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她上青云》
1. 朝云聚散
宝熙二年,大朔国历经兴庆兵变后,一分为二,渭水以北建立新政,更国号为北襄,渭水以南仍沿袭旧政,但也改了国号为南朔。
南朔新王登基已有二载,甫一上位便清算大朔的旧臣,当中以江侯爵为首的主战派最受攻讦。
江侯爵本非王亲贵胄,只是当年辅助先王镇压朔京之变,得先王隆恩垂爱,才门楣光耀,赐封爵位。
江侯爵薨后,其子江展祺袭得侯爵,在大朔朝中步步高升,竟也被额外擢拔进内阁,侍奉先王处理政务。
如今的南朔新王是大朔的二皇子,见了江侯爵总是嘴甜喊“江阿父”,江展祺每逢听见二皇子的行踪,也总是躲得远远的,就怕一着不慎反遭这份虚情假意的贻害。
只可惜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新王刚坐稳王位,露出豺狼本色,一封急诏将江展祺唤进宫里,而后将他胃中灌石,沉池溺死。
江谈夙到死都记得,父亲接到急诏后唤她进书房,素来严父自居的人,将她双手紧紧握住,揉搓着说:“爹可能回不来了,爹走之后,你进宫去觐见太后,先王在位时,太后曾许诺你过了二十,便封你一个一世无忧的郡夫人。你只当碰运气,看太后能否保你一条性命。”
那日种种经历,就像一场恶梦,江谈夙恍恍惚惚地送走了父亲,又跌跌撞撞地跑进宫,在太后的永宁宫前跪了一日一宿,第二日,宫门内走出一个嬷嬷,将一个牙牌子塞进她掌心。
自那日后,江家被抄,江谈夙的堂兄弟以谋逆罪坐连,一律斩首弃市。江谈夙是唯一活着的人,她捏着改成贱籍的牙牌子,被强行拖入勾栏别院,因少时不尚音律,不懂卖俏讨生活,因此干些洗衣扫洒,补衣煮饭的粗活。
这一日,隆冬盛雪,北风一记记锤在别院墙头,发出泣血不满。
院中蹲伏在水池边洗衣的江谈夙浑然未闻,她像一尊丢失灵魂,只顾木讷行事的傀儡,双手冻疮在水里破了皮,流着血,她便就着血水搓搓洗洗,也全然不顾这批沾染饭菜的衣服干不干净。
倘若被发现洗得不干净,那便叫阿妈鞭打几下,再洗就行。若是蒙混过关,她便能溜进灶头,吃些冷掉馊掉的饭菜,然后躲进她的小木屋中,琢磨她那把短剑。
这把短剑她藏得极深,磨得极其锋锐,若近了谁的身,能一剑刺中那人心脏,当场毙命。
两日后,内阁首辅苏点青将出现在醉晖楼前,布施粥水,与民同庆腊八节。
苏点青由江展祺一手提拔,到头来却亲手将石头塞入江展祺口中,又亲手将他推进宫池。
江谈夙杀不了狗皇帝,但是能不要命地杀苏点青,只要一点点机会,一点点希望……
正对后院的一条小径忽地嘈杂躁动,管着勾栏二十名姑娘的柳妈妈,领着气势汹汹的两个护卫奔踏而来。
队伍后头,住在江谈夙隔壁的摧琴姑娘也小跑跟过来。
摧琴远远朝江谈夙摆手,江谈夙心知柳妈妈是来寻她麻烦,起身时握紧了捣衣杵,横隔胸前。
柳妈妈尖利大叫:“贱人,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江谈夙心头一跳,视线钉在柳妈妈捧在掌心的剑鞘,剑鞘上斑斓掐丝泛过华彩。
“还给我。”江谈夙心急大叫:“这是我的东西。”
“果真是你的。你藏着这祸害是想要老娘的命啊?”柳妈妈五爪擎住剑鞘,五官变形,就差抖落满脸红妆。
两名护卫上前来,左右抽拉,把捣衣杵抢走,把她推进浅池里,冰水钻进江谈夙的袖子,撕裂她的皮肤。
她顾不得挣扎,趴在水里吼:“剑鞘给你,剑还给我。”
回应她的是柳妈妈一脚猛踹,然后柳妈妈吩咐护卫将人拽起来,凶恶说:“拖着她走,让她亲眼看着这剑典卖了,换了钱我们吃喝逍遥去,好让她日后死了心。”
江谈夙从水中被钳起身,拖拽着出后门,一路上风雪灌进她湿冷的衣服中,她一颗心随身体堕入极冷的地狱。
剑鞘是她母亲的遗物,剑是她父亲幼时赠送的玩物,这两样东西于她而言,已是血肉,典卖如同剜她的血肉。
一行人拖拖扯扯从柳眠街转入青雀大道,路人侧目,但见被拖拽的女人嘶声力竭,以为江谈夙是疯癫女人,被夫家挟住带回家,都只好奇张望。
江谈夙在雪泥地上撒泼打滚,只想挣脱护卫的铁臂,上前去抢夺短剑。
她张口咬住护卫的虎口,护卫嘶痛,上脚将她踢滚,对着她的肩膀疯狂踩碾。
此时大道末端传来金吾卫的喑恶叱喊,数匹骏马风驰电挚,屏退路人,给后面大部队开道。
护卫与柳妈妈箍住江谈夙四肢,退到人群后,垫脚看复归阙廷的军队。
江谈夙瞥见黑底旌旗绣明绿温字,猜是刚从潼关归来的温赤北兵马。
温赤北得新王御令,征五万新兵前去潼关支援,如今南北战事渐歇,他便回京复命。
江谈夙被捂住嘴巴,呜呜大叫,她打算趁柳妈妈不敢当街造次,夺回短剑。
柳妈妈低声喝她:“好姑娘,你可让我省点心吧。”
一行膘肥体壮的黑马从她们面前街道经过,江谈夙肘子猛击护卫肋骨,叫他松了手,可惜另一个护卫有些点穴功夫,当即在她后腰处击打,卸去她全身力气。
这边动静小,温赤北的马走得急,已经跑到前面,余下士兵更是目不斜视,作风严整。
江谈夙绝望地盯视着风光无限的大道,任由柳妈妈拿刀柄在她软肉上拧。
她看见灰色的天空,细雪纷芒,看见一只蝴蝶在风中跌宕,来不及展翅已陨落,看见陌生的笑脸,每一张面目都麻木又扭曲……
忽然面目可憎之中,有一张脸格外鲜活,他蹙着眉,淡色双眸直直看向她,如掩雪玉刀,冷冽却不锋锐,甚至蕴藏着花非花雾非雾的玉絮,叫人琢磨不透。
江谈夙身形微滞,她已认出他,她也知道他已认出她,尽管他的眸光没有恶意,但她的尊严还是碎了一地。
随之人马往前赶,金吾卫解禁大道,柳妈妈仍又拖着人去典当行,然后以一个好价钱卖掉了短剑,得意洋洋地捧着钱,压住江谈夙去到朔京最大的酒楼,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江谈夙已经不再追究短剑的事,她从江展祺死亡一事上得出一个道理——纵然哭喊再大声,失去的已经失去,与其在记忆中蹉跎,不如走好下一步。
柳妈妈以为她被教训乖了,斟一杯酒推到她面前,劝:“这回摔狠了,下回就不敢再犯错了。整个袭香院里,也就你最不听话,你说你吓走了多少客人,妈妈我与你计较了吗?若不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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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怜你,天底下还有谁会好吃好住地养着你?”
江谈夙盯着酒面倒影,好丑,两道掴痕和血痕都在,随云髻也是乱的,想必身上比泥地还脏。她又想起骑在马上的人,陷入长远的回忆。
在江谈夙七岁那年,从塞北归来的江展祺领回来了一个瘦瘦高高,有一双浅色眸子,黑发中夹杂缕缕暗红的少年。
初次见面,江谈夙被他凶狠如狼的表情吓哭,她一哭,少年取下背着的竹弓箭,搭箭射向她身后树干,箭矢悍利,竟然震动了整株杏树。江谈夙浑身也是震颤,吓的。
枝头杏子被箭势撼落,咚咚咚打在江谈夙脑袋上,这下子彻底将她吓出了童年阴影。
她哭喊着去找江展祺,江展祺将少年拉到她跟前,介绍:“他不叫红发鬼,叫偃枉然。从今往后就是你的侍卫。”
偃枉然垂下头,声音干涩,喊:“夙姑娘。”
江谈夙不敢拒绝她爹,又不想收下这名恶侍卫,于是总想着法子刁难偃枉然,只想让他离开。
只是偃枉然极能隐忍,每每吃亏也只是舒叹一口气,好像她有多不懂事的样子。江谈夙对他毫无办法。
偃枉然不似江府中其他侍卫与婢女,对她有说有笑,有求必应,他总是端着一张清正的脸,说些不近人情的话。
譬如她摔疼了,她喊偃枉然,偃枉然绝对不会扶起她宽慰两句,而是一边将绊脚的石子踢开,一边说:“我瞧着并不那么疼。”
又譬如她生病不想喝药,她爹不在,其余下人谁也不敢劝她吃药,只有偃枉然一边将饭碗撂开,一边将药碗递上来,冷酷无情地说:“郎中交代了吃饭先吃药。夙姑娘没必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入了侯府几年,偃枉然脱胎换骨,已经从一个塞外野小子变成陌上人如玉的公子。
他学朔京儒生穿素白直裰,将红发收进幞头中,学江展祺使剑,将弓箭收进衣匣中,他学四书五经,学六艺,学江展祺守社稷平天下的志愿。
江谈夙则越长越恣意放纵,她越来越不喜欢偃枉然这副规规矩矩的模样,更不喜欢他在护卫岗位上,对她的约束。
因此,江谈夙与偃枉然几年相处,仍是冷冷冰冰的关系。偃枉然只要一出现,她便躲起来,或者故意支开他。久而久之,偃枉然也就不经常出现在她面前,只有当值时候,充当一个石头人,她喊他,他就过来,不喊他,他便远远观望。
江谈夙觉得偃枉然是讨厌她的,尤其当她知道偃枉然多次求江展祺,让他参加明经科考,她更笃定偃枉然待在她身边很憋屈。他有青云志,那她就成人之美,美人之美。
她去求江展祺撤销偃枉然侍卫的身份,江展祺笑言偃枉然是个有智谋才略的人,已将他举荐给苏点青。
偃枉然被放免那日,恰巧媒婆上门替温赤北之子说亲,江谈夙郁闷躲到后院树上,攀在高处眺望朔京外的青山,树梢斑斓日光在她身上增添一段金弧,将她与树都罩在一层梦里。
走在墙下的人抬头看,便能看见她柳眉含蓄似松烟,凤眼半饬闪微茫,比较平日,娇美中多了几分成熟的哀愁。
偃枉然在墙下站了片刻,他有一些告别的话想说,抬头那一刻却已失去言语的能力,他转头迈入日光中。江谈夙最后看见的,只是他决然挺毅的背影。
2. 好梦惊回
从此之后,江谈夙就只是从父亲口中偶尔听见一两句偃枉然的状况,如他并未在苏点青手下当差,却因武学本领被圣上选中,待诏公车。
再后来西凉王兵反,朝廷上下惶惶,礼部无心举行省试,江展祺多次被弹劾结党营私,无法照顾旧部,因此偃枉然失去了一切从仕的机会。
江展祺死之前,偃枉然已经脱下白衣,换上戎装,投温赤北旗下去了。他远在潼关,消息闭塞,恐怕这会儿回京才听说侯爵一家的遭遇。
酒杯被捞走,江谈夙抬头,柳妈妈一行人吃喝闹罢,让她回去继续在那间了无希望的牢笼中生活。
夜里,江谈夙趁月色正打磨一柄竹片短刀,待天一亮,她就爬出院墙刨出的洞口,在醉晖楼附近寻一个角落守住。
月色下倏忽出现一个人,让江谈夙吓了一跳,她将竹刀收进袖子里,站到门后静听来者用意。
别院前头是二进的主宅,东西两厢一到夜里管弦笙歌不绝,袭香院的娘子尽数在那里迎客,这个时候出现的人是谁?
“谈夙娘子,在吗?”
江谈夙神色一松,拉开门,摧琴抱着一团物件,急急说:“有个军爷点召了你,听起来是你故人,你收拾一下出去见他吧。”
能找上门来的军爷,独那一个。江谈夙点了点头,说她这就准备。
摧琴反倒推门进来说:“你屋子里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咱虽坠落泥潭,可不能叫人看轻了。我取了一些首饰衣裳过来,先借你急用。”
“谢谢……”江谈夙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她看摧琴将手中物件摊在铜镜前,又将油灯取过来,挑亮,招呼她坐到镜子前。
“你脸上伤痕未愈,敷粉也看得出来,我将就画两团花钿盖住。”说着,摧琴已熟练上手,给江谈夙整饬一身行头。
江谈夙已经长到二十三,少时滋养得好,即便这两年身体有亏损,身段仍是玲珑,一经打扮就似雨洗过的牡丹,色泽秾丽却不盛炽,更添一种娇怜。
只可惜花开得再好,只有赏花的人知道,花朵本身是没有心的。江谈夙郁闷地被摧琴拉着进入主宅的西厢。
柳妈妈站在门边,低声咬牙切齿:“江谈夙,我警告你,今晚别再出幺蛾子。”
江谈夙懒得回应她,越过她瞧见十几张四足矮桌分散在厅中,以屏风隔挡,中间乐伶且歌且舞。最靠近墙壁的矮桌边,坐着的正是偃枉然。
偃枉然着青灰窄袖直裰,腰束暗云纹革带,此刻整个人像一把走势凌厉的剑,周身萦绕杀意,无人敢撄其锋。
有道人上了战场,杀过人,便有了戾气。江谈夙从他身上确实看到了这点变化。
柳妈妈指引她过去,偃枉然递出一小枚碎银,柳妈妈弯腿曲背,恭恭敬敬退回门边。
偃枉然抬首盯着立住不动的江谈夙,“我身上就带了那些银两,再耗下去,话也说不成了。”
江谈夙盯着他身侧的团蒲,忍了忍,仍旧坐过去。
掌心被塞入手炉,江谈夙握了握,看偃枉然,仿佛刚刚门口一眺只是错觉,他还是那副冷冰冰,没什么情绪的模样。
偃枉然给她斟了一杯酒,说:“我明日还有早操,不能多喝,袭香院的酒太贵了,请夙姑娘替我喝了。”
江谈夙没说什么话,举杯一饮而尽,酒落肚怆然油然而生,问:“你上袭香院来找我,不只是想找我喝酒吧?”
他的少年时光都在江府渡过,找她来,大概是要问她爹的事。
“不是喝酒。”偃枉然平直回答她,又给她斟了一杯,淡色眸子在她面上一扫,说:“但我就是来找你的。”
江谈夙在他脸上又看到当年塞外狂少年野性的痕迹,他的眸子有堪破迷障,直抵人心的魄力。她被看得不自在,扭转开脸。
“找我何事?如今我雇不起你这么贵的侍卫了。”
“还恩。”
偃枉然淡然回她这两个字,又说:“当年侯爵将我从塞北马贼的刀口下救走,将我带回朔京,如今我也要将夙姑娘带离袭香院。”
江谈夙愕然看他,偃枉然说的道理她懂,但他一回来就来赎她,这份心情她完全未料到。
但是……她尚不知明天是死是活,何必让他散尽钱财来赎她?不如留着钱每年清明去给她和她爹上坟。
“没必要,我在这里挺自在。”
“自在?”
偃枉然重重搁下酒壶,食指勾起江谈夙的衣袖,展露出惊悚的鞭痕与血口。
“今日在青雀大道,我看到你了。”
这句话不用多解释已经完全瓦解了江谈夙的谎言。她抿紧唇,心中翻滚着酸楚。
“况且,我赎金已经交了,夙姑娘不会以为我要空手而回吧?”
江谈夙闷声说:“你为何不事先来与我商量?”
早知道就不白便宜柳婆娘他们了。
偃枉然:“办脱籍的手续需跑六处公廨,加盖十几枚印章。我后日要随温将军前往太原府,难有时间缜密计划。”
他既然愿意做这个冤大头就让他做吧。江谈夙默然看他,半晌后问:“离开袭香院,你就不管我了?”
偃枉然沉静道:“按本朝规定,赎买官妓,转良籍者,需编入夫家户籍。”
“什么意思?”江谈夙脸轰然热辣辣,追问:“你将我赎了,我便要嫁给你?”
“权宜之计而已。”偃枉然漠然觑她:“你我非良配,后天我一走,大概五年内不会回来。三年期限一到,我便写一封和离信回来。”
江谈夙哪里还有三年后,她大概只有一天的命。
“你后日走,岂不是明日就要成亲?”
“这是门面功夫,做给里正等人看而已。”
江谈夙听偃枉然一口一个“权宜之计”“门面功夫”,心里紧张感顿消,点点头:“那你看着办吧。”
两人沉默地盯着厅中旋转的舞姬,一屋子的欢愉热闹,似乎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一壶酒饮尽,偃枉然起身去催柳妈妈取卖身契。
双方又转入议事的屋子,柳妈妈笑眯眯将契约送到偃枉然手中,又笑眯眯看着江谈夙,说:“送走你这尊大佛,妈妈我以后就清净了。你去了偃郎君府中,莫要再端着小姐脾气了,好好过日子。”
偃枉然与江谈夙将她当摆件,两人出门去别院取行李。
“你在门外等我。”
江谈夙合上门,心跳不住起伏,她先是换下摧琴的衣物饰品,然后从床褥下摸出竹刀,贴身藏好,收拾了几件粗衣襦裙,决然地走出房间。
偃枉然等在廊下,看了她一眼,二人在护卫的盯梢中,从袭香院前门正大光明离开。
江谈夙裹紧棉衣,未回头看院门一眼,她一步步踩进深宵的雪里,去往一个新的,未知的容身之所。
偃枉然在前边领路,二人尽量选些檐下阴暗的小路走,以免与巡夜的金吾卫起冲突。北朔宵禁惩处不重,但若巡逻官兵想找走夜路的人麻烦,也能编造出一堆理由和惩治的条例出来。
江谈夙只觉得路越走越窄,走到后来,几乎走在密林边缘,灯火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皎亮的月光。
偃枉然剑端抬起,点了点一间破败小屋,“我家在那里。”
江谈夙瞧了瞧,问:“你今日刚置办的?”
“旧是旧了些,但能住人。我走后,你愿意住便住,不愿意住便卖了。当年侯爵赠了我一些值钱的东西,你一并卖了,能去热闹的地方租间房子。”
“好。”江谈夙没有再纠缠,跟着偃枉然过去。
进了屋子,她一看,家具一应物品俱全,床褥也是新铺的,但只有一张床……
偃枉然抱剑坐下,又起身说:“你睡吧。明日一早,我去知会媒婆过来操办。”
江谈夙看他走出屋外,不知去哪里。这份疏离感与在江府时一致。
翌日一大早,江谈夙被媒婆催着起身,媒婆一边使唤她梳洗,一边数落:“从未见过像你家郎君如此慌急的人,喜衣未裁,吉日未定,连聘礼都没准备就要娶妻的。”
她既是媒婆,也是里正派来观礼的,因此十分势利,见江谈夙不说话,越加牢骚。
好不容易挨到正午,偃枉然从外面回来,媒婆立即将他推到门外,将江谈夙推坐在床上,用一把旧罗扇充当却扇,让她遮住面。
媒婆一人高声喊:“迎新娘咯。”
然后对着门外吼:“新郎快踢门。”
礼节从简,偃枉然作势踢了一下门,江谈夙被媒婆牵着站起身,送到偃枉然手中。
江谈夙觉出掌心温热,五指被捏住,薄茧惹起她细微的酥麻。偃枉然将她牵到一张临时打的四脚高桌前,桌上摆了两个牌位。
媒婆喊:“拜堂。一拜。”
江谈夙微微弯腰,眼眶莫名一热,拜了下去。偃枉然同样深深鞠躬。二人拜的是江谈夙的父母。
媒婆又喊:“二拜。”
江谈夙与偃枉然对拜。
“礼成!”
媒婆:“礼已成,二位往后便是一家人了。我还要回禀里正大人,便不耽误你们的正事。”
偃枉然递予薄薄一片银销,媒婆接过去,红绿间裙摇摇摆摆出门去。
江谈夙拨开扇面,偃枉然却手更快,先她一步抽走扇子。
江谈夙愣了愣,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好,便问:“午饭怎么打发?”
晌午时分,屋外雪晴,偃往然盯着她,提议:“假借大喜之日,不如去醉晖楼吃一顿好的。”
“你这左右都要开销,如何攒下钱?”从这一屋子家境,着实看不出有上醉晖楼吃饭的必要。
“我总归比你有钱。”
江谈夙一噎,遂重重点头:“去就去。最后一天,我定要吃穷你,将以前给你的月俸全吃回来。”
江谈夙以绿罗裙替代嫁衣,随偃枉然出门,她心想,就暂时抛却烦恼与仇恨,做一日快活的新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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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枉然只告了半天假,上醉晖楼点了招牌水晶鲈鱼,羊肚羹,葫芦鸡,再要两樽若下春,便与江谈夙埋头大吃。
江谈夙起初还借吃饭化解无话可说的尴尬,后来是真馋了,这味儿她有几年没尝过,肚子也是几年没这么饱过。
下午,偃枉然回温将军府邸,江谈夙托词消食,在醉晖楼前前后后踩点。
她选了醉晖楼后边一个鸡舍,待明日苏点青施粥时,她便从鸡舍绕到醉晖楼一侧窗户,爬进去再假扮醉晖楼伙计走出大门,这便有机会躲过苏家护卫的排查。最后她再借机靠近苏点青,从背后给他致命一刀。
一个月前她已准备好醉晖楼的衣裳,只要今晚偃枉然不回去,她便有机会偷溜出来,将之挖出。倘若偃枉然回去,那她只好用些迷药,让他沉沉睡上一宿。
江谈夙在外磨蹭了半天,直至宵禁前才回到新家中。
偃枉然坐在桌前摆弄食盒,见她进来,招呼:“正准备吃,你也一起。”
江谈夙本来无心吃饭,想到今晚计划,说:“都冷了,我去灶头将东西热一热。”说着,急忙抢过食盒,往屋后边的灶台过去。
江谈夙揭开食盒,可惜了一顿好饭菜,她将药粉碾碎掺进一碗烧羊肉里,又端着回去。
“我忘了,家里没有买柴。饭菜温着,还能吃。”
偃枉然沉沉看她,起身将门掩紧,说:“再不吃快点,便不能吃了。”
“是是是,你快多吃些。”江谈夙给他碗里添上好几块羊腩。
偃枉然无声地吃起来,江谈夙一顿饭吃得很不安心,既怕偃枉然太客气,劝她吃肉,又怕药粉不起效用。
饭后,偃枉然将食盒收拾干净,端至地上,回头看江谈夙:“今夜外面风冷,我便不出去睡了。”
江谈夙想,正好我要出去。“我将床让给你,你快洗漱了,早点安歇。”
“我睡床,你睡哪里?”
“我趴在桌上也能睡。”
偃枉然眼神有些迷离,盯住她:“趴桌上睡犯寒,明日起来肯定要生病。只要你对我无非分之想,你我同床共寝便只有睡觉而已。”
“我对一块石头动情,也绝不会对你动心。这样说,你放心了吧。”江谈夙哄着偃枉然快睡,见他双眸仍执着,只好脱了鞋爬上床,道:“行,横竖不过是熬一宿而已,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偃枉然似乎对着墙叹了一口气,正如年少时,他叹过的无数气一样,好似她有多不懂事的样子。
“你到底睡不睡?”江谈夙慌乱推他,其实还是害臊了的。
偃枉然脱去外衣,躺进床内侧,江谈夙见他闭眼平息,趿拉着鞋吹灭油灯,窸窸窣窣也爬上床,占着外侧一块小地方,无声地睁着大眼睛。
“其实你可以多打一张床。”江谈夙想到屋中家具,不明白偃枉然怎么在这种细节上抠搜。
“多一张床便多一套被褥。”
“也对,床板子不花钱,被褥却贵得很。”
后面的人没有答话。江谈夙半扭过身子,偷偷看他,见他半眯着眼也正在看她。
江谈夙扭转回去,“你怎么还不睡觉?”
“不是你要与我说话?”
“你可以不答。”
“你既要说,我就要答。”
江谈夙唰地转过身,也盯着他:“行,看谁熬得过谁。”
两人面对面比眼力,但江谈夙很快发现,萦绕在鼻尖的热意并不是她的呼吸,而是偃枉然的。她倏忽身体绷紧,耳后也有了热意。
她微微后仰,偃枉然便微微前倾。
“我不动了,你别动。”江谈夙手腕抵在偃枉然的肩上,肌肉中蕴藏蓬勃力量,这让她又记起那枚射落杏子的箭。
偃枉然轻声笑:“我又不是石头,我是人,是人就会动。”
漆黑中,他双眸琉璃璀璨,笑意化作星光,竟然有一瞬比月色还明亮。
江谈夙赧然背过身,说:“你不是人,你是妖怪。”
那股热意从她鼻尖转到她后背,从浑重渐渐变成绵长。
半个时辰后,江谈夙悄声坐起,再观察偃枉然,发现他的指尖就靠在她后颈边,但人已经陷入沉眠。
江谈夙蹑手蹑脚起身,就着月色用今日买的纸笔墨写了一封绝情和离书,只要偃枉然明日签押后,拿着和离书去找里正勘验,上报府尹,他们便了无瓜葛。
而她若杀得了苏点青,便一路往北逃出阴山,三年五载不会回朔京,无人知晓他们关系。若她杀不得苏点青,便自削鼻眼,成为一具无名无姓的尸体,也自然与他无关系。最坏的打算是她被当场活擒,那她便一头撞在地面,而后开始失心疯,到那时候苏党只会从她身上搜出一堆奉先王阴召的巫蛊信件,新王与苏点青忌讳,结局大抵是将她凌迟或是丢去喂狗而已。
江谈夙将和离书压在茶杯下,检查贴身的竹刀,裹住夹絮的大衣,偷偷拉开门又掩上,迅速潜进风雪里。
3. 一霎清明
昨夜跋涉一宿,江谈夙此刻窝在鸡舍中,唇干舌燥,开市鼓声已过去两个时辰,醉晖楼门庭拥滞不通,苏点青与朔京府尹方才姗姗来迟。
江谈夙听到前头马蹄今戈雷动,知晓人到了,依照计划爬进窗,果真让她混进了醉晖楼的队伍里。
她被拘在苏家护卫旁边,离苏点青有些远,而苏点青拢住白貂袖套,坐在华盖大张的步辇中,这便与她想象中之情景大相径庭。
竹刀需近身才能杀人,如何靠近步辇,又如何让苏点青从上面下来?
难。
江谈夙彻夜未眠,一双凤眼布满愤恨的血丝,她看得久了,旁边护卫便警惕看她,另一头的掌柜也在看她。
不能再拖了。江谈夙借收碗的动作,从袖中滑出刀子,转身像要往楼里走,实则拐个弯,往另一边挤过去。
这时,数道风声撕裂开,有物事破空飞掷而来。场面轰然混乱,苏点青的护卫围拢上前,有人疾呼:“有刺客。”另有人疾呼:“贼人在高处,小心箭上有毒。”再有人呐喊:“掩护苏大学士。”
苏点青被人从步辇上扶下来,江谈夙蹲下,逆着人群在地上爬行。她认得苏点青紫色官袍,嘴叼竹刀,迅速匍匐到他附近。
她猛然窜起,握紧竹刀,护卫忙着拦截高处箭矢,待她钻到苏点青身侧,方才反应过来,正要横刀削她两臂,箭矢不偏不倚放倒了江谈夙身侧两个人。
苏点青猝然回首,对上一双恶鬼的眼睛,他脖子一侧钻入锐利的疼痛,一口气汹汹涌上又堵在胸口,无法相信自己的生命戛然于此。
江谈夙狂笑不已,她最后一刻见到的画面便是苏点青那张死灰惊恐的脸。
她的腹部穿进十几板刀子,自始至终,她不曾错开过一眼。
密雪纷飞,这世道总算被洗得干净了一些……
“夙姑娘一醉便睡了快一天,不会有事吧?”
“贺大娘,你小点声。昨日皇后款宴朔京贵女,夙姑娘受皇后喜爱,才多吃了两杯,你让她睡吧。”
“我是怕她饿坏了身体,早膳撤下去,午膳冷了又撤下去,这晚膳还用不用?”
“你只管吩咐他们做便是,侯府还能短了这几斤肉吗?”
“夙姑娘好像要醒了……”
江谈夙皱着眉,翻了个身,她没有死过,原来死后还能做美梦,实在太妙了。
纱帐叫人掀开,一道影子压下来,江谈夙神思微凝,睁开眼,吃惊地看着杵到她面前的人。
“哎哟,吓死我了。”十四岁的丫头粉雕玉琢,捂住嘴巴,看江谈夙。
“姑娘怎么忽然就醒了?不会是饿醒的吧?”
江谈夙见鬼似地看她,心想死后梦里怎么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的贴身婢女文霁?
文霁摸了摸她额头,嘟囔:“没发烧吧?酒还没醒?”
这双软软糯糯的手曾经无数次替她梳妆更衣过,江谈夙认得这种触感,这份温度。
江谈夙反手握住她的掌心,摩挲两下,真的是温的。她又伸手在自己脸上掐了掐,嘶,疼。
文霁赶忙拍下她的手:“好姑娘,你别闹了……”她扭头担忧看贺嬷嬷,说:“是不是昨日冲撞了什么神仙?”
贺嬷嬷叫着:“我去请庙里先生过来看看。”
“别去。”江谈夙哑着声音喊住贺嬷嬷,“我没事。”
文霁打量她气色,摇摇头:“酒喝多了,连嗓子都喝坏了,今儿晚上还是让厨娘做些肉糜汤吧。姑娘觉得呢?”
江谈夙外表淡定,灵魂正经历一场暴风雨,随口道:“都行。”
贺嬷嬷连连称好,退出去安排晚膳。
江谈夙目光在室内转圈圈,每一个摆件都如记忆中一样,确实是她的闺房。她慢悠悠下床,赤脚走到半人高的铜镜前,镜中人肤如新荔,容颜还留有几分青涩与天真。
她摸了摸腕上的碧玉,凭此推断昨夜她与皇后相谈甚欢,皇后随手脱下镯子,替她戴上,还许诺等她过了二十,无论是否嫁人,都封她个郡夫人当。
“熹宁二十年,九月……”
文霁拿着帔子过来,替她遮住肩头,说:“可不是。这转眼就到九月了,天气变凉,我让人给夙姑娘新裁几件衣裳吧。北市来了一批月氏国的布,可漂亮了。”
一切回到了五年前,江谈夙才十七岁,江展祺还是皇帝身边红人,侯爵府还是朔京中人人称道的名门清流。
“我爹呢?”江谈夙压抑住狂涌的喜悦。
“侯爷派人回话,说皇上留他一起用膳,这时辰能回来的,大概是在路上了。”
江谈夙猛然转身,催促:“快替我穿衣,我要去迎我爹爹。”
文霁诶了一声,忙招呼门外伺候的婢女一起进来帮忙。
待梳妆完,江谈夙飞奔出闺房,绕过莲池与假山,直直往前宅的大门跑。跑到半路,她喘着气刹住脚,回首等文霁追上来。
文霁提着裙裾,着急道:“担心裙子……裙子绊脚……摔了……”
江谈夙等不及她平复呼吸,问:“偃枉然今天当值吗?”
“谁?”
“偃枉然。”
文霁瞪大双眼:“府里何时有这个人?”
江谈夙也瞪大双眼:“侍卫队长,偃枉然。”
“侍卫队长不是李育吗?”
江谈夙愣住,问:“所以,你从不认识一个叫偃枉然的人,也从来没有一个叫偃枉然的人来过府里?”
文霁这下脸都吓白了,带着哭腔说:“我的姑奶奶,你别吓我啊……”
她重生了,可偃枉然依旧好好地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这个世界还有偃枉然这个人吗?若没有……
江谈夙心里漏了个洞,怅然若失。
“你怎么这么不经吓?”江谈夙回神,故意逗笑:“我就是无端想起,多问了一句而已。”
“哦,那当真没有你想起的这个人。”
江谈夙压下纷繁思绪,眼下没什么比见她爹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她刚跑到大门口,江展祺的马车正好也停下,江展祺从车上下来,迎面便见江谈夙跳下台阶,飞至他跟前,神情激动,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不住吐气的鱼儿。
江展祺教训的话还没说出口,江谈夙呜哇一啼,握住他手臂,哭得昏天黑地。
江谈夙自小没娘,十岁前是个爱哭丫头,十岁后是个骄横小姐,江展祺已经很久没见过她哭了,今日这一哭倒稀奇。他上上下下打量,没见到她身上磕到碰到,也不像生病,便放下心,沉声问:“你哭什么?”
江谈夙情绪一溃千里,泛滥成灾,答他:“你回来了,我高兴才哭。”
“你分明哭得像我回不来了。”江展祺将她手拉下来,迈进府里,回头看江谈夙亦步亦趋,皱眉:“去梳洗梳洗,再来书房找我,我有要紧事与你说。”
江谈夙这才收住哭声,想起江展祺要说的要紧事是什么。
她抽过文霁手里的帕子,抹了抹脸,淡定道:“我这就去书房等你。”
江展祺微微提眉,有些吃惊,不过仍是先去换下朝服。
书房内,江展祺入门第一眼便见到江谈夙正举着他从塞北买回来的剑,剑鞘有神鸟纹,她对着神鸟出神。
“以前让你学武,你嫌累,怎么如今对兵器感兴趣?”
江谈夙归剑入鞘,把椅子让给江展祺,说:“以前我少不更事,现在才懂人既要自保,也要保住重要的人。”
江展祺坐下,江谈夙瞥见他的白发,又瞥见他瘦削的后脊背,如果他知道为之奉献的王朝即将倾塌,他也将惨死在前朝的残垣中,会不会就不这么卖命了呢?
不会的。
江谈夙低声笑了笑,江展祺是天下公卿典范,他早已不代表他自己,他代表着某种精神。
“我问你,你当真不想嫁给温赤北的儿子?温将军满门忠烈,温将军的儿子已官至骠骑府校尉,前途无量。我见过他,学识不错,品性端直,相貌堂堂,足以匹配上你。”
“我不想。”江谈夙很直白地拒绝这门婚事,“任他再好,非我心之所属。”
江展祺刚要质问她心之所属哪个野小子?却听江谈夙极认真的说:“我要像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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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国尽忠。”
这话江谈夙自己听了都假。但她硬着头皮继续大声道:“本朝女子可为官,虽是管些织造、庵尼的事,但我相信凭我才情定能在其中做出些成就。”
江展祺眯起眼,不相信道:“是不是惹祸了?”
江谈夙忙摆头:“就是昨儿和皇后多聊了两句,她恰巧提起大朔是块完璧,却仍略有瑕疵。一些细小地方灵气匮乏,崇武轻法,是邪祟异教盘踞之地。圣上有意要派灵根慧种前往辅助地方官吏,涤荡风气,以充盈大朔国运。”
“皇后的一番话一直在我脑中盘旋,我想爹爹你是大朔宰辅,那我也不能再耽于享乐,需砥砺奋进,向爹爹看齐。”
江谈夙一口气说完,去看江展祺的脸色,见他仍然愁眉不展,问:“你觉得呢?”
江展祺默了默,从怀里掏出一封批过的折子,摊开,皇帝朱笔在三个名字中圈了圈,其中便有她的名字。
“皇后说的事,也是这折子上说的事。圣上近两年愈发崇信黄老之学,近日太卜署与司天台同时上奏,称北方钩陈异变,恐有战事,需从朔京派出斗木獬下凡之贵人,前去化解。太卜令拟了几个名字,这其中就有你。”
江谈夙点了点折子,问:“圣上留爹用膳,是劝你派我过去?”
“非也。”江展祺摇头:“圣上说寒瘠之地,不忍你去受苦,让我莫要烦忧此事。”
“那爹爹的意思呢?”
“爹在京中能庇护到你,一旦离开京城,你需事事靠自己,身家性命随时说没就没。你懂吗?”
江谈夙看他坚硬表情下,一丝挣扎的痛苦,道破他心事:“可是爹爹又不愿意让其他勋贵子弟替我去,因为这样不公平。”
江展祺常说为官者需身正,真碰上至亲生死利益,又犹豫了,因此他为难之余更多是愧疚。
上一世她不懂她爹的苦闷,江展祺刚取出折子,她便回拒不去,要她离开她爹那么久,她很不舍得,只是言语上给出的理由是,她受不了当官的一堆规矩,无趣。江展祺默默收回了折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那之后,她没再听过江展祺提起这件事,但凡府里有提给她捐个闲散官做的,也都被江展祺呵斥回去。
这一世,江谈夙很清楚,要想改变江家命运,不能从朔京入手,即便不是二皇子登基,也会是三皇子,四皇子,无论哪一个都不能安保江展祺不死。她必须到北方去谋求机会,唯有到兴庆兵变的发生地,到西凉王的管辖地,才能有转机。
“你当真想去?”江展祺拧眉问她。
“真!”江谈夙表情坚定。
江展祺一拍桌子,霍然立起,大笑:“好,太好了,不愧是我江家女儿,你只管去,爹给你安排三个人,这三人各怀本领,能帮到你许多事情。”
“那爹你能把那把剑送给我吗?”江谈夙指着被撂在桌上的神鸟纹长剑。
“一把怎么够,你再多选几把,路上防身。”江展祺十分大方,也正因为他大方,上一世这把剑才会赠送给有武学天赋的偃枉然。
“多了我也使不动,就这一把吧。”江谈夙抱起剑乐滋滋,她爹也喜滋滋。
这之后,江展祺向圣上传达了江谈夙的志向,圣上龙颜大悦,在大朔疆理图纸上一点,点中了灵州,立即敕封江谈夙为灵州亭侯,并夙惠县主。
江谈夙于十日后离开朔京,江展祺安排的三人也跟着她离开,起初江谈夙以为她爹会挑有经韬纬略、满腹经纶的儒臣来指导她。
可这三人姑且称之为鬼面药女——白歧,病贾人——贾东西,红鹦女——应必萩,既无经世之才,也不是武林高手,若说他们有什么共同点,大概是都有一股混迹江湖的滑腻与松弛感。
江谈夙偷声问江展祺,有什么特殊原因必须带他们吗?
江展祺只说,特殊时、特殊地用特殊人,你以后自会知道。况且圣上已同意派遣二十名精锐随行,明抢可挡,暗箭还需三人来防。
正要走,坡上疾驰下一马,马上公子白衣仙仙,绰约贵气,跑近了看,双眉飞渡阳光,清俊面容带着一层焦急与期冀。
4. 山海之主
来人勒马跃下,如踏仙阶,声音郎爽急迫:“谈夙,我来送你。”
江谈夙端坐在马车中,对这声喊有些局促,忙道:“温公子有心了。”
温墨瑾今日未穿官服,身上还熏了香,颇见打扮的用心。他顾不上在场许多双眼睛,只压低声音,赧然笑道:“你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我必须来看一眼。”
江谈夙维持微笑:“如今看着了,那就……后会有期,我们朔京再见。”说着打算垂帘子,温墨瑾情义慌忙,有些话便脱口而出。“谈夙,我等你。我等你回来,我带你去游渡君山,去摘霉果,去听戏,去……”
“我回来再说。”江谈夙拦住他话,仍旧说:“我是去赴任,何时能回来还要看皇上的旨意,温公子等得起吗?”
“等得起,再久也等得起。”
“别等……”江谈夙觉着温墨瑾实在磨叽时,他却斩钉截铁:“等不等看我的心。你去吧,我不耽误你时辰了。”说完,他将一方小巧名贵的铜镜塞到江谈夙怀里,羞得两颊发红,翻飞上马,勒缰朝其余人拱拱手,扬起马头往坡上奔去。
江展祺从角落中转出,他对少年心事多少了解,故选择回避,人走了才出来,对着江谈夙也只是无奈苦笑,说:“走吧,别管其余人怎么想,你只管走你的路。”
江谈夙又放声哭了两三下,然后领着人,与江展祺依依别离,径自奔往灵州去。
灵州城外,黄河边。
正值日落,江谈夙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城门关闭的时辰,只好歇了人马,寻一处阡陌安顿部下。
一路上,白歧、贾东西、应必萩与江谈夙形影不离,江谈夙大概也摸清楚了三人的脾气与习性。
白歧比江谈夙只大两岁,因耳侧有烧伤痕迹,常面敷白妆,故被唤鬼面药女。她在太行山学习岐黄之术,一般都在穷乡僻野行医,从未到过朔京,也不知道江展祺为何招她过来。不过她常常缺衣少食,很是需要这份有酬劳的随行任务。白歧随性洒脱,随遇而安,纵然刀到脖子前也面不改色。
贾东西是走商的货郎,三十岁左右,长相却十分具有欺骗性,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全然看不出游走四海的精明算计。他声称只在夜间出来买卖,因此肤色惨白似鬼。他并不多言,但每每说话,都直击要点。
应必萩年岁三十五,有胡女血统,卷发高鼻,身量高,着胡服。她是个牙子,也是个惯用刀的刺客,接一些杀人的买卖。她是三人中最喋喋不休者,这一路多亏她,江谈夙才不至于闷坏。
这三个活宝如今与江谈夙凑在篝火边,江谈夙举目眺望,见平野田垄间都种着杏树,新奇道:“已过九月,这儿的杏子竟还结在树上。”她府中的那棵已经被她薅尽了。
“你要么?我去摘两个?”白歧掖起襦裙,正要起身。
“不可。”贾东西伸过枯瘦的手。
白歧瞪他:“灵州亭侯在灵州吃个果子,还需要交钱不成?”
“恁是皇帝,吃果子也要交钱。吃果子不交钱,那就叫盗。”应必萩斜睨白歧,也起身:“既是偷鸡摸狗的事情,自然应该我去。”
贾东西双手再一拦:“我不是说钱的事。只是这果子是枉春楼栽植,每年九月收果子,估计这两天便要来巡视摘取,我们一行人如此张扬,你等去摘了,其余人也去摘了,到头来罪责还是落到夙惠县主头上。”
“枉春楼是灵州的大家族?”江谈夙有心打探灵郡的势力。
贾东西又正好是一个万事通,故回答:“枉春楼是大,但非家族,而是西平府与灵郡一带有名的山海之主。”
“山海之主?”
贾东西头头是道:“山海之主便是指盐与铁两样物事。虽说大朔国实行盐专卖,对私营铁之商贾也征收税。但这枉春楼极其狡猾,单拿制盐一说,它从盐池取水,运往贺兰山外的夏鹘国煮盐,再运到大朔国来卖,赚得风生水起。再说这制铁,枉春楼出产的铁器无坚不摧,常运往西蕃、大夏等地售卖,即便扣去税费,一年到头来也能赚个十几万两白银。”
江谈夙纳闷:“这样大张旗鼓地赚私钱,朝廷就没个办法?”
“此地鱼龙混杂,好比一条船,压下一头,另一头又要翘起,万不得已,朝廷也不会将他们逼上绝路。”
江谈夙此时再看那些招摇的杏树,心旌也随之飘摇。
她问:“只要灵郡,乃至庆州、兴庆一带平安无事,我们也对这枉春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县主定必以为官商不同道,它赚它的钱,你管你的地。但贾某恰恰认为,县主管住了这些大老虎,才管得住地。”
江谈夙了然,西凉王要起兵,也需在陇右与秦凤站稳脚跟,西平、灵郡皆在这两地之内,更是牵一发动全身。“行,他日遇上枉春楼的人,我们别冲动行事,先礼后兵。”
贾东西却瘪住两眉,道:“县主从朔京出发时,恐怕灵郡各方已收到消息。如今你人到了灵州,已经低调不了,何不高调行事,开门迎客,若有想奉迎县主的,我们便做个顺水人情。”
应必萩却说:“过于高调,会不会要了县主的命?倘若开门迎客,迎的是刺客呢?”
白歧笑道:“若是刺客,我不在身边,被刺中了也是要死的。”
应必萩拂她:“有我在身边,刺客近不了县主跟前。”
贾东西叹气:“既然是刺客,为何要光明正大进来?为何不人一到灵州,便暗中刺杀?要知道,刺杀朝廷命官,罪诛三族。”
江谈夙止住争吵,道:“依贾先生的办吧。我们人生地不熟,或许多结交一些朋友,便多条门路。”
“不巧。”应必萩笑道:“我听闻枉春楼的楼主最不喜欢的就是官场上的朋友。”
贾东西附和:“是啊,枉春楼虽与灵郡郡守、西平兵马总管皆有来往,但楼主本人却十分厌恶官人。”
白歧立刻劝江谈夙:“县主千万别热脸去挨那个冷屁股。”
江谈夙脸一红,说:“白大夫话糙理不糙。那什么楼主不来见我,我就不去见他。”
夜色凉如水,四个人挨着烤火,白歧正劝江谈夙上车休息,远处密林边缘忽地闪起一丛丛火焰。
江谈夙站起来眺望,看清楚是夜里赶路的队伍,人数少说也有三十人,浩浩荡荡,马不停蹄,正往灵州城过去。
火光之中斜岔一列出来,又往江谈夙这边奔过来。应必萩呼哨一声喊:“戒备。”
休憩的护卫迅疾持械,整齐有序排布到江谈夙前面去。江谈夙此行只带了五十人,非江展祺不能调拨更多人手,而是按她的身份规格,顶格就是三十亲兵。外加皇帝派遣的二十精锐,合计五十人。
前方几条人影越来越清晰,勒马、下马一气呵成。
来人高声问:“敢问尊驾是否夙惠县主?”
应必萩替代回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来人自报家门:“我乃监牧西使丞之子,梁岱衡。恰逢路过,遥见篝火朵朵,猜测许是近日便要到灵州的夙惠县主在此宿营。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江谈夙听闻对方来头,监牧西使是太仆寺部下,掌管的是马政诸事,西使丞是七品的官,在灵州与盐州牧马。西使丞的儿子不是官,未来也可能是官。
“我就是江谈夙。”
江谈夙走上前去,站到来人面前。她凤眼轻瞥,看了看梁岱衡,长相俊美无俦,教养也很好,他身后跟着五个人,贵公子打扮。
梁岱衡忽然见到江谈夙的容颜,微微一滞,拜下身:“梁岱衡见过县主。”
其余人也歪歪扭扭的躬身行礼。
江谈夙不喜繁礼,挥挥手:“免了。”
梁岱衡望着她,含笑道:“我等正要进城去,县主是否与我们一同前往?”
“城门不是关了?”
“不走城门。”
“不走城门走哪里?”
梁岱衡低笑:“自然是走夹道。”
江谈夙哦了一声,也不多问,说:“那就有劳梁公子带路。”
“家父已知县主即日要到灵州,进了城我自去通知他来觐见。他老人家定必高兴得连马都不看了。”
江谈夙点了点头,故作沉稳,命令队伍拔营,跟上梁岱衡。然后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赶去灵州。
灵州城墙西北面有一个不起眼的门,梁岱衡向阍吏出示对扣的环鱼牌子,不一时门打开,队伍从容进入,里边连着一条一丈宽的甬道。
灵州是军事要塞,建这么一条甬道当然为了辎重运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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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时大朔国无战事,这条甬道便成了梁岱衡等贵族子弟自由进出城的密道。
公器私用,胆子挺大的。这是江谈夙对梁岱衡等人的初步看法。
甬道尽头连着一个大院落,梁岱衡在前方下马恭迎,江谈夙坐在马车中,白歧替她拂开帘子。
梁岱衡:“若县主不嫌弃,可到鄙府暂歇几天,待将亭侯府收拾出来,再搬过去不迟。”
江谈夙笑道:“梁公子有心,但依规矩我需先与灵郡郡守、灵郡都尉会面,再与梁使丞见面。礼法秩序不可轻废。”
“县主考虑周到,那梁某先归家告予家父消息,待县主酌定日程,再登门拜会。”
梁岱衡面色不变,恭恭顺顺带人先离开。
江谈夙看那群贵公子十有八九嘻嘻哈哈,也不怎么把她真正放在眼里,有些厌烦。忽然,余光中撞见一道视线,阴沉肃杀。江谈夙仔细看那个人紧随梁岱衡,才觉得突兀。这人穿着打扮比周围公子逊色不少,不似出自豪绅士族。这个人匆匆看了她一眼,扭头便走了。
“回亭侯府。”应必萩充当江谈夙的传话人,向众人下令。
贾东西当罗盘,指挥方向,一人行在无人街上缓步行进,直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达亭侯府。
江谈夙见到亭侯府内灯火通明,门前翘首立着两个人,其一正是文霁,其二是朔京江府的管家,名唤孙延石。他们二人早一步到达灵州,已将亭侯府里里外外张罗妥当。
文霁迎上来,握住江谈夙的手:“夙姑娘,你总算来了。”
江谈夙环顾周围,偌大一条街只有两座宅院,东边这座是亭侯府,亮着灯,门里门外忙前忙后地搬东西。西边那座显然也是富贵人家,没亮灯,大门紧闭,冷寂萧条,好似没住人。
“那户住的是什么大人物?”江谈夙问文霁。
文霁:“打听不出来。只知道主人家姓王,喜静,定居三十里外的清边镇,偶尔才来一次。”
江谈夙点点头,那就是没必要结交的邻居。
孙延石将江谈夙引入议事的厅堂,江谈夙看牌匾——昭夙苑三个字是新漆的,昭白夙愿,符合她心意。
进入厅堂,江谈夙问孙延石:“孙管家,近日灵郡民间有什么新鲜事吗?”
江谈夙想,太卜寺和司天台都说北方有兵变之兆,民间或许有预兆流言。
“这里每日都有新鲜事。今儿是大朔百姓与藩人抢地盘,闹得互市提前结束。昨儿从凉州过来几名藩客,通行过所丢了,从他们身上搜出西凉的驿铃,官府将他们当作盗贼逮进大牢,如今由郡丞审着。再前两天,有个马倌被人当街害命了,他妻儿却失踪了。”
白歧好奇:“妻儿害了马倌的命,逃了?”
孙延石:“传闻马倌养出了马瘟病,连死了一百多匹好马,他妻子怕被牵连,连夜抱着儿子跑了。”
白歧更好奇:“马瘟病怎么养?”
“那便不晓得了。”孙延石长着一副老实人模样,说什么话都显出十二分的真诚。白歧便没有追问。
“姑娘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来头疼这些事。”孙延石看着江谈夙长大,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要当这劳什子灵州亭侯。
江谈夙遣散众人回去休息,文霁这才将她带去起居的闺房,就在昭夙苑后边,叫栖夙斋。
文霁本要吩咐厨子做一碗热羹汤,但江谈夙着实累了,把文霁推出门外。趁今夜尚算安宁,能睡便睡。
栖夙斋推窗能见后花园,石径之中有一方小池,池边栽三色秋菊。江谈夙闻见花香,推窗见到月下此景,瞬间心旷神怡。
忽然,池面上有粼粼光点,江谈夙顺着光点往上寻,竟是隔壁王家一处楼宇灯光倒映过来。
不是没住人吗?莫不是遭贼了?
又听闻街道上有马蹄车轴响动声,江谈夙好奇拉开门,文霁恰好在门外走动,迎面说:“奇了怪了,见过半夜逃家的,没见过半夜搬家的。”
“怎么回事?”
文霁端了一壶热茶进来,说:“听孙管家说,王家搬来了许多东西,正赶着布置,许是有人要住下。”
“这是热参茶,姑娘喝了快去睡吧。”
江谈夙猛灌几杯参茶,在文霁的盯视下,困倦爬上床。
5. 谩嗟荣辱
翌日一早,江谈夙打了两个喷嚏,灵州一夜深秋,寒意骤重,她很怕冷,前一世恨能让她忘记冷,重来一世,她以为自己御寒能力变强了,两个喷嚏把她的幻想打破。
她在被窝里辗转了两圈,还是揭开被子下了床。文霁进门来也哈着气,说些做被褥裁新衣的话,江谈夙让她别紧着开销,没钱向朔京侯府拿。
文霁上前来伺候她洗漱穿衣,江谈夙拂开她手说:“往后这些琐事我自己来便行。你不是喜欢画些新式的衣裳图纸,在朔京时候就喜欢往染织坊跑,这会儿到灵州了,关市中各国花式都有,我若不在,你忙完了也别闷在府里,找个姐妹陪着,出去逛逛。就是必须日落前回来。”
文霁笑靥如花,道:“可好,我觉得姑娘带来的衣裳与边关民风大有不同,正寻思替你裁几件新衣服。”
“你怎么总想着我?想想你自己。”江谈夙点她脑袋,十四岁的年龄,五十四岁的老妈子心。上一世江家倒后,文霁被卖给一名流外官,终日被其拳打脚踢,受尽折辱。
“等过了年,你寻处地方开个店,自己给自己赚钱,如何?”
文霁神情空白,呐呐问:“姑娘是要赶我走吗?”
江谈夙忙摆手:“不是,我是看你喜欢织绣的东西,才如此提议。”
“那快被提了。”文霁红了眼,“我年纪浅,离了侯府无依无靠,不出两年被人骗个人财两空,那才是惨。”
江谈夙知道她不愿意离开,便不再多说,由着文霁摆弄服饰,用过早膳,出门去见白歧等人。
走到昭夙苑,望见孙延石正指挥人往家中搬箩筐,问怎么回事。孙延石笑呵呵道,今儿天一亮,隔壁王家跟府里借了一些工具,还回来时,给府里回了好些礼。
江谈夙看那些灰乎乎的回礼。
孙延石感慨:“三大筐银骨炭,这礼送得真及时。我寻思天冷了,需给姑娘买点好炭,结果人家倒先送过来了。”
江谈夙犹疑盯着那些炭,雪中送炭还是无事献殷勤?
孙延石门儿清,忙说:“姑娘放心,我按市价计算,命人取了钱给王家送过去了。”
江谈夙点点头,初来乍到,确实该滴水不漏。她进了昭夙苑,也不坐下,与等在厅里的贾东西说:“昨夜到今日可有拜帖?”
贾东西摇头:“还没有。”
应必萩忍无可忍,口直心快道:“隔壁王家还知道送点礼,本地官从昨夜到今早却半个屁也没有,这是瞧不起谁呢?”
贾东西轻瞟她:“红鹦姑不可乱说话。”
江谈夙抬手制止:“我是大朔第一个掌实权的女官,许多人并不真正看重,看不起便看不起吧,来日方长,若要别人信服,就要拿出真本事。”
她转向贾东西:“既然郡守和郡丞都不来,先生今日随我去趟衙府吧。”
贾东西应好,应必萩也随行护卫。
灵郡的郡守正在青铜峡视察水利,统领西平、灵郡的兵马总管则驻扎庆州,灵州城里如今最大的官便是郡丞刘绍樊,以及都尉余荣焉。
到了衙府,公差上上下下看江谈夙,勉强行了个礼,道:“刘郡丞在狱中提审犯人,夙亭侯若着急,小的这就去请大人过来。”
“犯人不是一般提到堂上来审吗?”江谈夙好奇,什么犯人不能光明正大地审。
公差要死不活地答她:“听过马倌被害一案吗?刘郡丞审的是马倌的遗孀,这妇人逃了几日,神智不清,因此才在狱中审。”
江谈夙皱眉,让公差指路,她要亲自过去狱里听个明白。
公差为难,贾东西摸出一小块银疙瘩,只说人情之类的话。公差便将三人引进大牢。
灵州的大牢里外共三层,前一层是审犯人的,后两层是关犯人的。江谈夙一进门,便听得几声惨叫和哀啼。一把男声呵斥:“杜氏,你哭断肠子也没用,如今你家徐三郎已经死了,徐三郎还有两位大哥在关外做买卖,你速速给他们去信,将欠的罚款补齐,将你儿赎回去。你与你儿在灵州当奴,也好省去流放之苦。”
刘郡丞话里有几分规劝的意味,奈何妇人听了之后哭得更大声,刘郡丞更加呼喝:“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马是你与徐三郎一起养的,如今全死了,连累附近牧场也折了好些骏马,由此今年交给西平军的数量短了两百匹,你说该怎么办?你既包揽官马生意,便要遵照“盈亏自担”的律例。郡守体恤你孤儿寡母,让你补齐欠款,你还叫委屈是吧?你若再这样油盐不进,我便上承判书,治你死罪咯。”
“刘郡丞,你们讲不讲理,我郎君叫那姓拓跋的小子杀了,你不去抓人,却来为难我和我儿子?”妇人猖狂大叫。
啪一声,清脆响亮,这是板子打在脸上发出的声音,伴随一声尖叫。
江谈夙快步入内,不等人禀报,走进四壁封闭,点了两束火坛的石屋子。刘郡丞慌乱回头,看见来人,八字眉一挑,从高凳上跳下来,躬身喊:“夙惠县主,下官有失远迎。”
“刘郡丞认得本县主?”
刘郡丞抬起后脊背,八字眉滑稽飞舞,道:“略听得特派使者形容过县主容姿,说是貌美如仙,温婉柔贞,下官一见便猜中了。”
江谈夙蹙眉,特派使者一般先将新官就任的信息与履历提前告知当地官员,只听过描述为官政绩,出身背景,科举成绩,从未听过描述人容姿美不美的。可见这般人依然将她当作京城拨过来的名贵摆件看待。
“我从未听过考核官员将面相丑美当作首要条件的。若不是特派使者私下议论本县主容貌,便是刘郡丞耳朵只捡这些不重要的话听。”江谈夙不怒自威,凤眼拉长时,状似动了杀机。
刘郡丞敛下笑脸,装出一副恭敬僵硬姿态,道:“县主不爱听好话,权当是下官说错了。”
“什么叫权当?”
“不是权当,就当是下官说错话了,下官给县主赔不是。”刘郡丞说着跪下去,糊弄人地磕了一个头。
江谈夙不再步步紧逼,转而看向跪在石砖地板,瘦得有点脱相的妇人,她也正抬头看江谈夙,被旁边狱吏压住头,低下去。由偷瞥的这一眼,看得出妇人心底有怨气,也有傲气。
“怎么拓跋氏当街杀了她丈夫,反倒没事。她反倒要死罪?”江谈夙顺着刘郡丞让出来的椅子坐下。
刘郡丞咧咧嘴:“案情迂回曲折,非一时能与县主解释清楚。待我回去将案宗整理,再送予亭侯府,细细明说。”
“一时无法解释清楚,那便是刘郡丞愚昧。若你解释了,本县主一时无法参透,那便是本县主愚昧咯。”江谈夙端着一张姣好容颜,凤眼微眯,刁蛮得很。
刘郡丞颇为无奈:“是臣愚昧。”
“说说怎么回事?”
刘郡丞咽了咽口水,答:“自五年前,太仆寺颁下“官马民养”之良政,西平与灵郡一部分官马也叫民间养马户承包。马倌徐鉴便是其中一户。徐家每年需向西平军供给一百三十匹战马,缺一匹罚款八十两银子,合计四十匹绢帛。但今年七月,徐家的马连连出现病疫,起初以为是草料问题,换了草料仍不见好,再到八月便诊断是瘟病,马匹身发白瘟,四肢颓弱,上吐下泻,招惹了许多虫蚁,死不死活不活的。附近牧场也有马匹遭遇病瘟,未免扩散,郡守下令焚毁徐家马场。官马乃军政之要,任他徐鉴百般不舍,也只能认命。”
江谈夙颔首:“天灾横祸,是这徐家倒霉。”
“可不是。一百三十匹官马统共罚款一万四百两银子。徐家往年养马也有积蓄,郡守酌于人情,让徐家分三年还了这笔款项。可是,徐鉴狼心狗肺,听闻要罚钱,夜里偷偷迁家,竟要投奔关外亲戚去。按本朝律法,潜逃按盗官马罪论,三十匹以上诛三族,游街斩首。”刘郡丞很是痛心疾首。
江谈夙又问:“拓跋氏为何又要杀徐鉴?”
“徐鉴夜逃,还犯了打稽罪,冲撞拓跋氏的爱妾,回去后那小妾告予拓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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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拓跋氏便提刀当街将徐鉴杀了。”刘郡丞又是一副痛心疾首。
“本县主听明白了。”江谈夙笑眯眯,“徐鉴数罪并犯,罪已至死。拓跋氏当街杀人,按律例本该十岁刑,若有官职可赎两年。除此之外,以金一斤五十两亦能赎刑。我猜测,这拓跋氏应当是个富人,将杀人罪都赎过去了。”
刘郡丞撇撇嘴:“以钱买命,素来如此,非我等徇私。”
“在理。”江谈夙指着地上的人,问:“那徐妻没钱,就该死了。”
地上的人霍地抬起头,瞪着江谈夙:“什么都由你们说了算了。”
刘郡丞挥挥手,叫人把她拖回后面大牢里。
江谈夙让应必萩跟过去,贾东西守在江谈夙旁边,刘郡丞送人出牢房,笑称要请江谈夙去吃饭。
贾东西暗地里扯了扯江谈夙袖子,对着刘郡丞道:“今日县主来,本是要见司马郡守,司马郡守既不在,县主只要三件东西。”
刘郡丞问何物。
贾东西比了三个手指:“其一,灵郡舆图。其二,灵郡赋役册。其三,关市商户名册。”
此三样东西,贾东西在路上已与江谈夙解释清楚,舆图能看出灵郡地理与兵马通道,赋役册能看出灵郡人口成分,关市商户名册能看出灵郡往来商品名目。
贾东西虽猜不出江谈夙要在灵州做什么,但他猜得出什么东西能帮到她。
刘郡丞脸上的痣抖了抖,阴着脸道:“县主也是亭侯,管灵州要这三样东西不过分,只是历来这三样副本外调,均需郡守同意。不如等郡守归来,下官请示后,再……”
“我今日就要。”江谈夙凌厉瞪他,“本县主起个大早,听你一早上咕噜说了一堆话,你要我空手而归?”
“下官只是依规矩办事……”
“本县主是圣上钦点的灵州亭侯,要三样东西还需这请示那请示,不如你去京中与圣上请示得了?”
刘郡丞沉了沉脸,终究松口,行礼道:“下官知晓了,这便吩咐人去取来。”
江谈夙哼了一声,将刘郡丞扶起来,道:“别行大礼了,往后办事利索点,比这繁文缛节更叫我开心。”
刘郡丞起身,便见到江谈夙变脸一样,笑靥灿烂。
从前江谈夙顾及江展祺清肃门风与立下的规矩,所以凡事收敛点脾气。现在她想通了,她爹那一套在小人面前不起作用,小人之所以是小人,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道德底线,因此该狂妄时当需狂妄。
“贾先生,我问你一件事。”江谈夙掀开马车帘子,对坐在车辕上的贾东西低声问。
“夙惠县主但问无妨。”
“我如何名正言顺建一支百人以上护卫队?”
江谈夙想过了,没有实权在手,跟这些官员贵族要东西,终究有些心虚。
贾东西倒吸一口气,悄声回答:“建军功,升军职。或是替圣上办督军的活儿,或是替圣上办见不得人的活儿。”
“哦。”江谈夙点点头,她有前世记忆,知晓十月后有件事可以拿来做文章。
回到府上,文霁命人将饭菜热好,江谈夙和贾东西、白歧等人同桌用膳。刚吃完,孙延石进厅来,呈上一封帖子。
帖子熨水纹金边,做工精致,打开看,是请帖。
贾东西接过去看,笑道:“有趣了。枉春楼迁来灵州,明夜大摆筵席,请公卿豪贾到楼中饮宴。”
江谈夙:“枉春楼原本不在灵州?”
“在也不在。枉春楼产业遍布灵郡,但总部一直在贺兰山下。今儿不知何缘故,迁到灵州城的灵武山下。”
白歧:“灵武山下均是黄土石头,兜兜转转,有劳什子好看的。”
“正是兜兜转转才有深意。”贾东西对枉春楼似乎评价不错,处处都替对方说话。
白歧不以为然:“那处到了夜里鬼哭狼嚎,跟一个鬼城似的。”
贾东西问江谈夙:“去还是不去?”
6. 席上尊前
“去。”江谈夙一锤定音。
“只是别太高调。”她又补充。
应必萩回来,与江谈夙回禀牢里见闻,她能听多处方言,说徐家娘子被拖入大牢,也没再叫骂,倒是隔壁两个藩人嘀咕了两句话。她听得真切,其一说的是徐家马瘟本来有得治,可惜那把火烧太快了。其二说的是白瘟病鲜少在关内发生,徐家马许是被骑出关外去了。
江谈夙回思这两句话,斟酌:“再看定形势吧。你去打探一下拓跋氏是什么人?”这个姓氏听起来像是鹘夏人。
应必萩答应下来。
第二日晚上,亭侯府后门外,两辆马车悄然动身。
车子一走,隔壁王府高楼内灯火也灭下去。
灵武山在灵州边郊,人烟稀少,但枉春楼财大气粗,在五里之外张挂灯彩,设置迎宾亭子,每过一处亭子均需勘验帖子,盘问底细,做得十分讲究繁琐。
纵然如此,仍偶见路上车马堵滞,可见宾客还是很卖它面子。
江谈夙揭开帘子,望见远处高岗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高楼,紫檐朱柱,灯火璀璨,华丽不可言。
“这个枉春楼真阔绰高调。”白歧在她身侧,啧啧出奇。
车子行至戈壁,出现一面面土墩陡壁,路被分割出好几条,每一条都有灯火恍恍惚惚。大风吹过,灯火摇曳,颇如鬼窟。
江谈夙这两辆车走得慢,这会儿前后头都没有车子,车夫扬鞭正要随便选一条,白歧在车中大喝:“且慢。”
她跳下车,趴在地上听了几下,突然用发簪抹了一点黑膏药,开始撅地。江谈夙举着灯下车来,问她撅什么?
“嘘。”
江谈夙好奇观察,不一时,一条带角的壳虫从土里钻出来,在土上急速爬行,又钻进土里去。
白歧起身,解释:“沙地行走,虫子专钻地质松软,地下有水的地方。人不能走那里,容易遭遇塌方。”
她指挥车夫走另一条道。江谈夙爬上车,又问她膏药是什么?白歧咧嘴笑不答。
车子驶过一段颠簸土路,终于赶到山岗下,下了车,江谈夙改坐辇车,这才到达楼下。
楼前拓出一块大平地,来者有些戴着帷帽,有些明面示人,但多多少少有些狼狈,尤以着白衣者最明显,身上像洗了一回风沙,皆是黄的。
贾东西向迎宾之人递上帖子,表明身份,迎宾的两名婢女巧笑盈盈,放他们进去。
应必萩瞅着二人,朝江谈夙道:“枉春楼收留了许多行走江湖的人,单看此二人就知身上有功夫。楼主武功听闻更是出神入化。今夜应当不会出什么刺杀的事了。”
江谈夙着淡青色氅衣,内搭丁香色窄袖短襦,齐腰长裙,未披帔子,执一把轻罗小扇,梳流云髻,一派恬静。她微微点头,说:“我们只管凑热闹便行。”
这座楼也叫枉春楼,楼里装潢堆金砌玉,一楼中间设圆形高台,宾客由四边楼梯上二楼,二楼栏杆处摆置酒席,一份帖子对应一桌,可设屏风阻隔左右,亦可撤走屏风,与旁人同乐,悉随客便。
江谈夙由人引至桌边,她没有设屏风,让白歧与应必萩坐下,贾东西四处去游走。
她的位置正对着二楼另外一处酒席,似乎是主人位置,桌椅摆设均与其他人不同,旁伺的下人也穿着枉春楼的服饰。
应必萩侧耳听了一会儿,道:“来了不少关外人。枉春楼交际广泛,楼主不知是什么人?”
白歧也道:“闻气味能闻出四五种西域香料味。”她又揭开酒壶闻了闻,放下说:“没有下药,放心喝。”
江谈夙听此,自斟了一杯边喝边观察客人。她瞥见梁岱衡跟在一人身后坐下,猜是监马的梁使丞。而后又见到佩刀的大汉带了两名同样魁梧的男人坐下,猜测是军官。其余还有周身金玉的胡人,雍容贵气的女胡人,嬉嬉闹闹的公子与娘子,亦有洒脱随性的江湖人士……
此时相邻座位躁动忙乱,一行女眷入席,下人在吩咐声中搬了几块屏风,团团围住。江谈夙侧耳听,年纪大些,身份最尊贵的女人被喊作“太夫人”,又听了一会儿,听见宾客上前来打招呼,喊的是“高夫人”,猜测是兵马总管高璋的妻子。
其余人是高家女眷,捧着高夫人开心。高夫人心情愉悦,便说了一句:“女儿家守德本分才要紧,高家是名门,平日我不允许你们出席此种场合,就是偷偷跑去校场,也要被我罚跪两日。今日是你们太爷交代,我才领你们来见世面。”
“可是,灵州都来了第一个管事的女官了,还是侯爵千金。侯爵女儿能当官,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入校场?”其中一个女子出声,语气中颇带隐忍的不平。
啪!响亮一声巴掌。
紧接着高夫人压低声音朝方才说话的晚辈厉斥:“骂的便是你这个脑子不懂转弯的四丫头。罚你两日跪看来是轻了。女子当官能比得过男子?莫要看别人面上风光,你就有样学样。守德本分、调停后院,才是你该学的。”
应必萩猛地站起要过去理论,江谈夙把她拉下来,不甚在意:“不想听可以不听,她说的只是千千万万人想的。难道我能堵住别人的想法?”
应必萩坐下,轻叹:“我以为富贵人家的女儿选择多,原来还不如我这种没爹没娘的自由。”
白歧两杯小酒下肚,嗤一声:“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早晚都要死,想那么多作甚。”
此时高台上来两个壮汉,台下擂鼓震天,江谈夙三人遂搁下酒杯,好奇张望,这是要表演摔跤。
两个壮汉身形两米,彼此扯拉,惹得二楼连连喝彩。
应必萩解说:“这两人腿脚孔武有力,身法灵活,也是练家子。”
江谈夙道:“楼主今儿不是宴客,是震慑众人来了。不知道之后还要献出什么法宝?”
应必萩:“软硬兼施,黑白通吃。”
江谈夙收回视线,正对上对面栏杆处的酒席,四目相对,江谈夙忽然有种被对方目光绞住的凝重感。
对面刚坐下的人望着她,一错不错。
江谈夙努力搜寻记忆中偃枉然的模样,一身白衣,头戴幞帽,腰佩神鸟,淡漠得像一块冰石。
可眼前人呢……
黑红相间的长发随性束起,着黑色长衣,衣裾溶漾出凌厉轮廓,衣襟与袖子非常大胆地绣了重重叠叠的金丝水纹,腰间革带嵌一圈金石,价值连城。
若与从前的冷冽玉刀相比,眼前的偃枉然便是一把张扬的金刀,仿佛透过他的双眸,已然看见他于火中淬炼,又经览人间富贵后,雕琢而出的狠戾与狂傲。
他不认识她。也对,他既然不在江府当侍卫,他就不应该认识她。江谈夙透过这双眼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她微微低下头,笑了笑,眼前的偃枉然可不会念旧情。
对面席位,偃枉然也收回视线。旁边伺候的公孙籁问他:“属下去与夙惠县主打声招呼?”
“你怎知县主乐意与你打招呼?”偃枉然笑问他。
“乐不乐意,都要去打招呼。”公孙籁诚恳挺胸。
偃枉然静静看他。
公孙籁:“那就不去……”
偃枉然睫毛一颤。
“还是去吧,县主金枝玉叶,她即便是瞪我一眼,骂我一句,我也心甘情愿。”公孙籁直起腰。
“你要去便去吧。”偃枉然懒懒挥手,扭头与来者聊天。
来者是余都尉,西平兵马总管的副手,他不可怠慢。
江谈夙望见余都尉与偃枉然交谈,姿态不见嚣张,更有一分谨慎,越发好奇偃枉然操持的枉春楼能耐难道比一郡统帅更大?
要不要结交偃枉然成为她心中一个新难点。
凝眉神思时,旁斜一枚影子,清雅身姿,拜下去:“枉春楼山阁,阁主公孙籁见过夙惠县主。”
江谈夙侧身,认出方才这人在偃枉然身边当值,心中揣测枉春楼山阁几个字,面上八风不动,微微颔首。
公孙籁穿一身素青长衫,儒雅非常,说话也是温和有度。“夙惠县主能莅临秋水春山宴,实乃枉春楼及楼主之荣幸。今枉春楼迁址灵州,灵州又在县主治下,往后还要仰仗县主仁慈看照,公孙在此先行谢过。”
“公孙先生言重了。”江谈夙淡淡道:“本县主奉旨来灵州,不过是辅助司马郡守,往后指不定还要依仗枉春楼与偃楼主通融相助。”
“我刚刚没提及楼主名字,县主已然知晓楼主姓偃,说明县主对枉春楼亦是颇多关注。”公孙籁扬起微笑。
江谈夙一滞,凤眼飘到对面人身上,偃枉然微微侧脸也看过来,江谈夙忽然唏嘘道:“我方才进楼,已然听见许多人喊他名字,年纪轻轻已是灵郡大人物,比我府里侍卫威风多了。”
公孙籁瞟过去,见到偃枉然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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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扭转脸继续与余都尉谈话,但面上不像开心的样子,咬咬舌头,忙对江谈夙说:“有些人做梦都想在县主身边当侍卫。”他又转了话题,指着桌上神鸟剑,道:“这把剑真好看。宝剑美酒佳人,县主独占此人间三样珍品,好福气。”
江谈夙举起剑,递给他看:“公孙先生慧眼。”
公孙籁后撤一步,摆手道:“公孙是粗人,不可玷污宝剑。县主请尽欢,我就不在这里扰兴了。”
江谈夙见他轻巧转身,眨眼飘出十步远,对应必萩说:“这回不用你解释,我也看得出来,这人足下功夫很高。”
应必萩理所当然嗯一声,“枉春楼山阁阁主武功能不高吗?公孙籁也叫公孙无籁,就是说他走路不带声音。”
“既有山阁,是不是还有海阁?”江谈夙探究。
“山阁海宫。海宫的宫主叫云去留。”应必萩有问必答,正要介绍云去留的来历,二楼栏杆处涌起热烈议论。
江谈夙看高台,摔跤的壮汉已下台,此刻立在台上的是一名妙龄女子,挽圆髻束玉色发带,穿胡服戴蹀躞革带。她肤色胜雪,不施粉黛,双颊团起两晕粉红,甚是可爱。
与之相比,她掌心擎住的长枪便显得格外粗犷笨重。高台四周摆了四副古琴,琴下垫着什么物事,泛着润光。
应必萩努嘴:“喏,这就是云去留。”
云去留朝二楼偃枉然处扬起一抹自得意满的笑容,倏然挺枪在台上疾走,每走一下,枪尖在琴弦上一拨,竟然拨出一曲长调。琴声或婉转或铿锵,铮铮幽鸣。
“县主这下以为她功夫如何?”应必萩问。
“极好。”江谈夙叹服,枪尖锋锐坚硬,琴弦细长柔韧,二者相碰,还能奏出音乐,世所少见。
云去留几圈走完,立枪停下,二楼看客屏息凝神,都不敢鼓掌了。台下翻身上来两名婢女,把琴撤走,露出底下的物事,竟然是好长一条玉枕龙石,如今龙石断成好几截,被婢女一堆,散落在台上。
这么长的玉枕龙石有市无价,枉春楼拿来耍杂技,还耍断了,在场看客只总结出十三个字——枉春楼有钱有人,万万得罪不得。
白歧看热闹道:“山阁海宫之主已经这么厉害,那偃楼主岂不是出神入化?”
应必萩:“领略过的人少之又少,估计都死了。”
“偃枉然使什么武器?”江谈夙突然问。
“弓箭。”应必萩答。
江谈夙几不可闻道:“弓箭确实是他拿手好活。”
她说这话时,底下云去留已经回到偃枉然身侧,此番下马威下足了,之后看客们都无心眷恋台上表演,只想削尖脑袋去与偃楼主攀谈。
公孙籁客气屏退了许多公子小姐,手中握住的不过几个灵郡大商贾或是大官人的拜帖。
偃枉然与关市内最大的牛羊商谈完事,公孙籁便将拜帖递上去,由他翻。他顺手一翻,公孙籁顺便一看,忽然两人都停下,盯住那紫金帖子不动。
一炷香前,江谈夙还在犹豫要不要与偃枉然结交,贾东西滋溜回来,递上一份信笺一般的拜帖,道:“我听闻山阁阁主公孙籁正收拜帖,我捡了一份,县主若不弃,贾某替你签押,也递给公孙籁,碰碰运气?成了便是县主的机缘,不成那丢的也是贾某的脸面。”
江谈夙点点头:“也好。”
如今这份拜帖就在偃枉然手中。
公孙籁嗤笑一声,用尾指盖轻挑起帖子边缘,将几近透明的纸揭下来。“这伪造文书的技术精湛是精湛,可惜糊得太匆忙,没来得及晾干。”
偃枉然随手将帖子递回他手上,笑意森森:“你收的时候便没看出来?非等我打开才揭穿?”
“天地良心,属下真的现在才看到。”公孙籁将帖子收进袖中,又说:“这般糊弄楼主,贾东西真该死。我让人将他丢出楼外,永远不准踏足枉春楼。”
说着作势就要离开。
云去留横枪拦他:“丢出去岂不是便宜了他?我去将他押过来,当面给楼主赔罪。”
说着也作势要离开。
身后咯噔一声,两人回头,偃枉然从榻上起身。云去留赶紧跟上,公孙籁手势微动,暗中布置的人给偃枉然开出了一条路。旁侧饮宴的客人也随他起身,翘首望着他走动。
江谈夙目光也随他行动,见他往她这边走来,仍旧坐着。以她身份,无需妄动。
7. 与杏为主
贾东西却坐不住,他立即起身走出两步相迎,心中打定腹稿,如何恭维偃枉然,又如何引荐他与县主相识。
人来到跟前,贾东西先恭顺问候:“偃楼主好。”
偃枉然身姿挺拔,威压似一张搭弦蓄势的弓,贾东西顶住千斤压力,往上看,先是看见赤色如焰的发丝,又看见宛若神子的容颜,再看见凌冽神色,头又不争气地低下去。
“先生何故不待见我?”
头顶是一声冷笑。
贾东西倏然抬头,又摇头:“给贾某多十个胆子,贾某也不敢轻视楼主啊。”
偃枉然淡色眸子没有映出他的影子,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不在看他。
江谈夙只坐着,微眺流睇,也并没有完全转过身去。她听见了偃枉然的笑声,恍然想起他前一世偶尔见到她从树上跳下来站不稳快扑他跟前时,也会发出这种笑。
贾东西着急道:“楼主此番过来,定必不是来见贾某这种小人物的吧?”他打算下一句就过渡到县主身上。
“不见你见谁?谁又希望我见她?”偃枉然收回某道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
江谈夙自然不能去接这句话,她是上位者,没有理由自荐。
贾东西赶紧道:“偃楼主希望见谁就见谁。”他自然也不能说,县主希望见偃枉然。
偃枉然点头:“贾先生有一身造假的好手艺,我只是来见你这双手,顺便借你手一用。”
贾东西听糊涂了,手心却冰冰凉凉。偃枉然手速极快,眨眼就塞给他某样物事,做完这个动作,他情绪明显沉了三分,叮嘱:“贾先生千万别弄丢了。”
“啊。”贾东西呆愣愣望住偃枉然慢悠悠转身,又决然地走了。
白歧喊他:“贾东西,东西呢?”
贾东西回神,利索摊开掌心,露出一枚杏叶形状的玉牌子,上边刀锋极细地雕刻了十把弓。
他心中一凛,忙将玉杏呈给江谈夙。
应必萩吓得解释:“县主,这偃楼主是有心结交你了。传闻枉春楼养了一支百人神箭手,例无虚发,发无不中。这枚玉牌上边有十箭,说明你可调用十名枉春楼神箭兵。这算一份厚礼啊。”
“调用而非赠予吗?”江谈夙把玩玉杏,哪有送礼送一半的。
“灵郡,乃至西平,不属于枉春楼,却能调用神箭手的人也不出五个。”应必萩着墨于调用一事,非江谈夙想的那么轻巧。
但江谈夙还是悻悻,“哦,也就是说除了我,还有其他人能调用。无妨,偃楼主初次见面已算大方了。”
云去留在一旁听了,回到偃枉然身侧。
“有的人千金渴求楼主赏赐玉杏。有的人送上门还不一定讨人欢喜。”
偃枉然睇她:“有没有想过,有的人无论送什么,对方都不会欢喜?”
“什么样的人呢?”
“自然是不讨对方欢喜的人。”
云去留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送铜镜的温公子讨不讨人欢喜呢?”她又火上添油:“朔京里传开一句话,什么,夜半挑灯梳红妆,秦云楚雨镜中和。是这么念的吧?”
“云去留。”偃枉然眼底一片戾色,“舌头不要可以拔掉。”
云去留吐吐舌,捂住嘴调转话题:“啊呀,公孙籁呢?”
“去和余都尉讨驿铃了。”偃枉然自斟自饮,继续观赏楼下表演。
云去留了然道:“盐铁走官道确实更快,只是这借用官道的钱却翻了几番。无战事还好,有战事便用不了,钱还照交,更亏了。”
偃枉然:“那就别起战事。”
楼下正在展示枉春楼出产的铁器与细盐。看客们起身去观摩,啧啧称铁器硬度极高,盐细如雪,比之关内出产更胜几筹。
公孙籁跑上台,登记意向订购名单,嘴角始终未曾放下。
云去留嗤笑:“瞧他那副财迷的样子,丢人。”
偃枉然敲了敲桌面,只说:“我走了。”
“去哪?”
“人呢?”云去留盯着空荡荡的桌面,叹气,扭头看,对面夙惠县主一行人似乎也要动身。
江谈夙见识了枉春楼的豪横,在回去车中忽然叹气。
白歧瞧她神色,问:“后悔了?”
“嗯?”
“县主愁眉不展,但我听气息平稳,血色不亏,猜你定必是心事所扰。猜来猜去,想你肯定是后悔没与偃楼主正面交谈,担心误了什么事,所以才心生郁结。”
江谈夙展颜一笑:“你察言观色能耐也很强。我是后悔了,偃楼主既然送我神箭兵,我却没有回礼,这是疏忽之一。偃楼主在人前亲自过来,我却没在人前与他交谈,让众人以为他入不了我眼,这是疏忽之二。”
“既是疏忽,找个机会弥补回去便是了。”白歧开解她。
“也对。”江谈夙笑笑:“我总有机会调用他的弓箭手,那就有机会再见到他。”
第二日一早,江谈夙起身,文霁进来呱呱不休,江谈夙边用早膳边听了几句,原来隔壁王家从昨日到今晨出入了许多胡人女子,按文霁原话便是“天寒地冻,那些胡姬一个个穿着薄纱,管事的仆人喊她们小娘子,又说主人等得不耐烦了。真没想到这位新来的王公子竟然是个浪荡好色的败家子。”
“县主以后出入亭侯府,一定要戴着幂篱挡住脸,还要绕开王家门前走。”文霁叮嘱正要出门的江谈夙。
“随你安排吧。”江谈夙对每日穿着并无意见。
昭夙苑,江谈夙随手摆了摆,让贾东西三人坐下。
应必萩将从刘郡丞手里要来的灵郡舆图摊开。贾东西用扇尖指点几条官道:“边陲不比中原,天子离得远,管不了那么大,这些官道闲时本该任民使用,却变相成为当地官员一项营收。一年四季农忙秋收时均征收过路费,商旅镖车日常经过也需缴纳买路钱。管官道的人为西平兵马总管高璋,我猜钱多半落了西平军中。”
江谈夙凝眉:“我听人说过,高璋与工部尚书苏点青私交甚密。”
“素来官道都由工部委派当地官员修建,如此说,苏尚书也有敛财的嫌疑。”贾东西放低声音,谨慎分析。
“没证据的事不能胡说。”江谈夙凤眼轻瞥,但无责怪之意。
白歧却说:“我听闻高璋年岁已高,屡经战场身体却硬朗如虎,你们说,会不会他花高价钱买了名贵药材,日夜进补,吊着一身精气,只为了守住总管之位?”
贾东西笑道:“你这比我更没谱。”
此话只当作玩笑,江谈夙却吩咐白歧:“反正你闷在府里也是闷,不如去灵郡药材铺走动走动,探个虚实。二来,你也查一查马瘟病之事。”
白歧一听鼓掌道此差事正合她意。
应必萩:“说起马倌一案,我倒有点发现。”
贾东西好奇:“什么?”
应必萩:“我昨夜在枉春楼门外见到了一个人,拓跋骨。”
姓拓跋的,近日听到的只有杀了徐马倌,用钱赎罪那一个人。
“我不仅认出他是杀害徐鉴的拓跋骨,还认出来与之随行的人正是梁岱衡等纨绔子弟。”
江谈夙:“这么说,我第一天已经见过他,衣着打扮与梁岱衡等人有差距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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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应必萩拱手道:“我想去查一查他与梁岱衡的关系,兴许能查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你去吧。梁使丞是马政要使,他的儿子与杀马倌的凶手牵连颇深,马倌养死的马又是西平军的战马,这里面弯弯绕绕,或许真有隐情。”江谈夙让孙延石取来两小块金锭,递给应必萩和白歧,说:“此次来灵州,查非常人行非常事,你们要多加谨慎,切勿因小失大。”
应必萩与白歧俯首离去。
江谈夙召唤贾东西:“司马郡守三日后回城,这两日我便对外称病,先不接见访客。等他一回城,当日府内即刻举办接风宴,让他与高璋来不及见面,便先来见我。先生以为如何?”
其实是她早知道,司马郡守此趟去青铜峡,捞回了一件镇河的上古铜牛,正欲大做文章,上禀天子。高璋借此也捞到一个银青光禄大夫的散阶称号,虽是虚加的品位,可因此得以自由出入宫禁。
她打算截胡,将上古铜牛收入囊中,也向圣人讨封虚名。官位越多,官威越大,才能办更多事。
“甚好。此法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探他口风,还有拉拢之意,一举两得。”贾东西自告奋勇:“既然后日便要办宴会,我去给孙管家打下手,顺道拟一份宴客名单,好让县主过目。”
“我爹秉正清廉,侯府家风严谨,宴会不适合大操大办。但我是圣上恩典县主,威风要摆足,气势不能输,先生看着办吧。”江谈夙把难题抛出去。
贾东西怔了怔,点头说:“贾某不敢辜负县主美意。”
“辛苦先生了。”江谈夙轻跃起身,笑了笑,转头也出门去,去寻文霁。
文霁一听她要去关市,连呼:“姑娘终于还是受不了那劳什子县主、亭侯的职务了。去去去,灵州的关市是灵郡内最大的边陲市集,可多稀奇好看的东西了。”
临出门前,文霁拉住江谈夙,将一顶洁白幂篱戴到她头上,白纱一遮隐隐绰绰,文霁咋舌:“随便一遮还遮得怪好看,看着像云帐中的素娥。”
江谈夙走出亭侯府,文霁唤来马车,顾盼左右,防着街西王家的人。两人上了车,江谈夙才揭下帽子,叹口气:“王家的公子又不是豺狼,何至于怕他。”
文霁瞪大双眼:“我是怕他污了姑娘的眼睛。方才王家门口的马车上也坐了人,似乎正从外边回来,我瞧见一双绣金黑靴子正踩出车厢,幸好你走的快,没见到那人下车的模样。”
王宅深院中,绣金丝水纹靴子的人立在一株杏树下,身侧的人早已习惯了他这张冰晶雕塑的脸。
“这处宅院几年前买下时,堪舆的大师就说过附近必有大机缘,不曾想几年后夙惠县主也搬来隔壁,俗话道远亲不如近邻,当真是缘分啊。”
说话之人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只可惜县主出入均以幂篱遮盖,倒不像有意要与这位新邻居结识,反显得疏远了。”
“公孙籁。”看树之人突然开声。
“属下在。”
“你比树上的鸟还吵。”偃枉然低头瞪他,“她不认得我,与我疏远才是常理。”
公孙籁肃然挺背,道:“属下自然明白枉春楼不宜与朝廷命官私交过深,尤其夙惠县主乃江侯爵独女,高璋又是苏点青挚友,枉春楼明面上不能偏颇其中一方。但楼主既是枉春楼主人,也是一个人,私下结交什么朋友,谁也不敢说什么。”
偃枉然忽然一笑,黑靴穿游金灿灿落叶,飘然而去,徒留一句:“徐徐图之,玉汝于成。”
公孙籁摇摇头,暗声嘀咕:“还徐徐……方才从外边赶回来时,马腿都快跑折了。人一来,别人倒走了。”
8. 不消残酒
关市乃边关市集,绢帛、茶叶、瓷器、牛马羊、铁具、坟典、墨宝、香料、宝石,甚至劳力等,一应商品均能交易。
文霁已然来过一回,陪江谈夙在市中行走,指点解释。江谈夙早前看过刘郡丞递上来的关市商品目录,这会儿眼睛只顾瞄着几个摊子。
“姑娘闻着味馋了?”
江谈夙摇摇头。
文霁哦了一声,解释:“这油撒子是凉州的小吃,灵郡一带的人也爱吃这东西。刚出炉时最甜香了,只是天气冷,面容易软,姑娘喜欢吃,我回去做给你吃。”
江谈夙又摇头,顾着往前走,道:“别费那事,天冷手浸在水里,易生冻疮,好不了还落下一道道的疤,又疼又痒。”
文霁诧然:“姑娘还懂得这些?也是也是,我这双手还要伺候姑娘,长了冻疮便不方便了。”
江谈夙猝然停下,文霁以为自己说错话,顺着她视线望去,望见一家偌大酒铺,门口招子上写着“武家大酒馆”,圆鼓鼓的灯笼上又书写“凉州紫逍遥”几个字。
文霁忙道:“这凉州紫逍遥就是凉州出了名的葡萄酒。”
“既是名酒,当然要进去试试。”
江谈夙一甩袖子,柔纱一荡,人便迈入店内。文霁紧跟上,道:“姑娘可不能在外边饮酒,万一醉了……”
江谈夙已经择了一处僻静桌子坐下,招呼店家过来。文霁盘坐下,听得江谈夙沽了十斤紫逍遥。店家乐颠颠便去了。
文霁忙劝:“喝不了那么多……”
“谁说我都喝,抱回去叫别人喝。”
店家不一会儿便抱了三坛酒过来,摆在桌上,夸夸炫耀:“这酒不烈,馥郁甘甜,保准娘子一家喜欢。”
江谈夙:“店内葡萄酒藏货多少?”
店家搓搓手:“陈酿的酒有一百五十斤,新酿的也剩有三百来斤,若娘子还要沽,不必担心藏货不够。”
“皆产自凉州?”
“皆产自凉州与硕方一带。”
江谈夙点点头,天真一笑,问:“凉州到灵州少说有一千里,这么多酒如何运过来?又运了多久?”
店家见她衣着打扮十分贵气,以为她不谙世事,更热情解答:“每年秋末凉州的葡萄成熟便开始酿造,武老板会派一支商队前去订购,待开春之后,第一批酒出库,商队便将酒封好,连着半个月走走停停,妥当运回灵郡。武老板有两家大酒铺,每家店拿货一千五百斤,三千斤酒也不是小数目,光马车便需雇十驾。”
“武老板是凉州人?”
“那倒不是,经商买卖哪处有钱赚就扎在哪处,何谈家在何方。”
“我还以为你就是那大生意人武老板呢。”江谈夙让文霁斟出一杯紫逍遥,抿了一口,直夸好酒。
店家拂手:“比不得,比不得。我就是一个小小的掌柜。武老板平日不住这儿,月中得闲才来逛一逛。”
江谈夙起身,话已聊完,她说了几句“改日还来”的客套话,命文霁唤来车夫,将酒搬上车。而后她又逛了马市与织绢行,随文霁买了好些衣裳与胭脂水粉,待闭市锣鼓响时,才欣然返回府中。
孙延石见车夫搬下三个坛子,闻着酒气,道:“几日后要办宴,这酒恐怕不够宴客。”
江谈夙迈入大门,听此脚步滞住,回头对孙延石道:“听闻隔壁王公子是性情中人,上次他既送了银炭过来,这次你做个顺水人情,将两坛送过去,也算投其所好。你若见着他家主事的人,不说办宴之事,只说过几日若有车马占了他家门口,派人过来与你说,你叫人腾挪开便是,让王家下人莫要生事端,惹到不该惹的人。”
“姑娘想得周到,我这就送过去。”
孙延石指挥人把酒搬去王家大门。
待到夜里,偃枉然返回自家院中,瞧见的就是杏树下立了数盏铜灯,石桌上摆着两坛好酒,云去留与公孙籁眼巴巴盯着酒。
公孙籁听见声音,对云去留笑道:“依我说,这是封坛酒,应该埋在地下,永远不准喝。”
“武家每年送进楼里的陈年好酒怎么不见你不喝?夙惠县主送过来的,就比琼浆玉露还贵重?”云去留伸手攀住酒坛子,说着就要拍开。
比她手速更快的是一柄短剑,剑型似箭矢,锃地钉入酒坛子旁的石桌里。
云去留缩回手,回头看偃枉然,咧嘴笑:“楼主,一起喝酒啊。”
偃枉然神色空顿一瞬,眸光幽幽,问:“为何送酒过来?”
“说是几日后有人到亭侯府做客,若有打搅我们的地方,让我们见谅。这坛酒先当薄礼,之后再备厚礼偿谢。”
公孙籁替孙延石传话。
云去留:“我叫人备三个西藩的琉璃盏,一起喝?”
偃枉然坐下,曼声道:“把灯撤了,你们也不必留守这里。”
“公孙籁,我突然想起中原一句诗。”云去留执枪闷笑念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这说的可是独占美酒的人,都没什么亲朋好友?”
公孙籁也起身,牵住云去留衣袖,说:“你哪来那么多歪理。此处不留你喝酒,你与我去城东找人喝酒去。”
“城东只有衙门公廨,鬼和你喝酒?”
“不是鬼,是将死之鬼。”
“原来你要去劫狱。”云去留笑呵呵,两人走得快,这会儿走出了深院。
偃枉然起身将铜灯里烛光吹灭,趁着月色,他抱起坛子,步履轻松,慢悠悠转入阁楼。
阁楼里只有一张简易的木床,其余物事都是书籍与舆图,偃枉然将酒坛子摆放在五斗柜中,而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揭去蜡封,展信细读。信由朔京发来,写信落款人是温道机。
温道机是温赤北的庶子,与备受宠爱的温墨瑾不同,他不受温赤北重用,屡次请求加入温军,均被温赤北驳回,后捐官做了千牛卫录事参军,八品官员,侍卫宫中。近一年,得偃枉然点拨,攀附萧灵公主,与之学道,偶尔也在天子身前随侍。
温道机来信将江展祺送江谈夙来灵州的真正原因道破,谈及朔北勾陈星异动时,言辞中有将要建功立业的窃喜。温道机又说到太子病弱,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太医说太子的病是母胎带来,唯有奇药奇方才能根除。若能找到医治太子的药,温道机直言他谋个将军,亦不是遥不可及之事。
偃枉然执笔将信中太子病重一事转誊到另外一张信纸上,既无称谓也无落款,折好塞入小竹筒,掖入腰带,吹熄灯火,倏忽飘出窗外。
月上树梢,江谈夙坐在床边削着一把竹刀,不似前世,她如今有漫长的时间来仔细雕琢刀锋,因为怕寒,她又饮了几盅紫逍遥,这会儿削得入迷,酒劲有些上来。
她削刀只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再走上一世的老路,更不能对敌人心慈手软。
直至屋内翻起冷风,她才察觉窗棂被吹开了一道缝。她不愿唤守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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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进来,便自己抱住软被爬下来,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正伸手去锁窗,意外见到一个小竹筒悬挂在棂花上,还坠着一枚好看的小铃铛。
她摘下竹筒,犹豫了片刻,还是揭开盖子,将里边的信纸倒在地上。
幸好并没有危险。她俯身下去,捡起纸张,软被滑下,露出一截莹白肩背。她缩了缩,有点冷,迅速攒紧纸,待抬头,脑袋已被风吹得混混沌沌。她拐起被子,松松垮垮,伸手推了两下反而支开了窗牖。
窗外,偃枉然抵住窗缘,打算将之合上,江谈夙酒劲未散,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江府,自然而然埋怨:“偃枉然,不准你站在窗前吓唬我,中元节那夜我偷溜出去,差些被你吓破胆子。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吓我,明日我就不要你当护卫了……”
偃枉然眸光似烛火晃了晃,又凝聚成一束幽光,探向江谈夙转身的后背。后背之后,有一方铜镜隐隐绰绰映出江谈夙空茫的神情。
嘭!
窗户被彻底锁死,薄脆迅猛之声透露某种强硬割舍的不甘。
江谈夙打个激灵,酒醒了大半,她猛地后撤,喊出声:“来人。”
连喊两声,门外的嬷嬷推门进来,问出什么事,江谈夙镇下来道:“你让护卫绕去窗外看看,是不是有野猫在乱扒窗户?”
嬷嬷立即跑出去喊人,不一时,应必萩过来查探窗户,回禀道:“县主,窗外只有风,没有猫,而且巡逻的弟兄恰巧在湖边,也并没有看见人靠近窗户。”
江谈夙点了点头,让人回去了。人一走,她便猛灌几口热茶缓解醉意,而后读起信,读完更深信偷偷给她递情报之人,必定认识她,并且与她有共同的目标,而且此人武功奇高,来去无踪。
她猜不准对方底细,念头回到太子病重之事上,凭江展祺赤诚丹心,他拥护的皇位候选人只有太子一人,因此太子倒下,江家便会陷入党派之争的漩涡,难以独善其身。
如何让太子不倒下?世上真有医治太子先天哮症的药物吗?
深夜灵州街道,一片阴云凝聚又散开,凝聚再散开,坠落在一处屋脊。
屋内亮起灯,老者掌灯走到门边,打开门,让出一条缝。
偃枉然踱入屋内,老者恭恭敬敬拜下去:“楼主安康。”
“不必像中原人那般拘谨多礼,抬起头来说话。”
“是。”
偃枉然环顾屋内,全是贺兰山中挖来的药材,问:“找到治疗哮症的药吗?”
“寻着两味,但药效还是差了些。”老者着短褐束脚袴,肩腰之间横批一领赤狐皮,一副猎户打扮。
“若是有人来与你讨药,你知道怎么说吗?”
老者点头作答:“我的药都卖给枉春楼了。”
偃枉然递出两枚金饼:“以重金寻治疗哮症的药只有盟友与敌人此二者。你无需打探购药者身份消息,只需指点他们到枉春楼即可。”
老者接过金饼,忙道:“多谢楼主关照。快要入冬了,山里一旦覆盖厚雪,药材越发难挖。老苗我正打算寻几个年轻伙计一同上山找药,一时发愁酬金之事,楼主这会儿来送钱,当真解了我一个大大的难题呐。”
偃枉然取了老苗说的两味药,又无影无踪地消失在门外。
返回宅府,他望见亭侯府某处灯光仍然未熄,眼前仿若又闪过莹白细腻的光景,偃枉然闭了闭眼,定了定心,再睁开眼,自然而然地迈步回去睡觉。
9. 别路绕川
偃枉然已经许久不做梦,但昨夜一宿都沉浸在潋滟消魂的梦里,他梦见了前世在江府生活的片段,又梦见墙上的落日,落日中一抹无限拉长的倩影,之后又梦见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总之,翌日起床时,他的鬓发均是汗,几缕赤发贴在下颌与脖颈上,似霜叶照映冰璧,妖冶而迷离。
叶落知秋意,江谈夙一早起床推窗而坐,见几株枝头染霜色,醒了醒神,文霁进来伺候她梳洗,问起昨晚之事,江谈夙只道是风来过。
昨日出去收罗情报的白歧与应必萩皆等在昭夙苑,江谈夙让应必萩先说发现。
应必萩:“昨日我共查了两件事、两个人。第一个人是拓跋骨,鹘夏人士,自幼在关内长大,祖父曾任仓监,因先帝不喜胡人,官职被罢,不过得了补偿,置换成几亩水田,经营至今,因此家境尚算过得去。拓跋骨是家中独子,尚未婚娶,在灵州城里养了两个小妾,也都是鹘夏女人。”
“非大富大贵,但倾家荡产筹钱,总有办法赎罪。”江谈夙揣测道。
应必萩却摇头:“这便是奇怪之处。秋收正忙完,田赋征收还未开始,拓跋一家的粮食还在仓库中放着,他家也还在原来宅子里住着,甚至他父母出入的行头也未见凋败迹象。他哪里有那么多钱去赎刑?”
江谈夙捕捉到要义,反问:“你认为赎刑的钱不是拓跋骨出的?”
“县主也猜到了,拓跋骨与梁岱衡等人走得近,或许是哪位公子替他出的头。”
江谈夙问:“拓跋骨性情如何?”
“孤傲乖戾,喜欢舞刀弄枪。”应必萩说出心中猜想:“我以为,他与梁岱衡等人格格不入,并非淫朋狎友。”
“既不是幕下好友,又不是儒冠门生,哪家公子愿意掏这个钱去买他的罪?”江谈夙也听出蹊跷之处。“第二个人呢?”
应必萩:“我查了徐鉴。徐家世代居灵州,祖上干的是配种养骡之事,直到五年前,徐家才扩大马场,接住官马民养的生意,至此发家。除了战马外,也在关市开了一家马店。”
江谈夙咦了一声:“突然发家?背后怕不是有高人指点,又或是徐鉴就是一个台上傀儡,背后有人操纵着灵郡马市。”
这么一聊,马瘟病一事便大有文章了。马为什么生病?死的又是谁的马?
“关于马瘟病,我也有些眉目了。”白歧等不及发言:“县主跟我来。”说着,递上几方白巾,隐隐有草药香,嘱咐大家:“捂上口鼻。”
她自己也绑住鼻端,率性引人出去。
孙延石一脸菜色:“白大夫,东西放在垂花门外了。”
白歧朗声笑道:“对不住了,孙管家。”
江谈夙快步跟过去,走到麻布盖住的大物事前,她心下了然,待白歧揭开麻布,看到马匹腐烂尸体,还是喉咙一紧,胃内泛酸。
白歧:“县主站远点。”她自然地蹲下去,摸出腰间一把刀子,切开马肉,边解释:“白马瘟在关外也叫错骓命,说的是马涉水时染上一种寄生的怪虫,突发的恶疾。”
她于马肉中挑出一条弯曲虫子,戳破它某处,流下血,血流尽又复归白色。“这种怪虫是湖中诅咒的蛊虫,关外话叫休屠诅咒。相传休屠国王白帐为了向格萨尔复仇,将此虫播散在湖中,阻拦格萨尔的军队跨越阿拉善河。”
江谈夙:“只有火能将之烧死?”
白歧赞赏笑道:“正是。关内鲜见白马瘟,不识得病症也很正常。饶是关外人对此也将信将疑。我们运气好,碰巧关在徐妻隔壁的两人是关外老牧民,又恰巧红鹦姑会听藩言,再恰巧我是一名大夫。”
“巧得真好!白歧与应必萩重赏。”江谈夙毫不含糊地唤孙延石记在功劳簿上。
“火是司马郡守命人放的,因此……”江谈夙放低声音:“司马郡守知道马匹到过关外,染上蛊虫,却不愿意他人发现。”
贾东西:“休屠古国地址正是如今的西凉,阿拉善河是鹘夏与西凉的分界河。因此,马匹所到之地实际是西凉。”
又是凉州?
江谈夙颦蹙蛾眉,嘱咐:“继续查。贾先生,接风宴之后你便动身前往阿拉善。武家商队也将启程凉州,我想办法将你引荐给武老板。你借此掩护行踪。”
“是。”贾东西自信十足,他本业是跑商,这趟行程应当得心应手。
“红鹦姑,你随我去衙门,徐妻与关外牧民都在牢里,或许知晓一些内情。”江谈夙托住应必萩的手腕。
应必萩混迹江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尊敬过,服服帖帖道:“任凭县主差遣。”
到了衙门,江谈夙要进大牢,狱吏抵死不肯放她进去,刘郡丞扶着官帽跑出来,冲江谈夙喊:“哎呀夙惠县主来得可不巧了。”
江谈夙瞪他:“你巴不得我不来吧?”
刘郡丞刹住脚,有种应付胡搅蛮缠妇女的不耐烦,道:“下官哪敢臆造县主?只是当真不巧,大牢昨夜刚遭劫狱,郡守有令,在查清楚劫徒身份前,一律不准探视。”
“劫狱?谁被劫了?”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
“徐妻杜氏。”
还真是。
江谈夙急切问:“有几人劫狱?”
“两人。”
“查得如何?”
“毫无头绪。”刘郡丞干巴巴对答。
江谈夙怒喝:“饭桶。一个犯人都看不住。万一是徐家仇人,杜氏这回九死一生。”
刘郡丞跪下,仍不服气:“不可能。若要杀杜氏,在牢里杀了一了百了,何必大费周章地劫狱?何况县主何等高贵,实在没必要为一个罪妇如此动怒。”
“是我身份高贵不值得动怒,还是不值得因为她来训斥你?好你个刘绍樊,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就是为了拐着弯来骂本县主?”
“下官绝无此意。”
“但有此心。”
“天地昭心。”刘绍樊血气上涌,指天吹胡子。
“起来说话吧,何必跪着,反倒显得我折辱斯文。”江谈夙的脾气刹那收回,喜怒无常。
刘郡丞不怕江谈夙发怒,可对她这副疯癫做派,却有些怯掸,他深谙“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之道理。
江谈夙看他垂头掩饰轻蔑,冷笑问:“还在骂本县主?”
“下官……不敢。”刘郡丞强迫自己抬起头,“衙内公案多,下官先失陪了。”
“哦,你去忙吧。刘郡丞伏枥千里,心系大朔,他日必能乘轩高登,得见龙颜。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像本县主这般赏识你的人,天底下也不多了。”江谈夙笑眯眯对刘郡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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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称赞。
刘郡丞身子歪了歪,拱手道谢,同手同脚地快步逃进衙门。今日之后他又深谙了一个道理,女人善变,夙惠县主更善变。
应必萩问:“徐妻去向不明,还要查吗?”
“查。”江谈夙神色凝重:“徐妻若知道内情,马瘟案背后主使不会留她活口。”
“你去查拓跋骨与梁岱衡等人行踪,若杜氏是他们劫走的,一定要想办法救出来。”江谈夙朝应必萩低声嘱咐,然后又说:“我去找一个人。”
“我随你去吧,县主一人行动,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无法与侯爷交代。”
江谈夙嫣然展笑:“放心,我去找的也不是什么大恶人。”
“谁?”
“偃枉然。”
偃枉然居前高坐,边煮茶边看对面伏在案几前大快朵颐的杜氏。
云去留替杜氏斟酒,劝:“慢些吃,当心噎住。”
杜氏嚼一口肉,含一口酒,不在乎道:“姑娘好心了,只是吃了这顿,还不知道有无下一顿,黄泉路长着,当个饿死鬼便没力气去寻徐死鬼算账。”
杜氏性情嚣悍,徐鉴惧内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杜氏待徐鉴好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既然把你劫出来,就是送,也会把你送出关外。”云去留罕见有耐心地给她布菜,又说:“连带你儿子也一并送走。”
杜氏却说:“我不走。你们把我儿子送给哪户好人家收养。我要留在灵州杀了拓跋混球。”
“你打算如何报仇?”偃枉然蓦然开口,饶有兴趣看杜氏。
杜氏放下肉,擦了擦手,神色坚定:“我先埋伏在拓跋骨养的小妾房中,待他与小妾浓情蜜意之时,持刀从他后背,一刀剁了他当家脑袋。”
“曾有一个人暗杀朝中权臣,也如你这般心性执着,暗中潜伏,从背后果断刺杀。”
杜氏:“那杀没杀成功?”
“如她所愿,杀了。”偃枉然嘴角挂笑,却非真正的开心。“如她所料,她也被杀了。”
哐当,杯子砸下。杜氏大声狞笑:“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偃枉然目光深远,问:“如果我替你报仇呢?”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杜氏停下笑,在大牢里死和在这帮人手里死,哪里死都一样,可让她选个活法就难了。
“不是我,是有人。”偃枉然轻描淡写。
云去留又给杜氏布菜,劝:“吃吧。吃饱再做决定。”
杜氏又埋头大吃,吃着吃着想到什么,泪珠涟涟,边哭边吃。
公孙籁从外间回来,甩着一串大牢钥匙大摇大摆,他慢悠悠进来,见席间已经收拾干净,杜氏也被带去歇息,闲闲坐下,对煮茶的偃枉然说:“楼主,这壶茶喝得够久了。”
偃枉然不理他。
公孙籁兀自说下去:“再喝就天黑了。”
偃枉然还不理他。
公孙籁继续道:“夙惠县主的马车都到灵武山下了。”
偃枉然仍不理他,稳稳放下手中热茶,交代:“快马带上杜氏。”
随即炉火骤灭,旋起罡风带出黑底金丝曲线,若游龙忽现云间,转眼即逝。
公孙籁愕然停下手中动作,大牢钥匙哗啦坠地。他扭身朝外跑。
“备马。”
10. 不解多情
江谈夙等在枉春楼外,白日看楼,细节毕现,原来楼的檐角也坠着杏叶惊鸟铃,棂花与阑干与朔京建筑更相似。
偃枉然去过朔京?
楼里走出来两名婢女自称春百与春千,客客气气来请江谈夙。
“偃楼主平日不住在这里?”
楼内洁净无尘,却少了一股烟火气,冷冷清清、规规矩矩。江谈夙将猜想问出来,其实她还有许多要打听的,可无从问起。
春百捂住嘴笑:“枉春楼管的地方多,楼主不会只在一处地方住。”
春千较沉稳,说:“虽然不在此处住,县主要见还是能见到。”
江谈夙想笑:“难道他在贺兰山外,我要见他立刻也能飞回来?”
春千顿住,没接话,转而向楼上看,恭声唤:“楼主,县主已到。”然后她折回,请江谈夙上楼:“奴婢就不上去了,县主一个人上去吧。”
随江谈夙进来的两名侍卫不依:“那怎么行?”
江谈夙劝住他们:“你们也在下面等吧。”
上次春山秋水宴时,江谈夙只匆匆看了一眼二楼布置,如今酒席撤走,她才发现二楼是接连的厢房,每间厢房外都悬挂着鹿皮缝制的櫜鞬,半露劲弓精羽。
有一间房门敞开,江谈夙便走到那间前,偃枉然果然坐在里面,一张弥勒榻上。
江谈夙环顾屋内,仅有这张矮榻,榻上左右摆了两个三足凭几,其中一个叫偃枉然靠着,另一个可能是留给她的。
偃枉然这是不准备屈尊下榻,给她行礼了。
江谈夙当然不可能用对待刘郡丞的方式来对待偃枉然,偃枉然混到今日,显然不是吓大的。但她又想起上一世,偃枉然始终贴在她身后十米,随唤随到,冷脸帮她赶恶犬、帮她剥橘子、帮她架梯子,再面对这个完全不相干、沉着脸看她的人时,她确实有一丝委屈了。
“我们又见面了。请上座。”偃枉然坐得闲散自在,说得云淡风轻。
江谈夙提裙正坐,道明来意:“本县主……”
“我知道你是县主。”偃枉然稍稍端直上半身,说:“但我只算半个中原人,不认你们那套礼莫大于分的道理。枉春楼只认两样东西,一认利益,二认朋友。不知夙姑娘想与我认利益,还是认朋友?”
江谈夙怔住,这声“夙姑娘”像是春雷细雨,将掩在深处的情绪抽拔出小小的嫩芽。她原来是希望偃枉然这么喊她的,她根本不讨厌偃枉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偃枉然耐心等她回答。
江谈夙抿唇:“枉春楼送往迎来、停传常满,远近亲疏的朋友比比皆是,若是认朋友,我与楼主交情尚浅,甚至不比我与邻居的关系更近,请求楼主奔波办事,怕是不妥。倒不如你我先谈利益,再图长远。”
此话既表明江谈夙求人办事的态度,又不失上位者身份,已十分得体从容。
但江谈夙觉着偃枉然听了并没有高兴,甚至还有点生气?
他重复着她的话:“交情尚浅,甚至不比你与邻居关系更近,不如先谈利益?”
“正是。”江谈夙肃正态度,极其认真。
“好,很好。”偃枉然扶额,苍白指尖覆上眼尾,来不及遮挡的瞳孔有一丝凄迷。
再松开手时,他转头看江谈夙,平静、淡漠。“夙姑娘要认利益,我们便来谈利益。”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偃枉然直白问。
江谈夙也直白回他:“我想让楼主帮我打探一个人的下落。”
“谁?”
“原本关在衙门大牢里,昨夜刚被劫走的徐鉴妻子,杜朝云。”
偃枉然:“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
江谈夙不知道枉春楼做不做找人的生意,开价几何,反问:“楼主不如开个价?”
偃枉然掌心在凭几上轻轻敲打,斟酌片刻,回:“找到了,你将你的剑送我。”
江谈夙迟疑了,虽说神鸟剑上一世的主人是偃枉然,但这一世是她父亲送给她的……
“舍不得?”
江谈夙摇头:“并非舍不得,而是父亲送我剑是为了我能自保。我将剑给了楼主,手上无神兵利器,也是一个烦恼。”
偃枉然清冷一笑:“这有何难?我让工匠依着剑上花纹,给你打一把短剑,再造一把袖箭,更便于应急。云去留武功不低,若不嫌弃,可让她教你如何临危应敌。”
不过他说完,又沉下身子,没什么兴致道:“一把剑而已,你若不愿意割爱便罢了。”
江谈夙觉得他们不像在谈判,倒像在斗嘴。
“我何时不答应了?多说两句,偃楼主便不耐烦了吗?”
偃枉然扭头看她:“我并无不耐烦。夙姑娘速做决定。”
“成交。”江谈夙平复莫名冲动的态度,郑重其事:“杜朝云关系重大,但愿能尽早救回。”
“今日一早海宫的人在黄河边卸货,撞见了那伙劫匪,枉春楼曾与徐鉴购马,他的夫人杜氏与枉春楼也论得上一点交情,因此当时就把人救回来了。”偃枉然这才松口告知实情。
江谈夙喜于杜氏没死,“她人在何处?”
偃枉然滞住,问:“你不生气?”
“人活着,我为何要气?”江谈夙纳闷。
偃枉然维持着舒展松弛姿态,忽然闷闷笑了,摇头:“我以为你会气我算计你。”
明明已经找到人,却与她谈利益,诓得一把剑。
“我来找你,就没打算空手而来。何况偃楼主是商人,商人重利,怎能谈得上算计?”江谈夙割舍下剑后,乐滋滋觉着剑归原主,她还白得一个重要证人,已算赚了。
“好一个商人重利,我看重的东西你确实给不起。”偃枉然端坐起身,忽然伸手过来,轻轻在江谈夙额前闪过,停留在髻上片刻,又离开。
江谈夙微微扶了扶已经被安回去的簪子,方才马车跑得急,文霁不在身边,她也忘了要顾及发饰。
偃枉然的动作很轻柔,半点未碰到她的额头,可衣袖不经意刮过她的鼻尖,似乎也刮出了薄薄一层羞意。
放在上一世,偃枉然见到她发饰掉了,只会捡起来说:“这是这个月掉的第四根了。”
难道西域长大的偃枉然尝尽人间冷暖,更懂得体贴人?
“谢谢。”江谈夙赶紧扶了扶头上所有发饰。
偃枉然无事人一般,坐直了,向外道:“把杜氏带进来。”
此话一出,门外响起数道脚步声,公孙籁将杜氏请进来,又命人布了一把椅子。杜氏揉着腰坐下,朝公孙籁抱怨:“你们的马是好马,只是我的腰不是好腰。”
公孙籁咧嘴:“担待了。”
杜氏望向榻上两人,视线在江谈夙脸上流连,霎时惨白,指着她问:“你不是那日在牢里,和刘狗官一起的娘子吗?我记得他喊你县主,你就是朔京来的大官?”
“没错。只是我不和刘狗官在一起,来的时日少,对于徐家马瘟一案了解得也不多。”江谈夙见她对自己有误解,释清立场。
杜氏坐立不安,“你要将我押回牢里?”
“暂时不押。”
“那你在这里是要审我?”
“大朔法律,提审犯人需知州事的官员批下文书,我岂会知法犯法。因此不能用审这个字。”江谈夙淡笑提点。
杜氏:“横竖是问我话,我听着没甚差别。”
江谈夙:“我如此说,只是宽慰你,我不是来追究你的罪刑,逼你交给朝廷多少钱。我要问的是徐鉴是在替谁养马?”
杜氏猛然抬头:“这话听着古怪,徐家的马当然是替徐家养的。”
江谈夙踱下弥勒榻,朝偃枉然笑:“偃楼主不介意我与杜娘子私下说几句话吧?”
偃枉然轻瞟公孙籁,公孙籁返身退出去。江谈夙盯着偃枉然,他却不动。
“偃楼主……”
“夙姑娘所问之事,我也十分好奇。而且我武功高,不想说的事情,无人能让我开口。”偃枉然恣意靠向凭几,绝不挪下榻。
“你直说你不会走漏风声便可了……”江谈夙无奈瞥他,又看向杜氏:“认得枉春楼偃枉然吧?你只把实情说出来,我与偃楼主都全力保你周全。”
杜氏仍不答话。
江谈夙观察她变幻的神色,旁敲侧击:“令郎如今养在司马郡守家里?”
杜氏洒然大叫:“是,司马老贼拿我儿威胁我交付罚金,还说什么狗屁律例规定,我若交不出来,我儿便要去充官奴。他才两岁,他有什么错?”
“错不在执行律例之人,而在制定律例之人,在滥用律例之人。”江谈夙紧盯杜氏:“这是灵州,不是朔京,你呼天抢地问两岁儿童有何过错,也无法叫天子为你改了律法。你能做的是听本县主的话,让本县主替你和令郎挣个将功抵罪的机会。”
半晌。
“三郎是在替高将军养马。”
徐鉴养的马本就送往高璋营中,此话表面听并不奇怪,但此情此景中,江谈夙了悟,这句话暗指高璋借政策做文章,操作马市,中饱私囊。
她追问:“你口中的高将军就是西平兵马总管高璋?”
杜氏垂头。
江谈夙:“这当中如何运作?”
“高将军给了我们一笔钱,先是建马场,命我们去营中拖一些母马回来配种,由于无战事,马匹数量管得不严,我们使了点钱便拉走了。待母马诞下马驹后又给送回营里去。头一年我们便靠着来回运马糊弄长官,再过一年马驹长大拿去交差,才有了第一笔收入。高将军亲自定了价格,其实上缴的马匹数目要比账面低,这中间便有盈余,如此几年下来,赚得也有六七千银子。”
杜氏叹言:“其实各处将军都这么做。”
“你们代养马一事,司马议知晓吗?”
杜氏摇头:“那必定不能告诉他。司马老贼因着马场每年私赉的银子,吃得肚满肠肥,若让他知道了,不知要想着什么法子再讹上一讹。”
“高璋的马场,他也敢讹?”
杜氏呐呐摇头,这些大人物哪是她能懂的。
“高璋与司马议并不是一条心。”偃枉然替她回答。“高璋与苏点青是二殿下那拨的,司马议却是江侯爵一派的。”
“胡说,江家从不结党营私。”江谈夙听及父亲与司马议这种贪官是一伙,火一下子冒上头。
偃枉然却笑得轻松:“你无需这样看我。江侯爵是贤良方正,但以他马首是瞻的官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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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得个个清廉无私。司马议治理灵郡七年,未曾调任他处,早就操持权柄,架起明仓暗道。他治下有方,离朔京远,因此江侯爵难以洞察内情。再说,水至清则无鱼,灵郡这潭水还真就要司马议这样的老滑头来管着。”
“难道你为了江侯爵的美名,宁愿拔掉司马议这颗钉子,让高璋一人坐大吗?”偃枉然静静看她。
江谈夙却反问:“如今我来了,这灵郡不该是我坐大吗?”她问得近乎天真,却又那么狂妄。
“你可以试试。”偃枉然低笑一声,“若在司马议、高璋与你三人中间选,我押你赢。”
“偃楼主果真是一个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江谈夙也笑着看他,偃枉然还是那个偃枉然,前一世谦谦公子皮囊下就是一副爱看她热闹的真身,现在仍是如此。
她踱回杜氏身前,“你说说,为何高璋的马会染上关外的病瘟?”
“关外病瘟?”杜朝云茫然,倏忽撑起身子,大叫:“原来是关外来的病,难怪怎么医都医不好。”
她想起什么事,伸长脖子叫道:“我记起来了。两个多月前,鹘夏一支骑兵来打秋风,高将军命梁使丞过来马场调马,当时点了五十匹过去,再还回来时剩三十匹,只说战死二十,三郎寻思都是公家马,不能计较。过了半个月,马场里的马开始出现病症,只是头先发病的不是征用的那三十匹,而是梁使丞骑回来的那匹。”
梁使丞骑着马跨越北疆渡过阿拉善河?
偃枉然提醒:“梁使丞年岁六十,文人出身。”
“梁岱衡呢?”
偃枉然:“倒是经常驰猎关外。”
江谈夙似乎看清楚灵郡这潭水里的鱼虾了——管理马政的梁仁弼、兵马总管高璋暗中遣梁岱衡出入西凉,或许与西凉王兵反之事有关。而高璋背后站着的是工部尚书苏点青,与二皇子。这两人是否与西凉有关,尚且不明。
至于司马议与刘绍樊,既然效忠天子与江展祺,应当与凉州关系更远。只是烧死马匹一事,恐怕是司马议私心诱引,并非真的要抗衡高璋。
“如此说来,高璋与梁使丞担心徐鉴查出病马缘由,所以派拓跋骨杀了他。而司马议为了护住你与你儿子,才将你关押在牢里,将你儿子养在府中。”江谈夙得出此结论。
杜朝云惊得从椅子上跌下来,喊:“你怎么替司马老贼说好话了?若他真要护住我们母子,为何不将我们偷偷送走?”
“我那日天黑进城,恰巧撞见梁岱衡以狩猎玩乐为由,带了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赶回来。你猜他们是不是去打猎?”江谈夙冷眼觑她:“司马议再晚点找到你,恐怕找到的就是两具尸体了。”
说到此,她更觉得这位司马郡守选择在这个时候去青铜峡视察水利,不仅油滑老练,深谙官斗不能明出面的道理,而且将自己从马疫一案中摘出去,他日清算也是清清白白。
杜朝云连骂了两句“梁狗贼”后,又大笑:“我儿无忧,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她转向偃枉然:“偃楼主说过要替我报仇,还算数吗?”
“就算是梁岱衡这等权贵,你也替我杀?”
“顺道之事而已。”偃枉然下榻,绕到江谈夙身前,盯着她:“高璋每年征收枉春楼过路费五千两白银,且有逐年递增之势。梁岱衡反复无常,常与枉春楼抢占渡头商道。枉春楼早已窥视机会,设法削去他们势力。夙姑娘说到底是朝廷的人,难道也要站在偃某这边?”
离近了看,偃枉然琥珀色的瞳孔像明澈的寒濑,不似多情却蕴藏流动的心意。江谈夙微微后退,耳根窘迫微烫,她仍旧冷静道:“高璋与梁使丞父子既非忠于我,也非效力百姓,除了就除了,我没意见。”
偃枉然撤回眼神,端直身躯,笑:“那就是站在我这边的。”
他这么理解也是对的,江谈夙没有辩解。
事既谈定,偃枉然唤来公孙籁,安排杜氏暂住楼中,其余事情待计划后再定,杜氏感恩,临别时说:“若能亲自手刃拓跋骨,请偃楼主与县主一定要给我留下机会。”
江谈夙却不忍心告诉她,她恐怕没有这个机会。
人走后,偃枉然没来由说一句:“血海深仇还是自己去报更无遗憾。”
“可惜拓跋骨怎么死由我说了算,他必须死得有价值。”江谈夙回眸看他,打算拜别:“今日多谢偃楼主施手帮助,神鸟剑我明日派人送到楼里来。”
“不妨,我自取便是。”偃枉然负手,一派悠闲自然。
“你要去亭侯府?”
“我听闻亭侯府要摆接风宴。怎么?偃某不配上席?”偃枉然垂下手,指尖蜷紧。
江谈夙看见的只有他一瞬间严肃的神情,忙道:“偃楼主愿意来,我当然乐意。”
好歹偃枉然有一身高超武功,有他在,她也安全一些。
偃枉然松开手,拱手道:“那偃某就静候府上请帖了。”
怎么还催上了?江谈夙好笑看他,挥挥手:“一定一定。”
然后她提裙出门下楼,领着侍卫又走了。
二楼窗户推开,斜阳黄壑中马车滚起浓尘,飞哮而去。偃枉然宛如神子的面容镀上霞光,染上尘世的秋悲。
从始至终,江谈夙还是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11. 清谈功名
江谈夙一回府中,贾东西便奉上宾客名单,她查了查,偃枉然赫然位列前几,她松开眉心,嘱咐贾东西去武家酒铺再定一些紫逍遥过来,并且必须与掌柜说明年要订购大量的紫逍遥,让武老板亲自来见她。
贾东西退出去后,孙延石又呈上宴会肴馔单子,江谈夙批复后,他刚要走,又折返说:“瞧我忙忘了,隔壁王公子听闻县主要办宴,送了十名歌姬过来,说有西域绝妙本领,我让文霁领人先验了她们,没有武功,也没有□□。不知道县主是否要承王公子这份心意?”
江谈夙蹙眉:“这位藏头藏尾的王公子心思倒细腻,天凉送银炭,办宴送胡姬,像是专门盯着亭侯府动作来准备的。你先将她们安置在他处,我想好了再做决定。”
孙延石应承,马不停蹄去办事。
江谈夙回到房中,棂花上又挂了一个小竹筒,透露司马议捞出铜牛一事,又透露枉春楼宫主云去留已得令前去贺喜。
难道海宫也缺一件镇宫的瑞兽?还是另有目的?
文霁扣门进来,捧了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显眼的手炉,造型如梅瓶,不像中原惯用的圆腹款式。她笑道:“这是枉春楼派人送给贾先生的,贾先生借花献佛,送给姑娘了。”
江谈夙趣笑:“贾先生倒和偃楼主等人十分投缘。”
“我也觉着有趣,贾先生看着东倒西歪,到底是一个男人,抱着这么一个花哨手炉四处走,不是遭贼惦记,就是遭婆子们笑话。他一见这个炉子,脸色变了三层,最后递到我手上,说,这巧物只配得上县主。”文霁学贾东西推拒的动作,乐呵呵。
江谈夙看着手炉造型,十分欢喜,这些关外的东西摸着有股奇特的生命力,也就二话不说地收下了。
“对咯。贾先生还让我将这封信给你。”文霁从托盘里又递出一封信,却不是盖着枉春楼的肖形印,而是偃枉然的私印——“枉然印信”白文四字。
江谈夙接过信,信中偃枉然告知她,云去留被派去查探铜牛的来源,江谈夙若有意,也可以派人一同前往。
调查铜牛起源?
江谈夙忽然攒紧信,万一镇河的铜牛是司马议捏造的呢?假如她拿了铜牛去讨奉赏,后又被揭穿是赝品,那就是欺君大罪。
江谈夙立即让文霁去喊应必萩。
翌日,江谈夙又唤了白歧过来。白歧也是刚从外面奔回来,一听召唤忙不着慌过来,一见面就说:“我找到了。”
“什么?”江谈夙被她按在椅子上。白歧生在山野,不像贾东西和应必萩那么讲礼节,往往是真性情使然。
江谈夙反而觉得这样很好,很亲切。
“高璋用的吊命药呀。”白歧脱口而出:“这个高璋真是株烂白菜。”
她见江谈夙一脸茫然,笑嘻嘻解释:“白菜得了软腐病,外表看似好的,其实菜心都烂掉了。那高璋也是如此,外人看着他老当益壮,驰骋沙场,其实他五脏虚乏,气衰血沉,是具快死的躯壳了。他花了大价钱研制一种强健心脉的药,一日服三次,凭此吊着一身精气。”
江谈夙忽然福至心灵,问她:“一日服三次,还能近女色?”
白歧自然而然摆手:“既是吊着,当然不能近女色。”
“若有女色近他呢?”
“加大药剂便行。高璋好歹是个将军,心性非比常人,只要他不想就没人能逼迫他自毁身躯。”白歧行医无数,见过心浮气躁,不遵医嘱的,也见过心如磐石,克己复礼的。显然高璋属于后者。
江谈夙笑了笑,前一世她也见识过一些风尘客,纵有柳下惠坐怀不乱者,心也未必是定的。
“无妨,只要乱他一时心性就行。”江谈夙又说:“只是还要白大夫辅助。”
白歧缩回厅中央,摇头:“害人可以,害死人我不干。”
江谈夙大笑:“只是让你在酒肴里放些能解他药效的东西而已。”
“那倒不难。”白歧一张白脸收起惊惶鬼相,笑问:“县主喊我来干什么?”
江谈夙说起正事:“我们去城外迎接司马郡守。”
“红鹦姑呢?”
白歧边走出去边打听应必萩去向。
应必萩正与云去留一起行动。她昨日接到江谈夙口令,云去留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她。
应必萩追着云去留,呼哧呼哧往前飞奔,此时此刻她恨自己没有找一匹马。
云去留停在前头亭子边,长枪顿地,笑嘻嘻招呼:“快些哦。司马老头快回城了。”
应必萩提起一口气,铆足劲追过去,呼哧问:“究竟要去哪里?”
“青铜峡大坝村呀。司马老头不正是在那里挖出来的铜牛。”
“你去那里作甚?枉春楼该不会觊觎铜牛吧?”应必萩边跟上云去留,边打探。
云去留笑笑,说:“你是没见过那铜牛,周身鎏金般光采,在河中浸泡这么久,出水时还能焕然如新,想必是绝等的矿石所制。”她看着年纪不大,说话也像俏皮少女般真真假假。
应必萩想枉春楼出产铁器,去找绝世矿石也合乎情理。
二人从日未出奔到日落,终于到达大坝村。黄河日落,波澜壮阔,应必萩看得失神,云去留却在腰间绑了一段绳子,开始准备下水了。
应必萩回神目瞪口呆,劝阻:“这水太急了,即便有绳子,也不牢固。”
云去留哼笑:“那你是小瞧了我的力气。”
各为其主,应必萩也不好再劝,但见云去留脱下靴子,掖紧下摆,像一枚石子跃进滔滔水中。应必萩悬着心,攀附嶙峋的坡石边,看云去留几下沉浮,最后一下长长呼吸后,她钻入水中再没半点声息。
“云宫主?”应必萩心急如焚。
还是得不到应答。她使劲拉扯岸上绳索,绳子沉得跟拴了大石块似的。再拉扯,忽然一动,绳子入水部分渐渐松弛,旋即一个金灿灿物件被举出水面。
紧跟着云去留也冒出河面,吐出水喊:“拉!”
应必萩使力,云去留在水中接应,两人将那物事拉上了岸。云去留力竭爬上来,对着应必萩使劲笑。
这姑娘心真大!应必萩瞧她笑得没心没肺,哭笑不得。
她蹲下观察地上半米长,弯钩似的铜角,问:“这是什么?”
云去留摇头:“我是个粗人,没见过,或许是铜牛的角。总之楼主让我来摸河,我就来了。”
饶是应必萩见过许多商品,也没见过这种工艺品。既然不知道,她邀上云去留,带上铜角一起去村里问人。
大坝村的人早窥见这两个不要命的女人,晓得她们的厉害,因此应必萩揪住一个老人问铜牛来历时,老翁如数家珍,说这铜牛是镇守黄河的神仙,起源能从大禹制九鼎开始说起。
“编的。”云去留在应必萩耳边悄声笑,直到老翁谈及前朝和亲公主路过大坝村,丢了一个金镯子进河里,祈求神牛护佑国家时,她笑不出来了,改口暗道:“真的。铜角上挂紧一个金镯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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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出来时,顺水飘走了。”
应必萩揉揉耳垂,今日她是碰上一个比她更能侃的人了。
她难得耐住性子听完老翁的故事,摸出一片金叶子塞进他手里,一通答谢。
两人收拾铜角,趁着月还浅,往灵州城赶。
江谈夙早上出门时,绝对想不到应必萩能有大收获。她与白歧骑马出城,护卫紧随其后,骑到秦渠边,撞见了司马议的队伍。
司马议大感意外,本以为这位新来的亭侯县主只知道躲在府中,等他上门拜访,再说一堆她只是圣恩难抗才不得不来灵州,诸多公事还是仰仗他来处理云云,没成想竟亲自奔城外来迎他。
他忙下马,拂髯慨叹:“臣何德何能。”
司马议年方五十,官道亨通,十分精神板正,一看便知是被百姓信任的本地官员。
江谈夙暗笑,他就是靠这副知行合一、公正不阿的形象骗得父亲的信任?
“司马郡守乃灵郡萧何,德渊才博,怎能说自己何德何能?”江谈夙笑着扶起他要跪不跪的身躯,他就势站起,连说“惭愧惭愧”。
江谈夙又吹夸了他几句当代英贤的美话,正当司马议笑呵呵牵引江谈夙的马,想劝这位柔善天真的县主上马回城时,她却忽地垫脚看队伍后面的大板车。
“稀奇了,司马郡守还买了一尊金牛摆件,不会是准备送给本县主的贺礼吧?”
司马郡守将缰绳松开,道:“这是黄河中打捞起的铜牛,不是金牛。”
“铜牛我也稀罕啊,颜色比金子还亮。”
司马郡守收住笑,正派道:“县主,黄河中打捞而起的铜牛乃镇国之宝,理应上奏朝廷,待皇上圣裁,并非吾等能左右。”
江谈夙却直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倒也忘了要和爹爹、皇上报这个喜讯。你莫担心,我回去即刻写札子快马加鞭送去朔京。”
“札子书信,臣均能代劳。”司马郡守没有让步。
“郡守是不信任本县主的能力?以为我连札子都写不好?”江谈夙拉下脸。
司马郡守淡然对视,笑道:“非也。臣是怕县主太操劳。”
“不操劳,我乐意做这种事。”江谈夙仍不松口。
司马郡守凝眉,他今日的权威和套路都被挑战了,声音微凛:“臣亲手带人捞起铜牛,对此事前因后果最为了解,臣认为上奏一事当详细备至,不能玩忽职守。”
“这好办。札记还是我写,但由司马郡守来草拟,更显得你我在灵州同心同德。你想想皇上派我来灵州,镇河神牛即刻重现大朔,皇上得知此事,定必圣心沛然,以为是天佑大朔的祥瑞。”
江谈夙容颜焕彩,看不出是赤诚天真,还是城府极深,但无论如何,她的这番话还是说中了要害——比之镇河神牛现世一事,更让皇上欢喜的是,他的英明决策感化上苍,才有神牛现世,彰显天恩的结果。
神牛仍是神牛,但因谁出现,说法不同,得到的答案终将差之千里。司马议愣住,他还是冲动了,竟然想不到江谈夙所想的这层干系,旋即又面上惴惴不安,看江谈夙时仿佛在观察一头初生的牛犊。
“何况司马郡守连日奔波,我这新上任的亭侯,总要替你分些忧。”江谈夙又给了台阶。
司马议面容一整,严肃道:“还是县主想得周到。我离朔京多年,早不谙朔京风土人事,我回去便草拟札记,请县主郢正。”
江谈夙看得分明,司马议的严肃出于他对江谈夙的警惕。
12. 好花堪笑
江谈夙仗着身份与任性,将铜牛运回了亭侯府。司马议想劝阻,奈何秀才遇到刁蛮贵女,劝阻两句也不可能真让人武力阻拦,万一冲撞金驱,事态性质就变了。
江谈夙走之前给司马议递了接风宴的请柬,便在今晚,司马议佯装看天上飞雁,心思涤荡,终于低头笑道:“下官一定到。”
回去路上,江谈夙忽然问白歧:“司马议身上有腥味?”
白歧愣了愣:“那味道太淡了,经过风吹,剩丁点余调,没想到你也能闻出来。”
江谈夙淡笑不接这话,上一世她洗过各种味道的衣服,涮过水都能闻出来,何况司马议来不及沐浴换衣。
白歧接着说:“腥味来自一种塞外汤水,混了奶与茶,能提神充饥。”
江谈夙:“什么地方能有这种汤水?”
“能在衣服上挂住味道,说明司马郡守之前待的地方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其中有胡人,还有大量的茶汤。我猜大概是赌坊。”
“赌坊?”江谈夙从未踏足赌场,自然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环境,不过司马议是官员,也不该去赌坊,若要去也必须是为了办公务。
白歧笑嘻嘻:“姑娘不放心,我替你走一趟。”
“我派两个人随你伪装成赌客一起去,你终究是女郎,不值得犯险。”
江谈夙从队伍中点了两个面相凶恶的,陪白歧先去胡家堡探探行情。
回到府中,孙延石调遣一支护卫队,临时将铜牛守在昭夙苑中,前后加了几层锁,保万无一失。
当夜,亭侯府明灯高张,车马喧嚣,来者包括掌兵权正副二将高璋与余荣焉,郡守司马议与郡丞刘绍樊,监牧西使丞梁仁弼与儿子梁岱衡,通判宇文增,提举常平司简庆。至于非官职者则只请了枉春楼偃枉然及公孙籁与云去留。光是这些人,兼带的家眷合计便有三十人。
江谈夙并不是真心要结交各路权贵,无非是设宴接近高璋,宴取菊洁清幽之美,设在池边,风雅而不失隆重。
客人入座屏风罗汉床,兼有侍候的婢女斟酒添香,又有琴师拨弦弄雅,宾客等在花园亦不觉得无聊。
江谈夙还等在房中,文霁入门捧住两朵新菊,边替她簪上,边回报:“瞭望的护卫来报,高总管的马车迟迟还未到。”
镜中,江谈夙凤眼上挑,瞧了一眼浓淡合宜的菊花,今日梳了堕马髻,菊花侧簪,既不显得满头热闹,也不显得花重人娇,应时应景。
她怕冷,裹了一张红底白边的长袄,镇定起身:“我们去门口候着。”
县主之位是虚名,真正亮出牌子管事的是亭侯这个官职,若不是圣上一道辅佐郡守的手谕在,区区亭侯着实摆不上大台面,例如遇见西平兵马总管此正二品的官,就需行跪地肃拜礼。
江谈夙跪是不会跪的,但也需去门口摆出恭迎谦卑姿态。半路,她着文霁告知贾东西,让客人知晓,她去前门迎高璋了。
走至前门,高璋没等来,先等来了几辆奢重马车,瞧着鎏金挂银,马蹄沉沉,像是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
偃枉然从车上下来,公孙籁也从后头过来,摆手问候:“夙惠县主金安。这天冷风紧的,县主还来门口迎我们,我等受宠若惊啊。”
文霁直言直语:“高总管还未到,没想到贵客们先到了,先生快请进。”
公孙籁了然点头:“原来县主这是在等高璋高总管,那我们岂不是沾了大将军的光。”他回首打量偃枉然,对方一派淡然。
江谈夙立在台阶上,偃枉然在台阶下,二人对视。偃枉然的目光如他的箭,锋芒毕露,江谈夙似乎读出了点勾缠不休的执念。
她借低头致意,偏开视线,“偃楼主也快进来吧。”
偃枉然嗯了一声,瞥向公孙籁,公孙籁已摇手喊人将两份大物件搬上来。
“灵州非比朔京,冬天特别冷,夙姑娘能到此为官,是百姓之福。”偃枉然破天荒地道了一句贺,若是神色再生动三分,江谈夙一定觉得这是公孙籁假扮的。
两件大物事摆到江谈夙面前,等人高的物件拆了红绸子,竟然是一面铜镜。镜边由巧匠纂刻出桃杏春景。
另外一物事是一个小巧匣子,里面握着一把精致弩弓,合则是袖箭,分则当细弓使用。
偃枉然解释:“你不擅于近身攻防,弓弩袖箭方便你逃跑时阻拦敌人追击。”
江谈夙莞尔,可真谢谢他了,还未遇敌先替她想着逃跑。但瞧着这弓弩做工,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又看那面镜子:“这方镜子也好看。”
公孙籁:“此乃从迦楼运回来的精铜融化所铸,又请了十名工匠纂雕抟掐捻,费时半个月才完成。”
江谈夙突然觉着这价值千金的镜子也十分烫手,慨叹一句:“最近时兴送镜子吗?”
此话一出,偃枉然从容迈上台阶的步子顿了顿,侧首问她:“还有人最近也送过镜子?”
“啊?”江谈夙懵懵然,那边车马流入,像是高璋到了,她便匆匆向偃枉然说一声:“多谢偃楼主的礼物。我既许诺要将神鸟剑送予你,绝不食言。”
文霁一边指挥人接手礼物,一边将偃枉然与公孙籁请进宅子里,朝内喊:“贵客,快迎。”
偃枉然不急着走,用眼神使唤公孙籁。公孙籁无奈抬步,先进去了。
江谈夙见偃枉然还等在门内,既像欣赏影壁,又似在等人。她心中翻了两番,猜他可能也在等高璋。
贾东西出门来,高璋马车一到,他先遣几步下去,托住手臂正要接人下来。高璋拂开帘子,看也不看他,径自跨步下车。贾东西只觉着头顶压下一片大阴影,抬首暗惊,这高璋不愧是兵马将军,阔面重颐,膀大腰粗,高近八尺,仿佛一座移动的小山。紧跟他身后的是高璋的儿子高守泰,如今担任行军司马。后面两架车同时下来高夫人与四名女眷。
江谈夙上前,高璋瞥见她容貌身段,当即脸昂上三分,不出声。
江谈夙笑呼:“高总管不辞舟车之苦,亲驾我府,实乃本县主大大的荣幸。”
“能见到圣上钦点的亭侯,才是高某的荣幸。”高璋话里直指皇帝,心气傲然外露。
“圣恩浩大,高总管与我一荣俱荣。快快请进,莫要在门外吃风。”江谈夙维持三分热度的笑意,命贾东西领人进去。
高璋从鼻尖轻哼一道,大踏步入内。高守泰扶住高夫人在后,高守泰轻慢道:“我与母亲先随阿父入席,失礼了。”
高夫人冷清清投来一眼,假意劝慰:“县主贵体金安,也快进去吧。秋风煞紧,一会儿吹坏了,再要养起来便难了。好比那花房里的花原本娇脆,寒风一冻可不就皱了?”
江谈夙点了点头,收束笑容,“文霁,给老夫人那桌再起一个火炉,今儿的风确实大了,吹坏了身体再要养好就难了。”
文霁诶了一声,银铃儿笑声渐渐远去。
高夫人眉弓搠起,反感之态溢于表面,碍于身份,不接话只看向门里。
高守泰扶住母亲紧步进去,余下姐妹朝江谈夙施了施礼,也不敢说什么,都进去了。
忽然后面咯噔一下,高守泰受惊低呼,江谈夙回首,他正狼狈爬起来,扶住歪侧身子的高夫人。
他正要发作,质问旁人为何府中地上有个酒瓶罐子,害他浅浅绊了一脚。待细看,哪有什么空瓶子?忙慌乱收拾衣袍,给高夫人顺气:“娘,没吓着你吧?”
高夫人脸色煞白,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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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啊。”高夫人失态回神,捂住胸口,低骂:“你想吓死我呢?”
高守泰委屈认错,高夫人明明一脸见鬼神态,这也怪他了吗?
江谈夙瞧着一群人闹闹哄哄进去,一个眼错,影壁后溜出一段黑光,原是偃枉然去而复返,又伫足在门内,只朝她从容瞥来,“还要等谁?”
江谈夙摇头。
“不进去?”
江谈夙点头,与他同行。
贾东西早奔宴上张罗,江谈夙作为主人家招待偃枉然往秋宴方向过去,他不紧不慢走在身侧,凡拐弯处不假犹豫,江谈夙由此便多想了一点,想到上一世她跟堂兄弟们去秋猎之事。
她初次骑马逐兔,天黑误闯乱坟林,死活跑不出来,吓得自己跟隐匿在深处的鬼比哭嚎。她一哭,林里也传出哭声,如此哭到午夜,精疲力尽,将要昏睡过去时,一匹快马嘚达急策,江谈夙以为阴界将军来驮她回去当鬼新娘了,抓起短刀做好自裁的准备。
高大马头拱到近前,那阴界将军翻身下来,一身白衣、立着火把,比神仙还神气。那是为数不多,江谈夙认为偃枉然待自己很好很好的时刻。她满心欢喜地被抱上马,在冰凉的夜色中,依偎进一个忠诚护卫愿意奉献的庇护中,心安地感慨,一个方向感强的侍卫是多么难得可贵。
“想什么?”偃枉然出声提醒江谈夙,“再多走一步,你便踩空台阶了。”
“嗯?”江谈夙看脚下,离廊下台阶明明还有几步远,随意答:“我想偃楼主第一次来亭侯府,却半步未走错,是否骑射高手的方向感都极好?”
偃枉然颔首:“骑射者往往走过一次的路便能记住,若多走几次,闭眼前行亦不是难事。”
走过一次?江谈夙想,明明一次也未走过吧?
正神思,秋宴已至,贾东西迎上前来,将偃枉然引至座位,江谈夙已顾不得思考其他,居中入座。
排资论辈,江谈夙乃场上年纪最小的主子。论官位,亭侯是从四品官,郡守属正四品,郡丞从六品,兵马总管正二品,都尉从四品,监牧西使丞正七品,通判正六品,提举常平司正七品,可见,江谈夙也不是场上最大的官。论身份,她是内阁宰辅、江侯爵之女,又是皇帝与皇后喜爱的县主,在场无人能比她金贵。
因此大官如高璋不可能恭维她,小官如简庆也不敢贸然跪拜。众人直瞪瞪望住江谈夙。
“枉春楼公孙籁感念夙惠县主盛情邀请,先敬县主一杯。”公孙籁扯开嗓子端酒起身,一饮而尽。“恭贺县主驾临灵州,泽被社稷黎民。”
江谈夙挑眉,着实是又惊又羞,这种话在这种场合喊出来,稍许夸张。她也举杯,笑道:“公孙先生这话夸到本县主心里去了。好一个泽被社稷黎民,本县主到灵州便是要将圣上的恩泽宣弘光大。”
另一人站起,也端酒颂词:“如此我也代表百姓们敬县主一杯酒,恭迎县主落栖灵州。”
江谈夙点头:“有梁公子此等良才豪俊支持,我也安心许多。”
有了这两人起头,常平司和通判都先后致酒道贺,刘郡丞熬不住司马议的眼神,也勉勉强强说了两句酸腐的一切为了社稷江山的话。余荣焉生性豁达,直白道了一句欢迎,自饮三杯便了事。
一轮下来,唯独司马议、高璋及其子,以及偃枉然未有表态了。
江谈夙也不慌急,拍了拍手让贾东西唤琴师下去,换上一方桌子上来。下人张罗着,宾客们瞧不出所以然,好奇张望。
江谈夙天真一笑,介绍:“灵州地大物博,好玩的东西也多。前儿我策马出门,路过胡家堡,遇见一位阿爷正把玩一种塞外的博戏,瞧着新奇,今日便请他来露几手,逗诸位开心开心。”
13. 舞腰宿妆
垂髯老人在桌前站定,江谈夙一声请,他开始摆布几尊雕刻的牲畜木头,公孙籁好奇下场与他玩,双方先是赌牲畜数量,又赌场上猎户的点数,再赌林木草场等点数,赌的筹码也越滚越大。
江谈夙拍掌称好,豪爽朝老者道:“今日筹码都算我的。”
那边,偃枉然突然出声:“公孙籁,你的账算楼里出。”
公孙籁搓搓掌心,咧开嘴:“那赌得有些大了。”
两方入局,筹码由假变真,筹码累叠至五百两银子,另计五马三十匹熟绢。
简庆与余荣焉瞧得津津乐道,临桌把酒观摩,高璋一脸不悦,军中禁止博戏,他即使心里发痒,也只能端坐高台。高夫人则不然,浑身似长满刺,坐立不安,她身侧的小辈比她更窸窣乱动,眼睛已飘到桌上,身子钉在位置上。
江谈夙目光掠过众人,停留在司马议脸上,老奸巨猾的一个人额头都是汗,瞧不出什么慌乱,就是不断喝酒。
她在看人,人也在看她。
江谈夙收回视线时,偃枉然咯噔杯子,磕在桌沿,她望过去,他才荡荡袖子,将杯子扶稳。
江谈夙瞟了瞟偃枉然压低的眉眼,刚才一瞬间捕捉到的眼神,他确实是不开心。
心情不好?害怕输太多钱吗?不对,他一整晚似乎也没怎么笑过,应当是因为其他事情心情不好,与她无关。
短短一出博戏,公孙籁玩得眉开眼笑,虽是输了钱,却比赢钱还开心。
贾东西让垂髯老者退场,轮换琴师上场,这番上场又是让众人耳目一新,乐工弹奏的是马头琴,吹的是胡笳,一听便知是塞外曲调。
二十胡姬登上宴会,江谈夙带头喝彩,举杯道:“今日有位朋友送了舞姬助兴,说是有塞外绝技,名字叫堕马技,塞外以前能打战的女人都会这种舞,如今也就灵州能看到了。”
她说着,二十胡姬赤脚悬金铃,忽然排兵布阵地动起来,乐曲高昂激越,胡姬一字马层层相叠,如两军对垒,顶上两名胡姬在巴掌大的地方旋转,手上金铃像两柄战刀,铿锵相击。
场下公孙籁大呼:“好!”
两名胡姬在帛带上蹬踏飞旋,一人落在偃枉然桌上,勾长玉臂撒出纷纷坠坠的花瓣,另一人落在高璋的桌上,玉足金铃翩蝶流连,彩带轻柔拂过高璋额头,又迅疾收回。二人后仰几个筋斗,重回胡姬群中。
曲调中战意一阵紧过一阵,二十胡姬或像曼陀花纹编排,或像双蛇交首,最后爆出雾气,竟然二十人全凌空消失了。
曲调也在此时转入幽咽,似山河迢递,怅惘茫然,故人旧事都已遥远不可追。
宴会上静默了好一阵,江谈夙窥视高璋神情,华发下难掩落寞,只是不断喝酒。
高璋年少时有个旧情人,恰好也是一位马上女战士,不仅能打,也十分热情,高璋当年差点因为她背上叛军的罪名,后来他爹连夜给他谋了一门亲事,这才有了如今稳坐高台的太夫人。
“俗不可耐。”
尖利叱责打破沉寂,高夫人摔了酒杯站起身,目瞪江谈夙:“先是误人子弟的博戏,再是伤风败俗的堕马舞。江侯爵乃大朔清辉,县主更应该是明珰洁玉的女子,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教坏了县主?”
高夫人出自名门,固然是骂人,也要绕着弯的骂,耍得一手阴阳怪气。
江谈夙装傻充愣:“若说有人教,那应该是整个灵州的人教会了本县主这些新奇的东西。一方水土一方人,高夫人随高总管常在边塞羁旅,我以为早习惯了这些塞外风情。”
高夫人:“可我们终究是大朔的臣妇,安分守德、秉节持礼,才是该做的表率。”
江谈夙声音微沉,驳斥回去:“世家高门那套道理在家里说说,尚且还有人听,放到灵郡这种鱼龙混杂的边塞之地来说,未免让人笑话世家女子目光短浅,守旧顽固,不识变通,甚至不解风情了。”
“县主是指责臣妇守旧顽固?”高夫人还要争辩,高璋却轰地一掌击碎半角桌子,阴沉沉训她:“县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只管坐着,不要扫兴。”
高夫人登即红了眼,忍下所有不快。高守泰在一边低声安慰她,偷偷拿眼怨毒地瞪江谈夙。
高璋心烦意燥,又多喝了几杯酒,他年轻时爱慕热情奔放的女子,最不喜就是父亲给他谋的这位开口闭口守节本分的夫人。半辈子无趣,全靠出外猎食解乏。
江谈夙适时缓和气氛,笑盈盈让贾东西给大家换上紫逍遥,又说了几个朔京的消息,谈及皇上与皇后对灵郡的寄托,在场的人不论心中有何想法,皆俯首认真听着。
这场接风宴办完,灵郡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该知晓江谈夙是一个贪玩好权,凭着任性办事的人了。许多人抱着刘郡丞一样的想法——江谈夙不给人面子,也不懂得官场迂回的礼数,甚至有些喜怒无常。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尽量避着她,没事别招惹她。
宾客散后,孙延时与江谈夙禀报,有两位客人还要见她。其一是偃枉然,其二是司马议,问江谈夙见谁。
“将司马郡守请到昭夙苑。”
江谈夙换下华服,摘下华胜。她又问:“白歧走了吗?”
孙延石:“高总管前脚一走,她就走了。另外,应必萩也回来了,放下一个物事后,又跟着白歧走了。倒是海宫宫主云去留还在府里。”
江谈夙起身,先去昭夙苑,进去时,司马议呆坐在椅中,对着铜牛出神。
“司马郡守。”
她走过去,司马议起身,什么也没说,便弯腰作了一个揖。
“使不得。你是郡守,按理该我给你行礼。”江谈夙笑了笑,却掠过他,坐到椅中。
司马议旋转身体,又朝她一拜:“之前有得罪县主的地方,老臣在此说一声对不住了。”
“郡守何罪之有?”
“罪在老臣糊涂。”
“什么地方糊涂?”
“臣在胡家堡有一笔糊涂账。”司马议抬起脸,憔悴叹息,仿佛真的做了什么大错事。
江谈夙眯起眼,狡黠笑道:“那郡守打算怎样划掉这笔账?”
司马议突然昂首,表决心:“我十八岁中进士,二十五岁出仕,只追随过老侯爵与江侯爵,并非我趋附荣贵,而是真心悦服于侯爵的贤德,愿意为大朔尽忠。”
忽然他又话锋急转:“我任灵郡郡守多年,倘若有二心,县主也拿捏不住我。可我今日之所以在这里,皆因本心使然,我敬县主如敬侯爵,全凭心中素抱未曾泯灭。”
江谈夙点点头:“司马郡守的本性,我还是清楚的,固然做错了事,终究路没有走错。今日宴会上的博戏只是敲击,并不是真要怎么样。”
司马议松口气,立即又说:“承蒙县主不弃,有用到我的地方,开口便是。”
江谈夙舒心地呷一口茶,慢悠悠道:“说得也是,既然我替你瞒着朔京,你也该投桃报李。”
司马议肃然:“你说。”
“我呢……”江谈夙放下茶杯,为难斟酌了片刻,压低声音说:“想绑架高璋。”
“县主是在开玩笑?”司马议不敢相信江谈夙谋划的事,“还是县主不知道高璋在灵郡的势力有多大?”他认为江谈夙太不知天高地厚。
“我像在开玩笑?”江谈夙冷下脸:“高璋垄断灵郡马市,徐鉴的马感染关外怪虫,这些你都不知道?。”
“臣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司马议本来要坐下的双腿打个战,又紧忙站直,解释:“各地兵马总管都是如此,官马私营有巨大利益,不可能真的出让给平民。”
“司马郡守就不想和我一起分了这块香饽饽?”
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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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议惊悚盯住江谈夙,他怎样也无法将的女子,与江侯爵养在深闺的贵女联系上。
江谈夙又抛出一个更有分量的问题:“你以为高璋在灵郡只手遮天?部下全都忠心耿耿?”
“至少外界看来如此。”
“司马郡守以为余都尉当兵马总管呢?”
司马议口舌麻木,摇了摇头:“我以为的,有什么用?”
“高璋不退下来,余都尉怎么上去?余荣焉是一个粗人,对高璋或许忠心,但抵不过他对大朔的忠心。恰好他领军打战,屡屡获胜,功劳全记在高璋头上,这心底不可能没有半点龃龉。”
江谈夙只说了要说的,至于高璋勾结西凉王的事,不可能对司马议明说。
司马议垂下老脸:“那县主要我怎么办?”
“高璋不反,梁使丞也有可能反,拓跋骨就是他们一把刀,能用到的地方还会用他。郡守只要提防着他,到时候假借名目,顺藤摸瓜,陪着我一起将梁使丞这根钉子拔了就好。至于高璋,交给余荣焉去处理。”
除了高璋和梁使丞,余荣焉又是一个莽夫,灵郡马市生意当然会落入江谈夙的指掌间。
十几岁的女子有这种狠绝的心思,司马议不禁挪开眼,她还是江侯爵的女儿,假以时日,不可估量。
司马议惶惶然退出昭夙苑,出门时,偃枉然正在院子里观赏一面硕大的镜子,还很自然与他挥挥手,向他道别。
江谈夙出来也见到他,院里只有一人,诧然问:“偃楼主赏月?”
“等你。”
江谈夙后腰攒了攒劲,莫名被这两个字感动到。
“谈完正事了?”偃枉然手扶铜镜,又问:“这面镜子放哪里?”
这面镜子放哪里很重要?
江谈夙一时被问住。
“正衣冠贴花黄,放在县主的闺房如何?”
偃枉然卓然坦荡,江谈夙有其他心思也不敢表露,忙说:“挺好的主意。我让孙延石明日搬过去。”
偃枉然却忽然一动,推着载铜镜的木车轮子,说:“无需明日,现在我有空,可以代劳。”
“那怎么行?”
江谈夙话未说完,偃枉然已经向栖夙斋过去。
好在一路上没有台阶,木车稳稳当当被推到闺房前,到了此处,江谈夙只好拦住门,笑道:“房中凌乱,镜子就放在这里。偃楼主请到昭夙苑吧。”
“也好。”偃枉然拍拍手,旋身准备走,蓦然江谈夙身后的门被一道劲风吹开了。风很大,屋中传来咚咚砸地声。
哪里来的风?来得还这么不凑巧……
江谈夙看着偃枉然踱到她身侧,张望屋内,幽幽道:“裂了。”
什么裂了?
江谈夙迈步入房,原本放置在梳妆台上,温公子送的铜镜被风吹落,就这么裂了。
“这枚镜子做工未免太差了,铜铁中掺了不少泥浆吧。”偃枉然也跟进来,蹲在地上,捏起一角,应着他的话,这一角又碎了。
他拂开铜屑,看江谈夙:“我帮你将镜子搬进来?”
江谈夙:“哦,那就……有劳了。”
偃枉然回身,轻轻巧巧就把镜子由门外抬进门内,安置在梳妆台旁。打量片刻,又扭头看江谈夙:“似乎少了一枚小的。”
“我让文霁再……”
“正好枉春楼里有许多闲置的,搬一块过来,比别人送的要结实得多。”偃枉然随口一说,又送出一份礼。
江谈夙想,反正都是镜子,能用就好,便点头答谢。
门外,孙延石听见响动过来,见到偃枉然,愕然问江谈夙:“姑娘,宾客都散了,是否还有人今夜要留宿府中?”
他暗指偃枉然。
“没有。”江谈夙答得极快,扭头请偃枉然:“云宫主还等在府中,你与我去见她?”
14. 封赏可待
云去留攒着一个大金宝贝,在铜牛跟前踱来荡去,她经手的金沙银煤也不算少,这等触手冰凉,入手沉淀的东西,还猜不出产自哪里。
江谈夙与偃枉然同时推门而入,她返首,挑起半边眉。
偃枉然睇她一眼,意味警告,坐到位置上,江谈夙倒没坐,接过她手中物品,瞧了瞧,说:“像是一个角。铜牛上长角是什么讲究?”
“我也不知道。这不捎回来让两位大家掌掌眼。”云去留不感兴趣其渊源,关注点全在这铜金的产地上。
偃枉然只看了一眼,道:“古籍上记载,太上老君的坐骑是一头板角青牛。”
江谈夙一听“太上老君”四个字,当即兴致浓烈,带着角捧到偃枉然面前,一副求学姿态。偃枉然一指将她与牛角推远一些,她身上未散的紫逍遥味道有些熏热。
“抱歉。”江谈夙不自觉忘了两人不熟之事,退后一些。
退后太多了?
她瞧见偃枉然似乎在丈量地面的距离,不过只一瞬就抬起头,他很是君子地解释:“板角即青牛额头上的角。板角青牛只在盛世时才出现。”
江谈夙捧住角,喜悦之情不加掩饰,直说:“圣上修道多年,若听闻太上老君的坐骑降临凡间,而且只逢盛世才出现。他一定以为,天上神仙都在称赞他治理的国疆昌盛繁荣,称赞他是千古一代明君。”
江谈夙双颊飞红,这何止是圣上意会的上天嘉奖,这也是属于她的嘉奖。
偃枉然无声笑开,摇了摇头,无奈与纵容:“你将此物献给皇帝,正中他下怀,夙姑娘这回要得一个大封赏了。”
江谈夙也不委婉,在偃枉然面前,不像在其他人面前那般拘谨,许是他不是朝廷中人,不会与她争权夺利。
“即便皇上要封赏,底下一帮大臣也会说什么女子为官,不能与男子同起同坐。要么就说我爹是内阁宰辅,日后一门两勋,定会助长结党营私的风气。要想保全我爹的清高,表率天下,就不会给我太多实质性的奖赏。”
江谈夙知晓其中利弊,但还是很不服气。
偃枉然摩挲着茶盏边缘,轻描淡写说:“实在不行,我给你捐一个大官。”
嗯?
江谈夙回神,看了看他,枉春楼再阔绰,也未免大气过头了,忙说:“多谢偃楼主厚待。若我捐个大官做,弹劾的札子肯定雪花一样飞往宫里,到时候为难的还是我父亲。”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朔的规矩真多。”偃枉然掸掸衣袖,无心说了一句:“倒不如去塞外生活,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
“偃楼主说笑了。笼中鸟怎么飞过贺兰山,饿都饿死了。”她捧着金牛角,又正经道:“板角青牛的事,还望两位暂时保密。”
云去留:“你不用瞧着我,楼主已经提前封了我的嘴。再说,什么板角青牛,我半个字也听不明白。我只问楼主,可有办法知道铜金的出处?”
偃枉然这才起身,从江谈夙手中接过牛角,摸了摸,上面经由河水长久冲刷,光滑无比,他用掌心熨热,拿捏功力,使之不至于变色,再仔细瞧,道:“有了。”
江谈夙凑过去,云去留举着灯照亮牛角,二人脸上微微变色。
牛角下端刻着两排小篆,内容大抵是,此青牛乃迦萨甘的神仆,养在神杨下,由北羌人进贡给汉朝。
“迦萨甘是一部分游牧人信仰的天神。”云去留的母亲是塞外人,听过北方创世的神话,解释:“混沌初开时,迦萨甘用一头青牛与犄角支撑起天地。”
“这倒有趣。对于大朔与塞外人民而言,青牛与角都是神物。”江谈夙感慨,又问:“那神杨又是什么?”
云去留:“说的是世界上第一颗生命之树,神杨树。不知真假。”
“大朔之外,三处地方有羌人,一处是蜀地至大理国,另一处是西藩祁连山,还有一处是鹘夏北部黑水城。既然称为北羌,应当是最后那处。”偃枉然侧看,江谈夙半边脸在暖黄烛光中安静凝思,唇上反映饮酒后残留的薄粉,她抿了抿,印上水渍。
江谈夙:“黑水城以前是张掖郡一块荒地,若要追溯到汉,那时应该是浑邪人居住的地方。西汉冠军侯攻破陇西时,浑邪王降汉,这青牛可能就是归降的贡品之一。”
她偏头,恰巧撞见偃枉然的视线,碎星流光在漆黑中闪过,又沉寂幽深。
她又不自觉靠近了吗?忙赧然轻撤半步。
云去留在一旁兴奋击掌,说:“黑水城就在额济纳河下游,汉人叫黑河弱水。神杨树说的就是额济纳河边的树。楼主,指不定那儿真有黄金山。”
偃枉然也有此意,取回铜牛角有一部分意思也是为了找到矿产地。
江谈夙这才清楚他的意图,若能找到铜牛这种坚硬又持色恒久的矿物,枉春楼又要在西域大赚一番。
前一世怎么没看出偃枉然有经商的大智慧?
这人认真赚起钱来,其他人都无钱可赚了。
也不知道赚那么多钱为了什么?
江谈夙在脑中一连跳跃了几个问题,突然好奇偃枉然这一世是怎么活过来的?又是怎么建起枉春楼,成为一代大商人的?
可惜现在也不熟,她不可能僭越去过问他的身世。
街外传来四更鼓声,夜半天更凉,江谈夙裹住长袄,偃枉然谈完正事,忽地提起:“神鸟剑呢?”
“早已准备好。”江谈夙出声唤孙延石去取剑。
孙延石将精致剑匣与剑捧来,偃枉然打开匣子,取出剑,细细抚摸剑鞘上古朴花纹,仿佛失而复得,神色庄重。
江谈夙看他真的喜欢神鸟剑,不知为何替他开心,哪怕重来一世,神剑与武者的羁绊终究不会断。
偃枉然取了剑后,没再逗留,领着云去留告辞。
江谈夙一路送到大门前,粉脸凑在白绒绒的袄领里,闷声道:“一路慢走。”
“路途不远,天明前足够走几十趟了。”
云去留望了望隔壁的大门,挥挥手:“楼主,我有事先走了。”
偃枉然嗯一声,面无表情向江谈夙辞别:“灵州秋夜寒露重,请回吧。”
江谈夙发困道:“是挺冷的,偃楼主若在朔京,这种时节夜晚出行,还能碰见许多卖宵食的摊子,吃了宵食浑身更暖。”
她还记得每年秋冬季节,偃枉然夜晚当值时,她都悄悄命他去买宵食,从窗户上递进来给她。每次他捧着热碗,掌心也是热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
他不仅去过,也吃过宵食,只是高门大院之内,有人喊了另外的侍卫偷溜出来买混沌,那名侍卫捧着一碗混沌,与旁人炫耀吃混沌的正是江侯爵的掌上明珠。
“我去没去过,夙姑娘不还是朔京名门中无忧无虑的小姐。”偃枉然周身拢下阴影,转身跳上马车。
他去过?
也对,像偃枉然这般大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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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连朔京都没到过?
只是,他在气恼什么呢?
江谈夙盯着马车转出东街口,太困了,想不动了,她抱紧长袍,小跑回屋里。
这一宿歇下后,连着五天都清闲散懒,白歧与应必萩指挥胡姬,日夜跟踪高璋,连跟五天皆无消息。司马议拟了札子,递回来,让江谈夙改了两回,已经秘密送往朔京,估计再一天就能从她爹手中传到皇上案前。至于徐鉴一案相关人也都观望风声,没什么动静。
这五天里,江谈夙唯一认真处理过的事只有一件,便是接见武家大酒馆的武老板。
武大老板上门才知道订购酒的人是新来的县主,本来生意人参和朝廷事是大忌,他头一回见面,嘴上把得很严,只说回去考虑。他是精明人,江县主塞几个人到他队伍里,没事还好,有事他难逃其责,而且商队一路不停,要把人送到阿拉善河,这其中猫腻也昭然若揭。
江谈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见对方还是软硬不吃,一拍桌子,沉住脸说:“各地酒酿生意都是有份额的,需每年在酒会上拔份儿。不然灵州光卖凉州、庆州的酒,不卖本地产的羊羔酒,本地酒商还怎么活?紫逍遥在关市走俏,无需拔份儿,为什么?因为武家酒馆从未领过份儿。我不管你私底下塞了多少银两给市丞,若我要追究,你也逃不过去。”
武老板双膝一软,跪下喊姑奶奶,说一定回去好好清点商队人数,过两日便出发。至于贾老板是不是真老板,他半句不过问。
江谈夙让人回去准备,只说一切从速。凉州那边盘问得紧,贾东西自己组建一支新商队,定必会被多番盘查,因此她才需巧借名义,只是和武大这样的商人聊天,着实费劲,他们心中盘算的永远是利益第一。
武老板自然有商人顾虑,但当他到店里,准备坐下喝盅定惊茶时,掌柜捎了个人过来。
他刚焐热的屁股又不得不抬起来,向来人恭恭敬敬行礼。
“什么风把公孙阁主吹来了?”
“我家楼主的春风。”
“啊?”
公孙籁瞧武大一脸呆鹅相,嬉笑摇头:“开个玩笑。我来呢,是来订酒的。”
武大谨小慎微:“年初送的酒已经喝完?”
公孙籁想起地窖里的陈年好酒,又笑开:“都喝完了。楼主馋了,托我来订三千斤紫逍遥,要快,最好明日出发去取,有多少取多少。”
武大瞪大双眼:“多少?”
公孙籁竖三根手指:“三千斤。”
武大直了眼,笑都忘记笑了。
公孙籁从怀中抽了一沓票子,递到掌柜手里,轻飘飘几张纸,掌柜的手竟然沉下半截。
“我还有事,定金你们先收好,回头三千斤酒送楼里。记得,要快。”
武大与掌柜高呼:“是是是。”
一叠是将公孙籁欢欢喜喜送出门去。
第二日,江谈夙正等着白歧与应必萩的消息,武大登门急急造访,声言他的商队已备好,下午便出发。江谈夙惊喜看他,连忙让贾东西收拾包袱启程。
连日阴天见晴了,江谈夙搬了一张躺椅在院中晒太阳,湖面秋光疏寂,闲听花落,她舒舒服服地蜷起身子,如一头懒散的猫。
蓦然,王家楼阁飘来一阵笛声,很轻很空远,像在她慵懒后脊背上柔抚。
找个时间去王家逛一逛吧。
江谈夙睡过去之前,莫名生出这个念头……
15. 秋院点兵
“姑娘,红鹦姑她们回来了。”
昨夜江谈夙睡得晚,今日难得补觉,这刚睡下又要起来了。
文霁捧着一盅热茶,扶着江谈夙坐起来,让她润润嗓子。
“让她们上这儿说事吧。昭夙苑里有头大铜牛,看着都觉着冰冰凉凉。”文霁心疼地揉她手背:“姑娘一到冬天,手心也是凉的。依我说,以后若有人上门说亲,需先考察他是不是懂得你天亮手冷的小毛病,若他有心,必定处处都备着暖炉,等着给姑娘煨手。”
江谈夙笑着推她:“冷了我不知道自己找暖炉呢?”
文霁站起来去喊人,回头略微抱怨:“你一忙起来,还记得什么?”
江谈夙瞧着文霁奔波的步子,这小丫头来了灵州也是成天进进出出,没得正经闲下来,不如让她替自己,与官员女眷走走关系。只是还需给她抬个名分。
应必萩和白歧进门来,两人跟了高璋几日,形容憔悴。
江谈夙让人搬了椅子过来,两人坐下。
应必萩性子急,当即说:“快收网了,县主想好后路了吗?”
旋即她将高璋行程说了一遍。那日接风宴,高璋在酒席上喝多了白歧下药的酒,之前进补的药效解去一半。筵散后,他撇下高夫人与高守泰,一个人乘车走了。
应必萩注重近身攻防,远距离追踪本是弱项,何况白歧不会武功,还要捎带上她,很难紧跟高璋此等敏锐力与警惕性极高的人。幸好,王家送的胡姬里有五个是混江湖的,有许多追踪人的手段,尤其能做到无声追人。一路上她们留下标记,应必萩才不至于跟丢了人。
当日晚上,高璋去了酒肆点了两名胡姬欢乐,第二日晌午,他回军中视察,直待到第三天中午,他又离开军营,去了吴忠堡,见了两拨人。应必萩瞧不出两拨人的来头,只大概猜出,第一波是汉人,说的是甘州话,第二波也是汉人,说的却是鹘夏话。
高璋见了这两拨人之后,连日饮用白歧下药的酒水之后,身体疲乏难支,便在吴忠堡喊了郎中替他开药。
第四日,高璋稍觉有力,又策马去了临河堡,在那里乘上渡船,到傍晚才回。
应必萩:“我们担心被发现,便没有乘船跟上。”
高璋渡河去哪里?
她让应必萩将灵郡舆图拿来,找到临河堡,指尖在舆图上绕圈,始终没一个落点。
“临河堡渡过河是望远镇,几乎是鹘夏人管辖的兴庆府地带。不去兴庆,便要往回走,左边顺河而上是青铜峡,河流湍急,多峻山高坡,右下是泥湾。”江谈夙细细分析:“半日来回,又不策马的话,走得也不会太远。除非,他一直在船上。”
应必萩仔细回忆:“他回来时衣裳沾了许多泥点子,不像一直在船上。”
“那就是中途下过船,船行再快,也不会出灵郡。沿河能下船办事,又集合了人的地方,也就这里了。”
江谈夙指尖点在“磁窑堡”三个字上。
磁窑堡是灵郡出了名的烧窑大镇,往来陶瓷都从磁窑河运向汾河,再入黄河转大运河,销往朔京等地。
人多眼杂又畅通四方,极其适合拿来当作窝点。
“白大夫,你再多用几日药,高璋近日若怎样都调理不好,应当会再去磁窑堡处理事情。”
白歧应下,她叹气:“高璋进补过多,反伤根基,这次只要卧床修整,还是能养回来,再用猛药吊着,不出一年,必死无疑。”
应必萩进言:“我与那些胡姬打过交道,都是得罪权贵的在逃奴婢,我认为是信得过的人,只要县主肯用她们,我让她们先在磁窑堡守着?”
“守着呗。”江谈夙若有所思:“正好看看咱们隔壁这位王公子是个什么人物。”
事既谋定,接下去唯有等了。
等的期间,江谈夙托人将玉杏牌递到枉春楼,借调十名弓箭手,以充备用。到了夜里,她清点覆面黑衣的弓箭手数量时,竟有三十名。
江谈夙看着黑压压一群人,心想,像偃枉然这种有钱又不吝啬的朋友,以后过年过节还是该送礼送礼,该问候多问候几声。
之后江谈夙又亲自去找了司马议,将计划笼统说了一通,让他牵线,她要见余荣焉。
余荣焉常年驻扎军中,江谈夙在营帐内秘密会见他时,他出奇冷淡,自称不想因为攀附江侯爵而让部下看低。
余荣焉就是一个粗人,江谈夙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说高璋的事,只是问他想不想高升。
“行军打仗一为国家,二为忠心,至于功名利禄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余荣焉铜铃大眼怒瞪,一副随时干架的凶冷模样。多年戍守边疆,已让他养成鞍不离马,甲不离身的紧张状态。
江谈夙听他没拒绝加官进爵,就知道他也是存了一点私心,于是正色道:“请余都尉铭记这句话,切勿辜负大朔与圣上对你的期许。”
出了营帐,司马议低声与江谈夙说:“这余莽夫是一个孝子,一直向他父亲保证要当个大将军才回家。其实他是挂心军务,不敢抽身离开灵郡,回乡探亲。岂知去年岁寒,他老父亲跌入井里死了,他心里恼怒自己,更恼怒高璋,所以话头才渐渐松络。换作从前,你和他说一句高璋的不是,他都能拿刀与你拼命。”
军营四周都是风,江谈夙揉搓双手,眺望茫茫平坡,远处黄河喧腾,边疆戍守既守国土也守本心,不是朔京里日日帐暖笙歌的官员所能体悟的。
“他能吃苦会打战,最重要是对大朔无二心,擢拔他当兵马总管,比让高璋尸位素餐不知强几倍。”
司马议却叹息:“这虽是灵州,也还是大朔。县主迟早会明白的。”
司马议瞧她是官场新人,既感慨又可惜,当年他初登庙堂以为可以大展拳脚时,也是这般做事不顾头尾,意气风发。怎么为官多年后,意志逐渐消磨,变成如今这副连自己都觉着油腻的模样呢?
换个角度想,谁又不是从新人走过来,襟抱巨大希望,又在一次次失志中认清何为官道呢?
江家贵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司马议摇摇头,将人恭送回府。
应必萩领的五名胡姬中有一名回报找到高璋在磁窑堡的宅子,应必萩偷摸去了,回来告诉江谈夙,里面重兵把守,只瞧见了后院养的马,二十几匹马脖子上都挂着凉州的驿铃,摘了铃心,因此走动起来没有声响。
“灵郡兵马总管私养西凉的马,够了。”
两日后,高璋晨起忽然昏厥,高守泰急忙让人去请郎中,高璋醒过来后严词拒绝郎中把脉面诊,怒而穿衣出门,骑上马走了。
应必萩当即跟上,当追到吴忠堡时,见他召了惯常用的郎中,开了猛药喝下,只好先守在门外。
一日过去,第二日早晨,郎中敲门送药,许久未有人来开,应必萩急着窜出来,踢开门,发现客栈贵房中已无人。
高璋跑了。
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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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萩转身就追去临河镇的渡口。到了渡口询问,高璋在昨日傍晚已登船,至今未回。
没回就好。应必萩快马回府找江谈夙。
江谈夙立刻让三十弓箭手一齐秘密向磁窑堡出发。她亲自去衙门接走司马议,司马议又让刘绍樊去请余荣焉即刻启程去磁窑堡。
磁窑堡是大镇,街上全是运送烧窑所需材料的车辆,得亏先前埋伏在这里的五名胡姬探清楚了方向,才不至于一群人在街上瞎转。
应必萩领着江谈夙和司马议埋伏在高家宅子旁,三十弓箭手设伏几个高点,将宅子四周围城一张网。
应必萩神色凝重:“宅子里有士兵,吹的是军中的哨令,三支队伍轮流巡逻。”
宅子里有守卫,想绑架高璋就势必要起冲突。
“县主,到这个时候微臣还是要说一句,高璋是正二品官员,边戍功臣,如果今天失败了,你我,甚至刘郡丞和余都尉都得脑袋掉地。”司马议双臂颤抖,他是被迫淌这遭浑水的,江谈夙会怎样不好说,他与底下的人是命悬一线。
江谈夙嗤笑:“你怕什么?高璋贪赃枉法,你擒他是在擒罪犯,名正言顺。”
“话是这么说……”司马议顾虑重重,后边虎虎生风,余荣焉单人持刀赶来。
他一看周围阵势就知道在埋伏人,压低声音问:“宅子里是谁?”
司马议老狐狸眼睛一转,江谈夙也还未开口,余荣焉直白问:“高总管在里面?”
“是。”江谈夙等着他来了,便破门而入。
“门边墙上留的是鹘夏暗号,一直刻到卯时,说明卯时前,高璋都在里面。”应必萩横眼向他人表示记号。
“余都尉,假如高总管对大朔有异心,你会出手帮他吗?”江谈夙出发前,再次确定余荣焉的立场。
“县主不用试探我。无论谁危害大朔,我都会出手。”
江谈夙点了点头,拖住司马议的半只衣袖,笑道:“郡守,与我一起面对吧。”
司马议踉跄两步,跟着她上前,一应侍从共五十人看见指令,立刻涌上前去。
应必萩大力敲门,门内无人回应,江谈夙一点头,后边人齐齐撞门。
只三下就撞开了。
门一开,迎面几束弓箭钻风射来,应必萩折下几只,另有几只飞向其他地方,都被后边侍从砍断了。
门内守卫士兵还穿着高军的铠甲,见到司马议的官服,一时怔忪,但很快便转换队形,持刀对抗。
两方人马战作一团,忽然从天而降箭雨,箭矢精准扎入高军铠甲缝隙,未取性命,可许多人的腿脚受伤,顿时被卸去战斗能力。
江谈夙在这阵箭雨中急急走进深宅,这处宅子没有厅堂,只有许多厢房,每开一间厢房,众人眼前皆乱迷,每一块方砖上都堆金蓄银,成箱珍宝摞出小山,。
余荣焉在外面等不及,冲进来看到这些黄白物事,不可置信,他知道高璋贪,没想到贪到这种地步。
连开五间房,仍然不见高璋影子。
江谈夙冲入最后一间,眼前除了真金白银,还有满屋子刺目的血,那五名胡姬与高璋打斗,显然没占着便宜,身上伤口横七竖八。
应必萩大吼一声,蹲下捂住她们伤口,哭道:“诸位姐妹千万别睡过去。”她立即让人背着胡姬先打出门去找医馆。
后院响起马嘶鸣。
江谈夙带人奔向后院,震声嘱咐:“留活口。”
16. 幸得有意
后院屯守了一批士兵,高璋骑上骏马,已打算奔逃。
应必萩与余荣焉战在前头,杀了一波又涌上一波,高璋震声怒喝,纵马出门。
江谈夙连发数支袖箭,一箭打中马蹄,惊了马,那马疯狂颠簸,撞破门还是跑出去。
坏了。江谈夙想挤出去,司马议紧紧护住她前侧。忽听得门外一声惨叫。
门外有人高喊:“高璋被擒了。”
门内的士兵顿时乱作一团,紧跟着箭雨又流星般陨射在院内,高璋的部下才卸了兵器,跪地投降。
江谈夙奔出去,高璋堕在马下,手擎长刀与偃枉然酣战。高璋奋尽余力抵抗,偃枉然则手持神鸟剑,出剑劲峭,收剑谨度,与逗猫狗一样,一步步将人逼回院内。
应必萩在后接应,剑柄趁其不意敲在腰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高璋两米身躯霎时丧失所有力气,倏然跪趴下去。
偃枉然上前踩中他后腰,常年驰骋的人腰椎患有严重伤痛,这么一踩,高璋再倔也不得不嗥啼不已。
余荣焉冷着脸将高璋拖起来,说了一句:“高总管,得罪了。”然后用绳子将他双手缚住,让他坐到搬来的凳子上。
高璋鬓散髻乱,半脸肿胀,死死盯住余荣焉。余荣焉垂下头,江谈夙靠前,对高璋冷笑问:“准备跑到哪里?西凉?”
高璋双目凝重,喝道:“贱蹄子,是不是江展祺派你来谋害我?”
“贪污、杀人、私营马场,哪一条都是大罪,我带头抓捕你,人赃并获,谈什么谋害?”江谈夙并不准备在这里审他,又说:“等我秉明圣上,再对你行处置。”
江谈夙说了这话后,应必萩与随从托起高璋双臂。高璋还要说什么,江谈夙一个眼神,应必萩心领神会,给他塞了一张布条子。院外有车夫轻声吹哨,应必萩看了江谈夙一眼,得到指示,拽住人就要往车上去。
余荣焉拿不准情势,拦住人,问江谈夙:“高璋纵然犯法,也该收押牢里,县主打算将人送去哪里?”
“余都尉看到这院子里的马了吗?”
院子里的马似乎见惯了厮杀场面,关在马厩中并未受惊发疯,余荣焉开始未察觉,这才转眼仔细去瞧,立即便明白她的意思。
江谈夙笑道:“凉州的马出现在这里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什么会出现在高璋私藏货物的院子里?是否高璋拖家带口逃跑的话,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西凉。西凉虽然也是大朔的土地,但西凉王是分封出去的亲王,高璋作为边塞将领,难道是要去当亲王护卫长吗?”
余荣焉越听脸色越差,直到听见江谈夙又将马瘟病的缘由说了一遍,他才彻底如梦惊醒,面如沉铁,又冷又无情。他阔步上去,抬臂结结实实打了高璋一个耳光。
“糊涂!”他又自己给自己一个耳光,“混账!”
应必萩这才将人拖走。
江谈夙:“余都尉,实不相瞒,以我与司马郡守的身份,并不适合参和军务。纵然高璋人赃并在,他盘踞灵郡多年,从者十几万,想让他下马,还得从你那处下手。这是一个机会,就看余都尉领不领情了。”
余荣焉环顾院内残兵俘虏,又望着满地士兵尸首,咬了咬后槽牙,如今他根本没退路。何况凭什么他不可以称领总管之位?他哪一点比高璋差?
“待我回去考虑仔细了再回复你。”余荣焉转身想快些离开这里,昔日部下的痛恨眼神如芒在刺。
他觉得这些人肯定不能留着。但快走出去时,却听见江谈夙喊道:“这些士兵是余都尉的人,还是你领回去吧。至于死者,念其受高璋胁迫指示,罪名不可免,但归乡下葬、安置亲人这些事也都交给余都尉去办吧。”
余荣焉回首,实在看不明白江谈夙是真仁慈,还是借刀杀人。但他不可能丢弃自己的兵,所以还是回来,重新清点士兵名字。
江谈夙让人将屋子里的赃物拖回灵州,司马议问她如何处置赃物,论理当通知户部的人来清点,而后充入国库或充当军饷。
“不急。待朔京的兵部和户部知道消息后,他们自己会派人来点。现在先放在亭侯府里,司马郡守你与余都尉商量商量,看怎么调派几百人手到我府外看守着。”
司马议不以为然:“这么大一笔赃物存在亭侯府,那必定遭人惦记,县主何必近火拨薪,惹火上身呢?”
“你也知道本县主很危险,那再加派一千多人啊,一千不够就两千。”江谈夙纳闷了:“难道整座灵郡还调不出这些人手?”
“依规矩不符合。”司马议认为一千多兵马驻扎亭侯府,已相当于军防要塞,江谈夙要这一千多兵干什么?
“事急从权,事后我再向户部的人好好解释便是了。”江谈夙一身靛青色胡服,身段俊美,又拿出主意她都定了,后果再说吧的蛮横态度。
司马议无话可说。
众人忙前忙后,大部队以运输陶瓷的商队为掩护,秘密出磁窑堡,回灵州。
江谈夙与司马议、偃枉然乘船回去。到了江边,船家正解缆吆客,岸边飞鹭水草生机无限,江谈夙出神盯着,心里嘀咕的是——那人死的好惨啊,鼻子都削了。今晚肯定要做噩梦了。不行,今晚必须喝上几盅酒才睡觉。或许让文霁与我挤一晚吧。
手背忽然一凉。
“这里沾上血了。”
江谈夙低头看,袖子掩住的部分果真沾着干涸的血,不知道属于谁的。
“我以为你受伤了。”偃枉然托起她的手,神情像一个大夫正在观察病患的伤口,然后他牵住江谈夙,扯了扯,说:“洗一洗,免得遭人怀疑。”
“哦。”江谈夙挣脱他的手,执起裙摆,蹲下,水面离她的手腕还有一小段距离,尴尬了。
旁边,偃枉然蹲下,掬起一些水,一遍遍轻轻替她洗拭血迹。
“第一次见到人死?”偃枉然垂眸盯着水流。
江谈夙摇了摇头,算上苏点青,应该是第二次。
偃枉然微微吃惊,转头看她,“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江谈夙瞟开,努力回想,只记起漫天的白雪,于是回答:“下雪的时候。”
“什么地方?”
“朔京。”江谈夙简短回答,见手背干净了,指尖从偃枉然一层薄薄的茧中挣离。
“你怎么出现在磁窑堡?”江谈夙上下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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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穿着亭侯府侍从的衣裳。
偃枉然抱臂,似乎挡住心事,提眉:“你借了我的人,我当然要去看人是怎么用的。”
“你不放心我?”所以才跟着一起去凑热闹吧,江谈夙隐下后半句话。
偃枉然却在听了这句话后,哑然失语,并不正面回答。
江谈夙回味刚才那么一问,心想,糟了,该不会误会她话里的意思吧。但要开口解释,又觉得矫情,遂也沉默下来。
船家喊他们上船,江谈夙松口气,走快了几步。
船行很快,到了灵州,江谈夙与偃枉然、司马议分别。司马议有一堆烂账要摆平,急急抱起袍裾就跑了。
偃枉然将江谈夙送上等候的马车,孙延石等了半天,这会儿才老泪纵横地感慨人没事就好。
江谈夙一路上想了许多,这会儿终于启唇:“我不知道借调弓箭手,需偿还什么等价的东西。偃楼主如果想到,或者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偃枉然立在车下,听见这话,仰起头倏然一笑:“你认为我缺什么?”
这话将江谈夙问住,他能缺什么?
望着她怔忪模样,偃枉然:“我缺一个有闲暇时间陪我练箭的朋友。”
这是让她举荐箭术娴熟的人?
偃枉然:“最好对箭术一窍不通,而且还需有些身份地位,不愁行乐花费。”
江谈夙回想一通,对箭术一窍不通的人她认识不少,有闲暇时间的也不少,有些身份地位还不愁吃穿用度,她唯独想到一个人。
“司马郡守老当益壮,就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练箭。”
江谈夙话越说越小声,只因偃枉然的脸越来越沉,到最后竟然像挂了一张木刻的面具。
“你不喜欢啊,那……常平司简庆?也不喜欢?”
江谈夙握住车帘上的珠子,尴尬道:“抱歉,初到灵郡,认识的人也不多,待我回去……”
“县主平时很忙?”
偃枉然改了口,不叫她“夙姑娘”了。
江谈夙眼珠子转了一圈,回答:“有时忙,有时闲,做不定数。”
偃枉然偏转身子,看着野草上追逐的黄蝶,又问:“你方才用袖箭打高璋马蹄时,打偏了。”
啊,这种丢脸的事何必着重提起……
江谈夙捻了捻珠子,心中不服气:“我才刚学会用,用着也不是很熟,回去让应必萩教我两日,保准例不虚发。”
“让应必萩教你?”偃枉然霍然扭转头,不可理解地看她。“这是枉春楼特制的袖箭,你让你府中剑客教你?”
“应必萩知多识广,对袖箭也略有研究,是一位好老师。”江谈夙这人比较护短。
“你……一路慢走。”偃枉然几乎是转身便疾步离开,江谈夙盯着他后脑勺的暗红发丝,由于走太快,飘飘乎似一团怒火。
她坐回车中,车夫催马回府。
坐了一会儿,江谈夙幡然亮起双眼,偃枉然方才莫不是在说她吧?
他认为她袖箭使得不好,甚至是一窍不通,又不好意思明说,拐着弯暗示要教她?
她的技术真有这么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