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暗恋重生救赎文》
3. 伤骨
最后,连星夜顶着窗外某位莫名其妙的同学火烧般的视线,踩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哆哆嗦嗦地画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勉强算是写完了。
连星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收了自己的笔袋和草稿纸,然后像融入大海的一滴水一样,伴随喧哗的人流无声无息地流出教室。
楼照林被人流挤到墙边,路过的同学好奇地打量他,还在议论他在考场的“壮举”,楼照林也不在意,看到连星夜出来,连忙像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一路跟着他往教室的方向走。
途中,吴向晓从隔壁考场跑出来,揽住了楼照林的肩膀,脑袋凑过来:“快快,学神救我,文言文的第一道选择题到底选哪个?”
“不知道。”楼照林推开碍事的脑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连星夜。
“你别敷衍我啊,这不才刚考完,怎么可能不知道?”
楼照林心想他刚从一年后穿过来,低头一看卷子已经写完了,都是上辈子的他做的,他题目都没过眼就去盯连星夜了,怎么可能知道。
吴向晓缠了半天没见楼照林有反应,忍不住顺着楼照林的视线望去:“你看什么呢?”
“看你嫂子。”
“我嫂——”吴向晓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咳咳,什么鬼?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楼照林眉头一竖:“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喜欢上人了,我以前喜欢过鬼吗?”
吴向晓张牙舞爪:“不是,你不是发誓要跟物理过一辈子吗?怎么突然变性了?”
“你妈的,”楼照林差点咬到舌头,“活该你语文考不好,那叫改性,傻逼。”
吴向晓整个人都赖在楼照林身上了,好兄弟难得开窍,他好奇死了:“你到底在看谁啊?前面有谁在啊?”
……
连星夜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他头痛欲裂,心脏一阵阵地悸动,根本无暇顾及四周。
属于考场的紧张氛围伴随下课铃声的余音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到来的孤寂和难过。
后背完全汗湿了,脸却烫度惊人,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连星夜只好将手插进口袋,这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但班上有一部分男同学似乎看不惯他这样,觉得他装逼。
连星夜对此无力解释,是物理上的无力。
他已经没有力气很久了,他的两条腿像湿润的面条一样柔软无力,每一步都好像在飘,好像他早就不是人了,而是一个幽灵,就连眼神都是飘忽没有焦距的,仔细去看,还能发现他漆黑的瞳仁在纤长的睫毛下惊恐地轻颤,好像身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扰到他。
身边的每一个同学都跟他近在咫尺,肩膀撞着肩膀、手臂擦着他的手臂而过,他不确定身边的同学能不能发现他的异常,他们那样亲密地挤在一起,这让连星夜充满安全感,好像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但同时又让他充满恐惧,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伪装在正常人中的怪物,随时都可能被扒下人皮,将丑恶的一面暴露在阳光下。
……
吴向晓翘着脑袋张望,嘶了一声:“那什么连星夜,怎么大夏天的还穿着长袖呢,该不会是怕晒黑吧?怎么娘们儿唧唧的,别说,穿长袖还挺好藏小抄的……嗷!”
楼照林突然一拳砸在了吴向晓的腹部。
吴向晓捂着肚子龇牙咧嘴:“靠!楼照林你神经病啊!突然打我干什么?”
楼照林冷漠道:“几把长嘴上了?怎么一股爹味儿呢?”
“?”吴向晓说,“你突然发什么神经?我说你什么了?”
楼照林眼见连星夜进了教室,不想搭理这个傻逼,跟着回了座位。
吴向晓坐在楼照林前桌,扭着头,倒是还想说什么,但一看楼照林不甚美好的脸色,也不想自找没趣,撇撇嘴,嘀咕“有毛病”,抓起饭卡出去吃饭了。
……
连星夜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种全新的安全感包裹了他,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凭着本能拿出数学纠错本,开始复习下午的数学。
他的神经每时每刻都处于紧绷状态,脑神经像快要断的琴弦一样反复拉锯,颤颤巍巍,好像下一秒就会咔嚓断掉,但仍绷着,因为他还有没有做完的事,他还有作业,还要复习,还有太多任务没有完成。
他没有时间休息,就算累得想吐,眼珠子疼的快炸了,他也不允许自己休息,即使大脑偶尔放空一秒都会让他产生几近病态的愧疚感。愧疚多了,责备自己就成了一种本能,考试没考好,怪自己,今天的精神状态不好,怪自己,作业本写错了一个字,怪自己,到最后,连不小心掉到桌上一粒米,他都恨不得拿刀捅死自己。
连星夜沉浸在艰难汲取知识的痛苦中,他丝毫没有察觉,有个人从考场开始就一直在观察他。
楼照林觉得很荒谬,他上辈子暗恋了连星夜三年,在无数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光里,他的眼睛就已经牢牢地属于连星夜,但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他喜欢的人与其他人有多么的不同。
套在身上从不脱下来的长袖校服,隽永恒静的沉默和眼底长久不散的黑眼圈,永远带着红晕的眼尾和鼻头,每时每刻都在震颤的瞳仁和身体。
这么多细节,他怎么能忽略成这样?他果然是一个大傻逼。
“连星夜,出来吃饭。”徐启芳在窗外朝连星夜招了招手。
连星夜放下笔,走了出去,在阳台的栏杆上接过徐启芳的饭。
徐启芳询问道:“高三的第一次月考,感觉怎么样?难不难?”
“还好。”
“开学第一场统考肯定都比较难,不要因为刚开学就掉以轻心,早上刚考了语文吧,作文的题目是什么?”
“历久弥新。”
“不错,很适合写议论文,回去之后我给你找点这方面的资料,复盘一下自己的作文,下午的数学考试好好复习,继续努力。”
“嗯。”
连星夜像一个人工智能,一板一眼地回答徐启芳的每一个问题。
徐启芳是二中的老师,她秉持着学校食堂的东西肯定没有自家做的营养卫生的准则,即使当老师已经很辛苦了,她每天也会在教职工宿舍的食堂做好午饭和晚饭再送过来。
连星夜不想她这样,太累了,学校食堂没她说的那样不好,而且这样会显得他很娇气,每次班上的同学看到他妈妈辛辛苦苦带着保温桶过来找他时的眼神,都让连星夜感到无地自容。
他劝不了他妈妈,只能趁着同学不在,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
他极度恐惧于碰到同班同学,每次吃饭都吃得胆战心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味同嚼蜡的感觉很难受,连星夜硬逼着自己吃了一半,有点受不了了,轻声说:“妈妈,我吃不了了。”
徐启芳不满意:“这才吃了几口就吃不了?这么大人了还挑食?”
连星夜忍着喉咙里的恶心说:“不是挑食,就是不想吃了。”
“还有这么多没吃完就不想吃了?小的时候我是怎么教育你的?是不是让你珍惜粮食?战乱地区的孩子甚至吃不上饭,你却因为不想吃就要践踏妈妈的一番心意,你知不知道妈妈每天给你辛辛苦苦做饭有多么辛苦?有没有良心?”
连星夜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了,胃里也有些不舒服,他很想说“我不是都说了让你别送饭了吗?是你自己非要做的”,但他不想在学校跟妈妈吵架,最后只说:“对不起,我吃。”
徐启芳皱眉看着连星夜低垂的眼,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旁边忽然凑过来一个高挑的身影。
“阿姨,您是连星夜的妈妈吧?对连星夜也太好了吧,还特意给他送饭过来!”楼照林十分自来熟地打招呼。
徐启芳调整了表情:“是啊,我是连星夜的妈妈,特意在家里给他做好带来的,就是为了让他每天能吃好喝好,健健康康。”
然后她对连星夜说:“你看你,连你同学都知道你妈妈的好意,你这个白眼狼还不领情。”
连星夜听得不太舒服,喉咙一阵翻涌。
楼照林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骂人的冲动,咬着后槽牙,笑道:“阿姨,我看您做的饭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还没吃晚饭呢,能不能尝一下您的手艺啊?”
徐启芳愣了一下:“这……我这也没有多余的碗筷,而且星夜都吃了一半了。”
“没关系,都是同学,不讲究,”楼照林看向连星夜,“星夜,给我吃一口好不好?我要馋死了。”
说完,也没给连星夜回应的机会,一把夺过连星夜手里的碗筷,往自己嘴里扒了一大口。
他就没打算再给连星夜留,于是在放下碗筷的时候,碗里已经空了。
连星夜:“……”
徐启芳:“……”
徐启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表情很是空白了一会儿。
楼照林表现得很惭愧:“不好意思,阿姨做的饭太好吃了,我一个没忍住,就吃完了。”
徐启芳整理了一下语气:“没关系,同学你既然喜欢,以后有机会来家里吃啊。”
“好啊,有机会一定。”楼照林随口答应。
“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和星夜关系是不是关系很好啊?”徐启芳从来没有听连星夜在家里谈到自己和谁玩得好,生怕自己的儿子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带偏了。
楼照林适时表现出一丝不好意思:“我叫楼照林,不知道星夜有没有向阿姨您提起过我。”
徐启芳心情顿时更复杂了,这孩子,在他们家里的身份可是他们儿子最大的敌人,没想到居然在学校和星夜关系这么好。
“星夜是我们的年级第一,是我一直以来的学习榜样,更是我们全班同学的榜样,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育出像星夜这么优秀的人,现在看到阿姨您本人,我一下子就知道了,难怪星夜在学校这么厉害,原来都是阿姨您教得好。”
徐启芳嘴角止不住上翘:“星夜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啊,这么大人了,刚还挑食呢,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个死书,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真该跟楼同学你好好学学。”
做父母的没有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孩子的,徐启芳被夸得高兴,也就不计较连星夜没把饭吃完的事了,但中国的家长却又普遍吝啬于在他人面前夸奖自己的孩子,反而十分热衷于用贬低的方式展示自己的谦虚,甚至兴致勃勃地讲孩子的坏话,即使当着孩子本人的面。
楼照林抿唇,看了一眼从他出现就一句不言的连星夜一眼,声音冷淡了一分:“阿姨,我们下午还有考试,该回去复习了。”
“好好,阿姨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在学校也多互帮互助,共同进步。”
“嗯,我们会的,阿姨再见。”
徐启芳走了,连星夜忽然推开楼照林,跌跌撞撞地跑到男厕所,揪着胸前的校服吐了出来。
楼照林追了上来,扶着连星夜的后背,轻轻抚摸,急切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就突然吐了呢?感觉还好吗?”
连星夜吃得不多,这会儿吐了个干净,眼泪和口水一起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一边用手推开楼照林,一边强忍不适地摇头,狼狈至极。
掌心下的脊背单薄而削瘦,随着痛苦的呕吐上下起伏,像一片摇摇欲坠的震颤的山脊。
楼照林见他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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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了,连忙递过去两张卫生纸。
连星夜漱了口,把卫生纸接过来,一张擦了湿润的嘴,一张擦了眼泪。
他的脸蛋泛着绯红,眼尾也红,嘴唇被揉搓出艳丽的色彩,整张脸都湿漉漉的,浓黑的睫毛挂着水,朝楼照林瞥来一眼,带着脆弱的余韵。
楼照林脑袋轰隆一下,有短暂的空白。
两辈子,这是连星夜第一次将目光完完整整地落在了楼照林身上。
连星夜说:“谢谢。”
嗓音有些滞涩,好像长久不曾与人交流。
楼照林口舌干渴,伸手道:“没事,我扶你回教室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谢谢你。”连星夜下意识抬手阻挡。
楼照林余光扫过连星夜的手,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看向他的手指:“你的手……”
连星夜浑身一颤,猛地抽回手腕,呼吸急促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教室了。”
“你别走!”楼照林抓着连星夜腰间空荡荡的校服,一把将人拽了回来。
他没料到连星夜身子已经轻盈成这样,好像一片羽毛,轻飘飘被他带到怀里,然后顺势抵在了水池前。
庆幸现在同学都去吃饭了,厕所没什么人,不至于让他俩的八卦迅速传遍全校。
“楼照林!你发什么疯!”连星夜从未与人这么亲密地接触过,连他爸妈都没有,他一下子应激了,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眼神很慌,乱得像打结的线,瞳仁震颤的幅度比以往任何一次痛苦时都要剧烈,眼里熟门熟路地蒙上水雾,速度是那样快,他哑声说,“放开我!”
“对不起,但我不放,”楼照林紧张的呼吸喷薄在连星夜的耳根后面,坚持道,“除非你让我看看你的手。”
“手”这个字简直就是连星夜的逆鳞,话音落下,就像往连星夜的心脏里投了一颗小型地雷一样轰隆炸响,疼得近乎痉挛。
连星夜的眼泪簌簌落下,完全不受控,牙齿哆嗦的声音仿佛此时的温度瞬间坠入寒冬腊月。
他的手腕,那些丑陋扭曲的虫一样爬满手腕的恶心伤痕,每一道都是他不正常的证明,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是他绝对不能给任何人看的隐私,连他爸妈都不可以。
不可以……
连星夜一抽抽地哭起来,他没有力气挣扎,只能哀求:“放开我,求你了。”
楼照林完全傻眼了,他没想到连星夜的反应会这么大,顿时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第一次动手动脚不成功,还反而把老婆搞哭了也是够行的。
但事已至此……
楼照林咬牙抓起连星夜的手。
连星夜的手很苍白,和他身上的皮肤一样,像是从来没见过光,手指纤细柔软,只是被楼照林抓了两下,就已经泛起红,任何细微的伤痕都十分瞩目,更别说连星夜的每个手指骨关节几乎都没有一块好肉,全是白色的结节。
好像一块肉被反复啃咬、痊愈,再撕扯开,再痊愈,直到好好的皮肉被咬成里烂肉,上面的皮肤经过无数次的愈合,凝聚成了斑驳的色块。
尤其是食指关节,烂得最严重,此时正露着一点雪白的骨头,周围的皮肉满是新鲜的咬痕。
没别的解释,就是连星夜自己啃的。
楼照林忽然想起上辈子,每次换座位,他都会特意换到连星夜的斜角,一个最方便偷看对方的位置。
他悉知连星夜的一切小动作,每次遇到难题的时候,连星夜都喜欢啃自己的手指。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哦,当时他想,好可爱啊,居然喜欢啃自己的手,和刚长牙的小朋友一样。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嘴中的可爱,实际上沾满了浓烈的血腥。
小朋友可不会生生把自己的皮肤咬烂。
他喜欢的人在他的注视下融化了,血肉缓慢地溃烂,骨架一节节地坍塌,他却只顾着觊觎他表面剩下的一层美丽的皮囊。
楼照林,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楼照林眼眶缓缓红了,悲愤地看着他:“你怎么下嘴这么狠啊?不疼吗?”
连星夜愣了愣,盯着自己的手指有些恍惚,原来是要看这个……
“没那么严重,”连星夜手指缩起来,撇过脑袋说,内心悄然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急了,“你放开我吧。”
只是在常人可见的地方,就伤可见骨,那被长袖牢牢包裹的身体下面又该隐藏着多少伤。
楼照林不忍去想,只是想一下他就感觉自己的心快碎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连星夜的手指关节。
连星夜感觉触感冰冰凉凉,有点痒,忍不住缩了缩手指。
下一秒,一个更加温热柔软的东西落到了他的指节上。
连星夜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愣愣望着垂眸吻在自己手指上的少年。
湿热的呼吸想急促的鼓点一样撒落在连星夜敏感的指尖,连星夜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他干巴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几番深呼吸,最后用尽全力,满脸通红地将楼照林的脸推开了,甚至发出一道不小的“啪”声。
“你有病啊!”连星夜暴躁地怒骂道,红着眼睛逃出了厕所。
楼照林脸上残留着连星夜手指柔软的触感,他又站着缓了许久,直到厕所渐渐进了人,对他投来奇怪的目光,楼照林这才僵硬地走到水池边洗了一把脸。
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红彤彤的眼睛,他又仰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没忍住,还是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他恶狠狠地想,连星夜,你就跑吧,我迟早把你全身的伤都吻一遍,让你以后只要再想伤害自己,就羞耻得拿不起刀。
4.味觉
窗外的夏蝉还在发了疯似的鸣叫,连星夜皱着眉头揉了揉左耳,回到座位的瞬间,身体像烂泥一样瘫软下来,大脑持续传来钝痛,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他的脑神经上,让他喘不过气,他不得不每时每刻都按压太阳穴,试图阻断这种碍事的疼,这会影响他做题的速度,但他的头痛已经持续了太久,他觉得自己甚至有些麻木了。
与身体的痛苦相比,刚才在厕所发生的一个小小的冲突,实在算不了什么事儿。
楼照林充斥担忧的泛红的双眼在连星夜脑海中短暂浮现一瞬,很快被淹没在接踵而来的疼痛浪潮中,没留下半分痕迹。
至于楼照林为什么突然在考场大哭,回来后还要对他发疯,表现得好像很关心他,这些都不在连星夜的考虑范围内。
他的任务太重,要做的事太多,脑袋里装满了学习,根本没余力在乎别人,更别说,他已经足够痛苦了,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分得出精力去关心别人。
事实上,他完全没意识到楼照林在关心他,不是说他冷心冷肺,不知人情冷暖,而是他很久没有体会到来自家人以外的人的关心,以致他对这种象征温暖的情绪十分迟钝。
楼照林看到连星夜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很快沉浸学习中,内心十分幽怨。
一上午他一直告诫自己,连星夜是病人,他不能操之过急,不能激进,别惊扰到他,却不想自己连阵风儿都没在人家心里留下,他甚至怀疑连星夜到底有没有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吴向晓吃了饭回来,就看到楼照林跟个怨妇似的盯着连星夜看,他脑子不记事儿,半小时的时间足够之前与楼照林的龃龉烟消云散。
“我刚吃饭的时候都听说了,你早上考语文的时候是不是突然在考场爆哭啊?也没听你家里发生什么啊?难道是早上的语文太难了?但早上的语文有那么难吗?你知不知道你从考场出来就一直不对劲儿!”
“我刚摸到你嫂子手了。”
“啊?”吴向晓一愣,说,“啊?”
准确来说,是亲。不过这些亲密的小细节就不用告诉这个大傻逼了。
“我现在很害羞,但是你嫂子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完全没把我放在心上,我好伤心。”
吴向晓:“……”
吴向晓指着他的厚脸皮:“你丫居然还会害羞?不是,你没毛病吧?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很吓人啊!你赔我鸡皮疙瘩!”
楼照林撑着下巴,神色忧郁:“情窦初开是这样的,我也只是一个小小少年而已。”
“……”吴向晓恶了一下,伸手去摸楼照林的额头,“楼照林你没毛病吧?该不是被人夺舍了吧?”
“滚蛋,”楼照林淡淡地挥开吴向晓的手,“我不跟单身狗一般见识。”
“……你妈。”说得好像你现在追上了似的!吴向晓看在八卦的份上也不跟楼老狗一般见识:“话说回来,到底是何方仙女这么剽悍,能对你的攻势稳如老狗!”
虽然楼照林总是损他,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家发小的脸长得是真的好。
从小到大就是家喻户晓的睫毛精,鼻子又高又挺,双眼皮深眼窝,跟混血似的,是东亚地区不常有的深邃轮廓和凌厉棱角,明明是一个裆里长大的,也不知道楼照林的基因抽什么疯,腿长得比他命还长,初中就突破一米八大关了,这会儿眼见着他进教室还要伸手摸把门框,显摆显摆膀子长,看得他眼直抽抽。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美术课,美术老师特意把楼照林叫到讲台,在他脸上神采奕奕地比划他的T区多么立体完美,眉骨到山根再到嘴唇的链接多么流畅。
楼照林当时的表情,他能笑一辈子,不过这也导致他至今看到楼照林的脸时,脑子里都会时不时冒出个什么T区,在楼照林脸上画个T。
不是他吹,从他们教学楼掉下一块砖,砸到的十个女生里至少得有一个暗恋他发小。
楼照林对吴向晓的用词不予评价:“希望你在找对象之前可以好好进修一下语文素养,再要这么用词,找不到老婆别找我哭。”
“别说这个,我就吃了一顿饭的功夫,你咋进展这么快?而且那人到底是谁啊!什么时候带我瞧瞧呗?”
“考试加油。”
“靠!你这让我怎么还有心情复习!你丫成心的吧!”
……
下午考完数学,楼照林把饭卡给吴向晓,让他帮自己带饭,特意嘱咐不要辣不要葱姜蒜香菜芹菜洋葱萝卜,其他的看着来,听得吴向晓当场就想把饭卡甩在楼照林脸上,直到楼照林包了吴向晓一顿饭,他才作罢。
没一会儿,徐启芳又来送饭了,这回楼照林直接跟着连星夜的后脚出去。
连星夜刚打开保温桶,还没有开始吃,就听到身后传来楼照林的声音:“阿姨,我们刚一起看题呢,思路打了岔儿,一会儿就难想了,要不让连星夜跟我一起吃吧,我让同学帮我带的饭,一会儿就送回来。”
楼照林上辈子就知道,连星夜的家人最看中他的学习,这会儿他这么说,徐启芳果然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
楼照林又夸了连星夜两句,趁着徐启芳红光满面的时候,顺势哄着徐启芳给连星夜再买一个保温桶,理由是,他们在等饭的时候通常会一起讨论难题,但徐启芳一来,思路就断了,总这么打岔儿也不好,正好买两个保温桶,中午和晚上徐启芳送完饭就走,徐启芳可以早点回学校,连星夜也能和他一起吃饭一边讨论难题。
徐启芳一想,也觉得这么做节约时间,笑着夸楼照林脑瓜子聪明,效率高,让连星夜跟楼照林好好学习,然后把饭留下就走了。
连星夜抱着保温桶,机械地往嘴里塞,随便嚼两下就往下吞咽,喉结滚动得很干涩,眉头也轻微皱起,脸色白得很难看,好像进食这件事情对他而言只是为了活下去,完全感受不到食物的香味和美好口感。
楼照林看得眉头直皱,他从来没见过有人吃饭能吃得这么让人没有胃口,干脆把连星夜的饭夺过来,自己三两口吃了,说:“不想吃就不要硬塞,少吃几口又饿不死,等什么时候饿了再吃也不迟,或者你现在想吃什么?我们去买点你想吃的东西?”
连星夜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论调,难得将视线分给了身边的某人。
那清凌凌的目光落过来的瞬间,楼照林感觉自己头皮一麻,浑身的皮肤像被水浇了一遍似的犯哆嗦,酥酥的,怪舒服的。
他觉得自己多少是被上辈子连星夜整整三年的熟视无睹憋出了毛病,以至于现在连星夜一个眼神都能让他高潮。
连星夜没有回答,视线扫了眼一粒米都不剩的保温桶,疑惑道:“你很饿吗?”
楼照林笑了一声:“我是看你吃不下,帮你吃了,免得有剩饭,回去后还要被妈妈说,你真当我有吃别人剩饭的爱好啊?当然,吃你的剩饭我是无所谓。”
连星夜心头涌起一点细微的波动,感觉有点古怪,像一片柔软的云朵一样飘过来,软软地压在他不正常跳动的心脏上。
说不舒服也谈不上,只是他的精神长期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对自己身体里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十分敏感,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楼照林是在关心他吗?可是为什么?他们有这么熟吗?
“楼老狗,嗟,来食!”就在这时,吴向晓拎着大袋小袋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楼照林把饭卡收了回去,顺手撸了一把吴向晓的狗头:“好儿子,跪安吧。”
“不客气好儿子,”吴向晓跟他各论各的,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吃吗?”
“我跟连星夜一起。”
吴向晓一愣,脑袋一翘,这才发现楼照林旁边居然还有个人儿。
楼照林这好大儿长得太高,小山似的,把人连星夜挡了个严实,他现在才看到。
“不是,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居然还在一起吃饭?”
“我单方面跟连星夜熟,你有意见?”
“?”吴向晓心里腾地升起危机感,他父亲的地位怕是要不保,挤到楼照林身上说,“你这人怎么霸道啊,连星夜有说跟你一起吗?我也要跟你们一起!”
“离我远点!”楼照林嫌弃地把吴向晓推远了点,“热死了,别贴着我!”
“……”连星夜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楼照林打开自己的袋子,是一碗土豆烧肉,没辣没蒜但是有葱和姜。
楼照林看了吴向晓一眼。
吴向晓瞪回去:“你看我干嘛?谁家厨子做菜不放葱和姜啊?整个食堂哪找得出来你说的那一盘菜,你干脆自己做得了。”
楼照林只好作罢,掰开筷子,把葱和姜扒到一边,看连星夜:“要尝尝吗?”
连星夜摇了摇头,拎着自己的保温桶,想回教室。
楼照林长腿一伸,踩在了对面墙上,拦住了连星夜的去路。
“噗!”吴向晓看到楼照林一副耍流氓似的作态,差点儿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连星夜看了一眼横在自己腰前的长腿,平静地看向楼照林,眼珠黑漆漆的,目光清静如水。
楼照林身上的骨头又开始不对劲了,怎么就这么痒呢,他舔了一下牙尖,说:“尝一口吧,我都吃了你那么多回饭了。”
吴向晓抓狂道:“多少回饭啊?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又不知道?”
连星夜淡淡地看了楼照林一眼,扭头就打算从后门进去。
楼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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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艹”了一声,赶紧把另一条腿也伸出来,不小心把连星夜夹在了双腿中。
连星夜:“……”
楼照林:“……”
吴向晓:“?”
这个姿势太流氓了,楼照林没想调戏人家,但又不想放过他,双腿下意识往回收,人就被带到他的怀里,回过神时,他的双手已经顺势扣住了连星夜的腰,而连星夜的大腿也被他的大腿夹在跨间。
吴向晓彻底疯了:“楼照林你干什么呢!大庭广众之下耍流氓啊!啊!”
连星夜的脸唰地红了,双手撑在楼照林的肩上推他,腰身却被扣得更紧。
那对宽大的手掌像铁钳一样钳住了连星夜的胯骨,掌心的热度透过校服布料源源不断地渗透进连星夜的皮肤,烫得连星夜止不住地颤抖。
“楼照林,你放开我!”连星夜的眼眶飞快泛起了红,胸膛起伏不定。
楼照林心想他怎么能混成这样,重生回来老婆跟他说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放开我”,他硬着头皮端起碗:“尝一口就放你进去。”
连星夜红着眼睛,呼吸急促地瞪着他。
楼照林把筷子递到连星夜嘴边,抵住了他的嘴唇:“张嘴。”
连星夜抿了一下唇,张口吃了。
楼照林却没就此放过他,问:“好吃吗?”
连星夜张了张嘴:“没什么味道。”
“总比你妈做的好吃吧,”楼照林语气平静地说,“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葱姜蒜香菜芹菜萝卜,总是把这些扒到一边,最后皱着眉头特别不情愿地吃完。”
连星夜眼里浮现一丝惊诧。
楼照林笑了笑,又夹起一块软糯的肉,碰了碰连星夜的嘴唇:“再吃一口?”
连星夜看着他,抿着唇不说话。
“乖,再吃一口,”楼照林说,“最后一口好不好?”
吴向晓人已经麻了。
连星夜深吸一口气,又吃掉了,结果吃完这一口,筷子又出现在嘴边。
连星夜:“……”
楼照林嘴里没一句真话,强行给连星夜喂了好几块肉,直到连星夜皱起眉头,脸色不太好看地撇过脸说:“我不想吃了。”
楼照林盯着连星夜的脸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不想吃了,这才放下筷子:“下了晚自习先别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你这吃太少了。”
连星夜也没答应:“可以放开我了吗?”
楼照林还想再跟连星夜亲近亲近,但也知道过犹不及,便松开腿。
连星夜跌跌撞撞地逃回教室。
楼照林淡定地回头,对上吴向晓痴呆的脸,挑眉抱臂道:“看了这么久,怎么样?好看吗?有什么感想?”
吴向晓嘴唇轻颤:“你……”
楼照林期待道:“嗯?”
“你……”吴向晓眉头皱了皱,龇牙咧嘴,感觉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最后气若游丝道,“……你想收新儿子了?”
“……”楼照林突然头好痛,觉得这人简直没救了,“你他妈注孤生吧。”
楼照林刚吃了连星夜妈妈送的饭,这会儿也不可能饿,现在手里这份本就是让吴向晓专门帮连星夜带的,连星夜能吃下几口,这份饭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收拾了一下打算扔了。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吴向晓咋咋呼呼的声音:“靠!厨房大叔今天手有点抖啊,这得加了多少盐?咸死我了!”
楼照林一顿,表情怪异地看向吴向晓:“今天的饭很咸吗?”
“咸啊,咸死了!早知道就不图方便跟你买一样的了!也不知道刚才连星夜怎么吃得下!”吴向晓一边喝水一边吐槽。
楼照林立刻打开饭碗,尝了一口,表情立刻不太好,他把饭扔了,又对吴向晓说:“这饭吃不了了,你别吃了,这回算我的锅,你去小卖部买点零食吧,钱算我的。”
吴向晓马上喜笑颜开:“那敢情好啊!晚上我们再一起去撸串呗!”
楼照林随口道:“再说吧。”
舌头上还残留着难以忍受的咸,楼照林口干舌燥,回教室喝了一大瓶水。
他看到连星夜的身影依然笔直,专注低垂着的眼眸上落下一缕漆黑的发,依然对他肆无忌惮的注视毫无所觉,宽大的袖口在桌面伴随书写的幅度摩擦时,偶尔能窥见连星夜的手腕在袖子里勾勒出的纤细形状,那么瘦,像是已经很久都没吃过一次饱饭了。
楼照林想起中午吃完饭,连星夜马上去厕所吐掉的事情,嘴唇紧紧抿起来。
他本来以为,连星夜吃不下饭,是因为吃的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他没想到,现在的连星夜,已经严重到失去了味觉。
5.悬吊
连星夜下午在考数学的时候,就看到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坐在讲台前面改试卷,所以当第一节晚自习结束后,语文课代表从办公室里抱着语文答题卡出来,他并没有感到意外。
只是,当语文课代表经过他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对方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连星夜整个人坠入冰窖,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冒出来,打了一个哆嗦。
他的作文有一大半没写好,不只是字,他的思维在最后半个小时堪称一片乱麻,整个大脑都陷入了混沌,考试过后,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写了什么。他尽力没有让糟糕的情绪打搅到他下午的数学考试。
但此时此刻,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班上一大半同学都凑到语文课代表那里七嘴八舌,试图询问自己的成绩。
语文课代表烦躁道:“待会班主任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她顿了顿,好心提醒:“我劝你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待会儿……可能不太好受。”
同学们一齐倒吸一口气。
五分钟的下课时间转瞬即逝,预备铃响起的刹那,连星夜又抖了一下,教室一片寂静,全班都屏息凝神地望着走廊。
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教室后面,与教室共同的那面墙是一块巨大的玻璃,让老师即使在办公室里也能随时查看教室里的情况,这是一中的又一大特色之一,但那种好像自己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犯般被时时刻刻盯着的感觉简直如芒刺背。
可他们明明只是学生。
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急促如鼓,连星夜的心脏也伴随鼓点极速下沉,在班主任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又猛地提起。
班主任朝语文课代表招了招手,语文课代表马上抱着整理好的答题卡小跑到讲台前,交还给班主任。
班主任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开始念分数。
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原来语文课代表刚才是在按照成绩从高到低排列答题卡。
第一个被念到的……不是连星夜,全班同学的目光几乎都诧异地投向了连星夜。
那一瞬间,一只无形的大手蓦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楼照林的分数是第四个被念到的,他的阅读理解一直是他的短板,掉两分很正常,毕竟那些智障的问题连作者本人都回答不出来。
班主任每念出一个分数,都会针对这张答题卡上出现的问题进行当面教导。
比如,到楼照林时,他获得的就是一句不清不淡的:“阅读理解还要加强。”
只是这种当着全班同学面的“教导”,无疑是公开处刑,还要每个念到成绩的学生自己走到讲台前面去拿,对于心理素质稍微差一点的学生来说,每一步都是极刑。
楼照林脸皮厚如城墙,倒是没什么感觉。
他很快拿了回来,心里挂念着连星夜。
上一辈子,他同样对这场高三开学的第一个下马威印象深刻。
当时……连星夜的作文没有写完,但在他们学校,即使是年级倒数第一,都知道用尽全力把卷子填满。
所以,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挨了一巴掌。
楼照林心脏一紧。
答题卡一张张减少,同学们的议论声也渐渐增大。
“怎么回事?还没到连星夜吗?”
“他考得这么差吗?不至于吧……”
连星夜耳边充斥同学们的议论声,他的听力不知何时变得极为敏锐,将周围任何一丝针对他的闲言碎语都尽收耳里,聚集成一台绞肉机。
他的骄傲在一点点粉碎。
班主任大声喊了几次安静,很快,他手里的答题卡已经见底了,只剩最后一张。
全班同学都知道,这是属于谁的。
“连星夜,过来。”班主任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连星夜的名字,没有起伏的声音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连星夜窒息地捕获。
连星夜安静地站起来,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讲台。
他从来不知道这短短几米有这么长,时间被放得极慢,每一步都好像踩到刀尖上,脚底传来灼烧感,双腿酸软,好像泥人在行走,下一秒就能一头栽倒在地上,时间又好像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讲台上,明明是上一秒刚发生的事,他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你知道自己这次考了多少分吗?”
连星夜摇头。
“才只过了一个暑假心就飘了,你自己看看你的作文写的什么东西!狗屁不通!字写得跟鬼一样,就这种东西,还好意思交上来!”
班主任举起一张巨人般的大手。
连星夜惊恐地瞪大眼睛。
他恍惚回到了初中的时候,同样是一只高高举起的大手,带着风落在他脸上,只是因为他写错了一道选择题,就让他瞬间从一个好好学生,变成了一个没有良心的坏学生。
“老师!打人是不对的!”楼照林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班主任的手顿了顿,看到连星夜苍白的脸上因恐惧瞪圆的眼睛,到底没落下去。
卷子是不同班的老师交叉改的,班主任犹记隔壁班的语文老师改到连星夜的卷子时,眼里的唏嘘和嗔怪,一边望向他,一边嘴中长吁短叹。
好像在遗憾,好好一个苗子,在他手里一个月就堕落了。这是对他教学能力的侮辱。
“你们都来欣赏一下连星夜同学的大作。”
班主任把连星夜的答题卡举起来,绕着教室走了一圈,展示给每一位同学。
同学们一边心惊肉跳,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凑上去看,嘴中发出压抑的惊叹。
天之骄子从云端跌落尘埃是什么样子?
连星夜是把成绩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人,自尊比天高,小小的少年小小的世界,除了分数没别的东西,分数就是他的命,这是在杀人。
楼照林双眼赤红地紧握双拳,胸膛里仿佛有一锅烧开的水在沸腾。
他在心里大叫: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看把你们眼睛挖了!
但理智告诉他,这是在学校,老师就是权威的象征,没有学生能够挑战权威,否则只会让结果更糟糕。
一股莫大的哀伤和痛恨淹没了他,他恨自己只是一个学生,恨自己还没有独立,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他无法理解,作为一个老师,怎么忍心摧毁一个那么优秀的少年的自尊。
他们难道没有同理心吗?他们难道没有过小时候吗?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心思敏感的少年来说有多残忍吗?这何尝不是一种虐杀?
楼照林杀人的心都有了。
班主任绕了一圈回到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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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同学,刚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心就飘了,花着父母的钱,把学习当儿戏,学校不是你们过家家的地方,这样的态度,对得起父母的辛苦教育吗?对得起学校老师的辛勤栽培吗?”
班主任放下手,抓起桌上的答题卡,当着连星夜的面,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连星夜的心脏忽然传来剧痛,好像班主任撕碎的不是他的答题卡,而是他的心脏。
“以后谁再交上来这种东西,趁早收拾收拾回家种田得了,自习吧。”
班主任扫了一眼全班,甩手走了。
楼照林立刻冲上去,去牵连星夜的手,想把他拽回座位,一拉,没拉动,抬头,看到连星夜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没动,脸色纸一样白,微张着嘴,是受惊后人的本能反应,好像傻掉了。
那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傻了呢。
他是被吓傻了。
楼照林咽下喉咙里的酸涩,拽拽他的手,轻声道:“连星夜,我们回座位好不好?”
连星夜看了一眼楼照林,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碎屑,终于动了。
他像一块生锈的铁,僵硬地蹲下来,将自己的答题卡一片片捡起来。
楼照林赶紧蹲下和他一起捡,完了再去拽,终于把连星夜送回座位。
连星夜的同桌尴尬得不敢抬头,楼照林却没立刻走,反而站在他面前说:“换个位子。”
连星夜的同桌愣了一秒,下意识抬眼看向楼照林,对上了楼照林红得快滴血的双眼。
他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再看,连忙收了自己的东西,跟楼照林换了位子。
自始至终连星夜都没什么反应。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痛苦回忆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他想起了初中落在脸上的巴掌,小学因为站不齐队伍被踹倒在地上的那一脚,幼儿园是因为水太烫而哭,结果被爸爸强行按在开水里,烫烂了皮肤,至今胸口和后背都有乌灰的斑。
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扭曲黑暗,他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里,看向世界的眼前总像蒙着一层雾,明明跟大家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遥在天际,下一秒又仿佛坠落海里,刺骨的冰冷侵入他的骨髓,他好冷,骨架在打架,每根汗毛都冷得哆嗦,似乎有水漫到了他的鼻尖,他不能呼吸了,他会被溺死……
忽地,手背上传来一道温暖的触感,连星夜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光。
他陡然升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但他要忍住,这是在教室,不是他能发疯的地方。
他激烈地喘着气,用尽理智克制,恨不得把头往墙上砸,他大脑晕眩,身体好像在前后轻微地晃动,控制不住平衡,他好害怕旁边的同学会看出他的异常,他是个怪物,他好想把桌子里藏起来的美术刀拿出来捅进自己的身体里,在脖子上划线,扎进手腕里,把手指一根根切下来,剁碎,像剁菜一样,但他要忍住,他受不了了,他好难受,身体好疼,心脏也疼,好想哭,谁能救救他,他要死了,他好想死……
楼照林感觉到连星夜剧烈的颤抖,红着眼睛默默扣住连星夜的五指,将手握得更紧。
他像一根线,囚着连星夜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垂在岸上,吊着连星夜一口气。
接下来的整个晚自习,他们的手再也没有松开过。
6.妈妈
晚自习结束连星夜就跑了,一看就没把下午楼照林说要带他出去吃东西的事情放在心上。
回到家,徐启方接过连星夜的书包,果然问起了今天的考试:“语文卷子发下来了吗?考得怎么样?”
连星夜不会撒谎,所以沉默了。
撕碎的答题卡被楼照林带回家了,说要帮他粘,他就没带回来。
徐启芳没多想:“还没改出来?一中老师的效率这么低?”
连星夜还是没做声。
“你妈跟你说话呢,哑巴了?”连文忠张口就是一顿训,不是他心情不好,只是他说话就是这个样子,开口就没一句好话。
连星夜说:“明天应该就能出来了。”
“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也不知道是接的谁的代。”连文忠念念叨叨。
连星夜听习惯了,已经麻木了,洗漱完后回了卧室记单词。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因素,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力似乎有些下降,昨天刚背完的单词,今天就不记得了,这让他很焦虑,只是这一点小小的任务就完不成,还有那么多复习任务怎么办?接下来一整年的考试怎么办?高考怎么办?
中途徐启方进来,给他送了水果。
连星夜其实不太想吃,但是不能辜负了妈妈的一番心意,还是勉强自己吃了。
他书桌前的灯是徐启芳特意安置的,据说对视力有帮助,徐启芳疲惫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温柔而亲昵,像一张柔软的温床。
连星夜望着妈妈的脸,说:“妈妈,我感觉头有点疼,突然就记不住单词了。”
徐启芳皱眉道:“又头疼?暑假不是带你检查过了吗?医生不是说没什么问题吗?”
刚吃完水果,连星夜却感觉嘴里发干:“但我真的很疼。”
“你老实跟妈妈说,是不是厌学了,不想记单词,所以才故意装的头疼?”
连星夜脑袋轰隆一声,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向徐启芳,眼睛忽然发酸:“妈妈,我从小到大有对你说过谎吗?从来都没有吧,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人吗?为了逃避学习装头疼?”
“哎你别多想,我就是顺嘴了,”徐启芳有点尴尬,但也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儿,“你好好复习,累了就去睡觉,别熬夜。”
徐启芳说完就出去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连星夜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又被很快擦去。
对徐启芳来说,那只是无心之语,但对连星夜来说,来自妈妈的不信任,一瞬间就能将他的心房击垮。
毕竟,他全天下最信任的就是他的妈妈啊。
眼泪掉完,连星夜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他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真的很不好,身为男孩子,因为妈妈的一句话就伤心掉眼泪,太矫情了。这是想证明什么呢?证明妈妈是错的吗?可妈妈也不是故意的,他怎么这么坏,揪着这一点小小的事不放呢?
过了五分钟,房门又被推开了。
徐启芳端着洗脚水进来,放到连星夜的书桌底下,说:“实在学不进就算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泡了脚就睡吧。”
连星夜低头看去。
徐启芳的脊背佝偻下来,像一只小虾米一样蜷缩在他脚边,双手皱巴巴,像虾米的壳,常年的洗衣服做饭侵蚀了她少女娇嫩的皮肤,腰上的赘肉却挤在衣衫下,浪一样层层叠叠,可他见过爸爸妈妈房间里的结婚照,穿着婚纱的妈妈腰肢那么纤细曼妙,像盈盈的柳树枝条。
小时候云一样高大又柔软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太。
是他的出生,夺走了妈妈的青春。
连星夜眼眶又热了起来,趁徐启芳没注意,悄悄抹了一把眼睛。
徐启芳用手舀起热水浇在连星夜的脚踝上,捏了捏他的小腿,嘀咕说:“你的腿是不是有点肿了啊?一按一个印儿。”
连星夜嗓音发干,咽下舌尖的哽咽:“估计是坐久了吧。”
“唉,也不能光顾着埋头学习,这样对颈椎不好,还是要劳逸结合,学一会儿就站起来四处走走,看看风景和绿色,保护眼睛。”
徐启芳见他泡得差不多,把毛巾搭在膝盖上,拿起连星夜的一只脚,要帮他擦。
连星夜忙说:“我自己来吧。”
徐启芳等他擦完,要把毛巾拿回来。
连星夜不给,弯腰想去端地上的洗脚水,徐启芳却挥开他的手,顺便把毛巾抢了回来,搭在臂弯。
“你别管这些,我来就行了,快趁着热乎上床睡觉,一觉睡到天亮,精神倍儿棒。”
连星夜的余光瞥见一抹纤细的白色在灯光下发出亮亮的光,随着徐启芳直起的腰,又消失在眼前,直到妈妈出了卧室,他才后知后觉,那是妈妈长出来的白发。
连星夜心脏彻底坍塌了,他把头藏在被子里嚎啕大哭,用牙齿啃咬自己的手指,无声地张大嘴巴,避免发出声音。
他全然被愧疚击垮了,他妈妈那么爱他,对他那么好,他到底还有什么抱怨呢,他有时候不太喜欢他妈妈对他说的一些话,甚至觉得自己是恨妈妈的,但妈妈一旦对他好一点,他马上就会反过来恨自己,恨自己不孝,恨自己是个白眼狼,居然会对自己的妈妈产生恨意,那可是他的妈妈啊。
他爱他的妈妈,要报答她,要爱护她,要听她的话,他愧疚于他的妈妈,他总是用不好的想法想妈妈,妈妈要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妈妈最看重他的成绩,可他这次没考好,妈妈一定会很失望。
连星夜又开始陷入了新一轮愧疚和自责中,他像一个行走在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周而复始地沉浸在负面情绪里,一轮又一轮,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他把手插进喉咙里,哭得干呕,眼珠子酸涩疼痛得快要爆出来,他紧紧闭上眼睛,用手指去抠抓自己的眼眶,他觉得眼泪已经哭干了,但却还有没哭尽的眼泪,一直流,一直流,恨不得把他血液里所有的水分流尽。
今天的任务又没有完成,妈妈让他好好睡觉他也睡不着,被妈妈用热水泡暖的脚底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冰凉,连星夜对此感到愧疚,他现在什么都没做,又没有学习又没有睡觉,这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他终于受不了了,受不了这种无止境的痛苦和无用的沉沦,他从床上爬起来,疯狂地扇自己的巴掌,一口气扇了十几下,耳朵里传来熟悉的嗡鸣,脸颊传来胀痛。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手在疯狂颤抖着,掌心麻痒,也红了,脑袋有短暂空白,似乎不太清楚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唯一清晰的只有黑暗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的心跳。
他深呼吸,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任由黑暗的巨物吞噬自己。
他忽然感觉很害怕,又睁开眼睛,明明是住了十几年的房子,眼前的黑暗却让他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一瞬间,他就不认识自己的家了。
他把身体藏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恍惚间,他看到眼前有什么黑色的条形物体在飘。
连星夜又陷入了惊恐,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是产生了幻觉,只要闭上眼睛就好,只要闭上眼睛,就能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睡觉而已,只是睡觉,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可明明对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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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来说,都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对他来说怎么会这么难?
他裹着被子,痛苦地用头撞墙,一边撞一边在心里骂自己。
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睡不着?妈妈不是让你好好睡觉吗?你为什么不睡觉?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他是一个胆小鬼,他怕把自己撞傻了,不敢用力,但这样不上不下更让他痛苦,要是能一头直接撞死就好了,他怎么还不去死呢?
连星夜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着的,这样癫狂的晚上每个星期几乎都会发生一次,反正累了就能睡着了吧。
……
“连星夜!起床了!听到没有?”
连星夜浑浑噩噩地听到妈妈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很快如风暴一样席卷到面前,他的房门没有装锁,妈妈一推门就能进来,掀开他的被子,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没有丝毫隐私。
“发什么呆呢?睡懵了?别浪费时间,快点动起来动起来!”
徐启芳为了让连星夜清醒,嗓音很大,对着连星夜的耳朵喊,连星夜感觉自己身上的血像是要爆炸一样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太阳穴突突跳。
连星夜很想爬起来,但他的四肢僵硬,一动不能动,身体躺在床上,灵魂却好像浮在空中,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了。
徐启芳看在眼里,又不满了:“怎么一天比一天懒,这么大人了还学会赖床了,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快起来洗漱吃早餐!”
我不是偷懒,我是不能动了,妈妈,你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连星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手指动了动,朝向妈妈的方向,很想伸手去拉妈妈的手,求她将自己拉起来。
“爹俩一个两个都懒死了,快起来,不要让我一直喊,听到没有?”
他在向妈妈求救,可妈妈毫无所觉。
徐启芳连个衣角都没有让连星夜碰到,转身就去喊连星夜的爹起来吃早饭。
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的儿子每天生存得有多么痛苦,多么累,光是努力让自己睡着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她又怎么会知道,她眼中人人羡慕的聪明懂事的孩子,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整天脑子里都想着死。
连文忠每天早上六点就要出去巡逻,徐启芳也要赶紧去学校抓早自习,一家子都起得很早。
客厅里响起连文忠的埋怨声,连星夜还没有起来,徐启芳的耐心告罄了。
“怎么还没有起来?这么不听话?我每天要比你们早起半小时伺候你们爹俩,给你们叠被子做早餐,你不能帮妈妈分担就算了,就不能体谅一下妈妈吗?是不是昨晚没有好好睡觉?是不是偷偷在被子里玩手机了?”
家长向来不吝啬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孩子。
他们总是在担惊受怕,怕孩子会变坏,然后在孩子变坏之前,用臆想出的结果,骂他是个坏孩子,骂得多了,孩子便真以为自己是个坏孩子了。
连星夜终于缓过劲儿了,他像一个僵尸一样从床上爬起来,嘴唇翕动,说:“我没有……”
徐启芳已经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并没有听到连星夜在说什么。
她对儿子的回答并不在意,她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就像昨晚那样。
连星夜的心脏泛起酸涩的疼痛,他昨晚明明已经告诉妈妈,不要误会他,可为什么妈妈还是不信任他呢?为什么妈妈不愿意听他说的话?
妈妈就是这样,永远都忙忙碌碌,给他物质上最好的一切,却不愿停下给他一个拥抱。
可他还是爱她,即使她一直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