回道:“奴家沈青筠,家父乃中书右丞沈谦。”
太子的神情有些复杂,他顿了顿,良久才道:“你是沈谦的女儿,沈青筠?”
“正是。”
众所周知,太子不喜欢沈谦。
沈谦状元出身,一步步从九品小吏坐上宰相高位,刚进官场的时候,沈谦还一副雄心壮志,但在官场久了,沈谦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等到当了宰相,更是善于媚上,沽宠擅权,成了众人口中的“老而不死是为贼”。
太子不喜欢沈谦,百姓也不喜欢沈谦,十一年前大齐败于党项,和谈的协定,就是沈谦签的,大齐每年岁贡党项二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百姓怨声载道,不出意外的话,新帝登基,肯定会清算沈谦,所以沈谦才这么急切的想利用沈青筠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太子望着沈青筠,神情复杂,沈青筠则神态自若,一双眸子微微含笑,望着太子。
沈青筠身后则是夜空中璀璨如流星的焰火,焰火色彩斑斓,美不胜收,这场景,这两人,这气氛,齐冷忽想到前世福宁殿中蜿蜒的鲜血,以及擦的干干净净的灵位。
他心中无名火更盛,咬了咬牙,扭头就走。
“阿冷。”太子回过神来,叫住齐冷。
太子一头雾水,快步拦在他面前:“阿冷,你方才应承我,会去生辰宴的,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齐冷只是咬牙不语,他一言不发,拨开太子,就准备大步离去,但是身后却传来清冽如泉水般的声音:“定王殿下,请留步。”
齐冷没有理沈青筠,仍然大步往前迈,沈青筠没有犹豫,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追了上来,她张开双臂,挡住齐冷的脚步:“定王殿下,请留步。”
这还是齐冷重生以来,第一次这般近的面对沈青筠,眼前这张素净秀雅的脸庞,曾与他朝夕相处整整三年,他给了她一个皇后所有的尊贵和荣耀,甚至连她父亲谋反这种大罪,他都没想过废她后位。
他自认为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可是她呢?
她只还给他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有满朝的窃窃私语和背地嘲弄。
齐冷瞪着沈青筠,手指指节攥的咯吱作响,沈青筠神情平静,仰头看着他,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纤细雪白的脖颈。
这么细的脖颈,仿佛一掐就断了。
有那么一瞬间,齐冷是真恨不得直接掐死沈青筠,但他最终只是攥紧拳头,冷声说了句:“让开!”
沈青筠却没有让,神情也没有丝毫惧怕,她看着齐冷,嘴角忽一扬:“青筠请殿下留步,只是想当面感谢殿下的相救之恩,并无其他意思。”
一旁的太子不由道:“救命之恩?”
沈青筠颔首:“三日前,青筠去相国寺上香,回府途中遇登徒子调戏,是定王殿下救了青筠,保全了青筠名节。”
她又面露不解道:“只是,定王殿下救了青筠,今日为何又对青筠避之如蛇蝎?难道是青筠……哪里得罪了殿下?”
她说这话的时候,如秋水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齐冷,仿佛不想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丝变化,眼前的男人果然愣了下,须臾,却嘴角讥嘲,淡淡说了声:“你是沈谦的女儿,还需要第二个理由吗?”
这回换沈青筠一愣。
这个回答,她始料未及。
她本想试探齐冷,查验他是否和她一样,也是重生之人,但是没想到,齐冷却这般回答。
他敬重太子,于是厌乌及乌,讨厌沈谦,继而讨厌沈谦的女儿,倒也说得通。
沈青筠抿唇,又试探:“既然殿下因父亲厌恶青筠,那为何救下青筠呢?”
齐冷语气平静:“私怨不入公门。”
就算他再怎么怨恨沈青筠,也不会坐视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毁了一个女子名节。
这个回答,的确无懈可击。
因为前世,齐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当皇帝的时候,违背祖训杀了很多文官,在文人之中口碑很是不好,有些桀骜不驯的文人会上书骂他,但就算这样,齐冷也没有杀他们,反而会重用他们之中有才之人。
故而在文臣心目中,齐冷实在是一个很矛盾的皇帝,一方面觉得他残暴嗜杀,凶狠冷酷,违背崇文抑武的国策,另一个方面又觉得他知人善用、从谏如流,逐胡人出阴山,齐冷驾崩之时,史官对他的盖棺定论,迟迟难以下笔。
齐冷说完这句话后,沈青筠都迷惑了。
莫非,真的是她想多了么?齐冷并没有重生,他之所以在救下她那天和前世表现的不一样,是因为她是重生之人,所以才让今生的一切有所变化?
-
沈青筠思忖的时候,齐冷已经不耐,正欲大步离去,太子着急了:“阿冷!”
齐冷转身:“皇兄,你的美意,我心领了,但你我心知肚明,我就算去了生辰宴,吕贵妃也不会高看我一分,所以去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他回头,目光又移向沈青筠,像是在和沈青筠说话,又像是在和太子说话:“我向来是个愚钝之人,看不清笑脸背后到底是笑还是恨,与其去那生辰宴猜测真假,倒不如回我的定王府,落的清净。”
说罢,他就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离去。
-
齐冷这一走,留下太子和沈青筠颇为尴尬。
太子摇头叹气:“阿冷这一身的犟脾气,可如何是好?”
沈青筠道:“太子要去追么?”
太子想了想,道: “算了,不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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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他迟疑了下,又对沈青筠道:“阿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今日之所以对沈娘子不甚礼貌,或许是因为上月林御史之事吧。”
所谓上月林御史一事,指的是一位姓林的御史上书弹劾沈谦,结果反而被沈谦捏造罪名,削职流放,这事让很多清正大臣心中愤懑,太子的意思是,恐怕齐冷是因为这件事迁怒沈青筠。
太子又道:“但阿冷他不是一个会向无辜之人发泄怒气的人,等过段时日,他就会想通了,到时自会向沈娘子赔罪。”
太子的话,倒是将沈青筠的思绪回到了她和齐冷刚成亲的那晚。
-
权相之女出嫁,自然是锣鼓喧天,排场盛大,洞房当晚,齐冷用喜秤挑起沈青筠的喜帕,妆容娇艳的少女直勾勾看着他,羞涩一笑,齐冷却双眸冷淡。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饮合卺酒,直接合衣睡在喜床上,沈青筠怔了下,喊了声:“殿下?”
但是齐冷反而侧过身,她只能看到他红色喜袍覆盖下线条精壮的脊背,沈青筠又喊了声“殿下”,仍旧没有回音。
沈青筠抿了抿唇,垂眸在他身侧合衣睡下,洞房花烛夜,就是这样冷冷清清度过。
接下来几日,齐冷都歇息在书房,踏都没踏进她的卧房。
沈青筠实在忍无可忍,于是寻去书房,齐冷刚刚沐浴完,墨发只用发带简单束起,发丝还在往下滴着水,白色中衣外面只简单披了件外袍,因为他喜好驰马试剑,所以身材不像其他皇子那般文弱,反而精壮有力,沈青筠都能从中衣领口瞥到他结实胸膛。
齐冷正在低头翻着一本兵书,他没有预料到沈青筠会这样闯进来,他一惊,下意识拢上外袍,沉声道:“出去。”
沈青筠鼓足勇气:“妾既然嫁给了殿下,这定王府就是妾的家,殿下让妾出去哪里?”
齐冷不悦:“胡言乱语,不知所谓。”
沈青筠索性破罐子破摔:“殿下说妾胡言乱语,那妾不妨再胡言几句,妾与殿下成亲多日,殿下为何对妾不理不睬?妾不知,妾到底做错了什么?”
齐冷合上兵书,冷淡道:“那好,我问你,你为何嫁予我?”
沈青筠没有预料到齐冷会问这个问题,她一怔,齐冷讥嘲道:“那么多圣眷正隆的皇子你不嫁,偏偏嫁予我,沈青筠,你,或者说你的父亲沈相,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嘴角弯起:“我可不信,你是因为爱慕我,才愿意嫁给我。”
彼时齐冷留给众人的印象,就是一个沉默寡言、孤僻冷淡的王爷,沈青筠虽隐隐窥出齐冷沉默背后的韬略雄才,但也没想到刚嫁给齐冷,就会被他识破。
不过既然齐冷怀疑是沈相主使,她索性将错就错,继续这样引导,免得被齐冷发现她实则是为了复仇而来。
沈青筠咬了咬唇,眸中露出一丝凄惶:“所以殿下觉得妾嫁予殿下,是另有所图?”
“不然呢?”齐冷只回了这三个字。
沈青筠没说话了。
没说话,就是默认。
默认是她父亲安排她嫁给齐冷的。
还好齐冷按照她引导的猜测下去了,他脸色又冷淡了几分:“你回去告诉沈相,别白费力气,我这里没什么他想得到的。”
沈青筠苦笑:“听起来,殿下颇为厌恶父亲。”
“一个靠阿谀奉承坐上宰相高位的大臣,难不成还要喜欢?”
“那殿下为何答应迎娶妾?”
“这你要问你父亲。”
沈相擅自求了皇帝赐婚,而齐冷事先根本不知道,赐婚圣旨一下,齐冷就算心中不愿,也无法抗命。
沈青筠眸中苦涩,她道:“原来殿下对妾的父亲如此不满,那为何除了对妾不理不睬之外,在其余方面,并未亏待妾?”
嫁入王府后,管家之权给了沈青筠,王妃该有的吃穿用度,都没有短沈青筠一分,府中的下人也不敢因为齐冷的不理睬而看轻沈青筠,她除了独守空房,其余方面,倒颇为滋润。
齐冷抬眸,道:“怎么?你觉得,我要因为对你父亲不满,就要磋磨于你?”
他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冷淡:“你是觉得,我应该夜夜与你欢好,在床榻上一边享受你的身体,一边折磨于你?在这定王府,你要名为王妃,实际过得连最低贱的侍婢都不如,随便哪个下人都能对你呼来喝去,这样,才能消我心头之气?”
沈青筠怔住。
齐冷一字一句道:“无能的男人才会在女人身上发泄怒气,这种事,我齐冷不屑做。”
他垂下眼眸,重新打开兵书:“你走吧,莫再扰我清净。”
说罢,他低下头,再未理睬沈青筠,昏黄烛光下,沈青筠怔怔看着齐冷,眼前的男人剑眉入鬓、一双凤目凌厉英气,翻着兵书的手指指节分明,沈青筠抿了抿唇,行了个万福礼,就掩门而去。
5. 第 5 章
往事如烟,沈青筠的思绪,又回到桃林中。
她定定看着齐冷的宽阔背影。
平心而论,齐冷对她不算差。
她刚嫁给他的时候,他虽对她不理不睬,但是并没有磋磨她,等登基之后,更是给了她一个皇后应有的地位和尊荣。
就算他不爱她,但明面上的尊重,还是给了她。
与之对比的,则是她连嫁给他都是另怀目的。
这要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会对自己的隐瞒和欺骗感到羞愧。
但沈青筠却并没有羞愧。
沈青筠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刚被卖给牙婆的时候,是六岁。
六岁的她,跪下来哀求她的爹娘,求他们不要卖她,她说她会干活,会照顾弟弟,可是爹娘还是给她塞给了牙婆。
以十文钱的价格。
她以为要像隔壁的芳娘一样,被卖到船上给五十岁的员外折磨,她吓到浑身发抖,可是牙婆只是温柔的告诉她,她买她,只是为了让她当女儿。
她还记得牙婆当时细心的给她梳着发髻,说道:“我就缺一个女儿,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不会卖你。”
她本来不相信,但是整整四年,牙婆真的像对待女儿一样对待她,给她做好衣服,给她补身子,比她亲生爹娘对她还要好。
她渐渐相信了,于是她也像对待亲娘一样对待牙婆,她努力学习刺绣,学习弹唱,就为了让牙婆高兴。
她还想着,等她长大了,嫁人了,也要将牙婆带到夫家照顾,她对她那么好,她不能忘恩负义。
但是十岁生辰那日,牙婆将她带到一个很富贵的宅子里,她看那些奇珍异草都看花了眼,等回过神来,牙婆已经不见了。
宅子里打扮妖娆的妇人告诉她,这里是青楼,牙婆将她卖给了她,卖了五贯钱。
她不相信:“那是我娘亲,怎么会卖我?”
妇人见怪不怪:“牙婆子做的就是卖人的买卖,怎么不会卖你了?”
她愤怒到身体颤抖:“你胡说!胡说!”
妇人翻了个白眼:“你这种女孩儿,我见多了,都是以为牙婆把你们当女儿的,我问你,她是不是在你五六岁时买你的?那时你是不是家里穷的饭都吃不起?面黄肌瘦的都看不出美丑?我实话告诉你吧,她们就是挑你这种女孩儿,悉心养个几年,出落的丑的,就卖到船上去,出落的水灵的,就卖到我这里,你还真以为她将你当女儿呢?”
她根本不相信,妇人不耐烦,索性带她去寻牙婆,她一见到牙婆,就奔到她怀中:“娘亲,她说是你卖我的?你快说呀,说不是,说不是你卖我的呀。”
牙婆直接将她推回到妇人的身边,脸上也再没夕日的慈爱:“就是我卖你的。”
牙婆笑嘻嘻地说:“好女儿,你要谢谢你生的这张脸,否则,娘亲早给你卖到最低等的窑子里去了,还能有今日的好光景?”
她愣愣的,看着牙婆的嘴一张一合,整个人已经是昏昏噩噩的状态。
这段经历,沈青筠至今难以忘怀。
自此,她再难敞开心扉,去毫无保留的相信一个人。
而一个人的幼年时光,往往能决定人的一生。
沈青筠在六岁的时候,就被当作瘦马买卖,如今她十七岁,仔细算来,已经过了十一年被买卖的生涯。
她很清楚这十一年的生涯将她养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性格,自卑、阴暗、冷血、善妒,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阴沟里的老鼠,穿着不属于她的华丽衣裳,混迹在建安贵女中,一边羡慕着贵女们的娇憨天真,一边嫉妒着她们的娇憨天真。
像她这样自私的人,是不可能对齐冷产生羞愧之心的。
-
齐冷的背影,消失在沈青筠的视线中。
她移回视线,重新看向长身玉立的太子。
一抹月光洒在太子身上,眼前如玉青年与记忆中的温雅少年逐渐重合。
也大概,只有想起他的时候,才会觉得这漆黑深夜,还有一抹皎白。
他应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相信的一个人了。
她敛眸,对太子道:“请殿下宽心,定王之事,青筠不会放在心上。”
太子见她并没有生齐冷的气,于是松了口气,展颜笑了笑。
与齐冷相比,太子长相偏温润文雅,望之便知此人是翩翩君子,不像齐冷,剑眉凤目,气质锋利,是那种颇具有攻击性的长相,所以任谁第一眼都想与太子亲近,而非齐冷。
太子展颜浅笑之时,更是温润如玉,他道:“沈娘子理解便好。”
他望了望喧嚣的焰火,问:“沈娘子为何离席?”
“那里人太多了。”沈青筠看着太子,微微笑道:“青筠总觉得,青筠不属于那里。”
她这话说的含糊,所以太子怔了下,看向沈青筠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他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才问道:“沈娘子一直居住在建安吗?”
“不是。”沈青筠摇头:“十四岁前,一直居住在婺州老家,十四岁后,才被爹爹接到建安。”
“婺州……”太子若有所思,他端详着沈青筠:“吾以前,是否见过沈娘子?”
沈青筠没有立刻回答,须臾后,才笑了笑:“每年元宵灯会,陛下都会携殿下于宣德门与民同乐,青筠也会去凑热闹,或许是在那时,殿下见过青筠吧。”
太子想了想,道:“或许吧。”
他又问道:“沈娘子还回宴席吗?”
“回。”沈青筠顿了顿,又道:“不回,能去哪呢?”
“既然如此,就让吾送沈娘子一程吧。”太子瞥了眼不远处,道:“虽说这金明池乃皇家宫苑,但夜黑风高,还是当心点好。”
沈青筠虽知晓太子是个好人,但听到此话,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既然厌恶青筠的父亲,那大可以不理睬青筠,又为何愿意送青筠一程呢?”
太子愣了下,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片刻后,他才温声道:“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朝堂之争,和一个闺阁女子有什么关系?”
这便是太子,面对厌恶之人的女儿,他不但不会刻意作践,也不会迁怒,所谓君子端方,大概如是。
沈青筠垂眸,太子生来就被立为储君,学的也是孔孟之道,他一直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对待这天下所有人,都以诚待之,但是,孔孟之道教会他宽仁厚德,却没有教会他怎么提防小人。
所以当面对小人的谗言和君父的疑心时,太子没有办法像齐冷一样,手执滴血的长剑,一步步走到生身父亲面前,用剑抵住他咽喉,逼迫他退位。
他的结局,只能是含冤而死。
他死后,有些人嘲讽他是妇人之仁,可是,为何一个人因仁善而死,还要被嘲讽太过仁善呢?难道善良,也是一种错误吗?
沈青筠不明白。
-
沈青筠藏起心中的纷杂情绪,与太子并肩前行,二人身后跟着十几侍卫。太子衣衫是好闻的沉香味,沈青筠拢紧自己的碧色云锦斗篷,眉眼低垂,长长羽睫于月色下,在她眼底投下一道阴影,教人看不清她眸中情绪。
她就这般安静的随着太子走着,走了几步,太子忽道:“沈娘子的美名,吾也听过。”
“哦?”
“传言沈娘子貌美聪慧,冠绝建安城,今日一见,的确不同凡响。”
沈青筠道:“殿下谬赞。”
“如果阿冷能够和沈娘子交谈,也必会对沈娘子改观的。”
说到齐冷,太子脚步慢了下来,他迟疑了下,道:“说起阿冷,阿冷最近,实在有些不太寻常。”
沈青筠的注意力,顿时被“不同寻常”四个字吸引,她隐隐感觉太子接下来要说的话,与她心中的那个猜测有关,她大着胆子问太子:“敢问殿下,定王最近是如何不太寻常?不知青筠能否帮上一点忙?”
“沈娘子是聪慧之人,可帮吾出出主意。”太子叹气:“阿冷这个人,虽然寡言孤僻,但并不像他方才说的那么愚钝,相反,他心中有主意的很,有些事,他即使不愿,可也会权衡利弊去做。”
沈青筠听到这里,顿时想起了前世的那场婚事,齐冷本不愿娶她,但圣旨难违,他还是娶了。
毕竟,他没有蠢到为了一桩婚事抗旨,白白惹怒皇帝。
太子继续道:“只是,也不知道阿冷最近是怎么了,父皇的春狩他不愿去,贵妃的生辰宴他也不愿去,他明明知道,这样执拗,对他不好,可他还是这样。”
太子问沈青筠:“吾是不知晓原因,沈娘子可能猜出一二?”
猜出原因?
沈青筠眉头微蹙。
怪不得生辰宴一开始,她并没有如前世那般看到齐冷,原来是他自己不愿来的。
还有春狩,这可是皇家一年一度的狩猎,齐冷就算再不被皇帝所喜,也没主动缺席过,毕竟他只是性格冷淡,而不是生来痴傻。
那为何齐冷这次一反常态,不去春狩呢?
春狩和生辰宴,这两者之间,有唯一的联系,就是她都在。
联想方才齐冷的举动,难道齐冷是不想见她,才会不愿去春狩和生辰宴?
可是,如果他与她素不相识的话,他为何会不想见她?
除非,齐冷也是重生而来。
沈青筠心中隐隐有了结论,她思忖了下,问太子:“那定王最近对殿下态度如何呢?”
“你这样问的话……”太子若有所思:“大概是半月前吧,阿冷突然与吾冷淡了,吾去定王府,他也托病不见,但没几天,他就恢复如常了,对吾十分尊重。”
“这样啊……”
沈青筠心中差不多已经下了定论,太子问:“沈娘子是猜出阿冷最近为何反常么?”
沈青筠自然不会告诉太子她的结论,她想了另一套说辞:“殿下方才说,有些事,定王虽然不愿做,但权衡利弊后,也会去做。可圣人都会有脾气,何况定王呢。”
沈青筠娓娓道来:“所以有的时候,定王难免会犯倔,这也是人之常情。”
就如同前世不情不愿和她成亲后,在新婚之夜,齐冷碰都不碰她,之后几日,也完全不踏足新房,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发泄心中的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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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沉思了下,也觉得这种解释能说得通,他颔首:“沈娘子言之有理,阿冷他……着实不易,所以偶尔犯倔,也是人之常情,吾不该过于逼迫他。”
“这与殿下没有关系,殿下无需自责。”
沈青筠轻声道:“殿下是一个好人,对所有人都好,但有时候,需要对自己好一些。”
太子大概是没预料到沈青筠会说这句话,他怔了下,良久,都不知说什么。
月明如水,太子靴子踩在桃枝上,沙沙作响,沈青筠只听到他最后说:“吾是长兄,也是太子,这是吾为人兄长、为国储君的责任。”
沈青筠也沉默了,两人出了桃林,快到宴席时,太子停住脚步,道:“吾就送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若是同行,众目之下,会落人口舌,坏了沈娘子清誉。”
沈青筠点头,月色下,她忽仰起面庞,说道:“殿下,请小心韦颂。”
韦颂是东宫詹事,也是他日后反咬太子,说太子诅咒皇帝早日驾崩,才掀起太子含冤被废的大案,太子愣了下:“沈娘子何出此言?”
“青筠的爹爹是当朝丞相。”沈青筠点到为止:“故而请殿下相信青筠。”
太子大概听明白了,他欲言又止道:“沈娘子为何提醒吾?”
沈青筠坦然道:“因为殿下是这世道难得的好人。”
她笑了笑:“好人,就应该有好报的。”
太子神情有些怔愣,片刻后,他叹气道:“几日前,阿冷也提醒吾,小心韦颂。”
沈青筠讶异到顿住脚步。
原来,齐冷已经提醒太子了么?
那齐冷一定和她一样,也是重生而来。
可,若齐冷真是重生而来,他难道对太子一点都不芥蒂吗?
沈青筠有些不懂。
-
两人最终在桃林外分道扬镳,沈青筠走了几步,却忽转身,静静看着太子清俊背影。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是无瑕的君子,真正的好人。
耳边似乎响起当年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抽泣声:“你会和他们一样,抛弃我吗?”
温雅少年声音柔和:“我不会。”
沈青筠神情恍惚,那个温雅少年做到了他的承诺,但她还没来得及回报他,他就无辜惨死,那这一世,她不会让这件事发生了。
沈青筠目光又移到太子身后的侍卫身上,今夜她让太子小心韦颂,这话并没有避开这些侍卫,她知晓,这些侍卫都对太子忠心耿耿,她不担心她的话会传到沈相耳边。
只会传到齐冷耳边。
想到眉目冷峻的男人,沈青筠本舒展的眉头又微微蹙起,这次重生唯一的变故,就是齐冷也重生了。
齐冷是一个记仇的人,这一点,沈青筠十分笃定。
他虽不会对无辜之人发泄怒气,但他会对认定背叛他的人发泄怒气。
齐冷从不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一个君子,好人不会大杀文臣,君子不会将发妻挫骨扬灰。
他与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君子可以得罪,齐冷不能得罪。
沈青筠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琢磨不透齐冷会怎么对付她,那索性,让齐冷主动来找她。
-
所以齐冷回定王府后,没几日,就得到太子府的詹事韦颂被调离太子府的消息。
齐冷有些诧异,他日前向太子进言,让太子小心此人,太子当时十分惊讶,问他为何这般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韦颂心怀不轨,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但是太子好像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毕竟韦颂平日小心侍奉太子,也没什么大错,总不能因齐冷一句话,就将韦颂驱逐。
齐冷心中着急,想着再进言,没想到,韦颂就被调离太子府了。
齐冷有心想问太子,但他刚拂了太子面子,也不好意思见太子,于是趁着太子身边的侍卫来神武军时召来询问,侍卫说,韦颂没查出什么问题,但他新娶的小妾出身魏王府,所以太子思虑良久,还是将韦颂调走了。
齐冷问:“殿下是因为我的谏言,才去查韦颂吗?”
“好像……不是?”
齐冷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侍卫吞吞吐吐:“太子不让说,说如果泄露,对……不好……”
“我也不能说?”
侍卫犹豫了,太子向来照顾定王,而定王对太子也十分敬重,太子还曾告诉过他们,事无不可对定王言。
侍卫想了下,道:“殿下既然询问,那小人便说了吧,是沈娘子。”
“沈娘子?沈青筠?”
“对。”侍卫道:“沈娘子提醒太子,小心韦颂,沈娘子父亲是当朝丞相嘛,又与魏王交好,所以沈娘子的提醒,太子听进去了,加上殿下也提醒过太子,所以太子便命人去查韦颂了。”
“等等,你说沈青筠,提醒太子,小心韦颂?”
齐冷都有些不可置信。
沈青筠怎么知道是韦颂陷害太子的?
他悚然一惊,难道,沈青筠也是重生的?
6. 第 6 章
齐冷又问:“沈青筠还说了什么?”
“说太子是这世道难得的好人,对了,沈娘子还提到了殿下。”
“提到我?”齐冷本是端坐在案几前的,如今不由身子微微前倾,脸上神色也有些变化:“提到我什么?”
侍卫吞吞吐吐:“沈娘子说,殿下偶尔犯倔,是人之常情,让太子不用自责没有照拂好殿下,还说太子是一个好人,对所有人都好,但有时候,需要对自己好一些。”
齐冷:“……”
侍卫见齐冷的脸色渐渐铁青,忙替沈青筠说话道:“沈娘子当时也是为了宽慰太子,才会这般说的,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齐冷手指攥紧,半晌,才道:“知道了。”
-
侍卫走后,齐冷更觉血气上涌,他已经可以确定,沈青筠的确是重生而来。
只有经历过上一世的遗憾,这一世才会迫不及待营救太子,才会让太子对自己好些。
而他齐冷,五年的夫妻,在沈青筠的口中,不过就是个脾气倔的评价罢了。
齐冷想起,刚成亲时,因为觉得沈青筠另有所图,所以对她不理不睬,没想到她后来找上门来,情真意切地说道:“妾的父亲有没有所图,妾不知道,但是妾可以指天立誓,妾从来没想过对殿下不利。”
他当时只冷声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殿下可以不信。”沈青筠道:“但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妾既然嫁给了殿下,就会全心全意对待殿下,不会有二心。”
她说那话的时候,眼神温温柔柔,看起来无比真诚,她还说:“妾是真心想陪着殿下,想和殿下做一世夫妻的。”
“想陪着殿下”五个字,在齐冷的心中激起一片涟漪,他自幼就不得父母喜爱,兄弟之中,除了太子和他亲近,其他人也对他冷淡的很,而太子是国之储君,有太多大事要做,不可能时时刻刻与他在一起。
所以齐冷向来是形单影只的,他也习惯了这种孤单,这时候,一个年轻、貌美、温柔的女子,轻声细语、满眼真诚地告诉他,她会永远陪着他,就算他是一个被父亲厌弃的皇子,她也不介意,反而想和他做一世夫妻。
这让齐冷怎么不动容,他凝视着沈青筠,虽然脸上还是神色冰冷,但心中,已经有了一丝柔软。
可谁知道,“想陪着殿下,想和殿下做一世夫妻”这句话,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齐冷闭目。
往事不可谏,既然已经重活一世,就不会再被沈青筠的谎言欺骗了。
只是,沈青筠居然也重生了。
齐冷忽觉哪里不对,他细细一想,沈青筠本可屏退侍卫对太子说小心韦颂的,她偏偏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出来了,她就不怕事情泄露,连累她自己么?按照上一世沈青筠心机深沉的程度,这种错误她不会犯的。
除非……她是故意的。
她为何故意这样?难道,她早知晓他会打听韦颂被逐原因,所以才借侍卫的口说给他听?
她是在引他去见她?
可是,她为何要引他去见她?
齐冷不知晓。
不过,既然沈青筠想见他,那他就如她所愿,横竖他也了解她底细,再也不会被她欺骗了。
-
飞虹桥边的一座茶坊中,二楼雅间,沈青筠支起木窗,看着桥上的熙熙攘攘。
飞虹桥是建安城中最繁华的存在,桥宽两丈,以巨木而建,每日都有妇人商贩于桥上兜售,或卖花,或卖饰品,或卖鱼羹,俱都抛头露面,大声叫卖。
大齐民风开放,女子也可经商,时人有诗:“九市官街新筑成,青裙贩妇步盈盈”,便是最生动的写照。
沈青筠一直盯着桥上看,都没有发现茶坊下,一袭玄黑常服、腰系紫金带的男人,正仰头看着她。
她在看桥,他在看她。
齐冷仰着头,沈青筠又露出那种神情了,那种恍惚的、空落落的神情。
他和她同床共枕五年,明明是最亲密的夫妻,但有时候,他却觉得离她十分遥远。
等到她自尽那日,他才终于发现,原来他从来没懂过她。
-
齐冷抿了抿唇,然后进了茶坊。
随着雅间木门吱呀一声,沈青筠也从轩窗边回了头。
这是两人的第三次见面,这次会面,两人都笃定对方是重生而来,自然心绪有所不同。
许是上一世的结局太过惨烈,一时之间,两人竟然相对无言。
齐冷首先回过神来,他沉默关上雕花木门,席地坐到了沈青筠面前。
沈青筠也微微抿唇,她取出两个白瓷茶盏,将茶末置于盏中,注汤击拂,又轻拂调细,茶汤上便慢慢浮现出一幅山水画卷。
这便是时兴的点茶法,用茶筅在茶汤之上绘出一幅水丹青,沈青筠是其中的佼佼者。
齐冷看着沈青筠慢慢用茶筅调细茶汤,他想起了上一世,与她相伴的无数岁月中,她就这样素手执着茶筅,为他烹出一碗碗精妙无比的水丹青。
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知情识趣,又贤良淑德的妻子,哪个男人会不心动呢?
他对她从最开始的防备,到为她的那句“真心想陪着殿下,想和殿下做一世夫妻”而动容,再到渐渐习惯她如微风细雨般的陪伴,最后终至完全信任。
他习惯从神武军回来的时候让她烹上一碗热茶,习惯在风雪的时候让她披上狐皮大氅,习惯在雨日的时候让她递上一把油纸伞,更习惯于床榻间她的柔顺温驯,予取予求。
定王府的事,她也料理的井井有条,就连成婚三月他要纳妾,她也没有生气,而只是温柔地说一句:“殿下放心,妾会照顾好雨烟妹妹的。”
所有赞扬女子美德的词语用在她身上,都不会觉得过分。
和神武军的士卒饮酒的时候,士卒会大着胆子问他:“王妃是什么样的女子?”
他想了下说道:“性情柔弱,兰心蕙质,宽容大度,以夫为天。”
他当时就是那么认为的,他认为在她的心中,他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是她愿意托付终身的男人。
他是真的以为她想陪他一辈子,想和他做一世夫妻。
所以当她怀抱着太子的灵位自尽时,他才会那么震惊,那么耿耿于怀,以致于永生难以忘怀。
-
齐冷出神的时候,沈青筠微微抬首,看着他的清俊面庞。
不可否认,齐冷有着一张极好的皮相,剑眉入鬓,凤目清冷,身上既有天家贵胄的优雅矜贵,又有驰骋沙场的英姿焕发,而且身材高大,体魄强壮,是一个十分出挑的丈夫。
更难得的是,他对她还颇为不错,从不宠妾灭妻,给了她一个正妻应有的尊贵,床榻之上也并不粗暴,反而十分照顾她的感受。
这要换成寻常女子,恐怕早就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了。
但沈青筠知道,她和寻常女子不一样,长期的瘦马生涯让她变得自私阴暗,她很难对一个男人付出真心。
不过曾几何时,沈青筠也动摇过。
大概人在生病的时候总会格外脆弱,有一次,她感染风寒,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齐冷探了探她额头,烧的滚烫。
齐冷拧眉,学了大夫教的法子,坐在她床前,拿着井水湿过的帕子,为她冰敷着额头。
婢女对齐冷道:“殿下,要不奴婢来吧?”
齐冷看着床榻上烧的昏沉的沈青筠,他的确还有军务要忙,他本想将帕子递给婢女,自己离开,但是却不经意间,听到沈青筠嘴中呢喃着“娘亲,救我。”
齐冷愣住了。
他并不知晓沈青筠的身世,他一直以为她是相府女,而沈相的夫人,多年前早已过世了。
齐冷下意识就以为沈青筠是在唤着沈相夫人,他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她的娘亲已经不在了,她到哪里去寻她的娘亲呢?
外面侍卫在催促他去军营,齐冷看着沈青筠,迟疑了。
她对他那般好,为他烹茶,为他磨墨,为他调香,难道他连并不紧急的军务都放不下吗?
齐冷于是没有走,也没有将帕子递给婢女,而是自己亲手拧着帕子,陪在沈青筠身边。
他就这样陪了整整一夜,等到翌日清晨,沈青筠额上的温度终于降下来了。
他放下心来,就离开去军营了。
沈青筠是从婢女的口中听到这一切的。
她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昏迷时床榻边陪着的伟岸身影,原来那是齐冷。
那一刻,她说不感动,是假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有一股冲动,想卸下自己的伪装,但是曾经的经历又让她惶恐止步。
她就这么纠结了一阵子,某次夜间温存之后,她靠在齐冷胸膛处,试探问他:“殿下,若有朝一日,沈青筠不是沈青筠了,殿下还会对妾这么好吗?”
齐冷失笑:“说什么傻话,你怎么不会是你?”
沈青筠坚持问道:“若有朝一日,殿下醒来,发现妾不高贵,不温柔,不体贴了,或者,殿下发现妾变成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了,性情也变得斤斤计较、自私阴暗了,那殿下还会一如既往对妾吗?”
齐冷打了个哈欠:“怎么可能呢?别多想。”
他似乎有些疲累,再没有跟沈青筠说一句话,就沉沉睡了过去,翌日醒来的时候,他也没有记得这件事。
可沈青筠的心,却如同被泼了一桶冰水一样,瞬间冷却。
她想,原来齐冷喜欢的,还是那个高贵温柔的沈青筠,而不是她这个低贱的扬州瘦马。
等有朝一日,他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发现了她的满腹心机,他也会像她的爹娘一样,毫不犹豫抛弃她。
所以当新婚三月,齐冷领回来一个貌美女子,说他要纳妾的时候,她也没有过多难过。
她甚至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没有将真心交付给他,否则,她又要经历一次十岁那年的痛彻心扉。
她冷眼看着齐冷渐渐减少来她这里的次数,转而宠幸新的妾侍,她终于确信,齐冷一点都不爱她。
之所以对她不错,那是因为他需要一个贤惠的正妻,他和这世间的其他男人,也没什么两样。
-
沈青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她自嘲的笑了笑。
齐冷永远不会知道,她也曾试着爱过他。
那么傻的自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自嘲之后,沈青筠反而觉得颇为轻松,她主动为齐冷沏了一杯茶,打破两人间的沉默:“这龙凤团茶可不易得,殿下尝尝?”
龙凤团茶乃是宫中贡茶,甚为珍贵,齐冷没有接:“这茶连东宫都没有,没想到沈娘子倒有。”
沈青筠道:“招待贵客,自然要用最好的。”
齐冷却讥讽了句:“我算贵客,还是算故人?”
沈青筠沏茶的手一顿,她放下茶匙,道:“看来定王殿下已经猜到了。”
她神色平静,齐冷可平静不了,沈青筠沏的那碗珍贵无比的龙凤团茶,他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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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没心情饮,他薄唇紧抿,半晌,才冷声说道:“为何?”
“为何?”沈青筠道:“定王是问我为何要嫁给你?还是问我为何要自尽?这两个问题的原因,殿下不是都查到了么?”
齐冷咬牙:“那原因,是真是假?”
是不是为了太子才嫁给他,是不是又为了太子才自尽?
齐冷咬牙望着沈青筠,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希望她说是,还是说不是,但沈青筠没有看他,只是拿着木制茶筅,一边搅着茶汤,一边淡淡道:“真。”
齐冷顿时如坠冰窟。
沈青筠说完这句话后,也没有说话了,雅间中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良久,齐冷才道:“沈青筠,倒是我小看你了。”
“哦?”沈青筠抬首:“此话何解?”
“做了这种事情,还能面不改色出现在我面前。”齐冷道:“可不是我小看你了么?”
沈青筠闻言,反而轻笑一声:“那定王殿下希望我怎么样?羞愧到不敢面对你?还是痛哭流涕地跪下,求你原谅我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她这样说,齐冷倒不知怎么回答了,沈青筠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怎么办呢,我既不觉得羞愧,也不想让你原谅。”
齐冷怔住。
沈青筠已经放下茶筅,微微弯起嘴角,直视着齐冷:“是不是觉得很意外,觉得你那贤德的皇后怎么能说出这样一番自私无情的话来?可是,你的妻子,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啊。”
-
龙凤团茶已经发凉,沈青筠声音还是如上一世那般,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可说出的话,却冰冷到直刺人心:“定王殿下,你觉得我重生后,应当不敢面对你,可是,你我上一世的结局,我何错之有呢?我为何不敢面对你?”
齐冷不可置信:“你何错之有?你为复仇嫁我,本就目的不纯,等到复仇成功,你又以皇后身份自尽,给我这个皇帝留下满朝的流言蜚语,如今你居然振振有词,说你何错之有?”
齐冷声声质问,沈青筠却始终面不改色,更别提羞惭了:“是,我是为复仇嫁给你,但若无我尽心筹谋,你也登不上帝位,用一桩目的不纯的婚事,还你一个帝位,这桩买卖,你亏吗?”
齐冷瞠目结舌,沈青筠又道:“至于复仇成功后以皇后身份自尽,让你被流言蜚语所扰,呵,我倒奇怪了,你登基之后,为了推翻重文轻武的国策,杀那些文官从来没手软过,那大可在我自尽后,重新立后,并将我的所有记录从史书中抹去,不准任何人提我的名字,就当沈青筠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
“可你又没这么做,我的棺木停在你的帝陵里,我的谥号是昭惠皇后,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元后是沈青筠,那自然流言不歇。你明明有更好的处理方式,你不做,如今将这个后果全算我头上,是否有失偏颇?”
沈青筠说完之后,齐冷似乎震惊万分,他愣愣看着沈青筠,半晌都一言不发。
雅间中一片寂静。
忽然,飞虹桥响起一个女商贩的尖刻骂声,听起来,似乎是旁边的男商贩想抢她的摊位,她寸步不让,所以才吵起来了。
沈青筠往外瞥了一眼,她在齐冷面前装惯了柔顺可人的温柔女子,如今像这女商贩一样,撕下面具,痛快争吵,倒觉得颇为舒畅。
飞虹桥围了好几圈人,有些人还往茶坊雅座望去,沈青筠到底不想让人看到她和齐冷在一起,为免自找麻烦,于是起身,将木窗关了起来。
她关好木窗,转身之时,齐冷也起了身,他似乎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拳头握的咯咯作响,但到底还是没有压抑住,他大步走到沈青筠面前,沈青筠不由往后退。
她退无可退,背部抵住木窗,齐冷呼吸似乎都在愤怒,他抬手,他手掌很大,五个指头骨节分明,只要掐住沈青筠脖颈,她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但他指节动了动,最终还是掠过她纤细脖颈,而是钳制住她小巧下巴。
沈青筠下意识就去拍打他铁钳般的手臂,却被他另一只手禁锢住,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齐冷眼睛都在喷火:“你当真以为,我恨你,是因为你留下流言蜚语,让我颜面尽失,而不是其他?”
“不是么?”沈青筠被迫抬首看他,她自嘲道:“难道是因为我突然死了,让你伤心了,所以你恨我?”
齐冷咬牙不语,沈青筠嘲讽道:“我可不会自作多情,将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是,或许我的死,让你有一些不舍,但你的不舍,是对你的皇后,而不是沈青筠。”
她望着齐冷,说道:“在你齐冷眼中,你的皇后,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贤妻,她会在你微时,慧眼识珠,不离不弃,在你登基后,会将你的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让你烦忧。她温柔大方,贤惠体贴,无论你登基前养外室,还是登基后纳妃嫔,她都从不争风吃醋,反而催促你雨露均沾,这是士大夫心目中完美的妻子,也是你齐冷心目中完美的妻子。”
“等有朝一日,这个完美的贤妻,突然死了,你当然会不舍,因为这样能干的内助,哪里去找呢?这不就和你得力的大臣突然死了,一个道理么?大臣死了,你伤感一下,然后再重用其他大臣,贤妻死了,你伤感一下,再去临幸其他妃嫔。”
沈青筠忽笑了:“齐冷,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沈青筠,她真正的喜怒哀乐,你从来都没关心过。那个所谓完美的贤后,只是沈青筠的表象,而表象下的她,你从没有认识过。真正的沈青筠,于你而言就是一个陌路人。那么一个陌路人死了,你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7. 第 7 章
齐冷讶然。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还是沈青筠第一次顶撞他。
记忆中的沈青筠,一直是温温柔柔的,从来不会对他说一句重话,更不会违拗他,她完美的像天上的神女,但如今,她却像一个世俗女子一般,尽情诉说着她心中的不满和委屈。
齐冷一时之间,都忘了放开沈青筠,她柔软的身躯还被他箍在怀中,沈青筠这些年来第一次将面具撕扯下,她忽然有些疲倦,也没有挣扎,而是漠然道:“定王殿下如果还是意难平,想报复我的话,那就报复吧,不过,无论是想杀我,还是其他折磨人的法子,都要快些,再过一刻钟,我支走的侍女就要回来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齐冷却放开了她,他看着她,片刻后,才哑着声音道:“你说我没有认识过真正的沈青筠,那真正的沈青筠,是什么样的?”
沈青筠瞥了眼紧闭的木窗,纵使木窗关的严严实实,但是飞虹桥上贩妇的大声争吵还是传了过来,沈青筠回过头来,笑道:“你喜欢的沈青筠是什么样的,那真正的沈青筠,就刚好是相反的,她不高贵,不温柔,不体贴,没心没肺、冷血自私,不配做你齐冷的妻子。”
齐冷沉默了下,道:“好。”
他声音有些轻,但一字一句,有些力透纸背的意味:“我记下了。”
他重新坐回紫檀案几前,将早已冷透的龙凤团茶一饮而尽:“既然不用伪装了,那就都把话说开吧。沈青筠,你今日引我前来,所为何事?总不至于是为了和我吵上这一架吧?”
沈青筠也重新坐到他对面,她平静道:“定王殿下,你我都是重活一世的人,这是上天恩赐的机会,我们都应该珍惜。”
她顿了顿,又道:“你若还是耿耿于怀,执意要报复我,我也不会束手待毙,毕竟我和你一样,也是洞察先机之人。”
齐冷听罢,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白玉盏,半晌,才冷笑一声:“原来是害怕我报复你。”
还没等沈青筠搭腔,齐冷又道:“究竟是怕我报复你,还是怕我因为记恨,误了你救太子的大事?”
沈青筠没作声,没作声的意思是,两者都有。
齐冷也沉默了,他忽又问了句:“你很喜欢太子么?”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突然。
沈青筠愣了下。
齐冷道:“说实话。”
他顿了顿,道:“你在我面前已经撕下伪装了,那也没什么隐瞒我的必要。”
沈青筠抿了抿唇,的确,方才和齐冷争吵后,齐冷已经知晓了她所有的刻薄和阴暗,那这个问题,她也没什么好避而不答的。
她很认真的思考了下,她喜欢太子吗?
她钦佩太子的人品,希望他能好人有好报,至于这是不是喜欢,她想了下,如果太子娶亲,她会嫉妒吗?
应该不会。
反而会为他得到幸福而高兴。
但她是一个阴暗自私的人,如果她爱太子,她一定会嫉妒的。
所以,她对太子,还没有到爱情的份上。
沈青筠于是答道:“谈不上,我救太子,是因为他以前救过我,我想报恩,仅此而已。”
这个回答,让齐冷颇为惊讶,那个叫芍药的侍婢明明前世供认,沈青筠是因为仰慕太子,才会为他报仇,却原来,是为了报恩吗?
他不由继续追问:“救过你?什么时候?”
沈青筠却笑了笑:“这和你没关系。”
齐冷:“……”
行,他算是再一次见识了真正的沈青筠。
牙尖嘴利,一点也不温柔,一句话能气死人。
所以齐冷气到想扭头就走,但他握了握手中的白玉盏,又硬生生忍住了。
“最后一个问题。”他问:“前世我查到,你不是沈相的女儿,这是真是假?”
“真。”
“那你身世到底是什么?”
沈青筠本来在抿着茶,她眼皮都没抬:“不想说。”
齐冷:“……”
齐冷又一次忍住了,他沉声道:“若你说的话,我应承你,今生不会找你麻烦。”
沈青筠终于抬眼,无疑,齐冷的这个提议,让她有些心动,她不由道:“这对你很重要么?”
“重要。”齐冷道:“前世做了个糊涂鬼,连枕边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今生,总要弄个明白。”
“好。”沈青筠道:“无非是个烂俗的故事,一对养不起太多孩子的夫妻,将其中一个女儿卖给了牙婆,牙婆又将她卖到青楼,偶然之间,她被当朝丞相的公子看到,公子觉得她长得美丽,就建议其父收养这个女孩,将来嫁给达官贵人,以此获利。”
沈青筠的语气十分轻松,就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齐冷的面色则渐渐震惊,沈青筠看了看他,笑道:“你可千万别可怜我,在大齐,有多少个女孩儿都是这种境遇,与那些被卖到船上的女孩儿相比,我算是十分命好了。”
齐冷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半晌,才道:“这是真的么?”
沈青筠失笑:“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
她支起轩窗,轩窗外的贩妇还在大声争吵着,沈青筠道:“话本子里的小娘子,都会有一个隐藏的身世,不是公主,就是国公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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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但我不是,我就是一个出身低贱的贫家女,不被爹娘卖掉的话,我就是桥上这个贩妇,根本遇不到你。”
她将目光从飞虹桥上移回,笑道:“真糟糕,这下你眼中高贵、完美的贤后,更加化为乌有了,谁能知道,她能出身清白都做不到呢?”
齐冷听到这句话,心中只觉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沈青筠道:“定王殿下,你想听的事情,我都说完了,你的承诺,记得遵守。”
齐冷只是沉默,半晌,才道:“好。”
-
离开茶坊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纷杂雨丝打在齐冷身上,齐冷不由抬眼,望了眼二楼的雅间。
雅间轩窗紧闭,根本看不到那个少女身影。
齐冷看了下,然后垂下眼眸,一步一步,往定王府走去。
他神情有些茫然,耳边不断回响着沈青筠的话:“齐冷,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沈青筠,她真正的喜怒哀乐,你从来都没关心过。”
他刚听到那句话的时候,还有些不服气,他想质问她,他怎么没关心过她了?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登基之后,每年进贡的珊瑚和玉石他都挑最好的给她,他怎么对她不好了?
但是当沈青筠故作轻松说出她身世的时候,他才发觉,沈青筠的这句话,或许是真的。
作为一个丈夫,他连妻子的真实来历都不知道,沈青筠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是他不相信,一个被亲生父母卖掉的女孩儿,心里会不难受。
他细细回忆,他和沈青筠成婚之后,沈青筠一直是那般温婉柔顺的,她好像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候,即使是和他一起看弄孔戏,她也不像那些贵女一样雀跃和开心,她浑身上下,好像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他一直以为,是她性情如此,她本就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他根本从未想过,她到底为什么开心不起来?
登基之前,他将大部分精力放在神武军,登基之后,他又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朝堂,唯独忽略了他后宅的妻子。
在他心中,他的妻子是一个宽容大度的女子,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理解他,即使他成婚三月就领回一个美妾,她也不会生气,更不会委屈,所以他放心的将她一个人留在后宅,放心的让她一个人消化所有不安和愁绪。
那么,与沈青筠的上一世结局,真的像他一开始认为的那样,全是沈青筠的过错么?
齐冷抿了抿唇,再一次回头,看向茶坊紧闭的轩窗。
良久,他都没有挪动脚步。
不知是什么飘到他手中,齐冷摊开手,是一缕无根飘零的杨絮。
8. 第 8 章
沈青筠在茶坊又坐了会,被她支去买蜀锦的芍药也回来了,沈青筠已经将方才齐冷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了,所以芍药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芍药抱着青绿蜀锦,抱怨道:“宋记帛铺的蜀锦一来建安城,就人人哄抢,奴婢排了足足一刻钟才买到。”
沈青筠接过蜀锦,细细抚摸着蜀锦的纹路,一副十分喜欢的样子:“那宋记帛铺的背后是张国公,张国公向来和爹爹不睦,否则,让帛铺送来相府便是,何必还要我们巴巴去买。”
芍药道:“公子此去蜀地,临行前,说会带最好的蜀锦给娘子,娘子又何必心急呢?”
沈青筠道:“兄长去蜀地是有要事的,可不一定记得我的蜀锦,我还是先行买了,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芍药笑道:“娘子说笑了,公子对娘子那般好,如何会忘了娘子的事呢?”
沈青筠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讥嘲,她起身道:“那也未必,芍药,我们回去吧。”
她说罢,就将蜀锦递给芍药,然后戴上幂蓠帷帽,款款下楼,走出茶坊。
沈青筠走出茶坊的时候,一阵风起,她身上幽香弥漫开来,幂蓠帷帽上的白色轻纱随风轻轻摆动,轻纱之下,她清丽如芙蕖的面容半遮半掩,倒为她更添了几分朦胧美感。
几个男子不由停下脚步,看着她背影,大齐以瘦为美,服饰也注重勾勒女子柔美曲线,从背后看去,沈青筠身影纤薄,腰肢更是纤细到不盈一握,当真是袅娜似弱柳,让人不由生出怜惜之心。
沈青筠已经习惯这些惊艳的目光了,她在芍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车悠悠,朝相府而去。
等到马车离了茶坊,齐冷才从暗处走出,耳边传来方才几个男子的议论声:
“那是谁家的小娘子?虽然看不清容貌,但看那身段,也定然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王衙内,你就莫想了,那可是沈相的千金。”
“沈相的千金?怪不得走起路来那般高贵。”
同伴嗤笑:“走个路就能看出高贵了?若那是勾栏瓦舍的小娘子,恐怕你就要说,怪不得走起路来妖妖娆娆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家的女子!”
众人哄笑,王衙内也笑得开怀,但这笑声听在齐冷的耳中,却颇不是滋味。
他忽想起沈青筠说的那句话:“话本子里的小娘子,都会有一个隐藏的身世,不是公主,就是国公的女儿,但我不是,我就是一个出身低贱的贫家女。”
他还想起几日前在生辰宴看到沈青筠的模样,焰火璀璨,世家贵女们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兴奋看着盛大的焰火,她却独自离了宴席,寂寞立于桃林,仰头看着空中的一片杨絮,目光无比荒芜。
他当时只顾着对她冷言冷语,根本没有想过她为何会独自离席,如今想来,她怕是不想呆在那个地方。
或者,她是不敢呆在那个地方。
因为她知晓,她并不属于那里,又或许,她不属于这建安城任何一个地方。
那他的定王府呢?她嫁进来后,他有让她觉得,她属于定王府吗?
齐冷抿唇,慢慢垂首,看向掌心的那缕杨絮。
杨絮轻盈,微风一吹,便从齐冷的掌心飞起,微风带着杨絮,从齐冷眼前掠过,很快,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
沈青筠乘着马车,回到相府,刚除去幂蓠帷帽,一个仆人就迎上来道:“娘子,公子让人从蜀地捎回一箱蜀锦,说是送给娘子裁衣裳的。”
芍药抱着怀中的锦缎,笑道:“娘子,我就说公子对娘子最好了,公子捎回来的蜀锦,定然比这宋记帛庄的好上百倍。”
沈青筠也微微一笑:“既然兄长买了,那你怀中的就扔了吧。”
芍药怔了怔,她还有点不舍得:“扔了?”
这么名贵的锦缎,说扔就扔?
沈青筠点头道:“不然兄长看到,会不高兴的。”
芍药虽还是不舍,但想到公子模样,也有些不寒而栗,公子虽喜欢给娘子买衣裳,但不喜欢娘子不穿他买的衣裳,若公子发现娘子另买了蜀锦裁衣,只怕她也要连带遭殃。
所以芍药道了声“喏”,就将蜀锦递给门房,让门房处理去了。
-
晚上沈青筠照例由芍药等人用兰草煮水沐浴,香汤里还加了甘松香和檀香,沐浴后,再用敷身香粉擦身,这样,不但能让沈青筠肌肤白皙,还能让香气一点一点渗透到她肌肤之中,使她自带体香。
但今夜,沈青筠沐浴的时候,却让芍药等人下去,她自己则靠在浴斛中,沉沉闭着眼睛,迟迟都没有喊芍药等人为她用敷身香粉擦身。
她不想喊。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精美的货物,全身上下每一寸都不属于她自己,她存在这世上唯一的作用,就是被训练用来讨好男人。
沈青筠将头慢慢埋到香汤里。
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到她的口鼻中,她渐渐觉得难以呼吸,如墨的长发飘散在水面上,沈青筠神志开始慢慢丧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青筠忽猛地浮上水面,她依在浴斛边缘,拼命咳嗽着。
明明咳的那么难受,但是她嘴角却忽自嘲地笑了。
她知晓,她是连死都死不成的。
培养一个扬州瘦马,要花多少心力,主人怎么可能轻易让瘦马死呢?
所以她方才,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她的性命,从来不属于她自己。
可真是这样吗?
沈青筠想起前世福宁殿那晚泛着寒光的匕首,她伏在浴斛边缘,因为方才的差点窒息,她胸腔难受到微微喘息着,但嘴角却挂着奇异的微笑,她想,终有一日,她会属于她自己的。
但在这之前,所有伤害她、侮辱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
翌日清晨,沈青筠跪坐在案几前,由教习先生教授着下棋,琴棋书画,她每样都要学,还每样都要精。
沈谦说,男人就喜欢这样的女子,脸蛋要一等一,身段要一等一,才气要一等一,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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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性情也要一等一。
这样完美温柔的跟天仙一样的女子,天下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住。
不过沈青筠还没学一会,沈谦就从宫中下朝回来了。
这次沈谦召见沈青筠的时候,不像上次一样满面愁容,反而十分高兴。
他对沈青筠道:“玉妙仙师要回宫了。”
玉妙仙师是正始帝的幼女,封号嘉德公主,长相十分美丽,党项国主听闻后,便向正始帝索求公主,并承诺若公主嫁到党项,可免每年岁贡一万两银,但正始帝不愿,反而借口公主一心修道,早已立誓终身不嫁,拒绝了党项国主。
公主就这般十四岁入了道观,道号玉妙仙师。
如今已经过了四年,许是正始帝身体越来越差,他开始想念道观里的这个女儿了,于是下令,让玉妙仙师回宫居住。
沈谦道:“陛下说,为免玉妙仙师寂寞,所以准备让几个贵女进宫,一来,是陪伴公主,二来,也是考察贵女品行,将来赐婚给皇子和郡王。”
而毫无疑问,在沈谦的运作下,沈青筠自然也在其中。
沈谦高兴道:“太子向来怜悯这个妹妹,玉妙仙师回宫,太子一定会常去探望,到时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何愁没有当太子妃的机会?”
沈青筠则微微诧异。
她记得,前世并没有入宫陪伴玉妙仙师这件事。
难道她重生而来,真的扰乱了既定的命运轨迹么?
她又一想,这命运的轨迹,早就被扰乱了,至少,齐冷是绝不会如前世那般,愿意娶她的。
她略微思索,又觉得,进宫是件好事,她本还在想,该如何在驱逐韦颂后,再提醒太子莫要和沈谦起冲突,如今进了宫,那就好办多了。
所以沈青筠也展颜一笑:“一切听爹爹安排。”
-
这次入宫,除了沈青筠,还有其他九个贵女。
贵女皆都是出自五品以上官宦之家,挑选是吕贵妃主持的,十个中就有三个性情骄纵的吕氏女,明眼人都知晓,吕贵妃说是挑选贵女陪伴嘉德公主,其实是在为魏王挑王妃呢。
只可怜了十四岁就入了道观的嘉德公主。
沈青筠也没收拾多少东西,宫中什么都有,而且贵女们可以随时归家,所以她也没必要准备多少东西,况且,对于相府的所有东西,她都发自心底厌恶。
沈青筠乘着马车,来到皇宫正门时,婢女搀扶着她下了马车,当迎面碰上一个贵女时,沈青筠一愣。
那贵女也看到了沈青筠,她落落大方上前,行了一礼:“姐姐是沈相的千金,沈青筠么,我是龙卫军都指挥使穆麟的妹妹,名叫穆雨烟。”
穆雨烟……
沈青筠清楚记得,成婚三月,齐冷带着一个美貌少女进来,少女楚楚可怜的躲在齐冷身后,脸庞还有刚哭过的痕迹,她不敢见沈青筠,齐冷于是将她拽出来,对她说:“不要怕,王妃是个最好相处之人。”
他转而对沈青筠道:“她叫穆雨烟,我要纳她为妾。”
9.第 9 章
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沈青筠还记得她当时听到齐冷那句话的心情。
那是一种惊愕怔愣、五味杂陈,然后慢慢变成如释重负的复杂心绪。
之所以如释重负,是因为她终于可以确定,齐冷和这世上其他男人也没什么两样。
她拉起穆雨烟的手,心如止水的扮演贤妻的角色,她柔声道:“殿下放心,妾会照顾好雨烟妹妹的。”
而穆雨烟,是齐冷纳的第一个妾。
沈青筠打探到,她是官家小娘子出身,因为兄长之罪被没为官奴,即将要发往临安府为妓,听说她被押送临安那日,齐冷冒着风雪,带着侍卫骑马赶到,玄黑大氅上落满晶莹雪花。
他翻身下马,对押送的解差平静说道:“她不用去临安了。”
他道:“从今日起,她就是我定王齐冷的人。”
-
沈青筠听到后,只能感叹,好一出救风尘的大戏。
齐冷救下穆雨烟后,因为要给穆雨烟一个名分,还颇费了点心思,甚至送银钱打点吕贵妃,这才让正始帝同意他纳穆雨烟为妾。
所以齐冷将穆雨烟领回去的时候,已经将她当外室养了一些时日了。
但他在沈青筠面前,却没有透露出半点只言片语,沈青筠猜测,他是觉得没必要说。
是啊,王公贵胄养外室,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这建安城的一半官员都在外面有个解语花,更何况齐冷堂堂皇子呢。
所以他有什么必要和沈青筠说。
他根本不屑说。
沈青筠望着床榻,想起这段时日和他在这榻上温存的时光,心中不由一阵恶心。
不知道是不是白日让穆雨烟服侍,夜间再来与她欢好。
她靠着的坚实胸膛,原来另一个女人也在倚靠。
-
穆雨烟入府后,大概是家逢巨变,所以胆小谨慎,每日跟个受惊的小白兔一样,对婢女都轻言细语的,对沈青筠更是恭恭敬敬,不敢有半点别的心思。
她越这样,齐冷就越怜惜她,沈青筠甚至看到她跪下来,用帕子帮齐冷擦拭被泥水弄脏的靴子。
当然结局是,被齐冷一把拽起来,告诉她不必如此。
沈青筠想,齐冷应该是喜欢穆雨烟的吧,他在穆雨烟那里,完全是一个拯救她的大英雄形象,穆雨烟看他的眼神,柔情蜜意,满是憧憬和崇敬,男人不都喜欢这种当英雄的感觉么?
所以在齐冷登基后,穆雨烟就被他立为四妃之首的贤妃,盛宠非常。
只不过,随着穆雨烟兄长流放回来,穆家重新起势,那个时时刻刻受惊的小白兔也有了些许变化,她会不经意遇上沈青筠,再不经意告诉她齐冷让她侍寝时是怎么温柔,她以为沈青筠会嫉妒,但沈青筠都是一笑置之。
因为沈青筠心里从来就没有齐冷,所以如何会嫉妒呢?
她连伤心都不会伤心。
-
沈青筠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她微微一笑,如同前世一样,拉起穆雨烟的手,脸上是挑剔不出的亲近之情:“是雨烟妹妹呀,长得可真是好看。”
穆雨烟本以为这位宰相千金会看不起她这个武将妹妹,没想到沈青筠这般好相处,她受宠若惊,也道:“姐姐天姿国色,在建安城都是有名的,雨烟哪里比得上。”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阵,便携手入了宫城。
宫人先带着她们去吕贵妃的瑶华宫,其余贵女也到了,众人等候吕贵妃和嘉宜公主的时候,也渐渐熟稔,不过一位吕氏女听到穆雨烟的名字时,拿着团扇掩口笑道:“又雨又烟的,听起来,还以为是勾栏瓦舍女子的名字呢。”
穆雨烟的脸唰的白了。
另一位吕氏女也笑道:“人家兄长是充过军的粗人,脸上还刺着青呢,不取大娘二娘这种名字就不错了,哪里能有沈相的才华?”
说罢,她还对沈青筠道:“青筠者,青竹也,还有寓意坚贞志节之意,这才是状元父亲取出的好名字。”
沈青筠听罢,只笑道:“过奖,但‘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穆娘子的兄长一定十分疼爱她,才会为她取这么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
她随意的两句话,便给穆雨烟解了围,那两个吕氏女碰了一鼻子灰,心里老大不痛快,但碍于沈青筠的父亲是实权宰相,也不好发作,只能轻轻哼了声,表达不满。
穆雨烟则感激的对她点了点头,沈青筠也点了点头。
其实,若非吕氏女扯上她,她也不会给穆雨烟解围,她自认为不像齐冷有救风尘的心理,她自己都救不过来了,还去救别人。
说话间,吕贵妃携玉妙仙师过来了,玉妙仙师年方十八,果然长得十分美丽,只不过她仍穿着宽大的黄褐道服,头上戴着芙蓉白玉道冠,丝毫不像个公主的模样。
想必过不了多久,她还是要被送回道观的,否则,不就是正始帝欺骗了党项国主么?
如果不出意外,这美丽的妙龄公主,以后就要在道观终老了。
玉妙仙师大概也明了自己的命运,她更明了,这些立着的美貌少女,说是进宫来陪伴她的,其实是让各位皇子郡王挑选为妃的,所以她只是随意扫视了眼沈青筠等人,然后就垂下眸,不发一言。
吕贵妃倒是饶有兴趣的和贵女们逐一说话,因为之前生辰宴,她对沈青筠印象很深,沈青筠答话的时候,既不卑不亢,又恭而有礼,吕贵妃面上又露出几分赞许神色。
只可惜,沈青筠不姓吕。
人都是有私心的,自己儿子的王妃,她还是想留给吕家的女儿。
这样一折腾,半个时辰瞬间过去了,吕贵妃又让宫婢将贵女们送到菱月阁,这是玉妙仙师住的宫殿。
陪玉妙仙师去菱月阁的时候,一个贵女讨好的对玉妙仙师道:“听闻仙师擅长下棋,芙蕖也略知一二,不知能否有幸与仙师对弈一盘?”
玉妙仙师道:“你听错了,我不擅长下棋。”
那贵女怔了下,玉妙仙师又道:“还有,以后莫唤我仙师了。”
说罢,她就又垂首,一言不发。
贵女们面面相觑,还是沈青筠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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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她立刻道:“喏,谨遵公主之令。”
玉妙仙师不喜欢旁人唤她仙师,她压根就不想当这个女道。
-
在菱月阁的日子,其实有些难熬,因为玉妙仙师,或者说嘉宜公主,她整日都不发一言,而是怔怔看着一把七弦凤尾琴出神,谁跟她说话她都不搭理,让那些贵女好生无趣。
几个贵女都是家中千娇万宠的,不擅长看人脸色,嘉宜公主既然不搭理她们,她们也不再往上贴了,而是自己玩闹着,这冷冷清清的菱月阁因为她们倒是热闹起开了。
贵女们玩闹之时,不可避免会说他人是非,沈青筠就听吕氏女说:“那个穆雨烟,是贿赂了我姑姑才进宫的。”
她姑姑就是吕贵妃,所以这消息自然是千真万确的,沈青筠“哦”了声:“她贿赂你姑姑做什么?”
“当然是想谋个好亲事。”吕氏女一开始就看不惯穆雨烟:“难不成真是来陪伴嘉宜公主的?”
穆雨烟兄长因斗殴之罪被判充军,之后虽然因战功不断升迁,成了掌管龙卫军的都指挥使,但是大齐武将地位低下,穆雨烟兄长又是脸上刺青的罪犯出身,难免被文官嫌弃,所以穆雨烟的婚事一直不好敲定。
吕氏女道:“我看,她定然是想嫁个皇子,哼,做梦。”
沈青筠则道:“也许,不是做梦呢。”
她说这话,是因为前世齐冷救下穆雨烟的时候,她着人打听,那么多官奴,为何偏偏是穆雨烟。
婢女回禀道:“听说,殿下掌管神武军的时候,和穆指挥使交好,想必,那时就与穆娘子有旧了。”
原来是早就认识穆雨烟。
看来,齐冷与穆雨烟早就两情相悦,是她沈青筠横插一杠,让正始帝下了赐婚圣旨,齐冷这才不情不愿的娶了沈青筠。
本来他与穆雨烟的缘分就此断了,因为穆雨烟堂堂都指挥使的妹妹,怎么也不可能给齐冷做妾。
但穆家突然落难,穆雨烟沦为官奴,齐冷和穆雨烟的缘分居然又续上了,两人还上演了一出救风尘的戏码。
不过今生,齐冷是断然不会再娶沈青筠了,那他自然有机会和穆雨烟成婚,所以沈青筠说,穆雨烟想嫁皇子,未必是做梦。
-
吕氏女嘲弄穆雨烟的时候,穆雨烟就在那安安静静刺绣,好像被嘲笑的不是她一样。
忽众人听到一声:“太子驾到,定王驾到。”
是太子和齐冷来了。
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刺绣围棋等物,站起去迎,只见太子一袭朱红常服,如蒹葭玉树,含笑走了进来。
与他并肩的,还有一脸不情不愿的齐冷。
看来齐冷又是本不想来,却被太子说服过来的。
沈青筠第一反应,就是齐冷不想看见她,所以不愿来这菱月阁,但她又一想,这菱月阁不也有穆雨烟么,难不成齐冷厌恶她沈青筠,厌恶到连穆雨烟都不愿见了?
沈青筠下意识就去看穆雨烟,但穆雨烟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眸,居然在看太子?
而不是齐冷?
10.第 10 章
还没等沈青筠思考原因时,太子就向她们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径直走到嘉宜公主身边,嘉宜公主站起,神情平静,行了个万福礼,沈青筠等人也知趣退下,让他们兄妹详谈。
只不过退下后,众人却在殿门徘徊不去,想必是存着再见太子和定王的心思,沈青筠却没有立在殿门,而是转身,静静离开。
穆雨烟望了望她的背影,思忖了下,也跟着她离开了。
走了一段路,穆雨烟快步追上沈青筠:“青筠姐姐,留步。”
沈青筠回头。
穆雨烟问:“青筠姐姐,大家都在那里等着再见太子和定王,你为何独自离开呢?”
沈青筠道:“嘉宜公主那模样,两位殿下和她交谈后,想必心情都不会太好,我何必再迎上去让他们徒添烦恼呢?”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不想看到齐冷。
穆雨烟恍然大悟,她佩服道:“姐姐聪慧,我不能及。”
她踌躇了下,又试探问道:“姐姐想当太子妃吗?”
沈青筠看着她,忽一笑:“不想。”
穆雨烟一怔:“不想?”
“对,不想。”
沈青筠说的是真心话,她一直认为,太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值得更好的女子,而不是她。
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个多么容易嫉妒的人,又自私,又没有安全感,如果她爱的人不能只娶她一个,她会受不了的。
而太子是储君,是未来大齐的主人,他怎么可能只娶她一个呢?
所以她只能瞻仰那抹洁白的月光,而不能拥有月光,否则,伤人伤已。
偏偏穆雨烟还以为她在诓她,穆雨烟咬了下唇,怯生生道:“是,魏王也很好。”
沈青筠笑了笑:“你怎么不说定王也很好呢?”
“定王。”穆雨烟愣了愣,下意识说道:“定王被陛下厌弃,他登不了基的。”
话一出口,沈青筠顿觉,原来这位穆雨烟,前世根本没看上齐冷。
她要的,是皇后宝座,而齐冷满足不了她。
看来就算正始帝没有下旨赐婚齐冷和沈青筠,穆雨烟也不可能嫁给齐冷。
那齐冷呢?齐冷对穆雨烟是什么样的感情?一厢情愿?还是由怜生爱?
穆雨烟话一出口,也觉得失言,于是偷偷向沈青筠瞥去,但沈青筠却神色如常,好像根本没把她这句话放在心上,穆雨烟更觉讪讪,低头,小声说了句:“青筠姐姐,虽然你们都看不起我,可是,我只想让自己过得好点。”
她兄长虽是龙卫军都指挥使,可是这建安城贵女没几个看得起她,凭什么?就因为她兄长充过军,是文人口中头脑简单的武将吗?
但她兄长,明明是在边关几次打退回鹘的大英雄啊,她们凭什么看不起她兄长,凭什么看不起她?
在这种心境下,穆雨烟只想登上皇后宝座,让这些贵女对自己三跪九叩,为自己和兄长出一口恶气。
她第一次将这种隐秘的小心思表现出来,她不知道沈青筠会怎么鄙视她,她都不敢抬头,片刻后,她忽听到沈青筠说道:“嗯,让自己过得好点,没有过错。”
穆雨烟惊愕抬头,慢慢的眼眶红了:“青筠姐姐,谢谢你。”
-
穆雨烟还想陪沈青筠回卧房,沈青筠直接拒绝了,穆雨烟可千万别以为她是什么大善人,她之所以对穆雨烟说那句话,是因为她真的觉得女子有点野心,这没有过错。
谁说这世上的女子,就一定要安分守己、柔顺认命呢?
她沈青筠,就是一个不认命的。
不过,她虽对穆雨烟说了那句话,不代表她就愿意和穆雨烟做知己了,谁会和一个前世跃跃欲试想凌驾自己的人做知己?
所以沈青筠拒绝了穆雨烟的再次示好,而是转身去了相反方向的花苑之中。
春日花苑草木郁郁葱葱,玉兰、海棠、茶花竞相绽放,美不胜收,沈青筠独自漫步于花丛之中,只觉心境难得的轻松。
她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就好像天地间只剩她一人一般,这种时候,她可以自欺欺人,欺骗自己不是一匹被精心养着送人的瘦马,而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
身后却偏偏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沈青筠。”
沈青筠皱了皱眉,不情愿地回头。
是齐冷。
她神情漠然:“好巧,定王殿下。”
“不巧。”齐冷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
沈青筠不相信:“你不是不愿见我么?怎会特地来找我?”
齐冷抿唇,他个性沉默寡言,什么事都放心里,从来不愿解释,但自从和沈青筠在茶坊那次,他才恍觉,或许前世那个惨烈的结局,和他的寡言少语也有部分关系。
他默了默,解释道:“我没有不愿见你。”他又顿了下,艰难开口:“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一看到她,就心乱如麻。
其实茶坊之后,他已经没有了一开始重生时对她的怨恨和不解,反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们是怎么走到今日这一步的?
结发夫妻,怎么就变成了到死都互相怨恨的怨偶?
他想去寻找这个答案,想去读懂她面具之后的悲伤,可是,读懂之后呢?
重活一世,他到底想和她有个怎么样的结局?
他不知道。
所以在他想通之前,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青筠。
他心绪复杂,沈青筠却不想去琢磨,前世为了复仇不得不琢磨,已经够累了,今生既然不会嫁他,那就桥归桥路归路,以后一拍两散,再也不要有交集。
她指了下花苑外面:“穆雨烟应该还没到卧房,你现在去寻,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齐冷愣了:“我为何要去寻穆雨烟?”
沈青筠没说话了,或者说,没搭理他了。
如果换做前世,齐冷顶多说一句“我不去”,就不会再说其他的话了,但如今,他却想了想,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前世我纳穆雨烟为妾,是因为我喜欢她?”
听起来,他是想解释的样子,沈青筠却笑了笑,道:“喜不喜欢,都和我没关系。”
齐冷闻言,一阵沉默,沈青筠本以为像他那样缄默孤僻的个性,他会心里生闷气,像桃林一样扭头就走,但他却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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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握紧,一字一句道:“穆雨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穆雨烟。”
之所以纳她为妾,不是像沈青筠以为的救风尘,而是因为穆麟的恳求。
龙卫军都指挥使穆麟,十四岁时因罪流放边关充军,又因在军中作战勇猛,身中数箭,以命打退回鹘进攻,一步步升为龙卫军都指挥使,却在正始二十六年,被诬陷私吞军饷,判处流放崖州,家眷籍没为奴。
齐冷道:“穆麟是一个难得的猛将,也是个忠厚之人,他跪下来求我救他妹妹,我没办法不答应。”
还记得那个刮骨疗毒都没有掉一滴泪的猛将,却跪在齐冷面前,哭到涕泪横流:“我只有雨烟一个妹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罚为妓,求殿下救她!”
他还说:“我知道雨烟以前眼高于顶,我苦劝她嫁殿下她也不嫁,但求殿下看在我守卫大齐的功劳上,不计前嫌,救她一救!”
齐冷当时有些犹豫:“救雨烟也不需纳她为妾,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不,没有其他办法了。官妓脱籍,要六品以上官员上书,陛下同意后才能脱,这建安城哪个六品以上官员会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去上书求陛下为雨烟脱籍?何况他们向来看我不起,又怎会帮雨烟脱籍?”穆麟泪流满面:“只有殿下纳雨烟为妾,陛下为成全殿下,才会同意雨烟脱籍。”
穆麟说罢,砰砰砰磕头,直磕到头破血流:“求殿下救救雨烟!”
齐冷将穆麟拽起:“穆将军,你先起来!”
“若殿下是担忧王妃的话,王妃是天下最为贤良淑德之人,她会理解殿下的。”
是啊,谁都知道,沈青筠最是贤良淑德,就算齐冷纳妾,她也不会嫉妒的。
繁花似锦中,齐冷看着沈青筠,慢慢道:“穆麟还说,若有朝一日他能脱罪回来,如果那时我不愿让穆雨烟呆在王府,他会把穆雨烟带走的,所谓纳妾,只是救穆雨烟的权宜之计,我不愿见英雄流泪,所以答应了他。那时我与你成亲刚满三月,我并没有完全信任你,我担心你将实情告知沈相,导致穆雨烟不能脱籍,所以没有向你解释半句。”
沈青筠听后,神情却没有动容,而仍然十分平静,她道:“听起来,是一个十分有情有义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齐冷得到了穆麟的感激,从此穆麟唯他马首是瞻,穆雨烟脱离了当官奴的命运,不用零落成泥,穆麟则安心踏上流放之旅,于崖州蛰伏,积蓄力量东山再起。
只有沈青筠什么也没得到。
哦,不,她得到了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沈青筠笑了笑,道:“但其实,你没必要和我解释,我对你这个俗套的纳妾原因没有兴趣。”
齐冷怔了下,然后苦笑:“这几日,我总是在想,如果前世我多解释一些,或许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沈青筠只是一口否定:“不会。”
他们两个,一个不安敏感,一个冷淡少语,她不敢托付真心,他疏忽她心中伤痕,就算没有穆雨烟,也是一样的结局。
齐冷默然,半晌才道:“也许吧。”
两人相对无言,正在此时,来寻齐冷的太子也走到了花苑。
11.第 11 章
太子见到沈青筠时,似乎有些意外,他颔首道:“沈娘子也在这。”
沈青筠入宫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提醒太子,正好四周没有沈相耳目,她于是行了个万福礼,道:“太子殿下,青筠有要事和太子相商,还请屏退左右。”
太子看了眼跟着的侍卫,侍卫知趣下去,花苑顿时只剩下太子、齐冷和沈青筠三人。
沈青筠瞥了瞥齐冷,还没等齐冷做出反应,太子忙道:“吾绝对信任阿冷,沈娘子不必提防他。”
沈青筠闻言,浅浅一笑:“但是青筠不想让定王殿下在这。”
齐冷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向来幽深如潭水的双眸莫名黯淡了下,太子正欲再说什么,齐冷却叫住他:“皇兄。”
他看着沈青筠,抿了抿唇,语气平静:“若我离开能让沈娘子展颜,那我离开便是。”
说罢,齐冷便转身,大步而去,太子喊他他也不回头。
太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对沈青筠:“沈娘子,其实阿冷……”
“请殿下不要再关心旁人了。”沈青筠摇头道:“殿下请多关心自己一些。”
前世这个时候,再过三个月,龙卫军都指挥使穆麟就会上书,说地方作院生产的兵器良莠不齐,士兵作战时犹如肉搏,因此建议朝廷仿照唐朝,设立军器监,由军器监监管全国兵器生产。
太子读了奏疏之后,深以为是,但沈谦却极力反对,沈谦的理由是,兵器生产和监管都由盐铁司负责,兵器有问题,让盐铁司多加注意便是,如今国库吃紧,没有必要再花费银钱设立军器监。
太子则道,盐铁司的盐铁使向来是文官出身,对兵器制造本就一窍不通,既然这样又何谈监管?况且盐铁司还要管理全国的茶、盐、矿,事务繁忙,无法像军器监一样能把全部精力放在监管兵器上。
两人在朝堂争辩多时,沈谦说什么都不同意设立军器监,最后太子气急,道:“沈相之所以不愿设立军器监,怕是因为盐铁使是沈相门生罢了!”
大齐因不杀士大夫的祖训,文官日益骄纵,除了打压武将外,还结党争权,其中以同乡、同榜进士、座主门生最易结党,历代齐帝虽有心整治,但祖训所限,也只能整治皮毛,而不能整治根本。
沈谦被太子一语道破,他先是惊愕,然后恼羞成怒,跪于正始帝面前痛哭流涕,将国库开支一笔笔列给正始帝听,他道:“军费、正俸、岁币,哪样不需要银钱?殿下是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反而责臣藏有私心,臣百口莫辩,唯死而已!”
太子都气笑了:“设立军器司到底是需要多少银钱?若能改良兵器,大齐便不至于和胡人屡战屡败,到时省下的岁币,都能设多少个军器司!”
“好了!”久病缠身的正始帝喝了声,终止了太子和沈谦的争执,他斥责太子道:“打胡人?你去打吗?吃了败仗,你去和谈吗?太平日子不过,整日妄谈兵戈!”
正始帝最后直接否定了军器监的提议,而是采纳沈谦的意见,让盐铁司多加注意兵器锻造。
军器监的事,就此告一段落,但有心之人却告诉沈谦,说太子当日回府后,怒气冲冲,咬牙切齿道:“奸相误国!若吾登基,必除此人!”
虽然太子有没有说过此话,谁也不知道,但太子在朝堂当众斥责沈谦结党,却是毋庸置疑的,沈谦也是从那之后明白太子对他厌恶已深,不是嫁一个沈青筠就能改变的。
自此沈谦彻底舍了身家性命,专心帮魏王夺嫡。
-
花苑之中,沈青筠轻叹,太子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精于帝王之术的人。
什么叫帝王之术?沈青筠虽然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齐冷是一个精于帝王之术的人。
齐冷与帝位无缘的时候,他没怎么理睬沈谦,但随着他在朝中势力渐渐壮大,能与魏王争夺皇位了,他也改变了对沈谦的态度,凡大事必问过沈谦,这让沈谦误以为,即使齐冷登基,他也能稳坐宰相之位。
等到登基之后,齐冷才开始疏远沈谦,更违背祖训大杀文臣,抬高武将地位,文官气焰渐消,结党之事日益减少,武将对他感激涕零,大齐兵权尽在他手,不过齐冷也没有矫枉过正,像之前打压武将一样打压文臣,文臣该擢升的擢升,该赏赐的赏赐,朝中文臣武官势力达成微妙平衡。
所以齐冷这个人,善于隐忍,手段残酷,相比太子,他心狠太多,但或许,心狠的人才能直达九霄。
沈青筠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她对太子道:“殿下,青筠斗胆问一句,身为储君,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太子微怔了下,然后答道:“自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一个十分完美的答案,但是沈青筠却摇了摇头。
太子奇道:“那是何事?”
沈青筠娓娓道:“身为储君,最重要的事就是讨好父皇。”
太子愣住。
“不与皇帝争权,不与宠妃敌对,不与权臣交恶,耐心蛰伏,这才是身为储君最重要的事。”
太子抿了抿唇,沉默了。
显然沈青筠的话违背了他的做事原则。
沈青筠叹气:“人心险恶,汉代有戾太子被江充陷害,唐代有李瑛被武惠妃陷害,太子之位,看似风光,实则如履如冰,直到真正登基那日,才算是放下心来。”
太子若有所思:“沈娘子的意思是?”
“我父沈谦,不算是一个良相,但他在朝中颇有根基,还请殿下登基之前,忍耐一二。”
太子思忖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沈娘子的忠告,吾记下了。”
他又道:“只是,沈谦到底是沈娘子的父亲,沈娘子为何要帮吾呢?”
“之前在桃林时青筠就说过,殿下是一个好人。”沈青筠笑道:“好人应当有好报。”
太子仔细看着她,片刻道:“沈娘子有点像吾的一位故人。”
沈青筠心猛的跳动了下:“是谁呢?”
太子看着她似曾相识的眉眼,慢慢说道:“是一位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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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小姑娘,浑身是刺,既害怕日光,又期待日光。”
太子大概想到了久远的往事:“不过可惜,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沈青筠低头,藏起发红的眼眶,她没想到如他这般尊贵的人,竟还能记得她。
她压抑住自己内心情绪,轻声道:“哦,那她真是可怜。”
太子道:“的确,如果她还在世,应该和沈娘子差不多年纪。”
太子顿了顿,忽俯下身,摘下一朵开得灼灼的红色山茶花:“此茶花名为赛朝霞,夕阳固美,但终是余晖,不如朝霞初照,充满无尽希冀。”
沈青筠还没琢磨明白太子此话何意,太子就道:“过往已矣,若那位故人再世为人的话,吾只希望她此生能如这山茶花一般,灼灼似朝霞。”
太子说罢,便将红色山茶花递给沈青筠:“送给沈娘子。”
他递茶花的时候,嘴角含笑,一如少年时的温雅和煦,沈青筠眼角又红了,然后她飞快低头,接过那朵山茶花,轻声道:“多谢殿下。”
太子点头:“时候不早了,吾要走了。”
他踌躇了下,又道:“沈娘子,吾有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讲。”
“嘉宜的事,想必沈娘子也知晓。”太子道:“嘉宜以前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最是灵动可爱,但是谁能想到,就因为党项国主的求娶,她就要被迫前往道观,与父兄分离。”
太子叹道:“她那种性子,哪里受得了道观的冷清,所以这四年来,她变得郁郁寡欢,吾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吾无法时时刻刻陪伴她,还望沈娘子能够多开解开解她。”
沈青筠答应道:“殿下放心,青筠会好好照顾劝慰公主的。”
太子颔了颔首,然后道:“多谢。”
-
太子离去的时候,沈青筠看着他的清俊背影,恍惚间,似乎回忆起了她当初问那温雅少年的话:“你真的会回来接我,不会抛弃我吗?”
“会的。”他说。
那时她就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依依不舍,只是造化弄人,再见面时,已是物是人非。
沈青筠握了握手中的山茶花,忽快步上前,待见到他走入人群之中,她又停住了脚步。
他就应该站在光芒中央,被万人簇拥,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荣耀,而她,能有幸得到光芒照耀,让她充满背叛的生命能够得到瞬间温暖,不至于对这漆黑世道完全绝望,就够了。
沈青筠于是没有再追上去,而是拿着那朵山茶花,静静站在不远处,看着太子背影。
而齐冷在看她。
齐冷看到她手中拿着灼灼山茶花,沈青筠是一个不喜欢花的人,他确信。
她也不是一个有闲情逸致赏花的人,所以这山茶花,不会是她摘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太子送给她的。
她似乎很珍视那朵山茶花,手攥着根茎攥的紧紧的,齐冷一瞬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是藏在玄黑鹤氅里的指节慢慢握紧。
12.第 12 章
直到太子连唤了齐冷几声,齐冷才回过神。
太子温声道:“阿冷,怎么了?”
齐冷移回目光:“没有。”他抿唇,道:“皇兄,我们走吧。”
出皇宫的那段路上,齐冷心事重重,一言不发,还是太子先开了口:“你是不是看到沈娘子手中的山茶花?”
还没等齐冷说话,太子就道:“是我送她的。”
齐冷默了默,终是忍不住道:“男子送花给女子,都是表达倾慕之情,皇兄是倾慕沈娘子吗?”
太子摇头:“不是。”他解释道:“只是沈娘子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齐冷想起沈青筠说过,太子救过她,所以她要报恩,他于是问:“是什么故人?”
“说起来,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太子道:“当时我去江南道微服私访,在平江府捡了个浑身是伤的小姑娘。”
他大概是想起了那个小姑娘缩在马车里,听着外面青楼护院寻来,一脸惊恐的模样,从她露出的手腕处,清楚能看到条条鞭痕。
他当时神色露出一丝不忍,于是对她柔声说道:“不用怕,我会救你的。”
那个小姑娘只是死死咬着唇,一言不发,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半个字都不信。
眼见着青楼护院快要寻到马车,他对身边随从颔首了下,随从会意,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和那些护院交涉起来,那个小姑娘抱着膝盖,蜷缩在最角落处,身子不停的在发抖,他又说了声:“别怕。”
她咬着唇,半晌,才轻声道:“我能卖到五贯钱。”
五贯钱,对于平常百姓来说,是一笔不菲的钱财,她以为他会心动,会像她的父母和牙婆一样,将她交出去,但是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随从已经回来,大概那些护院见他们这一行人穿着华贵,也不敢招惹,所以没敢搜马车就离开了,小姑娘神情还是十分警惕,大概是觉得,他现在不卖她,将来也会卖她。
齐冷从太子的描述中,隐隐猜到了那个小姑娘的身份,他问:“后来呢?”
太子道:“她实在是一个很难相信别人的女孩儿,我怕她被抓回去,所以离开平江府的时候也带着她,可是,她不相信我,几次三番逃跑,都被我寻到,我花了好大气力,才让她渐渐开始信任我。”
犹记得她问他:“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说:“我也不知道凭什么,但是,这世间,总有些值得相信的,或许,你可以试一试。”
她当时听到这句话时,本灰暗的双眸终于闪现一抹希冀,而他,也没有辜负这抹希冀。
太子对齐冷道:“你知道她从怀疑,到完全信任我,这中间经过了多长时间么?”
“多长时间?”
“整整一个月。”太子道:“所以我说,她实在是一个很难相信别人的女孩儿。”
一个月,的确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太子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六岁时就被亲生父母卖给了牙婆,牙婆将她当女儿养到了十岁,她也将牙婆当母亲一样孝顺,可是牙婆欺骗了她,还将她卖到青楼,她在青楼的时候,无数次想逃,每次抓回来都是一阵毒打,经历这一切后,她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齐冷指骨握紧,沈青筠只告诉他,她曾被父母卖到青楼,谁能想到,这中间还有这种曲折呢?
他想起前世沈青筠身上总萦绕不去的淡淡愁绪,可他总以为她性格就是这样,从来没有问过她半句,等到她死了,他又一昧的怨恨她,他从来没理解过她。
重生后,每次看到她看太子的眼神,他心中都一阵无名火,许是他还是将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作为一个男人,他忍受不了妻子倾慕另一个男人,可是,他有没有去探究过,她到底为何倾慕另一个男人?
他不由问太子:“既然皇兄将她带在身边,那为何……”
为何她又会变成相府的女儿?
太子道:“我微服私访结束后,本想将她带回建安,但黄河突然决堤,父皇御令,让我即刻赶到河南道赈灾,我无法带着她去赈灾,这样会落人口舌,对我和对她都不好。”
太子的顾虑,齐冷可以理解,十岁的沈青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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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一个罕见的美人坯子,河南道灾民流离失所,太子身为储君,若带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去赈灾,到时被有心之心告到皇帝面前,查出沈青筠青楼出身的身份,太子受罚不说,沈青筠的命恐怕也很难保住。
太子叹气,道:“于是我将她留在临安府的慈幼局中,我答应她,等赈灾事了,便会去临安接她,但没想到,当我遣人去接她时,却得知,几月前慈幼局一场大火,她已经葬身火海,不在人世了。”
太子不知晓,齐冷却知晓,她不是不在人世,而是不知为何,成为了沈谦的女儿。
鹅卵石小径中,太子和齐冷并肩走着,太子眸中怅然,他道:“我长于皇宫,从没见过那样的女孩儿,一般人如果落得她那般境地,也就认命了,但她就是不认,反而一直逃跑,只可惜……上天终是没有眷顾她。我送沈娘子山茶花,也只是觉得沈娘子像她罢了。”
齐冷抿唇,片刻后,忽问道:“如果她还在人世,那皇兄会喜欢上她吗?”
太子似乎没想到齐冷会直接这样问,他愣了下,然后垂眸,道:“没有如果。”
垂下的视线,刚好能看到腰间系着的通犀金玉带,通犀金玉带,皇帝和储君才能系。
太子道:“况且,我是储君,我的婚事,不能由我自己决定。”
之所以至今没有纳太子妃,也是因为朝中各方势力都在觊觎太子妃这个位置,皇帝举棋不定,才迟迟未决。
齐冷默然,道:“身不由已,皇兄会否觉得遗憾?”
“不会。”太子摇头道:“上天既然给了我储君的位置,我便会以此身护佑大齐百姓,苍生安,吾亦安。”
在他心目中,大齐和百姓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也许因此,他此生永远无法和所爱之人在一起,但责任所在,他无法舍弃。
太子选择了责任,齐冷不由开始扪心自问,那他呢?他想选择什么?
他这辈子,到底想过怎样的人生?
是还是如前世一样,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坐拥万里江山,却唯独遗憾一人么?
13.第 13 章
这个问题,嘉宜公主也问了沈青筠。
是因为诸位皇子去蹴鞠的时候,会路过菱月阁,贵女们都假装去偶遇,唯独沈青筠陪在嘉宜公主身侧,静静刺着绣。
嘉宜公主道:“你不去吗?”
沈青筠摇头,只是低头抿了针线,继续刺着绣,嘉宜公主道:“人人都想嫁皇子,难道你不想么?”
沈青筠已经绣完最后一针了,她平静道:“不想。”
嘉宜公主显然不相信,她嘲道:“皇子都不想嫁,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沈青筠蹙眉。
这一世,她想做什么?
韦颂被驱逐了,太子也提点过了,所以太子应该不会像前世一样被废身亡了,明年这个时候,正始帝就会因为丹药中毒命悬一线,届时太子便能顺利登基了。
太子一登基,绝对会清算沈相,到时沈相必会如前世一样满门皆灭。
然后呢?她想做什么?
沈青筠扯断绣线,凝视着团扇上栩栩如生的两只蝴蝶,她道:“我想……属于我自己。”
离开建安,不再做被人摆布的木偶,彻彻底底,属于她自己。
她声音很轻,嘉宜公主没有听到,她“嗯?”了声,沈青筠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将团扇递给嘉宜公主:“这是绣给公主的。”
嘉宜公主定睛一看,只见素绢制成的团扇上,绣着一排绿柳,绿柳前方是开的姹紫嫣红的春花,两只蛱蝶绕着春花翩翩起舞,一派生机盎然。
许是这派生机盎然刺痛了嘉宜公主,嘉宜公主没有接:“一个女道,不需要团扇。”
“焉知公主不会如这团扇,柳暗花明呢?”
嘉宜公主怔了下,然后道:“怎么可能?”
她是正始帝下令入的道观,她这辈子,只能在道观终老了。
沈青筠道:“只要公主不放弃,会有希望的。”
前世齐冷登基后,设立军器监,变法改革军制,抬高武将地位,军中风貌焕然一新,之后齐冷就对周边党项等国采取强硬态度,不割地不和亲不岁贡,更是发动建武三大征,将党项等国打的元气大伤,远遁千里。
如果嘉宜公主能活到那个时候,她就不需要再做女道,只可惜,嘉宜公主在这个冬日就因病香消玉殒了,到死都是呆在冷清的道观之中。
所以沈青筠说,只要嘉宜公主不放弃,会有希望的。
嘉宜公主还是不太相信:“希望?除非大齐战胜党项,否则,没有希望的。”
可是大齐怎么可能战胜党项?这些年,大齐和周边胡人打仗都是屡战屡败,然后再给岁币求和,久而久之,大齐人对胡人都有一种畏战心理,胡人也嘲笑大齐人弱不禁风,只会用金钱和女人换和平。
沈青筠闻言,虽不想提起齐冷,但太子嘱咐她照顾嘉宜公主,她不想辜负太子的托付,于是勉强道:“也许将来,大齐会出现一个如太祖一般的人物,金戈铁甲,带领万千齐人,一扫往日的耻辱呢。”
嘉宜公主质疑道:“会有这样的人物吗?”
沈青筠想都没想就道:“会。”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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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在定王府的时候,就是她脱下自己的金簪,变卖自己的嫁妆,让齐冷换成银钱,去送给生活窘迫的京中武将,齐冷带着神武军逼宫的那日,她又换上戎装,打扮成侍卫模样,陪在齐冷身侧。
当时齐冷让她呆在定王府,她却跟齐冷说:“此行成王败寇,成的话,妾要第一个恭喜殿下,败的话,妾也会陪在殿下身边,与殿下生死与共。”
齐冷淡然双眸不由动容:“自古子逼父,都会留下千古骂名,王妃不怕被天下人指责么?”
她摇头:“不怕。”她道:“妾明白殿下心中的梦想,也愿意陪同殿下去完成这个梦想。”
是什么梦想?是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梦想,是犯大齐者,虽远必诛的梦想。
她从嫁给齐冷的时候开始,就知道他并不甘于做一个闲散王爷,更不甘于看着大齐用岁币换和平,或许太子在的时候,他并没有当皇帝的心思,但当太子死后,他当皇帝的渴望就一日比一日强烈。
整整三年,她都陪在他的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为他争取沈相支持,逼宫那日,神武军长驱直入,控制了整个皇城。
尘埃落定的时候,他站在大殿之上,一身铠甲,剑上还有刚屠戮过的鲜血,他举起剑,神情睥睨,享受着神武军的欢呼,所谓枭雄,不过如是。
那时她站在他身侧,看着他的英武侧脸,一瞬间,真的有些动心的感觉。
但很快,那抹动心的感觉,就被她自己的理智击溃了。
她不会爱上齐冷的。
她对自己说。
14.第 14 章
许是沈青筠回答的过于坚定,嘉宜公主没再说话,而是终于伸手,默默接过了那把团扇。
她握着那把团扇,抚摸着振翅欲飞的蛱蝶,眸中一片怅然,她何尝不想如这蛱蝶一般,自由徘徊于红花绿柳之间。
只可惜,她这个愿望,不知何时能实现。
嘉宜公主正怅然时,忽听宫婢通报:“陛下驾到!”
-
正始帝今年五十余岁,面容因为沉迷丹药变得形如槁木,远没有刚登基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偏偏那些道士还说他的形如槁木是精神矍铄,旁人也不敢劝谏,正始帝就这般越来越病势沉重。
嘉宜公主回宫以来,正始帝就见过她一次,这是第二次。
正始帝今日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他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玉雕,玉雕雕成女孩儿模样,样貌竟有几分像嘉宜公主,正始帝笑道:“嘉宜,朕今日得了这玉雕,瞧着有些像你,便拿来送你。”
嘉宜公主生母贾贵妃曾是正始帝最受宠的妃子,不过贾贵妃红颜薄命,在嘉宜公主三岁时就不幸病逝,正始帝怀念贾贵妃,于是十分宠爱嘉宜公主,嘉宜公主历年得到的赏赐,连公认爱子的魏王都比不上,所以宫中人都说,嘉宜公主才是正始帝最疼爱的孩子。
嘉宜公主接过玉雕,但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和正始帝撒娇,而是神色疏离,语气也并不亲热,她说道:“谢父皇。”
正始帝顿时有些尴尬,一旁的沈青筠见状,忙行了一礼,往外退去,还没出殿门的时候,她就听到正始帝说:“嘉宜,你恨朕。”
“不敢。”
正始帝沉默了下,忽愤怒的踹了一脚桌椅:“你恨朕?你有什么资格恨朕?”
正始帝踹椅子的声音也传到了殿外,天子之怒,殿外的奴婢吓到黑压压跪倒,沈青筠见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跟着那些奴婢跪下,以额触地。
正始帝声音愈发暴怒:“自你回宫来,不来看望朕不说,也不理你的皇姊皇兄,你学的《女德》、《女戒》去哪了?朕知道,你怨朕给你送道观去,但朕又有什么办法?朕不想你去党项受苦,又不能变出天兵天将,将那些党项人杀得一干二净!朕只能给你送道观去!朕这般煞费苦心,你还不理解!”
沈青筠本以为嘉宜公主会如平常般沉默,但她忽听到嘉宜公主啜泣起来,然后渐渐的,哭声越来越大,嘉宜公主痛哭道:“父皇,女儿根本不怕去党项和亲,女儿宁愿牺牲自己,换取百姓安康,可如今这样一辈子终老道观,算什么?”
“您不让女儿去和亲,是真的不愿女儿受苦吗?不!父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身为天朝上国,败给胡虏、赔偿岁币,已经够耻辱了,怎么可以再将公主送到党项和亲呢?这岂不是辱上加辱?所以女儿就算是死,都不能去党项。”
嘉宜公主泣不成声:“父皇既不愿让女儿去党项,又不愿派使臣去党项为女儿争上一争,父皇怕得罪党项,让党项有借口南下,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将女儿送到道观,一辈子做女道……”
嘉宜公主话还没说完,正始帝就一个巴掌重重甩下去,殿内瞬间一片寂静。
殿外的奴婢一个个吓到冷汗涔涔,生怕再次触怒正始帝,沈青筠也跪在地上,以额触地,表面上十分害怕的模样,但她眼中,却滑过一丝钦佩。
那是对嘉宜公主的钦佩。
如果别的皇帝说自己是为国为民,才将女儿送到道观,沈青筠或许会相信,但是正始帝说,沈青筠一个字都不信。
因为正始帝在登基第十二年的时候,就主动挑起了对回鹘的战争。
那时正始帝才三十余岁,整日梦想着恢复太祖金戈铁马的荣光,除了频频攻打周边小国外,还趁着回鹘国主突然崩逝,回鹘群龙无首,集结军队,御驾亲征,进攻回鹘,结果反被回鹘打得丢盔弃甲,不得不割地求和。
正始帝回来后,就性情大变,不再锐意进取,反而沉迷修仙,对于那些改革军制的奏疏也束之高阁,不闻不问。
甚至有传闻,正始帝在当时被回鹘大军围困的时候吓到不能人道,以致于他回国后宫中再没新的皇子降生。
沈青筠大概能理解正始帝,他是心理都被回鹘击溃了,所以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从极端好战到极端怕战,宁愿苦一苦百姓,苦一苦女儿,都不愿重复被夷狄重重包围的境遇。
嘉宜公主其实说的没错,正始帝就是一边放不下天朝上国的面子,一边对夷狄畏惧如惊弓之鸟,最后磋磨的,就是嘉宜公主罢了。
-
嘉宜公主似乎被正始帝的一个耳光打得踉跄,手中的玉雕也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正始帝怒气冲冲出来,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奴婢和沈青筠一眼。
等到正始帝走后,沈青筠才起身,去殿内看嘉宜公主,其他奴婢想进来,都被她阻止了。
殿内,嘉宜公主伏在地上,脸上尽是泪痕,她手扎到碎玉之上,鲜血淋漓,沈青筠找了帕子,为她仔细包扎手,嘉宜公主神情恍惚,片刻后,才轻声说了句:“我以前真的以为,我是他最爱的女儿。”
“我以为,他喜欢我,甚于喜欢魏王。”
“在道观四年,我刚开始的时候,还给他找借口,他是不舍得我,才给我送到道观的,可是,后来,我又想,我都反复告诉他了,我宁愿去回鹘也不去道观,我不怕在回鹘父死子继,但我怕在道观青灯古佛,苟活一世,我宁愿青史留名,也不愿默默无闻,可他还是给我送道观了,这是不舍得我吗?
“我又说服我自己,他是不想大齐陷入兵戈,才会这么做,可他不想大齐陷入兵戈的话,那他登基之后,打周边小国做什么?正始十二年,他打回鹘做什么?所以他不是不想大齐陷入兵戈,他是害怕,他不是为百姓着想,他是为自己着想。”
“他对我这么多年的宠爱,是因为我是公主,不会像太子皇兄一样,威胁他的皇权。”
嘉宜公主掩面而泣:“正始十二年,我四岁,我记忆中的父皇,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啊,到底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嘉宜公主不知道,她也想不通。
她只知道,她再也无法做那个烂漫天真的齐嘉宜了。
她只能做老死道观的玉妙仙师。
-
嘉宜公主当面驳斥了正始帝后,就做好了被送回道观的准备,毕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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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帝是她的父亲,更是大齐的皇帝。
皇帝,是不允许任何人违拗他的,即使是他的女儿。
只是她还没等到去道观的旨意,却听到另一个消息:党项使臣进京了。
党项使臣此次遣使前来大齐,除了赠送汗血宝马示好外,还想带一幅嘉宜公主的画像回去。
据党项使臣所说,党项国主听到嘉宜公主美名,念念不忘,奈何公主一心修道,不能结为连理,只能求一幅画像,睹物思人。
朝中分成两派,一派说公主玉容,岂能轻易给了党项,一派说不过一幅画像,给了便给了,何必小题大做?
更有甚者,还有说当初正始帝就应该答应让公主和亲,一个公主,换一年一万两白银,岂不划算?
仿佛嘉宜公主就是一个值一万两白银的物件罢了。
两派争论不休,可嘉宜公主却分外平静,她对沈青筠道:“人都差点给党项了,还在乎一幅画像么?反正我不在乎。”
自沈青筠送蛱蝶团扇后,嘉宜公主也渐渐对沈青筠敞开心扉了,之前嘉宜公主就是沉郁消沉的模样,根本没有太子口中飞扬洒脱的风采,但她敞开心扉后,沈青筠才认识到真正的嘉宜公主。
如果用六个字形容她的话,那就是“恨不为男儿身”。
就像她所说,她宁愿去党项与胡人周旋,为大齐谋福祉,也不愿被父亲打着爱她的名号送到道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只不过,正始帝本来倾向于将嘉宜公主画像给党项,但当一个臣子进谏,说夷狄有邪术,惯会用画像诅咒人,公主是陛下之女,万一夷狄借公主画像害陛下怎么办?
正始帝一听,也害怕了,于是坚决不愿给画像了。
只是,用什么借口拒绝呢?
又有大臣进谏,说反正党项人也没见过公主,随便拿一幅画像搪塞算了。
正始帝深以为是,没想到党项使臣却要求亲自给公主画像,想来也是怕大齐用假画像搪塞。
正始帝又犯了难,沈谦灵机一动,说不如找一个女子,假装是公主,让党项画像。
只不过,这女子需要容貌气度都不输于公主,否则轻易就会被识破。
那去哪里寻找这样一个女子呢?
沈青筠听罢,对嘉宜公主道:“我去吧。”
横竖她根本不相信什么邪术诅咒,就算有诅咒,能诅咒到沈谦最好。
而且,她其实有些钦佩嘉宜公主,嘉宜公主从敬仰正始帝,到认清正始帝,甚至当着正始帝的面数落出他的阴暗面,在儒家看来,这是无君无父,可谁又能说,君父所为,就一定正确呢?
如果说她以前照顾嘉宜公主,是因为太子的嘱托,现在是她自己愿意为嘉宜公主做点什么。
假扮嘉宜公主去金明池的时候,是齐冷来接的她。
党项使臣是党项四王子,按照规定,应由齐国皇子接见,但党项四王子为人凶狠好酒,曾经有将别国使臣喝死的战绩,更有一言不合大动干戈的习惯,所以这个费力不太好的差事,便落到了齐冷头上。
齐冷见到沈青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今你我站在同一条船上,能否化干戈为玉帛?”
15.第 15 章
沈青筠没有说话,没说话便是默认。
她向来会权衡利弊,前世在齐冷纳了穆雨烟后,她虽然对齐冷完全失望,但也没耽误她帮齐冷筹谋夺位,因为她知晓,只有齐冷登基,她才能借助帝王的权势诛灭沈相满门。
她一直很清醒朝着既定的前路而行,在计划中,她对齐冷产生的情愫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并不足以影响她的决断。
所以沈青筠此次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对齐冷不理不睬,而是在齐冷伸出手,欲搀扶她下马车时,她也将自己的手搭在齐冷的臂膀上。
此时她是假扮的嘉宜公主,齐冷是她的兄长,兄长搀扶妹妹下马车,是再正常不过的,假如她表现疏离,反而会让党项人起疑。
她双手搭住齐冷臂膀,齐冷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下马车。
他滚烫双手揽住她腰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由僵硬了下,沈青筠抬眼,正好看到齐冷深沉漆黑的双眸。
她想起前世刚嫁入定王府的那段时日,她因为身体虚弱,一直畏寒怕冷,而齐冷因为常年练武,身强力壮,连掌心温度比她身体温度高上很多,夜晚入睡时,齐冷总会默不作声,揽过她的腰,他掌心会贴在她薄薄的寝衣上面,就如同火炉一般温暖,她缩在他怀中,总是能睡得格外沉。
不过后来,随着穆雨烟的进府,她也不愿意缩到齐冷怀中了,她宁愿受寒,也不愿意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怀抱。
床榻之上,她依旧温顺,齐冷揽住她腰时,她也会如小猫一样靠入他怀中,但等齐冷睡去,她就会轻轻掰开他的手,侧过身去,背对着齐冷而眠。
她以为齐冷不知道,但齐冷有时夜间醒来,就看见她单薄的肩膀背对着自己,齐冷并不知道她是介怀穆雨烟,他以为像她这般温柔大度的女子,是不会介怀丈夫纳妾的,况且她在他面前也没表现出介怀。
她之所以不再靠在他怀中而眠,他认为那是因为她从小受着大家闺秀的教育,如她这般的贵女,都是含蓄端庄的,并不习惯和丈夫过于亲昵,更不习惯丈夫无休止的索求,缠绵对她反而来说是一种负担。
于是齐冷也不再将她揽入怀中入睡,两人床榻之上,渐渐如同例行公事一般,次数也越来越少。
有时候女子心绪千回百转,男子很难猜透,而沈青筠的心绪,比寻常女子还要敏感脆弱些,偏偏齐冷从不是一个擅长揣摩女子心思的人,往往他猜测的,都是南辕北辙。
沈青筠垂下眼眸,不再看齐冷,齐冷也放开抱住她的臂膀,他看着前方的碧波荡漾,说道:“金明池到了。”
-
嘉宜公主身处后宫,而向来番邦使臣不入后宫,以免有心之人记下后宫布局,对大齐皇帝不利。
所以此次沈青筠来到皇家园林的金明池,由党项画师画像,沈青筠进入屋中换了一套女道装扮,她出来的时候,乌黑墨发挽成发髻,发髻上戴着一个芙蓉玉冠,衣裳也换成素色宽大道袍,她向来穿的都是凸显窈窕腰身的罗裙,从未做过这种装扮,齐冷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心中觉得沈青筠衣袂飘飘的模样十分美丽,就跟神女一般好看,但他不是一个擅于表达的人,所以虽然心中觉得美丽,面上却仍然表现的波澜不惊。
可他又突然想起了穆雨烟,在茶坊的时候,他才知晓,前世沈青筠是介意穆雨烟的,如果当时他和沈青筠解释清楚,或许两人不会走到那一步。
故而这次齐冷抿了抿唇,憋出两个字:“很美。”
沈青筠愣住了。
她狐疑的看着齐冷,前世齐冷从来没有夸过她美,她以为在他眼里所有女子都长得一个样,他这个人,就是天生的不解风情,榆木疙瘩。
齐冷见沈青筠看着他,于是又憋出了几个字:“你这样,很漂亮。”
沈青筠终于确信齐冷是在夸她,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齐冷都不知她笑什么,沈青筠摇头道:“你居然夸一个女道美,三清祖师都不会放过你。”
齐冷道:“三清祖师管不到凡人,何况你也不是女道。”
明明沈青筠只是一句玩笑话,齐冷却解释的异常认真,沈青筠不由又扑哧笑了,这一笑,倒把两人重生以来的剑拔弩张冲淡了不少。
齐冷默了默,忽说道:“以后,可以就这样相处么?”
沈青筠没懂:“嗯?”
“可以当一个陌路人,偶尔合作一下,但不要再像花苑那次一样,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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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想看到我。”齐冷说道:“好不容易重活一次,不要再这样彼此怨恨了。”
沈青筠道:“是你先怨恨我的。”
齐冷苦笑:“但我不想怨恨了。”
他道:“我也不是没有一点过错。”
沈青筠听罢,没说话,只是扶着拱桥边的木制栏杆,眺望着湖光山色,半晌,她才道:“你我还有下一次合作的机会?”
齐冷也看着碧波粼粼:“你想救太子,想杀沈相,我们的愿望是一致的,以后定然会有合作的机会。”
沈青筠不由诧异道:“你想救太子?须知救了太子,你就没有登基的机会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甘心吗?”
甘心放弃当大齐的皇帝,放弃改革军制的机会,放弃立下不世之功的名声,而一个男人,最大的梦想莫过于拥有无边权势,成为像秦皇汉武一样杰出的帝王,齐冷真的甘心放弃吗?
齐冷道:“当一个亲王,辅佐太子,也可以如前世一样,打破重文轻武的祖训,将胡马驱逐出阴山。”
“但皇帝和亲王,同样是两个字,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齐冷摇了摇头:“前世我之所以渴望当皇帝,也是因为我不想再看着胡人耀武扬威,明明我们大齐人比胡人多,国库比胡人充裕,却为何总是打不过胡人?我想不通,所以我要当皇帝,我要打败胡人,要胡人不敢再轻易进犯大齐。”
前世齐冷从来没有告诉过沈青筠,他为什么想当皇帝,沈青筠只是以为每一个男人都喜欢权势,却没想到他是藏着这般的赤忱之心,沈青筠不由道:“你的确做到了,你为帝以后,再没有哪个胡人部落敢轻易欺侮大齐。”
齐冷道:“太子皇兄纳谏如流,而且他一直想改革军制,只要我今生辅佐他,前世的愿望,我仍然能实现。更何况,皇兄全身心信任我,我如果还是一个人的话,就没有办法做出恩将仇报的事。”
沈青筠垂首,低头看着拱桥下嬉戏的金鱼,她点了点头,道:“那以后,就当个偶尔合作的陌路人吧。”
齐冷闻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似乎松了一口气,他道:“党项四王子应该到了,我们是时候去见他了。”
16.第 16 章
去往金明池正中央的临水殿时,两人终于难得的轻松一叙,齐冷问沈青筠:“沈相不是说党项人会用邪术,恐会用公主画像诅咒皇帝,那他居然能答应让你假扮公主。”
沈青筠道:“他有什么不答应的,横竖我也不是他亲生女儿,诅咒也诅咒不到他身上。”
她又道:“而且,他心心念念让我寻一门好亲事,若我能成功应付过党项四王子,就是立下大功,对亲事也有益处,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党项四王子,恐怕不好应付。”
齐冷顿了顿,道:“不过你不需害怕,稍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住你的。”
沈青筠闻言,侧过脸去看他,笑道:“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说这种话?”
齐冷微怔。
沈青筠道:“可能男人以为女子听到这种话,都会感动不已,但我不会,漂亮话谁都会说,我也能对你说,稍后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住你定王殿下。”
这回轮到齐冷摇头笑起来了,向来冷淡的双眸泛起丝丝暖意,他不由也侧过头去看沈青筠,前世沈青筠在他面前形象一直是娇柔纤弱的,好像一只老鼠都能给她吓到花容失色,他下意识认为,如她这般楚楚可怜的女子,定然需要他保护。
但今生抛弃伪装的沈青筠,却渐渐在他面前表现出能言善辩、清醒独立的一面,她不是一个三从四德的女子,更不是士大夫心目中的完美贤妻。
可奇怪的是,纵然她这样抢白他,他心里却一点都不生气。
他甚至升起一丝探索欲,他想去探索,真正的沈青筠,究竟是什么样的。
齐冷道:“你既然不怕党项王子,我便放心了。”
沈青筠莞尔,她取出一块白色轻纱,覆于面上,齐冷疑惑道:“你莫非想这样去见党项王子?”
“有何不可?”沈青筠道:“他们想求娶就求娶,想求画就求画?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秦兵又至矣?总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她狡黠眨了眨眼睛:“当然,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是嘉宜公主,倘若任凭他们画下我容貌,万一以后被某个大齐叛徒发现,还要给我惹上麻烦。”
齐冷又笑了起来,他思忖了下,道:“你说得对,不能让党项人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之前父皇不敢直接拒婚,而是将嘉宜送到道观,党项人恐怕心中得意着呢。”
“就因为不敢得罪党项,而让最爱的女儿去做一辈子的女道,若我是党项国主,我也会很得意。”沈青筠又道:“其实,当时党项国主的所谓求娶,就是故意为之,他们笃定陛下为了面子,不会让公主嫁到党项,所以想试探陛下如何应对,倘若陛下欣然将公主嫁到党项,岁币一年减一万,党项说不定还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呢。”
她将党项国主的心理分析的头头是道,齐冷不由想起前世的时候,在夺位的过程中,她也总是能精准猜透魏王、吕贵妃等人的想法,没有她的襄助,他也没那么顺利夺位成功。
齐冷侧过头看她,她曼妙身躯包裹在宽大道袍中,行动起来如扶风弱柳,但谁能知晓,就是这般纤弱美丽的女子,居然能影响大齐帝位的归属。
而这纤弱美丽,又聪慧清醒的女子,却永远不可能属于他了。
明明他也曾经拥有过她。
齐冷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为了遮掩自己的心绪,他转而道:“父皇软弱,党项卑鄙,事已至此,只能尽力补救了。”
齐冷说“父皇软弱”四个字的时候,沈青筠不由回头看向跟着他们的宫婢,她虽然方才也说正始帝不敢得罪党项,但她说的时候,声音还是压的比较低的,能确保只有身侧的齐冷听到,不像齐冷就是用正常声线说出。
还好那些宫婢离他们都比较远,应该是没听到齐冷这句话。
否则,万一宫婢告密,不但齐冷遭殃,她也要跟着倒霉。
沈青筠松了口气,她不由白了齐冷一眼,尽管她前世就知晓齐冷对正始帝没什么父子之情,更对所谓君父之说不屑一顾,可他差点连累她,她还是有点生气。
齐冷也意识到了,他终于闭了嘴,再也不发一言。
两人就这般到了临水殿。
-
沈青筠和齐冷到临水殿后,党项四王子还没到,案几上茶水换了一遍又一遍,沈青筠放下碧玉茶盏:“这党项王子好大的架子。”
“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吧。”齐冷道。
沈青筠嗤之以鼻:“这是在大齐的地盘,轮得到他给?”
不过换第十次茶的时候,党项王子终于来了。
党项四王子约莫三十余岁,很是高壮,模样也凶神恶煞,他带着随从大步走入殿中,朗声笑道:“小王来迟,让定王殿下和嘉宜公主久等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端坐于案几后的沈青筠都没有起身迎接他,也没有说些大齐人惯会说的客套话,她甚至似笑非笑道:“王子的确来迟了,这般无礼,岂不应该自罚三杯赔罪?”
党项王子被当面挤兑,顿觉尴尬不已,齐冷缓颊道:“党项是大国,怎会故意无礼,王子应是有要事耽误了,才会来迟。”
党项王子更觉尴尬,他打了个哈哈:“是有要事,有要事……”
齐冷道:“舍妹刁蛮,见笑了。”
沈青筠这才施施然站起,不卑不亢行了个万福礼:“嘉宜见过王子。”
党项王子也双手交叉抱胸,回了个礼,他起身时,只见这位“嘉宜公主”落落大方,眉目丝毫没有惊慌神色,他本以为大齐女子都长于深闺,性情娇柔,一见到剃光头顶、耳垂重环、腰佩短刀的党项人,定会吓到花容失色,没想到嘉宜公主根本不惧怕,让他好生无趣。
党项王子再一看,嘉宜公主如何还带了面纱?他道:“小王带了画师过来,公主能否取下面纱,让画师绘制芳容?”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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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沈青筠道。
党项王子愣了,脸色也不太好看了:“定王殿下,公主这是何意?”
还没等齐冷回答,沈青筠就道:“嘉宜立誓修道,此身已许道门,画像乃红尘之物,若予人的话,恐会触怒三清祖师,到时降下天罚,不但会害了贵国国主,还会害了贵国百姓。”
沈青筠一顿胡诌,党项王子大怒:“公主在戏耍小王?”
“非也。”沈青筠道:“嘉宜均是肺腑之言,怎会戏耍王子?”
她幽幽叹了口气:“若王子坚持,那嘉宜也可以取下面纱,不过,听说贵国上月冰灾,冻死牲畜无数,贵国国主愁容满面,倘若因为嘉宜之故,再来一次天灾,到时王子恐会被国主责备。”
她此话一出,党项王子顿时张口结舌,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假如他硬逼大齐公主取面纱,又恰好再来一次天灾,说不定真会有人将两者联系起来,到时他别说继承党项王位了,连命都不一定保住。
思及利弊,党项王子只好忍气吞声:“但齐国皇帝明明答应了小王。”
“父皇是答应了。”沈青筠道:“不过没答应取下面纱画像,戴了面纱,也可以画像。”
党项王子怔愣,等反应过来,心中不由大骂齐人果然狡猾,连弱质纤纤的一国公主都能这般狡猾,若有朝一日他率兵攻入齐国京师,定然要将这公主掳来,让她服侍自己,一解他心头之恨!
他思来想去,只好道:“既然公主入了道门,小王也不强求了,就请画师为公主绘下带面纱的画像,让小王带走。”
-
画师为沈青筠画像的时候,党项王子心中不甘,他瞟了眼端坐抿着茶的齐冷,计上心头。
等画完后,党项王子道:“听说金明池是皇家园林,三步一景,不知小王能否有荣幸,让定王殿下与嘉宜公主陪小王一游?”
齐冷与沈青筠对视一眼:“自然可以。”
而党项王子当然不是想游览金明池,他对随从耳语了两句,随从会意,匆匆出了殿门。
齐冷佯装不知,只是与沈青筠陪着党项王子,从临水殿走出。
从临水殿出来,便能看到金明池全景,时值春日,金明池烟芜蘸碧,露花倒影,美不胜收,但党项王子却无心观赏美景,他眺望着金明池侧一个军营,问道:“这金明池还有军营?不知是哪一支军队?”
齐冷不动声色道:“是虎翼水军,平日就在这金明池中操练,故而扎营在此。”
“虎翼水军?”党项王子笑道:“虎翼,神武,龙卫,捧日,大齐的军队,名字取的一个比一个响亮,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孬种。”
此话一出,齐冷顿时变了神色,党项王子装作没看见:“去年你们信阳郡王出使党项,小王特地带他去军中看操练,没想到战鼓一擂,军士齐声喊杀,他竟然吓到两腿发抖,站都站不稳,郡王都如此,怪不得大齐总吃败仗。”
17.第 17 章
齐冷握紧拳头,沈青筠都怕他一时暴怒,和党项王子起了冲突,她于是也不再介意和齐冷的恩怨,就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齐冷回头,便看到沈青筠担心的模样,她戴着面纱,只能看到眉眼,但那双清澈明亮的剪水双瞳中,却盛满了不安。
齐冷不知为何,心中猛然一动,前世的时候,他不得父皇所喜,兄弟姐妹除了太子,也和他不亲近,但有那么一个人,却会在他奉命去攻打叛军时为他穿好盔甲,一脸担忧的跟他说:“殿下一定要活着回来,妾在府中等着殿下。”
他从没想过,这个世上,居然会有一个女子这般挂心着他,纵然后来知晓她的挂心,都是为了达到她自己的目的,但在那时,他很难不心动。
而这次,抛弃所有面具后,她的不安和担忧,都是真实的。
齐冷凝视着沈青筠,他滚烫手掌覆盖上沈青筠手背,然后摇了摇头。
意思是,她不需要担心。
沈青筠怔怔看着他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掌心,他手掌很大,几乎能将她整只手覆盖住,掌心温度也一如前世那般温暖,她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于是慢慢放开齐冷衣袖。
齐冷转过头,平静对党项王子道:“我们大齐有句话,叫术业有专攻,信阳皇叔是一个文人,他会写锦绣文章,会画飞鸟走兽,不会舞刀弄枪,所以害怕刀剑,这有什么稀奇的?”
他轻笑道:“王子带一个文人去军营,恰如吾对王子这个武人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一样。”
党项王子没听懂,但从井蛙这两个字也能猜测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他有心想问个明白,但又怕显得太胸无点墨,反而被齐冷笑话,所以是想问又不敢问,一张脸憋得通红。
沈青筠不由低头,藏起眼中的一抹笑意,见状,党项王子更加确定那不是什么好话,他怒从心起,正巧他之前支走的随从回来,手上还拿着一把强弓。
党项王子一把夺过强弓,他按捺下怒气,对齐冷勉强笑道:“日前小王得了一把宝弓,听闻定王殿下掌管神武军,那如何能没有利器呢?小王特将这宝弓,赠予定王。”
齐冷知晓党项王子不怀好意,但仍接过,淡然道:“那吾就多谢王子美意了。”
“殿下收了宝弓,何不一试呢?”党项王子道:“看看合不合手。”
齐冷方觉,原来党项王子是打着让他出丑的主意,须知大齐皇子都如信阳郡王一样擅长文墨,不擅长武艺,所以党项王子是故意让他在两国使臣面前拉不开弓,以此达到羞辱大齐的目的。
齐冷掂了掂强弓,这弓得有两百石了,这重量,连党项人也没几个能拉的起来,怪不得党项王子胸有成竹。
他失笑一声,左手握住弓身,右手握住弓弦,十分轻易就将这把两百石的强弓拉开。
党项王子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干笑了两声:“没想到定王殿下力气不错。”
沈青筠也不由在心中失笑,党项王子想用这种方法让齐冷出丑,那可是失算了。
大齐其他皇子的确都不擅长武艺,别说两百石的弓了,一百石的也拉不开,换做其他皇子,的确会出丑,但偏偏党项王子碰到的是齐冷。
是日后率领五十万大军亲征,将党项驱逐出千里的大齐武帝。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一个勇武的好皇帝。
齐冷拉开弓后,瞥了眼党项王子,轻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齐人最是讲礼数,来人,将吾的弓取来。”
随从得令,就退了下去,去取齐冷的弓了。
齐冷又抚摸着强弓,淡淡道:“王子这把弓,的确是一把好弓,但可惜,轻了点。”
两百石,还轻吗?党项王子又瞠目结舌了。
他下意识就道:“定王殿下,莫说大话。”
齐冷道:“听王子这意思,是没见过两百石以上的弓了?难道贵国武士,无一人能拉动两百石以上的弓?”
正说话时,随从也捧着弓,恭恭敬敬来到齐冷面前。
齐冷将弓拿过,轻易拉开,然后递给党项王子:“这是吾的心爱之物,今日回赠给王子。”
党项王子犹豫接过,他一接,便知这弓的重量应在三百石,比他送给齐冷的弓还要多个一百石。
偏偏齐冷还贴心提醒:“王子不试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党项王子硬着头皮,试着拉弓,但即使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拉动分毫。
党项王子脸一阵红一阵白,分外难堪,沈青筠微微一笑,迈上前来,为他找个台阶下:“王子,能拉动三百石弓的,在天下都是少数,只是定王皇兄恰好是其一罢了。”
党项王子咬牙不语,齐冷接道:“不错,这天下能拉动三百石强弓的,恐怕不超过百人,而大齐人丁有一万万,党项人丁只有区区三百万,不到大齐的十分之一,所以这百人出现在大齐,而没有出现党项,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又道:“这大概就是吾之前和王子说的那句:‘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的意思。”
沈青筠和齐冷一唱一和,直给党项王子气得够呛,回想他这次来金明池,本想是想好好羞辱一番大齐的,没想到不但画像没捞到,他自己反而被羞辱一番。
党项王子握紧手中弓身,恨恨瞪了眼柔弱纤细的沈青筠,又瞪了眼身强力壮的齐冷。
嘉宜公主美丽狡猾,至于定王,没想到大齐还有这样有胆色的皇子,此人将来必是党项的心头大患!
半晌,党项王子才咬牙切齿说道:“好,那小王就多谢定王殿下送的弯弓了。”
-
党项王子悻悻离去,沈青筠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取下面纱,道:“总算走了。”
齐冷随从还捧着党项王子送的强弓,他问齐冷:“殿下,这弓如何处理?”
“党项四王子虽无礼,但我等不能与他一样无礼。”齐冷道:“好生收着吧。”
随从答了声“喏”,就和几个宫婢知趣退下。
此时已近黄昏,落日余晖洒在碧波之中,将金明池的池水染得金黄,齐冷看到一只七星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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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落到沈青筠肩上,不由走近几步,伸手想去替她将蠃虫拂下。
沈青筠下意识就后退,齐冷怔了下,指了指她肩头:“我没想做什么。”
沈青筠侧头看了看,她自己伸出手指,将七星蠃虫从肩头取下,嘴中还说道:“不必劳烦殿下。”
齐冷苦笑:“刚当完盟友,就成陌路人了,未免也太快。”
沈青筠强调:“是你说的,你我以后是偶尔合作的陌路人,如今合作结束,自然就是陌路人了。”
她的话,齐冷都无法反驳,沈青筠端详了下指尖不停挣扎的七星蠃虫,然后蹲下,将蠃虫放在草丛之中,看着蠃虫迅速消失在视线之中。
齐冷终于想起解释:“我方才,不是想轻薄你,是因为我记得,你以前很怕虫子。”
曾经一只蟋蟀跳到她肩上,她吓到花容失色,扑到齐冷宽阔怀中,口中还叫着:“殿下,快救救妾。”
齐冷莞尔,冷淡双眸盛满柔和笑意,他一只手搂住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将蟋蟀从她肩头拎起,随手一扔,然后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如今沈青筠却是自己抓了蠃虫,自己扔了蠃虫,而且看她神情,一点都不像害怕的样子。
沈青筠从草丛中站起,她道:“我不怕虫子,以前是我装的。”
她顿了顿,又道:“装给你看的。”
齐冷顿时语塞,片刻后,才道:“为何要装给我看?”
“男人不都喜欢柔弱胆怯的女子么,这样,可以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满足他们的保护欲望。”
沈青筠笑道:“至少,你定王殿下,就很喜欢这样的女子。”
无论是假装柔弱的她,还是真柔弱的穆雨烟,齐冷都很吃这一套。
沈青筠的斩钉截铁,让齐冷自己都有些疑惑了,他是真的喜欢这样的女子吗?
沈青筠懒得再搭理他,她掸了掸道袍沾上的灰尘,道:“定王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宫了。”
-
和沈青筠走出金明池的时候,齐冷一直眉头紧锁,好像在想些什么。
前世的时候,他是一国之君,自然有无数女子倾慕他,在沈青筠死后,凤位空缺,更有无数想当皇后的女子前赴后继。曾经就一个宫女守在他的必经之地,装作被一只蟾蜍惊到,美人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跌倒在他面前,他却一眼识破,厌烦说道:“一只蟾蜍有什么好怕的?矫揉造作,轻佻至极。”
于是他吩咐人将这宫女赶出宫去,自此宫中不敢再有人用这种低级的方式勾引他。
齐冷现在都回忆不起那宫女的模样了,但既然有胆子来勾引皇帝,自然长得不差,可他记得当时那宫女假装柔弱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保护她的欲望,反而极其嫌恶。
齐冷忽停下脚步。
一旁的沈青筠也停下脚步,她看向齐冷,一脸疑惑。
齐冷抿了抿唇,道:“其实,我不喜欢柔弱胆怯的女子。”
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喜欢你,才会喜欢你表现出来的一切模样?
18.第 18 章
不过最后这句话,齐冷没有说出来。
因为这个可能,只是可能,连他自己也不太确定。
齐冷其实早就隐隐知晓,他大概是不懂如何爱人的。他自幼被父亲忽视,养成沉默冷淡的性格,那些经常入宫的世家贵女也都害怕他、躲着他,在娶沈青筠之前,他从没有爱上过一个女子,他不知道爱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沈青筠的那种感情,到底算不算爱,他只知道,他不讨厌她,出征在外的时候,心中会时不时想起她,她绣给他的荷包,他都留着,他只愿意让她做他的正妻,其他女子他都不愿意。
等登基后,皇后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她的,谁都撼动不了,番邦上贡最好的东西他都送到她面前,供她挑选,他的长子,也要由她诞出,否则,万一他死后别的后妃儿子继位,她岂不是会被人欺负?
他不想她被人欺负。
那这到底算不算爱?或者说,爱一个人,是不是做到这些就足够了?
齐冷不知道,也没人教过他,他更加不会去问旁人。
沈青筠说,他只是喜欢她伪装出来的模样,实际上的她,自私善妒,他根本就不会喜欢。
是这样吗?他有些迷惘。
可是,这一世,她卸下伪装,渐渐在他面前表现出牙尖嘴利、薄情冷漠的一面,他好像,也没有因此讨厌她。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无论是温顺的她,还是不温顺的她,他都喜欢?
齐冷不知道。
-
当他对沈青筠说完那句话后,沈青筠很明显微微怔了下,然后她移回眼神,说:“你喜不喜欢柔弱胆怯的女子,和我没关系,你不需要和我解释。”
齐冷垂眸,道:“不知道为何,这辈子,总想和你多说一些话。”
上一世,他习惯寡言少语,白日他军务繁忙,鲜少在王府,夜间的时候,他不喜欢说话,沈青筠则是要把真心话藏起来,夫妻二人基本不说体已话,到沈青筠自尽前的那段时日,更是几日都说不到一句话。
所以这一世,他莫名总想多说一些,多解释一些。
沈青筠没吭声,半晌,才说了声:“迟了吧。”
这回轮到齐冷微怔,他默默道:“或许。”
两人再无言语,上马车前,沈青筠已经换下宽大道袍,重新穿了身折支花纹碧色罗裙,腰肢系着同色绉绸,在仆婢的搀扶下踏上轿凳,上了马车。
齐冷在后照应着,从他的视线看过去,沈青筠腰肢纤细到他一只手掌都能握住,整个人更是轻盈到飘飘欲仙。
整个建安城,也寻不到几个比她身材还纤弱的女子了。
齐冷抿了抿唇,移开视线,然后翻身上马。
-
从金明池到皇宫的路上,已是夜幕低垂,苍穹之上,月华如练,沈青筠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因为长时间的进食不足,她比一般人要容易疲累些,就算如今入了宫,身边也有沈相眼线盯着,所以即使和嘉宜公主一起进食,她也往往吃了几口就借口吃饱了,停下箸来。
嘉宜公主问她,皇子都不想嫁,她想做什么?
当时她低声说了句,她想属于她自己。
当一个女子如她一般,六岁就成为瘦马,所习的一切都是如何讨好男人,无论从容貌还是身体,都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她自己的,这样的女子,一般会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被彻底打碎自我,成为一个温顺的奴隶。
另一种可能,是对自我的渴望日益增长,而沈青筠,就是属于后者。
她不愿再做男人的玩物,她只想属于她自己。
马车车外,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沈青筠渐渐睡了过去。
忽然骏马高声嘶鸣,马车被迫停了下来,沈青筠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撩开厚布车帘,问齐冷:“怎么了?”
齐冷道:“无事,不知是谁搬了大石放在官道上,阻了车驾前行。”
沈青筠点点头,也没放在心上,她想,或许是附近孩童恶作剧吧。
侍卫纷纷下马,欲去搬走挡路的大石,正在此时,忽一阵乱箭射来,侍卫没有防备,瞬间有几个被射倒在地。
齐冷反应迅速,已经握住射往他面部的一只羽箭,箭头在月色在闪着幽幽绿光,显然是淬了毒,齐冷喝道:“箭上有毒!”
但中箭的侍卫已经口吐白沫,中毒身亡了,齐冷抽出剑,格挡开如飞蝗一般射向他的箭,几十个侍卫宫婢已经死了大半,沈青筠伏在车舆底部,才堪堪躲过射进车内的毒箭。
她惊愕万分,这是……行刺?
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京师行刺皇子和公主的车驾?
她听到车舆外又是一阵喧嚣,似乎刺客从藏身之地出来,哑着声音道:“那就是定王,杀了他!”
这行刺,是冲着齐冷来的?
谁要杀他?
沈青筠快速回忆了一番,她忽恍然大悟,是党项王子!
想必今日齐冷在党项王子面前拉开了三百石强弓,让党项王子心生戒备,大齐太大了,而党项太小了,十一年前大齐惨败,只是因为重文轻武的国策下,将领受皇帝和文臣掣肘,不懂行军打仗的帝相胡乱干预,才导致惨败。
但只要大齐有一个有勇有谋的统帅,得到君王信任,整合军队,厉兵秣马,那党项将遭受灭顶之灾。
而身为大齐皇子的齐冷,就很有可能成为这个统帅。
所以党项王子先下手为强,趁着齐冷没回宫的时候行刺于他。
可这是在京师,党项王子只是一个番邦使臣,他哪里能这么短的时间就纠集刺客,埋伏行刺?
难道,京师还有他的内应?
沈青筠越想越心惊,
忽几只燃着火油的箭射向马车,瞬间点燃马车帷幔,齐冷大急,一剑斩落射向他的一只毒箭,然后踏上马车,将沈青筠一把抱了下来。
就只是这一瞬间,马车就被熊熊烈焰包围,沈青筠惊愕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首,看来这些刺客不仅想杀齐冷,还想灭口。
仅余的几个侍卫也被刺客砍杀殆尽,齐冷踹开袭来的一个刺客,眼疾手快,夺了一匹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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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沈青筠扶上马,急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快走!”
沈青筠却勒住缰绳:“不行,要走一起走!”
“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齐冷抵挡着袭来的刺客,喝道:“你也不是会管我死活的人!”
沈青筠都气笑了:“谁管你死活了,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我跑得出去吗?怕不是刚跑出一里地就被追上杀了!”
原来她还是顾念她自己的死活。
好,这才是他今生认识的沈青筠。
齐冷心中莫名轻松了起来,沈青筠伸手,催促:“齐冷,你还磨蹭什么?”
齐冷忽一笑,握住沈青筠的洁白柔荑,翻身上马,他随手斩落几个刺客,然后一夹马肚,马匹飞驰而去。
-
两人甩开追兵,一路疾驰到一片深林之中,齐冷率先下马,然后去抱沈青筠。
沈青筠也没有排斥,而是任由他搂着自己,手掌环着她的纤细腰肢,身躯相贴,将她抱下马来。
一个瘦马,是不应该有贞洁观念的。
尤其在这种生死关头。
沈青筠下马后,齐冷又将马匹驱赶走,这样深林中就到处都是马蹄印,可以引开追兵了。
他则带着沈青筠,往反方向而去。
夜色如墨,月光自密林投下斑驳光影,明明是诗情画意的场景,但齐冷却和沈青筠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的逃着命。
沈青筠踩在落叶上,叹气:“你知道是谁要杀你么?”
“党项王子。”
原来齐冷也猜到了,沈青筠道:“这党项王子胆子着实不小,居然敢在京师暗杀大齐皇子。”
“京中必有他的内应。”
沈青筠点了点头:“他收买内应的钱财,八成还是大齐的岁币。”
她苦笑:“真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齐冷眸中也划过一抹戾色,用大齐的钱财,收买大齐的内应,来杀大齐的皇子,若非大齐困于重文轻武的国策,岂容这些番邦小国嚣张至此!
他道:“我若此次能逃出去,必会铲除这个内应。”
沈青筠环顾四周:“那些刺客定会搜林,我们只要不让他们找到,就会有一线生机。”
齐冷也是这般想的,他道:“须快些找个地方藏匿起来。”
沈青筠颔首,齐冷走的很快,沈青筠本就疲累,如今又受了这一场惊吓,已是渐渐体力不支,根本跟不上齐冷,齐冷也发现了,他停下脚步:“走不动了?”
沈青筠“嗯”了声,齐冷道:“我背你?”
沈青筠毫不客气,就说了声:“行。”
倒给齐冷怔了下,他道:“我以为,你会推脱。”
“推脱做什么?”沈青筠奇道:“我本就走不动了,难道还要因为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推脱,再牵累你行走缓慢,最后我们俩一起被刺客追上,一起没命?”
齐冷低头笑了笑:“你说得对,此时没必要拘泥迂腐观念。”
他蹲下身子,示意沈青筠上来,沈青筠伏到他背上,齐冷轻松将她背起,大步朝密林深处而去。
19.第 19 章
月色下,齐冷大步迈着,他虽背着一个人,但沈青筠轻的很,若不是她的柔软身躯贴在他背上,齐冷都觉得像没背人一样。
沈青筠自伏在齐冷背后上,就一声不吭了,齐冷托着她,心中有些担心,终于忍不住问:“怎么不说话?是受伤了吗?”
耳边传来沈青筠闷闷的声音:“没受伤。”
“那是为何?”
沈青筠默了下,道:“可以不说么?”
“不可以。”
沈青筠道:“齐冷,我不是你手下的士兵。”
“但这是生死关头,你我必须坦诚相对。”
沈青筠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吧,我方才之所以不说话,是怕说错了哪一句,会惹恼了你,给我扔在这里,到时候,我岂不是会被那些刺客一刀杀了?”
齐冷没想到她一声不吭是这个原因,他听罢,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沈青筠,你就这般不信我么?”
不信到居然觉得他会在这种时候抛下她。
沈青筠很认真道:“这个世上,本来就没什么理所当然,父母不是理所当然要对子女好,丈夫不是理所当然要对妻子好,你不是理所当然要带着我一起逃,我能相信的,只有我自己。”
齐冷本想反驳,他想说她还可以相信他,但他突然思及沈青筠的自小遭遇,她的父母抛弃了她,她信任的牙婆也抛弃了她,这种环境生长出来的女子,他怎么可以高高在上的要求她相信他?
于是齐冷想了想,只说了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扔下的。”
他顿了下,又说道:“你要是还不信我的话,我腰上有个玉坠,你拿去,如若我扔下你,你就将玉坠给那些刺客,让他们牵猎犬来闻,到时,我也跑不掉。”
沈青筠不由扑哧笑了,不知为何,她觉得齐冷有些不太一样了。
如果换做前世,齐冷根本不会提玉坠,他只会沉默半晌,然后憋出句:“你可以信我。”
之后,他就会依旧不发一言,只默默背着沈青筠走。
尽管他可能的确不会抛弃沈青筠,可是沈青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她怎么确保他不会抛弃她?
也许这对于那些天真单纯的贵女来说,齐冷这种什么话都藏心里的男人,叫沉稳可靠,但对于脆弱敏感的沈青筠来说,他的一句虚无缥缈的保证,根本不能缓解她任何不安。
但今生,齐冷有些变了,他没有再说些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是尽量的,想些办法,试图让她相信他。
沈青筠伸出手臂去探他的腰,果然摸到一块玉坠,她扯下玉坠,握在掌心,道:“好,信你了。”
-
沈青筠当然不会因为区区一块玉坠就从不信到信,如果齐冷真要扔下她的话,就算这玉坠给她了,他也能夺回去。
她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态度。
齐冷给了她一个态度,所以至少今晚,她是可以相信齐冷的。
她望了望头顶的朔月,朔月往下移动了点,沈青筠伏在齐冷背上,道:“我们走了应该快半个时辰了吧?要不要停下休息一会?”
齐冷稳稳托着沈青筠,他道:“不需要,你一点重量都没有,还没有一把弓重。”
他顿了顿,又自嘲道:“不过,你居然会关心我?真让我意想不到。”
沈青筠道:“我不是关心你,而是你若太过疲累的话,不利于我们逃命。”
齐冷闻言,苦笑道:“我背你这么久,你非但不感谢我,还只将我当成逃命的工具,真是让人心寒。”
“你这话可错了,不是你的话,我何须逃命?”沈青筠道:“我此番纯属被你连累,党项王子要杀的是你,而不是‘嘉宜公主’,我被你害的差点没命,让你背一背,算是两清了。”
沈青筠有理有据,齐冷都无法反驳,他道:“你说这话,不怕激怒我,给你扔下么?”
“你不会。”沈青筠握着手中玉坠:“你若想扔下我的话,就不会把玉坠给我了,你既给了我,就说明我不想扔下我。”
齐冷闻言,又不由低低笑了,沈青筠问:“你笑什么?”
“笑你。”
“笑我什么?”
齐冷想了下,道:“笑你上一世的时候,像个十全十美的贤后,这一世的时候,像一只……狐狸。”
一只狡黠、可恨,却又让人恨不起来的狐狸。
沈青筠道:“从人变成狐狸,你是褒我呢,还是贬我呢?”
齐冷道:“那要看你,想当贤后,还是想当狐狸。”
沈青筠却道:“我什么都不想当,我只想当我自己。”
齐冷背着她,步伐稳健有力:“好,这一世,就当你自己吧。”
-
齐冷背着沈青筠,两人一路寻到一个山洞,山洞地处隐蔽,齐冷又搬了些树枝,将山洞洞口挡住,确保刺客不会发现。
不过深山密林,夜晚温度极低,山洞又潮湿,沈青筠缩在岩石边,冻得直哆嗦,齐冷见状,将自己的大氅脱下,递给沈青筠:“穿上。”
沈青筠也没跟他客气,而是接过,裹在自己身上,大氅用黑狐皮毛织成,裹上之后果然好些了。
齐冷道:“刺客还在找我们,我们不能生火,否则冒出烟来,恐会被发现。”
沈青筠默默点头,她仍然有些发抖,齐冷问:“还冷么?”
沈青筠“嗯”了声,齐冷犹豫了下,道:“要么,你到我怀里来,我们相互取暖,或许会好些……”
沈青筠闻言,抬眸看他,黑漆漆的山洞里,她的面目齐冷看得不太分明,只能看到她一双眼睛,水盈盈的,就如金明池被春风吹得泛起涟漪的绿波一样。
齐冷忽结巴起来,他道:“我不是想趁人之危……我只是怕你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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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
但沈青筠却一声不吭,就默默挪到他身旁,然后钻入他怀中。
齐冷下意识就用臂膀圈住她,他听到怀中沈青筠轻声道:“你想趁人之危,我也没办法……我只想活下去……”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不能死在这里……
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做,她要救她的恩人,她要杀她的仇人,她不能死。
齐冷莫名的,心中有些酸楚,他靠在石壁,对沈青筠道:“不,我不会趁人之危。”
他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你信我,不过,也就一夜、几个时辰的事情,你就好歹……信我几个时辰吧。”
沈青筠还是没吭声,只是将裹在身上的狐皮大氅往齐冷身上披了些:“你暖和点,我也会暖和点。”
齐冷松了口气,他用大氅将两人身体盖住,然后又搂紧了些沈青筠,沈青筠贴在他胸膛上,齐冷常年习武,身体健壮,怀中暖和的跟火炉一样,沈青筠只觉遍体的寒意终于退了些,快冻僵的身子也回暖过来。
两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不知过了多久,齐冷忽道:“明日还不知是什么情况,你还是早些歇息,明日也好应付。”
他刚说完,又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于是加了句:“你放心,我真的不会做什么。”
沈青筠却轻声打断了他:“齐冷。”
她道:“我都睡着了,你又惊醒我了。”
齐冷愣住。
沈青筠道:“你不要再反复解释了,我不信你的话,也不会在你怀中睡着。”
说罢,她就再没说话了,而是靠在齐冷怀中,渐渐睡了过去,她睡得很沉,齐冷却丝毫都没有睡意,他只是怔怔看着怀中的沈青筠出神。
她方才那句话,是在似梦非醒时说的,但人在这时候说的话,往往都是真心话。
也就是说,她只有在信任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在那人怀中熟睡。
他想起他和沈青筠刚成亲的时候,少年夫妻,如胶似漆,云雨之后,她总喜欢缩在他怀中熟睡,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和他越来越疏远,到后来,她身体愈发差了,侍寝次数越来越少,更不会靠在他怀中入睡了。
所以,她曾经也信任过他,只是渐渐离心。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齐冷想不起来,是从穆雨烟进府开始,还是从他登基开始?
他总觉得,他对她很好,予取予求,所以在她自尽的时候,他恨极了她,他想不通她为何要这样,他已经做了一个皇帝能做的事情了,可她居然这般对他。
可现在,他连她什么时候和他离心的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断定他对她很好呢?
或者说,他认为的“好”,是不是她想要的呢?
齐冷抿唇,他低头,望着缩在他怀中的沈青筠,漆黑的山洞中,他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面庞竟有些许失神。
20.第 20 章
翌日清晨,沈青筠是在柔软的狐皮大氅上醒来的。
她身躯被狐皮大氅裹住,山洞洞口则被树枝枝桠挡的严严实实,一丝寒风都不会漏进来,她起身,揉了揉眼睛,齐冷不见了?
他是走了,还是被抓了?
她顿时有些慌神,爬起来正欲出山洞时,忽见枝桠被人拨开,齐冷提着什么东西回来了。
齐冷没料到迎面会碰上沈青筠,他怔了下,问:“醒了?”
沈青筠没答,只是直勾勾看着他,许是沈青筠眼神实在有些慌乱,齐冷迟疑了下,开口解释道:“我不是扔下你走了,我是去找吃的了。”
他话一出,沈青筠显然松了一口气,她慢慢低下头,看着身上裹着的狐皮大氅,声音很轻:“我才不是以为你扔下我了呢。”
可她方才慌神的表现,分明就是。
沈青筠兀自强撑,但齐冷却瞬间明白,沈青筠根本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冷血薄情,她其实是一个很怕别人抛弃她的人。
这样的人,情感往往非常细腻,她们很难先付出感情,因为她们害怕付出全部的感情后,再被狠狠抛弃,那样的痛彻心骨,她们很难承受。
齐冷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心有些堵得慌,他于是将挡住洞口的枝桠全部挪开,日光瞬间透了进来,接着,他又打开手上提着的芭蕉叶,只见里面放着切好的生鱼脍,还有一堆红色的小樱桃。
鱼脍是刚抓起来的鲈鱼,齐冷用匕首削的,樱桃也是刚采的,还带着几滴露珠。
齐冷道:“饿了吧,吃点东西。”
沈青筠下意识摸了摸腹部,的确饥肠辘辘,她“嗯”了声,然后拿了一个樱桃,塞入口中咀嚼起来。
齐冷见她只吃樱桃,以为她是吃不惯不加蘸料的鱼脍,他将鱼脍递给沈青筠:“这鱼脍虽然没有味道,但与樱桃一起吃,应该可以勉强下腹。”
沈青筠顿了顿,道:“我……不沾荤腥。”
齐冷这才想起,前世的时候,沈青筠好像是什么荤腥都不沾,他道:“抱歉,我忘了。”
他抿了抿唇,但是心中却始终有些疑惑挥之不去。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也没见你信佛,为何会不沾荤腥?”
沈青筠拿樱桃的手顿了下,她垂眸:“我不是因为信佛才不沾荤腥。”
“那是为何?”
沈青筠没有回答,只是忽说了句:“齐冷,这些话,你前世为何不问呢?”
齐冷微怔,他盯着鲜美白嫩的鱼脍,说道:“前世你说你不沾荤腥,我便信了,也没想过问。”
就算雪天他练兵回来后,沈青筠为他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羹,他也没有问她,一个不沾荤腥的人,是如何会亲手做羊肉羹的?
即使他心中也有些小小的疑虑,但他当时认为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什么好问的。
可今生,他已经知晓了沈青筠并不是相府千金,反而是一个瘦马出身,她身上有太多疑团他想解开了,所以遇到机会,他总想问一问。
沈青筠拈起一块鱼脍,她闻了闻,虽然鱼脍闻起来有些腥,但吃起来定然鲜美细腻,她道:“如果你去了平江郡那些养瘦马的人家,你就能看到,瘦马基本都是不沾荤腥的。”
齐冷不由问:“为何?”
沈青筠放下鱼脍,笑道:“大齐以瘦为美,女子沾了荤腥,难免会丰腴,这样贵人会不喜欢。”
她是用一种十分轻松的语气说出来的,但是齐冷的心,却突然跟针扎了一样。
密密麻麻的疼。
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简单的一句“不沾荤腥”的背后,到底藏了多少血和泪,这就是他前世认为不值一提的小事,而这种“小事”,到底还有多少?
他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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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声问道:“多久了?”
“多久?”沈青筠愣了下,等会意过来后,她道:“你是问,多久不沾荤腥了?六岁开始?还是十岁?我不太记得了。”
齐冷握着芭蕉叶包着的鱼脍:“如果我今日非要你吃呢?”
“那我便吃。”沈青筠道:“但回相府后,余下几日,只能喝清水了。”
齐冷咬牙,他忽将芭蕉叶和鱼脍狠狠砸在地上,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山洞。
-
齐冷快步走到洞口附近的一处溪流边,深山溪水冰凉刺骨,齐冷将脸埋入溪水中,透彻的寒意稍微让他清醒了些。
他觉得自己就跟个瞎子一样,不,除了瞎子,他还是个聋子!
他娶的妻子,遭受过那么多非人的待遇,可是他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以为她的宰相父亲对她很好,谁知道他连饭都不给她吃饱呢?
就为了让她保持纤细的体态,好去勾引男人?
浸入溪水中的窒息感渐渐让他痛苦,但都不及他此刻内心的痛苦,回想上一世,他沉溺在她营造出的温柔贤惠的假象中,可是那个假象,真的那么难以戳破吗?
光是“不沾荤腥”这个谎言,如果他多关心她一点,他就可以戳破,可他就是视若无睹。
他一边享受着她的柔情蜜意,享受着她的智计无双,享受着她身体带来的欢愉,一边却忽视她背后的不安和彷徨,仅用一条“她生性多愁善感”来说服自己。
到最后,他连她是真的不沾荤腥还是假的不沾荤腥都不知道,他还觉得自己对她很好?
他是太自信了,还是太愚蠢了?
在即将窒息的那一刻,齐冷终于从水中起身,他望着溪水中拧眉的男人,忽狠狠一拳,砸到了水中。
水花瞬间溅了他一脸。
齐冷自嘲道:“齐冷,齐雪弓,你真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
21.第 21 章
齐冷回山洞的时候,沈青筠已经慢条斯理将余下的樱桃吃完了,齐冷要发疯随他去,她不能饿死。
她刚吃最后一个樱桃,齐冷就回来了,沈青筠看都没看他,也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只是拍了拍手,然后起身,说道:“如今官兵应该在到处找我们,那些刺客也不敢久留,或许我们可以出去了。”
她已经将齐冷的大氅脱下,所以站立的时候,齐冷能很清楚看到她用碧色绉绸束着的腰肢有多么纤细,不可否认,他前世的时候也的确喜欢她的纤腰,夜间情浓之时,他滚烫手掌会轻轻锢住她腰肢,笑道:“今日才知晓,唐人那句‘楚腰纤细掌中轻’,当真不假。”
她也在笑:“殿下喜欢吗?”
他不假思索,道:“喜欢。”
这般纤细又柔软的腰肢,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烛光中,她眼睛湿漉漉的,声音婉转:“殿下喜欢就好。”
往日历历在目,他又岂会知道,这般纤细的腰肢,却是用她的食不果腹换来的呢。
齐冷薄唇紧抿,没有说话,沈青筠径直往山洞外走去:“你不走我走了。”
说罢,她真的款款走向山洞外,她走过齐冷身边的时候,齐冷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他哑声道:“沈青筠。”
沈青筠回首看他,齐冷沉默了好大一会,才道:“对不住,我以前不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遭遇的那些……”齐冷苦笑:“我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前世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后宅之中,对于一个皇子来说,他的天空太过广阔,他有他的皇位要争,有他的国土要收复,有他的志向要实现,相比这些大事而言,他后宅妻子的喜怒哀乐,已经不值一提了。
他除了给她金银珠宝,以及正妻位置,好像真的没有在其他方面关心过她。
沈青筠微微怔了下,她似乎没有想到齐冷会低下头颅,主动承认他的疏忽,以致于她都不知道如何回答齐冷了,
她默了下,道:“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齐冷抿唇,又问了一句:“你怨我么?”
“怨你?”
“怨我没有及时发现,怨我没有替你报仇……”
沈青筠认真思索了下,道:“其实,也没有。”
前世她曾想过对齐冷敞开真心,但因为害怕他不接受自己的身份而望而却步,后又因为穆雨烟的进府,她才彻底熄了对齐冷的念头,自此她对齐冷的定位就是:一个可以帮她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男人。
仅此而已。
她襄助齐冷登基,齐冷襄助她报仇,她没有期盼过齐冷的感情,那为何要怨他?
所以沈青筠对齐冷道:“那些事情,我也没有主动告诉过你,你又怎么发现呢?更何况,你本就不是一个细心的人。”
沈青筠又道:“至于报仇,你当上了皇帝,我也利用你的权势为我自己复了仇,这方面,我更没什么怨你的。”
“真的?”
“真的。”
齐冷静静看着她的眼睛,忽苦笑一声:“可我总觉得,你还是怨我。”
否则,何以重生以来,一直对他冷言冷语?比对一个陌路人还不如?
他就算对男女感情再一窍不通,也能感受到她重生以来的冷淡。
沈青筠神情恍惚了下,但她很快又平静下来,她道:“你说怨,就怨吧。”
如果真的有怨,那是怨他什么呢?怨他辜负她好不容易付出的真心?怨他从头到尾喜欢的都是那个虚假的沈青筠?可是有爱,才会有怨,她并不承认自己对他有爱,自然也不愿承认她对他有怨。
沈青筠道:“只是,如果你再困于这个问题不放,那我们不是在这个地方冻死,就是在这个地方饿死。”
她摇头:“耽于感情,这不是你齐冷的作风。”
齐冷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他望了望山洞外面,道:“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
昨夜沈青筠和齐冷忙于逃命,没有留意来时的方位,因此偌大一个深林,两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去往何方。
沈青筠首先看向齐冷,齐冷这些年带着神武军也剿过不少次匪,深山密林他应该常去,如何从这个林子出去,他应该有经验。
果然齐冷道:“我们随着水流走便可。”
“为何?”
“有水的地方就代表有人住。”齐冷解释:“古人云逐水而居,便是这个道理。”
沈青筠点点头,选择相信他。
齐冷在做丈夫方面不算可靠,但其他方面,齐冷还算是一个可靠的男人。
果然两人顺着溪流走了一段时间,便看到了几间茅屋,茅屋上方还有袅袅炊烟,沈青筠道:“像是住在这里的农家。”
茅屋外还饲养着几只母鸡,齐冷道:“还是小心为上,我先去看看。”
话音刚落,茅屋的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齐冷下意识伸出胳膊,将沈青筠挡在身后,他身躯本就高大健壮,沈青筠被他护着,突然提起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沈青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瞿烁的老丈。
老丈手上还拿着锄头,像是要去下地的模样,齐冷首先上前,行了个拱手礼:“老丈,请问去建安方向该如何走?”
这老丈十分热情,不但给齐冷和沈青筠指到建安的小路,而且见二人狼狈不堪的模样,还招待二人进屋,吃点热茶。
屋内还有个老媪,听到二人来意后,便乐呵呵的为二人煮茶,齐冷和沈青筠进了屋,环顾四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屋内到处挂着的木驽,两人都是一惊,寻常百姓家中如何会有这些物事?莫非这是刺客的居所?
齐冷握紧长剑,剑欲出鞘时,忽听老丈道:“吓到两位贵客了吧?这都是犬子所做。”
交谈中得知,老丈的儿子是一个木匠,但他不喜欢做木桌木椅,就喜欢做些兵器,所以赚的银钱很少,但老丈对此却很是自豪,他甚至还将图纸拿给齐冷看:“这是他想做的一个驽,叫什么神臂驽,他说如果做出来,射程能达到三百步,比胡人的驽还要厉害。”
图纸画的歪歪扭扭,并不完善,而且就从这个图纸来看,很难做出老丈口中射程达三百步的驽,不过齐冷却很感兴趣,前世他虽设立军器监,但巧匠难寻,一直无法制出能射穿胡人重甲的驽箭,今生得遇良才,自然不能错过。
齐冷看图纸的时候,专心致志,眼神都亮了起来,沈青筠知晓他想招揽人才,于是问给她送茶的老媪:“不知令郎何时回来呢?”
老媪看看外面天色:“他去砍柴了,应该快了。”
沈青筠点点头,老媪又道:“娘子的夫婿也喜欢木工?”
沈青筠先是颔首,又马上摇头:“他不是我夫婿。”
就算是,那也是“前”夫婿。
老媪呵呵笑了,似乎见怪不怪的样子:“不是夫婿,那也快是夫婿了。”
“不会。”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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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筠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了。”
老媪哪里知晓沈青筠和齐冷的纠葛,她疑惑道:“但娘子一见郎君对图纸感兴趣,就马上问我犬子什么时候回来,想必娘子和郎君早已十分熟捻,知晓他心中所想,既然这样,又怎么不可能是一对夫妻呢?”
沈青筠听罢,都愣住了,她顿了顿,道:“以前是熟悉,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
沈青筠和老媪说话的时候,老丈也在和齐冷交谈,齐冷问道:“等令郎回来后,能否让他帮我送一个信?”
齐冷想的是,建安城有人想杀他,但也有人想救他,比如太子、神武军、穆麟,如今一定在满建安城找他们,如果让人去联络他们,或许他和沈青筠就能活着回建安城了。
老丈自然是一口答应,茅屋内部简陋,堂屋只有老丈的木匠儿子做的一张方桌,四条长凳,老丈热情为齐冷斟茶:“这是我们自己采的茶,郎君尝尝?”
齐冷抿了口,山茶味道自然不能和宫中贡茶相比,不过也别有一番清甜滋味,齐冷道:“此茶甚好。”
不过他抿茶的时候,眼神不由望向屋外的沈青筠。
沈青筠已经随老媪在院落喂鸡了,她背对着齐冷,洒着稻谷,体态纤弱,腰肢更是盈盈不堪一握,齐冷思及她体态如此纤细的源头,一瞬间,都不知口中的茶是什么滋味了。
老丈笑道:“郎君和娘子是刚成亲吧?”
齐冷这才回过神来,他连忙否认:“不是。”
“那郎君眼神时时刻刻黏着娘子,一刻都不离开?”
“我……”齐冷垂眸:“我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此话何解?”
齐冷苦笑:“我以前,是觉得她对不起我,很是生她的气,可后来发现,我与她之间,好像是我亏欠她更多。”
“她本来从不和我争吵的,但……发生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后,她和我争吵,她说我从不了解她,我那时听到,还觉得生气,可如今想来,这话倒是一点没错。”
“她吃了很多的苦,那些苦是我没有办法想象到的,如果我能稍微关心她一点,或许我就会知道,可是我没有,我还是让她独自承受那些痛苦。与我亏欠她的比起来,她所谓亏欠我的那些事,其实根本不值一提。我每当想到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很混账。”
虽然齐冷说的云里雾里,不了解的人压根就听不懂,但老丈却一副了然的表情:“夫妻之间,不就是这样吗?”
齐冷怔住:“是……怎样?”
“你觉得她对不起你,她觉得你对不起她,吵吵闹闹,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老丈指了指喂鸡的老媪:“我和老婆子,就是这样,但是现在,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齐冷望着沈青筠的背影,叹气道:“但我和她……可能不太一样。”
他们俩已经过完了一辈子了,还是以最惨烈的结局过完的一辈子,等到重生之后,前世的芥蒂太深,彼此相爱都很困难了,更别提离不开谁了。
老丈又一副泰然处之的表情:“其实,吵吵闹闹,也不是什么大事,最怕的就是像你和小娘子以前那样,从来不吵,两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彼此不交心,最后隔阂越来越大,都没有办法弥补。”
齐冷不由苦笑:“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弥补了。”
“真的没有办法吗?”老丈问。
齐冷怔愣,老丈道:“办法是人想的,关键在于,你还想不想和她过一辈子。”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我不是在看轻你
齐冷的确身在画舫。
画舫中, 随处可见串串垂下的彩色灯笼,熏香布幔摇曳飘扬,身姿曼妙的歌妓弹着古琴, 朱唇轻启,婉转唱着江南小调,围观的众位男子或闭目、或睁眼听着, 一个个都满脸沉醉。
唯独齐冷独自坐在最贵的雅座上,眉头紧皱,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齐冷一身窄袖窄身的玄黑衣袍, 墨发用玉簪简单束起,剑眉入鬓,凤目凌厉英, 虽穿着和平民百姓无异,但举手投足间皆是多年培养出的贵气,还是能看出他身份并不一般。
故而他身侧无人敢上前,歌妓素手勾着琴弦,一双眼眸含羞带怯,频频望齐冷处望去, 但齐冷却如同不解风情般,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听着江南小调, 摇晃着金色酒杯,心事重重的饮着酒。
一曲唱罢,歌妓仍不甘心, 正欲再唱时,却被画舫主人使眼色唤下。
环佩叮当声中,一阵幽香扑鼻而来, 起初众人还以为是布幔的熏香,但随着衣袂翩跹,洁白披帛飘逸,众人才发现是新入场的歌妓身上自带的体香。
只见那歌妓怀中抱着一把四弦琵琶,面上戴着白色面纱,眉心贴着一颗莹润珍珠,身穿金绣碧色花鸟长裙,云鬓高挽,双眸盈盈如秋水,腰肢袅娜似弱柳,纵然被面纱遮了大半面容,但仍能推测出这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不过美人儿的发髻和耳上,都没有半点首饰,想象下云鬓上插着一根金步摇,随着莲步轻移,步摇也随之摇曳,该是何等的风情万种。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黏在这歌妓的身上,而齐冷闻到熟悉的幽香,他微微皱眉,抬起眼。
这一抬眼,他便怔住了。
此时那歌妓已经坐定,她左手按着琵琶四弦,右手轻轻拨动,柔和琵琶声顿时于她指尖流淌,在一众男子的翘首以盼中,歌妓也开了口,她唱的是吴侬软语,柔美灵秀的音调自涂了胭脂的朱唇中唱出,第一个音节,就让全场的男子酥了骨头。
其中一个男子甚至惊艳到掉了手中的茶盏,他喃喃道:“若得这种佳人相伴,真是死也无憾。”
他旁边男子则大笑道:“等会谁也别跟我抢,就算出万金我也要得她一夜!”
“还戴着面纱呢,焉知是丑是美?”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她们青楼惯用的伎俩,叫犹抱琵琶半遮面!越看不见,才越心痒痒!”
齐冷耳边的污言秽语已经越来越多,而台上的歌妓置若罔闻,仍然在弹着琵琶,用吴侬软语唱着那首《黄鹄曲》。
当她唱到那句“君知思忆谁”的时候,齐冷忽一摔酒杯,起身大步向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竟然揽住那歌妓的纤腰,将她一把扛在肩头,然后就大步往画舫外而去。
有人试图去拽他:“兄台,还没竞价呢!这美人还不一定是你的……”
他话音未落,就被齐冷一脚踹开,众人见齐冷杀气腾腾的模样,也不敢再上前了。
齐冷扛着那歌妓,大步流星,走到甲板时,李慎出现了,一句“殿下”还没开口,齐冷就拧眉道:“谁干的?”
李慎下意识道:“不关属下的事,是沈娘子坚持……”
但齐冷却一脚踹去,咬牙切齿道:“回头再找你算账!”
说罢,他就下了甲板,留下疼的龇牙咧嘴的李慎-
甲板一侧,是画舫主人为齐冷留的一个厢房,齐冷沉着脸,踹开门,进了厢房后,关了门,才将那歌妓摔到床上。
他扯下歌妓的面纱,怒气填胸,一字一句问道:“杨、絮,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面纱下,果然是沈青筠天姿国色的面庞。
沈青筠倒是十分平静,她两只手被齐冷压在榻上,呈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姿态,她道:“你来得,我就不能来?”
“我是来……”齐冷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闭上嘴。
但沈青筠却将他的话说完了:“你是来取乐的,我是来供人取乐的。”
齐冷咬牙:“既然你知道,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作践?”沈青筠轻笑:“齐冷,原来你心里,也把这个视为下贱,但我就是这样的下贱啊,若我没能逃出青楼,那你今日鄙夷的那个歌妓,就会是我。”
齐冷顿时怔住,沈青筠语气已经有了些意兴阑珊的颓丧,她轻笑着:“什么定胜糕,什么弥补前世遗憾,什么出身高贵是你,出身低微也是你,话说的好听,其实你和那些人,根本没什么两样……”
前世他喜欢的是她的脸和身份,今生他沉迷的是征服她的快感,反正都不是喜欢她这个人。
齐冷并不知晓沈青筠为何突然这样,他拧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青筠却没有回答,齐冷放开压住她的手,道:“你为何会知晓我在这里?是李慎告诉你的吧,你又是和嘉宜公主一起出城送桃花的,所以,是嘉宜公主说了什么话吗?”
沈青筠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起身,抱着膝,恍惚盯着飘扬的帷幔出神,齐冷见她这样,知晓自己定然猜的八九不离十。
恐怕嘉宜公主说了什么青楼女子都下贱肮脏的话,戳痛了沈青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青筠本来就是从青楼出来的,她那样敏感自卑的一个人,当时一定难受极了。
而嘉宜公主又是一个那般明媚热情的女子,她毫无保留的对一个人好的话,没人不会放下心防,齐冷是这样,沈青筠也是这样。
恐怕沈青筠已经将她当成好友,对她开始逐渐信任了,被信任的人厌弃,沈青筠的心情,可想而知。
并且,沈青筠在长期的瘦马生涯中,在相府的身心打压中,心理早已经生病了,她一直觉得,就算她穿上华丽的衣服,佩戴华丽的首饰,她也不是建安城的贵女沈青筠,而是那个被父母抛弃,被养成瘦马,被卖到青楼,整整七年都在被迫学着怎么讨好男人的杨絮。
这是她不可磨灭的经历,她余生都会因这段经历梦魇。
那些倾慕她的世家公子,那些想和她交好的名门淑女,知晓她的那些经历后,还会倾慕她,还会愿意和她交好吗?
沈青筠根本不相信。
他们也许还会因为她的脸和伪装出的性格亲近她,但恐怕一边亲近,一边用高高在上的怜悯打量她,他们会想,她真可怜啊。
对啊,他们出身高贵,吃穿不愁,父母也不会给他们卖掉,他们当然有资格可怜她,谁都有资格可怜她。
但谁稀罕他们的可怜?谁愿意和他们亲近?
极度压抑下,沈青筠得知齐冷在被嘉宜公主视为肮脏的画舫,她索性戴上面纱,扮成歌妓,用家乡的吴侬软语弹着琵琶,唱着曲,肮脏?她就是这样一个肮脏的人啊,她根本不是那个高贵完美的相府千金啊,她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自己,不要再沉浸在沈青筠的虚假身份中不可自拔,她是杨絮,她是连嘉宜公主都鄙弃的杨絮。
齐冷心中突然跟针扎了一样疼,他没有像方才那样怒气填胸了,反而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沈青筠已经试图拔下了刺,但现在又把满身的刺一根根装回去,她是在自保,保护她不再受第二次伤害。
他需要再帮她将刺拔下来,所以他耐心和她解释:“我说让你不要作践自己,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沈青筠讥嘲:“哦?我还以为那是你的心里话呢。”
齐冷没有气愤她的讥嘲,而是继续耐心解释着:“你突然以歌妓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你总要允许我震惊一下,我听到其他客人对你言语轻佻,我气疯了,所以才会说你是作践自己……杨絮,我不是在看轻你,我是在怜惜你。”
“怜惜?”沈青筠喃喃道:“没有看轻?不,你没看轻我,那是因为我还是完璧之身,没来得及让你看轻罢了。”
“不是这样。”齐冷抿了抿唇:“女人的身体,我要多少有多少,什么完璧之身,我根本不在乎这个,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体。”
沈青筠摇头:“你在乎我,无非是因为我年轻,我貌
美,我身段窈窕,可若有朝一日,我不年轻了,我也不貌美了,而且因为缠绵病榻,四肢痿弱,你还会在乎我吗?不,你不会的,你会觉得很累,然后会厌弃我。呵,男人的诺言,就是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齐冷试图解释:“这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你不能用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来定我的罪过,这对我不公平。”
“不会发生?”沈青筠神情茫然了下,似乎想说什么,正当齐冷等待她说时,她却轻声道:“齐冷,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在胡搅蛮缠,当女子年轻貌美的时候,她的胡搅蛮缠,男子会觉得可爱,尚能容忍,当她没了美貌的时候,她的胡搅蛮缠,就是面目可憎了,到时别说容忍,愿不愿看到她都不一定。”
有时候,沈青筠都觉得自己可悲,她没有家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偏偏她还没有温柔大度的性格,她有的,只是一张脸。
但一张脸也会看腻,到时谁会喜欢她?
谁都不会喜欢她。
齐冷定定看着坐在榻上的沈青筠,他知道,不管他说再多,沈青筠一时半会都不会放下戒备的。
她心理已经生病了,那么,是谁让她病成这副模样的?
如果她当初被太子带回,她根本不会病成这样,是沈忌父子长达七年的各种虐待贬损,饭也不让她吃,将她当成一个玩物对待,才会让她病成了这样,让她无法相信这世上任何人。
而若不是慈幼局案件的幕后主使,她也到不了沈忌父子的手中。
齐冷指节捏紧,他咬牙,对沈青筠道:“杨絮,我今日来画舫,本是犹豫一件事,但见你之后,我想,我也不必犹豫了。”
第52章 第 52 章 殿下的手干干净净,臣的……
齐冷离开厢房的时候, 让李慎送沈青筠回去,李慎一边揉着被齐冷踹疼的腿,一边小心翼翼问道:“沈娘子是不是吃殿下的醋, 才来这一出啊?”
齐冷瞪了他一眼,李慎于是不敢往下说了,他嗫嚅道:“没想到沈娘子一个京师人氏, 还会吴侬软语,真是多才多艺……”
齐冷理都没理他,就跨上马, 挥鞭而去。
齐冷去了东宫。
太子还在奇怪齐冷这几日怎么不见踪影,听到齐冷来,连忙迎了出来, 他脸上仍是如沐春风的微笑,齐冷看到温润如玉的太子,心中莫名一酸。
待进了东宫正殿,齐冷撩袍,跪了下来,太子唬了一跳, 忙去扶他:“阿冷,你这是做什么?”
齐冷摇了摇头:“齐冷对不起太子皇兄。”
太子疑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林靖已经招供,到底是谁让他下毒的……”
“是谁?”
齐冷咬牙:“是……邢国公!”-
邢国公不是旁人, 正是太子的舅父。
太子母族出身显赫,先祖当初随太祖征战天下后,获封邢国公, 子孙世袭罔替,这一代的邢国公正是太子的亲生舅舅。
而太子年幼丧母,宫中波谲云诡, 正始帝不喜太子的过分仁慈,偏宠魏王母子,是邢国公极力斡旋,太子才能保住储君之位。
不同于齐冷,邢国公和太子的舅甥关系十分好,所以太子听到时,也呆住了。
齐冷向来淡然无波的眼眸已经沁满痛苦神色:“邢国公为了替殿下铺路,所以买通慈幼局主事,将孤女献给各路权贵,一方面以此示好拉拢,一方面也作为日后要挟他们的把柄,此次江主事落网,邢国公怕事情败露,于是唆使林靖,去毒杀江主事。”
太子眼前一黑,差点没晕倒在地,他扶住椅子,道:“此话当真?”
“林靖和江主事都招供了,供词对上了,邢国公心虚之下,前日邀我赴府,旁敲侧击,暗中试探,用我和殿下的情谊,暗示我对此事守口如瓶……”
齐冷跪在太子面前,苦笑道:“我知晓殿下与邢国公的关系,甚至比跟父皇更为亲近,所以我虽夸口追查到底,但面对邢国公的要求,我一时之间,也难以下抉择。”
其实何止难以下抉择,而是在邢国公的暗示下,他已经偏向了邢国公,因为若非太子推举,他也掌管不了神武军,更无法借慈幼局一案得到正始帝青睐。
更别提在他幼时被兄弟姐妹孤立,是太子伸出援手,让他不至于过的太艰难。
他永远无法忘记太子对他的恩德。
可是,当他偏向邢国公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些被掠良为奴的孤女,她们又何其无辜?
所以齐冷才会去画舫听江南小调,他要去感受那些歌妓的痛苦,而慈幼局的孤女,不知又有多少,沦为无根浮萍的画舫歌妓?
在画舫,他意外遇到了沈青筠,他看到了沈青筠的委屈和创伤,沈青筠所受的苦难是切切实实的,若没有邢国公,她不会落到沈忌父子手中,她会拥有一段新的人生,不会像现在这样困于樊笼,不得解脱。
而这世上,还有多少个沈青筠,因为邢国公的私心,被侮辱,被损害?
齐冷咬牙道:“皇兄,邢国公固然与你亲近,可那些被他戕害的孤女,又做错了什么?我想通后,便为自己的难以抉择感到羞愧!林靖的供词,我会如实禀报父皇,皇兄如果不谅解我的话,我愿意以死谢罪!”
太子颓然跌于椅上,好一会,才惨笑声:“阿冷,你先起来。”
齐冷低着头,愧疚到不愿起来,太子温声道:“你起来。”
他喃喃道:“说什么以死谢罪,你又有什么罪呢?有罪的,难道不是我的舅父吗?”
“皇兄……”
太子摆手:“你去禀告父皇吧,此事我绝无异议。”
齐冷顿了顿,刚想说什么,却听下人禀报,说邢国公来了-
邢国公今年四十余岁,和太子长得颇为相似,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会干出掠良为奴的事。
邢国公进来后,齐冷默默退下,邢国公瞧了眼一脸失魂落魄的太子,他平静道:“殿下都知晓了?”
太子情绪向来稳定,齐冷从来没见他发过火,但邢国公这句话后,太子却忽然暴怒起来:“你为何要这么做?”
邢国公冷笑一声:“为何?当然是为了殿下。”
他道:“殿下五岁时,皇后娘娘就已仙逝,虽说殿下是嫡长子,也早早被册封为太子,但古往今来,被废的太子,还在少数吗?殿下一昧仁慈,却完全不懂如何拉拢大臣,若不是臣去结交他们,殿下能安坐储君之位吗?”
太子愣住,他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因为邢国公说的,的确是事实。
邢国公又道:“这些年,殿下的手干干净净,臣的手满是血腥,殿下在清风朗月的时候,臣在向权臣纳贿,殿下在阳春白雪的时候,臣在贩卖孤女,可是,难道臣愿意沾满血腥吗?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啊!”
太子手指慢慢攥紧,他抬头,直视着邢国公,面容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着:“舅父,可你,犯了国法啊!慈幼局的孤女,她们都是无辜的啊!她们本想满了十六岁,就能出慈幼局,自食其力,过上新的生活,可你毁了她们!你将她们贩卖给权贵泄欲!你……你这已经非人所为了!”
“非人所为?”邢国公冷笑一句:“自古登上皇位的,又有几个没做过非人所为?殿下,难道你以为,靠着你的仁慈,你就能当好储君,当好皇帝吗?不,事实正是,你当储君的时候,吕贵妃和魏王欺负你,你将来当皇帝的时候,那些大臣照样能欺负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
况牺牲几个孤女呢?”
“可那些孤女,也是我大齐的子民!”
“谁不是大齐的子民?你想照顾到每个子民,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推行国策,也一定会一方受益,一方吃亏,就比如你想改革军制,就一定会武人受益,文人吃亏,难道文人不是大齐的子民吗?殿下,心不狠,当不好帝王,成不了大事!”
“不要再说了!”太子似乎被激怒:“你说来说去,就是想让吾放过这件事,吾可以告诉你,绝无半点可能!吾若放过,不但不配为储君,还不配为人!”
邢国公怔住,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外甥向来吃软不吃硬,于是缓颊道:“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告发这件事的后果?到时候,臣身死族灭,臣一死,太子一党必受打击,陛下更会趁机申斥你,你不为舅父考虑,也要为你自己考虑。”
太子心硬道:“吾就是为自己考虑,才不能放过此事,吾不想遗臭万年!”
“但你的舅母呢?你的表妹呢?”邢国公道:“你五岁丧母,你舅母担心你的安危,于是抛下嗷嗷待哺的亲子,搬去宫中照料你,还有你的表妹,最小的才六岁,你忍心让她们沦落成官奴吗?”
太子瞬间呆住,邢国公苦笑:“殿下,臣是为了殿下,才会舍弃身家性命做这件事,臣固然死不足惜,但在大齐,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臣犯此大罪,陛下一定会判臣家中男丁流放,女眷发卖为奴,殿下真的忍心让你的几个表妹去做人尽可欺的官奴吗?”
太子身体都开始发抖了,他最小的表妹,他前几日还将她抱在怀中,她软糯可爱的就和糯米糍一样,他如何忍心让她去做伺候人的奴婢?
一种巨大的痛苦将他淹没,两行清泪也从他眼眶滑落,正当邢国公以为太子回心转意的时候,太子却哽咽着说道:“舅父,你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做奴婢,可是芙蓉和桃花,她们也不想做人尽可欺的奴婢啊……”
太子泪水滚滚而落,哽咽到说不出话来,邢国公呆了呆,然后忽轻笑一声:“看来殿下心里,还是过不了这个坎……”
他忽瞥到放在案上的宝剑,他忽冲上前,抽出宝剑,横在脖子上自刎,太子大惊,想去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邢国公脖颈血流如注,他跌倒在地上,抓着想扶他的太子衣袖:“殿下,臣将自己的性命赔给桃花她们,但请殿下,瞒下此事,不要祸及臣的家人……”
太子心中大恸:“舅父,你先不要说了,吾去找大夫……”
“来不及了……”邢国公奄奄一息,他最后留下一句话:“殿下……请小心定王……定王受殿下恩惠最多,却不知恩图报,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殿下,务必小心……”-
当齐冷听到动静,赶到内殿时,邢国公已经气绝身亡了。
齐冷大惊失色,太子跪在邢国公身旁,看着自己手上邢国公的鲜血,泣如雨下:“舅父……舅父!”
齐冷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太子身旁,探了探邢国公的鼻息,又瞥了眼地上的宝剑:“邢国公这是……”
自尽了?
齐冷讶然,跪倒在太子面前:“皇兄节哀,邢国公去了……是齐冷对不起皇兄……”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心神恍惚的太子却渐渐回过神来,他侧过头,定定看着齐冷,看得齐冷心里发毛。
“皇兄……”
他话音未落,太子却膝行两步,跪在他面前,郑重叩了一首。
齐冷愕然,他忙扶起太子:“皇兄,你是储君,你不能跪我……”
“阿冷……”太子的眼中,是空荡荡的绝望:“皇兄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今日,皇兄求你一件事……”
齐冷直觉不好,果然太子说道:“舅父已经将他的性命赔给了那些孤女,他临死前的愿望,是保全他的家人,而我,也没办法看着我的舅母表妹沦为官奴,受人欺凌……”
太子说到这里,不敢看齐冷,只能掩面而泣:“阿冷,求你了,就让慈幼局的案子,到此为止吧!”
“皇兄……”
“皇兄求你了……”太子又反复叩首:“求你了……”
齐冷扯起太子,眼泪再也无法抑制,滴滴滚落,他咬着牙,半晌才道:“皇兄……我答应你……”
太子听罢,却并没有松一口气的神色,而是望向邢国公的尸首,愧疚、自责、痛苦、悲伤,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几乎都无法呼吸。
喉咙处腥甜的可怕,太子喉中居然呕出一口鲜血,鲜血溅落在地上,与一旁的邢国公尸首相映,更显凄切。
第53章 第 53 章 怎么一个两个,都奇奇怪……
邢国公莫名暴毙, 太子哀伤过度病倒,正始二十六年,似乎是个多事之秋。
嘉宜公主对沈青筠叹道:“邢国公和皇兄感情非常好, 皇兄一定很受打击,唉,最近不知是怎么了。”
吕贵妃死了, 邢国公死了,魏王被贬了,太子生病了, 短短几个月,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
嘉宜公主道:“还有四哥,也没见人影。”
沈青筠没有接话, 那日她去画舫在齐冷面前发了顿疯后,齐冷对她说,本在犹豫一件事,但见她被害成这样,他也不必犹豫了。”
然后邢国公就暴毙了,太子就病倒了, 事情会这么巧么?
沈青筠不太相信-
因为邢国公是太子的舅父,葬仪很是隆重,官员们络绎不绝的去吊唁, 可以堪称是生前尊贵,死后哀荣。
嘉宜公主也拿出绢帛,当作致赙之仪遣人给邢国公府送去, 只不过,连嘉宜公主都赠赙礼了,齐冷却一直没有出现, 甚至连吊唁都不去,难免会惹人微词。
不过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去探望太子的时候,倒是遇到了齐冷,当时齐冷刚从东宫出来,几日不见,他似乎憔悴了不少,下巴都是青青的胡茬,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对他行了一礼,还未开口,他便匆匆而去。
嘉宜公主撇嘴:“八成又赶着去画舫听曲呢!筠娘,他不理咱们,咱们也不要理他!”
沈青筠不想接话,于是没吱声,这时通报的内侍也出来了,说太子病重,不想见客。
嘉宜公主关切道:“皇兄无事吧?”
内侍恭敬道:“多谢公主关心,殿下无事,只是哀伤过度,需要休息。”
嘉宜公主点了点头,意思是理解太子,她正准备带沈青筠回去的时候,内侍却道:“这位是沈娘子吧,殿下说,想见沈娘子。”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对视了一眼,嘉宜公主心想,男人最脆弱的时候,往往需要心仪女子安慰,所以皇兄莫不是不再退让了?
虽然她在帮齐冷,但在她心目中,一直都觉得太子才是最适合沈青筠的人选。
嘉宜公主于是推了把沈青筠,道:“筠娘,那你去吧。”
沈青筠满心疑惑,她随内侍进了太子养病的厢房,太子崇尚节俭,厢房内并没有什么奢华的象牙金玉等物,映入眼帘的,只有桃木制成的床榻,还有临窗处的古朴书案,以及数盏用来照明的琉璃灯。
太子正合衣靠在床榻上,温润如玉的脸上如今满是病态的苍白,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他间或咳嗽几下,整个人都消瘦到让人心惊。
沈青筠也不由道:“殿下……”
听到她的唤声,太子才回过神来,他侧头,定定看着沈青筠,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你下去吧。”
沈青筠怔住,她试探道:“殿下……”
太子咳嗽两声,他疲倦阖上双眼:“下去吧。”
沈青筠不敢再打扰他,只好福了福身子,依言退下。
但她转身的时候,太子却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沈青筠的背影,眸中似有万千悲伤,如果沈青筠此时回头,便能发现他的异常。
可是沈青筠偏偏没有回头,而是款款走出了厢房,她走之后,太子才喃喃道:“其实,吾只是想看你一眼。”
因为想看她,所以请她
进来,但进来后,他又不敢看她,生怕看了她,就会被沉重的负罪感淹没。
直到沈青筠的背影离开良久,太子还没有移开眼眸,他忽又一阵剧烈咳嗽起来,他颓然靠在榻上,泪珠慢慢滑落,他知晓,从此以后,他与她再无可能了-
沈青筠出了厢房,嘉宜公主迎上来,好奇问道:“皇兄和你说了什么?”
沈青筠于是将方才厢房里发生的事告诉嘉宜公主,嘉宜公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让你进去,又让你下去?这不是成心消遣人吗?”
“太子不会消遣人。”沈青筠替太子解释:“或许,他是有心事吧。”
嘉宜公主想了想,道:“嗯,大概是邢国公的突然离世给他打击太大了,唉。”
嘉宜公主于是怏怏和沈青筠从东宫回菱月阁,路过花圃的时候,嘉宜公主看到盛开的百合,于是走过去,折了一朵,递给沈青筠:“筠娘,你把这花让人送给太子皇兄吧,就说寄托对邢国公的哀思。”
沈青筠接过,还没等她说什么,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将百合拿了过去,扔到一旁。
嘉宜公主愕然抬首:“四哥?”
来人正是形容憔悴的齐冷,嘉宜公主不满道:“四哥,你这又是做什么?”
齐冷如墨双眉紧皱,他道:“有何好送的?”
“四哥……”
“不准送。”
嘉宜公主道:“总要知晓原因吧?”
“没有原因。”齐冷顿了顿:“总之,不准送。”
他撂下这句话后,就大步流星,扬长而去,嘉宜公主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她弯腰捡起地上被齐冷踩坏的百合:“怎么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唯独沈青筠盯着齐冷劲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齐冷去了正始帝的寝宫。
正始帝寝宫中,弥漫着一股丹药的刺鼻硫磺味,抱柱上的金色龙纹在昏暗烛光的映衬下分外狰狞,正始帝靠着榻,一言不发。
齐冷跪在光滑平整的青石砖上,垂眸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齐冷的双膝已经僵硬到没有知觉的时候,正始帝才悠悠开了口:“你莫要告诉朕,你是为了慈幼局的案子而来?”
齐冷叩首道:“是。”
正始帝悠悠道:“你日前上书,说慈幼局孤女被卖,是主事江聪一人胆大妄为,与他人无关,而林靖惧怕江聪供出他**孤女,这才对他下毒灭口,既已定案,又为何要来?”
齐冷咬牙,艰难开了口:“父皇明鉴,此事另有内情。”
“哦?是何内情?”
“此内情,与邢国公有关。”-
齐冷将林靖与江聪的供词,包括邢国公是如何指使林靖灭口、如何指使江聪贩卖孤女的,全部都呈给了正始帝,但他并没有将太子恳求他的事情说出。
正始帝粗略翻了下供词后,就扔到一旁,冷笑:“雪弓,你当你不面见朕,朕就不知晓你的图谋么?”
在丹药的作用下,正始帝形如枯槁,龙袍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但一双眼睛却精明锐利,他道:“一个国公,朝廷的重臣,到底是因病暴毙而亡,还是脖颈有伤口自尽而亡,你当朕不知道?朕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朕就想看你到底要做什么!但还好,你不算太蠢。”
齐冷背上冷汗涔涔,他叩首道:“父皇恕罪。”
正始帝冷笑了声:“朕是要治你的罪,不过,治罪之前,朕很好奇,你既已决定瞒下,又为何向朕告发实情?”
为何告发实情?齐冷神情恍惚,眼前似乎浮现沈青筠素手执着百合花的模样。
他抿了抿唇,道:“因为儿臣过不去良心这关。”
他苦笑一声:“看着始作俑者受人敬仰,死后哀荣,而被迫害者全然不知,甚至还要去吊唁他的逝去,这何其讽刺?贩卖慈幼局的孤女,做出这种事的,本就应该被万人谴责,而不是万人敬仰。”
“听起来,你是为义才告发邢国公?”
齐冷摇头:“儿臣没有那么伟大,儿臣只是觉得,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受害者痛苦,作恶者却毫无惩罚。是,邢国公是还给孤女们一条命,可是,他在世上眼中,仍然是德高望重的国公,但作恶者,难道不应该身败名裂吗?他的子女余生都应该以他为耻,而不是以他为荣!”
正始帝轻哼了声:“慈幼局设立的目的,就是使道路无啼饥之童,邢国公无视国法,买卖孤女,而你胆敢为了他欺瞒于朕。哼,算你迷途知返,否则,朕一定会收拾你!”
正始帝此言,就是打算放过齐冷,但齐冷心中却毫无松快之意,果然正始帝眯着眼,问道:“朕问你,邢国公的事,太子知不知晓?”
齐冷断然否认:“太子皇兄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真?”
“当真。”
正始帝极为惋惜的叹了声:“朕方才还说,你不算太蠢,但如今,朕觉得,你简直蠢透了。”
既然已经背叛了太子,又何必要保全太子?这样太子也不会感激他,恐怕还会痛恨他,倒不如说是太子指使他欺瞒正始帝,将一切罪责推到太子身上,既能脱身,又能获得正始帝青睐。
齐冷听出了正始帝的言外之意,可还是坚持道:“太子皇兄全然不知,一切都是儿臣自作主张,与皇兄没有半点关系。”
正始帝彻底失去了耐心:“既然你这般说,朕也没什么再问你的了,你下去吧。”
一句话,等于宣告了齐冷的死刑,从此齐冷在正始帝的心目中的地位,只怕比去临安前还不如了。
但齐冷却没有退下,而是问正始帝:“敢问父皇,如何处置邢国公的家人?”
正始帝冷冷道:“邢国公犯下如此大罪,朕难道还要放过他的家眷?自然是男子流放,女眷充为官奴,发卖教坊为妓。”
齐冷抿唇,他重重叩了一首:“邢国公固然罪不容诛,但此事是他一人所为,和他家眷无关,儿臣斗胆恳求父皇,从轻发落,至少,勿将邢国公府的女眷发卖为妓。”
正始帝着了恼:“朕如何发落,轮得到你教朕?”
齐冷抬起头:“儿臣不敢,但儿臣愿以自己的性命,换邢国公女眷一线生机。”
第54章 第 54 章 慈悲之心
正始帝闻言, 大怒:“用你的性命,换邢国公府女眷?真是岂有此理!这种荒谬的要求,你也开得了口!”
正始帝雷霆之怒, 但齐冷却丝毫不惧,一双眼眸清亮亮的,看着正始帝:“儿臣自知此言荒谬, 儿臣也知,作恶者,当以国律论处, 但法外还有人情,一个官员犯罪了,家中男丁被充军流放, 尚且可以期盼翻案,等待大赦,可女子若被充为官奴,发卖为妓,就算翻案,就算大赦, 她的一生也毁了……大赦后,自尽的犯官女眷比比皆是……儿臣斗胆,不但请求父皇勿将邢国公府女眷充为官奴, 还请求父皇,修改齐律,勿将天下犯官女眷充为官奴。”
正始帝闻言, 更是愤怒:“好啊,朕看你不仅是蠢透了,还是活腻了!”
齐冷苦笑:“儿臣自知罪无可恕, 愿以自己的性命,换齐律得修。”
正始帝已是暴跳如雷,他从御座弹起,指着齐冷,喝道:“禁军何在?”
殿前禁军一拥而上,正始帝怒道:“定王疯了,来人,杖毙!”
禁军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把正始帝的命令当真,正始帝道:“难道还要朕亲自动手不成?”
禁军们一个激灵,这才手执棍棒,朝齐冷打去。
第一杖,就将齐冷击倒在地,齐冷牙关紧咬,愣是将那声痛呼给憋了回去,只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接着是雨点般的棍棒落下,不过都避开了致命处。
看来禁军们心中有数,不敢因为正始帝和定王的父子争执,就真的下死手,否则万一正始帝后悔了,他们的命都不够赔的。
棍棒不间断落下,齐冷背上血肉模糊一片,饶是如此,他仍道:“儿臣恳求父皇……修改齐律。”
正始帝本来因为他伤势有些心软,但听到这句话后,又是火冒三丈:“还不知悔改!继续打!”
齐冷伏在地上,额头已是冷汗涔涔,手指抠到青石砖缝,但他依然道:“请父皇……修改齐律……”
棍棒接踵而至,齐冷却反复重复着那句话,正始帝
冷眼看着,终于抬手,喊了声:“停。”
禁军们松了一口气,正始帝走下御阶,问齐冷:“你是收了邢国公府的好处,还是收了太子的好处,值得你这般卖命?”
齐冷面色已是惨白如纸,意识也渐渐模糊,他强撑着道:“未收一文好处。”
“无缘无故,能做到这种地步?”
齐冷眼前,渐渐浮现沈青筠戴着面纱,弹着琵琶,用吴侬软语唱着江南小调的模样:“儿臣只是……见识过那些女子的痛苦,所以,不想有人重复那种痛苦了……”
正始帝不可置信的看着齐冷:“不要告诉朕,你只是因为同情,才要朕放了她们。”
“是……”
“你居然会同情人?”
正始帝无法想象,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儿子是堪称怪物般的存在,在齐冷幼时,无论他怎么厌弃他,他都不哭也不闹,等大了,更是无血又无泪,正始帝一直觉得,齐冷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但这样一个没有心的人,居然会同情人,还是同情那些被忽略的犯官女眷?
正始帝神情十分复杂,他定定看着齐冷,半晌,才吩咐道:“扶定王下去。”
齐冷得以活命,但并未谢恩,嘴中仍然道:“父皇……邢国公府的家眷……”
正始帝却没有再理睬他,而是不耐道:“送定王回府!”-
等禁军将伤痕累累的齐冷扶了下去后,正始帝才盯着地上齐冷留下的血痕出神,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说道:“如果一个皇子,有手腕,有能力,该狠辣的时候狠辣,该慈悲的时候慈悲,那他,是不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但正始帝很快想到活神仙那句“潜龙出,真龙亡”,他于是摇了摇头,不行,齐冷与他相克,他还是不行。
而齐冷被痛杖一顿,赶回定王府的事,也很快传遍了朝野内外,众人本来还以为齐冷已经得到正始帝青睐,没想到他这么快又失了宠,定王府于是又门庭冷落了起来。
但是更让人意外的是,慈幼局一案的主谋,居然是素来受人敬仰的邢国公,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正始帝下令,将邢国公革除头衔,自此,邢国公身败名裂,不过正始帝以邢国公先祖对国有功为由,放过了邢国公的家眷,只是将邢国公之子革除官职,邢国公之妻革除诰命,贬为庶民。
这个惩罚,实在轻的出奇,有御史上书,正始帝却让其研究研究齐律,看看犯官家中女眷充为官奴这一条,是否可以修改修改。
朝堂之上瞬间议论纷纷,无人再去关心邢国公的家眷,更无人去关心失了圣宠的齐冷。
所以齐冷倒是落的个清净,可以安心在府中养伤-
齐冷在府中养伤的时候,也琢磨正始帝的想法,正始帝当日明明愤怒到想杖毙他,怎么突然之间又愿意放过邢国公家眷,更愿意修改齐律了?
他可不会认为,正始帝是被他说动,才会这么做的。
不过既然君心难测,索性他也不去想了,但这日,定王府却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当时齐冷披着外袍,坐于紫檀案几前,翻着一本兵书,听到下人通报时,他抬眼,却看到沈青筠摘了帷帽,嘴角难得带笑,看着他。
齐冷忙起身,但步伐一迈,却牵动伤口,他疼到皱起眉头,沈青筠哼了声:“你还是坐下吧。”
齐冷依言坐下,沈青筠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倒了一杯茶,齐冷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青筠头也没抬:“来看你还活着么。”
齐冷丝毫不恼,反而笑道:“那看到了么?”
“看到了,你活得很好。”沈青筠素手端起茶盏,抿了口:“果然祸害遗千年。”
齐冷看着她,嘴角弯起,沈青筠被他看的不自然,于是低头抿茶,她忽道:“说真的,我不太明白,你为何要惹怒你父皇,难道就为了替那些女眷求情?”
第55章 第 55 章 你还是背弃了太子
齐冷没回答, 只道:“我近日闲来无事,学了点茶,要不要试试?”
沈青筠诧异, 齐冷喜欢兵书,喜欢行军布阵,但从来不喜欢点茶这种风雅之事, 他觉得浪费时间,所以太子和其他皇子都会点茶,唯独他不会。
齐冷已经取了两个青玉茶盏, 将茶末倒入盏中,注汤击拂,轻拂调细, 然后便用茶筅调细茶汤,步骤无错,但茶汤上就是浮现不了水丹青,而是一幅完全看不清模样的画。
齐冷苦笑:“还是不行。”
沈青筠则噗嗤一声笑了,她拿过茶盏,将里面的茶汤倒掉, 然后重新注汤击拂,轻拂调细,碧绿茶汤上很快浮现一幅精妙的花鸟画。
沈青筠道:“打仗你在行, 点茶你不行。”
齐冷道:“嗯,我就是个武夫。”
“武夫还会怜惜犯官女眷?”
齐冷垂首,看着花鸟画, 笑了笑:“武夫也是人,为何不能怜惜犯官女眷?”
他道:“齐律规定,犯官若被抄家, 家中男丁流放,妻女没为官奴,这一条,本就对女子不公平,惩罚犯官,为何一定要凌辱他的妻女呢?他风光的时候,未必对妻女有多好,落魄的时候,妻女却要被这般侮辱。”
沈青筠执着茶筅,微微抬眼:“齐冷,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嗯?”
“你以前不会关注这些的。”
“那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
沈青筠想了想,道:“以前的你,是一个做大事的人,满脑子想着如何争夺皇位,如何打败胡人,你只惦记着你的荣耀,你的梦想,你根本不会关注这些弱女子的苦难。”
齐冷拿起青玉茶盏,上面的花鸟画已经慢慢褪去,齐冷抿了口碧色茶汤,看着沈青筠,道:“那你不问一下,我为何有这样的改变?”
沈青筠莫名心中慌了下,她低头,不去看齐冷,反而道:“你为何有这样的改变,我为何要问?我可不关心。” :
她有些逃避似的,转而问道:“不过,你父皇居然放过了你,而且还真的答应修改齐律,这让我实在意想不到。”
齐冷没有再纠结上一个问题,而是对沈青筠道:“我也意想不到。”
沈青筠思忖了下,道:“你父皇放过你,姑且可以说是虎毒不食子,但是修改齐律……我难以想通,他真的不像能轻易被你说动的模样。”
毕竟正始帝,是出了名的固执和多疑,而且无论是作为皇帝,还是作为父亲,都自私到了极点,他可以为了自己的面子,毫不犹豫就将嘉宜公主送到道观,一送就是四年,也可以因为畏惧胡人,不设军器监,不改革兵制,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和父亲。
而这样的正始帝,居然会因为齐冷的只言片语,修改齐律?
沈青筠蹙起眉头:“我只能想到一个解释,那就是你的父皇,可能有点赏识你了。”
齐冷苦笑:“因为挨了他一顿打,所以被赏识吗?”
沈青筠摇头:“也不是这样,或许你豁出性命的样子,让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吧,不是都说他年轻时候,也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少年郎么?”
齐冷还是不愿相信:“算了,他不厌恶我,就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会赏识我?”
沈青筠其实也不太相信,皇帝的心思太难猜透,她索性也不再猜了,而是问齐冷:“你的伤势可好些了?”
齐冷道:“皮糙肉厚,没什么大不了。”
沈青筠从袖中拿出一个丝制香囊,递给齐冷:“我知晓神武军的创伤药是全京城最好的,但若论调香,定然不及我们女子,这香囊可以让你安神助眠,你且收下,这样伤势也能好得快些。”
齐冷接过,他都有些惊喜交加:“你……亲手做的么?”
或许是他的惊喜表现的太过明显,沈青筠顿了顿,口不对心道:“不是,我买的。”
齐冷也没戳破她,而是微微一笑:“
不管是买的还是做的,我都很喜欢。”
他略微踌躇了下,又问:“但是,你为何会送我香囊呢?”
沈青筠回忆起那日在东宫前,齐冷扔掉她手中吊唁邢国公的兰花,她道:“齐冷,你是不是早就知晓邢国公是主谋?”
齐冷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沈青筠又问:“你是不是答应了太子,保下邢国公?”
沈青筠实在是一个太过聪慧的女子,从太子的病倒,还有齐冷扔掉她手中兰花,她就能将一连串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慢慢想透其中关节,在她面前,齐冷都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所以齐冷又点了点头,沈青筠微微叹了口气:“不怪你举棋不定,太子对你实在太好。”
没有太子,齐冷能不能活到今日都不一定,更别提能执掌神武军了。
而在齐冷幼时,他亲生母亲都厌弃他,弟弟昌王更是瞧不起他,只有太子尽到长兄的职责,尽力照顾他,举荐他。
齐冷眸中浮现一抹痛色,沈青筠道:“可你还是背弃了太子,这又是为何呢?”
齐冷沉默了会,只道:“我背弃了太子,那是我一个人痛苦,可若放过了邢国公,就不止我一个人痛苦。”
被邢国公所害的芙蓉和桃花会痛苦,沈青筠也会痛苦,一个人的痛苦和千百人的痛苦比起来,齐冷选择前者。
沈青筠也不由沉默了,她问:“那太子,会原谅你吗?”
齐冷道:“数日前,我去见过太子。”-
那是齐冷刚被杖刑的第三日,他能从床上下地后,就让李慎将他扶到了东宫。
他要亲自去向太子请罪。
但缭绕的药汁烟雾中,太子只是轻微叹息着:“你何罪之有呢?”
齐冷又羞又愧:“我答应了皇兄,对邢国公的事守口如瓶,但是我又背弃了自己的诺言,是我对不起皇兄。”
太子道:“你虽背弃了我,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没有罪过,有罪过的,是我。”
齐冷跪在地上,背部的伤口让他疼得浑身发抖,但与他心中的难过比起来,还是不值一提,他不知该说什么,眼眶发了红,太子见状,咳嗽了两声,对李慎温声道:“李慎,扶定王回去吧,吾没有怪他。”
李慎不知该听谁的,一时之间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太子又咳了两声:“吾乏了,你们下去吧。”
说罢,他就侧躺下来,背对着齐冷,阖上双目,李慎一咬牙,还是依太子所言,将齐冷搀扶了回去。
自那之后,东宫闭门不出,齐冷也没见过太子了-
听到齐冷所言后,沈青筠心中轻叹,齐冷和太子的关系,恐怕很难回到从前了。
这并不是因为太子介怀齐冷的背叛,而是就如同太子所说,他没有怪齐冷,他怪的是自己。
一个道德感特别高的男人,一个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储君,在他为了舅父恳求齐冷隐瞒真相的时候,他所有的道德感都崩塌了,也就是说,他引以为豪,并且安身立命的东西,被他自己给毁了。
所以太子怎么可能不痛苦?
也就是在那时,太子才发现,原来他根本做不成圣人。
沈青筠问齐冷:“齐冷,你还坚持你原先的想法么?辅佐太子登基,然后你去边关,实现你的梦想?”
齐冷毫不犹豫,就答道:“是。”
沈青筠却踌躇了很久,才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梦想,是废除崇文抑武的祖训,驱逐胡人,以及改革军制,这些都需要心性坚定才能做到,今日太子可以为了邢国公,让你瞒下真相,来日,会不会为了其他大臣,不听你的劝谏?所以你的梦想,真的能实现么?”
太子的心,实在太柔软了,他根本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到时候齐冷劝谏,其他大臣以死阻止的话,太子会站在哪一边呢?
沈青筠不知道。
齐冷也垂眸,藏起眼中的情绪,他说道:“皇兄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的想法,不会改变。”
沈青筠听罢,轻轻点了点头,齐冷忽道:“邢国公的事情……你会怪太子么?”
“不会。”沈青筠道:“和他无关。”
即使邢国公是太子的舅父,但她被慈幼局送给沈忌,那也与太子无关。
沈青筠自认为是一个很小心眼的人,但一码归一码,她不会迁怒无辜的太子,更何况,是太子将她从青楼救了出来。
只是,沈青筠想到还在病中、闭门不出的太子,在负罪感的折磨下,他恐怕很是难受吧,沈青筠抿了抿唇,她有些茫然了,她原本坚定的要扶太子登基,因为那个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可是,她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邢国公的事,对于太子来说,绝对不会是结束,恐怕,只是开始。
如果登上皇位,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压抑和痛苦,那……还有必要留恋那个位子吗?
沈青筠愣愣看着冷掉的茶盏,轻声叹道:“如今,我只希望太子殿下能一生平安顺遂,那我,余愿足矣。”-
沈青筠离开的时候,齐冷坚持要送送她,他起身的时候,拿着一副柳木所制的拐杖。
沈青筠无语凝噎:“你不是说,你好了么?为何还要撑拐而行?”
齐冷道:“腿被打坏了,自然要撑拐。”
沈青筠摇头:“我记得,你前世的时候,根本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就连他数次带兵出征,也顶多皮肉受点剑伤,哪像这次,被打得半死。
沈青筠问:“值得吗?”
齐冷眼眸幽深如潭,他看着她,潭水中倒映出她的身影,他说道:“值得。”
他没怎么用过拐杖,用的不好,拄起拐来,走的特别慢,沈青筠耐心陪他走着,半炷香时间,都没走出院落。
昨日刚下过雨,院中青苔湿滑,柳木拐杖拄在青苔上,不由滑了下,齐冷站立不住,沈青筠眼疾手快扶住齐冷,她下意识就抱住齐冷的腰,让他不至于摔倒,齐冷似乎僵硬了下,但很快,右手也揽上她的腰肢。
怀中沈青筠幽幽叹息了声:“齐冷,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第56章 第 56 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齐冷立刻否认:“是你先抱住我的, 如何还说我是故意的?”
沈青筠道:“我抱你,是为了防止你摔倒,你抱我, 又是为何?”
齐冷顿时语塞,想了半天,才找了个借口道:“腿伤了, 站不住。”
沈青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松开抱住齐冷的手,又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她本来觉得齐冷是装伤,所以还推了他一下,没想到齐冷真的站立不住, 往后仰去。
不过齐冷往后仰的时候,还拉了沈青筠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两人摔在地上,沈青筠趴在齐冷怀中,更是气愤:“齐冷, 你绝对是故意的!”
齐冷道:“要不要给你看看我腿上的伤?”
“不看!”
沈青筠又道:“再说了,你摔倒,拉我做什么?”
齐冷道:“是你先推我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
“无赖!”沈青筠下了个定论,她挣扎了下,从齐冷怀中起来, 齐冷也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撩开衣袍, 拉起中衣裤腿,只见小腿间果然裹着厚厚的绢布,从绢布露出的地方,依稀还能看到里面的青肿。
齐冷道:“我没有骗你,若是父皇再晚些喊停手的话,我这腿真可能废了。”
沈青筠盯着他的小腿,也知晓错怪了齐冷,于是心中着实有些后悔,她呢喃道:“你就为了救那些犯官女眷,差点让自己断了腿。”
齐冷微微一笑:“但
是结果是好的,不是吗?那些女子再也不用因为丈夫和父亲的罪过,被发卖为妓凌辱了。”
沈青筠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她难得心平气和对齐冷道:“我扶你起来吧。”
她甚至主动去抱住他的腰,将他慢慢扶了起来,柳木拐杖也还给了他,沈青筠道:“你的腿还是要练习行走,否则会筋脉无力,恢复不到从前水平。”
齐冷这次没有顺势抱她,而是拄着拐杖,道:“没用过拐杖,也不喜欢用拐杖,所以,能不走就不走了。”
“那可不行。”沈青筠道:“若要尽快恢复,还是要试着行走。”
她伴在齐冷身边,小心扶着他,齐冷侧目,恰好能看到她低头时纤长洁白的脖颈,还有身上的幽幽香气,他心中莫名一动,一句话也脱口而出:“若你能常来陪我,我定能尽快恢复。”
沈青筠讶然,她抬头,看到齐冷的幽深如潭的双眸,潭水汹涌又静谧,仿佛能将她整个人吞噬,沈青筠慌了下,她移开目光,但双手仍然小心搀扶着他:“我不好出宫,今日还是借嘉宜公主的马车出来的。”
正当齐冷微微失望时,沈青筠却又道:“但,我会尽量出宫,来帮你恢复的。”
齐冷完全没想到她会这般做,他愕然片刻后,意外的欣喜不由从心头涌现,沈青筠都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扶着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你不必问了,就当我为天下女子,感谢你吧。”
还有为了那个曾经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沈青筠,谢谢他-
齐冷在府中养伤,除了沈青筠,穆雨烟也来看过他,穆雨烟还为他送来了她亲自求的平安符:“这是相国寺的平安符,可以保殿下以后平平安安。”
定王府现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穆雨烟却反其道而行,足以见其情深意重。
若换做别人,这样一个美貌柔弱的少女,在逆境时不离不弃,只怕早已感动万分了,只可惜,穆雨烟碰到的是齐冷。
齐冷没有收她的平安符,而是道:“穆娘子尚未婚配,贸然来定王府,恐怕会惹人闲话,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穆雨烟眼眶一红:“殿下就这般讨厌雨烟吗?”
齐冷叹了口气,看来上次万寿节和穆雨烟说的话,并没有让她死心,他于是直截了当道:“穆娘子先前不愿意嫁给本王,如今又对本王甚是殷勤,这是为何呢?”
穆雨烟愣了下,她总不能说她梦到了齐冷要当皇帝,这才对他前倨后恭吧,她一时之间语塞,齐冷却道:“穆娘子向来心比天高,但本王却认为,女子心高一点,不是罪过,男子想建功立业,称王为相,这难道不是心高么?为何女子稍有野心,就口诛笔伐呢?”
不知为何,齐冷自从重生,见识过沈青筠所有的痛苦后,他开始能设身处地,去为这些被忽视的弱者考虑,如果前世他能多关心些沈青筠,多为沈青筠着想些,而不是满脑子是他的宏图霸业,他们或许不会是那个结局。
其实,对自己的妻子给予一些关心,并不是多么耗费时间的事,也不是多么难的事,真的做起来,也不妨碍他所谓的正事,只可惜前世他没有意识到,还好,今生他还有机会,可以改变自己。
所以齐冷学会换位思考后,是真的认为穆雨烟有野心没有过错,但穆雨烟却慌忙否认:“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她在害怕,因为在男尊女卑的大齐,女子的衡量标准就是恭顺温柔,心比天高,就是错的。
齐冷又叹了口气,道:“穆娘子不必急着否认,本王只是想说,如果穆娘子是因为觉得本王日后会问鼎江山,才对本王另眼相看,那大可不必。”
穆雨烟没想到齐冷居然就这样明明白白说出来了,她顿时瞠目结舌,看着坐在紫檀书案前,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仍然掩不住丰神俊朗的齐冷,她甚至吓到后退一步,慌张去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道:“殿……殿下……”
齐冷平静道:“太子皇兄尚在,本王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野心,去夺位,更何况,父皇对本王的态度,穆娘子也是看到的,所以这辈子,本王定然是无缘皇位的。”
穆雨烟咬着唇,她心中还在心惊肉跳:“这……”
“穆娘子请回吧,本王注定给不了你想要的。”
所以说来说去,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为了想当皇后,才巴巴前来送平安符的。
穆雨烟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是的,她不否认她献殷勤,是存了想当皇后的心思,可是,她更想体会梦中那个看不清面目的、被齐冷另眼相待的皇后的感觉。
那个倾国倾城的皇后,齐冷为了让她诞下嫡长子,完全不宠幸其他女子,穆雨烟至今还记得她那种又嫉又慕的感觉,一个站在权势最顶端的男人,一个长相俊美、又精明强干的帝王,甘愿为一个女人折腰,那个女人,该是何等幸福。
穆雨烟对那个女子的嫉妒和艳羡,慢慢变成了对齐冷的渴望和思慕,所以她不是因为想当皇后才对齐冷虚情假意的,她是有几分真心的。
穆雨烟鼻子一酸,行了个礼后,转身就走。
她的兄长穆麟在厢房外面等她。
穆麟身高八尺,英姿勃发,只是脸上有刺青,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曾经的囚徒身份。
穆麟瞟了眼她手上的平安符,说道:“没送出去吧?”
穆雨烟低头,没有作声。
穆麟道:“当初我劝你嫁给定王,你说定王不得圣宠,你不嫁,如今你又觉得定王好了……唉,我早说过,定王长相人品,那都是一等一的,虽然他为人冷淡,但只要他把你当妻子,一定会给予你足够的尊重的,你如今后悔,实在太迟了。”
穆雨烟咬着唇,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穆麟狠着心:“你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呢?是你自己有眼无珠,错过良缘,怪不得旁人。”
穆雨烟垂头,只是掉着泪,穆麟道:“你自己回去吧,我还要和定王谈正事。”
说罢,他也没再理穆雨烟,而是推门,进了厢房。
对于这个妹妹,他能劝的都劝了,剩下的,只有她自己能想通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她梦中嫉妒的、艳羡的皇……
穆麟进厢房的时候, 齐冷脸色明显比见到穆雨烟高兴多了。
穆麟还是龙卫军都虞侯的时候,齐冷就和他认识了,穆麟还记得当日那个高大俊朗的四皇子扔给他一柄长枪:“你是穆麟?听说你武艺很好, 和本王比试比试?”
大齐皇子向来身体孱弱,还从来没有齐冷这样矫健精壮的,穆麟接了长枪, 在校场和齐冷比试了起来。
那日两人比试的酣畅淋漓,穆麟虽是个武人,但不是个头脑简单之辈, 相反非常有谋略,他和齐冷惺惺相惜,自此就成为生死之交。
其后, 穆麟一步步做到龙卫军都指挥使,齐冷也执掌了神武军,看似高升,其实一个因为脸上有刺青被文臣看轻,一个被父亲厌弃,都是每日如履薄冰。
只不过, 穆麟和齐冷一样,虽然如履薄冰,但从未消沉颓废, 他也和齐冷一样,怀抱着将胡人驱逐出大齐土地的梦想。
穆麟盘腿坐在齐冷对面,他看了眼齐冷身侧的柳木拐杖:“看来殿下这次, 伤的实在不轻。”
齐冷不以为意:“命保住了就行。”
穆麟又将带来的龙卫军的伤药送给齐冷,齐冷收下后,问道:“什么时候从熙州回来的?”
“昨日。”
穆麟于是谈起在熙州的所见所闻, 穆麟此次是枢密院安排他去熙州查看军务,这种委派,一般都是敷衍了事,但穆麟偏偏十分认真,只因熙州临近党项,是边关重地,马虎不得。
他这一查看,居然发现熙州边军逃者高达四万,且熙州守将并未上报,而朝廷仍然给这四万逃军发兵饷,穆麟怒道:“虽说逃兵之事,乃是顽疾,非改革军制不能治,但军饷一事,完全是熙州守将私吞,我已写好奏疏,明日就将此事禀明陛下,请陛下严查。”
齐冷还记得前世就是穆麟这一封奏疏,将他自己害的家破人亡,齐冷劝道:“如今上疏还不是时机。”
他道:“你以为父皇不知晓军中逃兵众多、守将吃空饷的事么?不要说熙州,就连京城禁军,说有十万,真实
人数五万都不一定有,兵籍虚占,有其名无其人比比皆是。”
穆麟不解:“既然陛下知晓,那为何不管呢?”
“父皇老了,丹药将他的身体都掏空了,他没有那个心力去整饬军政,因为若整饬军政,必要杀一批贪污的文官,以儆效尤,可祖训规定,文官非造反大罪,不可杀,他又下不了决心违背祖训,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当作没看到,他没看到,就代表没有发生。”
穆麟道:“难道就任由那些蠹虫蚕食百姓的血汗吗?”
齐冷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只能等。”
“等皇位易主么?”穆麟苦笑:“上次我要上书,劝陛下设军器监,殿下也说,陛下不会同意的,劝我等,如今又劝我等,但是,太子登基后,难道太子就能下得了决心,杀文官?”
穆麟此话一出,齐冷也沉默了,事实上,太子连犯国法的舅父都不忍心杀,更别提杀文官了。
穆麟试探道:“殿下……”
“不要再说了。”齐冷打断他。
穆麟咬了咬牙,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无论殿下作何抉择,龙卫军和穆麟,都永远站在殿下身后。”-
穆麟和齐冷在谈正事的时候,穆雨烟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怏怏的坐上马车,车夫准备回穆府时,穆雨烟却让车夫改去皇宫。
她在和穆麟赌气。
其实她这个兄长,对她十分好,她幼时父母早逝,兄长为了保护她不受欺负,才会和人斗殴,刺配充军,但兄长十分争气,就算充了军,短短几年就立了军功,还当上了龙卫军指挥使,让她也成了官家娘子,享受荣华富贵。
而且兄长因常年不在家中,怕娶的嫂嫂对她不好,所以一直没有娶亲,为人兄长,做成这个样子,也算是无可指摘了。
穆雨烟知道自己不该怪穆麟,但人不就是这样么,对越亲近的人,越会使小性子,穆雨烟赌气之下,也不想和数月未归的兄长团聚,而是去往那个对她满是冷言冷语的皇宫。
去往皇宫的途中,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
她蜷缩在马车中,一时想着兄长,一时想着齐冷,委屈的直掉着眼泪,她抽抽噎噎的,又怪兄长不帮她,又怪齐冷不信她,不知不觉,就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她沉沉睡去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飘到了半空,当费力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一片牡丹园中。
她手里还拿着一朵牡丹,身体是躲在一颗碗粗的树后,树前方,是一个穿着深青袄裙,背对着她的身影,那身影,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那位倾国倾城的皇后。
而正对着她的,那个人,她有些不太熟悉,但费力回想了下,终于想到他好像是皇后的兄长,名字叫什么……沈忌?
沈忌好像很愤怒的样子,他压低着声音,说道:“你是什么意思,为何我在宫中的耳目说,父亲勾结魏王,齐冷要对父亲下手?”
皇后的声音十分平静:“是么?我不知道。”
“少装糊涂了,你不是齐冷的枕边人么,他对你敬重有加,你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沈忌握紧拳头,一副想杀了她的架势:“我告诉你,如果我死了,你也别想活,你别忘了,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如果齐冷知道,他一定嫌弃你还来不及,更别提让你当皇后了。”
穆雨烟听到这句后,她心惊肉跳,身体也躲在树后,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发现,灭了口。
被沈忌这样威胁,皇后语气还是很平静:“我从没忘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不需要你一遍一遍提醒我。”
“哼,当皇后久了,以为翅膀硬了么?”沈忌说道:“我和你,可是同生共死,咱俩的性命,连在一块。”
他顿了顿,道:“听明白了吗?沈青筠?”
树后的穆雨烟,听到这三个字时,顿时惊讶到捂住嘴。
前世和今生交杂在一块,前世她视为仇敌的皇后,今生她视为知己的青筠姐姐,怎么会?
她们居然是同一个人?
皇后听到了动静,她微微回过头,那张脸,和沈青筠一模一样。
果然是同一个人。
马车里的穆雨烟,活生生吓醒了。
她额头上全是吓出来的冷汗,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清醒过来。
方才是做梦,如今是现实,所以她梦中嫉妒的、艳羡的皇后,就是沈青筠?
而前世,就是皇后亲自劝谏,将她父兄一家送上死路,让齐冷对她更加又爱又怜。
那么,沈青筠害死的,是如今权倾朝野的沈谦父子?
穆雨烟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如果沈青筠的兄长,也就是那个叫沈忌的男人,提前知道沈青筠会将他送上死路的话,那,他会怎么做?沈青筠又会怎么样?
第58章 第 58 章 她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样……
穆雨烟想起上一世, 齐冷想让他的皇后诞下嫡长子,所以碰都没碰过她这个贤妃,结果她还一起背上了善妒的骂名, 说是她阻止齐冷选妃,她委屈至极,自然而然将这笔帐算到皇后沈青筠身上。
她没什么眼界, 不知道该如何去报复沈青筠,她也不敢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去下毒谋害皇后,想来想去, 只能去寻沈青筠,“不经意”跟她炫耀,齐冷是如何宠爱她, 是如何让她侍寝的,她想让沈青筠嫉妒她,这就是她能想到的唯一报复方式了。
只是,沈青筠根本就不在意,反而齐冷寻到她这里,警告她皇后身体不好, 让她不要去打扰皇后。
她不敢不听齐冷的话,毕竟齐冷是皇帝,她只是一个妃嫔, 但是夜里,独守空房,泪湿枕巾的时候, 她还是会默默的讨厌沈青筠,她会想,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没有沈青筠, 齐冷就会让她侍寝,她就会诞下孩子,不会被文官上折子骂她善妒,责她不能为皇帝绵延子嗣,连累兄长也被人骂。
马车里,穆雨烟纤细手指抓住裙摆,因为害怕,她身体和手指都抖到不行,但想到前世的痛苦,她慢慢下定决心,对外面车夫道:“去沈府。”-
在沈府旁边,穆雨烟下了马车,她看着巍峨高大的朱色大门,心里跟打鼓一样狂跳,忽然朱色大门开了,穆雨烟一慌,躲到石狮子后面。
出来的是一个白衣俊俏郎君,穆雨烟仔细一看,应该是沈相的公子,沈忌。
不过奇怪的是,像沈相这么大的官员,其子一般也都有官职,不知为何沈忌还是布衣。
穆雨烟自然不知晓沈忌有癫痫不能为官,她躲在石狮子后面张望着,本想迈前一步,去寻沈忌,但想到刚入宫时,吕家的娘子嘲笑她的名字像青楼女子,是沈青筠替她解围,说“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她的名字诗情画意,很是好听。
在其余贵女嘲笑她入宫是为了攀个好亲事的时候,又是沈青筠告诉她,说想让自己过得好点,没有过错。
穆雨烟手攥紧裙摆,她有些茫然了,这一步,她始终迈不上去。
沈忌已经上了马车,穆雨烟怔了下,下意识就从石狮子后出来,跟上马车,还好马车行走的十分缓慢,七绕八绕,绕到了一家绸缎庄。
沈忌又下了马车,进了绸缎庄,挑了半天,挑到一匹正红云锦,
穆雨烟听到他说道:“筠娘肤色白皙,穿这正红色,定然能衬得雪肤玉貌。”
原来他是为沈青筠买衣衫的。
但兄长为妹妹买衣衫,着实有些奇怪,穆雨烟的兄长那般疼爱她,但也不会特地去绸缎庄花费半个时辰,只为给她挑一匹衬肤色的绸缎。
穆雨烟还没来得及寻思,沈忌就定下了这匹绸缎,他仔细抚摸着光滑的红色云锦,想象制成衣衫穿上沈青筠身上,该是何等惊艳。
沈忌让随从付了钱,自己则心情愉悦的出了绸缎庄,眼看着他就要上门口的马车,穆雨烟想到前世的独守空房,以泪洗面,难道今生,她还要过这种日子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一咬牙,就往前走了几步,拦在沈忌面前。
沈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是?”
穆雨烟鼓足勇气道:“我是龙卫军都指挥使的妹妹,穆雨烟,来寻沈公子,是有要事相告……”
她还没说出口,沈忌的随从已经付了钱,抱着绸缎,从绸缎庄出来,只是出门的时候,却遇到一个年老的乞丐,乞丐老眼昏花,颤巍巍拉住随从恳求,手上脏污也不小心蹭到云锦上。
沈忌见状,眉头一皱,愤怒瞥了眼随从,他自己的衣服可以脏,送给沈青筠的云锦绝对不能脏。
随从见他动怒,唬了一跳,一脚踹开那乞丐,思及回府还要受罚,更气得连踢那乞丐好几脚:“瞎了你狗眼了,这云锦你赔得起吗?”
穆雨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瞠目结舌,沈忌当没看到一样,或许人命在他的眼里,的确如草芥一样。
他反而问穆雨烟:“穆娘子有何要事?”
穆雨烟瞧了眼那乞丐,有些欲言又止,沈忌惯会察言观色,怕吓坏了她,于是叫了停,沈忌道:“若沈某记得没错,穆娘子也是入宫陪伴嘉宜公主的贵女之一吧。”
穆雨烟这才回过神,她道:“嗯……”
沈忌猜测:“那穆娘子说的要事,莫非和筠娘有关?”
穆雨烟抓紧裙摆,一脸慌乱,沈忌盯着她,道:“若不方便的话,可去茶坊详谈。”
穆雨烟却看了眼被踢的站不起来的老乞丐,她咬着唇,手指攥了又松,半晌,才小声道:“也……也不是什么要事,就是……青筠姐姐很得嘉宜公主信任,我很羡慕,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沈公子能不能帮我在青筠姐姐面前美言几句,让嘉宜公主也信任我一点……”
她说到后来,已经是语无伦次:“我……我攒了些银钱,可以给沈公子……”
她这怯生生,慌里慌张的模样,的确很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求人办事,羞于开口的样子,沈忌心中不由鄙视了她一通,甚至还想,果然是囚犯穆麟的妹妹,小家子气,难等大雅之堂。
只不过他面上看不出鄙视神色,沈忌婉拒道:“女儿家的闺阁事,这个忙,请恕沈某帮不上。”
穆雨烟有些失望,沈忌又和她客套了几句,才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穆雨烟怔怔站在绸缎庄门口,此时车夫来寻她:“娘子,还去皇宫吗?”
穆雨烟终于回过神,她快步走到老乞丐面前,费力将他搀扶起。
她对车夫道:“我自己回去,你将他扶上马车,送去安济坊吧。”
“安济坊?”
“嘉宜公主不是说服陛下,在城中设安济坊,收留老弱么,你将他送去安济坊。”穆雨烟将自己身上银钱都拿了出来:“把这些,给他买药。”
老乞丐自然是千恩万谢,穆雨烟鼻子一酸:“你别谢我,曾几何时,我也是和你一样的人。”
兄长被发配的时候,她也差点沦落街头为乞,要不是隔壁好心的娘子收留了她,她的境遇,不会比这老乞丐好到哪去,更无法等到兄长立了战功回来接她。
做了几年的官家娘子,穿了好衣服,戴了好首饰,都快忘了自己的出身了,直到看到这老乞丐被沈忌随从当成草芥殴打,她才惊觉,她居然为了自己的欲望,要和沈忌这样的人合作,去害对她不薄的沈青筠。
她到底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车夫带着老乞丐走后,穆雨烟漫无目的的走在川流不息的街头,她一边哭,一边擦着眼泪,后怕和慌张充斥着她的内心,她方才差点成了一个刽子手,差点就害死了沈青筠。
她其实只想嫁的好点,当上皇后,扬眉吐气,让建安城的人不敢再嘲笑兄长,也不敢再嘲笑她,齐冷和沈青筠都说,她的野心没有过错,可如果为了野心害死了人,那还叫没有过错吗?
穆雨烟一边走,一边哭,她突然不想去皇宫了,她想回家-
皇宫中的沈青筠,还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嘉宜公主央她去东宫,瞧一瞧太子:“皇兄的状况,真的不太好,父皇怀疑邢国公的事情,他也知情,父皇觉得,邢国公若不是为了帮皇兄结交大臣,也不会去贩卖孤女,而不知情的那些大臣,又觉得父皇是为了皇兄,才会轻罚邢国公的家眷,甚至修改律法,皇兄真是左右不是人。”
沈青筠道:“所以太子一病不起?”
“嗯。”嘉宜公主迟疑了下,又道:“我知道,四哥那边状况也不太好,被父皇打个半死不说,他舅父还被父皇判了绞刑,林嫔如今简直恨毒了他,而且亲近太子的大臣,还觉得他是故意陷害太子,说他如果早通知太子,让太子对邢国公大义灭亲,太子就不会如此被动,唉,这次慈幼局的事,简直没有赢家。”
沈青筠道:“至少,桃花她们得救了。”
“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吧。”嘉宜公主道:“不过,比起担心四哥,我更担心太子皇兄,你也知道,四哥从小就不得父皇宠爱,艰难困苦他经历多了,而太子皇兄是嫡长子,又有邢国公等老臣忠心耿耿,他一直是顺风顺水的,这是他遇到的最大磋磨,我真担心他过不了这个坎。”
嘉宜公主央求道:“筠娘,我总觉得,太子皇兄对你不太一样,你能不能去劝劝他?”
沈青筠犹豫了一下,并非是她不担心太子,而是她好像觉得,太子根本不想见她。
那日病重的太子唤她进殿,待她进去后,又让她出去,此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反复回想起太子当日的眼神,总觉得,太子把这当成最后一眼,此后再不想看到她。
是因为慈幼局的案子,她也有份么?逼死邢国公的人,也有她一个。
所以沈青筠其实不敢去面对太子。
偏偏嘉宜公主道:“筠娘,你就试试吧,总不能看着皇兄这样一直消沉下去吧。”
这句话,让沈青筠又犹豫了下,在她当初逃出青楼的时候,是太子用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卸下心防,那这次,不管太子愿不愿见她,这个坎,她还是尽力帮太子度过吧。
第59章 第 59 章 青筠只希望殿下好好活着……
太子果然不愿意见沈青筠。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毫不意外的, 吃了个闭门羹,东宫侍从小心道:“殿下尚在病中,无法见客, 公主和沈娘子还是请回吧。”
嘉宜公主道:“我都来好几次了,皇兄都不见我,麻烦通传下, 就说姌姌很担心皇兄,想见见皇兄。”
侍从只是客气道:“公主请回吧。”
沈青筠微微蹙眉,她对嘉宜公主道:“公主, 您先回菱月阁吧,青筠在这里等候殿下。”
“可……”
“公主放心,青筠今日一定会见到殿下的。”她顿了顿, 又道:“或许,公主不在的话,事情才好办。”
嘉宜公主琢磨了下沈青筠的话,筠娘说的对,如果没有旁人在的话,太子说不定就抛却顾虑了, 她于是道:“好,我先回去。”
说罢,她就带着几个婢女, 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菱月阁。
但嘉宜公主走后,太子却依然不愿见沈青筠。
这其实也在沈青筠意料之中,她仍然耐心
在东宫外等候, 此时已是盛夏,日光强烈,酷暑难耐, 沈青筠本就体弱,她站在烈日下,身躯有点摇摇欲坠,而东宫内,太子靠在榻上,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他听着侍从回禀,手指也不由微微颤抖。
他内心在天人交战,他不愿见沈青筠,因为是他的舅父将她拖入了无边的深渊,他根本不敢见她。
他不言不语,直到侍从匆匆进来,禀报道:“沈娘子晕倒了……”,他才蓦然从榻上下来,那般克己复礼的一个人,居然惊慌到鞋子都没穿,就那般撑着病体,踉跄奔去宫门外-
沈青筠是在袅袅的檀木芳香中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仙鹤形状的香炉,正如它的主人一般,高洁如鹤。
太子坐于榻前,他不停轻咳着,看到沈青筠醒来,他苍白面庞明显松了一口气。
沈青筠费力撑起身体,太子本想伸手去扶,但手腕刚刚抬起,又无声落下。
沈青筠自己撑着身子,靠在榻上,她本来还想下榻行礼,太子却道:“医师说,你是伤了暑,所以还是好好休息吧。”
他抿了抿唇,又垂首黯然道:“等你好些,吾就让人将你送回菱月阁。”
沈青筠还没忘记自己这回来的使命,她道:“劳烦殿下关心,青筠很好。”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殿下,却不太好。”她顿了顿,问:“殿下还没放下邢国公的事么?”
太子显然不太愿意和她探讨这件事,他站起道:“沈娘子休息吧,吾先走了。”
沈青筠一急,差点跌下榻,太子疾步扶住她,他眉间郁郁神色不减:“你又何必?”
他道:“父皇都不理睬吾了,你一个小娘子,何必要费这个功夫呢?”
沈青筠想起十岁那年被太子的搭救,她道:“因为殿下曾经帮助很多人走出阴霾,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太子苦笑:“是么?但若恰巧是吾,让她们不得不卷入阴霾的呢?”
沈青筠愣了下,太子喃喃道:“你想必也知晓,邢国公贩卖孤女的理由,父皇猜的没错,邢国公的确是为了孤。”
他痛苦道:“吾才是最大的罪人。”
沈青筠张口结舌,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到该如何安慰太子,片刻后,才道:“可是殿下也不知晓啊,如果殿下知晓,一定会阻止邢国公这样做的。”
“没有如果。”太子忽道:“那些被贩卖的孤女,也不会原谅吾。”
“不。”沈青筠就是被贩卖的孤女之一,她知道她不能代表桃花她们,毕竟芙蓉还丢了性命,她只能代表她自己,她斟酌言辞,用杨絮的身份说道:“若是我的话,我不会怪殿下,因为殿下根本就不知情,谁害的我,我恨谁,我不会迁怒毫不知情的人。”
太子定定看着她,面容似是悲伤,又似是喜悦,原来她没有恨他么,可是,她不恨他,他却仍然不能原谅他自己。
这些时日,他总是能回想芙蓉横死的模样,沈青筠说不会迁怒他,可扪心自问,对这些被害的孤女,他真的能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吗?
他不能。
沈青筠也看出来了,她心中轻叹,太子的道德感太强了,这道德束缚就像沉重枷锁一样,让他无法解脱。
有时候,真的是冷血的人会过得好些。
她道:“殿下若真觉得对不起那些孤女,那就好好当一个储君,将来好好当一个皇帝,好好治理大齐,这样,她们余生岁月能顺利些。”
太子却苦笑了声,他道:“日前在相国寺的时候,沈娘子对吾说,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沈娘子还说,若吾能为君,那大齐会安居乐业,海晏河清,时至今日,沈娘子还这般想么?”
沈青筠略微犹豫了下,她那时的确是这般想的,可经历过邢国公的事后,她又想,汉文帝曾经逼死自己的舅舅薄昭,唐高宗也曾除掉舅舅长孙无忌,而太子却因为亲情,没有办法杀掉邢国公,那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对不同政见的宗族和大臣,要如何处置呢?
他会不忍心处置的,他连除掉害他的魏王和吕贵妃,都背上了沉重心理负担。
所以就算沈青筠再怎么将太子当作洁白月光一样的存在,她也没办法毫不犹豫点头。
太子许是看出了她的犹豫,他道:“吾当不好一个皇帝。”
沈青筠心里一惊:“不是的,殿下能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太子摇了摇头:“何必自欺欺人呢?吾都不自欺欺人了。”
他道:“邢国公贩卖孤女,罪大恶极,吾却因为舅甥之情不忍心处置他,甚至要求阿冷也违背良心隐瞒,因私而忘公。”
“吾自幼就立誓,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要做一个仁慈宽容的储君,但太过仁慈,太过宽容,便是没有办法达权通变,吾不忍心处置邢国公,也不忍心陷害魏王母子,更不忍心处置忠心耿耿的文臣,而大齐重文轻武,军队孱弱,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了,若吾真的登基,文臣以死相逼,吾能坚定变革吗?”
太子叹道:“吾做不到。”
病中时日,他反复思量,魏王被除,他没有想象中的开心,邢国公自尽,他更是困于负罪感中难以解脱,终至一病不起,他也渐渐明白了,他真的不适合做这个储君,更不适合做这个皇帝。
沈青筠咬唇,她眼眶一红,侧过头去:“青筠只希望殿下好好活着,欢喜度过一生。”
太子凝眸看她:“你放心,吾会好好活着,欢喜度过一生的。”-
沈青筠身体稍好后,太子便让婢女将她送回菱月阁,嘉宜公主在焦急等着她。
一见到沈青筠,嘉宜公主就问道:“怎么样?皇兄见到你后,没有再意气消沉了吧?”
沈青筠迟疑了下,她也不知道这次的说服效果怎么样,她道:“殿下答应青筠,会好好活着,欢喜度过一生。”
嘉宜公主有些疑惑蹙眉,但很快,她就道:“既然皇兄这样说,那就代表他想通了。”
嘉宜公主心中没什么城府,她高高兴兴的说道:“筠娘,我就说皇兄对你不一样,你一去,皇兄就好了。”
沈青筠道:“我也没说什么……”
嘉宜公主只当她在谦虚:“不,皇兄得的是心病,需要解语花陪着他,你就是这朵解语花。”
她还道:“皇兄对我恩重如山,皇兄病了,比我自己病了还让我难受,筠娘,你真是我的恩人。”
嘉宜公主兴高采烈的,但沈青筠心中却一直犯嘀咕,太子真的想通了吗?
可是,她离开太子寝宫时,他那模样,不像呀。
她该形容太子那时的表情呢,那是一种好像下定某种决心的神情,但太子,会下定什么决心呢?
沈青筠不知道。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数日后,病体孱弱的太子面见正始帝,父子二人闭门详谈,据内侍说,万岁殿中,二人都是涕泪横流。
从万岁殿出来后,太子就因为舅父的罪过,效仿东汉的太子刘疆,引愆退身,自请废黜太子之位。
一时之间,满座皆惊。
而正始帝伤感之下,也接受了太子的请求,将太子废为岐王,封地岐州。
不少同情太子的文臣上书给正始帝,说邢国公的罪过,与太子无关,希望正始帝收回成命,东宫门前也是络绎不绝的老臣,但父子二人,一个是铁了心要废太子,一个是铁了心不愿再当太子,任凭大臣再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
正始二十六年八月,大齐最大的政局变动终于落地,从此大齐再无太子齐湛,只有岐王齐湛。
沈青筠也终于明白了那日太子到底下定了什么决心,原来他已经决定放弃太子之位了。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冒险,自古以来,在新帝登基后,前太子还活着的,寥寥无几,太子这是宁愿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愿登上皇位,害了这个亟需变革的国家。
他到底还是那个光风霁月、襟怀坦荡的君子。
第60章 第 60 章 赛朝霞
一切尘埃落定, 为绝有心人之念,太子自请离开京师,前往封地岐州。
他离开的前一日, 拜别正始帝,正始帝看着已不再束着通犀金玉带、一身素衣的太子,浑浊目中泪光点点, 他知道,太子此次一走,或许再无父子相见的机会了。
千言万语, 化作一句:“湛儿,你是为父的好儿子,一路……小心。”
太子含泪叩首, 一步三回头,离开了万岁殿。
回到东宫的时候,东宫属官都请求随他去岐州,他一一婉拒,
这些属官都是难得的人才,应该留在京城为国出力, 而不是陪他去岐州。
齐冷也赶来了东宫,之前太子引愆退身的时候,一直拒绝见他, 这次大事已了,便同意见他。
齐冷腿还没大好,他一瘸一拐, 一见到太子,就眼眶一热,撩袍跪下, 惭愧道:“是齐冷对不起皇兄……”
太子欲将他扶起,齐冷却坚持不起来:“若非齐冷没有守承诺,向父皇和盘托出邢国公的罪过,皇兄就不会引愆退身,齐冷……愧对皇兄……”
齐冷向来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次极度内疚之下,泪水竟然夺眶而出,太子温和劝道:“阿冷,邢国公的事,你没有错,相反,皇兄还要感谢你。”
齐冷错愕,太子缓缓道:“假如你真的信守了对我的承诺,那我的余生,必将每日活在痛苦之中。”
太子叹道:“我见过芙蓉的惨死,见过桃花的眼泪,假如舅父的罪过因我而隐瞒的话,我又怎么能安心呢?恐怕不出两年,我就会因为良心的自责而一病不起,魂归九天了。”
他道:“所以阿冷,你是皇兄的救命恩人。”
齐冷却不这么认为:“可皇兄是父皇的嫡长子,是大齐名正言顺的储君,皇兄可以拥有这无边江山的,却因为齐冷,被迫自请废黜太子之位,齐冷万死难辞其咎!”
太子微微叹气:“阿冷,江山于我,并非我所欲也,我毕生所求,唯国泰民安尔,但我若登基,对大齐,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顿了顿:“我认识到了这一点,父皇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如今党项、回鹘等异族都虎视眈眈,而大齐号称百万雄师,却每次都被异族打得丢盔卸甲,大齐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了,可我,做不到这一点。”
太子苦笑一声:“我已经可以预料到,当我想推动变革的时候,宗亲和文官会是如何一波一波的前来请求我收回成命,他们会哭求,会死谏,而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这一切,我不忍心见到任何人死亡,可帝王,手上又如何能不沾血?”
太子看着自己洁净的双手,他喃喃道:“阿冷,我做不到的,我已经决定放过我自己了,你也放过我,不要再逼我做不适合的事了。”
齐冷咬牙,他垂着头,跪在地上,豆大的泪珠颗颗砸在乌木地板上,太子轻叹,他蹲了下来,像幼时那般,轻轻拍着齐冷的肩膀,鼓励道:“阿冷,你是天上的雄鹰,如今是你大放异彩的时候了,皇兄会在岐州,等着你的好消息的。”
太子这是鼓励齐冷去争储了,齐冷讶然,他眸中含泪,抬首看向太子:“皇兄……齐冷不是为了……才没有遵守对皇兄承诺的……”
“我知道。”太子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皇兄一直知道,皇兄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皇兄一直相信你。”
他眼神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芥蒂,而是如常的赤忱坦荡,齐冷心中一热,咬牙忍住眼泪,太子又道:“阿冷,旁人都说你冷心冷面,但皇兄不这么认为,皇兄觉得,你比任何人都重情重义。如果你真想报答皇兄的话,就不要再退让,你也知道,废太子在历朝历代的下场,假若你想让皇兄好好活着的话,就尽你的全力,走到那个位置。”
太子的语气带着一丝温和的勉励,这就是太子,这就是那个永远照拂他的长兄,齐冷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涌出,半晌,才哽咽道:“齐冷……遵命。”-
太子乘坐马车从京城去岐州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残阳下,太子的车驾显得格外凄清。
齐冷坚持来送太子,送到汴河长堤时,太子道:“阿冷,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齐冷眼眶发红:“皇兄,路上保重。”
太子颔首,此时一辆富丽马车急匆匆驶来,马车停在太子车驾前,随行的婢女撩开帷幔,现出沈青筠清丽的脸庞。
沈青筠是和嘉宜公主一起来送太子的,嘉宜公主眼泪汪汪,和太子依依不舍道着别:“皇兄,可惜我不能出京城,否则,我一定会去岐州看你的。”
太子失笑:“岐州又不是什么偏远之地,反而十分富庶,你不需担心。”
但他越这般说,嘉宜公主越是伤心,她拉着太子的衣袖,絮絮叨叨和他说着路上当心的话,等太子宽慰完嘉宜公主,沈青筠才从马车中捧出一盆红色山茶花,递给太子:“殿下该有的都有了,青筠没什么可送的,只能送这盆亲手所种的‘赛朝霞’,以此花,祝愿殿下一切顺利。”
赛朝霞,这乃是在宫中花苑的时候,太子和沈青筠谈起,说她有些像他的一位故人,沈青筠思及自身境遇,心中伤感时,太子俯身折下,送给沈青筠的一朵红色山茶花。
当时太子对沈青筠说:“此茶花名为赛朝霞,夕阳固美,但终是余晖,不如朝霞初照,充满无尽希冀。”
太子还说:“过往已矣,若那位故人再世为人的话,吾只希望她此生能如这山茶花一般,灼灼似朝霞。”
如今,沈青筠将这盆“赛朝霞”送给太子,表达希望太子日后如这赛朝霞一般,人生灼灼如霞,充满希冀。
太子立刻会意,他微笑看着沈青筠,然后接过这盆“赛朝霞”:“多谢沈娘子。”
沈青筠抿了抿唇,感伤道:“殿下,珍重。”
这或许,对他,是最好的结局-
直到太子的车驾消失在视线中,沈青筠和齐冷都久久未离去。
而车驾内,太子垂首看着捧在膝上的赛朝霞,他口中恍惚呢喃出两个字:
“杨絮。”
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满身是刺的小女孩,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警惕的抱着膝,不愿意说,但有一日,她却主动说了:“我叫杨絮。”
后来,她还主动说:“神仙哥哥,你要来临安接我啊。”
他点了点头,说:“等我。”
但是他食言了,他没有来接她,反而因为他的舅父,让她重堕地狱。
是怎么知晓她便是那个满身是刺的杨絮呢?
大概是死后吧。
是的,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他死于魏王和沈相的构陷之中,沈相污蔑他意图谋逆,他含冤身死,因为冤屈,他魂魄徘徊于东宫之中,他见到了被他照拂的弟弟齐冷血腥登位,见到了齐冷铁腕废除重文轻武的祖训,见到了齐冷设军器监,改革军制,他想,阿冷果然做的比他好。
之后,他还见到了齐冷的皇后,那位相府之女,他觉得她有些面熟,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让他意外的是,沈青筠和齐冷联手替他复了仇后,沈青筠居然自尽身亡,可是,他从不认识这位沈娘子,她为何要替他复仇?
齐冷查出了原因,沈青筠根本不是相府之女,而是一位来历不明的孤女,他思及那位皇后清丽秀美的模样,渐渐将她和十岁的小刺猬对上了号,原来,是她……
冤屈得申,齐冷替他恢复太子封号,为他修建庙宇,供奉香火,他不再于东宫徘徊,而是缓缓闭上眼,他以为他会陷入永恒的黑暗,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回到了正始二十六年。
他重新又活了一世-
刚重生的那会,他决心不再犯前世的错误,毕竟谁愿意第二次含冤而死呢?他想和齐冷一样,做个好皇帝。
所以他开始和魏王保持距离,开始更加信任齐冷,他踌躇满志,想利用他知晓未来的能力,去当好这个储君。
而对于齐冷,他是愧疚的,如果他不死的话,齐冷就当不了皇帝了,不过他最愧疚的,是他让齐冷夫妻失和,让齐冷失去了沈青筠。
因为这份愧疚,他说服齐冷去狩猎,让他重遇沈青筠,又说服齐冷去吕贵妃寿宴,让他第二次遇到沈青筠。
他在尽力撮合齐冷和沈青筠重归于好,尽管这个过程中,他不可避免与沈青筠有了接触,对她有了模模糊糊的好感,但他本就愧对齐冷,他无法和齐冷去争夺沈青筠。
虽然他知晓,他可以卑劣的利用沈青筠对他的感激和信任,轻而易举让她喜欢上自己,只要他愿意迈出一步,沈青筠就是他的。
可是,道德和良心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
那一步,他始终没有迈出去。
他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努力表现的对她和其余女子无二,他眼睁睁看着她渐渐对齐冷卸下心防,即使心中酸楚,可他不后悔。
太子袖中,还珍藏着沈青筠掉落的玉兰,玉兰早已枯萎,但他仍然舍不得丢弃。
太子嘴角浮现一丝苦笑,他拼了命想做好一位储君,可他渐渐终于明白,他做不好。
就算他知晓未来的政局走向,他也做不好。
与其再困在这里,伤人伤已,倒不如自请废位,将皇位让给有能之人。
这,大概就是他重生的意义吧。
太子抚摸着“赛朝霞”尚带着露水的花瓣,这花被沈青筠养的很好,灼灼如霞,蓬勃有生机,真难得,她那般浑身是刺的一个人,居然能养好花。
太子眼中慢慢浮现柔和笑意,他喃喃道:“小刺猬,再会了,愿你以后和这花一样,如登春台,齐湛,余愿足矣。”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和我联手吧
太子车驾已经远去, 沈青筠和齐冷都是心如乱麻,沈青筠劝嘉宜公主在宫婢和侍卫的陪同下先回去,自己则与齐冷, 往汴河长堤处走去。
齐冷腿脚不便,还拄着柳木拐杖,沈青筠搀扶着他, 待站到长堤,早已望不到太子的身影。
两人都是怅然不语,良久, 沈青筠侧头,看到齐冷红着的眼眶,还有紧抿的薄唇, 她故作轻松,说了句:“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难受。”
若换做往常,齐冷恐怕要说,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难受,在前世她自尽时,他也十分难受, 但如今,齐冷并没有心情说,他只是沉默着, 半晌才道:“我小的时候,父皇不喜欢我,母妃不喜欢我, 兄弟姐妹也觉得我性情古怪,不愿意理睬我,只有皇兄愿意照拂我, 他对我的恩情,我十辈子都还不完。”
沈青筠喃喃道:“但这对太子,恐怕是最好的结局,至少,他还活着。”
如果再留在皇城,他迟早有一天会被巨大的无力感吞噬。
心肠太过柔软的人,的确不适合当皇帝。
齐冷何尝不知,但他总还是对太子抱有一丝希望,却没想到太子居然破釜沉舟,斩断了他的希望。
这个以前被正始帝责为软弱优柔的大齐太子,其实才是最有勇气的人。
夏日的汴河长堤,晚风吹拂,夕阳余晖洒在河面上,如同洒满橙色碎金,齐冷垂眸,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他忽问沈青筠,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青筠的眸中浮现一丝迷惘,齐冷道:“你之前,是希望等到皇兄登基,你就替你自己报仇吧。”
沈青筠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而是像往常一样,将对未来的打算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齐冷顿了顿,道:“皇兄走了,但我还在,杨絮,你信任我吧。”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但却格外可靠,他其实就想告诉沈青筠,她不会再是一个人。
似乎被他这句打动,沈青筠终于开了口:“重活一世后,我一直劝太子等待,一方面,是为了救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等到陛下驾崩,太子登基,沈谦失去依仗,而我知晓沈谦不少罪证,到时我会告发沈谦,替我自己报仇,这是我能想出的最好计策。可如今,太子自请退位,一切好像都和前世不一样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和我联手吧。”齐冷轻声道:“像前世一样,你帮我登基,我替你复仇。”
沈青筠惊愕侧头去看齐冷,齐冷持着木拐,站在长堤上,他虽然腿受了伤,但仍尽力站得脊背挺直,身姿挺拔如松,双眸仿若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凝望着长堤下的大好河山。
沈青筠咬了咬唇,她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想去岐州找太子皇兄,也可以。”
沈青筠不由问他:“到时你江山在手,真的愿意信守承诺放我走?”
“人在,心不在,又有什么用?”
齐冷转过头,平静看向沈青筠:“这笔买卖,你做不做?”
沈青筠心中一瞬间,掠过千万种主意,她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没有能力独自对付权势滔天的沈谦父子,她必须要依仗比沈谦权势更大的人,这也是她前世选中齐冷的原因。
但她万万没想到,今生,她还只能选择齐冷。
她感慨万千,可沈青筠有个好处,识时达务,能屈能伸,她望着齐冷,点头:“这笔买卖,我做。”-
离开长堤的时候,两人虽说达成盟誓,联手夺位,但其实心中都没什么底。
如今的局势,和前世又完全不一样了,前世齐冷明确自己的敌人是魏王,他和沈青筠主要就在做一件事,对外出征平乱,积攒军功,累积声名,对内收买禁军,秘密准备以武力夺位,可今生,没了魏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
所以这位,到底该怎么夺?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青筠很快就想到对策:“可以让嘉宜公主,去探听陛下心意。”
她道:“嘉宜公主这边,我会负责说服她。”
齐冷不太确定:“可我与姌姌的情谊,没有和太子皇兄的深厚,她真的会如帮太子皇兄那般,帮我吗?”
沈青筠道:“嘉宜公主是一个不甘于困于闺阁的女子,也是一个满腔热血的女子,她和那些只想着相夫教子的公主不一样,她更想为这片生她养她的国土做些什么事,所以,我能说服她的。”
沈青筠这般说,齐冷就不再担心,事实上,前世她也是抛头露面,去结交京中诰命,替他争取重臣和宗室支持。
齐冷颔首道:“我知晓,你一定能做到。”
他撑着柳木拐杖,缓慢前行,沈青筠搀扶着他,说道:“我是能做到,但你也不能一直当个瘸子,躲在你的定王府逍遥快活,你的腿要尽快好起来。”
齐冷微微一笑:“好。”-
有了沈青筠这句话,齐冷也不再羞于撑拐,他开始忍着疼痛,锻炼行走,而他身体底子本就比一般人要好,恢复速度也比一般人要快,不出一月,他已经和正常人无二了。
不过齐冷直到恢复如常,才去面见正始帝,他估摸着如果撑拐去见正始帝,正始帝可能还会觉得他在故意提醒他,提醒他差点杀了自己儿子,所以齐冷和以往一样见了正始帝,期间没有提半句自己的伤势。
倒是正始帝上下打量了他很久,面上还露出些许惭愧神色,最后更赏了他很多东西,齐冷只是叩首谢恩,正始帝让他起身后,意味深长说了句:“储位空缺,汝当勉之。”
齐冷已经知晓,正始帝其实对每个皇子都说了这句话……所以齐冷只是假装讶异,然后谦虚几句,表明自己绝无此心,借此以退为进。
沈青筠这边,嘉宜公主已经被她说服,说服的过程很简单,借由党项再一次骚扰大齐边境,沈青筠对嘉宜公主说道:“以前青筠对公主说过,希望将来大齐会出现一个如太祖一般的人物,金戈铁甲,带领万千齐人,一扫往日的耻辱,唉,真不知道哪个皇子,能当此重任。”
嘉宜公主脑子里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兄弟都过了一遍,然后定格在骁勇善战的齐冷身上。
而齐冷的能力,从他将神武军治理的军纪严明,就可以看出。
虽然齐冷还没上战场
打过仗,但其余兄弟,更不行。
所以嘉宜公主很快同意,帮齐冷。
其实这个决定,不可谓不冒险,以前嘉宜公主选择帮太子,但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她帮太子几乎不会有什么风险,可齐冷不同,齐冷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登基的可能性并不大,假如将来其他皇子登基,清算的时候,必然会清算到嘉宜公主。
故而沈青筠有些内疚,她对嘉宜公主从来没交过心,但嘉宜公主却在她的说服下舍了身家性命,她于是提醒道:“公主可想清楚了?”
嘉宜公主毫不犹豫点头:“想清楚了。”
她眼神熠熠生辉:“而且,我绝不后悔,与其默默无闻死在道观里,倒不如轰轰烈烈,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嘉宜公主忽想起了那日正始帝吃了丹药神智昏沉,她去侍奉,正始帝所说的话。
当日正始帝说,太子会害了大齐,除此之外,还提到了齐冷,因为那些话太过让她震惊,所以她谁也没告诉。
可此一时彼一时,嘉宜公主对沈青筠道:“或许,我知晓四哥最大的阻碍是什么了。”
“什么?”
嘉宜公主将那日的事情说出:“筠娘,你知道么?父皇对四哥,应该没那么厌恶的,他应该有些欣赏四哥的才能的,但父皇说活神仙告诉他,四哥是一条潜龙,父皇是真龙,潜龙出渊,真龙就会陨灭,这世上,只能有一条龙,所以,父皇为了他自己,也绝对不会考虑四哥。”
沈青筠诧异,虽说齐冷生下来后,正始帝就摔伤了腰,从此他便疑心齐冷有些克他,对他甚是不喜,但毕竟这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正始帝的疑心或许已经慢慢消退了,可如今父子相克的话从活神仙口中说出来,那便又不一样了,正始帝可是将活神仙当成了真神仙,活神仙说潜龙出,真龙陨,正始帝肯定深信不疑。
所以他又怎么会传位齐冷呢?
怪不得前世无论齐冷怎么努力剿匪平乱,正始帝都宁愿考虑草包魏王,而不是齐冷,齐冷到最后被迫逼宫夺位,背负个不仁不孝的骂名。
嘉宜公主犹疑道:“筠娘,四哥是不是没希望了?”
沈青筠其实想说,是没希望了,正始帝不想死的话,就不会让齐冷当储君。
但她刚说服嘉宜公主,不能这么快扫兴,她于是道:“未必,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世上也不止一个活神仙。”
嘉宜公主思忖了下,笑道:“也是,我早看不惯那个装神弄鬼的神棍了,整日欺骗父皇吃他炼的丹药,最好这次直接将他赶出宫,一了百了。”
嘉宜公主又道:“不过,夺嫡这种杀头的大事,筠娘你都愿意为了四哥牵扯进来,你是不是对四哥……”
第62章 第 62 章 正常人最好不要惹疯子……
沈青筠反应很大, 立刻否认:“怎么可能?”
嘉宜公主不太相信:“那你为何尽心尽力帮四哥筹谋?”
沈青筠搪塞道:“公主没听过吕不韦的故事么?吕不韦问其父,立国家之主赢几倍?其父答曰,无数。我对定王, 与吕不韦对嬴异人无二。”
嘉宜公主狐疑道:“但你一个女子,要当吕不韦?”
“并非是要当吕不韦,而是丞相之女, 看似风光,指不定哪一日就要因为父亲的罪过,去当官奴。”沈青筠苦笑:“毕竟齐律还没改呢。”
听到她这般说, 嘉宜公主总算相信了,嘉宜公主道:“所以你是想给自己谋个出路?”
沈青筠点了点头,嘉宜公主道:“倒也是, 说句筠娘你不高兴的话,你父亲沈相,在朝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将来谁当皇帝,他都不会太好过,也许你还能给他保一条命呢。”
嘉宜公主断然不会知晓, 沈青筠是要沈相的命,而不是保他的命,沈青筠笑了笑, 这个笑在嘉宜公主看来是尴尬的笑,为免沈青筠多想,所以嘉宜公主岔开话题, 说起活神仙了。
活神仙是一个道士,道号无为子,这无为子还是沈谦引荐给正始帝的, 正始帝对无为子是言听计从,不但赏赐无数金银,还在皇宫附近修建了一座大宅,方便无为子随时进宫。
按照正始帝对无为子的宠幸程度,要想对付他很是困难,沈青筠道:“其实不需要怎么对付,只需要他占卜错几次就行了。”
那样,正始帝就会对无为子起疑心,那无为子说的潜龙真龙的话,正始帝就不会再相信了。
嘉宜公主抚掌笑道:“这的确本钱最少,又能一击致命。”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嘉宜公主突然提到穆雨烟,说她上次告病回家,到现在还没回宫,不知道是不是不想回了。
嘉宜公主还道:“穆娘子这个人,我不太喜欢她,心思太重,不过看她在宫中被别人嘲笑,我也不忍,希望她这次能够想通,别再进宫了。”
沈青筠也是这般想的,但愿穆雨烟能放下对齐冷的执着,否则每次穆雨烟贴上去,齐冷拒绝,再贴,再拒绝,不断重复,穆雨烟不累,她都看累了。
重活一次,都不要再重复前世的悲剧了-
沈青筠这边筹谋助齐冷夺位,沈谦父子那边也没闲着,沈谦自从太子被废后,就一直头疼襄助哪个皇子,以及头疼沈青筠的婚事。
沈谦靠在榻上,和沈忌叹气:“如今太子被废,魏王被逐,未成婚的皇子,只有定王和昌王了,定王……陛下不喜欢他,昌王?碌碌庸庸,筠娘这个奇货,真要砸手里了。”
沈忌却道:“筠娘近来和定王走的很近,定王三天两头就去菱月阁,需不需要提醒她?”
沈谦摆手道:“不用,广撒网,多敛鱼,筠娘此招,用的是炉火纯青,甚好。”
沈忌心中却有种不安的感觉,他莫名的对齐冷总是很有敌意,好像觉得自己的性命,迟早有一日会断送在齐冷手中。
但沈谦不发话,他也不敢擅自做主,只好怏怏答应,只不过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他看到刚做好的正红云锦交领襦裙,喉咙一阵干渴。
为何总要将沈青筠拱手让人呢?就算她是奇货,难道他不配拥有这个奇货吗?他想。
是他将这个奇货从临安一手发掘出来的,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算得知她是太子寄养在慈幼局的,他也要强夺过来。
这七年,是他悉心教养,让她从一个山野丫头变成妩媚勾人的绝代佳人,如果不是他,她性格能变得这么有意思么?又倔犟,又灵活,满肚子的坏主意,假如她跟着太子,早变成跟他一样无趣的圣人了。
而圣人的下场,全天下都知道了。
沈忌想到太子,心中涌现一种幸灾乐祸,他一直瞧不上太子,太子还是储君的时候,就软弱到连他这个布衣都敢欺负他,都敢从他手里夺人,还有那慈幼局主事,为何敢将沈青筠送给他?还不是在他、邢国公、太子之间,挑了个最软的软柿子捏吗?
这种废物,能到现在才被废,那要多亏他嫡长子的身份,还有邢国公的奔走。
邢国公一死,他就连太子之位都守不住了。
沈忌恶毒的觉得快意,这就是沈青筠看上的人,这已经是这个男人第二次抛弃她了,沈青筠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
他有些愉悦的唤来仆人,吩咐他将这件正红云锦交领襦裙送给沈青筠,还说,一定要让她穿上。
不过这句话,他也不必叮嘱,因为他送的衣服,沈青筠从没有敢不穿的-
襦裙送到了宫中,沈青筠的确穿上了,虽然她穿的是心不甘情不愿,但沈忌就是个疯子,正常人最好不要惹疯子。
沈青筠穿上后,的确衬得肤白胜雪,娇艳动人,襦裙剪裁的很是合身,不过腰身故意剪裁的十分窄瘦,沈青筠腰肢已经够纤细了,这襦裙还剪裁的更细了些,穿上后,都有些勒到喘不过气。
沈青筠知晓这是沈忌有意为之,她久居宫中,沈忌几次派人来请,都被嘉宜公主借故挡了回去,沈忌心里估计憋着气呢,借这件衣服提醒她,她还是笼中雀,飞不出他的手
掌心。
对于沈忌这种小心思,沈青筠经历的多了,她应对的法子,就是正常人最好不要惹疯子。
所以沈青筠只能接受,偏偏嘉宜公主看到她这件襦裙,还夸道:“筠娘,你很少穿正红色,这颜色极衬你,甚是好看。”
其余贵女也纷纷夸赞,说云锦名贵,说襦裙剪裁的合身,这就跟沈青筠的境遇一样,看似金尊玉贵,实则有苦自知-
下午花苑桂花开的正浓,嘉宜公主等人在花苑剪花嬉戏,沈青筠踮着脚,剪下一株桂花,她剪花的时候,垫着脚尖,手腕够到枝头,正红襦裙裙摆随风微扬,整个人薄薄一片,背影格外婀娜美丽。
一个贵女羡慕道:“该怎么样才能有筠娘这种纤腰啊?真是羡煞旁人。”
另一个贵女嘻嘻哈哈道:“筠娘吃得少,你也吃少点,不就行了?”
那贵女道:“筠娘天生就少食,我可不行,我少食的话,我娘亲会心疼。”
沈青筠其实听到了两个贵女的对话,她剪花的手都顿了下,娘亲……她的娘亲又在哪里?
可能是在和大哥他们享受天伦之乐吧。
早忘了她还有个叫杨絮的女儿了。
本就勒的喘不过气的腰身好像更勒了,沈青筠剪下那株桂花,和金剪一起放在挎着的柳篮里,然后压抑自己纷杂的心绪,回首。
不过回首之后,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嘉宜公主和那些贵女不知何时,都悄悄走了,面前只站着身姿挺拔的齐冷-
齐冷的凤目有些阴鸷,他盯着沈青筠的腰身,拧眉道:“你什么时候又清减了?”
沈青筠没有回答,只是从篮中挑了枝桂花递给他:“桂花,刚剪的,给你。”
齐冷不悦拂开桂花:“你不喜欢回答一个问题的时候,就会顾左右而言他。”
沈青筠心想,齐冷什么时候这么了解她了,她将桂花放入篮中,道:“没有清减。”
齐冷摇了摇头:“前几日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瘦。”
以前腰肢是他一只手就能握住,今日更是感觉一只手还有余,环视了沈青筠很久,齐冷终于发现问题:“衣裳不合身吧。”
沈青筠挎着柳编篮,总算承认:“有一点。”
但看她微微蹙眉,还有胸膛起伏的模样,不是有一点吧?
齐冷凤目更加阴鸷,沈青筠的衣裳除了相府带过来的,还有宫中尚衣局做的,而尚衣局绝对不会做不合身的衣裳。
能干这种事的,他只能想到一个人。
他道:“你极少穿正红衣裳,也只有在万寿节那日穿了,其余时候从没穿过,而且宫中谨言慎行,为免招摇,你更不会穿,所以这衣裳,是不是沈忌送你的?”
沈青筠没有否认,只是道:“你料事如神的本领,真是练成了。”
齐冷咬牙,沈忌真是疯魔到如此地步,这般欺凌一个弱女子,他道:“回菱月阁,换件衣裳,别穿了。”
沈青筠却正色道:“不行。”
“为何?难道你喜欢这衣裳?”
沈青筠叹了口气:“这是沈忌送我的衣裳,我不能不穿,他不喜欢我违背他,否则,他有的是法子对付我。”
那七年,她算是明白了,君子可以得罪,疯子不能得罪。
齐冷定定看着她,眉头慢慢拧紧,他忽走近沈青筠,俯身,沈青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齐冷只是从她挎着的柳篮中拿出那把金剪刀。
沈青筠道:“做什么?”
齐冷蹲了下来:“别动,不然我会比沈忌更疯。”
一个疯子就够了,她招架不住第二个,沈青筠只好依言不动,齐冷蹲下,拿着金剪刀,咔嚓几下,将她的裙摆剪了个粉碎。
沈青筠目瞪口呆。
齐冷道:“这下总穿不了了。”
第63章 第 63 章 簪花
齐冷说这话时, 嘴角微微上扬,眉头挑起,竟然有些得意的味道, 前世沈青筠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他,和他做了五年夫妻,那五年, 他在沈青筠面前都是稳重内敛的,他撑起了沈青筠的天,撑起了神武军的天, 撑起了大齐的天,他可靠到让所有人都忘了他实际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像这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神情, 沈青筠还从没见他露出过。
回过神后,沈青筠轻哼了声:“你得意什么?你是剪碎了我罗裙,倒让我如何和沈忌交代?”
齐冷起身,他道:“我府中养了一条猎犬,我甚是钟爱。”
“所以呢?”
“我将猎犬带入宫中,猎犬不懂事, 咬坏了你的罗裙,如此,可否和沈忌交代?”
沈青筠扑哧一笑, 她眨着眼睛,狡黠道:“原来是条狗,咬坏了我的罗裙。”
齐冷也听出了她的一语双关,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道:“狗儿咬坏的不是罗裙,是困住猫儿的绳索。”
沈青筠被反将一军, 顿时噎住,齐冷又道:“狗和猫,天生一对。”
沈青筠没好气的将他手里的金剪刀夺了过来,放到柳篮中:“狗狗猫猫的,就不能做个人吗?”
齐冷道:“也可以做个人,譬如男人和女人,丈夫和妻子。”
沈青筠闻言,忍了忍,但还是没忍住,她前世怎么没看出来齐冷还有这么能言会道的一面。
她抓起柳篮中方才折下的桂花,朝齐冷劈头盖脸掷去:“猫可是会挠人的,定王殿下想让奴家做猫,奴家便做回猫。”
齐冷没有防备,星星点点的桂花花瓣砸了他一头一脸,虽然完全不疼,但落到他如墨鬓发上,宛如繁星点缀夜空,分外好看。
大齐有男子簪花的风气,男子或在帽上,或在鬓边簪花,但齐冷从来不簪,每次都是玄黑常服,凛若冰霜,若说沈青筠这一世做回了自己,鲜活了很多,齐冷又何尝不是鲜活了很多。
沈青筠玩心大起,她抓着柳篮中的桂花,笑着扔向齐冷:“奴家来为定王殿下簪花。”
齐冷刚开始还举袖躲避,但沈青筠笑闹不停,一直往他身上扔着花。
沈青筠好像很少有这样笑闹的时候,她一生坎坷,被人当作奇货几度转手买卖,连身体都不属于她自己,这让她习惯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不敢玩,不敢闹。无论是在嘉宜公主那里,还是穆雨烟那里,她都表现的超乎年龄的成熟,但其实,她也是个才十七岁的少女而已。
沈青筠好像释放了天性一样,一篮的桂花都被她扔空了,齐冷嘴角挂着笑意,他索性放下袍袖,任由沈青筠将他墨发上扔的全部是细碎桂花,直到沈青筠扔无可扔,他才摘下身侧一朵木芙蓉,带着满头满身的细碎桂花,大步过来,微微笑道:“杨絮娘子替本王簪完了花,轮到本王替杨娘子簪花了。”
说罢,他真准备将木芙蓉簪到沈青筠鬓角,他俯下身子,距离近到沈青筠都能闻到他身上带着淡淡龙涎香的清冽气息,沈青筠心忽然快了一拍,她挣脱齐冷的手,退后,色厉内荏道:“哼,留给你自己簪吧。”
撂下这句话后,她就匆匆而逃,齐冷看着她纤细背影,无奈摇头,但凤眸却满是清浅柔和笑意-
沈青筠几乎是逃也似的回了菱月阁,嘉宜公主看到她绞碎的裙摆,自然一阵讶异,沈青筠只说是齐冷的猎犬咬的,但剪刀剪碎的和猎犬咬碎的,嘉宜公主岂会分不清楚?但嘉宜公主也不傻,既然沈青筠说是猎犬咬的,那便是猎犬咬的。
于是这条束缚沈青筠的云锦襦裙,就这样被沈青筠丢弃,而翌日,齐冷就着人送来连夜赶制好的如意云纹碧色百迭裙,百迭裙颜色淡雅,不露锋芒,嘉宜公主催促沈青筠试试,沈青筠穿上后,分外合身,而且腰肢那里放了些余量,让她不会像上一条裙子那样勒到无法呼吸。
没想到齐冷也能这样细心。
他的确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在慢慢改变。
与百迭裙一起送过来的,是一朵木芙蓉,沈青筠看着托盘上的木芙蓉,看了很久,然后才拿起,插到自己的鬓边,揽镜自照,镜中清丽少女鬓边插
着一朵娇艳的粉色芙蓉,为少女如玉面容又添了几分妍丽。
沈青筠手指触碰着芙蓉花瓣,她犹豫了下,最终没有取下,而是那一日,都一直簪着这朵木芙蓉。
第64章 第 64 章 簪花(二)
沈青筠终究还是穿上了齐冷送的如意云纹碧色百迭裙, 簪上了他送的那朵粉丝木芙蓉,只不过,那日齐冷没来。
他被正始帝召入宫, 商议边关战事去了。
已经快到秋季,水草丰美,马匹强壮, 于是回鹘部落又来劫掠边境,正始帝气得是够呛,每年岁币奉上, 这些异族还是照样劫掠,派使臣去回鹘质问,只说是部落首领胆大妄为, 象征性的斩了一两个人就当了交代,也不归还被劫掠的牲畜和百姓。
正始帝已经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生的那些皇子,风花雪月、弹琴作画可以,但若论军政事务,还是齐冷靠谱, 想当初他想派个儿子去接管神武军,那些皇子都嫌武人粗鲁,不愿和武人打交道, 最后太子举荐了齐冷。
没有想到,歪打正着,不但成全了神武军, 也成全了齐冷。
所以正始帝召齐冷和穆麟等武将入宫,商议如何对付回鹘,众人一直到夜幕低垂时才出宫, 齐冷忍不住朝菱月阁的方向望去。
也不知道他送去的衣裳和木芙蓉,沈青筠愿不愿意穿上。
不过,就算她不愿意穿,他也不会气馁,她受的苦实在太多了,这才让她不相信任何人,他与她还有很多时间,他能让她慢慢放下心防的。
穆麟见齐冷频频往远方望去,他不由道:“殿下看什么呢?”
齐冷回过神,答道:“没什么。”
只是出宫门的时候,一个小宫女在宫门处打着瞌睡,见到齐冷时,才瞌睡去了大半,宫女怯怯迎上来,行礼道:“奴婢是菱月阁的宫女,奉命来带一句话。”
小宫女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句话是,花很好看。”
听到小宫女这句话时,齐冷不由扬起眉头,身边的一众武人却疑惑拧眉:“花好看,是什么意思?”
齐冷没有理睬他们,只是心中高兴到取了锭金子,递给小宫女:“赏你了。”
小宫女得此意外之财,顿觉守了一日的疲累都烟消云散了,她千恩万谢后,才兴冲冲离去,而齐冷又看了眼菱月阁方向,想迈步,但看到漆黑夜色,还是忍了下来。
纵然心急见她,但这个时辰了,还是应该不纠缠,不叨扰,喜欢一个人,便应该尊重她。
所以齐冷还是忍住了,他与穆麟等人出了宫。
途中,穆麟悄悄问:“殿下最近时常去菱月阁,听说菱月阁有位倾城倾国的沈娘子,不少亲王郡王借故路过菱月阁,都只为了一睹芳容,不知殿下今夜的那句‘花很好看’,是不是和这位沈娘子有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顾及穆雨烟,齐冷没有在穆麟面前承认,穆麟却道:“虽说我是雨烟的兄长,但雨烟没那个慧眼,若殿下真有了心仪之人,那穆麟还要恭喜殿下呢。”
齐冷虽早知穆麟为人耿直,但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心中感动,他拍了拍穆麟肩膀,道:“多谢。”-
最后关于回鹘劫掠边境的处置,正始帝还是听从了齐冷的意见,一昧忍让,只会让人觉得大齐软弱可欺,既然回鹘国主说是部落首领擅自做主,那大齐就以解救子民的缘由,集结重兵,去攻打那个部落,但只打挑起兵戈的那个部落,不进攻其余回鹘国土。
到时候,谅回鹘也无话可说。
齐冷还推荐了几个领军的将领,正始帝依言照做,他还意味深长说了句:“雪弓,朕当初给你起这个字,倒是起对了。”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其实是正始帝念念不忘的梦想,也是他无法实现的梦想。
只不过,看似正始帝嘉奖了齐冷,但齐冷心中明白,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基本还是与他无缘的-
正始二十六年,随着太子的被废,众皇子开始明争暗斗,政局和前世太子被诬身亡后很是相似,不同的是,前世最有希望的魏王今生已经提前被逐,所以皇位归属,神鬼难测。
正始帝最信赖的活神仙无为子,家中开始有源源不断的金银和美姬送入,都是众皇子贿赂所为,但齐冷却一文钱都没送。
他已经从沈青筠处知晓,原来无为子胡诌了个什么潜龙真龙的预言,才让皇位彻底与他无缘,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自己的命运,还有大齐的命运,居然都掌握在一个神棍的手里。
他对这个神棍愈发厌恶,他也同意沈青筠所说的,拉拢没有用了,倒不如直接从源头掐灭。
当齐冷迫不及待来见沈青筠时,沈青筠正穿着齐冷送的如意云纹碧色百迭裙,在鱼池边托腮看鱼,清澈的池水里,她鬓边的木芙蓉愈发娇艳。
当沈青筠听到急促脚步声,她盯着池中的自己倒映,那朵木芙蓉格外引人瞩目,她忽有些心虚,于是拔下鬓边的木芙蓉,慌忙藏在手心。
第65章 第 65 章 希望今生,能再给我一次……
齐冷第一眼看到的, 便是沈青筠的碧色百迭裙。
那一瞬间,他向来冷淡的凤目瞬间亮了起来,都完全没注意到沈青筠没有簪花。
他走近一步, 又不想显得像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君一般,于是左思右想,只说了一句话:“这碧色百迭裙, 你穿起来很是好看。”
沈青筠将他送给自己的木芙蓉藏在背后,因为怕他发现,她眸中难得出现困窘神色, 她一心想赶他走:“这百迭裙和我以往的衣裳没有区别,怕是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才说好看吧。”
齐冷微微怔了下, 然后嘴角扬起,笑道:“不,因为你穿什么都好看。”
沈青筠轻哼了声:“你一到菱月阁就来给我灌迷汤,你还是去见见你妹妹吧,嘉宜公主为了你,可是尽心尽力。”
她越是催促, 齐冷就越是起疑,加上沈青筠双手藏在背后,齐冷就想知道她到底藏了什么, 他看着沈青筠身后,忽喊道:“嘉宜。”
嘉宜公主来了么?沈青筠立刻回头,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她顿觉上当,但齐冷已经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瞥到了她掌心的木芙蓉。
齐冷双眸又亮了几分, 犹如星辰闪烁,熠熠生辉,眼见他识破,沈青筠双颊飞起些许红晕,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她握着木芙蓉,扭头就走,齐冷大步上前,挡在她的面前。
齐冷到底没让她太困窘,而是道:“手上的木芙蓉很漂亮,是刚摘的吗?”
沈青筠想都没想,就嘴硬道:“嗯,刚摘的。”
才不是齐冷送的那朵呢。
齐冷微微一笑,走到鱼池边,看着鲤鱼在鱼池里欢快游来游去,齐冷席地而坐,道:“坐,我有正事和你商议。”
沈青筠捏着那朵木芙蓉,略微犹豫了下,然后坐到齐冷身边,齐冷道:“无为子一日在父皇身边,我就一日不安心,须将此人逐出宫去。”
沈青筠也是这般想的,她道:“陛下信无为子,无非是觉得他是活神仙,很是灵验,若他不灵验了,陛下就会认为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那他对你的预言,自然不攻自破。”
“我倒有个法子。”
齐冷娓娓道来,沈青筠认真听着,间或还提几句意见,这副情景,像极了他们前世做夫妻时,一起商议如何拉拢武将,如何对付魏王,待两人拟定计策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许是说了太多话,沈青筠觉得有些口干舌燥,齐冷默默打开随身的锦袋,从中拿出一包用绢布包好的东西,递给沈青筠。
沈青筠打开一看,原来是梅干。
沈青筠不由看向齐冷,齐冷道:“我想今日和你商议正事后,你或许会口渴,所以带了梅干,生津止渴。”
沈青筠愣
了下后,才拿起一枚梅干,放入口中,梅干酸酸甜甜,果肉饱满,沈青筠垂眸,她道:“齐冷,你是有些不一样了。”
这大概是沈青筠第一次在齐冷面前承认他不一样,齐冷心猛地跳快了下,但嘴中语气仍然平静:“哦,是吗?”
“嗯,你以前,断然没这么细致的。”
以前的齐冷,是个典型的天潢贵胄,总认为给妻子足够的尊重,足够的地位,以及足够的金银就行了,他是不会在这点小事上花心思的。
但今生,齐冷显然在一点一滴的改变,他会提前想到沈青筠口渴,会提前准备梅干,即使这梅干,有可能会用不上,也有可能沈青筠不想吃,但他还是准备了。
齐冷道:“以前总觉得大事都忙不过来了,小事就无暇关心,但如今发现,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大事,无非是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他盯着池中鲤鱼,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人也是一样,我不应该自以为是的将我认为好的,强加给你,我应该倾听你意见的。”
他薄唇微抿,最后道:“希望今生,你能再给我一次……照顾你的机会。”
沈青筠没有回答,只是嚼着梅干,慢慢咽下后,素手又拿起一枚,放入口中,等嚼完后,才道:“人心易变,世事无常,还是度过眼前危机比较重要。”
她不敢把自己的情爱、自己的信任,全部都托付在一个男人身上,她害怕。
齐冷也听出了她的推脱,他没有生气,也没有伤神,而是笑道:“好。”
他反而问道:“这梅干,味道如何?”
“嗯,不错。”
“是城东的何氏蜜饯铺买的。”
“你为何要告诉我铺名?”沈青筠不解。
“若有朝一日,你离开京城,但又想念这梅干味道,那至少有地方去买。”
喜欢一个人,不是要将她养成什么都不会的菟丝花,等丈夫不在,就没有任何生存能力,而是应该让她不需要依赖,也能活得很好。
沈青筠神情有些复杂,她垂下眸去,齐冷道:“我要回定王府了,帮我和姌姌问声好。”
沈青筠点了点头,等齐冷起身离开后,她忽又叫住齐冷,齐冷回头,沈青筠握了握掌心的木芙蓉,然后她忽鼓足勇气,将木芙蓉插在自己的鬓上。
她对齐冷嫣然一笑,说道:“路上小心。”-
几日后,嘉宜公主忽然病倒,药石无灵。
正始帝忧心忡忡,宫中御医既然束手无策,正始帝于是便求助活神仙无为子。
无为子起了卦,卦象说嘉宜公主命数当绝,救不了了。
其实如果说无为子不灵验,那倒有些冤枉了他,因为前世嘉宜公主的确是这个时候病死的,但是今生,这只是嘉宜公主做的一个局罢了。
很快就有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太医,献计有治好嘉宜公主的法子,几副方子煎成水,硬生生将嘉宜公主的病治好了。
所以无为子的卦,显然就不准了。
这还不是结束,又有无为子上龙虎山途中,被匪徒劫掠,差点没被乱刀砍死的事情,如果无为子真是活神仙,那怎么没算到自己有次一劫?
无为子狼狈回了京城,恰巧京城三十日没有下雨,朝中就有人举荐无为子求雨。
无为子推脱不得,无奈登上道坛,结果显然是没求到雨。
经过这三件事后,正始帝很明显对无为子起了疑心,假如这人真是在世的神仙,怎么卦也算不准,雨也求不得?
正始帝于是不再像以往那样听信无为子,而无为子对齐冷的那个预言,也渐渐被正始帝抛到脑后。
第66章 第 66 章 这天下,你我共享
应对无为子的这段时间, 穆雨烟入过一次宫,她是来拿自己衣物的,她不准备留在皇宫了。
她入宫的时候, 齐冷也来寻沈青筠,她远远的,看到桂花花枝下, 齐冷与沈青筠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两人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纤细娇弱, 就连背影都十分般配。
穆雨烟垂眸,她神色很是复杂,一方面是差点害死沈青筠的愧疚, 一方面是记起前世之事的迷惘,她都不知道她到底该如何面对沈青筠,所以她只能借病逃避。
她咬了咬唇,黯然抱着衣物,走到在菱月阁外等候自己的穆麟处,那里已经有几个贵女和宫婢驻足, 贵女们手持团扇,看着穆麟脸上的刺青,掩嘴轻笑。
穆雨烟路过她们身侧的时候, 都能听到她们在小声嘲笑着:“那就是穆麟。”
“就是那个囚犯将军。”
“这种脸有刺青的粗人,也能为官?”
“谁知道呢?紫宸殿中,他也配和那些锦绣文章的状元郎站在一起?”
穆麟其实也听到了这些嘲笑, 但他已经习以为常,大齐重文轻武,武将地位低到文臣都不屑与武将结亲, 类似的嘲笑,他上朝时听到太多,所以他面容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
可穆雨烟眼眶中眼泪已经在打转,她拼了命想当皇后,无非是想替自己,还有替兄长争口气,她想让这些嘲笑她的贵女有朝一日跪在她的脚底下,为她们以前的傲慢痛哭流涕,但如今,有了沈青筠的出现,她那个皇后的梦想,好像彻底成了泡影。
心灰意冷、伤心愤怒,各种复杂情绪交织之下,穆雨烟忽驻足,狠狠瞪向那些拿着团扇掩嘴轻笑的贵女:“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兄长,没他们这些粗人保家卫国,你们早被回鹘、被党项抓去,当最低贱的奴婢了!”
那些贵女似乎没想到平日低眉顺眼的穆雨烟居然会反抗,讶异之下,纷纷面面相觑,嘟囔道:“疯了吧。”
穆麟制止穆雨烟:“雨烟,算了!”
委屈涌上心头,穆雨烟不管不顾,流着泪,怒斥道:“你们必须跟我兄长道歉!你们没有资格嘲笑他!”
贵女们不屑和她纠缠,转身欲走,穆雨烟欲冲上前阻止,却被穆麟阻止:“雨烟,算了!”
穆雨烟泣不成声:“她们可以嘲笑我,但不能嘲笑你!哥哥,你是立过功的将军啊!”
“算了!”
兄妹争执间,几个贵女匆匆准备离去,却被一个声音喝住:“站住!”
身穿金丝绣花长裙的嘉宜公主出现,她皱着眉,面带愠怒,她对那些贵女道:“你们跟穆将军道歉。”
一个贵女不由道:“公主……”
“不道歉,就每人掌嘴二十,免得被人说我菱月阁的伴读都不知规矩。”
嘉宜公主显然已经生了气,几个贵女对视一眼,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对穆麟道歉:“穆将军,对不住。”
道完歉后,她们才怏怏退下,穆麟拱手对嘉宜公主行礼,道:“多谢公主。”
此时听到动静的齐冷和沈青筠也从桂花树下赶来,穆雨烟看到两人,哭的更是泣不成声,她拉了拉穆麟的衣袖:“哥哥,我们走吧,我不想呆这里了。”
她不想再看到齐冷和沈青筠。
他们俩的般配,就是在提醒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可笑到像个丑角。
穆麟只能满怀歉意的对齐冷点头致意,然后就扶着穆雨烟,离开了菱月阁。
嘉宜公主、齐冷、沈青筠看着兄妹二人的背影,三人心中却都是一个想法。
穆雨烟选择离开了皇宫,这对她,是一件好事-
自此,穆雨烟就没有再出现在沈青筠和齐冷面前,菱月阁里也少了位低眉顺眼、任人嘲弄,却暗藏野心的穆娘子,不过正如她对外表现的性格那般,她的消失,也平凡到无人问津。
沈青筠偶尔会坐着嘉宜公主的马车,戴着帷帽,秘密去定王府和齐冷商议事情,活神仙已经不灵,齐冷继位的可能性,已经大多了。
沈青筠对齐冷道:“神武军夺位是迫不得已的杀招,还是名正言顺继承为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耳垂缀着的珍珠摇曳,身上香气清幽,她在助齐冷夺得皇位,齐冷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能夺得她的芳心?
齐冷半天不说话,沈青筠轻咳了声,她白了齐冷一眼:“我在和你谈正事,你在做什么?”
齐冷笑道:“我在想正事。”
沈青筠哼了声:“我看你在想龌龊的事!”
“男欢女爱,如何龌龊?”
“我就知道你没在想正事。”沈青筠气结:“你能不能正经点?你弟弟昌王,还有你二哥英王,已经各得到了一
批大臣支持,而你和穆麟等武人走的太近,引得很多文臣不满,他们都说,你若为帝,必会废除重文轻武的国策!”
齐冷懒懒道:“那他们倒是有先见之明。”
沈青筠都快无话可说了:“虽说前世你赢了,但今生,什么都不一样了,你未必能赢。”
齐冷听罢,这回倒认真看她了,他看着她皎洁如月的面庞,很认真说道:“不,我会赢。”
皇位他会赢得,沈青筠的心,他也会赢得-
沈青筠已经谈不下去了,她拿起帷帽,就准备回宫,齐冷却道:“等等。”
他拿出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一个白玉瓷瓶。
齐冷道:“这是我遍访名医,调的治葵水疼痛的药,也许能对你有用。”
葵水疼痛?
沈青筠这才想起,上次慈幼局的事情之后,她在假山之中腹部疼痛,告诉齐冷是因为葵水,但这事已经过了几个月了,她都忘了,齐冷还记得?
沈青筠不由问了出来:“你还记得。”
“嗯。”齐冷点了点头:“你的任何事情,我都记得。”
他不会再像前世一样,只想着夺位,却忽略自己的妻子,今生,她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语,他都记在心里。
他会让她看到他的改变的。
沈青筠没有收他的药,只是道:“我告诉过你了,这个病没什么好医的。”
“又是生了孩子就好了?”齐冷苦笑:“但你会选择生孩子吗?”
沈青筠沉默了,前世为了不做沈忌的提线木偶,她选择饮下一碗绝育汤,今生,她没有打算和齐冷在一起,或者说,她不打算和任何男人在一起,那她自然也不会生孩子。
齐冷又将木匣推前了几分:“所以试试吧。”
沈青筠却仍旧不想收:“不用了。”
齐冷道:“那种疼痛,我是见识过你发作的,十分不好受,你向来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为何对医治此病如此讳疾忌医?”
他缓缓道:“难道,你的疼痛,不是因为葵水而引起的吗?”
沈青筠悚然一惊,她脱口而出:“就是葵水。”
齐冷见她模样,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道:“既是葵水,那便收下此药,如若无效,我再找医师去配。”
沈青筠已经推脱不得了,如果再不收的话,只怕齐冷更加怀疑,她于是拿起瓷瓶,塞入袖中:“好,我收了。”
齐冷点了点头:“我送你出去。”-
他起身,准备送送沈青筠的时候,沈青筠心不在焉,脚下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摔去,而前方正好是一个落地花瓶,如果花瓶打碎,沈青筠摔在碎片上,那后果可想而知。
但还好齐冷眼疾手快的拉住沈青筠,沈青筠扑到他的怀中,齐冷后怕道:“还好,差一点你就破相了。”
他随口一句话,沈青筠却忽然动作很大的挣脱他的怀抱,她凝眸看着那个浅口橄榄瓶,说道:“如果我破相了,毁容了,你应该就不会再纠缠我了。”
齐冷微微怔了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男人下意识的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沈青筠对面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铜镜,她能从铜镜里看到自己恰似羊乳初凝的肌肤,还有乌亮如点漆的双眸,那无疑是张极其美丽的脸庞,就像文人画笔下的仕女图一样,让人移不开眼神。
沈青筠轻声道:“齐冷,所以你和这天下的男人,也没有区别,你喜欢我,无非是喜欢我的容貌,喜欢我的身段,等我不美丽了,不窈窕了,你就会厌弃我,到时候别说纠缠,只怕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这是沈青筠第二次对齐冷说这种话,上一次还是在画舫之中,她打扮成歌妓弹奏琵琶,齐冷恼怒将她扛回房中时,她也对齐冷这样说。
她说齐冷在乎她,就是因为她年轻,她貌美,如果她不年轻,不貌美了,齐冷根本就不会在乎她。
齐冷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她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还是有其他原因,才让她反复害怕容貌不在后,色衰而爱驰。
他只能解释给她安全感:“你老去的时候,我也会老去,我会和你白首偕老的。”
“撒谎。”沈青筠嗤之以鼻:“你如果夺位成功,就是皇帝,皇帝老去,他也是掌握无上权力的皇帝,即使到了六十岁,也能纳十六岁的貌美妃嫔,这就是皇帝!而皇后呢?她的所有一切,都依仗于皇帝,皇帝爱她,她就是人人畏惧的皇后,皇帝不爱她,她就是人人不屑的庶人!不,她会比庶人还不如,庶人还能平安到老,而被厌弃的皇后,只能悲惨死去。”
她嘲弄道:“这就是皇帝和皇后,权力不对等,地位也不会对等,白首偕老?何其可笑。”
眼见她和画舫时一样,无法消除对他的不信任,齐冷只能抓住沈青筠的手腕,道:“你若愿意和我在一起,这权力,这天下,你我共享!”
一句话,让沈青筠惊讶到瞪大眼睛,齐冷向来古井无波的双眸,此刻满是认真和炽热,他好像在承诺什么,但这个承诺太过疯狂,沈青筠根本不敢相信。
她道:“齐冷,你疯了。”
齐冷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忽听到门外传来女子哀恸哭喊:“定王殿下,定王殿下!”
是穆雨烟的声音。
齐冷和沈青筠对视一眼,两人纵然方才争吵到不可开交,但此时却默契十足,齐冷放开钳制沈青筠的手腕,沈青筠快步躲到屏风之后。
她刚躲好,穆雨烟就推门进来,定王府的侍卫尴尬道:“殿下,穆娘子非要见您,我们不敢拦……”
齐冷皱眉,刚想问穆雨烟何事,穆雨烟就扑通跪下,拉着他的衣摆哭道:“殿下,救救我兄长!救救他!”
第67章 第 67 章 救?不救?
在穆雨烟的断断续续讲述中, 齐冷才明白事情经过。
原来西北边军一个穆麟好友回京探亲,今夜与穆麟去瓦舍听曲,这好友也是个脸上有刺青的, 但长相十分英武,听曲时,歌女多看了穆麟好友几眼, 就引得一个年轻文官不满。
那文官自诩风流,日日都来捧场那歌女,却不得歌女青睐, 眼见一个脸有刺青的武人却得到歌女倾心,顿时大为恼怒,和穆麟两人争执起来, 还讥讽他们是囚犯,是粗人,低人一等。
穆麟对这些嘲讽是习以为常了,但好友久在西北边军,脾气暴躁,气愤之下, 和文官一行人扭打起来,年轻文官仗着人多势众,往死里围殴穆麟两人, 俗话说,泥人都有三分火气,穆麟虽然不想惹事, 可也吞不下这口气,两人将文官一行人打的是落花流水,那文官也被穆麟掐着脖子拎起来, 像扔小鸡一样扔到地上。
年轻文官在瓦舍围观人群中丢了好大脸,顿时羞愤交加,一行人灰溜溜逃走,穆麟也回了穆府。
可半夜的时候,京兆府忽然来抓人,说穆麟打死人了。
这时穆麟才知晓,原来那文官是秘书省校书郎,名唤虞修,从八品,官职虽不大,但也是条人命。
穆雨烟泪眼婆娑:“兄长很确定,他根本没有伤及虞修,又怎么会打死他?这其中必然有隐情。”
可穆麟已经被京兆府抓走了,穆麟在京中毫无根基,又是被人不屑的武人,穆雨烟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齐冷,所以也顾不得其他,深夜前来央求齐冷。
齐冷脸色凝重,沈青筠也没有想到,前世就是穆麟落难,然后将穆雨烟托付给齐冷,本以为今生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可难道冥冥之中,一切还是会按着前世方向而
行吗?
就跟太子虽然没有身亡,但自请废黜太子之位,导致储位空悬一样。
沈青筠眉头也蹙起,她一不小心,衣裳和屏风摩擦,发生窸窣声。
穆雨烟循声望去,她眼尖,从屏风处似乎看到一个女子裙角,而这裙角是谁的,显然不言而喻。
穆雨烟咬唇,此时此刻,她已将对沈青筠和齐冷的复杂情绪都抛掷脑后,她只想救自己的兄长,于是继续恳求齐冷,也是说给屏风后的沈青筠听的:“殿下,雨烟自知肖想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此,做了很多可笑的事情,实在惹人厌烦,但是,这和兄长都没有关系,求殿下不要因为雨烟,迁怒兄长……雨烟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殿下面前了……”
穆雨烟泣不成声,齐冷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瞥了眼屏风,屏风后静默无言,齐冷移回视线,他没有扶穆雨烟,只是对她客气说道:“穆麟是本王至交,本王绝不会因为些许小事,就见死不救,穆娘子请放心。”
他虽没有安慰穆雨烟,但却也等于给她吃了颗定心丸,穆雨烟终于放下心来,齐冷又让人给她送回穆府,好生照料。
一切妥帖后,沈青筠才从屏风后出来,她拿起帷帽,道:“我也要走了。”
“杨絮。”齐冷忽唤住她。
沈青筠顿步。
齐冷道:“不管这些穆麟之事的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像前世一样,娶穆雨烟了,这其实,也是害了她。”
沈青筠道:“还没有发生的事,先不要笃定吧。”
齐冷摇头:“不,不会发生的,就算这次穆麟求我,我也不会答应了。”
他顿了顿,又道:“杨絮,你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总容易想太多,所以,我想提前让你安心。”
沈青筠敛眸,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道:“虞修这个人,我有印象,他虽然只是八品小官,但是,他是沈谦的门生。”
那就意味着,此事沈谦一定会插手。
齐冷道:“那你最好不要牵扯此事,免得引火烧身。”
沈青筠迟疑了下,然后点头道:“知道了。”-
虞修的尸首在京兆尹府,仵作上报说是被殴身亡,自大齐开国以来,还没有文官被武将殴打致死的,文官各个都义愤填膺,昔日勾心斗角的各派都联合在一起,雪花一样的折子上奏给正始帝,都要求杀穆麟以正国法。
但齐冷去见了穆麟,穆麟却坚持自己根本没有打死虞修,事有蹊跷,齐冷请求正始帝重新验尸。
但正始帝只是神色困倦的靠在榻上,打着哈欠,对齐冷道:“虞修的真正死因,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是所有文官都想让穆麟死,你懂所有文官这四个字的意义吗?”
齐冷咬牙:“儿臣懂,他们拧成一条绳,要将他们最看不起的武将诛杀,要从此让武将再不敢招惹他们。”
“重文轻武,这是太祖留下的祖训,以致于民间有‘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的谚语,世人都以当状元郎为荣,以从军为耻,文官已经耀武扬威了一百年了,怎么能忍受有武将反抗?穆麟不是第一个牺牲者,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穆麟抗击敌寇有功,难道对于一个有功之将,就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处死吗?那岂不是会让天下武将寒心?”
正始帝摇了摇头:“前朝就是因为武将势大才会亡国,所以本朝重文轻武,打压武将,武将寒心又如何?只要不造反就行,当然,有枢密院,有文臣监军,他们也造不了反。”
齐冷苦笑:“武将处处被掣肘,是造不了反,但大齐的敌人是这些忠心耿耿的武将吗?难道不是党项?不是回鹘吗?拼命打压武将,谁去为大齐抵挡异族?”
一提到党项,提到回鹘,正始帝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定然是想到了自己被回鹘围困的窘迫往事,那段围困经历吓到他从此无法人道,这是帝王心中最不能提及的忌讳,正始帝不耐道:“雪弓,此事已定,你无力回天。”
齐冷道:“若儿臣非要回天呢?”
“那你就回天去。”正始帝警告道:“惹出事端,你自己承担,还有储君之位,从此也会和你无缘,你自己掂量清楚!”
齐冷抿了抿唇,他道:“利害关系,儿臣都考虑清楚了,请父皇放心,所有后果,儿臣会一力承担。”-
穆麟的事,闹的沸沸扬扬,沈青筠回沈府的时候,去见沈谦时,意外听到了沈谦和沈忌的对话。
沈谦冷笑着说:“穆麟一个武夫,居然敢招惹我的门生,活该他有此下场。”
沈忌则道:“要不要让京兆尹府再做的周密点?”
“有什么可怕的?你以为京兆尹看不出虞修是落水而死吗?”
沈青筠一惊,她不由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沈谦又道:“虞修这个人,也是自讨苦吃,居然为了一个歌女争风吃醋,当众出丑就算了,又去借酒消愁,结果不慎落水而死,哼,真是丢人现眼!”
“但京兆尹和刑部明明知道虞修是落水而死,却仍然默契上报他是被穆麟打死,文臣武将,敌对可见一斑。”沈忌沉吟道:“定王还在为穆麟奔走,或许,父亲可以借此良机,挑起文武矛盾,将一些平日不依附父亲的文臣拉拢麾下。”
沈谦想了想,道:“不失为一条计策。”他又道:“也不知道定王为何非要摊这个浑水,他若失势,储位必定是英王的,到时候,我只能将筠娘送给英王为妾了。”
沈青筠听到这里,已经是心惊肉跳,她并非是因为自己要被送去为妾心惊肉跳,而是对沈忌父子的狠毒心惊肉跳。
他们在借着穆麟一案,给文臣塑造一个共同的敌人,这个敌人,就是敢于挑战文官地位的穆麟,文臣群情激愤下,都会希望穆麟死,而齐冷和其余武将不希望穆麟死,到时沈谦振臂一呼,以文官首领的身份带领文官将穆麟正法,自然会得到文官拥戴。
而无辜者的性命,大齐的安危,在他们眼中,都只是揽权的工具。
沈青筠几乎是逃回自己房中的。
她绞着帕子,纠结万分,她已经知晓了虞修死亡真相,她要不要告诉齐冷?
如果是话本里那种善良美好的小娘子,当然会毫不犹豫告诉齐冷,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沈青筠偏偏犹豫了。
她不善良,她也不美好。
她就是一个极其冷血自私的人。
穆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还是她讨厌的穆雨烟的兄长,他的生死,又关她什么事呢?她如果将真相告诉了齐冷,沈忌极有可能猜到是她告的密,她为什么要因为穆麟,将她自己置身险地呢?
她真的没那么善良。
沈青筠暗自下定决心,对此事守口如瓶,就当没听到-
回到皇宫时,嘉宜公主也说起穆麟的事:“穆麟应该是一个有分寸的人,那日刘娘子她们那样嘲讽他,他都忍下来了,又怎么会因为一时气愤打死虞修呢?这不像他。”
沈青筠当时在刺着绣,假若换做旁人,可能就心虚到刺不下去了,但沈青筠莫名有一股气,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心虚?
她为什么要救穆麟?她被卖给牙婆欺骗的时候,卖给妓院挨打的时候,卖给沈忌折磨的时候,谁又救了她?
只有太子救了她,所以这份恩情,她永生难忘。
但也只有太子一个人,从六岁到如今的十七岁,只有太子一个,十一年,整整十一年,她都这么过来的,老鸨给她打得浑身是伤,沈忌给她指甲里扎针,除了太子,又有谁来救她了?她不想救穆麟,她想活着,有错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男人可以,她就不行吗?
所以沈青筠坦然的抿了抿线,手指继续轻盈的在绸缎上穿梭,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盛放开来,然后对嘉宜公主道:“许是穆将军没有控制好手脚轻重,打死了人呢。”
嘉宜公主道:“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我还是不
信,唉。”
嘉宜公主还道:“四哥这两天,忙于为穆麟奔走,都没来菱月阁了。”
沈青筠这回绣线倒是停滞了下,但只是片刻,她又继续垂眸,用绿色针线勾勒牡丹的枝叶。
齐冷不来,也好。
如果他知道她是这样冷血自私、见死不救的一个人,定然会厌弃她。
以后他也不会纠缠她了,更不会送什么金虎符,买什么定胜糕,剪什么襦裙来扰她心绪了,他终将明白他幻想中的沈青筠,幻想中的白头偕老的情爱,那就是一个泡沫,而实际上的沈青筠,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回应他的期待。
慢慢的,牡丹枝叶也勾勒好了,这幅牡丹刺绣和往常沈青筠的绣品一样,精美无二。
第68章 第 68 章 你如果对她失望的话……
穆麟的案子, 就像沈谦预料的那样,变成了文武之争。
武将纷纷上书为穆麟喊冤,但京兆府大理寺刑部堂官都是文臣, 所以案子绕了一圈,所有仵作都一口咬定虞修是被殴打身亡,加上又有很多百姓目睹虞修和穆麟争执, 铁证如山,根本没有回旋余地。
正始帝准备判穆麟斩首之刑,朱笔还没批, 齐冷就恳请正始帝再给七日时间,七日后,若真是穆麟杀的虞修, 他愿意不做这个定王。
这七日,齐冷来过一次菱月阁,齐冷对沈青筠道,若他真被褫夺王爵的话,沈青筠是无法除掉沈谦父子了,为了她性命着想, 到时候他会带她一起逃的。
沈青筠没有答应齐冷,反而问他:“你为何要豁出一切帮穆麟?”
她知道穆麟是齐冷的好友,齐冷为他奔走是正常的, 前世齐冷也为穆麟奔走,但,没有像今生一样将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
齐冷道:“前世穆麟是因上奏熙州守军贪墨军饷的事, 结果被反诬,和今生文武之争的局面不一样,如果今生穆麟被斩了, 武将会更加寒心。”
“不是这个。”沈青筠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很能趋利避害的人,前世在登上帝位之前,你很擅长忍耐,将沈谦都骗过了,那今生,为何要因为穆麟,断送自己的继位之路呢?你明明知道,如果你登基,还是能改变重文轻武的国策的,可你如果不能登基,那就什么都没了。”
沈青筠最后道:“我以为你会权衡利弊。”
齐冷道:“我的确权衡了利弊,但是,天下武将如果都寒了心,那谁去抗击外敌?靠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吗?我不能让这种状况发生。”
所以齐冷为了大齐,为了百姓,甘愿赌上这一场,沈青筠的心中,忽然就有些酸楚,她垂眸道:“嗯,你们都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总能以天下为先,以百姓为先,我就没这么高的道德水平,我凡事总是先想着自己。”
她有些自暴自弃的几句话,让齐冷觉得有些异常:“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青筠否定道:“没发生什么事。”
为了不让齐冷看出异样,她慢慢走着,垂着眼眸,将复杂神情掩盖住,她道:“我只是看你最近有些迷了心智,所以想提醒你,沈青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如你所见,她就是一个极度自私的冷血之人,她不以天下为先,不以百姓为先,而是以自己为先。你如果对她失望的话,还是趁早不要再来菱月阁寻她了,免得白白浪费时光。”
齐冷面色凝重起来,直觉告诉他,沈青筠心中有事,但是理智告诉他,沈青筠不想说的事情,那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所以他只能说一句:“不会对你失望的。”
回应他的,是沈青筠讥嘲一笑,如他所料,沈青筠根本不信这句话。
他也知道言语的力量有时候格外苍白,所以齐冷离开菱月阁的时候,特地让嘉宜公主注意沈青筠最近举止,也许,他很快就能找到沈青筠为何贬低自己的原因了-
在齐冷立下七日之期的第三日,沈青筠陪嘉宜公主出宫,嘉宜公主喜欢往民间走走看看,然后将自己所见所闻告诉正始帝,为百姓谏言。
就像正始帝说的,如果嘉宜公主是男儿身,依照正始帝对她的偏爱,皇位的归属就没有悬念了,可偏偏,她不是。
这次嘉宜公主去的是安济坊,安济坊是上次嘉宜公主出宫,见到路边有不少饥寒交迫的乞丐时,一时怜悯,劝说正始帝设立的机构,安济坊城中一座,城外一座,这次嘉宜公主去的城外那座。
安济坊专门收留贫病之人,眼下国库空虚,安济坊的银钱吃紧,嘉宜公主带来了自己的金簪玉佩等物,特地交给了安济坊主事。
沈青筠也带了名贵首饰,一起给了主事,之后主事带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去看安济坊收留的贫病之人,几人刚走到坊中,沈青筠目光就被一个约莫六岁的小女孩吸引了。
沈青筠不由道:“那是孤女吗?如果是孤女,不应是送到慈幼局么?如何留在安济坊了?”
主事解释:“她不是孤女,她是西北夏州人,因为党项时常骚扰边境,房子都被党项烧毁了,所以父亲就带着她来京城投靠伯父,未料伯父一家不愿收留,他们就这样吃了闭门羹。”
主事还指着安济坊中一个病怏怏的男子说道:“那就是她父亲,他们没有盘缠回夏州了,偏偏她父亲还感染了疫病,无钱医治,所以就和她一起来了安济坊,至少安济坊还能熬些汤药对付对付。”
那男子咳的是撕心裂肺,沈青筠问:“假如她父亲治不好呢?”
“那就只能给她送到慈幼局了,但慈幼局收留的是无所倚靠的孤女,假若她伯父来寻,还是要还回去的。”
嘉宜公主道:“之前她伯父不愿接济,难道进了慈幼局,就愿意了?”
主事叹了口气,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任搓圆捏扁,她伯父领回去后,卖给妓院,那可是笔不菲的钱财,这种例子,多的是。”
嘉宜公主倒吸一口气,她道:“那还是给她父亲将最好的药都用上吧,免得被人当作货品买卖,筠娘,你说是吧?”
沈青筠却没有回答,她定定看着那小女孩,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如果小女孩的父亲没有医好,她也会在六岁这个年纪就被人卖掉,之后更是辗转于多个主人手中,身不由已。
而小女孩之所以遭遇这种事情,完全是因为党项骚扰大齐边境,沈青筠不由将这件事和穆麟的案子联系在一起。
如果,穆麟真的被斩首了,那就像齐冷说的,天下武将会寒心。
到时候,异族进攻,西北边境又会多出多少这种可怜的小女孩儿。
或者说,这天下,又会多出多少身不由已的沈青筠?
所以她是救穆麟,还是不救穆麟?
沈青筠再一次纠结了。
第69章 第 69 章 不会变成另一个沈青筠的……
嘉宜公主随主事去看其他贫病之人时, 沈青筠没有过去,而是和那小女孩玩耍。
小女孩很是天真,沈青筠给了她一块糖, 她就高高兴兴的喊沈青筠“姐姐”,她说:“爹爹病的厉害,不让我靠近他。”
她父亲得了疫病, 怕传染给她,所以不愿她靠近,沈青筠抚摸着她的头发, 说道:“那等医师伯伯们将你爹爹的病治好了,你们就能在京城安顿下来了。”
小女孩小脸皱成一团:“我不想留在京城,我想回家, 京城一点都不好玩,伯父也不让我们住他家,我不想留在这,我想回夏州。”
但夏州,她的村落,已经被党项人焚毁了, 她回不去了,就跟沈青筠一样,再也无法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
沈青筠默然, 她虽然惯常会欺骗人,可此时,她不想欺骗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 她六岁了,应当知晓真相:“你回不去夏州,你的家被党项人烧了, 而且春日水草丰沃之时,他们还会再来劫掠,你不
能回去。”
小女孩讶然的张着嘴,然后忽哭了起来,她抽抽噎噎道:“不是有穿盔甲的哥哥们吗?为什么他们不保护我们?为什么他们眼睁睁看着党项烧了我的家?”
这个问题,十分复杂,沈青筠解释不了,她只能道:“他们有苦衷,不能保护你们。”
“可是我爹爹说,我们每年交给官府的银钱,就是给他们买粮草的,为什么我们都交了银钱,他们还有苦衷呢?”
沈青筠只能蹲着,细心给她擦着脸庞的泪珠:“蓉儿,姐姐保证,终究一日,他们能保护你们的,你们也能回到夏州,回到家乡。”
“真的吗?”
“真的。”
小女孩破涕为笑:“姐姐长得美丽,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姐姐说的话,蓉儿都相信。”
“所以,这段时日,你还是要照顾你的父亲,让他赶快好起来,这样,你们才能在京城立足,知道吗?”
蓉儿乖乖点了点头,沈青筠又教她照顾父亲的时候,用面巾遮住口鼻,这样就不会被传染了。
只有父女同心协力,蓉儿才不会入慈幼局,才不会被伯父接回,进而卖掉。
蓉儿不会变成另一个沈青筠的,她会有人照拂,有人倚靠,会被父亲捧在手心,她会过得比她幸福的-
回到皇宫,沈青筠一个人去了鱼池,她坐了下来,看着鱼池中的自己面容。
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面容,就像蓉儿说的,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沈青筠忽以手覆面,她喃喃道:“我不是天上的仙女,我是一个恶毒的凡人。”
她为了自己,任由穆麟的案子发酵成文武纷争的局面,她自私到冷眼旁观,让穆麟无辜受冤,让天下武将都对大齐寒心。
只要穆麟的判决一下来,别说夏州的武将,其余州郡的武将,又有哪个愿意为大齐卖命?又有哪个,愿意去守护蓉儿她们?
她能让蓉儿不变成下一个沈青筠,但她能让千千万万个蓉儿都不变成沈青筠吗?
她不能。
眼泪从指缝溢出,她因为家中无力承担战败后的岁币,父母将她卖给牙婆,其实,她也是重文轻武这个国策的受害者,她淋过雨,那为何要对即将淋雨的女孩儿们,视而不见呢?
沈青筠放下掩面的手指,她望着清澈的池水,在池边坐了很久,最终在夜幕低垂的时候,她回了卧房,然后,选择写下一封信,让菱月阁的婢女送给齐冷-
齐冷收到沈青筠的信后,大为震惊,事态紧急,他无暇去找沈青筠问清楚,而是在瓦舍到虞修宅邸那段河边,找寻当日见过虞修的证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真让他找到了一个打更人,说那晚的确见到一个郎君落水,他不会游泳,所以只能大声呼救,后来有两三个会水性的听到声音赶了过来,跳下水去,但救起来的时候,那郎君已经身亡了。
打更人也不认识那位郎君,所以就去报了官,官府将那郎君尸身运了回去,但之后,他也没听到究竟是哪家的儿郎落水身亡。
齐冷大概理出了事情经过,虞修那日和穆麟斗殴后,借酒消愁,独自回家时,不慎落水身亡,尸首送到京兆府,京兆尹是认识虞修的,于是通知妻子领回尸首,但妻子得知虞修因穆麟才会落水,气愤之下,就谎称虞修是被穆麟殴打身亡。
而京兆尹也不忿穆麟一个武人敢殴打文官,两相合计,就酿成一桩冤案。
齐冷马不停蹄又去寻那几个捞出虞修的好心人,接下来,就是开棺验尸,以及拘禁虞修妻子,审问清楚。
但兹事体大,如果坐实齐冷的说法为真,那获罪的不止京兆尹,还有刑部、大理寺,这两个地方的官员都对着一个溺亡的尸首说是被打死,指鹿为马也不外如是。
正始帝犹豫了,齐冷道:“难道只有文臣是大齐的臣子,武将不是吗?没有武将,谁来为大齐守土开疆?”
正始帝摇头道:“可你这是要打所有文臣的脸!”
“恕儿臣直言,京兆尹、刑部、大理寺,对着溺毙的尸首指鹿为马,这难道不是欺君吗?他们今日可以为文武纷争欺骗父皇,来日若党项打了过来,大军长驱直入,兵临建安城下,他们难道不会因为看不惯武将,欺骗父皇,说事态根本没有那么严重,都是武将夸大其词,想得到嘉奖吗?”
齐冷的话,倒是让正始帝一激灵,那些文官都是没上过战场的,但正始帝上过,在战场上如若欺瞒,足以毁掉数万大军,齐冷说的事,将来未必不会发生。
正始帝沉吟不语,齐冷又趁热打铁:“眼下朝堂文武纷争,以前争吵不休的大臣都连为一片,唯沈相马首是瞻,一心要定穆麟的罪,京兆尹、刑部、大理寺,这三个以前经常互相拆台的地方,居然默契到一起指鹿为马,欺骗父皇,父皇不觉得可怕吗?”
眼见正始帝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齐冷道:“请父皇明断。”
良久后,正始帝才道:“若开棺验尸的结果,虞修的确是被殴致死,那你就算不当这个定王,也不能平文臣之愤。”
正始帝道:“到时,你需自裁谢罪,你可愿意?”
齐冷毫不犹豫道:“愿意。”
正始帝没想到齐冷当真豁出性命了,他提醒齐冷:“雪弓,你就这么确定虞修是落水身亡?”
其实齐冷并没有直接证据,打更人他们捞出的尸首也未必就是虞修的,但信是沈青筠写给他的,他相信沈青筠。
他于是道:“儿臣很是确定,如若儿臣猜错了,甘愿以命相抵。”
正始帝默了默,最后终于道:“好,穆麟一案,由你全权处理,若败了,朕就当从没有过你这个儿子。”-
齐冷接令后,立即召集朝中四品以上官员,以及建安城中几个商会行首,又从外州府借调仵作,并且请了民间的殓尸人,共同为虞修开棺验尸。
开棺的结果,虞修舌突眼张,腹部肿胀,尸体只有些许淤青,并没有其他伤痕,显然是溺毙,而不是被殴身亡。
铁证之下,齐冷拘禁了虞修妻子,妻子承认是因一时气愤,才会诬告穆麟,而京兆尹也承认是因为不忿武将殴打文臣,所以才会隐瞒虞修真正死因。
一切真相大白,在场的文臣虽然心中不服,但也无话可说,齐冷道:“民间虽然有谚语‘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百姓也以科举及第为荣,以成为武夫为耻,但是非黑白,百姓心中都有杆秤,并不会因为无辜者是武夫,而就希望他被冤杀。今日公堂验尸之事,本王也请了各商会行首见证,如果再有人因为文武纷争,就想致无辜者于死地,那今日之事,就会传遍整个建安,乃至整个大齐!就让缴纳赋税的百姓,用他们心中的秤,称一称谁对谁错吧!”
文臣们面面相觑,皆缄默不语,他们其中的有一些人,开始正视这位以往不受青睐的定王,只见定王面容俊朗,肩膀宽阔,猿臂蜂腰,身姿更是挺拔如松,公堂之上,掷地有声,恩威并施,隐隐有帝王之相,众人心中一阵惶恐,都低下头去。
只有沈谦心中讶异之时,也隐隐有了疑窦。
定王是如何这么快就查出虞修之死真相的?-
验尸之后,尘埃落定,齐冷入宫见正始帝,说了对此事处置的提议,虞修之妻以诬告之罪入刑,京兆尹罢官,刑部、大理寺负责官员降职,其余鼓噪的文臣以不知之罪,全数放过。
而穆麟虽然无辜,但文武纷争牵扯太大,以斗殴之罪杖五十,算是给文臣一个台阶下。
正始帝有些惊讶:“朕以为,你为
穆麟洗冤,性命都能豁出去,不会将他处置的这么重。”
齐冷道:“儿臣也是为穆麟好,经此一事,穆麟已成为文臣众矢之的,如果没有任何惩戒,只怕文臣会继续寻他的错处,倒不如用这五十杖的皮肉之苦,换双方止戈。”
正始帝默然颔首:“都按你说的处置吧。”
他看了看齐冷,一场文武风波,就被他这样轻易解决,既让武将满意,又敲打了气焰嚣张的文臣,但又封锁消息,重罚穆麟,不至于让文臣颜面扫地,这算是最圆满的结局了。
这个儿子,权变谋略的本领,比他不知高出多少-
齐冷又在正始帝那留了半晌,出万岁殿后,才迫不及待去见沈青筠,但却从嘉宜公主口中得知,沈青筠已经被接回了沈府。
第70章 第 70 章 你是害了我
沈府的佛堂里, 沈青筠推门进入,她第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蒲团上, 细细抿着禅茶的沈忌。
沈忌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他不信神佛, 却偏偏要在府中建个佛堂,他满手血腥,却偏偏要在手腕戴串开过光的念珠, 囚禁沈青筠的那几年,他又最喜欢在佛像面前折磨她。
他好像十分享受这种感觉,这种漫天神佛看着他作恶, 却又奈何不了他的感觉,只有这时候,他才会忘了自己是个因为癫痫,连官都做不了的失败者。
沈青筠坐到沈忌对面,她端起紫檀案几的禅茶,抿了口, 平静道:“兄长将我从宫中接回来,有事么?”
“我以为,你会借着嘉宜公主的名义, 不回来。”
“沈府是我的家,我怎么会不回来?”沈青筠轻笑道:“之前几次,的确是嘉宜公主不舍得我, 才不愿放我回来。”
沈忌轻哼了声,很明显,沈青筠的话, 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道:“你入宫之后,结交了嘉宜公主,结交了废太子,结交了定王,什么时候,也结交结交陛下,让陛下也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兄长这话说的可真是让人伤心。”沈青筠笑吟吟道:“难道不是父亲和兄长,希望青筠去讨好嘉宜公主,去勾引废太子和定王吗?如果不是陛下不能人道,青筠毫不怀疑,回建安城的第一日,父亲和兄长,就会将青筠送到陛下的龙榻之上。”
她叹气道:“青筠只是照着父亲和兄长的吩咐照做而已啊,如何这也是青筠的过错了呢?”
沈忌盯着沈青筠,他忽笑了,只是那笑容带着彻骨的寒意,沈青筠知晓,这是沈忌极度愤怒下的表现。
沈忌的眼睛并没有笑容而变得柔和,反而变得和豺狼一样冷厉,他忽一把掀翻紫檀案几,沉闷的声响顿时回荡在空寂的佛堂之中,当着神佛的面,他突然掐住沈青筠的脖颈,沈青筠背重重撞上白壁,她不由疼得蹙起眉头。
沈忌掐着她的脖子,慢条斯理道:“筠娘,你当我是傻子么?”
这种命悬一线的境地,沈青筠却仍然神色平静,她惶恐道:“青筠真的不知晓做错了什么……”
“还装!”沈忌冷笑:“我问你,齐冷是如何知晓虞修死亡真相的?”
“他自己查出来的。”
“哼!查出来的!他如何能在短短七日,就查出虞修是落水而亡?难道他能千里眼顺风耳?除非,有人偷听了我与父亲的谈话,并且向齐冷告密!”
沈青筠被掐的呼吸困难:“我真的不知道……”
沈忌摇头:“筠娘,我刚从慈幼局将你买下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一边准备着逃跑,一边嘴硬跟我说不会逃,每当我相信你的时候,你就会真的逃掉,又让我耗费时日去找,所以筠娘,从我第一次被你欺骗开始,我就不会信你了。”
沈忌这次好像是来真的,以前她逃跑时,他惩罚她,都是在她指甲里扎针,这样,不会毁了她的容貌,也能让她得到教训,可是这次,他好像要将她的脖颈掐断一样。
沈青筠逐渐有些恐惧了,她如果被沈忌掐死了,沈忌完全可以和嘉宜公主说,她是暴病身亡,嘉宜公主会惋惜一段时日,然后就会忘了她。
她就是这样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这也是沈忌折磨她的底气。
沈青筠被掐的呼吸愈发困难,人在临死之前,总会想到很多东西,沈青筠想的是,后悔吗?
后悔将虞修死亡的真相告诉齐冷吗?
说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沈青筠本就不是什么大善人,为了穆麟的性命,赔上她自己的性命,她怎么可能不后悔?她简直后悔极了。
但神智逐渐迷糊间,她仿佛看到牵着父亲手的蓉儿,蓉儿在朝她笑,在俏生生的告诉她:“姐姐,我爹爹的病好了,穿盔甲的哥哥们也打败党项人了,我可以回到夏州,回到我的家乡了。”
除了蓉儿,还有很多她看不清容貌的少女,她们都在对她笑,沈青筠忽然也笑了,真好,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沈青筠了。
有一个身不由已、命如杨絮的沈青筠,已经够了,不要再有第二个了。
所以沈青筠释怀的笑了,她慢慢闭上眼睛,恍惚间,她眼前似乎浮现起了齐冷面容。
她死之后,齐冷会伤心吗?
也许会伤心吧,他前世的遗憾,再也弥补不了了,他再也没有办法征服沈青筠了,这会让他终身抱憾,但是,即使有遗憾,他还是会好好活着,和文臣周旋,实现他驱逐胡人的梦想,做他英明神武的皇帝。
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生死相随呢?
沈青筠意识愈发模糊,但濒死之时,她好像听到了齐冷的声音。
他在喊:“放手!”
接着,掐住她脖颈的手好像被迫松开了,沈青筠终于得以呼吸,她依偎在一个宽阔怀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她迷迷糊糊的抬首,看到一张俊美面容,是……齐冷么?
她还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沈忌,沈忌好像受伤了,在大口吐着血。
而齐冷,好像极为愤怒的模样,清冷凤目中满是汹涌怒火,他握着剑,好像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似乎这情绪如果没压抑住,沈忌就要命丧当场了。
沈忌倒是一点都不慌,他抹了把嘴角的血迹,道:“定王殿下,我教训自己的妹妹,与你何干?”
齐冷咬牙,握着剑柄的手指又捏紧了几分,他怒道:“你这是教训么?你这是要杀了她!”
“不管我是要杀了筠娘,还是要教训筠娘,那都是我的家事!”沈忌道:“定王殿下难道连臣子的家事都要管吗?”
眼见沈忌这般张狂,齐冷是真想一剑杀了他,但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杀他,杀一个沈忌事小,可沈谦呢?难道也一剑杀了沈谦么?
他们就应该得到前世的结局,一无所有,在万人唾骂中绝望死去,而不是如今被他一剑杀死!
那太便宜他们了!
齐冷指节已经捏的发白,他一字一句道:“纵然是你沈府家事,但这家事,本王管定了!”
沈忌愣了下,然后叹道:“好吧,定王殿下既然发话,那沈忌也只能保证,不再教训筠娘了。”
“再?”齐冷目光如利刃般,狠狠瞪着沈忌:“本王现在就要带筠娘走!”
沈忌不屑一笑:“那要看筠娘愿不愿意跟殿下走了。”
齐冷闻言,不由道:“自然愿意!”
但他话音未落,沈青筠就拉了拉他衣袖,哑着嗓子道:“我……我不愿意……”-
齐冷如遭雷击,他不可置信问道:“他差点杀了你,你还要呆在这里?”
沈忌脸上是早有预料的笑容,沈青筠极为艰难的开着口,对齐冷说道:“我……不会有事的……殿下先回去吧……”
齐冷根本没有想到沈青筠都这样了,居然还拒绝跟他离开,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者说,她到底在畏惧些什么?
他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神色中寻出些端倪,但让他失望的是,她除了苍白面容,和因为虚弱有些涣散的眼神之外,无法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沈忌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嘴角挂着微笑,他道:“既然舍妹不愿意和定王殿下走,那殿下是否可以将舍妹还给在下?”
齐冷怀抱着沈青筠,他忽一笑,对沈忌道:“不管沈娘子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今日本王一定要带她
走。”
还没等沈青筠说话,沈忌已经着急了,他道:“定王殿下,你这是要强抢么?”
“强抢又如何?”齐冷已经将沈青筠抱起,他双臂强壮,沈青筠根本无法挣脱,而且,她现在也没有力气挣脱。
齐冷轻笑,他望着在门外围着的沈府家丁:“本王要带沈娘子走,谁人敢拦?”
沈府家丁自然不敢拦,齐冷抱着沈青筠,大步迈出佛堂,他忽回头,看着踉跄欲追的沈忌:“对了,佛前作恶,不要以为神佛奈何不了你,你的报应,在后头呢。”-
沈青筠是被齐冷一路抱上马车的,她脖颈一圈都被沈忌扼的全是红痕,神智也是昏昏沉沉的,直到齐冷将她抱回定王府,医师诊治后,她才慢慢好转过来。
她听到医师说:“这位娘子没什么大碍,好生休息便可。”
医师又开了几副安神定志的药,这期间,沈青筠一直蜷缩在床榻上,眼神怔怔的,下人将煎好的药送上,齐冷准备将她扶起时,她却道:“齐冷,你为什么要来呢?”
她说话的时候,嗓子还是嘶哑的厉害,齐冷沉默的将她扶起,又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让她能靠的舒适些,他舀了勺汤药,喂给她:“不来,等着你被沈忌掐死吗?”
“但你来了,就是和沈忌父子彻底撕破脸皮,你莫忘了,前世你是先稳住沈谦,再登基的……”
“别再提登基了。”齐冷绷着脸,他还在介怀沈青筠不跟他走的事,饶是如此,他还是细心吹凉汤匙中的汤药,喂给沈青筠:“其他的事,走一步看一步,但你要先养好身体。”
沈青筠饮下,她却叹了口气:“齐冷,你以为你是救了我,但其实,你是害了我。”
她哑着嗓子说着这句话,她说时的神情,倒有种心灰意冷的苍凉,她好像在害怕些什么东西,齐冷当时并不太明白她为何会说这句话,但很快,他就明白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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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她是干干净净的杨絮了……
在定王府的时候, 齐冷让沈青筠喝药,她就喝药,她也绝口不提回去的事, 但到定王府的第三日,沈青筠却腹痛如刀绞,蜷缩在榻上, 冷汗涔涔。
她这模样和那日假山的模样实在太像了,齐冷忍不住问:“又是葵水么?”
沈青筠这次却没有强撑着力气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她已经痛到快要昏厥了,齐冷请的医师匆匆赶到,待把完脉后, 却说沈青筠没有病。
齐冷将医师请到一旁:“她之前说是葵水,但算算日子,和上次发作的时间不一样。”
医师沉吟道:“这位娘子并没有来葵水,又怎么会是葵水之症呢?”
齐冷一惊:“你说,她根本就没有来葵水?”
医师颔首道:“我都医术不精,但这点还是能诊治出来的。”
齐冷往屋内瞥了一眼, 他焦急道:“那请问,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医师踌躇了片刻,才道:“或许殿下不应该问她得了什么病, 而应该问……她中了什么毒。”-
在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之下,沈青筠终于被折磨到晕厥。
待到夜间,她悠悠醒转之时, 发现齐冷正坐在她身旁,他眉头拧起,眼神焦急, 见到她醒转时,他才略微放下心来。
齐冷道:“你醒了?”
沈青筠轻声“嗯”了声,然后就没再作声,齐冷忍了忍,本想等她身体稍微好些再问,但见她这脸色苍白的虚弱模样,他实在无法忍受了,他必须要知晓真相。
他直截了当问道:“你的腹痛,到底是因为葵水,还是因为奇毒?”
沈青筠好像没有意外神情,她道:“你既然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齐冷咬牙:“谁做的?”
其实这问题,沈青筠不答他都知道。
所以还没等沈青筠回答,他就问:“多久了?”
沈青筠转过头,望着头顶精致的宝相花纹帷幔,她声音很轻:“你既然这么有本事,知晓我中了毒,那大可自己去查,又何必再问我呢?”
“你以为我不想吗?”齐冷道:“我找了京城擅长解毒的几个医师,没有一个能看出来你中了什么毒,更别说能看出来你中了多久毒了。”
沈青筠嗤道:“所以你也解不了这个毒。”她意兴阑珊:“我早说,你将我带出沈府,不是救我,是害了我。”
齐冷手指渐渐攥紧:“我去找沈忌拿解药!”
还没等他出门,身后就传来沈青筠轻声一笑:“你大可以一试,但我保证,不管你是威逼还是利诱,沈忌都绝对不可能给你解药。”
她与沈忌相处七年,她对他实在太过了解。
沈忌的心中有一团火,这团火就是因为他自身癫痫,不能一展抱负引起,他想用这团火,烧毁皇宫,烧毁建安城,烧毁一切对他不公的世道。
而沈青筠,就被他视为他完完全全掌控着的禁脔,他从太子手里截获这个世间罕见的美人,将她悉心培养七年,培养成一个倾国倾城的人间尤物,他满意看着她得到众位皇子疯狂的追逐,太子、魏王、定王,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皇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这个尤物,其实是属于他的。
他完全控制着她,他要她生,她就生,他要她死,她就死,他要她去勾引哪个男人,她就必须去勾引,这些皇子思之如狂的女子,却完全被他掌握在他手心。
这让他一想起来就兴奋。
所以他就算是死,也不会给齐冷解药,让沈青筠脱离他的掌控的-
齐冷脚步顿了顿。
指甲几乎要将掌心刺破,他薄唇紧抿,最终还是回过头,重新坐回沈青筠的身边。
他甚至为她掖好被角,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会替你找到解药。”
沈青筠自嘲道:“没用的,沈忌配好这个毒后,就杀了配毒的医师,只有他知道方子,旁人,连用了哪几味药都不知道,又怎么解毒?”
齐冷指节都捏到泛白,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年解不了,十年总解得了,我就不信,集大齐全国之力,还解不了你的毒。”
“十年……”沈青筠似乎听到很可笑的笑话一般,她喃喃道:“十年……齐冷,你知晓十年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齐冷拧眉,沈青筠轻笑道:“只要沈忌不给我解药,我就会每月腹痛难忍,一年后,我会嘴不能言,两年后,我会腿不能行,三年后,我全身都无法动弹了,我会变成一个废人,我的容貌会变得枯槁丑陋,我的四肢会痪瘫萎缩,我除了躺在床上动动眼珠子,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讥讽道:“你知道这个毒,最残忍的地方在哪里吗?就是让你清醒的看着,那些曾经对你如珠如宝的男人,对你承诺一生一世的男人,在你容貌不再后,在你形如活死人后,会是如何对待你?你能看到他们脸上的厌恶神情,能听到他们的嫌弃之语,你想流泪,但是你流的泪已经不是美人梨花带雨,而是丑妇寝陋难言,你激不起他们半点怜惜,只让他们盼望着你赶紧死去。你是想死啊,但是你却死不了,你只能每日每日受着折磨,不得解脱。”
沈青筠的话,让齐冷逐渐震惊到眼眸瞪大,他从来没有想过,世间还有这么诛心的毒!沈忌这个畜生,他真是将人心玩弄到了极点!
沈青筠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她不敢相信任何人,沈忌就偏偏给她下这种毒,让她每时每刻都处于被抛弃的惶恐的之中,她愈发再不敢相信人,她只能一辈子被他掌控。
齐冷似乎想到什么,他急促问道:“既然沈忌今生给你下了这毒,那上一世,他一定也给你下了,但你还是将沈忌父子设计进了刑场,难道你当时拿到解药了吗?”
齐冷忽想起沈忌父子死后,沈青筠愈发病怏怏的模样,他摇头道:“不,你没拿到。”
他心中忽然涌现一个不好的臆想,这臆想让他一把
抓起沈青筠的手,质问她:“杨絮,你前世,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沈青筠却挣脱了他的手,齐冷抓的并不重,他不敢弄疼她,她微微一挣,就挣开了。
她神情平静道:“你不是知晓吗?”
“你是自尽而死,我知晓,但,你到底是为何自尽?”齐冷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为皇兄自尽的,你是中了毒,无药可解,你不想面对自己毒发的结局,所以才自尽的!”
他想到前世福宁殿中蜿蜒的鲜血,喉咙忽哽咽了,向来有泪不轻弹的人,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么?你凭什么认为,你毒发之后,容貌不再,我就一定会抛弃你,而不是会不离不弃,于全天下为你遍寻解药?”
沈青筠看着他的眼泪,她奇异地笑了:“齐冷,我为何要信任你?你扪心自问,前世,你值得我信任么?”
他招呼都不打就领回穆雨烟为妾,他问都不问就将她送上回沈府的马车,他忽略了她为何不沾荤腥却会做羊肉羹,忽略了她为何一生顺遂却总是多愁善感,这样的他,让沈青筠如何相信他会在她痪瘫在床时,会对她不离不弃?
她无法面对毒发后所有人怜悯的眼光,她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她报了仇,她让沈家父子身败名裂,身首异处,让害她的牙婆和慈幼局主事都得了报应,她还欠一个恩,她恢复了太子名誉,让陷害太子的魏王伏了诛,恩已报,仇已了,她不是任人掌控的沈青筠了,她是干干净净的杨絮了。
于是,她选择了死亡,这是她为自己设定的结局,就让沈忌为她设定的那个结局,随着沈忌的人头落地,和沈忌一起下地狱去吧!-
齐冷终于走了。
他呆不下去了。
他怕自己再呆下去,就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了。
他抿着唇,大步离开卧房,然后,回到自己的书房,让下人送上最烈的酒。
他一坛一坛的喝,直到喝到醉眼朦胧,但心中的郁结之情却半点都没有纾解,他一摔酒坛,便拿着剑,去院中舞剑。
剑影闪烁,气吞万里山河,就如同长剑的主人前世沙场点兵,率大齐男儿逐胡骑出漠北一般,一片落叶飞到剑锋,被剑气劈成两半,长剑未停,但当特地栽的杨树一片飞絮落到剑锋时,也被劈成两半。
齐冷怔住,他将剑一把插在地上,单膝跪下,去捡那片杨絮。
但杨絮已经碎了,就算捡起来,也拼凑不出原来的模样。
齐冷咬着牙,极度的复杂心绪下,他手掌去握剑刃,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流下,剧痛之中,他的心里反而好受了些。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啊。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才让她无法信任他,他根本不知道同床共枕的时候,他的妻子,是如何惶恐不安,夜夜难寐。
而他,在她死后,反而耿耿于怀,更怨恨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自尽,可其实,她自尽,根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一件件一桩桩,让她慢慢寒了心,让她不愿信任他这个丈夫,最终选择了自己能够掌控的结局。
是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第72章 第 72 章 儿臣想求娶沈相的千金,……
直到第二日, 沈青筠醒来的时候,齐冷才去卧房见她。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我知道我无论说什么, 都无法打消你的不安,毕竟中毒的是你,不是我, 我无法体会你的痛苦。”
感同身受这四个字,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当时沈青筠背对着他,她有些心灰意冷的想, 他知道了她中了毒,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一定是承诺给她遍寻名医吧, 等她毒发的第一年,他可能会怜惜她,照顾她,而这份怜惜和照顾,又能持续多久呢?两年,三年?但可以保证的是, 慢慢的,他就会厌烦她,疏远她, 直到彻底对她失去耐心。
尤其是,他是这样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只要他愿意, 娇娘美妾,他要多少有多少,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才是世间至理。
所以沈青筠已经准备好了,她准备听齐冷说他会找名医医治她,会对她不离不弃,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背对着的齐冷,只是沉默。
良久,齐冷才开口:“我昨夜已经派随从去沈府了,说你突然腹痛如刀绞,询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沈青筠一惊,她也顾不得不愿面对齐冷了,而是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齐冷,你是不是疯了?”
“没疯。”
“那你还去沈府询问?你指望他们怎么回答你?沈青筠不是沈家的女儿,为了控制她,才给她下了毒,所以她才会腹痛如刀绞?”
齐冷淡淡道:“沈府没这么说,他们说你这是旧疾,并且给我送来这个,还说这旧疾吃一颗药丸就好。”
齐冷说罢,递给沈青筠一个白玉瓷瓶,沈青筠接过,拔开瓶塞,只见里面是一颗红色丸药,这是缓解她毒性的解药。
每月服下一颗,可保这个月毒性不发作。
但沈忌为何愿意给齐冷这个?
沈青筠略一思忖,很快明白过来,齐冷这招看似凶险,但实则暗藏生机,如果沈忌不想撕破脸皮,让沈青筠冒充相府千金的事彻底东窗事发的话,就会被迫给齐冷缓解毒性的解药,当然,根除毒性的解药,沈忌是不可能给齐冷的。
至于齐冷到底知不知晓沈青筠的真实身份,又或者,他到底还知晓多少内情,齐冷默契不说,沈忌也默契不问,两人都耐得住性子,现在就是表面平静,实则暗藏汹涌。
沈青筠道:“沈忌聪明绝顶,只怕经此一事,他就会明白,不管你知晓多少,他都绝不能让你登基。”
齐冷道:“宁可错杀一万,也绝不放过一个,若我是沈忌的话,与其提心吊胆的扶持定王登基,倒不如扶持其他皇子,这样,也好控制一点。”
沈青筠苦笑:“既然你知道,为何又非要冲进沈府救我呢?当时那情形,沈忌也许就是想吓吓我,而不是想杀了我。”
“可万一他真想杀了你呢?”齐冷摇头:“我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沈青筠叹气:“好吧,你是逞英雄了,可换来了沈忌父子对你的提防,这下你的储君之位,要比前世艰难万分了。”
“再怎么艰难,也有天明的一日,更何况,能换你平安无事,也算是值得。”
“你确定我平安无事么?”沈青筠盯着手中的红色药丸,眼神有些茫然:“只要我的毒还没有解,我就必须要回沈府,重新面对沈忌,又如何能平安无事?”
齐冷道:“你不用回沈府了。”
沈青筠讶然抬头,齐冷一字一句道:“我已向父皇请旨,让你做我的定王妃。”-
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齐冷就求见正始帝,正始帝因为昨夜又吃了丹药,精神不济,他睡眼惺忪道:“雪弓,你说有要事要见朕,到底是何事?”
齐冷抿了抿唇,淡然道:“沈相还没来,恕儿臣不能开口。”
话音未落,沈谦就踏入了万岁殿,对正始帝和齐冷行过礼后,沈谦才起身,他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晓齐冷在早朝之前将他请入万岁殿,到底所为何事。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几日前齐冷闯入相府,强行带走沈青筠,于是记恨上了他,所以要在正始帝面前搬弄是非,致他于死地。
短短一瞬间,沈谦肚子里转了数千个主意,他也想好了应对之法,但是齐冷却恭恭敬敬和他拱了拱手,然后对正始帝道:“父皇,沈相来了,儿臣说的要事便是,儿臣想求娶沈相的千金,沈青筠。”
沈谦怔住了,正始帝也怔住了,他这个儿子向来感情淡漠,二十岁了,身边连个服侍的婢女都没有,英王比齐冷大上一岁,都已经妻妾成群,孩子都有好几个了,齐冷却一个子嗣都没有。
正始帝本以为这是齐冷天生性情古怪,冷淡到不喜任何女子亲近,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亲自求娶沈青筠?
这个沈青筠,他也见过数次,的确是沉鱼落雁的倾城佳人,宫人也闲言碎语,说齐冷时不时去菱月阁,不是去见妹妹嘉宜公主的,而是去见这位佳人的,正始帝起初没将这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如今,正始帝却若有所思:“雪弓,沈相之女,可不同于其他大臣之女,你要想好了。”
齐冷道:“儿臣想好了,沈娘子天姿国色,儿臣早对她一见倾心,若沈相愿意将沈娘子许配给儿臣,儿臣定然敬她重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沈谦这才回过神来,他忙拱手道:“陛下……”
但他话还没说出口,齐冷就道:“沈相莫非是嫌小王粗陋,配不上沈娘子么?”
前世的时候,是沈谦求见正始帝,一道赐婚圣旨,打的齐冷是措手不及,也埋下了沈青筠和齐冷成亲后互相猜疑的隐患,今生,攻守易形,反而是齐冷求娶,打的沈谦一个措手不及。
沈谦哪里敢当着正始帝的面嫌弃帝子,况且经过慈幼局和虞修之案,正始帝已经隐隐青睐这个不受重视的帝子了,沈谦忙道:“臣不敢……只是,臣需要回府问问小女的意见。”
而他女儿,还在齐冷府中呢,若让正始帝知晓,定然勃然大怒。
沈谦本以为齐冷听出言外之意,就不敢搭腔了,没想到齐冷反而撩袍对正始帝跪下,齐冷诚恳道:“父皇,儿臣有罪。”
正始帝“哦”了声:“你有何罪?”
齐冷垂首:“儿臣难掩对沈娘子的思慕之情,因此常去菱月阁诉说衷肠,许是沈娘子被儿臣感动,她与儿臣已是心心相印,昨日沈娘子回沈府,儿臣和她相伴出游,去城郊放纸鸢,一时忘了时辰,她不敢回府,所以就歇息在儿臣府中……”
正始帝听罢,果然大怒:“荒唐!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你居然敢让她歇息在你的府邸,你岂不是毁了她的名节!”
“所以儿臣思来想去,今日一早,便向父皇求娶沈娘子。”
齐冷叩了一首:“儿臣的确荒唐,但儿臣与沈娘子,确实情投意合,如若父皇不信的话,可询问沈娘子。”
他言之凿凿,正始帝信了七八分,正始帝愠怒道:“沈娘子看着温婉贤淑,怎么也这般糊涂?唉!”
正始帝本来还想权衡一下齐冷的婚事,毕竟沈谦树大根深,英王昌王又不像魏王,母族势大,如若他的女儿嫁给齐冷,这储位之争,都没有悬念了。
可齐冷和沈青筠做出这种事,这建安城还有哪个王公贵族愿意娶沈青筠……如果事情传出去,那皇家颜面何存。
正始帝思忖再三,心中无奈下了主意,而一旁的沈谦却心中叫苦,任凭他再怎么老奸巨猾,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局面。
齐冷已经面向沈谦跪下:“沈相,是小王对不住你……”
沈谦也忙跪下:“殿下怎可跪臣?这可折煞臣了,臣不敢,臣不敢……”
正始帝喝到:“沈卿,你起来,朕的儿子太过荒唐,情难自已,毁了你女儿的名节,让他跪上一跪,向你赔罪。”
“情难自己”、“赔罪”,正始帝看起来是在骂齐冷,但其实句句都在偏向齐冷,也是,谁会不偏向自己儿子呢?
沈谦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他道:“陛下言重了,殿下与小女,一个刚过弱冠,一个年方十七,两个少年人之间的情爱,如何叫做荒唐呢?臣也有少年时,也明白这种情难自己。”
正始帝点头道:“沈相与发妻,少年夫妻,,发妻逝去后,沈相一直未续弦,沈相的情深意重,堪称佳话啊。”
齐冷忙道:“沈相放心,若沈娘子嫁予小王,小王定会像沈相对待发妻那般,对待沈娘子的。”
正始帝又道:“沈卿,朕保证,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全天下只会知晓,沈卿的女儿,风风光光的嫁给了朕的儿子,沈青筠,是定王的发妻,正妃。”
皇帝话都说到这份上,沈谦也不敢置喙,少年人两情相悦,皇帝亲自允诺,再不同意,就是他不知好歹了,沈谦只好吃了这哑巴亏,他跪下叩首,道:“臣替小女,谢过陛下厚爱,谢过定王厚爱。”
第73章 第 73 章 待嫁
当沈青筠得知这一切时, 她是目瞪口呆。
她靠在榻上,扶额,千言万语, 最终化作一句咬牙切齿:“齐冷,你就是故意的吧!”
齐冷道:“你这真是冤枉我了,如果不请一道赐婚圣旨, 给你一个定王妃的身份,沈忌此刻,只怕已经气势汹汹, 上门找我要人了。”
沈青筠虽然明知道齐冷说的是真的,但仍然道:“不,你就是故意的。”
齐冷叹气, 他从袖中取出折叠好的笺纸,递给沈青筠,沈青筠疑惑打开,刚打开,她就讶异道:“放妻书?”
只见这封放妻书上,墨迹力透纸背, 显然刚写完不久,沈青筠一目十行,放妻书最后写道:“放妻归去, 一别两宽,唯愿娘子苦尽甘来,余生安康。”
放妻书下方, 还按着齐冷的手印,盖着齐冷的私章,齐冷道:“这放妻书, 我已盖上私章,提前给你,我曾经对你承诺,这辈子,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阻止,如今这个承诺,依然有效。”
沈青筠捏着放妻书,眼神一片茫然,她望着齐冷,欲言又止,良久,她才轻声道:“齐冷,你别这样,我不习惯。”
齐冷没听明白,正欲问的时候,沈青筠却又躺了下去,她背对着齐冷,说道:“我有些累了,想歇息。”
齐冷于是道:“好,那你好生歇息。”
他又为她掖了下被角,然后才起身离去,离去的时候,他还细心关好厢房木门,不让寒风透进来。
暖榻上,沈青筠握着那封薄薄的青竹笺纸,她眼眶有些湿润,但很快,她就用小指擦去涌出的泪珠,她喃喃道:“杨絮,别信他,别信他……”
不要把自己的一颗心都送给男人,这样,被他抛弃的时候,你会痛不欲生的。
更不要爱上一个男人,不爱,就不会被伤害,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你才能是自由自在的杨絮-
嫁给齐冷之前,沈青筠在齐冷的陪同下,回了一趟沈府,沈谦父子的脸色都极为难看,沈青筠跪拜沈谦,面子做足后,才讥嘲道:“父亲,关于女儿的嫁妆,宰相嫁女,应该不会太寒酸吧。”
沈谦几乎要气吐血了,白养了七年的瘦马不说,还要赔一笔丰厚嫁妆,这桩买卖简直亏大了。
沈谦狠狠瞪了眼沈忌,若非他极力游说自己认沈青筠为女,事情怎么会变成如此地步?
而且,还不知道齐冷知不知晓沈青筠是从慈幼局劫掠而来,若沈青筠心怀怨恨,吹一吹枕边风,到时候,平白送出一个瘦马不说,可能还要与定王成为敌人。
猜疑间,齐冷却拱手道:“多谢沈相愿意将青筠嫁予小王,从今之后,愿与沈相翁婿和睦,共享富贵。”
齐冷这话,倒像是示好,沈谦不由想,是不是沈青筠还没吹枕边风,是不是齐冷还不知晓沈青筠的身世,也是,沈青筠一个青楼出身的妓女,她怎么敢让齐冷知晓她真实身份?到时候别说定王妃她做不了,就连定王的侍婢她都没资格做。
沈谦心顿时安定了几分,或许只是沈青筠不想在沈家呆下去了,又或许,是沈青筠想攀高枝了,这才无耻放荡勾引了齐冷,其他事情,齐冷应该不知道。
沈谦心思百转的时候,沈忌却面色惨白,眼神一直盯着沈青筠,那神情,倒像是极为珍爱之物,被人夺走后,既不甘,又愤怒的表现。
沈忌也不知道齐冷又和沈谦说了什么,只是等谈话结束后,他才像回过神一般,冷冷说了句:“待嫁之时,筠娘总不至于还歇在定王府吧?那让我们沈府成什么了?”
齐冷和沈青筠对视一眼,齐冷平静道:“自然不会。”
听到他这句,沈忌顿时冷笑一声,他瞟了沈青筠一眼,眼神之中多了几分恶意,但之后,齐冷却道:“不过为防本王的准王妃磕着碰着,本王特从神武军抽调了一些精明能干的将士,护卫青筠安全。”
沈忌顿时又惊又怒,他咬牙道:“殿下这意思,是说在沈府,筠娘会不安全?”
“沈公子若非要理解成这意思,本王也没有办法。”
沈谦制止了沈忌:“忌儿,
不要胡说。”
他又对齐冷和颜悦色道:“殿下莫怪,犬子和筠娘感情甚好,所以不舍之下,昏了头脑。”
齐冷颔首:“小王明白沈公子的不舍之情,调神武军前来护卫,只不过是小王想做到在大婚前万无一失,毕竟,沈府的护卫,和神武军,还是有区别的,沈相,您说是吧?”
沈谦不动声色:“自然,神武军战场都上得,那些花拳绣腿的相府护卫,自然不能比。”
沈谦这意思,就是允许神武军前来护卫沈青筠了,沈忌气到几乎晕厥,有神武军在,只怕他连和沈青筠说几句话都困难,更别提随时监视了。
这怕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挫折了,他瞪着沈青筠,眼神之中满是怒火,他就知道,她从来没有歇过逃跑的心思,她还是初见时那个爪子锋利、万般狡猾的小狐狸,从未变过!-
齐冷走后,神武军几十人也进了沈府,齐冷还从定王府调来几个婢女,贴身服侍沈青筠,而之前监视沈青筠的婢女,包括芍药等人,全部都被赶走了。
沈忌站在沈青筠院落外,看着定王府的婢女出出入入,他眼神都快喷出火了,刚踏入院落,又被李慎带头的神武军拦住:“殿下说了,需要沈娘子同意后,沈公子才能见她。”
沈忌冷笑:“哥哥见妹妹,还要妹妹同意?你们定王也欺人太甚了。”
还没等李慎搭腔,院落里,沈青筠就出了闺房,站在那,脆生生道:“兄长来了,快请进。”
沈忌忍着怒火,踏进院落,沈青筠笑吟吟的,却不邀请他进房,反而就站在院落里,此时已是深秋,院落里栽了一株秋海棠,海棠花下,人比花娇,但沈青筠越美,沈忌就越想掐死她。
沈青筠道:“梅儿她们在为我收拾房间,所以,就不邀请兄长进去坐坐了。”
沈忌嗤了声:“看来是相府薄待你了,还需要定王府的丫鬟为你收拾房间。”
“相府并未薄待青筠,只是,定王是陛下之子,陛下坐拥天下,是权力顶峰之人,随意赐给他儿子的一件东西,都是世间最好的,相府作为臣子,当然不能及,而定王爱惜青筠,所以才让丫鬟为青筠房间都换上王府之物。”
“行了。”沈忌不耐烦打断:“你也不用提醒我,定王是君,我是臣,这我还分得清。”
他逼近一步:“筠娘,我只是想问你,你当真要与我为敌么?”
沈青筠这次,却没有后退,反而一字一句道:“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为敌,兄长问这句话之前,先问问自己,做过什么。”
这还是沈青筠第一次直截了当顶撞沈忌,沈忌愣了下,接着,下意识就想动手,就像他以前做过千百次的那样,但沈青筠又提醒了句:“兄长,你看看你背后。”
沈忌回头一望,只见院落门口,神武军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好像只要他一伸出手,就会冲过来将他按倒在地,沈忌咬牙扭头,瞪着沈青筠,笑道:“筠娘,出息了。”
“这还要托兄长的福。”沈青筠微微一笑:“若非兄长七年教导,定王又怎会对青筠神魂颠倒呢。”
“好!”沈忌抚掌道:“但莫忘了,你从何而来,你的性命,又握在谁的手中。”
沈忌这是在提醒沈青筠的出身,还有她身上的毒,沈青筠笑道:“没忘,但兄长也莫忘了,青筠马上,就是定王妃了,此次青筠原谅兄长无礼,下次,兄长可要对青筠行庶民跪礼。”
庶民、跪礼,四个字,又戳痛沈忌心窝子,沈忌喉咙一阵血腥气传来,他知道再呆下去,也讨不到便宜,于是撂下一句“来日方长”,就愤愤离去-
当日,齐冷遣来的婢女就将沈青筠闺房里的物事,全部都换成新买的物事,叫梅儿的婢女还送上一盒蜜饯果子,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放着香橼子、樱桃煎、雕青梅、蜜渍梅花等果子,梅儿笑嘻嘻道:“殿下说,沈娘子从今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沈青筠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盒蜜饯果子,齐冷居然连这个都想到了,她不由拈起一枚樱桃煎,梅儿说:“这盒果子,是殿下亲自去采买的,殿下还说,吃了这些蜜饯果子,以后日子都是甜的,娘子尝一尝?”
沈青筠将那枚樱桃煎放入口中,樱桃煎一触碰到唇舌,表面浸的一层糖浆顿时在舌尖蔓延开来,那是一种沁入心脾的甘甜,沈青筠垂眸道:“他总是诳语,真把这盒蜜饯果子吃下,到时身段走样,穿不下嫁衣,他又该不喜了。”
梅儿道:“殿下猜到娘子会说这话,他对奴婢说,若娘子说这话时,便将这个东西给娘子。”
梅儿递给沈青筠一个用帕子包着的东西,沈青筠打开,只见帕子上放着一团轻盈杨絮。
梅儿道:“殿下说,不管娘子外表变成什么样,在他心目中,都是娘子最初那样。”
沈青筠闻言,一声不吭,就重新将帕子将杨絮包起,她眨了眨眼睛,藏起眼中的晶莹:“知道了。”
然后她低下头,又拿起一枚蜜渍梅花,放入口中,咀嚼良久,她迟疑了下,终于道:“让李慎告诉你们殿下,这些蜜饯果子,很好吃,我很喜欢。”
梅儿喜上眉梢:“诺。”
第74章 第 74 章 大婚
在相府待嫁的日子, 倒是难得平静,再没人克扣沈青筠的吃食,也再没人将她当成一个瘦马对待, 更不会让她时时研习勾引男人的课业,她恍惚觉得,她活得像一个人了。
一个有尊严的人。
沈家父子都被神武军拦在院落外, 他们必须在腹诽的同时,为沈青筠准备丰厚嫁妆,因为这桩婚事是御赐, 如果他们不想人头落地的话,就不能敷衍对待。
沈忌虽然不愿给沈青筠解药,但还是给了她缓解毒性的药, 否则,若大婚现场,沈青筠突然毒发,那他死一万次都不足够。
一切好像在往好的方面发展,沈青筠开始回忆起,前世的时候, 她待嫁之时,是什么样的呢?
那时齐冷并不愿娶她,他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沈谦父子期待着借助这桩婚事,用齐冷的神武军,辅助魏王登基, 他们没有一个人觉得齐冷能登上帝位,所以他们每日对沈青筠面命耳提,要她嫁过去后, 尽快让齐冷对她神魂颠倒,让齐冷能够为他们所用。
在这种情况下,沈青筠的待嫁生活,自然是不怎么舒畅的,相府的女教习甚至教她各种房中之术,那教习说,沈青筠这种端庄清雅的女子,男人大多会尊重,但不会沉迷,只有在床榻之上和床榻之下表现的截然不同,才能激起男人的兴趣,让他如痴如醉。
那段岁月,沈青筠完全不像一个人一般,她只是沈谦父子攫取权势的工具。
沈青筠盯着那盒吃了一半的蜜饯果子,她想,她不会再过那种日子了-
皇子大婚,是建安城的一大盛事,正始帝给足了齐冷体面,送给相府的聘礼,包括金器、彩缎、布料,都是私库中最名贵之物,还特许沈青筠成亲当日,可乘坐太子妃才能乘坐的厌翟车,一方面,这是以视对沈谦的看重,另一方面,也是正始帝心虚,毕竟齐冷在沈青筠未出嫁前就将她容留于府中,说到底,这是皇家理亏。
但厌翟车一出,朝中大臣都纷纷恭贺沈谦,沈谦怏怏心情总算好了一点,沈青筠出嫁前,穿着绣着金色凤凰的大红婚服拜见沈谦时,沈谦和颜悦色道:“筠娘,我教养你七年,虽严厉了些,但也是为你好,你莫要怪我。”
沈青筠恭顺道:“父亲言重了,若非父亲,女儿也当不了这个定王妃,女儿还要多谢父亲呢。”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对沈谦示弱,沈谦盯着她,沉吟片刻,才点头道:“日后飞黄腾达,莫忘了回相府走动走动。”
“女儿会的。”
而一旁的沈忌,则面带讥诮的看着沈青筠,沈青筠对他翩然行了一礼:“兄长,青筠走了。”
“走吧。”沈忌凉凉道:“别忘了
来时路。”
沈青筠一笑:“兄长的教导,青筠从不敢忘,大恩大德,青筠必会报答。”
沈青筠将“大恩大德”四个字,咬的很重,沈忌面色一凛,死死瞪着沈青筠,沈青筠却微微一笑,婢女为她披上红盖头,遮住面容,沈青筠在梅儿的搀扶下,慢慢转身,走出沈府。
齐冷已经身穿红衣,前来迎亲了,他甚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但他剑眉凤目,容貌清俊,穿起红衣来,竟将建安城所有的翩翩公子都比下去了。
他对门前的沈谦和沈忌拱了拱手,沈谦父子也回礼,齐冷牵起沈青筠的手,沈府的外面,已经铺起十里红妆,沈青筠踩着红色线毯,婢女掀起夹幔锦帷,准备扶沈青筠上了金凤翅的赤色厌翟车,但在众人的围观中,齐冷却一笑,将沈青筠拦腰抱起。
沈青筠这一吓,差点没惊呼出声,她轻声责怪道:“做什么?”
齐冷瞟了眼脸色极其难看的沈忌,他笑着在沈青筠耳边道:“做一对恩爱夫妻。”
沈青筠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充斥着神武军和围观百姓的喝彩声,神武军在哄笑:“沈娘子到底是有多美啊,才让殿下这么迫不及待!”
围观的百姓则在艳羡:“定王殿下真是爱煞了沈娘子,沈娘子出身富贵,又能嫁给皇子,命真是好!”
在哄笑和艳羡中,沈青筠羞愤到满脸红晕,齐冷踏着马凳,将她抱上厌翟车,厌翟车内十分宽大,车壁绘着龙螭图案,内设有香炉、香宝,车内充盈着浓郁檀香香气,夹幔锦帷落下,沈青筠一把扯掉红盖头,咬牙切齿道:“你真是……”
她羞愤起来的模样,两颊绯红,娇艳如春日桃花,明媚如绚烂晚霞,齐冷看得眼珠动也不动,她的唇瓣抹了口脂,香气氤氲,就像艳红蔷薇一般,诱人采撷,齐冷心猛地跳快了半拍,他下意识的,就想俯身,采撷那朵娇艳欲滴的蔷薇。
但俯身的那一刻,他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她还没有完全信任他,他不能这样。
许是齐冷直勾勾的眼神吓到了沈青筠,沈青筠慌忙捡起扔到一旁的红盖头,重新遮住面容,她轻声道:“厌翟车是女子坐的,定王还不下去,是想与我一起出嫁吗?”
齐冷闻言,朗声一笑,他掀起夹幔锦帷,李慎牵来一旁早已准备好的骏马:“请殿下上马。”
齐冷眉头一挑:“不必,本王亲自充当车夫,迎娶本王的王妃,以示爱重。”
说罢,他接过马鞭,一挥鞭子,宫铃顿时轻响,身穿大红喜服的大齐定王,亲自驾着覆着铜质面罩、插着翟羽的马匹,厌翟车悠悠往定王府驶去。
而锦帷后的沈青筠,瞠目结舌,新郎当车夫?这还真是头一回。
齐冷一个堂堂皇子,也不怕成为建安城的笑柄。
但出乎她意料的,沿途她听到百姓的谈论,除了意外之外,都是对齐冷和她的恭贺,原来丈夫爱重妻子,并不是笑柄,而是美谈。
沈青筠撩起红盖头,愣愣看着车驾上的男人宽阔肩背,慢慢的,她心终于渐渐安定了下来-
此次婚宴,正始帝亲临,建安城文武百官和宗室贵胄都前来祝贺,相比前世,场面极其盛大,沈青筠甚至恍惚觉得,她不是因为权宜之计嫁给了齐冷,而是在所有人的祝福中,嫁给了齐冷。
她自幼以来,很少感受到善意,可以说她十七年的人生,都是血与泪的人生,突然之间,被这种如潮的祝福包围,她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迷迷糊糊的和齐冷拜了堂,然后被送入洞房,正始帝因为身体抱恙,早早回了宫,齐冷还在外面接待宾客,沈青筠又扯掉红盖头,环视着洞房。
真奇怪,这洞房的摆设,包括合卺酒,明明和前世一模一样,但她的心境,怎么和前世截然不同呢?
前世她这时候的心境,是非常平静的,因为她知晓,她不是嫁给了一个丈夫,而是嫁给了一个能助她复仇的男人。
当时在洞房里等着齐冷的时候,她心里一直在冷静的算计,算计等齐冷挑起她的红盖头时,她该是什么表现,又该说什么,才能让他不厌恶自己。
她对这桩婚事,完全没有任何期待,更别谈甜蜜了。
可这次,她却莫名的有些慌张,她心里不是算计,而是有些惶恐。
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完全不知道她该怎么面对齐冷。
在这种不安中,沈青筠等到将近三更时分,才终于听到木门吱呀一声。
她赶紧又将红盖头披上,然后心如打鼓般,听着男人的脚步声,步步走来。
第75章 第 75 章 新婚之夜
齐冷被宾客劝着饮了很多酒, 虽然他酒量不错,但此时也不禁有些昏沉,他定定看着身披着大红盖头的沈青筠, 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前世还是今生。
这一分不清,他连喜秤都不敢拿了。
大红盖头下的沈青筠, 视线往下,觑到齐冷的乌皮靴,但让她疑惑的是, 齐冷却迟迟不肯挑起她的盖头。
她不由轻咳了一声,意思是齐冷快些。
听到她这声轻咳,齐冷终于反应过来,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喜秤,慢慢挑起沈青筠的红盖头,烛光下,少女如花般娇艳的容颜渐渐出现在他面前。
沈青筠本想抱怨齐冷两句,但等盖头完全挑起,她仰头, 看到齐冷俊美如俦的面容,还有他幽黑眸底时,不由自主的, 竟然眼神慌乱了几分,她飞快移开视线,不敢去看齐冷, 手指也下意识开始攥紧嫁衣衣摆,她低声道:“做戏罢了,这么认真做什么。”
她是对齐冷说这句话的, 但其实,更是对她自己说,这场婚事,只是做戏,不要认真。
齐冷微微一笑,并没有介意,他声音很是轻柔:“既是做戏,那自然要全套,免得惹人怀疑。”
他端起桌上的合卺酒,递给沈青筠,沈青筠犹豫了下,然后接过,她歪着头,忽笑道:“前世,我们也没饮合卺酒。”
齐冷挑眉:“哦?”
沈青筠道:“你挑起我红盖头后,不但不和我说一句话,连合卺酒都不愿和我饮,你是在怀疑我别有用心。”
齐冷道:“那你嫁给我,的确是别有用心。”
沈青筠语塞:“算了,不翻旧账了。”
她主动先饮下一半合卺酒,大齐喝合卺酒的习俗是两盏酒杯用彩结连之,夫妻双方先饮半杯,再换杯共饮,饮讫,盏一仰一合,放于床下,象征大吉大利,百年好合。
沈青筠饮下半杯后,与齐冷交换酒杯,齐冷饮酒的时候,幽如深潭的双眸一直看着沈青筠,沈青筠不由双颊飞红,她不自然避开他视线,待饮完合卺酒,将酒杯置于床下后,便是掩帐合床。
齐冷放下罗帐时,沈青筠忽有些紧张,她唤道:“齐冷。”
齐冷“嗯”了声,沈青筠道:“你……你不会真想今晚歇息在这吧?”
齐冷失笑:“不然呢?”
“做戏而已……没必要做这么真吧。”
“你我现在在世人眼中,就是一对情深意笃的夫妻,我为了你违背礼法,甘愿当车夫,哪有这般恩爱的夫妻 ,在新婚夜分房睡的?”
沈青筠想想,的确是这个理,她在沈谦眼里,也是不择手段勾引齐冷的形象,总不至于好不容易勾引成功,还给齐冷赶出去睡的。
不过……沈青筠捏着自己的嫁衣衣摆,有些纠结,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齐冷得寸进尺,她该如何拒绝?
进了定王府,就是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了。
但齐冷只是吹灭蜡烛,然后合衣躺下,说道:“睡吧。”
沈青筠讶异了下:“你……”
齐冷沉声道:“如果你想履行妻子的责任,我也不介意。”
“不……不必。”
沈青筠赶快也合衣躺下,齐冷道:“明日我会以军务繁忙,不愿打扰你安眠的理由,搬到书房去睡,你不用担心。”
沈青筠没有说话,在一片黑暗中,她盯着头顶的罗帐,忽轻声问道:“齐冷,前世新婚夜的时候,你明明怀疑我别有居心,为何还是在新房歇息,而不是去书房?”
齐冷没有预料她会问这个问题,在短暂的怔忡中,他答道:“因为……如果洞房花烛夜,我去书房睡,传出去的话,你会无颜见人。”
“那时,你不是怀疑我是沈谦的细作吗?你还在意一个细作有没有颜面见人吗?”
“就算你是细作,那也是沈谦指使,那时的我,认为你只是一个困于闺阁的柔弱女子,而我与沈谦政事之间的争斗,不该让一个柔弱女子承担后果。”齐冷慢慢说着,他忽又笑道:“当然,我错了,你根本不是一个柔弱女子。”
反而比男子都聪慧。
沈青筠听罢,半天没有吭声,她许是想起了前世,她质问齐冷,为何明明怀疑她别有居心,却还是给了她王妃的尊荣,而不是虐待磋磨她,当时齐冷回答,无能的男人才会在女人身上发泄怒气,这种事,他不屑做。
沈青筠垂眸,良久,她忽声音很轻的说道:“齐冷,你总说你是一个武夫,但有的时候,你比那些文臣还有君子之风。”
齐冷低低笑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夸赞我。”
沈青筠也笑了,她侧头,看向齐冷,不过一片漆黑中,她只能模糊看清他俊美轮廓,他鼻梁很挺,嘴唇线条流畅,喜服覆盖下的胸膛宽阔精壮,她忽然发现,他真的是一个极为英俊的男人。
沈青筠忽发现齐冷睡在床沿,和她距离很远,她不由道:“齐冷,你睡进来一点吧,这床榻很是宽阔,能容纳两个人的。”
齐冷却摇头:“不用。”
“你不必顾忌我,这床榻真的够睡两个人的。”
齐冷沉默了下,他忽叹息一声,道:“杨絮,我是一个男人。”
沈青筠没有明白,齐冷继续道:“而你,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更是……我想得到的女子,天气寒冷,我不想让侍从送一桶凉水进来。”
齐冷说的隐晦,但沈青筠这下总算明白了,她脸颊顿时飞起红晕,于是侧身,背对着齐冷,啐道:“我就知道,你总是在想一些龌龊的东西。”
齐冷微微笑了,他道:“杨絮,我们成亲了。”
“假的!”
“是假的,但你我拜了堂,喝了合卺酒,那总是真的。”
“所以?”
“所以,成了亲,我总不能还叫你杨絮,这生分了。”齐冷道:“但我也不想唤你青筠,或是唤你筠娘,因为这是沈忌为你取的名字。”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道:“我以后,可不可以,唤你絮絮?”
沈青筠怔了怔,她道:“你前世没登基的时候,唤我王妃,登基后,唤我皇后,今生,也可以这样唤。”
齐冷固执道:“千百年来,有太多王妃,也有太多皇后,但絮絮,是唯一的。”
他道:“你是最鲜活、最独一无二的杨絮,是齐冷此生,遇到最特殊的杨絮。”
沈青筠咬了咬唇,眼眶似有一种热流,她抬手,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晶莹,没有说话了,齐冷等的有些焦急,他又小心问道:“可以么?”
沈青筠终于开了口,她闷闷的,声音有些哑:“你怎么话那么多?都三更了,你不困吗?明早还要去宫中拜见你的父皇呢,你不睡,我可睡了。”
齐冷微微愣了下,但很快会意,他有些欣喜若狂的感觉,他侧过身,看着沈青筠的纤细背影,嘴角不自觉弯起,他“嗯”了声:“睡吧。”-
定王府中,齐冷与沈青筠熄了烛火,同床共眠,但定王府外,一双狠厉的眼睛却瞪着挂着印有“囍”字的大红灯笼,似乎可以透过那灯笼,看到齐冷和沈青筠极尽缠绵的模样。
牙关一阵血腥气传来,那双眼眸的主人忽然摔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着,嘴角流出白沫,但充满戾气和不甘的眼眸,仍然在黑暗中,瞪着壮阔的定王府。
翌日,定王府外,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巷口的一滩血迹,预示着昨夜有人来过-
皇宫之中,齐冷与沈青筠跪拜了正始帝,正始帝颔首,说了些夫妇和睦相处的话后,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起两人一个是定王,一个是定王妃,要谨慎持礼,做好天下夫妇的表率。
沈青筠已经从齐冷口中听说了他求娶时胡诌的借口,她猜测,正始帝大概是怪她未出嫁时就留宿定王府,有损风化,于是沈青筠恭恭敬敬顿首,说道:“父皇,儿臣此次出嫁,相府嫁妆颇丰,儿臣知晓,如今即将入冬,安济坊花销甚大,儿臣愿捐出自己所有嫁妆,助安济坊的贫民度过隆冬。”
正始帝不由觉得出乎意料,这女子出嫁后,嫁妆便全由她个人支配,独立于夫家财产之外,因此一般大齐女子,都对自己嫁妆十分在乎,没想到沈青筠居然愿意将嫁妆全数捐给安济坊,这真是让他意外。
正始帝定定看着沈青筠,这个儿媳,倒和他其他目光短浅的儿媳不一样,而一个女子,头脑和眼界,远比虚无缥缈的名节重要,正始帝于是颔首赞道:“定王妃此举甚好,不愧为雪弓之妻。”
正始帝此话一出,沈青筠知晓自己过了这关,顿时松了口气-
离开正始帝的万岁殿后,齐冷和沈青筠又去了嘉宜公主的菱月阁,嘉宜公主是由衷为沈青筠高兴:“筠娘,你能嫁给四哥,真是太好了。”
沈青筠莞尔,她能看出来,嘉宜公主是真心为她高兴,嘉宜公主又对齐冷道:“四哥,你娶了筠娘,这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你可一定要好好对她。”
齐冷嘴角含笑,点了点头:“嗯,的确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我会好好珍惜的。”
沈青筠听出了言外之意,她含羞带嗔的瞥了眼齐冷,然后才回首对嘉宜公主道:“日后我不能住在菱月阁了,公主务必要自己保重。”
嘉宜公主应了声,又拉着沈青筠的手,左瞧右瞧:“筠娘,你怎么神色有些困顿?”
沈青筠其实昨夜一晚上都没睡着,她刚想解释,嘉宜公主就自作聪明的把这笔账算到了齐冷头上,她责怪齐冷道:“四哥,筠娘身子向来柔弱,你也不节制点……”
沈青筠愣了下,会意过来后,忙想说嘉宜公主是误会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怎么能跟嘉宜公主说她和齐冷昨夜没圆房呢?
那不就露出破绽了吗?
她只能有苦难言,偏偏齐冷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笑了声:“洞房花烛夜,没忍住,下次会节制点。”
嘉宜公主白了齐冷一眼,沈青筠则双颊滚烫,她咬了咬牙,越想越觉得齐冷可恶,她又想到昨夜齐冷叹息,说他是个男人,沈青筠非让他睡进来一点,他就要用凉水冲洗才能按捺了。
沈青筠顿时计上心头,她眉头一挑,忽踮起脚,轻啄了下齐冷的脸颊,和嘉宜公主笑道:“公主就不要再抱怨雪弓了,他一个血气方刚、常年练武的男人,洞房花烛夜都能忍得住的话,那不成太监了吗?”
她嘴里在调侃齐冷,但齐冷却对她的调侃仿佛没听到一般,反而瞳孔震惊到放大,她方才……是亲了他么?
第76章 第 76 章 你是一个心肠柔软的好人……
直到回定王府的马车上, 齐冷还没回过神来。
沈青筠嘴角轻扬,眼眸都弯成了月牙,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她坐在宽大的马车上,悠哉游哉的剥着榛子,随着榛子壳被剥开的咔嚓声, 齐冷终于回过神。
他问沈青筠:“你方才,为何亲我?”
沈青筠扬眉:“就许你每次抱我、搂我,弄得我慌乱不堪, 不许我让你慌乱不堪?”
齐冷哭笑不得:“那你成功了,我方才在姌姌面前,的确慌乱不堪, 失了分寸。”
沈青筠听到这话,更是愉悦,她嚼着榛子,道:“这个教训,是让你下次轻薄我之前,掂量掂量。”
她正欲再剥榛子的时候, 齐冷拿过,为她剥了起来,他笑道:“是是是, 否则,你会轻薄回来。”
“这叫巾帼不让须眉。”沈青筠道:“不能总是你欺负我,那不公平。”
齐冷已经剥开了榛
子, 他递到沈青筠嘴边,沈青筠下意识就张开口,任凭齐冷将榛子塞入她口中。
她自己都没发现, 她何时已经这般信任齐冷了。
齐冷浅笑,继续拿起一颗榛子,剥了起来,为了找回公平,沈青筠好像把她自己都赔进去了。
但,他可不会提醒她。
要允许精明的小狐狸,偶尔糊涂一回。
而他,乐见其成-
沈青筠嫁给齐冷后,三朝回门时,回过一次沈府,她与齐冷见沈谦时,明显感觉到沈谦态度有些冷淡,加上在朝中,沈谦及其门生忽然倒向昌王,沈青筠猜测,沈谦可能是彻底押注昌王了。
这肯定少不了沈忌的推波助澜。
沈青筠料的不错,在沈青筠嫁给齐冷的第二日,突发癫痫的沈忌,强撑着身子,面见沈谦,劝说他放弃齐冷。
沈谦却不太赞同:“定王被筠娘迷的神魂颠倒,连车夫都肯做,而筠娘出身低贱,好不容易勾搭到一个皇子,还不着急表忠心吗?她帮定王为穆麟脱罪,应是为了嫁给定王,而不是存心背叛。”
沈忌持不同想法:“父亲,是我将筠娘从慈幼局带出来的,我很清楚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天生狡猾,暗藏锋芒,她从来不甘于做玩物的命运,一直想着逃离,对待筠娘,只能比她更聪明,更狠辣,让她害怕,让她畏惧,她才不敢逃离。”
沈忌脸色是癫痫发作后的苍白,额头还有汗珠:“但很明显,筠娘如今,又敢逃了,儿子寻思,她一定和定王达成了某种交易,才会舍弃自己性命去帮穆麟脱罪。我猜测这个交易,筠娘的代价,是她自己,而定王的承诺,就是助筠娘脱身。父亲,筠娘这个人,一旦背叛,就是存心的,而且头也不会回。况且,筠娘还极为记仇,如果定王登基,她再吹一吹枕边风,那相府,一定满门不保。”
沈谦惊了下:“会这么严重吗?但定王话里行间,都无意与我为敌。”
沈忌咬牙:“父亲,您真是老了,怎么会相信定王这种人?当初我们将筠娘从废太子手中抢夺,认作女儿后,又准备送给废太子,我们敢这么做,是因为废太子心软,我们笃定他不会将我们怎么样,可定王不同。”
沈忌顿了顿,又道:“从慈幼局的案子,还有穆麟的案子,都能看出定王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他为了取得陛下欢心,连自己的亲舅父都能逼死,连关照他的太子都能出卖。他母亲林嫔伤心欲绝,病倒在床,他都不去看一眼。定王是跟豺狼一样的人,一旦登基,比废太子要危险一百倍!您居然轻信他无意为敌的鬼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信。”
沈谦犹疑道:“可是,本朝还没有杀宰相的例子……”
“是没有,但也许,可以从定王开始。”沈忌道:“父亲,不要忘了,定王和那些武人走的很近,若有朝一日,他废除重文轻武的国策,我都毫不意外。”
沈谦神色变幻莫测,良久,他才道:“那依你所见,我们如今该押注哪位皇子?”
“昌王。”
“为何不是英王?”
“因为昌王是定王的同胞弟弟,还有林嫔在,林嫔,一定对我们有用。”
沈谦思忖了下,然后点了点头,同意了沈忌的提议-
对于朝中昌王异军突起,正始帝是乐见其成,他虽逐渐青睐齐冷,但也不希望看到一个儿子独大,对于手中的权力,只有他驾崩时他才愿意放手,其余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挑战。
沈青筠为齐冷分析着局势:“既然沈谦父子扶持昌王,那我们便以退为进,你父皇是一个权欲很重的人,如果你这时候再拉拢群臣,会惹他反感,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齐冷也是这般想的:“那我就好好办好父皇交代的事,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过问。”
沈青筠颔首,时值冬季,屋内烧着炭火,但沈青筠还是咳嗽了几声,齐冷拧眉,看着案几上的川贝雪梨糖水,他道:“朝中的事容后再议,这雪梨水都快冷了,你还是先喝了吧。”
沈青筠兴趣缺缺:“晨间的时候,你说天气寒冷,让人给我送上一碗羊肉羹,上午的时候,你又说我最近体虚,让人给我送上一道红枣炖燕窝,现在又是川贝雪梨糖水,我实在吃不下了。”
齐冷莞尔:“你太过清瘦,还是多吃些为好。”
不知道为何,沈青筠自嫁给齐冷以来,再无人克扣她饮食,但她身材还是没有丰腴起来,反而还是和往常一般清瘦,就连那纤腰,还是盈盈不堪一握。
沈青筠解释道:“以前饿习惯了,如今还真吃不下许多。”
她饭量已经习惯只有那么一点点了,一时半会,没办法变多,沈青筠将川贝雪梨糖水推给齐冷:“浪费了可惜,你喝吧。”
齐冷摇头:“我又没咳嗽,不需要喝。”
沈青筠笑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防患于未然吗?”
齐冷仍然摇头,沈青筠见他眉头皱紧连连拒绝的模样,忽然玩心大起,于是端起这碗川贝雪梨糖水,用银勺舀了口,递到齐冷口边,娇声道:“妾亲自喂殿下。”
她柳眉扬起,眉宇间尽是狡黠神色,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般,鲜活无比,齐冷心砰然一动,他竟然鬼使神差张开口,饮下沈青筠喂下的这口川贝雪梨糖水。
沈青筠噗嗤一笑:“说不喝,不还是喝了?”
齐冷承认自己的没骨气:“美人喂的,就算是毒药,本王都照饮不误。”
沈青筠轻哼一声,啐了口:“色胚。”
齐冷扬眉:“若本王真是色胚,就不会每晚去书房入睡了。”
沈青筠脸颊顿时飞上红晕,她重重将川贝雪梨糖水放回案几上:“不喂你了,你自己喝。”
齐冷却拒绝了:“不了。”
“不咳嗽,也可以喝。”
齐冷仍旧拒绝:“不了,我不爱吃甜食。”
沈青筠这才恍然记起,前世,齐冷好像的确不喜吃甜食。
她突然觉得,她和齐冷的角色,似乎颠倒了过来,前世,是她费尽心机记得齐冷的喜好,在冬日他踏雪归来时,给他煮上一碗他喜欢的羊肉羹,在他咳嗽时,因他不喜吃甜食,她还要费心斟酌川贝和冰糖的分量,让川贝雪梨汤不至于太甜。
但今生,她再入定王府,却根本没有在他夜间归来时煮羊肉羹给他喝,也没有再在晨起天寒时为他披上御寒的鹤氅,他夜间回来时,她在睡觉,他晨起时,她还在睡觉,不过她即使这样懒散,整个定王府还是对她恭恭敬敬。
想必,也是齐冷的嘱咐。
沈青筠有些茫然,她垂眸,道:“齐冷,你以后,别给我送雪梨汤、炖燕窝了,定王府的人都待我很好,如果我想吃,我会吩咐厨房去做的,你……你别这样对我了。”
齐冷一眼就看出沈青筠的心思,她又在别扭了,她从小到大,就没感受过别人对她的好,她根本不习惯,所以才会别扭,齐冷道:“你为何不觉得,你值得别人这样对你呢?”
沈青筠抬眸,她愣了愣,然后道:“我有什么值得的?我没心没肺,冷血自私,除了这张脸,我还有什么?就连嘉宜公主对我那么好,我都没法和她交心。”
“絮絮。”齐冷放缓声音,道:“慈幼局的案子,是你舍弃性命,救了桃花,救了被卖的那些少女,穆麟的案子,又是你舍弃性命,救了穆麟,救了大齐的百姓,你不是一个冷血自私的人,相反,你是一个心
肠柔软的好人。”
“我哪有这么好?”沈青筠喃喃道:“我救他们,只是不想世间再有第二个我。”
“凡事不论成因,只论结果,而结果就是,你救了很多人。”齐冷道:“如果桃花现在见到你,她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他道:“你无法和姌姌交心,那是因为你的过往经历太痛苦,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无法对任何人交心,但是,这不是你的错,如果姌姌知晓真相,她会心疼,而不是会怪你,就和我一样。”
齐冷最后道:“你值得任何人的温柔对待。”
沈青筠眨了眨眼睛,在齐冷的肯定中,她终于摒弃了眼中对自己的怀疑和迷惘,她看着那碗冰糖雪梨糖水,最后自己端了起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不爱吃甜食,那我吃了吧。”
说罢,她就拿起银勺,自己舀了起来,她都忘了,这银勺,她刚才喂齐冷吃过。
等她想起来时,她只是稍微犹豫了下,也没有介意,而是一口一口的,将冰糖雪梨糖水都喝完了。
第77章 第 77 章 我想等一下殿下
不知不觉, 沈青筠与齐冷成婚都快一个月了。
回想他们刚重生回来的时候,还是初春,那时两人剑拔弩张, 沈青筠不屑齐冷,齐冷则痛恨沈青筠,但如今, 从初春到隆冬,两人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的坐下来,一起商讨夺位的策略, 沈青筠开始逐渐信任齐冷,齐冷则会不断反思自己的不足,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变化, 的确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
在定王府,齐冷给了沈青筠最大的自由,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会像以前在相府一样,处处有人监视,沈青筠有时觉得, 就算她离开京城,离开齐冷,最后得到的生活, 也不过如此。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沈青筠自己都突然心惊,她从什么时候开始, 居然习惯齐冷对她的好了呢?而这个习惯,让她的心渐渐不再偏激极端,反而变得有些期待和渴望, 至于这期待和渴望,是期待谁,渴望谁,不言而喻。
沈青筠开始害怕了,她害怕她的心会最终沦陷,她害怕像她幼时见到的那些风尘女子一样,痴心换来伤心,于是她除了和齐冷商讨夺位之事,其余时间,都尽量减少和他在一起。
她本来什么都没有,她没有爱她的家人,没有显赫的身世,而她姣好的容貌和青春的年华最终都会逝去,她唯独能自主拥有的,就是她的一颗心。
她不想连她唯一拥有的心都输掉-
齐冷难得一个休沐日,沈青筠借故外出买布料裁衣,梅儿自告奋勇的说知道京中一家织金锦做的很是好看,便带沈青筠过去。
织金锦是以金丝为纬线,织制成锦,色彩华丽,精致非常,很受大齐贵女喜爱,不过织金锦工艺复杂,能做好的店,都人头攒动,热闹无比。
梅儿伴着沈青筠,在店中挑选,梅儿指着一匹凤衔折枝样式的织金锦,说道:“王妃,这个花样好看,很配王妃。”
沈青筠也甚是喜爱,手指抚上这匹织金锦时,却听到身边一个声音冷冷道:“这样式不衬你。”
沈青筠抬眼,是沈忌。
说也奇怪,沈青筠以前见到沈忌时,都会从心底升起恐惧,但自嫁给齐冷后,她对沈忌的恐惧也没那么严重了,沈忌则明显憔悴了很多,他指着另一匹红色灵鹫纹锦说道:“那匹衬你。”
沈忌说的那匹灵鹫纹锦,金线粗,花纹大,更显华贵,沈青筠笑了笑,摇头道:“是么?我倒觉得俗气。”
沈忌脸色变了,沈青筠却不愿理他,而是让梅儿买下之前那匹凤衔折枝样式的织金锦,她在店外等候梅儿的时候,沈忌也跟着出来了,沈忌道:“你是存心跟我作对了?”
沈青筠笑道:“非也,而是实在不喜欢兄长挑的那匹。”
她叹了口气:“忘了告诉兄长,兄长以前为青筠挑的衣裳,都俗气的很,青筠不喜欢极了。”
沈忌盯着她,冷笑:“有了靠山,说话都硬气了,但别忘了,你每月还要跟我乞求解药呢。”
“兄长可以不给啊,大不了,咱们同归于尽。”沈青筠悠悠道。
沈忌明显被气到了,他咬牙,片刻后,道:“别得意,自古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像筠娘你这种出身低贱、一肚子坏水的货色,我不信,齐冷过了这股新鲜劲后,还会对你百依百顺。”
沈青筠却笑吟吟道:“那可未必,兄长请相府教习教了青筠那么多房中术,青筠只用了几种,定王就对青筠迷恋至极,所以定王这新鲜劲,一时半会,过不了。”
沈忌牙齿咬得更紧了,显然他被占有欲折磨疯了,良久,才憋出两个字:“贱货!”
说罢,他就气到拂袖而去,沈青筠捂着袖中用来暖手的手炉,心情简直愉悦极了-
梅儿买好织金锦,两人上了马车,马车回定王府的时候,天空飘起雪花,沈青筠撩起帷幔,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梅儿道:“往常下雪的时候,路边常有冻饿而死的乞丐,今年不见了,这都要多亏嘉宜公主设的安济坊,还有王妃送给安济坊的嫁妆。”
梅儿提起安济坊的时候,沈青筠倒想起了那个夏州来的蓉儿,也不知道蓉儿的父亲病好了没有。
她心中记挂,于是吩咐马车往城外的安济坊改道而行。
到了安济坊,主事主动出来相迎,本来安济坊花销甚大,多亏沈青筠将嫁妆倾囊相赠,这下至少可以维持京城两座安济坊五年的开销了。
沈青筠踩着马凳,下了马车,她披着一件雪白狐裘,狐裘颜色如霜雪般纯净,更衬托的她如同一枝盛开在霜雪中的白梅,清丽端雅,不少安济坊救济的百姓听到她来了,都撑着拐杖出来,对她表达感激之意,说她是天上的菩萨转世,救苦救难。
沈青筠对菩萨两个字觉得很是别扭,她道:“若大家真的感激我,就千万不要称我为菩萨。”
她受不起。
她捐嫁妆,一是因为那嫁妆是沈谦给的,她看着嫌恶心,二是为了扭转她在正始帝心中的轻浮印象,她只是为了她自己,不是存心为了帮助这些患病百姓。
所以菩萨两个字,她真的受之有愧。
反而沈忌骂她是出身低贱、一肚子坏水的货色,她还没这么羞愧。
沈青筠既然坚持,那些百姓也不再这样唤她,只是仍然围着她,感恩戴德,沈青筠更加觉得别扭起来,她根本不习惯接受别人的感谢,她匆匆让梅儿将方才来时买的棉袍分给大家,然后自己就跟主事往屋内去了。
沈青筠先是问了蓉儿父女,得知蓉儿父亲病情已经大好,他带着蓉儿出了安济坊,在建安城一家茶楼帮工,做夏州的胡饼,掌柜人不错,蓉儿父亲做的胡饼也十分受食客欢迎,父女两人总算在建安城安顿下来了。
听蓉儿父亲说,等夏州战事安定,他就带着蓉儿,回蓉儿心心念念的夏州家乡。
沈青筠听后,很是高兴,主事还道:“还多亏王妃教蓉儿如何照料父亲,她父亲病才那么快好,如果蓉儿在这里的话,她也会很感激王妃的。”
沈青筠很怕听到感激两个字,她道:“我根本没做什么,蓉儿的感激,我不敢当。”
主事笑道:“王妃这般,还真的和定王殿下说的一模一样,定王殿下就曾说过,蓉儿和安济坊的病患如果当面感谢王妃,王妃会觉得很羞窘,我还问是否要阻止,不过殿下说,王妃值得这份感谢,所以让我不必阻止。”
定王?齐冷?齐冷还真是料事如神……
等等,主事怎么会认识齐冷?
沈青筠于是便将自己的疑惑问出来了,主事道:“不瞒王妃,其实这月余,定王殿下时常来安济坊。”
“他来安济坊做什么?”
“王妃不知晓吗?”主事娓娓道来:“殿下来安济坊,除了赠药之外,还格外关心那些痪瘫病患,他会问
那些病患哪里疼痛,会帮忙照料,还让神武军的医师帮他们医治。”
主事感慨道:“以前总听说定王殿下冷面冷心,是个极为冷淡的人,但如今才觉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定王殿下,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主事感慨完后,才觉得说错话了,忙道:“王妃恕罪,小人一时口快,失言了。”
但沈青筠根本没听到他评判齐冷的话,她满脑子只想着,齐冷为何来安济坊,亲自照料痪瘫病患?-
回定王府的马车里,在香炉袅袅清香中,沈青筠纤白双手拥着烧的温暖的梅花纹手炉,她蹙着眉头,痪瘫……她的毒,毒发后,先是口不能言,然后腿不能行,最后是痪瘫在床。
而齐冷,又是在和她成婚后,才来这安济坊,照料痪瘫病患的。
她只能想到一个解释,因为她毒发后会痪瘫,所以齐冷也关注到了这类病患,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开始试着了解痪瘫病人的痛苦,他来安济坊,亲自照料他们,他是在做最坏的打算,假如他无法从沈忌那里寻来解药,那他至少有照顾这类病人的经验。
而且据主事所说,齐冷带来的医师,已经治好几个病患,让他们可以恢复行动了,齐冷是想,假如她真的毒发,届时神武军的医师已经有不少治病经验了,也许,也能治好她。
梅花纹手炉的暖意,丝丝沁入心脾,沈青筠垂眸,他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一旦她毒发,容貌不再,就会弃她而去,反而做好了长期照料她的准备。
他做到了他一开始的承诺,重活一世后,他真的在学着反思,学着改变-
沈青筠茫茫然然,回了定王府,此时已经夜幕低垂,齐冷并不在府中,说是神武军有急事,他去神武军中了。
梅儿问沈青筠:“王妃,奴婢伺候您歇息吧。”
沈青筠这才回过神来,她犹豫了下,轻声道:“我……我想等一下殿下。”
所以直到二更时分,处理完军务的齐冷纵马回定王府时,远远的,他就看到了一盏透着温柔光晕的灯笼。
他疑惑想着,这么晚了,是谁提灯在门前等他?
沈青筠吗?不可能,这么冷的天气,她一定早就歇息了。
他与随从纵马到府前时,随从惊道:“是王妃。”
真的是沈青筠,她身穿白色狐裘,素净如莲的面庞被冻得几乎透明,细碎的雪花落到她如墨的发间,顷刻融化成水珠。
风雪中,她就这般提着灯,于府前,执拗的等待着他。
第78章 第 78 章 齐冷,你的心,是热的……
齐冷讶异的翻身下马。
他大步流星走到沈青筠面前, 着急道:“这么冷的天,为何站在外面?”
沈青筠抬眸,眼中神色如春日暖阳, 她轻声道:“等你。”
区区两个字,让齐冷先是愣了半晌,良久才回过神, 他试探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事,就想等你。”
沈青筠说这话时,声音很轻, 手不由自主的握紧灯笼的灯杆,眼神也不自觉往下看,齐冷又是愣了下, 他心中转过千百种念头,但没一种,是敢相信沈青筠单纯就是在等他归来。
眼见齐冷半天没说话,沈青筠忽鼓起勇气,说了句:“府中真的没出什么事,我就是想等你。”
齐冷这才敢往那方面想, 他整个人像被定住一样,眼眸之中满是不可置信,还是沈青筠身后的梅儿小心翼翼说了句:“殿下, 王妃,外面天寒,还是先进府吧。”
齐冷这才猛然惊醒, 他道:“对,快进府。”-
进了卧房后,顿时一阵暖意袭来, 卧房里早早烧了炭火,屋内温暖如春,梅儿又拨弄了几下炭炉,才识趣退下。
沈青筠脱了白狐裘,但脸还是冻得苍白,手也冻得通红,齐冷想抓起她的手,看看温度,他犹豫了下,问沈青筠:“可以吗?”
沈青筠默默点了点头,齐冷这才抓起她的手,果然她双手冰凉,就像从冰窖里捞出的石头一般寒冷,齐冷咬牙,用自己手掌包裹住她的手。
齐冷手掌很大,将沈青筠的手牢牢包裹住,但他方才策马奔驰,手也没暖和到哪里去,为了让沈青筠快速温暖起来,齐冷想也没想,就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最滚烫的心口处。
齐冷常年练武,身体结实有力,他心口处就像燃烧的岩浆一般炽热,沈青筠冻的僵硬的手指很快回暖起来,她抬眸看着齐冷,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了句:“齐冷,你的心,原来是热的。”
齐冷果然没有听清,他问沈青筠:“你方才说什么?”
沈青筠微微一笑,道:“我说,我不冷了。”
齐冷抓着她的手掌,她手掌温度的确已经回暖,齐冷掌心还带着练武留下的薄茧,握着她的手时,只觉她肌肤细腻柔软,就像握住了一块温软的软玉一般,偏偏她还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像一汪清泉般,温柔澄澈,齐冷只觉心猛地跳动了下,他慌忙放开她的手。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刚刚,唐突了你。”
她向来不喜欢与他身体接触,他每次借故抱她的时候,她都气到不行。
但这次沈青筠却摇了摇头,她道:“没有唐突。”她强调:“是我愿意的。”
齐冷不知道她为何有这么大的转变,他疑惑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青筠没有答,只道:“我为你做了羊肉羹,让梅儿端上来吧。”-
沈青筠亲自下厨,做了一锅羊肉羹,乳白羹汤盛在铜锅中,热气袅袅升腾,看着都让人食欲大开,沈青筠为齐冷舀了一碗,道:“天气冷,喝点羊肉羹暖暖身子。”
齐冷接过,前世的时候,每次他踏雪归来的时候,沈青筠总会为他舀上一碗羊肉羹,他喝完后,全身上下都会暖和起来,他也问过沈青筠怎么不喝,沈青筠都会说,她喝过了。
但今生,齐冷已经知晓,沈青筠根本不是喝过了,而是因为要被迫保持纤瘦体态,才不敢喝,他接过羊肉羹后,放下,又拿过银勺,为沈青筠舀了一碗,道:“一起喝。”
沈青筠拗不过,只能接过,她饮了一勺后,只觉羹汤香而不膻,丝丝暖意,自舌尖蔓延全身,而对面的齐冷已经快喝完了,齐冷正色道:“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青筠这才放下银勺,道:“我今日去了安济坊。”
“嗯?”
“我听主事说了,你这段时日,一直去安济坊照顾痪瘫病患,是因为我吗?”
齐冷怔了怔,然后答道:“是。”
果然……沈青筠默了片刻,轻叹一声:“我有什么好呢?值得你这样?”
她始终改变不了这种自卑敏感的性格,齐冷温声道:“今日你去了安济坊,我想,安济坊的百姓,已经告诉了你,你有多么好。”
沈青筠垂眸,她轻咬着唇,片刻后,才有些犹疑的问齐冷:“所以,我不是那么糟糕的人?”
“不是。”齐冷道:“相反,你是一个值得我爱的人。”
沈青筠没有吱声了,而是一直拿着银勺搅着羊肉羹,齐冷又道:“你身上的毒,你不要害怕,会有办法的。”
他道:“即使没有办法,我也懂得怎么照顾你,这些时日,我照顾了很多病患,我有了经验。”
沈青筠终于开了口,她嘟囔道:“齐冷,你总不会说些好听的。”
齐冷不解,沈青筠抬头道:“你说什么懂得照顾我,难道我一定会毒发?我就不能和你一起,从沈忌那里拿到解药?”
沈青筠把“和你一起”四个字咬的很重,齐冷怔愣片刻,才欣喜若狂:“对,和我一起……我们能一起,拿到解药的。”
沈青筠这才笑了笑,继续用银勺舀了口羊肉羹,抿下:“总算会说些好听的了。”-
定王府的日子,渐渐不一样了,比如沈青筠不再避忌见齐冷,比如齐冷踏雪归来的时候,沈青筠总会叮嘱厨房为他做驱寒的姜汤,或者亲自为他做一碗羊肉羹,见他鹤氅
破损,还会主动要过来,给他缝补。
齐冷心疼她:“这种事情,让梅儿她们做便是,何必要你亲自动手?”
“我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梅儿她们伺候我,已经很忙了,而且缝补而已,我又不是不会。”
“那重新买一件便是,不需要缝补。”
沈青筠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你的一件鹤氅,要多少银钱么?都够百姓一年开销了,你既已决心夺位,更要懂得民间疾苦,时时刻刻为百姓着想。”
齐冷这才恍然大悟,他连连赔罪:“是我不是,还需要王妃多提点。”
一声王妃,让沈青筠脸上又飞起红晕,她强调:“别再这般喊我,做你的王妃,本就是权宜之计,待……”她顿了顿,道:“待我报了仇,我就不做你的王妃了。”
齐冷只是静静看着她,嘴角挂着宠溺的笑意:“好,待你报了仇,你想做王妃也好,想做平民也罢,我绝不阻拦。”
沈青筠低头缝着鹤氅,嘟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和离书都给你了,你怕什么?”
沈青筠轻哼一声,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青铜油灯下,她素净脸庞在橘黄色火焰的映衬下,格外清雅美丽,她抿着线,缝的极为认真,每一针每一线都细密整齐,齐冷看着这副场景,恍惚间,竟觉得如在梦中。
他自幼备受冷落,从没想过,他也能拥有一个家。
其实在灯下,温婉美丽的妻子为他缝补衣裳,这种场景,他在少年时读诗的时候,也会幻想过,但没想到,居然能变成现实。
他看着沈青筠,都舍不得移开眼,沈青筠缝补好后,兴冲冲抬眼,才发现他直勾勾的在看着自己,沈青筠顿时脸颊滚烫,她轻啐一口:“我在给你缝衣裳,你又在想什么?”
齐冷这才回过神:“没有……没有……”
沈青筠哼了声,她道:“你起身。”
齐冷忙不迭站起,沈青筠拿着鹤氅,为他披上,还仔细为他拢好,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才道:“嗯,看不出缝补痕迹,不会丢你定王的脸。”
齐冷笑道:“王妃的女红,在建安城也是出了名的好,我自然放心。”
沈青筠本想为他脱下鹤氅,听到王妃二字,一气之下,给他鹤氅的衣襟又系紧了些:“都说了,不准喊我王妃。”
齐冷差点没被她勒死,他忙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系紧:“谋杀亲夫?”
沈青筠挣扎,没挣扎掉:“谋杀什么亲夫?谁是我亲夫?齐冷,你这个无赖!你是不是存心想假戏真做?那个所谓求娶的权宜之计,是不是你故意的?”
她气愤之下,另一只手去捶打齐冷的胸膛,齐冷于是又抓住她另一只手,这下沈青筠两只手都被钳制,怎么挣脱都挣脱不了,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可爱极了,也娇俏极了,齐冷怦然心动。
齐冷笑道:“什么假戏真做,真是天大的冤枉。”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对了,一直忘记告诉你,我知道你买织金锦的时候遇到沈忌了,我还知道你跟沈忌说了什么,给他气走了。”
沈青筠张口结舌,她跟沈忌说了什么,当时,沈忌说齐冷很快就会对她腻味,她说,沈忌请相府教习教了她那么多房中术,她只用了几种,齐冷就对她迷恋至极,所以齐冷一时半会,不会对她腻味。
齐冷呼吸的热气在她耳边萦绕:“本王真的很想知道,王妃对本王,到底用了哪几种房中术啊?是不是可以现在,就让本王见识见识?”
第79章 第 79 章 天高任鸟飞
沈青筠先是语塞, 然后羞愤:“齐冷!你监视我!”
这个罪名太大,齐冷必须解释:“没有,只是沈忌刻意来寻你, 我怕他对你不利,自然要查个一清二楚。”
沈青筠其实也知晓,齐冷从没像相府一样, 派人监视她,但是女子在羞窘的时候,总会胡搅蛮缠, 沈青筠也不例外,她怒道:“别解释了,你就是在监视我, 齐冷,我讨厌你!”
齐冷却低笑:“有人恼羞成怒了。”
恼羞成怒这四个字,用的很是精妙,沈青筠的确是恼羞成怒,她脸颊滚烫,似天边晚霞一般妍丽, 她气道:“你……你这个无赖,你放开我……”
齐冷根本不愿放开,沈青筠双手都被他钳制住, 根本挣脱不了,她一气之下,竟然张开口, 直接咬上齐冷下巴。
齐冷完全没有防备,他一惊,立刻放开沈青筠, 后退了两步。
齐冷下巴已经被沈青筠咬了个牙印,齐冷抚着那个牙印,哭笑不得:“你真是……”
全建安城的贵女,应该没有哪个像她这样吧,龇牙咧嘴,凶的和一只小猫一样。
沈青筠望着齐冷下巴的牙印,有些得意,但她还想更得意些,于是道:“殿下方才不是说,想见识妾的房中术?好啊,那便见识见识。”
她说罢,走上前一步,眸中是盈盈笑意,仰着的脖颈,纤细白皙,细腻如羊脂玉一般,齐冷都可以回忆起前世亲吻时那柔滑触感,他喉咙瞬间像被什么哽住,干涩发紧,热意从下往上涌,脑子里不断浮想起前世软玉温香满怀的情景。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也不知道在欲望的驱使下会做出什么,他于是后退两步,勉强道:“夜深了,你歇息吧。”
说罢,他就几乎落荒而逃,那模样,哪有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风采。
沈青筠掩口吃吃笑了,她愉快的关上门,这天晚上,她睡得很是香甜-
沈青筠和齐冷成亲后,穆麟也养好了杖伤,但因为虞修一案,他等于得罪了所有文臣,所以他伤一好,就被正始帝调到了西北边军。
从京中的龙卫军到西北边军,虽是平调,但实则是暗贬,明眼人都知晓,穆麟这次恐怕很难再回到京师了。
穆麟离开时,本想托齐冷照拂穆雨烟,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给她寻门好亲事,但穆雨烟这次并没有像前世一样留下来,而是坚决要跟穆麟一起去西北边军。
穆麟劝她,说路途辛苦,她身子柔弱,受不住的,就算勉强到了西北,那里条件艰苦,比不得京城繁华,还是别去为好,可穆雨烟却说,兄长去哪,她就去哪,即使死在半路,她也要和兄长在一起。
穆麟劝不动,只好答应了她,临行之前,穆雨烟来定王府,见了沈青筠。
穆雨烟一见到沈青筠,就行了跪拜大礼,她是正四品都指挥使穆麟的妹妹,没必要行此大礼,于礼不合,所以沈青筠忙去扶她,穆雨烟却摇头,不肯起来:“王妃,这一跪,是跪谢王妃救我兄长的大恩。”
穆雨烟已经从穆麟处知晓,是沈青筠不顾自己性命救下穆麟,劫后余生,如今穆雨烟全然抛弃了对沈青筠的嫉妒和不甘,心中只有对沈青筠的感激。
她泪眼婆娑:“之前雨烟百般纠缠定王,王妃还能不计前嫌,救下我兄长,大恩大德,雨烟永世难忘!”
说罢,她就郑重叩了三次首,沈青筠不想落人闲话,赶忙扶她起来,她心里还腹诽,齐冷怎么什么都跟穆麟说,如果穆麟是女子的话,她真怀疑齐冷会娶了穆麟。
沈青筠不擅长接受别人的感激,所以她也没了往日的能言善辩,憋了半天,才道:“区区小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但这句话,更让穆雨烟羞惭,穆雨烟回想起自己曾经因为妒意,差点向沈忌告密,她哭到声泪俱下:“王妃……”
沈青筠听这两个字听的浑身别扭:“雨烟,你我之前同在菱月阁陪伴嘉宜公主,你还是和那时一样,唤我青筠姐姐吧。”
穆雨烟抹了把泪,她点了点头:“青筠姐姐,我……”
她咬了咬唇,说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本无颜见你,可是我想,我也许一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所以我还是想当面对你表达谢意。”
她哭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秀丽的脸上满是泪痕:“青筠姐姐,你是个很好的人,你应该和定王殿下有很好的结局,往事种种,
都是雨烟不好,但定王殿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对雨烟有过半点心思,他喜欢的,只有王妃一人。”
穆雨烟是在说今生,也在说前世,沈青筠听出来了,她看着跪在她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穆雨烟,心中感慨万千。
穆雨烟前世,一切都从齐冷救风尘开始,可其实,这段救风尘,沉沦的,只有穆雨烟一人,齐冷没有像戏文里一样,因救风尘对她由怜生爱,反而是她对齐冷从感激,到依赖,再到深爱,渐渐沉沦。
她因为沉沦,将自己一生都困于宫室之中,沈青筠是不知晓齐冷驾崩之后,穆雨烟去了哪里,但想必,她的结局,定然也是不太好的。
今生,穆雨烟回忆起了前世,她从不甘心,到屡次纠缠齐冷,再到从这段感情中挣脱,又谈何容易?
沈青筠本来的确是不太喜欢穆雨烟的,是穆雨烟让她前世对齐冷彻底死心,也是穆雨烟在前世屡次挑衅她,她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所以她不喜欢穆雨烟。
但如今,穆雨烟已经决定抛开过往,前往西北,她身子柔弱,此去西北,生死未知,沈青筠突然觉得,前世今生,她和穆雨烟那些恩恩怨怨,还有什么抛不开呢?更何况,穆雨烟也不是什么多坏的人。
沈青筠回首,瞥向自己刚做好的绣品,她取下绣架上的绣品,递给穆雨烟。
那是一块帕子,帕子上,绣着万里碧霄,还有飞鸟展翅翱翔,沈青筠道:“雨烟妹妹,你此行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就送你这块我亲手绣的帕子吧,我将它命名为‘天高任鸟飞’。”
穆雨烟喃喃道:“天高任鸟飞?”
沈青筠颔首:“你以前在菱月阁的时候,因为贿赂吕贵妃进宫被贵女嘲笑,那时你跟我说,虽然大家都看不起你,但是你还是想让自己过得好点,你不觉得这有错,我回答你,是没有错,如今我还是回答你,的确没有错。”
穆雨烟怔了下,她苦笑:“争论对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马上要去西北了,那些嘲笑我的贵女肯定心想,穆雨烟再怎么心比天高,还不是要去那偏远之地,她到底还是输了。”
沈青筠道:“不,你没有输。”
她娓娓道来:“雨烟妹妹,我知晓你一直想替你的兄长,还有替你自己争口气,你想让所有人都瞧得起你们,但其实,让人瞧得起,不是靠你嫁给谁,而是,要靠你自己。”
穆雨烟迷惘:“靠我自己?”
沈青筠点了点头:“唐代的平阳昭公主受人尊敬,不是靠她公主的身份,也不是靠她是柴绍的妻子,而是靠她组建义军,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还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她们被人记住,不是因为她们丈夫是谁,而是她们不避艰险,促进了两国和平,她们能做到,你也可以。”
穆雨烟苦笑道:“这么了不起的人物,我怎么能和她们相比?”
沈青筠道:“当日你兄长蒙冤,你星夜赶来定王府,苦苦哀求,向定王求救,若非你及时求救,你兄长恐怕已被屈打成招了,你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切勿妄自菲薄。”
穆雨烟绞着手指,她喃喃道:“青筠姐姐,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跟我说,我很了不起……”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胆怯卑微的女子,她眼界很低,除了成为皇后,她想不起其他让她和兄长扬眉吐气的法子,所以她想起前世的事情后,苦苦纠缠齐冷不放,但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可以靠自己,赢得别人尊重。
虽然她对如何靠自己,还是有些迷惘,但她好像发现了一条从未想过的道路。
她的人生,除了靠嫁人争口气,似乎还有另一种可能。
沈青筠将帕子递给她,道:“天高任鸟飞,雨烟妹妹,此去西北,珍重。”
穆雨烟接过帕子,她咬着唇,眸中闪烁着泪光,她重重点了点头,答应道:“我会的。”-
车轮滚滚,穆雨烟离开了京城,马车中,她一直捧着沈青筠送她的帕子,视若珍宝。
穆麟撩起车帘,瞥到帕子,调侃道:“还以为这帕子是定王送给你的呢,原来是定王妃。”
穆雨烟只是笑了笑,然后将帕子细心折好,她道:“定王妃是一个很好的人,能结识她,是我的幸运。”
她抬眸,又道:“兄长,如果我能活着去西北,你就不要再费心给我张罗婚事了吧。”
“为何?”
穆雨烟没有解释,只是道:“总之,不要为我费心了。”
“好吧。”穆麟放下车帘:“从定王府回来后,就奇奇怪怪的。”
穆雨烟凝视着那条帕子,她不是奇奇怪怪,她只是想找寻另一种可能。
她又从马车车窗,往马车外望去,冬日天气晴朗,蔚蓝天空,有飞鸟展翅飞过。
她这次,算是彻底放弃齐冷了,也彻底无法成为皇后了。
连前世的贤妃她都做不成了。
但她不后悔,天高任鸟飞,或许在西北,她能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第80章 第 80 章 王妃与殿下真是夫妻情深
龙卫军穆麟被外放到西北, 正始帝派了英王掌管龙卫军,但英王志大才疏,对龙卫军武将很是看不起, 动辄就是责罚打骂,龙卫军本就因为穆麟被贬愤愤不平,这下更是人心涣散, 开始暗中倒戈齐冷。
除了龙卫军,虎翼、捧日军,也在为穆麟抱不平, 这天底下,哪有含冤受屈的不但被杖打,还被贬谪, 凭什么,就凭穆麟是武人吗?穆麟都已经做到四品都指挥使了,尚能被这样对待,何况他们这些普通士卒?
虎翼、捧日军士卒开始将目光投向齐冷,若要改变武人地位,非定王莫属。
京城四大禁军, 神武军本就对齐冷忠心耿耿,龙卫、虎翼、捧日也竞相倒戈,齐冷已尽得底层士卒之心, 朝中文臣傲慢骄矜,全然不知他们最鄙弃的武人,也是一个人, 也是有心的,齐冷当初为了替穆麟申冤,豁出性命, 差点被正始帝勒令自裁谢罪,以平文臣之怒,如此义举,怎能不得武人之心?
沈青筠和齐冷分析:“如果此时逼宫,也许有五分胜算。”
齐冷摇头:“皇宫里面,还有父皇自己的禁军,如果逼宫不能一蹴而就,那驻守在京城外的十万军队就会入京勤王,我们便会功亏一篑。”
沈青筠道:“所以我说五成。”
大齐为了防止出现前朝节度使拥兵自重的情形,采取更戍法,军队分驻京师与外郡,两到三年轮换一次,此外,将领妻儿都被留在京师,以防反叛,故而让外郡的军队也舍弃身家性命支持齐冷,那不太现实。
齐冷道:“况且,这天下并非非黑即白,我也不可能完全不顾文臣,只顾武人利益,如今逼宫,时机还不成熟。”
沈青筠也是这般想的,她道:“因为穆麟一案,很多文臣都对你很是不满,如今你最重要的,还是办好你父皇交代你的事情,让那些文臣觉得,你比昌王和英王都强,大齐交到你的手中,才能国泰民安。”
齐冷颔首,两人商量计策的模样,倒有些像前世,不过比起前世,两人又多了几分心意相通的缱绻情愫。
但这情愫,齐冷向来不避讳表达,沈青筠却一直不愿意面对。
红色寒梅下,沈青筠手中抱着手炉,缓步前行着,齐冷陪在她身侧,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沈青筠云头锦履踩在雪上,留下一个个秀致脚印,她凝视着皑皑白雪,忽道:“以前在家乡的时候,很少下雪,每次下雪,我都会和姐姐做雪灯玩耍。”
“雪灯?”齐冷没见过:“那是什么?”
“是民间孩童常玩的东西。”沈青筠抿嘴笑道:“你想见识见识么?”
齐冷自然是想的,沈青筠于是蹲下,抓起一团雪,她想做一个雪人,不过冬雪太过寒冷,她身体在相府的七年折腾下,已经不如常人康健了,做了一会,她指尖就冻得发红,齐冷见状,将雪团从她掌心拿过:“我来吧。”
“你会?”
“不会。”齐冷顿了顿,一语双关:“但是,我可以学。”-
在沈青筠的教授下,齐冷捏了一个小小的雪人,不过这个雪人和其他雪人不太一样,中间是空心的,齐冷捏好后,沈青筠道:“鼻子眼睛还没做呢。”
齐冷问:“怎么做?”
沈青筠噗嗤一笑:“你小时候,连雪人都没做过吗?”
齐冷想了想,摇头道:“没
有。”
他小时候,因为被父皇厌弃,除了太子,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愿意和他一起玩耍,但太子是储君,十分繁忙,能关照他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一直陪他。
所以他的儿时十分孤单,除了读书,就是练武,他从来没有做过雪人。
沈青筠也想到这点,她慢慢收敛了调侃的神色,道:“没做过没关系,我教你做。”
因为这个雪人很小,所以沈青筠没有教齐冷用萝卜做鼻子,而是拿了齐冷送她的蜜饯果子,挑了几个小的,按在雪人的眼睛鼻子部位,又用树枝画了微笑的唇形,一个雪人很快就做好了。
齐冷觉得很是有趣:“那雪灯怎么做?”
沈青筠道:“先进屋。”
齐冷捧着雪人,依言进屋,沈青筠见他身高八尺,气宇轩昂,却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小雪人的反差模样,不由莞尔想笑,但想到这可能是他此生做的第一个雪人,又觉得笑不出来。
齐冷将雪人放在了桌案上,道:“然后呢?”
沈青筠没答,却关上了门窗,屋内顿时一片昏暗,她吹了根火折子,点了蜡烛,然后将蜡烛放在雪人中间,柔和暖光透过晶莹雪壁,将屋内摆设晕染出一片橙黄。
齐冷笑道:“原来这就是雪灯。”
“是不是很漂亮?”
“是和其他灯笼不太一样。”
雪灯的烛光,是通过雪壁透出来的,不像其他灯笼是通过灯笼纸张透出来的,雪灯的烛光,格外柔和温馨,沈青筠席地而坐,趴在桌案上,眨着眼睛,看着雪灯,此时的她,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不是被几经转手贩卖,又被相府折磨了七年、身体心理都不太健康的沈青筠。
她在看雪灯,齐冷却在看她,沈青筠又道:“今日时间仓促,否则,在雪壁上雕刻一些花鸟虫鱼的图案,烛光会将这些图案映在桌上,更是美丽。”
沈青筠可能是想起了没有被贩卖,和哥哥姐姐玩耍时的场景,那时的她,还叫杨絮,身边不会有人扎她手指,不会有人抽她鞭子,不会逼她学习怎么勾引男人,她是无忧无虑的的杨絮,思及往事,沈青筠的眼神渐渐变得明亮,齐冷透过她亮晶晶的眼神,微微一笑,道:“现在也很美丽。”
沈青筠有点不太相信:“不觉得单调吗?”
“不觉得。”齐冷道:“很美丽。”
沈青筠叹气:“那是你没见过更美丽的雪灯。”
“你可以带我见见。”齐冷道。
沈青筠并没有听出齐冷的言外之意,她只是抬眸,看向齐冷,笑道:“好呀。”-
沈青筠本来和齐冷约定好了,第二日,等齐冷从神武军回来,她就给齐冷做更美丽的雪灯,不过,日落西山的时候,齐冷没回来,反而是李慎回来给她报信。
李慎道:“殿下被林嫔娘娘请去了。”
“林嫔?”沈青筠有些疑惑,自从林嫔的宝贝弟弟被齐冷判了死刑后,林嫔就对齐冷不理不睬,就连齐冷大婚,沈青筠想去拜见,林嫔都拒绝了。
那为何林嫔又突然愿意见齐冷了?
沈青筠直觉,没什么好事。
她关切道:“林嫔请殿下去做什么?”
李慎挠挠头:“属下不知道,殿下也不知道,不过,林嫔是殿下的亲生母亲,她想见殿下,殿下总不能不去吧,本来殿下就被文臣戳脊梁骨骂不孝了……”
沈青筠思忖:“我现在就入宫,去见林嫔。”-
沈青筠匆匆披上雪白狐裘,就坐着马车,赶到宫中,途中她一直心神不宁,催促车夫快些。
陪同她的梅儿不解:“殿下是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请进宫的,亲生母亲会对殿下怎么样,王妃何必着急呢?”
沈青筠想起慈幼局案事发时,齐冷脸上被林嫔掴出的五道掌印,就因为齐冷不愿徇私放过舅父,林嫔就在满宫的奴婢面前,一点脸面都不给齐冷留。林嫔对齐冷,是没有半点母子之情的,如今昌王和齐冷分庭抗礼,争夺储位,更不知道齐嫔这偏心眼的亲生母亲会做出什么。
沈青筠于是摇头,对梅儿蹙眉道:“你不懂。”
梅儿见状,也不敢再说什么,沈青筠又催促车夫:“快些。”
车夫于是挥鞭驾马,马车加快速度,车内的沈青筠和梅儿都被颠得够呛,沈青筠本来就体弱,如今这一颠簸,更是脸色煞白,梅儿扶住她:“王妃,要不让马车慢些吧,不急于这一时。”
“不行,还要再快些。”
“可王妃的身体受不住的。”
沈青筠按着胸口,抑制住想呕吐的冲动:“我受的住,再快些。”
梅儿不由道:“王妃与殿下真是夫妻情深。”
沈青筠被颠簸的七荤八素,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梅儿道:“其实府内有些碎嘴的奴婢,说王妃为了自己歇息,每晚都将殿下赶到书房,她们还说,殿下爱煞了王妃,王妃要天上的月亮,殿下都给王妃摘下来,可王妃却没有爱煞殿下,她们为殿下不平……当然,这些话她们从不敢当着王妃面说就是了……哼,我看她们都应该过来看看,王妃如今一心着急殿下的模样,要我说,殿下爱煞了王妃,王妃更是爱煞了殿下!”
梅儿的一句话,让沈青筠瞬间震惊到瞪大眼睛,都忘了胸口想呕吐的冲动。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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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他的母亲就是纯粹的不爱……
沈青筠面容上是梅儿从未见过的惊惶, 她不敢相信的问梅儿:“你从哪看出来的?”
偏偏梅儿将她的不敢相信理解为害羞,梅儿笑道:“如果王妃不爱煞了殿下,怎么会如此担心呢?奴婢虽然没有嫁过人, 但是身边姐妹也有嫁人的,如果夫妻感情不和,那丈夫出事, 妻子高兴还来不及呢,夫妻感情和的,才会像王妃这样, 殿下入个宫,都担心到不行。”
沈青筠马上纠正她:“我与殿下非寻常夫妻,成亲后, 就是荣辱与共,殿下如果出了什么事,我难道还能像寻常妇人改嫁?这和感情好不好没有关系。”
沈青筠向来机警聪慧,如今居然有些着急忙慌的向一个奴婢解释,梅儿怔了怔,思量了下, 恍然觉得,王妃的异常,定然是因为她羞于在人前表达自己的感情, 如王妃这般的贵女,不都矜持的很么。
梅儿于是笑嘻嘻道:“奴婢知道了,奴婢以后不会再多嘴了。”
但她这模样, 是半点都不信沈青筠辩解的话,沈青筠心中简直是又气又急,不行, 她一定要再解释!免得梅儿这丫头把今日这事添油加醋告诉齐冷,到时候,齐冷定然会得意的很。
沈青筠握着梅儿的手:“你听着,待见到殿下……”
她还没说完,偏偏此时马车一个急转弯,沈青筠胸口呕吐之意再也压抑不住,命车夫停车后,就掀开车窗帷幔,哗啦吐了出来,梅儿忙替她拍着背:“王妃不要着急,奴婢见到殿下后,知道该怎么说。”
沈青筠:“……”
但她此时已经吐得筋疲力尽,没力气管梅儿了,算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如今还是齐冷性命重要-
沈青筠赶到林嫔寝宫的时候,齐冷正坐在林嫔对面,林嫔拿帕子拭着泪,见到沈青筠时,齐冷很是惊讶:“你怎么来了?”
沈青筠一眼就瞥到了齐冷面前放着的孩童鞋履,她先是向林嫔行了一礼:“妾自嫁给殿下以来,因为母嫔身体抱恙,一直未见过母嫔,妾为此甚为不安。今日妾在嘉宜公主处,听说母嫔召见殿下,料想母嫔身体应该好些了,能见妾了,所以才急匆匆前来,但愿没有唐突母嫔。”
林嫔眼神显然有些慌乱,似乎根本没有想到沈青筠会来,齐冷平静对沈青筠道:“既然来了,就坐吧。”
沈青筠于是依言,坐到齐冷旁边,齐冷道:“你来的刚好,母嫔今日召见我,还亲手煮了茶给我喝。”
沈青筠瞥向齐冷面前的茶盏,只见茶汤碧绿,清澈见底,还冒着袅袅热雾,林嫔勉强笑道:“是啊,茶快凉了,雪弓还不喝。”
沈青筠嘴角微微上扬,她忽拉住齐冷胳膊,轻轻摇晃,娇声道:“殿下,妾从菱月阁一路匆匆过来,口都渴了。”
沈青筠从来没像齐冷撒过娇,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明显可以感觉齐冷身体僵硬了下,齐冷偏过头,只见她眼波流转间,满是娇嗔,她轻轻摇着他的胳膊,撒着娇,整个人微微前倾,都快贴到他身上去了,齐冷何尝见过她这般模样,但他到底没有色令智昏,而是明白了沈青筠的意思。
他挑眉,端起桌上的碧玉茶盏,递给沈青筠:“既然渴了,就喝口茶吧。”
沈青筠笑吟吟的拿起茶盏,送到嘴边欲抿时,林嫔忽然很紧张的叫住她:“等等。”
林嫔道:“筠娘,还是让奴婢再给你倒一杯吧。”
沈青筠眨着眼睛,装作懵懂不解:“母嫔,不用麻烦了,我和殿下是夫妻,喝一杯就行了。”
林嫔制止:“我这寝宫又不是穷的没有杯子,何必?”
沈青筠道:“母嫔,青筠实在口渴,真的不用麻烦了。”
两人你来我往,齐冷忽冷笑一声,他瞪着林嫔:“母嫔不让筠娘饮我的茶水,我还以为,这盏茶有毒呢。”
林嫔唬了一大跳,脸色瞬间惨白:“雪弓,你在说什么呢?我是你母亲,我怎么可能给你下毒!”
沈青筠也埋怨道:“是啊,殿下这个玩笑,实在过分了。”
眼见气氛凝滞,齐冷一笑:“方才母嫔提及生养儿子时的辛苦,伤感到落泪,儿子为了缓解母嫔的伤感,这才开个玩笑,母嫔切勿介意。”
林嫔惨白着脸,一言不发,沈青筠放下茶盏,怯怯道:“母嫔,一切都是青筠的不好,青筠不该非要饮殿下的茶水,母嫔不要生气了。”
她给了林嫔一个台阶下,林嫔只好顺坡下驴:“算了,你们也是新婚燕尔,少年夫妻蜜里调油,想共饮一杯茶,也是正常的。”
沈青筠嘴角挂着笑意,她身体往齐冷那边靠,齐冷顺势搂住她,她依偎在齐冷怀中,更显得蜜里调油,她柔声道:“还是母嫔宽容大度,青筠多谢母嫔。”
案几下,她手指轻轻抚上齐冷的手背,齐冷本是一腔愤懑,几乎想将那盏茶水当着林嫔面验个清楚明白,但沈青筠柔软身躯窝在他怀中,手指还抓住他的手背不放,齐冷那腔愤懑,慢慢被强行按捺下去了,他咬了咬牙,轻吻了下沈青筠的耳边,抬眸看向林嫔,冷声道:“母嫔,儿子平日忙于练兵,和王妃相处时日不多,新婚燕尔,儿子要和王妃回去了。”
林嫔面如土色,颓然道:“那你们就先回去吧。”-
回王府的马车上,沈青筠又和齐冷恢复了距离,齐冷一路都咬着牙,不发一言。
沈青筠静静看着他,马车这次平缓了很多,她问齐冷:“那盏茶,真的有毒么?”
齐冷指节渐渐握紧:“你来之前,她极力劝我喝下那盏茶,我将那杯茶递给你,你作势要饮,她那种反应,不是有毒,是什么?”
沈青筠沉默了,的确,除了那杯茶有毒,她也想不到第二种解释。
齐冷惨笑一声:“从小到大,她从未给我煮过一盏茶,今日是第一次,而这第一次,居然就是杯下了毒的茶!”
沈青筠心惊肉跳:“她在宫中下毒,是将陛下视作无物吗?”
齐冷只是笑,只是这抹笑,却如同哭一般绝望:“她不敢视父皇为无物,但一个母亲,为了儿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我在和她最宠爱的儿子争夺皇位,而她一个常居深宫的妇人,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帮她儿子?被人一挑拨,就想着下毒害我,如果我没死,我当然不能向父皇告发她,因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啊。”
齐冷声音沙哑:“如果我死了,父皇追究,查出她来,她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但却能换她最爱的昌王登基,她觉得,值得很!”
沈青筠咬唇:“可你如果死了,陛下盛怒之下,我看昌王一定登不了基,你母嫔这次是失算了。”
她忽想到什么,道:“我看挑拨的人,定然是沈忌,让亲生母亲去毒杀自己的儿子,杀人诛心,这是沈忌一贯的手笔。”
就像沈忌从慈幼局绑走她的时候,偏偏还要让她眼睁睁的看着太子派来找寻她的人被骗而返,让她彻底绝望。
沈忌如今在襄助昌王争夺储君之位,但昌王碌碌庸庸,远没有齐冷出色,慈幼局案、虞修案,齐冷都大出风头,林嫔定然是看着心焦,而她本就是没什么见识的深宫妇人,目光短浅的很,否则也不可能生了两个儿子,伺候正始帝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嫔位了。
沈忌一唆使,林嫔爱子心切,加上记恨齐冷逼死舅父,就心一横,决心毒杀齐冷,为昌王铺位。
但谁想到,林嫔将齐冷请入寝宫后,齐冷根本不上当,林嫔声泪俱下,用母子之情劝说他饮下那杯茶,甚至说他不喝就是不原谅她,可齐冷就是不喝,两人僵持间,沈青筠及时赶到,将齐冷救了出来。
齐冷咬着牙,对沈青筠道:“你知晓她煮茶之前,和我说什么了吗?她说,我是她十月怀胎所生,她怎么可能不爱我?但是她出身低微,父皇又不太喜欢她,她只能讨好父皇,装作不爱我,她说的很是情真意切,还拿出为我做的鞋子,说都是她在我幼时,晚上做的,想给我,又不敢给我,为此,还熬坏了眼睛。”
怪不得当时沈青筠进去的时候,看到齐冷桌案前放着孩童鞋履,沈青筠忍了忍,还是说出事实:“其实,你可能不知道,那鞋履上绣着的虎头纹,是最近两年才这样绣的,你幼时的时候,是另一种绣法,所以这鞋履,应该是你母亲让人从宫外买的,根本不是她亲手所做……”
齐冷瞬间怔愣,指甲都掐入了手心,沈青筠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仿佛丢了魂的模样,她有些心惊,原来齐冷,还是对他的母亲存在一丝幻想的吗?
也是,前世的时候,齐冷贬昌王为庶人,已经成了太后的林嫔和齐冷彻底反了目,到死都没跟齐冷说过一句话,她死之后,齐冷曾驻足良久,只为观看一幅慈母舔犊图,所以他心中,应该从没放弃对母亲的幻想吧。
但今日这幻想应该彻底破灭了,不同于沈青筠的父母,沈青筠的父母将她卖掉,是因为贫穷,而齐冷的母亲这样对他,纯粹是因为偏心。
偏心与贫穷相比,齐冷应该更接受不了前者。
他的母亲不是因为不得已而不爱他,而就是纯粹的不爱他。
沈青筠不忍道:“齐冷……她都要毒死你了,你就……”
她话还没说完,齐冷就忽呕出一口血来。
鲜血呕到马车线毯上,开出一朵荼蘼花朵。
沈青筠大惊失色,她起身扑到齐冷身边,扶住他:“齐冷……齐冷!”
齐冷靠在她身上,缓缓阖上双目,沈青筠慌到六神无主:“齐冷,你不要吓我……”
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慌张:“你如果有事……我……”
我怎么办?
第82章 第 82 章 我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喜……
定王府中, 沈青筠送走医师,医师说,齐冷是急火攻心, 伤心过度,才会呕血,换言之, 就是被林嫔气的。
沈青筠可以理解,亲生母亲为了弟弟,要毒死自己, 换任何一个人,都会心神俱伤。
就算是她这种心肠坚硬的人,换位思考一下, 也觉得难以接受。
医师给齐冷开了一副药,沈青筠谢过之后,便让下人去煎。
一旁的梅儿见她脸色苍白的模样,说道:“王妃今日太过劳累,这里有奴婢等人伺候就行了,王妃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沈青筠犹豫了下, 她的确可以回去歇息,她在这里,和梅儿她们在这里没有区别, 但片刻后,她还是摇了摇头,道:“不了, 我想守在这里,等殿下醒来。”
说罢,她就进了屋内, 齐冷还没醒,他静静躺在榻上,全然没有以往意气风发的神采。
沈青筠那一瞬间,都有些迷惘,在她的心目中,
齐冷一直是一个极为强大的男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十分强大,她几乎都没见过他感染风寒,而且就算连续几日行军,齐冷都是精神奕奕的,他好像不会哭,不会累,他就这样,一个人,一双肩膀,撑死她的天,撑起大齐的天,让她逃离沈忌父子掌控,让大齐子民再不受胡人欺负。
沈青筠从没想过,这样宽阔有力的肩膀,这样沉稳强大的男人,也能倒下,也能双眸紧闭,面色苍白,躺在病榻上。
沈青筠坐于他的榻前,不由自主的,手指就抚上齐冷没有血色的唇。
他是因为母子之情痛极倒下的,或许这个男人的心肠,远比她想象的要柔软多情-
直到药煎好的时候,沈青筠都一直在陪伴齐冷。
梅儿将黑黝黝的药汁端上,沈青筠接过,但药匙喂到齐冷嘴边,却怎么都喂不进去。
梅儿在一旁焦急万分:“医师说,殿下心神俱伤,若不能及时饮药,恐怕会留下病根,王妃,这可怎么是好?”
沈青筠倒是极为冷静:“你先下去。”
梅儿愣了下,沈青筠又重复:“下去。”
梅儿只好退下,掩门,沈青筠看着躺在榻上的齐冷,苦笑一声,喃喃道:“齐冷,你是不是故意的啊?故意不醒……故意让我……”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饮下一口药汁,苦涩药味瞬间充斥她的唇齿,她向来是最怕苦的,但此刻却眉头都没皱,而是俯下身,缓缓靠近齐冷,触碰上他冰凉的唇。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为何愿意以口渡药,是怜悯,还是同情?抑或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虽然反复对自己说,她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她还要和齐冷合作,为她自己复仇,所以她不能让齐冷死,可是,她很清楚的知晓,不止是这样。
刚重生的那会,她也要复仇,但那时的她,绝对不会愿意对齐冷以口渡药,是什么改变了她?是齐冷从江南带回家的定胜糕,还是齐冷在她待嫁之时送上的蜜饯果子,抑或是齐冷在安济坊照顾的那些痪瘫病人?
她只觉心中酸酸涩涩的,好像一颗冰凉的心,渐渐被捂热后,那种酸楚的感觉,她一口一口的含着药汁,渡到齐冷唇中,不知过了多久,药汁喂完了,她也有些筋疲力尽。
她坐在齐冷的榻边,四周空无一人,齐冷也是紧闭着眼,人事不知,似乎这片隐秘的天地,只有沈青筠一个人一般。
沈青筠咬了咬唇,侧耳伏在齐冷胸膛上,他胸膛不似以往滚烫,但却仍然宽广结实,沈青筠听着齐冷的心跳,低声道:“齐冷,快点好起来吧。”
“因为我现在,好像有点依赖你了。”
“你知道依赖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我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了……”-
翌日的时候,趴在齐冷床榻前沉沉睡去的沈青筠,终于醒了过来。
她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她这是睡了一夜么?
她再去看齐冷,齐冷还在昏迷,但脸色已经好了不少,没有昨夜的惨白如雪了,沈青筠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去探齐冷鼻息是否均匀绵长时,忽见齐冷长睫抖动了下,应是要醒了。
沈青筠瞬间缩回手,她莫名有些慌张,然后马上站了起来,在乌木地板上坐了一夜,她腿脚有些发麻,但她仍然以最快的速度,踉踉跄跄,逃出了房间。
梅儿她们还守在屋外,几个人正坐在地上打盹,沈青筠推醒了梅儿,说道:“殿下醒了。”
梅儿先是讶异,再是惊喜:“太好了,奴婢恭喜王妃。”
“小点声。”沈青筠道:“殿下刚醒,定然身体虚弱,你们务必好生服侍殿下,药别忘了煎给殿下喝。”
梅儿等人齐声答了声“诺”,沈青筠蹙眉,又道:“昨夜我照顾殿下的事,不准说给殿下听。”
梅儿不解:“可是,王妃照顾了殿下一整夜,不应该让殿下知晓吗?”
“我说不准说,就不准说,还有昨日我得知林嫔召见殿下,才着急入宫的事,都不准说,听明白了吗?”
沈青筠的语气,有些严厉,她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梅儿等人说话,梅儿等人呆了下,面面相觑后,才道:“奴婢听明白了。”-
沈青筠踏出院落的时候,听到房内一阵喧嚣声,应该是齐冷醒了,仆婢忙着伺候,她揉了揉酸麻的腿,一瘸一拐的,加快脚步,离开了院落。
她没有回房歇息,而是让下人准备马车,又进了皇宫。
沈青筠此行,是去见林嫔,林嫔做贼心虚,昨日没能毒死齐冷,自己倒吓病了,昌王守在她床边,嘘寒问暖的。
听到沈青筠求见,林嫔第一反应是不见,昌王并不知道昨日的事,他道:“母嫔,齐冷不仁不孝,不来看您,他妻子前来探望,您怎么也不见?”
林嫔勉强笑道:“看齐冷心烦,看他妻子更是心烦,不见。”
她话音未落,却见沈青筠强行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拦不住她的宫婢,林嫔目瞪口呆:“你……怎么?”
沈青筠目光定格在侍疾的昌王身上,又瞥向案几旁随意放着的虎头鞋,她冷笑一声:“母嫔,青筠有事要与母嫔商议,还望母嫔屏退左右,以及昌王。”
昌王脸红脖子粗:“凭什么?”
沈青筠缓步走到案几前,拿起虎头鞋,道:“就凭这个。”
林嫔是唬的魂飞魄散,她慌忙劝昌王下去,等室内无人时,她才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定王妃,你对待婆母,这般无礼,难道这便是相府教出来的大家闺秀吗?”
沈青筠面无表情:“对待值得的人,我自然有礼,对待不值得的人,我也没必要有礼数。”
“放肆!”林嫔咬牙:“休要以为你父是丞相,你就可以这样罔顾人伦!如果陛下知晓,定然会治你罪过!”
沈青筠轻笑一声:“母嫔还敢提父皇……”
林嫔脸色一僵,沈青筠道:“青筠倒也想让父皇知晓,定王昨日,差点死于毒杀!”
林嫔声音都不自觉开始发颤:“什么意思?什么毒杀?定王妃,你说清楚……”
沈青筠摇头:“母嫔何必明知故问呢?昨日那杯茶水,到底有毒无毒,母嫔心知肚明。”
“你……你含血喷人!”林嫔死也不承认:“你说我在茶水里下毒?好笑,我会下毒害自己亲生儿子,简直荒谬!我看你是疯了!”
沈青筠看着林嫔那扭曲、又慌张的模样,林嫔的确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否则也不会被沈忌利用,可这样一个偏心、浅薄、愚昧的女子,就是齐冷的母亲,是齐冷终其一生都无法斩断的血脉羁绊。
也是齐冷终其一生,都无法疗愈的伤痕。
他前世今生,都有个问题,一直藏在心底,那就是她为何不爱他,到昨日,他才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不爱他,没有任何理由,这世上,就是会有一种母亲,偏心到所有的爱都给了她爱的孩子,其他的孩子,连一星半点都无法分到。
沈青筠轻笑:“母嫔,您不认下毒也没有关系,但世间万物,凡做过必留痕,何况是下毒这种大事,只要禀明父皇,让大理寺查一查母嫔最近见了什么人,再查一查这虎头鞋是从何而来,还有昨日那茶盏最后的下落,也许就能一清二楚。”
林嫔嘴唇都开始抖动,显然是被沈青筠吓到六神无主了:“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别忘了,我是齐冷的母亲,大齐最重孝道,我出什么事,他……他也别想好过的……”
林嫔这句话,等于不打自招了,见她这可怜又可恨的模样,沈青筠只觉的为齐冷可悲,她收敛神色,一字一句道:“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告诉母嫔,没有第二次了。”
林嫔愣了下,沈青筠道:“没有第二次,否则……”
她顿了顿,道:“否则,我会杀了母嫔,为齐冷报仇的。”
沈青筠的语气,极为平静,她就这样用着最平缓的语气,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林嫔
莫名觉得胆寒,她退后两步,跌坐在榻上,沈青筠微微笑了笑,端详着手上的虎头鞋,然后放手,虎头鞋掉到了地上:“虎头鞋是母亲做给孩子的,有些人,不配。”
她转过身,正欲走时,身后林嫔忽结结巴巴开了口:“你……齐冷那个怪物,冷面冷心,灭绝人伦,他也值得你来我这撒泼?他会为了功名利禄逼死他舅舅,有朝一日,他也会为了权力抛弃你的!”
沈青筠头也没回:“母嫔,这种话,我比你说的早,说的多,但可惜,还没应验。”
说罢,她就嘴角微弯,走出了林嫔寝宫。
第83章 第 83 章 定情
沈青筠回到王府后, 梅儿过来回禀,说齐冷喝了药,身体渐渐好些了, 梅儿还问沈青筠,要不要过去看看,沈青筠思忖了下, 道:“不去了。”
梅儿欲言又止,沈青筠知晓她想说什么,她想说, 哪有丈夫从昏迷中醒来,妻子都不过来看一眼的,她是知道沈青筠照顾了齐冷一夜, 可齐冷不知道啊。
这样,难道齐冷不会对沈青筠寒了心,继而夫妻感情淡薄吗?
梅儿想说又不敢说,看她表情,是焦急万分,沈青筠只淡淡道:“什么都不必说, 我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
梅儿不敢抗命,只好怏怏下去, 沈青筠从昨日一直没有合过眼,她身体本就虚弱,如此一折腾, 更觉得脑袋像灌了铅一般,昏昏沉沉的,她慢慢挪到紫檀案几前, 席地坐下。
这个案几上,本来放着前日和齐冷一起做的雪灯,但如今雪灯已经融化了,只留下一滩水渍。
沈青筠喃喃道:“化了好,如果一切都像雪灯一样,全部化了,我就不用害怕,害怕自己会喜欢上了你,害怕会丢了我自己的心……”
她是故意不去看齐冷的,假如齐冷真的对她寒了心,觉得她怎么捂都捂不热,那就最好不过了。
她是一个身心都不正常的人,她没有爱人的能力的。
沈青筠趴在案几上,看着那摊水渍,或许是太过疲累,她慢慢阖上眼,沉睡了过去-
沈青筠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榻上。
她费力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面色略显苍白,披着黑色鹤氅的齐冷。
齐冷大概是身体还没好,间或咳嗽着,但他似乎是怕吵醒她,咳嗽声尽量憋的很小,沈青筠怔怔看着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她忽发现什么:“我怎么在榻上?”
她记得,她昨日明明是趴在紫檀案几上睡着的。
齐冷温声道:“我来寻你时,发现你趴在案几上睡着了,所以就将你抱上了榻。”
沈青筠抬眼看了下轩窗,晨光熹微,难道她睡了一夜么?
她费力撑起身子,但她神智仍然昏昏沉沉的,齐冷去扶,她没有拒绝,而是默了默,说道:“齐冷,你是陪了我一夜么?”
齐冷点头。
沈青筠虽猜到,但还是忍不住道:“你大病初愈,为何要守我一夜?”
齐冷轻轻咳嗽了声,然后道:“昨日我将你抱起的时候,你疲累到连半点挣扎都没有,我害怕……”
“你怕什么?”
“怕你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齐冷顿了顿,他又想起了前世的那一夜,他匆匆赶来时,她就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美丽安详,可是他知道,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醒不过来了。
齐冷慢慢道:“所以,我一定要守着你。”
沈青筠愣了,他在害怕她一睡不起……这听起来,有些小题大做,而齐冷,根本不是小题大做的人。
可联系她前世的突然自尽,好像这的确不是小题大做,沈青筠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她不由垂眸,喃喃道:“齐冷,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自然。”齐冷想了想,微微笑了笑:“但细细想来,好像每次害怕,都和你有关,其余时候,烂命一条,真没什么怕的。”
沈青筠靠在榻上,她手指慢慢捏紧锦衾,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齐冷,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嗯?”
“你昨日病势凶险,我没去照顾你,反而在这里歇息,我这般冷血,你何必还要对我这般好?你就应该对我寒了心,从此不再理睬我,为何还要拖着病体,守我一夜?”沈青筠手指慢慢覆盖住面容,泪水从指尖溢出:“算了求你了,你别再对我这般好了。”
齐冷慢慢收敛起笑容,神色也变得凝重,他忽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拉下沈青筠遮住面容的双手:“你真的没有照顾我吗?”
沈青筠怔了下,然后咬唇:“梅儿这丫头!我要赶走她!”
“不关梅儿的事,她什么都没说。”
“那你……”
齐冷从袖口拿出一个镂空银香球:“因为你照顾我的时候,不慎遗落了这个。”
沈青筠愣愣看着那个镂空银香球,这的确是她的东西,想必是前日夜间照顾齐冷的时候,不小心从身上滑落,而她当时一颗心都在齐冷身上,自然没发现。
齐冷道:“你向来小心谨慎,而这东西,就遗落在榻边,梅儿一进来就看到了,若你不是方寸大乱,怎能没有发现?”
沈青筠张口结舌,她向来能言善辩,但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齐冷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道:“前夜昏昏沉沉的时候,我好像感觉到有人对我以口渡药,我还听到那人说,有一点点喜欢上我了,絮絮,是你吗?”
沈青筠看着他,她忽眼眶一红,扭过头去,倔犟道:“不是我,我不可能喜欢上你的。”
齐冷闻言,反而微微笑了下:“不是就不是吧。”
他握着那个镂空银香球,说道:“这个香球,是不是做雪灯的?”
沈青筠怔了下,齐冷道:“我问了一个平江府的匠人,更美丽的雪灯,是什么样子的?他告诉我了。”
齐冷说罢,便站了起来,他关了轩窗,屋内顿时昏暗了很多,沈青筠只看到一束火苗点燃,接着,齐冷转过身来,手上拿着一盏圆形的雪灯,他将香球放入雪灯之中,顿时满室生香。
沈青筠看到雪灯的外壁雕刻了片片杨絮,暖黄的烛光于雪灯中点燃,透过雪壁,将一片片杨絮照映的格外清晰,齐冷不好意思道:“本来想让那匠人教我做杨絮模样的雪灯,但是太难了,一时半会,我学不会,只能学成这样。”
烛火摇曳,光影婆娑,沈青筠已经完全愣住了,她下意识的就伸手,想去拿那个雪灯,齐冷却阻止了:“太冰了,你还是莫碰吧。”
说罢,他就小心将那盏雪灯放在榻边小几上,沈青筠不由道:“你前日心神俱伤,还惦记着雪灯……”
齐冷点头:“我记得,你说过,等我从神武军回来的时候,就与我一起做更美丽的雪灯。”
他敛眸:“本应该前日做的,却没做成。”
他似乎是想起了那盏下了毒的茶,本愤懑到指节慢慢握紧,但他又想起了前夜为他渡药,那温暖的唇,握紧的指节又慢慢松开:“经此一事,我也明白了,有些事,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但有些事,我若努力了,能够改变。”
他盯着沈青筠的如玉面庞,心底都觉得有些酸楚:“你为我喂药,照顾了我一整夜,王府的下人说你昨日还去了皇宫,这种时候,你定然是没有心思去见嘉宜公主的,所以,你是去为我讨公道了吗?”
沈青筠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她伸手去擦,但仍强撑道:“不是的,我怎么可能会为你去讨公道呢?你是我什么人啊?我又不喜欢你,你就算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她嘴上说着最恶毒最绝情的话,但眼泪却控制不住的一直落,珍珠一般晶莹的眼泪从脸庞滑落到锦衾上,沈青筠手忙脚乱的擦,却越擦越多,齐冷微微叹了口气,他指腹抚上沈青筠的脸庞,略带粗糙的指腹摩梭着她细腻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他就这样一滴一滴的为她擦去眼泪。
沈青筠眼泪流的更凶了,她扭了下头:“别擦了,每日就会弯弓搭箭,想着收复河山,自己不知道自己手指粗糙成什么样子吗……”
她话还没说完,齐冷却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唇。
沈青筠没有料到齐冷会直接亲她,她讶异到瞪大眼睛,眼泪一时之间也忘了流了,齐冷吻着她如樱花般美丽的唇瓣,前世的时候,他是会唇齿交融的,那时他的亲吻,都是在床榻之上,带着霸道的掌控欲,极具侵略性,但这次他的吻,却和前世不同,是极尽温柔的一个吻。
沈青筠感受着他的唇轻轻触碰着自己的唇,就如同安抚一般,带着无尽的珍惜,有时候,男人爱与不爱,从他的吻上也可以得知,所以沈青筠慢慢闭上眼睛,试着将自己交给他,她在试着信任他。
齐冷却没有再继续了,而是一点一点的,亲吻着她脸庞上的泪珠,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泪珠,齐冷小心翼翼的,亲吻着她的睫毛,想吻去她所有的委屈和不安。
沈青筠睫毛微微颤了下,她慢慢睁开眼,眼前的男人,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平日如平静潭水的漆黑眼眸,此刻却泛起阵阵波澜,似乎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之中。
沈青筠定定看着齐冷的眼眸,屋内轩窗紧闭,只有雪灯的暖黄烛光轻轻摇曳,灯壁的杨絮光影洒在案几之上,镂空香球的香气在烛光的炙烤下幽香袅袅。
沈青筠咬了咬唇,迟疑片刻后,忽伸出手,主动搂住齐冷劲瘦的腰。
第84章 第 84 章 他只要沈青筠
沈青筠主动搂住齐冷后, 她没有说话,齐冷也没有说话,暖黄的烛光中, 她靠在齐冷宽阔怀中,此时此刻,她竟然有些贪恋这个胸膛的温暖。
意识到这一点后, 她一个激灵,但她还是没有离开这个胸膛,而是又搂紧了他的腰。
就这样吧, 她对自己说,就让她任性片刻吧,只要片刻, 就好。
她靠着齐冷胸膛,齐冷也抬起手腕,将她搂入怀中,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投射在乌木地板上,分外美好-
那日之后,齐冷虽然还歇息在书房, 但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样了。
沈青筠会亲自为齐冷煎药,还会督促他喝下药汁,齐冷无奈道:“我身体底子向来很好, 这药没必要再喝了。”
“那不行,大夫说你心神俱伤,伤了根本, 需要仔细调理。”
沈青筠说罢,就将黑黝黝的药汁递给齐冷,齐冷只好接过, 一饮而尽,沈青筠托着腮,认真监督着。
直到见到白玉药碗中药汁一滴不剩,沈青筠才罢休,她递给齐冷一个蜜渍青梅:“药太苦了,你吃一个吧。”
齐冷接过,他端详着手中的蜜渍青梅,莞尔笑了笑,就将蜜渍青梅递到沈青筠嘴边:“张嘴。”
沈青筠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她张开嘴,齐冷将蜜渍青梅塞入她口中,道:“与甜食相比,我宁愿喝苦药。”
沈青筠唇齿都是蜜渍青梅酸酸甜甜的味道,她含着青梅,笑道:“若让你的神武军得知堂堂定王,居然害怕吃甜食,一定会取笑你。”
齐冷拿起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道:“你还是先担心你的婢女见你吃成这花猫的模样,先取笑你吧。”
沈青筠恼道:“你这个人,和我打嘴仗的时候,能别那么认真吗?”
齐冷一笑:“但我哪一次赢过你?”
沈青筠轻哼了声,她含着青梅,道:“沈忌这次,着实过分,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杀你,如果你还是按照原定计策那样,韬光养晦,那冷不防沈忌哪次就会一击致命。”
齐冷脸色也凝重了起来:“沈忌送我如此大礼,我若不回敬一二,倒是让他看轻了。”-
正始二十六年,十二月。
这个月,于定王府私设的军器监中,余六的神臂弓终于完成了,神臂弓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能达到三百步,可射穿胡人重甲。
齐冷拿着神臂弓,弯弓搭箭,一箭射穿三个箭靶,他喜出望外,拍着余六的肩膀道:“余六,做的好!”
余六谦虚道:“若非殿下将我从山林带出,与其余工匠一起研发神臂弓,这神臂弓也做不成。”
齐冷道:“这是你自己的本事,而且,如果不是你爹娘开解,我与王妃还成不了这段姻缘。”
昔日齐冷与沈青筠被党项王子追杀,藏匿于密林中,彼时齐冷还没能认清自己心意,是余六父母开导,齐冷才幡然醒悟,决心弥补前世遗憾。
所以余六父母也算是沈青筠和齐冷的媒人。
齐冷于是让余六将父母从山林接出,他亲自设宴,以表达对二老的感谢。
这动静一下来,一直盯梢定王府的沈忌也得知了定王府,原来还私设了个军器监-
军器监以前也有大臣上书,但因为掌管天下兵器锻造的盐铁使是沈谦门生,所以沈谦一直阻挠此事,在沈谦的游说下,正始帝也觉得设军器监毫无必要。
但若有皇子私设军器监,那就不一样了,设军器监锻造兵器,莫非是想造反吗?
沈忌的浑身血液都兴奋到沸腾,他第一反应,就是向正始帝告发此事,置齐冷于死地,但冷静下来后,他又想,事情不对。
齐冷这般谨慎小心的一个人,怎会轻易让他发现私设军器监?莫非有诈?
沈忌于是踌躇了,如无意外,他会小心查探,确保万无一失后再动手。
可偏偏就发生了意外,这个意外,便是沈青筠-
十二月十二,是百福日,这一日,也是沈青筠的生辰,沈忌从探子处得知沈青筠要去城郊赏梅,他已经许久没见到沈青筠了,思念之下,他也跟到了城郊。
但没想到,齐冷也去了。
而百福日,正始帝午时会宴请百官,齐冷明明也要出席的,就这么一会功夫,他还要跟沈青筠去赏梅,足以见他十分爱重沈青筠。
沈忌咬着牙,心中满是不甘,他看到齐冷和沈青筠下了马车,两人并肩而立,齐冷还细心的给沈青筠拢好狐裘,梅林红梅似火,白梅胜雪,齐冷折了一枝红梅,插在沈青筠鬓边。
艳如云霞的红梅,衬得沈青筠肌肤瓷白如玉,她嘴角噙着笑意,眼中波光流转,将满林的梅花都比了下去,齐冷砰然心动,吻上了她的唇。
远处的沈忌,指甲都快掐入扶着的梅树里了。
他在嫉妒,他嫉妒齐冷可以拥有沈青筠,这份嫉妒,快将他逼疯了。
齐冷和沈青筠好似吻的难舍难分,齐冷将她按在树上,亲着她的唇,亲着她的脖颈,一步步攻城略地,沈青筠被亲的气喘吁吁,她还有一分理智:“别在这里……”
沈忌看到齐冷将她一把抱起,大步迈入马车中,跟来的随从默契围在马车四周
把守着,沈忌指甲深深掐入树皮,他眼睁睁看着马车青色帷幔缓缓放下,似乎还有声音从车内传出。
其实从沈忌的距离,根本是听不到马车车内的声音的,但沈忌在极度的嫉妒和愤怒下,他感觉他能透过厚重的青色帷幔,看到马车内的场景,他还能听到喘息声和衣物的摩梭声,那个他做梦都想拥有的女子,此刻正完完全全属于另一个男人,而不是他。
咔嚓一声,沈忌指甲已经断裂,鲜血顺着树干流下,但他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而仍是死死瞪着那驾马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色帷幔终于掀开,衣衫整齐的齐冷率先出来,他翻身上马,应该是要去皇宫赴宴,临走之前,马车里带着点点红痕的皓白手腕缓缓拨开帷幔,声音还带着一丝嘶哑:“路上小心。”
齐冷微微笑了笑,捉住那只皓腕,低头亲了亲,皓腕的主人大概是有些羞涩,一把抽回皓腕,齐冷又笑了声,挥鞭打马而去。
在帷幔拨开的那一刹那,沈忌只觉全身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个云鬓散乱,满面绯红尚未褪去的娇柔少女,他还看到了她洁白脖颈上的红色痕迹。
那个瞬间,沈忌很想冲上去,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不想要权力,他也不想要做官了,他只想将沈青筠从齐冷手上夺回去。
他要带走她,他要她只准对他笑,他要她的云鬓只能为他而散乱,满面绯红只能因他而起,其他的男人,谁都不准碰她。
去他的高官显爵,去他的权倾天下,他只要沈青筠。
那个鲜活的、狡猾的、倔犟的、不屈的沈青筠。
沈忌从梅树后走出,他迈前一步,但把守在马车前的带刀随从,又让他冷静了下来。
不用急……等杀了齐冷,她自然是他的。
到时候,他就将她关起来,脚上锁上金链,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宽大的马车内,沈青筠蹙眉,盯着面前的铜镜。
她拿着帕子,轻轻擦着脖颈的红痕,但却怎么擦都擦不掉。
她又看到了自己手腕的红痕,想到方才马车内的情景,她不由脸红心跳。
齐冷亲她脖颈的时候,她气喘吁吁抗议着:“做戏也不用做这么真吧……差不多就行了……”
齐冷将她按在马车车壁,埋在她的脖颈边,轻笑道:“沈忌是个聪明人,你也不想露陷吧。”
男人灼热的呼吸流连在她的脖颈处,薄唇在她如玉般的肌肤上肆虐,沈青筠喘着气:“齐冷……我总觉得……你是故意的……”
齐冷低低笑了:“你这句话,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
“因为你就是故意的。”沈青筠下了个定论,她忿忿道:“你简直跟狼一样不择手段!”
齐冷听罢,他抬头,笑道:“你确定将我比作狼?狼饿起来,可是会吃狐狸的。”
他和她的距离实在太近,沈青筠都能看到他下巴青青的胡茬,她想起方才胡茬摩挲在她脖颈,那种又痒又酥麻的感觉,齐冷眸中神色似笑非笑,自从上次她主动抱他之后,他就渐渐如前世一样,对她愈发具有侵略性。
沈青筠望着他漆黑如墨的双眸,心中怦然一动,她没好气的推搡了一下他:“你该走了,免得赶不上陛下的宴席。”
齐冷点了点头:“行。”
但走之前,他却又握住她的下巴,往她柔软的唇上亲了亲,然后才朗声一笑,掀开帷幔,下了马车-
沈青筠盯着面前的铜镜,她手指轻轻触上自己的唇,那里似乎还遗留着齐冷的温度。
马车外随从低声道:“王妃,他走了。”
沈青筠自然知晓那个“他”是谁,她道:“知道了。”
铜镜里,倾国倾城的少女嘴唇微微红肿,沈青筠抚摸着唇,心中着实有些懊恼。
此次为了诓骗沈忌,将她自己也赔上去了,这代价,实在太大了。
第85章 第 85 章 上当了
如沈青筠所料, 没过两日,一位姓周的御史就上奏正始帝,说齐冷在王府私设军器监。
群臣顿时哗然, 正始帝也勃然大怒,但在百福日后,因严州有匪聚众造反, 当地官府无能,迟迟未能平息,齐冷就奉命率神武军去严州平匪了, 因此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齐冷却无法及时赶回为自己辩解。
这期间,不断有御史向正始帝上书, 说齐冷私设军器监,锻造武器,居心叵测,望正始帝严查,正始帝愤怒之下,派兵围了定王府, 所有人都说,齐冷这次怕是难逃一死了。
定王府上到沈青筠,下到仆婢, 都被软禁在王府中,建安城的士子私下说,所谓烈火烹油, 盛极则衰,不过如是,可惜了那位倾国倾城的王妃, 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沈青筠却十分平静,沈忌派人送来一块玉锁吊坠,沈青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愿意对他服软,他就能保下她的性命。
然后呢,然后便是被他锁在铜雀台,一生一世都不能逃脱。
沈青筠轻笑一声,慢慢放手,玉锁吊坠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她对来送吊坠的仆从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与定王,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都不会分开。”
仆从唯唯诺诺的下去了,沈青筠是不知道沈忌听到这话会有什么反应,但朝中攻击齐冷的声音,更加猛烈起来-
五日后,齐冷快马加鞭回来了,他一回来,就被禁军带到万岁殿,万岁殿中,只有沈谦和盐铁使等四品以上的重臣,以及英王昌王两人,英王昌王明显面带喜色,正始帝则面色阴沉,齐冷不慌不忙行了礼,正始帝首先将札子扔给齐冷:“这些札子,都是奏你私设军器监的,你认也不认?”
齐冷捡起札子,不慌不忙看着,然后才拱手道:“禀父皇,儿臣不认。”
沈谦早已预料到齐冷会矢口否认,他使了个眼色,昌王就首先站了出来,道:“四哥,你在府中私自豢养余六、张五等一众工匠,锻造神臂弓,这些余六都已于大理寺招供,铁证如山,你无法辩驳。”
齐冷语气平静,道:“六弟,你我是同父同母的兄弟,相煎何太急。”
昌王愣了下,立刻结结巴巴道:“我不和居心叵测的人做兄弟。”
英王也迫不及待跳出来了:“你私自锻造武器,这还不是想造反?”
英王昌王这两个年纪稍长的皇子,口口声声都是置齐冷于死地,丝毫不顾念兄弟之情。
正始帝面色愈发难看起来,偏偏昌王还以为正始帝是恼怒齐冷,于是拱手道:“父皇,四哥狼子野心,儿臣不屑与其为伍,父皇秉公处理即可,切勿顾忌儿臣。”
英王也拱手道:“求父皇秉公处理。”
正始帝瞥了沈谦等人一眼:“你们意思呢?”
沈谦老谋深算,只道:“陛下家事,臣不好置喙,然家事也是国事,还望陛下明断。”
沈谦唱红脸,他的门生盐铁使则唱黑脸:“谋逆之罪,非同小可,况且定王掌管神武军,军权在手,还私造武器,恐是早有预谋,望陛下按齐律论处。”
沈谦一派的大臣纷纷唱和,而和沈谦不对付的几个大臣则帮齐冷说话,有的说齐冷如果真心想要谋反,那带神武军在严州平叛的时候就会造反了,如何会束手就擒,单人匹马来这万岁殿?
还有的说齐冷只是锻造了神臂弓,但定王府中,其余盔甲和武器都没有,这根本不像要造反的样子。
殿下大臣争的激烈,齐冷环视一眼,只见沈谦一派的大臣竟然占了一半,结党营私,可见一斑。
齐冷忽笑一声,不慌不忙对正始帝道:“禀父皇,儿臣是在府中豢养余六等人,但只是因为对余六所绘的神臂弓图纸感兴趣,但谁能想到,他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内做出神臂弓……”
齐冷话还没说完,昌王就急不可耐打断他:“你既已承认指使余六做神臂弓,那还不认你是想谋反?”
齐冷嗤了声:“做神臂弓和谋反,这两者到底有何关系?据我所知,六
弟对古籍中的湛卢名剑很感兴趣,特让工匠照古籍形容的样式锻造,剑完成后,六弟将其摆在寝宫,爱不释手,既然如此,那是不是可以说,六弟也想谋反?”
昌王瞠目结舌:“我就做一把剑,如何能歪曲到谋反?父皇,请勿听四哥所言!”
“那我也只是做一把弓,又如何能歪曲到谋反?”
昌王无言以对了,昌王才能本就平庸,根本说不过齐冷,文人出身的盐铁使于是站了出来:“陛下,湛卢剑和神臂弓,是两码事,昌王手中无兵,锻造湛卢剑顶多算是雅兴大发,可定王手中却有神武军,再锻造神臂弓,是想做什么?”
齐冷道:“手中有兵,锻造神臂弓就是想造反了?那盐铁使还掌管天下盐运和武器锻造呢,照这样说,那盐铁使盐运在手,若造一把宝剑,更是钱财武器尽在你手,那定然是想造反了?”
盐铁使也愣了下:“陛下,定王含血喷人,臣绝无此意!”
“好了!”还是正始帝制止了几人争吵,众人眼光齐刷刷都盯向正始帝,齐冷又拱手道:“父皇,儿臣冤枉,儿臣从未在府中设过军器监,只是结交几个工匠,造神臂弓自娱自乐罢了。儿臣若想谋反,断然不会在平定严州之乱后率兵回京,儿臣行得正,坐得直,望父皇明察。”
正始帝只是面色不善,沉吟不语,沈谦和盐铁使等人都胸有成竹,在场的大臣,无不知晓正始帝的性格,多疑、无情、权欲重,这就是正始帝,他最爱的吕贵妃和魏王,仅仅是因为疑似勾结党项,就一死一废,没人能挑战他的地位,他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以沈谦笃定,就算齐冷府中并没有搜出甲胃,但神臂弓这种武器,杀伤力太大,齐冷纠集工匠锻造是证据确凿的,正始帝一定会赐死齐冷。
就算不赐死,正始帝也会将齐冷下狱,严加审问,神武军的亲信,还有定王府的一众人等,一个都逃不过,统统都会下狱。
只要这些人下了狱,沈谦就把握将他们屈打成招,即便齐冷没有谋反,他都能给齐冷造出谋反的证据来,李慎这些神武军骨头硬,不信沈青筠这个娇滴滴的弱女子骨头也硬。
沈谦正胜券在握时,忽听到正始帝道:“定王说的有理,定王府中没有搜到甲胃和其他武器,而且,他如果想谋反,是不会回京的。”
沈谦和昌王等人目瞪口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正始帝在帮齐冷说话?这还是那个多疑猜忌的正始帝吗?如何会性情大变?
昌王还欲劝谏,正始帝却瞪了他一眼,道:“朕也是被谗言冲昏了头脑,定王造一把弓箭而已,和造反有什么关系?还是林卿等人直言不讳,才让朕没有冤杀吾子。此事就此作罢,谁也不许再提了。”
正始帝直接将弹劾齐冷的札子定为谗言,沈谦等人再不敢进谏了,正始帝还说道:“对了,把余六他们也放了,难得的人才,多几个余六这种如鲁班一样的工匠,何愁大齐不兴盛?”
正始帝一锤定音,沈谦等人不敢再多言,只好悻悻拱手领命-
定王府的危机,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消息传到沈忌耳朵,沈忌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会这样?
但当沈谦一派的几个大臣被贬谪出京,正始帝意图设军器监,分盐铁司的权时,沈忌终于恍然大悟。
上当了!
他上了齐冷的当。
沈忌又将整件事细细思索了一遍,如正始帝这样疑心病重的皇帝,能性情大变放过齐冷,只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齐冷早就将神臂弓的事情禀报给了正始帝,而且,齐冷可能还提及朝中结党营私,乌烟瘴气,可借神臂弓的事,打击结党之人。
沈忌冷汗涔涔,齐冷这是挖了一个坑,给他跳呢,齐冷是故意让他知道他在定王府设军器监,锻造神臂弓,并且在他准备告发的时候,离开京城,去严州平叛。
齐冷就是在借这几日的功夫,让沈党的大臣竞相出动,攻讦齐冷,而正始帝也会发现,沈谦居然结党营私到了这种地步,四品以上的重臣几乎一半都是他党羽,他说什么,这些党羽都会照做,连皇子都敢陷害。
更可气的是,昌王和英王也被沈谦指使,正始帝都能想到,假如哪一日,他这两个蠢儿子的其中一个登基,那怎么能比得过沈谦的心计,到时候,天下都要姓沈了。
这才是正始帝在万岁殿面色不善的真正原因。
可以说,正始帝从没有性情大变,他的疑心根本没少过,只不过,这次疑心是对着沈谦的。
有时候帝王反感一个臣子,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从军器监的设立,就可以看出正始帝在开始疏远沈谦了。
这才是齐冷计策的真正目的。
沈忌惊出一声冷汗。
假如他没那么冲动,假如他派安插在正始帝身边的道士慢慢打探正始帝心思,他就根本不会中计。
沈忌想起了那日的梅林,马车中沈青筠散乱的鬓发,以及她额上的汗珠,还有颈上的红痕。
他如梦初醒。
原来是沈青筠和齐冷,联手给他下了套,梅林的那场活春宫,是他们故意做给他看的。
而这,定然是沈青筠的主意,只有沈青筠知道他对她占有欲有多深,她是在利用他的嫉妒之心,让他冲昏了头脑,急不可耐踏入这场局。
沈忌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沈青筠,这个贱人!
他会让她付出代价的,一定会!
第86章 第 86 章 美梦(已修)
经此一事, 沈谦父子和齐冷是彻底站到了对立面,正始帝还疑惑翁婿之间,怎么僵到这种地步, 齐冷的解释是,他和沈青筠是私定终身,沈谦本来就不喜欢他, 而他也看不上沈谦挟势弄权。
正始帝若有所思,自古以来,翁婿、父女反目成仇的, 最著名的大概就是隋朝文帝夺了女婿的江山,在利益面前,姻亲关系不值一提。
正始帝又问齐冷:“那定王妃呢?”
齐冷只道:“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她既然嫁给了儿臣,自然和儿臣一条心。”
正始帝点了点头,但他虽开始疏远沈谦,可沈谦多年来擅于逢迎,还是深得帝心的, 正始帝嘱咐道:“沈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你还太年轻, 记住,凡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沈谦阿谀奉承,结党营私, 是一个十足的小人,这些正始帝不是不知道,但对于一个帝王来说, 他并不要求臣子是没有道德瑕疵的完人,只要求他是一个好用的人即可。
当然,这个好用的人,如果权力大到连帝王都忌惮,那就要敲打一二了。
齐冷自然知晓光凭军器监的事扳不倒沈谦,但无妨,所谓积小流以成江海,积跬步以至千里,只要正始帝心中疑心的种子埋下,就不愁沈谦不坍台。
所以齐冷没有再就此话题进谏,而是转而向正始帝献上神臂弓:“父皇,儿臣此次前去严州平乱,严州匪首穿的乃是党项人的铠甲,传言坚不可摧,但此神臂弓可以轻易穿透铠甲,有此神兵,匪人闻风丧胆,一触即溃,叛乱不到五日就平定了。”
正始帝很是高兴,但他吃多了丹药,手脚无力,神臂弓都没拿起,就差点摔落在地,还是齐冷眼疾手快接住,正始帝咳了两声,干瘦的手拍着齐冷的肩膀,道:“雪弓,你演示给朕看看。”
齐冷颔首,他拿起神臂弓,左手持箭,右手持弓,弓弦拉满,羽箭呼啸而出,穿透箭靶,钉到箭靶后的大树树干。
四周禁军都大声叫好,正始帝也兴奋到灰白浑浊的眼神都明亮起来,齐冷捧着神臂弓,单膝跪下复命,正始帝只是激动道:“好……好……”
齐冷正欲开口,却听到正始帝喃喃说道:“终于不是吃了丹药后才见到此等神兵了,好!好!那个余六,朕要重赏他……”
正始帝激动到语无伦次,齐冷却从他的言语中敏锐捕捉到一些信息,原来正始帝喜好丹药,是在逃避现实。
他在逃避被胡人大败后,吓到不能人道,还要举大齐之力上供岁币的现实,也许只有在嗑食丹药致幻的梦中,他才能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帝王。
齐冷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无论前世今生,对正始帝都没有半点父子之情,在他心里,甚至十分鄙视贪恋权力、胆小畏战的这个所谓父亲,但自御楼他制服酒醉的回鹘使臣后,他与正始帝有了更多相处机会,他也渐渐发现,人的确不是非黑即白的,相反,人性极其复杂,即使是本人,也无法全然了
解自己-
当齐冷对沈青筠提及此事时,沈青筠却想的是:“或许你父皇心中,也藏着一个收复河山的梦想。”
如果真是这样,那齐冷夺位,能比想象中胜算更大。
筹谋中,除夕夜已经临近。
除夕当晚,齐冷和沈青筠进宫参加家宴,一众妃嫔和皇子公主齐聚一堂,雕梁画栋间,人声鼎沸,丝竹声声,一道道珍馐美馔让人目不暇接,齐冷为沈青筠夹了块花炊鹌子:“多吃些。”
沈青筠点了点头,正在此时,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步履不稳的,往沈青筠这边过来,女娃娃大概一岁多一点,口齿不清的叫着“爹爹”、“娘亲”,朝沈青筠怀中撞去。
沈青筠下意识扶住女娃娃:“这是谁家的孩子?”
齐冷也不知道,女娃娃在沈青筠膝边,还咿咿呀呀的朝沈青筠衣袖上抓,她只会喊“爹爹”、“娘亲”,面团一样的脸庞仰着,天真可爱的喊着沈青筠:“娘亲”。
沈青筠被逗笑了:“我不是你娘亲。”
但女娃娃还坚持不懈的喊着“娘亲”,甚至还张着手,想要沈青筠抱一抱她。
沈青筠却僵硬着不敢抱,她从来没有想过成为一个母亲,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沈青筠一直觉得,她身心都是极其有病的,她不会爱人,她最是自私,她根本没有能力做母亲,所以当听到女娃娃奶声奶气唤着“母亲”,想要她抱抱的时候,她惶恐了。
女娃娃以为母亲要抛弃她,小嘴一撇,眼瞅着就要哭起来,一旁的齐冷抱起了女娃娃,拍着她的背,他对沈青筠道:“你也抱一抱?”
沈青筠摇头:“不。”
但女娃娃在齐冷怀中不安分的挣扎着,她还是伸出双臂,想要沈青筠抱抱她,齐冷道:“她将你当作娘亲了。”
“但我不是她娘亲。”
齐冷一笑:“大概在她的心目中,你就像她娘亲一样温柔美丽,所以她很喜欢你,她想要你抱一抱她。”
沈青筠迟疑了下:“她……很喜欢我吗?”
不是因为她是相府之女,不是因为她能带给她什么好处,而纯粹的就是很喜欢她。
这可能是世上最纯洁无邪的爱了。
齐冷鼓励的握了下沈青筠的手,然后将女娃娃塞到沈青筠怀中,沈青筠不得不抱住她,说也奇怪,女娃娃在她的怀中就停止了挣扎,而是咯咯的笑着,齐冷道:“我就说她很喜欢你。”
沈青筠都不敢相信:“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呢?我是第一次见到她。”
“孩童的眼睛是最雪亮的,她喜欢你,一定是因为你值得她喜欢,她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沈青筠垂头,嘟囔着:“我才不是……”
大概是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引起了怀中女娃娃注意,女娃娃好奇的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然后小小的脑袋忽埋到她的肩膀,做出一个依赖的姿势,齐冷莞尔:“她在安慰你呢。”
沈青筠也觉得很是奇妙,这么小、这么软的女童,居然好像能听懂她的话一样,齐冷道:“你再妄自菲薄,她都不高兴了。”
沈青筠抱着女娃娃,犹豫了下,然后拍着她的背道:“好,我不说了。”
女娃娃似乎听懂了,又咯咯笑起来,还对着齐冷喊“爹爹”,齐冷也一抛往日不苟言笑的做派,居然解下玉佩递给女娃娃玩。
女娃娃拿着玉佩,肉滚滚的身子贴着沈青筠,沈青筠抱着她,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居然在想,如果,她有孩子,那会是什么样?
是会和她一样八百个心眼呢,还是会和齐冷一样沉稳寡言呢?
等等,齐冷?和齐冷一样?
沈青筠不由看向逗着女娃娃的齐冷,她的孩子,为什么会想到齐冷,难道,她已经下意识觉得如果她有孩子,那一定是齐冷的么?
她看着齐冷,而齐冷也在同时想着,如果这孩子,是他和沈青筠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沈青筠生的孩子,一定和她一样漂亮聪慧。
他这样一想,便不由自主看向沈青筠,四目相对,两人眼底深处,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愫,最后还是沈青筠不自然的先移开眼,抱着女娃娃嘟囔道:“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丢了也不着急呢?”
但大殿上正始帝还没来,大概是为了明日的大朝会,提前吃让神智清明的丹药,正始帝不在,家宴氛围一派轻松,各个孩童在玩耍嬉闹,还真不知道这个孩童是谁家的。
沈青筠有心想问嘉宜公主,不过嘉宜公主在陪伴正始帝,所以也无从问起,她无奈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心大的母亲。”
齐冷道:“都在皇宫之中,还能丢了不成?所以想必母亲并不心焦。”
他一只手指牵着女娃娃肉肉的小手,笑道:“如果家宴结束,还没人认领,干脆带回去,当我们俩的孩子算了。”
沈青筠啐道:“胡说八道。”
齐冷只是笑,他微微抬眼,看着沈青筠,状若无意的说了句:“既然不想领回别人的孩子,那干脆为我生个孩子算了。”
沈青筠怔了下,然后反应很快说了句:“我才不会给你生孩子,大事一了,我就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要看到你!”
她说的斩钉截铁,齐冷似乎是愣了下,沈青筠见状,也有些后悔,她这句话,是不是说太重了?
但她又拉不下脸道歉,正不知所措时,女娃娃的娘亲终于寻来过来,那是齐冷的大姊寿昌公主,寿昌公主从沈青筠怀中接过孩子后,就连声道歉,说方才带着长子离席,回来的时候,小女儿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还要多谢齐冷和沈青筠看顾。
齐冷和沈青筠也和她客气了几句,寿昌公主笑吟吟道:“四弟,你也赶紧和王妃生个孩子,到时候,我去吃满月酒。”
齐冷微微笑了笑:“这满月酒,大姊应是吃不上了。”
寿昌公主怔了下,齐冷却加了句:“王妃体弱,生孩子的事,要等她身体调理好了再说。”
寿昌公主松了口气:“吓我一跳,还以为你们俩拌嘴了呢。”
齐冷握着沈青筠的手:“没有。”
“没有就好。”-
宴席散后,沈青筠与齐冷回了定王府,齐冷饮的有些醉了,宴席中,正始帝破天荒的赐他美酒,以示倚重,宗室那些见风使舵的人见状,每个都来敬他酒,齐冷来者不拒,喝到最后沈青筠都有些心惊。
沈青筠扶着齐冷,在随从的搀扶下回了卧房,随从将齐冷扶到床榻,齐冷却一把拽住沈青筠,随从见状,很有眼色的下去了,还贴心关好了门。
沈青筠哭笑不得,她推了下齐冷:“你放手。”
可齐冷非但没放,还将她往自己怀中拉了把,沈青筠跌倒在柔软榻上,还没来得及起身,齐冷就欺身压了上来。
一个强势的吻覆上她如樱花般美丽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而易举撬开她的牙关,与她唇舌交融,沈青筠初时有些不知所措,她双手抵在齐冷胸膛,想去推他,但齐冷强壮身躯如同无法撼动的一堵墙一般,她那一点力气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齐冷这次的吻,没有雪灯那日的温柔缱绻,只有几近失控的占有欲,许是对沈青筠徒劳的挣扎有些不悦,他一只手抓住她纤细的双腕,按在床头,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继续攻城略地,沈青筠初始还在微弱抵抗,但随着他的吻愈发炙热,她也放弃了抵抗,而是在身体本能的驱使下,缓缓闭上眼,轻颤着承受他那汹涌澎拜的爱意。
突然齐冷没有再扣住她肩膀,而是大手伸到她腰间,扯着她的腰带,男人带着酒气的鼻息萦绕在她脖颈间,沈青筠忽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第87章 第 87 章 我不是完人,我只是一个……
沈青筠又开始挣扎起来, 她心中甚至有些恐慌,她还没有准备好将自己完全交给齐冷,她嘴中唔唔含糊说道:“齐冷……放手……”
齐冷没听清, 但却歇下亲她的唇,他抬首看她,可能是她的
眼神着实有些可怜, 惊惧到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齐冷终于放开对她的钳制, 沈青筠脱身后,第一反应就是爬起,甩了齐冷一个耳光, 然后攥着自己的衣襟,缩到榻的一角:“齐冷,你是不是疯了?”
齐冷被打得微微侧过头去,他一声不吭,踉跄下了榻,倒了杯已经冷却的茶水, 往自己脸上泼。
冰凉的茶水终于让他酒醉的神智稍微回来些,他扶着额头,喃喃道:“对不住。”
他说罢, 就踉跄夺门而出,沈青筠咬着唇,也下了榻, 她栓了门,又觉得不安,于是将桌椅推来挡住房门, 这才稍微安心些。
屋内全是齐冷的酒气,沈青筠撑起轩窗,想借风将酒气吹散了些。
但她却从轩窗外,看到浑身湿漉漉的齐冷,齐冷衣衫都贴在身上,发丝更是往下滴着水,显然是泼了一桶又一桶的凉水,沈青筠愣愣看着他,张了张口,想对他说仔细点身子,可想到他方才行径,心中又莫名有一种恼怒。
是不是男人都是这样,嘴中无论说的多么好听,但实际都是用下半身思考。
欲望上来的时候,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亏齐冷还说什么,不会像前世一样,装的那叫一个温柔体贴,但两杯酒下肚,还是昏了头。
沈青筠气罢,就赌气关上轩窗,她和衣躺在床上,只是一晚,都睡不着-
翌日,就是年节,按照惯例,正始帝会登上御楼,与民同乐。
登御楼是在大朝会之后,大朝会上,文武百官和番邦使臣都会挨个向正始帝朝贺,送上贺礼,等朝贺完,要几近午时了,此时正始帝就会乘坐御辇,登上御楼。
上一次正始帝登上御楼时,还是万寿节,那时沈青筠在御楼下,仰头看着正始帝和一众皇子,但这次,沈青筠作为定王妃,是和齐冷一起站在御楼上的。
不管两人在前夜闹了何种别扭,在百姓面前,还是要装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情景,齐冷披着黑色鹤氅,沈青筠裹着白色狐裘,两人一个高大英俊,一个纤细柔美,站在正始帝身后,将正始帝的风头都全抢了去。
御楼下百姓窃窃私语:“那就是定王妃吗?和定王简直是一对壁人啊!”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跟神仙一样。”
一些言语也传到齐冷和沈青筠耳边,沈青筠对齐冷生了气,听的尴尬,她本不准备理睬齐冷,正始帝却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沈青筠吓一跳,瞬间意识到不该在这时耍脾气,于是微微朝齐冷那边靠近了些,齐冷也很默契的执起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看起来就像一对再恩爱不过的夫妻。
御楼下的百姓一阵艳羡,正始帝也满意的别过头,齐冷握着沈青筠的手,忽道:“你手有些冰。”
沈青筠垂眸,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不用你管。”
齐冷沉默了下,没有说话了,但滚烫的手依旧握着沈青筠的柔荑,直到她手慢慢暖和起来,他才放开-
午时的时候,正始帝将离开御楼,回宫赐宴。
一众皇子和重臣准备跟随正始帝下御楼时,忽有人指着皇宫方向,震惊道:“太乙宫!太乙宫着火了!”
太乙宫是宫观,正始帝的丹药就是在太乙宫丹炉中练就,正始帝也时常去太乙宫修道,据太乙宫的道士所说,太乙宫上达天庭,三清祖师时常显灵,可保佑大齐风调雨顺,永享太平。
所以太乙宫突然着火,非同小可,御楼下的百姓也看到了滚滚浓烟了,百姓讶然之后,纷纷道:“太乙宫着火,莫非要天降灾祸吗?”
“这是上天警示么?”
正始帝脸色惨白,连声唤人去救火,他是真相信太乙宫的三清祖师能保大齐永享太平的。
御楼上一团乱的时候,忽然御楼下,有个穿着布衣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跪在地上,大声道:“陛下,太乙宫着火,乃是奸臣作祟,三清祖师为陛下清理奸臣来了!”
男子声嘶力竭大喊着,御楼下的禁军怕他扰了圣驾,纷纷拥上去,想将男子带离此处,正始帝却扶着御楼的木制栏杆,大怒道:“让他说!”
禁军不敢抗旨,那男子挣脱禁军钳制,又大声道:“陛下,丞相沈谦勾结熙州守军,贪墨兵饷,将百姓供养兵士的血汗钱搬回自己府中,太乙宫着火,便是上天的警示!草民斗胆,求陛下严查沈谦!”
一石激起千层浪,男子四周的百姓面面相觑,纷纷交头接耳,御楼上陪驾的沈谦则是面如土色,不出意外,今日的事情,马上就要传遍整个建安-
被男子在年节这日闹了一通,正始帝也不赐宴了,而是让大理寺严查男子告状一事。
定王府中,沈青筠落座良久,还是不可置信,今日的事,太巧了,先是太乙宫失火,然后是男子状告沈谦贪墨兵饷,而且还是在御楼下,百姓围观最多的时候告状,这下如果沈谦想大事化了小事化无,那么多百姓也不答应。
她狐疑看向对面抿着茶的齐冷,说道:“这事,不会是你做的吧?”
齐冷很淡然的点了点头。
沈青筠这下完全忘了昨夜的事,她几乎跳起来了:“你烧太乙宫?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太乙宫!”
也是正始帝深信不疑的地方。
齐冷道:“太乙宫有什么不能烧的?难道一座宫观,就能保大齐永享太平了?太平是打出来的,不是保出来的。”
沈青筠惊魂未定:“但若让你父皇发现,你难逃责罚!”
齐冷摇头:“父皇不会发现的。”
他道:“如今朝中折子都在弹劾沈谦,父皇焦头烂额,哪有多余的精力去琢磨失火真相。”
沈青筠道:“所以告状那人也是你安排的?”
齐冷颔首道:“穆麟离开京城之前,将熙州守将勾结沈谦,贪墨四万人军饷的证据都给了我,可贪墨一事,归根到底,还是军制问题,若不改军制,军中贪墨还是会屡禁不止。”
他又道:“我知道仅凭贪墨,还无法扳倒沈谦,不过,父皇最重视面子,若沈谦让他在年节这种日子,在文武百官、皇子王妃,以及番邦大臣面前丢个大脸,他一定会气急败坏,到时候,沈谦的下场就很难说了。”
沈青筠听的是胆颤心惊:“但你做这件事之前,为何不跟我商量?”
齐冷抿了抿唇,道:“那个告状的男子,是熙州提辖,名叫陶六,他昨日才来京城,辗转间,通过神武军联系到我。”
齐冷继续道:“陶六和熙州参将魏榕有隙,他看不惯魏榕仗着沈谦撑腰,贪墨军饷,所以逃出熙州,前来京城告御状,我得知后,想到一个扳倒沈谦的主意,本来想昨夜和你商量,但……”
沈青筠已经知道接下来的事了,齐冷酒醉,对她失控,自然就不会和她商量了。
沈青筠想到齐冷昨夜的行径,顿时有些愠怒,她道:“你以后,饮了酒后,不要来寻我,我害怕。”
齐冷沉默了下,他从袖中取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递给沈青筠:“这个给你。”
沈青筠狐疑接过,她拔出匕首,只见匕首锋利,刀刃闪着寒光,看起来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沈青筠问:“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齐冷道:“给你防身,日后如果我再像昨夜那样,你也不要对我客气。”
沈青筠讶然:“你不会吧?你给我匕首,伤你自己?”
齐冷默了下,道:“杨絮,我对你有欲,我的理智不能时时刻刻凌驾于欲望之上,所以,你只能自保。”
沈青筠握紧匕首,她垂眸:“你向来酒量很好,就算喝了昨日那么多酒,也不会失了理智,所以,你昨夜到底是怎么了?”
齐冷听罢,并没有马上回答,如果按照他前世的性格,他恐怕不会过多解释,可今生,他性情已
经变得不太一样了,故而他沉默半晌后,还是道:“昨日你说,大事一了,就离我远远的,我听了,有些难过。”
沈青筠不由抬眸,齐冷继续道:“或许是你在我病榻之前,说的那句‘有一点点喜欢我’,让我多了些本不该有的期盼,我期盼你会接受我的照顾,会留在定王府,和我一生一世,生儿育女,我们会白头到老,但你那句话,让我清醒了,原来你最终还是会离开我。”
沈青筠怔住,齐冷苦笑:“杨絮,我不是什么完人,我只是一个俗人,俗人,就会患得患失,就会伤心难过。”
所以他才失了理智,想要完全拥有她。
沈青筠咬着唇,忍不住问:“那你最后怎么……”
最后怎么又放过了她?还给了她匕首防身。
齐冷道:“你甩我的那一巴掌,让我清醒了些,我口口声声说,这辈子,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阻止,那我怎么可以因为我自己的舍不得,而强迫你呢?”
昨夜冰冷茶水泼上脸的那一瞬间,他站于床榻边,调理好了自己难过的心态,他既然说要尊重沈青筠,就不能食言。
齐冷低低道:“等我扳倒沈谦,为你寻到解药,你就如你所愿,离开京城吧,那封放妻书,永远有效。”
沈青筠握着冰凉的匕首,她长长睫毛垂下:“我离开之后,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这样,你也要我走?”
齐冷只是看着她,眸中虽有眷恋,但仍道:“天大地大,任君前行。”
沈青筠握紧匕首:“好,齐冷,那你不要后悔。”
第88章 第 88 章 本王唤她絮絮
沈谦贪墨军饷的事, 朝野议论纷纷,陶六手中握有熙州参军魏榕行贿沈谦的证据,因此沈谦无从辩驳, 他只能去求正始帝。
沈谦的狡辩是,他并未贪墨军饷,只是收了魏榕的好处, 正始帝道:“红珊瑚树、夜明珠、玉如意,这些好处,不也是魏榕从军饷中贪墨而来么?既然如此, 收受魏榕贿赂,和贪墨军饷有什么区别?”
沈谦则是涕泪横流:“臣自为官以来,对陛下忠心耿耿, 然臣身居高位,虽欲清廉,但若分文不收,定会惹人嫉恨,到时又如何能在官场立足?又如何为陛下效力?”
沈谦巧言善辩,自己承认了收受贿赂, 但其实,他收受的贿赂,如一尺高的红珊瑚树, 早就献给了正始帝,按照他的俸禄,怎会买得起如此宝物, 正始帝对他贪污,一直都心知肚明。
然水至清则无鱼,大齐文官贪墨成风, 正始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老了,没心气去整顿吏治了,他只想安安稳稳的坐江山,喂饱了这些官员,他们才能为他效力。
正始帝叹了口气:“沈卿,你的忠心,朕岂会不知,但是此次陶六是在年节的时候,在御楼下告的状,百姓哗然啊!朕不得不给他们一个交代。”
正始帝的意思是,沈谦贪墨军饷他知道,朝中又不是沈谦一个贪墨,他也不想处理沈谦,可谁让陶六是在人声鼎沸的时候告的状呢,他也没办法。
所以无论沈谦怎么哀求,他还是要给百姓一个交代-
正始帝的反应,在齐冷预料之中,齐冷对沈青筠道:“太乙宫失火,父皇认为是天谴,况且,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沈谦贪墨的事,父皇不会轻易放过。”
沈青筠道:“熙州逃军高达四万,魏榕不但隐瞒不报,还正常向朝廷申领这四万逃军的兵饷,此事掌管中书省的沈谦难辞其咎,可是,以此方法贪墨的,难道只是魏榕一人吗?又难道,只是熙州一地吗?你父皇对此了如指掌,却不愿详查,假如陶六是像前世的穆麟一样,在朝堂告状,我敢说他的下场就和前世穆麟一般,反被诬流放。”
如果不是齐冷兵行险着,让人烧了太乙宫,又让陶六在百姓众目睽睽下告状,正始帝根本不愿处理沈谦。
齐冷道:“不管怎样,沈谦此次,是难善了。”
“可大齐不杀文官,他死不了。”
“死不了,也能让他为我们做一些事。”齐冷微微笑道:“比如,你的解药。”-
沈谦在正始帝处铩羽而归,为了自救,他开始重金收买正始帝身边的道士,让他们为自己说点好话,但道士们因为太乙宫失火,哪里还敢帮沈谦说话,因此沈谦的重金,根本送不出去。
至于正始帝嫔妃,正始帝最宠爱的吕贵妃已经不在,而其余的嫔妃,正始帝都对她们没什么兴趣,收买也是无用。
沈谦急得和无头苍蝇一样时,忽想起了一个人:
嘉宜公主。
嘉宜公主自回宫以来,就深得正始帝信任,她的话,在正始帝那里,分量非同小可。
但嘉宜公主性烈如火,哪里会愿意帮他讲情?
沈谦无计可施的时候,齐冷寻到了他。
齐冷开门见山:“我与姌姌兄妹情深,或许,我能帮到沈相。”-
鎏金狮状香炉中,袅袅白烟自狮口升腾而起,龙涎香气铺满整个房间,丹楹彩壁上还挂着唐代吴道子价值连城的画作,沈谦为齐冷斟了一杯茶,他还是不愿相信齐冷:“殿下与下官政见不合,为何愿意雪中送炭?”
齐冷也不和他兜圈子:“因为本王的王妃。”
“筠娘?”
沈谦还以为齐冷是看在翁婿之情,才会伸出援手,正心中一喜,齐冷道:“本王唤她絮絮。”
沈谦怔了下,他哪知齐冷不愿用沈忌起的名字来唤沈青筠,齐冷道:“絮絮到底是不是沈相的女儿,相信沈相比谁都清楚。”
沈谦面色白了下,他讪笑:“殿下真会说笑,筠娘是不是下官的女儿,下官还能不知么?”
齐冷叹了口气:“沈相性命危在旦夕,何苦还要说假话?难道真要本王将贵公子七年前在临安慈幼局干的事,说出来吗?”
沈谦面色又白了几分,事已至此,否认已经没有意义了,他道:“是筠娘告诉殿下的?”
“这个问题,沈相无需知晓。”齐冷道:“沈相只需要知道,沈相生死,皆在本王一念之间。”
沈谦垂死挣扎:“本朝不杀文官。”
“但沈相可以成为第一个。”齐冷笑了声:“姑且不说朝中群情激愤,就说建安城的百姓,也个个嚷着要杀奸相,而且不怕告诉沈相,穆麟此前去熙州,除了发现魏榕贪墨军饷,还发现他杀良冒功,本王记得奖赏的奏折,还是沈相呈的呢。”
沈谦脸色是极其难看,穆麟去熙州,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原来那时齐冷就握有他把柄了,可齐冷一直从容不迫,只等到合适时机,就将他一击致命。
这位四皇子的心机,居然如此可怖,昌王和英王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沈谦道:“殿下到底想要下官做什么?”
“絮絮身上的毒,乃贵公子所下。”齐冷一字一句道:“我要解药。”
沈谦一惊:“但忌儿性情偏执,强逼的话,他根本不会给。”
“那就要看沈相的了。”齐冷悠悠道:“是要性命,还是要解药,沈相自己选。”
沈谦沉吟良久,才咬牙道:“三日后,解药下官双手奉上,但殿下也别忘了,对下官的承诺!”-
如沈谦所言,沈忌性情偏激,而且对沈青筠具有强烈的占有欲,如果以沈谦的性命威逼他拿出解药的话,根本会毫无结果。
反而会害了沈青筠的性命。
如果以沈忌自己性命威逼的话,沈忌则宁愿自己死,也要拖着沈青筠一起死。
所以齐冷寻到了沈谦,而不是寻到沈忌,沈谦老了,不如沈忌精明,他胆子比沈忌小很多,他会绞尽脑汁想法子的。
三日后,沈谦给了齐冷一张药方。
沈谦
道:“沈忌连我也防着,我只能哄骗他写下抑制毒性的方子,用这方子的药材,再寻名医去试,应能找到解毒之法的。”
齐冷接过药方,他仔细端详着:“如何确定这方子是真的?”
沈谦垂垂老矣的脸上露出讥嘲笑容:“筠娘对于殿下,是妻子,但对于下官来说,就是一匹瘦马,这匹瘦马没了,虽然可惜,但还有下一匹,下官怎么会为了区区一匹瘦马,来诓骗殿下呢?”
沈谦一口一个瘦马,让齐冷心中着实不悦,沈谦又呵呵笑道:“如果筠娘此时死了,殿下心中永远都不会忘记她,但她如果活着,人老色衰后,殿下贵为皇子,又怎会守着她?下官让她此时死去,对下官有什么好处?故而这方子的真假,殿下一想便知。”
沈谦的话,虽然粗糙,但也有几分道理,齐冷收下方子,面无表情道:“沈相倒是会猜度人心,本王信沈相了,嘉宜公主的事,本王会办妥。”
沈谦大喜:“那就多谢殿下了。”-
齐冷走时,沈谦盯着他的挺拔背影,脑海中又想起沈青筠袅娜身姿,他叹道,不知道这匹瘦马,是不是他教的太好了,居然让齐冷和沈忌都对沈青筠情根深种。
他一直知道沈忌对沈青筠堪称变态的占有欲的,但他这个儿子,向来偏执,他也拗不过他,加上沈忌没有因为这份爱恋影响大局,所以他一直当没看见,横竖沈青筠被送人后,沈忌也会断了这份心思的。
谁能想到,沈青筠本事居然如此大,还哄的齐冷这个冷面王为她求解药。
沈谦又想起昨日,他哄骗沈忌写下方子,他只道,他要派沈忌前去应天找燕国公说情,为了以防万一,需要沈忌写下抑制毒性的方子,免得沈青筠毒性发作,一不小心疼死了,齐冷还要找他算账。
沈忌本不愿写,说应天又不远,他回来也来得及,但沈谦却以沈青筠体弱为由,百般催促,沈忌最后无奈写下方子。
但写下的那一刻,沈忌就后悔了,刚想烧毁,沈谦却夺了去,沈忌这才如梦初醒:“爹爹!你诓骗我!”
随从夺门而入,将沈忌钳制住,沈谦道:“忌儿,你不要怪为父,而是为父的性命就在齐冷的手上,筠娘不过是一个青楼出身的瘦马,没了就没了,不能为了她,害了为父性命。”
沈忌被随从钳制的动弹不得,他挣扎着怒道:“爹爹,你糊涂啊!没了解药,拿什么去要挟筠娘?”
“要挟不了,就不要挟了,难道一个瘦马,还能左右什么大局吗?”
“筠娘不是普通瘦马,她是儿子悉心栽培七年的瘦马,没人比儿子更知道她如何危险狡猾,爹爹,失去了要挟她的依仗,齐冷会更加毫无顾忌的!你会害死我们父子的!”
“胡说!”沈谦道:“筠娘要是真想要你我父子的命,那她就算不解毒,也会和你我拼得玉石俱焚的,你这个毒,对大局,根本没有半点影响,除了让筠娘和你一起死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沈忌双眼通红:“我如果死了,我就是要让她陪葬!而不是让她躺在别的男人怀中!”
但他的言语,并不能扰乱沈谦分毫,反而让沈谦恼怒,痛杖了他一顿,接着,沈谦就拿了药方,献给了齐冷。
第89章 第 89 章 有一个人,始终都会护在……
齐冷说服嘉宜公主救沈谦的条件, 除了解药,还有沈谦必须辞官。
沈谦对于这个条件,是一千个不愿意, 但是由不得他不愿,眼见民意汹涌,大有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的架势, 为了不做大齐第一个被杀的文官,他不得不同意。
嘉宜公主于是斟酌言辞,去劝正始帝:“父皇, 依儿臣之见,这桩事情,不如就将沈相罢官, 以作了结吧。”
正始帝狐疑道:“你这是在为沈谦说话?你向来不是很厌恶他么?”
“厌恶是一回事,但是大局又是一回事。”嘉宜公主劝道:“瞒报逃兵数目,以此贪墨军饷的,不止沈相一人,如果将沈相下狱,让他攀扯出其他大臣, 只怕朝堂要大乱了,而父皇本就身体欠佳,还是先保重身体为妙。”
正始帝其实也不想太过追究, 他踌躇道:“可如今百姓群情激愤,都呼吁要杀沈谦,如果只是将他罢官, 恐会让百姓心中不服。”
“沈谦其实是收受魏榕贿赂,而不是直接贪墨。父皇可杀魏榕,将贪墨之罪加诸魏榕一人之身, 而治沈谦失察之罪,这样,便对百姓好交代多了。”
正始帝若有所思:“倒有几分道理,不过姌姌,你今日怎么一直替沈谦说话?”
嘉宜公主抿了抿唇,叹道:“父皇,杀一个沈谦事小,但沈谦的背后,还有一堆和他一样贪墨的文官,父皇杀的干净吗?整顿吏治,极耗心力,父皇昨夜又吐血了……”
嘉宜公主顿了顿,眼中含泪:“姌姌如今,只希望父皇能长命百岁,至于如何治理逃兵和贪墨之事,父皇留给其他人做吧。”
嘉宜公主的话,其实委婉说中了正始帝的心事,他的确没有心力做这件事,而且也想着将这烂摊子丢给下一任皇帝,正始帝默了默,道:“姌姌,你觉得,这个其他人,能是谁?”
嘉宜公主未答,只道:“这个其他人,能是谁,父皇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正始帝枯瘦的脸上浮现一丝异样神色,他喃喃道:“是有答案了。”-
在嘉宜公主的劝说下,正始帝于是将沈谦削职为民,这个结果,沈谦其实也能接受,他想着,只要留住性命,凭他门生满地,定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而嘉宜公主忍着不快,和齐冷复命后,她道:“四哥,我已经将你教的话都说给父皇听了,可我真不明白你,这是杀沈谦的最好时机,你为何偏要放过他?”
齐冷只道:“父皇根本不想杀沈谦,沈谦贪墨军饷,他比谁都清楚,但贪墨军饷的背后,是大齐重文轻武的国策,是武人地位的低下,杀一个沈谦,治标不治本,除非废除这个国策,你觉得,父皇能做到这件事吗?”
事实上,正始帝自被回鹘大败后,心气全无,哪里有能力做到废除国策。
嘉宜公主听后,沉默了下,她苦笑:“父皇喜好丹药,却从不让我吃,我总觉得,父皇比谁都清醒,可表现出来的,却是他比谁都糊涂,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更不是一个好皇帝,他知道怎么改变,但是他的胆怯和懦弱又让他不敢改变,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很可悲。”
嘉宜公主又道:“是不是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四哥,你不会变成这样吧?”
齐冷回道:“我不会。”
他道:“父皇不敢改变,但是,我敢,我不会变成另一个父皇。”
齐冷与正始帝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善于反思,善于改变,无论是前世废除重文轻武的国策,还是今生重新得到沈青筠,都是因为他敢变。
或许是从小的不受重视,让他养成了一腔孤勇的性格,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代表他什么都不会害怕,他不会怕输,不会怕变,他注定和其他皇子不一样。
嘉宜公主希冀的点了点头:“四哥,我相信你,我也相信,如果大齐能交到你手上,将是大齐的幸事。”-
沈谦被削职为民后,整日闭门不出,连带着沈忌也是闭门不出,看似这个回合是齐冷和沈青筠赢了,但两人根本不敢掉以轻心,只要沈家父子还活着,输赢就还是难说。
只不过,唯一庆幸,便是齐冷拿到了沈忌手写的药方,他广召名医,研究这张药方,群策群力之下,已有医师大概摸出沈青筠中的到底是何毒,医师开始用老鼠验毒,而且笃定,很快就能找到解药。
前世最终将沈青筠逼到绝境的剧毒,今生在齐冷的筹谋中即将解决,沈青筠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恍惚间,又觉得这件事解决的太过轻易,会不会有诈。
但她回想前世,她从不信任齐冷,齐冷连她中了毒都不知道,而她又无法从沈忌处拿到解药,只能在复仇后,和沈忌同归于尽,这是她必然的结局。
可今生,她开始试着信任齐冷,齐冷也了解了她所有的苦与泪,两人开始同心协力,利用神臂弓的事,让正始帝开始疏远沈谦,又利用魏榕
贪墨军饷一案,罢黜沈谦,拿到解药,这个环节中,少了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故而前世今生,结局天差地别,也是可以预料到的-
沈青筠与齐冷从菱月阁出来后,沈青筠道:“嘉宜公主也不一样了。”
和前世凄苦病死在道观的嘉宜公主相比,今生的嘉宜公主,神采飞扬了很多,她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将来,若是有一位不拘一格的皇帝,她未必不能像唐代的那些公主一样,参与政事,实现她轰轰烈烈、青史留名的愿望。
齐冷道:“这也有你的功劳。”
若非沈青筠以蝴蝶团扇劝慰嘉宜公主,只怕嘉宜公主还在自怨自艾呢,沈青筠听罢,却笑道:“是嘉宜公主自己的功劳。”
人的性格,一早就注定,沈青筠觉得,她并不能决定什么,一切还是靠嘉宜公主自己。
两人走到之前荡的秋千架边,那时嘉宜公主和贵女们荡秋千,邀请沈青筠也来玩耍,沈青筠却拒绝了,原因是,她不敢相信别人会在她摔倒时接住她,她不敢将性命托付到别人手中。
但今日,看到这红色秋千架,沈青筠却停下脚步,主动对齐冷道:“我想荡秋千,齐冷,你护一下我。”
沈青筠向来喜静不喜动,齐冷还从未见过她荡秋千,他自然答应,沈青筠踩上红色秋千,荡秋千,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沈青筠其实更喜欢站着,因为这样可以看到更远的风景。
齐冷推了把沈青筠,秋千缓缓荡起,沈青筠今日穿了一件绣着金色牡丹的藕色罗裙,荡起千秋来,裙裾飘飘,金色牡丹如同绽放一般鲜艳夺目,沈青筠握着秋千的绳索,越荡越高。
而齐冷护在秋千下,他仰着头,看着沈青筠,有他在下面,沈青筠觉得格外安心。
似乎不管她荡的有多么高,也不管她会不会掉下来,他都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沈青筠的心情渐渐变得轻松起来,秋千荡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她能看到远处的亭台楼阁,能看到执剑巡逻的禁军,能看到欢声笑语的宫婢,天边的白云似乎都触手可及,鸟雀在梅花枝头跳跃,沈青筠开始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惬意。
等慢慢睁开眼时,刚好是秋千往回荡,她看到了齐冷,齐冷站在秋千旁,就那样仰着头护着她,沈青筠低头,看着他的俊朗面容,只觉心如春雪般,在慢慢融化。
许是她看的出了神,她手一滑,整个人从秋千上掉落下来,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慌张,果然,齐冷张开手臂,稳稳接住她。
沈青筠跌入齐冷宽阔的怀抱中,齐冷抱着她,莞尔道:“好玩么?”
沈青筠看着他,笑着点头:“好玩。”
“再玩一次?”
“好。”
那日,沈青筠反复玩了好几次荡秋千,有时荡的很稳,有时会脚滑掉下来,但每一次,齐冷都稳稳的接住她。
她再也不会害怕荡秋千了,因为无论她遇到什么危险,有一个人,始终都会护在她身前。
直到日落西山,沈青筠才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离了秋千架-
在朝堂上,正始帝身体每况愈下,他开始有意识的让几个皇子处理政务,而如他所料,昌王平庸,英王好大喜功,其余皇子年纪在十五六岁,办事不牢靠,只有齐冷案无留牍,处理政务游刃有余,就好像他已经做过很多年一般熟练。
正始帝自然不知道,在前世,齐冷做了足足十余年的皇帝,处理政务自然熟练,正始帝肯定之下,于是将更多政事托付齐冷,朝中储位之争,渐渐有了端倪。
正当沈青筠以为,今生,齐冷不需像前世一样兵变夺位,正始帝不久就会将他立储,他会名正言顺坐上皇位,此时,边关传来消息,说党项国主趁着冰雪渐融,挥兵攻打大齐边境,大军势如破竹,已经连下三城。
第90章 第 90 章 舍不得
定王府中, 沈青筠在为齐冷收拾行囊。
前途一片大好,齐冷却在此时请缨,前去夏州抵御外敌, 沈青筠将黑色鹤氅叠的整整齐齐,这鹤氅自她缝补后,齐冷就一直不舍得穿, 因此还新的很,沈青筠叠着鹤氅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句齐冷:“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去夏州, 很有可能前功尽弃?”
齐冷点头:“我知道。”
正始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按照常理,他应该守在京城, 若正始帝有个万一,他还能及时指挥神武军夺位,可若他不在京城,到时昌王或是英王被扶植上皇位,有了皇帝之名,那齐冷就鞭长莫及了。
这种例子, 史书上也不是没有,齐冷熟读史书,应该很容易想到。
沈青筠问:“你知道, 那还去?”
前世的时候,在正始帝弥留之际,他可是留在京城的。
齐冷道:“党项南下, 夏州百姓正在遭受战火的痛苦,我又怎么可以因为皇位,而视若无睹呢?”
“可是, 穆麟不是在那吗?还有其他很多将领,不需要你亲自去。”
“穆麟是被贬到夏州的,他未必能使唤动夏州知州,其他将领就更不用说了,大齐重文轻武,监军权力极大,甚至能调动军队,只有我以皇子之身前去夏州统兵,他们才会顾忌一二。”
沈青筠道:“所以,为了夏州百姓,你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
齐冷平静道:“若我为了皇位,不顾夏州百姓,那纵然得了皇位,我也过不了自己良心那关。”
沈青筠听罢,抬眸看他,齐冷眼眸之中,尽是坦然神色,没有一丝犹豫,沈青筠于是转回目光,低头抚平叠好的鹤氅褶皱,良久,才缓缓道:“齐冷,重活一世,你重新认识了我,我也重新认识了你。”
人性复杂,齐冷性格的确有种种缺点,比如自以为是,比如粗心大意,但其实,他也有义薄云天、赤子之心的一面。
况且,今生的他,因为和沈青筠前世的遗憾,开始认识到了自己的那些缺点,一直在努力改进,沈青筠轻咬着唇,她心中莫名生出不舍之心,当她意识到自己在不舍后,她又有些生气,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齐冷的气。
她道:“好,那你去吧,横竖你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而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女子。”
她的赌气之语,让齐冷莞尔一笑,齐冷道:“你是舍不得我走么?”
沈青筠啐道:“谁舍不得你了?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
齐冷又是一笑,他忽从袖口拿出一个瓷瓶,递给沈青筠,沈青筠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三粒红色药丸。
齐冷道:“这是医师研制出的解药,连服三日,可解你身上之毒。”
沈青筠拿着瓷瓶,都有些不敢置信:“这么快?”
“我以重金许诺,他们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
在研制,自然很快。”
沈青筠哭笑不得,怪不得她每次见那些医师时,他们都神色困顿,哈欠连天,原来是利字当头,要钱不要命。
哭笑不得后,又一种欣喜、激动、心酸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沈青筠握着那个白玉瓷瓶,她喃喃道:“是不是我以后,能自由了?”
提到自由两个字,齐冷眼眸之中闪现一丝失落,但他很快垂首,掩盖住那丝失落,他从书案边拿过一个黑漆檀木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放着码的整整齐齐的金锭,还有翠玉和珍珠等物,齐冷将木盒自书案推到沈青筠面前:“这些,够你生活了。”
沈青筠看着黄灿灿的金锭:“你这是做什么?”
“我这次去夏州,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而且,如果父皇病危,昌王或其他皇子登基,你必然会有危险。”齐冷道:“所以,你离开京城吧,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么?”
沈青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让我走?”
齐冷点了点头:“我明白沈谦父子还没伏诛,你心中或许还有遗憾,但我保证,如果我能得胜归来,我一定会杀了他们,就算我不能得胜,皇位落到其他人手中,我也会设法杀了他们,你无需心焦。”
沈青筠咬唇,她暗暗握紧手中的白玉瓷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沈谦父子……”
她顿了顿,抬眸,一双清澈见底的如月双眸直视着齐冷:“齐冷,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让我走,不管你是当皇帝,还是当囚犯,我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齐冷颔首:“我知道。”
沈青筠再次强调:“我对于逃跑,可是非常有经验,我若走了,你就算想找我,也找不到了。”
齐冷只是重复:“我知道。”
“那你还让我走?”
“我以前给你的承诺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绝不阻拦,况且,放妻书已写……”齐冷抿唇,压抑住心中翻江倒海的难过和不舍:“我不能做一个不守信的男人,这样,不但你会看不起我,我也会看不起我自己。”
他苦笑:“若我以爱之名,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那也不是爱了,絮絮,我理解的爱,是放手,让你自由。”
沈青筠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已经挂着细碎晶莹,她随手抓了一把龙眼大的珍珠,低低道:“全是金银珠宝,怎么连给的盘缠都这么俗不可耐。”
齐冷微微笑道:“因为我本就是个俗人。”
俗人,才会对她的离去感到伤心,感到难过,感到不舍。
他已经不愿再在这里呆下去了,生怕再呆下去,他会更加舍不得,他起身:“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明日不必来送我。”
沈青筠只是垂着眸,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清:“才不会去送你。”-
翌日,沈青筠真的没有去送齐冷。
她只是趴在书案上,盯着那箱盘缠。
这里的钱财,不但够她这辈子生活,连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够了。
屋外喧嚣鼎沸,她还听到李慎大着嗓门问齐冷:“殿下,怎么不见王妃?”
齐冷声音平静:“我不让她来送我,她一来,定然哭哭啼啼,舍不得我走,所以,还不如别来。”
李慎羡慕了:“殿下和王妃真是夫妻情深。”
屋内的沈青筠,因为齐冷这句话,不由噗嗤一笑,她呢喃道:“又给自己贴金,谁哭哭啼啼,舍不得你走了?”
面庞忽然有些湿,沈青筠一擦,居然是眼泪。
眼泪越擦越多,滴到盒中的金锭上,沈青筠啪的合上黑漆檀木木盒,她咬着牙:“才没有哭哭啼啼呢,才不会舍不得你走呢。”
她对着紧闭的轩窗外,说道:“你今日走了,我明日,不,今日晚上,我就离开京城,到时候,谁也找不到我。”
她要去过她最向往的日子,自由自在的,做一片飞絮,游历于山水之间,不再被任何人控制。
这一直是她十七年来最大的梦想-
到了晚间,万籁俱寂,沈青筠真的改了男子装扮,带上黑漆檀木木盒,牵了匹马,一个人静悄悄的离开了定王府。
梅儿等人都睡熟了,压根不知道她们的王妃居然偷偷离了府,沈青筠跨上马,就往城门外而去。
她有齐冷送她的腰牌,进出城门很是顺利,夜幕下,沈青筠骑着马,她要去河道,然后坐船去平江,她会在平江隐居一段时日。
等风声过后,就去临安,去完临安,再去应天,总之天大地大,任她前行。
她骑着马,远远的看到很多火把,还有士兵安营扎寨,是齐冷带的神武军吧,他们停在这里歇息。
沈青筠手握紧缰绳,反而一挥马鞭,马匹又往前疾驰,天马上就要亮了,她也很快就要到河道了,到时候,第一艘船启程,什么齐冷,什么定王妃,就都和她没关系了。
马匹如流星般,风驰电掣,忽然之间,沈青筠勒紧缰绳。
马匹受惊,一个停顿,差点没将沈青筠掀下马来,沈青筠咬了咬牙,勒着缰绳,调转马头,往方才亮着火把的营帐而去。
天亮之后,士兵就要拔营了,沈青筠挥鞭打马,她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明明是要去平江的,为何又要调转方向去营帐。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纵马往营帐方向而去,月色下,只见一人一马,快如流星-
营帐守夜的士兵正在巡逻,忽听到一阵马匹嘶鸣,众人警觉心起,纷纷抽出腰刀,制止住纵马闯入的美貌少年:“什么人?”
那美貌少年翻身下马,喘着气,蹙着眉,看向主将营帐方向:“我是定王妃。”
“定王妃?”士兵面面相觑:“定王妃不是在京城吗?何况,你不是一个男人吗?”
那美貌少年闻言,索性摘下幞头,拔下束发的木簪,一头流云般的如瀑墨发披散而下,哪里是个男人,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美娇娥。
守夜士兵目瞪口呆,李慎闻声赶来,他先是一愣,然后拱手:“王妃?您怎么来了?”
沈青筠不答,只是急急往齐冷营帐方向而去。
无人敢拦她,营帐内,齐冷听到动静,披衣而起,刚想掀开帐门,只见穿着一袭男装,青丝如墨般垂于腰间的沈青筠闯了进来。
她眼神亮晶晶的,因为赶了太久的路,她发丝略显凌乱,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恰如天边云霞一般娇艳动人,胸口微微起伏着,齐冷一句“你怎么来了”还没说出口,沈青筠忽迈前一步,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唇。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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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我愿意完完全全的,做你……
齐冷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但沈青筠今夜格外不一样,她的吻大胆又炙热,营帐外已经没了声音, 士兵们都默契的远离营帐,营帐内安静的只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音。
亲吻到后来,已经是情迷意乱, 齐冷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抱起沈青筠,来到了床榻上,行军的床榻不比定王府高床软枕, 反而硌的慌,沈青筠从迷醉中微微清醒,蹙起眉头。
齐冷也终于清醒过来, 他看着双颊绯红发丝凌乱的沈青筠,她衣襟已经被他扯开,露出大片莹润的肌肤,眼神湿漉漉的,齐冷热血涌上心头,但还是咬了咬牙, 欲从床榻离开。
他本想快步逃离营帐,去用凉水冲洗,却被沈青筠撑起身子, 一把拉住。
沈青筠几缕青丝凌乱散在娇艳面庞,她忍了忍,最终还是小声斥道:“齐冷, 你是不是男人?”
齐冷愣住,可还是道:“你又不愿意,我怕我一时冲动, 让你将来恨我……”
沈青筠几近气到跺脚,这人非要她说的那么明白吗?她好歹是个女子!
但沈青筠又和大齐的寻常女子不一样,什么贞洁礼教,她都不在乎,她索性道:“齐冷,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今夜来这营帐?”
齐冷都忘记这茬事了:“为何?”
“我本想坐船,去平江的,可是,快到河道的时候,我又回来了。”沈青筠道:“因为我发现,我舍不得你。”
她轻声叹道:“齐冷,这一次,是你赢了,我愿意敞开我的心扉,去相信你,我的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我愿意完完全全的……做你的妻子。”
齐冷瞬间怔住。
沈青筠的话,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半会,都无法回神。
沈青筠见状,有些羞恼,她没有再拉齐冷,而是推搡了下他:“如果你觉得你已经征服了我,觉得我没有意趣了,那你就走吧……”
但齐冷身体强壮,沈青筠那一推搡,
根本没有推动,反而让齐冷拽住她的手腕:“絮絮,再说一遍。”
沈青筠脸颊飞起红晕:“什么再说一遍?”
“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齐冷道:“我没有听清楚。”
沈青筠恼道:“没听清楚,就别听了!”
“不,我听清楚了,但我不敢相信。”齐冷小心翼翼问道:“絮絮,你是喜欢上我了吗?”
他问的直截了当,沈青筠慌乱垂下眼帘,她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齐冷只觉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你……你真的喜欢上我了?”
沈青筠又点了点头。
“不是我病榻前你说的好像,而是真真正正的,喜欢上我了吗?”
沈青筠终于抬头,眸中含羞带嗔:“你这个人,是听不懂人话吗?非要问一遍又一遍?”
齐冷呆愣,然后嘴角不受控制的扬起:“不问了,不问了。”
他许是太过高兴,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做什么了,只知道站起,在营帐内转圈,沈青筠见他这样,愈发羞愤,索性躺下,用被蒙住头:“我反悔了,我不喜欢你了!”
但她刚蒙住头,就被齐冷扯下被角,齐冷道:“为何又不喜欢了?”
沈青筠啐道:“我喜欢的,是为国出征的大英雄,不是像你这种……”
她搜肠刮肚的想着,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齐冷,想了半天,都没想到,床榻边的齐冷,还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沈青筠索性侧过身:“我要休息了,你出去!”
“不行。”齐冷将她肩膀扳过来:“我方才听到有人说,她愿意完完全全的,做我的妻子。”
“听错了……”
沈青筠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齐冷大掌堵住唇,他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她微微红肿的唇角,笑道:“来不及了,我听到了。”-
皓月当空,营帐外的李慎和守夜的士兵聚在一起,烤着火,那几个见过沈青筠的年轻士兵都惊叹道:“刚刚真的是定王妃吗?”
“早就听说定王妃长得漂亮极了,是京师第一美人,今日一见,何止京师第一美人,天下第一美人都当得!”
“殿下真是好福气啊!”
李慎乐呵呵道:“那是,定王妃不止人长得漂亮,而且还十分温柔……”
李慎话还没完,忽听到齐冷营帐中传来女子的低声哭泣,泣音中还带着含糊的骂声:“齐冷!你混蛋!”
骂声虽然听不太清楚,但还是能依稀分辨:“齐冷,你就是个无赖!”
“你是条不择手段的狼!呜~你讨厌!你离我远些!”
十七八岁的士兵面面相觑,一个士兵终于忍不住问李慎:“将军,您不是说王妃十分温柔吗……”
“是啊,王妃怎么在骂殿下啊?”
李慎尴尬,另一个士兵则担心道:“王妃怎么哭的那么凄惨啊?殿下看起来不像会打女人的男人啊……”
“要不要去救一下王妃啊?”有士兵小声道:“就算是定王殿下,也不能打人啊……何况那么柔弱的王妃,怎么经打……”
李慎气的一人踹了一脚:“你们这些没有娶妻的人,懂吗?快走,离远些,免得明日殿下问罪。”
士兵们还欲再问,营帐内的低泣音调又变了,士兵们这回终于懂了,一个个慌忙连滚带爬的,离齐冷的营帐再远些-
营帐内的沈青筠,的确在经历一场惊涛骇浪,她觉得自己就如同大海中的小船,深浅漂浮着,和齐冷的情事,她虽然前世也经历过,但今生的这具身体,毕竟未经人事,第一次的时候,难免会艰涩些。
况且,前世齐冷和沈青筠,一个是敬爱妻子的定王,一个是端庄贤惠的定王妃,两人在情事上,难免束手束脚,就比如沈青筠在前世的时候,是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含糊怒骂,又抓又咬。
偏偏她的含糊怒骂,又抓又咬,让齐冷也不再像前世一样,小心翼翼,反而酣畅淋漓起来,沈青筠被迫一口咬住齐冷的肩膀,她泣道:“齐冷……你……你前世也没这么混蛋……”
齐冷哄着她:“习惯就好。”
“习惯?呸,今夜过后,一个月,不,三个月!一年!你都别碰我!”
“那可不行。”齐冷拒绝:“美人在怀,你的丈夫已经忍够久了,他不是柳下惠。”
“不行……”
“由不得你。”
营帐中的火把还在噼啪燃烧,沈青筠的哭泣和怒骂声却一直没有停歇,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营帐内才没了动静。
清晨拔营的时候,齐冷出了营帐,李慎首先迎上来,他摸了摸头,打量了下身姿挺拔的齐冷,讪笑道:“殿下好像比平日还要精神些,着实让属下佩服。”
齐冷心情好像很好,他哈哈笑了声,然后道:“别在王妃面前说,不然她撕了你的嘴。”
“诺。”
“还有,找辆马车。”
“找马车做什么?”
“王妃要和我们一起去夏州。”-
沈青筠是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才在快速行进的马车中悠悠醒来。
她醒来后,先是环顾了下四周,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颠簸的马车中,外面大军还在行军,而马车这样颠簸,她居然到这个点才醒。
沈青筠瞬间坐了起来,等坐起后,全身的酸痛让她不由轻声叫唤了声。
她立刻想到了昨夜的事,她扶着额,心中又将齐冷骂了千百遍。
昨夜她到最后,开始一边哭,一边和齐冷低声求饶,她从来没和齐冷求饶过,就算刚重生时,齐冷怨恨她,差点想杀了她时,她都没求饶过。
可昨夜,她居然一遍一遍和齐冷求饶,什么软话都说尽了,“郎君”也喊了,“夫君”也喊了,甚至连“四哥哥”都喊了,他居然郎心如铁,怎么都不肯放过她。
她也是那时,才知晓前世他在床榻上,已经算是温文尔雅了,抛弃了面具后的他,真是极其可怕。
看来不能让一头狼饿太久了,因为饿久了的狼,真的会绿眼睛的。
沈青筠悻悻想着,马车里有一面铜镜,沈青筠撑着酸痛的身子,去拿铜镜,揽镜自照下,镜中的少女眼尾还是红的,虽然衣衫整齐,但是如墨青丝仍然披散下来,军中没有女子,想必是齐冷为她穿上衣衫,将她抱进了马车,但是他不会梳头,所以沈青筠墨发还是披散的。
沈青筠不由想到齐冷将人事不知的自己抱上马车时,李慎和那些探头探脑的士兵是什么神情,一想到,她就不由羞愤欲死。
她一定要找齐冷算账,他非要这样不知节制吗?他难道就不能稍微克制一点,让她能留点体力,自己清醒走上马车吗?
她怒气冲冲的掀开车窗帷幔,果然齐冷就在她马车一侧,她喊着:“齐……”
但声音一出,她才发现自己嗓子是哑的,沈青筠慌忙捂上嘴,放下帷幔。
真是……太丢人现眼了。
应该没人看见吧……
她忐忑不安时,忽外面有人喊着停下吃饭,接着马车也停了下来,车帘被人掀开,齐冷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进了马车。
第92章 第 92 章 你别想丢下我
沈青筠一见到齐冷, 就满肚子气,她一扭头,理都不想理齐冷。
齐冷端着白粥, 耐心道:“你到现在滴水未沾,吃点粥吧。”
沈青筠嗓子干涩的厉害,闻到白粥香气时, 是食指大动,但她还在跟齐冷赌气呢,所以直接说了个“不”字。
但这个“不”字还没说出口, 她就又听到了自己沙哑的声音,于是忙把这个字也吞了下去,只能含恨摇了摇头。
齐冷甚少见到这样的沈青筠, 他只觉的这样使小性的沈青筠,一颦一笑,都格外鲜活,她不再是前世那个始终戴着面具,人在他身边,但心却远离的皇后, 而是生动无比的杨絮。
齐冷莞尔坐到沈青筠身边,他舀着勺手中的白粥,递到沈青筠唇边:“喝一口。”
沈青筠仍然赌气到扭头, 她甚至掀开车窗帷幔,她宁愿去看穿梭的士兵生着炊烟,都不愿看齐冷。
忽她觉手腕被拉住, 接着,她整个人跌到齐冷怀中,她靠在齐冷坚硬胸膛上, 被他一只手环着,沈青筠本想挣扎,却听齐冷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也不想和我在这马车里打架,让李慎他们看热闹吧。”
沈青筠闻言,立刻停了挣扎,本就够丢人了,何必还要更丢人。
于是她乖乖坐在齐冷腿上,被他环在怀中,喂着粥,齐冷喂粥时,瞥到沈青筠脖颈的红痕,不由有些心虚,他讪讪道:“昨夜,是我过火了……”
沈青筠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自
己嗓音沙哑,就啐道:“你还知道过火?我让你停,你怎么都不停,齐冷,你是豺狼转世吗?”
豺狼体力才能那么好,沈青筠悻悻想。
齐冷轻笑:“是我不好,别生气了。”
他哄着沈青筠,喂下一口粥,沈青筠抿下,她恼道:“我偏要生气,我还要去平江,我不呆这了。”
“可昨晚,我说送你去平江,你自己坚持跟我去夏州的。”齐冷戳破。
沈青筠张口结舌,昨夜羞耻回忆又涌现心头,昨夜到后来,她神智也不太清楚了,齐冷终于停手时,她迷迷糊糊的,只听到齐冷有些歉意地吻了吻她的耳垂,说道:“对不住,絮絮,我是太高兴了,才没忍住……天亮之后我就会拔营,到时候,我让人护送你去平江。”
她身上酸软到没有半点力气,但却莫名的费力睁开眼睛,一把攥住他的手,坚持道:“我不去平江……”
她说:“我要跟你去夏州。”
她还说:“你别想丢下我。”-
沈青筠回忆起时,双颊又腾得红了,她挣扎着要从齐冷身上下去:“你自己喝粥吧,我不喝。”
她那一点闹腾,在齐冷看来,就跟蚂蚁挠痒痒般,但她羞愤起来不喝粥,他也不能坐视不管,他在她耳边道:“我留给士卒吃午食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
“所以?”
“所以不能因为你,拖延行军速度。”齐冷环住沈青筠,自己喝了口粥,托起怀中沈青筠的下巴,吻上她的唇,用口喂了进去。
沈青筠猝不及防,差点没被呛住,好不容易咽下去,齐冷又喝了口,喂到她唇边。
一碗粥,就这样吵吵闹闹,最后暧昧亲昵的喂完了,齐冷喂完最后一口,笑道:“原来夫人喜欢这样喝粥。”
沈青筠脸颊滚烫,刚想反驳,齐冷却一掀帷幔,及时跑了,临走前还留下一句话:“马上要行军了,路途辛苦,夫人省点力气。”
意思是,留点体力在路上吧,别想着怎么对付他了。
始作俑者溜之大吉,沈青筠就像打到棉花上一样,无可奈何,她顿时气结-
到夏州的路上,的确如齐冷所说,路途辛苦,加上沈青筠身体偏弱,所以前几日的时候,的确有些难熬,但齐冷会在马车中铺上厚厚的兽皮,减少颠簸,还会让医师用半夏、茯苓等给沈青筠配药,和胃止呕,缓解不适。
于是到后来,沈青筠身体渐渐适应了,行军途中,也没那么难熬了。
当然,也有些时候,会难熬些,比如泡汤泉减缓疲劳的时候,在汤泉水热气熏蒸之下,她面颊娇艳如桃花,腰肢柔软,肤如凝脂,齐冷怦然心动之下,这泡汤泉减缓疲劳,最后就变了味了。
除了这些怡情之举,沈青筠更多的,是和齐冷还有李慎等人,一起商榷退敌之道。
她此去夏州,初心是为爱追随齐冷,但看到一个个十六七岁的士兵,风尘仆仆,斗志昂扬的要去驱逐胡人,守卫大齐江山,她心中不由也有些触动了。
说到底,夏州的百姓,和这些士兵也没什么关系,他们兵饷并不丰厚,肯拼了性命随齐冷从安逸的京师去夏州,除了想建功立业之外,更多的是抱着一个朴素的心思:
不能让胡人践踏我们的土地,屠杀我们的子民,大丈夫生于世间,一身武艺,岂可坐视父母妻儿受人欺辱!
他们要将那些闯入别人家的胡人赶出去!
沈青筠受此触动,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冷血自私之人的沈青筠,开始在马车中,忍着颠簸,认真看着夏州的舆图,学着她从没学过的兵法和阵法。
她本就聪慧,日夜学习之下,也悟了一些,虽不能和久在军中的齐冷相比,但也能听懂一些了。
齐冷对她并不设防,她想去听战事安排,齐冷就带她去,他将她介绍给李慎等人:“王妃虽然不能和诸位相比,但素来聪慧,或许能点拨一二。”
李慎等将领是面面相觑,在大齐武人的刻板印象里,如沈青筠这般的贵女,就是坐在屋内,绣花弹琴的,谁能想到她不但能扛住行军途中的辛苦,还学了兵书舆图,这等心志,虽然让他们佩服,可一个没领过兵的女子,真能点拨什么吗?但愿殿下不要被爱意蒙蔽了双眼,毕竟打仗不是儿戏。
不过出乎李慎等人意料,沈青筠并没有一开始就大放厥词,不懂装懂,而是安安静静的坐到一旁听着,有时李慎唾沫横飞说了半天,各种骂党项人的粗话骂了一大箩筐,才突然想起营帐里还坐着个娇滴滴的定王妃。
沈青筠是连续听了很多日后,才开始说出自己的想法,即使李慎反驳,她也不生气,但她的想法有的时候居然还不错,比如她说党项前锋是四王子,这个人性情狂妄,对付他,可佯败,他必会率兵追击,到时候便能一举击溃。
沈青筠自幼就被教导怎么洞察人心,向来最擅揣摩人的心思,她和党项四王子先前打过交道,深知他的个性,所以便想出这条计策。
李慎点头称是,沈青筠还想出一些其他计策,都是有理有据,渐渐的,李慎等将领也开始不再只将她当成齐冷的妻子了,而是当成能探讨战局的军师。
这莫过于对她最大的尊重-
在日夜兼程间,大军终于到了夏州。
大军是从距离夏州二十里的浑谷到达夏州城的,这二十里路,沈青筠从马车车窗望去,她都被眼前这副情景惊住了。
沿路上,居然荒无人烟,小道上偶尔散布着大齐百姓的尸首,看来都是遇到了党项兵,遭了劫难,沈青筠还看到一个母亲拥着孩子,被砍的伤痕累累的尸首,她不忍再看,齐冷也默然不语,他们还要加急行军,无瑕去挖坑掩埋,只能将尸首草草用草席包裹,以免被乌鸦啄食。
沈青筠越是看到,越觉得愤然,这些百姓本好好的呆在自己的家中,就像蓉儿一样,可一伙强盗,闯入他们的家,烧了他们的房子,让他们无家可归,这还有天理么?
如果不将这伙强盗逐出,那简直愧对大齐百姓。
大军一行,怀着悲怆愤怒的心情,快马加鞭,到了夏州城。
夏州城的巍峨城墙已经千疮百孔,看来党项攻了好几次城,夏州知州已经弃城而逃,城内只余穆麟等人苦苦支撑,若不是齐冷率援军及时赶到,只怕夏州城迟早会被攻陷。
进了夏州城,沈青筠还遇到一个熟悉的人:
穆雨烟。
穆雨烟已经和京城时那个柔弱贵女完全不一样了,她没有再穿繁琐的绫罗披帛,而是穿着麻利的粗布麻衫,头发简单的用一根发簪簪起,沈青筠看到她时,她正指挥着夏州城内的女子,为将士缝制冬衣。
那些女子显然十分尊重她,她们都是夏州的民妇,没什么见识,反复问着穆雨烟:“
穆娘子,我们能打赢这场仗吧?”
“当然。”穆雨烟一边缝着冬衣,一边坚定道:“朝廷不会放弃我们的。”
“真的吗?可是以前党项人来劫掠的时候,朝廷也没管我们。”
“这次不一样,这次党项不是来劫掠,是想要整个夏州城,如果齐家还想坐江山,就必须要管我们。”
她的话毫无疑问,给了这些民妇莫大的鼓舞:“穆娘子,你是京城来的贵女,又是穆将军的妹妹,比我们见识多,我们听你的。”
穆雨烟颔首,她就这样不断鼓励着这些民妇,但其实她的心里,也是很害怕,可她还是强压下这些害怕,做这些女子的主心骨。
当看到出现在她面前的沈青筠时,穆雨烟显然愣住了。
第93章 第 93 章 当飞得够高的时候,就不……
但穆雨烟马上想到, 沈青筠来了,那代表齐冷也来了。
所以,大齐的援军到了, 夏州有救了。
穆雨烟顷刻湿了眼眶,她盈盈下拜,她拜的, 不仅是定王妃,还是夏州百姓的希望。
齐冷的军队进了城,缝制冬衣的民妇都激动涌到街边, 争相去迎接千里奔赴营救夏州的兵士们,穆雨烟和沈青筠守在绣庄前,穆雨烟问道:“殿下是去城楼上见我兄长了么?”
沈青筠点了点头:“我也一起去了, 你兄长瘦了很多。”
“兄长日夜操劳,几近不眠不休,他每次都身先士卒,如此才能击溃党项人的进攻。”
沈青筠道:“听你兄长说,你在这里,我便来寻你了。”
她拿起穆雨烟缝制的一件冬衣, 穆雨烟的女红很好,当初进宫的时候,那些贵女明里暗里欺负她, 常使唤她为她们绣帕子,穆雨烟只能忍气吞声的绣,但今日, 穆雨烟是心甘情愿,为那些身份低微的士兵所绣。
沈青筠放下冬衣,又拉起穆雨烟的手, 她手冻得红肿,指头上密密麻麻都是针戳出的伤口,而往日,穆雨烟因要攀高枝,是最注重自己容貌的,每日都要抹手脂,是断不会让一双手成这副模样的。
沈青筠拉着穆雨烟双手端详的时候,穆雨烟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自卑的藏起来,而是大大方方的,展示给沈青筠看,这是她保家卫国的证明,是她荣耀的象征。
沈青筠抿了抿唇:“雨烟妹妹,你变了许多。”
穆雨烟笑道:“那是好的改变,还是坏的改变呢?”
沈青筠一笑:“我只知道,我很喜欢现在的你。”她顿了顿,又问:“你在这里,应该得到你最想要的吧。”
穆雨烟颔首:“我得到了。”
她还没来及说下一句话,绣坊外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就捧着一个煮好的鸡蛋跑过来:“穆姐姐!”
孩童气喘吁吁的跑进来,穆雨烟道:“虎子,快来见过定王妃。”
孩童好奇的看了眼穿着浅绿襦裙的沈青筠,沈青筠长得美,穿的比穆雨烟好,定王妃的身份听起来,更是高贵无比,但孩童还是毫不犹豫的,将手中唯一一个鸡蛋捧给穆雨烟:“穆姐姐,家里母鸡下了个鸡蛋,娘亲高兴坏了,她煮了,让我送给你吃。”
夏州城长期被党项围困,里面人出不去,城内粮草短缺,穆雨烟吃的一直是非常稀的米汤,穆雨烟闻着鸡蛋香气,咽了口口水,但还是摇头:“我不吃,你吃吧。”
“不行。”孩童急了:“穆姐姐,你从早到晚都带着娘亲她们缝冬衣,多辛苦啊,娘亲说,你就是我们夏州的大恩人,这个鸡蛋,你一定要吃。”
穆雨烟婉言谢绝:“你还在长身体呢,你吃。”
孩童仍然摇头,甚至剥开鸡蛋,强行塞给穆雨烟,一旁的沈青筠见状,摸了摸孩童的头:“你叫虎子?”
“嗯。”
“我是定王妃,外面那些新进城的士兵,就是我带进来的,我不仅带了士兵,还带了很多粮草,粮草里,有粟米,有小麦,还有风干肉,这些粮草,很快就会分发给你们,所以你的穆姐姐,不会缺吃的了。”
孩童狐疑道:“真的么?”
“真的。”
穆雨烟也道:“她是王妃,她说的话,肯定是真的。”
穆雨烟将鸡蛋重新塞到孩童嘴边:“这个鸡蛋,你吃了,这样才能快点长高,去打党项人。”
听到她这句话,孩童才敢吃这个鸡蛋,他狼吞虎咽的,一下就吃完了,穆雨烟笑了拍拍他的头:“快回去吧,就跟你娘亲说,马上就有肉吃了。”-
孩童走后,穆雨烟才移回目光,她道:“青筠姐姐,我在这里,很开心。”
她缓缓道:“我以前,最想要的,就是想替我兄长,还有我自己争口气,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得起我们,为此,我要当皇后,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都后悔莫及,为此,我做了很多可笑的事情。”
穆雨烟想起她贿赂吕贵妃进宫,想起她费尽心机接近太子,想起她不顾脸面去讨好齐冷,她苦笑一声:“但来到这里,我才发现,让别人看得起,最重要的,不是我是谁,而是我做了什么。”
“党项围城之后,夏州知州都跑了,要知道我和兄长来夏州的时候,他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看不起兄长脸有刺青,看不起兄长是粗人,可大敌当前,他这个进士出身的父母官,第一个跑了,当时百姓人心惶惶,是兄长站出来,带着士兵和所有青壮男子,上了城楼,守卫夏州。”
“兄长这么英雄,我想着,我也要做点什么,但是我不会打仗,我只能想到为士兵缝制冬衣,如今正是冬日,守城寒冷,没有冬衣的话,士兵会冻死不少。我威逼利诱那些大户,要他们拿出棉花,又聚集全城妇女,她们本来十分害怕,但是我告诉她们,我不会走,我与夏州共存亡,见我如此,她们也就安下心,随我一起缝制冬衣了。”
沈青筠听罢,感慨万千:“你做得很好,她们都很尊敬你,家里剩的最后一个鸡蛋,也要送给你。”
“所以我最想要的东西,在这里得到了。”穆雨烟道:“假如有一日,我回到京城,那些达官贵人鄙弃我和兄长,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在意了。”
她道:“当飞得够高的时候,就不必在意雀鸟的议论。”
穆雨烟笑道:“青筠姐姐,还记得我来夏州前,你送我的那块帕子吗?当时你说,那块帕子,叫天高任鸟飞,如今,我做到了。”
沈青筠看着面前的穆雨烟,当初那个怯懦心机的少女全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皮肤粗糙了不少,却更加坦然从容的穆雨烟,记忆中令人厌恶又可怜的穆贤妃,靠她自己,变成了展翅高飞的凤鸟。
沈青筠慢慢颔首:“是的,你做到了。”-
和穆雨烟谈到最后,穆雨烟没有和沈青筠一起去城楼,她说,她要留在这里,和夏州的民妇们一起,继续为守城出点力。
其实,她明知道齐冷在城楼,但此一时彼一时,在夏州的青山绿水中,她已经彻底放下了前世对齐冷的执念,反而衷心祝福起齐冷和沈青筠:“青筠姐姐,定王殿下是个很有本事的男人,我相信,你与他,一定能一起,解除夏州之围的。”
沈青筠点头,而她也相信,不管穆雨烟将来姻缘如何,她的结局,一定会和前世,截然不同。
思绪万千中,沈青筠来到夏州城楼,齐冷正身披战甲,凝眸看着城楼下的一切,夏州城外,百里不见炊烟,遍地白骨累累,党项人正摩拳擦掌,准备着下一次进攻。
沈青筠手上拿着夏州民妇缝制的冬衣,她为齐冷披上,齐冷回头,沈青筠道:“这是穆雨烟和夏州民妇做的冬衣,怎么样?”
齐冷摸了下,冬衣厚实,棉絮保暖,沈青筠道:“不要太过忧心,如今夏州城军民一心,我们能赢的。”
齐冷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他道:“你知道方才,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我后悔给你带到夏州来了。”齐冷道:“我和穆麟交谈后,才发现夏州的局势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党项国主倾全国之兵,誓要攻破夏州,直取京师,灭我大齐。”
沈青筠惊了下:“为何会这样?”
前世的时候,也没有夏州之围啊。
齐冷道:“或许,这是我的过错。”
在党项四王子面前,他拉动三百石强弓,让四王子刮目相看,视为心腹大患,而如今正始帝身体每况愈下,齐冷极有可能继承皇位,齐冷出身神武军,他若登基,必抬高武将地位,到时大齐与党项鹿死谁手,不得而知。
所以党项四王子说服党项国主,趁齐冷还没登基,防患于未然,彻底灭了大齐。
齐冷摇头道:“这场兵戈,竟由我而起。”
沈青筠劝道:“一头鬣狗,想吃昏迷的老虎,鬣狗在老虎边徘徊,动不动咬下一块肉,它想彻底杀死老虎,难道是因为老虎即将醒来吗?不是,是因为老虎的肉格外多,鬣狗垂涎,才想杀死老虎。”
沈青筠道:“即使没有你,党项也迟早会南下,还有什么,比一个富饶,却军弱的国家更让人垂涎欲滴呢?你只是让这场战争提前了而已。”
沈青筠的劝诫,让齐冷心情稍微缓解来了些,他
喃喃道:“但我方才,真的很懊悔带你来夏州,你本来可以在平江,过你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没必要陪我来夏州,以致生死难料。”
沈青筠微微叹了口气,她居然主动拉起齐冷的手:“不,不是你带我来的,是我主动要来的。”
齐冷侧目看她,沈青筠道:“没有人能逼我做任何事,如果我不想来,我会千方百计逃跑,但是,我心甘情愿要来,就谁也赶不走我。”
她慢慢靠在齐冷怀中:“你也赶不走我。”
齐冷的胸膛温暖坚实,沈青筠贪婪的感受着他的温度,她道:“我很庆幸来了夏州,可以和你一起守卫这片国土,我虽不想做什么大英雄,但也不想看到党项人这样欺凌无辜。”
齐冷触动,他大掌搂住沈青筠纤腰,低头吻向她的小巧耳垂:“那说好了,来了,就不许走了。”
沈青筠抬首:“不走。”
她眼睛亮晶晶的:“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她愿意与齐冷,夫唱妇随,同生共死。
第94章 第 94 章 她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齐冷率援军前来夏州, 夏州军民士气大振,沈青筠也和穆雨烟一起,将齐冷带来的粮草一一分发给夏州百姓, 夏州后方稳定,党项的数次进攻又无功而返。
当党项四王子率兵来进攻时,齐冷采取沈青筠的策略, 先是佯败,然后逃走,党项四王子果然中计, 率兵追击,恰在此时,穆麟军队从后包抄, 将党项四王子团团围住。
齐冷弯弓搭箭,一箭将四王子射下马来,党项军顿时大乱,全被齐冷围歼。
此战大捷,夏州军民欢欣鼓舞,但齐冷和穆麟都清晰的认知到, 党项四王子阵亡,党项国主必不肯善罢甘休。
一场恶战,恐要来临。
在准备战事的时候, 齐冷也写信给洪、银等州,希望他们派兵襄助,但除了洪州派了三千兵, 其余州都装聋作哑。
沈青筠盈盈笑道:“古语有云,先礼后兵,既然礼没有用, 就兵吧。”
齐冷颔首同意,于是下一次再送的,就不是信了,而是一根带血的箭。
这些箭,上面的鲜血,都是夏州军民的,若这些知州再不出兵,齐冷不介意让箭上再沾上这些知州的血。
被齐冷这样一恐吓,这些知州不得不纷纷派兵,一时之间,夏州兵力已经足够。
众人摩拳擦掌要和党项决一死战时,出乎意料的,党项国主并未率兵前来夏州。
齐冷觉得,此事定然有古怪。
沈青筠也道:“党项国主并非是一个精明的人,爱子阵亡,按照他的性格,定然要率大军前来报仇的,如今竟然毫无动静,此事有诈。”
两人决定派探子前往党项,一查究竟-
于夏州守城的时候,沈青筠开始感觉到穆雨烟所说的,什么叫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在夏州,她谋划守城,安定后方,起的作用不比齐冷小,而这些,夏州军民都尽收眼底。
一向看不起女子的夏州酸儒,也开始拄着颤巍巍的拐杖,为沈青筠送上他亲自酿的酒,更别提那些质朴百姓了,沈青筠走在街头,迎接她的都是善意尊重的目光,她也慢慢感受到,原来得到发自内心的尊重,会让人那般满足。
夜间的时候,她窝在齐冷的怀中,手指无意识的在他胸膛画着圈,说道:“齐冷,我觉得,这趟夏州,我好像来对了。”
“怎么说?”
“这里衣食住行虽然都比京城差上百倍,可是,我却觉得心中很平静。”沈青筠道:“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因为你得到了夏州军民的真心对待。”齐冷道:“他们是真心拥戴你的。”
“是吧,千金易得,真心难得。”沈青筠终于道:“我第一次觉得,我好像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我没有那么糟糕,相反,我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在夏州,沈青筠慢慢和以前的自己和解了,她的过往经历,养成她自卑敏感的性格,这辈子,她虽然在齐冷面前卸下了前世端庄贤惠的面具,但遮住她自己心灵的面具,她却始终没有揭开。
明明她救了桃花,救了慈幼局幼女,救了蓉儿,她做了这么多好事,可她仍固执认为她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她觉得,她只是为了不让她们成为下一个沈青筠,才救她们的,她不承认她是如同齐冷所说,是一个很好、很值得爱的人。
在夏州,她被温暖和善意包围着,这温暖和善意,不仅是出自她的丈夫齐冷,还出自夏州几十万军民,她的自卑在被慢慢治愈,她的少时伤疤在慢慢愈合,她终于愿意承认,她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沈青筠靠在齐冷怀中,说道:“齐冷,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参与战事,我没有打仗的经验,但你还是愿意倾听我的意见,你没有让我成为你的附庸,没有让我成为一个深居后宅的定王妃,所以,谢谢你。”
齐冷莞尔,长臂将沈青筠搂得更近了些,他道:“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这权力,这天下,你我共享。”
沈青筠都想不起这句话:“有么?”
齐冷颔首:“穆麟落难的那个晚上,你来定王府,我和你说的,我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得到你,而随口说的诳语,我是认真的。”
他道:“絮絮,你的才能,并不拘于后宅,而且今生今世,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子,你更加不必拘于后宅。”
他意思是,就算他登基,他都只会有沈青筠一个妻子,而只有一个皇后的后宫,自然不需要沈青筠太多烦神。
沈青筠只觉心中被暖意包裹,齐冷还道:“你在夏州做的很好,这足以证明,国家大事,你亦可决断,你完全可以走上前朝,尽情挥洒你的才智。”
沈青筠听罢,不由怔怔看他,前世今生,因为容貌,她得到过太多男子的喜爱,可沈忌对她的喜爱,是想让她成为他上位的工具,魏王对她的喜爱,是对她身体的觊觎,这些人对她也表白过心意,但从来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和齐冷一样,让她分享他的权力。
她轻咬唇,眼眶有些发红,她轻声道:“齐冷,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厉害。”
“嗯?”
“那么多皇子,我偏偏挑中了你。”沈青筠道:“我这般慧眼识珠,是不是很厉害?”
齐冷轻笑:“你这是夸我?”
“嗯。”
“难得你夸我。”
“以后会越来越多的。”沈青筠声音轻柔:“因为我发现,你的确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齐冷被沈青筠夸得找不到北,晕晕乎乎时,沈青筠浅笑一声,主动亲了下他的唇,沈青筠这般主动,齐冷回过神来,大掌覆上她纤细腰肢:“那今夜能不能,再夸我一句?”
沈青筠先是“嗯?”了声,但齐冷掌心灼热,薄茧贴着她只有一层衣衫的腰肢,她就算再迟钝,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更何况,沈青筠根本不是迟钝的女子,而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女子。
想起这段时日,她因为忙于战事和安抚百姓,的确没怎么顾得上齐冷,沈青筠于是道:“今夜夸不夸你,看你自己。”
她这句话,相当是默认了,齐冷心中一喜,于是红鸾帐内,春光无限,而沈青筠也明白了灵肉相融是何意思,她和齐冷,开始从心灵到身体,渐渐完全契合。
穆雨烟不会重复前世的结局,她和齐冷,更加不会。
第95章 第 95 章 整个人都在熠熠发光……
党项国主按兵不动, 夏州城也在厉兵秣马,据派向党项的探子回报,说党项派使臣去了高昌。
高昌依附大齐, 党项和高昌向来都不对付,如何会派使臣去高昌?齐冷和沈青筠思忖半晌,两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党项按兵不动, 不是要进攻夏州,而是要借道高昌,攻打陇右, 大军再长驱直
下,直逼建安城。
而如今大齐大半兵力都集结在夏州,陇右空虚, 更别提陇右附近的宁州、泰州等州,若这些地方被攻占,到时建安城必不保。
齐冷有心想赶去高昌,但他还要守在夏州城,以防党项虚晃一枪,可派李慎这些大老粗他又不放心, 别最后激怒高昌国主了,还是沈青筠主动请缨:“让我去吧,我去说服高昌国主。”
本来齐冷还有些迟疑, 但沈青筠却道:“休说什么女子不能去高昌,会有危险,难道男子就不会有危险了?更不要说什么我身份贵重, 不能去高昌,难道身份不贵重的人,就能冒险了?相反, 我去高昌,更能体现大齐对高昌国主的看重。”
她怼的齐冷哑口无言,齐冷叹道:“你把我的话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就说,祝我马到功成。”
“好,那我就祝你马到功成。”齐冷凝眸道:“我在夏州城等你归来。”-
沈青筠于是率一队士兵,由李慎护送,前往高昌,穆雨烟也坚持跟她一起去,穆雨烟说,她来到夏州后,学了高昌语,她或许能对沈青筠此行有所帮助。
她的哥哥穆麟虽然不舍,但他也是亲眼看着穆雨烟的变化,他的妹妹长大了,再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女孩了,她有能力实现自己的价值,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所以穆麟没有反对,穆雨烟就这样跟着沈青筠,前往高昌。
路途虽然辛苦,但见到戈壁一望无际,山峦鲜红似火,商队驼铃阵阵,与夏州相比又别有一番异域风味,沈青筠一行人于是苦中作乐,一边赏景,一边乘坐马车,驶往高昌。
高昌是一个小国,面积和夏州差不多大,如这般小国,除了依附大国,是没有在西域生存的,高昌选择的是依附大齐,但大齐军弱,和党项等国打仗是屡战屡败,高昌国主因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党项灭国。
党项大概就是看中这点,才遣使前来借道。
沈青筠此行的任务,便是说服党项国主,莫要背叛大齐,让党项借道攻打陇右。
来高昌的时候,沈青筠也得知了一个消息,原来党项新去了一个汉人军师,借道的主意,就是这汉人军师出的,而且这汉人军师还亲赴高昌,面见高昌国主。
穆雨烟愤愤道:“这不就跟汉代的中行说一样吗?投降匈奴,还帮匈奴攻打大汉。”
但这种人物,古往今来,从来不缺,有人为利,有人为仇,却不知道党项的那位军师,是为何?-
一行人等,来到高昌王宫。
沈青筠身份贵重,高昌国主不敢怠慢,沈青筠踩着白色玉石铺就的地面,腰肢袅袅,来到高昌国主面前,她摘下帷帽的那一刻,很明显高昌国主和其余臣民都惊艳到了,眼前的定王妃,容貌和五官深邃的高昌女子完全不一样,而是典型的江南汉女的长相,五官温婉柔美,身姿轻盈到看起来能在掌中跳舞,清扬婉兮,如梦如幻。
高昌国主回过神来,向沈青筠行了一礼,嘴中说着高昌话,穆雨烟努力听着,在沈青筠耳边悄悄说道:“他说,他知道你来做什么,但是,党项威胁他不照做的话,就灭了高昌,他很害怕。”
沈青筠道:“那你问他,他答应了吗?”
穆雨烟询问后,道:“他说,他还没敢答应。”
沈青筠点了点头,对高昌国主道:“不知道贵国有没有听说过‘假道灭虢’的典故?春秋时,晋献公希望虞国借道,灭亡虢国,大夫宫之奇力谏不可,说虞虢唇齿相依,晋国灭了虢国后,一定会顺道回来灭了虞国。但虞国国君贪图晋国送的宝马和珍玉,还是答应了晋国。结果就是,虞国借道给晋国军队灭亡虢国,晋军灭了虢国后,在班师途中,果然顺手又灭亡了虞国。”
沈青筠顿了顿:“而这个故事,与如今局势,何其相似?党项凶残,若是贵国答应借道,他们灭了大齐,一定会回头灭了贵国,但贵国若拒绝借道,大齐允诺,若党项进攻贵国,大齐必派兵襄助。”
沈青筠说的这个典故,翻成高昌语有点艰涩,高昌会汉话的大臣吭哧半天,也没表达清楚意思,穆雨烟自告奋勇,和那大臣沟通,将沈青筠的话表达给高昌国主听。
她和高昌国主对答如流的时候,整个人都在熠熠发光,沈青筠凝目看着这样的穆雨烟,心中由衷为她高兴。
高昌国主终于听明白了假道灭虢、唇亡齿寒的意思,他脸色发白,他倒没想过,党项还会顺手回来将高昌一起灭了。
沈青筠又道:“贵国依附大齐以来,大齐从来没对贵国出兵,我们大齐,有句话叫协和万邦,若不侵扰我们,我们也不会侵扰贵国,相反,依附党项的小国,过得如何?国主对比便知。”
高昌国主心中一惊,假道灭虢的故事,够让他忐忑了,可是他仍然有些畏惧党项:“若党项出兵,大齐真的能襄助?”
沈青筠颔首:“自然,我以定王妃的名义保证。”
高昌国主踌躇道:“可是,王妃毕竟不掌兵……”
“那这个呢?”沈青筠拿出齐冷的官印:“这是定王的官印,我来高昌之前,定王就将官印给了我,无论我做何保证,都可以盖上此官印。”
高昌国主大喜,但想了想,又道:“定王同意了,万一大齐陛下反悔了,怎么办?”
沈青筠道:“夏州一战,定王以皇子之尊,亲赴夏州,陛下深受感动,特令定王全权指挥此战,所有决定可不上报京师,先斩后奏,所以定王盖上官印的承诺,便是代表陛下。”
话已至此,高昌国主还是有些犹豫,穆雨烟站出来,道:“我是夏州防御使穆麟的妹妹,若国主担忧的话,我愿意留在高昌为质。”
穆雨烟这个决定一出,沈青筠和李慎都猝不及防,李慎首先急道:“不行啊,穆娘子,你这样我怎么跟穆将军交代?”
“夏州的百姓,还有整个大齐的百姓,难道不比我穆雨烟一个人重要吗?”
“可是……”
“李将军,若哥哥问起,你就跟哥哥说,雨烟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做完这件事后,雨烟能昂头挺胸回到建安城,雨烟能跟那些贵女说,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厉害!”
李慎还想再劝,沈青筠阻止道:“李将军,请遂了雨烟妹妹心愿。”
“但她一个弱女子……”
“我这个弱女子,都能出使高昌,雨烟这个弱女子,为何不能为质?”
李慎哑口无言,终于没再说了,沈青筠又对高昌国主道:“穆娘子是穆将军唯一的妹妹,穆将军父母早亡,只有这一个妹妹,他视若珍宝,以穆娘子为质,可否打消国主的疑虑?”
高昌国主忙道:“可!可!”
沈青筠深吸一口气:“还望国主护好穆娘子,若穆娘子在高昌少了一根头发,别说穆将军不会放过国主,就连我,也不会放过国主。”
大臣将沈青筠的
话翻给高昌国主听后,高昌国主也保证:“王妃放心,只要大齐信守承诺,本王保证,穆娘子连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这趟出使,总算让高昌国主承诺不会借道,但代价是,穆雨烟留下为质,李慎担心她的安危,于是沈青筠便让他带着几十士兵一起留下,彼此有个照应。
但沈青筠离开高昌前,对穆雨烟和李慎道:“我还要做一件事情。”
“何事?”
“那个党项谋士,必是大齐心腹大患。”沈青筠道:“我们必须杀了他。”
穆雨烟一惊:“可是,若杀了他,你们回夏州的路上,必然会引来报复,到时会很危险。”
“危险也要杀了他。”沈青筠说道:“这个人,对大齐极为熟悉,对齐冷和穆麟更是熟悉,否则,他不会劝党项国主不进攻夏州,反而绕道高昌。”
“此话何解?”
“他了解齐冷和穆麟的才能,知道他们在夏州,夏州城会很难攻下,所以才要借道高昌。”沈青筠缓缓道:“而且,他还了解陇右,他知道陇右比夏州好攻,试问这样一个人,若不及早铲除,会生多少变故?”
穆雨烟和李慎思忖了下,也觉得是这样,那人不过刚去党项,就献出借道高昌的毒计,让他们只能从夏州赶来高昌阻止,若不是沈青筠巧舌如簧,若不是穆雨烟自我牺牲,那这借道的毒计,是不是就成功了?
到时党项大军从高昌攻打陇右,夏州大军都无暇回防,只能腹背受敌。
这样一个谋士,的确应杀。
第96章 第 96 章 为什么她会重生?
沈青筠打探到, 党项的那位汉人谋士,和她一样歇息在驿馆,她与李慎商议:“夜深人静的时候, 你去放把火,烧死他。”
李慎一惊:“但我们这是在高昌国土,在人家的国土上杀人, 不太好吧?还是等他们出了高昌再动手吧。”
“夜长梦多。”沈青筠道:“早一日除掉他,夏州之战就更多一份胜算。”
李慎还有些犹豫,沈青筠催促道:“我这是以定王妃的名义命令你, 难道还要我拿出定王的官印?”
李慎于是不敢再置喙,他一直以为定王妃是一个温柔端庄的女子,但自从她来夏州, 参与战事后,他也见识到了她果断狠决的一面,这样的女子,将来连朝堂都上得。
于是李慎应承道:“诺。”-
夜间的时候,李慎果然带人去放火了,沈青筠和穆雨烟端坐在房中, 穆雨烟忐忑不安,沈青筠却从容自若,三更时分, 驿馆喧嚣声四起,隐约听到“着火了”的喊叫声,穆雨烟忙道:“青筠姐姐, 应该成了。”
沈青筠颔首,穆雨烟又道:“虽然此举有点胜之不武,但那个谋士明明是汉人, 却反过来教胡人怎么攻打我们的国家,的确该死。”
她也抛弃了恻隐之心,只等着李慎回来,忽穆雨烟闻到一阵浓烟味:“青筠姐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沈青筠其实也闻到了,她还看到轩窗旁钻进黑色烟雾,她蓦地站起:“不好!”
穆雨烟还在懵懵懂懂:“青筠姐姐,怎么了?”
沈青筠一把拽住她,往外逃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我们是那只螳螂!”
她命令李慎去放火对付党项谋士,却没想到那个谋士也反过来放火,想烧死她。
沈青筠拉着穆雨烟逃出房间时,只见外面到处是火光冲天,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大齐士卒的尸首,都是在门外保护她们的,沈青筠直觉不好:“快跑!”
但已经迟了,几个党项装扮的人从暗处掠出,用浸了迷药的帕子捂住她和穆雨烟口鼻,两人很快失去了意识,被党项人用黑布裹住,扛在肩头趁乱带走-
漫天黄沙中,沈青筠悠悠醒来。
她费力的睁开眼睛,然后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废弃石屋之中,石屋空荡荡的,地面满是黄土和碎石,穆雨烟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紧闭着眼睛,躺在一堆黄土之上。
沈青筠想去喊她,这才自己手脚也被捆绑,靠在墙角角落,她虚弱道:“雨烟?雨烟?”
穆雨烟并没有回答,但石屋门侧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别喊了。”
那个声音,她听起来再熟悉不过的,石屋里的党项男子缓缓取下面巾,面巾后的脸庞,俊美,又残忍,嘴角还挂着讥嘲笑意,眼神之中的占有欲更是几近将她吞没,沈青筠咬牙:“沈忌。”
沈忌嗤笑道:“可不就我。”
沈青筠怒视着他,她忽冷笑:“我早该想到是你,哪里会这么巧,在党项出现一个聪明绝顶的汉人谋臣?但是我总觉得,你应该没那么无耻,你不会去帮党项攻打大齐,但我真是低估了你的无耻。”
“骂吧,尽情骂吧。”沈忌悠悠道:“可你还不是落到了我的手里。”
他顿下,去钳制沈青筠的下巴,他握的很紧,沈青筠吃痛的蹙眉,沈忌端详着她:“瘦了。”
他道:“富贵平安的日子不过,非要随齐冷来夏州,你就这般喜爱他?”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手指越捏越紧,沈青筠下巴的骨头几乎都要被他捏碎,沈青筠痛到低吟出声,沈忌这才放开手。
他道:“筠娘,喜欢一个男人,除了让你变得愚蠢,对你还有什么好处?若是以前的筠娘,才不会冒着危险,来到高昌,不,她连夏州都不会去。”
沈忌忽想到什么,面色又阴沉了几番:“但你的愚蠢,仅仅是对齐冷,你对我,还是那个狡猾狠心的筠娘,在隐隐猜到是我时,你居然想放火烧死我。”
沈青筠因方才的疼痛,咬着唇,胸膛起伏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只恨没能烧死你。”
沈忌呵呵笑了:“筠娘,你别忘了,你以前每次出逃,都是被我抓回来的,你输了九十九次,这一次,你就能赢么?不,筠娘,你还是输了,你注定斗不过我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沈忌悠悠道:“我要将你,还有这位穆娘子,带回党项,我倒要看看,有你们俩在手,齐冷和穆麟,会怎么守城。”
他顿了顿:“哦,不对,齐冷还是会照常守城,他会为了你,放弃他们齐家的江山?倒是穆麟,说不定会为了他妹子,放弃守城。”
沈青筠啐道:“你别做梦了!”
“我做梦?”沈忌道:“我倒要看看,到时将你和这位穆娘子绑在阵前,用鞭子抽的时候,他们会怎么选择。”-
沈忌尽情奚落了沈青筠一番,然后才出了石屋,他开门的时候,沈青筠看到石屋外好几个大汉在把守,而她们又手脚被绑缚,实在难以逃出。
她趁着这个时间,好好想了下事情经过,沈谦因为军饷的案子,被迫去官,之后,沈谦父子很是老实了一阵,再之后,便是她追随齐冷,来了夏州。
想必在那时,沈忌也去了夏州,但他却是直奔党项的。
他直奔党项,自然是为了报仇,向她和齐冷报仇。
沈忌真是何其癫狂,为了个人的仇怨,居然心甘情愿去帮助党项,灭亡大齐,他真是疯了。
沈忌去了党项后,便想到了借道的主意,于是他来到高昌,但没想到沈青筠也来到高昌,还巧舌如簧说服了高昌国主,沈忌新仇旧怨,于是就掳了沈青筠和穆雨烟,关在石屋之中。
沈青筠理清楚事情经过时,穆雨烟也醒转了过来。
沈青筠忙道:“雨烟,你醒了?”
穆雨烟看起来有些尴尬,她小声道:“其实,我早就醒了……方才昏迷,是我装的。”
沈青筠愕然,但一想,又觉得十分合理,她和穆雨烟都体弱,而帕子上迷药的分量又一样,没道理她醒了这么长时间了,穆雨烟还昏迷不醒。
穆雨烟吞吞吐吐道:“方才见到沈忌和你谈话,所以我才装昏迷。”
她小心翼翼问道:“青筠姐姐,你和他,不像兄妹啊?他对你……还有点……”
沈青筠苦笑着承认:“事到如今,瞒你也没有必要了,他的确和我不是兄妹。”
沈青筠于是将她和沈忌的渊源告诉了穆雨烟,穆雨烟恍然大悟:“怪不得前世……”
她本想说怪不得前世,沈青筠救也不救沈家父子,反而极力劝说齐冷杀了他们,但她顿觉失言,又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毕竟沈青筠不是重生的,她并不知晓什么前世。
她说完这句话后,心虚的看沈青筠,沈青筠倒是神情没有异色,可穆雨烟将她的没有异色理解为处于险境的失神,想到沈忌那般对她,她还差点向沈忌说出前世他就是死于沈青筠之手,她差点害死了沈青筠。
无尽的愧疚涌上心头,穆雨烟垂眸,终于向沈青筠坦承这个折磨她已久的心魔:“青筠姐姐,我曾经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你的事,如果不说出来的话,我良心难安。”
“何事?”
穆雨烟于是低着头,满怀愧疚的,用只有沈青筠和她能听到的音量,说出了她曾经去找沈忌,想害沈青筠的事,自然,她也说出了那些听起来十分荒谬的梦境。
沈青筠的面容,从刚开始的惊愕,到逐渐的平静,她道:“但你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不是么?”
穆雨烟咬唇:“我……”
沈青筠叹了口气:“你那时放过了我,也放过了你自己,只有你当时的悬崖勒马,才有如今的重获新生,你救了你自己。”
穆雨烟喃喃:“可我对不起你……”
“我没有受到任何牵连,也不算对不起。”
在沈青筠的宽慰下,穆雨烟终于渐渐缓解了心情,她道:“青筠姐姐,我真怕我说出梦境的时候,你会不相信呢,会觉得我就是想害人,所以编了个借口呢。”
沈青筠摇了摇头:“没有。”她道:“也许,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过这些梦境。”
她说的隐晦,但穆雨烟听懂了,她讶异的瞪大眼睛,半晌,才回过神。
她道:“如果……不是我一个人有过这些梦境的话,我想,我明白了我们为何会做这个梦。”
换言之,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会重生?为什么沈青筠会重生?
第97章 第 97 章 他许下了一个心愿
在穆雨烟的讲述中, 上一世的迷雾缓缓拨开。
大齐建武十二年,这一年,齐冷已经做了十二年皇帝, 他改革国策,北征漠北,立下不世之功, 但夜深人静之时,徘徊于他脑海的,不是他的丰功伟绩, 而是十年前,福宁殿中的蜿蜒鲜血。
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他的那位发妻,那位为了他兄长自尽的发妻。
只是, 齐冷一想到他的发妻,就觉得耿耿于怀,他觉得他是恨她的,恨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决绝自尽,恨她居然是为了他的兄长自尽,恨她这么多年的夫妻, 居然对他没有半点情意。
到四月的时候,他病了一场,只不过他向来身强力壮, 这个病,虽来势汹汹,但也不足畏惧。
只是齐冷于万岁殿养病之时, 意外接到了关于已逝皇后的消息。
自皇后于福宁殿自尽后,齐冷就一直让人去查皇后的过往,但也只知道她并非是沈相之女, 而是买来的孤女,其他的,一无所知。
因为沈相父子皆亡,所以皇后的真实身世,齐冷查了这许多年,都毫无进展,但此次,派去查探的内侍意外在江南,从一个依附沈忌的临安慈幼局官员的口中,得知沈忌曾经从慈幼局带走一个十岁的女孩。
内侍上了心,于是沿着这条线索查,终于查到了皇后的身世。
原来看似风光的大齐皇后,其实六岁就被亲生父母卖掉,之后又被视若养母的牙婆欺骗,卖到妓院,她不甘为妓,于是数次出逃,最后一次因为先太子齐湛的搭救,成功了。
但还没等她松口气,她又在临安慈幼局被沈忌带走。
被沈忌带走后,她一直被关押在庄子中,当作瘦马培养,其间所遇到的折磨和苦痛,难以让人想象。
当内侍跪在齐冷面前,徐徐说出这一切,并且呈上庄子中的奴婢关于皇后曾遭受折磨的阐述,齐冷打开折子,一时之间,震惊无言。
他一直以为皇后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女,却没想到,贵女的背后,其实是一个饭都吃不饱、身不由已的瘦马。
齐冷也终于明白了,为何皇后会在先太子的灵位前自尽,想必先太子是她苦难人生中的唯一一束光,她珍惜这道光,向往这道光,最终迎着这道光,结束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
齐冷合上折子,良久都没说一句话。
直到内侍退下,空荡荡的万岁殿中,齐冷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她眼底中抹不去的哀愁,想到了她与他新婚燕尔之时,小心翼翼的问的那句话:
“若有朝一日,殿下醒来,发现妾不高贵,不温柔,不体贴了,或者,殿下发现妾变成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了,性情也变得斤斤计较、自私阴暗了,那殿下还会一如既往对妾吗?”
那时的他压根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淡淡说了句:“别多想。”
也许那时,她就在向自己求救了,可他却将她的求救当作女儿家的多愁善感,根本没有深究。
而如类似的求救,并不止这一次-
那天夜里,齐冷枯坐良久,到最后,他喃喃说了句:“对不住。”
那句对不住,是说给被他忽视的皇后听的。
其后,向来不信鬼神的齐冷,去到了皇后常去的相国寺,为皇后祈福。
在佛前,他许下了一个心愿。
愿皇后和先太子,下一世的时候,能够再次相遇,弥补今生的遗憾。
这个心愿,他愿意用他此生的功绩,还有他余生的寿命交换。
他想,他这一生,收复河山,驱逐胡虏,让大齐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应该也算有功于社稷吧,至于他的寿命,他身强力壮,平日连个小病都很少得,应是还有很长岁月的,这两样,够交换了吧。
齐冷许下这个心愿,并非是他多么大度,多么宽容,多么愿意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推到别人怀抱,而是他的愧疚压下了他的不甘,他愧对于皇后。
如果他能够早点发现,如果他能够多关心皇后一些,她或许就不会死。
所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功绩和寿命,来换皇后得偿所愿。
说也奇怪,从相国寺回宫后,齐冷身体就每况愈下,在八月的时候就骤然驾崩。
驾崩之前,他撑着身子,命令侍从将皇后的棺木从皇陵取出,在先太子的陵前另起一墓,将皇后葬于那里。
他觉得皇后那般喜爱先太子,应是会愿意他如此安排的。
反正,她应该是不愿和他合葬的。
八月十五,齐冷驾崩-
齐冷驾崩之时,他没有什么遗憾,他该做的都做的,而且都做成了。他选了一个有能力的宗室子继位,至于他留下的后宫妃嫔,他下了一道旨意,允她们出宫,与家人同住。
新帝是一个宅心仁厚的人,遵从他的旨意,放那些妃嫔归家,但贤妃穆雨烟坚持留在宫中,怎么都不愿出宫。
穆雨烟自齐冷驾崩后,就一直神情木然,她年纪还那般轻,可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穆麟来看过她好几次,他已经自请去西北守边关了,齐冷是他至交好友,所以他愿意去西北,守卫他打下的国土。
穆麟走前,说道:“我向陛下请求,带你一起去西北,陛下也答应了。”
穆麟说的陛下,就是新帝,穆雨烟道:“我不去。”
穆麟气急:“你这又何苦?”
“我是先帝的妃子,我不走。”
“但先帝心中从来没有你。”穆麟恨铁不成钢:“你知道先帝是为何而亡吗?他是……”
穆麟突觉失言,他欲言又止,穆雨烟却起了疑心:“兄长,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
在穆雨烟的苦苦哀求中,穆麟终于将他知道的一切告诉了穆雨烟,穆雨烟听罢,先是哭,再是笑,她一直以为齐冷是个极其凉薄的男人,却没想到,他根本就不凉薄,反而是个极其深情的男人。
只不过那深情,不是对她罢了。
穆雨烟不甘心啊,是她先遇到齐冷的,对,她一开始,的确抱着做皇后的心思,对齐冷保持距离,可嫁给他之后,她是真心喜欢上了他呀,反观皇后,她心里明明有另一个男人啊,为什么齐冷眼里还是只有她?
甚至
为了她,连皇帝都不做了,连命都不要了。
穆雨烟笑到连穆麟都害怕,穆麟道:“雨烟,跟我去西北吧,忘了在京城的一切。”
穆雨烟木然点头,她终于答应了穆麟:“好。”-
只不过,启程前,穆麟没有等来穆雨烟。
她去了齐冷的皇陵。
齐冷下葬之后,地宫已经关闭,穆雨烟站在地宫外面,抚摸着隔着地宫的石门,她呢喃道:“陛下在佛前以性命许愿,愿先皇后能得偿所愿,那妾也可以以性命许愿,愿妾能得偿所愿。”
穆雨烟是不甘心的,她不甘心自己从未得到过齐冷的爱,如果能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希望,她能得到他的爱。
她袖中滑下一把匕首,大齐的贤妃,就这般,在齐冷地宫前殉葬-
只是,心愿虽许,但并非都能如愿。
齐冷的愿望,是希望沈青筠和太子能在下一世弥补遗憾,得偿所愿,但是,并没有下一世,沈青筠和太子,都回到了上一世。
至于他自己,他得知了沈青筠遭遇的一切后,心灰意冷,他觉得,沈青筠应该是厌恶他至极的,所以,他希望和沈青筠下一世再不相见,即使相见,也是陌路。
却没想到,他回到了上一世,并且,他忘了沈青筠遭遇的一切,只记得,他怨恨她的事情。
如果没有在密林的幡然醒悟,他和沈青筠,的确会是陌路,以后也不会再相见,偏偏他放不下对沈青筠的爱,最终还是决定,即使面对的是太子,他也要夺得沈青筠。
而沈青筠和太子,重生后,太子放弃了储君之位,也得到了彻底的解脱,沈青筠心里的疾病慢慢被齐冷治愈,与齐冷相爱相知,他们都弥补了遗憾,得偿了所愿,虽然这遗憾和所愿,并不是齐冷一开始所想的那个遗憾和所愿。
最后穆雨烟,她在地宫前殉葬,希望能得到齐冷的爱,她重生后,的确积极争取了齐冷的爱,但在无果后,于夏州彻底放下这段无望的痴恋,她虽然没有得到齐冷的爱,却得到了比齐冷的爱更珍贵的东西。
这些,都是四人性格决定,即使四人都知晓前世发生的事,也都想着不重蹈覆辙,但性格还是决定了结局,就好像太子会放弃储君之位,齐冷会夺得沈青筠的心。
世事奇妙,大概就是如此。
石屋内,沈青筠听罢,如在梦中。
第98章 第 98 章 自救
沈青筠可能做梦也想不到, 原来她与齐冷的重生,竟然是这个原因。
她一时之间,怔忡无言。
穆雨烟叹道:“我穷尽心思, 地宫自刎,只是为了得到殿下的心,重活一世, 为了这个目的,我更是差点泯灭良心,害死对我很好的人, 直到来到夏州,党项兵临城下,我站在城墙上, 恐惧的看着城下乌泱泱的骑兵,方觉在生死面前,情爱执念,不过是过眼云烟。”
昨日还谈笑风生的将领,今日就成为马蹄下的肉酱,城内百姓母拥儿, 夫拥妻,哭成一团,在这种死亡的冲击下, 什么情啊爱啊,都太过渺小。
穆雨烟终于在这里,大彻大悟。
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何必要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在地宫前自刎呢,结果还连累兄长伤心。
她不会再强求了, 往后余生,她会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而沈青筠神情惘然,穆雨烟道:“青筠姐姐,殿下对你的爱,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深,我相信即使我们被绑到两军阵前,他都不会抛弃你的。”
穆雨烟所说的,其实是沈青筠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她虽然接受了齐冷的爱,也回应了他的爱,可是幼时被抛弃的经历,总让她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全感,她总是害怕付出真心后,会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可是,听完穆雨烟讲完前世的故事后,这种恐惧,好像慢慢消失了,前世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照理来说死了,她的容貌就归于尘土了,她只是一把枯骨了,可是齐冷在了解她的经历后,还是决定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得重来的机会。
他对她的爱,并没有随着她的死去,以及随着她容颜的逝去而逝去,而是一直存在。
就像穆雨烟所说,齐冷对她的爱,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
这样的齐冷,她还有什么理由害怕呢?他不会像她的父母一样抛弃她的,永远不会。
沈青筠对穆雨烟微微笑了笑,道:“嗯,我也相信。”-
在石屋被囚禁的时候,沈青筠也和穆雨烟说:“我猜我们还在高昌境内。”
“为何?”
“以我对沈忌的了解,如果我们不在高昌,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我们掳到党项,但这都过了几日了,还没有动静。”沈青筠道:“所以我猜,我们还在高昌,估计高昌王正在四处搜寻你我踪迹,沈忌投鼠忌器,才一直龟缩在此。”
“他想怎么样?”
“他自然是想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再将我们送到党项。”
沈青筠和沈忌玩心眼玩了七年,沈忌能猜到她要去放火,她又何尝不能猜到沈忌还在高昌?穆雨烟道:“既然我们还在高昌,那若能逃出这石屋,或许就有得救的机会。”
但如何能逃出石屋呢?穆雨烟不知道。
沈青筠说道:“逃跑的经验,我足的很,我有办法。”-
沈青筠所说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沈忌不可能将她和穆雨烟一直藏在石屋,那样的话,总有一日高昌国主和李慎会找到这里,沈青筠猜想,过个几天,他会将她们再次转移。
沈青筠所料的不错,没过两日,她和穆雨烟就被双眼蒙上黑布,押上马车。
她和穆雨烟的马车是分开的,她的身边坐着沈忌,沈青筠不想看到他,索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沈忌却一把扯下蒙眼的黑布,说道:“筠娘,你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
沈青筠嘲讽:“我为何要愿意看到一个叛国的疯子?”
“叛国?”沈忌嗤之以鼻:“这是我的国,还是齐氏的国?我又不姓齐,又何来叛国?”
沈青筠虽然早知道这人行为极端,但听到如此话语,还是叹为观止:“你就算不姓齐,但你身上的衣服难道不是大齐百姓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你会写的字,难道不是大齐老师教你的?你引胡人来屠戮大齐百姓,这还不叫叛国?”
“百姓与我何干?”沈忌道:“人活一世,自己痛快就行了,何必要事事考虑他人?”
沈青筠噎住,她也不想和沈忌浪费唇舌了,索性扭过头去,沈忌叹道:“筠娘,你以前也不是一个为国为民的人,如今跟了齐冷,怎么满口仁义道德?实在让我失望。”
他又道:“算了,等我杀了齐冷,另扶大齐宗室登基,到时候,我大权在握,你也会重新变成那个自私自利的筠娘。”
沈青筠忍不住道:“你真的觉得,你能成功?”
“当然。”沈忌静静道:“你以为党项人真想灭了大齐,大齐人口是他们的几十倍,他们有什么能力灭了大齐?只不过想借机发笔横财罢了,等横财发够了,他们就会退回草原,而这,便是我的机会。”
沈忌一字一句说着他癫狂的计划,他道:“过个几年,我再让傀儡皇帝让位,到时我做皇帝,你做皇后,可好?”
沈青筠失笑:“皇后?你的皇后,我可不稀罕做。”
沈忌道:“那你想做谁的皇后?齐冷的?”
沈青筠道:“对,我这辈子,只想做齐冷的皇后。”
她就是在故意激怒沈忌的,果然沈忌被激怒,他冷笑:“齐冷?齐冷在夏州呢,他宁愿守他那个破城,都不愿来救你,你还等着他?”
“他是我的丈夫,他不会抛弃我。”
沈忌被丈夫这两个字深深刺痛,他咬牙切齿,怒视着沈青筠,沈青筠道:“怎么?想杀了我?还是想在这里占了我身子?哼,你别忘了,你那个癫痫发作起来,可是会要命的,你不怕占我身子的时候癫痫发作,让那些党项人看笑话吗?”
沈忌的确最爱面子,相府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癫痫发作的模样,沈青筠专挑他最痛的伤疤戳,沈忌眼睛猩红:“别说了!”
沈青筠却仍然不知死活的说着:“怎么?戳到你痛处了?党项国主知不知道,你这个所谓的智计无双的相府公子,其实只是一个因为癫痫连官都当不了的可怜虫!你因为你的自卑,想拉全天
下的人陪葬,你总说我自私自利,我看你才是全天下最自私自利的人!”
“我让你别说了!”
沈忌暴怒之下,右手扼上沈青筠脖颈,他越扼越紧,沈青筠逐渐觉得喘不过气来,脸色愈发灰败,良久,沈忌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他赶忙放开。
但沈青筠已经软绵绵倒在了地上,她面色惨白,似乎没了呼吸,沈忌慌忙掀开车帘,道:“叫医师!医师!”
外头骑马的党项人疑惑:“我们这哪有医师啊?”
沈忌这才回过神,与他同行的,根本没有医师。
沈青筠的呼吸已经似有似无,沈忌咬牙:“去找个医馆!快!”
第99章 第 99 章 哥哥,这一次,是我赢了……
医馆里, 高昌医师探了探沈青筠的鼻息,又瞄了眼她脖颈的扼掐之痕,摇着头, 用高昌语说道:“气息微弱,仿若游丝,是心肺受遏之象。”
沈忌一行中一个会高昌语的党项人尴尬道:“请问大夫, 那该如何是好?”
高昌医师沉思了下:“这样吧,我写副方子,以水煎服, 或许能苏醒神智。”
那党项人喜出望外,但医师又道:“不过她气血两淤,如今不宜移动, 最好是等服药醒转后再离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那党项人复述给沈忌听,沈忌犹豫了下,又看了眼气息奄奄的沈青筠,有心拒绝,又怕沈青筠真这样死了, 只能勉强同意。
高昌医师于是抓药、煎药,沈忌等得心焦,但也没其他法子, 终于等到药煎好,沈忌一把夺过,自己亲自去喂沈青筠, 但药汁到嘴边,却根本喂不进去。
高昌医师看不进去了:“还是换我来吧。”
沈忌不愿,高昌医师道:“这女子还有一丝气息, 若你再这样强行喂药,只怕连一丝气息都无了。”
同行的党项人也劝阻,沈忌只好阴着脸,走到一旁,高昌医师熟练的端碗,喂药,说也奇怪,他喂的时候,药倒是喂进去了。
等一碗药喂完,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医馆光线昏暗,几乎都看不清沈青筠神色了,沈忌盯着沈青筠,良久,她蝶翼般的睫毛终于微微颤抖了下,高昌医师松了口气:“醒了,性命无忧了。”
沈忌怕被发现踪迹,于是抱起沈青筠,连谢都不道,就扔下诊金,匆匆离去,一行人来去如风。
高昌医师拿着诊金,叹气道:“造孽,收这种女人都打的货色诊金。”
他可怜了下沈青筠,就准备闭门休息,但忽于门下,发现一个小巧的白玉私印。
想必是沈忌抱走沈青筠的时候,从她袖口滑落的。
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而当时沈忌和党项人都急于离开,加上医馆光线昏暗,地上泥土松软,私印掉下去无声无息,所以才都没有发现。
高昌医师端详着这私印,起初他并不知道这是何物,只觉得是一个做工精美的白玉饰品罢了,但仔细看下私印的底部,好像刻着他不认识的齐文。
联想到最近城中风声鹤唳,据说一位大齐王妃,还有一位将军之妹失了踪,国主将城里翻个底朝天都没翻到,正愁着不知如何和大齐交代呢,难道,方才那被扼的奄奄一息的女子,就是失踪的两个贵女其中之一?
高昌医师不敢怠慢,连夜将私印呈上卫队,这时他才知晓,白玉私印底下他不认识的齐文,写的是“沈青筠”三个字。
而沈青筠,正是失踪的大齐王妃-
沈青筠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身处马车上,马车垫着捡来的稻草,稻草被阳光烘烤的暖热,躺在上面,虽比不得齐冷铺的贵重兽皮等物,但也算是尽了沈忌最大的努力了。
有时候沈青筠很难理解沈忌,差点掐死她的是他,但捡稻草让她躺的舒适的也是他,就好像神也是他,魔也是他,她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其实,如果她深究一下,也是能猜透的,但沈青筠偏偏不想深究,就算证明了他爱她又怎么样呢?是他一手将她拉入深渊的,并不是说对她好,她就能忘记这些事,她沈青筠是一个十分记仇的人,她忘不掉。
沈忌看到她醒来,他紧绷的面容舒展了点,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醒了?”
沈青筠没搭话。
沈忌道:“对,去党项的路上,你还是莫说话了,免得我一生气了,真将你掐死了。”
沈青筠只是冷笑。
沈忌见她这虚弱的模样,心中涌现一丝不忍,他道:“筠娘,你为什么总是要和我作对呢?乖乖听我的话,不好吗?”
沈青筠不说话,却摇了摇头,沈忌一阵火起,但还是强忍住:“我知道你如今一定很恨我,但你已经落到我手上,你逃不掉的,这就是你的命,你认命吧。”
沈青筠还是摇头,沈忌道:“难道你还不认命?还想逃?”
沈青筠终于点了点头,沈忌嗤笑一声,正想嘲笑她不自量力,忽然听到马蹄阵阵,沈忌面色一边,撩开车帘,他只看到刀光一闪,还好他及时躲避,但束发的发冠却被刀锋扫到,发冠顿时断裂。
沈忌眼明手快,一把挟持住沈青筠,持刀的李慎投鼠忌器:“放开王妃!”
沈忌瞥向车窗外,只见他带来的党项兵已经和李慎带来的大齐军士打成一团,但李慎这边还有高昌人助阵,人多势众,党项兵不能敌。
穆雨烟那架马车的看守已经被杀,惊魂未定的穆雨烟被救了出来,沈忌则挟持着沈青筠下了马车,月色下,他披头散发,清秀面容惨白如雪,但手上的匕首,仍然牢牢抵着沈青筠的脖颈。
李慎等人将他团团围住,沈忌纵然处于如此惊险境地,但面上却不见惊慌神色,反而对沈青筠耳边轻笑一声:“筠娘,来救你的人,可真多啊。”
他道:“我算是想明白了,原来你是故意激怒我掐你的,在医馆,你是装晕吧,你定然是留下了某种信物,让大夫没有相信我们是党项商队,筠娘啊筠娘,你真是个太过狡诈的狐狸。”
沈青筠开了口,她脖颈上青紫淤痕尚在,胸腔也觉得仍是喘不上气,她声音嘶哑:“沈忌,你若放了我,我保你平安离开这里。”
“平安离开?”沈忌嗤之以鼻:“然后呢?再想办法杀了我?筠娘,你以为我会上当?哼,我就算死了,也会拉你陪葬。”
李慎按捺不住:“放开王妃,否则,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就凭你们?”沈忌毫不怜惜的匕首于沈青筠脖颈轻轻划过,顿时一道血痕出现在她纤细脖颈:“备马,否则,我让你们王妃立葬此地!”
沈青筠性命在沈忌手中,李慎不敢不照办,他让人牵来一匹马,眼见着沈忌就要挟持沈青筠上马,李慎却忽然朝沈青筠使了个眼色。
沈青筠心领神会,说那是迟那时快,一支羽箭,往二人射来。
恰在此时,沈青筠忽张口,狠狠咬向沈忌手背,沈忌吃痛,手臂一颤,沈青筠脖颈往旁边一侧,羽箭顿时射过沈忌颈部。
沈忌瞬间血如泉涌,倒在地上。
原来李慎还留了后招,他跟随齐冷多年,粗中有细,早找了个擅长射箭的神箭手于一旁埋伏,就等着此时一击即中呢。
沈忌脖颈汨汨冒着鲜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死在这里,死在沈青筠手上,还死在一个他根本看不上的粗人手上。
沈忌倒下时,带的沈青筠也摔倒在地,李慎忙去扶起她:“王妃,没事吧?”
沈青筠蹙眉摇了摇头,她定定看了眼垂死的沈忌,于是平静对李慎道:“我和他说几句话。”
李慎有些不放心:“王妃……”
“没事的,他没办法伤害我了。”-
李慎无奈的看着沈青筠缓步走到沈忌面前,沈青筠跪坐在沈忌旁边,轻声道:“哥哥,这一次,是我赢了。”
沈忌瞪着眼睛,喉咙无法说话,沈青筠笑了笑:“过去你总笑我,逃了九十九次,失败
了九十九次,还要逃,可我却觉得没有关系,只要成功一次,不就行了吗?”
她声音放得很轻:“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你知道你为何会败吗?”
沈青筠成心在气沈忌,她在他耳边悄声说出她与齐冷重生的事实:“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我和齐冷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凭什么我们能弥补前世遗憾?”
“本来我也有些奇怪这个问题,但一想,你以前折磨我的时候,总喜欢在神佛面前折磨我,你做了这么多坏事,神佛自然不会恕你。”
“不甘心?不甘心也没用了。”
沈青筠笑吟吟的说:“哥哥,你放心吧,这一世,我已经完全爱上了齐冷,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他的,他也是我的,我们会和和美美、白头偕老,过完这一生的,至于你,就在九泉之下,看着我们甜甜蜜蜜,子孙满堂吧。”
沈青筠的话,成功气到了沈忌,他瞪着眼睛,费力抬起手,拼命挥舞着,似乎是想掐住沈青筠脖颈,但只是徒劳无功。
他手臂终于无力垂下,他死的时候,双目圆睁,显然是死也不甘心。
沈青筠站起,漠然看了他一眼,这个将她拉入深渊的男人,再一次死在了她的手上。
就和前世一样。
他无疑是个极为聪明的男人,即使今生沈青筠占据先机,也好几次差点栽在他手上,最后这次奋力一搏,才能将他击杀。
而他也是一个极为扭曲的男人,就算是他先遇到沈青筠,就算他比齐冷多了与沈青筠相处的七年时光,但他和沈青筠,一开始就是错的,他爱她的方式,也是错的,所以结局,也早已注定。
沈青筠离开了他,她甚至都没有看他的尸首一眼,这是一个给她带来无尽噩梦的男人,她永不能原谅。
第100章 第 100 章 就那么想当皇帝?……
沈忌死后, 沈青筠也赶回了夏州,穆雨烟和李慎还留在这里为质,她必须快点回去, 与齐冷一起击败党项。
回到夏州的那一日,阳光正好,齐冷骑着高头大马, 亲自前来迎接她,沈青筠远远就看着他身姿挺拔,如青松般屹立马上, 面容俊朗,凤目明亮,剑眉斜插入鬓, 阳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强健身形。
沈青筠看着他,不由想起前世他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两人重来的机会,她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柔和与依赖。
她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然后步步朝齐冷走去,齐冷已经翻身下马,正欲迎上前来, 沈青筠却加快脚步,扑入他的怀抱。
她甚少这样主动,齐冷讶异了下, 不由问道:“怎么了?”
沈青筠仰起头,眼眶发红,她轻声道:“没怎么, 就是想你了。”
幸而有你,伴我共度此生-
回到防御使府邸的时候,沈青筠告诉了齐冷沈忌的事情,齐冷听到沈忌绑了她,皱眉道:“若我在那里,一定会杀了他!”
“他已经死了。”沈青筠道:“他再也做不了恶了。”
齐冷道:“真没想到,他居然能为了私怨投靠党项,这种人,死有余辜。”
“我只怕他的死讯传到京城,沈谦会狗急跳墙。”沈青筠分析道:“毕竟沈谦当了这么多年宰辅,根基深厚,夏州之战,我们要速战速决,迟则京城有变。”
齐冷颔首:“没了沈忌,又不能从高昌借道,党项国主复仇心切,想必很快就会攻打夏州。”
沈青筠也是这般想的,她又和齐冷商量了下如何守城,不知不觉,就回到了防御使府邸。
只不过,沈青筠一直没有告诉齐冷他重生的真相,既然齐冷已经不记得了,那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就让这件事,成为她心底小小的秘密吧。
沈青筠于是主动握住齐冷的手,两人迈入府邸,穆麟已经等候很久了,沈青筠又简单说了下穆雨烟留下为质的事,穆麟虽有些担心,但还是道:“这是雨烟自己的选择,作为她的兄长,我为她高兴。”
他顿了顿,又道:“而作为兄长,我也一定会将她从高昌平平安安带回来。”-
而如几人所料,没了沈忌出谋划策,党项国主果然按捺不住,率大军又一次围攻夏州城,但齐冷和穆麟早做了准备,除了加固城墙,还准备好了床弩、礌石、滚木等,就算党项人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死伤惨重。
党项国主一怒之下,亲率大军前来攻城,但此时城墙之上,忽步出百人的小队,都手执他从来没见过的弓箭,此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可达三百步,连他们所穿的重甲都能射进。
在这新式弓箭下,党项将领纷纷被射中倒地,城墙上的齐冷则身穿银色盔甲,弯弓搭箭,箭如流星,朝党项国主射来。
党项国主大惊,挥刀格挡,但齐冷这一箭如有千钧之力,虽被刀格挡,但仍然一箭贯穿党项国主肩头。
党项国主摔下马来,党项士兵顿时大乱。
穆麟趁机率队出城,大齐士兵身穿夏州民妇所缝制的盔甲,同仇敌忾,朝党项冲锋而来。
一时之间,杀声震天,党项军一败涂地,党项国主则被亲随救起,狼狈朝党项方向而逃。
齐冷的那一箭,虽然没有射中他心脉,但射穿他肩头,加上党项国主年事已高,又摔下马来,只怕回到党项后就会凶多吉少,到时党项国内必会大乱,暂时无法对大齐用兵了。
而这,便是齐冷的机会-
果然如齐冷所料,党项国主中箭后,还没回到党项,就在途中伤重而死,加上之前党项四王子已死,其余几个王子互相争夺王位,谁也不服谁,党项国内果然大乱。
据派往党项的探子回禀,三年内,党项应该都无力对大齐用兵了。
党项无力对大齐用兵,自然也无力再进攻高昌,穆麟于是派人去高昌接回穆雨烟,而夏州城内也是一片欢欣鼓舞,谁也没能想到,一向孱弱的大齐军队,居然能击败党项,杀死党项国主,要知道几个月前,夏州还被党项侵扰边境,百姓房屋被烧,流离失所,没想到几个月后,居然能打得党项国主丢盔弃甲而逃。
夏州百姓纷纷涌到防御使府邸,想当面致谢率军前来支援的定王齐冷,以及防御使穆麟,但出来的,只有穆麟和妹妹穆雨烟,齐冷此时,已经带着妻子沈青筠,以及数万神武军,离开了夏州城。
他在夏州尽了自己身为大齐皇子的责任,而此时,他要去京城为自己争取一把。
白马上,齐冷拥着沈青筠,快马加鞭往京城方向赶着,虽然路途艰辛,但此刻两人已经心意相通,有彼此相伴,再长的路途,也不觉得辛苦了。
沈青筠在路上,回首问身后的齐冷:“就那么想当皇帝?”
连留下接受夏州官绅宴请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急匆匆班师回朝。
齐冷点头:“为何不想?”
他自信道:“我相信,我能够当好这个皇帝。”
而且有了前世的经验,他相信,他只会做的比前世要更好。
他会废除重文轻武的国策,让大齐万国来朝的。
沈青筠颔首:“嗯,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你也会是一个好皇后。”齐冷亲吻着她的耳边,说道。
沈青筠故意问道:“不会再像前世一样,让我去烦神妃嫔争宠的事了?”
“自然。”齐冷道:“后宫只会有你一个。”
“那你舍得?”
齐冷也故意道:“应付你一个,就够我心焦了,我可没有多余心力应付其他女子。”
“好啊,我怎么让你心焦了?”沈青筠啐道:“我有这么难伺候?”
齐冷微微笑道:“牙尖嘴利,还不难伺候?”
沈青筠哼道:“那你就别伺候了。”
“我可舍不得。”
两人调笑间,路途也不觉得累了,而建安城,也更近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1.102
第101章 第 101 章 兵变
神武军快马加鞭回到距京郊百里的宁余县时, 一个宫中内侍前来面见齐冷,说正始帝让齐冷夫妇带五十
人进城,其余的, 都须驻扎在宁余县,不得进入建安城。
齐冷皱眉:“我大军得胜回朝,父皇理应亲自接见, 为何只让我夫妇进城?”
内侍道:“陛下是太过思念殿下,才想让殿下夫妇轻车简从,先行进城, 余下大军,之后再进城,陛下再行嘉奖。”
齐冷沉吟了下, 他看着内侍:“中官眼生的很,父皇身旁的雷中官呢?”
内侍客气道:“奴婢是新到陛下身边伺候的,雷中官身体抱恙,故而让奴婢前来传旨。”
齐冷点了点头,内侍道:“那殿下何时启程?”
齐冷望了眼身旁的沈青筠,沈青筠会意, 她忽捂着肚子哎哟一声,齐冷忙道:“怎么了?”
“许是饮了河水,腹痛如绞。”
齐冷焦急对内侍道:“中官也看到了, 本王王妃突然身体不适,不宜启程,待王妃好些, 再行启程。”
沈青筠靠在齐冷臂弯,咬着唇,疼得冷汗涔涔的模样, 看起来不像是装的,内侍思虑片刻,犹犹豫豫道:“如此,那就等王妃身体好些,再行启程吧。”-
只是,等内侍离开营帐,沈青筠眨了眨眼睛,之前痛苦神情烟消云散,她道:“有诈。”
齐冷何尝不知有诈,他轻轻用衣袖拂去沈青筠额上汗珠:“方才是怎么装的?”
沈青筠拉起自己袖子,只见藕白一样的手臂上有一显著红印,沈青筠埋怨道:“用指甲掐的,可疼了。”
齐冷有些心疼:“没必要装的那么真。”
“不装的话,怎么骗过那内侍?”
齐冷握住她的洁白手腕,拧眉:“总之,下次不许这样装了。”
沈青筠不满道:“你能不能听重点?建安城内必定生变,你还要去?”
“自然不去。”齐冷道:“我又不是傻子,他们想将我诱入城中杀害,我没那么蠢。”
“但圣旨已下,你不听的话,就是抗旨,那就是不忠不孝。”
齐冷漫不经心道:“愚忠愚孝和自己性命相比,我选自己性命。”
沈青筠噗嗤一笑,笑过之后,又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领兵进城。”齐冷道:“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天夜里,熟睡的内侍就被从营帐拖出,齐冷只说了一句话:“无论用什么办法,撬开他的嘴。”
接着,齐冷就回到自己营帐,安排进城事宜,还没到一炷香时间,李慎就来报,说那内侍招了。
原来,城内英王和沈谦秘密勾结,囚禁了正始帝,并派内侍假传圣旨,想诱杀齐冷。
齐冷一死,皇位自然探囊取物。
齐冷于是决定将计就计,领兵回城,但不是五十兵,而是全部神武军。
同时,还派人先行潜入建安城,号召之前齐冷结识的虎翼、龙卫、捧日等将领,起兵勤王。
沈青筠也穿上了盔甲,一如前世那般,陪在齐冷身边。
去往京师路上,两人共乘一骑,沈青筠道:“我看勾结英王,囚禁陛下,定然是沈忌留下的主意,诸王之中,英王最为志大才疏,被沈家父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会造反,也是意料之中。”
“他囚禁父皇,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齐冷道:“只可惜,我不是汉末诸侯,沈谦也做不成曹操。”
沈青筠颔首:“沈谦毕竟为相多载,根基尚在,况且他擅长收买人心,宫中内侍、道士,还有御前禁军,只怕早已是他的人了,所以他这次兵变才这般顺利。”
齐冷道:“我看未必顺利,若真顺利的话,英王早就登基了。”
“你意思是?”
齐冷不语,只是又一挥马鞭,领着身后神武军,向京城进发。
也许他向来看不上的父皇,此次,超出他意料-
大军星夜赶路,终于在清晨到达京师,京师之中,龙卫军因旧帅穆麟之故,首先投向齐冷,他们杀了新任的都指挥使,并且打开城门,齐冷进城后,对龙卫军副都指挥使颔首道:“宋将军,多谢。”
副指挥使热泪盈眶:“殿下保全了穆将军性命,我等愿肝脑涂地,报答殿下!”
龙卫军一个个对穆麟忠心耿耿,所以也愿意豁出性命来随齐冷造反,而虎翼、捧日军也不少将领率部来投,他们做为武人,受够了歧视和冷遇,齐冷让他们看到了地位提升的希望,故而他们愿意跟着齐冷攻打皇宫。
三大禁军倒戈,事情已经没了悬念,守卫皇宫的御前禁军兵败如山倒,齐冷喝道:“英王勾结沈谦,囚禁陛下,我入京勤王,尔等若放下武器,我既往不咎,否则,杀无赦!”
禁军面面相觑,近来正始帝数十日不曾临朝,禁军之中也早已传开了,说宫中有变,他们心中也在怀疑,假如真是陛下被囚,那他们不就是助纣为虐?
到时候,少不得担个谋反的罪名被处死,反而现在放下武器投降,即使陛下没有被囚,还能辩称是被定王欺骗。
所以禁军一个个放下武器,齐冷带着沈青筠与李慎等人,纵马进入皇宫。
宫中已是火光冲天,宫女和内侍都在慌忙逃跑,齐冷留下李慎稳定秩序,然后便带着沈青筠,匆匆忙忙到了万岁殿。
万岁殿中也失了火,英王还在那里,正始帝则形容枯槁,躺在榻上,当见到齐冷时,英王慌乱拿起剑,抵住正始帝脖子:“四弟,你不要胡来!”
齐冷眼睛眯起:“是我胡来,还是三哥胡来?”
英王张口结舌:“反正……父皇在我手上,你快退下,否则,我杀了父皇!”
齐冷只是冷笑:“你与沈谦囚禁父皇已有十余日,你要是真敢杀了父皇,早就动手了,何必要等到今日?”
齐冷的话,戳痛英王心思,沈谦早劝他杀了正始帝,然后伪造遗诏登基,这样,有了皇帝之名,齐冷不得不听从他,否则,就是谋逆。
但英王瞻前顾后,既怕杀了正始帝后,担个弑父的恶名,又怕杀了正始帝,齐冷依旧不愿听从,反而率大军攻入皇宫,到时候,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英王坚持先诱杀了齐冷后,再慢慢劝正始帝传位给他,他算盘打得挺好,杀了齐冷,再杀了其他兄弟,到时再逼正始帝退位,像唐高祖李渊一样做太上皇,自己则名正言顺继位,这不比弑父好?
只可惜,英王可做不成李世民。
英王拿着剑的手都开始抖起来,齐冷道:“皇兄,你我兄弟一场,你若放了父皇,我留你子女性命,否则,英王府,会寸草不生!”
英王心中天人交战,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半晌后,他扔下剑,颓然跪下。
齐冷对身后神武军使了个眼色,神武军一拥而上,将英王押下,齐冷迈前一步,握住病榻上的正始帝的手。
正始帝数十日没有吃丹药了,如今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他用残余的力气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药……药……”
齐冷会意,他命人找出还剩的丹药,刚倒出一颗,正始帝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抢过,全部吞了进来。
齐冷目瞪口呆,这么多丹药,正始帝一下全吞下,岂不是命在旦夕?
他扭头:“叫御医!”
正始帝却道:“不!召集百官……朕!朕要上朝!”-
正始帝的这个样子,别说上
朝,连万岁殿都走不出去,齐冷不知正始帝坚持上朝是做什么,但如今整个京师都在他手中,他也不怕正始帝做什么。
他于是让人去将百官请入万岁殿,还在睡梦中的百官被如狼似虎的兵卒带入皇宫,一个个吓到面无人色,待见到正始帝时,皆跪下痛哭:“陛下……”
正始帝却摆了摆手,用最后的力气,徐徐说道:“英王勾结沈谦,将朕囚于万岁殿,幸得定王相救,否则,朕见不到各位卿家。”
百官愕然了一阵,难怪正始帝十几日都不上朝,原来是英王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百官还没来得及愤怒,正始帝又剧烈咳嗽起来,方才那些丹药,的确让正始帝回光返照,有力气说话了,但也仅仅是回光返照罢了。
正始帝面色是死一般的惨白,他一把抓住身旁齐冷的手,对百官道:“定王,洞若观火,临危不乱,又在西北击败党项,这是大齐百年来未有的大胜,定王,是朕爱子!他定能克绍箕裘,治国安邦!朕今日将皇位传于定王,望诸位,尽心辅佐。”
正始帝这是在口述遗诏呢,百官惊愕后,都哭成一团,正始帝看着殿下百官,他缓缓转过头。
最后一句话,他想对齐冷说。
他道:“雪弓,朕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皇帝……莫学朕……”
说罢,他枯瘦的手就颓然垂下。
正始二十七年,正始帝驾崩。
就如他所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皇帝,但在生命的最后尽头,不管英王和沈谦怎么威逼利诱,反复让他经历断绝丹药的噬心之痛,但他依旧不愿意传位给英王。
在齐冷率兵入宫后,他吞下所有丹药,撑着最后一口气,在百官面前,亲自宣布传位给齐冷,让齐冷有了继位的正统性。
或许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眼前浮现的,是正始十二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帝王,率着大军,从皇城出发,雄心勃勃,想要打败胡人,收复河山的模样。
那是他梦开始的时光。
他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第102章 第 102 章 结局(上)
有了正始帝的遗诏, 齐冷便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
新君登基,自然要料理完前朝的事,沈谦已于乱军中被杀, 英王被赐自尽,余下党羽全部被诛,恶人终究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至于昌王母子, 本来沈谦想在政变中选择昌王的,好让齐冷因为林嫔之故,投鼠忌器, 但昌王胆子太小,实在不堪重用,最后沈谦才选了英王, 不过这也意外给了昌王一条活路。
毕竟沈谦以为的投鼠忌器,实在是想多了,林嫔可以为了昌王毒杀齐冷,难道还想让齐冷对她和昌王有母子和兄弟之情么?
齐冷登基之后,便打发昌王去了封地,另外让他将已被封为太后的林嫔也带去, 昌王还想留在京城,看看能不能垂死挣扎一下,他于是试探道:“臣弟去没有问题, 但自古没有太后跟着去幼子封地的,这不合礼制。”
昌王的想法是,如果林嫔留在京城了, 那他也可以以侍奉林嫔的名义留下,林嫔知道他意思,所以她虽然害怕, 但也硬着头皮道:“皇帝,你这是要让天下人骂你不孝么?”
齐冷看着现在还在算计他的亲生母亲,他心中已经没了以往的愤怒,反而只觉得可笑:“孝顺也是要看人的,母后,您配么?”
林嫔想到自己的那一杯毒酒,脸色瞬间变了,齐冷道:“你也可以不去封地,留在皇宫,朕会给你太后的名分,但你若想摆太后的架子,比如让皇后晨恭定省,那是绝无可能。朕不会见你,你也不要来见朕,慈宁殿就是你的归宿,也是你的囚牢。”
齐冷说的决绝,林嫔顿觉头晕眼花,还是昌王扶着她,才让她没有摔倒在地,林嫔知晓,齐冷此生是绝不会原谅她了,她留在皇宫,虽齐冷不会刻意磋磨她,但也就像齐冷所说,余生都在冷清的囚牢中度过。
所以,倒不如识趣一点。
林嫔咬牙:“好,我会主动告诉百官,说是我舍不得昌王,坚决要求随他去封地,这样,也算是全了你的面子。”
林嫔这样说,昌王也不再做梦留在京师了,他这个人虽然胆小平庸,但和林嫔的母子之情也是真的,眼见齐冷对林嫔这般绝情,他扶着林嫔,不忿道:“皇兄,臣弟会带母后回封地,好好侍奉母后百年,自此与母后不会再出现在皇兄面前。”
齐冷没有搭腔,只是背过身去,不再看林嫔和昌王,林嫔和昌王对视一眼,母子相互搀扶,离开了万岁殿。
只是走了两步,林嫔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齐冷。
齐冷的背影,格外英挺,什么时候,那个她怀中抱着的小小婴儿,长得这般高大呢。
她向来是个懦弱的人,因为她的皇帝丈夫厌恶齐冷,她不敢得罪他,所以她也厌恶齐冷,但她忘了,齐冷,也是她怀胎十月生出的孩子啊。
林嫔心中掠过一丝黯然,不过这黯然到底是只是一瞬,她又回头看了眼昌王,最终还是没有唤齐冷,而是搀上昌王手臂。
一个母亲的偏心,到底是无法改变的,就像林嫔在昌王和齐冷之间,始终只会选择昌王一样。
自此,林嫔与齐冷母子,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林嫔离开时,嘉宜公主也来到福宁殿,觐见已经成为皇后的沈青筠。
齐冷与沈青筠带着神武军去打仗时,嘉宜公主留在京城,她说服了好几个宗室捐出银钱,充作军饷,不过当沈谦和英王勾结囚禁正始帝的时候,她也被囚禁在了菱月阁,还好齐冷攻入皇宫的时候,也将她救了出来。
齐冷登基之后,向全天下的人公布了沈青筠的身世,这时候嘉宜公主才知晓沈青筠原来不是沈相之女,而是一个名为杨絮的孤女。
嘉宜公主在福宁殿中,感叹道:“原来你不是沈谦的女儿,我就说,沈谦那种奸相,怎么能生出你这般好的女儿。”
沈青筠曾经因为嘉宜公主讽刺秦楼楚馆脏污,戳痛内心敏感伤处,一直没有对嘉宜公主敞开心扉,但自从和齐冷在一起后,她开始慢慢改变敏感自卑的心态,她会想,嘉宜公主其实也不知道她的出身,她因为一句话始终与嘉宜公主保持距离,也不公平。
而且,在齐冷的继位过程中,嘉宜公主可以说是舍了性命,尽心尽力,她没什么对不起她和齐冷的。
所以沈青筠有点艰难的开了口:“假如,我非但不是沈谦的女儿,而且,身份还更低贱呢?”
“嗯?”
沈青筠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坦然的向嘉宜公主说出她的经历,包括她被牙婆欺骗,被卖到妓院,被培养成瘦马,而这些经历,都是金枝玉叶的嘉宜公主难以想象的。
她说完后,嘉宜公主的目光中,没有半点嫌弃,反而只是慢慢的震惊和心疼,她甚至拉起沈青筠的手,眼泪滴在她手上:“筠娘,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她道:“你以为我会嫌弃你吗?可是,被卖到妓馆,这不是你的过错啊!我怎么会因为别人的过错,去鄙弃你呢?”
她顿了顿:“我最艰难的时候,是你绣了蝴蝶团扇,鼓励我闯出另一片天地,如果不是你,我恐怕还在自怨
自艾,筠娘,你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能鄙弃恩人呢?”
沈青筠手被嘉宜公主握着,她能感受到嘉宜公主手心的温度,她心一酸,她想,这世上,她其实可以相信更多人的。
她反手握住嘉宜公主的手,真诚道:“姌姌,以后,我们一起努力,多做一些如同安济坊这般的好事。”
嘉宜公主笑着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嗯。”-
正始帝逝去,被废的前太子齐湛也得知了消息,据说齐湛当场,潸然泪下。
齐湛是正始帝的长子,从出生就被封为太子,其后因为政见不合,父子关系急剧恶化,但自他主动辞任太子后,父子之情似乎又回来了。
不过为绝大臣之心,他马上就奔赴封地岐地,万万没有想到,离开前的拜别,就是父子二人的最后一面。
齐湛派来京城的使节来报:“岐王殿下悲痛欲绝,几日无法饮食,故而无法来京师,送先帝最后一程了,陛下的即位之礼,殿下也无法来了。”
齐冷和沈青筠对视一眼,其实他心中清楚,皇兄之所以不来京城,是因为他是前太子,不想有心之人借他的名号来威胁齐冷地位,皇兄这是打算一辈子留在岐地,再也不踏足建安城了。
齐冷道:“你回去告诉皇兄,有空的时候,可以来京城看看朕,朕……很挂念他。”
使节委婉道:“臣来之前,殿下托臣禀陈陛下,他与陛下的兄弟情义,永存心中,他如今已经习惯了岐地的水土气候,让陛下不必挂念,国事为重。”
齐冷沉默的点了点头,使节又送上一份礼物,对殿上的齐冷和沈青筠道:“这是殿下送给陛下和皇后的。”
内侍接过,打开盖着的红布,一看,是一盆名为赛朝霞的山茶花。
这赛朝霞,是齐湛被废后,前往封地之前,沈青筠送给他的,是希望他人生灼灼如霞,充满希冀。
使节道:“这盆赛朝霞,并不是昔日皇后送给殿下的那盆,而是殿下到达岐地后,新培育的,如今岐王府遍栽赛朝霞,殿下闲来抚琴观云,与名士曲水流觞,日子恰如朝霞般,灼灼其华。”
内侍将赛朝霞送到沈青筠手边,沈青筠捧过,她凝视着这盆赛朝霞,眼前似乎浮现齐湛清俊面容,那个因为太过仁慈而内疚痛苦,最终放弃皇位的青年,终于在岐地,迎来了他的新生。
或许这对于他,是最好的结局-
众人皆有了归宿,嘉宜公主也在齐冷与沈青筠的支持下,开始参政,成为大齐第一位议政的公主。
穆麟和穆雨烟被召回京城,论功行赏,据说二人回京城后,有贵女嘲笑穆麟是刺青将军,一向在那些贵女面前忍气吞声的穆雨烟很平静的道:“没有我哥哥这个刺青将军,你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嘲笑我哥哥么?只怕早被党项人抓走,为奴为婢了。”
她面容已经没有以往的怯懦讨好,反而不卑不亢:“你们这些以身份论贵贱的人,我看不起你们,多和你们说一句话,我都觉得恶心。”
那些贵女面面相觑,正想反驳时,京城百姓却蜂拥而来,想看看那位打败了党项的刺青将军,还有那位甘愿在高昌为质的巾帼英雄。
在百姓的感激和拥戴下,那些贵女的嘲笑,是如此的微弱和渺小。
穆雨烟虽然没能成为皇后,没能让嘲笑她的人匍匐在她的脚下,但却得到了那些人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她也不再在乎所谓的嘲笑和轻视,因为天上的凤凰,是不会理会地上跳脚的麻雀的。
她根本看不到麻雀-
一切尘埃落定,而属于齐武帝齐冷和昭惠皇后沈青筠的时代,正在徐徐开启。魔/蝎/小/说/m/o/x/i/e/x/s/.c/o/m
【全文完结】
第103章 第 103 章 结局(下)……
万物复苏, 春回大地。
齐冷自登基后,与沈青筠携手,改变国富兵弱的现状, 有了前世的经验,齐冷做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他设军器监, 大规模锻造神臂弓,改善武将地位,兵权在手, 他可以无惧文臣,民心所向,他可以放手改革。
“不可杀士大夫”的祖训被他废除了, 重文轻武的祖训被他废除了,他理解先祖恐惧出现骄兵悍将的局面,但不能因为恐惧,就将大齐带入另一个深渊。
这期间,回鹘来进攻过一次,齐冷就如同他的父亲一样, 御驾亲征。
但这一次,和正始帝那一次不一样,这次因为武将地位改善, 士兵一个个都悍不畏死,将回鹘打到落花流水。
齐冷御驾亲征的时候,国事尽托付给沈青筠, 尽管他这样安排招来不少反对声音,大臣们怕大齐像唐朝出现一个女皇帝,但齐冷仍然坚持。
而沈青筠在此期间, 将国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倒让很多大臣刮目相看,等齐冷回来后,她开始名正言顺的参政。
齐冷为政,雷厉风行,加上不苟言笑,大臣大多很是怕他,而沈青筠则举止温柔,还总是劝谏齐冷宽厚待人,所以久而久之,在大臣的心目中,竟然是沈青筠的口碑更好了。
天章阁内,齐冷拿起一本奏章看着,是朔方县令所上,朔方县令本是探花郎出身,但为人太过恃才傲物,总是劝齐冷要遵从祖训,崇文抑武,还要以死劝谏,齐冷一怒之下,将他贬去了夏州的朔方,让他亲眼看看被异族侵扰的边境是什么样的。
如今已经过了一年,听驻守在夏州的穆麟所说,朔方县令见到边境疾苦后,安静多了。
所以齐冷寻思着给他调回来,毕竟探花郎不易得,这种人才,还是不要浪费的好。
依偎在他怀中的沈青筠笑道:“这个人脾气太傲,你给他调回京师,说不定他还不愿意呢。”
齐冷道:“不,是皇后屡次说情,朕才勉为其难,给他调回京师的,假如这台阶他还不下,也是白去朔方了。”
沈青筠挑眉:“又将好人给我做?”
“我何时将恶人给你做过?”
沈青筠笑着去抚摸他嘴角:“你在大臣面前多笑一笑,也不至于他们总将你当恶人。”
齐冷叹气:“总要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的,我不唱这个黑脸,难道皇后唱?那恐怕我都上不了龙床了。”
他那无可奈何的样子,显得沈青筠欺负他一样,沈青筠脸红啐道:“你爱上龙床便上,瞧瞧你这能拉动三百石弓的模样,我还能阻止你不成?”
齐冷笑着一把搂住她纤腰,他细细用手指丈量着她的纤细腰肢:“好像比初见时丰腴了些。”
“丰腴?”沈青筠不乐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齐冷道:“这如何不是好词了?虽说本朝以瘦为美,但你先前太过清瘦,还是丰腴点好。”
沈青筠坐在他腿上,他大掌锢着沈青筠的纤腰,那触感不由让他心猿意马,他眼睛往下看着她丰盈耸起的玉峰,只觉波澜比之前壮阔了些,他吻着她露出的莹润肩头,道:“的确是丰腴些好。”
沈青筠听懂了,她脸腾的一红,便去推他:“还皇帝呢,越发无赖。”
齐冷一只手便制住了她的挣扎,他一边亲她,一边含糊道:“夫妻闺阁情趣,何谈无赖?”
沈青筠被他亲的气喘吁吁,终于在齐冷准备下一步动作时,她神智回来些,她道:“不行。”
“嗯?”
“真不行。”沈青筠道:“我有身孕了。”-
沈青筠有了身孕,齐冷如在云雾中,直到几天后才回过神。
他去听沈青筠的肚子:“絮絮,我真的要当父亲了?”
结果被沈青筠一巴掌拍在脖颈上:“这才两个月,怎么能听出来?”
倒给齐冷乐的和傻子一样:“对对对,是我疏忽。”
沈青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齐冷,处理国事时,他是不怒自威的,和她在一起时,他是无微不至的,倒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期盼的模样。
回想前世,也许他也是期盼的,他想她能生下孩子,所以不踏足其他妃嫔处,但这些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让她误以为,她能不能生下孩子,他其实是无所谓的。
横竖他还有其他妃嫔给他生。
假如前世他们能多一些沟通,事情也许就不会变成那样。
但今生,吸取了所有经验教训,齐冷一开始就告诉沈青筠,很期盼和她能有一个孩子。
床榻上,沈青筠靠在他怀中,他抚摸着沈青筠的腹部,道:“絮絮,这孩子,不会像你我一样。”
他和沈青筠,从来没享受过父母的爱意,结果造成了两人一个沉默寡言什么都藏在心底的性格,一个敏感自卑不敢相信别人的性格,可这个孩子,不会这样。
他会给这个孩子所有的爱。
沈青筠柔荑不由覆上齐冷的手背,她有些不自信的说道:“可是,我真的能做好一个母亲么?”
在她看来,她是一个心理有疾病的女子,患得患失,极度没有安全感,虽然在齐冷的陪伴下已经好了很多,但她仍然很不自信。
齐冷安慰她:“自然,你看,你已经抛弃心结,和嘉宜成了好朋友,你全心全意的相信嘉宜,在我出征的时候,你和她一起稳定局势,她没有一次背叛你,你也愈发信任她,和嘉宜你都能这样,又怎么可能做不好母亲呢?”
齐冷道:“絮絮,你学会了相信别人,你也
要学会相信自己。”
在齐冷的鼓励下,沈青筠慢慢拾起了信心,她抚摸着自己腹部,轻声“嗯”了声:“你说的对,我应该学会相信自己,我会成为一个好母亲的。”-
建武二年,冬。
这一日,是白茫茫的大雪,同样,也是前世沈青筠自尽的那一日。
但此刻的福宁殿中,再没有擦的干干净净的太子灵位,只有热热闹闹的暖炉会。
沈青筠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她与齐冷在福宁殿设了暖炉会,席上设着风炉,烧着暖炭,放着羊肉,嘉宜公主和李慎等人,在席上不谈国事,只谈家事。
李慎好奇的端详着沈青筠的腹部:“不知道这孩子,到底会像陛下多一些,还是会像皇后多一些?”
嘉宜公主问他:“李将军觉得像谁多一些好呢?”
李慎想也没想,就下意识说出来:“自然是皇后了,皇后温柔端庄,陛下则……”
李慎这才发现失言,连忙闭了嘴,齐冷咳嗽一声,威胁道:“李慎,把话说完。”
李慎苦着脸不敢说:“臣自罚三杯,不,十杯,求陛下饶了臣。”
说罢,他真的咕咚咚连喝了十杯酒,沈青筠责怪齐冷道:“说好今日没有君臣的,你还吓李慎,若李慎喝醉了,你去领神武军吗?”
齐冷哈哈一笑:“这不是老本行么?未尝不可。”
沈青筠拧了下他的手背。
齐冷吃痛,无奈端起杯子:“李慎,是朕不好,朕也自罚十杯。”
于是这暖炉会到最后,成了拼酒会了。
嘉宜公主也喝了些,众人之中,只有沈青筠不能喝,所以她也最为清醒。
齐冷饮到微醺,他甚至直接去听沈青筠肚子:“这回听到了。”
嘉宜公主问:“皇兄听到什么了?”
齐冷笑道:“听到孩子叫父皇呢。”
沈青筠无奈道:“真是醉了。”
齐冷忽轻呼了声,沈青筠道:“又怎么了?”
“踢了朕一脚。”
沈青筠这回笑了:“活该!”
齐冷摇头:“看来生出来后,会只心疼母后,和父皇作对。”
沈青筠啐道:“那最好不过!”
席间帝后情深,嘉宜公主还说了件双喜临门的事,她上月出京前往岐地看望齐湛,齐湛已经有了一位两情相悦的女子,相信不日就要请旨赐婚了。
齐冷讶异道:“是么?那是什么样的女子,居然能让皇兄倾心?”
嘉宜公主想了下,道:“是一位非常活泼的女子,飞扬跳脱,十分爱笑,不但皇兄喜欢她,我也十分喜欢她。”
齐冷不由和沈青筠对视一眼,没想到齐湛去了岐地,还寻到个真心相爱的女子。
两人自然不知齐湛对沈青筠隐秘的爱恋,而齐湛在岐地,也终于慢慢放下那隐秘的爱恋,他结识了一个和沈青筠截然不同的女子,并且在那女子的主动靠近下,慢慢接纳了她。
齐冷和沈青筠的脑海中,同时浮现了前世福宁殿中的灵位,如今,冰冷的灵位终于不在,而齐湛则好好的活在这世间,而且还有佳人相伴,相信在岐地,他会过上一辈子安宁幸福的时光。
前世福宁殿的那夜,再也不会发生。
热闹的暖炉会上,齐冷握上沈青筠的手,沈青筠也反手握住他的手,欢声笑语中,大齐手握无边权势的帝后,此时就如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样,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还有很幸福很幸福的一生。
一定。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