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摆烂?无妨我实力够强》
1. 昼阴
传言,没有堕为厉鬼罗刹,也没有轮回转世的游魂统统会流荡于——
昼阴庭馆。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又是何时存在,没有人知道。但是流荡在那里的游魂都知道一件事:冷灵,是昼阴庭馆存留最久的游魂。久到他们会在背后尊称她一句“昼阴老祖”。
*****
这里太清冷了。
四周茫茫白雾,伸手不见五指,迷糊路径。
若不是有人在前面引着,他是如何也走不通这段路的。听她说到此处名为昼阴庭馆,不免心生惊寒。
原来,他已经死了。
……
默然半晌,他鼓起勇气,牵住她手,回复她先前的介绍:“昼阴老祖?这算哪门子的尊称?”
冷灵驻足,侧眸看向牵住她手的少年。
烟雾朦胧间,少年微怔,只觉得面前的丽容似笑非笑。
冷灵心想,到底是她五百年前的徒儿,某些方面一如既往地深得她心,她笑说:“对吧,你也觉得昼阴老祖这称呼不好听吧?”
何止不好听,于冷灵来说,简直有点欺负“人”了。
要知道她生前可是仙门第一宗派仰天宗大弟子,天纵奇才。还是南褚天子褚寰的师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兼之南褚国师,平四海、镇八方,战功赫赫,为世人敬仰……头衔之多,美名之佳,简直数也数不过来。
如今却成了万千游魂口中的“老祖”?
落差之大,冷灵适应了上百年,也接受不来。
少年听她语带轻笑,知她没有恼怒,这才又紧了紧牵着的手,微微颔首,以示回应。行至须臾,双眼渐显清明——
足下碧水荡漾,岸边春光融融。天上白雪纷飞,远处寒梅飘香。这般景色竟是在同一处,宛若仙境。
少年心想,原来,传闻中的昼阴庭馆也并非那般恐怖。来往游魂也非白衣飘飘,阴森鬼魅,多是生前什么样,到了这里便还是什么样。
路遇几只,甚至还朝他们这边行了个礼。
等等!
行礼???
少年如梦初醒,颤声:“其实……你就是昼阴老祖,对么?”
冷灵没有回他话。
少年心中自有答案,行至一桥上,再度开口:“老祖,我们现在走的是奈何桥?”
……
话真多。
冷灵睨他,心想你既然觉得老祖不算尊称,为何还这般称呼我?
她收回目光,单手负背:“不是。你来时之路非黄泉路,足下之桥非奈何桥,我们去的也不是那森罗殿。”
“那此处是什么桥?”
“妄念桥。”
经年妄念,无法自化。
流荡于昼阴庭馆的游魂,皆是心中有妄念,需都得从此桥走一遭。
冷灵牵着他手,继续前行。
约莫半盏茶的时分,也不见此桥走完。
少年略显急躁:“怎么还没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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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灵目视前方,淡道:“昼阴庭馆便是这样,任何一处,得看你自己想不想走完。你若想走完,便能走得出。你若没有走出去,那只能说明……”她目光落至两人牵手之处,眼眸晶亮,微微一笑,道:“你并不想走出去。”
似是被看出心思,少年羞赧垂首,换了一个问题:“老祖,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五百年。”
五百年足以让一个天资卓越的仙门子弟,飞升成神。
冷灵的条件满足前者,但没有实现后者。以她前世之发扬踔厉,怎会甘心屈居此处五百年呢?
少年瞠目:“你不会觉得无趣么?”
“会啊。”若非无趣,也不会听说有个少年驻足昼阴庭馆门口多日,不进也不离,生了心思来瞧一瞧。
这一瞧倒好,竟是个熟人。
面前少年,相貌还是当年褚寰的相貌,只是不知轮回多少世了,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可为何这一世他不愿轮回,来到了这昼阴庭馆?
冷灵没有问他。
因为问了也是白问,褚寰自己也不会清楚。
只是,走不完的桥总归有走完的时候,待不够的地方也有待腻的一天。
数月后,冷灵闲逛至昼阴庭馆门口。
这一回,她总觉得门外有人在唤她,一声又一声,鬼使神差,她一脚踏出了昼阴庭馆的大门。
这一踏,竟直接踏进了当今玄门百家排名最末的齐天门!?
2. 重生
“阿雪?阿雪你好些了么?”床边男人面色焦灼,他扒拉了下床上姑娘的眼睛,又探了探她的脉搏,眉心微蹙,暗道:“看来一颗伸腿瞪眼丸不行,得再来一颗。”说完起身去取。仅一瞬,他又坐了回来:“阿雪?!”
冷灵不知自己现在何处,也不知眼前青衣白裳,鬓角微白的中年男人是谁,但是八百岁的高龄摆在这里,她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反应,只是眨了眨眼,以作回应。
奈何,眼前男人却道:“坏了。人是救回来了,但是傻了。”
冷灵:“?”
你才傻了。
冷灵觉得自己不能平白无故地受此侮辱,待眼神清明些,这才淡淡道:“好些了。”
那中年男人松了口气:“没傻就好。还以为这伸腿瞪眼丸搁置太久,服下之后不慎有了副效。”
“……”
冷灵眼角抽抽。
也就是说她方才吃了一个兴许已经腐坏的丹药?
这样都能活过来,也是命够硬!
不对,她活过来了?
不是,她重生了???
冷灵还有点头昏眼花,状况之外……重生倒是重生,只是这副身体却不是她自己的。也是,她尸骨早已化为尘土,哪里还有什么身体。想此,冷灵颇有些怅然。
这时,那中年男人道:“既然无甚大碍,为师便出去了。你好些休息。”
为师?
想来这中年男人是她这副身体的师父了。
“有什么事唤你师弟即可。”他又补充一句。
冷灵颔首:“好。”
齐应恒只当他的徒儿还未好全,没什么兴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后,出了屋子,将门掩上。
师父走后,冷灵又缓了一会儿。而后从床上坐起,运了一下内息。片刻,她轻叹一声:“唉,这副身子尚且年轻,灵力甚微,修为也一般……”与她年少下山那会儿根本没法比。
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
冷灵打量了下四周,见此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女子闺房。床上轻纱曼舞,珠帘低垂,隐有寒梅清香。床前桌上放着铜镜奁盒,几件碧玉灵器,还有一把典雅古木剑和一支木笛。
冷灵自小对剑便极有兴趣,当即起身,细细赏看一番。此剑由古梅树所制,剑身典雅质朴,剑柄处系着一根红色剑穗,刻有剑名:【踏雪】。
能看得出制剑人的用心。
但是……
此剑,中看不中用,没什么灵力。
凝神须臾,不禁想起了陪伴自己三百年的上古神剑:【天一】。
只是她的那把天一剑当年为救褚寰,已被她舍弃,如今也不知是否存于世?便是存在,又在何处?
这时,日光斜照,镜光微闪。冷灵拿起桌上铜镜,对镜相照,除去脸色苍白了些,倒也是一副不错的皮囊。她放下镜子,又看向旁边的奁盒。旋即,眸光一凛。
好端端的奁盒上竟然贴了一张隐符?!
此隐符肉眼难见,需有一定灵力修为的人才能发觉。倘若不去符,直接触碰奁盒,隐符化火,定然受伤。
只是这等符箓较为低级,于冷灵这种八百年的大能来说,仅是一挥手的事。她将奁盒上隐符摘掉,盒子“咔嗒”一声,自行打开。
盒里除了一些女子用的梳妆用品,还有一个木板小札,札面纹刻三字:【欺雪·录】。想来是原主将自己生平一些事迹记录在内?
冷灵寻思,既然她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如打开看看?欲拿起,又顿了顿。
还有符!?
这具身体的主人颇为谨慎,除去奁盒上有隐符以外,这小札上居然还设有更高一层的符术,当真细心。
不过……
冷灵微微一笑,心想刚好可以借此试试自己的修为还有多少!
万幸。
跟五百年前的自己虽不能比,但至少没有沦落到毫无修为。且她生前的道法记忆没有忘掉,凭她的天资,只要潜心修炼,数年应当能回来。
她打开木札,见里面装着一本日录,端坐木椅,打开即看。字体娟秀,文风清绮。只是才看前面几个字,便感觉脸有些疼。
天枢四百八十一年?
怎么还是天枢!?
冷灵十九岁遵师命下山辅佐南褚天子。为稳固南褚百年基业,平四海、镇八方,诛妖魔、斩邪佞……赫赫战功,无人能出其右,封为南褚国师。
只是,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气数将尽的南褚。
当年的北齐主帅裴勋联合三界能人志士攻打褚国,冷灵于北海苦战七七四十九天。精疲力尽之时,得知年仅十三岁的小皇帝褚寰被挟持。她损耗修为回到都城,见褚寰被悬挂墙头,奄奄一息。为救褚寰,冷灵拼死一战,却不料,被南褚子民一箭穿心。就在褚寰被抛下城墙之时,冷灵凭最后一口气,甩出上古神剑·天一剑,试图救下褚寰。
最后——
褚寰到底有没有死冷灵不知道,她只知道甩出天一剑的那一刻,她三百年的寿命走到了尽头。
而北齐灭了南褚之后,即改年号:【天枢】。
未承想,这都五百年过去了,竟还是天枢!
这不是在她伤口上撒盐么?
确定是重生?
而不是让她受窝囊气?
冷灵缓了片刻,心道:“不打紧。天枢就天枢,与如今的我何干。”她继续往下看,得知:
原主人名叫冷欺雪,此处乃是碧落城,门派则是齐天门。方才给她喂药的男人便是齐天门的掌座:齐应恒,也是冷欺雪的师父。
天枢四百八十一年,冷欺雪尚是个襁褓婴儿,被扔至碧落城门口,齐应恒收养了她。那日天气寒冷,比之凛冬雪飘还有过之无不及,齐应恒便给她取名:冷欺雪。
到了天枢四百八十五年,也就是冷欺雪四岁时,齐应恒为她制作了一把木剑,剑由院中古梅树所制,取飞鸿踏雪后二字,望冷欺雪以顺其自然的态度对待人生。
冷欺雪十四岁时,齐应恒收了第二名弟子,便是小她四岁的师弟裴自恕了。冷欺雪在日录中写道:“师弟裴自恕,乃河东裴氏子孙。自小便大江南北地闯荡,年纪虽小,却见多识广。话,很多。喜,炫耀。”
冷灵暂时还没见到裴自恕,不知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少年,不过因为裴勋的缘故,她对姓裴的难有好感。
冷欺雪十六岁时,齐应恒将自己的法器【退思】赠予她,也就是那支由古梅树制成的木笛。日录记载:“退思,有度化恶灵之作用。师尊赠我,可我至今尚未实践,不知何时能有此机会?”
看到这里,冷灵蹙了蹙眉。也就是说冷欺雪作为玄门弟子至今未曾斩妖除魔过?这是为何?她颇觉奇怪,蹙了蹙眉,继续往下看——
三个月之前,齐应恒收了第三名关门弟子,尚是婴儿,取名:齐烟乐。
偌大的齐天门,仅有一师三徒,颇为凋零。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敢取名“与天并齐”的门派,竟排行当今玄门百家最末!?
从冷欺雪日录记载来看,当今玄门有一本名册,名曰《雪月风花箓》。说通俗点,就是玄门百家排行榜名册。
此名册乃是齐天门创始人齐清绝所创。齐清绝是北齐王朝后人,亦是个心怀大义的风雅之人,眼见时下民不聊生,妖鬼横行,他放弃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毅然决然走上玄门正宗、替天行道之路。
创名册之初,他取素雪、明月,人世间的风华为名,祈望玄门百家以祛恶诛邪为己任,还天地清净、山河风华之貌,故名雪月风华。
至于如何上榜,怎么提升排名,冷欺雪只简单陈述,即:“通过诛杀妖魔鬼怪获取‘灵分’,灵分越多者,所属门派名次越在前排。”
越是作恶多端的妖魔鬼怪,斩杀之后获取的灵分越多。若是有玄门子弟能直接诛杀酆都罗山的鬼王,将一跃至顶为玄门至尊。
冷欺雪的描述中未谈及别家门派,只道自家门派如今排在最末。可她还提到一点,文字间略显愤懑。
随着世人风气转变,玄门愈发壮大,俨然有了攀比之风。为了竞升排名,部分玄门不分善恶妖鬼,实行“一刀切”。搞得妖魔鬼怪叫苦不迭,鬼道与玄门的积怨也越来越深,人间愈发乱糟糟。
……
冷灵看到此处,心都凉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越活越不如不活!
她现在回昼阴庭馆继续做游魂“老祖”还来得及么?
只是,开弓哪有回头箭?
冷灵无奈,继续往下看,这一看,心想还是一道天雷赶紧劈过来把她送回昼阴庭馆吧!
原来,已经二十年没拿过灵分的齐天门还能排在最末没被踢出去,一来是因为祖上曾经“富”过;二来,则是看在齐清绝的面子上。
如今的掌座齐应恒实际上日日摆烂、一心退隐。为了升排名拿灵分这种事,他不仅不屑做,甚至非常反感,也不准门内弟子参与。
冷欺雪至今从未出过碧落城,更遑论斩妖除魔了。
看此,冷灵心想,也就难怪她的小师妹成了齐应恒的关门弟子,索性改天把碧落城的大门也关了得了!
从天纵奇才到平平无奇,从仙门第一到玄门最末,冷灵虽然觉得很滑稽,但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又一次安慰自己:不打紧。既然重活一世,怎么活,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
不就是拿“灵分”么,诛邪魔、杀妖鬼,可是她生前最擅长之事。况且,不是说谁能诛杀酆都罗山鬼王,则可一跃至顶。既如此,那便杀了鬼王!
不过眼下最头疼的问题是得能下山。等下山之后,再打探天一剑的下落。若是有神剑傍身,即便灵力修为不比五百年前,诛杀鬼王也不在话下。
……
她继续翻阅,只是没有了。
日录最后一页已是数月前,上面除了丝丝血迹,并无其他文字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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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齐应恒前面所说,想来冷欺雪要么生了重病,要么遭遇了其他事情?可她为何会重生到冷欺雪身上呢?沉吟之时,忽听“笃笃笃”的敲门声。
冷灵斜眼看过去,门外人影绰绰,料想来人便是她的师弟裴自恕。她镇定自若地将日录放回奁盒,缓慢回到床上,盖上被子,靠在床头。
门外人等了片刻,未听见声音,询问:“师姐,我进来了哦?”
冷灵又是那副淡淡口吻:“进吧。”
话音刚落,只见身着一袭青衣白裳的俊秀少年推门而入。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担心道:“师姐,你可总算好些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冷灵:“……”
真是会说话。
裴自恕是吧?
裴勋的后人?
很好,我记住你了。
冷灵笑笑,拍了拍他肩以示安慰。
裴自恕却是一抖,目光慢悠悠看向自己的肩膀,又慢悠悠看了回来:“师姐,你刚刚拍了我?”
是拍你。
不是打你。
没必要一副见了鬼的眼神。
她想到冷欺雪对她的这位师弟只是简单介绍,未做更多笔墨,想来两人关系一般。但见裴自恕面色关切不像有假,又是为何?她微微颔首,淡道:“多谢关心。”
裴自恕笑了笑,笑意直达眼底。只是,又忽然神色垂落,怨道:“师姐,我真弄不懂师父。你说咱们玄门的存在不就是为了斩妖除魔、济世苍生吗?可师父呢,他自己不愿意下山也就罢了,也不允许我们下山。此次,那人奔波千里上门求助,师父竟然还是不答应,也是够狠心……”
冷灵不作声,露了个疑惑的表情。她尚不知冷欺雪与裴自恕关系到底如何,不便多言,由他自说即可。
果然就听她那师弟继续道:“你昏……”裴自恕本想说昏死,但觉得“死”字不大吉利,出口时又换成了“昏迷”,道:“师姐你昏迷期间,山下来了一人,自称是哀命村的村民,叫齐叹。他说他行至一月才来至碧落城,想请求师父出山相助……”
相助?
助什么?
冷灵蹙眉不语,心道:“继续,多说点。”
裴自恕根本不用她暗示,自己就把话说完了。
距碧落城千里之外有一村庄,名曰哀命村。
哀命村干旱许久,田地里庄稼颗粒无收,村民苦不堪言。期间,村里孩童失踪两位,隔两月一次,发现之后,只剩下血骨,惨不忍睹。村民本以为是野兽蚕食了孩童,却在一次月圆之夜,见孩童幽魂出没。那孩童扎着两个发髻,脸煞白,眼神黑洞洞。见此,村里人又恐又悲,料想是招了邪魔。所以,为了不让村里其他小孩惨遭杀害,哀命村派了一位代表,特来请求玄门出手。
裴自恕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
冷灵也眉头轻锁,暗自思忖。听裴自恕所言,那叫齐叹的村民行至一月才来到碧落城。既然路途较远,事情又紧急,为何不就近请求别的玄门相助,偏偏要来碧落城找齐应恒?
……
蓦地,她像是想到什么,抬眸问道:“你再说一遍,那人叫什么?”
“他叫齐叹呀。”裴自恕又说了一遍,双眸在冷欺雪脸上停留片刻,心想我说得应该挺清楚吧,怎么师姐又问了一遍?但转念一想,师姐大病初愈,兴许脑袋尚未完全清醒,他眨了眨眼,又道:“和师父一个姓,可能是本家。”
冷灵轻轻颔首。
裴自恕说得没错,这齐叹或者说……哀命村,与齐应恒十之八九有些关系。眼下她正愁找不到下山的理由,若是能借此事下山一趟,一来能帮助哀命村的村民;二来,也有机会打探天一剑的下落。于是,正色道:“身为玄门弟子,斩妖除魔本就分内之事,既已知晓,哪有不帮之理。所以这事,咱们得帮。”
裴自恕眼睛一亮,喜道:“师姐,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冷灵淡淡一笑,她知道裴自恕自己想下山,但他年纪尚轻,弃应恒绝不可能答应他一人出门,倘若拉上她,事情就不一样了。
而他既然能来找自己,就说明他有法子说服齐应恒。想此,冷灵遽然垂落眉眼,显得有些为难,道:“只是师父那边……”
果不其然,就见裴自恕拍了拍胸口,保证:“师姐,只要你把我带上,师父那边,由我来说!”
“你?”冷灵看他,神情微疑:“你待怎说?”
裴自恕以为她不信,微微一笑,道:“师姐,你就放心吧。我自有法子。”
“行。”冷灵应声:“那便交给你了。”
“好!师姐,那……那我去找师父了啊,你好些休息,”他说这时,目光颇有些不舍,旋即又笑得十分灿烂,扬声道:“师姐,总之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我去了!”
冷灵见他笑嘻嘻的,稚气未脱,想起他今年也不过十五,跟当年褚寰差不多的年龄,眸色不禁温和起来,微微摆手:“去吧。”
3. 哀命(一)
裴自恕一走便是走了一天。
这一天里,冷灵在屋内潜心静修,身子已经完全恢复,且借着前世记忆,短短一天的修炼,身上灵力修为大幅提升。不仅如此,她还发现一件事:只要她的灵力修为恢复一些,冷欺雪的记忆便能找回一些。如今脑海里已经有了冷欺雪刚记事那会儿的记忆。冷灵心想,假以时日,定然能找回全部记忆,也就能得知她的魂魄为何会上了冷欺雪的身!
她又兀自打坐一会儿,忽听步伐匆匆之声,料想裴自恕来了。
“师姐!师姐!”裴自恕奔来,到得门前,及时刹住脚步,在门外喊:“师姐,师父答应让我们下山了!”
话音落,门从里面打开。
冷灵已到了他面前。
裴自恕见师姐已经换了一身淡青雅白的轻装,面色红润,想她已经恢复。又见她方才风一般闪现,心道:“不愧是我师姐,当真厉害!”
“师父答应了?”冷灵问。
裴自恕点头:“是啊!师姐,我说等哀命村事情办完之后陪师父下三个月的围棋,师父就答应了。”
冷灵:“……”
竟如此草率???
她还真没想到裴自恕所说的法子会是这个。
不过,也确实是齐应恒能做出来的事。
自无心插手玄门之事后,齐应恒日日不是栽花种草,便是看书下棋,其中“围棋”数他最爱,已然痴迷。只是他棋艺相当一般,然,他的徒儿裴自恕却下得一手好棋。
身为世家名门河东裴氏的子孙,裴自恕自小聪慧机灵,过目不忘,跟随多位师父学习,年纪轻轻便博闻强识。不仅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棋艺更是精绝。
因着天资聪颖,裴自恕也十分好学,被送到碧落城后时常缠着齐应恒问东问西,问得齐应恒烦不胜烦,指着那榆树上的夏蝉说:“多嘴小儿,恰恰如此。”
彼时的裴自恕少年气傲,知晓师父讽他像鸣蝉一般聒噪,心中不平。加之,师父又送他一把古榆树所制的佩剑,并取名:鸣蝉,他更是恼怒。
可少年心性,虽一时气急,转头却又将那些气恼抛至九霄云外。此等豁达乐观,倒是让齐应恒甚是宽慰。一日兴起,竟拉着裴自恕陪他下棋。
谁知,裴自恕棋艺之高超,简直不像个十来岁少年。齐应恒震惊之余,又拉着他下了几盘,盘盘都被杀得吹胡子瞪眼。齐应恒也是越挫越勇,竟换他缠上了自己的徒儿。
裴自恕起初还觉得和师父下棋有点意思,到了后面简直叫苦不迭了,他的师父棋艺当真够烂!便是赢,也让他毫无快感。
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但作为徒弟,又不能将此话言明,于是他也不敢再在师父面前乱晃了。惹不起,就躲。可齐应恒棋瘾极大,手痒难耐,甚至以教道法为条件换裴自恕陪他下棋。
裴自恕听到时似不敢相信,嗔怨:“世上有您这么做师父的么?”
齐应恒丝毫不觉有甚,笑道:“我就这么做了,能把我怎样?何况为师自认在棋艺方面,不及徒儿你一半,如此说来,你也能做我师父了。”
一番话倒把裴自恕说得脸红惶惶,他虽心高气傲,但尊师重道之礼却铭记心中。
“此次,若不是需要下山帮助哀命村的村民,我也不会以此条件跟师父谈判。师父棋艺太烂,多年不见长进。跟他下棋,很不好玩。”
冷灵听他说了之后,暗觉好笑,她心里知晓,这定然不是主要原因,兴许只是齐应恒需要找个台阶下,莞尔:“行,那便走吧。”
她说走就走,裴自恕本想牵着她,却慢了一步。望着自己落空的手,略微羞赧,将手暗暗掩其背后。
两人并肩往清绝宫走去。
……
这是五百年后冷灵第一次回到人间,出门的一刹那竟有些恍惚。
碧落城坐落中州大陆西南之地。山势巍峨,峰峦叠翠;古木参天,清泉潺潺。与师弟沿着蜿蜒古道拾阶而上时,时有云雾穿梭缭绕,好似仙境。
此情此景,冷灵不禁慨叹:“乘风游碧落,轻灵荡人间。”[1]
裴自恕听闻此话,看了过去,总觉得师姐大病初醒后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对他好像也比以前要更好了一些,
冷灵若是听得到他的心声,定然会说一句:“你哪里来的错觉?”
到得清绝宫后,冷灵拜见了师父。虽然以她八百岁的高龄拜齐应恒是折煞他,但她现在毕竟是冷欺雪,又暂时不想暴露其真实身份,该有的礼数也只能有。
齐应恒轻扶她一把,关切道:“阿雪,身体好全了?”
冷灵道:“是,师父。”
“既然这样,为师有一事想让你帮忙处理下。”
冷灵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还未等齐应恒介绍齐叹,裴自恕插了进来:“师父,我都和师姐说过了,你就省去那些话,赶紧让我们下山吧。”
冷灵瞥了他一眼,心道:“你是真多话呀。”
齐应恒显然也知道裴自恕什么性子,不想多说,食中二指合并点了点他,转而又对冷灵道:“行,既然已经知晓,为师就不多说了。此前你和阿恕从未下山历练过,为师到底放心不下,所以切记我下面的话。”
冷灵以为齐应恒要说什么要言妙道,神色也随之严肃起来。
一息后,却听齐应恒道:“遇妖魔鬼怪,若是降服不住,就逃,莫要逞能,以你们自己的性命为主。至于其他人嘛,能救则救,救不了就算了。”
“……”
哈???
冷灵汗颜,神色差点没崩住,不是,当着齐叹的面说这些话真的好么?
裴自恕却见怪不怪,道:“知道了,师父,我们会保护好自己。师姐也会保护好我的,对吧,师姐?”
冷灵回神,看了他一眼,在他真诚信任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又对齐应恒道:“师父放心。我会保护好阿恕。”
齐应恒听此话,欣慰颔首,又朝裴自恕招了招手。
裴自恕走近,急色匆匆,道:“师父,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齐应恒拍拍他肩,语重心长道:“一路上需听你师姐的话,切不可乱来。”
“放心吧,师父,我什么时候不听师姐的话了。师姐让我朝东,我何时朝过西?我最听师姐的话了!”裴自恕说到最后一句时甚至挺起了胸膛,看起来还挺骄傲。
齐应恒失笑着摇摇头,道:“也是,你最是崇拜你师姐了。”
冷灵在旁听了这话,有些诧然。冷欺雪日录中并未提及此点,甚至关于裴自恕的寥寥几笔还略显嫌弃。没想到,她的师弟对她竟是这般崇敬?
她眨了眨眼,走向齐叹,欲再了解一些情况,不过基本如裴自恕所说。于是道:“事情紧急,我和师弟先出发了。”
齐叹“啊”了一声,忙道:“那我呢?”
裴自恕道:“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带上你,太慢了。”
话不好听,但确实如此。
齐叹点了点头,道:“行,那……那就劳烦二位了!”
不再客套,冷灵和裴自恕出发哀命村。
齐应恒送他们到门口时,鬓角微白的中年男人竟还洒了一波热泪。裴自恕也哭了出来,与师父拥抱作别。冷灵见此一幕,眼角抽了好几下,不知是不是也该挤点眼泪。
……
她到底没挤出来。
*****
两日后。
天色向晚,夕照昏黄。干草黄沙之间,坐落着一座破败但较大的村庄。村庄周围种植着几棵杏树。微风习习,花瓣轻飘,化作春泥。
大杏树下围着几个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自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身粗布道袍破烂不堪,应当是个山野散修。
裴自恕躬身大喘着粗气,道:“师姐,你……你何时学会的这日行千里术,怎么我一点不知?”
冷灵微微一笑,道:“你想问的是,师父怎么不教你这门道术吧?”
被点破心思的裴自恕一怔,他虽极是聪慧,却从不敢在师姐面前耍小聪明,点头道:“师父只教我一些低阶道术,要么便是风花雪月吟诗下棋了……”
冷灵听出他语气中的埋怨,目光看向他身上的乾坤袋,道:“他虽不教你高阶道术,却很关怀你。此次下山,不还送了你诸多符箓。”
裴自恕闻言一惊,旋即打开身上的乾坤袋,见里面果然有不少黄符,他挑了几张看了看,什么隐身符、定身符、通灵符应有尽有,他蒙了片刻,道:“师姐,你若不说,我都不知道。师父何时塞给我的?”
冷灵拍拍他肩,未多言语,指着前方,道:“走,咱们先过去听听那老道说什么。”
裴自恕点点头,看向师姐所说的老道,见他手拿两块石头,轻轻一碰,摆出一副说书人的姿态,朗声对村民道:“要说这修真界还真出过一位大能,不过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谁啊?”他才开口一句,便有村民好奇地问道。
老道轻抚长须,故作高深莫测:“就是那师从第一仙门仰天宗的大弟子冷灵呀。传言冷灵天纵奇才……”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嘲笑截断:“你这老道,我当你说得是谁呢,原来你口中的那位大能就是冷灵啊!”
冷灵:“嗯?”
这语气?
这般瞧不上我?
冷灵挑了挑眉,看向那位,见是个身材瘦小,形如病夫的樵夫。
那樵夫嗤之以鼻:“冷灵再厉害又能如何?还不是被我北齐裴勋大将军带兵诛杀,尸骨无存……”
一听此话,老道“叹”了一声,冷灵“啧”了一声,裴自恕“哼”了一声。三人竟像是说好了一般同时出声。
裴自恕哼声尤其大,引了村民的注意,心想在哀命村还有人敢对裴勋不敬?这一看,目光皆是震惊。
见来人青衣白裳,淡青发带高束马尾,玉带束腰,相貌形容是个清秀俊雅的翩翩少年。而他旁边那位则着一袭素白衣衫,腰系淡青丝绦,长发垂腰,发带盘髻,随风拂扬,飘逸清流,既有七分仙姿,又有三分英凛之气。
哀命村的村民至少数十年没见过气质如此卓绝的少男少女。看了看老道,又看了看那二位,心说怎么同是修道之人,差距如此之大?
老道也很意外,视线从那少年落至那少女。两人皆是气质出众,与他们格格不入,想来是世家名门的弟子。
“你们是谁?”那樵夫大喊。
裴自恕上前道:“请问,这里是哀命村么?”
“你不会自己看啊!”
这么凶做什么?
裴自恕想起师父的交代,心道:“我不和你计较。”他顺着那人手指方向,见是一堆荒草,只是那荒草里隐隐有石碑,他走了过去,将荒草拨开,果真有一石碑。
石碑上刻着三字:【稷山·段】。
裴自恕拧眉,确认没看错后,同冷灵道:“师姐,我们来错地方了?这不是哀命村么?”
冷灵虽未上前,但也看到碑上之字,心想难道我的识途术出了错?也不是什么高阶道法,不应该呀。
老道见他俩不明所以,走了过来,道:“二位道友不知?”
两人面面相觑。
确实不知。
老道轻抚长须,道:“此处虽写着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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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却也是哀命村。”
“还请道友指教。”冷灵拱手道。
那老道见眼前气质卓绝的女子尚且谦逊,遂将村名缘由说来。
原来,哀命村本是齐天门境内的齐家堡。只是齐天门的祖师齐清绝搬至西南碧落城之后,齐天堡的子孙不愿迁徙,仍旧留在此地。
可没了齐天门的庇佑,加之连年战争,天灾人祸,齐家堡日渐衰颓,堡长一怒之下,改名哀命村。没想到名字改了之后,村子形势竟有些好转,于是便一直叫哀命村了。
奈何近几月,生了旱灾,又有妖邪作祟,甚至有村民提议:要不再改个更晦气的名字?
冷灵听了老道所言,心想哀命村果真与弃应恒有关系,她又问道:“那为何会写稷山·段?”
“稷山段氏……”老道才说四字,裴自恕便插了进来:“稷山段氏排行当今玄门百家第四,听说他们不是靠的修为灵力跻身玄门,而是靠历代累积的财富。整个中州大陆没有比稷山段氏还要富裕的了。
后来,稷山段氏与又与玄门百家排行第二的苍梧玉氏联姻,至此,在中州大陆西北一带,可谓是如虎添翼,如日中天。幽州齐氏衰落后,稷山段氏吞并齐氏一门不少领地……”不仅齐氏,还包括他们河东裴氏。
只是后面这些话,裴自恕自觉没脸说出口。因为齐天门虽然排名最末,但好歹还在榜上。而河东裴式已经被《雪月风华箓》踢出去了。
老道笑说:“这位小道友知道的倒还不少?确实。稷山段氏每占领其他家族的领地,便立一块石碑。只是……”只是哀命村的百姓心中不服,也不认,所以即便立了石碑,也不当回事。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对了,还没请问两位道友是哪门哪派?”
冷灵觉得还是不说得比较好。
裴自恕却道:“我们正是齐天门弟子。”
此话一出。
哀命村的村民悉数看了过来,目光怨愤:“你们还有脸来?”
裴自恕皱眉:“你这话是何意?我们是来帮你们的!不是齐叹求我们,我们还不来呢!”
冷灵心想少年人就是容易热血沸腾,她上前一步,递了裴自恕一个眼神:“稍安勿躁。”
裴自恕不敢不听师姐的话,微微垂首,只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本就是齐叹苦苦哀求齐天门,此乃事实!
冷灵拱手道:“我二位确实是齐天门弟子。听闻此地有残害孩童的妖鬼,特来诛杀。”
“就凭你们?”村民不信,讥讽:“上一个说来捉妖鬼的已经在我们这里待了几天,鬼没捉到,倒是开始给我们说书了!”
“……”
此言一出,竟陷入短暂的死寂。
裴自恕看向老道:“他说的是你吧?”
冷灵将他拉到一边,低声:“不许再多话。”
裴自恕“喔”了一声,再不敢多说。
老道颇觉羞耻,喊了回去:“也不能这么说呀,至少我在这里这些天,没有孩童被残害,这也是事实吧!”
“那是因为没到时间,跟你有什么关系?”村民也喊:“你若真有本事,就不是在这里等妖鬼上村,而是自己去找,找到,然后杀了。”
这村民讲话实在刁钻。
老道被他说得一时无言以对。
裴自恕听不过去,欲争辩,但想到方才师姐的警告,愤愤然瞪了那人一眼。冷灵见状,上前道:“自然要找的。不过天色渐晚,还请诸位让我们留宿一晚。”
“你看我们这里像有给你们住的地方么?”他指着周边破破烂烂的村屋,一脸不欢迎他们。
冷灵本想住在哀命村,这样也还好及时了解情况,但见哀命村的村民并不像齐叹口中所说的迫切需求玄门帮助。她甚至都有些怀疑,齐叹来齐天门求助并非村民们授意。
默然片刻后,她道“那请问周边有什么道观么?”
时下修仙盛兴,冷灵觉得不说好道观,破道观总有吧。果然,她话一出,村民们窃窃私语,支支吾吾。有人小声说有,也有人嘴硬说没有。
这时,一个孩童突然站了起来,跑到她身边,说:“姐姐,我带你去吧!”
冷灵目光落向那小孩,微微一怔,同样惊怔的还有裴自恕,他“啊”了一声,旋即立马捂嘴。
只是还是被那小孩听到了。他立马跑开,从地上捡了块石头,目光怨愤,朝他们狠狠丢了过去。
冷灵两指夹过,闪身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温声道:“不要误会啊。”她张开掌心,手中石子不知何时已变成一只灵动俏皮的小兔子,笑道:“小孩,还请帮帮忙,带我们去道观。”
“你……”那小孩见到小兔眼睛一亮,扑闪着大眼,道:“你不嫌弃我丑么?”他一张小脸除了一双眼漆黑灵动,其他地方无一处完整,满是刀疤,不知何人下得狠手!
冷灵摇摇头。路上,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叫阿九。”他仰首看她,又问了一遍:“道士姐姐,你方才真的不是嫌弃我丑么?”
“当然不是。”冷灵十分诚恳。她已八百岁高龄,相貌美丑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坦言:“我只是觉得你……似曾相识。”
裴自恕见师姐与阿九甚是亲昵,不免吃味,又听师姐说与阿九相识,只道师姐只是找个理由哄他开心,但自己方才的反应确实不该,在一旁嘀咕:“我也是!”
阿九看他,语气冷淡:“你也是什么?”
“我也觉得与你似曾相识!”裴自恕喊道。
“才怪!”
冷灵好笑地看了一会儿他俩大小眼瞪小眼,适时出声:“阿九,能同姐姐说说你脸上的刀疤是怎么回事么?”
4. 哀命(二)
夜色清幽,上弦月悬挂晴空,月下三人并排前行,身影紧密。冷灵居于中位,左手牵着阿九,右手执踏雪剑,眼神留意着四周情况。才出哀命村不到半刻,路上除他们三人以外,竟没有一个人影了。一路鸦雀无声,静得古怪。
裴自恕倦色深重,眼帘不时闭合。
冷灵十分相信,倘若原地立定,数不到十,裴自恕便能沉沉入睡。知他白日里奔波劳累,冷灵也盼早些找到道观,好作歇息。
正欲询问阿九,却见他仰首盯她,眼睛一眨不眨。
月色下,那张脸更显幽森可怖。
也就冷灵这种见惯了妖魔鬼怪奇人异事的八百岁高龄人士能不惊不诧,换成大多数人对着这张脸都会惊寒惧怕。
只是冷灵着实想不通,谁会在一个小孩脸上砍这么多刀。
此刻见他眉心微蹙,略显为难,冷灵不由道:“方才的问题,你若不方便说,也不用告知。”
阿九微怔,而后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方便说……只是……”他顿了一顿,眸光闪动,道:“道士姐姐,你知道么,你是第一个问我的脸为什么会是这般模样的人。我……我心里说不出来的感受。想告诉你,又怕你听了之后,疏远我。”
冷灵听他所言,心生怜惜,心想这小孩定是遭了不少罪,淡道:“不会。尽管说来就是。”
有了这句应允,阿九稍稍放心,缓缓道:“道士姐姐,我小的时候家里非常穷困,经常吃不饱、穿不暖。自我出生,爹娘就不喜欢我。我也弄不明白他们为何生我,明明我上头还有八个兄弟姐妹。”
“三年前,我们那里发生了兵乱。官府需要年轻壮丁,要求每家必须交出一个人,若是交不出,便把那一家人全杀了,不论老少妇孺。”
“我阿爹早年嗜赌,欠了许多债,被人打成了残废。我上头虽有几个兄弟姐妹,但不是饿死病死,便是离家出走,再没回来。只剩下我,还有五哥和七姐姐。”
“五哥大我十二岁,但他性子暴戾,比我阿爹还混账,凶起来连我阿爹都打。本来应该是五哥被抓去做壮丁,只是阿爹指着五哥维持家中生计,便让五哥躲起来,把我交了出去……”说到此处,阿九声息渐轻,似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冷灵也不出声,只听他继续道来。
后来,在去战场的路上,突然发生了一场大骚乱。那场骚乱死了很多人。阿九的脸被乱刀砍伤,血肉模糊。领头的官兵害怕被追责,仓皇逃脱。
阿九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别人也都当他死了,将他丢弃荒野。可谁承想,贱命一条,却也活了下来。他伤痕累累地走至溪河边清洗,见本就其貌不扬的小脸,无一处完整,一时间恨不得跳入河中,死了一了百了!
只是双足才踏入溪流,却猛地想起以前村里的婆婆说,“溺死的小孩投不了胎,到了下面也会受折磨”。他又慌忙爬上了岸。
“我从河边离开后,也想过回家。可一来我不认识回家的路;二来又觉得,便是回家,我爹娘也只盼我死在外面,那又何必回去。”
……
他身世坎坷,言语凄凄,直听得本来困得头都能点地的裴自恕,又是愤懑又是难受。静夜下,他越过师姐偷看了阿九一眼,极轻地叹了一声。
冷灵余光轻瞥了师弟一眼,不动神色,只淡淡问:“之后呢?”
“之后……”阿九回想了下:“之后我就四处流浪,乞讨为生。可我这般丑陋,又有人谁肯正眼瞧我?”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漆黑的眼眸于月光下灵灵闪烁,笑道:“除了姐姐你!”
“是么。”冷灵点点头,虽不确定阿九话里真假,但见他确实瘦弱,想来生活是好不到哪里去,问了句:“你方才说你上头有八个兄弟姐妹,那你今年多大?”
“九岁。”
“九岁?”冷灵低声重复了一遍,看起来倒像是六七岁的孩童,又道:“九岁,又叫阿九,还真巧。”
阿九腼腆一笑。
冷灵道:“没有大名?”
“没有。”阿九抿了抿唇,皱着眉道:“我爹娘没什么文化,他们也不想给我取名!”
冷灵轻轻颔首,旁人的家事她不好多说,回归正题,道:“阿九,距离道观还有多远?”
阿九本以为道士姐姐听了他的身世后,会更怜惜他几分,可她却还是那副淡淡神色。心想道士姐姐虽不像其他人那样恐惧他的丑陋面容。偶有温柔,但仿佛也只有一瞬。他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失落,微微垂眼。但转念又一想,自己不过与她刚刚相识,又怎可贪图更多温存,回道:“就在前方!”
冷灵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见十丈之外有一棵巨大的梨花树。
数月干旱的哀命村,这棵梨花树却枝桠疯长,不显凋零。此时未到花期,清冷月光在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
冷灵轻问:“那里!?”
“是的,道士姐姐,”阿九松开她的手,小跑过去,边跑边说:“道士姐姐,你可看出这树枝有何不同?”
冷灵远眺。须臾,果然发现另有玄机。
裴自恕也瞬间清醒,叫道:“清绝观?”
没错。
正是清绝观!
那投射地面的树影乍一看凌乱不堪,却在地面形成三字:【清绝观】。
裴自恕看向冷灵,惊道:“师姐,清绝观?那不就是祖师爷的道观么!”
冷灵道:“嗯。走!”
他们三人很快来到梨花树下,果真就见枝干旁有一间道观。匾额歪七斜八,仿佛风一吹便会掉下来。冷灵原地观摩片刻,心想这树影竟能刚巧形成观名,当真奇也怪也。
阿九在旁说道:“这棵梨花树已活了几百年。我听哀命村的人说,当年他们为清绝真人建此道观时,知晓清绝真人是个风雅之人,便特意在他道观旁种植了一棵梨花树。后来清绝真人来到此处,还帮着修剪呢。只是不知道清绝真人使了什么法子,每有光亮照射,这梨花树的树枝就会在地面形成观名。”
“那为何这道观现在成了这个破败样?”裴自恕追问。
相比那棵梨花树,道观简直破烂不堪,梁上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一看就无人清扫打理,更不用说供奉了。
阿九摇摇头:“那我就不知了。”
冷灵心中却有一个想法。她想起之前哀命村村民听到齐天门便怨愤,又不肯告知道观所在,想来他们心中是怨恨齐清绝的。而她这个想法,在进了观后又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只见齐清绝的石像满是灰尘,五官七窍,都各只有一半,四肢也成了两肢。这绝不是年久衰败导致,定是有人刻意摧残。
裴自恕看着有些恼怒,他恭敬地拜了三拜,随即从道观里找到一把笤帚打扫起来。
冷灵本不欲拜礼,却见师弟看了过来,只得作势假拜。拜完后,她绕着观内走了几圈,眸色渐深。
正欲席地而坐,就听阿九喊道:“道士姐姐,你等等!”他抱了一堆干草跑过来。
冷灵突然就有些过意不去,让师弟和一个小孩忙碌,显得她这个高龄人士欺负人了,轻咳两声,道:“你们睡罢。”
阿九大眼睛盛满疑惑,问:“道士姐姐,你不睡么?”
冷灵道:“你俩先睡。”
我还要修炼呢。
谁料,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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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我等你,我也不睡。”
裴自恕刚躺下的身子立即起来,强睁着眼说:“我也不睡,师姐,我也等你。”
冷灵笑了:“等我干么?你瞧瞧你,眼皮子拿根针抵着,都挡不住你的困意了,还等我?况且那日行千里术极耗体力,若不休息好,明日有的苦让你吃!”
说到日行千里术,裴自恕略微精神了点,道:“师姐,你还没同我说,你何时跟师父学的这日行千里术呢?”
冷灵心想,这哪是你师父所教?这是我前世所学。这等小道法,前世她基本没用过。没承想,五百年后,竟派上用场。
“你想学?”冷灵反问他。
裴自恕连连点头,重声道:“师姐,你教我罢。求求了!”他虽为玄门世家弟子,道法却鲜少修习。倒也不是他不想学,只是都不教他!在裴家时,家里人不愿教他。到了齐天门,师父也不愿教他。即便有几次拿围棋和师父交换,也只是习得一些简单的符箓道术。
冷灵道:“可以。只不过得先休息好。日行千里术虽是中阶道法,不过不难。”能排得上中阶,只有一个原因,极耗体力。所以即便一路上是冷灵拉着裴自恕前行,却也把他累得够呛。
裴自恕听闻此话,不情不愿地又躺了回去。他睁着双眼,不死心又问了一句:“师姐,那你什么时候教我?”
冷灵只盼他早些睡觉,自己能潜心修炼几个时辰,敷衍道:“等哀命村的事情解决后,回齐天门的路上便教你。”
“好!”裴自恕应声:“那我睡了。”
果然,没数到十,便沉沉入睡。
冷灵看了他一眼,从行囊里取出一件披氅,盖在他身上,又对阿九说:“你也睡吧。”
阿九一双大眼转了几转,点了点头。他不愿和裴自恕睡一起,也不敢太贴近道士姐姐,只是睡着睡着,不知怎么就枕在了道士姐姐的膝上。
……
他弯了弯唇,暗想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睡得这么安稳了。
*****
翌日,晨光微亮,冷灵缓缓睁眼。
几个时辰的修炼,身上灵力修为又增进不少,脑海中冷欺雪的记忆也已到了她六七岁时,不过这段时间多是齐应恒对她的谆谆教诲,并无重要信息。
冷灵稍稍动了下身子,膝上的小孩翻了个身,小手攥紧她的衣角,并没有醒过来。冷灵腿脚虽有些酸麻,但看了一看,终是没有叫醒他。只是轻轻挪动,将他抱到裴自恕身旁,而她自己则出了观。
哀命村的人夜幕时不见人影,此时却有几位早起劳作。见冷灵出现,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冷灵微抬的手,尴尬收回。旋即低笑一声,抽出踏雪剑。观外,她回忆前世剑招,剑法飘逸,却也凌厉!
裴自恕醒来后,就见一张怖脸距离自己不过两寸,当即吓得差点大叫出声。腾的一下弹起,喘了好几口气,才叫那声尖叫压回去。只是已没了困意。
他蔫着脑袋走出门,唤:“师姐……”
冷灵耳聪目明,早在他出现之前便收了剑。她所练剑术乃是前世仰天宗的剑法,暂不想让裴自恕知晓。
“醒了?”冷灵道。
裴自恕点点头,没精打采:“师姐,你怎么让那小子睡我旁边,我差点……”被他吓死。后面的话,裴自恕未言。
冷灵笑说:“他不睡你旁边,睡哪里?难道睡我身边?”
裴自恕一听此话,眼睛登时瞪圆:“那不行!”
“嗯?”冷灵歪头看他。
裴自恕不乐意道:“那还是睡我旁边吧。”
冷灵失笑,道:“去把他叫醒,咱们去村子里看看。”
5. 哀命(三)
裴自恕进观后,见阿九蜷缩一团呼呼沉睡,想起师姐对他诸多关怀,心中吃味,不免存了逗弄的心思。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枯草,蹲下身子,对着阿九的小鼻子搔了几下。
阿九这么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被人搅和了,暗想待会儿要让对方好看!他蓦地睁眼,见裴自恕笑嘻嘻地盯着自己,恼怒极了,张嘴便咬。
裴自恕措手不及,等他把阿九推开,虎口处已有了一排小小牙印,怒道:“好你个小子,还敢咬我!”将阿九拎了起来,准备打他两下屁股。
阿九也不与他争辩,踢着腿朝门外大叫:“放开我,你放开我!道士姐姐,快救救我!你师弟要杀了我了!”
“谁要杀你?别胡说!”裴自恕捂着他小嘴,心道:“我连鸡都没杀过,怎可能杀人。”
可阿九的惨叫还是传到了外面。
冷灵心里纳闷怎么让裴自恕叫醒一个孩子,也能出事?她轻蹙秀眉,身形一闪,便进了观。
观内,裴自恕见师姐进来,心里发虚,手一松,阿九摔到地面。
好在地面扑了干草,不至于太疼痛,阿九垮着张丑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手指着裴自恕哭诉:“道士姐姐,这个坏家伙他欺侮我!”
裴自恕瞥了眼阿九,心想方才怎么没见你哭,师姐一进来,你那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他欲反驳,见师姐冷脸看他,张了张口,又虚又惧,不敢多言。
冷灵抱剑,轻倚门扇,目光在他俩身上逐一扫过,最终停留在裴自恕身上,道:“如何欺侮?阿恕,你来说。”
裴自恕愣了一瞬,本以为师姐一定会先责骂他,却没想到她愿意给自己解释的机会,道:“师姐!我刚刚来叫醒他,可这小子醒了后立马咬我。你看,他下嘴真狠,我气不过,就把他抓起来了!”
“道士姐姐,你别听他的!”阿九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木灰尘,道:“是他先用干草挠我鼻子,我才咬他的,你一定要惩罚他!”
裴自恕道:“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开玩笑?”阿九瞪他:“你根本就是看我不顺眼,想伤害我!”
“我干么伤害你?我们玄门正宗子弟怎么会随随便便伤人?”
“那可难说!”阿九冷笑:“玄门正宗的弟子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东西!”他语气颇显愤懑,冷灵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裴自恕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指了指他:“好啊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这是把我师姐也给骂了?”
冷灵又看回裴自恕,心想你倒是挺会把我拉下水。
“我……”阿九语塞,立马看向冷灵,忙说:“道士姐姐,我没有说你的意思!我……我最崇敬道士姐姐了!”
裴自恕一听这臭小子连崇敬师姐这件事都要抢,当即又要跟他掐起来。
冷灵眼皮慵懒一抬,剑柄在门扉上敲了两下:“都停。”
两人登时闭嘴。
冷灵从阿九看向裴自恕,淡淡道:“你咬了他一口,他摔了你一下,平了。不要再闹。”
阿九:“唔。”
裴自恕:“哼!”
见他俩心中不平,仍横眉冷对,冷灵摆摆手,出了观,只留了句:“若是你们依旧打闹,就不要跟着我。”此话一出,两人再不敢多语,乖乖走到她身边。
观外,阿九仰着小脸,陡然道:“道士姐姐,你今天真好看!”他小嘴甜得很,换作旁人听了此话必然心悦,只是冷灵却没什么反应。
裴自恕听他这么一说,多看了几眼师姐。只见师姐本来垂腰的长发编成了麻花辫,辫尾上青绿丝带系紧,垂落胸前,整个人显得更为轻灵飒爽。
他笑嘻嘻地准备夸赞师姐几句,却听师姐道:“此地干燥,灰尘颇多,待会儿要进村探查,如此方便一些。”
裴自恕听师姐说起正事,迅速改口:“师姐,这村里当真有妖鬼?”
“有。”冷灵笃定。
裴自恕自小便被人护着长大,别说妖了,他连恶人都没怎么见过,不禁面色微凝。
阿九看个清楚,讥他:“听到有妖,你就怕了?”
裴自恕睨他一眼。
这回没等他开口争辩,冷灵站了出来,道:“阿九,我且问你,你何时来的这村庄?又为何会留在此地?”
阿九本来还准备多讽刺几句裴自恕,一听道士姐姐问到自己头上,脸色立刻收敛。不过他早已料到道士姐姐会问他,早有对策,乖巧回道:“我是一个月之前到得此地。这哀命村干旱许久,村里人个个面黄肌瘦,也不差我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乞丐,所以也就没赶走我。”
“当真?”
阿九点点头,小声问:“道士姐姐,你不信我啊?”
冷灵淡笑:“那就很好了。”
“很好?”
阿九疑惑。
怎么个好法?
“是啊,很好。”冷灵微微一笑,道:“既然你待在这里已有一月,那么我相信你肯定清楚,是谁看到了孩童幽魂?带我去找他。”她心知阿九有所隐瞒,但也不急着要他交代别的事情,顺着他话了解情况即可。
阿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不敢耍心眼,应声:“好,道士姐姐,我带你去。”路上,他也不敢再像先前那般牵着道士姐姐的手,只是不时偷瞧她几眼,抿唇轻笑。
三人往村子行进,不一会儿,便走到了村口那几棵杏花树附近。正欲再进,却被人拦住。还是那个樵夫。他似是极度厌恶玄门子弟,见他们过来,高声呵斥:“你们怎么又来?赶紧滚行不行!见你们就烦!”
裴自恕道:“我们当然要来!不来,难道任由妖鬼残杀孩童?”
樵夫皱眉,显得无比焦躁:“什么残杀孩童?根本没那回事!”
裴自恕也不与他争辩,只问:“齐叹是不是你们这里人?”
樵夫支吾:“是……是又怎样?”
“那就行了。”兴许因为歇息了一晚,裴自恕精神良好,已没了昨日那般冲动,冷静道:“齐叹请求我们来此地降妖除魔,我们既然答应了,就得做到。还请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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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灵在旁,暗暗点头。
可那樵夫倔强得很,一听此话,竟将砍刀拔了出来,叉腰道:“我说不能进就不能进!哀命村的事用不着你们齐天门的人来管!总之,有我在,你们就别想进村!”
他如此执拗,裴自恕不禁皱了皱眉,正欲再劝几句,一道声音蓦地传来,镇定有力:“那可由不得你。”
裴自恕倏地看向师姐,眼冒金星,挺直腰板,跟着道:“对,由不得你!”
那樵夫听此大叫:“还有没有天理啊,玄门正宗的人也欺负老百姓了!”他对着周边村人喊:“乡亲们,你们听听啊,齐天门的弟子就是如此对我们齐家堡的人!我早说了,他们就和齐清绝一样,自私自利,不把我们的死活当回事!绝对不能放他们进去!”
听他侮辱祖师爷,裴自恕冷冷道:“若是真不顾你们死活,我们也不会来此处了!你这小老儿,到底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冷灵心想与这种人多说无益,她看向阿九,下巴一扬:“带路。”
阿九正听得热闹,一听道士姐姐的声音,立即回神:“喔,好。”
那樵夫见他们要硬闯,拎着砍刀就冲了上来!
冷灵斜眼过去,三两步到得他跟前,一记手刀敲晕了他,将他轻轻放倒。拱手又对围观村人道:“诸位,此次前来,确实为了降妖除魔。本门祖师爷与诸位有什么恩仇过往,我与师弟并不清楚。但我想,你们一定也不想再看到有孩童被妖魔残杀。我向诸位保证,只要我冷欺雪在此一日,绝不让任何一人受伤害。倘若我没做到,到时任由诸位惩罚。”
她一番话掷地有声,还拦着她的村民陆续放下了农具,犹豫低语:“不如就再信他们一次吧?”
冷灵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道:“多谢信任。必不负所托!”说完,递了阿九一个眼色。
很快,三人便来到一间草屋前。
裴自恕立足,见那草屋的门上贴了几道黄符,观察片刻,道:“师姐,是辟邪符。”
“嗯。”冷灵道:“还出自齐天门。”
确实。齐天门的符箓与别的门派不同的地方在于右下方会画上一朵小花。不同符箓,不同花朵。这当然也是齐清绝个人的癖好。
冷灵知道这点,还是因为之前看到裴自恕乾坤袋里的符箓。她心想,齐清绝这人倒也真是一朵奇葩。
他们正要进去,那符箓蓦地亮起一道黄光,向他们急速袭来!冷灵反应极快,抓着两人往后一退,踏雪剑出鞘拦挡,黄符瞬间化为灰烬。
裴自恕惊魂未定,颤声:“这……这不是辟邪符么!”
辟邪符顾名思义,驱除妖魔鬼怪、避凶化吉。齐天门所制的辟邪符,一般只会拦住妖邪不让进门,不会主动击杀。可有一种情况下会——便是遇到至强妖魔!
颇有“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可就是因为清楚这点,才觉奇怪。此处只有他们三人,怎会惹得辟邪符出击?难道有妖鬼尾随还是……
像是想到什么,裴自恕心头一寒。
6. 哀命(四)
阿九早他们一月到达哀命村,他又知晓这老农的家,想来不是头次到访。如果阿九是妖魔,辟邪符第一个攻击的便是他,根本不会等到今天。
裴自恕皱皱眉,心想那就只剩下师姐和他自己。
回想师姐大病醒来后,某些行为与往日确有不同,而她使用的一些道法自己也是见所未见……种种细节,真是细思极恐。
他心里自然是不大愿意怀疑师姐的,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辟邪符出错了?一时间心头似被阴霾笼罩,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这时,阿九拍了拍胸口,道:“吓死我了!道士姐姐,这不是辟邪的符箓么,怎么还会攻击我们?”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冷灵笑看向他:“所以,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贴的么?”
阿九眼珠子转了转,微微侧首,似是回想。须臾,道:“不知。我已经好几日没来这里了。”
冷灵道:“这样啊,那你来的时候这门上有贴么?”
“……”
裴自恕听到这里,身形一怔。
是啊,这辟邪符箓兴许是今日才贴呢!若真是如此,那阿九的嫌疑也去不了了。思及此,心想唯有先进屋问问老农,方能确定。
“师姐……”裴自恕刚喊一声便想起自己方才怀疑她,脸色登时说不出的别扭,轻声道:“咱……咱们进去么?”
“当然进去,不过……”冷灵顿了一下,道:“你先进。”
“为什么我先!?”裴自恕声音提了些。
冷灵淡淡看他一眼:“怎么,你不想进?”
“我……”
还没等他说完,冷灵敛了神色,道:“下山之前,不是说我让你朝东,你不朝西?这才多久,就做不到了?”
“我没有……”裴自恕小声狡辩:“我……我现在就进去。”他踏足进门,三步两回头。见师姐抱着剑冷冷地盯着自己,再不敢惹怒她,当即跑没了影。
他这一走,门外只剩下冷灵和阿九。
两人对视片刻。
阿九见冷灵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心里一阵发虚,道:“道士姐姐,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你说呢。”冷灵将问题抛了回去。
阿九:“……”
他能说,他不想说么。
应该是不能的。
小声问道:“道士姐姐,你要问我什么?”
冷灵蹲下身子,微微俯视:“你过来点。”
阿九靠近她。
他刚挪了一小步,冷灵忽地拥他入怀,手轻轻按在他后脑勺上。
阿九僵直了身子,两人的这个距离和高度,他的嘴唇刚巧触碰到她的肩膀,淡淡的寒梅清香瞬间萦绕鼻息。他结巴道:“道……道士姐姐?你……你要做什么?”
“嘘……”冷灵静观了几息,而后在他耳边轻轻道:“待会儿需要你帮个忙。”
阿九一动不动,只觉耳边那股温热的呼吸烧得他耳根子都要化了,闷声:“什……什么忙?”
冷灵笑笑,放开了他:“进去就知晓了。”
阿九浑然不知方才是个什么情况。一张小脸红透了。他心想,幸好疤痕遍布,若不然便藏不住了。毕竟谁家这么点大的小孩会有如此明显的反应?
他喉咙滚动了下,反应极慢地“喔”了一声。
冷灵眯了眯眼,心里略微失望。
阿九居然……不是妖?
冷灵十岁时在仰天宗学了一门【辨妖法】。
不像天眼术那种损耗寿命的道法,她学的这门辨妖法只要手抚在对方脑后,观其颈侧脉搏,便能知晓是人还是妖。
这种辨妖法虽不需要多高深的修为,但很不好用。毕竟一般的妖魔鬼怪,不会给人贴近。冷灵当初跟随师父所学,就很纳闷为什么会创出这种道法,所以几百年来鲜少有使用的机会。
方才她故意支开裴自恕,想要探查下阿九的真实身份,可是从其脉搏来看,阿九与凡人无异。不过,也不一定。
她如今的修为不能与五百年前相提并论,兴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准。不管怎样,这个小孩定有蹊跷,还是要谨慎一些。
她笑了笑,道:“进去吧。”
两人进了屋子后,发现裴自恕坐在炕上,正与一道人洽谈。
正是昨日的老道。
老道见冷灵进来,笑着拱手:“道友,又见面了。”
冷灵道:“你还在这里啊?”
老道:“我就没走。”
裴自恕偏头看他,疑惑:“那你为什么就能住在这里?我们不能?”
冷灵道:“兴许因为他不是齐天门的人吧。”
“哈哈,没错,”老道仰首笑道,又道:“对了,还没请问两位小道友的名号?”
“冷欺雪。”
“裴……自恕。”
“裴?裴自恕?”
一听这个名字,老道将裴自恕上上下下又看了一番,叹道:“恕我眼拙,竟不知小道友原来是河东裴氏的公子。难怪小道友相貌清秀俊逸,气质儒雅尊贵……”
裴自恕听他唠唠叨叨,竟说些好听话,顿觉无趣,从炕上翻下来,坐回椅子上。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自己是河东裴氏的人。
若是几百年前,他倒是愿意。
那时候的河东裴氏是北齐最负盛名的望族。因着裴式的祖先裴勋是灭了南褚、成就北齐王朝的第一功臣。
官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裴勋,俨有功高盖主之势。北齐百姓无不敬佩。数百年来,裴式子孙也承先祖之荣耀,在北齐声名赫赫,备受敬仰。
只是后来,北齐王朝衰败,
中州大陆妖魔横行,民不聊生。
本是天潢贵胄的齐清绝没有重整政权的打算,反倒走上除魔卫道之路。而当时裴式的后人裴珩也随齐清绝一同踏进玄门正宗。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六大家族的后人。
这六人分别是仙源夏侯的夏侯轻狂;明州邬氏的邬浩汤;苍梧玉氏的玉欢颜;山阴贺氏的贺语珵;汝南周氏的周际涯以及牧野沈氏的沈牧野。
他们本都是北齐王朝的世家子弟,祖上皆效忠北齐王朝,只是都追随齐清绝走上玄门之路。
最终,八人一起合创了齐天门。
……
后来,据说是理念不合,分道扬镳。但唯有幽州齐氏还保留齐天门的名称。其他几大家族则回到以前,以家族名号屹立玄门,并且都在雪月风花箓的前排。
很尴尬的是,曾经的八大世家,独独只有河东裴氏,被雪月风花箓踢了出去。裴自恕自觉没脸承那些虚名,所以一听别人提他是河东裴氏的人,就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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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然。
他不想听老道说那些。
这时,刚好此间屋子的主人走了过来。
裴自恕道:“老人家,你门上的辟邪符是今日贴的么?”他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
那老农不明所以,慌道:“是啊……发……发生什么事了么?”
听此回应,裴自恕当即看向阿九,眼神冷冽。
阿九小声轻哼,坦荡荡地回看他。
冷灵上前一步,断了两人隔空对打的视线,笑道:“没什么。”她递了裴自恕一个眼色,又问老道:“还没请教道友高姓。”
老道这时也回了神,笑说:“我一介散修,比不了你们世家子弟。鄙人姓徐,单名一个行字。二位道友叫我老徐即可。”
“老……”裴自恕到底叫不出老徐,还是称了句:“徐前辈。”
冷灵倒是不想同徐行客气,凭她的资历,当今谁有资格做她的前辈?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是冷欺雪,也只好随了裴自恕称呼他一句前辈。
冷灵道:“徐前辈,你这几日在村里有何发现么?”
徐行:“小道友想问的是?”
冷灵:“我想问的是,死去的孩童有没有什么共同点?”她本想直接问那老人,但想着徐行在这里有了一段日子,问他亦可。
只是徐行却道:“这我还真不知。”
冷灵:“……”
冷灵:“?”
你不是来捉妖的么?
到底是不知还是不想说?
也不能怪冷灵多疑,自打能通过斩杀妖邪获灵分上雪月风花箓,玄门弟子便有了竞争关系。别说合作,自己人也经常打自己人了。
她虽不信徐行的话,但也不好多加逼问,向那老农问道:“老人家,还请将你看到的告知我们。”
那老农许是这些日子说烦了,一听又是这事,深深叹了口气,朝里间喊了声:“阿离,你出来。你来跟他们说罢。”
话音落,里间出来一位姑娘。
冷灵看了过去。
虽是西北之地,多风沙灰尘,这姑娘却生得一张水灵灵的清丽面容,着一袭青布衣衫,模样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十分娇俏可爱。
冷灵朝她笑了笑:“你好。”
那姑娘见了个礼,道:“还请几位道长见谅,我爷爷他也是受了惊吓,所以不想再多回忆。”
裴自恕道:“理解。那阿离姑娘,便由你来说罢。”
“好。”阿离应声,刚准备说来,像是想起一事,又道:“哀命村干旱许久,没有清水招待,几位道长奔波劳累,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冷灵暗想这姑娘当真细心。
行至几天他们也确实饿了,只是现在可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未等冷灵多言,她那时而聪明时而糊涂的师弟忽然道:“多谢姑娘。只是没有水,吃了东西想必会更渴,还是先说事吧。”
“……”
话虽直接,但此时却很有用。
冷灵淡淡一笑,看向裴自恕的眼神不免多了些欣慰。
阿九的目光自始至终便在冷灵身上,自然也就注意到她对裴自恕的欣赏。他倚靠门扉,微微垂眼。唇边弧度森寒,眸中狠戾一闪而过。
“裴自恕?”他心里冷哼一声:“等着吧,之后叫你好看。”
7. 哀命(五)
阿离听了裴自恕的话抿唇一笑,又一想,几位道长不远千里过来,又怎会不带干粮,也就不再客套,将数月前的事缓缓叙来。
“那天是上元佳节。本是喜庆的日子,却因村里接连死去两个孩童,加之几个月的干旱,大家都没了兴致庆贺。可村长还是让每家每户出一个人聚到一起。村长说‘趁着上元节,我们一起祈求上天早降甘霖’。我爷爷听了此话便也就去了。回来的时候,就遇到正月初十死去的那个孩童幽魂。”
冷灵:“正月初十?”
阿离:“对。上一个孩童死去的时间是去年冬月初十。期间,刚好两月。”
冷灵颔首,阿离所说与齐叹所言无差。
如此推测,若是再有孩童被残害兴许就是三月初十。
一想到这个时间,冷灵眸光微垂。昨天乃上弦月,即三月初六,那么也就只剩下三天。幸好她用了日行千里术,没耽误时间。
冷灵抬眸看向阿离,正色道:“时间紧迫,我现有几个问题,阿离姑娘,烦请你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离见她面色严肃,不禁跟着紧张起来,道:“小女都听冷姑娘的。”
“好,”冷灵道:“那么请告诉我,两名孩童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双亲可在,关系如何?孩童于何处丢失?你们又是从哪里得知他们被残害的消息,可曾看到尸身?”
“……”
问题问完,屋内一时寂静,几道视线全都投向冷灵。
冷灵不动声色,心里想的却是:都看我做甚,这些问题不都应该先了解清楚么。
这时,裴自恕走到她旁边,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低唤:“师姐……”
冷灵看他,道了一字:“说。”
“……”裴自恕本想劝师姐不要如此紧逼,对上她的目光后,话变成了:“我,我其实也想问这些,阿离姑娘,还,还请告知!”
阿离顿了一顿,而后点点头:“……好。”
裴自恕吐了口气。
暗想这几日师姐对他还算关切,以至于他都忘记师姐以前的性子了,方才的目光真是吓着他了……
裴自恕自生下来便备受宠爱,加之他又天资聪颖,家中上下,无人不喜爱他。只是后来裴氏没落,家里人无力保护他,也不想他涉足玄门与鬼道的争斗,便将他送到了齐天门。
进了师门后,师父虽觉得他多话,但对他倒也算关心爱护,只有一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便是他的师姐:冷欺雪。
裴自恕刚进师门那会儿不过也就十岁,又爱玩又好奇,很想亲近师姐。可每每碰上她冷冰冰的目光后,便是有心也没胆了。那时候的他心想师姐真是人如其名。性情冷淡,宛若冰雪。
若不是有一次他同师姐一起采摘灵药,险些掉下山崖,师姐出手相救,他兴许会一直觉得师姐这个人的心是冰做的。
只是他知道师姐外冷内热,旁人却是不知的。所以见阿离被问得面有焦色,他想让师姐稍稍温和一些,不过才开口,便吓得冷汗都快出来了。
他暗道:“再不能干扰师姐。”
冷灵露了个疑惑的表情,还是不明白众人为何都这么看她?事情紧急,当然有什么说什么。她道:“阿离姑娘,请。”
阿离“嗯”了一声,一一回答:“那两名孩童皆是男孩。六岁。双亲都在,关系如何,我就不知了。至于是在哪里丢失?我听其他人说是在村口大梨树附近那口井。不瞒冷姑娘,我心性胆小,一直都没去看过那两名死去的孩童,也就不知他们的尸身如何。只听说死相凄惨,好好的小孩,只剩下血骨。”
冷灵听到大梨树时,眼角略抽了一下,道:“你爷爷是不是也是在大梨树那里撞见了孩童幽魂?”
“是的!”阿离道:“所以昨日你们问起道观,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太想提起。”
冷灵又道:“第一个孩童死在那口井里?那你们之后有没有提醒让村里其他小孩不要靠近那里?”
常理来说,一个地方发生了命案,众人都会规劝远离命案地点附近。若是小孩,更会叮嘱。必要时刻,也可能采取强制手段,所以冷灵问得完全合理。
阿离道:“有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也正是因为这口井,才让我们确定哀命村是招了邪祟。”
听此,冷灵明白了。
若是第一个小孩死在井里,兴许可以说是失足掉进。
可时隔两月之后,第二个孩童还是那口井,那就巧到蹊跷了。
须臾,冷灵道:“我猜测下,是不是即便不靠近,或者说,便是把孩童关在家里,哪怕把他捆着,也会被带到那井里?”
阿离道:“倒是没有捆。只是第二个小孩,确实本来好好待在家里,莫名地就到了那口井。”
裴自恕听到这里,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不免朝师姐又靠近几分。
阿九见势,也贴近。前面道士姐姐质问他,让他不敢再亲近,现在刚巧有了理由,他小声道:“道士姐姐……我……我怕。”
冷灵:“?”
你怕?
她瞥了他一眼。
阿九漆黑的瞳孔晃了晃,一副确实害怕的样子。
冷灵拍了拍他小手,说:“你怕么?你不用怕。”
她这话旁人听了都以为她是在安抚阿九,只有阿九本人听出了别样的意思。道士姐姐已然怀疑他的身份,所以才说他不用怕。
可是装可怜是要装到底的,他瘪了瘪嘴,委屈道:“道士姐姐,这几天我都不想和你分开,可不可以?一直等你抓到妖鬼之后,我……我就不烦你了。”
冷灵还没回应,裴自恕急道:“你插什么话。现在不是谈你事的时候!”
阿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手中紧紧抓着冷灵的衣角,任裴自恕怎么说,他都不松开。
冷灵目光在阿九脸上停留片刻,蓦地就有了个主意,道:“阿离姑娘,距离三月初十已没几天,烦请你帮着通知一件事。”
阿离:“何事?”
这时,徐行忽然道:“小道友已有对策?”
冷灵道:“有。”
徐行顿时一愕。
人人都道齐天门如今的掌座齐应恒徒有虚名,只是仗着祖上风光,才在玄门有一席之地。所以一听他俩是齐天门的弟子,徐行也没放在心上。方才夸赞裴自恕那几句话,不过也是行走江湖的套话罢了。
难道真是他眼拙,看错了人?
徐行道:“还请小道友明示。”
冷灵也不隐瞒,毕竟待会儿还是要说出来,道:“很简单。送羊入虎口,就怕它不来。”
裴自恕恍然,道:“师姐,你意思是,我们将孩童送到那口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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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可……可若是……”裴自恕想说的是,若是没有把妖鬼斩杀,反而害了孩子,那可如何是好?
冷灵知道他担心什么,笑道:“我又不是要把村里小孩送到井里。”
“啊?”裴自恕道:“那送谁?”
“你说送谁呢?”冷灵目光看向紧贴着自己的阿九。
裴自恕顺着视线看了过去。默了一息后,他蒙道:“送他啊!阿九?”
阿九也蒙了,指了指自己,十分委屈:“道士姐姐……你……你要把我送入虎口?!”
裴自恕虽然有点看不惯阿九,也觉得他身份蹊跷,但真听师姐这么说,突然就有些不忍心了,道:“师姐……他,阿九他……”他忽地想起什么,说:“阿九也不是六岁呀,他恐怕不行吧?”
冷灵挑了挑眉:“你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六岁?”
“看起来是像,可是……”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六岁?”冷灵本不想把话讲明,可她这师弟关键时候竟还心软了。她不再看他,对阿离道:“阿离姑娘,我想请你帮个忙。”
阿离道:“冷姑娘请说。”
冷灵道:“这几日,请你与村长周旋下,让村子里的所有孩童,不论几岁,全都住在清绝观。”
“什么?”阿离惊道:“住……住在清绝观?”
“正是。”既然住在哪里都一样,那就住在最近的地方,岂不是很方便。只是冷灵当然不会这么说。她道:“让村里所有孩童住在一起,到时候我会用道法护住他们。我本人也会守在旁边,寸步不离。这件事只能由你去说,我们齐天门的人出面劝说,他们绝不会同意。你爷爷是唯一一个看见幽魂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有说服力。而且……”冷灵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她指了指屋内一角,那里藏着求雨时用的法剑、令牌和法印。
其实冷灵在看到门上贴的辟邪符时就在想这老农家是不是也会一些道法,等进了屋子后,她观察一番,果然就看见藏于农具下的求雨法器。
冷灵道:“想来,你们在村里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阿离姑娘,为了村里孩子,余下几日,请你务必帮忙周旋。”
阿离听到这里神色微微不适。
求雨的法器,她放在那么不起眼的地方竟然都被冷姑娘发现了。那徐道长来了几日,都不曾看见,竟被这个年轻姑娘早早识破。
她虽不想帮着劝说,但眼下也找不到理由,无奈点了点头,又看向阿九,面色有些不忍心,道:“那他怎么办?”
冷灵道:“他?他你不用担心。”
阿离:“……”
可是他看起来不太像不用担心的样子。
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阿九委屈极了,晃了晃冷灵:“道士姐姐,我……”
没等他装完,冷灵道:“他由我师弟保护。”
裴自恕:“?”
裴自恕:“不是,师姐,我……”我保护他?
冷灵道:“方才你们也听见了,我师弟十分在意阿九,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保护好阿九。我会让他俩都下到井里,如此有个照应。”
裴自恕也快哭了,心想方才真是多得说那一嘴,搞得自己现在有苦难言。
此时,他很想提醒师姐,你下山之前不是向师父承诺会保护好我么,怎么这个时候把我也送虎口了呢?
8. 天女(一)
冷灵将法子说了出来,虽说被安排的几位都有些不情不愿,但都找不到理由拒绝,面上颜色也是各自“精彩”。
这时,徐行蓦地举起手,笑道:“小道友,不知我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说帮忙也不是真的想帮忙,他只是想借此看看齐天门弟子的能力。
冷灵道:“还真有。”
“哦?何事?”徐行眉梢轻挑,看起来还挺期待。
冷灵说有也是真有,并非随口编造,她道:“徐前辈,虽说那妖鬼时隔两月作案一次,但也不能保证它不会提前行动。所以余下这几天,请前辈您帮忙照看下村子。若有什么异动,烦请派人到清绝观通知一下我们。”
这个请求依旧合理,没有拒绝的理由。毕竟他来哀命村就是打着“降妖除魔”的旗号。
此时的徐行对眼前的小姑娘不免有了新的看法:年纪轻轻还真有两下子,遇事处变不惊,自有见解,倒也担得起齐应恒大弟子的名声。就是不知其真实水平到底如何。
他笑着点点头,道:“那小道友你呢?这几日如何安排?”
冷灵像是料到他会这么问似的,淡淡言道:“方才我说要让村里孩童都住在清绝观,到时候我用道法护持。只是那道法并非瞬间即成,颇耗一番心力,所以这几日我会留在道观布法,以保到时不出误差。”
徐行听言,微笑颔首,心想这小姑娘当真谨慎,回答问题也是滴水不漏,道:“好,那便依小道友所言。”
冷灵拱手:“多谢前辈。”
交代完毕之后,冷灵叫上裴自恕和阿九前往清绝观。到得门外时,阿离却追了出来:“冷姑娘,请等一下。”
冷灵驻足回首:“怎么了,阿离姑娘?”
阿离微微垂眼,将手中提的竹篮往前递了一些,轻声道:“冷姑娘和裴公子为了村里事情奔波劳累,我代村里人感谢二位。这篮子里放了一些干粮,还请收下。”
冷灵看去,见竹篮上盖了一层轻薄麻布,默了一息,淡道:“多谢姑娘。但降妖除魔本就是玄门弟子分内之事,不用太介怀。请拿回去罢。”
“可是……”阿离似乎有些为难,提着篮子的手并没有收回,而是看向一旁等候的裴自恕,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若是在今日以前,裴自恕见不得姑娘家为难,也就收下了。只是他现在正难过着,耿耿于怀师姐一并把他送入虎口的事,也就无暇关注其他。
倒是阿九蓦地出声:“阿离姐姐,你就带回去吧。道士姐姐他们是修仙之人,修仙一派,讲究辟谷。”
他这话一出,冷灵莞尔,跟着道:“正是如此。”
阿离也不知是不是真如此,但也清楚冷姑娘执意不收,不便再多说。不过她却道起了另一件事:“冷姑娘,你方才交代我与村里人周旋之事,我一定尽力帮忙。只是……”
她忽然面露难色,冷灵眨了眨眼,道:“请讲。”
阿离道:“只是我不能保证一定能说服大家。若是没有办成,耽误了事情,可如何是好?”
“……”
听闻此言,冷灵一时沉默。她所安排之事并非有意为难他人,也觉得阿离有心要办一定能办妥。可自从她将此事交代之后,阿离便一直有意推却,当真就办不得?
蓦地,她想起出门时齐应恒交代的一句话,舒展眉眼,道:“无妨。俗话说,‘良言难劝要死鬼’,若是他们连自己孩子的生命都不珍惜,不在意,我总不好用绳子将他们全都捆到清绝观。传出去,还道我们齐天门为拿灵分强迫人呢,所以阿离姑娘也不用有压力,话带道,即可。”
听冷灵这样说,阿离登时松了口气,道:“冷姑娘言重了。实在是村里人……”她顿了一顿,微微蹙眉,道:“对齐天门的人芥蒂颇深。不过小女一定尽力而为!”
冷灵听她将自己摘个干净,只是点头,不多言语。
阿离道:“那我就不打扰……”
“且慢。”冷灵截断她话,看向裴自恕,道:“阿恕,你过来。”
裴自恕没精打采地走了过去:“怎么了,师姐?”
冷灵道:“打开你的乾坤袋。”
裴自恕依言打开。
冷灵从裴自恕的乾坤袋里取出一张符箓。
阿离瞳色闪动,道:“冷姑娘,你这是……”
她话未说完,冷灵微微笑道:“阿离姑娘莫慌,此乃通灵符。”冷灵在冷欺雪记忆里已知晓齐天门的通灵符如何使用,于是道:“阿离姑娘,请伸出一只手。”
阿离一听是通灵符,稍稍放心,将手伸出。
冷灵陡然走近,蓦地将她一拉,手扶其脑后,微微侧首。
阿离欲挣脱,冷灵却已经放开了她,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而她的右手中指上已经系了通灵符。
阿九在旁静观不语。
冷灵道:“阿离姑娘,我方才在你耳边说了通灵符的咒语。你记住了么?”
阿离面露疑惑:“咒语?”
你有说么?别说记住了,她就没有听见。可见冷灵神色不像有假,摇了摇头,道:“恕我愚钝。还请冷姑娘再说一次。”
“好,”冷灵又一次走近。这回,她倒没有将阿离拉过来,正色道:“咒语很简单,你只要对着这张小黄符喊我师弟的名字就行。他如果回应,你们便能彼此通话。”
阿离微怔,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方才就不是她的错觉,冷姑娘拉她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她垂了垂眼,不知在想什么。须臾,她点了点头,道:“行。冷姑娘,我记下了。”
冷灵微笑颔首,挥手作别。
*****
回清绝观的路上,除冷灵以外,另外两位皆静默不语,面色沉重。冷灵哼笑一声:“只是让你俩下个井,又不是让你们去送死,怎么都不说话了?”
裴自恕正愁找不到发泄口,听师姐一说,当即委屈道:“师姐你还说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呢,我都成羊,得送虎口了。”
“也不见得就会死。”冷灵瞥了他一眼,道:“不过阿恕,我还真不知你如此贪生怕死。”
“师姐,你别这么说我嘛。我家就只剩我一个独苗了,况且我还没娶媳妇儿呢。”说到这里,他抬眸看了眼冷灵,对上她目光后,又迅速垂下。
阿九挤到他们中间,轻轻拽了拽冷灵,道:“道士姐姐,我不贪生怕死。我贱命一条,无所谓怎样。只要是道士姐姐让我做的,我都愿意。”
裴自恕一听这话,当即把他顶开:“你小子可真会见缝插针表忠心呢。你现在什么身份什么企图还是个谜,少纠缠我师姐。”
阿九昂首,道:“你少侮蔑我!”
眼看他俩又要掐起来,冷灵加快步伐,将他们二人甩在后面。她很快来到大梨花树下。绕了一圈后,找到那口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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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身写着【梨花白】三字。旁边还附着一首小诗——
初见梨花白,情定正青春。
月下花销魂,不见梦中人。
读起来似是一首哀怨情诗。冷灵琢磨着这首诗应当不是出自齐清绝之手。一来,水平较次;二来,风格不像。
这时,裴自恕也走了过来,道:“就是这口井了么?”他趴在井口,费力往里看。
阿九在他身后,心道:“只要稍稍一用力,裴自恕便是不摔死,也能落得个残废的下场。”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还未来得及收回,裴自恕已经转过来头,盯着他看,道:“你方才是不是想推我下去?”
阿九:“……”
即便只沉默了一息,裴自恕也一口咬定阿九就是有那个意思,对冷灵大喊:“师姐,你看到了吧。你还让我和他一起下去?这小子坏得很。”
冷灵也不看他们二人,兀自沉思。
裴自恕哭唧唧:“师姐……”
冷灵抬眸看了他二人一眼:“别闹了。都过来看。”
两人闻言,看向冷灵所指地方——
血迹!
冷灵用指腹抹了一下,放在鼻间嗅了嗅。
裴自恕心道:“这血迹若是那两名孩童身上的,想来留下已有数月,还能闻出什么味儿么。”
他还未开口,冷灵皱了皱眉道:“这样,我先下去看看。”
“不可以!”
裴自恕和阿九竟异口同声地反对。
冷灵目光从他俩身上一一扫过,不解道:“为什么不可以?你俩不是还怪我把你们当作羊送入虎口?现在我自己先下去,与你们何干?”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裴自恕道:“下面是个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你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是啊,道士姐姐。”
冷灵见他俩把井口拦住,说什么也不让自己下去,忽地一笑,道:“那行,那你俩现在就下去。”
“什么!?”裴自恕指了指他自己和阿九,不可置信道:“现在?我们?就下去?!”
冷灵微笑颔首。
裴自恕可笑不出来,对着井口又看了几眼,漆黑一片,宛若无底洞,心凉了半截。
阿九疑惑:“道士姐姐,不是还没到时间么?现在下去是不是早了?”
冷灵看向他,胡扯道:“阿九,你听说过献祭么?若是提前把祭品送到妖鬼那里,妖鬼兴许心情好转,就不为难别的人了。所以,你就帮帮这个忙……”
裴自恕听到这里,眼角抽抽,心想这是玄门正宗人该说出的话么。
阿九瘪了瘪嘴:“道士姐姐,我长得丑,妖怪可能不爱吃……”
“言之有理。”
阿九:“……”
冷灵道:“那这样,你服下这颗丹药。”
阿九盯着那颗丹药看了片刻,道:“这是什么?”
冷灵微笑道:“当然是美容之药了,不然还能是什么,难道是吃了之后会现形的药?”
阿九蓦地不吭声了,只是下一刻,便拿过药放进嘴里,吞咽下肚。他笑了笑,道:“道士姐姐,我相信你。”
冷灵脸色微微一凝,轻轻“嗯”了一声,不再看他。
她捡起枯井边打水用的绳子,掂了掂,又拽了拽,确认不会断掉,而后看向裴自恕,道:“别苦着脸了,过来吧。”
9. 天女(二)
裴自恕见师姐真要送他下去,眼眶含泪,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冷灵权当没看见,道:“通灵符会用吧,下去之后,看到什么,发生什么事及时告诉我。这张隐身符也带着。”
裴自恕缓缓点了下头,面色仍旧苦涩。
冷灵见他这副衰样,心想要是褚寰敢这个样子,她早一巴掌上去了。但裴自恕不是褚寰,冷欺雪也不是冷灵,所以她不能那么做,安慰道:“阿恕,放心,师姐不会让你有事的。”
有了冷灵这句话,裴自恕脸色稍稍好转,道:“师姐,为何带隐身符?”
冷灵眸光不经意地看了眼阿九,道:“妖鬼只害孩童,你凭空出现惹得它生疑就不好了。下井后将自己隐藏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现身。”说此,她一顿,又补了一句:“但也务必保证阿九安全。”
“保证他的安全?”裴自恕扯了下嘴角:“他不害我就不错了。”
冷灵道:“他的事等后面再说。阿恕,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要忘记下山时我们说过的话。”
闻言,裴自恕一怔。
须臾,他握了握拳,道:“好罢,我知道了。师姐,你送我下去吧。”
“好!”
冷灵将手中长绳一甩,那绳子似游蛇般将裴自恕和阿九紧紧缠住。互相嫌恶的二人被迫面对着面,贴得紧密。
裴自恕叫道:“师姐,你为何不让我们背靠背?”存心的吧!他根本无法直视阿九那张怖脸,加之心里对他又有芥蒂,没忍住将头转到另一边。
阿九也十分厌嫌他。
两人的头各撇一边,互不相看!
冷灵失笑着摇摇头,确认中途不会松开后,道:“准备好了吧?”
两人皆道:“准备好了!”
话音落,两人身子凭空升起。
裴自恕“啊”了一声,接收到阿九讥讽的目光后,立马闭上了嘴。
井边,冷灵一边放着绳子,一边观察里面情况,直到将手中绳子放完。而裴自恕和阿九的身影也早已看不见。冷灵不确定他们有没有落至井底,用通灵符唤裴自恕:“阿恕?”
“师姐,我在。”裴自恕很快有了回应,只是声音有些发颤,他道:“师姐我们已经到井底了,就是下面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松了松绳子,但没有完全解开。想到师姐放他下来时掠过阿九的那道视线,似是别有涵义,所以仍旧把阿九给捆着。
冷灵听清了他说的话,道:“那你点个掌心火。”
裴自恕:“……”
掌心火?
那是什么东西???
冷灵见他又没了声音,以为他发生了什么事,晃了晃绳子:“阿恕?”
裴自恕挠了挠额角,尴尬回应:“师姐,我,我不会点掌心火啊。”
冷灵:“……”
好罢,她竟把这茬忘了。
裴自恕只会使用简单的符箓,便是最低阶的道法也不会。此刻,就连她都不由得有些怨愤齐应恒了,好歹裴自恕也做了你几年的徒弟,竟一点道法不教,怎么好意思嘱咐她好好保护他!?
冷灵静了片刻,道:“没事。阿恕,你听我说,掌心火的道法很简单。你根据我所言,现在学来。你天资聪颖,定能快速习成。”
裴自恕本来都有些绝望了,心想真是出师不利。一听师姐这么说,登时来了自信,道:“好,师姐你说,我听着。”
“嗯。”
冷灵在井边借通灵符将掌心火的咒法告知。
裴自恕听得认真,依冷灵所言,凝心静气,试了一次。果不其然,掌心燃起小小火焰,喜道:“师姐,成了!我成了!”
冷灵还没来得及夸赞他一句,又听他沮丧道:“不好,火又灭了……”
冷灵扶额,叹道:“阿恕,遇事冷静。你想想你自己手中若是拿着一根燃烧的蜡烛,动静大一些,它是不是也有可能熄灭?”
裴自恕“嗯”了一声,应道:“我明白了。”凝心静气,又试了一次。这回倒是没灭了,就是一转身突然看见阿九那张脸,吓得他差点吹灭。
好在没有。
不过也不敢再让师姐知晓,死死咬住嘴唇,将那声惊叫憋了回去。
冷灵听他又忽然没了声音,微微蹙眉,唤道:“阿恕?”
“阿恕!”
“……”
一声不吭。
冷灵并不觉得他们二人刚下去就遭遇不测,莫不是裴自恕看到什么东西吓蒙了,对着通灵符喝道:“裴自恕,你给我冷静点!”
依旧没有回应。
就在她准备用【灵光术】看看下方情况时,裴自恕忽然叫道:“师姐,有东西!”
“什么东西?”她话刚落音,上面也有东西来了!
风声凛凛,黄沙漫天。冷灵侧首斜看,见本来枝桠疯长的梨树渐显凋零,道观那歪七斜八的匾额“啪嗒”落下。她半眯了下眼,道:“确实有东西。师弟,你自行保重。”
“……”
自行保重!?
裴自恕这回真蒙了,说好了不会让他有事呢,他不死心地唤了两声:“师姐?师姐!”
无人回应。
裴自恕心死了。
井底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还是阿九最先出声:“你不用隐身符么?”
经他提醒,裴自恕想起来了,道:“我当然用。你不说我也会用。”
“哼,”阿九冷嗤,冷灵不在,他连掩饰都不想掩饰了,大咧咧往地面一坐,揪了旁边一根草漫不经心地摇晃着。
裴自恕虽也怀疑他另有身份,但见他如此镇定从容,暗道:“这村子里被残害的孩童莫不是与他有关系?”
他兀自怀疑,阿九忽然道:“你不在井底探查,盯着我作甚?若我是残害孩童的人,你师姐早送我归西了。真是想不明白,就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受得她那份好。”说此,他眸色森寒,再看裴自恕的眼神已有杀机。但他也清楚自己不能这么做。若是真伤了裴自恕,道士姐姐一定不放过他。
裴自恕见他此刻态度傲慢疏离,与先前诉说身世时的哀戚阿九截然不同,心想这小子莫不是被谁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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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吧。他打量了片刻,未多言语。而是依师姐所言,使用隐身符将自己藏了起来。他本以为隐身后,手里的掌心火会随之熄灭,却没有。想来,这些道法相辅相成。
不过他对自己的符箓术一向没什么信心,担心是自己没使用好,不免叫了旁边那位一声:“阿九,你看得见我么?”
阿九凉凉地道:“看不见。”
裴自恕“嘁”了一声:“你最好没骗我!”
“你查你的吧!”阿九不再理他,仰躺地面,手肘垫着后脑,漆黑的瞳孔盯着上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井上方那边,道观的匾额落下后瞬间袭来。冷灵本欲一剑斩断,但一想回头裴自恕见了还要重新修理,于是换成飞脚一踢。她这一脚力道掌控得很好,不至于把匾额踢坏,也不至于伤着自己。
匾额摔下,冷灵正欲再唤一声裴自恕,却在这时,听得一阵凄凄哀怨和……孩童嬉笑。
这两种声音竟同时出来。
前者还好理解,后者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孩童?难道幽魂出没了?冷灵蹙眉,心道:“不对。便是幽魂,也不该是这种天真烂漫的嬉笑声!”
她眸光一凛,只见远处灰尘中一群小孩奔来!
而领着他们前来的正是阿离。
见到冷灵,阿离挥了挥手:“冷姑娘!”
冷灵踏足两步,忽地想起井里两人,将手中长绳于大梨树打了个死结,又甩了一张【定符】贴在上面。定符不揭,死结不散。
“阿离姑娘,你这是……”冷灵看向那群孩童。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好不快活。浑然不觉害怕,甚至还觉得挺好玩。见大梨树上的绳子贴了一张符,心生好奇,都想碰上一碰。
阿离本欲回冷灵问题,见此,忙道:“唉!你们别乱碰!”她走了过去,将绳子上的符又贴紧了一些。
冷灵见她手法娴熟,心想她果然会道法,眸光在她颈上脉搏停留片刻。
阿离对孩童们道:“听话啊,这里的黄符都不能乱碰。”
孩童们听不明白,睁着一双双大眼睛,好奇道:“为什么不能碰。”
“因为啊,”阿离顿了顿,笑着说:“如果碰了,是要死人的。”
她话刚说完。井底下的阿九,忽觉身上绳子又松了一些。他知道裴自恕不想放开自己,所以方才绳子松动定然不是裴自恕所为,更不可能是上面的道士姐姐。
阿九神色微沉,喊道:“喂,裴自恕!”
贴了隐身符的裴自恕,阿九也不知道他在何处。他绕了井底一圈,不见其踪影,微微蹙眉,心道:“他要是出什么事,道士姐姐定会怪我。这个烦人精!”思及此,他捏了个决,双眼清明。
裴自恕也觉自己腰上绳子松动一些,但他贴着隐身符,此刻是能看得到阿九一言一行,所以也就确定不是他所为。也知不是师姐所为,会是谁?难道妖鬼已经出没?
有此想法后,他头皮一麻,盯着井边几具尸骨,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正欲查看,就听旁边人道:“你干什么呢,我唤你,为什么不理?”
10. 天女(三)
阿离一番话把孩童们吓得再不敢胡乱触碰,领着他们朝冷灵走来。
冷灵方才已看清楚领来的孩童共有十位,皆是男孩。明明她事先交代不论几岁,无论男女,只要是孩童都带到清绝观,可看起来好像不是她说的那样?
为何?
阿离解释道:“冷姑娘,方才我去村里,将你交代之事同村长说了。村长倒是很配合,一听是为了保护村里的孩子,立刻通知了村里其他人。可村里人也都知道死去的孩童年龄都是六岁,所以比六岁大或者小的那几家都不愿意送来。还有几家……”说到这里,她面色犹豫,似乎在想当不当说。
冷灵想的却是你若真不想说就不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了,道:“阿离姑娘,但说无妨。”
“是,”阿离点点头,道:“还有几家铁了心地不要玄门帮忙,不愿意让我把孩子带过来。”
不要玄门帮忙?
是不要齐天门的人帮忙吧!
冷灵内心嗤笑,面上却不露声色。
阿离继续道:“愿意来的就是这十个孩童了。对不住啊冷姑娘,辜负你一片心意了。”她似是真的歉疚,揪着袖口,微微垂首。
冷灵打量了她几眼,温声道:“阿离姑娘,哪里的话。要我说,姑娘你办事当真利落,这才多久,就把孩子带过来了。辛苦了。”她看了看那群孩子,忽然又道:“对了,阿离姑娘,这几日村里有出现过凄凄哀怨声么?”
“什么?”阿离倏然抬眸,似是没明白她话中意思:“凄凄哀怨声?冷姑娘你指的是?”
冷灵道:“就是妙龄少女的哭泣声,你没听见?”
“……”阿离摇摇头,神色惊骇:“冷姑娘,难道那妖鬼已经来了?”
冷灵默了一息,盯着阿离,淡淡道:“我想,它应该就没走。”见她神色恍惚,又安抚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村子里有三个道人,定能护住大家。说到这个,徐前辈呢,是否还在村里?”
阿离回神,缓缓道:“在的。”
“那就好。”
阿离似乎还在想方才冷灵那句话,又问:“冷姑娘,你怎知是妙龄少女?”好像察觉自己问得有些多了,又补充了句:“因为我在想,若是那凄凄哀怨声是妖鬼的声音,她又执着残害六岁孩童,应当不会是少女吧。”
冷灵微笑颔首:“你的推测很有道理,不过……”她指了指自己耳朵:“我听出来的。”
阿离没明白:“听出来的?”
“嗯。”冷灵没有多作解释,只道:“阿离姑娘,孩子们就放这里吧,由我来照看,你先回去罢。”
孩童们一听此话,当即哇哇大叫,嘴里叫着“不要”“不要”。他们虽觉得道士姐姐容貌清丽,应当是个好人,可毕竟与她不熟。此刻都围着阿离,不愿离开。
阿离见状,尴尬笑道:“恐怕不行啊冷姑娘,他们怕你。”
冷灵心想,当初褚寰可是我一手拉扯大,带孩子的经验虽不丰富,但也有。不过面对一群小孩时,确实有些头大。忽地,她想起一事,对孩子们道:“小朋友们,你们想看表演么?”
一听有表演,他们果然来了兴趣,叽叽喳喳:“什么表演啊?”
冷灵先露了一手掌心火,孩子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围着冷灵蹦蹦跳跳:“再来!再来!”
冷灵道:“再来,可以。但是你们得听我的话。”
“好好好。”孩子们鼓掌应和。
冷灵见安抚了几个孩童,对阿离道:“那就先这样吧,趁着天色未黑,阿离姑娘你先回去罢。”
阿离看了眼孩子们,道:“行。那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
“嗯?晚上再来?”
阿离笑道:“冷姑娘,你们修仙人士辟谷,可孩子们不辟呀。”
“啊,”冷灵恍然:“倒是我疏忽了。”
……
阿离转身即走,有几个小孩仍要跟着她一起回去。
冷灵又耍了几个小道法才勉强将他们留住,可也只能维持一时。一没有东西看了,他们就叫喊着回去。爹爹娘娘唤个不停,如此下去可不行。冷灵心想,此刻若是阿恕在身边就好了。他少年心性,定能和这群小孩打成一片。
眼见天色愈来愈黑,冷灵也担心井底的裴自恕,对孩童们道:“小朋友们,先进道观。等会儿道士姐姐给你们表演个更好玩的。”一听这话,他们又开心了起来,热闹哄哄地往道观里跑。
冷灵轻呼了口气,没想到她八百岁高龄人士也会有这么一天。不过片刻,她脑仁儿都有点疼了。
道观里,冷灵燃起个掌心火,对孩子们道:“你们捡点树枝干草,待会儿我就用这掌心火点燃。谁捡的最多,我就把这门道法教给谁。”
“好好好!”
分配了任务,孩子们果然不再时刻缠着她,冷灵借此机会来到观外。见不知何时,梨树上的定符已被揭去。别说死结,绳子都已经没了!她又来到井边,对着井口观望,拨动手上系的通灵符,唤:“阿恕!”
“……”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里担心孩子们,不便在外停留太久,旋即又回到观中。就见那张被揭去的定符此时被当作手绢一般在孩童间丢来丢去。
谁摘的?
又是何时摘的?
冷灵席地而坐,看他们玩了一会儿,才道:“是谁最先拿到这张小黄符的?”
小孩天性爱玩,听了她话,仍旧到处乱跑,他们也不知这黄符是何作用,有的喊“破”,有的喊“定”,有的喊“杀”……
只有一个小孩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扎着两个发髻,胖乎乎的小脸此刻红通通的。
冷灵一直观察着几个小孩,知道这小圆脸方才玩得最疯最闹,却没想到听了她的问话后,最闹腾的居然回答了她的问题。
小圆脸道:“道士姐姐,是齐连把黄符摘掉的!”
冷灵顺着他手指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这群小孩里最安静的一位。自他进观,冷灵就没听过他说话,也不见他和别人嬉笑打闹,只是坐在地上,不时拨弄下树枝干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冷灵知晓此地以前是齐家堡,但如今也不是人人都姓齐,唤他:“你过来下。”
齐连走到她身边,乖巧坐下。
冷灵问:“你爹爹叫什么?”
齐连眨了眨眼,他知晓道士姐姐很厉害,自己不说,她也有办法让他说,闷闷道:“我爹爹叫齐叹。”
冷灵:“……”
果然。
此前冷灵一直在想,为何哀命村很多人谈及玄门便一副厌烦模样。这兴许和过往的恩仇有关。可独独只有齐叹徒步千里也要到碧落城请求齐应恒相助,那必然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那些叫嚣着不让玄门插手的,比如樵夫,又或者其他人,一来他们确实厌恨玄门;二来便是他们的孩子不在被害的年龄段内。
冷灵好歹活了好几百岁,不说多了解人性,但她清楚有一类人就是事情没发生到他们身上,比谁都要自私冷漠。
她默然片刻,见齐连瞳孔晃动,眼神是装不出来的害怕,温声道:“树上的小黄符是你揭的?”
齐连怔了一瞬,摇了摇头:“不是我。”
冷灵:“……”
撒谎。
“就是他!我看见是他了!”小圆脸一口咬定是齐连:“道士姐姐,真的是他,我亲眼所见。他将黄符揭了之后扔在地上,被我看见了。我本来想贴回去,只是风一吹,不知道吹哪儿去了。我再看见,就见他们在道观里拿着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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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玩了。”
冷灵道:“除你以外,还有人看见是他揭掉的么?”
小圆脸以为道士姐姐不信他的话,叫道:“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看见,但我看见是齐连揭的!”他委屈得嘴一撇,哭了出来。
哭声之大,冷灵脑袋又有点疼了。
就在这时,她手上的通灵符忽然动了动。
裴自恕有回应了!
冷灵立即起身,准备出门时,见微黄火光下道观里的孩童嬉闹玩笑。她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趁此间隙有孩童被残害,她可真是没脸活了!于是对着通灵符喊道:“阿恕,你等等!”
裴自恕惊魂未定,靠着井边粗喘着气:“师,师姐,我还活着么?”
冷灵:“……”
冷灵:“你活得很好。再忍耐一会儿,等会儿我拉你上来。”像是想到什么,又道:“阿九怎样?”
裴自恕道:“他?他简直不要太好。师姐,我有重要发现,我,我上去后跟你说。”
“好!”
冷灵取出【退思】笛,回忆前世道法,当下在道观中心为轴,右足走出十尺,一转身,退思笛已在地下划了一个线深寸许、径长二十尺的圆圈。
此乃她前世所学的【护身大法】。只是如今的灵力修为不比前世,略显粗糙,护力也不能与前世相比,又是在极短时间内速成,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时辰。
孩童们见自己落在圈子里,纷纷喝彩,大叫:“好玩,好玩!”
冷灵笑道:“好玩是吧,那你们就待在这里玩。”她担心他们玩一会儿就会觉得无聊,又分派了一项任务,说:“谁若是最先跳出这圈子,就不能学我的掌心火了。谁若是待得最久,我不仅教他掌心火,还送他一件小法宝。”
一听能连学带拿,孩子们眼放星光,都道:“我肯定不出去!”
冷灵微微点头,随即来到井口。
绳子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她找了一圈也没发现。正思寻别的法子时,手上的通灵符又有了反应。
“道士姐姐!”
“……”
是阿九!
“道士姐姐,是我。”阿九道:“裴自恕累晕过去了。绳子落在井里,我不知道怎么样能送给你,你可有方法?”
冷灵思忖片刻,道:“有!”
不一会儿,一只小鸟往井底缓缓飞去。
冷灵站在井边操作【御禽术】。
说来真是惭愧。前世的她都是御鹤鹰鹫雕这类大型飞禽,如今灵力低微得只能御小型飞禽。不过也算够用了。
那小鸟飞到井下面,嘴上衔着绳头慢吞吞地回到井口。当然,若是没有冷灵的灵力加持也冲不上来。拿到绳子后,冷灵即刻将两人带了上来。
裴自恕一身狼狈,发丝凌乱,额上还有丝丝血迹,看起来糟了大罪。反观阿九,倒是没什么事。下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因为那颗药丸,脸色还红润了些许。
冷灵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回到裴自恕身上,给师弟输了一些真气。
“道士姐姐,裴自恕他……”阿九急着解释,冷灵微微抬手,断了他言。
须臾,裴自恕缓缓醒来,见到师姐,登时委屈极了,哭道:“师姐……”
冷灵拍了拍他肩,温声:“没事了。”
阿九见此,眉眼一压,飞快地闪过一丝冷淡的杀意,心里有些后悔没在井里解决了裴自恕。
裴自恕似乎也缓了过来,从怀中摸出一物,道:“师姐,下面除了几具尸骨以外,我,我找到了这个。”
冷灵拿了过来,看了看,道:“玉?”
不,不是玉。乍一看,是玉。其实是像玉的美石:玹。
她正欲再细看一番,忽听观内传来一阵喊叫:“他跑出去了!”
11. 天女(四)
闻听此言,冷灵闪身进观,见观内孩童们指着小圆脸哈哈大笑:“他输了,他输了!他第一个跑出去了!”
小圆脸不知在想什么,垂着头也不说话,好半晌哭喊:“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冷灵:“……”
面对这种情况时,冷灵只会依靠耍个小道法来转移注意力。好在这时,裴自恕一瘸一拐地进来了。
而阿九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目光漠然嫌厌,仿佛对一切都没有兴致,只有在对上冷灵时,眸中才有点笑意。
孩童们一看见阿九,也不笑小圆脸了,尖叫一片,对着阿九大骂“丑八怪”“妖怪”,石头树枝纷纷朝他砸了过去。
冷灵给阿九吃的药丸,只有一点障眼法,外加一点养颜美容的效用,时辰一到,药效便没了,所以此刻阿九又恢复了那副面容。
阿九侧身躲闪了几块石头,冷着眉眼看着那群小孩。
冷灵毫不怀疑,若不是自己在这里,阿九很有可能把这群小孩狠揍一顿。她正欲出手,裴自恕大喊:“都干什么呢!怎么能因为别人长得丑就这么大恶意?你个小矮子,你个小麻子,你个小胖子,我这么喊你们,你们喜欢听么?我要是因为你们的相貌还拿石头砸你们,你们高兴么?”
他此时形容狼狈,额上眉眼间又有血迹,冷着脸教训人时,颇显狠戾,孩子们被他唬得一声不吭。又怕他,又怕阿九,目光皆看向冷灵。
冷灵偏头看了眼裴自恕:“交给你了。”
裴自恕在井里好一番受苦受罪,身心俱疲,对着一群吱哇乱叫的小孩什么世家子弟的修养家教也没了。他又一向知道怎么和这群小玩意相处,一时间竟把他们治的服服帖帖。饶是看不惯他的阿九,都有些钦佩,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冷灵借此时机,将那块玉石于手中细细观摩。玉石圆润光滑,手感颇好,她摸了几下,竟将表面一层搓掉了一些……
嗯?
她有点蒙。
盯着落在干草上的石粉,一向稳如泰山的脸色微微动容。
呃……
怎么回事?
是她力道太大了么?
冷灵有些尴尬,见阿九盯着自己看,一时间仿佛做错事的小孩被人抓个正着,略微羞赧。可明明她没用什么力啊,怎么就弄坏了?想到这里,忽觉不对,上好的玉石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坏!?
她又搓了几下,表面一层石粉簌簌落下,很快呈现在她面前的则是一块墨色龙形玉佩。
那玉佩正面龙形雕刻十分精巧,线条流畅自然,定然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而玉佩的反面则纹刻一个【玹】字。
那边,裴自恕已经把孩子们哄好。见阿九和师姐两人靠得极近,阿九的目光似黏在师姐身上一般,当即沉下脸,忍着身上的疼痛挤了过来:“往那边去去。”
他不敢挤师姐,对阿九却一点不客气,只是在看到师姐手上玉佩后,身形一僵,“玹?”他才说了一字,又“啊”了一声。
冷灵看他:“怎么一惊一乍?”
裴自恕拿过玉佩,沉着脸道:“师姐,这种玉虽不稀罕。但上面有这个字,可就稀罕了。”
冷灵道:“不就一个‘玹’字,如何就稀罕了?”
裴自恕道:“据我所知,能在玉佩上纹刻玹字的,当今只有一人。”
冷灵:“谁?”
裴自恕:“稷山段氏的公子,也就是段鹤琼和玉青萝的独子,段玹。”
段玹?
冷欺雪的记忆里不曾有过这个人的名字,冷灵自然就更不清楚了,不过她对段家倒是略有耳闻,还是听先前裴自恕所言才知晓。她道:“你是说就是靠祖上积累财富才上雪月风华箓榜单,如今排行玄门第四的段家?”
裴自恕道:“正是。”
冷灵蹙了蹙眉,道:“为什么只有段玹才能在玉佩上刻玹字?难道别人就不能?”
“不能,”裴自恕见师姐面色严肃,严谨地又补充了句:“至少明面上不能。”
“说明白点。”冷灵此刻能自然地问裴自恕这些,也是因为清楚裴自恕知道他师姐冷欺雪不曾下过山,对山外之事了解不多,所以才敢直言相问。
裴自恕果真也不怀疑,耐心解释:“师姐,我未进碧落城之前,常年随家里人游历中州大陆,那个时候就听说段玹的名号。”
当年稷山段氏的段鹤琼和苍梧玉氏的玉青萝联姻,添得一子后,取名段玹。两家人都欢喜非常,对段玹简直不知怎么疼爱是好了。
段玹百日宴上,玄门世家皆送礼庆贺。玉青萝的弟弟也就是当今苍梧玉氏的掌座玉鸿秋,那日宴上送了外甥一枚千年墨玉雕刻的龙形玉佩,寓意段玹乃人中龙凤。
玉青萝甚是满意,随即在玉佩背面刻上一个【玹】字,并宣布以后这个玹字只有她的儿子能在玉佩上刻。此举是为彰显他们的儿子乃世间独一无二,其他人不可相提并论。
后来,凡是段玹所佩戴玉佩,皆有一个【玹】字。
说到这里,裴自恕又道:“我游历数年,从没见别人的玉佩上刻着【玹】字。”
冷灵点点头,心想当真嚣张霸道,道:“别人对于段玉两家这种做法,皆无异议?”
裴自恕想了想,道:“有的吧,但是不敢。”
冷灵:“怎讲?”
只因稷山段氏是中州大陆最富裕家族,多少门户百姓靠着他们为生,怎能不给面子。而苍梧玉氏又是玄门世家第三。段玉两家强强联合,在中州大陆地位显赫,威震四方。便是那排行榜第一的仙源夏侯氏也会给他们家几分薄面,一般人又哪里敢说什么。
冷灵听到此处,不禁摇了摇头。又寻思,这块玉佩能出现在井里兴许就是和段玹有些关系,沉吟片刻,道:“那段玹性格怎样?”
裴自恕八字描述:“浪荡不羁,恣意风流。”
冷灵:“嗯?”
裴自恕道:“师姐,我虽没见过段玹,但见过他的都说他相貌极为俊美,不过想想也是,他爹娘都是一副好相貌,他能差哪里去。”
身世显赫,家境殷实,相貌俊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倒是想不风流也难。
阿九听此,冷嗤一声。
裴自恕以为阿九不相信自己说的,道:“你嗤什么?”
阿九垂着眉眼,盯着燃烧的火光,半晌,沉声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有的人的命能那么好?”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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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的命却如草芥。
“……”
此话一出,一阵沉默。冷灵想到此前阿九说他自己贱命一条,无所谓怎样,不免瞧了他一眼。火光下,那双眸子在触碰到她的视线时,粉碎了方才的冷漠厌世,笑中带柔。
那当然不是一个九岁的孩童该有的眼神。
但两人心照不宣的什么也没说。
裴自恕兴许是有意转移话题,陡然道:“师姐,你说那井口上的哀怨情诗,会不会和段玹有关系?”也不能怪他这么想,毕竟段玹风流的名声在外,处处留情,留到这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哀命村村前还立了一块【稷山·段】的石碑,也就是说,段家人此前曾来过此地。就是不知段玹有没有来?
要想知道这点其实也不难,找个人问问就行。
裴自恕一看身边都是孩童,料想问他们应当问不出什么,面色顿萎,搔了搔乱糟糟的头发。
冷灵道:“不用找。待会儿会有人来。”
“什么?”裴自恕没理解。
冷灵也没有解释,只道:“你在井底经历了什么,搞成这副样子?”
说到这个,裴自恕脸色蓦然怨怼,抬高声音:“都怪他!”他正欲跟师姐诉说自己如何被折腾,观门却突然被敲了敲。
暗夜里,这敲门声显得极为突兀。
冷灵早已听到足声,也知晓是谁来了,所以神色无波无澜。裴自恕却如惊弓之鸟,拿起他的【鸣蝉】剑,做了个迎战的姿势。
“谁!”他厉喝。
“是我,阿离。”
听到这个声音,裴自恕将剑放下,神色羞赧,挠挠头道:“师姐,我,我太累了,所以……”
冷灵自然不会说什么,温声道:“有这份警觉是好的,坐下吧。”
裴自恕依言坐了回去,他又困又饿,又是那副数不到十就要沉沉睡去的模样。可偏偏这时,又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
阿离手里提着食盒,先跟他们三人打了个招呼,又对圈子里的孩童道:“都来吃东西吧。”
裴自恕忙碌几天,加之在井底受苦受累,早已饥肠辘辘。只是他时刻记得来时路上师姐所说:“除我以外,不管是谁,给你吃的或者喝的,都想法子拒绝。”
也正因为师姐的话,所以他才几次三番拒绝阿离,只是当下真有点撑不住了,喉咙忍不住干咽了好些次。
阿离似是看见他的窘状,忧心道:“冷姑娘,容我多说一句,裴公子正是长身体时,你让他辟谷是不是有些……”
话未说完,阿九道:“吃么?”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乌灰馒头,又干又硬,上面还有他的小小指印。
裴自恕已察觉这村子有问题,想到井底阿九有数次机会将他杀害,都没用动手,现师姐又在这里,他定然不敢做什么,拿过他的馒头,对阿离笑了笑:“阿离姑娘,我吃这个就行。”
他怕阿离多想,又道:“闻此地干旱许久,孩子们一个个都吃不饱穿不暖,这些来之不易的食物留给他们吃罢。”
阿离听此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冷灵在旁静观不语。一直到阿离将食物分发完,她才道:“阿离姑娘,请这边一坐。”
12. 天女(五)
几人围火而坐,冷灵道:“阿离姑娘,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阿离淡淡道:“冷姑娘,你就直接问吧。”
裴自恕咬着硬邦邦的馒头,目光似有若无地从阿离身上掠过,他听出了阿离语气里的不耐烦。心想阿离姑娘这是被师姐问烦了,已经没了先前的客套了。
冷灵倒是无所谓旁人什么态度,只要能得到线索,就是朝她吼着说也无妨,笑道:“请问村口那块石碑是何时立在那里的?”她没有当即询问段玹是否来过村庄,而是先问了石碑,仿若只是随口一聊。
阿离微微蹙眉,似是回想:“应当是十来年前吧。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她有意不想多说,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复。
只是她话刚说完,小圆脸突然跑了过来:“不是的,阿离姐姐,你记错啦!”
阿离说前半句时,冷灵就知道她刻意隐瞒。本欲再寻法子问话,却没想到小圆脸突然插口。她朝他看去,微微一笑,心想这小圆脸虽然是这群小孩里最爱玩闹但也是最聪明的一个。
冷灵故作惊讶:“咦,你怎么知道阿离姐姐记错了,难道你这么点大,就知道那石碑是何时出现的?”
小圆脸早就听爹娘说这群哥哥姐姐是为了村里的一些怪事而来,此刻听道士姐姐问他,忽然就不敢说了。因着他怕自己说错了影响他们的判断,摇了摇头,道:“我……我不知道,我胡说的。”转身又坐回冷灵画的圈子里。
冷灵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在逗小孩这方面她总是不得其法,不禁看向师弟,希望他顺着问下去,却见他似乎在与那馒头较劲,登时无语。
裴自恕咬了一口馒头,差点吐出来,心想吃这种东西还不如死了算了。想是这么想的,但他更惜命,又对上师姐那副“你敢糟蹋粮食我就要你好看”的目光,白着眼艰难吞咽。
冷灵无奈,自己走到小圆脸身边,温声:“方才怎么不说了?”
小圆脸倒也诚实:“我年纪小,怕记错了给道士姐姐添麻烦。”
冷灵笑笑:“你愿意帮忙就很好了。说来听听。”
小圆脸刚张口,忽然对上一人的视线,又把话吞了回去,他眨了眨眼,道:“道士姐姐,之前我说是齐连揭的黄符,你没有信我。现在我说了,你肯定也不会信我。”
冷灵被他一番言论说得语塞,心想小圆脸当真机警。小小年纪,不仅口齿伶俐,思维也甚是敏捷。只是她又不好言明自己不是不信他的话,而是在试探。
这场邪祟事件究竟是谁引起,她心中已有人选,不过有些线索还没有完全串起来,只能继续探查。
她温柔一笑,竟拿出了比平日多十万分的耐心和柔和,道:“算是我刚才误会你了,你小人有小量,就再帮我一次吧。”
阿九视线一直紧随冷灵,此刻只觉得她那笑容说不出的清丽动人,想到道士姐姐把那只小石兔给自己时也是那副面容,和多年前的她那般想象……只是她早已不在人世,又怎会是她。一时间心口如被火灼烧一般,又热又疼,难以忍受。忽地起身,道:“我有点闷,到门口吹一会儿风。”
裴自恕尚在艰难吞咽那块干馒头,听到这句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嘟囔:“呵呵,你这是彻底不装了。”
那边,小圆脸却忽然说:“道士姐姐,让我帮你也行,你得教我掌心火。”
冷灵:“……”
冷灵:“?”
好啊,一个个可真难伺候,她不远千里来帮的是谁?可自己又不能和一个小孩计较,耐着性子道:“可以。你说吧。”
小圆脸喜得两眼眯了起来,拍手鼓掌,正欲说来,蓦地又对上一人视线,本来笑弯的眼,眸色骤然变得有些害怕。
这时,裴自恕走了过来,隔绝了那道视线,他治小孩自有一套。小圆脸见他就怕,也不敢讨价还价,忙道:“我也是听阿爹说的。他说在我出生前的一年,稷山段氏的人来这里立了石碑。”
其实在立碑之前的一个月,村里人便得知稷山段氏要霸占村庄,于是托人上碧落城请求齐天门出手相助。只是齐应恒知道后并未出山。一直到段家人真的来时,他也没出现。
村民心想靠别人总归不行,还是得靠自己,于是都抄起了家伙,聚在了一起,拼着一条命也要将稷山段氏的人赶出去。可他们又哪里是段家的对手,就是拼命也拦不住。不幸的是,还真在那次骚乱中死伤了数人。
自此,哀命村村民对稷山段氏和齐天门都恨之入骨。恨段氏强占他们的村庄,又恨齐天门见死不救。对后者除了恨还有怨。
一来,他们认为就是当初齐清绝迁移碧落城,才会让哀命村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处境。二来,如今齐天门的掌座齐应恒明知哀命村要被段氏占领,却死活不愿下山帮他们,竟能真的如此狠心!
石碑立在村口后,村里人余愤难消。他们打不过段家人,但总得出口气,以樵夫为首的一群人怒不可遏,冲到清绝观,把道观砸了个稀巴烂。而齐清绝的塑像四肢五官也被各砍一半。自此再无供奉。
说到这里,小圆脸又道:“喔,我还想起了一件事。道士哥哥,你看到观前的大梨树了吧。”
裴自恕道:“看见了,怎么?”
小圆脸道:“我听爹爹说,那棵大梨树当时也被村里人推了,只是段公子很喜欢,又让人给种了回来!”
听到这里,裴自恕一怔,追问:“段公子?是段玹么?”
小圆脸摇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口中所说的段玹,我爹爹也没同我说,就只说是段家公子。”
段家公子?
稷山段氏能有几个公子,无疑就是段玹了。
这时,冷灵忽然道:“此事阿离姑娘可有听说?”
话音刚落,裴自恕忽地回头,刚巧对上阿离的视线,方才便是她一直以眼神施压小圆脸,裴自恕冷笑一声,道:“我想阿离姑娘定然知晓,这么点大的小孩都知道这件事,姑娘又怎会不知?是不是??”
师姐弟默契对视一眼。
阿离自知也瞒不了,但是嘴长在她身上,她就是不说,他们又能把她怎样,低眸一笑,道:“也有听说。只是太晚了,我还得回去,不如明日再来同你们细说。”
裴自恕不想放人走,急道:“阿离姑娘,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吧!”
……
胶著之际,齐连忽然哭出声,他从圈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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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来,紧紧拽着阿离的衣角:“阿离姐姐,我跟你一起走。我不想留在这里!”
其余的小孩一听这话,也都大哭大闹起来。小圆脸这个孩子王登时吼了一声:“都别哭了!”关键时候,他的话居然很有作用。其他小孩都憋着泪水,不敢再哭。除了齐连,不仅哭得更大声了,还撒泼打滚:“我就要和阿离姐姐走!”
冷灵见状,微笑道:“好了,好了,不哭了。你想跟阿离姐姐走,可以啊。”
“师姐!”裴自恕欲劝阻。
冷灵微微摇头,道:“阿恕,这样,你护送他们一程吧。”
裴自恕:“?”
裴自恕:“师姐我?”
裴自恕虽不愿意,但转念一想,现在师姐和他都怀疑阿离,这么多孩子在这里,他肯定护不住,可又不能置齐连于不顾。
心道自己虽没有什么灵力修为,但身为玄门正宗弟子,便是死,也得保护好孩子。想通了这点,慷慨就义般点了点头:“好,师姐,我去!”
冷灵欣慰地拍了拍他肩。
观外。月光洒落,青衣布衫的姑娘身形消瘦,她牵着齐连的手,仿佛要将他带到一个幽暗的地方。一瞬间,冷灵好似又听见那凄凄的哀怨声。
见裴自恕没有跟上来,阿离遽然转身,语调轻轻,鬼魅一般:“裴公子,你还不来?”
裴自恕一惊,心脏突突地跳。他心中已怀疑阿离,总觉得她就是残害孩童的妖鬼,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可怕!可他堂堂七尺男儿,又总不能一直得师姐庇护。虽害怕得紧,一咬牙又跟了上去。走了几步,他忽然顿足。
冷灵挑了挑眉,果然就见他又跑了回来。
“师姐,我……”裴自恕本想说我有点怕,话到嘴边,变成了:“师姐,那口井里有骸骨,但看着不像是孩童。”
冷灵颔首:“行,我知道了,你去吧。”
目送他们离去后,冷灵开始想法子哄剩下的小孩睡觉。她想到小圆脸是孩子王,这个任务不如交由他。而自打她答应教他掌心火后,小圆脸对她言听计从。没一会儿,就哄得那群孩子安静入睡。
是夜,见孩童们沉沉睡去,冷灵出了观。
她欲下井查看一番,又总归担心观里孩子安危,如此瞻头顾尾,恐难成事。准备回观再加强下护身道法,就见暗夜寒光下,那张怖脸站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冷灵心里一惊,淡淡道:“怎么不睡?”
阿九倒也不隐瞒,道:“不能枕在道士姐姐的膝上,我睡不着。”
冷灵:“……”
行啊,你还枕上瘾了?
她漠然看着他,一声不吭。
阿九见她不说话,心想方才那句话是不是有些失礼了,轻咳一声,道:“姐姐要下井是么?你去吧,我照看他们。”
“你?”冷灵只说了一个字。
阿九也清楚道士姐姐早已怀疑他的身份,此刻见她反应这般淡漠,心里不禁有些难受,傲然道:“如果道士姐姐不相信我,我也懒得帮这个忙!”
冷灵嗤笑一声,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几息后,道:“那多谢了。不过我也警告你一句,少耍花招。”
13. 天女(六)
冷灵将井绳的一头紧紧系在大梨树主干上,随之又贴了个定符。其实以她的实力便是不用这井绳也能安稳下去,安稳回来。只是毕竟有个尚不愿意透露自己身份的小孩正盯着自己……她心想既然如此,那她也得保留一些实力。
下去之前,她又看了眼阿九,见他双手抱胸,倚靠观门,姿态闲散,与在村口时的那个畏畏缩缩的阿九判若两人,甚至还朝自己摆摆手,作了个小揖:“道士姐姐,祝你此行顺利啊。”
冷灵低笑一声,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一物扔给了他,道:“若遇危险,对着这道符喊一声‘飞’,兴许能救你一命。”
阿九本来正歪着头看她装模作样地系绳,忽然就见一道符落至他怀里。待看清楚后,心头巨震,半晌没回过神。再抬眸,冷灵已经下到井里。
他奔到井边,对着井口想喊什么,又没有喊出口,只是死死捏着手中的【飞符】,喃喃:“怎么会……她怎么会有……”
他手中这道飞符乃是用白鹤羽所制。喊出‘飞’后,人能瞬间消失,而后便如白鹤一般飞至数十里之外。倘若遇险,飞符定然能保一命。
只是这种高阶符箓,并不易制。这些年他来往玄门无数次,从未见有人制出【飞符】。冷欺雪怎么会有?难道是齐应恒给她的?还是?
先是小石兔,再是飞符。一次是巧合,两次呢?阿九此刻恨不得跳到井里问个明白!不过,到底没有……他掐了掐掌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倘若冷欺雪真的和她有关系,迟早会弄个清楚!都过了几百年了,还差这一时半刻么?如此一想,又回到了观门口。见观内孩童呼呼沉睡,心头稍缓。只是忽然,一阵邪风吹来——
冷灵顺着井绳下去,没一会儿便平稳落地。
这口枯井约有十丈之深,上面的月光难以照进井内。她借着掌心火,先绕着井底走了一圈。很快,发现了一具骸骨。
此前,裴自恕说井里“有东西”,想来就是这个了。她蹲下身子,仅一眼,便知这具骸骨的主人死去了多久。只是下一刻,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之,怜惜地轻叹一口气。
此女死之前,即将临盆。
……
她定了定神,继续探查。又见骸骨七步之外,有一件青衣。这衣衫看起来就有些蹊跷了,既不破也不烂,像是有人前不久才扔下来。
整个井底,除了尸骨,青衣和那块被裴自恕拿去的玉佩以外,再无其他东西,甚至,就连血迹也没有。
若是孩童死在井里,怎么可能一点血迹都没有?反倒是,上面的井口有一摊血迹。可村里人真的是在井里发现孩童尸身么?
不,并不是。
这口井已经数年没有人下来过。若是有人下来,定然能发现那块玉佩。只因村里人都知道这是口枯井,还知道这里曾经发生了一件事,所以,无人敢下去。
而他们之所以口径统一,正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井口的血迹,想当然地认为孩子是死在井里,然后再由人搬上来!搬上来的那位能是谁,当然就是既看见孩童幽魂又会道法的阿离爷爷!
想到这里,冷灵眼皮一跳。
离初十越来越近,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再没有第三个孩童,井上那棵梨树可能就撑不下去了。干旱数月,枝丫还能疯长,只因有新鲜血液献祭。
妖鬼其实就藏在梨树里!
想通这点,冷灵将青衣,骸骨悉数带了回去。她身上也有一只乾坤袋,只是她的乾坤袋比裴自恕那只要好用得多。
这是她醒来那日,依照前世记忆,将冷欺雪屋内的乾坤袋重新修改了下。毕竟她前世在人间历练数百年,下山前该准备些什么,再清楚不过。
东西装进去之后,正欲上去,发现身上的绳子已经松掉了。不仅如此,井口还被盖了一层层梨树枝。这些梨树受灵力操控,每一根树枝似有百斤,沉沉压着井口。
御禽术自然是用不上了,此时唯有依靠灵力震碎这些树枝!
不容多想,冷灵席地而坐,调动前世记忆,望一炷香的时间能蓄足灵力。可偏偏这时,她手上的通灵符忽然动了起来!
“师姐!师姐!”裴自恕声音急促。
冷灵道:“阿恕?”
裴自恕急道:“师姐!齐连被抓走了……”他话未落音,传来“砰”的一声,通灵符断了音讯。
冷灵料想,裴自恕也被抓住了。
等不及了,她甩出踏雪剑,操纵【御剑术】,试图用剑斩掉井口压着的树枝。只是她手中这把木剑一来不够锋利,二来灵力不够,且距离井口太远,砍完一根,又落下一根。简直就是没完没了!
就在这时,又是“砰”的一声,井口树枝全都震飞!阿九奔至井口:“道士姐姐,你还好么?我拉你上来?”
阿九本来正看管观内孩童,忽地一阵邪风袭来。刹那间,贴在树上的定符不翼而飞,捆在树上的绳子也落到井里,四周树枝全都冲到井口,沉沉压着。
随后,大梨树里便出来一个女子。
……
冷灵听出阿九声音,在踏雪剑刺向他的前一刻,将剑定住,收了剑,道:“不用拉,你躲开些。”
“好!”阿九撤到一边。
旋即,冷灵冲了上来。
她扫了几眼,只见满地枯枝碎石。她没有问阿九做了什么,而是奔到观内,见孩子们不缺不少,仍沉沉睡着,松了口气。她道:“多谢。”
阿九也没说什么,只是提醒了句:“道士姐姐,裴自恕兴许有危险。”
“嗯,”冷灵轻轻点头。
阿九:“你不去救他?”
“不用。他们会来。”不管是阿离,还是藏于梨树里的妖鬼,他们都得在这里才能进行下一步。冷灵道:“裴自恕现在是人质。阿离不会对他做什么。现在换我问你了,方才在你面前现身的妖鬼是否身着一袭青衣?”
阿九蒙了一息。
道士姐姐怎知那妖鬼现身了。
冷灵道:“快说!”
阿九回神,点点头:“……是。”
冷灵:“是否挺着孕肚?”
阿九:“……是。”
冷灵:“年纪是否看起来比阿离大一些?也……也比我大一些?”
阿九:“……是。”
一连三问,全都说中!
阿九惊道:“道士姐姐,你已经知道事情原委了?”
不全知晓,还有几点尚待确认。
冷灵垂眸,若是此刻来一个知晓当年发生何事的人,一问便知。只是这件事情于哀命村来说恐怕不太光彩,兴许知道的人,除了阿离一家,都已经死了。
就在她兀自沉思之时,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谁!”阿九喝道,倏地一下挡在了冷灵前面。
冷灵:“……”
冷灵:“?”
看着挡在她身前的小小孩童,冷灵愣了一瞬。想当年她在仰天宗学艺十九年,便是她恩师也不曾挡在她身前过。只因她生来便灵根绝佳,悟性极高,短短几年,便法力高强,师尊都没有出手保护她的机会。
而她下山后,也几无对手,从来都是她保护别人,没想到重生后,居然会有人保护她?一时间,心头的感觉难以言说。
她拍了拍阿九的手,说:“没事,”又对藏在暗夜里的人道:“出来吧!”
那人也知被发现了,拎着把砍刀就冲了上来,似乎想鱼死网破。
冷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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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架势,就知道是谁了——
樵夫!
他还真是恨他们呀。
樵夫对齐天门人怨恨难解,又忌恨冷灵一记手刀敲晕了他,醒来之后一直想找个机会杀了他们,于是便打算趁他们熟睡之后来行凶。
只是,没能得手。
阿九见是他,冷笑一声,淡淡道:“简直就是作死。”方才若不是道士姐姐拦着,他绝对毙了这小老头。
冷灵正愁找不到人问话,刚巧有人送上门来。她将樵夫捆在外面树上,道:“问你几件事,如实回答,我就放了你。”
樵夫“呸”了一口:“你做梦!”
冷灵:“……”
幸好闪得快。
冷灵道:“你可知,齐连已经被抓走了。你嘴硬一分,齐连就多一分危险,你难道真想看到他被残害?”
樵夫气冲冲道:“跟我有什么干系?那是齐叹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要是齐连死了,那全是你们的错!当初若不是齐应恒见死不救,我们怎么会落到这一步!竟还有脸来质问我?救不了齐连,只能说明你们齐天门的人全是废物!别想从我口中问出……”
“啪”的一声。
他左边脸上被贴了一道符,断了他的骂骂咧咧。
冷灵道:“这叫【真言符】。我问你答。若是瞒我一次,另一边脸就会挨一巴掌。你若是不信,大可试试。”
阿九方才听他骂齐天门连着道士姐姐也被骂,正要让他吃点苦头,听到真言符觉得有趣极了,居然还有这样的符,他道:“姐姐,你……你这符以后能教教我么?”
冷灵:“……”
怎么谁都要她教?
冷灵制这道符一开始是为裴自恕准备的。
她想知道自己为何会上了冷欺雪的身,齐应恒虽然整日摆烂不着调,但其实力怎样,尚不可知,若是贸贸然将符用在齐应恒身上,兴许没问出什么,她自己的身份先泄露了,所以她就想着先拿裴自恕下手。又一想,若是有机会下山,也可借此符打探天一剑的下落。
起初在制符时,她没想让对方挨巴掌。但好歹她也在人间待了几百年,知道这世间什么人都有,若是没有惩戒,对方恐难说真话。
没想到,这第一个挨打的人不是裴自恕,而是樵夫。
樵夫显然不信冷灵的话,嘴巴紧抿,冷眼瞧她。
冷灵直接问道:“六年前,是不是有个女人死在这口井里?”
樵夫怔住,嘴硬:“不是。”
“啪——”
暗夜里,这记耳光打得响亮。
冷灵自己都惊了。
这么重么?
她没有实践过,心想幸好打得不是裴自恕。不过这也太重了,回头还是要改良一下。
樵夫甩了甩头,一副要和冷灵拼命的样子。
阿九觉得好玩极了,甚至还拊掌笑了两声,对樵夫道:“小老头,你不想挨打就老老实实说。”
樵夫拱了拱嘴角。默然片刻,道了一句:“是!”
冷灵又问:“是不是阿离的亲人?”
樵夫瞪大了眼:“你……”
冷灵道:“是,还是不是?”
樵夫:“是!”
这就对了。
残害孩童的其实不是阿离,而是她的姐姐!不过阿离也脱不了干系!
冷灵又道:“她叫什么?是不是和稷山段氏的段玹有过一段情缘?”
樵夫深吸一口气,似是想起当年的事,脸色难看至极。
冷灵道:“还请快说。”
樵夫叫道:“别问了,我全说了行了吧!”这本是哀命村一桩不能为外人道也的丑事,知道当年那件事的很多人也确实已经死了……
14. 天女(七)
那个姑娘叫齐青。
是村里求雨老头齐丰淼的长孙女。她还有个妹妹,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就是阿离。
齐丰淼的老祖先曾跟随齐清绝学过一些道法。
齐清绝在齐家堡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知晓我们这里干旱少雨,临走前挑了一人传授求雨道法,就是齐丰淼的祖先了。
自那以后,齐丰淼家世世代代担负为村里人求雨的重任,在村子里颇具威望。
直到七年前发生了一件事,闹得他们一家声名尽损,险些全被逐出哀命村。村长是看在他们世代为村子付出的功劳上,又想到若是把他们赶走,以后干旱无人求雨,才留下他们。
但是他家的丑事实在见不得人,于是把齐丰淼和他的孙女都赶到村东面那间小草屋了。
那一天……
哎,我记得正是这棵大梨树盛开的时候,满地的银色花瓣像白雪一样。只是村里人都没有赏玩的兴致,因着早在一个月前我们就得知稷山段氏的人要来。
晌午时分,段家人果真到了。
他们各个劲装骑马,灰尘扬了好几里。
真是没想到我们这个小小哀命村,竟出动了段家几十人,为首的竟然还是段家公子:段玹!
那段公子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说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那般俊美的男子,一言一行皆风流雅致。
他那样的公子哥竟然也会来我们这里,还真是“蓬荜生辉”啊!
段玹不像他的那些仆从,他落地之后,不提立碑之事,只是询问大梨树的由来,还问了一些关于齐清绝的事。
即便他文质彬彬,风度翩翩,我们也不睬他。
他那些仆从见我们不搭理段公子,冲上来对我们说哀命村已经归段家了,要在村口立上【稷山·段】的石碑!
真是笑话了!
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凭什么给他们占领!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坚决不能让段家得逞!
拼命,拼命。
还真是拼了命了!
说到这里,他浑浊的双目落下两行泪水。仰天看着弯月,叹了一句:“唉,我有时候在想,当年死去的人是我就好了。”
……
我们斗不过玄门!
何况稷山段氏从来不是什么济世苍生的名门世家,他们有钱有势,横行霸道,自他家老祖先段成栋那会儿起,就常常欺压平民!
这群狗东西!
迟早会有报应,不得好死!
死了几个村民之后,我们迁怒齐天门,迁怒齐应恒,也迁怒齐清绝!一怒之下便砸了清绝观,毁了齐清绝的塑像,也推倒了祖辈为齐清绝种植的大梨树。
梨树倒下。
花瓣飞得到处都是,灰尘扬了一阵又一阵。
就在这个时候,段公子走了过来。
他立在梨树前,同我们商量,不要损伤大梨树,还让我们把梨树种回来!
真是笑话了。
我们恨不得段家人全死绝了,又怎会听他的话!
只是,同样不忍心的还有阿青。
她也走到了我们面前。
她说:“清绝祖师曾经说过,这棵梨树关系到村子的水源,不能损伤。”
我不信。
齐清绝什么时候说过?
但其他人都劝我,说:“兴许齐清绝对齐老头家人说过。不过就是一棵梨树,反正齐清绝的塑像已经毁了。”
我一听,也是。何必跟一棵树置气。
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那段家公子见阿青秀美,竟相中了她。
段玹说,他要留在哀命村一段时间。待梨花落尽之后,再回【稷山连】。随他一起来的仆从担心我们会伤害段玹,不想留他家公子一人在村子。
段玹却道:“他们不会伤害我。至少,阿青姑娘不会伤害我。”
*****
段玹留在了哀命村,这一留便留了大半月。
这大半月里,他,阿青还有另外几个村民,将梨树又种了回去。
段玹想到阿青说梨树与哀命村水源有关,又托人在梨树边挖了一口井,并用剑在井身刻下【梨花白】三字。
他对阿青说:“阿青姑娘,希望这口井以后能帮到你们。”
段玹那样的相貌家世,对心仪的姑娘又极为温柔体贴,阿青怎能不动心?
两人逐渐生了情愫。
少男少女,郎才女貌,本也是一桩美事。便是村里人看不惯段家人,但齐丰淼都不说什么,他们又怎会多管闲事。
可大家心里也门儿清,那段玹可是段鹤琼的独子,又是苍梧玉鸿秋的亲外甥。玉鸿秋看这个外甥比他自己儿女都重,曾在段玹十岁生宴上说过,只要段玹想,苍梧玉氏的掌座之位也可传给他。
所以,他那样的家世,又怎会真的和阿青长久?
何况段玹风流多情的名声在外已久,谁会相信他真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偏偏阿青就对他死心塌地了!
梨花落尽之后,段家人来接段玹。
阿青知道自己不能离开村子,但她也舍不得段玹,竟在一夜将身子给了他。
段玹离开后,阿青相思成疾。没多久,又听说段玹有了新欢,这才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负心人。一气之下,她答应了爷爷给她说的亲事,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庄稼汉。
都道那庄稼汉老实本分,可婚后却现了真面目。庄稼汉知晓阿青从未真心喜欢过他,又见她对段玹念念不忘,常常对她拳脚相加。
阿青悲恸欲绝,于一夜偷偷出了村子,跑到稷山连。
这一跑可害苦了哀命村!
“学了求雨术之后不能出村,便是出去,也得三日后回来,否则村子将会经受三年大旱”。这是当年齐清绝留给齐丰淼祖先的话。
齐清绝在传授求雨道法之前,着重说了这点。他也不强迫别人学,只说了一旦学了就得将此话铭记于心。齐丰淼的祖先立誓:“世世代代绝不出哀命村”!数百年,他们家的人也确实未出去过。
只是到了阿青这一代,作为求雨世家的传人,她却跑了出去。
稷山连乃中州大陆最大之城。
阿青光是赶路便用了好几天,等到了稷山连后,想方设法才将话带到段玹那里。
段玹听人通报说哀命村的阿青姑娘来找她,回想半天,才记起来她。只是并不出来相见,还让人回话,说对她已没了情意,且知晓她已成亲,不便相见。
阿青以为段玹怪她嫁人,说什么也不离开。最后,身体病弱支撑不住,倒在路边,被一云游的道长送回了哀命村。
回村后的阿青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她总觉得那孩子就是段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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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加之对段玹日日思念,身心绝望,临盆之前,跳井而死。死前在井身上写下了那首小诗。
……
樵夫说到这里,冷灵垂了垂眸,一声轻叹。
而这个时候,暗夜里走出了三人。
裴自恕嘴上的封符已被摘去,暴怒:“这天杀的段玹,简直不是人!”他本就因为自己家族被段氏吞并对段家诸多怨愤,又加之是个疾恶如仇的性子,听完了当年的事后,恨不能亲手斩杀了那个负心汉。
阿九见他精神抖擞,看起来没什么事,冷笑了一声,凉凉地道:“段玹固然可恶,齐青难道不也是个傻瓜么?明知段玹那样的家世,却还奢求能和他白头偕老,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自己死了也就罢了,还连累孩子。”
孩子有什么错?
裴自恕怔了一瞬,怒道:“你这臭小子,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冷血的话!师姐,你听听,这是人说出来的话么?”
冷灵见裴自恕和齐连都没有大碍,松了口气,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能掐起来?她对阿离道:“阿离姑娘,收手吧。”
“我还能收手么?”阿离苦笑:“我的手上早已沾了血腥,哪里还有收手的机会?”
冷灵还欲劝说,阿离先她道:“冷姑娘,我和爷爷对不住姐姐,也对不住村里人。你想让我放了齐连和裴自恕可以,只要让我姐姐再见一次段玹!我立刻放了他们,且自刎谢罪!若是见不到段玹,我姐姐,她,她不会罢休的……求您成全!”
冷灵皱了皱眉,知晓其中还有余情。
这时,阿九却蓦地冷声道:“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他语气完全不似孩童,似乎还带着一些上位者的斥责意味。
冷灵不禁睨了他一眼。
阿九抱胸的双手登时放下,舔了舔微干的唇,没再多说。
冷灵道:“阿离姑娘,我有一个法子,即便见不到段玹,也能让你姐姐安心离开,不知你愿不愿意试试?”
冷灵说的法子便是【度化】。
她在冷欺雪的记忆里看到了齐应恒当初传她【退思】笛时授予的度化法,且告知冷欺雪,遇恶灵,以度为主。
度不了的,便杀。
这句,是冷灵添上的。
齐青对段玹执念过深,唯有度化了她的执念,她才能彻底离开。只是这道度化之法讲究个“来龙去脉”,所以冷灵还有几件事需要弄明白。
阿离沉默片刻,似是揣摩冷灵话中真假。
冷灵又道:“阿离,若是段玹能来,早就来了不是么?当然,你若真要我去把他捆到这里来,也不是不可,但你想想,段玹不情不愿地来这里,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换句话说,你姐姐见了段玹之后,当真就能彻底放下?”
这最后一句,彻底动摇了阿离。她沉吟须臾,道:“你当怎么做?”
冷灵拿出腰间别着的退思笛,道:“此笛能度化怨灵。你先让你姐姐出来,我有几个问题需要问她……”
她话未说完,阿离情绪登时激动起来,冷哼:“不!你定是想着我姐姐出来之后,将她斩杀!”说此,她突然扼住齐连的脖颈,喝道:“冷姑娘,你别逼我!”
冷灵见齐连脸涨得通红,微微眯眼。
欲动手,齐丰淼却出现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摔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孩子,收手吧!不要再造孽了!”
15. 天女(终)
听到爷爷的声音,阿离扼着齐连脖颈的手稍稍松动,颤声道:“爷爷……”
徐行也跟了过来,他将摔倒的齐丰淼扶起,目光从裴自恕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到冷灵身上。神情不紧不慢,颇为从容。
冷灵早觉此人有些古怪。
疯疯傻傻的山野散修么?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齐丰淼将徐行的手轻轻拂开,道了声谢,对阿离道:“阿离,不要再一错再错了,放了孩子吧。青儿早就离开了,你这么做不是在救她!我们已经造了太多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话,放了齐连……”
阿离不听,哭着摇头:“爷爷,你现在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无后路。只是我死之前,一定要为姐姐做一点事。这是我们欠姐姐的……只要能让姐姐安息,我愿做这个万劫不复的恶人!”她越说越激动,而齐连被她的癫狂吓得哭叫出声,嘴里不住叫着要爹爹。
冷灵趁此间隙,纵身上前。电光火石间,于阿离手下将齐连救了回来。旋即又退开数十步,侧眸对阿九道:“照看好齐连!”整个过程不过几息。
阿九怔愣须臾,轻轻颔首:“……好。”
阿离见齐连被抢走,勃然大怒,一手抓住裴自恕。
裴自恕顿觉肩膀都快被她拧碎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娇俏可爱的一个姑娘下手居然这么重,他紧紧咬住嘴唇,心想就是疼死也不能叫出声……不然就太丢脸了!
冷灵见师弟痛得冷汗涔涔,不禁皱了皱眉,道:“阿离姑娘,齐连如今已在我这边,你难道还不愿收手么?”
阿离怒她偷袭,嗤笑:“你不管裴自恕了?”
“我想管,只是……”冷灵顿了一顿,看向裴自恕,温声道:“玄门正宗的弟子,没有贪生怕死之徒。阿恕,你说是也不是?”
裴自恕疼得都快哭出来了,他连疼都怕,又怎会不怕死?只是师姐说得对,玄门正宗弟子,不能贪生怕死,他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随即闭上了眼,仿若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正当所有人都紧张焦灼之时,阿九却蓦地笑出了声,他道:“裴自恕,问你个问题,你死后是想见鬼王还是想见见传闻中的昼阴老祖?”
堕为厉鬼罗刹,可去酆都罗山。不愿轮回的游魂,可去昼阴庭馆。两条路,任选其一。
他本也就随口一问,一旁的冷灵听了此话倒是尴尬地抽了抽眼角。她心想,昼阴老祖就不必见了,自她醒来,裴自恕天天见。
裴自恕听出阿九打趣他,咬牙骂道:“你个小混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拿我寻开心!你给我等着,回头新仇旧账一起算!”
阿离见这群人当着自己的面有吵有闹,愤怒不已,正要动手,冷灵却消失了。下一刻,她的手落了空。冷灵已将裴自恕带了回去。
裴自恕觉得自己骂完阿九之后,眼前瞬间漆黑一片,以为自己小命已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眼前又亮了,而他已经站在了师姐身旁。
怎么回事?
自己方才好像进了土?对的,是进了土,鼻息间还有点土味。
但又出了土???
裴自恕傻了,原地眨了眨眼。他本就崇拜师姐,此刻就差五体投地了。若不是形势不允,他一定跪求师姐教他这门道法!简直太精妙了!以后再也不怕被人挟持了!
徐行也怔了一瞬,方才还镇定自若的神情此时显得十分错愕,他拊掌惊叹:“小道友当真厉害,竟会【土遁术】!”
没错。
冷灵使用的正是顶级道法里的【五行遁术】之【土遁术】,只不过是灵力低微版。遁不了多远,百步之内吧。但也够用了。
她也清楚自己使出土遁术定然会遭人怀疑,可叫她看着裴自恕被伤害,她做不到。朝徐行淡淡道:“前辈过奖了。”
徐行心道:“我可不是过奖。”此等顶级道法,他行走人间多年也只是听过,未曾见谁用过。当今玄门,会使用五行遁术的兴许不超过五人。这姑娘年纪轻轻,竟能于危急关头使出土遁术,当真后生可畏。
想到这里,他眸色悚然——
难道齐应恒这些年不过是表面退隐,实则是在碧落城潜行修炼?所以现在先派个大弟子出来探探玄门虚实,等时机一到,他便亲自出山,让齐天门重回玄门之巅?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
只是想得有些多,也想偏了。
他哪里知道,便是齐应恒,也未必会五行遁术。
这时,冷灵看向阿离,道:“现在我师弟也在我身边了,你还能怎么办?”
阿离也没料到眼前这位齐天门的大弟子竟如此厉害,怔愣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一行人独独阿九,看着冷灵的目光不觉惊讶,但深邃难言。
冷灵见阿离不说话,笑了笑,道:“阿离姑娘,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办,你现在只能听我的。倘若你执迷不悟,还要拼个你死我活。那么结局很显然,你死,我活。到时候我照样可以斩杀你姐姐。”她一番话说得颇为猖狂,简直不像是济世苍生的齐天门弟子该说的话,可偏偏叫人也无法反驳。
只是阿离神色依旧踌躇不定。
齐丰淼却忽然迎上前来,痛哭道:“冷姑娘,请你看在清绝祖师的份上,饶了阿离吧!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我就只有这一个孙女了,老朽求求你放她一条生路……”说着他跪了下来。
冷灵闪身近前,免去他一跪,道:“老人家,不可。”
齐丰淼这一跪,彻底让阿离崩溃,她抹去脸颊上的泪水,看向冷灵,轻声道:“冷姑娘,你当真能让我姐姐走得安息?”
冷灵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还是点了点头,道:“是。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好,既然如此,那我便说了。”
*****
齐青离世后不久,哀命村果然开始干旱,一连三月,没有下过一滴雨。村里人知晓齐清绝当年的话应验了。
三个月,庄稼都撑不下去了。若是三年,哀命村还有人活着么?一时间,村里人愁云满面,都认为是齐青连累他们,叫嚣着要将齐青一家全赶出去!
还是村长出面劝了几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是齐青造成村子干旱,那么还得由她来解决。
她解决不了,便由她的家人来处理。
齐丰淼自觉愧对村里人,答应一定为村里求得雨来。他与阿离被赶到小草屋后,便夜夜观天象。期间,他想起当年送齐青回来的云游道长说过的一句话——
阿离更适合修习求雨术。
齐家传授求雨道法,一向是传长不传幼,不论男女。
如今青儿已经离世,那么传给阿离,也不算坏了祖宗规矩。齐丰淼当即决定传授阿离求雨道法,而阿离也果然不负所望,为哀命村求得雨来。
小小年纪的她,甚至被村里人授予【雨师·屏翳】的称号。
只是去年冬月初,哀命村又一次出现了干旱,而这次,无论阿离和爷爷怎么布法,始终求不来雨。
阿离查阅清绝祖师留下来的古书,心想哀命村或许出现了天女旱神。书中记载,只有将天女驱逐出去,才能求得雨来。
可她出不去村子,无法请求玄门帮助,该如何是好?
愁闷之际,她去了清绝观,祈求祖师,望祖师能庇佑哀命村。冬月初七那天,她将清绝观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出观后,夜幕已经降临。
她知道姐姐是跳井自杀。走之前,又到井口边祭拜了一下姐姐。月光下,漆黑的井里似有一件模糊的青衣微微晃动。她心里一惊,嚅嚅:“姐姐,是你么?你回来了?”
自姐姐离世后,她日夜思念,只在梦中偶尔相见。她焦急又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她失落地坐在井边,盯着井口里那件似有若无的青衣,蓦地有了个想法。
第二日晚上,她又来到井边,这回她将青衣送到井下,轻声道:“姐姐,我来给你送衣衫了。”她想,姐姐活着的时候就总爱穿青衣,定然是在下面想换新衣了。
送完衣服后,她坐在井边又同姐姐说了一会儿话:“村子又干旱了。我求不来雨,找不到办法。姐姐,你说,要不要托人去请齐天门的人出山帮助?可应恒掌座会答应么?”
她垂首絮语,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将近日来的烦闷一骨碌地全说了。
直到月亮挂于树梢,清冷蓝白的月光洒落地面才缓缓回神。她看着满地的树影,陡然一僵,而后仰首盯着那凌乱疯长的枝桠。
……
真是怪了。
这口井早已枯干,没有水源,村子又干旱许久,梨树也不似杏树那般耐旱,为何会疯长?
她盯着梨树瞧了许久,忽地站了起来:“姐姐!”她冲上前去,想要抱住从梨树主干里走出来的青衣女。只是什么也没有抱到,她穿过了齐青的身体……
她失魂落魄般看着姐姐。眼前的姐姐还是离去时那个样子,形容枯槁,挺着个孕肚,身上那件青衣,正是她方才投到井里的那件。
她瞬间大哭,一遍又一遍地唤:“姐姐……”
齐青笑得很温和:“阿离,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阿离哭着点点头:“姐姐,我很好。我很想你,爷爷也很想你。”
只是她的话刚说完,齐青的脸却突然变得痛苦,她凄凄地哭喊:“可我想念段玹。阿离,你让段玹来见我,好么?”
一听她提段玹,阿离又气愤又悲伤:“姐姐!他害你害得那么苦……你为什么……”她没能将话讲全,她怕伤姐姐的心。
而齐青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湿润的瞳孔蓦然有了笑意:“阿离,你去跟段玹说,说我和他的孩子长大了,他就是不念着我也会念着孩子,定然会来见我一面。”她说着说着语气激动起来,嘶吼着:“你去跟他说,去跟他说啊!”
阿离跌坐在地,哭着摇头,始终想不明白姐姐到底为什么还挂念那个负心人!就在这时,齐青突然叫道:“我落得这般下场,不也是拜你和爷爷所赐么?”
“……”
阿离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齐青惨笑,双手击打着自己的肚子,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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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我不愿意嫁给那个混蛋!爷爷呢,他说我丢了齐家人的脸。而你,你也帮着爷爷!阿离,姐姐对你那般好,你却和他们所有人一起把我推到火坑!这些年,你可曾心安!”
“姐姐,我……”
“我恨你!恨你们所有人!”
阿离终是忍不住伏地恸哭:“对不起,姐姐,对不起……这些年,我很后悔,我后悔当年没有站在你身边。后悔没有带着爷爷和你离开哀命村,对不起……”
齐青仿若看不见妹妹脸上的悔恨,命令她:“行,你若真觉得对我不起,就答应我一件事:带个六岁孩子到这里来。”
阿离眼泪止不住地流,惊问:“姐姐,你要做什么?”
齐青漠然道:“你不要问这么多,照我说的做就是。记住,这是你欠我的。”
说到这里,阿离已泪流满面。她看着井口那摊血迹,痛苦道:“等我将第一个孩子带到井边,我终于知道姐姐要做什么了。”
酆都厉鬼,来不得人世。
贸然来人间,定要人血维系身躯。
齐青没有一刻不怨恨段玹,也没有一刻不想念他,但她也知晓段玹不会轻易来见她。而哀命村如今归属段家,若是在段家的领地发生了邪祟事件,他兴许就会来了……
她竟以这样的方式逼段玹来见她!
可是别说段玹,就连稷山段氏的一个仆从都没有来。齐青觉得定是一个孩童不够,隔了两月,她又指使阿离再带一个孩童过来。她自己的孩子没能降世,也不让别人的孩子好过!
一连死了两个孩童。
村里人都道是招了邪祟。齐叹听了齐丰淼所言后,隐隐察觉了什么,为了齐连,他徒步千里赶到碧落城。
当年的事大抵就是这样了。
阿离说完,神色绝望,她道:“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那些孩子,我无话可说。冷姑娘,你答应我的,希望你能做到。”她话刚落音,拔出身旁徐行的剑。
自刎谢罪。
她没给任何人救下她的机会。她早就想死了。早在第一个孩子被害之后,她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她同姐姐一样,经年妄念,生了心魔。
青衣天女,旱神现世。
她早知哀命村干旱是因为姐姐。她以为,只要让姐姐安心走了,哀命村的干旱就能解决,可她也知道姐姐不见到段玹是不会离开的,所以她一次次地纵容姐姐的无理要求。
曾经求雨的世家如今成了干旱的罪魁祸首,还残害了无辜的小生命,她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阿离倒在地面,鲜血流到了梨树根上。
登时,一阵狂风席卷,梨树里出来一个青衣女。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阿离面前,然后蹲下身子,痴痴地看着。
冷灵知道,这青衣女便是齐青了。
这时,齐丰淼唤道:“青儿……”
齐青看向爷爷,沉默不语。
齐丰淼望着两个孙女,苍老的脸悲恸欲绝:“青儿,爷爷对不起你。当初若不是爷爷逼着你嫁给那个混蛋,你不会受那么多苦……都是爷爷的错!害了你,也害了阿离……”话未落音,他一头撞死在梨树上。
“隆隆——”
天际连着几道惊雷劈过,乌云遮住弯月。
今夜要下雨了。
裴自恕看着眼前的一幕,鸣蝉剑“当啷”落地,喉咙说不出的难受,眼眶湿润,偏过身子,再不忍心多看一眼。
冷灵也微微握拳,眉心微凝。
她前世见了无数妖魔鬼怪残害生灵,从来都是毫不留情地斩杀。而这一家人害死了两个孩童,明明死不足惜,可为何……她轻吐一口气,想起阿离的话,走到齐青身边,欲度化。
齐青却飘到井边,身子悬浮在井口,看着爷爷的尸体,惨白的脸落下两行泪水,呜呜咽咽:“爷爷,是我自己傻。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我害了你,害了妹妹,害了村里人,也害了孩子们……”她身形渐渐虚弱,眼看就要灰飞烟灭。
“我消失多年,本就不该再回人间。一己私念,铸成大错……冷姑娘……”她突然看向冷灵,轻声道:“若是有一日,你见到段玹,请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冷灵怔了一怔,而后点点头,道:“请说。”
齐青行踏两步坐到井边,抚摸井身上的小诗,忽然面色扭曲。暗夜幽幽,怨声凄凄,她道:“你告诉段玹,我愿以永不轮回、灰飞烟灭之代价,诅咒他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
话音落,电闪雷鸣!
干旱了几个月的哀命村,大雨滂沱。
烛火随之一盏一盏燃起,远处村里人喜道:“下雨了,下雨了!老天显灵了,我们有救了!”
雨水冲刷着地面的血迹,冷灵将退思置于唇边,吹了一首度灵曲,梨树瞬间也似活了一般,含苞待放……
裴自恕叹了一口气,道:“师姐,我们将他们的尸身埋在梨树下吧。”
冷灵轻轻颔首,忽地像是想起什么,看向樵夫,道:“当年知晓这件事的人大多数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16. 阿九
樵夫本就身材瘦小,形若病夫,目睹方才那一幕,瞬间又苍老了十岁。听了冷灵的问话后,他叹了一口浊气,恸哭流涕。哪里还有初见时的嚣张跋扈?
冷灵打量了他片刻,见他神色悲痛不似作假,这才收了他脸上的【真言符】。
裴自恕见状,抹去眼角混着泪水的雨水,劝了一句:“师姐,让他先回道观吧,有什么话之后再问?”雨下得太大,人人身上都湿透了,颇显狼狈。
冷灵点点头,道:“你也一同进去,我留下来处理。”她知晓裴自恕没吃过什么苦,这几天折腾得脸都瘦了一圈,若是再因淋雨发烧生病,恐怕她得背着他回齐天门。到时候免不了要被齐应恒唠叨几句。
裴自恕不愿,摇了摇头:“不,师姐,我留下来……”
他话未说完,阿九挤到了他俩中间,讥讽道:“娇生惯养的裴公子,你还是进去吧。你要是病了,道士姐姐还得照顾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阿九一番话说得毫不客气,裴自恕羞恼得脸通红,好在夜色昏暗,骤雨连连,维护了他这份羞耻,狠狠瞪了一眼阿九后,他道:“小混蛋,你不要以为你能逃得了追问?”
阿九无所谓地耸耸肩:“尽管问便是。”怕你不成?
裴自恕气得又要和他吵。
冷灵受不了地扶了扶额,真想一人给一巴掌,将他俩的头倒插在土里。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那口怒气,目光在他俩身上各停留片刻,而后道:“阿恕,你同徐前辈带着樵夫和齐连进观,照看好孩子们。阿九,你留下来帮我。”她心知裴自恕在井里受的伤定然是被阿九捉弄,不想师弟再受欺负。
既然两人互恼互怨,互相嫌弃。那么,就不要待在一起。
然而裴自恕却不想师姐和阿九两人独处,拖长声音唤了句:“师姐……”
冷灵眸光一寒,淡淡道:“又不听话?”这个傻小子,她心里偏着谁他是一点看不出来?脏活苦活还抢着干?还是觉得被阿九欺负很好玩?
见师姐真的恼了,裴自恕抿了抿唇:“是。”他心里憋屈,走之前撞了一下阿九。
阿九伸手掸了掸被他撞了的肩膀,嫌弃地嗤笑一声。
……
观外,冷灵借助道法很快将阿离和齐丰淼的尸身埋在梨树下。忙活了一晚,她也有些疲乏了,雨水浸湿身子,难受得紧。急需回观打坐,热火驱寒。
可她身后的这位却跟个没事人似的。
冷灵转身看向他,眸色犀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说:“道士姐姐,哪有人刚让人干完活就翻脸的呀?”他尾音轻扬,带着七分笑意,三分委屈,漆黑的双眸即便在这雨夜里也晶亮如星。
冷灵顿了一顿,心想说得也是,微笑道:“行,那便让你歇息一夜,明日再说。”
阿九闻言嘴角扬得更高,一双星眸熠熠生光。
回到观里,冷灵见孩子们睡得深沉。一方面心有安慰,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奇怪。方才那阵电闪雷鸣,竟然没吵醒他们?
她略一思忖,恍然间似乎闻到了一股味道,她轻轻嗅了嗅——
安神药!
冷灵倏然看向阿九,知道定是他在这观里撒了安神药。
而阿九仅一眼就猜到冷灵要问什么,他拍了拍已经准备好的草垫,笑嘻嘻地说:“道士姐姐,你先坐。”
冷灵依言坐下,挑眉看他。
阿九道:“不瞒道士姐姐。因着我小时候遭遇了太多痛苦的事,常常夜不能寐。偶然寻得一味草药,有安神助眠之作用,便常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说着他从怀中将安神药拿出,坦荡荡地递给冷灵。
裴自恕蓦地抢了过来,仔细查看一番,确定是安神药后,撇了撇嘴,又扔给了他:“拿着,我们齐天门才不要你这东西!”
阿九冷哼一声,不跟他计较。
冷灵笑说:“阿九,你这一身破烂衣衫,明明藏不住东西,怎么又是坏馒头,又是安神药?难道你身上也有乾坤袋?”
阿九一愕,尴尬笑了两声:“道士姐姐,你就当我有吧。”
他们这般闲聊之时,忽然有个小孩醒了过来。众人都是一惊。既然阿九用了安神药,怎么小圆脸还能醒过来?当真是个奇异的小孩。
冷灵到底见多识广,心想此子定然骨骼清奇,体质较常人不同。
小圆脸走到裴自恕身边,摇了摇他手臂,小声说:“道士哥哥,你们已经捉到大妖了么?”
裴自恕心情不好,烦躁道:“小孩子家问什么?睡你的觉去。”
冷灵听他话暗觉好笑,心想你也不过十四五岁,装什么大人呢。她对小圆脸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小圆脸依言走过去。
冷灵忽地扼住他手腕,微微用力。
小圆脸吃了一痛,叫道:“道士姐姐,你不要伤害我呀!我,我没做坏事呀!”
裴自恕虽不知师姐何意,可也清楚师姐绝不会对一个小孩做什么,脸色虽急慌,却也不多言。
没一会儿,冷灵便松开了手,拍拍小圆脸的肩膀,温声道:“你想修仙么?”
果然如她猜测,这小孩灵根绝佳,是少有的修仙体质!若是潜心修行,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如此体格世间少有。活着的那三百年,她好像也只遇到一位……
是谁?记不太清了。但应当是遇到过的。
而她话一出,阿九脸色大变,垂落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你想修仙么?我可以收你为徒噢。”几百年了,他没有一日一夜忘记这句话!
眼前的冷欺雪真的是她?她回来了!?
小圆脸摇了摇头,道:“我娘不让我修仙。道士姐姐,你知道么,几年前我刚出生没多久,有个云游道长也同我爹说过这句话。但是我爹说,修仙太苦,连饭都不给吃,他舍不得不让我吃饭。”
冷灵一听笑出了声:“好罢。也有道理。那你便好好吃饭,好好成长,不修仙了。”
“那齐连呢?”小圆脸突然冒了这句。
“齐连怎么了?”难道齐连也是修仙体质?冷灵看着睡在徐行怀里的齐连,那小孩哭累了,此刻睡得挺沉。
小圆脸垂着头低声道:“道士姐姐,你们能等齐连爹爹回来再离开么?”
冷灵:“为何?”
小圆脸:“不然齐连肯定哭哭啼啼,闹个不休。”
冷灵又是一怔,笑道:“你先前不是还怪齐连撕掉黄符么?”
小圆脸想了想,道:“他肯定是太想他爹爹,被大妖蒙蔽了!”
一听此话,围坐的几人都愣了。
若不是小圆脸不想修仙,冷灵一定把他带走。
冷灵缓了缓,道:“你放心,齐连的事交给我们,你安心去睡吧。”
小圆脸心里觉得也只能相信道士姐姐了,回到草垫上。
这时,冷灵飘了一道符到孩子那边。
裴自恕好奇道:“师姐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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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冷灵看了阿九一眼:“比他安神药好用一些的安神符。”
阿九闻言看了过去,撞上她清冷冷的目光时,心中波涛起伏。半晌,他低笑着恭维了句:“我哪里能跟道士姐姐比。姐姐自然是要比我厉害得多的。”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冷灵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也知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心想一切等明日再问。
此刻她身上湿漉漉的,颇为难受,想借火烤烤,可这一屋子男……人,多有不便。也罢,等这些人睡着后,她修炼一会儿,借灵力烘干。
……
只是好不容易等其他几位都睡了,还有个小孩却迟迟不愿入睡。
冷灵轻叹一声:“你干嘛还不睡觉?”这一夜发生诸多事宜,若不是她要修行,也真想好好睡上一觉。
阿九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语调深沉:“道士姐姐不是问过这个问题了么?”
冷灵想到他先前回答,不由得脸微微热,蓦地斥了一句:“放肆!”小小年纪,还敢调戏她?在人世那三百年,冷灵从来都是一心求道。成了南褚国师后,更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维系南褚基业上,男女情感之事,从不关心。
眼下,她既然已经知晓阿九另有身份,也就不再把他当作一个孩童看待,没想到他竟敢言语轻薄?当真可恶!
阿九见她脸色微红,方才的波涛起伏登时变得温柔缱绻,没忍住低笑了两声。只是他那张布满刀疤的脸,笑起来甚是瘆人。他似乎也是想到这点,微微侧脸,然后慢吞吞地挪到她身边。他没有放肆地枕在她膝上,而是抓了一根小树枝,在地面写了两个字:阿九。
他垂着脑袋,闷闷道:“这是我的真名,没有骗你。道士姐姐,我说过,等你捉到妖鬼,我就不烦你了。本以为能在你身边多待一些日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了。我们还会再见么?”
他忽然说这些,让冷灵方才紊乱的心绪又乱了几分,轻咳一声道:“或许吧。天下之大,总有再相遇的时候。”似是觉得自己话语中有些留恋,她又补了句:“倘若有一日被我抓到你为非作歹,便是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然后……”
“然后什么?”阿九歪头看她,眸色难掩期待。
冷灵微微一滞,道:“当然是把你杀掉。不然还能是什么?”
阿九顿了一下,哈哈笑了两声:“道士姐姐……你,你还真是狠心呢。”
这时,一块小石头忽然扔了过来,裴自恕盘着腿,两眼怒瞪,看看阿九又看看冷灵:“师姐……”
冷灵道:“又怎么了?”
裴自恕道:“你别理这小混蛋,在井底的时候他欺侮我!”
冷灵:“……”
阿九斜睨了裴自恕一眼,嘴角挂着讽笑。
冷灵皱了皱眉,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好好睡觉吧。”说完也确实没再理阿九,专心打坐修行。
阿九目光在她身上痴痴流连,心里觉得她到底偏心裴自恕,微微酸涩,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一夜的修行,冷灵修为又增长些许,身子也好多了。雨过天晴,晨光斜照道观,她活动了下手脚,猛地想起昨夜阿九的话,观中寻了一遍,没见到他人。
难道他已经走了?
就在这时,观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道士姐姐,你快来看!”
本以为阿九已经不辞而别,没想到他还没有走。
冷灵心中一动,几步奔到观外,何时扬起的唇角,她自己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