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竹马后》
1. 重逢
深秋的徐州城,风里已经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寒意。
城西的江宅中,茂盛的石榴树累果悬挂,压弯了枝头。
在宅院不起眼的后门处,一名身穿浅粉色衣衫的少女,正背着一只小小的包袱跨出门槛。
少女于阶下回头,白皙的面上少了些血色,平日灵动的眼眸也染了一层薄雾,只唇瓣一点淡淡的红,恰似身上穿着的粉色衣衫。
江淮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鬓角的碎发被风扬起,带来些许痒意。
在她面前的这个小小门框里,正站着同样年纪的江宝瑶。
宝瑶宝瑶,一听名字便知其是如何的失而复得,珍之重之。
江淮月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数日之前,十六岁的小姑娘突然倒在江府门前,不省人事,恰逢江淮月外出归家,便将人带回了府中。
本只是出于好心,却未料牵扯出了一桩大秘密。
原来,江淮月并非江家的亲生女儿,而这位阴差阳错进入江宅的孤弱少女,才是他们真正流落在外的千金。
事情就是这般巧,江淮月过了十六年的富贵生活,皆是偷了她的。
如今一朝事发,她这个昔日的假千金,自然也就该收拾收拾趁早离开了。
江淮月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瓣,慢慢收回目光。
在心底安慰自己,罢了,谁叫自己白白占了人家这么多年的身份,害得对方在乡野之间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呢,如今江家众人如何弥补,也都是应该的。
江淮月准备转身离开,江宝瑶却突然从门里小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仆妇“哎呀、哎呀”的叫唤声。
“淮月。”略显瘦小的少女拉住她的手,将一个荷包塞进她手心里,“这里面是五十两银子……让你离开,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是我对不住你,这就当作我的一点心意吧,请你一定要收下。”
江宝瑶一双眼睛极认真地瞧她,江淮月默了默,抓着掌心的荷包,良久,还是轻轻弯了弯唇角:“……谢谢你。”
她这次离开,身上只带了些换洗的衣裳和几件旧时的首饰,可以说是一贫如洗,江宝瑶送给她的这些银子,实在是雪中送炭。
道完别,江淮月带着包袱离开巷子。
江宝瑶看着人走远,这才终于缓缓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转身回到江宅。
仆妇紧跟在她身后,不解道:“小姐哎,她人都已经被赶出江家了,您何必再给她送这么多银子呢?您也太好心了些。”
江宝瑶嗔怪:“张妈妈别这么说,淮月毕竟是因为我才离开的,我总不能真的见她饿死在街头呀。”
说着,回头冲妇人乖巧一笑:“对了,张妈妈,此事我是瞒着爹爹和娘亲做的,用的都是我自己的银子,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不然爹爹他们要生气的。”
听得张妈妈夸张地大叹一声:“哎哟我的小姐,天底下怎会有您这样心善的人儿,您放心吧,奴婢记住了。”
清秀的少女羞赧抿唇,伸出手搭着妇人的胳膊,慢慢往里走去。
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她眼底闪过了一抹狠意。
这样日日有人伺候、时时有人捧着的日子,多自在啊,可恨江淮月竟白白享受了这么多年!
如今她好不容易回来了,就绝不可能再让她有任何机会分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
离开江宅后,江淮月先去找了家铺子将首饰全部典当,现下没了江家小姐的身份,往后的日子还不知会是如何,那些装饰之物也都不重要了,银钱才是最紧要的。
她收好换来的银子,买了顶帏帽戴在自己头上。
这徐州城里认识她的人不少,若叫人认出来……她实在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的后果。
一路朝着出城的方向走,江淮月已经想清楚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徐州是待不了了,她不想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想每日顶着无数的议论声过活,那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正如此打算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男声:“淮月?”
戴着帏帽的江淮月步子一顿,下意识回头。
眼下离城门已没有多远了,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寻她?
“……何之远?”
看清来人模样,江淮月稍稍有些意外,伸手掀开了自己头上的帏帽。
约莫二十岁的男子一身绸衣,模样清秀,一派读书人的气质,身后跟着五六名家丁,正笑着往她这边走:“淮月,果真是你,我还怕自己看错了。”
眼前的人便是之前那位与她定下婚约的何家郎君,何之远。
其父任徐州司仓参军,管着一州钱粮之物的调配,他与江家结亲,也算是各取所需。
不过自出了身世的事后,原本江淮月的亲事便换到了江宝瑶身上,对此何家的人亦不曾说什么。
他们自不可能娶一个失去了身份的女子进门,这是人之常情。
思及此,为了避嫌,江淮月往后退开了几步,奇怪道:“何公子怎么来了?”
对方见她有意疏远,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道:“我听闻你今日离府,便想着来看看,兴许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何之远没说,其实他以为江淮月一定会来寻他,毕竟一个自小娇养长大的千金小姐,从未吃过什么苦,突然离了家,哪里会知道该怎么办?
他好歹是江淮月曾经的未婚夫婿,两人差一点便要成为夫妻,除了爹娘,她合该是最依赖他的。
可谁知道,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派随从一打听,才知江淮月竟是往出城的方向去了,这才急忙来拦。
何之远面不改色地说完,目光下移,打量她一身寡淡的装扮,皱眉道:“淮月,江家竟这般狠心,就这么让你干干净净地出府,连一辆马车都舍不得雇?”
江淮月一怔,鸦羽似的长睫覆下。
她不愿多说,摇了摇头:“我如今跟江家已没有什么关系了,这样便够了。”
何之远叹息:“好歹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他们也太无情了些。”
“淮月。”他看向面前少女温软的眉眼,心下意动,忍不住开口道,“我不同你打哑谜,今日过来,除了想帮忙,其实还另有一桩更重要的事。”
他说得好似恩赏般,江淮月有些不适,面带狐疑地抬眼。
何之远道:“我想了想,你毕竟是我一开始就选定的妻子,如今虽出了些意外,但你若愿意,我仍可禀明父母,继续照顾你。”
照顾?
江淮月心下一顿,微微蹙起眉来:“何公子此话何意?”
对方却是低头一笑,上前就拉住她的手腕。
江淮月惊了惊,若换做以前,何之远是定不会行此无礼之举的。
她挣扎着想让对方放开,却没能成功,只得被迫抬头看着何之远一脸含情脉脉的模样:“淮月,你失了江家小姐的身份,可总归还有与我的情谊,即便做不成何夫人,但我将你纳进府中,却还是无人敢置喙的。”
他说得太过自然,以致江淮月挣扎的动作都凝滞了一瞬,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谁给的他这样的自信?
何之远还在继续:“你放心,待你嫁进何家,我必定会护着你,江宝瑶绝不敢对你如何,虽说她如今被江家找回来了,可真正在江家教养这么多年的人毕竟是你,与正经的的小姐也无异了,我知你是个好姑娘,真要论起来,江宝瑶一时半会儿当是比不过你。”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通,端的是一派善解人意、君子谦谦的模样,自觉体贴万分,可谁家君子会这般趁人之危?
江淮月攥紧包袱的带子,竭力压制住心头窜起的火苗,一字一句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和江宝瑶共侍一夫,让我做妾?”
她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如今是没了江家庇佑,可又何至于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说到底,她与何之远之间,不过是靠一纸婚约联系着罢了,她自小喜欢漂亮的东西,人也一样,何之远相貌平平,性子在她看来亦是无趣至极,倘若不是两家的婚约,她本不可能和这样的人成婚。
她从来就不曾喜欢过何之远,但从前这人好歹披着一副君子的皮囊,总还能和平相处下去,如今却是本相毕露了,一碗饭端到了眼前才发现原来是生了一碗的蛆,怎能不叫人恶心?
江淮月抿紧唇瓣,气得呼吸都有些不稳。
何之远见她就这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隐秘的心思,愣了一下,却是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何必说得这般难听,我只是想寻个身份照顾你,不让你受苦罢了。”
他黏腻的目光看江淮月一眼,少女姣好的面容映在他眼里,何之远面上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淮月。”他慢慢道,“我知道你过了许多年的骄纵日子,一时半会儿受不了这种落差,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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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要认清现实,眼下你孤身一人,既没有银钱也没有护卫,你打算如何安身立命?”
江淮月目光震颤,简直惊诧于这人的脸皮,她被气得心口直发疼,抓着包袱的手都用力到发白。
何之远见她不说话,却以为她是心里已经松动,勾了勾唇上前一步,一边去揽江淮月的肩,一边就道:“好了,不必再多想,随我一同回去,何家……”
“啪——”
话音未落,一道清脆的巴掌声猝然响起。
江淮月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带着帏帽的少女微微眯着眼,手指因太过用力有些发麻,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她听不下去了,她真是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了,太恶心了!
四周有人被这响亮的一巴掌吸引了目光,何之远身后的家丁却是一瞬间愣住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们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还是何之远先反应过来,捂着脸不可置信道:“你敢打我?!”
清秀的白面郎君一张脸变得通红,一半是因为江淮月打的,一半大概是因为羞辱。
他一直维持的体面终于彻底碎裂了。
江淮月蹙眉退后:“何之远,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口口声声说要照顾我,无非是舍不下自己的色心吧!”
她喊得大声,且字字铿锵,显然没打算再给何之远留任何脸面,周围的百姓看着,远远聚着指指点点。
何家毕竟是当官的,他们不敢靠太近,但法不责众,看个热闹总还是管不着的。
何之远哪里受得了这种议论,彻底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江淮月,你清高什么?你还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吗!如今你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本少爷能让你做妾已是看得起你了,你就该感恩戴德!”
终于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江淮月冷眼看着他,只当在看一个疯子。
她不想再多纠缠,转身直接往城门走,她今日还要出城。
何之远岂会让她离开,冷笑一声招呼家丁:“来人!给我按住她!”
江淮月没想到他真的敢强行绑人,睁大眼回头:“何之远,你疯了?”
对方面色阴冷,显然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一步步走近:“江淮月,早便说了让你跟我走,现在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我了。”
话音落下,那几名家丁立刻蜂拥而上。
江淮月瞳孔缩了缩,来不及多想,立即便转身往城门跑去。
她速度不快,但胜在灵巧,七绕八绕地倒也撑了一段时间,眼看便要到城门口了,长发却突然被人扯住。
“唔!”头皮一痛,江淮月下意识闭眼,被拽着倒退了数步。
硬生生被人拖回来,眼前是何之远居高临下的脸,对方抬手就想还她一个巴掌,临了却不知为何又停住了,变成了抚摸。
江淮月反胃不已,嫌恶地扭头。
何之远阴恻恻笑道:“先留着你这张脸。”
转而向下,手指掐住少女腰上的软肉,狠狠用力。
他一分力道都未收着,江淮月瞬间疼得眼角泛起泪花,这么多年,她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简直恨不能杀了这人!
城门处看守的官兵早已被何之远派去的人送了银子,再编造些莫须有的解释,根本无人管她如何。
江淮月头上的帏帽被粗暴掀下,发髻也乱了,整个人狼狈不堪地伏在地上。
从前生在富庶的江家,出门皆有仆从,遇着的人也大多和善,所以她从不知晓,原来这山明水秀的徐州,竟也是这般的灰暗。
江淮月疼得脑袋一阵发晕,正要张口骂,四周原本闹哄哄的一片却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就连何之远这畜生掐她的动作都停下了。
江淮月迷茫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飞快借机挣脱了控制。
正要起身,手心下的地面却隐隐震动起来,晃得她眼前一阵晕眩。
……地、地震?
江淮月有些不敢相信,恍惚间,身后似乎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声响,而且越来越近,就像是……无数马蹄踏在地面发出的声音。
江淮月撑着身体回头,空气里扬起的风沙让她微微眯了眯眼,然后,她便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魏平昭?
一瞬间,瞳孔和心口一起紧缩。
是魏平昭。
他还活着。
他竟然,回来了。
2. 难堪
江淮月从未想过,与魏平昭再见竟会是这般的情景。
或许是她上辈子真的做了太多恶事,上天才会让她在一生最狼狈的时候遇上魏平昭。
简直是雪上加霜。
不远处马尾高束的少年一身锃亮银甲,骑在一人高的战马上,低头俯视所有的人。
他身边的将士举着一块令牌,对着守城的人说了句什么,对方便立刻毕恭毕敬地让出了路。
为首的男子目光冷冽,握缰策马入城,身后紧跟着的是浩浩荡荡的军队。
沉闷的铁蹄声仿佛要踏进人心里,江淮月猛地反应过来,匆忙站起身,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转过身以背对着来人,祈祷魏平昭还未看见她。
她绝不能被魏平昭认出来。
但马蹄声还是停在了她身后,男人不带情绪的嗓音响在头顶:“杨伫。”
“当街强抢女子是何罪名。”
记忆中总是含笑的少年嗓音多了些沉稳和淡漠,江淮月默默按住心口,小心地放缓了呼吸。
唤作杨伫的将士抱拳答道:“回将军,当杖三十。”
魏平昭淡淡点了点头,继续:“还有那几个守门的,既然眼盲,便趁早滚回家去。”
“是!”
说罢就要动手抓人,四周的百姓这次避得更远了,突然来了这么多的官兵,尤其为首的那人还是一副不好惹的杀神模样,他们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将士大都自有一种迫人的气势,眼见他们逼近,何之远等人这才终于意识到魏平昭那番话是何意思,一瞬间如梦初醒。
“将军,您误会了!”何之远喊道,“这是天大的误会,我从未强抢女子……!”
“你说没抢就没抢?”杨伫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方才我们早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习武之人向来耳聪目明,劝你莫要再狡辩!”
何之远顿时脸色煞白。
见此情景,另外几名守城的士兵咽了咽口水,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道:“将、将军,这毕竟是徐州的事务,您……”
“若有异议。”马上的男人侧目,眸间凛冽的寒光乍现,“不妨直接去问你们的州牧,看看我是否管得了。”
一句话,让底下的人瞬间哑了声。
魏平昭抬眸拉扯缰绳,其实那士兵说的没错,徐州事务的确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但刚打了胜仗的将军,免几个小卒罢了,谁又会放在心上呢,真要追究起来,也不过道一句年轻气盛罢了。
一直低着头沉默站在路边的江淮月,见他始终不曾问及自己,终于松了口气,但同时似乎又有一种隐秘的失落,幸好,他没有认出自己。
幸好。
身后却突然有人道:“小娘子,你别害怕,这位是我们将军,刚从北边打了胜仗回来,他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杨伫见她一直背对着众人,也不作声,以为她是害怕,这才特意开口宽慰,不想江淮月却是倏地呼吸一滞,后背被他这一声喊得陡然升起了一阵凉意,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主持公道?
江淮月掐紧掌心,根本不敢动一下,若她真的只是一个寻常女子,魏平昭或许会愿意出手相助,可她偏偏是江淮月,是在他最落魄之时,见死不救的负心人,他不落进下石便已是仁慈了。
“咳。”江淮月忍不住心虚地抚了抚鬓角,紧张得指尖都在颤抖,不经意带落几缕发丝,稍稍遮住了侧脸,她压低声音道,“多谢诸位将军。”
“你很怕我?”
冷不丁地,身后的人开口。
江淮月一怔,心几乎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否认:“不是……魏将军误会了,我只是……”
“你如何知道我们将军姓魏?”冷不丁的,杨伫再次一语惊起千层浪。
空气似乎静了一瞬,江淮月脑中一片轰鸣,只有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仿佛要跳出心口。
她方才说了什么?
江淮月瞳孔紧缩。
完了。
完了。
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她僵硬地动了动唇瓣,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是,我是说……这位将军……”
一旁脸色灰败的何之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上前一步,又被看守的士兵拦住,只得仰着脖子不可置信地喊:“魏平昭?你是魏平昭?!”
杨伫一愣,疑惑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同时一边出声呵斥:“大胆!不可直呼将军名讳!”
江淮月整个人如坠冰窟。
从前,在魏家未出事时,魏平昭亦是徐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小霸王,何之远又怎会不知晓他?
只是两年未见,昔日的少年又似乎性情大变,连带着模样也多了几分冷峻,何之远怕是根本就没把他和那个被灭了满门、音信全无的魏家小公子联系在一起。
直到江淮月下意识出口的一个“魏”字,才让他突然记起来了一切。
“魏将军、魏将军!”何之远大声叫喊,仿佛发现了什么绝妙的机会,连眼里都迸发出激动的光来。
他指着路边沉默站立的少女,迫不及待道:“她是江淮月,就是当年那个,嫌贫爱富、狠心抛弃你的江淮月啊!”
“你还不知道吧?她现在已被江家赶出来了,她根本就不是江家的血脉,鸠占鹊巢这么多年,如今真正的江家大小姐回来了,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整个长街上只有何之远激动喘气的声音在回荡,江淮月死死攥着包袱,脊背彻底僵直。
她没有说话,很久都没有人说话,空气在这诡异的沉默中变得焦灼,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带着一点笑意的嗓音终于在身后响起:“是吗?”
“自然,不信你问她!”何之远立刻道。
说完这句话,四周再一次陷入安静,似乎是在等江淮月的反应。
但江淮月什么反应都没有,她没有转身,没有开口,甚至不曾动一下。
她是真的想靠装死来蒙混过去,可很显然没有用。
因为江淮月已经清晰感觉到了,身后高大的战马在其主人的命令下,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她走过来,最后,稳稳停在了她的背后,甚至连马呼出的热气她都能感觉到。
而马上之人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来,她听见魏平昭的声音:“江大小姐?”
带着笑意的、少年无比熟悉的嗓音,仿佛只是一句久别重逢的问候。
江淮月一瞬间卸了力。
长久紧绷的心神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解脱。
她微微抿了一下唇,在众人无法窥见的地方,用力掐了一下掌心,然后,抓紧手里的包袱,很慢地转过身。
鬓发凌乱的少女仰头,直直看向面前的人。
“好久不见。”她弯起漂亮的杏眸,“……魏将军。”
江淮月努力维持着已经所剩无几的体面,她实在不想弄得如此难堪,尤其……是在魏平昭的面前。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良久,忽然一勒缰绳,翻身下了马。
江淮月下意识后退一步。
魏平昭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却只是走向一旁的何之远,似笑非笑地问:“何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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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确认身份。
何之远愣了愣,连忙点头:“是,是我,我是何之远,家父正是徐州司仓参军!”
魏平昭笑了起来,不是从前那种肆意明快的笑,而是一种意味不明的,叫人后知后觉脊背发凉的笑。
何之远便忌惮地收了声。
魏平昭却好似浑然未觉,转身看向江淮月,抚掌道:“好啊,原来是故人相见,你们何不早说?现在倒弄得像是我魏平昭仗势欺人了。”
“言重了、言重了。”何之远讪讪道。
江淮月却很清楚,他已经动怒了。
心底不免生出一股悲凉,果然,在知晓了她的身份后,魏平昭便不可能再有什么善心。
不过也对,善心本就是对同样纯善的人的。
杨伫立在一旁,努力地消化这些突如其来的消息,以前也从未听说过,魏将军在徐州有什么旧识啊?
还抛弃,莫非是……始乱终弃?他胆战心惊地按了按自己腰间的佩剑,这信息量实在有些太大,他不敢妄加揣测。
眼下魏平昭又不紧不慢地走向了江淮月,扬唇轻笑:“许久不见,江小姐的喜好倒是大不相同了。”
他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少女身上,带着浓重侵略性的眼神仿佛要把人层层剥开:“第一次见你穿的这般素,我还真是一时有些没认出来,江大小姐可千万莫要见怪。”
江淮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魏平昭勾唇:“不过,江小姐的口味未免变化得有些太大,从前百般挑剔,如今倒是什么都吃得下了。”
江淮月一顿,哪里不明白他这分明是故意讽刺自己与何之远定亲,少时她知晓魏平昭会是自己未来的夫婿,便时常要求他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装扮。
她从小就知道如何令自己痛快,魏平昭那时还因此受了不少折腾。
但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之间早已没了婚约,曾经青梅竹马的情谊也都在旧事中一笔勾销了。
江淮月轻轻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昔日打马过长街的绯衣少年,如今身量早已长成,何之远往他身边一站,的确是连个瘦鸭子都不如了。
江淮月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情绪,破罐子破摔道:“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魏将军……或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她轻轻笑道。
魏平昭皱眉,半晌,呵笑一声:“报应?”
高大的少年眼神顷刻间变得锋锐,隐隐浮现出几分曾经的影子:“江大小姐未免想得有些太简单了,只是这样——”
“可还远远不够。”
“你……”江淮月眉心一蹙,下意识想反驳,但终究还是把那些大不敬的话咽了回去,闷声道,“这个给你。”
她伸手递出一个荷包。
杨伫连忙上前接过,打开一看,愣愣回道:“将军,是银子。”
魏平昭眯了眯眼。
江淮月解释:“我现在只有这五十两了,我知道你定然瞧不上,可……你放心,欠你的,我日后一定会努力还给你的。”
话音未落,头顶当即落下一声嗤笑,魏平昭眼神嘲讽,说出的话带着毫不遮掩的恶意,他道:“你还得起么?”
江淮月动作一僵,面色微白了白。
对方似乎已经耗光了耐心,长腿一迈朝她走过来。
江淮月本能地后退,看着面色沉沉朝自己逼近的人,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攀到了顶峰。
她紧抿唇瓣,大脑中飞速地思考。
怎么办。
3. 吓唬
魏平昭皱眉:“江……”
几乎是开口的同时,江淮月两眼一黑,就这么生生吓晕了过去。
杨伫眼睁睁看着自家将军飞快地拧眉,又迅速伸手将人扯住的动作,眉心忍不住狠狠跳了跳。
这都什么情况。
魏平昭面色沉得骇人,他没想到江淮月竟然会晕过去,她竟然敢晕。
几乎要被气笑,年轻的将军倏地抬眼,还未收敛的戾气吓退了一片人。
他目光快速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右侧最前方的一位妇人身上,听不出情绪道:“有劳。”
那妇人不明所以,左右看了半晌后,确定这小将军叫的就是自己,指着脸不可置信道:“啊,我?”
魏平昭不耐地颔首。
妇人咽了咽口水,犹豫着战战兢兢上前。
她是万不敢说一个不字的,方才可是亲眼瞧见那小姑娘是怎么被这玉面罗刹活活吓晕过去的,她有几条命啊,可不敢得罪他。
魏平昭耐着性子等妇人磨磨蹭蹭地走近,然后瞥了眼手臂间挂着的人,示意:“麻烦扶着她。”
妇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应了一声,抖着胳膊把昏睡中的江淮月接过来。
气氛莫名变得有些怪异,魏平昭侧身吩咐近处的少年:“拾五。”
“去雇辆马车来。”
“马车?”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愣,随即道,“是。”
他很快离开,魏平昭面色极淡,浓黑的眉压着,这下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了。
“杨伫。”他沉声继续吩咐,“你带人先去州牧府衙,顺道把这些人一并押过去,我晚些再与你们会合。”
“是。”对方听言并未多问,领命便去安排。
何之远不敢相信他竟真要抓自己去见官,目眦欲裂,顿时挣扎起来:“魏平昭,你疯了?!我父亲是参军,你敢动我!”
“我没什么不敢的。”魏平昭抬手,没给他们继续啰嗦的机会,很快将人全部拉了下去。
待拾五雇好马车过来,他先让方才的妇人把江淮月扶了上去。
“大娘,麻烦您了。”收拾妥当,拾五笑嘻嘻地付给了她一块碎银子。
妇人顿时有些受宠若惊,离开时一步三回头地道谢。
拾五这才转过头问道:“将军,咱们去哪儿?”
魏平昭微皱了一下眉,似在思索,而后惜字如金地开口:“江宅。”
他说完几步跨上马车,撩开深青色的帘布便坐了进去。
拾五耸耸肩,转身点了几名亲卫随行,剩下的人便全部跟着杨伫先去州牧府衙。
浩浩荡荡的队伍就这么被分成了两路,各自往相反的的方向离开。
—
马车内。
魏平昭端坐在右侧,对面的角落里,一身浅粉色衣衫的少女正阖着眸昏睡,鸦羽似的眼睫在脸上覆下了一小片阴影。
明亮的日光被车壁遮挡,略有些昏暗的光线落在眼皮上,呈现出一种近乎浅淡的透明。
魏平昭无甚情绪地开口:“江淮月。”
说话时,行驶的马车正好压过石子,车身微微摇晃了一下,带着角落里的人也歪了歪,但并不见任何苏醒过来的迹象。
魏平昭看着人半晌,忽然笑了:“装够了吗?”
他脱下身上的甲胄,语气骤然冷下来:“奉劝你别再挑战我的耐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江淮月不得不睁开眼,慢慢坐直身子,有些心虚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方才那般情况,她实在顾不得太多,只能先装晕蒙混过去,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魏平昭竟会把她弄到马车上来。
看来魏平昭对她的恨意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多。
“你还真是永远都学不乖。”对方冷笑一声。
江淮月抿唇,避开了他的目光。
两年不见,魏平昭变了很多,从前鲜衣怒马的少年,如今变得阴戾难惹,甚至无形中多了几分深不可测。
她有些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了。
魏平昭垂眸瞥向她手边,道:“谁给的?”
江淮月顿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拿起放在手边的荷包,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反问:“为何不能是我自己的?”
魏平昭这话问得实在奇怪,她便没有直接说是江宝瑶给的。
不料对方嗤笑:“你会喜欢这种花样?”
江淮月低头看向手上的荷包,这才注意到上面绣的是清雅的兰花。
这是大多数人都喜欢的样式,市面上常见的也是这种,但少数如江淮月,也有自小便喜欢动物的,如小猫小狗、鸟兽虫鱼之类。
江淮月知晓他这无非是嘲讽自己审美不够高雅,心里不知为何怄着一口气,便故意道:“怎么不能喜欢,人是会变的,我如今就是喜欢这些花草的样式,我亲手绣的,不行吗?”
“看来江大小这两年变的不仅是眼光,脸皮也厚了不少。”魏平昭道,“不然凭那样的绣工,是如何绣出这只荷包的。”
“你!”江淮月被气得不轻,一时间连害怕都忘了,靠在车壁上,道,“呵,是啊,我的绣工,不知当初又是谁故意弄破衣裳,缠着我给他补。”
空气似乎静了一瞬,江淮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眼睫飞快地颤了颤,她甚至能感觉到魏平昭周身突然低下去的气压,在马车逼仄的空间内翻涌。
果然,对方眯起眼眸,极轻地唤她的名字:“江淮月。”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江淮月瞬间汗毛倒竖。
识时务者为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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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努力别开眼,咽了咽口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话音未落,魏平昭突然倾身捏住她的下巴,眼里的光明明灭灭,是耐心告罄的前兆:“是我在问你。”
江淮月彻底不敢再动,僵硬着身子开口:“是江宝瑶……就是,如今的江家小姐。”
魏平昭摩挲她的下巴,意味不明地呵笑:“她倒是比你这个赝品心善。”
江淮月动了动唇瓣,没有反驳。
魏平昭继续问:“私下给你的?”
“……也不算私下。”江淮月像是忽然变得极为乖巧配合,老老实实道,“我今日离开江府,从后门出来时她亲手给我的,当时路边有些人,应当看见了。”
她说完,魏平昭许久都没有反应,就在她试探着想悄悄挪开的时候,面前的人指尖忽然动了动。
魏平昭稍稍用力,便轻易伸手揽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两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拉近。
温热的指腹缓缓抚摸过脸颊,他似是叹息:“江淮月啊江淮月,五十两银子,再加上你这张名扬徐州的脸,不管谋财还是谋色,你都必死无疑。”
江淮月杏眸陡然睁大,还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身前人晦暗的目光已经顺着指尖往下滑去。
陌生的触感传来,江淮月忍不住抖了抖,本能地伸手去拦,却反被对方扣住了手腕。
魏平昭勾着嘴角:“江大小姐躲什么?噢,忘了告诉你,我这两年都待在军营里,那种地方尽是些又脏又臭的男人,寻常可见不到女子,所以一旦有机会碰上了,便往往都跟禽兽无异。”
江淮月不敢相信地抬头看他,一时间甚至忘了反抗。
在她的记忆里,魏平昭始终是恣意阳光的少年,所以她潜意识里总不愿相信他真的会伤害自己,可直到这一刻,某些刻意回避的现实才终于狠狠砸在了她眼前。
鼻尖忍不住泛起酸涩,泪水很快在眼底积聚,江淮月顷刻间红了眼眶。
魏平昭看着眼前似乎被吓狠了的人,鼻子眼睛都变得通红一片,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他不知为何却突然僵住了动作,瞳孔微缩,然后,好似被烫到般骤然松开了手。
他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抽身坐回角落里,微垂的眉眼压着淡淡的漠然和厌恶。
对面的少女仍在抽泣,压抑的哭腔听得人心烦意乱。
江淮月攥紧衣摆,泪水一滴滴砸在浅色的裙裳上,晕开了小片痕迹。
“……魏平昭。”良久,她哭着道,“你变了。”
少女沙哑绵软的嗓音响在马车里,魏平昭有一瞬间的恍惚,搭在膝盖上的手倏地收紧。
但最终,江淮月只听见了少年含着嘲讽的笑音,轻飘飘的,消散在风里。
他说:“不变,我早就已经死了。”
4. 江府
过了许久,行驶的马车终于缓缓停下,魏平昭在闭目养神,察觉到动静,眼皮都未动一下。
淡淡开口:“下去吧。”
江淮月有些莫名,一边转头撩开车窗的帘子,一边问:“这是哪儿……”
“江府?”
看清外面熟悉的景致,江淮月愣了一下,心底升起些不安,试探道:“你……”
“许久不曾登门拜访,就有劳江大小姐先替本将军开个路了。”魏平昭阖着眼出声,算是解释。
江淮月默了默,她自然明白魏平昭的意思,当初魏家落难,江府众人不仁不义,单方面解除了婚约,害他流亡在外,如今他回来了,第一件事自然是要上门寻仇。
“魏……魏将军。”江淮月抿了抿唇,心知无用,却还是道,“当年的事,是江家违背道义在先,我知道,是我们对不住你,但,能不能请你看在……”
“江淮月。”魏平昭终于睁开眼,漆黑的眸底如同深潭,看不见任何情绪,“若我亲自去开门,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江淮月瞬间哑了声。
是啊,他最恨的人本该是她,又何来的讨价还价的余地。
蜷了蜷手指,她提着裙摆起身,走下了马车。
稍稍整理了一下,江淮月仰头望着眼前高大的门户,叹了口气,还是抬步往阶上走去。
说实话,再站到江府的大门前,她心里还真有些打退堂鼓,但无奈魏平昭还在背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只得伸手拉住铜环,轻轻叩了几声。
门倒是很快就被打开,但里面的人瞧见是她,面色顿时就变得有些古怪:“你……怎么是您啊,还有什么事吗?”
江淮月并不知晓,在她走后江宝瑶便吩咐了府中的下人,道江父江母被她的事刺激得不轻,不想再见到这个冒牌的女儿,若人回来,一定不可将她放入府中。
“我……”江淮月刚要开口。
对方却因怕被责难,假装没听到,皱着眉头道:“别怪我多嘴,您要是没事还是别再来了,如今的情况您也知道,这、这不是让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吗?”
门房的话说得如此直白,江淮月顷刻间攥紧了衣袖,目光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僵立在原地,前所未有的羞耻感瞬间将自己包裹,江淮月几乎是拼命忍住了才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偏偏身后还传来魏平昭漫不经心的笑声:“怎么,江大小姐这是连自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了么?”
他不知何时已换了常服,衣摆暗色的纹路隐隐泛着光,远远走过来,倒是比从前姿容更甚。
江淮月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别开目光站在原地不作声。
魏平昭无谓地笑了笑,负手走上前,时隔两年,江府的门房也换了人,对方并未见过魏平昭,只是瞧他那副杀气凛然的模样,便不自觉弱了气势,小声试探道:“你、你们是何人?”
魏平昭并非一人,身后还跟着数名面无表情的将士,乍一看过去的确有些叫人心惊,好在还有一个活泼些的少年。
拾五拿出一块银色的令牌,举到他眼前,劈头盖脸便道:“我说徐州的消息这么不灵通吗?瞧清楚了,我们是北境军,北边刚打完了胜仗,如今班师回朝恰好路过徐州,这位便是我们正要回京面圣的小将军。”
说罢收回令牌,后撤一步让出了身后高大的男人。
门房听完大惊失色,这下连江淮月也顾不上了,心有余悸地弯腰道:“原来是军爷,失敬,失敬……容小的这就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魏平昭没等他说完,直接长腿一迈。
拾五立刻极有眼力见地上前推开大门。
魏平昭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忘好心安慰那个吓得两股战战的小厮:“本将军与江伯父江伯母也算是是旧识,他们若知晓我前来拜访,应是喜不自胜。”
“江淮月。”他顺便冷声提醒,“还不跟上。”
门房简直欲哭无泪,这架势,哪像是熟人来拜访啊,分明、分明就是仇家上门挑衅才对!更别说还带着他们刚才被赶出了府的前小姐!
江淮月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低声提点了他一句:“快去通知……老爷和夫人吧。”
魏平昭很熟悉江府的布局,并不需要人引路,江淮月跟在他身后,暗暗思索着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当年魏家被灭门,全府上下连同下人在内,无一活口,只听说魏平昭是恰好不在家中才逃过了一劫,可一切毕竟只是听说,真相如何,或许也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了。
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在府里走着,江宅里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魏平昭,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魏……魏公子?”
更有甚者直接露出了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毕竟这两年来,的确也有不少人已经默认了魏平昭就是一个死人。
江淮月跟在后头胆战心惊地打量他,生怕这人因此动怒,不想魏平昭却是一副心情极好的模样,桃花眼甚至愉悦地弯了弯,不似作假。
江淮月顿时更不安了,她怕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就在这走神的间隙,手腕突然被人扣住,魏平昭不知何时转过身,垂眸冷眼看她:“好好带路,别想着当缩头乌龟。”
江淮月:“……知道了。”
另一边,正院里的江老爷和江夫人正由江宝瑶陪着,两人不时被这个讨喜又乖巧的女儿逗得笑出声。
江宝瑶用帕子掩了一下唇,又要说什么,外头突然有下人急匆匆地跑进来,满脸惊慌道:“老爷,夫人,有官军进府了!还有大小姐!不对……是刚被老爷夫人赶出府的那个!”
江宝瑶一听,当即不悦地皱了皱眉,却并未立刻开口,而是等着一旁的江老爷出声:“官军?好端端的官军怎会过来,他们已经进府了?”
她方才担忧地补充:“是呀,而且,淮月又为何会与他们扯到一起……”
“江小姐很好奇么?”
话音未落,门外冷冽的少年嗓音清晰地传来,打断了屋内人的疑惑。
魏平昭勾着笑,大步走进房内。
里头的三人皆被这一幕震得定在了原地,江宝瑶是惊艳于他不俗的容貌和气度,整个徐州城里,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郎君。
而江氏夫妇则是震惊于其熟悉的样貌,两人颤抖着站起身,不可置信道:“……平昭,你是平昭?”
不等魏平昭说什么,他身侧的少年先一步开口:“二位,虽说你们是长辈,但毕竟尊卑有别,还烦请二位依礼唤一句魏将军。”
拾五笑眯眯的,全然看不出半分敌意。
两人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又想起方才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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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禀的消息,顿时意识到眼前的魏平昭便是下人口中所说的“官军”。
而且那少年说的是“魏将军”,天底下无数的将士,可能称得上一声将军的却不多。
来不及多想,江氏夫妇二人立即上前弯了腰,惊魂未定地开口:“是我们失礼了,魏将军切莫见怪。”
江宝瑶见状,也跟着低头福了福身。
江家虽富,但说到底只是在徐州的一隅之地,放在偌大的燕国,便也就不够看了。
更何况士农工商,他们如何敢跟朝廷的将军相比。
魏平昭目光并未在三人身上多停留,径直走向上方的雕花楠木椅,撩开衣摆坐下,方才笑道:“伯父伯母客气了,请坐吧。”
俨然一副主人翁的姿态。
底下的江氏夫妇却只是忙道不敢,并不年轻的两张脸上写满了畏惧。
曾经被魏平昭恭敬地唤作伯父伯母的人,如今弯着腰站在他面前,诚惶诚恐地行礼,他们叫他:“魏将军。”
江淮月沉默地站在少年将军的身后,腰间被何之远掐过的地方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底下几人还在不安地等着魏平昭表明来意,但候了半晌,也不见他开口,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根本就没打算解释。
“那个……”江老爷按了按手上的玉扳指,小心道,“不知淮月,是如何与魏将军走到一处的?”
他从魏平昭进来时便注意到了,这个前脚才被他们请出府的女儿,竟然一直跟在魏平昭身边,这样的场面实在太过诡异,弄得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发问。
魏平昭倒是不甚在意:“伯父说淮月?不过是碰巧遇见,就顺道同她一起来了。”
“毕竟,我也需要一个带路的人。”
他说得平淡,但大概只有江淮月知道,魏平昭从不会叫她“淮月”,这么说,倒更像是只在重复对方的话。
但江氏夫妇见魏平昭对这个女儿并未表露出什么独特的情绪,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同时也暗暗计较起来。
魏平昭伸手倒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说起来,我两年未回徐州,伯父伯母何时又新添了位千金,还跟淮月一般的年纪?”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和难堪,半晌,还是江夫人赔着笑道:“魏将军出门在外,还不知晓,我江家……家门不幸,竟出了抱错孩子的笑话,前些日子已经查清楚了,淮月……并非我们的亲生骨肉,这位才是。”
她爱怜地摸了摸身旁少女的柔荑,少女也似深受委屈一般,当即就红了眼眶。
江淮月身形微僵,无声地掐紧掌心。
魏平昭往后靠了靠,看着她们,似笑非笑道:“原来是这样么?”
“可不是吗。”江夫人连忙开口,一边把少女往前推了几分,笑道,“不过如今都好了,我们也重新给孩子起了名字,唤作江宝瑶。”
“宝瑶。”魏平昭缓慢重复,少年嗓音低沉磁性,似乎还含着隐隐的笑意,听得江宝瑶一下子就红了脸。
江淮月却忍不住蹙起眉心,经过方才一番折腾,她已完全了解了魏平昭如今的脾性,他这么说话时便是要找不痛快了。
果然,下一秒,这人回头冲她勾唇一笑,道:“淮月,你说,是她的名字更好,还是你的?”
5. 家人
江淮月呼吸一窒。
这算什么问题?
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魏平昭这么做,无非就是想看她的笑话罢了,他想听什么,她根本再清楚不过。
既然如此,江淮月轻弯唇角,开口:“如珠似宝,自然是江小姐的更好。”
她没有太多的情绪,一个名字罢了,更珍贵的东西都已经失去了,又何必还在乎一个名字呢。
但不知是不是她答得太过轻松,魏平昭反而失了意趣,嘴角的笑敛起几分,终于显露出内里真正的漠然。
“魏将军。”江宝瑶恰在此时上前几步,少女羞涩的面庞仿佛含着春色,“可否允宝瑶与淮月说几句话?”
她终于想起来了,魏平昭,不就是那个曾经与江淮月指腹为婚的魏家公子吗?因为魏家早已覆灭,魏平昭本人又生死不明,所以她从未放在心上,可眼下看来,这人显然不是平平之辈。
她期待地看着前方坐着的男人,奈何魏平昭似乎兴致不高,并未看她,只随意应了句:“江小姐随意。”
江宝瑶愣了愣,大概没有料到对方会丝毫不为所动,面上划过了些不自然,但还是快速收拾好表情,笑着走向江淮月。
她软下眉眼,嗓音轻轻道:“淮月,你可是舍不得江家吗?你可以同我和爹爹娘亲说的,我们定当为你好好周全,怎么好麻烦魏将军帮忙呢。”
江淮月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好像今日才认识她一般。
从前只以为江宝瑶是个温柔又心善的小可怜,可现在再听她说的话,分明都是软刀子扎人。
江淮月蹙了蹙眉,刚要开口,又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身前的魏平昭。
对方却是头也未抬,只漫不经心地垂眸饮自己的茶,仿佛什么都未听到一般。
看这样子,显然是打算让她自己解决了。
江淮月了然,心下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收回目光,学着江宝瑶的样子,柔声开口:“江小姐说笑了,淮月早已被江家的族谱除名,又怎么敢再叨扰。”
江宝瑶笑意一僵:“我……”
刚发出一个音,旁边一直事不关己的魏平昭便忽然放下了茶水,瓷制的杯盏磕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他道:“方才那五十两银子呢?”
五十两银子?
江淮月顿了顿,眸中露出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要突然提起银子,但……不对,她猛地反应了一下,这个时候提起那些银子——
“江老爷,江夫人。”
江淮月果断拿出了收在身上的荷包,轻声道:“今早离开时,江小姐兴许是不忍见我一人生活艰难,所以特意追出门送了我这五十两银子,如今全数归还。”
说着便将荷包直接放回了江宝瑶手里。
对方脸色瞬间白了白。
她下意识看向身后的人,江氏夫妇亦愕然地望着她,目光里有震惊、有不解,或许还有一点点的痛意,但最终,这些情绪都被压了下去,江夫人眼神微闪,朝着江淮月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我们竟不知晓……难为宝瑶了。”
江老爷也跟着附和。
魏平昭说得没错,那个荷包的确是江宝瑶故意交予她的,也是她跟江氏夫妇说,江淮月生的貌美,若身上再带着钱财,必定会遭人惦记,所谓怀璧其罪,所以不如叫她两手空空地走,反倒安全些。
只是江宝瑶说服了江家二老后,转头却又自己塞了一笔银子给江淮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日后江淮月再出了什么事,也与她无关。
这如何不算借刀杀人呢,借人性的欲念,来杀如今不过十六岁的江淮月。
恐怕对于江宝瑶而言,那五十两,不过是她的买命钱。
江淮月定定看着面前的三人,若此前她还心存怀疑,这一刻便彻底确定了,江宝瑶并不无辜,而那两位她曾经最亲近的爹娘,亦早已不再是她的家人。
他们显然也意识到了江宝瑶的意图,可他们却还是要维护这个女儿,哪怕她做了恶事,哪怕她表里不一。
“淮月……”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沉痛,江夫人被激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刚想上前,魏平昭突然站起身,一下子隔绝了她的视线。
少年轻勾着唇角:“江伯母,江伯父,差点忘了,我还有事需与你们商议,不知现下可否方便?”
妇人动作一滞,便转头看向了身旁的江老爷,后者自是应道:“方便,自然方便,魏将军请。”
他们侧身让出了路,心中却有些绝望地想,这一刻终于还是到了,当年犯下的因,终究是在今日等来了果。
魏平昭笑道:“如此便好。”
他利落起身,临走前,仍然不忘“关照”江淮月:“好好在这等着。”
江淮月看着他们离开,江氏夫妇已经没有心力管身后的两个女儿了,低着头满脸忐忑地跟着魏平昭出了房门。
到了另一边,上好茶后江老爷便立刻屏退了仆从,然后才惴惴不安地开口:“……魏将军,不知,您有何事要与我们商议?”
江夫人亦是满面愁容,一副等着宣判的模样。
魏平昭并未立刻回答,垂眸不紧不慢地吹了吹茶上浮沫,随意道:“先坐吧。”
两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瞬,还是慢慢在旁边坐下。
又过了一会儿,魏平昭终于道:“若没记错的话,江家如今乃是徐州的富贵第一?”
“岂敢岂敢。”江老爷连忙道,“不过是劳碌半生,积攒了些家财罢了。”
魏平昭并没心情同他们说场面话,放下杯子直奔主题:“北地的战役耗时已久,此次虽险胜,但北境军亦伤亡惨重,这些——想必伯父伯母也有所耳闻了?”
江氏夫妇一愣,隐隐预料到什么,握紧掌心点头:“确是略有耳闻。”
魏平昭勾唇,站起身行至他们面前:“北境军于燕国至关重要,北地一日不平,便一日不可无北境军,故而,后续的恢复还需要一大笔银钱,这一点,二位是否也清楚?”
两人目光震动,某种隐秘的猜想一瞬间在心底疯长,江老爷颤抖着抓紧椅子的扶手:“你、你的意思是……”
魏平昭却不再看他们,转身望向窗外:“我已传书于天子,徐州江氏有兼济天下之心,愿捐九成家产以助北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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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老爷,江夫人,边关的无数将士和百姓,都会感念你们的恩德的。”
……什么?
两人不可置信,倏地一下站起身,刚上前一步,就猛地踉跄了一下,只得狼狈地掺住彼此。
他们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喘息,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用力攥紧了心脏。
魏平昭明白这种心情。
无能为力,命不由己罢了。
曾经是十六岁的他,如今是钻营半生的江氏夫妇,说到底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他们而言,由奢入俭难,世间其实并无几人能真的有放下一切回归最初的勇气,所以历史上那些能够急流勇退的人,才总是难得的智者。
魏平昭忽然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便要抬步离开。
“平昭……平昭!”
身后却突然传来男人嘶哑沉重的呼喊声,江老爷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一步一步颤抖着上前。
他望着魏平昭,眼里有很深切的绝望:“当年的事,你……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
门前逆光而站的少年短暂停顿了一下,眉心微拧,却最终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推开门扉,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
良久,房内僵立的人才终于发出了一声悲恸的哀鸣。
——
“江宝瑶。”
垂花门前,江淮月出声将人叫住。
不远处的少女闻言,带着仆妇转过身,一脸惊喜地道:“淮月,是你呀,我还以为你不愿再同我说话了……
“不必再演戏了。”
不等她说完,江淮月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来只是最后再问你一句,蝉儿,真的已经平安离开江府了吗?”
她说完这句话的瞬间,面前江宝瑶的瞳孔便骤然缩了缩,嘴角的笑都变得有些不自然,却还是道:“淮月,你在说什么呀,这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江淮月定定地看着她,一时间心里却忽然不合时宜地生出了种惊奇来——原来江宝瑶的演技竟如此拙劣,为何自己从前却从未注意到?
江淮月慢慢地退后,半晌,轻笑了一声,是笑江宝瑶,更是笑自己的愚蠢。
少女姣好的面容一点点冷下来,江淮月丝毫没有遮掩眸中的厌烦与嫌恶:“江宝瑶……你最好祈祷蝉儿没事。”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直奔大门而去。
江淮月走得很急,且步子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已经小跑了起来。
如今的风还远不似隆冬时那般寒冷,可她却不知为何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刀割之感,害得她眼泪都差点忍不住掉了下来。
难道说,今年的冬天竟要来得这般早吗?
江淮月脑中混乱地想着,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道冷冽的男声,仿佛骤然破开眼前混沌的迷雾。
“站住。”
是魏平昭。
他远远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急匆匆地往门口跑,登时不悦地皱起眉,冷声开口。
江淮月听见声音,下意识慢下了动作,待看清对面的人后,眸中倒是缓缓清明几分。
她微抿了一下唇,开口解释:“我有要紧事。”
6. 求他
“要紧事?”
魏平昭听见这句话,眉眼间的神色却更冷了几分,凝着雪似的:“我是否说过,让你在原地等着?”
江淮月动了动唇瓣,因着脑中纷乱的思绪,一时没来得及回应,对方便朝她逼近,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一下子显露无疑。
“说话。”他道。
拾五跟在一旁,顿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当下步子一顿,没跟着上前,反而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我……”江淮月掐了掐掌心,理清思绪,道,“我要去寻人,这事当真很急,待我处理好了便立刻回来,你大可以放心。”
她对魏平昭自知理亏,可如今有更人命关天的事情横在眼前,赎罪的事便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魏平昭眯眼看她:“寻人?谁?”
“蝉儿。”江淮月立即道,但她不确定魏平昭是否还记得这个名字,只得努力解释,“她是我从前的贴身丫鬟,你见过的。”
魏平昭眸色淡了下来,语气有些讥讽:“不过一个丫鬟,江大小姐倒是这般紧张。”
“魏平昭!”江淮月却顿时急了,嗓音拔高几个调,眼眶甚至又泛起了那种熟悉的绯红,“你明明知道,蝉儿自幼与我相伴,不是寻常的主仆情谊,你何必说这种话来挖苦我?”
魏平昭皱了皱眉,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扯起嘴角:“我还以为,似江小姐这般无情无义之人,谁都不会真的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倒也不尽然。”
至少那个叫蝉儿的小丫鬟,她就很在意。
如此想着,魏平昭忍不住又嗤笑一声,转身走到一旁,翘着二郎腿坐下,道:“既要寻人,那便先说清楚,平白无故,她为何要你去寻?”
江淮月看见他眼底压着的烦躁,默了默,还是道:“我的身份被揭开之后,蝉儿也没法再留在江家,那日江宝瑶说,给了她银子和身契,替她寻了一户好人家嫁人。”
“当时我并未多想,但现在江宝瑶既能害我,又怎么会放过蝉儿?”她面色极不安,“所以,我真的必须马上去把人找回来。”
魏平昭静静看着她,平静的桃花眼里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些事情,本就通通与他无关。
可他却忽然笑了一下,漂亮的桃花眼微弯,一瞬间潋滟起波澜。
他说:“求我啊。”
“……什么?”江淮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想找人,可知她现在何处?可有足够的人手能够调动?若什么都没有,你如何寻人,或者更直接一点,你拿什么救她?”
魏平昭不疾不徐地、带着一点玩味地说完这句话,江淮月顷刻间怔在原地。
他说得对,正因为她毫无头绪、什么都没有,所以她才惊慌,才会如此急切,她好像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以此来抵消一点心底的惶恐和害怕。
魏平昭看明白了她的想法,继续道:“所以,江小姐不如来求我,倘若你好好求一求我,兴许我心情好了,就真的可怜可怜你呢?”
他这话说得极恶劣,江淮月险些忍不住要扇他一巴掌。
她今天已经扇过何之远了。
若是从前,她必然也是会扇他的。
可如今不是从前了。
拾五察觉到气氛的滞涩,眉心忍不住跳了跳,暗暗鼓了鼓劲,走上前笑道:“小娘子,我们行军打仗的人,打探消息不在话下,你放心,帮你寻个人定是不成问题的。”
他说完,魏平昭皱眉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拾五于是终于安下了自己那颗扑通乱跳的心。
只剩江淮月站在原地,眸光颤动着,忽然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悲戚。
两年前,她因为怕死,怕牵连整个江家,所以在魏平昭孤身一人前来相求时,闭门不见,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曾跟他说过。
如今报应来了,她又怎么能再放弃救蝉儿的机会呢。
于是,她攥紧衣衫的布料,缓缓点了点头:“好。”
魏平昭闻言,呼吸微不可察地沉了一分。
后头的拾五暗自松了口气,还好,答应了便好,若是犟着那才真是有些麻烦,他们这位将军年纪虽轻,可却并不是什么好说话的。
但魏平昭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又想起了从前的旧事。
在他十五岁那年,江淮月十三岁。
江淮月自小娇纵傲气,却也并非从未因自己的这份傲气吃过亏。
那一年,有京里的贵人来徐州访亲,上街游玩时,恰好与江淮月碰上,对方的一位小郎君见她生得娇俏貌美,便生了挑逗之意。
竟直接将人堵在街头,言语之间极其轻浮,让江淮月跟了自己,也好去洛阳赏一赏真正的富贵花。
江淮月自然不肯,直接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于是,就被那些人扯着摔在了地上。
贵气的郎君抬着锦靴落在她手背,一边笑道:“现在唤我一声好哥哥,求求我,本公子就大发慈悲放了你。”
江淮月当然不可能松口,张嘴就骂了一句:“恬不知耻!”
对方大怒,当即一脚踩在她手背上:“你再说一遍?”
十三岁的江淮月疼得眼泪直冒,却还是道:“我说你畜生不如!”
……
对方每用力踩一下,她就张口骂得更狠,闹得险些收不了场,最后还是江家用银子才摆平。
这些,都是后来江淮月红着眼亲口跟他一字一句数落着咒骂的。
“魏将军。”
少女有些沙哑的嗓音传来,魏平昭终于抬起眼。
江淮月走到他身前,双腿微屈,双手高抬至眉间,垂眸慢慢低下头去:“……我请求魏将军,帮我找一找蝉儿。”
[你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我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我求魏将军,大发慈悲,帮我把蝉儿找回来。”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还好意思让我求你,做梦!]
一瞬间,两道声音仿佛重叠在一起,魏平昭瞳孔缩了缩,当年挣扎得血肉模糊的江淮月,和如今低着头平静求他的江淮月,一瞬间重叠在了一起。
“我求……”
“够了。”
江淮月刚要说第三句,面前的人却突然站起了身,高大的阴影笼在头顶,她这才发现魏平昭面色竟沉得骇人。
她与拾五都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何仍不满意。
魏平昭冷声开口:“你的语言如此匮乏吗?翻来覆去就只这几句话。”
江淮月又是一怔。
这她便真的不明白了,难道求人还得说出一朵花儿来吗?
魏平昭愈发烦躁,转过身不耐烦地喊人:“拾五。”
拾五愣了一下,连忙走上前听候吩咐。
却不见头顶有声音传来,他疑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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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去看,才发现魏平昭正拧着眉,眸中的火都快要烧出来了。
他心口猛地一抖,混乱之间突然福至心灵,马上垂首行礼道:“是,属下这就去找人。”
便飞也似地离开了。
江淮月站在原地,看着人迅速消失在视线里,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魏平昭这是,答应帮忙了?
……就只说了几句话?
她还以为,最后少不得要磕头谢罪、再细数自己当年是如何背信弃义……如此云云,魏平昭方才会松口帮忙。
可他居然就这样应了,简直不合常理。
江淮月便忍不住道:“你……是答应了吗?”
魏平昭并未看她,直接抬步往外走:“不如你去把人追回来亲自问。”
江淮月:……
——
因着这仍算是江家的事情,魏平昭便暂时没有离开,又折回了院子里坐着,只是这次他并没要任何人作陪,只道是要在此等一个消息。
江府众人不安,却也无人敢去询问。
只江淮月仍站在他身侧,但却始终沉默地垂着眸,并不言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江氏夫妇见了,哀戚不已,心知今日这场风波怕是还没完。
等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拾五带着人回来了。
江淮月猛地抬头,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时已经迎了上去。
拾五看见她,面上略划过了些不自然,脚下稍顿,而后朝魏平昭道:“将军,人找到了。”
魏平昭没什么情绪,淡淡看了他一眼。
拾五朝后招了招手,便有人抬着担架走上前。
担架上一块白布,下面显然盖着什么人。
江淮月早便注意到了他身后的东西,脑中轰的一声,已经一片空白,几乎是踉跄着跑过去,跪在地上,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块白布,却又颤抖得厉害,始终不敢挨近。
眼前慢慢模糊一片,拾五在旁边解释:“有人将她卖到了这里的花楼,属下赶过去时,人已经受不了自尽了。”
他说得言简意赅,却已然表明了真相。
江淮月再也忍不住,泪水随着颤抖的指尖一颗颗砸下来,沾湿了脸,也染湿了衣衫。
她用力攥着手,掌心印出了深深的月牙痕迹。
魏平昭不动声色地皱眉,忽然起身上前,略弯下腰,伸手便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他问:“看清楚了吗,可是你要寻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亦瞧见了死者的模样,少女惨白的脸,恍惚间竟让他顿了一下。
如江淮月所说,魏平昭见过她,甚至这张面容,他还极其熟悉。
在白布下的人终于暴露于天光下的那一刻,江淮月压抑的哭声再也忍不住,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整个人混沌一片,眼鼻喉都仿佛被什么东西糊住,她哑着声一遍又一遍地唤:“蝉儿。”
“蝉儿。”
“蝉儿……”
但没有人回应。
良久,她似乎是终于哭够了,红肿着双眼慢慢站起身。
魏平昭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江淮月往前的动作便稍稍停了一下,哑声道:“……替她报仇。”
魏平昭皱眉,想说什么,但江淮月在他开口前先一步笑了声,眼底的恨意几乎泛着光:“狗咬狗……魏将军难道不喜欢看吗?”
7. 报仇
云从西向东聚集,渐渐遮住了天光。
江淮月满脸冷然地走进正院时,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的杀意太重,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江氏夫妇和江宝瑶都在这里。
她一步一步朝里走,轻声道:“江宝瑶,杀人偿命这句话,你应当听过吧。”
她的衣裙有些脏污,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江宝瑶一瞬间变了脸色:“你、你在说什么?”
江淮月并没理会她,只漠然地继续往前走,浑身都只透出两个字:索命。
江宝瑶终于意识到什么,瞳孔紧缩,忍不住颤抖着站起身:“你疯了!江淮月……你想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见她这般惧怕,江淮月却是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害起人来那么心安理得,什么都不会怕呢。”
原来,也是一样的怕死么?
那为什么,她卖掉蝉儿、送她银两的时候,却丝毫的犹豫都不曾有过?
江氏夫妇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终于想起来要拦:“淮月……你这是要做什么?宝瑶,宝瑶她也算是你的姐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江淮月就想笑,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最后却忍得泪从自己眼眶里掉了出来。
她道:“阿爹,阿娘,她要杀了蝉儿,她要杀了我啊。”
“这……”江夫人脸色瞬间变了变,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移动,最后却是训斥道,“这样的话怎么能胡说?还不快住嘴。”
江老爷也道:“是啊,凡事总要讲证据。”
“证据?”江淮月目露悲凉,“难道一定要我死了,才算是证据吗?”
江老爷:“你这话说的……”
“蝉儿已经死了!”
江淮月骤然打断他,哭得绝望:“你们难道不知,蝉儿对我有多重要吗?”
夫妇二人一顿,霎时间都沉默起来。
江淮月却更觉得心痛,用力攥紧胸口的布料,不让自己后退。
幼时,江老爷和江夫人忙于生意,不常归家,蝉儿长江淮月一岁,便小小年纪的就如同姐姐一般照顾她,两个人之间的情谊,整个江府都有目共睹。
现在他们说江宝瑶是她的姐妹,可她真正视若姐妹之人,却已经枉死了!
江淮月全身都在颤抖:“蝉儿的尸身,如今就躺在外面,但你们不配见她,我不想……她连死了,都还不得安生。”
“你!”江夫人猛地瞪眼,她到底还要脸面,如何受得了这般不留情面的话,尤其还出自自己曾经的女儿之口。
她指着江淮月:“你好歹是我们养大的,难道如今抛了身份,就可如此不顾情面吗?还是说眼见攀上了高枝,就敢转过头来对着爹娘喊打喊杀了!”
江淮月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微微愣了愣,一时连反驳的话都忘了。
“不知江夫人说的高枝,是何方神圣。”
魏平昭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几人:“我倒是从未听闻过。”
显然方才的话他都已经听到了。
江氏夫妇面上有些挂不住,何况他们心知肚明,方才话里说的高枝不是他魏平昭又是谁。
江夫人眼神闪了闪,攥着双手道:“……魏将军误会了,淮月这孩子心气高,突然离了家,我……我们也是怕她以后会吃亏,这才口不择言了些。”
魏平昭勾唇:“原来如此,那江夫人和江老爷还真是用心良苦了。”
两人讪讪笑了笑,没有应声。
魏平昭越过他们,径直走向后方的椅子,坐下道:“你们继续吧,不必管我。”
这便是来看戏了。
除了江淮月,其余三人面上都露出了些抗拒和难堪。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样的事情又怎能叫外人在一旁看着?
但魏平昭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他们不敢拒绝,只能恨恨看了一眼在一旁站着的江淮月。
江淮月自是瞧得分明,心中不禁觉得凄怆。
她缓了缓,方才开口:“江宝瑶,我不想再和你争辩,敢做便没有什么不敢认的,你自己去见官吧。”
江宝瑶面色愈发僵硬,却还是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淮月,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她红着眼,一副受极了委屈的模样,可只有她自己知晓,她绝不能认罪,那些事也绝不能被外人知道!否则她的名声怎么办?她还怎么在这徐州生活,她才刚刚回来啊!
江淮月看着她:“你当真不去?”
江宝瑶紧紧攥着帕子,满脸的倔强不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淮月,若你执意针对我,我又能怎么样呢?”
照旧是绵里藏针的话,但这次江淮月慢慢点了点头:“……好。”
她已经不想再多做任何解释,真相是什么,这里并没有人会在乎,既然如此,事实如何也就不重要了。
她慢慢握紧袖中的东西,缓缓闭了闭眼,而后,骤然冲向了前方的江宝瑶。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江氏夫妇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淮月突然掏出了一把银两的匕首,然后就直直地扎向了江宝瑶,再接着,江宝瑶便如同一个破布娃娃般无力地倒了下去。
江宝瑶直到这一刻都仍不敢相信,她怎么敢?江淮月怎么敢真的鱼死网破,她不要名声、不要活了吗!
她凭什么?!
“宝瑶!”江氏夫妇终于回过了神,惊呼一声跑上前,手足无措地将人扶了起来,一边心疼女儿,一边再不遮掩地咒骂江淮月,“孽障、孽障!我们真是倒了血霉才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啊!宝瑶,宝瑶,我苦命的孩子……”
江淮月站在一旁,掌心还沾着江宝瑶温热的鲜血,闻言下意识蜷了蜷指尖,她猜,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可怖极了。
江宝瑶在地上痛苦地呻吟:“阿娘,爹爹,我好疼,我真的好疼啊……”
“女儿是不是要死了?”
“江宝瑶。”良久,江淮月终于轻轻吐声,只是沉闷的嗓音仿佛暴雨将落,“这一刀要不了你的命,我不杀你,是看在江老爷和江夫人的面子上。”
“但这一命,便当是还了养育之恩,以后,你们再也别以此来要挟我。”
她说完,再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江老爷目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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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见状就要跟上去,一直坐在后面的魏平昭却在此时站起身。
他瞥了一眼地上正捂着伤口抽气的人,提醒道:“既然要不了命,二位不如还是快些去请大夫吧,也好叫令千金少受些罪。”
江老爷要跟上去的步子便僵了僵,回头望向身后痛哭的妻女。
魏平昭不再看他们,负手大步离开了院子。
江府最终没有人追出来。
**
春山之南,江淮月亲手埋葬了蝉儿。
“据说,春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为此地的春日风光是整个徐州最好看的,无人不心向往之。”
江淮月慢慢道:“我和蝉儿,曾乘着马车远远经过一次,只瞧见山上姹紫嫣红,很是生机盎然的模样。”
“那时婵儿便说,若有机会的话,能在这样的地方安家,应当也是极其幸福的。”
“可惜,现在不是春天。”
她说着静了一瞬,然后伸出手摸了摸灰色的石碑,似是安慰一般:“不过没关系,明年就能看见了,往后每一年,都会看见的。”
江淮月说完,终于站起身,望向身后的人,道:“其实,当年……蝉儿为你说过话的.”
魏平昭眸光动了动。
“只是,被……那些人知晓后,她就被关在了江府,还因此受了责罚。”江淮月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就想,她这么好,我们谁死,都不应该是她死的。”
魏平昭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瞬之后却只是冷笑:“事已至此,何必再提过去的事情。”
江淮月便不说话了。
魏平昭慢慢敛去笑意,淡漠开口:“别摆出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江淮月一顿,毫不在乎地笑起来:“可我现在本来就是丧家之犬。”
或许是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惹怒了魏平昭,对方嗓音骤然冷了几分,目光也沉下来:“江淮月,若我当年也如你这般,现在早已经尸骨无存,根本走不出徐州半步。”
提起当年,江淮月一时间便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应了,好在魏平昭也并没要她的回答,说完那句话后便转过了身:“走吧。”
江淮月问:“……去哪儿?”
“洛阳。”
“洛阳?”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魏平昭道:“你欠我的还没还清,仅仅看场戏,不过逗个趣儿罢了。”
“此次奉旨进京,正好我身边缺个使唤的丫鬟,你就先顶上吧。”
江淮月震惊了许久。
还在思索时,对方已经走远了,她只好追上去:“魏……魏将军,不能换一个赔偿的方式吗?洛阳未免有些太远了……”
魏平昭:“等你成为债主的那一日,再来说这些话吧。”
“可,这真的有些太突然了,我从未去过洛阳。”
她也没想过要去洛阳,至少现在并没有这个打算。
魏平昭终于回头,跟在他身后的江淮月急忙止步,这才没把人撞到。
“我亦未曾去过洛阳。”他道,“你既不打算待在徐州,去何处便也没什么分别。”
“何况,是你亏欠我,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8. 州牧
碍于那一个欠字,江淮月无可奈何,终究还是答应了随魏平昭一同去洛阳。
而且她丝毫不怀疑,即便她真的拒绝,对方也有无数的方法能让她就范,既是这样,不如还是省去些步骤的好。
临出发前,一行人先去了一趟州牧府衙。
徐州州牧已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江淮月几年前曾见过他一面,眼下再看,深觉这人实在是苍老得有些太快。
魏平昭同他打了招呼,对方垂着头回礼,余光掠过后方的江淮月时,稍稍顿了一下。
江淮月觉得,他应该是认得自己的,毕竟当官的人,心眼儿总是要格外多些。
但老州牧除了那一顿,却并未再多看她一眼,只是与魏平昭道:“魏将军,请随我到房中一叙。”
两人便一前一后离开了厅堂,江淮月并未跟上去,和其余人一起留在原地等候。
“平昭。”
关上房门,老州牧一直佝偻的身躯终于站直,他看着眼前挺拔的少年道:“你果然未让我失望。”
魏平昭按了按腰间的剑,突然垂眸跪下去:“还未多谢大人当年相救之恩。”
两年前,他遭遇灭门惨祸,又被江家当众退了婚,不见踪影后,人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老州牧摇摇头,将人扶起来:“我也并非全然为了你,亦存了私心。”
当年魏平昭一身孝衣,行于荒野时,是老州牧寻到了他,抬手替他指了一条路。
他说:“燕国最北的冀州,战乱已有多年,太需要有人来结束这困顿的局面了,若你有志,便去试一试吧。”
“如若能带着功勋回来,到那时,我或许还能给你一个真相。”
州牧大人曾于偶然间窥得,魏家的小公子于兵法一道极有天赋,所以,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的确没有错。
“现在。”魏平昭定定看向面前之人,“大人能够告诉我真相了吗?”
老州牧慢慢松开他的手,缓慢移动步子,行到半旧的桌案前,良久,终于开口:“……贼在京中,贼在,朝中啊。”
他闭上了眼。
魏平昭深深拧眉:“大人是说,洛阳?”
老州牧点头:“京中一直有人在各地借商贾之手敛财,无奈,我始终无法探查出背后之人的真实身份。”
“士农工商,世人大多不看重商民,却不知这其中亦是一笔巨财,对方便是利用了这一点,多年来或威胁或合作,控制了一大批富商,却不曾引起注意。”
魏平昭终于明白:“所以,我家中是因不愿为其所用,所以才引来了灭门之祸?”
“是。”老州牧神情疲惫,“其中具体情形我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这二者之间必然有直接的关联。因为数年前,我一位亲族,就是这般丧命的。”
他重重吐了口气,似是要吐尽心中的郁气。
对方伪装成江湖中人为财仇杀,如此一来,朝廷便也不好追查,但他细细摸索却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江家呢?”魏平昭突然道。
魏家被盯上,江家大概率也不会安然无恙。
果然,老州牧沉默一瞬,点头:“他们也找了江家。”
魏家本是首富,被灭门后,对方便开始扶持江家,后者很快就在徐州独大。
魏平昭神色复杂,想起之前江老爷说的话,皱眉道:“难怪他们会问,‘当年的事,我是否已经知晓’。”
原来指的是这个。
老州牧拍拍他的肩:“你捐了江家的钱财,也算是误打误撞破了局。”
“江家跟京中的人来往多年,何尝不是与虎谋皮,如今没了银子,这层关系也算是到头了,江家不似你爹娘,敢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人总是惜命的啊。”
魏平昭沉默,其实惜命并没有错,如若可以,他甚至也希望他们能够这般“惜命”。
老州牧继续道:“当年,江家想必也是知晓这其中的缘由,所以才不敢插手,退了同你的亲事。”
魏平昭皱了下眉,并未接下这句话,而是道:“如此看来,我此番去洛阳,那些人必定会有所动作。”
他并未隐藏身份,有心人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会知道他出自徐州魏家,背后之人自然不可能放过。
老州牧缓缓颔首:“但如今你身份不同了,他们想必不敢轻易出手,应当会先试探,你便可借此机会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之人。”
这也是他为何让魏平昭去从军,建了功勋回来后方才告诉他真相的原因。
皇城之中,遍地天潢贵胄,岂是轻易可与之相抗的?如今魏平昭在北地打了胜仗,奉旨回京,借了一点天子的光,方才有了入局的资本。
“……魏将军。”老州牧看着面前年轻的郎君,苍老的声音多了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可做好准备了?此番入京,若要报仇,便绝对是九死一生,若就此放下……”
“我不会放下。”魏平昭没有犹豫,“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好,好……”老州牧双手颤抖,浑浊的双目终于忍不住泛起了泪光。
这便是他的私心。
他已经老了,也自知能力有限,所以他看中了魏平昭,一个同样深受京中权贵所害的苦命之人。
他要借魏平昭的手,去为他那些枉死的亲族报仇。
这些年他一直在官位上苦苦挣扎,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恨意,如今,他终于找到了一把刀,一把能替他直指洛阳的刀。
魏平昭并不在意这一层私心,他垂下目光,道:“若非意外,早在两年前我就该和魏家的所有人一起葬身血海了,如今阎王既未收我,便该是让我去向他们索命的时候了。”
屋内之人嗓音沉沉,仿佛真的牵带出了逝者的生息,屋外的天光好似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暗淡。
院中冷风乍起,江淮月伸出手捂住自己颤抖的双唇,努力不让任何声音发出来,然后红着一双眼,匆匆转身离开了原地。
里头的老州牧感慨万分,待终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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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下心情,方才道:“不过,有几件事——你一来就罢了几个守城的兵,还把何家的人下狱打了一顿,这般做,你当真不怕还没到洛阳,弹劾你的折子就已经堆满了御案?”
魏平昭就笑了笑:“这样不好吗?正好可以叫那些人放心,在北地打了数场胜仗的魏平昭,也不过只是一个心胸狭隘的莽撞之人罢了。”
“何况,这些人无不无辜,大人该是最清楚的,我可不曾冤枉他们。”
老州牧默了默,又道:“那江家的小娘子呢?”
魏平昭笑意淡下来:“与她何干?”
“你不必遮掩。”老州牧叹气,“你既把她带到这来,不就是要同她一路的意思么?我只问你,带她去洛阳,到底是欲其生,还是欲其死?”
魏平昭听言,再次勾起了嘴角,只是面上的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大人何时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老州牧就道:“我并非阴阳怪气,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生死当前,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你既已打算入京,又何必再困于从前的旧事当中。”
“不过是一纸早已作废的婚约,我与她算哪门子的夫妻。”魏平昭当即嗤笑。
老州牧:“你若真的如此想,就不会是此刻这般的神情了。”
他拢了拢官服,慢慢佝偻下身躯,缓缓道:“之前你让她与你同去洛阳,是还不知晓这些事情,如今知道了,不如便再好好想想吧。”
老州牧推开门,叹息着走远了。
屋内,魏平昭缓缓摩挲指腹,浓黑的眉深深皱着。
——
回到厅堂后,江淮月面色如常地捧着杯子喝了一盏茶,未过多久,魏平昭便也回来了。
她正准备跟上去,就听魏平昭突然道:“去洛阳之事,我改了主意,你不必跟着了。”
江淮月一顿,不着痕迹地握紧手心,问:“为何?”
魏平昭:“没有为何,待到了皇城,自然有的是蕙质兰心的女子,我又何需带着你给自己找不痛快。”
江淮月定定看着他,良久,忽然翘起唇角笑道:“魏将军说得好,不过我也改主意了,这个洛阳,我去定了。”
魏平昭倏地拧眉,眸光一寸寸冷下来。
她只当看不见,背过身认真分析:“都说洛阳繁华,天子脚下,繁花似锦,有无数泼天的富贵,我现在想明白了,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我才更要好好争取一番。”
她回过身,微歪着头笑道:“还望魏将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就做了这股东风,让我搭着进洛阳城吧?”
魏平昭垂眸看着她,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半晌,冷硬开口:“你莫要后悔。”
江淮月本能地屈了一下手指,面上却还是笑吟吟道:“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魏平昭不再开口,只最后望了她一眼,颇有些意味不明。
江淮月等人彻底离开,方才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垂下眼,无声地攥了攥掌心。
9. 启程
“将军,您真要把那个小娘子一起带上?”离开的路上,杨伫跟在魏平昭身侧问道。
他一直待在州牧府衙,方才从拾五那得了消息,惊得险些没把自己绊一跤。
魏平昭淡淡嗯了声。
杨伫神色顿时更加复杂:“将军,这……咱们毕竟是一群男人,而且一路上风餐露宿的,带着个姑娘……”
他的声音在魏平昭冰冷的目光下一点一点低了下来,最后彻底收住。
杨伫还是有眼力见的,迅速移开目光,改口道:“属下明白了,属下失言,将军年少有为,身边怎么能没有个贴心人呢,咱们都是一群男人,粗手粗脚的。”
“况且等咱们到了洛阳,京里的那些贵人们肯定也少不了要给将军塞人的,您早些自己选了也好,也好。”
魏平昭皱了皱眉,没搭理他。
拾五在另一边补充:“将军放心,那马车我方才已经找老板买下来了,到时候路上您就不必跟着我们风吹日晒了,正好也好好修整一番,省的进京时灰头土脸的,还要让那些贵人笑话。”
杨伫立马震惊地看向他,这小子反应怎么这么快?
拾五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江淮月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从始至终未曾开口说一句话。
只在转过回廊,明朗的天光洒落在身上时,才忽然停留了一瞬,她抬头望了一眼上方的日光,然后,抬步继续往前走。
江淮月只是突然想起来,好像已经没有人记得了,曾经,也有许多的人说过,她与魏平昭,是天生一对。
**
承明三十九年。
江淮月十岁。
“你们给我站住!”清雅的书院前,胡子花白的老夫子扶着腰大喊,“功课还未学完,你们又想跑到哪儿去!?”
魏平昭回头道:“家中养的猫儿要产崽了,时间不等人啊夫子,欠的功课明日一定补上!”
江淮月被他拉着狂奔,闻言不好意思地朝后面的人笑了笑,但也不知夫子看见了没有。
老夫子气得咆哮:“这两个死孩子!”
“得亏她们已经定了娃娃亲,也省的日后去祸害别人家了!”
“瞧您这话说的。”旁边看热闹的人听得直笑,“不过,这两个孩子都生的好看,不说别的,相貌上倒是极为般配的。”
老夫子就重重叹气:“可这光长得好看也不行啊。”
另一边,江淮月跑了一段路便没力气了,皱着小脸摆手道:“不行……我跑不动了。”
魏平昭看她一眼,随即转身一撩衣摆蹲下,一番动作行云流水。
眉眼恣意的少年朝她笑得纵容:“行了,上来吧。”
江淮月立马舒展了眉眼,笑着趴上去,双手抱住魏平昭的脖子。
有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江淮月一路目送,咂着嘴巴羡慕道:“若我们也会驾马车就好了,就不用自己辛苦走路了。”
魏平昭背着她,闻言扬眉轻笑:“好啊,那我明日便去学,待学会了正好带你好好逛逛咱们这徐州城。”
江淮月有些怀疑:“可以吗?你还是小孩子呢。”
“自然,我几时骗过你。”
……
行驶的马车缓慢摇晃,深青色的帘布映在眼底,江淮月慢慢回过神,垂眸收紧了掌心。
如今,已是承明四十五年。
她松开手,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子看向车窗外。
熟悉的街道上依旧是人群熙攘,商贩一成不变的悠长叫卖声走街串巷,能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模样,可惜,她终究要离开故乡了。
江淮月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至少在儿时,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地待在这片土地上。
大概是触景生情,江淮月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便匆匆收回了目光,垂眸忍住眼中的泪意。
她突然想起了从前曾看到过的一句诗:万劫千生再见难。
小影,心头葬。
这真是一句悲惨的诗。
只是当时她不明白诗中如此深切的感情,如今,却是亲身体会到了。
江淮月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叹息一般。
“后悔了?”
对面的的魏平昭突然开口。
江淮月吓了一跳,原本闭目养神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江淮月抿了抿唇,摩梭着指尖,摇头。
不是后悔,只是……
“我只是有些不舍得。”
魏平昭就嗤笑了一声。
但江淮月这次并没在意他的嘲讽,沉默了几息,忽然轻声问道:“……魏平昭,你那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突然遭遇灭门,接着又被最亲近的人退婚,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离开徐州之时,他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不,他应是远比她要更痛苦的。
魏平昭的眸子在听到那句“也是这样的心情吗”时,就骤然眯了眯,手背上原本淡色的青筋也骤然臌胀起来,这一切都昭示了主人并不平稳的心绪。
江淮月有些被他的反应吓到,不自觉往后靠了靠。
她好像不该问这个问题。
好在魏平昭最终移开了目光,重新合上眼:“与江小姐何干。”
江淮月默了默,无言以对,便想转移开话题,低声道:“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
“说。”
江淮月试探开口:“既然我已经不是江家的女儿了,这次离开,我便想干脆不要这个姓了,以后去洛阳,当你的丫鬟也方便一些。”
魏平昭再次睁开眼,瞧不出情绪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道:“随你。”
江淮月稍稍安下心来,不再说话,此后一路安静地坐在马车里。
待到了夜里,她便裹着一条毯子缩在马车的角落处休息。
深秋的夜越发寒凉,这毯子还是在徐州时,魏平昭派人去补充物资时才顺道买的。
马车摇摇晃晃,催人困倦,昏昏沉沉间,江淮月忽然不甚清醒地想到,行军打仗,一定是很辛苦很辛苦的吧。
待终于睡着,梦里又是江氏夫妇等人的面孔,轮番出现,上一刻还在满脸慈爱地问她昨夜睡得可好,下一瞬却又突然都变了嘴脸,怨恨地骂她孽障。
魏平昭上来时,看见的便是昏暗的马车内缩成一团的人,或许是因为冷,对方像小动物一般将自己整个蜷了起来。
魏平昭也不知想到什么,竟破天荒地站在原地无声地看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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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忽然上前,捡起另一侧的毯子盖到了睡着的人身上。
两条毯子,一人一条,她如今倒是守规矩得很。
魏平昭不知为何,忽然又有些气得想笑。
江淮月完全不知,他这两年日日在军中演练,北地又酷寒,他的身体早已适应了低温,这种程度的冷根本不足以叫他放在眼里。
心中有气,他便也不想再多看了,伸手撩开帘布,魏平昭直接下了马车。
沉着脸走到火堆旁坐下,正好杨伫巡查路过,见状奇怪道:“将军,您怎么不在马车里歇息?”
魏平昭淡声:“夜间容易多事,我在外面看着。”
杨伫点点头,这倒也是,便叮嘱道:“那将军注意好生休息。”
“嗯。”
魏平昭仰头喝下一口水,这一路过来其实还算太平,但眼下离洛阳越来越近,恐怕也快要有人按捺不住了。
他微微眯眼,回头望了一眼朝西的方向。
一夜无事。
……
次日清晨,江淮月揉着脖子醒来。
马车上还是有些硌人,睡得她腰酸背痛,不过好歹是安静睡了一觉。
掀开帘布走下马车,四周的士兵们正在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准备启程继续赶路了。
江淮月便连忙提着裙摆小跑到不远处的溪边,捧了把清水洗脸。
“好冰。”溪水刚打到脸上,她就忍不住小声叹了句。
日头还未升起来,这时候的溪水当真是凉人的很,江淮月一下子便清醒了几分。
她慢慢站直身子,临江望向对岸。
眼前的风景已经有些陌生了。
“又在想什么。”冷不丁的,魏平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淮月回头,微微抿了一下唇,道:“我是在想,等到洛阳的时候,天应该已经很冷了吧。”
她说着重新看向对岸。
魏平昭便想起来,江淮月一向畏寒,从前一到天冷的时候便是手脚冰凉,更甚至冬日睡觉时,被褥里都必须要有取暖之物。
洛阳的冬日是远比徐州要冷的。
他略皱了一下眉,道:“天气虽冷,但做好保暖轻易便不会冻着。”
江淮月点点头,他们行军之人,应当是极为懂得取暖的,如此就也不需要她担心了。
“将军。”恰好此时拾五走过来,道,“队伍都已经休整好了,可以出发了。”
魏平昭便应了声:“走吧。”
江淮月提着裙摆跟上去,一边在心里想,这裙裳赶起路来还真是有些不方便,等到有时间了,还是找身衣裤换上比较好。
上了马车,江淮月照旧与魏平昭相对而坐。
只是,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会儿还好,待久了难免有些不自在,但魏平昭好像全然不觉得,一人拿着本兵书看得专心。
江淮月便自顾自稍稍挪了一下位置,勉强又离他远了一些。
心底却是稀奇,从前魏平昭并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甚至常常变着法儿的逃夫子的课,如今却是能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了。
看来,人果真都是会变的。
“你在看什么。”
冷不防,对面的人突然开口。
魏平昭放下书,一双桃花眼冷厉地望过来。
10. 遇袭
偷看被当场抓包,江淮月微怔,随即面上一点一点烧了起来。
心虚地移开目光,嘴上却是道:“没看什么……我就是有些走神。”
魏平昭轻嗤一声,下一秒将手中的书扔到她怀里:“要是闲着无事,就替我念书,正好我看累了。”
江淮月神情莫名,张了张嘴,对面的魏平昭已经直接枕着胳膊躺下,阖着眼漫不经心道:“别想着拒绝,这也算是尽你婢女的本分。”
江淮月就无话可说了。
微抿了下唇角,她还是捡起怀里的书,是一本《尉缭子》。
“将军看到哪一页了?”江淮月抬头问。
魏平昭懒散道:“你随便找一页就行。”
江淮月瞥他一眼,依言随手翻了一页——是攻权篇。
大致扫一眼,她道:“那我开始了。”
江淮月:“兵以静胜,国以专胜。”
“力分者弱,心疑者背。夫力弱故进退不豪……”
一直念了几页,魏平昭始终安静地躺在对面,放松地好似是在自己家一般。
就在江淮月疑心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对方却在她念完“兵有去备彻威而胜者,以其有法故也”一句时,忽然开口:“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江淮月一顿,蹙眉思索了一会儿,道:“我猜,应该是说用兵时,故意在表面上放松戒备,以引诱敌军上当,最后获胜……类似于扮猪吃虎吧?”
话音落下,魏平昭似乎轻笑了一声,他道:“你猜的没错。两方作战,说到底是各方心思的博弈,有时候适当地隐藏实力示弱,并没有害处。”
少年嗓音平静清冽,伴着马车缓缓行驶的声响,恍然间江淮月竟听出了一种心安之感。
意识到这一点,她连忙摇了摇头,想赶走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道:“原来如此。”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么单听着好像并不难懂,但江淮月很清楚,这些于她而言毕竟只是纸上谈兵,真的放在现实中,还是太过浅显了。
两人没有过多地讨论这个话题,中午时队伍停下来休息,江淮月便也下了马车,跟着魏平昭一起在旁边用饭。
待吃过了午膳,江淮月小声同魏平昭商量:“……魏将军,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你们这儿可还有多余的衣裤?我……我想换身男子的装扮。”
见魏平昭皱眉,以为他嫌麻烦,江淮月连忙补充:“我是觉得,穿着裙裳赶路实在有些不方便,若是因为我拖了你们的后腿就不好了。”
魏平昭垂眸看她,半晌,淡淡道:“衣裳是有,但你恐怕穿不了。”
他没说究竟如何穿不了,但江淮月隐约明白了一些,想必要么是大小不合,要么……就是太过脏污。
好吧。
她在心底叹息一声,不再做这个打算。
麻烦些便麻烦些吧,她多注意一点就好了。
江淮月道过谢转身离开。
另一头,她离开后,魏平昭沉思半晌,还是回去翻翻捡捡挑了几身自己的衣裳出来,然后唤来拾五:“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人家,找人帮忙改几身衣服。”
拾五不解:“将军,好端端的为何要改衣裳?莫非,将军也跟我一样,还在长个?”
魏平昭不欲同他解释,只道:“让你去便去,衣服的尺寸——”
他皱眉看了一眼手中墨迹半干的字条,递给拾五:“差不多就按这个来吧。”
这下拾五彻底确信了,这衣裳根本不是给自家将军改的,因为衣裳的尺寸是改小而非改大,他脑子一向灵光,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马车里的江淮月。
拾五眼里的震惊就差写在脸上了,魏平昭不耐烦地踹他一脚:“还不快去。”
拾五就只好抱着一堆衣裳走了,走时一步三回头。
不对劲,这真的太不对劲了。
等终于完成差事回来,正在看地形图的魏平昭却头也没抬,惜字如金道:“知道了,你送过去吧。”
拾五:……
“是。”
他找到正在晒太阳的江淮月,道:“淮月姑娘,这是将军吩咐拿给你的衣裳。”
魏平昭?
江淮月有些意外,他不是拒绝了么?
“淮月姑娘?”见她没反应,拾五又叫了一声。
江淮月这才连忙伸手把东西接过来,一边弯唇笑道:“谢谢你。”
拾五摆摆手:“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跑个腿罢了。”
江淮月回到马车上换了衣裤,出乎意料的,竟然还挺合身,她蹙了下眉,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随手将头发绾起,简单收拾了一下马车内,便要去找魏平昭道谢。
不管怎么样,此事还是多亏了他帮忙。
但江淮月找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人,正要回去,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大树后传来了谈话声。
“杨副将,你说,将军对淮月姑娘是不是有点太上心了?这以后她莫不是真要成咱们将军夫人?”说话的人是拾五。
杨伫道:“这你就不懂了,将军此次立下了赫赫战功,必定有无数的人在暗中瞧着,心生忌惮的人可不在少数。”
拾五皱眉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将军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让那些人放松警惕?”
“看破不说破。”杨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江淮月静静听着,眸子里的光随着他们的谈话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她攥了攥衣裳的布料,没有出声,转身离开了。
——
等魏平昭回来,便看见江淮月正趴在马车的窗户边出神,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他看了一眼,随即俯身捡起另一条也扔给她,嗓音淡平平:“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江淮月默了默,没说什么,拿着毯子放在了腿边。
魏平昭见状,却凝眸看向她,半晌,忽然道:“你怎么了?”
江淮月一顿,抿了抿唇:“没事。”
复又抬头:“对了,多谢你让拾五送来的衣裳,很合身。”
魏平昭眸光动了下,淡淡应声:“嗯。”
“还有一事。”他压低了些嗓音,神色凝重几分,“按照路线,明日队伍会经过一处峡谷,那里极易设伏,所以明日我们需暗中跟大部队分开行动,马车不能再坐,你就扮做普通士卒跟在我身边。”
江淮月听完,怔了一瞬,心里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难怪他会让拾五帮她找了衣裳,原来,是因为这个。
江淮月喉间有些干涩:“……好,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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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魏平昭皱眉:“未来几日大概率不怎么太平,你自己注意,若是不小心死了,也只能草草葬在山野间。”
“我不会带一具尸体去洛阳,更不会有人送你回徐州。”
客死他乡么?那还真是很凄惨的结局。
江淮月心情不太好,扯了扯身上的毯子,声音闷闷地道:“知道了——”
话音未落,身前的人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俯下了身,一手撑在车壁,一手按在她身侧,手背上蜿蜒的青筋尤为明显。
江淮月几乎被他整个人困在了马车的角落里,魏平昭平视她的眼睛,仿佛提醒一般,低声重复:“知道了?”
江淮月瞳孔瞬间放大,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待半晌反应过来,她眼神立时闪得厉害,伸手胡乱推开魏平昭:“自、自然知道!你不必再提醒我。”
对方笑了笑,终于起身退开。
翌日。
计划如期进行,杨伫带着队伍继续按原路线前进,装着普通士兵的马车夹在其中。
魏平昭则带着一支几十人的小队从另一条路出发,扮成士卒的江淮月和拾五跟在他身侧。
江淮月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害怕,掌心不断沁出细密的汗。
她还从未经历过这般真刀真枪的场面,如果发生意外,如魏平昭所说,她真的会死在这里。
因为紧张,江淮月一路上都未曾说什么话,沉默地跟着众人往前走,脚被磨破了也未曾察觉。
一直到日头偏西,四周仍是一片静谧,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但江淮月却不敢放松下来,因为魏平昭的那些话,她潜意识里便觉得这是危险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敢松懈。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等到了大约酉时,第一支箭矢终于破空而来。
接着便是第二支、第三支……如雨的箭铺天盖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数名蒙面的黑衣人持剑冲上前,两方顷刻间厮杀起来。
江淮月怔在其间,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
她不会武功,帮不上忙,唯有努力自保。
魏平昭握着剑,毫不犹豫地迎上去,锋利的剑一下便割开人的脖子,冷光映出少年漠然无波的眼眸。
江淮月站在一片混乱中,久久回不过神。
这便是战场。
杀人只如砍瓜。
突然,她眼前白光一晃,有黑衣人注意到了她,举剑便要杀过来。
江淮月瞳孔骤缩,本能地弯腰一避,身后却又出现了另一名黑衣人,对方拿着滴血的剑朝她逼近。
江淮月几乎哑了声,攥着衣襟往后退,就在眼前的剑要落下的一刻,旁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魏平昭骤然扯住她,将人拉向自己。
江淮月只觉得天旋地转,就被人强势按在了结实的胸膛上,只能听见耳旁有力的心跳,和刀剑刺入皮肉的声响。
下一瞬,脸侧的温热迅速退开,江淮月抬头,只看见魏平昭面色极冷,一掌将她推给了身后的拾五。
江淮月微微踉跄,拾五稳稳扶住她,另一只手拿剑挡在她身前:“淮月姑娘小心!”
江淮月剧烈地喘气,伸手按住胸口,一边急促唤道:“魏平昭!”
他身后不知何时涌出了更多的黑衣人。
11. 信任
江淮月从未如此刻这般惧怕过,或许是怕魏平昭死,或许是怕自己真的丧命在这,她心脏一阵紧缩,险些站立不住。
刀剑带起的凌厉之风在身侧呼啸,林间杂乱的落叶被挑起又落下。
江淮月一张脸毫无血色,抿着唇紧紧地盯着混乱中心的少年。
魏平昭一身玄青衣袍,浓黑的眉压着,眸中的戾气毫不遮掩,使出的每一个招式都干脆利落,又快又狠地把剑扎进对方血肉中。
温热的血染红了剑身,也染污了他原本干净的面庞。
魏平昭一边砍杀,一边似乎是有意地将人往更远的方向引。
这些黑衣人的目标显然是他,所以只要能困住魏平昭,其他人是生是死对他们来说就根本不重要。
江淮月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人群,下意识竟想追上去。
旁边的拾五一把拉住她,皱着眉摇头。
江淮月怔怔看向他,却忽然发现拾五眼里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担忧和紧张,即便他再冷静,可眼下这般情况,他却也绝不该是这个反应。
江淮月深深蹙了下眉,攥紧手心抬眼望去。
于是就发现,在一片嘈杂的打杀声中,似乎不知何时突然多了另一种声音。
密集的、沉闷的声响。
她倏地抓住了拾五的胳膊。
江淮月睁大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她隐约意识到,或许这就是成败的关键了。
这些多出来的声音,到底是来自他们……还是来自那些黑衣人。
凝神等了几息,江淮月终于看见远处出现了一大片人影,随着人群越来越近,她瞳孔骤然放大,巨大的惊喜仿佛烟花一般炸开在头顶,炸得她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是杨伫。
是他们的人。
江淮月第一反应便是去看身边的拾五,对方朝她咧嘴一笑,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帮手来了,淮月姑娘可以放心了。”
江淮月嘴角的笑意就僵了僵,半晌,才慢慢收回目光,轻轻点头:“嗯。”
杨伫带着将士一到,那些黑衣人便很快落了下风,没多久就被全数制服。
杨伫押着剩下的十几名活口到魏平昭面前,出乎意料的,那些人见败局已定,竟开始求饶:“大人!大人饶命啊,我们、我们也是受人指使,这才来刺杀的!我们家中尚有妻儿,求大人绕我们一命吧!”
“是,我们都是被逼的,往后愿为大人当牛做马,只求大人饶我们一命!”
魏平昭正在擦拭剑身,闻言将染血的布条扔给拾五,勾唇轻笑:“是吗,受何人指使?”
那人立马面露惶恐:“这……我们也不知晓,对方没有露面,我们根本无从得知他的身份。”
魏平昭就点了点头,然后皱眉看向他们,似乎在思索究竟该如何处置。
空气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林间的簌簌声响,江淮月在后面看着,亦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慢慢收紧掌心。
突然,前方的少年抬了抬头,似乎是终于想好了,江淮月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一声极平静的话音。
“全杀了。”魏平昭道。
“是!”
江淮月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
杨伫等人得了命令,立刻手起刀落,殷红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十几个圆圆的人头便咕噜咕噜滚了下来,脸上甚至还带着死前最后一刻的神情。
江淮月呼吸凝滞。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良久回不过神。
温热的鲜血溅了一地,铁锈味道的腥气慢慢弥散在空气里,江淮月僵硬着身躯,想离开这个血腥的行刑地,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出一步。
对面的杨伫拎着剑转身,想同魏平昭说什么,忽然瞥到一旁的江淮月,只见她一个人呆立在原地,身上似乎又透出了那股,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莫名的气息。
杨伫愣了愣,蓦地反应过来,放下剑,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淮月姑娘,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擦了擦手上的血:“我们平日里枭首枭惯了,忘了这次你也在了,真是对不住。”
早知道就该直接捅那些人一刀。
魏平昭这才回头,看见身后站着的人,当即拧了拧眉。
他并不知道江淮月还在这。
不是让拾五带她先走了吗?
拾五接触到魏平昭的目光,连忙无辜地摇了摇头,这事真的不怪他啊,本来是要走的,可淮月姑娘自己突然说还有事想问魏平昭,就又折回来了,谁知道刚好碰上了这般场面。
魏平昭目光沉了沉,想说什么,江淮月已经笑着开口:“没事的。”
又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啦。”
江淮月垂着眸转身离开,拾五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魏平昭,最后跟着离开了。
——
不知过了多久,魏平昭终于回来。
已经是黑夜,马车里只有他和江淮月,昏暗的烛光洒在车里,两个人都诡异地没有说话。
半晌,为了让气氛显得不那么奇怪,江淮月抿了下唇,还是轻声道:“你们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对面的人应了声:“嗯。”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江淮月捏了捏衣裳的料子,就在她快要受不了想出去时候,魏平昭突然开了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残忍。”
江淮月微顿。
明明是问句,可他的语气却异常平静。江淮月抬头看向他,半晌,动了动唇瓣,却说不出任何话。
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魏平昭轻嗤了声:“他们说是受人指使,但若求饶便可放过,活着未免也太容易了。”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江淮月一下子蹙紧了眉心。
魏平昭最后只淡淡道:“那些黑衣人身份不简单,我不杀他们,他们也早晚会杀了我。”
他嗓音里含了某种隐秘的厌倦,江淮月愣了愣,这算是在解释吗?
魏平昭竟还会愿意解释。
她心底稍软了一些,便又问:“对了,今日,杨副将他们怎么会突然过来?我们不是分开走的么?”
而且拾五他们好像都丝毫不意外,不禁让她怀疑,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魏平昭抬眸看了她一眼,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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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派出去的人得到消息,大概率会有人在这一段路上动些手脚,我便亲自去探了探路,大致摸清了他们的意图。”
“还记得我昨日跟你说的峡谷吗?那些人料到我会更改路线,所以应该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峡谷设伏,今日我们走的这条路,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所在。”
江淮月听完,有些疑惑:“既然这样,那为何不干脆直接走峡谷,这样岂不是也能避开埋伏?”
魏平昭便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淮月觉得他眼里似乎带了点笑意:“这就是双方心思的博弈,对方也没有那么蠢,为了避免你说的这种情况,他们必然派了人在峡谷处看守,只要我出现在那条路上,他们就会立刻更改计划。”
江淮月眸光微动:“所以,为了让他们相信你的确已经换了路线,才让杨副将带着人去了峡谷……可,他们是怎么赶过来救我们的?”
江淮月蹙眉,还是有些理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魏平昭伸手,拿起倒扣的茶杯,轻轻放在案上,道:“在对方看来,在今日这条路上设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反过来,对我们而言,亦是如此。”
魏平昭比他们看得更远了一步。
今日,他们不是兵分两路,而是分了三路。
江淮月倏地睁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人,震惊得半晌没反应过来。
惊叹完魏平昭的心思,她便又想到了另外一点:“可,这些事情,你怎么一点都不曾告诉过我?”
这么看来,杨伫和拾五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可那些黑衣人突然冒出来的时候、魏平昭被他们围困的时候,江淮月因为不知实情,却是险些以为她们真的要命丧于此。
甚至连遗言都已匆匆想了几句。
江淮月用力蹙眉:“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或者说,你觉得这些事告不告诉我都不重要,可——”
她神情有些急,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忽然觉得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江淮月抿了抿嘴角,忽然就道:“算了。”
魏平昭本在等着她的下文,不想最后等到的却是一句“算了”。
他有些好笑,挑了下眉,道:“你可知信任是极其珍贵的东西,尤其在军中更是如此,江淮月,你想让我信你,可你又能拿什么来交换?”
那些将士是在战场上一起同生共死过的,他们用的是命,江淮月又能用什么?
她怔怔抬头,不只因为魏平昭竟真的说中了她心中所想,更因为他的问题,信任的确是需要交换的,可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魏平昭又不紧不慢地提醒:“你可别忘了,两年前你便已经背弃过我一次,同样的后果,我没有必要承担两次。”
他话里含了些嘲讽,少年漂亮的桃花眼低垂着,居高临下地望向她。
江淮月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与魏平昭之间,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只要一提及当年之事,她便有再多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了。
这大抵就是愧疚罢。
江淮月很轻地叹息。
12. 发热
魏平昭下了马车,带人去检查周围的情况。
天色已晚,他们又刚经过一番拼杀,今夜不宜再赶路了,便要就近休整。
等魏平昭回来,已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拾五瞧见他,凑上前问道:“将军,您怎么没和淮月姑娘一起?”
魏平昭当即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
拾五连忙解释:“今日不是杀了不少人嘛,淮月姑娘都看见了,我是觉得,她恐怕不太能适应得了。”
魏平昭拧了下眉,这次终于停下脚步看他。
拾五垂着眼道:“其实,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瞧着满地的断肢残骸也害怕得很……那么重的血腥味,想必淮月姑娘也是一样的。”
他是个孤儿,北地战乱多年,打仗的人早就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士兵不够,自然便要补充,可北地遥远,再如何疮痍朝廷的人也看不见,便只好从附近的州县征兵。
拾五就是这么被抓过去的,他没有家人,抓了也就抓了,无人会过问。
魏平昭眸色深深,眉头始终拧着,闻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了。”
“你先去休息吧。”
拾五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一路走到无人的地方,魏平昭方才停下来,凝眸将拾五的话又细细思索了一遍,皱眉犹豫一瞬,到底还是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罢了,就再去看看吧。
只不过,眼下已是亥时,按照平日的习惯,江淮月应该已经睡下了。
魏平昭走到马车旁,刚想抬手叩窗,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住了动作。
半晌,他终于还是放下手,转身抱着剑靠坐在马车前。
还是不扰人好眠了。
他抬眼望向头顶的圆月,今夜的月色其实极美,银色的冷光洒满了大地,也落在魏平昭的身上,衬得少年身影无端多了几分孤寂。
不远处就是其他将士歇息的地方,燃着的篝火不时发出几声火星炸开的声响,在夜里竟有些叫人安心。
魏平昭放下剑,曲起一条腿,手随意地搭在膝上。
夜风吹过山林,深秋的凉意顷刻间钻进人怀里,有睡梦中的将士便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体。
魏平昭目光很平静,经历过边关那些风霜的人,才会知道这样的夜究竟有多美好。
但忽然间,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见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了些微异样的声响。
魏平昭略皱了下眉,正要细听,里面的声音却又消失了,他便没放在心上,兴许只是江淮月翻了个身罢了。
但未过多久,那细微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这一次魏平昭终于听清了,那分明是人发出来的、有些痛苦的声音,像喘息,又像叹息一般。
他飞快地拧眉,握住剑转身便要撩开马车的帘子,却又停住,一瞬之后,伸手叩了叩车壁,沉声道:“江淮月?”
里面的人没有回应。
魏平昭眉拧得愈深,又喊了一句:“江淮月?”
还是不见回应。
这下他终于不再犹豫,掀开帘布直接进了马车。
车内光线极暗,魏平昭凭着这两年练出来的夜视能力找到蜡烛,将蜡烛点上后眼前才终于亮堂了一点。
“江淮月,你怎么了?”他眸光沉沉看向角落里裹着毯子的人,面色不算好看。
但江淮月只是皱了皱眉,露在外面的半个脑袋往里缩了缩,像是没听到似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
魏平昭迟疑一瞬,放下剑上前,蹲下身子道:“醒醒,江淮月。”
说着一边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
然后倏地眯眼,果然,烫得不寻常。
江淮月却似乎觉得他冰凉的手有些舒服,反而偏头朝他这边靠了靠。
魏平昭一顿,立马收回手,他皱眉看着面前的人,江淮月似乎是难受得厉害,甚至没法叫醒,时不时便忍不住蹙着眉喘息几声。
看这副样子,显然是病了。
魏平昭不再浪费时间,当即下了马车,吩咐拾五:“马上请林大夫过来。”
拾五应了一声,又道:“将军,是淮月姑娘病了?”
魏平昭看他一眼,点头:“嗯。”
拾五去请军医,魏平昭又找人烧了热水,等端着水过去时,林大夫已经到了,正在马车里给江淮月诊治。
魏平昭便站在外面等候。
等林大夫出来,稍弯了一下腰,道:“将军,淮月姑娘受了寒,眼下正在发热,下官先给她开些药,看能否好转。”
“麻烦了。”魏平昭颔首。
林大夫却又道:“不过,将军,淮月姑娘不常出远门,身体难以适应长途跋涉,这些时日跟着队伍,虽有马车,但瞧着似乎仍是不太受得住的。”
魏平昭面色微沉。
林大夫担忧地皱了下眉,接着道:“而且,观其脉象,姑娘近来神思不稳,夜间应多有梦魇,睡得并不安稳,还是需得多加注意,否则这一路,只怕是艰难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魏平昭瞳孔不受控制地缩了缩,半晌,方才开口:“知晓了,有劳林大夫。”
对方拱了拱手,慢吞吞离开。
魏平昭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转身进了马车。
江淮月躺在小榻上,紧紧皱着眉,唇瓣多半是因为烧得,半点水色也无。
魏平昭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回头朝身后端着水的将士道:“放这吧,你回去休息。”
“是。”
那将士依言转身离开,魏平昭拿起帕子,在热水中泡了泡,然后拧得半干,敷在了江淮月额头上。
少女面色微红,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颜色,魏平昭无声地看着,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面颊。
很热。
魏平昭目光暗下去。
方才林大夫说,这段时日,江淮月时常梦魇。
可她却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他不由地想起来,从前还在徐州时,就有许多人曾说,江家的小姐娇气,可她若是真的娇气,又怎会被人踩着手欺侮,却仍旧死不松口?又怎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夜夜梦魇却硬是不告诉任何人?
魏平昭下颌紧绷,是因为这里没有值得她信任的人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魏平昭便不禁觉得可笑,可笑他才刚说过不信她,现在就又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而觉得恼怒。
这算什么?
魏平昭握紧手心,闭了闭眼。
他心底情绪翻涌,可对面躺着的人始终睡得昏沉,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未过多久,外面传来杨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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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魏平昭顿了顿,起身撩开帘子出去。
杨伫提着药罐:“将军,这是林大夫给淮月姑娘开的药,已经煎好了。”
魏平昭垂眸看了一眼,伸手把东西接过来。
杨伫瞧出他的心思,忍不住开口宽慰:“将军,你别太担心,淮月姑娘定然没事儿的。”
魏平昭就瞥他一眼:“我何时说过担心。”
然后拿着药进了马车。
杨伫:……
魏平昭打开药罐,入目便是漆黑的颜色,苦涩的味道顷刻间钻入鼻腔,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盛好药,魏平昭端着碗坐到榻边,神色有些复杂,眼下江淮月不省人事,怕是只能靠外力把药喂进去了。
他沉默一瞬,把睡着的人扶起来,一只手环住江淮月,再端着药碗,另一只手捏住汤匙,舀了一勺喂进她口中。
第一勺江淮月还算配合,但尝到那苦了吧唧的味道之后,她整张脸当即就皱起来了,勺子再递到嘴边,她就说什么都不肯再喝了。
魏平昭见状,气得险些笑出来。
人怎么都叫不醒,一喝药就知道不要了是吧?
他冷冷看着怀里的人,下一刻,直接伸手捏住江淮月的鼻子,在她忍不住张嘴的那一瞬,把药碗挨到了她嘴边,硬生生喂了进去。
江淮月被苦得直往后缩,但魏平昭紧紧环着她,根本退不了半分。
一碗苦药入喉,即便是在睡梦中,江淮月也忍不住满脸的苦大仇深。
魏平昭放下碗,拿帕子替她擦了擦下巴上的药渍,然后重新把人放倒回榻上,拿着碗出了马车。
之后每间隔一段时间,魏平昭便会进去察看一次江淮月的情况,一直到了寅时,她的体温非但没有降下去,反而有越来越高的趋势,整个人躺在榻上,连喘息声都发不出了。
魏平昭立刻找来了军医。
林大夫看过后,神情凝重地同魏平昭道:“将军,淮月姑娘的病来得急,现如今这里条件有限,恐怕得进城中寻些别的药来才行。”
魏平昭闻言,拧眉无声地收紧了五指。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道。
林大夫叹息:“军中物资匮乏,没有需要的草药,实难医治,不过,继续用帕子浸着热水降温,倒也可起到些效果,只是这种方法实在太过缓慢。”
……
江淮月躺在榻上,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时不时在耳边响起,她脑袋重得很,身体却又轻飘飘的,使不上一点劲。
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脑子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一般,听声音也是远远近近的,并不真切。
她似乎听见有老人家担忧的声音,还有魏平昭,江淮月其实知道自己病了,听见他们一人一句的讨论声,便忍不住道:“……魏平昭。”
她并不知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嘶哑,仿佛被灼烧过一般,可旁边站着的魏平昭却立刻看向了她。
他走到榻边,微微弯腰,低声道:“江淮月,你说什么?”
林大夫见状,便背着药箱出去了。
江淮月心里有些害怕,她还记得魏平昭之前说过的话,闭着眼紧紧抓着身上的毯子,道:“魏平昭,别……扔下我。”
“我、我只是病了,我还没死,你……不能扔下我。”
13. 淮淮
马车内烛光昏暗,江淮月轻缓低哑的嗓音响起时,微弱的烛火恰好跳动一瞬。
魏平昭眸光微不可察地颤动。
他微微抿紧唇。
江淮月侧身躺在榻上,始终闭着眼,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又烫又乱,因为难受,她手指紧紧地攥着身上的薄毯,指尖也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方才说出那两句话,她已经费尽了力气,现在只觉得全身都疼得厉害,尤其是脑袋,沉得很也紧绷得很。
江淮月紧紧蹙着眉,可突然间,手上却传来了一片温热的触感,她陷在一片昏沉中,看不见魏平昭此刻的表情。
少年眸色深深,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他不容置疑地握住江淮月的手,温热的掌心覆上手背的那一刻,江淮月下意识蜷了下指尖。
魏平昭垂着眸,一点一点分开她攥紧毯子的手指,良久,终于低声道:“……好。”
不会扔下她。
更不会让她就这样死在这里。
魏平昭替她盖好毯子,叹息般道了一声——
“淮淮。”
……
江淮月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徐州城,少年模样的魏平昭刚得了一匹新的棕色小马。
对方束着高高的马尾,勒马停在她面前时,发尾在空中划过一个极漂亮的弧度。
魏平昭扬着眉笑道:“淮淮,走,城西的桃花开了,我带你去看。”
少年人鲜衣怒马,桃花眼里潋滟着波光,一向爱好美人的江淮月看得口水差点流出来,却故意扭开脖子道:“桃花有什么可看的,我不跟你去……”
话音未落,她忽然双脚离地,被魏平昭直接捞上了马。
少年含笑的嗓音响在头顶:“不要口是心非,况且,就算真的不想看桃花,你多看看我也是一样的。
“魏平昭!”江淮月靠在他怀里,紧紧抓着少年的手臂,闻言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少女绯红的面颊比春日的桃花更娇艳,魏平昭在马上笑了起来,圈着怀里的人一夹马腹,道:“淮淮,坐稳了!”
“魏平昭!”
……
魏平昭起身撩开帘布,走下马车。
银色的冷光落在男人身上,平添了几分疏离。
林大夫和杨伫就在五步外的地方侯着,魏平昭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人,顿了顿,上前问道:“我们离曲城还有多远?”
根据之前的路线图,他们下一个落脚点便是曲城,林大夫说江淮月的病需得去城中买药,曲城无疑就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杨伫思索了一瞬,道:“大约还要半日。”
见魏平昭凝眸不语,他又道:“将军,若是情况紧急,需不需要派人先送淮月姑娘去曲城?”
魏平昭拧眉没有说话。
此时发热的确不是小事,路上颠簸又冷热不定,体质差些的,稍有不慎直接丢了性命也未尝没有可能。
保险起见,是应该尽早入城,只是……
“不必派人,我亲自带她去。”魏平昭道。
杨伫愣了愣:“将军?”
魏平昭目光平静:“此事不宜惊动太多人,横竖不过半日路程,我先出发,杨伫,等将士们休整好,你再带着人来曲城与我汇合。”
林大夫站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震惊不已。
魏将军对那位姑娘竟是如此上心吗?
杨伫心里不愿接受这个命令,可又自知说服不了魏平昭,只好道:“将军,那让拾五跟着一块去吧,也算有个照应。”
魏平昭听言,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便点了点头:“嗯。”
他转身去准备,杨伫看着魏平昭离开的背影,半晌,抬眸同旁边的人道:“林大夫,这些事,你记得莫要与外人过多提起。”
对方连忙拱手:“杨副将放心,下官明白的。”
魏平昭和拾五很快收拾妥当,趁着天还未亮,借着月色驾车离开。
一路上还算顺利,到达曲城时约莫巳时。
拾五找到医馆,魏平昭把江淮月从马车里抱出来,带着人走了进去。
**
“大夫,情况如何?”拾五看着面前的人问道。
已经诊完脉的大夫站起身,朝两人稍弯了下腰,方才解释江淮月的病情,话中之意与之前林大夫所言相差无几。
魏平昭道过谢,便让拾五跟着去取药了。
“咳——”
突然,床上的人轻咳了一声,魏平昭本要离开的步子就顿了顿。
回过头,还是转身去桌边拿起杯子,倒了一杯温水给江淮月喂下。
江淮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便把头扭开。
魏平昭看着她,意味不明道:“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会使唤人。”
“让你当丫鬟,如今倒成了我伺候你。”
魏平昭放下杯子,面色不太好看。
床上的江淮月蹙了蹙眉,没有回应。
半晌,他到底是低叹一口气。
罢了,跟一个病人费什么口舌。
魏平昭没有再出去,在对面寻了把椅子坐下,支着头阖眼假寐。
他昨夜基本未睡,现在终于歇下来,难免便觉得困倦。
等拾五端了药回来,他亲自喂江淮月喝下,才又回去继续休息。
待到午后,杨伫带着人也到了曲城。
江淮月是在当天夜里醒过来的,醒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头昏脑涨,她觉得自己应是睡了许久,脑子里隐约还有些睡着时的记忆,但却又模糊混乱得很。
揉了揉太阳穴,江淮月缓慢眨了眨眼,四周昏昏暗暗的一片,视野开阔——显然不是在马车里。
她停住按揉的动作,脑中瞬间清明,心里本能地一慌,便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江淮月不安地抬头去看,却不想,一转头便看见了对面桌上的一盏烛火,在漆黑的夜里,轻轻地跳动着。
她忽然就松了口气。
火光旁,魏平昭支着头闭眼坐在桌案边,飘忽的烛光映在他侧脸,衬得他面色愈发捉摸不透。
即便这人似乎是在休憩。
江淮月就这么无声地看了良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隔着一片黑暗,望着这个自己年少时候曾经无比亲近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江淮月终于抿了抿唇,掀开被褥起身,慢慢走到桌案旁,然后,很轻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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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坐下。
她看着魏平昭,少女温软的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
江淮月如今对他的心情其实很复杂,时隔两年,少年的眉眼已经变得锋利,褪去了少时的青涩张扬,平添了许多的深沉与不可测。
她正出神地看着,冷不防,面前的人突然睁开了双眸,漆黑的眸底并不见几分睡意。
江淮月毫无防备地对上他的目光,瞳孔顷刻间缩了缩,下一瞬飞快转过头,道“我、我来倒水喝。”
说着便去抓旁边的水壶。
魏平昭看着她慌乱的动作,勾了勾唇,也懒得拆穿,只轻笑道:“敢这么随地乱跑,看来是已经完全好了。”
江淮月闻言,心虚地放下杯子,转身便去找了衣服穿上:“我方才忘了。”
魏平昭将那杯她没来及倒的水倒好,放在她面前,淡淡开口:“还算你命硬,能撑到军队入城。”
江淮月去拿杯子的动作就顿了顿,目光稍暗,她还以为……
抿了抿唇,她轻声道:“谢谢……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魏平昭皱眉,开口却是:“这般弱,还当什么丫鬟。”
“我……”江淮月一听,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又自觉没有说服力,半晌,闷闷道,“这次是意外,等到了洛阳,定不会再这样的。”
“再说,我也可以锻炼,以前是以前,往后……我会努力变强的。”
魏平昭不是也变了么?小时候谁又会想到,他如今能去北地领兵打仗呢。
魏平昭看着面前的人,少女面上还带着几分病色,气息也有些虚浮,说出来的话却是半点不服输。
他移开目光,摩挲了下指腹,道:“若是不想为奴为婢,你也可以换一个别的身份。”
别的……什么身份?
江淮月怔了怔,抬眼看他。
魏平昭亦重新移回了目光。
江淮月与他平静的目光对视,半晌,却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要她做妾吗?
江淮月一点一点攥紧了手心。
在徐州时,何之远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现在,魏平昭竟也要动同样的心思了吗?
不,魏平昭甚至没有说出来。
他在等她主动开口。
为什么……他们都会这么想?
江淮月眼睫止不住地颤动,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
她听见自己微哑的嗓音:“我……不必了,当丫鬟,挺好的。”
空气静了静,魏平昭看着她,良久,移开目光,道:“好。”
他站起身:“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等到了洛阳,便记好自己的身份,做好分内之事。”
魏平昭冷冷说完这句话,便出了屋子,江淮月在他身后松了口气,还好,至少他没有逼迫。
魏平昭走到院中,闭了闭眼,手背上淡色的青筋鼓胀,半晌,方才勉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江淮月还真是对他半点情分都无,他还未说是什么样的身份,她便那般避之唯恐不及,怎么,是生怕与他扯上什么关系吗?
魏平昭嘴角勾了抹嘲讽的弧度,转身没入黑夜中。
14. 洛阳
到曲城的第三日,一行人终于启程继续前往洛阳。
五日后,军队正式抵达了大燕国都。
巍峨矗立的城墙近在眼前,深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于一片深秋的冷肃中猎猎作响。
魏平昭缓缓眯眸,握紧手中的缰绳。
一路行至这里,他背负的是魏府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
而他身后,无数的将士,他们从北地到洛阳,跨越几千公里,有人已经等了整整五年。
但更多的,是早已埋骨他乡。
江淮月似有所感,忽然抬了抬头,望向前方人的背影,无声地抿了抿唇。
魏平昭带着人班师回朝,宫中早就已经得了消息,眼下已派了专人在此等候。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外的风顷刻间灌了进去。
城中有人高呼:“北境军到了!北境军到了!!”
随着这一声清晰的话音,城内的空气霎时间变得一片喧腾。
魏平昭在人群的最前方,策马一步步入城。
宽阔的宣元街旁,两侧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虽然派了官兵拦守,但却仍隐隐有些控制不住场面的趋势。
百姓们欢呼的声浪已完全盖过了官兵维持秩序的声音,自五年前九蚩进犯,而燕国迟迟无法退敌之时,两方便开始了长久的僵持,北境亦彻底陷入战乱。
一直到三月前,魏平昭以奇计大破敌军,甚至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两座城池,方才一下子扭转了局势。
如今,北境军终于能够喘息,凯旋而归,大家自然是无比高兴的。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有人看热闹,有人看故人。
江淮月被这高涨的情绪感染,也不自觉想笑起来,可刚扬了一点嘴角,却又倏地滞涩。
果然,未过多久,便有人开始惊慌地哭喊起来,接着是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拼命呼唤熟悉的名字,却始终无法找寻到一张记忆中熟悉的面孔。
江淮月目光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终于低下头去。
……杨伫曾说过,当年从洛阳去的将士,如今大多早已战死,能活着回来的,已经寥寥无几。
所以,他们若有亲朋,只怕也等不到了。
行至指定处,魏平昭勒绳翻身下马,不远处站立的一群官员走上前,为首之人着一身紫色官服,拱手道:“在下姓崔,为当朝礼部尚书,奉圣上口谕在此迎侯将军,贺北境军凯旋。”
他声音带着年长之人特有的沧桑,却又多了几分久居高位的沉稳。
魏平昭垂眸回以一礼:“见过崔尚书。”
二人寒暄了几句,在这礼部尚书的身后,站了位面容白皙的清秀郎君,瞧着年岁尚小,一身靛蓝的袍子,举手投足间皆透露着贵气。
对方笑道:“早在数月前便听闻,北地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将,智勇双全,连使奇计退敌,更是收回了被蛮贼占去的二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他这番话说得好听,只不过,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如此年少的小郎君之口,便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魏平昭面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垂着眸道:“公子谬赞。”
对方负手而笑:“是不是谬赞,日后自会见分晓,将军无需客气。”
魏平昭一顿,慢慢勾唇颔首,不再说话。
江淮月站在后面,看不见他脸上此刻的神情,但那白面郎君显然话中带刺,初次相见,为何要如此?
她微微蹙着眉,正凝神思索,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抬头去看,才发现是旁边的一根柱子不知为何突然裂开了,眼下已经有了要倒下的趋势。
其余人亦听见了那阵声响,见状一片哗然,纷纷退后。
那柱子顶端绑着一根粗绳,看样子是支撑着城中不少商铺的店面,若倒下,必然牵连这些铺子一齐倒塌。
但这已经不算什么,眼下街道旁正站满了百姓,那柱子巨大,此刻摇摇欲坠,若刚好是往人群的方向倒下,必然要闹出人命。
“快!立刻疏散百姓!”崔尚书当机立断。
看清情况的百姓们也顿时混乱起来,慌忙往远离柱子的方向四散奔逃。
却已经来不及了,巨大的木柱“咔咔”几声,彻底断裂开,顷刻间以极快的速度倒下。
未能跑远的人眼睁睁看着阴影落下,本能地从喉间溢出绝望的叫喊。
江淮月看着眼前不过瞬息之间发生的一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眸,便是打死她她也绝未想到,竟会在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切都仿佛被无限放缓,官员们错愕的神情和惊惧的人群,都在眼前一点一点划过,直到一切走向一个注定的结果。
不。
江淮月眸光忽然亮了亮。
直到突然有人闯入了这诡异的景象中,以比柱子倒下更快的速度,伸手生生拦住了命运。
魏平昭拧眉道:“杨伫!”
“是!”杨伫应声而起,立刻过去帮忙撑住了柱子的另一端。
整个画面一瞬间活过来。
“将军!将军小心!”崔尚书上前一步,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魏平昭咬牙,脖颈和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极度鼓胀,江淮月在后面看着,死死攥紧手心,心脏剧烈地跳动。
她竟然觉得害怕。
好在魏平昭和杨伫最终成功将柱子调换了方向,并未造成任何伤亡。
沉重的木柱轰然落地,溅起地面的一层尘土。
江淮月终于松了口气,动了动指尖,抿唇缓慢地眨眼。
崔尚书亦是满脸的如释重负,随即沉着脸吩咐人去收拾残局。
众目睽睽之下,在迎接北境军的当日出了这样的事,还险些伤着百姓,此事必然不能轻易揭过。
众人各有心思,无人注意到那蓝袍少年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正如一切突发时,也无人看见他面上倏然浮起的玩味。
崔尚书拱手道:“今日多谢将军力挽狂澜,否则臣便是下愧百姓,上负陛下了,万死也难辞其咎。”
“崔尚书言重了。”魏平昭道,“在下不过是尽分内之事,岂敢担大人这声谢。”
崔尚书目露赞许,侧身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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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远道而来,一路上多有辛劳,臣奉奉圣上之命已备下官舍,请将军移步歇息。”
魏平昭颔首:“有劳崔尚书。”
军队按要求在城内修整,魏平昭只带了不到三十名亲卫随行。
去官舍的路上,一直不发一言的蓝袍少年突然问道:“魏将军,北地距洛阳千里之遥,你怎么还带了个小姑娘啊?”
跟在后面的江淮月顿时僵了一下步子。
魏平昭只是抬了下眼,余光瞥向身后,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回京的路上途经故里,恰逢少时的同乡遭遇变故,便索性将其一同带来了洛阳。”
这番说辞不算说谎,若是派人去徐州探查,亦是能对得上的,魏平昭并不担心。
有人便道:“诶,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苟富贵,无相忘?”
众人顿时笑起来。
蓝袍少年也是笑眯眯的:“魏将军真是侠骨柔肠。”
**
一行人到了官舍,魏平昭草草安顿好,便被崔尚书唤人叫了过去。
江淮月闲着无事,就想在四处随意逛逛,熟悉住所的布局。
正走着,前方突然传来了几声怪异的声响,江淮月顿足,侧耳细听,才发现似乎是猫叫。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循着声音往前。
声音像是从对面游廊的墙后传来的,江淮月转过一个弯,就要靠近时,脚下却突然一滑,竟是直接平地摔了下去。
膝盖和掌心率先着地,痛感瞬间传来,江淮月忍不住蹙起眉,缓了一会儿,方才慢慢爬起来。
手掌上擦破了一片,正一点一点地往外渗着血,江淮月轻轻吸了口气,一边暗怪自己太不小心,怎么好端端的走个路都能摔着。
简单吹了吹伤口,她微微蹙着眉便要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却有谈话声传来。
“公子,都说了这些事您交给底下的人就好了,用不着自己亲自来。”
“闭上你的嘴,本公子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置喙。”低沉傲气的声音响起,一身锦袍的年轻男子负手走在前方,身后跟着的便是方才那个劝他的随从。
江淮月目光一顿,当即停住脚步。
这人气势嚣张,穿着看着也颇为富贵,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身份必然不一般。
来不及回避,江淮月只能匆匆退到一旁。
她如今无权无势,在偌大的洛阳顶多也就算是魏平昭的婢女,若碰上权贵,自然只能按一个寻常下人的规矩来。
江淮月垂着眸,等待对方经过。
面前的脚步声却突然停了下来,熟悉的嗓音响在头顶:“你是今日来的那个魏将军身边的人?”
江淮月呼吸一滞,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时见过此人,却还是道:“是。”
对方若有所思地点头。
江淮月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再说话,也不见人离开,正想发问时,面前的男人终于开口,却是道:“你的手好像擦伤了?”
江淮月一愣,下意识抬头,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见自己手上的伤口,连忙低下头遮挡住,垂眼道:“只是小伤,不妨事的。”
15. 手帕
“怎么能是小伤呢。”
江淮月的话音尚未彻底落下,对方已然开口:“姑娘这样漂亮的脸蛋,若是手上多了一道疤,可就是白璧微瑕,本公子怎忍心见这样的缺憾。”
江淮月听着他的话音,一时间未反应过来。
锦袍男子回头瞥一眼身后,随从立刻上前递给他一方锦帕。
江淮月瞧着他的动作,终于明白过来,当即皱眉后退:“公子,不必……”
谁料对方却是不由分说,甚至直接伸手扣住了她手腕,硬是把那方帕子仔仔细细地缠在了江淮月手上。
“姑娘莫要推辞。”男人低着头,看上去似乎是一片好心,可手上的力道却根本不容抗拒。
最后打好结,对方像是终于满意,看着江淮月的手笑道:“先就这么包扎着吧,等回去记得让你家将军再给你好好上些药。”
江淮月无言以对,不好驳了对方的面子,只能垂下眼福了福身:“是……多谢公子。”
对方这才带着人离开。
江淮月一路目送他走远,待彻底看不见人影了,方才低下头去摸那块缠在自己掌心的手帕,心底止不住地涌起狐疑。
好端端的,对方为何非要帮她?
那锦衣男子看着身份不一般,根据他方才与随从的对话,显然也不像是什么仁慈良善之辈,那他就更没有理由去特意关照一个素未谋面的侍女了。
江淮月蹙了蹙眉心,还是决定先解下手上的帕子。
只是不想对方绑得还挺紧,她解了好一会方才解开。
她一边看,一边在心底思索,对方刚才一上来便认出了她是魏平昭身边的人,难道是知晓了她与魏平昭的关系?
这个念头一出来便被江淮月否决了,因为即便知道,此事也只是对她造成影响,于魏平昭而言其实无伤大雅,对方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更不至于专门来对付她。
这其中的重点,想必还是在魏平昭身上。
江淮月眉心紧蹙,脑中仔细回忆着那人之前说过的话。
“……记得让你家将军再给你好好上些药。”
记得让你家将军,再给你好好上些药。
江淮月倏地抬眸。
魏平昭?
果然。
她立刻攥紧了手里的东西,没有回去找人,而是停在原地将那手帕细细又看了一遍,却仍旧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这不对劲。
正打算再想些别的办法,不远处便突然传来了声响,一队带着兵器的侍卫匆匆走过,看那方向,似乎就是往魏平昭的院子去的。
站在游廊上的江淮月瞳孔骤然缩了缩,不好!
她下意识便要追过去,却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行,现在还不能回去。
江淮月低头看向手里的锦帕,这帕子现在显然已成了烫手的山芋,她犹豫一瞬,又看了眼对面的人影,终于还是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直觉告诉她这帕子有问题,不然一切也太凑巧了,可她一时半会看不出端倪,便只能先找个地方把这手帕处理掉。
江淮月寻了一圈,终于在路过一处月洞门时,透过其看见了一方湖泊,当即便朝里走去。
这地方看起来僻静,湖边的杂草胡乱长着,倒不像是有人住的模样。
江淮月环顾四周,顺手捡起一块石头,一边往前走一边把石头包进手帕里绑好,待走到湖边,便伸手用力把东西往湖里扔了进去,亲眼看着它沉下水,方才转身往魏平昭那边赶去。
急急忙忙回到住处,果不其然,魏平昭正在与人对峙,不大的院子里黑压压一片站满了侍卫,为首之人姿态倨傲,正是方才送江淮月手帕止血的那人。
锦衣男子负手立在最前方,脸上带着熟悉的高傲神情,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江淮月呼吸骤然窒了一瞬。
但眼下无法逃避,她只得抿了抿唇,硬着头皮走上前,垂眸站在魏平昭身后。
魏平昭余光瞥她一眼,接着沉声开口:“燕世子说,我有通敌之嫌,可有证据?”
燕世子?通敌?
江淮月很快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无声地皱了皱眉,心有余悸。
燕是皇姓,魏平昭又称呼他世子,这人的身份竟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缠得多。
而且,通敌又是什么意思?她忍不住担忧地看了眼前方,这句话……江淮月其实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只是污蔑,毕竟魏平昭如今并不信她,即便真的有什么,也不会让她知晓内情。
可是私心里,她自然是不相信魏平昭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对面燕世子笑道:“魏将军莫要见怪,我也是听了底下人的风声,这才特意过来看看,毕竟事关军国大事,不可不上心啊。”
“至于证据。”他稍稍抬了下下巴,“有没有,一查便知。”
魏平昭看着他,漆黑的眸底不见波动:“世子的意思,是要搜查了。”
燕世子:“还望魏将军配合。”
魏平昭略一点头,摩挲着腰间的配剑,凝眸似在思索:“自然,只是,若我没记错,搜查朝廷官员,需有刑部或京兆尹的手令,何况此处是官舍,非我私宅,稍有不慎,对世子亦有牵连。”
燕世子面上的神情就变了变。
他出身虽高,却未一直曾建功立业,如今也不过封了一个巡检校尉,看上去好听,实际并无多少职权,不过是皇帝顾及着面子才给了这么个官位,说到底徒有虚名罢了。
杨伫看清这位世子爷的脸色,适时开口:“莫非燕世子没有手令?”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紧接着道:“那,不知世子可是请了陛下的圣旨,前来搜查北境军?”
“我……”燕世子这下是真的被噎住了。
魏平昭心底大概有了数,神情淡淡道:“倘若都没有,那便请世子恕在下无法配合了。”
“你!”对方大概是没料到自己竟会连第一步都进行不下去,一时间目眦尽裂。
半晌,方才勉强压了怒气,咬牙道:“好,既是这样,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我只问你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
魏平昭冷眼皱眉,燕世子伸手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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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划过了后面的杨伫、拾五,还有江淮月三人。
几人都是一顿,江淮月面色白了白,无声收紧手指。
杨伫和拾五皆有些莫名其妙,但清者自清,他们不惧查问,任对方审了几句,果然没问出什么。
燕世子便越过他们,踱步到了江淮月身前。
感觉到头顶笼下的阴影,江淮月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对方却是道:“姑娘的手受伤了?”
魏平昭顿时拧了拧眉。
江淮月攥紧手心,这看似寻常的一问,却仿佛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明白的暗语,她顾不上疼痛,垂眸道:“是。”
“……奴婢方才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面前的人顿了顿,接着道:“姑娘这般好看的脸,手也该一样爱惜才是。”
相似的话语,江淮月瞳孔一下子缩了缩,指尖也忍不住颤抖,头垂得愈发低了。
“姑娘没给伤处缠方帕子吗?”燕世子终于问。
江淮月心跳漏了一拍,果然。
她轻声道:“只是小伤罢了,不曾处理。”
燕世子眼神就变了,目光死死盯在她身上,空气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江淮月低着头,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可除非他。能找到那块手帕,否则即便他知晓手帕的确存在,他也不敢以此证明。
因为,那帕子本就是他亲手交给江淮月的,如果手帕有问题,他亦脱不了关系。
杨伫和拾五在一旁看着,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他们摸不清这燕世子为何要问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但魏平昭看着从始至终死死低着头的江淮月,却是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眸。
江淮月并非怕事的性子,能让她这般惶恐,其中必是有什么内情。
许久,燕世子终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姑娘的伤,可一定要小心治好了……要是不小心留了疤,可就是悔之晚矣了。”
这句话在江淮月听来,无异于明晃晃的威胁,但她不能说,如若说了,魏平昭真的背上什么通敌叛国的罪名,她也同样难逃一劫。
哑声许久,江淮月咽了咽口水,刚要开口,一道冷冽的嗓音便突然传了过来:“燕世子大可以放心,本将军还没有苛待身边人的习惯。”
江淮月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出声之人。
魏平昭走过来,直视着面前的人,道:“婢女的伤,不日自会痊愈。”
江淮月目光颤了颤。
听了这话,燕世子面色算不得好看,正好此时有侍卫上前,凑到他身旁小声说了句什么,他脸色便顿时更加难看了起来。
半晌,方才冷笑着开口:“好啊,魏将军不愧是能平定九蚩的人。”
“就连身边一个小小的婢女,都这般伶俐。”
最后这句话,他是看着江淮月说的。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
等人全部离开,魏平昭方才转过身,垂眸看向江淮月,沉声道:“跟我来。”
16. 宫宴
江淮月跟着魏平昭离开,二人走进屋子,待到隐蔽些的地方,前头的人终于停下来问:“怎么回事?”
魏平昭言简意赅。
江淮月抿了下唇角,还是将方才的事如实同他说了一遍。
从燕世子问及她的伤处,到对方硬生生把不知藏了什么秘密的锦帕缠在她手上,一五一十,每一个细节都不曾落下。
魏平昭静静听她说完,眉心始终拧着,待江淮月终于收了声,他却是意味不明道:“既然受了伤,何必还要跟不相干的人纠缠。”
男人眸光有些冷,不知是不是生了气,嗓音听起来明显发沉。
江淮月莫名其妙:“我倒是想呀,可他一看身份就非同寻常,我怎敢轻易得罪?”
魏平昭皱眉看她一眼,目光莫名有些古怪。
江淮月没在意,而是好奇问道:“他到底是谁?”
魏平昭捻了一下指腹,一边转过身,一边缓缓道:“是武阳侯府的世子。”
男人眸色深深:“其祖上曾于高祖皇帝有救命之恩,所以特赐了其后代燕这个姓氏。”
江淮月若有所思地点头。
魏平昭接着解释:“燕世子的生父,当年便是得圣上赐婚,娶了端敏长公主为妻,如今的武阳侯府,已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
江淮月不禁暗暗吸了口气,这身份还真是金贵得很,万幸自己方才没有与那位世子起正面冲突,否则只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魏平昭垂眸瞥她一眼:“好在你今日反应足够快,否则此事怕是无法善了。”
燕世子这人在洛阳城里嚣张跋扈惯了,更别说他本就怀着敌意,若今日真叫他抓住把柄,自是少不了一番纠缠。
江淮月抬头,魏平昭已经收回了目光,她便又垂下眼,脑子里正胡乱想着,面前突然伸过了一只手。
魏平昭不知何时找来了干净的绢布,拉过她的手腕一点一点擦拭掉掌心的血迹。
江淮月怔了一瞬,之前情况紧急,她还没来得及处理手上的伤,时间一长竟也忘了。
魏平昭淡声道:“既然对方特意关照了,你这伤便好好治,莫要到时候再落人口实,让我担一个苛待下人的罪名。”
魏平昭清理完伤口,拿出药瓶,捏开瓶子的木塞,指尖敲着瓶身把药粉一点一点撒在了江淮月的掌心。
他动作熟稔,这药也是上好的伤药,江淮月并未感觉到疼痛。
她静静看着面前男人低垂的眉眼,忽然开口:“别人都说,久病成医,想必魏将军也是自己受的伤多了,所以才会治的吧?”
魏平昭闻言动作稍顿,抬眸看她一眼,方才继续动作。
他冷笑道:“还有功夫说这些,不如想想怎么保命,别怪我未提醒你,现在在这洛阳城里,你的命和蝼蚁并没有多大区别。”
江淮月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抿了抿唇,小声道:“是,但今日那些人说到底还是冲着你来的,我不过是挡刀罢了。”
她声音含糊,像是随意的抱怨,魏平昭也不知听清了没有,总之未曾说话。
江淮月任由他给自己包扎,一边又想起了那日在州牧府衙时偷听到的谈话,心底不禁愈发沉了沉,到底忍不住开口:“魏平昭……这还只是第一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没法留在洛阳,你要怎么办?”
在这偌大的皇城里,魏平昭孤身一人,没有家族倚仗,便如浮萍般,想找出注定权势滔天的敌人,为家人报仇,简直难如登天。
“没有如果。”
但魏平昭只停顿了一瞬,便给出了答案。
江淮月一愣,下意识道:“你当真一点都不害怕?”
“凡事不想退路,自然也就无所谓害怕。”魏平昭道,一贯冷淡的嗓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江淮月看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良久,终于收回目光。
所以,也并不是不害怕吧,只是勉强自己不去想那些后果罢了。
“魏平昭。”江淮月突然开口。
“有没有介绍那些世家权贵的书?”她问,“我想找一些来看看,也免得以后若再遇到今日这样的情况,我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魏平昭皱了下眉,几息后方才道:“再说吧。”
“噢。”
**
翌日一早,宫中正式传来了消息——圣上酉时于朝阳殿设宴,广邀群臣庆贺此番北地战事大捷。
这次宴席亦是为了给北境军接风洗尘,魏平昭身为主将,到时自是其中的重中之重,其余几位突出的将领届时也都会到场,以接受天子的嘉奖。
不过,江淮月去不去就是一个问题了。
本来她与北境军并无什么直接的关联,她也无心出这个风头,且刚出了昨日燕世子的事,正是该避一避风头的时候才对。
可传旨的人不知为何,临走时却突然特意叮嘱了一句:“对了,将军身边可是有一位同乡小友?上面吩咐了,机会难得,让将军记得带其一同随行。”
江淮月不明白。
也不是很想去。
这事听起来怎么都有些不同寻常,她蹙眉道:“陛下为何会有这样的吩咐?”
魏平昭看着传旨官离开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眯眸,半晌,意味不明地开口:“这恐怕不是陛下的旨意。”
江淮月目光一顿,转头看向他。
“若真是陛下的旨意。”身边的人慢慢道,“他大可直接言明,但他却说是‘上面的意思’,这不是欲盖弥彰又是什么。”
江淮月当即了然,心头顿时涌起不安:“那,我去还是不去?”
她话虽这么问,但其实心里也很清楚,不管是皇帝又或是其她的什么人,大概率都不是她们现在能够抗衡得了的,徒劳一问,也不过是勉强求个心安罢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点名要她前去?
魏平昭看向江淮月,冷冷勾了勾唇:“自然要去。”
“既然有人对你好奇,那就让他们好好看清楚,也省的日后再暗箭难防。”
江淮月眼睫颤了颤,半晌,慢慢握紧手心,缓缓点了点头。
……
待到时辰,崔尚书亲自来领着魏平昭一行人前往朝阳殿。
“魏将军。”对方道,“待会的宴席上皆是我朝的文武官员,还有些受邀来的权贵,将军还要小心应对。”
这虽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已然难能可贵,魏平昭颔首:“多谢崔大人提醒,我自当谨记。”
崔尚书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话。
另一边,也有宫人专门指点了江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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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和杨伫、拾五等人宫宴上的礼仪,以免到时出现差错触怒天颜。
一番准备,众人终于正式入席。
江淮月跟在魏平昭身后,安静地垂首往前走。
方才宫人说过,她作为婢女随行,只能低着头,绝不可直视席上的贵人,否则便是不敬。
江淮月自然知晓这场面容不得玩笑,便牢牢记着宫人叮嘱的规矩,目光始终只瞧着地面。
但不得不说这地擦得实在是一尘不染,甚至都能倒映出头顶跃动的烛光,她低头看着,仿佛看见一片绚烂的金海。
只可惜,她不能抬起头大大方方地看。
江淮月敛眸,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由宫人引至位置落座后,杨伫因是副将,也有一方桌案,拾五与江淮月便一左一右站在魏平昭身后。
江淮月刚要松一口气,想悄悄挪动一下泛酸的脖子时,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道声音。
“这不是我们战功赫赫的北境军主将吗?真是好久不见啊。”
声音传来的一瞬间,江淮月蓦地僵在原地,瞳孔不受控制地缩了缩。
她没有回头,但这个声音她却熟悉,是燕世子。
魏平昭皱眉转身。
旁边有人道:“燕世子这话说的,我等都还是第一次见魏将军,你便与他许久不见了,难不成还是旧识?”
“非也,不过是昨日……”燕世子笑道,但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止了声,话音一转,摆手道,“没什么,总归我与你们一样,也是才见到魏将军罢了。”
他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反倒惹人猜疑。
江淮月低着头,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
昨日的事并不隐蔽,不可能瞒得过这些手眼通天的权贵重臣,避而不谈没有任何意义。
魏平昭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场误会,昨日燕世子不知从何处听错了消息,误以为北境军中有九蚩的奸细,一时心急便带人围了在下所居的官舍。”
“说起来,我与燕世子,倒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他看着面前的人,缓缓笑道。
燕世子面色沉了下来,无令强闯官舍乃是重罪,他望向魏平昭,后者不闪不避,四目相对间,他终于是移开了目光。
正好看到一旁站着的江淮月,燕世子眼神一顿,唇角忽地弯了起来:“姑娘也来了?”
江淮月瞳孔骤缩,用力攥紧了掌心,低着头行礼:“燕世子。”
头顶当即传来一声愉快的笑音,江淮月听得头皮发麻,只听对方道:“说起来,我们也见过好几面了,还不知姑娘芳名?”
魏平昭用力拧了拧眉。
江淮月掐着手心,不得不开口:“淮月,奴婢名唤淮月。”
“淮月。”燕世子反复念了几遍,最后道,“好名字。”
“相见不如怀抱。”他走近了江淮月,灰色的阴影笼罩下来,只见面前的人倾身伸出手,“不知淮月姑娘可有意跟了我……”
“燕世子。”
话音未落,冰冷的嗓音响起,燕世子的手最终没有落到江淮月身上,而是被魏平昭生生截住。
燕世子的目光终于从江淮月的脸上移到了自己被扼住的手腕,半晌,他轻笑一声。
“怎么,一个丫鬟,魏将军难道还舍不得吗?”
17. 为难
此话一出,江淮月面色瞬间白了白。
燕世子这人行事随心所欲,她丝毫不怀疑他会真的说到做到。
几乎是本能,江淮月伸手抓住了魏平昭的衣角。
她目光里不自觉含了几分惧怕,绝不能被燕世子带走,他记恨着之前的事情,倘若落到他手里,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魏平昭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却是用力皱了皱眉心,
这便是打算管了。
江淮月提着的那口气这才终于松下来,还好,此事如果魏平昭都冷眼旁观,那就真的无人能救她了。
二人无声地对峙着,四周的人皆心照不宣地没有开口。
半晌,魏平昭终于道:“燕世子,她即便是丫鬟,也是我身边的丫鬟。”
燕世子听言就笑:“谁的丫鬟有区别吗?倒是魏将军这般推辞,不若还是干脆承认自己舍不得罢。”
话音落下,众人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毕竟在他们看来,做主子的与底下的人自当是云泥之别,哪怕再如何亲厚,也断然没有为了一个奴婢而折损自己颜面的。
江淮月垂着头,燕世子说的话她自然也听清了,紧紧攥着手心,一颗心几乎已经要跳到嗓子眼。
魏平昭静静看向对面的人,漆黑的眸底不见半分情绪,他道:“燕世子倒是会开玩笑,哪怕是一个物件,是谁的也就是谁的,没有轻易送人的道理,何况是一个丫鬟。”
“这是活生生的人。”
旁边作壁上观的众人面色终于稍稍变了变,他们大多自然是更愿意站在燕世子这边的,可魏平昭这话他们却不敢否认。
不管私下里如何,明面上总归是不能真的丢了自己的清白名声的。
燕世子脸上的笑也收了几分,刚想反唇相讥,外头便传来了一声清晰的“明华公主到——”。
他神情登时僵了僵,飞快地转过身。
其余人也循着声音回头,只见最前方一名身着粉紫色宫装的少女在宫人簇拥下走进了殿内,少女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五官明艳昳丽,微微上挑的眼尾更是添了几分气势,整个人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可谓相得益彰。
“参见明华殿下。”席间众人起身略略行礼。
对方含笑朝她们点了下头,便径直朝魏平昭等人走去。
燕世子见状连忙迎上前,刚要开口,却被明华公主直接越了过去。
她走到魏平昭面前,后者拱手行礼:“见过明华公主。”
通身华贵的少女顿了顿,难得好奇地打量他:“魏将军好像并不意外?”
那日她扮作男子和崔尚书一行人一同迎接北境军,并无人暴露过她的身份,魏平昭该不知晓才对。
“公主气度不俗。”魏平昭垂眸解释,“那日可在崔大人面前随意出声,且无人介绍公主的身份,臣便猜测,公主绝非寻常人。”
明华公主神色淡淡。
魏平昭顿了一下,接着道:“只是,臣未料到,当日的郎君,竟会是位女子。”
公主这才终于露出了笑,“那魏将军如今知道了,以为如何?”
魏平昭道:“公主自是千金之躯,愿微服出宫迎接边关将士,实为江山社稷之福,臣在此代将士们谢过殿下。”
明华公主听完略有些失望,她本是想问他自己的看法,魏平昭却扯上家国大事,不免无趣。
不过好在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明华公主没有过多为难,轻笑道:“既是这样,那就还请魏将军好好为国尽忠,以报天恩吧。”
说罢眸光一转,看向了他身后的江淮月。
明华停顿一瞬,道:“这位姑娘也在,昨日本宫同魏将军问及你,他还说你是他少时的同乡呢。”
“……是。”
骤然被点名,江淮月眼睫本能地一颤,收紧了掌心,小心道:“将军心善,收留奴婢在身边做了个粗使丫鬟。”
丫鬟?
此话一出,明华公主的面色不知为何突然就淡了下来,她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勾了下唇便懒懒收回了目光。
她不再看江淮月,而是转身走向了一旁的燕世子。
察觉到身前人影离开,江淮月紧绷的心神才终于稍稍松缓。
方才这位明华公主进来时,她惊鸿一瞥间看见了对方的容貌,分明就是昨日跟在礼部尚书身旁的那位蓝袍小公子,万万没想到他竟会是陛下的亲生女儿,难怪会那般毫无顾忌地说出那些话。
江淮月蹙着眉思索,另一边,燕世子好不容易终于等来了明华公主,却是听对方道:“燕泽,不过才几日不见,你惹是生非的本事便又见长,还真是一点都不叫本宫失望。”
少女微微抬着下巴,猫儿一样的眼睛望向对面,眼里的轻蔑丝毫不遮掩。
燕世子有些尴尬:“殿下……”
他方才为难魏平昭的那些话显然都已经被听见了,明华直接打断他。
“若没记错,本宫应该告诫过你很多次,如若真有本事,不妨便早日去上阵杀敌立功,也好为武阳侯府挣点脸面。”明华公主嗓音冷淡,“成日只会耍嘴上功夫,依我看,你也不过就在这洛阳城里安享富贵的能耐罢了。”
“殿下!?”
这话说得不轻,燕泽面上当即有些挂不住,白净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却硬是没多说一句话。
江淮月看着他隐忍的模样,心里不禁稀奇,一直以为燕世子嚣张无礼,却不想明华公主更是盛气凌人,燕世子在她面前竟也不敢吭声了。
倒是有些大快人心。
“姑娘不必担心。”正出着神,冷不丁旁边响起了一道话音,惊得江淮月一下子抬起了头。
眼前是个面容和善的小宫女,看着是跟在明华公主身边的,对方压低了声音同她笑道:“燕世子心悦公主,被训了指不定还要高兴呢,一向如此的,不会有事。”
江淮月愣了愣。
一是因为这话里的内容,二则是因为她竟会同自己说这些。
江淮月默默咽了咽口水,虽然惊诧,却到底没说什么,只感激地朝那位宫女福了福身。
她虽然有意多探听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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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下毕竟不知道对方的真正来意,何况这些话,有的人能说,有的人却未必,还是不要多招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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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吵小闹了一番,未过多久,皇帝终于到了,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慧王。
这位慧王乃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听说二人之间极是亲厚。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恭迎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平身吧。”皇帝道,一边撩开衣摆坐下。
天气已冷,大殿内烧足了炉子,此刻正是暖烘烘的,皇帝扫了一眼底下众人,道:“你就是魏平昭?”
席间身着黑衣的少年人便立刻上前:“是,臣参见陛下。”
魏平昭如今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实在还太过年轻。
皇帝静静看了他半晌,终于开口:“不必多礼,起来吧。”
大燕的这位皇帝年事已高,早不复壮年时的雷厉风行,但却也变得更加不可捉摸。
他缓缓道:“朕听闻,此番多亏了你设计诱敌,我军方才有机会大败九蚩,收回了之前被其侵占的两座城池。”
“魏平昭,你有大功。”
“臣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担陛下如此盛誉。”魏平昭道,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瞬。
皇帝摆手:“你不必谦虚,北地虽远,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北地大捷,你身为主将功不可没,朕一向赏罚分明,此次也自当论功行赏,也好慰边关将士之心。”
一旁的慧王便笑道:“陛下勤政爱民,一直为北地的战事忧心着,如今边关告捷,何尝不是仰赖陛下洪福齐天,方才有我大燕今日之稳固啊。”
“好你个慧王。”皇帝当即指着他的头笑骂一声,“还属你最会拍马屁。”
“陛下这可真是冤枉臣弟了。”慧王连忙告罪,连带着胖乎乎的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不过。”他说着看向身后的魏平昭,道,“魏小将军这般年纪轻轻就已能上阵杀敌,还为朝廷和陛下立下了大功,也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英才良将啊。”
其余不少人亦跟着附和。
将才不易得,何况是这样年轻的将才,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大燕多年来重文轻武,洛阳的各世家子弟皆以文采诗书见长,却不甚谈及兵法武艺。
现如今,更是到了已经找不出一个能带兵打仗的人的地步,这也是为何之前北地之战迟迟无法结束的原因。
皇帝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转着手间的珠串,半晌,沉声道:“魏平昭,北地战事正焦灼时,你出现得突然,朕远在千里之外,只能先暂时给你一个将军的名号,以便你行军打仗。”
“不过,如今你既也来了洛阳,朕打算重新下旨,给你一个正式的封号,就为定北二字,你意下如何?”
这无疑是莫大的殊荣。
众人神色各异,未及冠就拥有封号的将军,千百年也找不出来几个,魏平昭这下是要平步青云了。
无数道目光或遮或掩地落在他身上,等着看这位少年将军的反应。
18. 猜疑
魏平昭立于大殿中央。
皇帝的那番话看似是嘉奖,却也是试探。
他们的这位陛下,早已经过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年纪,他老了,害怕任何可能会来分走他权力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下方年轻的将军终于开口:“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大殿内仿佛静了一瞬。
魏平昭却仿若未觉:“臣亲族俱亡,当初若不是陛下怜悯,给了臣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只怕今日臣早已是孤魂野鬼,又如何能站在这朝阳殿受赏,臣自当为陛下、为大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江淮月眸光颤了颤,她站在后面,听到此处,到底是忍不住极轻地抬了下眼。
这样周全的话,从前的魏平昭是绝对说不出来的,可如今却得心应手。
不,也不对。
江淮月又忽然想到,其实小时候魏平昭就最喜欢说各种各样的漂亮话来哄长辈高兴,他总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只不过如今的这个人,换成了九五之尊的天子。
皇帝转着珠串的手慢慢停下,良久,方才道:“好,魏将军一片衷心,朕又岂能不成全。”
魏平昭谢恩退下。
燕世子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冷笑:“陛下,咱们这位魏将军不仅会带兵打仗,于私事上,可也是重情重义得很呢。”
慧王一听当即便来了兴趣:“噢?听世子这话,是有故事要说了?”
“臣岂敢卖弄。”燕泽拱了拱手,笑道“不过王爷的确有所不知,魏将军立了战功衣锦还乡时,特意从老家带了位同乡一同来洛阳,共享富贵,可不是情深义重吗?”
“……不知世子说的是?”慧王脸上露出了疑惑。
燕泽笑了笑,转向魏平昭,目光直直看向他身后的人:“便是魏将军身后的这位了。”
江淮月脑中一片轰鸣,用力攥紧了指尖。
慧王认真看了半晌,笑呵呵点头:“不错,不错,原来是个美人,也难怪魏将军要带上了,哈哈哈。”
众人不约而同露出了笑意,燕泽很满意此刻的结果,举杯敬了敬慧王。“王爷慧眼如炬。”
魏平昭听着这二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眼下终于开口:“陛下,燕世子所言不错,臣此番回京,的确特意去了一趟老家徐州,未料恰好得知少时的友人遭难,她与臣一样,亦是举目无亲,将心比心,臣既有余力,自然当施以援手。”
皇帝点头:“嗯,此事朕也听说了。”
明华公主转眸看了眼几人,忽然弯唇笑道:“父皇,要儿臣说,为将之人,倒是重情重义一些才好呢。”
皇帝听见自家女儿开口,浑浊的双目总算睁开了些:“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明华公主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您想呀,战场上本就杀伐之气重,这打打杀杀的多了,难免就冷心冷情,许多东西也就不放在眼中了,可任谁再厉害,他也是陛下的臣民呀,这般说来,可不是要重情义一些才好吗?”
皇帝听完,几息之后突然哈哈大笑。
燕世子见状还想说些什么,也被他打断:“好了,这些都是小事。”
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方才明华所言不无道理,魏将军并非洛阳人,有个同乡在身边照顾,也算聊以慰藉,朕也就放心了。”
燕世子听言,便知此事今日是不能再说了,面色略有些僵硬,笑了笑讪讪坐下。
魏平昭这才道:“谢陛下体恤。”
他坐回位置上,后面站着的江淮月与拾五对视一眼,总算都松了口气。
还好陛下没有追究此事,否则真是要不知该如何收场。
来洛阳之前,他们便商量好对外只说江淮月与魏平昭是同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二人之间曾有婚约的事情,绝不能被外人知晓。
对面的明华公主隔着人群与魏平昭遥遥对视了一眼,她坦然地朝对方弯起嘴角笑了笑,端起手边的金樽饮下。
**
等到宫宴结束已是戌时。
皇帝因疲累早早便离了席,余下的人互相道过别后也各自离开。
临走时,魏平昭在门口被一位官员拦下说话,便让江淮月和拾五先去了宫外等候。
路上拾五忍不住道:“那燕世子当真是目中无人。”
江淮月看他一眼,无奈地叹气:“他背后有那样显赫的家世,自然是无法无天。”
拾五不以为然:“光家世好有什么用,他从未真的上过战场,说的那些不过都是纸上谈兵,哪里能跟我们将军相比?”
“嘘——”江淮月连忙伸手示意他小声些,“话虽如此,可人家的身份摆在那儿,陛下不可能不顾及的。”
拾五自然听不进去,抱着胳膊嗤笑一声:“依我看,他就是嫉妒我们将军无权无势,却能凭一己之力做上这个大将军,眼热罢了。”
江淮月一顿,忽然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轻声道:“你说得对,他恐怕就是因为嫉妒,所以才会几次三番为难。”
江淮月道:“武阳侯自娶了端敏长公主后就远离了朝堂,多年来只当个富贵闲人,但这几日看来,燕世子显然是个有野心的,他不会甘心走父亲的老路。”
江淮月说着突然停下来,抬头看向身旁的拾五,蹙眉道:“可是,若按这么说的话,他为何还会喜欢明华公主?”
拾五眸光动了动。
江淮月冷静了一些,垂眸拉住他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一边压低声音道:“你还记不记得,方才宫宴开始前,明华公主的宫女曾在我身边停留过?她亲口同我说,燕世子心悦明华公主。”
拾五:“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大燕律法,驸马不可参与朝政,若燕世子有心建功立业,便不可能与公主成婚。”江淮月抬头看他,有些迟疑,“这些……你不知道?”
“噢。”拾五听言轻轻眨了下眼,“我从小在边关长大,很多东西确实都不了解。”
江淮月看他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怜爱。
看来,比起她,需要了解大燕权贵事宜的还另有他人。
另一边,魏平昭终于应付完了那位官员,同杨伫一起走在出宫的宫道上。
杨伫低声道:“将军,方才席上陛下的话,是不是已经看出什么了?但属下的确是按照将军的吩咐去徐州做的处理,也散播了淮月姑娘身死的消息。”
当日魏平昭启程离开徐州后,便命杨伫去伪造了江淮月已故的假象,并传回去了消息,现在在世人眼中,江淮月就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魏平昭道:“不必担心,这些事本就瞒得过旁人,却未必瞒得过当今天子。”
杨伫登时有些不安:“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办?”
“无妨。”魏平昭看他一眼,淡声道,“此事对陛下而言无伤大雅,何况——心有挂碍的人才有软肋,对陛下来说,也才更好控制,他未必不乐见其成。”
魏平昭勾唇冷笑:“燕泽以为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便能让陛下对我产生不满,却不知是搬起石头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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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
杨伫明白过来,总算松了口气,点头道:“看来这位燕世子也并不怎么能揣测圣心,如此一来倒也不足为惧了。”
魏平昭还要说什么,一抬头看见不远处宫门口站着的人影,江淮月和拾五并肩站在马车旁,两个人凑在一起不知正说着什么,影子被昏黄的烛光拉得老长。
魏平昭微抿了下唇,不知为何突然就加快了步子:“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后面的杨伫忙应声跟上。
拾五眼尖,很快就瞧见了两人,立马开口打招呼:“将军,你们回来了。”
江淮月循着声音望去,这才看见夜色里走过来的人,魏平昭墨发黑衣,面色极淡,看见她,目光只短暂停留一瞬便掠过,径直走向后方的马车。
杨伫和拾五被他分别派去了别处,待两人领命离开,便只剩下江淮月还站在原地。
魏平昭已经上了马车,江淮月自觉眼下不好主动与他搭话,便拢起手呵了口气环顾四周寂静的夜色。
几息之后,冷沉的嗓音从马车内传了出来:“还不上来。”
正在赏月的江淮月一顿,不太确定地回头,正对上魏平昭漆黑的眸子。
对方单手撩着帘布,看上去心情并不怎么好。
江淮月抿了抿唇,沉默一瞬后到底还是提着裙摆上了马车。
无它,外面真的有点冷。
帘布落下,里面的人抬眼道:“看出是谁让你来的了吗。”
江淮月还未来得及坐下,闻言慢慢弯腰,一边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也并非没有留意过,但宫宴上的人太多,她看了一圈也未察觉到谁有什么异样。
至于最显眼的燕世子,他确实可疑,可昨日来传消息的是宫里的人,他的手应该还伸不了那么长。
魏平昭瞥她一眼,并没有多做解释,只道:“明华公主是中宫所出,自幼备受圣恩,若非必要,不要得罪她。”
江淮月点头:“那是自然,况且明华公主今日帮我们解围,虽然傲气了一些,但她是公主,傲气也是应该的。”
“说到这个。”江淮月想起来,便将方才与拾五说的那些话又同他说了一遍,末了看向魏平昭,“你说,燕世子究竟是如何想的?”
对方却是微微皱眉:“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江淮月顿了顿,下一刻避开他的目光,随意道:“只是好奇嘛。”
事实上,江淮月始终记挂着那日州牧说的话,自踏入洛阳城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留意着身边出现的人。
只是现在看下来,燕世子显然是跟她们最过不去的人,武阳侯府是否与徐州的事有关,她不能不多想。
不过到了嘴上就又是:“话说回来,明华公主毕竟是陛下爱女,又生得那般好看,燕世子会动摇倒也并不奇怪……”
“你喜欢美人的习惯还没改吗?”冷不丁地,魏平昭突然开口,语气不甚友善。
江淮月登时就收了声,心虚地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她是喜欢好看的人没错,但那可是公主,皇帝的亲女儿!她怎么敢把人家当寻常的美人来看。
魏平昭这般说,莫不是真的嫌她的命太长了。
一路无话回到官舍。
刚下了马车,江淮月立刻便想溜之大吉,免得去触魏平昭的霉头。
谁料对方直接把她叫住:“你去哪?”
魏平昭皱眉看向她似乎随时准备拔走的腿,不悦道:“先过来,我还有事与你说。”
19. 召见
见走不了,江淮月只好勉强朝魏平昭笑了笑,然后转身跟他走进房中。
面前的人在床榻边停下,弯腰从枕下取出了一卷书。
魏平昭道:“上回你说要介绍世家权贵的书,拿去吧。”
江淮月一愣,下意识伸手接过了他递来的东西。
她没料到魏平昭叫她来竟是为了这件事,不曾想他还真的记得,江淮月本以为他那日不过是随口一应。
她低下头认真翻了翻手里龙鳞装的书卷,内容记载得颇为详细,很多都是她从未听闻过的东西。
只是看着看着,江淮月便忍不住狐疑地蹙起了眉,抬眼问道:“这个……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
一旁的魏平昭倒了杯茶正要喝下,闻言面色如常道:“嗯。”
江淮月差点把书揪烂。
半晌,终于慢慢松开手,咽了咽口水,试探地问:“你何时写的?”
这不过才几日的功夫,何况魏平昭来洛阳后就一直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怎么还有空来写这些东西?
魏平昭与她对视半晌,最终移开目光,冷声道:“你当真以为,你想知道的那些东西能在市面上买到,世家权贵的底细岂会容人编撰成册传阅。”
江淮月略微点了下头,这倒是没错。
“但是,你是不是忘了。”她一把跑到桌案前,微微低头看向端坐着的人,“寻常铺面买不到,可以去黑市呀,那儿总不至于也没有吧?”
后者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江淮月没忍住笑出了声。
果然吃上皇粮后,人都变得规矩了不少。
魏平昭看着眼前人弯眸偷笑的样子,难得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当即冷下脸道:“你若不需要可以还给我——”
“要。”江淮月立马收起笑拿着书卷退后一步。
“堂堂定北将军亲笔所书,怎么能不要?”
虽然不知道魏平昭为何会这么做,但先收着想必没有坏处。
既然这书里的内容见不得人,那说不定以后就能用它派上大用场呢。
魏平昭唇瓣抿成一线,别开了眼,不想再理她。
江淮月拿着书卷在旁边坐下,小心摊开在桌案上细细翻看。
突然,她抬起头道:“对了,今日我同拾五说话,看他的样子,好像对这些东西也不甚了解,需不需要……让他也跟着学一学?”
话音落下,魏平昭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掀眼瞥向她,凉凉道:“自己都还是个半吊子,就开始操心起别人了。”
江淮月被他一噎,没忍住小声开口:“那还不是看拾五好像都还不如我么。”
魏平昭皱眉:“你说什么?”
江淮月立马摇头。
对方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低头笑了一声,而后沉声道:“现在陛下随时都会召见,我抽不出空来教两个学生,江淮月,既然你觉得拾五需要了解这些东西,那他以后就交由你来负责。”
“我?”江淮月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魏平昭没理会她的惊讶,不紧不慢地补充:“等有空了我会随时考校。”
江淮月:“你……”
“时辰不早了,你可以回去了。”魏平昭不容她多说,直接下了逐客令。
江淮月万万没有想到。
这人是忘了自己儿时是如何把授课的夫子气得当街骂人的吗?现在怎么能对着她说出这种话?
但江淮月还是十分憋屈地忍下来了,她现在毕竟不是当年上私塾的学生,魏平昭更加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夫子。
“记得把东西藏好。”身后的人淡淡提醒。
江淮月:“……知道了。”
魏平昭抬头,本以为她已经要走了,却见门口处的人不知为何忽然又折了回来。
江淮月走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将掌心捏着的东西放在了他面前。
“谢谢你。”
江淮月留下的是一块糖。
跳动的烛火映在魏平昭眸底,他的目光短暂颤动了一瞬。
这是方才宫宴上的酥糖。
当时魏平昭受不了她那总有意无意瞟过来,却自以为无人察觉的目光,便趁人不注意时,干脆直接将碟子撤了下来塞给江淮月。
魏平昭想到这,唇角忍不住溢出一声轻笑。
还当真是会借花献佛。
屋内一片寂静,烛光将桌前人的身影映在窗扇上,少年马尾高束,修长的指节剥开油纸,慢慢将里面的酥糖含进了嘴里。
是久违的甜意。
**
翌日,天色尚早,魏平昭果然应召入宫。
“参见陛下。”
御书房内,魏平昭躬身行礼。
皇帝正弯腰站在桌案旁看着什么东西,闻言招手道:“魏平昭,来,你看看这幅字如何?”
魏平昭依言上前几步,凑近看了一眼后道:“还望陛下恕罪,臣不通文墨,不敢随意评判——不过,臣斗胆猜想,这字既能出现在陛下的御案之上,想来应是珍品。”
皇帝看他一眼,不禁哈哈笑了几声:“你倒是会说话。”
“这是前朝名家的亲笔,千金难求啊。”说罢吩咐一旁侍候的中官,“好了,吴德福,拿下去吧。”
“是。”大宦官吴德福连忙把那幅字画小心收了起来,一边弯着腰笑道,“陛下放心,奴婢这就让人拿去裱上,以后挂在御书房里,也好叫陛下瞧着高兴。”
谁知皇帝却出声拦住他:“这个不挂。”
吴德福不懂了:“陛下?”
“越是珍视之物,才越不可轻易示于人。”皇帝看他一眼,“拿去给朕好生收着。”
吴德福立刻明白过来,连忙应道:“是,奴婢愚钝,多谢陛下点拨。”
魏平昭在一旁看着,微不可察地屈了屈指节。
皇帝回头看向他,笑道:“行了,一直站着做什么?坐吧。”
魏平昭这才垂首:“谢陛下。”
他刚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便听皇帝道:“朕前些日子命人看了,城南有座宅子不错,刚好可以给你当作府邸,朕已经着人去修缮了,估摸着也该完工了,过几日你就搬过去,也省得挤在官舍里不自在。”
魏平昭面色微变:“陛下,臣资历尚浅,这怕是不合规矩,臣万不敢领受。”
洛阳的地寸土寸金,何况城南多是世宦权贵所居,魏平昭如今不过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已经得了御赐封号的殊荣,若再加上这座宅子,只怕是更要成为众人的眼中钉了。
皇帝摆了摆手:“朕的旨意便是规矩,你安心收下便是。”
魏平昭还要说什么,一旁的吴德福忍不住开口道:“哎呦魏将军,您还不知道,这九蚩已派人递了求和的文书了,使臣就在来的路上,您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魏平昭目光一震。
原来是因为这个。
大燕跟九蚩交战已有五年,虽未分出胜负,但长久下来于两国都是巨大的损耗,眼下九蚩愿意先低这个头,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皇帝看上去心情也是极好:“冬天要到了,他们撑不住了。”
两方交战,先求和的便处于劣势,大燕这局算是胜了。
这倒有些在魏平昭的意料之外,他略皱了下眉,不禁怀疑起对面求和的真实性。
但一抬头看向皇帝,却见这位陛下似正处于极大的喜悦中,魏平昭顿了顿,就没说什么。
北地的战事长久不平,这对皇帝来说是巨大的耻辱,眼下终于有了好消息,这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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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他其中有诈,皇帝只怕是听不进去。
思及此,魏平昭起身道:“谢陛下赏赐,此番能顺利退敌,还要仰赖陛下天恩。”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九蚩究竟是否真心求和,还是等使臣到了再做打算吧。
皇帝心情好,摆摆手又让他坐下。
“对了,昨日宫宴上,朕听你说,你无父无母?朕突然想起来一事。”皇帝思索道,“若没记错,两年前,徐州似乎发生过一场灭门案,那户人家,正好也姓魏。”
话音落下,魏平昭下颌倏地绷紧几分,面上却是如常道:“陛下圣明,臣确是徐州魏家的人,当年侥幸逃脱,走投无路之时,听闻北地与九蚩正在交战,臣便想去试一试,即便失败,横竖也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你受苦了。”半晌,皇帝沉声喟叹。
又接着道:“但如今,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了,你虽出身商贾,却凭一己之力做到了将军的位置上,怎么不算是少年英才。”
魏平昭垂首:“陛下谬赞。”
“好了。”皇帝道,“朕也累了,你便退下吧。”
“是,臣告退。”魏平昭便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杨伫在外面等着,见人出来立马迎了上去:“将军。”
魏平昭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迈开步子往前走。
杨伫被这一眼看得心头一凉,便知事情怕是不简单,皱了下眉紧紧跟上。
魏平昭早已料到那些事情瞒不过皇帝,但如今被这般明里暗里地威胁,却是让他有些在意料之外。
皇帝说那些话,无非就是想表明他对魏平昭的底细一清二楚,包括他极力隐藏的与江淮月的关系。
不过这么来看,皇帝对徐州灭门案的真相倒是并不清楚,否则若是知晓有权贵暗中在各地勾结富商谋利,他不可能会毫无动作。
魏平昭目光暗了暗,侧过头低声吩咐杨伫:“派人去盯紧燕泽。”
杨伫点头:“是。”
……
魏平昭走后没多久,明华公主也去了御书房求见。
吴德福传消息进去的时候,皇帝正在批折子,闻言头也没抬:“她的消息倒是快。”
吴德福便打着哈哈赔笑。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罢了,去让她进来吧。”
“是。”
“父皇。”明华公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嗓音落在肃穆的御书房里,给这屋子都增添了几分生气。
她今日穿的是件鹅黄色的宫装,发髻间缀满了金银珠饰,衬得整个人华贵非常。
“儿臣给父皇请安。”明华公主拎着食盒行礼。
不等皇帝唤她,就起身跑到了桌案旁,将食盒里的小食一一摆了出来,一边道:“父皇处理政事辛苦了,儿臣专门吩咐小厨房做了点营养暖胃的吃食,父皇快尝尝看。”
皇帝瞧着她这般殷勤的模样,不禁转头同吴德福道:“你看看她,早知道朕便不该让你放她进来。”
吴德福自然不敢真的顺着这话往下说,只弯着腰笑:“陛下,公主这是心疼您呢。”
“她哪是心疼朕。”皇帝佯怒,接过明华公主递来的汤匙,道,“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罢,这次又是何事?”
明华公主粲然一笑,倒也不隐瞒:“还是父皇最了解明华,儿臣就是想问问魏平昭。”
皇帝道:“你对他有意?”
明华公主想了想,点头:“魏平昭这人是颇为有趣。”
“此人不行。”皇帝毫不犹豫。
明华公主顿了一下,并没被击退,轻轻拉了拉皇帝的衣袖,撒娇:“儿臣知道,魏平昭对父皇还有用,您放心,儿臣知道分寸的,只不过……还要拜托父皇帮儿臣把人留着,可千万不能便宜了别人。”
20. 定北将军府
皇帝看她一眼:“你倒是半分都不矜持。”
“父皇,您还不了解儿臣吗?”明华公主顺势挽住他的胳膊,“何况,儿臣是您的女儿呀,要矜持做什么?”
皇帝听完哈哈大笑。
吴德福也跟着笑,只不过并未出声。
待皇帝笑够了,想起来之前的事,慢慢敛了神色道:“前几日魏平昭进京,你不是才折腾过一次,怎么,还没闹够?”
“您知道了?”明华公主顿了一下,但脸上并无惧色,“父皇,儿臣不是胡闹,只是想替您分忧罢了。”
那日宣元街上险些砸下来的柱子,便是她暗中派人做的。
明华公主道:“北地距我们千里之遥,都说天高皇帝远,魏平昭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谁知他是不是有名无实?儿臣也只是想试一试他罢了,若不然,万一让居心叵测之人蒙蔽了父皇,那可怎么好?”
“那如今呢,可是试出来了?”皇帝抬眼。
明华这时反倒有了些害怕后悔的意思,垂下头道:“是儿臣莽撞了,请父皇责罚。”
一旁的吴德福连忙笑道:“殿下可是说傻话了,若陛下不允准,您又岂能真的做成此事?”
试一试魏平昭,亦是皇帝的心意。
明华公主当即笑了起来,上前给皇帝捏了捏肩膀,一边道:“父皇真是惯会吓唬明华。”
“对了,皇兄今早也回宫了,他说想在宫外办场茶宴,叫上京中的小姐公子们一块儿围炉煮茶,父皇觉得可好?”
皇帝一眼看穿她的心思:“这次又想指使太子帮你做什么?”
明华公主立马嗔怪:“父皇,儿臣可没有。”
说罢又抱着皇帝的胳膊轻晃:“您就应允了吧?父皇?”
皇帝到底受不住,妥协地按住她的手,道:“好,朕依你便是。”
明华公主顿时欢喜:“谢父皇!”
皇帝忍不住叹息:“别整日惹是生非,你母后年纪大了,有空便去多陪陪她。”
“是,儿臣知晓了。”明华公主谢了恩退下。
吴德福看着公主走远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陛下待皇后娘娘当真是亲厚。”
因为爱重母亲,所以才会纵容她所出的孩子。
**
几日后,皇帝的人亲至官舍,引魏平昭搬入新的府邸。
宅子位于履信坊,是座三进的院子,跟着魏平昭一同去的不过江淮月、杨伫和拾五三人,住下她们绰绰有余。
到地方时,街道旁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大家都想看看这平定了北地战乱的少年将军究竟是何模样。
等魏平昭终于进了府邸,传旨的内侍方才宣读封其为定北将军的旨意。
门外鲜艳的红绸落地,露出了刻有定北将军府五个大字的崭新牌匾。
百姓们很是捧场地抚掌欢呼,与此同时,各家派来打探消息的人则悄悄撤离了人群。
一番流程下来,已是正午,几人总算能歇下来休息。
江淮月正要去寻魏平昭,余光便瞥见对面的游廊里拾五正独自一人倚着栏杆,神情阴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淮月不禁顿了顿,只因这样的神情在他面上实在少见。
想了想便走了过去,江淮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平常,她道:“拾五。”
“你可想吃梅豆角果子?”
凭栏远望的少年呼吸一静,循声回过头,眸中露出了些迷茫神色。
江淮月走到他身边,笑着解释:“这是徐州的一种吃食,白色半月形的小果子,外壳酥脆,里面是糖,外面就包裹着雪白的糯米粉,一眼看上去……就像山羊角和梅豆角。”
江淮月举起双手在脑袋两侧比划。
拾五终于弯起嘴角笑了笑。
江淮月这才放下手,转身看向他方才出神的平静湖面,轻声道:“在徐州,每每有人家乔迁新居时,就会给四周的邻里分发这种果子,孩童们总是很喜欢。”
拾五看着她说话的模样,唇瓣动了动,却终究是没说什么。
江淮月看似淡定地望着湖面,实则心里已经有些失望,她本想诱拾五也说些自己的事的,现在看来是失败了。
微微叹一口气,她转头望向身边的人:“拾五,等会我便去同魏……同魏将军说说此事,他也是徐州人,想必会答应的。”
“好。”拾五勾唇点头。
他静静看着江淮月走远,原本带笑的眸子最终一点一点归于寂静。
……
江淮月匆匆忙忙去寻了魏平昭,见到人后,她便提了果子的事,不出所料魏平昭没说什么便应了下来。
她又想起方才看见的拾五的模样,忍不住蹙眉道:“我猜想,他应当是思念故土了,北地风貌与洛阳大不相同,方才我见他一个人瞧着这座宅子出神,面色实在是不好。”
拾五一向喜怒都挂在脸上,但像今日这般,江淮月还真是第一次见。
魏平昭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关心我身边的人。”
江淮月一顿,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此举逾越了,便解释道:“你别误会,只是拾五与我年纪相仿,我如今又算他半个师父,所以才多注意了一些。”
但魏平昭好像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你的意思是,我年纪太大?”
他面色沉得厉害。
江淮月一噎。
这可真的是天大的误会。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只能苍白地解释。
虽然江淮月真的不明白,好端端的,魏平昭是为何会突然联想到这上面的。
当日下午,杨伫便跟着江淮月出了门,去买梅豆角果子和一些需要的日常用具。
留在府中的魏平昭则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考校拾五对大燕各世家权宦的了解程度。
“杨副将。”长街上,江淮月微微仰头问跟在自己身边的杨伫,“你们北地可有什么独特之物?就是一看见便会想起北地的。”
杨伫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笑道:“那应该是动物皮毛制成的的配饰了。”
江淮月眼里露出好奇。
杨伫便解释:“北地寒冷,远不比其他地方繁华热闹,好在有不少皮毛厚实的动物,人们猎得的狐狸、鼦等的皮毛便会留下来。”
“只是完整的皮毛极其珍贵,大多数人人用不起也舍不得用,所以有人便会拿些边角的杂毛,制成挂件之类的饰品,也算聊作安慰,时间一长,北地便有了售卖皮毛配饰的传统了。”
江淮月听得连连点头,眼睛亮亮地看向他:“多谢你跟我解释这么多,杨副将,那洛阳可能买到这些东西吗?”
杨伫迟疑了一下:“虽说是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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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有,但洛阳乃大燕都城,包容万物,想必也能寻到。”
“不过,你找这个做什么?”他终于问。
江淮月低头,抿了下唇慢慢道:“今日……我见拾五似乎是有些想家了。”
杨伫一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杨副将。”江淮月这才重新抬起头,“你能否陪我去寻一寻?”
杨伫目光堪称慈爱:“自然。”
“不过。”他又道,“淮月姑娘,日后私下里,你就莫要再唤我杨副将了,生分不说——”
他压低声音:“还怪暴露身份的。”
江淮月一愣,反应过来,问:“那我该唤你什么?”
杨伫想了想,道:“若你不嫌弃,就唤我阿兄吧。”
见江淮月面有惊色,他不禁心虚地咳了几声,嘴上却是道:“怎么,你难不成是嫌我太老了?”
“当然不是!”江淮月急忙否认。
怎么今日一个两个都喜欢拿年纪说事?
她不过是觉得惊讶罢了,杨伫竟会愿意与她兄妹相称,这可并非一般的情义。
但杨伫心里却清楚,那日他本与魏平昭提及江淮月身契一事,虽说是丫鬟,但洛阳城里规矩繁多,若不趁早定下来,难保不会生出意外。
何况,没有身契,若日后江淮月一走了之,魏平昭根本就没有理由去寻人回来。
但就是这样,魏平昭竟然还是一口回绝,让他日后都不必再插手江淮月身份的事,亦不允许他跟任何人提及,他们手里,其实根本就没有江淮月的身契。
那个时候杨伫便知道,江淮月于他们这位小将军而言,绝没有那么简单。
自然,除此之外,他倒也的确是越来越喜欢这小姑娘了。起初以为江淮月不过是魏平昭的一个故人,还是有仇的故人,如今渐渐相处下来,倒是发现了她的坚韧和许多时候莫名其妙的善心。
就好比今日。
……
天色渐暗,江淮月和杨伫终于拎着东西满载而归。
一进门江淮月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不禁道:“什么东西,好香啊。”
杨伫:“应是将军他们在做饭。”
江淮月一愣,不可置信地转头。
杨伫没注意到她的表情,拿着东西便径直往里走去,江淮月连忙收起惊讶跟上。
到了院子里,果然如杨伫所说,魏平昭挽着袖子正在做饭,拾五跟在一旁帮忙,看样子也是副驾轻就熟的模样。
江淮月看得大为震撼。
魏平昭从前明明也和她一样,哪里会做饭,不添乱就已经不错了,现在竟然也能做出这么香的饭食。
等两人弄好,江淮月和杨伫帮着把菜端上桌案。
魏平昭一眼便瞥见了杨伫腰间挂着的一个毛坠子,像是什么动物的毛做的。
他忍不住挑了下眉,这种东西他曾在北地见过不少,就是不知杨伫什么时候竟也对这种小玩意儿感兴趣了。
但下一瞬,他便看见对面的江淮月正在与拾五说话,手中似还拿着什么东西要递给他。
魏平昭眯眼细细看去,这下终于看清了——那是个与杨伫腰间差不多的坠子。
小姑娘笑着把东西塞到拾五手里,而对方没有拒绝。
魏平昭面上的笑终于彻底消失了个干净。
21. 坠子
其余三人皆毫无察觉,魏平昭经过杨伫身侧,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怎么突然想起买北地的东西了。”
他问得毫无预兆,杨伫反应了一下,方才看向自己腰间的坠子,笑道:“噢,将军说这个,是方才在街上时淮月姑娘赠的。”
天色昏暗,他也没注意到自家将军一瞬间沉下来的目光,甚至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残忍。
“是吗?”魏平昭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杨伫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对方却已经抬步离开了。
杨伫看着魏平昭走远的背影,不知怎么,突然就莫名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另一边,江淮月还在抬头与拾五说话:“我没去过北地,也不知那究竟有些什么,就问了杨副将,他说这种动物皮毛所制的配饰,颇有北地特色,我们就去寻了,想着买来送你。”
“你看可好?”她有些期待地看向面前的人。
江淮月与拾五虽年纪相仿,但后者的个头却远比她蹿得快,因而两人只要一离得近说话,她便会不自觉仰起头。
少年睫羽低垂,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但视线却是明明白白地落在手里的毛绒坠子上。
江淮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半晌,终于听见面前的人开口:“……很好。”
拾五看向她:“多谢。”
江淮月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你会不喜欢呢。”
“不喜欢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话音,两人回过头,才发现魏平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男人面色霜寒,看上去显然心情并不怎么好,江淮月就下意识躲闪了下目光,含糊道:“没什么。”
魏平昭静静看着她,半晌,终于移开眼。
就在江淮月捂着心要松一口气时,对方的嗓音就再次响了起来:“若是不需要吃饭,你们可以现在就去找些事干。”
江淮月与拾五顿时错愕地对视了一眼,俱不明白魏平昭为何突然心情就变差了,只能不招惹他,规规矩矩去了饭桌旁坐下。
四人安静地用着晚膳,气氛说不出来的怪异。
他们今日用的是一个长条形的桌案,江淮月与拾五、杨伫同坐一边,对面的魏平昭则一人坐着另一边。
许久,三人见魏平昭没再说什么,方才敢低声交谈了几句。
“拾五。”江淮月好奇道,“你是如何学会的做饭?”
拾五小声解释:“小时候无人照顾,为了不被饿死,自然就学会了。”
江淮月顿时有些心疼,随即又道:“不过,你做的菜当真很好吃,一点都不比外面那些厨子差!”
拾五看上去挺高兴,江淮月这才又同杨伫道:“对了,阿兄,你……”
话音未落,对面的人却倏地抬眼望了过来:“你唤他什么?”
魏平昭一点一点眯起眸子。
猝不及防被打断的江淮月愣愣抬头。
对上少年那双漆黑的眸子,她一时间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她声音明明已经很小了,怎么魏平昭还是听见了?
杨伫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然后连忙解释道:“那个,将军,是属下让淮月姑娘这般唤的,之前外面人多眼杂,属下是觉得姑娘一直这么唤杨副将,难免有些不方便。”
“怕惹麻烦,你大可以让她唤你公子、郎君。”魏平昭靠在椅背上,语气压得很低,“阿兄——”
“杨伫,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占便宜了。”
杨伫面色一变。
江淮月察觉到气氛不对,一下子站起了身:“魏将军。”
魏平昭缓缓将眼神转向她。
江淮月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道:“是……是杨副将怕僭越了,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魏平昭静静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解释。
江淮月便接着开口:“将军想,我既是你的婢女,若再唤杨副将公子,岂非就像……杨副将也成了我的主子。”
空气仿佛静了一瞬。
拾五坐在一边,无比缓慢地嚼着自己嘴里的食物。
魏平昭冷笑:“所以,你就唤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阿兄?”
江淮月哑声,眼睫飞快地颤动。
她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可现在魏平昭的反应却这般大,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江淮月攥紧手指,正思索着如何解释时,身旁却突然有一只手悄悄把她往前推了一把。
江淮月僵硬地侧眸,对上杨伫求救的目光。
她瞪大眼睛,突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杨伫这是让她去同魏平昭说些好话。
犹豫半晌,江淮月走上前:“魏将军。”
端坐于桌案旁的人并未看她。
江淮月望向对面的杨伫,对方拼命朝她使眼色。
江淮月只得深吸一口气,攥了下衣摆,然后硬着头皮在魏平昭旁边坐下。
对面的杨伫和拾五安静地好似不存在一般。
等了几息,好在魏平昭虽不理她,却也并没有拒绝她坐在自己身边,江淮月总算大舒了一口气。
随即开始卖乖:“魏将军,你喜欢吃什么?我帮你夹。”
魏平昭冷冷瞥她一眼,没说话。
江淮月便琢磨了一下这一眼的意思,然后,试探着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在他碗中。
魏平昭少时喜甜。
她侧头静静等着魏平昭的反应,眼里隐隐有几分期待。
半晌,魏平昭终于是在三道目光的注视下,执著夹起了那块排骨,然后,咬了一口。
“如何?”江淮月立马道。
“还行吧。”
“噗。”一片寂静中,拾五突然没忍住笑了一声,随后有些尴尬道,“将军,这道菜可是您自己做的。”
江淮月当即看向魏平昭,对方皱了皱眉,就在他要开口时,江淮月一筷子转移了话题:“这个也不错,你快尝尝。”
她一连夹了好几样到魏平昭碗里,对面的杨伫与拾五极有眼力见地别开了脸,故意大声地同对方东拉西扯聊起了闲话。
杨伫:“你小子做饭的手艺又见长啊,说,是不是背着我们自己偷偷开小灶了?”
拾五:“您可真敢想,一日十二个时辰,我有十一个半都在你们眼皮底下,我上哪去找灶啊?”
……
江淮月一心一意地布菜,魏平昭沉默等了许久,等得肚子都快要吃撑了,却始终不见江淮月与他提坠子之事。
他终于等不下去,转头道:“你没有什么要给我的吗?”
正在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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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江淮月动作一顿,思索了半晌,最后迟疑地摇头:“没有啊。”
她有些怀疑,魏平昭这总不会是来朝她要东西的吧?
出门一趟,还需要给他带礼物?
江淮月脑袋转得飞快,已经在思考该拿什么东西糊弄过去了。
魏平昭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几乎要被气笑,索性就直接问了:“你为何送他们北地的饰物?”
魏平昭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江淮月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嘴比脑子更快,脱口而出道:“你又不是北地人。”
魏平昭一顿。
江淮月说完才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唇,慢吞吞小声解释:“那个坠子是北地特有的东西,我送拾五和……杨副将,本是为了解他们的思乡之情。”
江淮月说着,一边也终于有些明白过来,魏平昭这人今夜莫名其妙的怒气究竟是从何而来了,原来就是因为自己给杨伫和拾五送了东西,却没有送他。
可,那是北地的饰品,他一个外乡人要来做什么?再说了,她自己也没有呀。
江淮月慢慢呼出一口气,还是决定不跟这人计较。
她把边上的一个碟子推到了魏平昭面前,道:“我买了梅豆角果子。”
这是徐州的吃食。
魏平昭极轻地抿了下唇,眼神有些复杂地落在那盘羊角状的点心上。
江淮月在一旁偷偷瞧着他的脸色,便知道这人是已经哄好了。
果真是阴晴不定。
她没忍住小声地叹了口气。
另一边,拾五抹了把嘴,然后一手拽住正拿着一只鸡翅膀啃得起劲的杨伫,道:“将军,我们吃好了,就先退下了。”
杨伫:……?
他被迫只能拿着那只鸡翅膀跟魏平昭告别。
但两人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外面似传来了一阵叩门的声响。
院子里的四人一静。
杨伫当即放下鸡翅,道:“属下去看看。”
江淮月看着他走远,眨了眨眸子,并未多想。
没过多久,杨伫便从外面回来,魏平昭看着他道:“如何?”
杨伫面露难色:“将军,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魏平昭皱眉,当即起身往院外走去。
江淮月见状,心底顿时也生出了些不安,连忙一起跟了过去。
一行人来到门口处。
门外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侯着,看见魏平昭,连忙上前行礼:“见过定北将军。”
接着递上拜帖:“在下是慧王府的人,奉王爷之命特来恭贺将军新得陛下封赏,顺便给将军送来些使唤的下人。”
男子说罢侧过身,让出了身后的人:“将军新搬府邸,想必府中不够人手打理,王爷特意挑选了两个伶俐些的婢女,想着兴许能够帮衬一二,权当贺将军乔迁之喜。”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魏平昭没有拒绝的理由。
男子笑着朝后招了招手,两名分别穿着浅蓝和浅粉色衣衫的姑娘便垂首走上前,依次行礼。
“奴婢轻眉。”
“奴婢榴玉。”
“见过定北将军。”
少女的嗓音很快便消散在寒凉夜风里,魏平昭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眸。
22. 送人
门前的灯笼摇晃,飘忽的光影落在两人脸上,照亮了女子出挑的容貌。
着蓝衣的是轻眉,人如其名看着温婉含蓄。
粉衣的则是榴玉,眉眼更娇俏灵动些。
两人都顺利留在了定北将军府。
这自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有堂堂慧王关照,区区两个奴婢,在这大燕又有何处去不得呢。
魏平昭眼神扫过二人,周身的气息尽数收敛,透出来一股无形的威压。
杨伫与拾五站在一旁,皆是面色不善地盯着这两名不速之客,同时眼神若有似无地瞥向身边站着的江淮月。
江淮月双手交叠在腹前,隔着衣料不动声色地微微收紧,她同样在看着对面的人,只是始终不曾开口说什么。
过了半晌,靠坐在椅子上的魏平昭终于不紧不慢收回了目光,道:“二位既是慧王送来的人,想必规矩都已学得极好,也就无需本将军再多说什么了。”
两人闻言顿了一下,榴玉率先开口:“是,将军过誉了,奴婢二人有幸能来将军府,日后定会尽心尽力服侍将军。”
“好。”魏平昭顷刻站起身,嗓音薄凉,扔下一句话,“那今日这些碗筷,就有劳二位先收拾干净。”
他说的是方才几人吃剩下的桌案。
江淮月一顿,没忍住蹙眉望向他,这是又要做什么?
魏平昭却并未看她,只大步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江淮月回头,看了眼对面显然也怔在原地的轻眉和榴玉,抿了下唇,到底还是抬步追上去。
——
“魏平昭!”
走进院子里,江淮月问道:“你为何要故意为难她们?”
虽说是奴婢,但两人初来乍到,什么都还未了解,便直接让她们去收拾那一桌残羹冷炙,任谁都瞧得出是有意为之。
魏平昭转过身,目光越过她看了眼身后,方才扯唇溢出一声冷笑:“别告诉我,你不知晓慧王送她们过来是何用意。”
江淮月静了下:“我知道。”
“但那是慧王的意思。”她仰头,气息因方才的小跑有些不稳,“她们未必真的想做什么。”
“大家都是身不由己,你就算不高兴,又何必要为难两个小丫鬟。”
院子里没有点灯,两人都只能依靠冷白的月色来辨认对方的脸,魏平昭低头看着面前的人,眉心用力皱了皱。
“江淮月。”他嗓音忽地沉了下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那么爱多管闲事。”
江淮月哑声,恍然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一时情急,她好像忘了二人如今的身份关系,又回到了从前与魏平昭相处的方式。
这种熟悉的感觉,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忽然蹦出来。
江淮月默了默,低下头慢慢呼出一口气,然后才道:“她们是慧王的人,你这样不给她们脸面,若是慧王怪罪又该怎么办?”
何况,他还要替魏家报仇,如果真得罪了慧王,当今天子最亲近的兄弟,那这仇日后还如何报呢?
魏平昭目光动了动,半晌,终于别开眼:“这些无需你操心。”
“无需我操心?”江淮月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我现在是你的婢女,你有任何事,我又岂能逃脱得了关系?我……”
“够了。”话未说完,对方的耐心像是终于彻底耗尽,拧眉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江淮月。”魏平昭居高临下,“此事到此为止,若你还有不满,可以去代替她们,否则,就给我闭上你的嘴。”
江淮月仰头与他对视,听见这句话瞳孔微微缩了缩。
半晌后,她笑道:“好。”
“好啊。”
江淮月垂眸点了点头,被威胁后的愤怒止不住地在心口乱窜。
魏平昭大概没有想到她会真的答应,倏地拧了拧眉,眼底的戾气也一下子翻涌上来。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
好半晌,江淮月闷声开口:“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过去了。”
说完转身离开。
魏平昭皱眉站在原地,等人就要走出院子的时候,突然开口:“站住。”
江淮月步子微僵,停在原地。
魏平昭走上前,面色沉沉:“明日和拾五去市署,挑些可用的人来,免得让这将军府里,日后全被各家乱七八糟的人塞满。”
江淮月愣住,一下子抬头看向他。
魏平昭垂眼皱眉:“怎么,没听懂我说的话?”
江淮月动了动唇瓣:“我去?”
“不然呢?”魏平昭轻嗤一声,“别忘了你来洛阳之前说过的话,做好你身为婢女的分内之事。”
江淮月又是沉默。
她的意思是,这么重要的事,就交给她和拾五去办?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魏平昭已经伸出手:“这是库房的钥匙,银子都在里面,需要便自己去取。”
“若无急事,不要来烦我。”
江淮月微微怔住。
若没记错,陛下的赏赐,还有那些官员权贵的贺礼,好像就都是收在库房里。
她看着眼前古铜色的钥匙,又看了眼魏平昭,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咽了咽口水,慢慢伸手去接他手里勾着的那枚钥匙。
就要碰到的时候,对方却忽然收了动作,下一刻,男人猝不及防地凑到她眼前,江淮月几乎来不及反应,直接就被近了身。
魏平昭似乎含着威胁:“莫要想着卷了钱财逃跑,你也说过,你是我的婢女,就算跑了,天涯海角,我也能抓你回来。”
江淮月回过神来,顿时急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岂会干偷盗之事?”
魏平昭轻笑了一声,只抬起她的手腕,然后松手将钥匙放在她掌心,启唇慢慢道:“别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江淮月。”
……
江淮月揣着钥匙走在回去的路上,仍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魏平昭竟会突然这么好心,真的就将收着将军府里几乎所有财物的库房钥匙,轻易交到了她的手上?
不对劲,这实在是不对劲。
江淮月苦思冥想许久,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魏平昭这是想试探自己的衷心。
只是,用银子来试探,未免也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江淮月摇了摇头,罢了,至少若这次通过考验,或许魏平昭也就能够真正地放心她了。
江淮月走到了之前的院子里,轻眉和榴玉正在弯腰收拾桌上的碗筷,她脸色微微变了变,抿唇上前道:“二位。”
两人闻声停下来看她。
江淮月自我介绍:“我叫淮月,也是这府中的婢女。”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欠了欠身:“淮月姑娘。”
江淮月打量对方,除去容貌,这二人的手皆是白皙细腻,江淮月虽不是什么真的阅人无数的老管事,却也不难瞧出,她们显然不是寻常做惯了各种差事的奴婢。
这么看来,慧王送她们来魏平昭身边,心思倒的确是昭然若揭。
江淮月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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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眸,笑道:“轻眉,榴玉,这些你们不必收拾了,我来就好,天色不早了,你们刚来府里,许多事情都还不熟悉,不如就先去休息吧。”
轻眉面露迟疑:“这……”
然话音方起,便被另一边的榴玉打断,对方笑道:“既是如此,那这里就有劳淮月姑娘了,我们便先退下了。”
江淮月顿了顿。
轻眉还有些犹豫,却已经被榴玉拉着离开了院子。
江淮月看着两人的背影,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回去把方才没收拾完的地方接着收拾干净。
无论如何,她既说了要来替她们,那就不会食言。
另一边,轻眉忍不住责怪榴玉刚才太过直白,如此恐惹起不满。
榴玉无所谓道:“姐姐,你没听她说吗,她也是这府里的婢女,那这些事她做与我们做又有何区别?”
见轻眉仍是一副忧愁的模样,她便又道:“何况,你当真觉得她会那般好心,主动来替我们做事?”
此话一出,轻眉果然面露迟疑。
她方才接着道:“要我猜,她要么是惹了定北将军不快,被他罚来做事,她方才不就是追去寻那位定北将军了吗?”
“要么呢,她就是故意装好人,无非是想在旁人眼里留下个心善的好印象罢了。”
轻眉听完她一通分析,结合从前所遇之事,终究是觉得不无道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可,即便如此,王爷说过,淮月姑娘与定北将军的关系匪浅,我们也不该轻易得罪她才是……”
“姐姐。”榴玉当即冷笑出声,“那些话你还当真相信吗?纵是真的有些不一般,我也不信那魏平昭还能为了她不顾自己的前程。我们是慧王送来的人,他敢吗?”
轻眉就不说话了。
二人回到安排的住处,稍作洗漱便各自歇下。
这一夜注定是无法安眠。
**
翌日。
用过早膳,江淮月便寻了拾五一同去开库房,点了足够的银子后,两人就出了府去采选下人。
这一趟总体还算顺利,拾五许是在北地时炼出来的,说起话来唬人倒是一套一套,年纪轻轻便颇有些捉摸不透的架势,让那些卖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江淮月则负责挑选合适的人,一番下来,最后是确定了男女各八人,门房、厨子、家丁等皆囊括在内。
因着府里如今正经的主子不过也就魏平昭一人,所以伺候的下人也无需太多。
办完了此事,江淮月与拾五准备回府。
因天色已晚,两人便决定抄近路。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处闹市,竟见有人似牵牲畜一般,牵着一名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的孩童,对方用粗绳缚住这孩童的双手,自己则拉着绳子的另一端,两人便这么穿街过巷。
孩童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因太过蓬头垢面,甚至无法分辨出男女,只知是极其瘦弱。
两人在经过江淮月身旁时,她猝然出了声:“两位请留步。”
那前面的人是个中年模样的高瘦男子,闻言脚下一顿,回头打量江淮月,道:“你叫我?”
江淮月皱了下眉,旁边的拾五先一步上前道:“你拉着的这人可是要卖?”
话音落下,江淮月原本看着那男子的目光,顷刻间便转移到了拾五身上。
她紧盯面前的人,眸光几番变动。
拾五的语气太自然了,自然得甚至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就好像他问的不是一个人,而是真的牲畜。
23. 烂人
江淮月许久没出声,原本寻常人见到这般景象,心里多少总会有些不适或不满,但拾五却实在平静地有些出奇。
对面的高瘦男子听见问话,无甚光彩的双眼顿时放出精光:“不错,怎么,二位可是要买?”
他的神情简直称得上是迫不及待,江淮月和拾五并不知晓,这人他其实早已拉到街上逛了好几日了,却根本没人愿意买,无它,只因这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女。
他本想着今日若再不成,就干脆将人便宜卖到附近的窑子算了,总不能亏了本,却不料这正准备离开,就还真有人看上了。
真是时来运转。
男子殷勤地凑上前。
江淮月并未理他,只是走近了几步,细细打量那个被绳子绑着的孩子。
对方面色有些泛黄,一双眼睛藏在脏污枯燥的头发下,透过缝隙,也只能看见空洞麻木的目光。
江淮月看着,一时竟是无言。
男子见状,只当她是嫌这小孩迟钝木讷,便转了转眼神,道:“姑娘,您别瞧她现在看着模样差,带回去收拾收拾,调教几日,那保管是什么都能干的!”
他说完不等江淮月回应,就又紧接着道:“您要是不信,我就住在这一块儿,到时候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来找我便是。”
——这话自然是唬人的。
他家根本就不在洛阳,眼下已是年末,卖完这单他便正好回家去过年,到时就任谁也别想再寻到他头上。
高瘦男子如此想着,压下嘴角的笑意,再次试探道:“如何?”
江淮月迎着对方迫切的目光,顿了顿,却是问:“你好像很急着把人卖出去。”
男人面色登时一僵,随即别开眼赔笑道:“姑娘,这……我也就是做点小本买卖,自然是要急着回本的。”
还算他坦诚,江淮月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那个孩童,一边问:“他是男孩吗?”
男人愣了下,立马道:“噢,不,是个姑娘。”
江淮月一怔,这还当真是半点都瞧不出。
他生怕江淮月会不要人,连忙道:“你放心,她吃的少干的多,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淮月忍不住打断,“你既然要卖她,好歹也把人收拾得干净一些。”
她蹙眉看向面前的人:“这般穿得破破烂烂,险些连男女都分辨不出,先前别人不愿意买,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江淮月认真同他解释,但不知为何,对方听见这句话,眼神却是闪了闪,只嘴上附和道:“是,是。”
江淮月便也懒得再与他多说,稍稍弯下腰问那个女童:“小姑娘,你几岁了?”
对方却似没听见一般,全然没有反应。
江淮月顿了顿,又放轻了声音,道:“没关系,那,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哪里的人吗?”
小姑娘目光终于动了动,却仍旧是未说话。
等了几息,江淮月终于放弃,站直了身子,回头和拾五对视一眼,冲他无奈摇了摇头。
然后看向一旁的那名高瘦男子,有些不悦地问:“你平日可是时常打骂她?弄得她竟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怪江淮月怀疑,她这副模样的确就像是经常遭人欺负,所以才木讷寡言。
对方面露尴尬,底气有些不足地狡辩:“我……我怎会打骂她,这姑娘就是天生胆子小。”
“罢了。”江淮月直接道,“你也不必解释,需要多少钱,你说吧,这位姑娘我带走。”
男子一愣,下一瞬顿时心花怒放,笑得嘴都合不拢,刚要开口,拾五就道:“等等。”
他看向江淮月:“还是让她说一句话吧。”
江淮月微怔,迟疑地看向身旁的女童,半晌,她突然明白了拾五的意思,蹙眉道:“姑娘,你可否说一句话?”
江淮月补充:“说什么都可以的。”
脏兮兮的姑娘站在几人中间,眼睛透过头发的缝隙看向江淮月,她握紧双手,干裂的唇瓣抿了抿,良久,却终究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江淮月心头震颤,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高瘦男子:“她不会说话?”
她这才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这个孩子一直没有人愿意要,并非是因为其她,而是因为她不能开口说话,这无疑是一个致命的缺陷。
试问,寻常人家,谁又会找一个哑巴来做事?
“这……”男子脸上的喜色已经消失殆尽,他最害怕的结果终于还是出现了,没有人会要一个哑巴,所以他拼命隐瞒这个姑娘不会说话的事实,想着能蒙混过去,却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他瞬间被巨大的失望包裹,忍不住颤抖着声音解释:“姑娘,她、她是不会说话,但,她保管衷心啊!您说,这做奴婢的,是不是衷心最要紧?”
江淮月紧紧蹙眉。
男子死死盯着她,突然,眼神一转望向了旁边那个女童,骂道:“都怪你这该死的瘟神!”
他说着竟是一脚踹到了对方身上,本就瘦弱的人瞬间就被他踹得飞出了一尺远。
“你干什么!”江淮月脸色陡然一变,上前把人扶起来,“你没事吧?”
拾五握着剑挡在两人身前,目光晦暗地看向对面的男人。
高瘦男子见状,不敢再上前,只能指着女童气急败坏地大骂:“我怎么就倒霉捡了你回来!老子白吃白喝养你这么久,到头来竟然根本没人肯要你!”
“我并未说过不要她。”江淮月冷冷出声。
还要再骂的男人就顿时没了话:“你……”
“你说得对。”江淮月皱眉,“衷心的确重要,可不会说话,却并不代表她就没有别的长处。”
“你倒是会说话。”江淮月眼神里是遮不住的厌恶,“但也不过是个烂人罢了。”
江淮月说完,对方静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道:“烂人?哈哈哈哈!”
“你凭什么说我是烂人!?”高瘦男子又哭又笑,“你以为我想吗?可我儿子病了!我若是攒不够钱,我的儿子就会没命!”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他!”
“呵。”
话音未落,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拾五冷笑了一声:“你儿子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便不是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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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人。”他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一遍江淮月方才的评价。
男人顿时目光呆滞。
江淮月默了默,无声叹了口气,拍拍女童的肩膀,方才走上前,与拾五站在一排,看着对方道:“说吧,多少钱。”
男人愣了愣,好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不确定地开口:“四、四两?”
“好。”
江淮月没有犹豫,低头就要去拿荷包,旁边的拾五拦住她:“你们先走吧,钱我给他。”
江淮月动作就顿了下,看了看他,又看了眼那高瘦男子,然后放下手点了点头:“也好,那我就先带着人回去了。”
江淮月转身离开,拾五方才重新看向面前的人。
男子刚才被说了一通,眼下正有些不自在,拾五直接道:“四两是吧。”
“啊,是,是。”他连忙应。
拾五从荷包里拿出银子,掂了掂,递到他面前。
男人立马伸手去接,就在他即将碰到的时候,对方却骤然移开了手。
拾五转过掌心,然后慢慢将那些碎银子全部撒在了地上。
男人顿时瞪大双眼,惊愕地抬头,却只见少年轻勾了下唇,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他后背莫名出了一层冷汗。
——
江淮月回到将军府,已是酉时。
府中突然多了不少护卫,看样子应当是北境军中的人,想必都是魏平昭抽调过来的。
江淮月便想去寻他,顺便把今日挑选的人让他过目,但找了一圈却未看到人,连杨伫都未曾瞧见。
她心中狐疑,好在轻眉与榴玉还在府中,问过她们才知道,原来今日她和拾五离开没多久后,燕世子便来找了魏平昭,说要与他比试骑射,所以魏平昭一早就带着杨伫出了府。
“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江淮月蹙眉,心中升起了些不安。
榴玉道:“淮月姑娘不必担心,将军与燕世子想必在外面用膳了,晚些回来也无需奇怪。”
江淮月皱眉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燕世子跟魏平昭的关系说是势同水火也不为过,何况如今武阳侯府与徐州之事的嫌疑还未洗清,她怎么可能放心让这两人待整整一日?
江淮月把下人的事交给拾五,便急匆匆出了府。
她拉开大门,刚要出去,就见门前停着的一辆马车,车上明晃晃带着武阳侯家的徽记,一身石青色劲装的魏平昭和燕泽正站在马车旁说话。
两人听见声响,俱回头看向府门。
门口站着的江淮月一时间怔住。
他们何时回来的?
魏平昭也顿了顿,目光遥遥与她对视。
旁边的燕泽看着两人,忽然负手笑道:“我记得魏将军好像不曾通传吧,怎么府中的婢女就知道出门来迎了?魏将军与婢女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江淮月暗暗掐了下手心,若她知道这二人此时回来,她必然不会踏出大门一步。
如非必要,她实在是不想与这位燕世子正面碰上。
魏平昭看了眼燕泽,抬头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过来。”
24. 峥嵘
江淮月抿了下唇瓣,低头走下将军府的台阶。
“魏将军。”她依礼站在魏平昭身侧,然后才转向对面的人,福了福身,“燕世子。”
燕泽瞥了眼大门,故作疑惑道:“听闻昨日慧王给贵府送来了两位美婢,怎么,你出来迎接你家将军,她们竟未一起?”
江淮月当即蹙眉,反感他这般轻佻的姿态,忍不住冷下嗓音:“世子误会了,奴婢并非来迎接将军,而是见将军久未回府,心中担忧,便想出门去寻,故而不曾叫上其她人。”
燕泽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这般直白。
而且,江淮月说担忧魏平昭,那岂不就是暗指他会故意加害?
燕泽面色有些不悦,刚想开口,一旁的魏平昭就上前了一步,恰好将身后站着的人完全挡住。
他道:“府中人关心则乱,世子切莫见怪。”
话是这么说,但他脸上却瞧不出半分歉意,甚至魏平昭学着他的样子,也瞥了眼将军府的大门:“至于慧王送来的人,她们初来乍到,总要先熟悉熟悉府中的事务,不是吗?”
燕泽定定看着他,半晌,终于是扯唇笑了笑:“自然。”
江淮月抬头看向面前的人,眸光忍不住动了动。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的声音传过来:“将军。”
杨伫不知去了何处,眼下方才回来,朝着魏平昭行了一礼。
魏平昭看他一眼,便同燕泽道:“燕世子稍候。”
后者看了眼对面站着的人,自是笑着点头:“魏将军请便。”
魏平昭微微颔首,带着杨伫去了一旁说话。
“将军。”杨伫压低声音,缓缓摇头,“已经去看过了,并无异样。”
魏平昭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今日借着与燕泽比试的机会,他暗中派人去查了对方名下经营的酒肆,这家酒肆在洛阳颇具声名,不少官员权贵都曾出入过。
按照一般的惯例,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那这种地方便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
可如今却是什么都未发现。
魏平昭略一沉吟,低声吩咐:“先停了动作,留两个人暗中盯着。”
杨伫点头:“是。”
魏平昭侧眸看了一眼身后,燕泽正在与江淮月说话。
对方一只手负在身后:“你说你一个小小的婢女,倒是挺衷心,魏平昭许了你什么好处?”
江淮月眉心紧蹙,垂首不语。
她实在是不想再和这位燕世子有什么牵扯。
但燕泽见她不理自己,抬腿便要上前,江淮月察觉到他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她真的有些怵燕泽。
对方见状一顿。
燕泽略微皱了下眉,然后慢慢收回脚步,退回到了原地。
他似乎颇有些稀奇:“你这般怕我?”
他还以为,江淮月敢那么与他作对,定是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
江淮月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太过,垂眸捏了捏指尖,干笑道:“燕世子多虑了,奴婢不是害怕,只是……世子身份贵重,奴婢不敢冒犯。”
江淮月随便找了个由头敷衍过去,一边忍不住腹诽,你几次三番找我们的麻烦,还险些置我于死地,怎么好意思问出这种话的?
谁会不怕要害自己性命的人?
燕泽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大概也咂摸出了些什么,没忍住哼笑了一声:“行了,你用不着这般紧张,我不会对你如何的,先前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为难魏平昭罢了,本世子还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顿了顿,他又轻声加了一句:“在我心里,自始至终只会有明华公主一人。”
江淮月本在随意地附和,听到这句话,低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她有些意外地看向面前的人。
心悦明华公主之事,燕泽竟就这般说出来了。
而且,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么一来,倒是连带着他前面的那些话都变得可信了许多。
江淮月慢慢点头:“奴婢明白了,多谢世子告知。”
燕泽还想说什么,一旁的魏平昭已经带着杨伫回来:“燕世子在同我的婢女说什么?”
他嗓音有些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燕泽闻言便要解释,刚要开口,瞧见对方的神情,目光一顿,却又突然改了主意。
他话音一转,道:“没什么,闲谈罢了。对了,魏将军可千万别忘了几日后的茶宴,东宫亲自下的帖子,若是出了岔子,魏将军这富贵门庭,到时候可就不知还能不能保得住了。”
魏平昭慢慢笑了笑:“劳烦世子提醒,我定会铭记于心。”
“如此便好。”燕泽满意点头,又道,“还有一事,魏将军,要我说,慧王的一番好意,你还是莫要辜负为好。”
见魏平昭皱眉,他勾唇走近了些,低声道:“魏平昭,一个女子若是在意你,定然见不得你与旁人亲近,怎么,定北将军不想试试吗?”
燕泽似笑非笑地看向一旁的江淮月。
魏平昭顿了顿,眉心极快地蹙了下,而后似是想到什么,收回目光淡淡瞥他一眼:“这样的好办法,世子不如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说罢转身回府。
燕泽没想到他会全然不为所动,一时怔愣在原地,而后忍不住低声骂了句。
魏平昭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心里想的却是,燕泽出的那种馊主意,对江淮月根本只会适得其反。
他懂什么。
**
几人回到府里,另一边的轻眉和榴玉得到消息,立马便赶了过来。
魏平昭端坐在书房的红木雕花椅上,榴玉提着食盒进来,满脸笑意道:“将军可用过晚膳了?奴婢特意准备了些点心,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
她殷勤地把食盒里的东西端出来,一一摆在案上。
江淮月看了眼,不禁一顿,这些都是徐州常见的吃食,她倒是用心了。
昨日问过,榴玉与轻眉,一个十五,一个十六,都还是极年轻的年纪。
江淮月想起自己十五岁时,变故尚未发生,她还是江家备受宠爱的大小姐,人生唯一忧愁的事,也不过是当年曾将魏平昭拒之门外。
但如今同样十五岁的榴玉,处境却远不如那时的她。
江淮月难免有些不忍。
魏平昭看了眼案上的东西,目光平静无波:“我已经用过了,东西放下吧,你们先出去。”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榴玉面色一僵,登时有些难堪。
她攥紧手指,求助一般望向了身后的女子。
轻眉一直不曾开口,见状黛眉蹙了蹙。
她自是将魏平昭眼底的漠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一叹,上前道:“既然将军已用过晚膳,那我们便不打扰了,还请将军早些歇息。”
“奴婢告退。”
榴玉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瞪大了眼睛。
她们今日过来是要想办法打动魏平昭的,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她眼底满是不甘,但轻眉只是扶住她的胳膊,缓缓摇了摇头,一番拉扯,到底是将人带了出去。
房内恢复安静,魏平昭方才揉了下眉心,沉声道:“叫郁峥嵘过来。”
杨伫一顿,应道:“是。”
江淮月看着他出门,郁峥嵘这个名字她之前从未听过,不禁有些好奇对方是何人。
她目光尚未收回来,身后冷不丁传来魏平昭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江淮月这才转过头,下意识道:“没什么。”
魏平昭微微皱眉,江淮月走上前几步,问:“对了,方才听燕世子说,太子办了茶宴,给你也下了帖子?”
魏平昭顿了一下,点头:“嗯。”
又道:“此次太子给京中官宦人家未成婚的男女都递了帖子,到时你便留在府里。”
江淮月点头,这她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未成婚?
“看来,那位太子殿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江淮月道。
魏平昭不置可否,只突然问道:“方才在外面,燕泽与你说了什么?”
江淮月一愣,反应过来他所指的是什么后,刚要开口,又突然想到什么,便反问道:“那你先告诉我,方才你又跟杨副将说了什么?”
对面坐着的人一静,半晌后竟是笑了一声,而后漫不经心地开口:“江淮月,你是不是忘了这里谁才是主子?”
江淮月自然没忘,见好就收,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并未说什么,他只是让我放心,不会对我如何,先前的那些话不过是故意说来为难你的。”
“说到这个。”江淮月蹙眉道,“为何我觉得,燕世子今日看上去似乎和善了不少?他竟还主动承认了之前是故意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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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那多半是被咱们将军打服的。”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杨伫的声音,他和另一名身穿劲装的女子一前一后走进房中。
江淮月抬眼,目光在后者身上顿了顿——看来这位便是郁峥嵘了。
女子瞧着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眉眼有些锐利,周身气质亦是凌厉,倒有些生人勿近的感觉。
杨伫接着方才的话道:“今日燕世子邀将军去比试骑射,都输了之后就又提出要比武,估计本是想着要扳回一城,谁知还是被我们将军打得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杨伫嗤笑:“他也不想想,战场上刀剑无眼,就依靠平日练的几招几式,如何能真的与之相抗。”
“燕泽应当是确有为将之心。”魏平昭道,“否则不会在了解了我的实力后,忽然就转变了态度。”
换言之,某种程度上,燕泽竟也有些惜才。
他说完,才注意到一旁的江淮月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魏平昭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看向郁峥嵘。
“今日你在府中,那二人可有动作?”
他指的是轻眉和榴玉。
郁峥嵘道:“并无异样,不过在厨房捣鼓了些吃食。”
江淮月下意识看向桌上的那些点心,不禁皱了下眉。
魏平昭看她一眼,继续开口:“日后这府中的护卫之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好了,你先回去吧。”
郁峥嵘没说什么,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开。
临走之时,她与江淮月对视了一眼。
后者一顿,下意识朝她弯唇笑了笑。
对方微微颔首,然后大步出了房门。
江淮月看着人走远的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刚要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拾五急匆匆地过来,先朝魏平昭行了礼,然后才看向江淮月:“淮月,你赶紧去看看吧,那个丫头当真是没法沟通。”
江淮月脸色一变,她竟把这事忘了,来不及多说什么,只道:“我现在便过去。”
便也急匆匆地出了门。
魏平昭见状,皱眉问:“怎么回事?”
杨伫也是一头雾水。
拾五长话短说,简单与他们解释了一遍。
魏平昭听完,拧了下眉,当即抬步跟了上去。
——
“淮月姑娘。”
院子里,几位今日才带回来的仆妇和丫鬟看着江淮月,满脸为难地欠了欠身。
在她们面前,是个一身脏污根本辨不出男女的孩童。
这个孩子自回来后,就一直不搭理任何人,脸上也没个笑,她们本要给她梳洗,好歹换身干净的衣裳,谁知这孩子委实犟得很,死都不肯配合,一群人追着她累得简直骨头都快散架了,没办法这才只好告诉了江淮月。
江淮月看着众人,歉意地福了下身:“辛苦各位了,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大家今日也都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便好。”
人本就是她带回来的,现在自然也只能由她来负责。
江淮月安抚好其她人,方才蹲下身,看着面前这个全身上下不是黑就是灰的小姑娘。
“你为何不愿梳洗?”她问道。
对方沉默不语,江淮月叹口气,忘了她根本不会说话了。
想了想,她接着道:“你不能开口,但我说的话你应当能明白,对吧?我猜你应该并不讨厌这里,毕竟若按你这执拗的性子,如果不愿意,你肯定要想尽办法逃出去的。”
“但是现在既然你还在这里,就说明你是愿意留下来的,对不对?”江淮月看着她,杏眸眨了眨。
小姑娘抿唇,似有动容之色,江淮月便想伸手整理一下她的头发,却被躲开了。
见状,江淮月只好收回手,转而问道:“你有没有名字?”
她小心提示:“若是有,可以点头,若是没有,你便摇头。”
等了半晌,面前的人终于动了动,黑乎乎的脑袋缓缓晃了晃。
江淮月眸子顿时亮起来,没忍住摸了摸对方的头,重复问了一遍:“是没有名字吗?”
小姑娘轻轻点头。
江淮月对她的反应简直称得上是惊喜,一边笑着,一边想到什么,拨开对方的头发,轻声道:“那你不如就叫阿鸣吧。”
“我今日给你起一个名字,阿鸣,可好?”
25. 澹雅园
江淮月把人安顿好,已近亥时。
许是因为阿鸣是她带回来的,所以对方面对她说的话倒还算配合。
而且出乎意料的,大家发现,这小阿鸣清洗干净后竟还是个挺白净的姑娘,一双黑亮的眸子尤其讨喜,就是实在太瘦了些。
江淮月推门出来,一眼便看见院中站着的人。
魏平昭一身黑衣,抱臂倚靠在树下,听见动静,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漂亮的桃花眼里平静无波。
江淮月脚下稍顿,然后抿唇朝他走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
方才魏平昭来看了一眼阿鸣,江淮月还以为他早就已经走了。
对方放下手臂,站直了身子,江淮月感觉到高大的阴影笼了过来,只听他道:“听拾五说,她是个哑巴?”
江淮月面色一顿,有些不安道:“我并非要多管闲事,只是当时那般情况,若我不要她,她恐怕就真的没命了。”
魏平昭静静看着面前的人,半晌后,移开了目光,淡声道:“你把她带回来,若最后仍是没能救得了她,你只会更加后悔。”
江淮月被这句话说得一下子攥紧手了心,眼睫微微颤了颤,她走到一旁的花圃边沿坐下,良久,轻声道:“这里不是洛阳吗?”
魏平昭看着她,眉心皱了皱。
江淮月垂着眼:“我以为,那种事情,不管在何处发生,都一定不会是在这里。”
人们口中,那个遍地富贵、繁花似锦无限风流的洛阳城,为何也是这样。
“黑暗之事,本就无论何处都会有,洛阳亦不例外。”魏平昭嗓音沉沉,“是你对它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江淮月抬头看他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
道理她何尝不明白,只不过就像他所说的,她的确对洛阳抱有太多的幻想。
魏平昭在她身旁坐下,带来一阵冷风。
江淮月拢了拢衣袖,抬头望天,漆黑的天穹上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她有些想念徐州了。
只是徐州也已经没有她的家。
“走吧。”一片寂静中,魏平昭突然开口。
江淮月看着站起身的人,愣了愣,下意识问道:“去哪儿?”
对方低眸瞥她一眼,惜字如金:“吃饭。”
吃饭?
江淮月想起来,方才因回府后事情就一直接连不断,所以她便还没来得及吃饭,本准备等会儿偷偷去厨房看一眼的。
但她记得,魏平昭不是已经用过晚膳了吗?
江淮月站起身,追上前面的人,奇怪道:“你方才不是吃过了吗,为何又要吃饭?”
“别废话。”
……
另一边,轻眉与榴玉坐在房中,面色皆有些不好。
尤其是榴玉,她五官本就生得娇俏,眼下皱起眉来,更是显得整个人愈发艳烈。
她咬牙道:“魏平昭身边的女子就那叫淮月的一个,我们甚至都说不上几句话,照这样下去,何时才能让他对我们动心!”
轻眉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轻声叹息:“我们被慧王送过来,他们又何尝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呢,能让我们留在这府里,已经是不易了。”
对面坐着的人默了默,半晌,嗤笑一声:“是啊,能顺利留在这里,已是很不容易了。”
如果那日魏平昭直接将人拒之门外,那她们当天夜里就会被毁去容貌,然后成为京郊乱葬岗里的两具无名尸。
榴玉说着,目光陡然阴戾起来:“可是,姐姐,我们好不容易才争来这个机会,离开了那个噩梦一样的地方,如果完不成慧王交代的任务,我们早晚都逃不过一死。”
她仰着脸,殷红的唇微微颤抖。
“榴玉……”轻眉眼底忍不住泛起了泪意。
她拉住对方的手,便听面前的人道:“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必须得想办法,至少,我们中也要有一个人能得魏平昭另眼相待。”
轻眉犹豫了一下,道:“你想如何做?”
榴玉:“再过几日,便是太子设宴,到时候魏平昭也会到场。”
“可,他好像并没有打算带上我们。”
“所以我们才要想办法。”榴玉暗暗下定了决心,“放心吧……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够帮我们。”
——
东宫。
明华公主拎了点心来看望太子。
她与太子本是一母同胞,皆为中宫嫡出,自幼便极为亲厚。
她走进殿内,四处张望了一番:“皇嫂今日不在吗?”
“她带着孩子去休息了。”长案前坐着的太子道,从一片牒牍中抬了下眼,“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我这不是怕皇兄你太辛苦嘛。”
太子失笑:“你自小便是一有事就来献殷勤,前几日才去见过父皇吧?”
明华公主面色稍垮:“皇兄这般说可真是伤我的心了。”
下一瞬,她笑着凑到了桌案旁,道:“茶宴的帖子可送到魏平昭手上了?”
太子看着面前自家妹妹期待的眼神,合上手里的册子,无奈道:“送了,还特意提醒了他定要来赴宴。”
明华公主终于满意。
太子伸手翻开下一本册子,一边道:“你对那小将军感兴趣无妨,但他毕竟是朝中官员,是父皇要用的人,切记不可闹得太过,还是要顾及着皇家的颜面,否则,我也是保不住你的。”
明华笑道:“皇兄放心,我明白的。”
太子瞥她一眼:“你这喜好还真是一点都未变。”
明华公主就哼了声:“我就是不喜欢那些文文弱弱的世家子,一个个看上去倒是满口的仁义道德,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所以她自小便更喜欢孔武有力些的男子,只可惜洛阳子弟多重诗书,她总遇不到合心意的。
如今来了个魏平昭,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将军不说,还生得很是好看,可不是百里挑一吗?
太子闻言,又想起来一个人:“我记得,武阳侯家的世子,他不是一直待你颇为上心,你当真一点都不考虑?”
“燕泽?”明华公主皱了下眉,明艳的小脸上露出些嫌弃之色,“他没意思。”
明华公主与燕泽相识得极早,那时两人都尚且还是稚童,某种程度上倒也算是青梅竹马。
太子知晓她的脾性,苦口婆心道:“知根知底没有什么不好,你也不必非要图个新鲜。”
像他与太子妃,就是少时相识的情谊,如今不正是举案齐眉,恩爱不疑。
明华公主随意应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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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
太子岂能看不出她的敷衍,也懒得再多说,转了话题道:“也有几日未见崔少师了,他身体如何?”
“崔珩?”明华公主一顿,不甚在意道,“他一贯都是病殃殃的,皇兄你还不知道吗。”
太子听见这句话,面色当即沉了下来:“明华,他不只是东宫的老师,也是你的。”
崔珩是皇帝亲自下旨任命的太子少师,因着明华受宠,当时便也划给了崔珩一并教导着。
只是她毕竟不是储君,崔珩对二人的要求自然不可能一样,对待明华,崔珩这个老师大多时候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华公主反应过来,抿唇道:“我知道了,是明华失言,我在外人面前定不会如此说的。”
太子:“你要知晓,崔少师当年是为救父皇才坏了身子,于情于理,你都该敬他。”
“是,我当真记住了。”明华公主道,“何况,就算不为其她,看在皇嫂的份上,我也会敬着崔少师的。”
太子妃便是出身崔氏,乃是家中的长女,亦是崔珩的亲妹妹。
提及太子妃,太子面色稍霁:“你知晓轻重便好。”
兄妹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因天色已晚,明华公主便先回了自己的寝殿休息。
**
茶宴这日,天气晴好。
魏平昭带了杨伫、拾五二人同去赴宴,此次席面设在太子的私园——澹雅园。
马车早早便已备好,三人准时到了地点。
江淮月留在府中,正好闲着无事,便去西院看了阿鸣,想瞧瞧她适应得如何。
刚踏进院子的大门,身后就传来了少女的声音:“淮月姑娘!”
江淮月回过头,只见榴玉和轻眉二人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道:“淮月姑娘,澹雅园那边来人了,好、好像是公主身边的人。”
公主身边的人?
江淮月眉心微蹙:“可是明华公主?”
“对!”榴玉眼睛一亮,“正是明华公主,她身边的婢女方才来传话,说是今日澹雅园人多事忙,恐人手不够,请我们过去帮忙呢。”
江淮月一听,原本要往院子里去的步子,就又转了回去,她一边抬步往外头走,一边道:“是太子殿下办宴席的地方?可魏……魏将军不是并未让我们跟随吗?”
榴玉与轻眉跟在一旁,闻言道:“这便不清楚了,许是明华公主自己的意思吧?”
三人皆未注意到,在她们走后,院内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面色漠然的小姑娘才慢慢走了出来,看着江淮月离开的背影,无声地抿了抿唇。
江淮月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脚下的步子不动声色地慢了下来。
她笑问道:“榴玉,轻眉,明华公主派来的那位婢女可还在?”
“在的。”榴玉立马道,“她还在前院等着我们呢,我们快些走吧,可莫要让人家久等了。”
见她神情坦荡,江淮月就有些摸不准了,只好狐疑地点点头,待到了前院,果然有一名年轻的女子正在院中侯着。
江淮月打量了几眼,她虽不认识来人,但对方衣着考究,衣裳制式也确像是明华公主身边的人。
便不再多虑,笑着应了下来:“有劳姑娘来一趟,我们这便随姑娘前去澹雅园。”
26. 茶宴
快要入冬,日头落在人身上已经没什么暖意,路旁几株早开的梅花静立在冷风里,吐露了些清淡的香气,倒是与这园子的名字相得益彰。
江淮月跟着婢女入了园,本想先去见一见魏平昭,好让他知道这件事,但对方却道不急,领着她们一路从蜿蜒小径去到了处宽敞的屋子。
屋子两侧分别是一排桌案,其中一侧摆了许多精致的碗碟,里面已有不少人在来来往往地干活。
那侍女转身笑道:“三位就先在此处帮忙吧,等会儿宴席开始,还需给每位宾客都上些瓜果,我们人手不够,就有劳你们帮忙准备果盘了。”
说罢,侧身朝一旁招了招手,一名灰衣男子立马走上前来,她介绍道:“这是负责果盘的人,他会教你们怎么做的。”
江淮月与轻眉榴玉看了眼那男子,随即朝面前的侍女福身道:“好,我们知晓了。”
对方这才笑着欠身,转身出了门。
灰衣男子没有多话,带着她们去了案旁,学习如何摆放那些金贵的瓜果。
江淮月一边听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本想还是先去寻魏平昭,但眼下这儿看着却似乎的确是走不开人,便只好作罢。
另一边。
魏平昭由下人引着到了厅堂,屋内四角皆燃了炭盆,是以整个屋子都是暖的,全然不似外头那般冷。
他寻了位置坐下,眼下时辰尚早,客人还在陆陆续续地进来,拾五随意瞧了几眼,不少人皆是穿着厚实的冬衣进屋,等坐下后方才解了外衣,交给身边跟着的仆从,如此就又是一身轻便。
他不禁笑了句:“这些人还真是怕冷。”
他们在冀州待惯了,自是不畏寒。
杨伫皱眉道:“你小声点。”
敢这么说,也不怕被谁听见了事后直接套上麻袋打一顿,到时候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
魏平昭看了眼二人,没说什么,垂眸自顾自倒了杯热茶,刚要饮下,就有人迎面走过来:“魏将军,又见面了。”
是燕泽。
魏平昭放下杯子:“燕世子。”
对方朝他身后看了两眼:“怎么今日没带你那婢女一起来?”
前几回他见魏平昭时,都见到了江淮月,便下意识觉得这二人是该一块儿出现的。
魏平昭目光微顿,似乎想到什么,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太子设宴,想必明华公主也会到场。”
“自然。”燕泽道,“本就是邀年轻人来聚一聚,公主又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岂有不来之理。”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他眼底多了几分威胁。
魏平昭并未理会,只垂眸道:“随便问问罢了。”
两人正说着,一旁突然有人道:“不对啊,是定北将军身边的婢女对吧?我方才怎么好像瞧见人了……”
话音未落,魏平昭陡然抬眼,拧眉看向说话之人:“你在何处看见的?
对方被他的眼神骇住,结巴了下:“好、好像是后厨那边,看着……应该是在帮忙吧。”
魏平昭定定看着面前这人,是个身形偏胖的男子,有些面熟,想来此前曾在哪见过。
他用力皱了皱眉,转头望向厅堂前方,上首的位置还是空着的,太子与公主都还未到。
他眯了下眼,站起身吩咐杨伫:“你在这守着,拾五随我来。”
“是。”
燕泽看着几人的动作,有些没搞清楚状况,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等寻到那男子所说的地方,魏平昭立于门前,目光晦暗地看着屋里的情景。
他万万没想到,江淮月竟真的在这里,不只是她,轻眉和榴玉也在。
他心口一股无名火窜了起来。
“淮月。”他冷冷出声。
江淮月一顿。
原本忙着摆放瓜果的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这个声音她当然熟悉,当即转过身,抓了下衣摆,朝来人走过去:“魏……”
“魏将军。”江淮月抬头看着他,“我……”
她想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以她对魏平昭的了解,一眼便察觉出他此刻正在生气,至于气什么,自然只能是她们一声招呼都未打,就擅自来了澹雅园。
但魏平昭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谁让你们来的?”
少年将军嗓音极冷,眉眼间隐隐压着怒气,江淮月呼吸窒了窒,莫名觉得有些理亏,一时间哑了声。
恰好此时明华公主带人过来,许是听见了魏平昭方才的话,她笑着道:“魏将军,是本宫请她们来的。”
少女语气轻快:“今日澹雅园事多,本宫担忧皇兄这边人手不够,一时会忙不过来,便想就近找些人来帮忙。”
魏平昭目光稍暗,定北将军府距此处确实较近。
明华道:“恰好想起来,本宫前几日曾见过魏将军身边的婢女,觉得很是合眼缘,就擅自做主将人请了过来,魏将军不会见怪吧?”
她说着看了眼身后的三人,似笑非笑:“若是将军因此生气,那可不能怪罪她们,皆是本宫考虑不周才对。”
人是明华公主叫过来的,若魏平昭有意见,那便是对天家公主有意见。
“岂敢。”魏平昭缓缓道,“能为太子与殿下效劳,是臣的本分,也是她们的福分。”
明华公主弯起嘴角笑了笑,鬓边的金钗在阳光下有些晃眼:“魏将军不介意便好。”
燕泽在旁边听了一圈,总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茶宴人手不够,太子与明华公主找魏平昭借人,此事虽有些不合常理,却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凑到明华公主身边:“殿下,你们缺人何不告诉我?武阳侯府有的是伶俐的下人,又何需这么好声好气地问他。”
明华瞥了他一眼,明艳的脸上似划过一抹嫌弃,她没搭理对方,转头看向江淮月等人,道:“此处准备得也差不多了,茶宴就快开始了,你们不妨就先随魏将军过去吧。”
江淮月与轻眉和榴玉对视一眼,又看了眼魏平昭,方才垂首道:“是。”
她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可究竟何处不对,她却又说不上来。
眼下人多,只能等会再寻机会问一问魏平昭了。
她垂眸走到对方身后,方才站定,便听明华公主道:“皇兄的茶宴颇有意思,你们想必还未见识过,既然来了,不如留下来看看。”
江淮月一愣,这算是邀请了?
明华公主却未看她们,而是笑望着对面的魏平昭。
江淮月摩挲了下指尖,当日燕世子为难她时,明华公主就曾出言解围,如今仍旧是她,主动留她们在澹雅园,江淮月对这位公主的好感不免又多了些。
只是……她下意识看了眼魏平昭,虽不知是何原因,但他好像并不愿让她们参与此次茶宴之事。
魏平昭与明华对视几息,倏而笑道:“殿下所言极是……是该留下来看看。”
榴玉率先反应过来,福身道:“谢明华公主。”
江淮月和轻眉跟在她身后行礼。
明华公主这才带着人转身,华贵精致的裙摆擦过地面,燕泽皱眉看了眼魏平昭,旋即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进厅堂,屋内的人目光瞬间聚集过来。
魏平昭走回原来的座位,杨伫看见多出来的三个人,忍不住皱眉跟江淮月道:“怎么回事?”
江淮月偷偷看了眼前面的人,见魏平昭并未注意这边,方才小声同杨伫解释了一遍。
对方皱着眉听完,神情复杂:“先不说明华公主找我们借人,就太子人手不够,这事可能吗?”
杨伫一语道破天机。
江淮月面色微变。
偏偏旁边拾五还轻飘飘道:“怕是不安好心呐。”
江淮月面色顿时愈发凝重,抬头看了眼魏平昭,轻眉和榴玉正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听前面的人冷不丁开口:“还不过来。”
江淮月有些犹豫,杨伫直接轻轻推她一把,不停地朝她使眼色。
怕什么,赶紧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江淮月于是走上前,刚要开口,魏平昭先让旁边的轻眉和榴玉退了下去,然后才言简意赅道:“倒茶。”
江淮月抿唇,倾身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等了许久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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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说话,默了默,江淮月靠近了些,微微弯腰,声音很低地问道:“我是不是不该来这?”
魏平昭这才终于看向她,抬眸道:“现在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这般的反应,江淮月怎么可能还反应不过来。
只是,为什么呢?她从未怀疑过明华公主,她以为她是好人。
魏平昭看着面前人垂下的眼睛,目光动了动,半晌,刚要说什么,上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太子到了。
众人立即起身:“参见殿下。”
上方的人随意摆了摆手:“今日私园办私宴,大家不必拘礼,尽兴就好。”
江淮月退到了后方,这位太子殿下已近而立,但平素很是宽和,待人也没有什么储君的架子,倒与京中的小辈们确实走得近些。
他一眼便注意到了底下的魏平昭,笑道:“这位想来便是陛下新赐封的定北将军了?孤前些日子不在京中,都还未来得及恭贺。”
魏平昭上前一步,道:“殿下事忙,臣不过有幸得陛下看重,不敢劳殿下挂心。”
太子笑了几声:“今日我们是一同品茶解乏,不必说这些场面话,小将军快坐下吧。”
魏平昭颔首:“谢殿下。”
太子笑眯眯道:“魏将军年少有为,不知可有家室?”
魏平昭顿了一下,回道:“沙场九死一生,臣不敢耽误她人,故而并未娶妻。”
太子点头:“那想必将军也并无婚约在身了?”
听言,魏平昭微不可察地怔住,指节蜷了蜷,然后道:“并无。”
话音落下,江淮月却莫名怅然了一瞬。
旁边的贵女们窃窃私语,太子瞧见了并未说什么,只笑道:“所谓得一良将才,胜百连城璧,看来日后这洛阳城里,又要多许多乐事了。”
茶宴正式开始,侍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每位宾客的案前都有专人烹茶,碰上极为名贵的茶叶时,太子才会开口解释几句。
待饮到一半,不少人已经离了席,这座园子的景致甚好,平日轻易进不来,许多好风雅的问过太子,便去外头寻了中意的地方联句去了,要么便是各自去观景。
魏平昭也被几个小姐和郎君围住,不停地问他些冀州或是战场之事。
以往她们遇到的都是些年事已高的老将领,即便好奇也不便与人家多攀谈,眼下难得碰上魏平昭如此年轻,与她们年纪相仿,自然便是要牢牢把握在机会。
魏平昭被她们缠着,只能偶尔分出心去看一眼江淮月,渐渐地更是开始自顾不暇。
江淮月站在旁侧,她如今的身份是奴婢,不可能去与那些小姐公子们一道,便自顾自寻了个角落烹茶玩。
突然一道阴影笼了下来:“姑娘。”
江淮月抬头,一个穿绿袄的小丫头朝她笑道:“我家小姐请您一叙。”
江淮月打量她,迟疑道:“敢问你家小姐是?”
“我家小姐是承恩伯府陆家的五姑娘。”对方笑了笑,“姑娘不必担心,我家小姐只是想同你打听些定北将军的事,绝无她意。”
魏平昭?
江淮月反应过来,有些惊讶于这位陆姑娘的坦荡。
想了想,横竖眼下无事,便应下了对方的邀请。
绿袄小丫头将她带到了一处亭子,距离厅堂并不算远,江淮月走过去,便看见亭中站着一名身穿水红色衣裳的少女。
江淮月朝对方行礼:“陆五姑娘。”
“不必多礼。”对方笑了笑,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晃了晃。
“想必我的丫鬟已经与你解释了,我寻你过来,其实就是想问问,你可知你家定北将军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若是能直接告诉我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便再好不过了。”
江淮月怔怔地听完她这一通话,神情有些复杂。
这位陆五姑娘与她的预料大不相符。
她这不像是少女怀春,倒更像是媒人做媒。
江淮月无言良久,还是垂下头,回道:“陆五姑娘,实在对不住,奴婢与定北将军只是同乡,并不相熟,对这些……实在是不了解,还望姑娘恕罪。”
27. 茶水
江淮月说完,对方看了她半晌,眼里的亮光终于慢慢淡下来。
陆五姑娘道:“我听闻,定北将军此番来洛阳,特意从家乡千里迢迢带了个婢女,我还以为,你们会很熟悉呢。”
她的语气意味不明,江淮月垂了垂眸,不知第多少次重复这番解释的话:“那些只是传言罢了。”
“陆姑娘。”江淮月轻声开口,“当时,我家中遭遇变故,亲人……都去世了,将军心善,念在同乡之谊,这才破例允我随行。”
“将军他,不过只是同情。”
陆五姑娘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别人都说,你们这是苟富贵,毋相忘,当真如此吗?”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江淮月。
江淮月捏了下指尖,缓缓摇头:“奴婢不懂这些,但若大家都说是的话,那或许便是吧。”
面前的人许久没有说话。
江淮月屏息凝神,后背微微僵直。
半晌,陆五姑娘终于低叹一声:“罢了。”
她走到亭中的石凳旁,刚坐下就又被凉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禁面色微赫,陆五姑娘拍了拍衣裳,绕着桌子转了一圈,方才道:“即便如此,你一个做下人的,总也该多关心一下主子才是,像这般一问三不知,你可当心,哪天你家将军同情心耗尽,直接便将你赶出府去。”
旁边的绿袄小丫头立马道:“就是,我家小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可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江淮月愣了下,抿唇道:“是,多谢陆姑娘提点,奴婢记住了。”
纵然,她并不是真的对魏平昭的喜好一概不知,恰恰相反,她很了解。
可有了明华公主的事后,她便不得不多谨慎一些,何况眼下这位陆五姑娘的态度也的确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看上去倒并不像是单纯的对魏平昭有意。
陆五姑娘看了她一眼,似是觉得她有趣,忽然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淮月顿了下,道:“淮月。”
“淮月?”对方蹙眉重复了一遍。
江淮月便解释道:“秦淮的淮,月亮的月。”
“倒是个雅致的名字。”陆五姑娘点了点头,“定北将军给你取的么?”
江淮月略一迟疑,应道:“是。”
如今她不过是一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自然是不该有这般雅致的名字。
陆五姑娘果然轻笑,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几人站在亭中说话,背后就是一方湖泊,在日头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
突然,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紧接着便一阵嘈杂的动静,江淮月与陆五姑娘皆是背对着湖的,听见声响,一时都转过了身。
陆五微微眯眼,皱眉道:“对面是怎么了?”
绿袄姑娘上前道:“小姐,好像是有人落水了。”
她方才正对着湖,隐隐看到了一些。
江淮月皱眉望向对面,只见的确是突然冒出了不少人影聚集在湖边,
丫鬟道:“小姐,咱们可要去看看?”
陆五姑娘闻言眼睛转了转,却是道:“不必,你悄悄去打听一下,然后回来告诉我。”
小丫鬟立马过去,江淮月则留在亭中与陆五姑娘一同等人回来。
未过多久,一抹绿色便重新出现在两人眼前,小丫鬟道:“小姐,打听清楚了。”
“是程家的小姐,她不知怎的竟然落了水,被新上任的太学博士给救上来了,对方还说,一定会对她负责呢。”
“负责?”陆五姑娘听了当即眉心一皱,道,“这位太学博士倒是聪明,人家程姑娘的祖父、父亲皆是西南守将,官可比他大多了。”
“小姐,太学博士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夫子,可不是要以身作则,严守礼法嘛。”
陆五姑娘一顿:“你说的倒也是。”
江淮月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完,大致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才开口:“陆姑娘,奴婢听闻,素来讲究高嫁低娶,程家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你也知道?”陆五姑娘眉毛一挑,然后笑道,“话是这般说,但谁说得准呢,总归这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她拍了拍手,转身道:“走吧。”
……
几人回到厅堂,魏平昭周围的人已经散了,太子也在着人陆续将外面的人唤回来。
江淮月走到他身旁,魏平昭一见她,便沉声道:“去哪了?”
江淮月瞥了眼身后,压低声音开口:“是承恩伯府的小姐,她邀我去说了会儿话。”
顿了顿,又补充:“你放心,没有说什么要紧的。”
魏平昭皱眉,他并非是要问这个,但话既已经说出口,便索性冷笑道:“你若真是被人套了话,那也是你自己的罪责。”
江淮月一噎,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顶撞他,便小声转移了话题:“方才在外面,我们恰好碰见了程家的姑娘落水,听闻是新任太学博士将她救上岸的。”
此事发生的突然,想必魏平昭还没有得到消息。
果不其然,面前的人眸光微变,魏平昭回过头,猝不及防便与身旁的人对视上。
江淮月因怕被别人听见,所以站得离他极近,又稍稍弯了腰,此刻他一回头,两人的呼吸几乎撞在彼此脸上。
江淮月瞳孔缩了缩,反应过来后立马退开了一步。
魏平昭皱了下眉,别开眼,喉间微滚,然后沉声问:“是西南的那个程家?”
“对。”
江淮月说完,在场的宾客似是也都已经回来了,上首的太子走下来道:“诸位,孤前些时日去往西南,有幸从当地觅得了一种好茶,名为蒙顶石花,大家今日正好可以好好品一品此茶。”
话音落下,江淮月猛地抬头,西南?
又是西南。
她与魏平昭对视一眼,原来太子前些日子去的便是西南,方才那位落水的程姑娘的父亲恰好也是西南守将,她不得不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总觉得有些莫名的巧合。
江淮月抬眼,想去找那位程姑娘的影子,找了一圈却并未看到对方的身影,想来是被带去更衣了还未回来。
太子命人将沏好的茶分发下去,端到魏平昭这边时,榴玉抢先一步道:“奴婢来吧。”
她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魏平昭侧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榴玉这才笑着把托盘放在桌案上,然后弯腰去拿其中的茶盏。
起身时,许是由于动作过大,她的手臂不慎带到了案上的茶壶,这茶壶下面一直在烧着,里面全是滚烫的沸水。
魏平昭余光瞥见,几乎是瞬间,猛地扣住了旁边人的手腕,将江淮月往自己这边用力一带。
他眉心紧紧拧着,手背上的青筋明显鼓起。
也是在这一刹那,原本在后面站着的轻眉慌张上前了一步,她似乎也是想去拉开江淮月,却不防被魏平昭抢先了一步。
于是原本要浇在江淮月身上的沸水,就全部洒在了她的小腿和脚上。
“啊!”
轻眉没忍住面色发白,痛呼出声。
魏平昭松开江淮月,紧皱着眉站起了身。
榴玉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瞪大了双眼,随即放下手里的东西扑向轻眉:“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她眼眶迅速泛红,转头看向魏平昭:“将军……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当真不是故意的。”
魏平昭面色霜寒,只问轻眉:“伤势如何?”
对方蹙眉摇了摇头:“奴婢无碍,只是小伤。”
江淮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她一直在思索西南之事,根本未曾注意身边发生了什么。
魏平昭目光晦暗不明,不远处的太子和明华公主皆被动静吸引,走过来察看。
太子道:“可是不小心烫伤了?赶快带人下去医治。”
明华公主瞥向榴玉,面色不悦道:“这婢女做事未免也太不当心,好在没有伤到定北将军,否则你怕是担待不起。”
榴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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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凄惶,当即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太子皱眉:“死罪可免,但若是不长记性,只怕日后也难保不会惹出更大的祸事,来人——”
话音落下,地上跪着的榴玉瞬间忍不住抖了起来,堂堂储君的责罚,她如何承受得住?
轻眉也是脸色一变,她下意识看向魏平昭,眼里带了祈求。
魏平昭拧眉,到底还是开口:“殿下。”
他道:“这婢女既是定北将军府的人,不如就还是交由臣来处置吧。”
太子看他一眼,本也是想惩戒一番,既然魏平昭开了口,他自然不会拒绝:“也好,那便交给你自己处置吧。”
“谢殿下。”魏平昭躬身。
明华公主眼神扫过几人,没说什么,跟着太子离开了。
江淮月攥着手心,此事看上去似与她没什么关联,可却又与她脱不开干系,她心中极为不安,是以茶宴一结束,回到府中,她便去寻了轻眉,却被告知对方去了魏平昭院中。
江淮月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多想,转而去了魏平昭处。
房中。
身形单薄的女子跪在地上,俯首道:“将军,榴玉年纪尚小,做事冲动不顾后果,是我未管教好她,但她真的并无坏心,还求将军从轻处置。”
江淮月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因为房门并未关上,所以并不难分辨对方所说的内容。
江淮月停在了门口,并未进去。
轻眉道:“奴婢明白,我们二人入这将军府,本就不为府中人所喜,能留下来已是将军仁慈,我们亦不愿做伤天害理之事。”
“只是。”她嗓音稍稍哽咽,“我们受制于人,若不听命行事,早晚也会没了性命,今日之事,是榴玉冲动,奴婢明白,淮月姑娘是将军看重之人,所以不敢损其分毫,万幸今日她不曾有伤,否则,只怕这将军府我们也是留不住了。”
门外的江淮月忍不住眼睫颤了颤,指尖微微收紧,轻眉竟是将背后之事都坦白了。
魏平昭看着面前的人,目光有些复杂,皱了皱眉,道:“你所说之事,我明白了,你先起来吧。”
对方却不肯,摇头道:“奴婢今日是来坦白一切,也是来代榴玉请罪,求将军看在她年少孤苦的份上,莫要重责,奴婢身为姐姐,愿代其受过。”
魏平昭看着她,半晌,许诺道:“我不会重罚榴玉。”
“……真的?”轻眉终于抬起头,莹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睫上还挂着泪珠,要坠不坠的,看着叫人心生怜惜。
魏平昭淡淡嗯了声。
轻眉脸上顿时露出笑意,她慢慢站起身,险些还踉跄了一步摔倒。
江淮月等在门口,见人走出来,连忙抿唇走上前,道:“轻眉姑娘……你的伤,没事吧?”
对方看见她,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就要抬步离开。
江淮月想跟上去扶她一把,却听见身后的屋子里传来男人冷沉的嗓音:“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江淮月迈开的步子就只能收回来,转而去了房内。
“你要问什么?”她道。
魏平昭皱眉看着她,突然勾唇冷笑了一声。
江淮月莫名其妙,然后就眼睁睁看着他绕过自己,过去关上了房门。
江淮月蹙眉:“你到底要问什么?”
还需要把门都关上?
魏平昭沉着脸走近,眼底的光随着动作明明灭灭。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不熟?”
江淮月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和我不熟?”魏平昭漫不经心地重复。
“你……”电光石火间,江淮月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问的是,今日承恩伯府的小姐来同她打听魏平昭喜好的事情。
他连这个都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江淮月忍不住皱眉。
魏平昭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垂着眸:“你现在该关心的不是这个。”
28. 罚跪
江淮月微微错愕。
魏平昭的反应实在奇怪,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距离被拉开,魏平昭眸色暗了暗,只是他眼底的情绪皆被覆下的长睫遮住,江淮月并未察觉。
他嘲讽勾唇:“你什么人都敢信,我若不打听清楚,怎知哪日不会被你卖了。”
江淮月当即蹙眉:“我哪里有?”
她必须好好解释一下:“陆五姑娘问我你的喜好,我都说与你只是同乡,并不相熟,什么也未告诉她,这样难道还错了吗?”
“你觉得自己没错?”魏平昭顺势接下话。
江淮月呼吸一窒,这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
她实在觉得有些不可理喻,终于忍不住仰头呛回去:“那你想要我如何?是说我们很熟悉,还是说我们曾经指腹为婚?魏平昭,这些话不会对你怎样,却有可能杀了我。”
话毕,整个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江淮月后知后觉地咽了咽口水。
面前的人沉默良久,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桃花眼在黑暗中泛起波澜。
魏平昭缓缓走上前:“你对杨伫、拾五关怀有加,就连慧王送过来的人你都能嘘寒问暖,怎么,江淮月,到了我这,你便只想着如何不被我牵连,是吗?”
“我……”江淮月看着他的眼睛,本要理论,却被其间晦暗不明的光震住,眼睫飞快地颤了颤。
又被他逼得不停后退,偏偏魏平昭也不说话,就这么垂眸看着她,两人一退一进,在这昏暗的屋子里玩起了猫捉鼠的游戏。
江淮月攥住胸前的衣料,突然,魏平昭毫无预兆地伸手,单掌托住了她后脑勺,然后稍一使劲把人扣向自己。
江淮月被带得踉跄,几乎撞进他怀里,似有似无的茶香瞬间把她整个人包裹。
今日在茶宴上,魏平昭接触了不少的茶水和茶叶。
“你做什么?”江淮月双手撑在他胸膛上,勉强隔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魏平昭眯眸瞥了眼她身后,不过两步之遥外就是柜角,他收回目光,手掌缓缓从江淮月脑后转移到了背上。
江淮月瞬间僵住,这个姿势她完全被魏平昭控制住,根本无法挣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魏平昭垂眸,看向怀里死死低着头的人。
江淮月听见头顶的声音,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后飞快地回忆起两人方才的对话。
等终于想起来,她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语气乖巧得不行,全然没了方才的气势。
魏平昭盯着她,低声笑了笑,揽在她背上那只手忍不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问:“那你是何意?”
江淮月头皮发麻,好声好气地商量:“魏平昭,你先把手放开。”
对方点了点头,手上的力道却并未撤开一点,他道:“我若放开,你还会好好答话吗?”
江淮月终于抬起头,皱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是不可思议。
她有点想不明白,魏平昭为何会为这样一个问题和她纠缠这么久,唯一合理的理由,便是他是有意为难。
江淮月平复了一下心绪,抬头正视面前的人,沉了一口气,然后故意嗤笑道:“魏平昭,你这样,莫不是还对我旧情难忘吧?”
魏平昭嘴角的笑果然一瞬间冷下来。
江淮月别开眼,继续道:“你别忘了,我们已经退婚了,你总不至于还要吃回头草吧。”
果然是曾经的青梅竹马,太了解如何让对方难堪了。
魏平昭冷笑一声,终于收回手:“江淮月,你未免太自作多情。”
“我不过是提醒你,谨言慎行,别到头来只会逞嘴上功夫。”
江淮月含糊地应了一声,飞快地转身出了屋子。
魏平昭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指节微微屈了屈。
和江淮月了解他一样,他又何尝不了解江淮月的心思,她既然已经说出这种话,他又怎么可能还真的逼她回答。
“将军。”
刚好杨伫从门外进来,一边回头一边奇怪道:“怎么了?我怎么看淮月她急急忙忙地从这出去。”
魏平昭收敛神色,无甚情绪地开口:“没什么,让你查的事查清楚了吗?“
“噢。”杨伫连忙回过神,正色道,“查清楚了,那个在茶宴上故意给我们透消息的,果然是皇后族中的人。”
皇后族中的人,那便与明华公主脱不开关系了。
魏平昭目光暗了暗,极缓慢地摩挲指腹。
**
到了立冬这日,皇帝召魏平昭入宫,杨伫和拾五一同随行。
江淮月在西院教阿鸣习字,她不会说话,若能学会写字,日后交流起来便能方便许多。
江淮月教她的第一个字,是她的名字。
“鸣,就是声音的意思。”江淮月扶着对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我为你取这个名字,也是故意取相反之意,阿鸣,你虽然不能说话,但这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心中的声音,日后都可以通过写字表达出来。”
阿鸣一边跟着江淮月的动作,一边侧耳认真听她说话,待这句话说完,她们笔下的字也正好写好了,阿鸣便不自觉抬头去看她。
江淮月身上有股清淡的香气,像是衣物上散发出来的,又像是头发上的香气,总之很好闻,阿鸣忍不住又凑近了些,悄悄嗅了嗅。
江淮月并未察觉,继续道:“本来应该先教你更简单的字的,这个字对你来说难了一些,但名字很重要,我便想着还是先教会你这个。”
阿鸣听了,立马抿唇点了点头。
来将军府的这段时间,她身上的那股麻木感已经褪去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愈发鲜活。
江淮月很高兴看到这样的结果,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对方的头,正准备要继续往下写,屋外传来声音:“淮月姑娘!”
一名年纪稍长于江淮月的女子走了进来,江淮月看见她,停下了动作笑道:“采春,怎么了?”
采春便是之前江淮月挑选进府里的下人,对方道:“是李全,他刚才回来了,说是找您有事儿。”
李全也是府中的下人,一直专门负责喂养马匹,江淮月闻言,便松开了阿鸣的手,看着她道:“你先自己练着,我出去一下。”
见对方点了头,她方才转身出门。
走到院外,一精瘦男子等在路边,看见江淮月,垂首道:“淮月姑娘,魏将军命小的回来,说是让您送一样东西过去。”
江淮月皱眉:“什么东西?”
李全:“将军说,书房的桌案上有一个信封,让您亲自拿着送进宫。”
江淮月按照他的话,果然在魏平昭的书房里找到了一个信封,便不疑有他,立刻拿着东西出了府。
临走前,还特意叮嘱阿鸣先自己习字,她要出门一趟。
江淮月一路到了宫门口,与守卫说明情况,便顺利入了宫。
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走进大燕的皇宫,朱红色的宫墙高高伫立,叫人心生震撼。
只是这宫道实在太长,江淮月拿着信封往前走,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女声:“是何人在宫中行走?”
江淮月脚下一顿,回过头,不禁怔住,竟是明华公主。
她连忙屈膝行了礼,方才说话的是明华公主身边的宫女,眼下看见是她,明华公主方才开口:“是你?本宫记得,你是定北将军府中的人,为何会在这?”
江淮月解释:“回公主,是将军命奴婢来送东西的。”
明华:“什么东西?”
江淮月顿了一下,道:“是一个信封。”
“信封?”明华公主蹙眉,“拿给本宫看看。”
见江淮月犹豫,一旁的宫女便道:“姑娘莫要见怪,宫中规矩森严,殿下也是为你考虑,实不相瞒,殿下方才从陛下那边过来,定北将军亦在场,并不曾听闻召人入宫。”
江淮月面色微变,对方趁机夺过她手里的信封,打开一看,里面竟空无一物。
信封是空的。
江淮月彻底变了脸色。
怎么会这样。
明华公主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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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定北将军让你送信封,竟还真的就只是一个空的信封?”
“我……”江淮月哑口无言。
明华公主面色顷刻间冷下来,她身旁的宫女皱眉道:“无召入宫乃是大罪,还不跪下!”
江淮月神色一僵,只能缓缓跪了下去。
明华公主走上前几步,站在她面前,轻声道:“你也别怪本宫,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本宫先罚了你,总好过让陛下知道,那可就不只是罚跪这么简单了。”
江淮月紧紧抓着裙摆,半晌,开口:“是,奴婢明白……谢殿下教诲。”
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从看到那个空信封的一刹那,她便都明白了,今日这一遭,不过也是明华公主的一场戏而已。
江淮月从未想过,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同样的地方跌两次,不,不对,那上一次呢?上一次明华公主大费周章地将她骗去澹雅园,又是为了什么?
天上忽然开始下雪了,冰凉的雪花落在眼睫,江淮月勉强清醒了几分。
小宫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出声提醒:“公主,下雪了,我们快回去吧,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明华公主便道:“你就在这跪上半日吧,算是私自入宫的惩戒。”
“……是。”江淮月应声。
明华看了她一眼,搭着宫女的手离开。
“公主。”待走远了,侍奉的宫女方才问道,“定北将军当真对那个婢女有意吗?”
少女轻笑一声:“你不懂,人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那日魏平昭听闻她被带走,称得上是心急如焚,后来旁人险些将沸水泼在她身上,魏平昭更是不顾礼节直接出手救她。”
“同样是受伤,同样是婢女,魏平昭的态度却截然不同,你说,这能是因为什么?”明华公主看向她。
宫女蹙眉:“那,若真是如此,公主,您这么做,岂非会让定北将军生怨?”
话音落下,少女瞥了她一眼,宫女顿时噤声。
明华公主方才开口:“我觉得魏平昭有趣,他便该好好学着如何讨我的欢心,而不是让本宫去讨好他。”
宫女垂首:“是,奴婢失言。”
她伸出手,接了几片飘落下来的雪花,很快便化在了掌心,明华公主慢慢收回手道:“本宫做这些,便是希望魏平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他能识时务便是最好。”
“是。”
……
江淮月跪在宫道上,雪渐渐下得大了起来,她不禁冻得瑟缩,唇瓣也微微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嗓音:“你是……淮月?”
江淮月愣了一下,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抬起头,方才看清来人。
“……陆五姑娘?”她有些意外。
对方面色焦急,伸手便来拉她:“你怎么跪在这?今日这么冷,快些起来。”
江淮月反应过来,立刻拦住她:“陆姑娘,你不必管我,是我无知犯了宫规,应当受罚,你千万别牵扯进来。”
陆五姑娘紧紧皱着眉:“可,你毕竟是定北将军的人啊。”
总该给新任的小将军一点面子,不是吗。
江淮月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旁的丫鬟正是那日的绿袄小丫头,她面色为难地凑近了陆五姑娘耳边,小声道:“小姐,算了吧,奴婢刚才听说……这是明华公主的意思,咱们还是不要趟这淌浑水了。”
陆五姑娘面色顿时变了变,似是意外。
“小姐,走吧。”
今日立冬,许多宗室女子皆入宫来拜见皇后。
陆五姑娘无法,终究还是皱着眉头离开了。
江淮月重新跪好,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寒风卷着雪呼啸着,几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在江淮月意识模糊的前一瞬,她似乎看见了一辆深青色的马车,有人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向自己。
对方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江淮月已经听不清了,她阖上眼,只当是幻象,毕竟,宫里又怎会人敢乘马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