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林妹妹守丧的日子》
1. 入府
扬州,林府。
林府的门前挂着几个白色灯笼,一阵风过,微微摆动。重阳看着灯笼惆怅地想,还是来晚了。
重阳生前是《红楼梦》爱好者,为书里的故事不知洒了多少泪,可惜红楼梦未完。不过,她也很庆幸红楼梦未完,八十回后的故事,尤其是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孤零零、冷清清,也太惨了些。读书的时候,重阳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如果我来到黛玉的身边,我一定让黛玉远离贾府,远离宝玉,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没想到幻想成真,她穿越了。红楼不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她多希望时间线是一切都没有开始之前,这样黛玉不用承受失去父母的痛苦。可惜天不遂人愿,此时贾敏已逝,刚办了五七,尚未扶柩回籍。林海支撑着精神操办完丧事,黛玉已经灵前哭晕几次,哀毁骨立,卧床不起。而重阳,就在此时,来到了林府门外,递上了拜帖。
也许因着重阳是在路上刷着淘宝遭遇意外,重阳穿越后,随身带了淘宝空间,可以与现实链接,同步购物与存储。这保障了重阳穿越初期吃喝不愁,成功改装混入时代。购物花费的是重阳之前的储蓄,不到十万块钱,看似很多,但是前路漫漫,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波折,重阳还是要精打细算的。这些天她零零碎碎买了很多必需品,都放在了淘宝空间里,拜帖也是其中一样。
说是拜帖,其实是重阳在淘宝定制的清明节哀悼贺卡。贺卡打开以后,里面写着繁体的“前世今生,有缘皆幻;爱恨嗔痴,皆是梦中。往事可追贾家过往,来期亦明林府未来。剧透者重阳拜见林海大人及黛玉望见面详谈”。这半文半白的话已经耗尽了重阳的脑细胞,虽然格式不通,但是好歹把话讲明白了。
因为林海异地为官,这些天往来吊唁之人甚多,有些亲戚故旧一时未能及时赶来,路上耽误了也是有的。林海接了拜帖,只见贺卡外面印刷着是白底菊花,还有“清风化雨,思念长眠”几个字。这字是一体的,竟不是后写的。印的菊花颜色也清新鲜艳,与时下的画风不同。看来能拿出这拜帖的人也非比寻常。林海又招来门子询问几句,便令门子传唤,与重阳相见。
重阳一见林海,忍不住地想:林妹妹的爹果然长得很好。虽然林海眉心未展,但是浓眉长眼,直鼻薄唇,蓄了些胡须,看着很顺眼。而林海看着重阳,似乎是个女子,扮做男装。年岁不大,盘着头,胡乱插个簪子(其实是丸子头),穿了一身深蓝色的道袍,看着不大合身(淘宝买的),没有带什么拂尘饰品,也没有背着褡裢(衣物都放在空间了),鞋子也有些奇怪。粗看跟家里最近请的念经道士差不多,细看则处处都不大一样。长相气质并不超凡脱俗,不过圆润脸蛋,眉目舒展,神色自然。
林海对重阳点头问好,令小厮让座上茶,问:“小仙姑拜帖已读,敢问所来为何?”重阳学着电视剧里看过的样子对林海胡乱一拱手:“大人愿意相见,便是有缘。我有一件东西,想献与大人分享。”重阳看了眼后面站着的小厮。林海摆摆手,示意小厮上前来取。只见重阳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本书,看着颇厚,交给了小厮。重阳看着林海,叮嘱道:“此乃天书,非有缘人——。”林海意会,接了书,让小厮下去了。
这书封皮印着竹林仕女,印花清晰,是与拜帖一样的精美。内里的纸张与时下不同,洁白轻薄,字体不大,排版整齐,油墨清晰,毫无晕染痕迹。时下的书再怎么认真排版,总有油墨印不到的地方,有时候常有墨痕略淡处。粗看十分整齐,细看有些字则歪扭不一。林海也有不少藏书,看得出来这本书处处精细,只怕这书与人都来历非凡,对重阳又多了一份敬重之意。
重阳看林如海正打算翻阅一番,笑了笑:“大人不用着急。我来这里,主要为了黛玉而来,天书所写,大人将托付黛玉于岳家,黛玉入京后,大人死在任上。后来贾家覆灭,黛玉泪尽夭折。桩桩件件,尽数写在书上,您看了便知。既然我来到这里,又向您提前透露,我自是希望悲剧不再发生,黛玉可以安稳一生。”
林海听了,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是看看手里的书,脸色十分难看,低声说:“玉儿如何能够安稳度过死劫?莫非小仙姑要度化她出家避灾?需要多少银钱,做什么法事?若——”林如海长叹一声“若真的可以救小女一命,我虽然舍不得她,也不得不如此了。”
重阳并非为了骗钱而来,听了林海的话忙忙摇头:“人非草木,岂能无情?黛玉是个重情的孩子,出家无用,反而加重心病。不如让她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方能延年益寿。就是大人,也应当克制一些,珍重身体,毕竟大人是黛玉唯一的依靠。我非此世之人,扮做道士只是为了入府方便。至于我的身份,大人日后自明。等大人看完了天书,咱们再详谈。”
林海放下手里的天书,微微躬身:“虽然姑娘不肯自报家门,可是仙人特来指点迷津,当为我家恩人。依仙人如此说,此事似乎不急于一时,不如暂且住在府里。兹事体大,乃是我一家一族命运前途,理应徐徐谋划。只是黛玉近来因为悲伤过度,上次哭昏后一直昏昏沉沉,卧病在床,暂时无缘得见。等黛玉能够起身,我再领小女拜谒仙人聆听教导。”
重阳正在惆怅自己没有可以起死回生的仙法,又见林海行礼,慌忙避让:“仙人之事,不可胡说,反而惹来祸端。我暂且住在府里,不要与外人多说,只当我是亲戚赶来吊唁就好。”林海也没坚持,想着也许仙人自有法度条例需要顾忌,便应了,安排了客院给重阳居住。
林海手握着天书信步回到书房,迅速地消化着重阳的话。世间有些尼姑道士惯常出入豪门大户,凭借或真或假的说经讲道或者修仙炼丹术,骗取金银之事并不罕见。
玉儿幼时便有一个疯癫和尚曾闯进府来,说要带玉儿出家,又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谶语。他是个男子,如何能收女徒弟,林海便怀疑那和尚是拐子乔装,专骗世间愚夫愚妇。除了拐卖幼儿,若能借此收了家长重金养育费则更好了。林海当时派家丁欲捉住和尚,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竟逃脱了。
今天的这个“道姑”重阳与常见的道士不大一样,没有乔装老成,没有拂尘法器,不做高深言语,只是说话语不惊人死不休,口口声声即将有难,又不提及索要金银之物,只怕所图甚大。这人看似知无不言,但是人物性格品性,还需要详细观察一段日子再说。
这“天书”看似并非常见之物,但是看看倒也无妨,若能看出那道姑有所图谋的,再慢慢查证。
林海信手翻阅天书,在某一页下角有一个明显的折痕,翻开一看,便是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天书一看不打紧,越看林海便越惊奇。这道姑究竟是什么来历?说起宁荣二府人员如此了解?看到“黛玉”拜见“贾母”,心里陡然一转!她怎么知道我儿何时生病,又怎知她惯常吃的什么药?这些信息并未外传,她或许买通了我家大夫?及至看到了荣禧堂的陈设,林海放下书本思索,怎么她对岳家连陈设都如此了解?这些信息,绝非穿家过院的道姑能了解的。莫非,那道姑没骗我?这竟真是本天书?
心思转念间,林海突然想起从前读书之时听过的奇闻异事,说有某人遇仙缘,仙人借他仙家宝物一览,其大喜,自以为发达在即,不料一夜之后宝物便如露水般消散,一切无影无踪。也许这天书,在天亮之后也会消失。这书的排版与日常的书并不一样,林海查找一番,翻到了目录,抓起笔迅速地抄录起来。
一直抄到了第十四回,林海的手忽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那回目竟赫然是“林如海捐馆扬州城”。怪不得那道姑说“黛玉”一生心病,她说的时候自己还只当她危言耸听,原来自己的命运都已被写在书上了。
林海忙忙地将书翻到第十四回,想看看自己的死因为何。想不到那书上只提了一两句:自己的“祭日”是九月初三,后来“贾琏”带着“黛玉”扶灵回苏州。之后的事虽然没提,想来自己应该是把“黛玉”彻底托付给了岳家。这两句只在凤姐与仆人的口中对话而得,并没写详细的原因。他一时长叹一声,将书往前翻,只翻到十二回,也有一个折痕,上面写着他在上年年底身染重疾,“贾琏”送“黛玉”回扬州照顾,没想到熬了大半年,就死在任上。
林海将书再往后翻。却原来那书上还有一个折痕,打开却是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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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断痴情”。翻来一读,更觉满嘴苦涩,若只是一段痴情,断却也就罢了。没想到,这傻孩子竟为这段情葬送了性命。偏偏又是“宝玉”那大婚之时,一边是吹吹打打欢天喜地,一边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林海看着看着,心里为涌上一股强烈地不甘心。我半生勤恳读书,努力为官,兴旺家业,为何竟落得如此下场?
气到极致,林海却冷静了下来:这仙姑既然来到我家,又将天书给我,自然是有我们的机缘。这书上写的以贾家为主,许多事情还很含糊,除了结果确凿,里面事情不可尽信,还需细细访查。若是抓住了书里的机会,趋利避害,自然可以逃脱所谓的“命运”。
就算是我真的逃不脱这宿命。也要多为玉儿打算。吸取书上的经验教训,给她多留几个后手。万不能让她草草过这一生,定要保她一世喜乐平安。
原是我之前想错了。若据天书所言,当年那疯癫和尚还真是泄露了几分天机的。他说玉儿一世不可见外姓亲属,指的只怕就是岳家和宝玉了。虽然说他们两个是夙世的前缘。但也不能就这样看着玉儿在贾府枉送了性命。这一世,玉儿便不去岳家,不见那宝玉也就罢了。
林海慢慢地冷静下来,手虽然还在抖,脑子却在飞快转念,他一边磨磨起墨,控制自己不要手抖,一边他便飞快的将折痕的那几页书折掉了,重点抄录了下来。他本想将前十四回都再细读一遍,算一算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却不想在此浪费时间,既然那道姑通晓前后之事,直接问她就好,然后再仔细谋划。机不可失,这一夜还应抓紧记诵才是。只是不知道那道姑所求,为何想来神仙之人。必然也有他的使命罢了。
想她来到我家,又提及玉儿,或许有自己的使命,这使命大半与玉儿有关。若她强要将玉儿送到贾家,也不好惹恼了她,还需要小心周旋化解才是。重点是玉儿已经苦了“一世”,这一世万不能重蹈覆辙。
林海抄了一夜的书,虽未全抄,也记住了大半事情的关键节点,对贾家的后续故事了解了大概。细细想来,岳家并未亏待“黛玉”。只是“黛玉”寄人篱下,她也心里常苦闷又无人诉说做主的。她与书中那“宝玉”本有夙缘,同行同止一同长大,自然有了感情。
那“宝玉”生长在温柔乡里的富贵繁华里,性子虽然好,却不成才,读书管理家业上完全不通。岳家败落之时,“宝玉”无法护住家业与家人,更别提“黛玉”了。再加上他本就为下凡历劫而来。看那判词又是金玉良缘,又是举案齐眉,似乎已经安排了“宝钗”为他命中注定的妻子。因此,“黛玉”才有了一曲“枉凝眉”,白白的为他流了一世的泪。
玉儿如果遇到了宝玉,只怕又要勾起夙缘,一世为他愁眉泪眼,多愁多病。自己余生所愿,不过是合家平安,能守着玉儿健康快乐长大就好。
“贾家”的劫难,细细想来,应从“甄府”被抄家,私藏其财物开始,这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名。除此之外,主子耗尽了祖上基业,后续子弟无能为力,只能一味坐吃山空。再加上“大内兄”以及亲近的人,不免倚仗权势,令人家破人亡。书上说为谋取些扇子,那“雨村”为投“大内兄”所好,就坑害了“石呆子”。还有“凤丫头”有学有样,只怕这种事情不少。还有治家不严,那些积年老仆拿捏主子,似蛀虫搬空许多东西,桩桩件件,积重难返,才有了后面抄家之劫难。其中有些问题已经难以补救。但若是能劝着岳家的,还应劝着些。总是要控制一下,发卖那些背主之仆,再勒令子弟成才,也许还有一条后路。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不可不引以为戒。
我家自祖上承袭列侯,勤恳读书,以科第出身,多年兢兢业业,夙兴夜寐,守住一番家业。若“我”不是身体所困,膝下无子,又怎会将“黛玉”托付岳家?没想到,看似圆满的安排之下。岳家却有许多“我”意想不到之处。所以还是要将身体养好,方能护着自己这一家一宅,护住女儿半生安稳,再不会让人说出那句“林家贫到没饭吃”、“林家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的话。
想着想着,林海一时气血上涌,又觉头重脚轻,将天书紧紧攥在手里,撑不住倚着椅背歇了一歇。
2. 商议
不知过了多久,林海朦胧醒来,天已大亮。第一眼就看到了手里攥着的天书竟然并未消失,自己昨天急忙写就的摘要也好好地放在桌子上。他心神一定,藏好书稿,又唤来小厮打水洗漱,略略整理仪容之后。林海问及小厮昨日重阳的起居行事有无特殊之处。
小厮低声回答:“听管家嬷嬷所说,那道姑行止并无异常,只是多问了几次小姐的病情如何。送进去的饮食、茶水一概没动,说是不符合胃口。她也不要人陪同伺候,也没同什么人说话。仅她一人居所,却能听到房中传来男女不同声音,只是声音很小,不知道说些什么。
咱们没见到人进去,灯也没点,看不出有几个人。各处探察,府里也没有进入陌生人。到了后半夜,那些声音没有了,那道姑也安歇了。今天那道姑也没要早膳,只送了水梳洗。现在又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不像在做早课,不知道在做什么。”
林海听了,并不言语,安排人送了膳食上来。这段日子忙着贾敏的丧事以及往来宾客安置等事,精神不济,所以林海日常吃的不多。昨儿看了天书,又激起了他心底的一股斗志,所以强逼着自己多吃了一些,并且打定主意也要让玉儿多吃一些,这孩子十分重情,本来就体弱多病,加上丧母之痛,哭晕了几次,实在很伤身体。逝者已逝,生者不应该哀毁过甚。更应该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不要等到过错了才觉得后悔。——就像书里的“林海”。
林海看书里的“林海”仿佛是一面镜子,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自己虽然是玉儿的父亲,但是忙于工作的时间多,与玉儿交心的时候少。夫人日常给玉儿教导得很好,再加上玉儿又懂事,玉儿总是常常给一家人带来快乐,而那些女儿心事,却很少和自己述说。现在夫人不在了,自己要接起夫人的担子,万不能让玉儿在自己家里还要多思多想,常常难过无法言说。
早饭后,林海先去看了病床上的女儿。他曾经担心女儿一病不起就随夫人去了,但按照书里所说,女儿这一劫还是过得去的。只是她把一切压在了心里,所以面上谈笑如常,夜里常常暗自神伤。林海略略完处理公务杂事,邀重阳到小书房详谈。
重阳这一夜在林府安歇还算安稳,她不知道林海看了《红楼梦》后会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想法。从最坏的角度打算,也许林海并不相信,藏起书,然后把自己扭送报官下狱。或者下些迷药,把自己捆起来,审讯逼迫自己泄露更多“天机”。还有一种可能,林海相信了自己,但是要自己帮助他青云直上,或者把自己送给达官显贵,谋取更多的利益。重阳对于林海的认知并不多,对他的好感度仅仅因为他是黛玉的父亲,所以相信他是个好人。然而好人也可以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她并不敢轻信林海。因此林府送来的饮食茶水一概没用,所吃的还是自己淘宝空间里的食物。只可惜这个空间只能存取东西,不能藏人,她无法躲进空间里,要不然也不用这么担心了。
心里藏着这些疑虑,重阳晚上并不敢直接睡觉,偷偷地在淘宝空间里用手机看视频。重阳的手机也是淘宝买的,可以联网,不过是单机版。她可以浏览网站,观看视频,但重阳无法上传或者发布任何信息。她像是被放逐于红楼世界的一颗卫星,可以搜索各种信息,却无法提出求助。她怕手机发光引来人窥探,藏在被窝里偷偷看,一直熬不住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重阳醒来以后,看自己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并没有被五花大绑,心里安定了一半。不久又有丫鬟敲门问好,送来热水洗漱。重阳照例不要早膳,不留人服侍。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默想还能拿出什么证据更能取信于林海。要不然就给林海看一段红楼梦的电视剧?就说这是神仙手段,应该可以骗得过他吧?
丫鬟在门口传话,请重阳去书房,说老爷等重阳详谈。重阳答应了,只说要准备一下,让她门外略等一等。自己搜了一段“林黛玉进贾府”的视频暂停,又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自己,便跟着丫鬟去了。
重阳踏进了书房,看到林海手里还握着那本《红楼梦》在看。她忐忑的心突然放下了一半,后知后觉地想到:若是林海真的想要对自己不利,又何必请自己到书房这种私密的地方进行详谈呢?
林海手里紧紧握着天书,他佯装看书,其实是担心重阳一来便把这天书收回去。然而重阳并没有所动作,他心里暗自忖度:这本天书若真是仙家法宝,小仙姑并未立刻收回,她此行果然是留存了善意的。既然如此,为了林家和玉儿,还是要和她打好关系,只是不知道她所图为何?
一个是隔了时代百年,但没有多少生活经验,算得上不经世事的傻白甜。一个是隔着书中种种预言,不免将对方想象的高深莫测,考虑的又太多太复杂。两个人都有意向对方释放善意,然而隔了几百年的代沟,一时间竟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能打动对方。
微微愣了一下,林海站起身,走到重阳面前拱手:“小仙姑,昨日休息的可好?”重阳看他突然走过来,又突然行礼,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下意识道:“好,什么都好,床也很软,被子也很厚。”林海本以为对方不用饮食,大概有些挑剔,也许只是仙人餐风饮露习惯了,不耐烦人间食物?
遂又关切询问:“那小仙姑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重阳微微摇了摇头“我住着还好,只是不爱理会生人。”林海心里了然,书上说“黛玉”本是灵河岸边的仙草,这小仙姑是玉儿的故交也未可知。书上说,“警幻”曾欲邀请“绛珠的生魂”去仙界游玩。但是游玩只要生魂睡梦即可,又何必真身来此?倒是那和尚道士下世为了脱度仙人,积攒功德。也许这小仙姑也有功德要积攒?
“小仙姑昨天说是为了黛玉而来,想守玉儿一生平安。按着书上所言,玉儿的确不适合去岳家居住,只是不知道小仙姑有何建议?若能保玉儿长乐无忧,我愿出两万两银子作为小仙姑的供奉。”林海顿了一顿,试探道“若小仙姑不嫌弃寒舍简陋,可以长居府内,每年两万两的香烛供养可够?”
林海的话如当头一棒,直打了重阳一个闷棍,打得重阳惊呆了。不知道林海看完书脑补了什么,竟然提出这么丰厚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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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重阳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她发觉自己失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两万两是一个鱼饵,若林海的需求自己无法满足,两万两不过是画饼而已。
不知道林如海打算用这两万两,要自己付出什么代价呢?
重阳突然有一种在面试的错觉,林海向她发出了一份聘任书,内容是保护黛玉健康平安,工资是每年两万两银子。重阳为自己的错觉感到好笑:“大人昨日看了天书,可有什么迷惑不解处,我可以给大人略略解答,不如我们坐下详谈。”
“天书玄妙,的确有很多难以理解之处,正想向小仙姑求教。”林海看重阳肯坐下聊,也忍不住放松下来。
商谈中,重阳给林海看了视频,展现了自己的“神仙手段”。林海先是看了“黛玉葬花”,接着看了“黛玉焚稿”,正当愤愤之际,忽听重阳透露,书里的八十回后是另外的人所做。黛玉命格虽写在第五回,但是宝黛尚未相逢,宿缘未被定论,还有可以更改的空间。
重阳与林海一直聊到晚饭时分,两个人初步达成一致。黛玉守(母)孝期间,重阳留居林府,期间天书借与林海,林海不得外传分享。林海除了阅读天书之外,不可再探天机,不可将重阳身份泄露。
重阳在林府单独居住,不以道姑身份示人,为亲近黛玉,化名林洄,以黛玉同族姑姑身份辅助林海教养侄女儿,林海不可将黛玉送往贾府教养。除了涉及黛玉,重阳对林家里外、上下、大小事宜一概不管,林海若有续弦生子之意,重阳并不约束。
林海每年付重阳抚养监管黛玉费用五千两,此外每月月银十两。林家仆从听从重阳安排,重阳与黛玉居所,里外都要是自己人,防止任何“神仙”传闻流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守孝期间,重阳尽量医治黛玉的不足之症,不可带黛玉出家,强行完成功德任务。重阳所需要完成针对书中其他人的功德任务,可以与林海商讨,不可擅自行动。
对于这个结果,重阳很满意,林府充分满足好工作的三要素:钱多事少包住宿,林海诚意很足。如果银子可以在淘宝充值购物,自己日后就不用再为此发愁了。就算不能充值,在红楼世界生活,也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
对于这个结果,林海也很满意,天书在手,玉儿有救,仙姑长留。仙姑看在玉儿的面子上,直言银钱只是方便人间暂居所需,所以要的极少。仙姑需求的重点还是功德,为此宁可隐姓埋名,可见其意坚决。
既然“宝玉”所携带的“通灵宝玉”原是女娲遗石修炼所化,玉儿身边合该有神仙化身守护才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小仙姑取名林洄,也是看重玉儿之意。只可惜小仙姑化身为人,法力减弱,不可强求。
还泪之说,到底是神仙想法。那宝玉下凡本为了历劫,癞头和尚曾欲劝黛玉出家,又特意送了金锁给宝钗,对两者态度迥然不同。既然他们是命定的姻缘,玉儿何必去参与其中。两个好好的女孩儿,一个终身误,一个枉凝眉,都入了薄命司。谁家的父母能舍得呢?
3. 姑姑
晚饭后,林海着人送来了几套素色衣物并一些钗环首饰。重阳心知,这些都是“林洄”所需要的,林海担心她没有合适的,便预备了。重阳谢过,让丫鬟帮着穿戴了。
林海送来的丫鬟年约十七八,弯眉杏眼,看着很乖巧,做事也利落。重阳问她名字,她柔声回答:“回姑姑的话,我叫白鹤,自小服侍姑娘。姑娘的事儿,洄姑姑想知道的,尽可以问我。有什么需要的,吩咐我就好。”白鹤一边说,一边麻利地给重阳盘了一个简便的发髻,问重阳可满意。
重阳觉得新奇,看来以后这就是自己的日常妆造了,白鹤就是自己专属的造型师。重阳笑着点头,夸赞不已“衣服和头发都不错,你手艺真好,这些以后都交给你来办。”接着跟她聊了会,大概了解黛玉前段时间哭伤了身体,晕倒过几回。床边一直有人守着,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醒了也喝不下多少粥饭,尽量哄着她喝了药。今天只喝了两次药,吃了半碗稀粥,就说吃不下了。
重阳闻言,十分担忧:孩子光生病,光吃药不吃饭怎么能行。再说成天躺着,还不吃饭,古人可能不懂这有多消耗身体。有过减肥经验的人都知道,哪怕躺着不动,身体也有基础代谢的,长期卧床的人会日渐消瘦。她之前听邻居说起过,邻居儿媳怀孕时,因为一直吐,又吃不下去东西,吃了很多苦。后来没办法,为了保护孕妇健康,保障胎儿发育,要去医院打营养液,防止身体消耗大于摄入。
书上说黛玉“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可见现在的人对于营养摄入的知识非常薄弱。黛玉曾说自己“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因此从小就有“不足之症”。
自己看书的时候从来没想过现实的生活竟然是黛玉吃药比吃饭还多。生病本就减少人的食欲,再加上常年吃药,胃里都是药,哪里还吃得下去多少饭?长期如此,摄入的少,消耗的多,可不就会营养不良,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伤了根本。
药就是药,只能治病,不能给身体提供能量。谁能想到,这达官显贵家里被宠爱而长大的孩子,竟然会因为喝药太多而营养不良呢?
书里写黛玉白天吃得少,晚上睡得少。就是个铁打的人儿也经不起这么日夜消耗呀。消耗越多,抵抗力越差,抵抗力低下可不是容易生病吗?明儿一定要和林海谈明白,不能给孩子光吃药,好好一个孩子,天天吃药,最后恶性循环,越吃药越瘦,越吃药越病。
次日一早,林洄梳洗了,催着白鹤领着自己去看黛玉。路上遇到几个丫鬟,都向她们暂停问好,白鹤都一一回应了。
到了黛玉卧房,床边坐着个丫鬟在做针线,黛玉还在床上昏睡。白鹤向那丫鬟摆手示意,让她下去休息了。因林洄不喜欢人在房内伺候,白鹤便也去外间做事,只等林洄叫了再入内。
林洄在床边坐了下来:宽大的床上,黛玉小小的一只,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蜡黄的小脸,披散的头发有点炸毛,下颌尖尖的,嘴唇泛白,不时扭动一两下。林洄感觉黛玉不像多病西施,倒像只奄奄一息的小流浪猫。
林洄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睡着的黛玉。看书的时候会喜欢林妹妹的才情,会喜欢林妹妹的伶牙俐齿,会心疼林妹妹的寄人篱下,会可怜林妹妹无依无靠。可是,人们对于书里的人与对现实的人要求是不一样的。
书里的林妹妹生病了不爱吃药不爱吃饭,作为读者除了觉得她可怜,都怪她先天不足,身体弱,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可是现实里,黛玉孤零零地蜷缩在那张大床上,父亲总是在忙,身边只有几个做活的丫鬟姐姐。每天醒来,都要想起母亲已经去世。丫鬟不是劝她喝苦苦的药,就是劝着她吃饭,再就是劝她不要伤心,不要偷偷地哭了。这日子过的有什么意思呢?
林洄想了想,脱掉了鞋,去了发饰,钻进被窝,侧身把黛玉搂在怀里。黛玉很瘦,扭了扭也没挣脱,就乖乖地贴在林洄身边。她的身体很凉,过了一会儿无意识地贴近林洄,后来慢慢地抱住了林洄。
林海到来之时,见到的完全是一副意外景象:林洄在床上搂着玉儿,玉儿靠着林洄,一张小脸舒展开,倒比前几天有了血色。两个人贴在一起,玉儿还在睡,林洄听到声音,睁眼看到林海,悄悄地跟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林海会意,担心冒犯了林洄。自己随手拿了本书,就坐在窗边翻阅。
林海坐不多时,黛玉醒来,看到自己被一个不认识的女子搂在怀里,双眼疑惑地望向那女子。尚未来得及询问,只听那女子轻轻叫了一声“海大哥”,便看到父亲上前来,坐在床边。“玉儿不要怕,这是你洄姑姑。”黛玉看到父亲,便放松下来,原来父亲一直在窗边守护着自己。
黛玉听了林海的话,挣扎着想起身行礼,但是身体没什么力气。林洄含笑着看黛玉,“身体还不好,做那些虚礼干什么”,边说边帮着黛玉扶起来,倚靠在床上,又拿了一个软垫子倚在黛玉身后。黛玉坐好,先点头看向林海,“父亲安好”,又望向林洄,“洄姑姑好”。
林洄安置好黛玉,起身下了床,听到黛玉问好,柔声地对她说:“玉儿也好。玉儿醒来了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出去走走(指上厕所)?”黛玉有点不好意思,摇摇头。林海伸手摸了摸黛玉的额头,对黛玉叹息道:“你母亲去了,往来亲友众多,家里事情杂乱。你病了这几日,我也没顾上亲自照顾你……”
黛玉听闻“你母亲去了”,勾起感情,眼睛里霎时蒙上了一层水光。又听到父亲道歉,看着父亲满脸憔悴,她心里难受,强忍了泪水,低声道“是玉儿不好,不能给父亲分忧,反而让父亲为我操劳。”
林海抚摸黛玉的头发,“幸好有你洄姑姑,赶来照顾我们父女两个。你以后要听你洄姑姑的话,尊敬她像尊敬爹爹一样。你也看到了,她十分喜爱你。你们女孩儿,爹爹有什么照顾不到的,你有什么不好意思和爹爹说的,也可以跟洄姑姑说。
从前你母亲把你教养得极好,爹爹陪你的时间不多。爹爹担心自己有许多照顾不到的地方,以后爹爹便和洄姑姑一起教养你,如果有哪些不习惯洄姑姑的地方,不要怕,只管和爹爹说。
你是主人,洄姑姑是客人。她和咱们家相处的时间不长,有些言行举止和我们不一样的,你要照顾她。如果有自己不能解决的事,就告诉爹爹。”
黛玉十分懂事,听了林海的话,点点头承诺:“玉儿知道了,定然和洄姑姑好好相处。”洄姑姑是爹爹特意带来介绍的人,能进卧房,又搂着自己,肯定是爹爹十分信任的人。
黛玉望向林洄,林洄笑咪咪地望着黛玉,“海大哥你不用担心。玉儿是个好孩子,我们肯定能处好,以后姑姑就要玉儿多多照顾了。玉儿,姑姑给你变个仙法,要不要看?”
黛玉还没理解林洄的意思,只好疑惑地看着洄姑姑。只见林洄手上突然多了一个香炉大小的玻璃坛,里面装了些黄澄澄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黛玉望向林海,渴望得到提示,可是爹爹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林洄让白鹤拿了几副碗箸来,当即就打开坛子,夹了几块放在碗中,又倒了些汤水。林洄先将一碗递与林海,又亲自捧了一碗,递与黛玉,笑着说:“这是摘了瑶池里的蟠桃,又加了百花蜜熬成的,初次见面,姑姑也没有什么礼物送你。你吃了这黄桃罐头,病就好得快了。”
黛玉接过来,原来坛子里装的是桃子,切成块状,泡在汤水里。那桃子对于黛玉而言有点大,黛玉便先喝了口汤水,香甜滋润。这些日子天天醒来吃苦药,倒是第一次吃甜羹。黛玉先把汤水喝了,再用箸叉着桃块,小口小口啃着桃子。
林海看黛玉吃的香甜,默默陪着黛玉,自己也把手里的一碗罐头吃了。入口十分香甜,怪不得玉儿喜欢。依稀有几分桃子的味道,桃子有脆的,有软的,都与罐头口感不同,只怕天上之物。小仙姑说是送黛玉的见面礼,想来对黛玉的病情有好处,只可惜小仙姑说的是“好的快了”,却不是“药到病除”,到底还是要慢慢来。
林洄也夹了一碗罐头,慢慢吃着,看黛玉和林海都吃了,心里十分满意:黄桃补充维生素,糖水补充身体的能量。黛玉这些日子吃的少,先把能量补充好了,再慢慢调理黛玉的伤心,黛玉的病可不就好了?
三人吃完罐头,略歇一歇,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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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身上有了力气,被白鹤扶着去外间洗漱了。林洄便跟林海讨论起黛玉吃药的问题来。
出乎林洄意料,林海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往来宾客繁杂,玉儿思念母亲,哀伤过毁。我担心她小小年纪承受不住,心中积出病来,正巧五七那日,她哭晕了,便嘱咐大夫在药里加些安神的药材,希望玉儿安静几天,养一养心神。没想到勾起旧病……”
林洄听了林海如此说,安神的药多半都使人昏睡,知道黛玉病的有限,放心下来。可是林洄不说,林海还真不知道,光躺在那里什么不动,竟也会慢慢地损耗身体。他想起自己生病的时候没胃口,不爱吃饭,本是常态。因为要喝那些苦药,更吃不下去饭,并不稀奇。所以当丫鬟回说,玉儿这几日时常昏睡,按时吃药,没怎么吃饭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林洄跟他讲,人生病了,光躺着不吃饭也会加重病情,着实令他不知所措。夫人生病晚期,也是静卧少食。他派人四处寻找良医药材,可惜夫人吃了多少珍贵的汤药丸药皆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一天天消瘦衰弱。本以为是上天待自己不公,原来是自己无知,一错再错。
林洄并不知他心里所想,只是与林海商议,先停了玉儿的药,暂且静养观察,恢复饮食为上。林海二人遂又聊起玉儿的饮食。
正常守孝期间,普遍担心孩童体弱,大多数家庭里,孩童默许可以吃肉的。只是黛玉心志坚决,自己不肯吃肉,林海责骂也不改。她说自己不能搬到墓前结庐,已经不孝了,只能在心里怀念母亲,决意不肯吃肉。
林洄听得直叹气,这便是古今差异了。虽然自己可以在淘宝买鱼丸虾滑等食物,让玉儿“吃肉不见肉”,也可以让厨房的人用肉类熬制高汤,再用来炖菜,增添营养。可是这都是与黛玉自己的心意所违背的。
无奈之下,林洄也同意了林海的做法。玉儿虽然小,也要尊重她的孝心。以后玉儿的饮食要多加些蛋、奶类,像花生、芝麻、瓜子、大豆等可以补充脂肪和蛋白质的,也要着重吃起来。不仅黛玉如此,林海也要如此,做到营养均衡,才能一点点补好身体的亏空,防止营养不良。
林海之前对于此类事情并不熟悉,家中惯有常例,一切有夫人操持,可是现在自己都要一点点学习起来。虽然不懂林洄所说“蛋白质”、“营养不良”为何物,但是还是答应林洄逐步改进家里的饮食习惯。
言语间,林海觉得口渴,自去倒了杯茶喝。林洄看着林海喝茶,想到黛玉不吃肉,便询问道:“玉儿屋子是常备着茶的?竟没有白水吗?玉儿本就吃得少,脾胃弱。大多数人喝茶养生,玉儿不比成人,要更清淡一些才合适。小孩子还在长身体,若是可以,日常应该多喝些牛奶,方才滋补。”
林海闻言,想了想:“倒是我之前考虑不周,备茶只是习惯使然。玉儿饮食本就清淡,以后只饭后或者待客略饮一点便罢了。牛奶虽然好,但有些腥气,玉儿吃的不多。日常还是换了滚白水吧。”
林洄没想到,这时候的牛奶还比较原生态,加工不到位,的确有些腥气。小孩子更敏感些,不喜欢也可以理解。林洄笑道:“若是玉儿不喜欢直接喝牛奶,倒是可以换成别的,像酥酪也是好的。我先和玉儿试验几次,看她喜欢什么就定什么吧。”
林海知道林洄是有些仙术的,早上吃的黄桃罐头就是一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竟是凭空变出来的。林海想到此,便点头不语了。
想到黄桃罐头,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玻璃坛子,要是这东西真的是瑶池仙桃就好了。可惜看林洄态度,对于玉儿饮食药品都细致入微,只怕是哄玉儿玩笑的。
林洄如此关心玉儿的饮食起居,也是喜欢玉儿,只怕她们真有前世仙缘。我虽不如玉儿得了仙缘,却有幸得了天书,或许可以逃脱命中之劫。林洄都能为玉儿关心至此,我又能为玉儿做着什么呢?
片刻后,黛玉洗漱回来,林海传了早饭,两人陪着黛玉略用了些。饭后,林海见黛玉与林洄相处融洽,便放心将黛玉托付给林洄,又嘱咐黛玉好好养病,晚上再来看她,黛玉一一应了。林海自去理事不提。
4. 猴子
林海去忙了,白鹤在外间。屋子里只剩了林洄和黛玉两个,林洄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于是先问黛玉:“玉儿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玉儿摇摇头,低声问,“姑姑,我今儿还没有吃药。”
林洄心里一酸,这孩子吃药吃成习惯了。“天天吃药容易吃坏了脾胃,早上姑姑给你吃的黄桃罐头,好吃吗?那是瑶池的仙桃,比药有用的。咱们今儿吃罐头就好。”黛玉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提吃药的事情了。
“除了吃药,玉儿平日都要做什么呢?”黛玉想了想:“每天早上的时候要洗漱,跟爹爹请安,吃早饭。饭后去书房,跟夫子读书。晌午回来用些点心,睡一觉。下午背书,练习写字。有时候母亲教我女红,教我待人接物的道理。”黛玉说到母亲的时候,低声哽咽,停了一会儿“晚上爹爹回来,大家吃晚饭。饭后给爹爹背一段书,跟白鹤、青鸾她们几个玩一会,就睡了。这些天一直生病,也没有读书习字。”
林洄听着黛玉说话,虽然声音娇嫩,条理却十分清楚。若说起读书习字,林洄知道黛玉在跟着贾雨村读《四书》,自己对此一窍不通,毛笔字更是连笔都不会提。虽然在九年义务教育下会背几首诗词名篇,但是只怕黛玉问个词意自己就要露怯。网上虽然有很多云课堂讲课,但是文学评论都是立足于当时的时代,只怕不符合当下的社会标准。若说是女工,自己只会十字绣。若说是待人接物的道理,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哪里能比得上国公小姐了解世家往来,人情世故呢?林海说让黛玉照顾自己,原本只是谦虚,现在看来,自己在这些方面一窍不通,只怕要拜黛玉为师才是。
林洄正在犯愁,忽然想起原来同事家的孩子偶尔来到公司,自己搜了动画片给他们看。那些孩子都乖乖的,很少打扰大家工作了。黛玉再聪明伶俐,究竟是个孩子,应该也会喜欢动画片吧。“玉儿现在生病,读书习字太耗精神了,等咱们病好了再上学。生病了就好好养病,姑姑给你讲故事。咱们在床上听故事好不好呀?”
黛玉日常也听过母亲讲故事,听了林洄的话,看着林洄轻轻点头,眼睛又黑又大。林洄看到黛玉柔软的目光,心里软的像一滩阳光下的湖水。二人上床并排倚着床坐好,背后靠上软枕,林洄放下帐子,拿出了手机,找到《西游记》动画片。
林洄柔声说,“一会儿听到响声,玉儿不要怕,都是姑姑给玉儿变的仙法儿。”黛玉睁大了眼睛,只见洄姑姑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拨弄几下,就有了光亮和响声。突然听到了一阵雷雨声,黛玉吓了一跳。林洄顺手给她搂在怀里,两个人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原来这东部傲来国边,有一只小猴子,它无父无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生就有一些本领。它本来是山林间一只自由的小猴子,有一次,小猴子帮助猴群找到瀑布后的水帘洞,大家可以安居其中,因此石猴当上了新任猴王。猴子们的邻居有个混世魔王,猴子们打不过那混世魔王,老猴王对石猴说:“做大王要勇敢,还要有智慧和本领。”石猴在老猴子的帮助下,去遥远的地方,找到须菩提祖师,希望学习一些本事。小猴子非常诚恳地拜师,师傅不收它,它守在师傅门外,下大雪也不走,它的诚心打动了师傅。师傅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孙悟空。孙悟空十分努力,学了两个技能:一个是筋斗云,一个是七十二般变化。孙悟空学会以后,十分厉害,回到花果山,打败了欺负猴子们的混世魔王,带领小猴子们快乐地过起日子来。
只看了一会儿,黛玉便被小猴子的故事吸引了心神,那小猴子在林间腾挪转跳,口吐人言,十分活泼可爱。黛玉从没有见过如此活泼新颖的讲故事方式,觉得十分新奇。
两个人慢慢看完一集动画片,林洄引导黛玉给自己讲一遍刚才的故事。黛玉眨巴着眼睛回想:“它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一只小猴子,从小没有爹爹娘亲。我身边的人都有爹爹娘亲,小猴子没有爹娘,那谁给它东西吃呢?”林洄听了摇摇头,“它要自己摘果子吃,自己找水喝。”
黛玉想了想,轻声问:“那它肯定很辛苦,应该经常被人欺负吧?”林洄不以为意,笑着说:“也许吧,不过它有法术呀,它是吸收了天地精气的猴子,你看它一开始就比小猴子大一些,它可以靠法术找吃的。”
黛玉并不相信:“有法术能逃跑吗?它能打得过其他猴子吗?它被别人欺负了以后,要跟谁讲呢?”林洄感到为难,“它是一个野猴子,真的被欺负了,也没有人给他讲道理的。” 黛玉忍不住叹气:“那它还是一个小猴子,白长个大个子,也没有谁教过它怎么做猴子,连做猴子都不会,更不会做人了,怪不得它去学习的时候会被人欺负捉弄。”因此很为小猴子难过。
在林洄的印象里,孙悟空是个天不怕都不怕的齐天大圣。然而黛玉眼里的孙悟空,只是个孤零零没有人照顾也没有人教导的小猴子。林洄做了太久的“大人”,离孩童视角已经越来越远。玉儿正是居丧期间,所以触景生情,对小猴子有一些移情也是正常的。
要怎么跟玉儿解释呢?林洄有点为难,努力忽悠黛玉:“小猴子没有爹娘教导它怎么生活,也没有人给它保护,的确是很可怜的。所以你遇到了小猴子,会和它做朋友吗?这样你就可以教导它怎么生活,姑姑也会和你一起保护它的。”
黛玉想了想,“当小猴子打不过其他猴子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我可以把自己的饭分给它,它就不用跟别的猴子抢吃的了。”林洄听了黛玉的话,温柔地摸了摸黛玉的脑袋:“如果小猴子来找玉儿,应该也愿意和玉儿做朋友的。”
黛玉看着林洄,“姑姑你会变仙法,你是神仙吗?”林洄的手一顿,放柔了声音:“是呀。”黛玉听了,低了头,小心翼翼地问:“那,姑姑可以把娘带回来吗?”黛玉想要自己娘可以回来。洄姑姑说她是神仙,她会有办法吗?
林洄已经猜到黛玉的所求,她轻轻地握着黛玉的手:“你娘一直舍不得你,只是她病体难支,所以你娘特特托了我来陪你,让你好好地长大。”
黛玉听了,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娘是最舍不得我的。”林洄用手轻轻擦去了黛玉的眼泪:“神仙也有做不到的事情。”黛玉忍不住哽咽:“娘会一直看着我吗?”林洄点点头,“你娘一直都会惦念玉儿,玉儿也要好好的,别让你娘担心,好吗?”若是洄姑姑可以把娘带回来,爹爹一定早就求过洄姑姑了。黛玉小声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点头,不得不接受残忍的现实。林洄搂着黛玉,轻轻地拍拍她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黛玉哭得累了,渐渐睡去了。林洄给黛玉盖好被子,看着睡着的黛玉心生怜爱,忍不住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顺手关掉动画片的时候,林洄想了想,在淘宝上挑了一个猴子玩偶,顺便又买了涂色绘本,因为她不知道涂绘本用什么笔好,就把彩色铅笔、蜡笔、水彩笔都买了一些。
林洄认真地考虑了一番,黛玉是极其聪慧的小姑娘,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成人,说起琴棋书画,自己一窍不通,说起诗词曲赋,自己更是不知。至于裁衣刺绣,这完全是陌生的。所以自己来教导黛玉,还是很有难度的。——总不能天长日久带着黛玉看动画片和电视剧吧。
林洄想,幸好黛玉还小,动手能力就从绘画开始,慢慢地加上拼图和乐高,一样样试过去,总有一样是黛玉会喜欢的。给黛玉开拓眼界就一起看动物世界、各地风景的纪录片。等黛玉身体好一些,就带她玩一些室外活动,观察花木、跳绳、踢毽、跳跳操。当然功课也不能落下,林海请的老师给黛玉讲课的时候,自己也蹭着陪读,既然玉儿能懂,自己也能懂。——幸好古代不用辅导孩子做家庭作业,想来也不会很难。至于待人接物这部分,只怕需要林海来教导了,自己也蹭着学一学。
黛玉醒来,白鹤伺候黛玉洗漱一番。洗干净泪痕的黛玉,又是乖巧可爱的小宝贝。林洄陪着黛玉用了些点心,两人各吃了一小碗蘑菇汤煮的素面,看着很寡淡,吃着倒还鲜美。吃完面,林洄又拿出一小袋每日坚果,倒进小盘子里,让黛玉慢慢捡着吃。因为担心黛玉呛到,叮嘱黛玉细嚼慢咽。
黛玉觉得很新奇,各式各样的小果子,不知道是什么,先拈了一颗榛瓤,这个原来是吃过的。林洄一个个给她介绍,那个长得像杏仁的果仁叫“巴旦木”,黛玉尝试了一下,口感也像杏仁,只是杏仁听说有毒,不能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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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可以日常吃的。有一种弯月形状的叫“腰果”,吃起来与炒过的落花生很像,只是有点咸,洄姑姑说是盐焗口味。有一个果仁看着眼熟,原来是核桃仁,洄姑姑说吃了会补脑,让人更加聪明。盘子里还有几种果脯,一种是葡萄干,是秋天的葡萄晒干了做的,吃起来又软又甜。一种红色的果子,没有见过,洄姑姑说是“蔓越莓干”,吃起来酸酸甜甜。最后剩了一种紫黑色的,黛玉看着有点害怕,有点迟疑。
林洄含笑:“这个叫蓝莓干,和桑果一样,长得黑,但是吃着保护眼睛,特别适合玉儿这种爱哭的小孩子”,说着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自己拈起一颗吃掉了。黛玉悄悄低下了头,也学着洄姑姑吃了一颗,并没有什么怪味,也是酸甜的。
这些新鲜的果子黛玉有意留了几块,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吃过,想留一些和父亲分享。林洄看到黛玉的小动作,担心是黛玉不爱吃,又不好强迫她都吃掉,按耐住询问的想法,慢慢观察黛玉喜欢什么。
两人吃完,林洄拿出来两个小点心,三两下剥好,一个递给黛玉,一个自己含着咬了一口。“这个是奶酪棒,味儿还好,不是很甜,玉儿尝尝喜欢不喜欢?”黛玉看手里的点心玉佩一样莹白可爱,也学着洄姑姑的样子咬了一小块,软滑香甜,出乎意料的好吃。
林洄看黛玉专心致志啃着奶酪棒的样子,知道她是喜欢的,心里也很满意。今天也是营养充足的一天。
吃完奶酪棒,林洄收起废弃物,拿出了绘本和彩笔,两个人坐在桌子前面,研究绘本如何涂色等事。
黛玉拿着画笔,一页页翻看绘本,这绘本从未见过,左边是各种彩色的画,颜色鲜艳,图案简单,右边是没有填色的图案,桌子上有各种颜色的笔,可以直接填颜色的。绘本里的图案有一些是见过的小狗小猫,也有些没有见过的动物。翻了几页,黛玉挑了一只蝴蝶画起来。
洄姑姑说这个叫绘本,又让她画着玩,黛玉往常看过母亲的丫鬟画花样子的,这个比描花样子的图案更简单,而且都画好了,只要填上颜色就可以了。黛玉想起曾经见过的蝴蝶样子,找了颜色相近的笔一点点填充,慢慢沉浸其中。
林洄觉得自己审美一般,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她看黛玉自己画得入迷,就拿了一本书看起来。林洄这两天在看育儿的书,她在学习怎么样和林妹妹相处。有句话叫“不知者无畏”,这句话用在林洄身上正合适。
林洄本想着黛玉一个人住在大观园里,也能出落得才华出众,灵巧聪颖,自己若能在黛玉身边,一定能给黛玉足够的爱,弥补她的孤单。实际上,林洄把自己和书里的黛玉比了比,自己不如黛玉的地方多着呢,因此深深担心,别把好好的孩子教坏了,急忙看起了书。
书里有许多知识都是反常识的。比如林洄曾经想着:我要时时刻刻守着林妹妹,让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什么独自垂泪,什么夜深无眠,都是不可能的。然而书上说,母亲把自己的期待完全绑在孩子身上,时时刻刻关注孩子,以孩子为中心,把孩子视为荣辱与共的中心,这叫“密集母职”,会让母亲觉得疲惫,孩子觉得窒息。
林洄觉得非常震惊,认真地想了半天。母亲自我绑定孩子,给孩子树立目标,要求孩子完成,这种感觉有点像老板给员工制定了工作任务,然后不停地提高员工绩效,并且要求员工全身心奉献给公司。最可怕的是:这个老板一直在员工身边看着他完成任务!如果是这样的话,林洄想想,的确是觉得窒息的。
孩子天生爱母亲,但是过高的期望会让孩子承受不住。林洄想:黛玉身上最令我喜爱的,不是绝代姿容,稀世俊美,而是她那颗敏感而美好的心,以及她高洁而充满诗意的灵魂。曹公给黛玉安排的命运,是下凡还泪,泪尽夭亡。黛玉从来不是作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而存在的,她就是她自己。
我所执着想改变的黛玉的命运,也不过是可怜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人做主,以及永远被困于身体的苦痛、后宅的封闭,贾家的败落,落入薄命司的既定命运。她不需要完成别人的种种期待,我只希望玉儿可以健康、快乐、平安,有一个属于她的家庭,有一个依靠,就很好了。
5. 辞官
林海饭毕,回到书房,小厮奉茶后退下,自己又读起天书。既然小仙姑能随手拿出凡间未见之物,可见有些法力。然而天书里的仙人与自己往日书里读过佛道两家的仙人全然不同。
仙人所居的太虚幻境,里面的匾额上书“孽海情天”,又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仙境里所居住一干荷袂蹁跹,羽衣飘舞的仙女,张口便是“这清净女儿之境”。想来这大抵是某处仙人所辖,里面的仙女有绛珠这种仙草修成人形的女体,应该也有其他的。大抵如同《西游》里唐玄奘偶遇的那桧、柏、松、竹、杏花等成精一般,或者天书开篇的女娲遗石修炼出灵慧,汇聚些天生地养有灵性有缘法的精怪,□□导管辖,倒也是一个安居乐业的所在。
尤三姐曾说自己“来自情天,去由情地”,他们吸收天地精气而生,秉性自然。在仙境里久居思凡,便可下凡历劫,学着些规矩,增加些见闻,勘破些世情人情,或许也能赚取些功德,便于后为管辖者所用。那警幻仙子,应该就是这一干人等的督查,不仅制出风月宝鉴这样的法器,又掌管男女仙人入凡挂号、销案之事,想来是个有能耐的仙人。
一僧一道与警幻交好,能拿出警幻所制的法器。他们欲趁机度化几个人增加功德,恐怕警幻也有嘱托他们看顾这些历劫的男女仙人之意。所以“宝玉”、“凤姐”被人使了法儿被魇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赶来救治。那“通灵宝玉”并无奇用,只怕还是他们使了些仙人手段,假托是“通灵宝玉”之功效罢了。
若是如此,也许玉儿此番之病来势汹汹,所以小仙姑也如那和尚道士一样,本在凡间游历,特来看顾玉儿一番,又担心玉儿体弱,不似“宝玉”、“凤姐”素日身体强健,所以才特意以天书取信于我,几次询问起玉儿的饮食用药等事,其余闲事并不理论。
小仙姑虽然无所求,然于我家有恩,理应报答。那一僧一道想得到的功德,想来小仙姑也是需要的。虽不能让玉儿成为小仙姑的功绩,但是助其一臂之力倒也可以。
想到此处,林海令人传唤管家林长青,叮嘱他亲自带着几个心腹,分别前往几处暗查探访,务必小心周全等事。林长青领命自去不提。
林海这几日反复阅读天书,一边读一边在心里默记。小仙姑暂时不收走天书,自然也不急着抄写了。所以林海只是默默记录一些关键节点。之前对于岳家内宅的事情,林海并不了解,这书里写得很细致,但是也有很多地方令人费解。
比如贾家众儿孙的处境。“贾琏”是荣府的长房长孙,又有官职,又能办事,怎么大内兄没有着力培养呢?“贾琏”尽日忙些家务闲事,白白耽误了时间。“贾琮”更是似有若无,无人在意的。
而“贾珠”病逝后,“贾兰”作为二房的长孙,“宝玉”、“贾环”作为二房的未来,他们年龄相仿,正是好好启蒙读书,以后支撑家业的人选。怎么一个人在家学里无人问津,一个人在成日玩笑胡闹呢?
贾家的家学也不成体统,一个老迈的族人“贾代儒”无力约束,便让其孙“贾瑞”监管,“贾瑞”贪财好色罔顾人伦,最后沉迷欲望而死。这种人监管学堂,就如同盲人骑瞎马,一家一族的根基危矣。
我虽无子,但是玉儿已经跟着雨村先生读书,可以背诵一些段落。那“宝玉”长到十五六岁,竟然连《孟子》两本带注都背不下来。可怜“贾政”自幼便喜读书,偏偏长子夭折,次子不成器,一生竟然没有指望。
若二内兄的家里真是如此情况,上有祖母溺爱儿孙无度,下有幼童贪玩沉迷不学无术,内有家生恶仆欺主,外有侄媳令仆放印敛财,再兼雨村这种宗侄惹是生非,种种不幸终将酿成大祸。我倒很应该趁早劝诫一番,以免岳家落入书中所写的境遇。怪不得宁荣二公当日如此豪杰,却英魂不散,眼见着“吾家运数合终”,苦求警幻点化“宝玉”,以求家业维系,也是可怜。
至于雨村先生,倒是看走了眼。本以为他是个有学问有见识的,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护送“黛玉”到了岳家,“我”给他与“二内兄”牵线引荐。论起谈吐,“雨村”与“二内兄”交好倒是正常。想不到他很会攀附,借着“薛蟠”造的命案,先是攀附了王家,“王子腾”“屡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后又与“大内兄”交好,连了宗,做了“贾琏”的同宗兄弟,“大内兄”看中人家的扇子,他就造成“石呆子”一案,不过贪图人家几把扇子,也太作孽。想来他一路青云直上,此等事情已经做顺手了。
这人虽有能力,却无品行。此人狼子野心,不过伪装得极好,连我也未能看透。若是谋划得当,让他去粤东倒好,王家当年主管各国进贡朝贺之事,那些来使背景深厚,他们船坚炮利,多有趾高气昂者,让他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学习些审时度势也好。
更令人担心的是,天书里还提及了"太上皇"、"忠义亲王"、"忠顺亲王",只怕又是一场风波。现在却不知道是哪个皇子最终逐鹿成功。无论是哪个成功,只怕上下官员动荡,被牵连之人不少。
岳家一门两国公,都是跟着太上皇打天下的交情,跟新皇可没有机会联络感情。新皇愿意封妃省亲已经是给老臣面子了。
我这位置,若是新皇意欲留给心腹,也不无可能。按照天书里“我”的性格,自然是不愿意退这一步的,甚至指望再进一步,给玉儿留出更多的机会。只可惜,当年承诺“我”的人以后大概率被夺权,成了太上皇,而“我”死得早,皇上并不认可我的功劳,也没有给玉儿挣出一份荣耀。
既然如此,已经决定日后玉儿不送去岳家,不如及时退一步,避开未来的风波,也省得为他人做嫁衣裳。
林海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近日为发妻治丧,迎来送往,兼玉儿生病,更又分神,再加上天书里的预言自己的命运,岳家的结局,这些事对于林海而言,无异于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属实让他疲惫不堪了,今天看到玉儿与林洄相处融洽,又想通这几件事,心头气郁渐消。
林海想到此处,便上书奏本。奏本先是跟老皇帝汇报了自己工作的进展与成果。后面言及发妻早亡,家中无子,只留一幼女。女儿本就体弱,此番病重垂危,令人心痛难忍。自己业已年迈,对于工作有心无力,无法完成皇上的期望。想趁着妻子百日之后扶灵回籍,日后教养女儿,顺便教育族中子弟了此残生。自己辜负了皇上的期望,臣罪该万死。望乞骸骨,恳请朝廷另择有才能的人来接替我的工作。
写完奏本以后,林海想了想,又给贾政写信。信上说自家请了一个西席,名为贾化,字雨村,胡州人士,当年也是进士出身,做过知府的。学问自然没的说,只是这人祖业败落,性格行事都有些急功近利的地方。我从邸报看到朝廷起复旧官,此人定要趁此寻求机会崭露头角,不会接着做自家西席。
若是二内兄可以牵线,让这人可以军队做个文职,或者去粤东做个官儿,专找一些地方偏远的肥缺,让他在当地磨炼一番,去去他的戾气,增加些圆融,方可收用为幕僚。寻官一应费用自己都可以准备,只求二内兄费心筹划,让这人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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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学习几年,再观察一下人物品行,暂且做一枚闲棋留以后用。
玉儿因丧母而重病,我忧心如焚。岳母来信希望可以亲自教养玉儿,殷殷爱女之情,我十分感激。若妻女都与我生离死别,府里终日沉寂,连个让我牵挂的人都没有,我便也如枯木死灰一般了。不如我自己带玉儿守制读书,父女相伴,也可互为慰藉。
目前已经寻了良医,医治玉儿的身体。待玉儿痊愈后,相见之期不远。待我日后养好玉儿身体,就带她拜访岳母及内兄。万事珍重,唯祝平安。
林海写完信,着人相送不提。忽听人通报贾雨村来拜见,林海略整仪容,收好天书,心知贾雨村意图,便与贾雨村相谈。
贾雨村一如既往谦逊之态,恳求林海给些建议。林海便与他徐徐言及:如何去京都,如何拜见贾政。起复一事已经为雨村写好了荐书,托付给内兄贾政,雨村无需担心。又言及如今盛世昌明,万国来朝,两广之地,更是机遇与挑战并存。林海为其准备了盘缠若干,物品若干,雨村可以择日北上。此去定能鹏程万里,青云直上。
贾雨村闻之,便已意会。他暗忖自己孤身一人,在京都并无根基,此去不过假托亲戚之情谊,并无实际功绩来依附荣国府。想来是沿海商贸繁盛,大有可为。荣国府欲在其中施展一番,只是此事不合适自家人去做,刚好是我大展拳脚之机。贾雨村遂谢了林海,心里十分得意。
贾雨村心潮澎湃,自去收拾行李,两日后告别林海,自己租船北上去了。
直到贾敏七七办完,黛玉方渐愈,可以出门行走了。贾雨村北上,林海遂亲自陪着黛玉读书习字。黛玉读书,林洄跟着旁听,听的有时候半懂不懂,也并不在意。黛玉学习写字,林洄也一起写字。只是林洄的字尚且不如黛玉的,七扭八歪,轻重拿捏不好。林海看在眼里,心想:小仙姑果然不是凡人,天生天养,并没有学过写字。
黛玉看着林洄写的字,惊讶地问:“姑姑小时候不学写大字的吗?”林洄有些不服气:“是我不会用毛笔罢了,换了硬笔来,我至少写得比这个好。”于是林洄拿了黛玉的水彩笔,在纸上写字。这回写出来的字,虽不像毛笔一样墨痕忽轻忽重,整体感官那么丑陋。但也只算得上整齐,没有一撇一捺的笔锋,也没有苍劲有力的转折。林洄略抄了几行书,字形简单的还好说。字形繁杂的就要一笔一划照着抄了。林海看了,心知小仙姑有许多字只是认识,却不会写。他便当女儿多了个陪读,教林洄从此更细致些。
林洄的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自己高三之前是习惯写字的。高考对于字迹的要求主要是清晰整齐,也不是必须如字帖般优美。自从上了大学后,自己用手机的时候多,写字的时候少。所以今天有点丢脸。既然已经来了古代,那么读书写字还是要学起来,香菱尚且知道有机会就读书写字,我难道要空守宝山吗?因此老老实实地听从林海的教导,学习也用心起来。
且说林海奏本提交上去后,老皇帝看到,很为他难过叹息了一回。林海得到老皇帝的批示:你年纪又不大,朝中多少人比你年纪大仍然为国效力。你发妻新丧,幼女病重,着实可怜,一时想不开,我不怪你。你工作得很好,我应该奖励你才是。既然你想陪伴家人,不如回原籍当个学政。你的才华,如果只教几个族人和女儿太可惜了。还是应该为朝廷效力,教导一省的学子。我先把任命下达了,等你回原籍安顿好事情后,年底就和前任学政交接吧。
既然老皇帝命自己督理江南学政,林海便安心筹备交接与回乡事宜了。
6. 回乡
这一日早饭后,林海跟林洄和黛玉说了要回乡的事情,定下了下月初二出发。林洄并不在意,她只要在黛玉身边就好。
黛玉听了林海的话,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她才六岁,对于在扬州之前的生活,有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母亲给她安置的。
砚台,是母亲特意寻的她的生肖图案;帐子,是母亲和她一起选的三阳开泰图案。
窗边,母亲抱着她看过琼花;廊下,母亲带着她拜过月里嫦娥娘娘。
她环顾周围,母亲的音容笑貌出现在眼前,往事历历在目。
她不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心里却明白要早日带着母亲回到家乡。心里闷闷的,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低了头,抿了抿嘴,让自己忍住不要哭,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林海看着黛玉,心里默默叹息,他向林洄投去救助的目光。林洄看黛玉垂着头,像一只淋雨的小狗。玉儿懂事,忍着不说,可是她那点想法,在成人眼里,就像雨后树叶上的水珠一样明显。
怎么样能帮玉儿排解心里的愁苦呢?林洄苦心寻思了半日,决定带着黛玉照相。既然玉儿舍不得这里的一草一木,就用照片留下这里的回忆。可是玉儿舍不得的不是这座宅子,而是宅子里与母亲共同的记忆。
林洄可以带着玉儿照相,却不能带着贾敏照相。想了想,她去找了林海,想让林海画一副贾敏的肖像画,给玉儿留作纪念。
林海听了原委,答应了下来。原来贾敏已经有一副画像,是预备挂在祠堂,专用祭祀的。这画像是贾敏穿着诰命的品服,神态十分庄严肃穆,与日常生活的神色大不相同。林洄闻言,特意要林海画贾敏家常的装扮,这样才更符合黛玉心里的母亲模样。林海同意了。
林洄走后,林海忍不住叹息了一回。他想起新婚的时候,他给夫人画过几幅小像,还提了诗,盖了私印珍赏。那时候夫人还是少女模样,明艳大方,十分娇憨可爱。
后来夫人看到了,也给他画了一副,那时候夫人画得他高大俊朗,他觉得自己并不如画中人俊秀,还有些吃味。如今自己早生华发,更与夫人阴阳相隔。他不禁后悔起来,这些年他汲汲于功名利禄,等到孩子们出生之后,夫人忙着管家,更兼照顾孩子们。他们都没有把这些美好的时光留作纪念,以为彼此朝夕相伴,天长路远,并不急于一时。如今悔之晚矣。
林洄回到房里,看到黛玉垂着肩坐在椅子上,望着书桌上的砚台发呆。
林海早上说了,下月初二回乡。这些天家里上下人等要收拾东西,安置物品,登记造册,少不得一番忙乱。家里各处忙起来,林海更忙,因此先停了课。
黛玉见姑姑回来了,抬头向姑姑笑了笑。这些日子姑姑与她同吃同住,又与她一同读书习字,带她看动画片,比白鹤青鸾更亲近些。衣食起居上,姑姑费心收罗来好些未闻未见的稀罕之物,虽不起眼,却都是适用的,是至亲才有的妥帖暖心。爹爹托付自己照顾姑姑,反而是姑姑照顾自己更多一些。黛玉骤然失母,林洄待她甚好,这些日子下来,黛玉对林洄也有了几分的亲密依赖。
林洄走过来,笑着让黛玉坐直,拿出手机给黛玉拍了张照片,拿给黛玉看。黛玉见姑姑摆弄了几下,就把自己的影儿放到了那被称为手机的法器之中,十分惊奇,知道又是姑姑的法术,并不惊慌。
林洄见她不觉得害怕,放下心里的担心,笑着问黛玉:“你看这照出来的可像你?”黛玉问:“从前我只在镜儿里看过自己的影儿,姑姑这法器也能当个镜儿吗?”林洄笑着说:“不止如此。姑姑还可以用它录像。”说着,便教黛玉坐好,自己拿手机调整了角度,录了一段黛玉诵读。
林洄把视频拿给黛玉看,黛玉看见自己在法器里背诗,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连自己不自觉的眨眼动作都十分清晰。她又惊又喜,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惊的是这法术施展起来悄无声息,喜的是这段法术可以反复观看。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问林洄:“姑姑,这法器里也有一个我吗?”
林洄看她迷惑,笑着揉了揉她的脸蛋:“傻孩子,世界上只有一个玉儿,是姑姑把你刚才背诗的样子记录了下来。”黛玉有些失望,她想若是当日母亲还在的时候,姑姑就来了,该有多好。黛玉心里这般想,嘴上也这般说了。
林洄知道黛玉的心思,笑着问,“玉儿,咱们前儿读书,你可记得楚狂人曾经对孔子说了什么话?”黛玉暗自思索,知道林洄想说的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黛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咱们能给爹爹也录一段吗?”
林洄说:“这个简单,等晚饭后,咱们就录。若是玉儿舍不得这里,姑姑帮你多拍几张相片,这些照片姑姑给你弄好,可以留存很久,等你长大了,也能看的。”黛玉听了,喜出望外,心里的难过散去了七八分。
林洄又跟黛玉商量,这照片既然要留念,还是穿之前的衣服拍更好,更像当日她母亲还在的情景。黛玉点点头,林洄便让白鹤来帮黛玉更衣,去了守孝装扮,换上贾敏亲自给黛玉做的袄子和裙子,还有原来给黛玉预备的鞋子,又重新梳了头,插了发饰。
这些日子林洄尽心看顾黛玉,先是停了药。黛玉小小的胃不用再天天喝苦药,一身药气去了七八分。接着带着黛玉少食多餐,各种零食做加餐。天天变着法的拿奶酪棒、奶片、酸奶、芝麻饼、茯苓糕、水晶薯仔、各种坚果、水果干、山楂片、芝麻糊、水果罐头、巧克力、软糖……哄着黛玉一点点尝试,然后留意黛玉喜欢的口味。
停药以后,黛玉的饮食渐渐多了起来,黛玉原本尖尖的下颌略丰盈起来,蜡黄的小脸也有了血色。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向你时,像山谷里的一捧溪水般纯澈。
林洄看到装扮好的黛玉,真是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九分灵动,十分天真。若是外人见了黛玉,已看不出她素日病弱体娇,只觉得聪颖可爱,美丽大方。
这边白鹤打扮好黛玉,林洄又让她把屋里诸如水彩笔、画册、猴子玩偶、零食罐子等物都收纳在一个箱子里。屋里尽是旧日模样后,又让白鹤找出原来贾敏帮黛玉批改的大字放着,再引着黛玉在书桌前,读一会儿书,写几张大字,林洄在旁或者抓拍,或者录像,很是满意。
林洄拍了好一会儿,又给黛玉看。黛玉也觉得好,又想拍几张别的地方的。于是林洄带她廊下、院子里又拍了一些黛玉的单人照片。
一旁的白鹤青鸾跟着黛玉,她们知道林姑奶奶是个大有法力的人。姑娘自从停了药,日常的物品饮食,好些是林姑奶奶拿给姑娘的。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物品,又不见她指使下人买东西,又不是老爷着人送来的,竟是凭空变出来的。家里有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是姑娘的仙缘。
姑娘从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吃药,这几年多少名医调养,换了多少药方子,都不见好。直到林姑奶奶来了,先是停了药,她们还担心姑娘能否受得住。现在眼见着姑娘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了,更觉得林洄妙手回春无所不能。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们眼见着林姑奶奶待姑娘的心,心里也存了些想法,只是不敢说。她们也得了嘱咐,凡事看着便罢,不得与外人说起的。林姑奶奶很少与外人交流,一颗心只扑在姑娘身上,也不怎么留意她们。
今天这样又拍又录,她们心里是有点怕的,暗想:林姑奶奶若是多放几个法器,自己的一言一行岂不都被录了下来,哪有什么能瞒得过林姑奶奶,决定以后更要小心谨慎伺候姑娘,凡事守口如瓶。
这边黛玉得了趣味,遂了心意,恨不得走一步拍一步,把这座小院永远刻在记忆中。白鹤青鸾见黛玉不怕,知道林姑奶奶不会伤害黛玉,心里惧意稍去,又羡慕起黛玉来。林洄便又拍了几张青鸾与白鹤陪着黛玉玩的照片,又拍了她们的单人照,承诺了回头送他们。
林洄怕黛玉疲累,哄着她回屋吃了些点心歇一歇。又搂着黛玉,拍了几张俩人自拍合影。黛玉看了十分欢喜,又开了箱子,抱了林洄送她的猴子玩偶一起照。
下午黛玉换了衣服,照旧练字,林洄一起练习。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林海来了,三人一起用了晚饭。饭后,林洄给林海看白日给黛玉拍得照片,录的影像。林海心里诧异,这法器有追魂摄魄的能耐,比传说中的生死簿还厉害,他心想林洄手里的法器比那道人手里的“风月宝鉴”又厉害了一层,嘴上却夸赞不已。
林洄给他们父女拍了几张,虽然屋外圆月高悬,丹桂飘香,只是屋内灯光昏暗,人像也模糊,遂又约定了明天早饭后再拍。黛玉心满意足,并不纠缠。
林海又与林洄去了别处交谈。林海知道林洄无法拍出贾敏的照片之时,心里暗想,果然,生死簿划了的人,失了魂魄,就拍不了了,怪不得小仙姑早上找我去画像。
林海欲言又止,他今天对着贾敏的画像,几番提笔,情满笔颤,只是画不出来。他内心无法接受贾敏已经不在的事实,总是觉得她其实还在身边,午夜梦醒,枕冷衾寒,教人难以置信。他又恨贾敏太狠心,就这样抛下他和女儿,独自去了。他又想到林洄曾说黛玉吃药太多,身体营养不足等语,觉得贾敏去世也应该有这方面原因,实在是他无知所致。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一定好好守着夫人,看顾她按时饮食,别让她生病,更别让她离去。林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眼泪也流了下来。他心里沮丧,只觉得手抖得厉害,无论如何也下不了笔。
种种心事,更与何人说。他不愿意对人说。所以他只说自己画像与林洄照出来的差距太大,而且回乡之前未必能画得出。如果林洄可以施展法力,以精诚致魂魄,帮贾敏也照一张相片聊以留念,他情愿另外送上银钱若干。
林洄知道林海误会了,她不便解释自己没有见过贾敏,是真的拍不出来。她也不能提出此时开棺看看贾敏的遗容——这都多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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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林海看林洄犹豫,有几分后悔自己冒昧,见林洄犹豫后答应下来,也是意外之喜。
次日,林海换了旧日衣裳,打扮得十分精神,黛玉也打扮了一番。林洄又给他们父女照了半日的像,录了几段视频,大家十分满意。拍完后,大家选定了最好的几张,林洄为其单独建了相册收藏好,预备都洗出来,做个影集。
只是林海昨晚的恳求让林洄很为难,她想了想,去林海书房,拍了贾敏的画像,然而林海又展开几副小些的画像,原来是他当年新婚画的贾敏,还有贾敏画的他。今天林洄的照片拍得固然好,只是他已不再年少。他想让林洄多参考几幅,把贾敏照的年轻一些。此外还有几幅小像,是一个男童,虎头虎脑,看着十分可爱。林海又恳求林洄,若是可以,给小宝也照一张相出来。让她们母子团聚才好。
林洄听了,觉得有些意外,暗想,这个孩子在书里只是一笔带过的背景板,说是三岁死了。自己从未放在心上。然而在林海心里,他是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了他与女儿相依为命。他对这个孩子的爱与黛玉的是一样的。书里的三言两语,却是一个人的一生。自己原来的看书时候的那些想法还是太浮于表面了。
此时,林海是一个痛失夫人爱子的男人。面对他的恳求,林洄只是说自己功力不到,贾敏及孩子可能已经转入轮回,所以面貌与之前并不大相似。她去寻访也可能出错,只让林海担待些。林海并不犹疑,答应下来,感恩不尽。
林洄回房,心情也变得沉重下来。世界上哪里有丹青妙笔,可以把古画变成活生生的人呢?林洄愁了半日,打开淘宝,联系了AI绘画设计的卖家,根据贾敏和小宝的画像进行描述,购买了许多张人像。她担心AI画得不够像,又购买了若干古装明星的剧照打包。她一一下载,手机里存了各种各样的美人,想着瞎猫撞上死耗子,总有一个能有几分相似吧。
次日早饭后,林洄给林海和黛玉看已经搜罗好的各色剧照和AI照片,若看到觉得与贾敏有些相似的就分到一个相册里,不像的就划走。三人围着一个手机,看了半天各色的美人儿,总共选出来十几张,俱是感觉有些像贾敏的。然后在这十几张里再选,黛玉说这张更像,林海说另一张更像。——林洄一看,他们指的是同一个人,只是不同风格的剧照。林海选的更年轻明艳一些,黛玉选的更亲切温柔一些。他们公认这个人是最像贾敏的,就是穿的衣裳不一样。
林洄十分惊喜,竟然真的可以找到与贾敏相似的人。衣服不一样倒是简单,只安排人模仿贾敏穿戴打扮了,再换脸修图,就可以合成一个“贾敏”了。
林海则是百感交集,书上说太虚幻境里诸多仙女,想是她们下凡自有法令约束,如那一僧一道,法相与凡间化身并不一致。书上说,三十三天天外天,他所见种种人物穿着装束神色各异,只怕不是同一地点所寻访的。人要一处一处寻,照片要一张张拍。小仙姑一夜竟可寻访这么多的照片,足以见赤诚之心,并不藏掖。黛玉见了母亲换了装束穿戴,却依然那么亲切温柔,越发相信姑姑曾说,母亲去做了仙女,把自己托付给姑姑照顾的说法了。
选完贾敏,又选小宝。小宝是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林海很快就选出来了。黛玉看了,也觉得很熟悉,就此敲定了。
林洄提出:若找个人装扮成贾敏的模样,可以把照片做得更像贾敏生前模样。林海和黛玉却都不肯。他们因相信林洄是去寻访了贾敏神魂,觉得神魂为重,服装是次要的,都不肯以假乱真。
林洄见他们如此说,也觉得有理,不再劝解了。虽然他们看的是“贾敏”和“小宝”的照片,可是他们所见所想的,却是那个真实陪伴过他们的人。假作真时真亦假,这点谎话无关紧要,又何必去特意说明呢。
三人看毕,各自忙去了,林海自去料理事务,白鹤陪着黛玉去收拾一些心爱的物品了。
林洄留在房里,选了几张“贾敏”,几张“小宝”,也收藏了准备洗照片。她自己在淘宝联系了洗照片的商家,发了许多照片过去。——除了林海和黛玉自选的,她看着黛玉张张都好,又格外洗了很多张,刚好凑成一个可以送相册的套餐。
林洄洗完照片,犹然不足。相册虽好,毕竟世人闻所未闻,只能私人珍藏,不方便随身携带。
她开拓了心思细想,找了可以定制礼物的店铺,选了半天,定制了几个复古怀表。一个是鹤鹿同春的,里面印了“小宝”的照片,预备送林海。一个鸿雁双飞的,印了林海觉得最像“贾敏”的照片,也预备送林海。一个蝶恋花的,印了黛玉觉得最像的“贾敏”的照片,预备送给黛玉。
这怀表可以随身携带,相片印在内侧,精巧隐蔽,又可以长久保存。若玉儿看到怀表,觉得母亲可以长长久久地在她身边陪伴,想来也可以减缓一些哀痛思念之情了。林洄想到书里提过凤姐宝玉都有怀表,这东西戴出去也不算稀奇,心里十分满意。
7. 寻访
话说自那日林海令管家林长青暗自去寻访之后,渐有消息传来。林长青先是去了应天府,在应天府里寻一门子,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当日在葫芦庙里做小沙弥又还俗的那个。林长青谎称主人令自己来此采买物品,需有个地头蛇联络介绍才不容易被蒙骗,遂欲结交门子。
林管家略请他喝了两顿酒,便套出了他家何处,林管家一方面有意奉承,门子有意显摆人脉广阔,遂酒酣饭饱之后,林管家又约了次日上门拜访详谈。
次日,林管家带了些酒肉,两匹细布上门,又与门子闲聊套话。门子令家人置办酒菜,款待林管家。两人说说笑笑,好不融洽。忽闻院内一间房舍,有人大声醉骂,又有女孩子嘤嘤哭泣求饶之声。那声音传来,便打扰了两人的好兴致。
林管家便问:“不知兄弟家里出了何事,可要去处理一番?”那门子笑道:“那不是我家的人,只是赁了我的房子的一对父女。那当爹的见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便从乡下带了女儿来,为这城里人富裕,便想多卖上几个钱。这些日子相看了几个人,只他要的价高,买主皆不愿意。他心里不乐,成日喝酒,醉了就打骂女儿不争气,也有几日了。”
林管家叹道:“父母天定,只是可怜这女儿托生在这等人家。”那门子闻言,哈哈一笑,说:“你家里倒是富庶,若论按着丫头买回家,只给几两银子,那父亲定是不肯卖的。若是想讨个知疼知热的,出个二三十两,他也就卖了。若是这些日子都没有买主,等她爹把盘缠花完,只怕要把她卖去楼里了。可怜这小女儿,人品相貌都是顶好的,偏生遇到了这样的爹。不若兄弟去看看,问询两句,或许也能免这小女儿的一番责打。”
林管家闻言,便同意了。随了那门子前去。果然有一个女子,看着十一二岁,虽有些怯懦之色,还是袅袅娜娜,花容月貌的。他凝神细看,见那女子眉心之中果然有一点红色胭脂痣,正和林海所说对上了。他心里明白是寻着了人,但只不漏声色。托了门子去问他爹,问他十八两银子卖不卖。
他爹虽然醉了,神志还不糊涂,一口咬定了三十两才卖。说上午有个官人,看中了小女儿,要给他二十两银子,他不肯,连定钱都没有收。门子笑道:“老爹你不要蒙人了,若我说个公道话,我这兄弟家里也有几分薄资,买了你女儿回去,也不过做个房里人。不比去那楼里被人朝打暮骂,三年五载就没了的强。你也养了这孩子几年,也指望她有个好结果,日后好奉养你到老的。”
他爹依旧不肯,低了声音:“谁说我要卖她去楼子里了,我指望她去富贵人家过好日子呢。”门子笑道:“老爹你又蒙我,前日不是那王妈妈来过一遭儿,今日李妈妈又来。我娘子都跟我说了,这几日你女儿天天偷着哭呢。”林管家闻言望向那女儿,见她更低着头,畏畏缩缩,恨不能藏到墙里似的。
原来江南是温柔繁华乡,竞争激烈。楼里买人,虽然挑容貌,也挑才华气度的。最好七八岁买了美人胚子,人也便宜,好调教,学些诗书文墨,能歌善舞,有个一技之长,这样以后身价也能高一些。那王妈妈看他女儿容貌虽好,却嫌弃他女儿大了些,乡野丫头,又不读书识字,一两年后年龄就到了好挂牌的,只怕不好调教。因此压了压价格,他便不乐意了,又要另寻买主。
他爹听这门子戳破了内情,便不再犟嘴,横着脖子说:“我养了她一场,这些年吃穿住用,也值得十几两银子了。若不然,拿二十五两银子来,我就舍了她。”
林管家听林海嘱咐过,这人是见钱眼开,最没有品行,担心他酒醒反复,遂不再纠缠,让门子见证,立了契,按了手印,后从包袱里拿了二十五两的银子给他。让那女孩子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儿就跟自己回去,又问这女孩子叫什么。
他爹听见,说:“家里丫头多,养不起,按照排行叫了四儿。”又让四儿换了身上的好衣裳,只穿了旧衣服走。“你新家里有新衣裳等着你呢,这个我拿回家给你姊妹穿。”
四儿诺诺答应了。一会儿换了衣服,被门子的娘子领了过来,给林管家见了礼。林管家又和那门子吃菜喝酒,谈天说地,约定好明日约了中介,一起去采买物品等事方离开。
那四儿跟着林管家后面走了。她这些天见了十来个人,没成想竟然是个外地的客商把她买走。尚不知要去往何方,又不知道他家里的境况。她暗想自己就像春天的柳絮,风吹哪里就落哪里了。四儿惊恐于未知明天,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她暗自想着,无论如何,总比进了楼子强。就算去了以后有人打骂,也只忍着罢了。
林管家回到住处,又安排人给四儿送来饭菜,让她吃饱了。然后又问他的出身,四儿也只说自己是那拐子亲生的,在乡野长大。林管家听了,并不多问什么,只是说自己带的货物多,还要去其他地方买卖货物,安排两个人先送四儿回去,不与自己同行了。四儿看林管家没有立刻要自己服侍的意思,心里方安定了几分。
吃了饭,林管家带来的人分了两个老成的,令他们赁了一条小船,好生照顾四儿,三人一起前往扬州了。林管家担心这拐子后续还用得上,留了两个人暗中跟随拐子,看他得了银子是否回乡,家住哪里,有了消息好回报的。林管家在应天府逗留了两日,随门子介绍的中间人采买些当地物资,给了门子几两银子谢礼,自己带着其他人奔赴大如州去了。
到了大如州,林管家又换了一套说辞。只说是来寻亲,先是托人寻到封肃家住何处,又打听封肃家里人丁几口。听闻说封家当年好大福气,女儿女婿投奔了来,先是女婿跟着走了,生死不知,后来自家的丫鬟被县老爷看上,纳了做二房,只可惜后来那官老爷败落了。这些年也没有什么人寻他。林管家听说封家情况跟林海说的对得上,又想了一套说辞。
林管家上门拜访,又带了几份礼物,说自己是娇杏家里的仆人,因为思念故主,特意来拜访一番。封肃听了这话,尚有怀疑,待见了那些礼物,便信了几分。林管家推说娇杏有几样东西是特意给甄家娘子准备的,因此求见甄家娘子。封肃便也允许了。
及至见了甄家娘子,林管家便说起娇杏如今当了夫人,有一日去某处买卖物品,见了一个女孩子,眉心一点胭脂痣,年龄长相都对得上,有些像当年走丢的英莲小姐,只是不敢认定。因此特意派了自己来,希望能请甄家娘子前去确认一番。
甄家娘子听了林管家的话,愣了半响,这些年再没听过女儿的音讯,她只当没有了指望,谁承想今日竟然有如此的好消息。回过神来,口内不住念佛,眼泪却早已留了下来。先是感念娇杏的大恩大德,记挂着英莲,又感谢菩萨保佑女儿生的好,有了那眉心痣,让人可以认出来,又感谢林管家走了一趟,特意来告诉她。她急切地问起女儿在哪里,如今过得怎么样,她现在就可以去的。林管家见她这般动情急切,知道她这些年着实难熬,也动了一片仁慈心肠,忙安慰她不用急,只说英莲小姐虽然受了些苦,如今也苦尽甘来,遇难成祥了。
那甄家娘子略收拾了几件衣物,又拿了几件当年英莲喜欢的玩具,与父母说了原委,拜别了父母之后,就跟着林管家去寻女儿了。林管家又令人拿了十两的银子,送与封家父母,依旧说是娇杏孝敬旧主的。封肃见了银子,连声夸赞娇杏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当了夫人也不忘本,怪不得有那么大的福气。林管家笑而不答,带着甄家娘子一径往苏州去了。
到了苏州,林管家带着甄家娘子在葫芦庙附近仁清巷里赁了一件房子暂住,对甄家娘子解释了一番。原来英莲小姐离家之时年龄甚小,这些年被他人抚养长大,贸然相认,恐她不信。因此要设法劝她来苏州旧地重游,只怕能勾起几分幼时印象。甄家娘子虽然心急如焚,也只得应了。
话说那四儿跟着两个人回了扬州,到了林府,才见到好大一所宅院。两人通报,又跟着他们拜见林海,那两个人交了契书,回禀一番,四儿听出林海是自己主家,偷偷看了两眼,见他虽然年老,自有一番官威,不知前路如何,心里愈加惶恐。
当日她在家的时候,他爹多次教她,对着买家要笑脸迎人。所以当林海端详她的时候,她心里虽然害怕,还是勉强地对着林海笑了一下。林海看到四儿眉间的胭脂痣,果与天书说的一样,令人给四儿准备几套衣服,带她自去洗漱饮食。那俩人也各自休息去了。
话说那边,林长青家的带四儿去洗澡了,一边洗一边与她闲聊。问起她家在何处,父母做什么营生。四儿喏喏,都按照当日他爹教她的回答了。林长青家的又检查了她头上虱子,身上有没有什么疤痕,与她说写林府的规矩。林海令人送来两套衣服,她便与四儿换上,打发她吃了饭,又领了她去见如海。
林海早请了林洄一起去书房等待,不想林长青家的领来了一个俊俏俏、怯生生的小姑娘。林长青家的领着她上前拜见林海,又拜见了林洄。林海笑向林洄道:“你看看这孩子,认不认得呢?”林洄本来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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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着头脑,见林海十分笃定的模样,便仔细端详一回,忽然恍然大悟,喜道:“这是香菱?不对不对,香菱是宝钗起的名字,她是英莲呀。哎呀,海大哥你如何寻到的她,那薛大傻子和冯渊怎样了?还有那拐子,又怎么样了?应该把他抓了来,千刀万剐的。”
四儿听到自己的根脚被那夫人一口道破,直说了那不是他亲爹,只是个拐子,辩无可辩,心里不禁惶恐起来,忍不住低下了头。她从未跟人说起过被拐,只说是亲爹,这夫人是如何知道的呢?而且这夫人一连叫她两个名字,虽没有听过,却觉得这夫人应该是很了解她。或许是她们寻人,寻错了人?她心里胡思乱想,却见那夫人又让她抬头,问她年龄多大,之前生活在哪里。
林海笑着说:“如今看着是她,只未确切,我已着人去了封家,寻那甄家娘子。到时候是与不是,一看便知。那拐子也跑不脱的,自有人看着他。你前日送我那画册为礼物,我今天就把她送了你做礼物,你看可使得?”
林洄喜道:“真的吗?太好了。”林海看林洄未解其意,令林长青家的带了四儿下去候着,自与林洄说话。
原来那日林洄洗了相片,卖家送了相册。林洄拿到手便给黛玉观看,黛玉又拿给林海看。两人爱不释手。黛玉孝顺,虽然不舍,但是只留了几张母亲与自己的照片,其余的连相册都奉与林海。林洄见状,又重新买了相册,洗了照片,补送了林海一份。
白鹤青鸾也得了自己的相片,她们没有相册的,林洄给她们塑封了,说这样也保存得久,只是不能让日头晒到。林海吩咐她们,这是仙法,不可外说的,家里只用画片、画册称呼罢了。两个人欢欢喜喜地收了照片,承应下来。
林洄前次上天入地寻访贾敏之情,林海记挂于心。他想小仙姑下凡需要功德,那甄英莲是和尚特意想索求的,不如就把这场功德送给小仙姑,他自己不舍得玉儿,若小仙姑要度脱甄英莲,也是使得的。谁承想小仙姑好似全无这般打算,一心一意期待甄家娘子到来,好让她们母女团聚的。母女团聚也是功德吗?他心里不解,还是说小仙姑要一起度化她们母女?他知道小仙姑一片赤子之心,所以特意屏退下人,想问询清楚。
林洄笑着说:“我原本想自己人小力薄,又没有分身计策,只能紧着玉儿来。没想到海大哥有这般侠义心肠,读了那天书,也能救英莲的。英莲的爹,就是甄士隐,当年跟着道人走了,留下她娘没有个指望。能让她们母女团聚,自然是一场大功德。但这不是我的功德,是你的功德。”
林海见林洄高兴,又与她说了冯渊与薛蟠都没有出现,四儿险些被卖进楼里,林管家及时搭救的事情。林洄骂了一顿拐子,深恨他不是人,转念又喜:“既然那冯渊没有死,薛蟠也没有打死人命,这又是一场功德。幸好海大哥兵贵神速,要不然纠纷一起,英莲就不像如今这么好脱身了。”夸完林海,又夸林管家有勇有谋,老成妥帖。
她越说越开心:“既然英莲能救,那么别人是不是也能救?贾家太远了,荣国府那么些人我插不上手,但是可卿,那么漂亮的可卿我还没有见过呢。”林洄一一数点过去,贾珠如今已死,李纨的命运也改变不了。元春已经入宫,无可改变。三春如今还小。凤姐新婚,还甜蜜着,巧姐更小。湘云父母双亡没法子,她叔父对她也好,只是她婚后命不好。可卿的境遇,若是可以改变,或许能救她一命。林洄算了半天,只有妙玉,又在苏州,离得近,等林家回了苏州,找机会可以见一见,看看能不能帮到她。
林海看小仙姑算来算去,全然不提贾家的男人。知道小仙姑尚不开窍,心里眼里只有自己姐妹们,在功德上并不十分热衷。看来岳家的事情,自己或许也可以一试,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改变几分,别落得家破人亡的命运,或许又是一番功德。
他想小仙姑既然选了玉儿,愿意好好陪伴玉儿,已经是列祖列宗保佑了。小仙姑既然说英莲获救是自己的功德,倒也很好。天书上写自己尚有病亡的命运在等待,人有旦夕祸福,自己若真有功德护身,或许也可以留存林家一脉,不致断绝。
两人商议一番,决定四儿依旧跟着林长青家的,让其管教几日,慢慢教授一些规矩。林家回乡,四儿跟着她们一并回苏州就好。那拐子也令人捉拿回来,既然英莲是四儿,难保他家里还有没有五儿、六儿,等到了苏州,她们母女相认团聚以后,大家三曹对案,说个明白,再与甄家娘子商量四儿的归宿与拐子的处理。
8. 相认
老皇帝派来新任的巡盐御史已到,林海自去交接,诸事妥当。至初二日,林家人悄悄赁了马车若干,行至渡口,换了一艘大船,一家人回苏州去了。
黛玉已许久未见过府外的天地,见船行水上,两岸景色渐去,处处新鲜。她心中有几分好奇,苏州虽是原籍,但是并没有多少印象。船上无事,林海便给她讲解苏州的亲戚关系,有几个叔伯,有几个族兄弟,族姊妹,各自排行,如何称呼。黛玉记得很用心,林洄也在一旁听着,默默记诵。
林海早已派人提前回来,洒扫庭院,安置房舍物品。这一回来,处处都是妥当的。几家亲友上门,林海带黛玉一一见了。晚间无事,林洄与黛玉照着扬州拍的照片,略更换了四季床品,白鹤与青鸾重新布置了黛玉的房间。
到了贾敏的百日,林海请来若干僧道,吹吹打打,漫天纸钱,一路将贾敏的棺椁送去祖坟安葬。黛玉小小的人跪在一旁,看着那土一层层摞上去,忍不住哭倒在坟前,抽抽噎噎,万般不舍。林洄心痛不已,把黛玉搂在了怀里。林海也湿了眼睛,低了头遮掩,哑着嗓子劝慰黛玉:“玉儿不要伤心,你母亲陪着小宝团聚了,你跟爹爹好好地过。”黛玉听了这话,强忍悲痛,渐渐收了泪,林洄伸手,给她拍掉身上的尘土。
回家之后,林海将贾敏灵牌安于祠堂,领着黛玉上香拜了。
林海送了黛玉回房,自去忙碌。林洄取出定制好的怀表,郑重送与黛玉。黛玉打开,看到母亲的小像对着她微笑,黛玉想到这是母亲做了仙女的模样。她怔怔地看着,红了眼圈,两行泪落下来,又向林洄身边靠了靠。怀表配了牛皮绳子,黛玉解开衣领,贴身戴了,就像母亲还在身边一样。林洄并不多说什么,轻柔地拿帕子擦了黛玉的眼泪,依旧陪她更衣练字了。
待到晚间饭毕,林洄把另外两个怀表送与林海。林海打开一看,一张是贾敏,一张是小宝,他知黛玉必然是有了一份的,遂不再问,谢过林洄,收了起来。
话说仁清巷那边,甄家娘子日夜苦等,心如置于油锅反复煎熬。本来振奋的精神,如今又憔悴了不少,只是苦苦撑着。几日前,林管家着人来报喜,说已经说动了英莲小姐,正往苏州赶来。甄家娘子更是数着指头算日子,天天倚门翘首,时时期望女儿到来。
忽这一日,林管家带人来给甄家娘子梳洗打扮,甄家娘子明白女儿到了,身上不知从哪里注入一股子力气,整个人精神起来,不住地望向那门外。
那边林长青家的领着四儿坐了车,一路来到了仁清巷的葫芦庙外,到了当日甄家旧宅附近。林管家引着甄家娘子前去,远远望去,果见一个大娘带着一个矮些的丫头。甄家娘子喊了一声“英莲”,那大娘让小丫头转头回望,四目相对,话不用说,两人如出一辙的眉眼,一看便知是一家子骨肉。
四儿听到“英莲”这个名字,又看到甄家娘子的长相,看到林管家和林大娘都是一脸的喜色,她尚且愣愣的。甄家娘子已疾步走了过来,拉了她的手从头到脚不住打量,看她一边念佛一遍流着泪:“我苦命的儿啊,娘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四儿听闻对方吐出一个“娘”字,似乎才相信了此刻并不在梦中。
四儿做梦也从未想过竟然有这么美的梦。林家买了她,只教她日常规矩,又不使唤她。虽然说林姑奶奶一口道破了她是被拐的,却没想过他们愿意帮她寻亲的。她见对方和自己长相酷似,心里已经信了几分,只是反应不过来。
甄家娘子见四儿愣愣的,却并不抗拒,试探性地把四儿搂在怀里。这边从怀里拿出拨浪鼓、布老虎等英莲幼时玩具,絮絮跟她讲起当年家住在仁清巷时的许多旧事来,希望引起英莲的印象。
林管家知道站在大街上这样说话不大好,便提议着:“这么大的好事儿,合该给菩萨上香磕头的。咱们进那庙里上一炷香,可不好?”甄家娘子虽一时失态,也十分乐意,携了四儿,喜气洋洋地进庙里。
那庙里还有甄家娘子的旧相识,依旧在庙里做和尚的,他见了甄家娘子,问了好,又叙旧。甄家娘子便喜滋滋地跟他讲女儿如今找回来了,特意带女儿故地重游,寻寻印象的。那僧听了这段故事,打量了四儿一番,细细一看,果然是当年经常来游玩的英莲小姐。
庙里众僧听有这段故事,也都过来围观,口中也称奇事,不住声恭贺甄家娘子苦尽甘来,又夸四儿长得像菩萨,当日他们就说英莲小姐有大福气,自有佛祖保佑的,如今可不是应验了。
四儿见这许多人都认得她,口口声声都称她是“英莲小姐”,心里已经信了八九分。她便随着甄家娘子给菩萨烧了香、磕了头,起来以后对着甄家娘子改口称“娘”。
甄家娘子陪了四儿半日,总算听到这声“娘”,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答应了一声。忽想起甄士隐,也不知如今人在何方,悲喜交集,只攥紧了四儿的手,又怕弄疼了她。林管家见周围有这么多人证,四儿认了娘,一桩心事了结,又引着她们回家说话。
暗处一辆马车里,林海带着林洄和黛玉早已等在那里。林洄见他们母女相认,十分感动,忍不住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林海便低声跟黛玉讲解甄家娘子与英莲的故事。黛玉听了,觉得英莲的遭遇是自己不能想象的苦楚,因此十分替她伤感。
他们回到家里,甄家娘子便问起英莲这些年境遇如何,英莲一一答了,甄家娘子便陪着她哭一阵,骂一阵。英莲从不敢当着人哭的,今儿被甄家娘子搂在怀里,有了依靠,终于可以放声痛哭,好像要哭出这么多年的那些委屈,哭个淋漓尽致。林管家早已避开了,只留了林大娘在旁劝慰着两个人。
等她们哭完,林管家着人送了几个被捆住的人并一个箱子来,原来就是谎称是四儿他爹的拐子和他的家人。林管家留下的人追踪到了拐子家里,他们得了银钱,买肉吃酒,一家人十分欢乐。林家的人趁他们吃酒醉了,都捆了起来塞了嘴,搜了他们家里的东西,只担心有物证,一并装箱,用马车送回了苏州。
英莲当日被拐,身上的金银物件都被拐子拿走卖了,那些好衣服也都或卖或用。拐子家的东西,甄家娘子在箱子里拣选一番,挑起小个红布袋透着光细看。红布袋里面缝着英莲的寄名符,寄名符是当年葫芦庙送与甄士隐,甄家娘子亲手缝进去,收尾处缝了莲花,故此认得。
英莲拿起红布袋,倒真有朵莲花,拆开红布袋一看,恰如甄家娘子所说,果然是个寄名符。众人放了心,又审拐子。
林管家早已审过了他们,拐子挨了几顿打。今番林管家当着甄家娘子和四儿又审,拐子便不再犟嘴,都吐露出来。那拐子膝下无儿,家里生个女儿,唤做大姐儿,长了十三四岁便卖了。拐子得了银子,过得十分快活,因此就把这个当个营生。他家的大姐儿因为不够漂亮,所以卖得价格不高,他便特意去外乡庙会灯会等人多热闹处,趁人不备,拐了那漂亮的孩童。
二姐儿是在昆山拐的,三姐儿是常熟拐的,都养了几年,可惜二姐儿染病死了,三姐儿八年前被卖到了应天府,得了不少银子,故他这次又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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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莲来。男孩子也拐了几个,趁着他们小都卖与他乡了。因得了这营生,拐子家里置办了田产,过得十分惬意。
拐子本想着回家歇几个月,等大年节下,顺便去哪里再挑个好的拐了卖钱。不想被苦主识破了,就此追踪了来。那拐子哀叹自己福薄,又哀求英莲放过自己:“好四儿,你在我家这几年,虽偶尔打骂几句,可都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曾缺衣少食,亏待了你的。”英莲想起在应天那边住着,心里日日惶恐,只是哭,并不应答。林管家见已分说明白,着人重新塞了那拐子的嘴,拖了下去。
甄家娘子也不曾想过,林管家竟然连拐子也拿了来。她最后的心事也被了结,要带着英莲一同给林管家磕头行礼。林大娘连忙搀住了甄家娘子,直说这都是自己老爷和姑奶奶的安排。
林海三人已在门外听了半日。如今林管家请了三人进来,又向甄家母女重新介绍了一遍。他与甄家娘子讲明,自家老爷是新任的江南学政,当日去应天府买四儿,去大如州请甄家娘子,去拐子家乡擒拐子等事,都是老爷安排的。甄家母女见了礼,大家坐了商议事情。
林海并不讲自己是如何得知一切的,只说:“天缘凑巧,贵府当年仗义好施,留有阴德,惠及今日。”又问:“如今得见你母女团圆,固然是好事,只是人不能只停留在这一刻,尚且要往前看。不知甄家娘子是如何打算的呢?”
甄家娘子已经知道女儿被卖到林家,她想既然林家愿意出了这么多心思,从救女儿到寻自己再到擒拐子,这莫大的恩情,就是戏文里也没有听说过,真不知道应当如何报答。但是话又说回来,丈夫已经杳无音信,只留一女。虽然林府恩重,林老爷和善,但是良贱有别,如今要女儿以后为奴为婢地伺候人,她又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甄士隐。若论起银钱,这些年自己苦苦做针线度日,也拿不出多少银钱来感谢对方,换了女儿的卖身契。
诸般心事,如今合在一处。她这些年已经练得心智坚毅,遂向林海求道:“老爷大恩,没齿难报,只他父亲只留了这一个女儿。如今要我们母女分隔,实在不舍。我并无几分家私,也没有什么长处,唯独有一手针线技艺,还勉强可以见人。我愿意立下契书,再攒下三年五载的钱,就凑了银子送到府上,赎我女儿回家。若府里看我尚有一二可使用处,愿意收我做个粗使婆子,也是甘愿的。”
林海笑道:“你母女团聚,是天大的喜事,何至于此呢。”他指了指身边的黛玉,“我这女儿,也到了需要学习针黹的年纪,我正愁她母亲去了,寻不到好的师傅教授。若是您不嫌弃我女儿多病惫懒,愿意当她的老师,教她几分手艺,就再好不过了。”
甄家娘子闻言喜不自胜,连声说着甘愿。林海便与她商议,一年以多少银子聘请她为师,如何教导黛玉等事。双方立了用工契书,又约定好,等林娘子攒够了银钱,就可以换英莲的卖身契。英莲自有活计,也有工钱。她们母女同住府中,不教她们分开的。甄家娘子见林海如此贴心筹划,心里十分感恩。
林海着林管家将那拐子及物证送了官府,带着众人回家了。林大娘自去给甄家母女安置了房舍,四儿也改回原名英莲,仍如前言,跟着林洄服侍。
究竟她这么个小人儿,刚跟着林大娘学规矩,林洄能让她服侍什么呢。不过是上午跟着林大娘学规矩,下午陪着林洄、黛玉练字罢了。
甄家娘子隔日午后就教黛玉女工,英莲青鸾白鹤几个等也跟着学,众人相处甚好。独林洄日日在旁练字,不学这个。
9. 发病
英莲自与甄家娘子相认后,便搬到了一处。英莲本是无根的柳絮,面对未来,总觉得惊惧惶恐。甄家娘子知道英莲从前在拐子家,拐子稍不顺心,英莲就挨打受骂,只学会了看人脸色做些杂务。说到人情世故,一概不知。为此,甄家娘子花了不少体贴心思,日日给她讲世情事理。英莲听了,愈加信赖母亲。
自从有了母亲,英莲便有了依靠,漂浮不定的一颗心,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从前英莲时常畏畏缩缩躲在角落,现在脸上多了笑容,也愿意找青鸾白鹤一同玩的。众人见英莲慢慢走出阴影,十分替他开心。
黛玉见了英莲的改变,更理解了林洄上次说的“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晚间看动画片的时候,黛玉对林洄说:“英莲姐姐和甄夫人分别了七八年,各自遭遇多少苦难,我光听着都十分难过,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可我前日听甄夫人说,书要往后翻,人要往前看。甄夫人真是有宿慧的,我看英莲姐姐跟刚来咱家的时候大不一样了。”林洄笑着说:“是啊,你看孙悟空那么个小猴子,谁能知道他后来法力无边,去西天取经呢?”
黛玉此时已经看完了一遍《西游记》,林洄说再给她找别的看,黛玉不肯,说是很喜欢,因此又重头看起。黛玉疑惑:“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就可以翻十万八千里,为什么非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呢?这岂不是自讨苦吃?”
林洄笑道:“这就是修行了。我们想做一件事,总要经历一波三折,很少能一帆风顺的。所以一帆风顺才是美好的祝愿。小猴子大闹天宫的时候也很厉害,但是他的厉害只是制造了麻烦,比如地上多了一座火焰山,来往行人要多多少麻烦,住在那的人若是不搬家,又难耐高温,若是搬家,又很麻烦。从小猴子到斗战胜佛,一路上,他看到许多事情,遇到许多好人和坏人,师傅被抓走很多次,他要去解决问题。从唐僧的吃吃喝喝,到荒郊野岭住宿的安全,到唐僧会不会生病,他把这些事情都经历过了,很多问题都解决了,降服了那些妖魔鬼怪,他的勇敢聪明用在帮助别人上,让更多的人可以更好的生活,他才当了斗战胜佛。”
黛玉笑着问:“姑姑,那你也是在修行吗?我也能修行吗?”林洄说:“玉儿当然能修行了。你爹爹前日教你读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小猴子虽然没有读过这些书,可是小猴子的歌也唱“你的美名万人传,你的故事千家说。”小猴子就到达了先贤的标准。由此可知,小猴子虽然不读书,可是他天性聪明勇敢,也可以修行的。人虽然没有法力,但是人可以不断学习,解决事情,帮助别人,也可以修行的。你看你爹爹,可以帮助英莲一家团圆,就修行的很好。”
黛玉并不深究,她觉得爹爹的确很好,因此立下志向:“我也要像爹爹和孙悟空一样,学习修行,多多地帮助别人。”
林洄心里很受安慰。玉儿原来的世界很小,因此身体病痛加上丧母之痛就很重,她小小的身躯难以承受。待到她身体病痛减轻,又看了英莲的遭遇,丧母之痛虽不会减少,但是玉儿越来越能面对这件事,她能看到别人的苦难遭遇,因此也学着接纳自己的痛苦。
转眼到了九月底,林海见近日天气尚好,令人预备了东西,领着林洄黛玉等众人去蟠香寺。自从上次林洄提及妙玉“住在苏州,大家离得近,或可一救”等语,林海回去又翻阅天书,查那妙玉的来历。既然妙玉住在蟠香寺,为了小仙姑的功德,他便借口寒衣节给先祖送寒衣,预备来寺里寻人做些法事,借此也可以探探妙玉的情况。
林洄到了蟠香寺,觉得这名字很熟悉,很快想起来妙玉,兴致冲冲地想带玉儿去拜访,无奈找不到什么理由,遂领着玉儿闲逛散心。蟠香寺有几棵参天巨柏,高耸入云,极其粗壮,青鸾白鹤英莲三人合抱,尚不能环绕一周。黛玉很快被吸引同去,几人在巨柏下嘻嘻玩笑。
玩累了,几人寻游廊歇脚,林洄和甄家娘子带她们分点心吃水果。这会子正是吃柿子的时节,众人都坐了吃柿子。因黛玉前几日吃柿子起了满身疹子,红肿瘙痒,林洄说是过敏,急忙买了抗过敏药吃了才好,故林洄陪黛玉吃的是柿饼。
几人廊下坐着聊天,不多时,便传来几句读书的声音,黛玉听到“楼对阁,户对窗,巨海对长江”笑向林洄说:“她们在学做诗呢。”林洄并没有学过作诗,便让玉儿背给她听。黛玉因今天在蟠香寺,想了想,张口便背:“多对少,易对难,虎踞对龙蟠。龙舟对凤辇,白鹤对青鸾。”英莲听了,笑着对青鸾白鹤说道:“原来姐姐们的名字都在这诗里了。”
黛玉笑道:“这不是诗,是学作诗做对子的,我小时候就背过的。”英莲听了,想了想:“原来是这样,只可惜没有诗里带我名字的。”黛玉笑道:“诗里也没有我的名字,赶明儿姐姐学会作诗,咱们两个自己做了玩。”
那屋里听到她们在外面说话,不多时出来了两个小姑娘,远远地看着她们说笑。英莲看到她们,一个衣服颜色朴素,料子却好,另一个衣物颜色略鲜艳点,却是粗布做的。因不知她们是何来历,因此互相观望。
林洄看到两个漂亮小姑娘站在门里往这边瞧,以为她们也是来庙里逛的,便招呼她们一起过来吃吃果子。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一起出来问了好,又互问家世。林洄说是新来的林学政家里人,一个小姑娘自报家门,也出自苏州的官宦之家。另一个则坐她身后,默不作声。林洄听了更觉得亲近。甄家娘子让英莲给她们送了柿子,她们道谢,一起坐下吃了。
这小姑娘便是妙玉,俗家姓陈,因她生辰刚好是中秋,她爹娘借取了嫦娥名字,乳名便叫常姐儿。陈常身后跟着的小姑娘是邢岫烟。邢家赁了寺里的房舍居住,邢岫烟便常来庙里。陈常久居庙里做居士,闲极无聊,便教邢岫烟认字读书,如今又教她声律。
陈常长居于寺里,常伴的丫鬟和僧尼都不懂诗书,成日沉闷诵经,正巧听到林洄几人说话,她略听了听,便出来相见聊天。陈常不愿意跟别人讲自己的法号,对人介绍,仍是俗名。
大家说话玩笑,不一会儿,陈常感觉有些瘙痒,皮肤红肿起来,手上起了一团团红斑,看着十分令人害怕。陈常知是病发,还强撑着跟林洄她们告别。那粗布小姑娘见状,急忙跑回屋子里喊人:“陈嬷嬷,你们姑娘又发病了,赶紧请昙慧师傅来看。”
黛玉看陈常的状况和自己前日过敏的状况很像,只是比自己更严重些。林洄也觉得是过敏,急忙找了前番黛玉吃剩的抗过敏药,让甄家娘子拿了水囊来,让陈常赶紧吃了。陈常见对方一家不似其他人一样对自己的病惊慌失措,也没有对自己避之不及,反而迅速拿了两片白色的药片给她。她心有所感,并不犹豫,接过药仰脖吃了。
这边陈常吃完药,那边屋里跑出一个嬷嬷,奔过来看了一回,口中絮絮叨叨:“我的常姐儿啊,好好地,又是碰了什么,怎么这鬼上身的毛病突然又发了。我这就去找你师父,让她帮你念消灾吉祥神咒。”说着又急急跑走了。
寒衣节将至,寺里有香客来购置过节用的彩纸,又要点几盏长明灯,妙玉的师父正在前面接待她们。听说妙玉病发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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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别人招呼香客,自己随着陈嬷嬷赶往后院了。
妙玉的精神倒还好,还在安慰黛玉等人。“今日不巧,我旧病发了,实在不好意思。留个帖子,咱们赶明儿再约时间。”林洄忙说:“不碍的。”甄家娘子带着白鹤青鸾,跟着那粗布丫头的指导,把陈常送回屋内歇息。陈常的两个丫头来服侍了,一个丫头留着照顾,一个丫头去熬药。林洄和黛玉担心刚才吃的药不对症,因此留了下来,问陈常得了何病。
陈常低声回道:“我自小儿便如此,也不知道为什么。吃的用的,一应都加小心。发病的时候浑身红肿,红斑上起红斑,轻的时候病个三五天,重的时候病十天八天。家里人找了多少大夫,都不见效。大家都说是撞了客了,所以我家让我在庙里住着,这里有菩萨镇着。虽还发病,却不如在家的时候多了。这病看着吓人,却是不过人的。”
黛玉笑道:“上次我吃柿子过敏,也是你这样,身上红成一团,看着怕人,又十分的痒。我姑姑给我吃了一片药,半个时辰以后,就渐渐好了。咱们刚才聊天吃柿子,只怕姐姐也跟我一样,是过敏了。”陈常听言,跟自己往日的病十分对症,便问黛玉:“过敏是什么病,怎么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家常有过大夫,说我得了风疹,因此常吃桂枝汤的。”黛玉也不知道,便看向林洄。林洄愁了,过敏是一种常见病,这可怎么解释呢。
林洄斟酌着语言:“天生万物,有相合的,也有相克的。有些人体质强些,若遇到相克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感觉。有些人体质弱些,不过是腹泻,排解出来就好了。有些人体质更弱,排解不出去,积在身体里,便成了病,要几日慢慢排解。体质强的那些人,相克的东西少,体质弱的人,相克的东西就多。”黛玉听了,不觉点头赞同,家里众人,只有她最是体弱,因此上次只有她吃柿子过敏,别人都无碍的。怪不得她上次生病,看着十分严重,姑姑让她吃了药,马上就好了。
陈常看黛玉力证,心里不觉起了些想法:我这个病,从小就有,发作的时候也找不到来由。因此家里上下人等,都说是前生冤孽未除,也有说是鬼上身的。小时候有人化我出家,家里人舍不得,买了多少替身都不中用。家里也怕是饮食衣物出了问题,所以让我隔绝了生人,又不吃外面的脏东西,仍是不行。所以我不得不住这寺里六七年,对外人外物一概不见不理,靠菩萨的关照才长了这么大。在林家姑姑的口中,怎么好似一种常见病?
陈常却不知道,她自小体弱,又是过敏体质。每每发病,家里请医熬药,一次次折腾,只是找不到病因。幸而她生在仕宦人家,又是头胎,家里人待她十分珍重,吃的用的,一应都加小心。若是贫寒之家,小儿得了重病,吃不起药,又查不出原因,只怕早就没了。现代人可以去医院查过敏原,不吃这东西就好了。这病看着可怕,却不传染,因此林洄并不在意。
不多时,妙玉的师父昙慧来了,查看了一番,见妙玉精神还好,问她今天做了哪些事,遇到了什么。妙玉一一答了,又回说已吃了林学政家里人给的药,看看有没有疗效。昙慧听闻,特意过来与林洄等人见礼答谢,又回到妙玉身边,给她念经祈福的。林洄此时听了昙慧的话,知道陈常就是妙玉,只是她依旧把自己当陈家小姐,所以自称陈常。
过了一个时辰,陈常身上的疹子都陆续退了。陈常见果如黛玉所言,心里十分欢喜。昙慧也不住念佛称奇,又道妙玉此番遇到贵人,方有此造化。林洄见陈常痊愈,心下方安,留下两片药,用纸片包好,领着黛玉告辞,与林海汇合去了。
10. 求药
林洄带着黛玉与林海一同回家,路上,黛玉讲今日有个姐姐也吃柿子过敏的事情给林海听,她有点开心。一是林洄救了人,二是那姐姐跟她一样体质弱。她原本只当世界上只有自己常常生病吃药,没想到别人也是如此。
林洄便笑着跟黛玉讲:“咱们常说一个人吃得少,就瘦弱,爱生病,这是营养不良,抵抗力太差。陈家姐姐也是这样,她日常怕生病,吃得又十分当心,因此吃的种类很少,缺少的东西就多了,更容易生病。”
黛玉问:“原来陈家姐姐的病跟我的不一样,那她的病治得治不得呢?”林洄想了想:“若是她一直住在庙里控制着饮食,估计长大了,会好一点。也可能因为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长大了病更重了。世上有许多的病,本来并不严重,只是人不懂怎么才能调养好,才越病越重的。关键是药要对症,才能药到病除。”
黛玉不解:“我看陈家姐姐的病好的很快,咱们又留了药,姑姑怎么说她治不得呢?”林洄猜想陈常应该是过敏性体质,只怕过敏源比较多,次次生病的原因都不一样,才没有被她家里察觉。想想陈常也是可怜,就为了这么个常见的病,折磨得家里没有办法,自己住在那寺里长大。世上的人因为见得少,又不懂,所以要么说是撞了客,要么说是前世冤孽未除,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无端就有了这样的名声,实在令人叹息。
她把自己的猜想和黛玉说了,黛玉听了,沉默了半天才说:“我三岁的时候,也有个和尚要化我去出家,说如果爹娘舍不得我,这病怕是一生也不能好的。陈家姐姐在庙里住着,又起了法号,怎么还没有治好病呢?”
林洄早在书上看过这段,急忙安慰黛玉:“咱们不出家,病也一样能好。你看你现在也不喝苦药了,身上也精神了。除了前日吃柿子过敏,咱们都好好的。等过几年你养好了身体,姑姑还带你到处游玩呢。”
林海在一旁听着她姑侄两个对话,心里已明白七八分。只怕玉儿今天所说的陈家姐姐,就是天书上的“妙玉”了。根据林洄的说法,那妙玉的病不严重,只是不常见,所以世人不知道,只当是前世冤孽未除,所以出了家,隔了生人往来。
怪不得天书上说“妙玉”养成一种孤癖性子,又爱洁,又冷淡,原来都是从这病上来的。天书上说“妙玉”因为病一直不好,无奈出家,跟玉儿经历的确有些相似,两个人都吃柿子过敏,小仙姑刚好救了妙玉。可见妙玉与林家的确有几分缘分。
陈常今日吃柿子发了病,得了林家人给的药,当天就好了。陈常心里十分开心,想给家里去一封信,又担心说不明白,因此只说是思念父母,让陈嬷嬷回家送了口信。
这陈家祖上是武将起家,后来回乡,做了同知。陈常的父亲陈孝良品行端方,娶的便是军中旧部家的女儿王氏,两家都是武职,门户相当,只有一女陈常,年幼多病,不得已送去寺里养着。
陈嬷嬷回了陈家,陈常父母听女儿又发病了,十分牵挂,当即就带了许多东西来寺里探望。陈常见了父母,一五一十将白天遇到林家一些人,自己如何发病,林家姑姑如何救治,自己得了那药吃完,身体如何感受都向父母说了,又拿了林洄送与她的药给父母看。
陈母听了,泪如雨下,搂着陈常大哭:“我苦命的常姐儿啊,今日可遇到贵人了。你说这药,这般模样,这般功效,从没有听人说过见过的。你放心,既然有这样灵验的药,就算千金万金,娘也必向那林家求了来。”
陈母这些年为了女儿的病和女儿的未来,不知道背地里留了多少眼泪。女儿还小,难道就这么青灯古佛一辈子?她知道女儿不甘心,为了她的病,也为了那子虚乌有的“前生冤孽”的言论。只是无奈,为了保住女儿的命,她不得不和女儿分别,让女儿小小年纪就在寺里长大。今日听说女儿的病有药可治,她便下了狠心去求药。
陈父则想得多一些。听闻这林家是辞了盐政,改任江南学政。因在守孝,虽已回乡,却未去上任,此刻上门,只怕有些不便。话虽如此,若常姐儿真有药可治,他愿意备下厚礼,去林府求药的。陈父心思缜密,又向昙慧师父求证。昙慧在医药上平平,先天神数却精通。她算了半天,说林府有妙玉的一线转机,推荐陈父前去试试的。
陈父回家后,取了一粒药,请相熟的大夫上门辨别,几个大夫皆说不认得,研磨碎了也尝不出味道是什么药材做的。陈父这才信了女儿所言,决定去林府求药。
过了寒衣节,到了初三日,陈家父母备了厚礼去林家拜访。林海已知前情,遂开门迎了客,又请了林洄去前面陪客。
因两家孩子自小都体弱多病,说起孩子的病,大家感同身受,陈母说着说着就泪流不止。林洄见她这样,少不得打起精神百般安慰。陈母因此求药,林洄却说,问题不在药上,而在于陈常的日常饮食上。陈母便恳求林洄细细教导她。
林洄便对陈母说了她的猜想:“常姐儿的病,吃穿饮食都有可能是病因。因为她身体太弱,所以同样的东西,别人吃了无碍,她却会病。这不是东西不洁净,而是她体质弱,那些东西都克她,比如前日的柿子,就是过敏源。常姐儿在寺里生活,吃斋茹素,生活环境简单,这就隔绝了许多的过敏源。”陈母听她说的对症,不觉点了头。
林洄道:“过敏源分两种,一种是先天的,一种是后天的。先天的就是这东西天生就克常姐儿,常姐儿一遇到就生病。后天的是常姐儿身体健康时吃了无碍,生病后身体更弱,原本能消化的东西,现在也克常姐儿了。先天的没奈何,后天的却可以调养的。”陈母道:“这话可是了。常姐儿小时候跟我们过活,病发的时候虽然重,但是次数有限,后来越长大越病,才不得不住在寺里的。这病要如何调养呢?”
林洄安慰她不要急:“这倒不难,只是琐碎,咱们不知道常姐儿的过敏源是什么,也不知道这过敏源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要一件件尝试过去。咱们这等人家,饮食上已经十分注意了。可是常姐儿的注意与我们不同,她日用的饮食,越简单越好。
比方咱们爱吃的八宝鸭,里面各色栗子笋丁菜蔬调味,大人吃得,常姐儿就吃不得。常姐儿只吃单种或者两种搭配的才好,比如豆腐白菜,都是无碍的。我们从豆腐和白菜出发,试试豆腐炖鲫鱼,火腿炖千张。常姐儿吃了不发病,就可以排除一样。若是豆腐炖鲫鱼常姐吃得,酱烧鲫鱼常姐吃了发病,只怕问题就出在酱上,也另外记下来。
若是火腿白菜,常姐儿吃了发病,便多试几次,减少火腿的用量,看常姐儿吃了如何,有时候吃的不多,身体也能消化,要吃得多才克制不住。不过常姐儿多吃鲜肉鲜菜,腌制的对她身体无益,等她后续再试。
每份菜都用小碟子盛了,就是发病也不严重。只是要吃得周全一些,不能光吃肉或者光吃菜,油上酱上也要简单。一样样试上两个月,就能筛查出许多不能吃的东西。那些精制的菜肴,制作的时候时间长,加的东西也多,常姐儿一时还吃不得。”陈母边听边记,一概承应下来。
林洄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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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物上也是如此,先下水洗了,再给常姐穿。贴身的衣服还是少用染料的,越简单的越好,只怕就没有大问题。常姐儿虽然养病,也应该多见见人,只要是健康的人,衣着脏点破点都无碍的。常姐儿在寺里住了那么久,和外人亲近有限。她亲身多见人多帮人,也可以多见些疾苦,结交些新的朋友。她还小着呢,合该住在家里,大家团圆的。若是发病了也不怕,我这里还剩了些药,一会儿都与了你。”
陈母本欲重金求药,见林洄说得如何查病十分细致,也不装模作样拿乔说药如何珍贵,平平常常地便送了,已不胜感激。陈母听林洄说常姐的病虽看着严重,吃了药也无碍,更应该关心常姐儿的心理状态,心里愈加感激。
多年以来,换了多少大夫都说不出常姐儿的病因,每每让陈母好生看顾,精心调养,从没有哪个大夫可以说的这般细致明确,陈母一边念佛,一边流泪不止,直摘了身上的金钗玉环,硬往林洄的手里塞。
这边林洄与陈母说着育儿经,那边林海在与陈父交谈。林海已经查阅了天书,“妙玉”自小生病,六七岁在蟠香寺里拜了师父,出家做了居士,在蟠香寺里与邢岫烟做了十年的邻居,十七岁跟着师父入京都,当年冬天她师父圆寂了。她听了师父遗言,并未回乡。十八岁贾家建大观园,她便去了栊翠庵居住,天书上说她最终落入污泥,也是一个可怜人。
想来入京都的时候,“妙玉”的父母俱已亡故了。十年居于寺里,并未剃度,一直居士打扮,可见“妙玉”并非诚心礼佛,只是为了养病。估计那时她家乡也有些事故,上京为了避难,所以她师父才不让她回乡。
邢岫烟说“妙玉”喜读《庄子》,“妙玉”又自称畸零之人,只怕她当年家事热肠挂住,她本身并无能力,因此只能冷眼看穿,保全自身。她独身一个带着贵重物品在京都居住,也许仇家在京都也有些势力,因此妙玉才找了岳家作为避难所。
陈常如今十二岁,在寺里住了近六年。小仙姑既然愿意救她,愿意让她回家有父母庇护,也是一桩功德。陈家的事情林海并不在意,虽不知未来如何,因林洄不忍她们天伦生离,林海便好生劝了陈孝良,既然有药,不如带妙玉回家养病。陈父便也应诺。林海收了陈家带来的礼物,两家约定孩子尚小,林家守孝,虽不能常常出去玩,陈常与黛玉日常通信往来也好。
十月底,黛玉收到了陈常的信。陈常先是感谢林家赠药,又说自己已回家居住了,父母对自己照顾十分精心。回家这些日子,虽然发病过两次,也找出了一个过敏源——鸡蛋。陈常猜想鸡蛋应是先天过敏源,她每次吃了蛋羹都要发病,吃蛋花汤略好些,却也不舒服。她问黛玉,自己如果以后不再吃鸡蛋,行不行?
黛玉收了信,十分关心,于是找林洄寻问一番。林洄听说陈常已经回家,又找到了过敏源,也为陈常高兴。林洄让陈常不必着急,因为在寺里住了几年,饮食习惯和家里的不同,因此有许多食物身体都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现在发病的东西只记下来,等过半年以后,身体已经适应饮食,再次少量尝试。若一直不舒服,再试试鸭蛋,找个替代品能补充营养就好,只是以后小心一些,菜里有鸡蛋做浇头的,也都不要多吃了。黛玉一一记下来,写信回复了陈常。
林海以为林洄遂了前言心愿,得了功德,十分满意。林洄见黛玉交了新的朋友,为她开心。黛玉是单纯为了陈常病愈回家而开心。常姐儿和玉儿书信往来,林海与林洄都乐见其成。两个小姑娘逐渐熟络,感情越发好了。
11. 求学
林海自贾敏下葬后,恢复办公,十月间与前任学政交接。老皇帝给前任学政升了官,择日赴任。冬日行路艰难,前任也愿意林海早些就职。林海这些日子走遍苏州各处学院,考察学子的学习情况。江南文风鼎盛,民众富贵,市井聪慧者,多有向学之志。林海见了不少堪称聪敏博学的学子,十分满意。
林海夜读天书,每每看到“宝玉”于温柔乡里逃避学业,“贾政”动辄打骂,“贾母”等人只是护着,把宝玉越发护成“混世魔王”,到了“宝玉”十几岁,四书尚且背不完全,几乎已断绝读书之路。后来家业败落,更无振兴家业的可能了。
林海每每读之不忍,又给贾政写信。信里写自己带玉儿回乡居住,十分安妥。贾敏已下葬,自己转任苏州学政。前番已考察若干学院,不少学院里都有聪颖博学的幼童,考核时对答如流,令人喜爱。
问其家世,多有同一家一族的,兄弟亲族,年龄相近者,俱要攀比争先。贾家众子弟,也当如此方好。算算宝玉过了启蒙的时间,不知道可读了什么书,如今怎么样。还有珠儿之子,也应抓起启蒙。祖里其他子弟,若有聪明好学的,也应请了师傅好生教导,将来互为支撑,也是助力。
若是贾政舍得,可以令贾琏带着两三个兄弟子侄来苏州求学。一则自己方便看顾,二则与若干才俊结下同窗之谊,将来进学显达,也有诸多助力,岂不好些。
贾政收到林海之信,已近年关。他暗思:转过年,宝玉已八岁,应该正经读书。宝玉百般聪明伶俐,皆不用在读书上,只好跟姐妹们贪玩,母亲与夫人又都溺爱,养成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他们娘三个,合起伙来只躲着考察,一起糊弄罢了。自祖上到珠儿,谁不是寒窗十载?珠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熟读《论语》了,宝玉过去小,老太太偏爱些,如今也应改了。
不如将宝玉送往妹婿身边教导,他离了老太太,身边人都务学上进,只怕也比在家强十倍。妹婿肯看顾他,定然十分妥当。我们这样的人家虽不在意科考,但是结交几个有益的朋友,总比在姐妹间打发时间更好。贾政定了主意,又恐老太太不舍,正要想个法子劝解。
话说英莲自从上次在蟠香寺听黛玉背《音律启蒙》,心里十分羡慕,甄家夫人私下里便教英莲认一些常见字。黛玉发现英莲闲来常常蹲在院里拿木棍在土上练习写字,问了因由,感慨英莲的向学之心,遂向林洄说了。
林洄日常陪黛玉读书,繁体字虽然可以认得七八成,写来总是不熟,也日日练字。比如英莲的莲字,字形复杂,林洄从前上学,从未写过“蓮”,也没有写过“車”,所以写起来总是不好看。如今见英莲有意学习认字,更喜自己多了同伴,犹嫌不足,拉了青鸾白鹤与英莲同学。
青鸾白鹤这几年陪黛玉读书,早已认得一些字。只是黛玉有师父教导,父母管教,做功课也自觉,日常用不上她们,又没有人考核她们读写,因此撂开。如今见林洄起兴头,学字虽无大用,若是日后做个管家娘子,账房文书,也是一条出路,大家也都乐意拾起来重学。
因此改了规矩,日常无事,每天下午,单日学字练字,双日练女红,倒也十分安乐。这几个人里,数黛玉认字最多,书也熟悉。黛玉便拿了《音律启蒙》,一边教她们几个诵读,一边自己温习和林海学习的课程,整日十分繁忙。林洄依旧如前,天天练字。几个月下来,林洄的字已经匀称了不少,看上去比较齐整了。
到了年根下,英莲已经学会一些简单诗句的读写,也会缝补一些针法了。她请黛玉帮她找了各种字帖上的“蓮”字,一一临摹。英莲近日学习剪窗花,又学写字,灵机一动,就如窗花一般,把这个字绣在了新得的冬衣上,甄家娘子又围着字绣了一朵莲花,看上去清新淡雅,十分可爱。
英莲十分喜欢,拿给众人看,都说有趣,夸赞英莲心思灵巧。甄家娘子见大家喜欢,也帮她们挨个参谋应该怎么写名字,配合绣什么花纹。林洄见大家开心,便拿出手机,偷偷拍了一张冬闺群绣图。
黛玉有心为林海和林洄也设计两个图案,绣在手帕上送给她们,因此找了林洄参谋。林洄想了想:“这倒好办。洄字左边的水,仿古篆体绣水波纹,右边“回”字也可以绣水波纹。”黛玉却觉得不够新奇,要林洄重新想。
林洄苦思冥想半天,突然看了黛玉,笑道:“我可有了,上次在海大哥的书房里看到一个扳指。那扳指横过来看,就很像“回”字,不如左边绣水波纹,右边绣个扳指可好?”黛玉想了想:“形状虽然像,只是寓意上不贴合。咱们又不用扳指,只用顶针的。”
林洄拧着眉头又想,忽然喜道:“我想到一个好的了。”英莲等忙问:“想到什么了?”林洄指了指黛玉,笑着说:“黛是黑色,玉的音同鱼。左边我们绣水波纹,右边绣四条黑色的小鱼。这样玉儿就可以一直陪着姑姑了。”大家听了,都拍手说好,黛玉也很喜欢。甄家娘子笑道:“这个图案,倒有些像阴阳太极鱼,咱们仿照那个来绣,应该也好看。”
黛玉本来想自己的图案是树上挂着一块黑色的玉,令人一看便知是她的。如今听姑姑说“黛鱼”就是“黛玉”,觉得这个更好。爹爹和姑姑的名字都是含水的,有他们陪在身边,自己如鱼得水,更亲近些。
于是黛玉定了自己的图案是黑色的鱼。林海的图案也设计好了:左边绣浪花,右边也绣了两条黑色小鱼在上边,意为黛玉陪在爹爹的身边。她们说说笑笑,决定先画个草图在图纸上,回头再向甄家娘子学针法。黛玉因不会画,晚间饭后,求助于林海。
林海听了原委,心里生出无限柔情。他又担心玉儿绣累了,想了想:左边画了几笔浪花,右边画了若干小鱼,组成一个“每”字。鱼多为红黄两色,只有一只离浪花最近的,画了黑色。黛玉见了,觉得不漂亮,便不大乐意。
林海劝解黛玉:“玉儿还小,咱们先绣小鱼。你看咱们喂池子里的鱼,它们来讨要鱼食,都是成群结队的。等玉儿大了,再给玉儿画几幅大鱼。”林海想,画小鱼,不过细长条,针法与配色都简单,更适合刚学刺绣的玉儿。若是画大鱼,又有鳞片,又有色彩,只怕要耗费精神,玉儿那精益求精的性子,着实是难为她。
黛玉看了,听父亲说的有理,也便同意了。林海遂给林洄的水波旁边也画了一圈小鱼,水波最近的一条是黑色的。黛玉十分欢喜,林洄也很满意。待到黛玉要给自己绣的黑鱼,林海犯了难。林洄在旁边看着,早已明白林海的想法,她说:“玉儿前日的画册里,有一条小鱼就很漂亮。玉儿给自己绣,倒是可以照着那个绣的。”
黛玉也想起来了,自己曾照着描过的,遂捧了画册来寻找,找到一篇海底世界,里面小鱼姿态各异——都是简笔画,方便幼儿描摹的——只配上颜色就好。黛玉选了一条自己喜欢的,让林海也画下来。黛玉又翻鸟儿的,也让林海描摹。找林海一一便照着书,认真描绘了,交于黛玉。黛玉得了画,自去向甄家娘子学习不提。
进了腊月,府里又繁忙起来。林管家备了各色送亲友的年礼,按照路途远近,一份份着人送去了。林洄带着黛玉吃了腊八粥,看着青鸾白鹤扫了年尘,吃了灶糖,喝了豆粥,年味儿就越来越浓了。
很快到了除夕。林家守孝,并无亲友请客赴宴。林海带着玉儿敬神祭祖,一家人吃了年夜饭,晚间互送礼物,恭贺新春。黛玉送林海一双袜子,送林洄一张手帕,都绣了上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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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所画的花纹。林海送黛玉几本新的字帖,送林洄两只新笔。林洄送黛玉一套《西游记》的金属书签,上面师徒四人都是彩绘的,十分精致,送林海一个新的影集,里面尚未装满——都是林洄闲来偷拍的照片,有黛玉低头刺绣的,有黛玉写大字的,有黛玉给英莲讲诗的……
三人翻阅一番照片,回忆一番当时情景,说说笑笑,十分欢乐。除夕原是要守岁,黛玉自幼身体不好,故家里并无此习惯,晚间仍如常休息。
晚间回房,林海独给贾敏上了一炷香,絮絮跟她讲这半年来的景况:玉儿的病已大好了。今年秋分时节正赶路回家,实在担心她身体受不住,幸有小仙姑贴心照顾,玉儿今冬并未生病,可见是大好了。家里处处还好,原来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有夫人操持,如今自己都要管理起来,才知道夫人原来打理家业花了多少琐碎心思。无论怎么样,这一年都要过去了,只是不知你在那边,又是如何景况呢?
他看了半日贾敏和小宝的照片,想到小仙姑说贾敏及小宝已新生去了,遥祝他们平安顺遂。伤感一回,自己收拾睡下。
大年初一,林洄给林海和黛玉照了相,给自己和黛玉也照了几张,又带上青鸾白鹤和甄家母女照了全家福。正月里街上有许多热闹,林海便提出带林洄黛玉去街上看新鲜。
林洄听了,十分向往,她来了这半年,实在很少外出逛逛。她让青鸾在黛玉的羽绒马甲和加绒秋裤外面,贴上几个暖贴,防止黛玉冻着,又让白鹤准备各人的手炉,备了若干零钱。色色齐备,大家出发。
到了庙会,林洄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边的面人,那边的糖糕,空气里弥漫食物的香气。近处是若干摊位,远处还有杂耍,人声鼎沸,处处热闹。幸好下车前,她与黛玉都带了牵引绳。林海带着几个家丁护着她们两个。
林洄因没有见过许多小玩意,见一个爱一个。黛玉也兴致勃勃算给各人买礼物。先给甄家娘子挑个银钗,又给英莲、青鸾、白鹤也送了珠花。林洄按照各人的属相给她们买了面人,黛玉说自己不要小羊,她喜欢孙悟空,点名要猴子拿着金箍棒,林洄依言买了。遇到蒸糕,林洄又买了一些带给她们。
路过一家文具店,黛玉精心挑选了几种漂亮的笺纸,印着各种花笺,留着送与常姐儿。有一种桂花香笺,又好看又好闻,林洄也很喜欢。林洄想想自己的字,又觉得配不上这样好的纸,因此立志发奋练字。黛玉见林洄迟疑,只说要买下送给姑姑。林洄把这番心思说出来,惹得黛玉和林海都笑了。
俗话说“有志者立长志,无志者长立志”,林洄立志要好好写字,已经喊过不止三番五次了,就如前世她喊减肥一样,“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一直也没有保持理想体态。
林洄虽日日练字,只是练习写得流利通畅,整齐美观。时人推崇临帖,林洄喜欢簪花小楷,可是她大字都写得不算横平竖直,全无笔锋笔韵,簪花小楷就更难了,简直遥不可及。因此林洄常常一边练字一边叹气,仿佛学字是天底下第一等苦差事。她又拉上英莲几个同学,眼见着英莲几个的字也都有了进益,只恨自己不能速成的。
话虽如此,林洄为了不给黛玉立个坏榜样,还是日日苦练,想着水滴石穿,可以量变引起质变。黛玉也天天看林洄几个写的字,哪个写的好,就描红圈出来鼓励她们。
出了文具店,林海带她们去看了杂耍舞狮,大家逛了小半日,看了许多新鲜事物,兴尽而归。
回家后,林洄担心黛玉疲累,可她精神还好,兴冲冲地给大家分珠花点心等杂物。林洄也说给她们也放假,甄家娘子领着英莲也去见识见识。大家笑着应了,分了班次,自去玩耍了。
12. 来信
林洄说了放假,英莲等便都去玩了,黛玉在书桌前收拾花笺,挑出一张最喜欢的花笺,研磨蘸笔,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簪花小楷,又拿给林洄看。
林洄拿来看,原来是一首诗:“筮仕无中秩,归耕有外臣。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题目是元日述怀,作者卢照邻。林洄看了不大懂,看了题目是元日述怀,想到今天是大年初一,黛玉应是有感而发。林洄反复读了几遍“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这两句意思简单,她能明白几分。
林洄看不太懂,也不藏掖。她搂着黛玉笑道:“玉儿这诗挑的真好,字也漂亮。姑姑确实要好好练练。只是不知道这前两句是什么意思,玉儿能给姑姑讲讲吗?”黛玉依言,给林洄讲了整首诗,又将这花笺送与林洄。林洄喜的昏头转向,连玉儿带花笺,拍了许多照片,深憾不能发个朋友圈来炫耀。
黛玉又写了几张花笺,有送与林海的,有送与常姐儿的,都是不同的新春贺词。送林海黛玉写祝愿他健康长寿,万事顺意。送常姐儿的写祝愿她和家人身体健康,幸福团圆。林洄觉得这花笺字也好,词也好,怎么看怎么爱,自己都偷偷拍了下来。
黛玉歇了一会儿,又挑了一张花笺写,这回却不是新春贺词,而是一首《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林洄上学的时候学过这首诗,知道讲的是少妇思念征夫。然而玉儿此时写来,应该是思念母亲了。她看着玉儿写“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心里着实难过。在玉儿的心里,母亲是去做了仙女,可是做了仙女又怎么样呢?她还是想念自己的母亲。
林洄突然想起前两天读的李商隐两句诗“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她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不说破。
林洄心里伤感,看最后一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又觉得释然。黛玉的思念也是温柔的,她知道自己见不到母亲,就祝愿母亲在其他的地方也好好过,自己和母亲都要保重,实在是个孝顺又懂事的孩子。
她想自己来林府也小半年,黛玉逐渐活泼康健。贾敏的去世不再是黛玉的锥心之痛,慢慢转变为遥远的期待与思念。
这几天过年,林洄心里有点想家,想念当初一家人吃了团圆饭,然后一起看着春晚包饺子的场景。林洄穿越是因为遇到意外,她知自己无法回去,因此每每有了念头,都被理智压了下去。此刻看了黛玉写的这首诗,勾起心里百感交错,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黛玉见姑姑流泪,反而劝慰她,“姑姑怎么好生生的就哭了。今儿先哭了,这一年可怎么过呢?”林洄忙擦了泪,敷衍过去:“玉儿说的是,姑姑不哭了。”
两人收拾了花笺,林洄想起之前新年电影院总是要上贺岁片,遂问黛玉想看什么样子的新故事。黛玉因近日一直在绣黑色小鱼,对鱼类兴趣正浓,因此说要看鱼。林洄找了一个《海底世界》的纪录片,两个人回到床上,一起看起来。
纪录片比动画片清晰细致的多。黛玉一边看,一边惊奇,她从前只见过家里养的锦鲤,颜色艳丽,曾给它们喂食。原来海里有那么多颜色各异的小鱼,远在海底,又近在眼前。
在柔软瑰丽的珊瑚丛中,各色小鱼成群结队,悠然穿行其中。黛玉听过“海纳百川”,原来海里万千物种,同居一处,形象各异,却又共同生活。
黛玉正感慨间,突然看到一条蓝色小鱼游着游着,被伪装成珊瑚的大鱼猝不及防地吞食。她叫了一声,林洄见她受惊,急忙搂住,安抚她:“我们人吃五谷杂粮,果菜时蔬。大海里的这些鱼也不能挨饿,饿的时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大家都要活下去。”
黛玉问:“它们不能一起吃泥巴吗?”林洄想了想,说:“天地生万物,万物相生相克,就像鸡吃虫,狼吃羊,这是它们为了存活的天性。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狼也要活,羊也要活。就算我们不喜欢狼,但是它自己想活,就要捕羊吃。海里的鱼也是如此,为了存活,它们就要捕食。我们喜欢它或者不喜欢它,它都不愿意为了让你喜欢,而自己饿肚子的。”
黛玉想了想,低声说:“饿肚子是不好受,羊可怜,狼很可怜。大鱼吃小鱼,人又吃大鱼。它们都很可怜。”林洄见黛玉不再纠结,又接着看,两人沉迷于海洋的辽阔广袤,包容万物的美,十分入迷,反复看了几遍,到了吃晚饭时,方停了,仍依依不舍。
晚饭后,黛玉将花笺送与林海,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述:海底的世界悠远深邃,各种各样的鱼虫,宽的细的长的扁的,都生活在一起。海底还有许多花朵一样的水母、珊瑚,颜色各异,自由舒展。林海赶路虽见过海,只见辽阔无边,却不知海底是何等的奇伟壮观。
林洄又打开纪录片,三人一起再看,黛玉看得津津有味,林海目不转睛,啧啧称奇。三人看完,仍恋恋不舍,赞叹不绝。林海见时间太晚,便叮嘱林洄及黛玉早点歇息,自己也回去了。
林海回房,被奇妙海底世界所冲击的理智也逐渐恢复。他想:世界的奇妙远超过书上所上所写,那海底的奇妙壮阔,又有多少前人能见过呢?《山海经》里种种奇闻异兽想必也是有的,只是世人无缘得见,因此都归于神话。天高海阔,世间到底有多少奇伟之观,真是世人难以想象的奇妙。只怕秦皇汉武所孜孜以求的仙缘,也不过如此了。小仙姑竟然将此视作平常,玉儿的福气,远比秦皇汉武更大,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报答。
初二日,林洄找了许多海洋的科普视频及纪录片给黛玉和林海慢慢看。从此每日黛玉饭后与林海林洄同看《海底世界》,睡前与林洄温习《西游记》,大家交流观后感,开拓胸襟,增长见识,十分得益。
黛玉见了天地之广袤,方知自身的渺小。见了师徒四人关关难过关关过,方知世人各有各的苦与不足,仍需直面生活的困境。她对这些只是一些模模糊糊的感悟,然而她心生灵慧,逐渐明白世界不止是眼前的一方院落,生活是命运一次次的试炼。
初三之后,日子如常。正月不能动针,黛玉便拿了一套《正字通》,教她们如何使用翻字书,找自己不认识的字学。林洄翻了一下,觉得太费劲,满篇都是不认识的字,经常要顺着上下文猜这是什么字,又撇下了。
英莲得了这个,如珍似宝,成日间抱着,虽然很多不懂,也爱不释手。林海得知,又令人买了几套《正字通》,送与黛玉,黛玉便送了英莲一套。青鸾白鹤英莲几个,几日学一首简单的小诗,日日学上十几个字,除了常用字,各人的名字,连生活里的常见物品,都会读写了。
元宵那日,大家吃了元宵。青鸾白鹤英莲想了一些简单的字谜,甄家娘子和林洄猜,黛玉做裁判。大家玩了一回,都很开心。林洄看她们学习认字取得进步,因此送了她们一人一板发绳,用来奖励她们。
过了正月,林海收到了贾政的年礼及回信。贾政的信先说自己已为贾雨村谋了韶州府知府,得了调令,贾雨村转过年就去赴任。贾政在信中不住夸赞贾雨村的才学能力,深恨不能留他做个清客常伴。林海知道贾雨村惯会曲意逢迎,并不意外。暗想韶州府是张九龄的故乡,倒是个好地方,可见贾政对雨村的偏爱。
贾政说,转过年,宝玉八岁了,理应好好读书。自家的学堂原本是族老管辖,学识能力不足,与贾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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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的才华能力更是天壤之别。妹夫对幼女启蒙尚且请了进士,甄家给小儿启蒙也请进士,江南学风如此甚好。相比之下,实在不能把孩子留在自家的学堂,成日无知玩闹,如今就托付给妹夫教导。
遂百般努力说服了贾母,由贾琏小两口带着贾琮、宝玉、贾环三个来苏州求学,照顾他们。如今已定好,只等过了灯节就出发,二月里就好到了。若是妹夫于繁杂公务里拨些时间,偶尔指点他们兄弟几个向学做人的道理,实在感激不尽。
因怕林家守孝不便,故请林海帮忙择一学院,在学院附近选个安静的房子给他们住也就罢了。家里带的多是小厮,除了琏儿媳妇带了丫环婆子,他们兄弟几个都不许带丫鬟来的。林海看到此处暗自点头,这点考虑的倒周到。天书上说玉儿与宝玉有前缘,为了避免玉儿和他再纠缠,还是不见的好。
林海收到信,安排管家给他们挑选房舍,采买用品,安排几个下人去收拾房子,照顾他们刚来,各处都不熟悉。又联络交好的山长,安排贾琮、宝玉、贾环三人入学之事。
话说宝玉定了去苏州求学,贾府里上到贾母、王夫人、下到房里的各个丫鬟,都十分不舍。
宝玉头一个不愿意去。难道江南的老师就更好?贾政所谓的好老师,只怕十分严厉。况且去了,身边没有祖母、母亲,也没有姐们们和熟悉的丫鬟,这日子如何过呢?因此撒泼打滚,求了贾母又求王夫人,无奈拗不过贾政定要他去,只得罢了。
贾母认为不过是个进士老师,有什么难得的,花钱捡了好的请来就罢了。自己风烛残年,何苦要宝玉离家千里求学,难道真的要宝玉去考状元不成?
王夫人想的是珠儿去了,元春入宫,她如今只有这独生儿子在身边,如今又要去千里之外读书,恨不能收拾衣物去给宝玉陪读。贾政知道王夫人溺爱宝玉不在贾母之下,遂让她日常可以关心迎春姐妹三个,可以解解寂寞。兰儿甚小,实不能让他离了李纨,王夫人可以也多亲近兰儿些。况且如今凤姐也去苏州,管家还是要王夫人管起来,日日忙碌,只怕就顾不上想儿子了。
晴雯等想的是,宝玉这一去,只留几个打扫房子的人就够了。袭人还能回老太太房里,她们几个可怎么办呢?又不知道会安排到哪一处了。心里暗自发愁,也舍不得宝玉去。
赵姨娘听说环儿要与宝玉同去,心里不舍,又有几分得意:纵使全家都把宝玉捧成凤凰蛋,老爷也没有只偏心宝玉一个的。族学哪里比得上林探花找的学校,我这环儿也不比宝玉笨。宝玉肯学就罢了,若是宝玉贪玩,环儿比他学得更好,那才是扬眉吐气呢。因此按下不舍,打点行装,殷殷嘱咐贾环去了要认真学,比过宝玉,让老爷更喜欢他些。贾环虽半懂不懂,宝玉去了,他知道肯定是好事儿,一一应了。
邢夫人倒觉得琏凤二人去了很好,把贾琮带走了更好。她本是填房,对这些子女亲情上有限,只是不忿儿媳妇仗着家世好,家里有钱,处处都比自己张扬圆滑,得家里各人的宠爱。若是他们都去了,自己若趁机生个一儿半女,岂不比现在更好。
贾琮与贾环同年,比贾环还小些,听闻要去苏州求学,心里是怕的。但是他自幼丧母,并无母亲为他筹划,只是心里想:家里所有孩子,宝玉最得大家喜欢。听闻有宝玉同去,若不是好事儿,祖母肯定舍不得宝玉的,因此愿意去。况且贾琏又一同去,可以照顾他的。因此收拾了行囊。贾赦又赏了他些私房银子傍身。
贾政其实也与贾珍商量过,贾珍说蓉儿已经娶了妻,就不急着学习书本,只学些官场历练更好。倒是贾蔷可以去的。贾蔷却说自己与贾蓉最好,愿意同进同出,在族学上课就好。因此宁府并无人去苏州求学。
过了灯节,贾琏夫妇带着宝玉、贾环、贾琮几个,拜别了家里众人,启程前往苏州了。
13. 考较
话说贾琏一行人行船至苏州,管家林长青前去迎接,引入学院附近一间清净院落,林长青家的领人帮忙安置物品。贾琏夫妇领着弟弟们安歇休息,预备次日拜访。
林海听闻贾家兄弟四人已至,又读了几遍天书,琢磨他们各人的品性:“贾琏”性子软,能办事,肯容人,倒不是心狠手辣的,只是滥情纵欲,到了目无国法的地步,须得教导一番。
“宝玉”贪玩,不愿意读书。他天性博爱,对家人、姐妹、丫鬟,甚至莫不相干的人都好。他爱众人,多是出自本心,而非情欲,倒可以从这里入手。
“贾环”不受重视,因此跟他娘学了些阴毒的心思,如今还小,也隔绝了他们母子,若好好教他明理,或许可以扳过来。
“贾琮”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小可怜,二内兄还对贾环好一些,关注些学习,大内兄只顾自己花丛取乐,对于孩子一概不管,可能规矩品行上有所不足,可以慢慢教导,顺便观察品性的。
至于“王熙凤”,她是聪明人,天书上说她“机关算尽太聪明”,然而从小没有学过诗书教导,太聪明了就目无法纪,心里没有敬畏的。凤姐心思太多,我拘于礼法不好多说什么,小仙姑对上她,只怕不容易度化她,先走一步看一步。
林海请来林洄,告知自己写信给贾政,贾政安排子侄来求学之事。林洄听闻凤姐、宝玉要来,已十分惊讶。听闻贾政另外安置了房子,才放心下来。林洄想了想:“木石前缘,人力如何能阻隔呢?只是若遇到宝玉,黛玉就要还泪。她如今还小,不如不见。凤姐若来了,可不能错过,我定要见见的。”
林海看林洄并不反感,也无益促成木石前缘,心下稍安。小仙姑被天书影响,又不通凡间的礼数,以为“宝玉”和姐妹们同住是常态。实际上,姊妹们安居内院,兄弟们外院读书,各有所安。虽日常相见,也不过请安、吃饭,平时各人忙各人的。他们很难相处得如同天书上所说:“同息同止,坐卧不避,嬉笑无心。”小仙姑实在担心太多。
话虽如此,林海也不愿意黛玉见宝玉。那“宝玉”一见“黛玉”,三两句功夫就送她小字“颦颦”,林海虽知道他童言无忌,却也不愿意女儿有这样的字相伴一生。如今黛玉身体渐愈,他更不肯了。未避免相见时,宝玉发了痴病,还是不见的好。
两人商定,各自心满意足。晚间饭后,林海便告知黛玉外祖家几个兄弟来苏州借读一事,又说如今家里守孝,他们为了读书而来,兄弟们就不相见了。林洄、黛玉明日只招待好琏二嫂子就好。黛玉听了,也愿意与外祖家亲近,答应了下来。
次日林海晚间回家,贾家兄弟来拜访。林海留下兄弟几个在外书房相见,考察他们学识基础,让人领了凤姐及丫鬟入内院见林洄、黛玉。
他们几人均为贾敏子侄,按理该为贾敏服九个月的孝,只是在京都里扬州甚远,贾母尚在,因此并不在意衣着。如今来林府做客,虽算了日子刚过九个月,凤姐与贾琏却一一提醒他们,特意换了家常的衣服,只穿了素色衣服而来。
王熙凤年约十七八,容光艳丽,神采飞扬。林洄一见凤姐,当下被她的美貌迷得晕头转向,脑子里一团浆糊,准备好的客套话也都忘了。凤姐见林洄失魂落魄,习以为常,心里虽得意,仍行了礼,嘴上轻声:“林姑妈好。”黛玉跟凤姐行礼问好,见林洄还在发呆,扯了扯林洄,林洄回过神,送了凤姐一套头面,又送平儿一只银镯子,忙让凤姐坐了吃茶。
凤姐自幼美丽动人,且又极善言谈,所认识者无有不喜爱自己的。如今看林姑姑也是如此,并不意外。倒是林家的表妹文雅大方,乖巧可人。
林洄让她吃茶,略尝一尝,果然江南的茶比北方的好些。平儿已退下,三人吃茶说话。凤姐关心一番贾敏下葬之事,跟黛玉讲了外祖母如何思念疼惜她。又问询了黛玉如今在家做什么。黛玉便说是爹爹教她读了《四书》,日常练字,也学些刺绣。
凤姐笑道:“林姑父果然是探花之家,妹妹这小手这么细嫩,也天天练字下那苦工,真是了不得。只可惜我从小没有读书识字,如今来了这里,想给家人写信都得托你哥哥来写。”林洄听了,便说:“我跟你一样,小时候耽误了。如今也是初学写字,你若有心,不如一同学习。有些女孩子的心事,也不好跟他们说的,还是自己写信了更好。”
凤姐想想自己在这边并无多少琐事需要打理,倒是经常要向老太太、太太汇报宝玉等人的学习、生活情况,的确需要学习读写,遂答应了。于是大家约定,等这三五日凤姐收拾好家里杂物,以后每逢单日,凤姐便来学习读写。
这边林海见了贾琏兄弟四个。贾琏曾来吊唁贾敏,与林海认识,直接领着兄弟们给林海行礼。林海见了他们兄弟三个:宝玉最大,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贾环其次,昂首挺胸,礼数稍弱;贾琮最后,面色紧张,礼节荒疏。林海记住各人模样,各自送了他们一套笔墨,便闲谈起来。
宝玉早已预备着林海考他,因此来的路上反复温书。贾环见了,也忙看书,背背三字经。弟子规,想给林姑父一个好印象。贾琮因没有被启蒙过,心里也急,却无可奈何。想不到林海竟然只跟他们聊天,问他们何时从京城出发,出来多久了,路上遇到了哪些景象。如今住的怎么样,能不能吃得惯等琐事。贾琏本欲回答,被林海用眼神止住,只让他们兄弟三个人回答。他兄弟三个见林海不考教学问,一一争相答了。
闲聊一番,见他们兄弟不再惧怕,也敢说话了。林海便让贾琏陪着另外两个暂坐吃点心,他一一领入内室单独考较,先领的就是贾琮。宝玉不解,便问:“我素来听闻长幼有序,怎么倒最后考较我呢?”
林海道:“你幼年有兄长姊妹教导,肚子里早就认识了一些字。他们却没有。若是先考你,你做了样子在先,我未免要对这两个弟弟更期待严苛一些。若是先考他们,他们无人可比,才能体现各人的能力。”
宝玉林海见如此说,他想到自己幼时被元春教导过,贾环贾琮却没有。林姑父顾念这些,所以要格外考较,原是自己的想岔了。遂认了错,林海便领了贾琮进去。
林海便拿了一本《三字经》,一本《千字文》,问贾琮会不会读。贾琮羞愧摇头,说:“我在家里,只有奶妈们带我吃喝,从来没有读过书,也很少见客的。”林海并不意外,闻言劝他:“读书认字并不难。我看你刚才回答问题也很好,并不是愚笨的孩子。你既然原本不会,就多练习,多练习练习就会了。”
林海又给贾琮看《三字经》上写:“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给他讲古代有一个叫苏洵的人,二十多岁才开始读书,但是因为勤奋努力,最后终于成为一代散文大家的故事。林海讲故事的时候态度十分和煦,贾琮觉得林姑父温和亲近,便去了羞愧之心,答应林海要好好学习,比别人更加勤奋努力。林海摸摸他的脑袋,带他出去了。
接着又考贾环。贾环往日听探春背诵过,能读几句《三字经》,只是不知道意思。林海知道他没有经过启蒙,于是对他说:“你的学识比琮哥儿好一点,他从来没有读过书。可是读书并不只是认字,还要知道是什么意思。就像你娘会做鞋,布不能自己变成鞋,要你娘学习裁剪缝补才可以。”贾环点头,表示听懂了。
林海又给他说:“宝玉的兄长姐姐都比他大得多,所以他小时候有人教,现在认字多。后来你大哥哥没了,大姐姐也不在家。你年龄又小,没有上学,因此没有人教你。如今他比你俩学识好,他也正好教你们。这是一家子兄弟的传承,你要好好跟老师学,又不会的就问宝玉,不要害怕。能不能做到?”贾环说:“我愿意跟宝玉哥哥学,只怕他骂我笨。”
林海笑着说:“你年纪小,学得慢是有的。我会嘱咐他,让他耐心教你们,你不要怕。如今你学了写字,可以给家里写信,也让你祖母父亲安心的。”贾环一路早已思念贾政、赵姨娘和探春了,只是不敢说。贾琏寄家信,他也只敢顺路带一句平安。如今听林姑父说自己学会写字就能写信,也十分向往,遂向林海保证自己会好好学习,早日写信回去。
林海送贾环出去吃点心喝茶,又把宝玉领进来。林海便问宝玉,如今读些什么书,认字认得多少了?如今可以自己按照《正字通》读书的吗?宝玉一一回答了:“《三字经》、《千字文》都会背的,只是好多字不会写,里面的故事自己也有知道的,大多是不知道的。自己有兴趣的时候,也读些杂书,看看故事玩儿。”
林海笑道:“你既然爱看故事,可知道苏老泉的故事吗?”宝玉想了想道:“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我是知道的。”林海说:“既然你知道苏老泉,你可知道他两个儿子的故事吗?”宝玉摇头,说不知道。
林海便给他讲:“这苏老泉有两个儿子,都喜欢读书,十分厉害。大儿子热情友善,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人都夸他聪明。二儿子文笔犀利,看问题入木三分,相对寡言。这两个人,若你选,你想当哪个人呢?”宝玉说:“我喜欢聪明的大儿子。二儿子的才华他自己不说,除了家里人,还有谁能知道呢?”
林海道:“大儿子很聪明,诗歌文章也写很多,考举功名,当了大官,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看自己不如他,就讨厌他。后来,有小人陷害,说他的诗歌文章里有讽刺君主和朝廷法纪的,就按律法捉拿他入狱。后来他的朋友、师长、还有他弟弟一起上书救了他一命,免于一死。既然你想做大儿子,那你身边有好的朋友、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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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二儿子这样的人吗?”
宝玉听了,低头想了想:我家里祖母最大,日常爹爹骂我不读书,有祖母、母亲拦着。可是爹爹要我读书,祖母不舍得,还是送我来了苏州。普天下皇帝最大,如果我得罪了皇帝,爹爹、祖母都救不了我,要有做官的朋友、师父、兄弟才能救我。可惜我祖父已经去世了,如今家里只有父亲做个官,也并不大。舅舅官职大一些,又是武将。若我因为写文章被抓,家里没有能救我的人。亲友也不一定愿意救我。宝玉想完,对林海摇摇头:“我家里只有爹爹做官,我听说他的官并不大。如果我被抓了下狱,没有人能救我的,既然救不了我,更救不了弟弟们了。”
林海说:“这就是了。你看大儿子他平日爱护弟弟,尊敬师长,广交良友,虽然小人陷害,仍旧有人为了救他而奔走。你虽聪明,比他们两个强一些,也不可看轻别人。到了学校,更要好好读书,尊重师长,广教良友。你又聪明,弟弟们有不会的,回来你要教他们。”
宝玉点头:“我一定好好照顾两个弟弟,如果他们出事好救他们的。”林海见他果然爱护家人,愿意为此努力读书,十分满意。林海又叮嘱宝玉好好练字:“你们出来这么久,你祖母父亲定要想你们的。你若能常常给他们写信,他们也会更放心你。你两个弟弟不会写字,所以你可以教他们写,或者你帮他们写。字迹总要工整,家里人才认得清。”宝玉想到自己有许多话想和祖母母亲说,又担心父亲觉得自己的字丑写信训斥,因此决定为了写信而好好练字。
贾琏见林海考了一番,宝玉等出来都是精神百倍,与平日宝玉躲贾政避猫鼠儿的样子大相径庭,十分惊奇,心里暗自感叹。林海领着宝玉出来坐好,又给他们兄弟讲了“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折不断”的故事,教导他们兄弟几个日常互相帮助,不可互相嫌弃的。听得宝玉等人连连点头。
林海便与贾琏说,已经约定好了去书院,按照他们的学识,宝玉能读会写,单独一个班。贾环两个小一点,先上启蒙班。林海又嘱咐贾环、贾琮又不会都可以问宝玉,让宝玉解答。他们兄弟三人都答应了。
回去路上,贾琏问他们兄弟三人林姑父各自考察了他们什么,三人俱都答了。贾琏也是寒窗十载过来的,他笑着对宝玉兄弟三个说:“苏老泉就是苏洵,他的两个儿子就是苏轼和苏辙。他们三个都是唐宋散文八大家,并称三苏。林姑父用他们来鼓励你们,可见对你们都很看重。”
宝玉三人听了,都很诧异,各自心里不免想着:林姑父如此看重我,我也要不辜负林姑父的看重。满学里都知道我们是林姑父的亲戚,若学不好,我就给他丢脸了。因此虽不做声,各自暗下了决心。
贾琏晚间回房,讲白天的事情讲给凤姐,又说:“林姑父果然是探花,学习上很有一手。那三个小的,都十分服他,就连宝玉也一改在二叔面前的惫懒,愿意好好学习的。”
凤姐笑道:“林家的家风真是好的,人人向学,跟咱们家不一样。我见了姑母的女儿,比宝玉还小一岁呢,那么小个人,书读的比宝玉的多,字也写得比宝玉好,还天天练呢。我听林姑妈说,她们家几个陪着读书的小丫鬟,都是学了读书写字的。我想咱们在苏州也没有个亲友,以后咱们少不得要林家帮忙。所以她邀请我也去学写字认字,我也答应了。”
贾琏笑道:“这样好。林姑爷今天用让他们写信给家里吊着他们读书,莫非你也是如此?”凤姐道:“我原来管家时,看账本、记账,有个彩明在身边,家里规矩大,很多地方他去不得,因此不方便。有时候觉得账目不大对,觉得他记错了,他说没有错,我也只能当自己记岔了。以后自己能读写了,家里那些人也甭想蒙骗了我去。”
贾琏听了,说:“这倒很是。”两人闲谈一回,各自歇息。
宝玉如今读书,除了家人闲谈尚用他的小名,在学堂便用大名贾瑜。
第二日,贾琏送了贾瑜几个去上学。晚间回来问他们三个,都说学堂里很多学生,有不少聪明的世家子弟,见他们京都来的,也不排外,对他们很好。老师们也好,教的东西简单明白,他们都会了。
贾琏一个个考了一遍,贾瑜背得还好,贾环、贾琮两个虽然背得磕绊,还是背了下来,心里很满意,提醒他们睡前醒来再背两遍,别一觉醒来就忘光了。贾瑜答应明天早饭后带他们去学里的路上再背。
从此贾家兄弟日日读书学习,他们远离了家里父辈考核后的辱骂,仆人风言风语的对比,只心无旁骛,一心向学,兄弟几个同进同出,学识进益了,感情也愈发好了。林海每逢沐休便去关心他们的课程与生活,有空让贾琏也带着他们出门逛逛散心,体验些风土人情。大家自以为见了世面,十分满意。
14. 生辰
出了正月,英莲等预备着黛玉的寿礼,一般是针线绣的手帕、荷包、汗巾子、扇套子。青鸾白鹤年年如此,各人选定一样,早已备下了,只有英莲来得晚,不知道黛玉的生日,因此这几日急急忙忙做,一连几日闲暇的时候,英莲放下了字典,只抱着绣绷不撒手。
转眼到了黛玉的生辰。早上林洄陪着黛玉去祠堂给贾敏上了香,黛玉独自跟母亲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回来黛玉吃了长寿面,大家都在她房里给她送寿礼。
林海送了黛玉一套《李太白全集》,李白的诗歌慷慨豪迈,昂扬热烈,最适合给黛玉读,让黛玉也多几分李太白的洒脱。黛玉欢欢喜喜地收了。林海另送了两套新衣服鞋袜簪子,这是贾敏年年都给黛玉预备的。如今贾敏去了,林海恐怕林洄想不到,因此备下了。
林洄的确没想到。她为黛玉准备的礼物,是一套一千张的海底世界拼图,还有一套软胶的海底世界动物模型,足有几十个,可以随意摆放安置的。黛玉这些日子天天看《海底世界》,一见了这个,个个都喜欢,开开心心地拿起螃蟹和大虾给众人看。
甄家娘子和青鸾几个见林洄这一套有许多海鱼,大家只认识螃蟹、虾、乌龟这几个,其余的都不熟悉,因此都说新奇有趣。
大家玩笑一回,青鸾和白鹤也送了寿礼。青鸾送了一个自己绣的荷包,一面是树上花枝,有只青色鸟儿歇在树枝上,一面绣了花瓣。——近来黛玉教她们读诗,春晓这首诗简单,她们已经学了。青鸾就仿照诗里讲的,绣了花鸟,又配上几点落花。
甄家娘子在旁说了青鸾的荷包的图案由来,林洄这才看出,连声夸赞青鸾心灵手巧。黛玉也很意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青鸾见黛玉喜欢,满面喜色。
白鹤比青鸾小,刺绣功力不足,因此下了心思琢磨取巧,她把写字和刺绣结合起来,又几次请教甄家娘子,绣出一个仿“寿”字的祥云纹的扇套,送与黛玉。林洄见这个图案好看,而且用途也广泛,让白鹤好好收着花样子,回头再想几个字,配上一套下来,可以做衣裳的绣图,也可以做屏风一类。白鹤抿嘴一笑,答应了。
英莲绣的是手帕,青鸾白鹤两个人照顾她,让她绣最简单的。英莲绣的是一枝荷叶,上有荷花,下有黑色游鱼,取材就是乐府诗《江南》里的“鱼戏莲叶东”。正月学诗的时候,黛玉想起这首诗里有英莲的名字,而且又简单,所以教过英莲。
英莲笑道:“我虽然不会作诗,幸而这诗里有咱们两个的名字,我就借了青鸾姐姐的想法,绣了这一句。”林洄笑着夸她们:“你们学了写字背诗,生活里也能用在刺绣上,这就是学以致用,是极好的。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想过呢?可见还是你们脑子灵活,心思也巧,人也能干。”
甄家娘子没有送绣品,送了黛玉一把扇子,画的是几尾游鱼,黛玉也很喜欢,谢过甄家娘子。黛玉见各人有各人的用心,一一谢过,把寿礼一一收拾好了。林洄如常,在旁边偷偷拍照,把各人的礼物都拍照留念。
大家各自忙去了,林洄和黛玉两个人依旧背书写字。——自从林海上任以后,不似从前能天天教导黛玉,便每天早饭后留下课程,她们自己背诵。背诵熟练,也可以按照前人的书上看意思,也可以读些旁的书。
黛玉虽聪颖,却从不敷衍,每日认真读书。林洄跟着她读,不解书上的意思,便常常发问,黛玉会的,便讲解,不会的,再翻书查阅,翻书仍不懂,就记下来问爹爹。虽两人背书,然而黛玉常当林洄的小夫子,因此并不寂寞。
前几日凤姐答应了要来学读写,林洄想到凤姐书里许多弄权之事,有时目无法纪,有的害人性命。她抱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想法,让林海找律法书。她想凤姐本是聪明人,读了律法,有许多事就知道办事的尺度了,应该会改变她一部分悲惨的命运。
林海想了一回,劝说林洄:王熙凤出身世家大族,从小耳闻目睹,即使学了律法书,对于家里仆从的态度很难改变。不如让凤姐学习历史故事,可以根据前人的故事,增长她的想法,让她明白,即使是下人有主仆之别,各人也有自己的心思感受,也应妥善对待。凤姐若学会了“敬畏”、“宽仁”、“克制(贪婪)”,以她的聪明,可以解决她遭遇的大部分困难了。
林洄并不认同林海的看法。贾家是一棵腐朽的大树,男子荒淫不成器,即使凤姐殚心竭虑敛财,也难以支撑贾家。贾琏又因尤二姐一事恨透了她,何等无情。她希望凤姐可以活出自己,不再如同书里一样,为贾府白操了一世的心,还没有个好下场。
林海知道小仙姑在人情世故上懵懂,因此并不笑她异想天开。他耐心地跟林洄讲:首先,“凤姐”能和“贾琏”和离吗?他们的婚姻是两府促成,必不可能。因此即使天书上“贾琏”荒淫,“凤姐”也只能拿下人撒气。“凤姐”的根已经在贾家了。
其次,“凤姐”可以不当家管事。这样她就不用花费自己的嫁妆补贴家用了吗?恐怕不行。贾家本已无当年的气势,除了“贾政”,朝堂无人做官。无官则无权,只有些故交人情。人情又岂是凭空得来的呢?都是要有来有往的。
宁、荣二公已去,贾府无人得权,无权则无钱项进入。庄子出产有限,办事孝敬也有限。然而贾家人口冗杂,上下人等都想从贾府得利,或者利用贾府得利。比如天书上说“赖大”一家,自己买房置地,建了花园,当上人上人了。他们的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出在贾府身上。同样是老奴,怎么焦大就是孤老头子,还得半夜套马车送人呢?
贾府进项少,觊觎其油水的人又多。自从造了大观园,置办物品、人口、四时需求,花钱之处更是源源不断,而且也有太监来打秋风。若是不建大观园,贾家还能多续命几年。
天书后面讲“凤姐”生病需要人参,都只有须末和陈旧人参了。父母在,无私财。家里既然如此,“凤姐”难道能独自保全嫁妆吗?
林洄按照林海的想法想了想:大家族都是住在一起的。贾家入不敷出,即使凤姐不管家,也不可能守好自己的财产,只怕要被搜刮了填补。她心里难过,发狠道:“我要提醒凤丫头,回去就把家里那些刁奴抄一遍家,只怕他们比贾家还富呢。”
林海见林洄听劝,接着跟他分析第三点:在贾家,“凤姐”上头有两重婆婆,一个姑姑。邢夫人是她婆婆,史老太君是她太婆婆。王夫人是她亲姑姑。她头上压着这三个人,让她做什么就得做什么的。比如史老太君的心肝宝玉要读书,贾母不放心,就得凤姐来照看。
她想不想来,愿不愿意来都无关紧要,贾母让她来照顾弟弟们,她有权力拒绝吗?她有权力分家独过,不管这些弟弟们吗?她就算有千般能力,万般手段,若不让她管家,她的才能也就埋没了。所以贾母让她管家,一开始是疼爱凤姐。若不是疼爱她,邢夫人何必那么埋怨她呢?
若说是抄赖大的家,她不过是个新媳妇,赖嬷嬷陪了贾母几十年,赖嬷嬷去跟贾母求情,凤姐还抄得了吗?
贾家入不敷出,旁人并不相信,只以为她从中谋利。她手段又辣,因此失了人心。你想救“凤姐”,根子仍在“贾家”,要救“贾家”不败落,何其难呢。
林洄见林海分析如此详细,她心里更为凤姐难过:“为了那么一家子荒淫不成器的男子,劳心劳力仍落不到一个好,难道就不能救她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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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林海道:“倒是有一个法儿,只是辛苦些,而且他们也未必愿意。”林洄见林海说有方法救凤姐,便催着他说。
林海道:“我记得贾琏身上捐了一个同知,是个虚职,原是为了出门看起来有面子,办事好听些。天书上写“贾雨村”因与贾家连了宗,得了实职,青云直上了。若是贾琏肯吃苦,去地方磨炼一番,以他的出身,将来也能有所晋升。
他去地方做官,凤姐同去,也就脱离了贾家的复杂人事,她那些机灵手腕也能帮着贾琏结交上级朋友,倒也没有埋没。如此几年,他们独自挣下一份家业,虽未分家,但是路途遥远,也不至于都填补到贾家的窟窿里。只是这条路自讨苦吃,不如在京都安享富贵,我不知道他们肯不肯。”
林洄并不纠结他们肯不肯,只把林海的话记在了心里。林海又承诺送她一套故事书——都是白话文给幼童启蒙历史用的——方便她给凤姐讲故事用。林洄道过谢,默默回去想法子了。
晚间林海陪着黛玉拼图,大家都没有玩过,因此很有兴趣。林洄帮黛玉找拼图,首先找的就是一面或者两面是平的,这些是拼图的四周,找起来最容易。林海则帮黛玉把边角的拼图,参谋图案是属于上下左右那一边,尽量分成四类。黛玉则拿了林海分好的类别,一张张找缺失的地方核对,若两块可以合上,图案又连贯,就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
玩了两刻钟,林洄便催着黛玉歇一歇,找拼图要一直低着头,林洄担心黛玉的脖子疼。黛玉犹不舍,求饶道:“姑姑,我把这一横排都拼好就歇,好不好?”林洄同意了,教她站好,前后左右晃悠脑袋活动颈椎,又教她手腕搭在肩膀上,一起前后画圈活动肩膀。林海也一起做。
黛玉见窗户上映着三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抻着膀子,左摇右晃,活像三只长脖子大鹅,忍不住嗤嗤地笑。林洄听了黛玉所说,见三个人果然像鹅,笑道:“好,我们就来做大鹅操。”刚说完,林洄心里忽有所动,想起来小学生都要做广播体操,黛玉如今也七岁了,应该上小学的年纪,如今身体也好了些,适当可以加一点运动量。
因此黛玉在一旁拼图,林洄又和林海商议给黛玉加课程,先加一门数学,再加一门历史故事,眼保健操和广播体操也都不能落下,学知识和保障身体,都是必要的。林海听了小仙姑说什么“德智体美劳”,虽不是很懂,思考一会也能理解“德智体美”,唯独一个“劳”字不解其意,又问林洄。
林洄道:“劳就是劳动实践,有劳动的观念和劳动的技能。比方说扫地叠衣,洗菜做饭。这是一个人基本的生活能力,因此都要会的。就像玉儿玩拼图,在拼的时候就知道原图长什么样,但是要一个个找出来拼在一起,这也是劳。绣花、喂鱼、折枝插花,这也是劳。总之,每个人都要参与生活的一部分,有一技之长,就像甄家娘子,可以靠绣工活下来的。”林海听了,便理解了,不觉暗自点头。
林海问:“广播体操又是什么?”林洄便找了视频给他和黛玉看,跟他讲:这套广播体操运动量不大,室内外都可以做,全身的关节都可以舒展照顾到。小孩子成长发育,喜欢蹦蹦跳跳,不适合扎马步、打坐,因此大家一起练这个倒很好。
林海见这个动作简单又安全,容易记忆与掌握,且不容易受伤,便同意了。因为刚才舒缓颈椎十分舒服,因此要一起学广播体操。林洄让他在跑跳动作时当心些,他也同意了。黛玉见父亲要求同学,知道他有些不放心自己,心里一暖。
三人拼好拼图的一边,黛玉仔细把剩下的三边分别包好,再把其余的纸片也收好。林海告辞,林洄带着黛玉休息了,一夜无话。
15. 棒喝
二月十三日,凤姐安置好新居杂物,如约来了,她见黛玉案上摆着簇新的软胶鱼,也夸了几句有趣。
白鹤心思浅,笑着说:“这是姑奶奶送给姑娘的生辰礼,从没见过的。”凤姐惊讶道:“妹妹的生辰什么时候,可恨我竟然忘了,合该补一份寿礼来。”林洄笑回:“她小人家过什么寿,况且在孝期,不过我们日常相伴的几个人,给她绣几个帕子、荷包罢了。”
凤姐笑道:“话虽如此,也不必太省俭了。我家里也有个姐儿,人还不会走路,收的礼物已经装满了一屋子。妹妹喜欢什么玩具,我挑两件好的,我回去就叫人送来。”说话间,就喊平儿家去取了礼物来。黛玉见不好推迟,遂甜甜地向凤姐地道谢了。凤姐道:“这有什么好客气的,都是至亲的家人。”
两人闲聊几句,黛玉教了凤姐如何翻阅《正字通》,又写了几个常用的字给凤姐学练。凤姐与青鸾几个不同,她从“父母公婆”以及家里各人的名字学起,黛玉知道凤姐是为了写信,遂一一写在纸上教她。凤姐学了黛玉的样子,捏了笔慢慢尝试写字。若有错的,黛玉就教她改正,她再重新练。
林洄知道凤姐素来是喜豪奢,又大方的性子,凤姐送礼,若执意不收,反而是得罪了她。面对如此开朗大方的凤姐,林洄看如今她随口夸耀巧姐有一屋子的礼物,却不知道巧姐的结局是“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从家庭豪奢的宦府千金,变为荒村野店的纺绩村妇。林洄的心里像啃了一口柠檬般,又酸又涩。
书上、电视剧上看的故事,再难过也不过为她们叹息洒泪。如今凤姐俏生生在林洄眼前跟着黛玉写字,林洄实在不能对于凤姐的命运无动于衷。她忍了又忍,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找凤姐谈谈。
凤姐那边写了一篇大字,虽不好看,却喜认得了几个字。她正说手腕子疼,因此把三四个镯子都卸了放在一旁,独自揉着手腕。平儿回家,已取了几样东西回来,凤姐便招呼黛玉来看,黛玉来看,一个约莫一尺长,半尺高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座西洋的小自行船;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启开一看,是一匣子珍珠,个个都有绿豆大小,光泽流转,晶莹润泽。
凤姐笑道:“妹妹如今不便戴项圈首饰,恰好我过年收了一匣子珍珠,只是小些,回头给妹妹串个手串戴。这个自行船是进上的,洋人的玩意,妹妹摆着看吧。”黛玉看了也很喜欢,复又道谢。凤姐只道:“这都是我常戴的,不值得什么的。”
林洄见了西洋自行船,很是喜欢,遂向黛玉讨来看,啧啧称赞。凤姐最喜欢别人赞赏的,因此十分得意。林洄便借口请教凤姐这船怎么启动,凤姐还见过什么洋物件,拉了凤姐去了另一间屋子。凤姐并未多想,跟着便去了,只让平儿收拾一下自己刚才写的字,说要拿回家给二爷看的。
凤姐进了屋子,林洄看了一圈,屋里没有人,放了心,拉了凤姐在罗汉床上对坐了。林洄刚才喊凤姐进来,全是一腔热血激动,如今凤姐跟她进来了,她又不知道怎么说了。林洄一急,眼泪倒先掉下来了。
凤姐看她落泪,心里疑惑:林姑妈如此小心,又吞吞吐吐,似有什么事。这种作态,素来只在族里需要打秋风的妇人身上是常见的。林家又不缺钱,我看她送黛玉生辰的小玩意很罕见,想来也不便宜。她难道是恼我送了黛玉一匣子珍珠太贵重了,担心林姑父不肯?
凤姐心里正猜疑,林洄流着泪,张口就是一句惊雷:“凤姑娘,你女儿是去年七月初七生的吧?刚才听你说起她,何等金尊玉贵的小人儿,可惜你看不到她出嫁的。”凤姐听了,勃然大怒。我好心送林妹妹礼物,林姑妈不说感谢也就罢了,胆敢当面咒我那孩儿。
凤姐心里恼,面上却压住,只做关切状:“姑妈这话是怎么说?难道我这女儿生日不好,因此命途坎坷吗?”林洄泣泪道:“不是她小孩子家的事情,覆巢之下无完卵,日后你不能庇护她,她还能靠谁呢?”凤姐最不耐烦人跟她打哑谜,因此冷了声:“林姑妈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的。如今就是抹出两缸眼泪,难道能改变我和女儿的命运?”
林洄不再说了,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方块,翻了一会儿,找了“贾府抄家”的视频给她看。凤姐心里虽然不信,却还识货,便不言语,只依言看去。这方块里的一伙人闯进门,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翻找东西,又拿了锁链锁了“贾赦”,捆了“贾琏”,又听一个叫“焦大”的人来报“珍爷”、“蓉哥”都被捆了拘走,东府也抄了家。正乱糟糟一片,又看里头有个人跑出来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琏二奶奶不好了!”
凤姐自小看戏,知道戏里唱尽人生百态。这小方块里的人,俨然如同演戏一般,演出了一场宁荣二宅一起抄家的故事。她心里想,别的也罢了。戏台里的房舍都是假的,而这小方块里的房舍却十分真。虽长相不同,称呼俨然就是贾家众人。她越看越入迷,逐渐信了七八分。
她又凝神细看林姑姑手里的小方块,这东西无灯自亮,无人自响,画面流传,十分流畅。凤姐也曾见过皮影戏的,跟这个天差地别。况且王家管着外国进贡物品多年,从未听说过这等东西。如此看来,这东西,连同林姑妈这个人,竟不像人间之人物,倒像是志怪传说里的一样。
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林姑妈见了我,知道我命苦,只是大家不熟,既不好说,又何必说。今天看我送林妹妹的东西,触发了姑妈一片慈心,因此不避嫌疑,拿了这东西来点醒我。凤姐想到刚才看到府里被抄家,老太太和自己不好了的情节,这些事情若都成真,自己一遭撒手,女儿必然性命难保。想到此节,凤姐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凤姐想到此处,心里已信了十分。她从小在王家长大,富贵自不必说,况且自小作男儿教养,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长大嫁在了国公府,贾琏的相貌、家世、性格无一不好,又是亲戚,从小论哥哥妹妹长大的。成婚这两三年,两人感情如蜜里调油一般。顶头虽有两重婆婆,对她倒也慈爱。唯一美中不足,如今只生个女儿,也没人说她一句“不是”,都劝她养好身体要紧。她又年轻,因此也不在意。
世人所求的东西,自己大多数生来就有,女儿家想要的金龟婿,她得了青梅竹马。在家时候,家里人担心她外嫁容易被姑嫂磋磨,因此才择了姑姑家,总能照应着。除了没有生在天家,自己真是没有一处不可心,没有一处不令人羡慕。
家里依赖祖上建国的功勋,虽有些地方不妥,竟从没想过竟然有抄家之祸。她突然想到自己的娘家,追问道:“我们王家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姐儿日后怎么没投靠我们家?”林洄叹口气,只说了一句“哭向金陵事更哀”,就不再说了。
凤姐见林洄这样,突然想起来一句俗话,拔出萝卜带出泥,贾王两家本就是关系亲密,两代姻亲,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贾家既然抄家了,王家只怕也要损筋折骨,难以保全的。
如今林姑妈泄露的天机,竟让她从云端掉到冰窖里,又像三九天顶头给她浇了一盆冰水,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寒意,连骨头缝里都浸着惧怕。凤姐本倚着床边坐着,如今失了魂儿,身子支持不住,直往地上栽倒。林洄见她这般,忙冲过去把凤姐搂住,护在怀里,口里说些“好孩子,不怕不怕”安抚之语。
凤姐流着泪,抓着林洄的一只手,像攥紧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哑着嗓子问:“姑妈,我们几家,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就落得这么个结果。求你发发慈悲,救我们两家一救。”
林洄搂着她在床上坐稳了,看她这样悲切,慢慢道:“凤姐儿,你自小在北方长大,见惯了秋风黄叶,你知道,这是天地轮回,不可逆的。谁能让天地听令呢?”凤姐虽心乱如麻,心里却明白,林姑妈话里的天,指的是“天子”。她想,也只有这个天,才能一声令下,将近百年的国公府烟消云散。
凤姐哀声问道:“我们家究竟闯了什么大祸,才能引起上面雷霆震怒?”林洄想了想,说:“北方树叶都是秋天落的,你不知道,咱们南方有许多树木,其中一种叫香樟,偏偏是新叶萌发了以后,老叶才脱落。我也曾问过你姑父,你姑父说,树上就就那么大点地儿,总得挪个窝出来吧。”
凤姐听了林洄说什么“新叶”、“老叶”、“挪窝”,以她的政治素养,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祖宗打了天下,贾家得了富贵,如今今上年迈,等他去了,新皇宽容只怕有限,所谓挪窝,不过是给新皇的人挪窝。谁家能不犯错呢?圣心如此,小错也就成了大错,大错就成了抄家之祸。
她心里发苦,口上问道:“只不知道新来的是哪家菩萨,我们也好去拜会一番。”林洄见她发了痴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凤姐见她推脱,眼泪更如雨般落下来,哭道:“姑妈好狠的心,难道我们就只能认命等死了?”
林洄叹道:“你们家也是大家,我只举个例子给你讲。你们祖上兵马起家,难道没有一同打天下的家仆家丁,没有救了主子命的忠仆?他们当年是如何景况,如今是什么景况?你又是怎么看他们的?”
王熙凤听了林洄的话,凝神细想:当年跟着先祖有功的人,大多是成家立户,有的放出去了,有的仍是家仆。如今大多也去了,只有子孙占据些管事职责。听说宁府有个焦大,仗着当年救过主子爷的功劳情分,动辄喝酒醉了,就嚷着要去祠堂哭太爷的。
他又有什么可哭的,难道这些年亏待了他?是没有给过他赏赐,还是没有给过他脸面。他如今既不愿意干事,也没有一儿半女顶上他,府里宽容,另选了小厮干活,白养着他,只当没有他这个人罢了。
林洄见她沉思,叹道:“你如何看待他们,上面就如何看待你家,都是一样的。”凤姐还在想焦大的事情,突然听了林洄这句话,如同当头一棒,她不敢置信,想来又的确如此。她想通此节,红着眼,颤着声:“话虽如此,天家也太无情了。”
林洄说:“我再给你举个例子,你家姐儿如今有奶妈照顾,何等尽心。咱们这等家庭,自小都是有奶娘,何等亲密。你想你嫁来这几年,你可见过贾琏的奶娘?”凤姐不解,回道:“爷们儿大了,身边自有长随照顾,如今又不吃着奶了,见她们做什么?”
林洄点头道:“可不是这个理。她们兴起来,不过是仗着主子小时候吃过她们几日奶罢了,到底是下人。如今主子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就算是几年的情分,大家担心她们影响了爷们儿,长大了都放出去,没有留着的。奶兄弟若得用,主子就给个恩典,不得用,就罢了,另外多少下人上赶着等主子用呢。还是那句话,你如何看待他们,上面就如何看待你家,都是一样的。”
凤姐听林洄如此说,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想了一想,无可辩驳。她心思转念,声若蚊呐:“既然如此,林姑父从盐政上退下来……”林洄见她聪敏,轻轻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凤姐见林洄点头,心里方安定了几分,抱着林洄的腰,哭道:“既然如此,天恩难测。家里上上下下的性命,姑姑可有法子拉扯我们家一把?若能救了我的姐儿,我甘愿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服侍姑姑。”
林洄轻抚凤姐的后背,叹了一句:“难!难!难!你们家大业大,不比林家只两三口人。你们又在京都,门下众多。无论是门生故吏,亦或是家里仆从惹了事,不都抬出公府的派头强压人吗?这些年有多少事情,想追究哪一件在上头心里挂了号,咱们怎能知道?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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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头顶两重公婆,哪个是你劝解得动的?你还是想想法子,保全你和琏儿一家要紧。你们若能保全了,家里几个弟弟子侄,日后也有条退路。”
凤姐听林洄的话,虽然无情,却也有理。只是如今自己跟贾琏来了苏州,监管这几个兄弟,想要脱身,也不容易。林洄给她出主意:“你们府里虽然没有人,东府的蓉哥也大了,又娶了妻。你只写信让他们跟你作伴,蓉哥来读书,你女儿又小,侄媳妇帮你来照顾宝玉几个,也是一件正经事。
原来家里的关系净给积年旧仆和门生用了,他们若好,自己当官威风阔气。他们若不好,扯了国公府的名头压人,自己推卸的干净,国公府背黑锅,又何必呢?既然知道主子对我们已无多少余恩,便把家里的人情世故理一理,家里的仆人筛一筛,别为他们惹了祸还不知呢。”凤姐听了林洄的话,和家里的情形都相对,因此默默记着。
林洄接着道:“贾琏不说是聪明能干,也是能做事的周全人。咱们选人伺候,也是挑那得力的用。他若不出来做官,主子又怎么用他呢?我记得他捐过一个虚职,不如你劝他择一地实干。一则置办些家业,做那狡兔三窟,以避免来日之祸,二则家里的关系自己用了,过几年他兄弟长大了,几个兄弟,互为帮衬,他又是长子,总要起个头儿。
官不用大,越不显眼越好,一则是这几年避避风头,认准了菩萨再拜。二则是功勋后代也多,我们肯做事本是好的,若是位置太好了,别人也眼热,想要占了,只怕在上头心里早许了人,我们抢了,效果适得其反。贾琏若只挑那不起眼的,几年苦心实干,旁人也不便挑理,才是正经愿意为国效力的态度。咱们本就出身好,再踏实肯干,贾琏慢慢升上来,你日后也不愁立身之地。
我只嘱咐你一件:若是哪位得了意,不过十年八年的,这几年正是暗潮汹涌,血流漂杵的时候。千万别为了一时的鱼饵赌上身家性命,赌错了可是几家子都没有命了。朝廷日后也需要人来做事,咱们那时候再显露不迟。”
凤姐听出林洄的话里,全都是些退避让位、谨慎切割,努力保全之意。她想:林家到底是五代列侯,从前朝做官到如今,做官的尺度把控极其精妙,何时进退自有说法,做官都做成精了。如今天恩尚在,圣体尚安,林家竟能一叶知秋,借着“守孝”早早退避了。我们几家到底差了些,只一味赫赫扬扬,从来不思上意,也不想着居安思危,怪不得日后有祸。因此一一把林洄的话都记在心里,打算回去慢慢琢磨怎么劝解家人和贾琏。
林洄见凤姐肯听劝,又嘱咐凤姐:“你从前张扬聪明,这并没有错,只是日后我们想求生,少不得改进些。仆从是人,我们是人,上头也是人。人心都是一样的,你凡事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时时记着“敬畏”、“宽仁”、“克制(贪婪)”就是了。”
凤姐流着泪,一一点头应了:“我自小长了这么大,人人说我好福气,从来没有人这样掏心掏肺地为我们娘儿们打算。姑妈放心,今日的事,我记在心里,一辈子不跟人讲,连琏儿也不知。若是我不是真心,天地神佛、日头月亮在上,只教我头上流脓,脚底生疮,烂化成酱在这里。”
林洄见凤姐发了毒誓,忙给她擦泪:“我又能帮你什么呢?咱们谁不是如履薄冰呢,不得不自己小心谨慎些。凡事你压在心里,再压出病来,你的姐儿还能依靠谁呢?倒不如慢慢想办法,纵使舍了钱财,能保一家的性命,也是值得的。”凤姐答应了。
两人收拾了一番,凤姐重新洗了脸,整理衣服,挂上一副笑脸,又出来学写字。林洄陪她一起练习。黛玉、平儿见凤姐红了眼圈,心下纳闷,都按下了。大家按照约定,一一写完字,黛玉各自评点一番,凤姐方告辞,带着平儿回去。
晚间饭后,黛玉把凤姐送的西洋自行船给他看,又拿了珍珠给林海。林海听说是凤姐送的寿礼,便让黛玉自己收好。若喜欢,他着人把珍珠打成珠花送来。黛玉同意了,三人又拿来拼图接着拼。
林洄见黛玉拼得专心,便去隔间与林海私聊今日之事,又把她和凤姐的话一一复述给林海。林海听说小仙姑把那手机法器给了凤姐看,心里一惊:小仙姑到底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若是凤姐告诉了人,便是祸患。今上年迈,已有求仙访道,延年益寿之心。我知小仙姑并无此手段,因此玉儿的院子,管得如铁桶一般,只怕泄露了一丝半句,惹来祸患。小仙姑怎么就这么大咧咧地跟凤姐直说了。
他见小仙姑展颜,好似去了一桩大心事,因问道:“你为她担了这么大的干系,值得吗?”林洄欢快地回道:“我想凤姐能耐大着呢。她若能好好的,不惹事生非,让人拿了把柄,就像薛蟠没有打死冯渊,守备儿子和张金哥俩人能成,两条人命,岂不就是一桩功德。
凤姐好好的,自然巧姐也好好的。她们自然能照顾三春,照应李纨。若是贾蓉真能带着可卿来读书,只怕可卿也能逃脱魔掌。除了元春顾不得,宝钗和湘云在贾府,凤姐一个人,能照顾这么多人呢。我既然去不了,让凤姐多做一些,也是给她积些功德,这还不好吗?她起了誓,我自然信她。”
林海听了凤姐起誓,他心下稍安,起誓不过一时的,并不能当真。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林海决定今天回去细细翻阅一番天书,看看贾王两家有没有什么罪证好捏在手里的。他却不露声色,只说知道了,两人依旧出来帮着黛玉拼图。
这一日黛玉进展甚快,拼图上下左右的四边都凑齐了。黛玉成就感满满,把已经拼了的一一数过去,再有七八百块就拼好了。林海和林洄比着夸她,一个夸她动手能力强,一个夸她找的准,有耐心,直夸得黛玉把脸都羞红了。一直到晚间睡觉的时候,黛玉的脸上都挂着笑。
16. 变化
这一日,黛玉收到陈常的信,黛玉读完一遍,笑吟吟把信拿来给林洄看。陈常自上回找到过敏源以后调整饮食,虽又发病了一两次,找到了新的过敏源,幸而她吃得少,又有林洄赠送的药,几次发病都无惊无险,吃了林洄上次所赠的药就好了。全家人也因此放了心。
今年常姐在家过年,十分称心如意。陈夫人也因为常姐在家过年而兴致勃勃地准备着。大年夜,娘俩不再遥相挂念,而是一家人团聚说说笑笑,这种平凡的幸福已经好几年没有过,甚至娘俩儿已不敢再奢望。
如今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过年,常姐跟着吃了几家宴席,亲友都为她病愈向陈家夫妇贺喜。陈夫人越发感念天恩,刚出了正月,陈夫人就带着常姐去蟠香寺里还愿。
陈夫人母女初八之前去的蟠香寺,正赶上二月初八是释迦摩尼的出家日,寺里活动,香客云聚。这几年被拘在寺里,常姐早已厌烦寺里的生活,觉得处处堵心,十分不耐。此番再去,因心境不同,常姐只觉得天朗气清,佛香缭绕。虽然回家只几个月,但是与前几年在此居住时天天诵经念佛的日子相比,恍如隔世。
因昙慧师父一直挂念常姐儿,陈夫人又感念昙慧师父这几年照顾之情,遂又住了几日,过了二月十五佛的寂灭日,陈夫人才带常姐儿回来。常姐儿因此错过了黛玉的生辰礼,希望黛玉不要责怪她。
这次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早年间因为陈常的病,家里人买了四五个小丫头做她的替身,如今都在蟠香寺里出家。这些小丫头被卖的时候还小,并不知道一生就要诵经礼佛。常姐儿因为自己亲身在寺里住了几年,知道寺里的日子清苦,更知道在寺里的生活虽平和安静,但是对于一些渴望俗世生活的人而言,是无法逃脱的囚笼。
她一一寻访当日的几个替身,其中有两个因师父待她们好,她们已把蟠香寺当了家,甘愿在寺里生活。还有几个有父母亲人的,仍向往寺外生活,愿意还俗回陈家做丫鬟。陈夫人便舍了些香火钱,把几个愿意还俗的小姑娘都带回来,如今便在家里学规矩和技能。
常姐在信的最后说:“我从前以为困住我的是一本又一本的经书,是一面又一面的寺墙,是生来无解苦苦等待洗清的冤孽,是不知何时会发病会死去的躯体。如今我才体会到,书上所说的“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父母师父都对我的恩情实难报答,我再不应怨天尤人的。”
黛玉读了常姐的信,虽然她没有离开过父亲,对于常姐所说的感受并不能十分体会,却也为常姐的喜乐满足而喜悦。常姐送一个如意玉坠作为黛玉的生辰礼,祝愿她事事如意。黛玉见这个玉坠晶莹玲珑,十分喜欢,妥善收好了。
林洄知道陈常的心结已解,也为她欣喜。书里的“妙玉”因为生病,父母师父都不再,又要守着自己的财物,又要依托贾府生活仰人鼻息,她常常拒绝别人,把自己和别人分隔的很远,因此养成孤高又洁癖的性格。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如今她不仅病愈,常姐身上的“夙孽”污名也得洗清,她得到的爱令她欢畅,她对于家庭生活的满足,她的幸福感便由内而外地洋溢出来。
常姐性格里的柔软与她推己及人而产生对别人的体谅,促使她改变了那些替身的命运。——当她从前被困于寺庙高墙的时候,她的心里眼里只有自己的不幸遭遇,哪里还能看到别人呢?在“拒绝”与“看见”之间,一个被迫出家,以求生命的保全,一个历经波折,最终得到喜乐平安,就是“妙玉”与“陈常”的不同人生走向。
林洄的心里十分感慨,自己只是看书时生出一点怜惜,不忍看她们被命运折磨,因此在路过“香菱”和“妙玉”的生命时,轻轻拨弄一下,挪走压在她们身上名为“命运”的石块,她们就脱离了书上既定的命运,变成了“英莲”和“陈常”,从此开始新的生活。
话说贾瑜几个在苏州读书,不过离开家一个多月,只觉得身边换了一片天地。贾环、贾琮两个人,从前见客的次数都少,礼仪生疏,又没有人教导。那有些权势的奴仆看人下菜碟,不过见面行礼,并不把他们当成主子来对待。他们又不得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宠爱,每每过年节,见宝玉风度翩翩、进退有度,众人交口称赞宝玉,心里难免羡慕,羡慕里又生几分不可说的嫉妒。
如今来了苏州读书,贾琏对于三个人的关切体贴差不多,林姑父对于每个人都细心教导,耐心考较,再没有贾政动辄“孽畜”、“畜生”的喝骂之声,也没有贾赦一概不闻不问,三个人待遇几乎一样,同饮同食,同出同入,安心做起兄弟来。
就连凤姐,也不像在家的时候只疼爱宝玉,送他们的东西一式三份,都是一样的。如今凤姐事情少,对于他们几个的衣食物品都十分上心。贾环、贾琮两个见凤姐如此,他们虽小,不懂“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可心里愈加舒畅。苏州读书并不辛苦,自己得到的重视与关爱都是之前并没有的,他俩心里恨不能一直跟着林姑父读书,不回荣国府也甘愿的。
贾瑜身边带的是李贵和茗烟两个人。贾环身边带的是赵国基和钱槐。贾琮身边带的是贾赦给的两个小厮孝儿、顺儿。往常茗烟借着宝玉的势力,总是看不上贾环和贾琮,更别提他们身边的人。如今他见贾瑜、贾环、贾琮三人交好,再不敢仗势欺人,常常与他们谈笑,也常跟着夸贾环、贾琮如今有出息,大老爷和老爷必然喜欢的,听得众人都满心欢喜。
李贵见茗烟如此行事,心里暗暗满意。琏二爷和琏二奶奶照顾不到学堂里,更顾不上底下的人。贾政既然让他来,让他暗中管好这几个跟着小爷们读书的人。若他们兄弟阋墙,起了纷争,李贵头一个难辞其咎。
贾瑜也跟在家时不同。原本他想:弟兄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因此他在家只和姐妹们好,兄弟们却生疏了。如今林海教导他们兄弟要和睦,他又离了家里的姐妹们,因此也改了性子,耐心教导他们礼仪。
从前贾瑜读书不过应个景,回去讨贾母、王夫人的喜悦,心里并不知道为什么读书,也不知道读书的好处。如今看苏州的学堂里,到处都是读书人,就连上学路上的买卖小贩也都是认字的。他早已惊异,向林海求解。
林海跟他讲,“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又跟他讲“人生代代无穷已”,每一代人遇到的事情都是差不多,读书可以看看别人遇到事情如何解决,自己也可以跟着前人的智慧学为人处世的方法。贾瑜亲眼见贾环、贾琮两个人读书后,两个人都变得活泼舒展,与在家的时候完全不同,已察觉了几分读书的好处。
贾瑜在学堂里也有许多同窗,早已立下读书报国的志向,他们说:“我家如今虽富贵,可天底下没有永远的富贵基业,我家如今靠我父亲叔伯挣得富贵,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职责,过个一二十年就看我和我兄弟了。”
贾瑜与他们同学,看他们如此说,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想到家人对于他的关心爱护,也希望他能继承家业,再焕家族荣光。因此收了原来轻慢之心,安心求学。
凤姐在林家待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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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时日,觉得林家的风气与自家不同。听贾琏说林海对待三个子侄一视同仁,她十分诧异。凤姐是个聪明人,她素日眼里也只看得上聪明人。贾环长得不丑,只是他娘哄了二老爷,贾环自小就养在赵姨娘那儿,王夫人对他不过是面子情。贾环平日跟着赵姨娘混,学了一身奴才气息,娘俩儿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贾琮是在贾赦后院混吃混喝长大的,公婆从来不关注他,贾琏也想不起来这个异母弟弟,存在感似有若无。他们两个完全不像大家公子,不过是两个投胎好,托生在公府的幸运儿。
她如今见林海对子侄一视同仁,她与贾琏便照着林海做。如今天高皇帝远,没有老太太、王夫人暗中贴补,三人用品按例一样。虽然凤姐看贾环、贾琮两个并不喜欢,也藏在心里,每天见了,变着法儿夸他们一两句。谁知道这俩孩子来了半个月,被林姑父教导一番,整个人都脱胎换骨般舒展起来了,虽没有宝玉落落大方,也去了许多畏缩之气,让人顺眼许多。
凤姐又见黛玉房里的几个丫鬟,无论大小,个个读书写字。尤其是一个叫英莲的小丫鬟,长得标致不说,人也好学,不做事时,整日抱着一本《正字通》不撒手,竟然是天性如此。除了学习,她们几个做事也利落。林姑妈给黛玉弄得许多新鲜有趣东西,比如拼图、布偶,她们都看了玩了,视作平常,并不夸口炫耀,也不求主子疼爱赏赐一些拿出去显摆。
凤姐见了这几个人,再对比自家多是爱炫耀夸口,喜欢争权夺利的仆人,深感不同。她细心留意,黛玉的住处是温馨舒适为主,衣物饮食亦不夸张,却十分妥帖。俗话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林家的家风清正平和,不像王家崇尚排场,也不像贾家虚张声势。
她看林家的仆从并不多,却处处妥当,深感贾家的仆从太多了,深有尾大不掉之苦。仆从既多,对主子又不上心。每每都有小心思雁过拔毛,损公肥私,与她们打交道,比跟贾母和王夫人打交道更费劲。这些人都是积年的家生子,各家联络有亲,势力强大,自己辈分低,又不能做主都放出去的,到底要想个法子处理了这些人。
她虽然年轻不知事,幸而林家不仅学写字,还常讲些历史故事,黛玉说这个叫学“典故”。这些故事初听简单,回想起来让人深思,越想越有味道。比如“尾大不掉”,就是凤姐最新学会的。她从前受这些管家婆子的软刀子,并不知道怎么描述。如今听了“尾大不掉”的典故,那些婆子是积年旧仆,她是新媳妇,这个词语说的正是她遭遇的景况。
凤姐如今心里常常回想林洄的那一句“你如何看待他们,上面就如何看待你家,都是一样的”,越想越觉得是至理名言。因此行事想法不比从前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她常常从上到下都想几遍,要试图逃过抄家之祸,宁可多费心,也要仔细稳妥。
凤姐的这般变化,落在贾琏眼里,贾琏也十分欢喜。凤姐信守誓言,没有跟他讲贾家未来有抄家之祸。他只当凤姐是去林家读书学习,从书上学了一些夫妻相处之道,如今不再习惯性拿着王家的出身来压制自己。
无论多漂亮的美人,如果身上带了骄娇二气,夫妻间总是想分个高低,说些扫兴的话,就像玫瑰花上长满了刺,实在叫人难受。贾琏自己身上也有些纨绔之气,新婚时肯让着凤姐。如今相处了两三年,凤姐的脾气一如既往的骄傲,长辈们又护着她,贾琏也深受其苦。
如今凤姐把刺都藏了起来,也不拿这个对付自己,他便十分满足,觉得还是林家的会教导人,暗地里感慨林家姑姑好能耐。
17. 海棠
自从黛玉生日之后,林洄便教黛玉广播体操,黛玉练的是儿童版(第二套),林海练的是成人版(第八套)。林洄说自己要减肥,广播体操运动量也不大,做起来轻松,所以两套都跟他们复习了一遍。
因为有视频跟练,所以学起来并不困难。一日两次的运动量虽不大,持之以恒对身体倒好。黛玉日常运动量小,练习这个可以舒展身体,林海案牍劳形,如今也可以解乏,顺便保养一番。
如今已过了春分,林海与林洄都暗自留意着黛玉的身体,天书上说:“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前几天突然降温,林洄感冒了,黛玉也病了一场,林洄拿了些感冒药与她吃,过了一周时间,两人都好了。林海见黛玉并无旧病复发,也不像之前病体缠绵,一周以后黛玉体力也好,精神也好,才放了心。
黛玉病愈,已临近清明,正是百花时节,黛玉院子里海棠花开了,紫藤架上也秘密鼓起来一些花苞。赏花是人人都爱的。黛玉便翻出书,教众人一首苏轼的《海棠》,又教一首易安居士的《如梦令》,还有一首晏殊的《诉衷情》。大家学了一回,品了一回。
英莲读完了苏轼的诗,默默诵读几遍,笑道:“苏学士好痴呀,他既然喜欢海棠花,白天看看也罢了,怎么晚上还想着它,特意点了灯来看它呢。”林洄笑着回她:“哪里是海棠要睡觉呢,明明是苏学士要睡觉。他舍不得自己睡觉以后,海棠花孤零零地在院子里忍受凄冷黑暗,月亮既然照不到海棠花,他就特意点了蜡烛陪着海棠,让海棠花以为还是白天,因此就不寂寞了。”
黛玉笑道:“这就是有情之人看无情之物,把无情的海棠花也隐含了自己的感情。苏学士喜欢海棠花,生怕它怕黑寂寞,做出这样的事情,让人觉得痴心里带着对花的疼爱,这就是惜花了。”英莲听了,也觉得有理,不再笑话了。
凤姐说自己喜欢那首《如梦令》,她没有太多女孩子的多愁善感,春天里的赏花宴,喝酒、宴饮,都是她日常社交的主场,赏花则排在后面,她日常看到落花也觉得有些可惜,却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绿肥红瘦”几个字,真是又简单又贴切。这三首里这首最简单,也最像她的生活,因此一读就觉得喜欢。
林洄当年读书时,早已学过苏轼、李清照的两首,如今她只记晏殊这首。这首小词写的简单,借花喻人,林洄来回念叨着“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这几句写的真美,且又合林洄的心,她嘴上念着海棠花,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和黛玉,如今能和黛玉一起赏花,一起读诗,这样的时光真是美好。
想着想着,林洄又掏出手机给海棠拍照,又给众人抓拍。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仍是各自读诗练字。独凤姐看了林洄的照片,觉得比画画又快又清晰,爱的不得了。
林洄让凤姐去海棠下站着,给凤姐单独拍了几张。凤姐看照片上的自己实在漂亮,心里忍不住喜欢,欢欢喜喜地拍了很多。又央求林洄说今日没有预备,下次来了,换上她喜欢的衣服首饰,她带上平儿再拍几张。
林洄哪里见过活色生香的美人这般软语温存地撒娇,当下就同意了,只吩咐她不要告诉别人。凤姐笑着应了,方回去接着练字。
春天里风日好,一茬一茬的花开,空气里弥漫着花香。黛玉捡了一些落花,夹在书里,留着做书签用。林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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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看了落花伤心,买了一些塑料膜,可以让她收集落花留作纪念。黛玉便兴兴头头地挑选完整的落花。
捡着捡着,黛玉有了新的遗憾,海棠这种小花方便收藏纪念。可惜大型花,像牡丹那么艳丽,却没有办法保存的。林洄带着黛玉,把开得极好的牡丹花都一一拍照了,许诺送给黛玉一个新的相册,这样就会永远记得这些牡丹了。
林洄对黛玉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我们虽然留不住时间,却可以留着今天你与牡丹花在一起,度过美好的一天的记忆。因为留不住,所以我们要学着珍惜每一刻的相聚。”
黛玉听了,觉得林洄这两句说的真好,她便想了两句词来回姑姑:“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林洄见黛玉果然理解了,笑着夸她想的很好,更要知行合一。黛玉便找了几朵觉得最好的,一一数点过去,预备风干了以后分别送给亲友。
凤姐挑了风和日丽的一天,她带上平儿和大姐儿,换了新鲜衣服来照相,三个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本身就青春洋溢。几个人刚开始还规规矩矩地拍照,后来无师自通了摆姿势,拍出来的照片更加生动活泼。
黛玉看了她们拍照,有点羡慕大姐儿。自己母亲去的早,再想和母亲拍照是不能了。她想了想,让英莲也去换一身衣服,再让青鸾白鹤好好把甄家娘子打扮一番。凤姐几个拍完之后,甄家母女也去拍了一些照片,在和煦的春光里,风里带着花香,又传来阵阵笑语。
黛玉把这个场景记在心里,每一次看到七岁那年的花瓣书签,都会回忆起这个美好的春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