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余如薇醉金盏小说免费全文无删减阅读》 第1章 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永元二十二年,初秋。 昨夜起风,一扫夏末热气,晨起云低,阴沉沉的,眼瞅着要下雨。 一辆马车从南城门入京,不疾不徐往内城方向去。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内人的半张脸庞。 静静看了会儿街景,陆念收了手,倚着车厢开口道:“还是这个地方,却好似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也是,我都走了快二十年了,自然是看什么都陌生。阿薇呢?阿薇离京多久?还有记得起来的景吗?” 闻声,坐在陆念对侧的少女抬起头来。 她长得很是白皙,一双杏眼乌黑明亮,五官将将长开,去了青涩,是个端正的美人胚子,偏笑起来露出淡淡梨涡,添了几分俏皮。 “母亲,”少女轻笑着道,“您说什么呢?我生在蜀地、长在蜀地,从前哪里来过京城?” 陆念一愣,复又乐得咯咯直笑:“闻嬷嬷你看,车上只我们三人,但阿薇就是阿薇,滴水不漏。” 闻嬷嬷垂眸,哪怕坐着,姿态亦是毕恭毕敬:“夫人,奴婢也不识得京师繁华。” 陆念笑得更高兴了,连连抚掌:“进了内城,沿着大街行至燕子胡同口,往西拐进去,再行不久至那最高最大的银杏树下,就是我们定西侯府了。” 说到这里,陆念笑容瞬间消失,伸手握住了阿薇的手,眼神里闪过恨意:“从今往后,我们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阿薇回握住,指尖有些用力,甲盖儿都泛着红。 她自是来过京城的,或者说,她出生在这里,她本姓金。 祖父三朝太师,也曾权倾朝野,家中子弟不少,最受宠爱的却是她这个最最小的孙女儿。 说来不稀奇,寻常人家最护着宠着的都是长孙幼子,阿薇作为幼子的女儿,排前头的又只有三个长她七八岁的堂兄,生下来就是家里人的明珠。 四岁时,父亲外放中州任官,阿薇带着长辈们的不舍与牵挂,同母亲一起随父亲赴任。 变故发生在她六岁那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祖父卷入其中,金氏一门无脱身之法。 京城风声鹤唳,太师府被围,唯有已经出嫁多年的姑母勉强让亲信嬷嬷逃了出来。 花嬷嬷日夜兼程,赶在官府抓人之前把讯息传到了中州。 父亲收讯后安排了不少事,身怀六甲的母亲激动下早产,兵荒马乱之中,花嬷嬷奉命带上阿薇继续南逃。 两人扮过祖孙、做过厨娘,原是再不敢叫人知道金家还有这么个小孙女偷偷活了下来,直到她们听说了陆念的消息。 陆念是定西侯府的嫡长女,是阿薇母亲的手帕交,早年远嫁蜀地世家余家,阿薇幼年与陆念有一面之缘,也记得余家那个比自己大了六个月的小姐姐、同样名唤阿薇。 余家的事在蜀地一带传得邪乎。 两三年间余氏几房人口陆续离世,或是疾病、或是意外,再有扛不住噩耗而倒下的老人,为此求过高僧,请过道士,依然没有法子,而余如薇先前就去了庄子上养病,虽然还未传出死讯,恐怕也很不乐观。 阿薇隐姓埋名求见了陆念,疲惫不堪、混混沌沌的陆念却如灵光乍现般、一下子认出了阿薇。 两人大哭一场,彼此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阿薇这才知道,余家人的陆续死亡不是什么邪法,而是陆念的复仇。 余家内斗,陆念孕中便中过毒,所以余如薇生下来就是病秧子。 陆念报了仇,却救不了日渐衰弱的女儿,阿薇抵达翌日、余家如薇就咽气了,也熄灭了陆念的心火。 是阿薇激了陆念,将她从心如死灰、半疯半癫中拉了回来。 “如薇姐姐的仇报了,您自己的呢?” “是谁不折手段,害您失去亲娘?” “是谁鸠占鹊巢,让您与父亲胞弟离心?” “是谁在京中坏您名声,迫使您远嫁蜀地?” “您甘心让她在京中作威作福吗?” 陆念怎么可能甘心?她已经是手染鲜血的罗刹了,又怎么能坐视还有仇人逍遥? 她们又在庄子上住了小两年。 陆念治病养身,阿薇成了余如薇,花嬷嬷改成了闻嬷嬷,准备好了之后,三人启程回京。 料想到了路上辛苦,留足了时日,特特选择在今日踏入京城。 这一日正是定西侯原配夫人、陆念生母三十周年的忌日。 马车停在侯府外头。 阿薇踩着脚踏下车,看了眼侯府外的石狮子,又扭头向东边看去。 那是太师府的方向,是她真正的家。 祖父断不会生巫蛊祸端,金家上下皆是无辜。 阿薇再一次捏紧了收在袖中的手。 陆念给她正大光明的身份,她助陆念对付继母,然后,她也有她的复仇。 替祖父、替金家平反! 定西侯府置家祭,亦有不少熟悉人家前来添香添礼,因而府门大开,几位管事门房恭谨迎客。 新来的马车看不出身份,车上下来的主仆三人不递拜贴礼单、直直往里走,管事便拦了路。 “不知是何府贵客登门……” 话未说完,陆念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客?我竟是客吗?哈!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上香还得备帖子了!” 几句话说得那管事脸上一阵白,再仔细一看说话的妇人面容,他的面色由白转青。 与记忆里对得上的五官,比当年还阴阳怪气的口吻,不是那位远嫁多年的大小姐又还能是谁? “快、快……”管事丧着脸催促手下,“快去里头报一声,大小姐,不对,是姑奶奶……” 府里太久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了,管事一时紧张得都掰不正称呼,最后憋出一声“姑夫人”应对。 小厮更是不敢多话,拔腿就跑,闷头冲进搭了灵堂的院子。 此处站满了人,僧众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定西侯坐在一旁看子孙敬香,一切有条不紊。 突然间有小厮气喘吁吁闯进来,搅乱了端庄气氛,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世子夫人拧眉询问。 “姑夫人回来了。” “谁?” 别说世子夫人没有反应过来,在场之人都面面相觑,这家里哪有什么姑夫人…… 定西侯先回过神来:“是阿念回来了?” 一声“阿念”,立刻将那出嫁多年的人的音容带回了众人脑海里,一时间神色各异。 陆念竟然一声不吭地直接从蜀地回来了? 第2章 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今日过府的姻亲客人不少,留在前头听吩咐的小厮、仆妇三五成群说着话,听说杀出了“程咬金”,纷纷探头探脑地嘀咕。 陆念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领着阿薇熟门熟路往里头走。 一面走,她还一面介绍起来。 “刚刚那道门上的对联是你外祖母写的,曾得过皇太后夸赞,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至于这一进园子里、她从前最喜欢的花木呢,就没有那等好福气了,它们不曾入过贵人的眼,早在我小时候就被铲了换了,因为你那填房外祖母看不惯!” “我那时也就五六岁,平素都在自己园子里,有一日来前头一看、挖得一片狼藉,我求他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在地上,手上脚上都破了皮,血糊糊的,一直哭到你外祖父回府。” “结果,他凸着眼睛训斥我,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个什么样子!我才忽然明白过来,这家再不是我母亲在的那个家了。” “阿薇啊,你说说,那是几株花木吗?” 引着路往前走的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姑夫人真情实感、声声如泣,讲的是丧母的幼女,控诉的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连女儿都不疼了的老爹,几句话下来,没见那些不远不近看热闹的丫鬟婆子都唏嘘上了吗? 要不是他老刘在定西侯府当差半辈子,他都要听得红眼眶。 可事实上,摔着了不让人近身看伤的是姑夫人;把继夫人与一众仆妇闹得没力气,自个儿却生龙活虎、嗷得比鞭炮都响的是姑夫人;侯爷急匆匆赶回来,好话说尽还哄不好的依旧是姑夫人。 折腾到最后,侯爷心累,说了重话。 那也是因为心疼女儿不顾伤口还不依不饶,结果好了,几十年一转头,从姑夫人口中说出来,意境全变了。 刘管事实在心梗,也不好同他府的人解释,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待到了灵堂,这炸药还有得响呢!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是不清楚跟着回来的表姑娘能不能稳住姑夫人了。 这么一想,刘管事又悄悄瞅余家表姑娘。 好家伙! 表姑娘杏眼含泪、楚楚可怜:“母亲,您幼年当真受苦了。那怎么会是几株花木呢?那是您对外祖母的思念,是您的寄托呀!外祖父真是……” 刘管事:…… 龙生龙,凤生凤,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陆念讲故事,阿薇给回应,一直走到那院子前,没让一句话掉在地上。 声音也越来越高,定西侯耳力依旧不错,还没看到女儿身影,就先听了三五句控诉,颇为没脸,心里也升起了几分不高兴。 可等陆念绕过院子里的人,牵着余如薇站在了他的面前,定西侯的那点儿火气又瞬间散了。 亲生的女儿,还能有仇吗? 嫁出去时不过十六七,再回来都三十过半了,隔了这些年,让女儿埋怨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阿念啊!”定西侯站起身来,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落在外孙女身上,“这是阿薇吧?都长这么大了。” 阿薇恭谨唤了声“外祖父”。 “唉!唉!好孩子!”定西侯喜悦地应着,还要说什么,就听陆念道了句“父亲您老了”,顿时悲喜交集。 孩子长大了,父母老了,这真是,感慨万千呐! 陆念没有给他继续感动的时机,嘴角一撇,满是讥讽:“不似我母亲、连个变老的机会都没有,她红颜薄命,含恨而终!” 定西侯脸色僵住:“阿念……” 陆念理都不理,转身走向供桌。 阿薇顺着陆念的视线,扫了一眼灵堂。 陈设布置、人员站位、贡品数量,全部合乎规制,挑不出任何错处。 偏就落在了陆念手里。 阿薇毫不怀疑,存心挑刺的陆念不可能空手而归。 果不其然,陆念偏过头,冷冰冰问道:“谁操办的?桂花酥呢?为何没有供奉母亲最喜欢的桂花酥?!” 世子夫人桑氏在心里连连叫苦。 她的丈夫陆骏和陆念一母同胞,都是定西侯的原配夫人所出。 桑氏出生淮南世家,嫁入京城时、陆念已经出阁,两人从未见过面,但她对大姑姐的“威名”如雷贯耳,那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原以为这辈子都打不了交道,没想到大姑姐忽然回来了。 桑氏讪讪道:“大姑姐,今日家祭是我操办的,我不晓得婆母从前爱吃桂花酥,是我疏忽了。” 陆念没有为难桑氏,只把苗头对准了陆骏:“弟妹不晓得的确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也不晓得?你就是这么当孝子的?!” “我怎么了?”陆骏挨训,下意识反驳,“母亲去世时,我才三岁!我哪里会记得?” 陆念抬手就往弟弟身上打:“你还有理了?!母亲十年忌日时、我催没催过桂花酥?你那时总是十三岁吧?你还记不住?!你就是根本没有把母亲记在心里!” 陆骏又气又急又臊。 想他堂堂侯府世子,过了而立之年,在外行走人模人样的,却被长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骂,他的脸往哪里放? 得亏手边没有够得着的鸡毛掸,不然他这位疯姐能拿起来抽他! “你是来磕头的还是来闹事的?”陆骏边躲边喊阿薇,“外甥女、外甥女,赶紧把你娘拦住!” 阿薇怎么会拆陆念的台? “舅舅不记得了,外祖父难道也不记得?” 问了后,阿薇也不等答案,目光落在场中那一直不曾开口、却能看出身份的老妇人身上:“您就是外祖父的继室夫人吧?我听说您同我那嫡亲的外祖母在闺中就有交情,难道也不记得她爱吃什么?便是都不记得了,这府中就没有伺候过我外祖母的老人了吗?人都去哪儿了?遣散了吗?” 陆念也不再打陆骏了,嘲弄之情溢于言表:“不然怎么叫鸠占鹊巢呢?人呐,还是得活得长久!” 定西侯的继夫人岑氏面色铁青。 她就知道! 陆念这一通唱念做打,最后都是冲着她来的。 不仅自己刺头,带回来的女儿也是伶牙俐齿得很! 第3章 谁也没有轮着好 有那么一瞬,岑氏恨不能一刀砍了陆念。 这个继女,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从她进门有一天起,陆念就没给过她一张好脸、一句好话,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防备心,无论她如何讨好都不见成效,还四处宣扬继母苛刻。 好在继母也是母,长幼有序,岑氏哄住了定西侯、收服了陆骏,单打独斗的陆念根本不足挂齿。 岑氏把陆念当成了棋子。 陆念越是横冲直撞,就越发承托得岑氏不容易、忍让克制,也越发让定西侯与陆骏体谅她、信任她。 最后,把人嫁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用再碍眼了。 没想到,一晃小二十年,陆念竟然回来了。 岑氏暗暗咬牙。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她的家业、岑家的未来,绝不能毁在陆念身上。 不过,观陆念这番做派,也能看出这些年毫无长进! 她能让陆念做哑巴、吃一回黄连,就能让这个只有蛮劲、不会动脑的继女吃第二回! 至于那小拖油瓶…… 岑氏心生鄙夷。 陆念能养出什么聪明玩意儿?回头一并收拾了! 现在嘛,随陆念闹吧,越闹越无状。 思及此处,岑氏语重心长道:“阿念,你再有怨气也别在你母亲忌日灵堂里闹。” 陆念嗤地笑了声:“不当着母亲的面为她诉苦出头,她怕是以为自己活了二十余年到最后是个孤家寡人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定西侯。 “丈夫。” 手臂一斜,再指陆骏。 “儿子。” 陆骏白着脸想挥开她的手,被陆念躲开了,那指尖又落到了一少年郎身上。 “孙子,”陆念道,“是孙子吧?长得就跟阿骏一样没出息!” 没出息的金孙受不得激,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桑氏抱住捂上了嘴,不让他掺和进这纷争里。 陆念又指向院子里另一队人:“兄长、娘家人。啧!这么多大活人,但凡有一个有良心的,我母亲能这么多年吃不上一口桂花酥?” “你有完没完?”陆骏气道,“从老到少,但凡挨着点边的都被你骂了个遍!” 他太晓得长姐那臭脾气了。 从小就是这样,别人寻事起码讲究冤有头、债有主,陆念不同。 陆念就是个炮仗,炸起来不管不顾,谁从边上过都得沾两片碎红纸、染一身硝烟气。 前脚进门、后脚点炮,这一院子的谁也没有轮着好。 偏今儿不止舅舅家,也有其他姻亲与客人,亦有不少小辈,另请了十余僧人诵经,全在这儿杵着。 真是,丢人! 陆骏要脸,气归气,也搭了个梯子:“你和外甥女跋山涉水回京,路上辛苦了,我给你把香点上,你们先给母亲磕了头,再安顿着休息休息……” 陆念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搭话。 陆骏被她笑得脖颈发凉,只好又哄余如薇:“外甥女,外……” 话堵在嘴边,他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走开了。 阿薇走到“娘家人”那一片,向站在最前头那位面容严肃的老人行了一礼:“舅公,今日贡品不能少了桂花酥。侯府厨房恐怕多年不曾做过了,不晓得京中哪家铺面的出品能合外祖母的口味?” 老人上下打量阿薇。 阿念本性难移,摆明了借题发挥,余家外孙女瞧着倒还懂事,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般想着,被陆念一番闹腾生出来的烦心散了些,老人眼底情绪明显松快了,给身边的发妻递了个眼色。 “好孩子,舅婆若没有记错,从前曾同你外祖母一起吃过芳客来的桂花酥,她还是喜欢的,”舅婆握着阿薇的手说完,又去催人,“还不赶紧使人去买?” 刘管事麻溜儿应声去了。 阿薇微笑着与舅婆道了谢,抽出了手,背转身时抿了下唇。 果然是人死如灯灭。 夫家上下靠不住,娘家大嫂说胡话。 虽然只在京城长到四岁,阿薇都还记得那芳客来的桂花酥难吃得要命! 唯一的长处就是离定西侯府不算远,跑一趟来回用不上两刻钟。 好在,两刻钟够用了。 陆念不让继续祭拜,僧人请示了定西侯后、便退至一旁,等着桂花酥送达。 数十道视线落在身上,阿薇不慌不忙地冲闻嬷嬷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西侧偏厅,抬了一把太师椅出来。 陆骏看傻了眼:“什么意思?” 椅子直接摆到了供桌前头,阿薇拍了拍坐垫,扶陆念坐下。 而后,她回答道:“舅舅您先前说得极是,我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亲颇为辛苦,这会儿贡品未到,母亲坐着歇歇脚。” 陆骏嘴角抽动,一时分不清外甥女到底是耿直过头还是另一种的阴阳怪气。 “不成体统,”定西侯嘴上怪着,多少也心疼陆念,“要歇去偏厅里歇,有躺椅舒服些。你放心,桂花酥买来了就叫你起来。” 陆念支着扶手,闭目不答。 阿薇心领神会,张口就来:“外祖父,母亲睡着了,就不挪了吧。” 不止不挪,闻嬷嬷还抱了张薄毯出来、轻手轻脚给陆念盖上。 岑氏看在眼中,气在心里。 这就睡着了? 骗鬼呢! “您消消气、消消气,”身边嬷嬷压着声儿劝道,“让她们唱戏,老奴不信她们能唱出花来。” 陆骏也不信,嘀嘀咕咕着:“说睡就睡,怎么可能?” “舅舅,”似是怕吵着陆念,阿薇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十分坚定,“母亲吃了很多苦,很不容易。我们日夜兼程,路上不敢耽搁,就怕错过了外祖母的忌日。 您应当也晓得我们在蜀地过的是什么日子,若不是念着京中还有娘家人,母亲早就熬不下去了。” 陆骏道:“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家?” “实话实说罢了,余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脏东西,我生下来身体就极弱,要不是母亲亲力亲为、仔细照顾,只怕早就夭折了,我侥幸活下来,家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前两年陆陆续续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一大家子就剩了个七零八落、日子艰难。”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从众人面上慢慢扫过,轻哼了声:“原想着京中知晓了状况,不说接母亲回京、也该有些支持帮助,没想到就一封单薄家书。” 话音一落,定西侯眉头倏地皱起,疑惑地看向岑氏。 第4章 也不能全怪她! 余家事情,定西侯印象深刻。 陆念自从远嫁后与京中少有联系,一副与家里离心了的姿态。 侯府每年送年礼节礼过去,蜀地从未有礼送来。 定西侯早几年气过、恼过,有几次还愤愤说过“就当没这么个女儿”,但日子一长还是忍不住牵挂,盼着有一日父女之间还能有几分温情。 直到两年前,陆念突然送回来一封家书。 定西侯激动万分,打开来一看,心却坠入冰窖。 余家出事了。 里头数得着、数不着的亲戚,三张纸都不够写全,都没了。 他从信上看到了陆念的癫狂,那手临摹生母字帖得来的好字,在纸上张牙舞爪似凶兽,一看就晓得落笔时情绪有多么激动。 能不癫吗? 前月大姑上月伯娘前几天小侄、下个月还不晓得轮到谁出事,被这种不知缘由的黑云笼罩着,惊恐又无助,身处其中谁能不疯? 定西侯光看信都毛骨悚然,急着想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 事情最终没有定下。 岑氏劝住了定西侯。 “亲家出事,我们二话不说把人接回来,太凉薄了。” “若阿念母女能平安抵京,便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府里肯定也是认的,可我担心路途遥远。” “信上写着,阿薇那孩子从小体弱,这几年养在庄子里吊命,万一路上颠簸受不住、越发伤了身子,那阿念如何接受得了?” “余家遭此劫难,怕是库中药材消耗极大,上等药材难得,不如我们赶紧备些送过去,再多添些银两,有钱有药、让阿薇先养好身体,待吃得消长路了、再随阿念回来。” 这番话很有道理。 定西侯只能按下了立刻接人回来的念头,写了一封安慰女儿的书信,备好了三大箱笼的好药材、并五千两银票,让人送往蜀地。 之后有过复命,定西侯便当一切顺利。 虽再没有收过陆念家书,却也没往深处想过。 毕竟这个女儿着实不爱写信,不到救命之时没一个字送回来,之前十几年就是这样,他习惯了。 哪成想,送达蜀地的只有一封书信? 阿薇观定西侯神色变化,就猜到其中恐有故事。 她轻哼了声,抬起手来,先指向定西侯:“亲爹。” 又指陆骏。 “亲弟弟。” 一旁才被他母亲放开没多久的金孙来了劲,梗着脖子等阿薇像陆念一般指到他这里,却不想这位表姐看都不看他,手指直接指到了舅公那里。 “嫡嫡亲的娘舅,”阿薇啧着摇了摇头,咬牙道,“骨血相连的至亲,就一封家书打发,没管过我母亲死活!靠不住的,终究靠不住!” 陆骏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模一样。 这个外甥女,这个指手画脚的做派,和陆念真是一模一样! 而再次被冠上“靠不住”名头的舅公,脸色难看。 他怎么会认为余家外孙女想息事宁人呢? 这孩子,怕是骨子里也和陆念一个拧脾气。 看走眼了! 可再是脸上不好看,道理还得讲一讲。 “我若没有记错,当日送去蜀地的药材里,还有我们白家添的两支老人参吧?”舅公问道。 “听舅公的意思,京里往蜀地送过东西?”阿薇挑了挑眉,一副这时才晓得其中有误会的模样,“如此看来,倒与母亲说得大差不差。” 观她神色缓和,舅婆问:“你母亲如何说的?” 阿薇道:“母亲说过,她与亲人们的矛盾只在外祖母的身故上。 都说外祖母是生了舅舅后身体不好、元气尽了才走的,可母亲认为另有缘由,因此与家里人多有意见。 可毕竟是血亲,除却此事,并无旁的矛盾,她写信求救、京里不会见死不管。 因而京中只一封薄薄家书送来、再无旁物,母亲气得吐了一帕子的血。 我舍不得她伤心,不愿入京,她反复说‘恐是中间办事的人出错’,说什么也要让我养好了回来。 也是我不中用,路上病了几次,若不然也不会险些赶不上。” 几句话说完,众人皆是沉默。 白氏之死,明明确确,两家人都没有异议。 陆念幼时丧母,做长辈的也是关爱过,可这孩子执拗,作得要命,闹得家里昏天暗地,再多的可怜也渐渐化作了厌烦。 可要说谁会坐视陆念母女死在蜀地,那自家断然没有那等冷血冷心之人。 而陆念跟女儿说的掏心掏肺的话也证明了,执拗了三十年的人,内心清明,并不是油盐不进、浑然不知好赖。 当然,想到“出错”归想到,没有收到支持也是真的,设身处地想想,亦是艰难痛苦。 难怪陆念一回来就借题发挥、寻事发疯。 也不能全怪她! 还想能“靠得住”些的舅公表了态:“这些年你们母女吃苦了,早知道那两支人参、我另外托人送去蜀地,也不会路途中出了差池,那可是救命的好东西!” 阿薇口上道了声谢,转步看向桑氏:“舅娘,不知当日总共送出多少药材?” 桑氏也不隐瞒:“五千银票、三箱药材,具体品项都有单子存着,我回头让人寻出来。这么多的银钱东西、平白无故折在半路上,说什么也得仔细查一查。” 当初她经手操办过,这事不弄明白,不管是公爹丈夫舅家,还是来观礼的宾朋,怕是要怀疑到她这儿了。 她没沾过一两一药,她不怕查,查清楚了才好。 “您说得是,得查仔细了,不冤人清白,也不放过那贪心之人,证据确凿才好。”阿薇并不纠缠。 借桂花酥发难,原也不是奔着银子药材去的,这是意外收获。 既得了线索,之后层层抽丝剥茧,证据严丝合缝才能一锤定音。 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动手,只会如幼时的陆念一般吃亏。 她们两人回京来,再不会吃那等哑巴亏。 而后,阿薇嘴唇一撇,委委屈屈地:“我就是心疼我母亲吐的那一帕子血……” 定西侯更是心疼,交代桑氏道:“快些使人把院子收拾出来,等下好让她们母女住进去,缺了什么就补上。” 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的陆念掀了眼皮:“我住春晖园。” 桑氏暗讶。 春晖园是白氏婆母曾经住的正院,岑氏进门后住了另一处,因此这些年一直空置着。 可再空置也是一府正院,从没有听过哪家归来的姑夫人住正院的。 父母在,兄弟在。 这不合规矩。 定西侯满脑子还是“一帕子血”,根本顾不上想规矩礼数,二话不说应下:“那就收拾春晖园。” 第5章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桑氏招呼了亲信嬷嬷,让她带人去收拾。 嬷嬷面露为难之色。 桑氏低声道:“父亲应允的,我们照办就是了。” 嬷嬷一听,也对,姑夫人讨要、侯爷点头,之后谁有意见、谁去掰扯,闹翻天了也是别人的事,她们世子夫人不用搅在其中。 左不过就是打扫个院子,出力气总比扯皮强。 再说,出的也不是她管事嬷嬷的力气。 陆念的眼睛又闭上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阿薇蹲下身子,一面替她整理薄毯,一面不动声色打量院子里众人的神色。 她们特特赶在忌日回府,自有目的,春晖园便是其中一项。 陆念从不相信生母死于意外,可惜没有证据。 当年寻不到,三十年后又谈何容易? 可要说这府里还有哪儿会留存了一丁点证据,最有可能的就是春晖园。 再者,人的记忆是极玄妙的东西。 陆念说过,凭空想象没有收获,但若就住在其中,日夜睁开眼就是熟悉的屋墙、梁柱,或许有一天她就心领神会,想起母亲“病故”之前发生过什么。 再不济,也就当个念想了。 阿薇轻轻握着陆念的手。 别看陆念现在有的放矢、有理有据,但只有阿薇和闻嬷嬷才知道,她的疯病被压在了骨髓里。 燃烧过、绝望过、放弃过,又咬着牙从血泊里爬起来的女人,她骨子里早就疯了,陆念还能留着这份清明,不过是为了早亡的女儿、以及生母的血仇。 阿薇代替了余如薇平和陆念的心神,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替代三十年前的白氏。 只有念想了。 便是那春晖园。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偏春晖园是正院,寻常不好讨,想要住进去只能一回府就定下,若等到她们已经在别的院子安置了,再想换想搬,就是事倍功半。 不如现在这样,刺激着定西侯心软,当众应了,人人都听见。 阿薇寻思着,抬头看了眼闻嬷嬷。 见闻嬷嬷面色透着几分疑惑古怪,阿薇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闻嬷嬷的视线依旧落在宾朋那处:“没什么,姑娘先紧着眼前。” 主仆两人细语,陆骏看在眼中,也顺着闻嬷嬷的视线看了看。 祭拜暂停着,宾客们没有旁的事,都凑在一块说话。 说什么? 自是说这两代人、继母继女的恩怨,再说堪称灭门的余家,还没忘了嘀咕“五千两”和三箱药材究竟落了谁的袋子。 自矜身份的宾客都忍不住议论,院子外头各府的仆妇恐怕更不讲究用词、说得格外起劲吧? 等这些姻亲客人归家,定西侯府里这些事、又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光是想像,陆骏一张脸臊得都红了,后脖颈上全是汗。 丢人! 丢死人了! 掏帕子抹了额头,陆骏与定西侯道:“父亲,天色暗下来了、等下应是要下雨。” 雨天行走不便,赶紧把事情办完、把看热闹的客人都打发了! 陆念那臭脾气要寻什么事,他们自家人关起门来慢慢闹。 不要再叫人看笑话了。 定西侯便问:“点心还没买回来?” 陆骏暗骂管事不得力,买个点心磨磨蹭蹭,又不想干等着,只好又一次去劝阿薇。 外甥女再不好劝,也比长姐好说话些。 “已经起风了,再不赶紧就下雨了,不好办事。” 阿薇佯装不解:“下雨?搭了棚子还怕下雨?舅舅,还是舅娘办事可靠,棚子够大,亲朋好友都站得下,不会淋着的。” 陆骏:…… 怪天怪地,怪不了妻子把棚子搭大了。 “话不是这么说……”陆骏想找补,不等他编出几句像样的,就见陆念不知何时睁了眼盯着他、冷冰冰的,他吓了一跳,“你吓人呢?” 陆念问:“你怕棚子塌下来?” “你别胡说八道!”陆骏气结,“好好的棚子,塌什么塌?你孝顺母亲,你别咒啊!” 陆念却丝毫不觉得不吉利:“我见过,余家治丧,塌过好几次。 说来也稀奇,不管怎么塌都没有压到过供桌牌位,都是活人站着的地方塌了。 余家三房一妇人、算起来是阿薇隔房的叔祖父的妾,就是被塌下来的杆子架子砸了脑袋过世的,余家上下稀奇古怪的死法,我能给你讲一天呢。” 陆骏那张臊红的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这是人话? 早知陆念不可理喻,现在更上一层楼。 “桂花酥来了,桂花酥买来了!” 刘管事抱着食盒飞快跑进来,救陆骏于水火。 陆骏接过来,打开盒子,见其中桂花酥整齐、没有磕碰,总算松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问陆念:“换哪一碟?” 陆念指了指:“阿薇,换枣泥糕。” 祭祀贡品,连碟子都是成套的,不能突兀。 桑氏见状,让嬷嬷奉上筷子,由她们母女经手去,好坏都不要推给别人。 阿薇接过来,先把枣泥糕夹开,又将桂花酥一一摆放好。 她的手十分稳,挪了一回碟、却连酥皮都没有碰掉。 待将碟子重新放在供桌上,陆骏问道:“这下满意了吧?能上香了吗?” 陆念掀了薄毯,缓缓站起身。 闻嬷嬷见状要把太师椅挪开,刘管事眼疾手快、抱起椅子立刻走,就怕姑夫人一行又生出新花样来找麻烦。 僧人开始诵经,照着先前的仪程继续。 风大了,不知不觉间雨点落下,砸在篷布上哗啦啦地作响。 陆骏领头,带着一众孝子贤孙就要跪拜,见陆念没有动,他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陆念道:“我单独上香,与母亲说几句。” 陆骏随她,只要陆念别再生事,她要和母亲说上几天几夜都随她。 陆念不着急,陆骏便按着规矩,自家磕头,姻亲祭拜,友朋惦念,院中人多却不乱,有条不紊。 陆骏看在眼里,舒坦不少。 是了。 没有陆念杀出来,今日本就该这么平顺、有序。 最后,他才把供桌前的位子让给陆念。 阿薇走上前,取香点火。 轰—— 身后突然一声巨响,而后又是噼里啪啦一连串,连带着高高低低的哎呦声、惊呼声。 竟是棚子塌了。 第6章 远香近臭 变故来得突然,一下子就乱套了。 外头的仆妇小厮们顾不上旁的,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挪开倒塌物什,把被压在里头的人都救出来。 陆骏也才脱身,直呸了几口,见左右都塌了、唯独供桌附近完整,倏地想到陆念刚刚说过的话,心不由一沉。 桑氏亦是心惊,就怕出大事,再细细一分辨,越发七上八下。 最先塌的是岑氏附近,而后架子失了平衡,由近往远坍了,看着十分唬人,但大部分人都只是被顶棚的篷布盖了头,掀开就无事了。 他们这些家眷离得近些,又受了惊,灰头土脸的。 真正受难的是岑氏那儿。 侯夫人才被人从篷布下扒出来,发髻歪了,散发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还露着却是染了灰,倾盆大雨当头下,全身霎时就湿透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桑氏都不敢再细看。 再观陆念母女,依旧站在供桌前,面上看不出情绪。 是意外?还是算计? 桑氏吃不准,她只是庆幸,还好棚子大、篷布分片,要不然塌了都没那么快能挪出来。 阿薇没有看人。 没有了篷布遮挡,直见天际。 闪电划空,她瞧见了透亮的天光。 惊雷轰轰中,阿薇灭了香上明火,细烟升起。 她递给陆念:“亮堂多了。” 陆念接过,看着白氏的牌位,唇角一弯,喃道:“是啊,亮堂多了。” 院子里的众人脱困后,要么寻地方避雨,要么急着找伞,一片嘈杂中,却听见了一道女子清晰又坚定的嗓音。 “母亲,女儿回来了。” 是陆念。 不由自主地,视线纷纷落向那执香的女子。 “那么多年不能给您上香,是女儿不孝。” “女儿在余家那里也不敢祭拜您,怕您想我了寻去那儿,见到一宅子的腌臜,在底下心疼我和阿薇,也怕那里妖魔鬼怪冲撞了您。” “以后不会了,女儿年年在这里给您磕头。” “您在的地方,才是女儿的家。” “女儿和阿薇吃过的亏、吐过的血,不会白费。” 陆念说着,狠一扭头看向岑氏。 岑氏先前跌得很,才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狼狈得没有平日一丁半点的端庄姿态,就被陆念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半塌的灵堂,被雨水淋湿了衣裳的亲朋,只有供桌前的那一处、与其他地方都隔绝开来。 陆念就站在那儿,没有叫雨打着,但她那双含恨的眼睛,却仿佛在磅礴大雨里走过,走了很多很多年…… 一阵心悸涌上来,岑氏下意识抓住胸襟衣裳,脚下打滑,堪堪站住的身子又往地上摔去。 这场祭祀,结束在雨中。 桑氏撑着精神送走了姻亲宾客,这才有空喝一碗姜汤祛寒。 “侯夫人摔倒时擦伤了胳膊,已经让人上了药,备了安神汤。” “春晖园赶着收拾了正屋,姑夫人说她们母女先住下,厢房不急着今日整出来。” “侯爷过去了,见她们只带回来一个嬷嬷,说是让您这儿再看着安排些能用的人手。” “今日礼单送来了,您过目后、奴婢使人整理收拢。” 一连串的事,桑氏听罢,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见陆骏从净室出来,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与陆骏递了姜汤,桑氏斟酌着道:“祭拜塌了棚,是我没有做好,我只想着棚子大些,却没料到不够稳固,风大了就……” “不是你的错,”陆骏道,“许是风大,许是……你可能没听见,点心送来前、大姐跟我说余家塌了好几次棚、还砸死过人。我都吃不准她是不是存心的!” 桑氏闻言,讪讪笑了下,没有随意点评姐弟关系,只道:“春晖园多年不住人,我想着得去看一眼,听说大姑姐她们回来就一辆马车,没带什么细软衣裳,吃穿用度都需要问问。” “你是周全,但她……”陆骏叹了声,“罢了,我同你一道去,省得她没事找事、莫名其妙为难你。” 桑氏自是应下。 另一厢,秋碧园中。 岑氏靠坐在床上,眉宇之间全是郁气。 今日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陆念能回京来。 两地路远,即便陆念准备好了,也该书信先行、让府里安排好路上大小事、在使人去接回来。 这其中能动手脚的地方多得是,可谁知道陆念不按常理、竟然还让她们母女活蹦乱跳进了府门。 说来,陆念从小就是这样,行事不讲一点章法。 想起从前事情,岑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您莫要与她置气,”李嬷嬷开解道,“她在京中什么名声?也就是刚回来,一下子把人唬住了,等过些日子,您再瞧瞧,她那性子绝不可能不闹妖。” 岑氏冷笑:“今日不也闹了?” “闹得没个章法,”李嬷嬷鄙夷道,“奴婢还以为她们要抓着银钱与药材不放呢,没想到争了半天,就想要一园子,真是眼皮子浅!” “一个空置多年的春晖园,也值得她这么惦记,”岑氏不解极了,“侯爷也是,那是正院,哪有陆念住的道理?” “侯爷心软,多年不见女儿,又是白氏忌日,”李嬷嬷嘿嘿一笑,声音讽刺,“远香近臭,最终臭不可闻。” 岑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的确。 这句话形容定西侯与陆念的父女关系,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就让她闹些时日,我好好养养精神,”岑氏说完,若有所悟地长叹,“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了,早些年根本不会为这些上火。” 李嬷嬷宽慰道:“说明您这几年顺心,侯府里事事掌握,娘家也给您颜面。” “是啊,人就是这样,从紧绷着到放松下来、轻而易举,想倒过来,重新绷住,就浑身不得劲,”岑氏想了想,交代道,“你去趟春晖园,看看她们缺什么。” 李嬷嬷心领神会:“您放心,奴婢晓得。” 不多时,李嬷嬷在春晖园外遇着了陆骏与桑氏,跟着他们一道进去。 多年不曾有过光的正屋里点上了灯。 陆骏先与坐着的定西侯行了礼,而后一抬头就看到了贴着北墙摆放的长案上有一只白色封口瓷罐。 瓶瓶罐罐的、原不值得他多心,偏那瓷罐前还摆了小香炉,插着香,左右还有果盘。 像是一个小供台。 不对。 那就是一个供台! 陆骏额上青筋直跳:“你供了什么?你别在家里整装神弄鬼那一套啊!” “闭嘴!”陆念一个眼刀子横过来,尖声道,“这是阿薇的命!你懂个屁!” 第7章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连定西侯都不由多看了那瓷罐两眼。 陆骏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嘴上嘀咕着:“你别危言耸听,外甥女好好站在这里……” “舅舅,”阿薇开口打断了陆骏,“正因为有那罐子,我才好好站在这里。” 定西侯问:“此话怎讲?” 阿薇双手合十,对瓷罐拜了一拜,又轻轻拍了拍陆念的肩,让她莫要激动着急,而后才说起了故事。 当然是编造好的故事。 “我生下来就体弱,长年在庄子上休养,也正是因此、勉强躲过了府里的劫难。” “请来化解府中不详的高人中有一位仙师,他对余家事情束手无策,但看出我魂魄不稳,若无定魂之法、最多一两年也就……” “他便给了我们瓷罐,教我定魂,我才能慢慢康复过来。” 陆骏倒吸一口气:“真有如此奇人奇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仙家道法,岂是我们俗人能窥探的?”阿薇谈及此事,态度十分恭敬,“我就是这么好起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况且平日只需供些瓜果点心,不费多少事情银钱。” 陆骏还要再问,被桑氏拦了。 桑氏笑盈盈与阿薇道:“既是关乎性命,自是不能马虎。那瓜果点心可有讲究?阿薇回头记下交给我,我让人按时按例送来。” 阿薇不经打量起这位舅娘来。 此前陆念与桑氏没有往来,因而阿薇也不能从陆念口中了解桑氏性情,今日粗粗打交道,倒是留下了一个“好相处”的印象。 至于这印象靠不靠得住,还得往后再看。 思及此处,阿薇回礼道:“劳您费心。” 一旁,规规矩矩、不曾搭话出口的李嬷嬷把心思都放在了瓷罐上,却不知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早就落在了阿薇眼中。 阿薇记得她。 先前祭拜时,这嬷嬷一直扶着岑氏。 “说起来,倒也不是没人好奇过那瓷罐,”阿薇语气一沉,却是与陆骏说的,“舅舅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 陆骏顺口就接了:“发生什么?” 阿薇呵地笑了声:“双手还不曾碰着瓷罐,那人就脚下一趔趄,脑袋碰着桌角流了一地的血,抬回去养了半个月还是咽气了。 她本就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余家,我们眼看着他们家里上下五个人半年内全没了。 还有让她来动瓷罐的主子和管事也丢了命,仵作查验说是活生生吓死的。” 桑氏听得后脖颈一阵凉。 她先前打断丈夫就是因为不想听这些稀奇事,没想到躲了一回还有第二回。 世子真是的,这种玄乎事情最不能好奇了! 陆骏也听得牙疼,偏他还要端着:“兴许是叫余家里头作怪的给收了去,与你那瓷罐无关。” “也有人这么想,隔半年又来了一回,自此就彻底老实了,”阿薇面不改色,“侯府不是余家,舅舅若是不信大可试试?反正它护着我的命,于母亲、闻嬷嬷也无碍。” 陆骏:…… 怎么可能去试? 不仅不试,还得小心万分。 “要不然换一张宽些的大案?免得不小心碰了磕了,”陆骏建议道,“屋里做事的人也……” “屋里不用旁人做事,我自会好好收拾,”陆念出了声,“怕就不用进来,阿骏你也一样,怕就出去吧。” 陆骏嘴角狠狠一跳。 要不是担心陆念为难人,他才不来呢! 陆念靠着引枕,声音幽幽,一字一字如指甲划过木板:“那是我儿、我儿的命。我要护着,日日护着。” 阿薇握住了她的手,拇指微微用力、抚着陆念的手背。 余光瞥那李嬷嬷,那老婆子此刻已是煞白了脸。 想来,她和她的主子岑氏是不敢轻易动瓷罐了。 阿薇又看瓷罐。 小小的,白瓷色润,上浮白薇花纹,是她和陆念一起挑的。 是余如薇的归处。 陆念决心回京,自不会留女儿在蜀地,一把火烧尽、十几岁的少女最后也只留下这么小小一罐。 阿薇记得那炉窑火,让她们连气都喘不过来。 收拢骨灰后,陆念犯了病,阿薇和闻嬷嬷只能捆着她、嘴里塞了帕子,不让她伤人伤己,接连喂了几日汤药、小心防着她吞咽时咬舌…… 那是陆念病得最重的一回,本就体瘦的人折腾得脱了相。 好在,都熬了过来。 桑氏平稳了心神,把被瓷罐带偏的话题正回来:“屋里不用旁人,院子总要人手,只一位嬷嬷伺候你们母女恐忙不过来。 明日领些人来,你们挑了用着,若不得用就再换。 我猜想你们带回来的衣物恐也不多,京城入秋后冷得快,还得再赶制些秋冬衣裳。 春晖园许久不曾住人,年初时虽修缮过,动的都是表面,改天试试火炕状况、免得要用了却烧不暖。 这几日陆陆续续事情不少,人手进出嘈杂,先暂忍几日。 往后就在家中常住了,缺什么、用不惯什么,就同我或者姚嬷嬷说。” 说完,一直本分立在旁的圆脸嬷嬷上前:“奴婢姓姚,见过姑夫人、表姑娘。” 阿薇应下来,在“好相处”之后,又添了个“办事周全”的印象。 起码,听起来很周全。 正说着话,闻嬷嬷抱着只小木箱从东次间出来。 她刚刚一直在里头收拾箱笼,便先与众人问了安,又问阿薇:“旁的都整好了,这木箱给您收到西间去?” 阿薇颔首,问:“没有磕碰坏吧?” 闻嬷嬷摇头:“奴婢不曾打开过。” “那我现在看看。” 在阿薇的示意下,闻嬷嬷把小木箱放在桌上,开了盖子。 陆骏扫了眼,只见里头是布包,阿薇取出最上头的,箱子里还是一样的布料、看来是一层叠一层。 就是不晓得包的是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厚厚的棉布打开来,露出来锋利的银光。 是一把厨刀。 阿薇提起刀,正反端详一番:“没有磕着。” 油灯啪得一声炸了花,屋里暗了些。 李嬷嬷的心也跟着炸了下。 她看着提刀的表姑娘,昏暗光中,银刃映着的五官透着寒气,像鬼魅似精怪。 她不由想到刚才的瓷罐故事…… 等闻嬷嬷拨亮了灯,李嬷嬷才回过神来,额头上已是一层汗水。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表姑娘太怪了! 第8章 别坏我胃口 定西侯倒是没有被吓着,反而凑近了些:“阿薇,这是厨刀?” 陆骏如何也想不到布里头包着的是厨刀,指着那木箱问:“都是?” “都是。”阿薇答了。 而后把布包拿出来、打开后一一查看。 一面看,她还一面与众人介绍。 “这把是剁骨刀,看着钝,砍骨劲足。” “这把锋利,切菜切肉都方便。” “这是剔骨刀,从贴骨肉上一划,骨头就下来了。” “这是刻刀,我雕刻学得不错,先前给我父亲雕了个小像,雕脑袋时这样,刻到眼睛时这般刺进去……” 阿薇似是说得起兴了,手上拿着刻刀一通比划。 手腕翻来覆去,脚下步步逼近,直至面前,晃得李嬷嬷一阵眼睛痛。 她倒是想闭眼逃避,没想到被点了名。 “这位嬷嬷,”阿薇问她,“府里厨房的刀具也不少吧?” “哈、哈——”李嬷嬷尴尬地笑了笑,“奴婢不是厨房里做事的,今日要不是听表姑娘介绍,还不晓得厨刀有那么多名堂。” 阿薇弯着唇轻笑了声,明知故问:“那嬷嬷是哪处的?来春晖园做什么?” 李嬷嬷一愣。 白天她就站在侯夫人身边,她不信表姑娘认不出来。 好啊! 定是故意挥刀子吓唬她! “奴婢姓李,是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面上和善。 “我还以为是厨房不晓得我们口味,嬷嬷来请示晚饭吃什么的呢!”阿薇撇嘴。 说话直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嬷嬷明知被针对,也只能先赔笑着忍了。 桑氏打圆场:“大老远的路,怎么还带着这么多刀?” “她平素没有别的爱好,”陆念目光关爱,“就是喜欢下厨做菜,便给她搜罗了这些。” “既是喜好,京中也能置办,”桑氏笑着与阿薇招手,想把人叫过来,免得再吓李嬷嬷,“京中东西齐备,等安顿好了后让人带你多去逛些做厨刀生意的铺子,看看有没有合眼的。” “我原也是这般想,”阿薇没驳桑氏面子,“只是想到路途太远、说不好半道上会不会遇着事,万一有歹人,我有趁手的刀具、也能防身。 到底是用惯了的,我也念旧,新的不及旧的顺手。” 桑氏笑容依旧,只是迅速瞥了定西侯一眼。 这几句新旧,仿佛意有所指。 侯爷面色如常,许是没有听出来,许是听出来了也当不知。 大姑姐携女回京,想来之后府里日子太平不了。 当然,轮不到她先指手画脚上。 桑氏也当听不懂:“阿薇提醒我了,也不晓得你吃不吃得惯府里饭菜,今晚先试试,若不合口味就告诉姚嬷嬷,想吃什么蜀地菜也只管提,哪怕府里不会做、外头也有蜀地口味的酒楼,我让人去买。” 阿薇从善如流应下,又道:“您放心,我会下厨,想吃什么我能自己做,到时候也请舅娘尝尝。” 桑氏眉开眼笑。 罢了。 不太平也不是闹的她。 不管大姑姐如何,这外甥女还是人美嘴甜的。 桑氏很喜欢女儿,可惜成亲多年、也只生了一个儿子就再没有动静了。 儿子叫陆致,刚过了十二岁生辰,正是不好管的年纪,让桑氏颇为头痛。 一想起女儿家的好,桑氏心热,与阿薇细致商量起了新衣新首饰,京里时兴的款式花样,日常爱用的是金是银还是玉…… 说得起兴,又盘算起了过些时日带阿薇去布庄、金银铺子、胭脂铺子逛逛。 絮絮叨叨的女儿事,听得在座的定西侯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插不上嘴,也不懂。 定西侯不掺和这些,既然当家儿媳对陆念母女回府并无意见、且十分亲厚,他便放心了。 不过,对于女儿,他还是要多叮嘱两句。 “阿念,如今府里是你弟媳管着,以前你们没有打过交道,往后和睦相处。” 陆念闻声转头,直直看着定西侯,眼神一错不错的。 “您的意思,”陆念直截了当、毫不修饰,“我和岑氏旧梁子深,三十年了化解不了,我在岑氏手里讨生活,不是我折腾她就是她磋磨我,别想太平。 但我与弟妹头一天见,我别置喙她如何管家,她不克扣我们娘俩的日子,不结仇,自此安安生生住着。 我也只需与弟妹打交道,不用去理会不管家的岑氏了。 是这么一个说道吧?” 定西侯险些叫一口茶呛着。 他行走朝堂多年、自认为脸皮还算厚实,也被陆念这么掰开揉碎的说话方式给弄得下不来台。 看破不说破,怎么就不懂呢? 再说,岑氏何时有磋磨过阿念?都是阿念折腾岑氏。 定西侯想挽回颜面、说几句责备的话,一想到陆念舟车劳顿地回来,又心软了。 清了清嗓子,他道:“今日事多繁杂、周转不开,后日置宴与你们接风洗尘。” 说完,定西侯起身,三两步走了出去。 陆念歪身子坐着,一点没有起身恭送的意思,反倒是眼神又落到了陆骏身上:“父亲走了,你不跟上?” 陆骏没有领会。 他与桑氏一道来,自然一道走。 桑氏还在与阿薇热情说事。 陆念嗤笑了声:“我以前不让你跟着父亲,你又哭又喊都要跟着去秋碧园当儿子,现在怎么让你去都不去了?” 陆骏气闷。 大姐又开始了,要么点炮要么阴阳,就没法好好说话。 今日已经够烦够霉的了,陆骏不想受这个气,就去催桑氏。 桑氏顺着他、起了身,嘴上还在念叨:“有事只管来寻我和姚嬷嬷。” 阿薇送他们夫妻,见李嬷嬷还站着,道:“嬷嬷不懂厨房,是懂布菜?” 李嬷嬷岂会在这里伺候? 偏她嘴慢,陆念已经接了话:“不劳动手,别坏我胃口!” 李嬷嬷还记得岑氏的“以退为进”、让陆念闹腾的大计,根本不敢硬顶回去,只能死死捏着拳头。 “侯夫人使老奴来看看您这儿短缺什么,现在世子夫人都安排好了,老奴这就告退。” “阿骏,”陆念直接问道,“弟媳的当家权是吵来的还是抢来的?安顿我们娘俩这么点小事,还值得岑氏遣个婆子来盯着。” 陆骏的脑海里只有“多说多错”四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桑氏温和与她们笑了笑,快步跟上去。 李嬷嬷落在最后。 脚刚迈出去,背后就是一阵风。 砰的一声,门板被拍上,险些夹了她来不及收的后脚。 李嬷嬷看着紧闭的门,气得眼冒金星。 好好好! 装都不装的! 也对,当年陆念就是这般脾性,现在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忍忍,侯夫人穿着鞋,和光脚的陆念天差地别! 先由着这对母女折腾,等把侯爷、世子都闹烦了,哼! 第9章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阿薇拍了门板,回桌边将菜刀都收回木箱里,交给闻嬷嬷送去西稍间里收好。 而后,阿薇走到陆念身后,轻柔地替她按压额头。 相比两年前,陆念已经恢复许多,但今日回府上香、再对上岑氏,情绪免不了波动。 阿薇一面按、一面轻柔安抚她情绪。 “我先前去院里小厨房看了眼,多年没开火了,但大体框架都在。” “过几日来人试炕,顺便试试灶台,等收拾出来了,我给您做好吃的。” “现在府里恐也没几个老人,拨过来的人手暂且用着,再打听打听老人去处,若有信得过的自是最好。” “舅娘行事显然不想与我们交恶,之后我多探探她口风。” “侯夫人嫁进来三十年,扎根深,您莫要急,我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实了对付她。” 这差不多是回京路上就商量好了的。 听着一项项已经刻在心里的准备,陆念渐渐平静下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晓得的,”她笑了下,整个人看起来松弛了些,“我毕竟是归家女,得先站稳脚跟才能对岑氏发难。况且她不是单打独斗。” 阿薇听陆念讲过岑氏背景。 岑氏背靠的是她的伯父、岑太保。 继母女关起门来闹得再凶,岑家作为外人都不好插手,可一旦陆念铁了心要让岑氏给生母偿命,岑太保不会坐视不管。 要动岑氏,手里必须捏到让岑太保周旋不得的铁证。 “父亲和阿骏靠不住,岑氏生的那个就更别说了,”陆念哼了声,又道,“你说得对,先从阿骏他媳妇下手,她若合作、你我事情都好办许多。” 毕竟,桑氏掌着中馈。 阿薇心中有数。 除却了解桑氏品行之外,家中状况、京中局势,都得一一梳理。 至于岑氏…… 陆念点评起来:“她惯会伪装,背着人恨不得杀了我,当面又一副被我欺负了的样子。我以前没少吃亏。今日还使个嬷嬷来探虚实,她看不上我,认为我还是与以前一样好拿捏。” 说到这里,陆念冷笑一声。 她知道自己变了。 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只会使蛮劲又不得章法的小姑娘了。 在余家的十几年,彻彻底底改变了她。 如今的她,依旧会莽,越莽撞、越不会让岑氏仔细防备。 但莽撞与直接之后,计算好了目的。 陆念抬起手握住了阿薇按在额头上的手指:“全府之中,能信任的只有你我和闻嬷嬷。” 阿薇颔首,轻轻捏着她的手指:“我知道。” 陆念低叹了声。 她们人少,但得用。 闻嬷嬷能拿捏好搬木箱的时机,也知道如何巧劲踢塌棚子还神不知鬼不觉。 这场秋雨陆陆续续下了一旬。 雨水难免惹人烦躁,但来春晖园办事的各方人马倒都还客客气气。 试了火炕,收拾了小厨房,秋冬衣裳加紧赶制,屋子里陆陆续续补了不少家具摆设,三十年无人居住的春晖园去了萧瑟,多了人气。 人进人出的,自然消息不少。 闻嬷嬷备了些轻巧小食,又煮了梨子饮,底下人办事,管事娘子嬷嬷们拉家常。 当年,闻嬷嬷能孤身逃出京城、一路寻到中州,又带着小小的阿薇谋生,自然是有一张巧嘴。 娘子嬷嬷们起先还客气着,不肯与“初来乍到”的人说府中长短,待暖和的饮子入嗓、适口的小食一嚼,话就多起来了。 如此府里事情便有了脉络。 闻嬷嬷仔细与陆念与阿薇梳理。 “侯爷夜宿书房是从前年开始的,起先是侯夫人病了一场,夜里咳嗽不断,怕妨碍了侯爷歇息、进而影响上朝当差,便请侯爷歇在书房。” “前后咳了有一个月,侯爷那阵子得了要紧差事,很是忙碌,有时甚至还歇在衙门里,便是回府了也时常有同僚来商量事情,一谈就谈到两三更。” “侯夫人病好了,侯爷差事还没办完,等忙得能喘口气了,似是习惯了住书房,就没有搬回秋碧园去。” “书房那里伺候的人手,都是夫人您听过见过的旧人,没有乌七八糟的事。” 陆念颔首,道:“如此倒也方便。” 这个方便,指的并非定西侯当差,而是陆念挑拨。 要不然怎么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呢? 血脉相连、父慈子孝,在枕头风面前什么都不算。 小时候陆念哭得再伤心,定西侯再心疼,转过天来,叫岑氏温柔几句话劝完,心疼就成了心狠了。 现在,老夫老妻自比不得年轻时的温香暖玉,但相处多年的了解和默契依旧是个麻烦,岑氏想吹风、并非吹不上,可不睡一张床上、枕头不对着枕头,风隔了墙就不同了。 不管定西侯是为了当差便捷、还是习惯了懒得挪,对陆念与阿薇都是“方便”。 闻嬷嬷又说陆骏那儿:“世子与您看到的一样,对侯夫人依旧尊敬喜爱,世子夫人出身淮南,是直到前年、侯夫人大病那一回,她才接了府里中馈。” 阿薇思路快,问道:“她接中馈与那银票药材,谁前谁后?” 提到此事,闻嬷嬷撇嘴露出个极其不屑的表情来:“就这事儿还给侯夫人脸上又贴了层金花! 夫人的信送到时还是侯夫人当家,准备银票药材期间她病倒了,外头还说她是担心蜀地状况给急病的。 真是美得她! 她病得厉害,家里旁的事勉强能按部就班,但送银子药材的事还没有办妥,这才拿了一部分事情给世子夫人。 因而送往蜀地的东西,两方都经过手,且还听说世子夫人刚接手时,侯夫人那里的老人没少指点,几乎是半推半就着按秋碧园的意思办的事。 等侯夫人病好了、想再收回去,世子夫人寻了底下人的错处、连打带敲的,前后费了三五个月总算把中馈稳稳捏手里了。 为这事儿,世子都与世子夫人有过几句埋怨。” 阿薇听得连声笑。 她虽不是在哪家府邸后宅里正儿八经长大的,但其中的弯弯绕绕,靠着陆念与闻嬷嬷的指点,早也学到不少。 此刻听来,就明白事了。 如今既然是桑氏管家,来春晖园指挥办事的自然也全是桑氏的人,岂会说桑氏的不好? 事情没有查明白,就先全部推给秋碧园,反正陆念看岑氏本来便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照这么说,”阿薇点评道,“舅娘与岑氏之间怕也有不少龃龉。” 陆念哼笑:“婆媳有隙,再常见不过了。” 不怕岑氏与桑氏有仇,就怕铁板一块,她们才不好下手。 第10章 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阿薇琢磨起了桑氏。 这一旬里,她同桑氏与姚嬷嬷也打了些交道。 无论是先前说好的供奉单子、厨房口味,还是阿薇新想出来的细枝末节的麻烦,姚嬷嬷都极其配合。 一颗石头一声响,事事有回应,能办的立刻办,暂时办不妥的也有章程、搁几日就有进展。 姚嬷嬷的态度,也就是桑氏那儿的态度了。 就算阿薇和陆念故意想寻桑氏的事,这一时半会儿间都寻不出来。 何况,她们目前还是以拉拢桑氏为目的,没想着破坏关系。 唯一停滞着,只有那五千银票与三箱药材。 说法也是有的,要寻底档翻看,寻办事的人问话,前后要费工夫,一旦问出结果了立刻报过来。 做事嘛,这个章程也合情合理。 等这会儿听了闻嬷嬷的消息,阿薇就更明白其中缘由了。 “舅娘若动了手脚,她少不得收拾干净才给答复,若她全然无辜,那十有八九就是岑氏下的手,”阿薇道,“偏当时正值交接,她算是被秋碧园架着走的,难保岑氏没给舅娘的人手挖过坑,舅娘得自查一遍才能交给我们,免得我们查了、坑里埋着她的人。那她是钱没捞着还担了罪。” 陆念抿了一口茶:“我追究的也不是银子,就算桑氏全吞了,碍着我什么了?” 阿薇笑了下。 从她们这儿来判,自是这般。 所有的贪与错全是岑氏的,一分罪都要打成十分罪! 她们争的是家务事,又不是衙门里断案子,能给岑氏多添一条罪名就绝对不能少一条。 不过,桑氏显然不能这么来。 倘若钱是她贪的、抹不平,再怎么甩给岑氏,等陆念母女收拾完了岑氏,说不定就捏着把柄来收拾她了。 桑氏一位远嫁入京的妇人,行事落了下风,孤掌难鸣。 势单力薄的苦,陆念吃得太多了,也太懂了。 “她有能耐手段那是最好,”陆念放下茶碗,指腹抚过盏沿,颇为用力,“我们不指着一定要借谁的力,就怕有傻子拖后腿!” 阿薇想了想:“舅娘嫁进来十年多,又有儿子,却也是等到前年才掌家,如此来看,她做事绝不激进。” 陆念明白阿薇的意思:“阿骏看起来不烦她。” 陆骏是孝顺儿子,桑氏如果与岑氏狠闹过,他们夫妻关系早坏了。 “是,”闻嬷嬷继续往下说,“这些年唯一让世子夫人头痛的只有大公子。” 大公子指的是陆致。 阿薇在灵堂和接风宴上见过他,听说文武都马马虎虎。 好像够用了,又没那么得用,尤其是作为定西侯府的嫡长孙,桑氏只盼着他能更争气些。 比不了外头的神童,起码不能输给府里的弟弟陆勉。 陆勉是岑氏的嫡亲孙子,刚七岁,功课上有模有样,叫定西侯很有面子。 岑氏有一儿一女。 女儿陆思没养活,两岁时夭折了。 儿子陆骋,便是陆勉的父亲了,除了这七岁长子外,他与妻子另育有四岁的女儿和才满周岁的儿子。 比起只有一子的陆骏,陆骋可以算是子女缘不错。 不过,用陆念的话说,陆骋与母亲岑氏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平庸的嫡长孙与聪慧的次孙儿,”陆念把玩着手指,指甲锋利,当即在指腹上划出一条红印,她不觉得痛、也不在意,继续往下说着,“岑氏失了中馈,还不得把宝压在陆勉身上? 她一个填房,为了拉拢父亲与阿骏,早年间一直装贤惠和善,好名声是她的立命之本,也就做不了养废阿骏、扶陆骋上位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可要是陆致不成器,远不如陆勉,那就怪不到岑氏头上去了。 陆致是阿骏夫妻俩自己管教的,教不好只能怨自己。” “只是平庸,还不足以夺爵,”阿薇不动声色握了陆念的手,“教好难,教坏易,舅娘若不管得紧些,迟早会出问题。” 陆念没有手指玩了,倒也不争,思绪全在陆致的事情上,脸上全是嘲讽与嫌弃:“说白了就是阿骏没用!儿子教养,当娘的住在后院就隔了一层,再上心也总有不周全的地方。要教好了还得靠爹,偏当爹的自己就拎不清。” 阿薇很是赞同。 幼年在京中的事情,多数都已经记不起了,只隐约有些细微片段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她是金家的宝贝疙瘩,但她的玩伴很少,隔房的几位堂兄长她许多岁,早就开蒙念书了。 她记得想找哥哥们分享新得的玩具时,他们不是在学堂,就是在被伯父们考校功课,要么就是被祖父叫去指点。 如此就给阿薇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长大了就要读书、整日不得闲。 慌得她一点不愿长大,这份“怕”让她记住了。 如今大了,看待做学问自然也与从前不同。 搁在陆致这里,勤学不一定能出彩,但管教不严、平庸绝不会是终点。 “舅娘有能耐手段,但她不敢撕破脸,”阿薇想了想,继续道,“不敢与岑氏撕,也不敢和舅舅撕,瞻前顾后、投鼠忌器。” 陆念听得直乐。 “前怕狼后怕虎,这种脾性的、我在余家见得多了,”她眼中含光,“那就由我们替她撕了,别的都是虚的,捏在手里的利益才是真的。她只要不是愚不可及,就该知道握哪把刀。” 陆念从不怕拿刀,也不怕当刀。 舔到舌尖上的血才是最真的!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日头高照,驱散了前头一旬的雨气,阴霾一散,人也舒坦许多。 阿薇从屋里出来,就见院子里做事的丫鬟嬷嬷们各个显得松快不少。 这些都是桑氏拨过来的。 要说与阿薇她们有多少忠心,肯定谈不上,但做事不躲懒、不怠慢,眼前够用了。 而外头得用且顺手的人才,一时半会儿能指望的只有闻嬷嬷一人。 阿薇轻声与她交代:“嬷嬷这几日盯一盯陆致,他被雨水闷了一旬,好不容易放了晴,八成没有耐心老实待在书院里。” 第11章 买回去炖汤 闻嬷嬷归属春晖园,进出很是自由。 花了三天工夫,她弄清楚了陆致的状况。 陆致入学的书院在京中颇有些名气,同窗多是勋贵子弟,平日吃住都在书院,一旬有一日休沐。 先前府中家祭,陆致请了假。 洗尘宴因着是在晚上,赶在吹灯前回去、也算合规。 “也就是说,下午放课到夜里歇觉这段时间,管束相对宽松,”闻嬷嬷低声道,“又都是各家各府的公子,自有长辈荫庇,不走科举路子,教习便不会太强硬。” 真要进考场的子弟,要么入国子监,要么去以学问见长的书院。 与陆致这种明面上的侯府继承人不是一条路子。 阿薇问道:“若学生们放课后出去耍玩,只要乖乖回书院睡觉,不惹大麻烦就没人追着管?” “是这么一回事,”闻嬷嬷看了眼外头院子,压着声儿道,“大公子不喜欢旁的,他就喜欢斗鸡。” 阿薇的眉头皱了起来。 斗鸡,说小了是个热闹,大部分人都爱凑热闹,说大了,与斗蛐蛐摇骰子一样,是纨绔必备。 有这些爱好的公子,得了别人存心引导,就说不准赌得有多大、玩得又有多花了。 一旦沉迷、坠了山底,想再爬上来,那得脱层皮。 “我们那位金孙,看着就不是意志坚定的,”阿薇轻哼了声,“他哪天休沐?” “后日。” “那就是明日放课回府,”阿薇拿了主意,“等他回来,我先去瞧瞧他。” 第二天休沐,这一日下午放课就比平时早。 过了未正,书院里就陆续有结伴的书生出来。 闻嬷嬷很快就看到了陆致,他与三四位差不多年纪的公子们有说有笑。 等小厮上前,陆致吩咐几句,便与同窗一道走了。 闻嬷嬷看在眼里,没管那小厮,只悄悄跟上陆致一行人,走了差不多两刻钟便到了处热闹地方。 抬头一看,将军坊。 闻嬷嬷原就在京中生活过,岂会不晓得这地方? 心里有数了,她又向附近铺子打听了几句,转身回府复命。 “好斗的鸡叫将军,蛐蛐也叫将军,便得了‘将军坊’这名,平日只做权贵生意,出入的不是官宦就是有些背景的富商,”闻嬷嬷道,“今儿最瞩目的一场斗鸡,一方黑羽、一方芦花,都是长胜将军,此番交手,不说坊内开盘多少,坊外周边铺子都有好几处庄。” “陆致去看这场?他有多少银钱下注?”阿薇起身往外走,“我们去前头等他。” 这一等,却是等到了酉末。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各处都点了灯。 陆致才绕过影壁,突然迎面遇着两人影,不由唬了一跳:“怎么也不提个灯笼,吓死人了。” 阿薇走上前,仔仔细细打量陆致。 十二岁的年纪,个头窜得快,与她差不多高了,就是偏瘦些,显得精神气不足。 受了些惊吓,脸色不大好看,但眼中能看出喜色,想来今日下注赢了。 斗鸡为何会走向纨绔? 不就是今日赢、明日指不定输个精光吗? 多少人家就是败在一个“赌”字上。 阿薇嗅觉出色,一闻就晓得陆致在外头吃过晚饭了,还喝了一点点酒,酒气被风吹得很淡,却没压住他身上的腥味。 那是活鸡的味道。 只在雅间里看一场斗鸡是染不上的。 应是陆致与将军坊格外熟悉,亲手碰过斗鸡,以至外衣上沾染了鸡味。 阿薇判断之后,并不与陆致多话,绕过人往外走。 陆致本就不喜欢归家的姑母与表姐,见她这般态度,念了两句“讨厌鬼”,便往后院去。 另一厢,阿薇出府,闻嬷嬷招呼了马车,急急赶往将军坊。 入夜后的将军坊,远不及白天热闹,但也有不少看完了斗鸡斗蛐蛐后没有离去的客人,聚在雅间里吃酒。 活像个生意兴隆的酒肆。 还是能摇骰子、打牌九的酒肆。 马车停在门口,迎客的小子凑上来,见车上只下来一位姑娘并一嬷嬷,不由好奇。 坊内并非没有富贵女客,但都是跟着长辈、兄弟来凑热闹的,他从未见过单独来的、还是夜里。 “这位贵人,”好奇归好奇,殷勤依旧殷勤,小子道,“您若要看斗鸡斗蛐蛐,得明日再来了,这个时辰……” 阿薇掏出定西侯府的腰牌给那人看了一眼:“有事寻你们管事。” 小子眼尖看清了,等闻嬷嬷塞了碎银过来,他乐呵呵收了,立刻引她们往里去。 坊内七弯八绕,好在灯笼多,倒也算明亮。 绕到擂台旁,此处早就没了客人,围着擂台搭建起来的小楼里有不少人声,都是吃酒的。 管事已经得了信,匆匆迎上来:“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姑娘,楼上雅间坐着吃盏茶?” 阿薇没有坐着慢慢说的意思,开门见山问:“今日那黑羽与芦花大战,哪方胜了?” “黑羽大将军旗开得胜。” 阿薇颔首:“我来买那只黑羽鸡。” “啊?”管事愣了下,不由上下打量来人。 底下报说来人拿的定西侯府的腰牌,可侯府哪有这个岁数的姑娘…… 不,还真有一位! 前阵子传得沸沸扬扬,侯府远嫁蜀地的姑夫人带着女儿回京了。 这对母女来势汹汹,家祭上把棚子都闹塌了,叫一众观礼上香的姻亲宾客淋成了落汤鸡。 听说,两母女把蜀地那儿祸害完了才回来的。 命里带煞! 具体有多凶煞,管事说不好,但人家拿着定西侯府的腰牌就不能随意怠慢了。 管事赔笑道:“姑娘入京不久,恐怕不晓得,我们将军坊主营斗鸡,不卖鸡的,您若要买鸡,侯府西边平安街、那一带有禽市,您白日可以去那里瞧瞧。” “要的就是你这里的斗鸡。”阿薇道。 管事惯会应付客人:“您为何要买斗鸡?您要赏斗鸡,只管来我们将军坊,我给您留上等雅间,准保看得又清楚又有趣……” 没有再听管事介绍,阿薇直接道:“买回去炖汤。” 管事瞪大眼睛:“啊?” 炖汤? 拿斗鸡炖汤? 他在将军坊当差十几年,除了有人输狠了骂骂咧咧的宣泄胡话,头一次正儿八经听说要炖汤! 第12章 就记陆致脑袋上! “您说什么?”管事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阿薇面不改色,重复道:“炖汤。” 管事倒也没往来人故意寻事上想,只当她不懂事情,解释清楚就好了:“姑娘,这炖汤还是老母鸡好,母鸡性阴,炖出来香浓润口、补气滋养。斗鸡是公鸡,训练有素,肉质硬,炖汤不好喝。” “尝个鲜罢了,不好喝也不会寻你们将军坊说道。”阿薇道。 管事暗暗叹气。 他见过太多一意孤行的世家子弟,寻常也不会与主顾们硬碰硬。 见这姑娘坚持,干脆让了一步。 “那我给您挑一只来,您带回去尝鲜。” 阿薇目标十分明确:“我就要今日赢了的那只黑羽鸡。” 话说到这儿,管事自是品出些微妙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招手叫了边上小厮过来,咬耳朵道:“陆公子今日押输了?” “没输啊,”小厮记得很清楚,“他还高高兴兴给我赏钱,赢了。” 闻言,管事又忍不住摇头。 弟弟前脚赢钱,姐姐后脚买鸡炖汤。 这高门大户里的事情,真真叫人雾里看花! “这姑娘铁了心要买,”小厮愁道,“怎么办?” 管事也愁。 若是旁的斗鸡,卖了也就卖了,他们既做这买卖,训鸡自有一套办法,不怕训不出好的。 可偏偏是黑羽大将军!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训鸡本事再高,也得有良才,黑羽大将军是鸡中逸才! 若是旁的买主,好言劝一劝,他们劝不住还能叫在小楼雅间吃酒的买主朋友熟识来一道劝,添酒添菜一通灌醉、酒醒八成就忘了。 可偏偏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 没有熟识,灌不得酒,还油盐不进。 今晚他们甩脸色把这位客人“请”出去,明日人家两母女指不定把将军坊擂台都砸了。 这可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人家凶名在外。 管事越琢磨越发愁,各种缓兵之计徘徊脑海之时,突然就听到了一声话。 “五十两。” 原是买主开价了。 见管事不做声,阿薇又继续道:“一百两。” 管事:…… “一百五十两。” 管事哭丧着脸:“好姑奶奶,您这是强买强卖。” 小楼上,明亮的雅间里,沈临毓半靠在窗边看底下热闹。 为看擂台方便,这片的窗户开得很大,只搭栏杆围护,偏此人身高、栏杆远不够护腰,他却浑然不怕,很是胆大地倚着,捧着一把花生米看“强买强卖”。 他看着还未及冠,一身玄衣,眉宇间有年轻人的英气,又透着些许懒散劲。 “真要买去炖汤?”他自顾自说完,偏头看向里侧听候的少年,“元敬,斗鸡炖汤是什么滋味?说来我还没有喝过。” 元敬习惯了自家主子随心所欲的言论,一本正经道:“王爷,小的不曾尝过,您也不曾尝过,咱们长公主府就不会用斗鸡来炖汤。” 他这位主子,旁的都好,就是有时想一茬是一茬。 异想天开。 也就是长公主纵着、驸马保着,圣上那儿还宽容着。 这般呵护倒也没把这位郡王养歪了,除了我行我素些,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想到这里,元敬又补了一句:“御书房应该也没有炖过。” “可惜!”沈临毓真情实感地叹了一句,“那位姑娘是定西侯府的?月初刚回京城吧。” 元敬不意外他会知道。 王爷这些时日奉命查一桩旧案,牵扯到的一位官员的家眷当日曾去定西侯府上香。 那日状况又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从蜀地杀回来了母女两人。 而此时坚持要买斗鸡的姑娘,就是那位陆家表姑娘。 也对。 若不是这等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又怎么会有那么“精彩”的家祭呢? 见沈临毓饶有兴致地看着价钱涨到了二百两,元敬建言道:“这价虚高了,要不要出面和东家说一声?” “不用,”沈临毓想都不想,“一只鸡而已,东家不会不给定西侯府面子。” 想到长公主平日的叙叙叮嘱,元敬壮着胆子道:“小的见您看得目不转睛,以为您很欣赏陆家表姑娘呢,想着长公主念叨了您两三年,总算把您念开窍了。” “开窍?”沈临毓慢悠悠转过头来,英俊的脸上写着一言难尽,“你是说欣赏一位姑娘,头一次就给人家送只鸡?真别致啊。” 元敬:? 他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不等他解释,沈临毓又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元敬啊,这种窍,我们还是别开了。” 元敬:…… 楼下,管事在听到二百两时已经满头大汗了。 看来这鸡今日不卖也得卖了,但不能由着这姑奶奶继续喊价,要不然传出去,外头怕是要说他们漫天要价。 唉! 分明是这银子烫手,还不接不行。 “卖给您、卖给您,”管事连声道,“您稍候,我使人给您把黑羽大将军捆来,您之后是炖是炒是炸、都由您做主。” 应下来了,这姑奶奶总算不再报价,骄矜等着了。 管事抬手摸了把汗,赶紧催着小厮去抓鸡。 一直似金刚般站在后头、没有开过口的闻嬷嬷提点道:“要活的!我们自己杀!” 那小厮飞奔着去,被那杀气惊得踉跄两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飞奔着回来,手里多了一只大公鸡。 通身漆黑的羽毛,在灯笼光下油光发亮,鸡冠直立,鸡喙尖利,两只有力的爪子被捆上了草绳,被小厮拎住两个翅膀,都没去了身上的凶劲。 小厮想把黑羽鸡交给闻嬷嬷。 闻嬷嬷一动不动,反倒是阿薇伸出手接了过来。 管事见状,忙道:“您当心,这鸡凶悍……” 才说一半,就见阿薇揪着鸡翅、扯着鸡爪,仔细观察了番,凶鸡被抓住了要害,几次扭着脖子想啄都没有成功,气得威武大将军咕咕大叫不停。 嗯。 叫得再起劲也没有用。 人比鸡凶多了。 阿薇摆弄手里的鸡,这畜牲的确有劲,翅膀上有还新鲜的断羽,应是下午搏斗时伤的。 她确定之后,提着鸡转身就走。 管事问:“姑娘,这银钱……” “算二百五十两,我也不让你们吃亏,”阿薇脚步不停,“记账,记定西侯府账上。” 管事瞪大了眼睛。 强买强卖、人家还给钱呐。 怎么到他们这儿成记账了? “姑奶奶!”管事追了出来,“定西侯不在我们这儿……” 阿薇停步,扭过头理直气壮地问道:“外祖父不来,难道陆致那小子就没来?就记陆致脑袋上!” 管事:…… 就这姑奶奶的凶样,陆大公子怕是一年半载都不敢来将军坊。 他们难道要去侯府追账? 烫手银子,飞了! 没想到,那位嬷嬷舒展了金刚面目,给了一张名帖,叮嘱道:“侯府不做赖账的事,明日拿着帖子来收账,一定要来。” 第13章 脸色白似鬼,眼神凶如煞 目送定西侯府的表姑娘提着黑羽大将军飒飒而走,管事捧着名帖左右为难。 正犹豫不决,听见后头小厮殷勤送客的声音,管事赶忙回转身去,见是沈临毓,脸上霎时堆起讨好笑容来,唤了声“王爷”。 沈临毓在经过管事身边时顿住了脚步,问:“黑羽被人买走了,那只芦花鸡呢?” 管事并未多想,老实答道:“芦花鸡不敌黑羽,受了重伤,恐无法再登擂台了。” “这样……”沈临毓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你让人送到长公主府去。” 管事“啊?”了声,忙用眼神询问元敬。 元敬也不明白:“王爷,您要芦花鸡做什么?” “炖汤,”沈临毓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反问道,“不然还能做什么?” 管事瞠目结舌。 今儿这两只大将军倒了大霉,下午时你来我往杀了个昏天暗地,结果输赢都没捞着好,连夜要被敲骨剁块、齐齐上路。 早知都是这般下场,倒不如下辈子当只下蛋的母鸡,指不定能多活几年光景。 可再怎么想,管事也弄不清楚,这斗鸡炖汤难道是什么仙品?为何侯府要,郡王爷也要? “王爷,”管事舔了舔唇,厚颜问道,“斗鸡炖汤真的好喝吗?” “我不知道,”沈临毓道,“不过天下既然有这道汤,怎么能不叫我母亲尝尝?贵为长公主都未曾品过,这不行。” 元敬暗暗叹了口气。 理直气壮,初听没什么不对,细想又尽是歪理。 他家王爷真是…… 管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歪理糊弄了,很给面子地恭维道:“王爷孝顺,长公主定然十分欣慰。” 沈临毓淡淡念了句“应该的”,伸手从管事那儿抽走了名帖,看了两眼后又塞回去:“明日去定西侯府收账后,再到长公主府来,一样是二百五十两,不少你们的。” 交代完了,沈临毓才抬步往外头走。 管事一路送出去,回来遇着那小厮,两人面面相觑。 小厮的思绪还浑着:“小的把芦花大将军送过去?” “送吧,郡王孝敬长公主的鸡汤,应该得送,”管事摸了摸脑门,问,“那我明儿去收账?” “去的吧?”小厮应声道,“王爷欠我们将军坊银钱,传出去怪不好听的。” “也是!” 将军坊外,沈临毓上了马车。 车把式询问道:“您是回衙门、还是直接回府了?” “去定西侯府,”沈临毓答完,见元敬瞪大着眼睛看他,便补了一句,“正好有事与侯爷商量。” 元敬:…… “不信?”沈临毓看他一副怀疑神色,发问道,“我不去商量事情,难道是去喝鸡汤?你是不是在琢磨,战败的芦花炖汤没有得胜的黑羽来得香?” 元敬一口气哽在嗓子眼,捂着脖子重重咳了好几声。 还说不是喝鸡汤! 都琢磨着哪只鸡更香了! 还要按在他一个亲随脑袋上! 面前的书案上摊开了一本书册,是近些时日书院中先生们很推崇的游记。 前几天陆致还读得津津有味,生动的游记比枯燥的讲题文章读着有趣多了,但今夜他却一行字都读不进去。 他的脑海里,还是硝烟战场。 对阵的,一方是威风凛凛的黑羽大将军,一方是趾高气昂的芦花大将军。 两将踱步、震慑、试探,直到突然出击…… 那精彩绝伦的较量,历历在目。 他清晰地记得黑羽扑腾着翅膀飞起来一爪踢向芦花的眼睛,周围看客们挥拳高喊着,而他也是其中一人。 待那芦花最终力竭倒下,黑羽大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在擂台上踱步,那勃勃英姿,陆致只想给它送上四个字:神鸡天降! “真带劲啊!”陆致喃喃道。 不愧是黑羽大将军。 从初登将军坊,陆致就看好它,一路为它摇旗呐喊,比赛从未落下一场,而黑羽果然不负他的期待。 比试结束后,他还去看过黑羽,除了翅膀上伤了几根羽毛,它并未有其他伤势,想来不用休养几天就又能登上擂台。 “下次的对手应是那只白羽金尾,那只强在嘴喙,啄下去就是一个血洞,但黑羽翅膀有劲、飞得高,定能避其锋芒,从高打低……” 咯咯—— 咯! 陆致正琢磨着下一场对局,突然听见几声鸡叫。 鸣声凶悍,很是耳熟。 好像是黑羽大将军? 陆致起初只当听错了,可那鸡鸣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跑到书房外。 此刻云散开了些,露出璨璨月光。 月色之中,一人大步过来,身后远远有两盏灯笼,似是追着前头的人而来。 陆致心生疑惑,瞪大眼睛细瞧,这才看清来人身份。 正是阿薇。 “你……”陆致愕然开口,再听一阵鸡叫,寻声一看,那鸡就在阿薇手上。 通身漆黑,与夜色相融,又因月色映得毛色如缎。 他没有听错,这就是黑羽。 阿薇脚步飞快地走到陆致面前,抬起右手,将黑羽鸡直直怼着他:“斗鸡好看吗?” 陆致本能地往后退开一步。 “这只鸡厉害吗?”阿薇连进两步,几乎把黑羽直接怼到了陆致脑门上。 倏地见一鸡头杵在眼前,陆致脑袋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偏开脸,喊道:“你干嘛!你有病吗!你什么意思!” 阿薇冷笑一声,手指用力缩紧。 咯!!! 黑羽鸡吃痛,仰头惨叫,脖子晃动,想要挣脱。 陆致险些被鸡喙刮到鼻尖,不由自主接连后退几步,脚下打了个趔趄,直撞到廊柱才一把抱紧稳住了。 “疯子!”陆致又惊又怕,整个人挂在柱上,“你这个疯婆子!” 他不怕黑羽大将军,叫他心生恐惧的是阿薇。 听说这表姐把余家上下克得差不多死绝了时,陆致不怕。 听说表姐和姑母在春晖园里摆阵法,陆致也不怕。 他就觉得这两人烦,还讨厌,一回来就在家祭上闹得人仰马翻,害他去书院还被同窗笑话。 可这一刻,阴冷月光下,提着黑鸡,脸色白似鬼,眼神凶如煞的表姐,让他从头顶毛到了脚底板。 “把她拖走!”陆致冲赶过来的管事大喊,“你们把她拖走!” 第14章 母亲救我! 抱着柱子进退不得的陆致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与大将军大眼对小眼。 可他看不见,却还听得见。 鸡叫声调高昂,又带着不甘与愤怒,撕心裂肺,叫得人头皮发麻。 陆致的脖子都缩起来了,大叫着:“怎么还不把她拖开!” 两位管事愁得脸比陆致还难看。 并非他们不得用,而是他们两个男仆、如何去拖表姑娘? 表姑娘行事再泼辣无状,那也是姑娘家,要拉要扯只能由嬷嬷丫鬟们来。 其中一位正是家祭当日引母女俩进府的刘管事,此刻提着手中灯笼、颤抖的声音里隐含哭腔:“表姑娘,您先把鸡放下吧,有什么话慢慢说,这鸡看着太凶了……” 劝得真情实意,但对场面实在不痛不痒。 好在他也算有几分机灵,见陆致的小厮阿当闻声跑过来要救主,刘管事没让这愣头青与表姑娘硬碰硬,直接指路道:“去叫人!叫世子夫人来!” 阿当扭头就走,三两步出院门,险些与大步而来的一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见来人是闻嬷嬷,阿当不敢把宝押在她身上,闷头往内院方向去。 刘管事看到闻嬷嬷亦是心里一咯噔。 指着表姑娘的嬷嬷把表姑娘拖开?不如指望那只鸡自救! 可场面样子还是要摆,刘管事忙求援道:“嬷嬷,快劝劝你们姑娘!不能这么闹的呀!” 闻嬷嬷没有应话,走到院子中间,放下了背来的木箱。 若陆骏在这里,定能认出来,这就是阿薇用来装刀具的那只箱子,左右有提抱的环扣,现在扣上了一根皮带方便背着。 不久前,马车先抵侯府北门,闻嬷嬷下车直奔春晖园取木箱。 阿薇则是由南边正门入府,提着黑羽鸡到陆致书房。 此刻会合,时间不早不晚。 闻嬷嬷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布包。 待里头的银刃露了锐光,刘管事吓得喊起来:“哎呦!不能动刀!不能动刀!” 另一个管事也吓坏了,不敢拽表姑娘、但是能拦嬷嬷,壮着胆子想挡路:“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闻嬷嬷谁也不理,将那把细长的刀递到阿薇手里。 陆致听到“刀”字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表姐,左手握刀、银光寒人,右手提鸡、尖叫催命,正中的那张脸面无表情,阴冷的眼神仿佛在看死人。 “鬼啊!”陆致失声叫道,“你中邪了吧!你克死你们余家这么多人,又回来害我们!你滚出去,你们都滚回蜀地去!” 可无论他怎么喊,鸡头和刀刃依旧逼在他脸上,没有退开一点。 阿薇开口,声音比双手都稳:“这只黑羽鸡,在擂台上威风吗?” 陆致自不可能回答,他重新闭上眼睛,双手紧紧还抱着柱子,脑袋闷着:“你等着!等我母亲来了你就完了!” 桑氏几乎是冲进来的。 今夜陆骏多吃了几盏酒,话匣子关不住反复说姐弟从前的各种不愉快,桑氏一面敷衍听着、一面等他醒酒。 哪成想陆骏还没醒,外头通传陆致的小厮到二门上求救,说表姑娘在书房撒泼。 桑氏顺理成章地丢下了醉醺醺的丈夫,等行到前院、见到恐慌不安的阿当,心生了几分异样。 她不知道阿当为“大公子斗鸡”心虚,只当阿薇与陆致闹得厉害,提着裙摆就往书房跑。 早想到大姑姐母女回府后会不太平,但桑氏认为这份不太平闹不到她头上来,且过去的十天半个月春晖园不吵不嚷,有事寻来也有理有据可沟通,因此桑氏就没防着她们。 哪成想,突然闹起来,竟是闹到了陆致这里! 陆致就是个憨厚单纯性子,能闹得过谁? 这一段路跑得桑氏气喘吁吁,再一看儿子被逼到抱柱,而阿薇还拎着刀,她一口子险些没续上:“你……” 姚嬷嬷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上缓缓,就想去拉阿薇:“刀、刀不长眼的,表姑娘我们、我们好好说啊。” 到底忌讳着那把刀,姚嬷嬷不敢硬来。 阿薇又狠狠捏了下右手。 咯! 尖锐刺耳的鸡叫划空响起,不止惊了姚嬷嬷,也惊了桑氏。 这里为何有只鸡? 两人是为了一只鸡闹起来的? 阿薇这时才开口,问的依旧是先前的问题:“告诉你母亲,斗鸡好看吗?这只鸡厉害吗?” 姚嬷嬷猛得扭头看向桑氏,小公子斗鸡? 桑氏亦是惊讶不已,脑袋嗡嗡作响:“阿致?” “母亲,她是疯子!救我,母亲救我!”见有人撑腰了,陆致来了精神,好一顿哭喊。 桑氏心疼急了。 斗鸡之事还不确定,但儿子哭着喊救命,没有哪位母亲能无动于衷。 “阿薇,”桑氏赶紧劝解,很是急切,却也控制着语调口气,“先把刀子放下来,我们有话慢慢说,要是、要是阿致真的斗鸡,我肯定也不饶他,我们慢慢说。” 阿薇依旧紧盯着陆致,并未去看桑氏,但只听舅娘说话,就叫她好一阵心酸。 即便遇着这么一边倒的局面,桑氏都在克制着与她“讲道理”。 为人、为母,舅娘都立得住。 “你有一位好母亲,”阿薇直直看着陆致,“你让她救你,你明明白白告诉她,你有没有去看斗鸡?你有没有在将军坊赌钱?!” 陆致回答不了。 黑羽被捏住了翅膀,而他却像被掐住了脖子。 他看到阿薇的眼眶发红,这让他想起了将军坊里那些看客,他们在迫切想要见血时眼睛也是红的。 越想越是害怕,陆致抱着柱子、身体往下滑:“母亲,你赶走她!你快赶走她!” “算舅娘求你了,”桑氏含泪劝着,她也不敢直接去拦阿薇的胳膊,怕刀子不稳、怕鸡乱扑腾,“我们慢慢跟他说,好不好?” “慢慢说?” 一道尖利声音从院门边响起。 桑氏转头看去。 来人未提灯笼,披了件几乎拖地的青色大袍,从暗处走到明处,那张五官明艳逼人。 正是陆念。 陆念瞥了眼蜷缩在柱子旁的陆致,低骂了声“没出息的玩意儿!” 而后她就再没管阿薇与陆致那头的对峙,只与桑氏道:“他只求救却不敢否认,喊了半天又不认一句错。” 桑氏噙着的眼泪瞬间落下来:“我知道、我知道是他错了,不是阿薇污他,但能不能好好说,别拿刀……” “弟妹,”陆念抱着双手,一字一字道,“你只要再求一句情,我就带着阿薇出去,从此不管陆致斗鸡赌钱,你自己管,管不管得好、你心里有数。” 第15章 来,杀鸡 桑氏的身子晃了晃。 姚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她,却没有任何建言。 因为她懂姑夫人话中的道理。 管教人从不是简单的错了棍子对了糖,但有一条是真理:红脸白脸、绝不能先打起擂台来。 世子夫人的确能几句话把姑夫人、表姑娘请离,但之后再要管大公子…… 姚嬷嬷看那头缩起来的陆致,暗暗想:难管。 表姑娘的手段是激烈了点,但事出有因,是为了大公子好。 这一点,想来世子夫人也是明白的。 桑氏的确明白。 当家主母,手下人手不少,她愿意唱什么脸就什么脸,有严厉有温和。 管好了最好,真管不好的、找人牙子来发卖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儿子管教不好,难道也大手一挥卖了? 十二岁斗鸡赌钱,二十岁呢?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桑氏越想越悲伤,心肠也在陆致左一句“母亲救我”右一句“疯婆子滚回蜀地”之间硬了起来。 大姑姐说得对。 从头到尾没有认错过,不狠狠管教不行了。 狠狠攥紧拳头,桑氏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你有没有去斗鸡赌钱?你回答我!” 陆致傻眼了:“我……” 他根本没想到,救兵母亲不止不救他,还帮着外人训斥他。 见他“我”了好久没有再多一个字来,阿薇冲闻嬷嬷抬了抬下颚,闻嬷嬷会意,上前提着陆致的后领,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陆致的力气根本抗衡不了闻嬷嬷,再次被迫与鸡头、刀尖面对面。 “黑羽大将军在擂台上威风吗?” 阿薇问归问,也知道乱了阵脚的陆致此刻根本答不出来什么。 她把刀往嘴边一架,用双唇与牙齿抿咬住,空出来的手倏地发力、将鸡头往后掰去,用钳制住翅膀的手卡住,而后根本不管黑羽鸡的挣扎,把露出来的脖毛三两下扯了,扔向地上。 刀又被握在了手里。 阿薇舔了舔唇,道:“不是喜欢看鸡毛乱飞吗?来,杀鸡。” 陆致原本已经不打算挣扎了,反正挣不过,也没有救兵,但一听阿薇要杀鸡,他眼睛霎时瞪大,吓得一个劲儿要往后躲,满口全是“疯子”。 他就知道这疯子要见血! 不,已经见血了。 也不晓得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阿薇的嘴唇被刀划了个小口子,血珠子渗出来,被她一舔,染红了半张唇。 陆致猛然就想到了志怪小说里那吃人的女妖怪。 “妖怪!”他挣扎起来,一时动静比那死到临头的鸡还要大。 可他身后就是不动如山的闻嬷嬷,岂是他这样的小身板能抵得动的? 陆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子被阿薇塞到了他的手里,也只是塞着而已,他能感受到掌肉贴住了刀柄,但他的整个手依旧被阿薇控制着,怎么使劲怎么动,完全不由他做主。 而那只擂台上看着翅膀力大无穷的黑羽鸡,却完全摆不脱阿薇,亦无法再高声鸣叫。 它只能露着咽喉,费劲地踢着早就被捆扎实的双足,仅此而已了。 阿薇手指用力,拽着陆致用手中的刀子抵住黑羽鸡的咽喉。 “对,横着给它来一刀,”阿薇没有立刻割下去,只比划了两下,“你得使劲儿,若是力气小了、没有割断喉管,那鸡就死不痛快,你松开它,它还能顶着那露出血口的脖子满地扑腾,一面扑、一面流血。 你看过它与别的鸡搏斗,知道它厉害,这种斗鸡的命都硬,临死前能耐得很,我们这么多人都未必能撵着它。 到时候,你这书房里里外外就全是鸡血了。 所以啊,还是要下狠刀,直接割断,让它折腾不得。 你这么喜欢这只黑羽鸡,肯定舍不得它垂死挣扎吧?那就给它一个痛快吧!” 陆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现在哪里是他不肯给黑羽鸡痛快? 是这个疯子妖怪不给他痛快! 等那刀子终于出力,划开鸡的咽喉,看到血冒出来的那一刻,陆致四肢一软,整个人往地上瘫去。 闻嬷嬷没有放开他,依旧架着。 陆念先前趁着这点工夫去陆致书房转了圈,直接从他的书桌上拿了个笔缸出来。 那笔缸是家中老物了,不是什么精贵东西,就是普通瓷窑出产、也没什么花纹的便宜货,但陆骏小时候开蒙就用着这个,想来是传给了儿子。 连那份不成器都一并传了下来。 陆念嫌弃极了,倒空了笔缸,简单过了水又擦干,拿出来给阿薇。 “别浪费了新鲜的鸡血,我记得阿骏爱吃血,”陆念撇嘴,“让他尝尝宝贝儿子的孝心。” 阿薇抽走了陆致手中的刀,又将笔缸塞给他:“捧好。” 陆致双手发软,但还是拿住了笔缸,看着阿薇将鸡的脖子对准了,血液顺着落进去。 黑羽寿命将尽,哪怕已经被放开了翅膀的钳制,亦是挣扎不动了,勉强耸动了几下。爪子腾空蹬了圈,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又根本使不上劲来。 陆致亲眼看着黑羽的气息越来越弱,血也越滴越疏。 不由地,他脑海里再一次充斥了黑羽神鸡天降的画面,那么威风凛凛。 那个煽动的翅膀,有力的爪子,与眼前的黑羽一对比,不过就是半日光景,却是生死有别。 而那个凶手…… 陆致越想越心慌,没有再嗷,但眼泪却飙得比鸡血还凶,哭得整张脸都湿了。 阿薇捏住鸡腿,将黑羽鸡倒着提起来,最后再控一控血。 视线在一院子的人身上扫了圈,她与刘管事道:“提桶热水来。” 刘管事已经懵了。 都说杀鸡儆猴,眼下鸡已死,猴…… 猴头应该是大公子,他老刘不晓得算不算猴子猴孙中的一只,但总归他是脖子痛牙也痛。 突然被点了名,刘管事思绪飘得厉害:“热、热水?” “杀鸡不拔毛?”阿薇反问。 刘管事一个激灵,抹了把额头冷汗:“对,您说得对。” 应完了,他也没顾上请示桑氏,两条腿哆哆嗦嗦地就去了。 陆致闻言,气得打了个哭嗝:“你在我这里杀鸡还、还不算,还要拔毛?” 阿薇啧了声,点评道:“接准些,把你那点儿眼泪都接到鸡血里,也省得我再去兑盐水。” 陆致只是爱好斗鸡,对旁的与鸡有关的事情知之甚少,根本不清楚鸡血兑盐水需得兑多少,只是听阿薇这么一说,顿时连眼泪都冒不出来了。 第16章 一脉相承的疯癫 过了会儿,陆致缓过了劲,想要破罐子破摔,偏闻嬷嬷半步不离地站在他身后侧。 那股铁面金刚般的的气势,震得陆致几次想动手又犹豫了。 他不是这老婆子的对手,何况还有个提刀的疯子表姐。 至于他母亲…… 母亲精疲力尽,靠着姚嬷嬷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 领了差事的刘管事白着脸去,白着脸回。 大公子这里的热闹不是谁都能看的,起码不能由着他的大嘴巴说出去,因而他也不敢假以人手,自己跑了两趟,提回来两桶热水,又搬来一只大木盆、一把小杌子。 等表姑娘在杌子上坐下,刘管事把大半桶热水倒入木盆。 热气腾腾中,已经咽气了的黑羽鸡被浸入水中。 忙完了他能忙的,刘管事刚刚松了一口气,又突然升起了几分疑惑来。 表姑娘收拾鸡毛的动作麻利极了。 他自是听说了表姑娘会些厨艺,但也只当是个“爱好”罢了,能在灶台上蒸炒几样菜品,对各地佳肴能说得上些典故,与其他贵女的调香、养花等等的爱好没有多少区别。 毕竟,调香的不会亲手去砍树,养花的也不会自己去伺肥。 可表姑娘这架势,没有拔过几十百来只鸡,练不出这等手法来。 这是真本事! 绝不是摆样子的花架势。 阿薇手中不停,嘴上与陆致说“故事”。 “知道我收拾过多少只鸡吗?” “余家刚开始出事时,府里厨娘多,供品都有人操办,后来死的人多了,越来越邪乎,别说厨房里做事的,外头请人来杀鸡、人家都怕晦气,也就自家庄子里的庄户还硬着头皮做事。” “还活着的余家人补身体的,给过世的那些做七摆贡的,还有忌日宴请的,别管客人来不来,也别管来的是地上客还是地下客,反正宴席照样得摆出来,不能少了场面。” “我当时住在庄子上,从看着庄户杀鸡到自己去杀鸡,不知道拿回去的鸡最后算是谁的席面。” “古有词‘临池学书,池水尽黑’,将那洗笔砚的池子叫作墨池;庄子里有一池,杀的鸡太多了,鸡血都没人稀罕了、全往池子里倒,池水尽红,我管那处叫血池。” 陆致半张着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他愣愣看手中笔缸,嫣红的鸡血如有千斤重,压得他胳膊都抬不起来。 脑袋懵懵的,陆致想,引墨池说血池,拿笔缸装鸡血,这两母女果然是一脉相承的疯癫! 有病极了! “我累了。” 一门心思摆在拔毛上的刘管事猛然抬头,看向说话的陆念。 姑夫人站得歪斜,一副浑身不得劲的样子。 刘管事又看了看守着陆致的闻嬷嬷,突然想起家祭那日的经过,他把灯笼塞给另一位管事,去屋子里搬了两把圈椅出来,请陆念与桑氏坐下。 陆念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去春晖园说一声,小厨房的火先点起来,等下还要炖鸡汤。” 刘管事迈着两条腿出去了。 不多时,那只鸡已经褪去了黑羽,光秃秃的。 阿薇起身,指挥起了另一位管事。 那管事的思绪黏稠如浆糊,放弃思考,表姑娘交代什么他便做什么。 把木盆里的水倒空、冲刷去粘在盆壁上的碎毛,再把盆翻过来、底面也冲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把木盆倒扣着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阿薇把鸡再放上去,又拿起了刀。 陆致一看到刀光就发怵,哆嗦了下身子:“你又要干嘛?” “去骨,”阿薇答道,“整鸡去骨,叫你开开眼。” 另一厢,才往二门上递了话回来的刘管事在小院门口遇着了几个人影。 那几人也没有打个灯笼,影影绰绰的,险些让刘管事失声大叫。 待仔细一看,他心头一惊。 其中一人是定西侯,侯爷背着手,一张严肃的脸上透着几分无奈、几分尴尬、几分烦闷又有几分着急,精彩纷呈得刘管事想拿算盘来拨一拨,再观另两人,管事心倏地沉下去。 竟然是成昭郡王和亲随。 且不说王爷为何大晚上突然登门,但自家儿孙这幅怪异的杀鸡场面叫人看了去,难怪定西侯面色如此难看。 院内,陆致见了定西侯,惊喜极了,张口就要求援。 咚! 刀尖没入盆底,银光奕奕。 陆致看了眼直立的刀,又看了眼要裂不裂的盆,喉头一滚,把“救命”又咽了回去。 阿薇没有拔刀,从那木箱里另取了一把刀,以盆地作案板,摆弄起了鸡来。 “先去四尖,爪尖、尾尖、翅尖、嘴尖。” 陆致下意识偏转头,被闻嬷嬷扶着脑袋又转回来固定住。 “大公子,”闻嬷嬷笑眯眯地,“我们姑娘这手艺可不是谁都能站边上看的,您站好了、看仔细,回头也能与人说说心得体会。” 陆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薇下刀。 斗鸡最凶的爪子,有着最威风漂亮的长羽的尾巴,扇动着能腾空的翅膀,啄一下就出血的嘴喙,一一被刀切去。 每切一下,都让陆致跟着心惊肉跳。 “去骨要从爪子开始,若是不去爪上的骨,鸡做熟了也是直伸着挺尸,”阿薇一刀落在鸡爪内侧,划开皮,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挺尸?” 陆致不想回答,却也不敢闭眼。 这对主仆铁了心让他看,闭上眼睛也会被掀开来。 “剌一刀,用刀跟压个豁出来,”阿薇说着放下刀,将那爪子提起来,“再这么一掰,这骨头就与上头的断开了,接下来拿刀子顶着,捏着皮一扯、一蹬,咔的一声,你看就出来了。” 阿薇拿着给陆致看:“算在人身上,这是你的小腿骨。” 只看鸡爪去骨、勉强还算过得去,拿人来比、还比的是他的小腿骨,陆致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的腿都被刀跟锤了一下。 两只鸡爪去好,阿薇指了指翅膀:“现在是你的胳膊,小臂。” 陆致一个冷颤,把笔缸放在桌上,用手掌不住搓发麻的胳膊。 “再在颈部来一刀,把颈骨斩断,只断骨、不断头,而后从这儿、就是你杀它时割的那个刀口,把颈骨就这么抽出来。” 陆致没忍住,怪叫一声,双手猛然抱住了自己的脖子。 第17章 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 在今日之前,陆致从来没有想过,杀鸡竟然是这般恐怖的事情。 要说阿薇故意折腾那只已经咽气了的鸡,好似真谈不上,可要说大刀阔斧的速战速决,那又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阿薇下手太细致了。 不拖沓、很麻利,但就是让陆致毛骨悚然。 阿薇手上不停,口里也没少了解说。 “还是这个你杀它的切口,刀尖往里,把鸡翅这里的关节给它切开,” “捏着皮,就这么贴着骨肉往里下刀,脊梁骨这处的皮薄,一定要小心。” “把锁骨剌断,把皮翻过来,一面剔、一面翻,下手要快、也要轻,把鸡架与皮一点一点都分开来,” “后背皮薄,不能弄出伤口来,你摸摸你后背,是不是也比别处的皮薄些?” “现在去大腿骨,捏着这儿,拿刀往下刮肉。” “剔出来要干干净净,上臂也是一样,先断开筋,再提着往下刮。” “你怕什么?故事里关公刮骨疗伤,你现在只是我看刮个鸡的上臂罢了。” 陆致的双手捂了脖子捂后背,这会儿抱紧了两条上胳膊,许是怕过了劲儿,咬牙切齿与阿薇唱起了反调:“鸡大翅、那叫鸡大翅!” 阿薇瞥了他一眼,拿起那剃下来的鸡大翅骨头比到陆致面前:“都是剔骨,你的上臂比鸡大翅又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把刀子、一个手法。” 陆致脑袋嗡嗡:“你还真是个疯子!杀鸡就杀鸡,非往人身上扯,我就不信……” “不信我什么?”阿薇打断了陆致的话,眼皮子一掀,“你以为我没有见过人骨? 你也太小瞧余家那么多死人了,今儿这个明日那个的,死得不明不白的多了去了。 为了查清楚缘由,有一回衙门的人说开棺验骨,需得余家人在场,当时还能动的活人没多少了,我母亲身体又吃不消,只得我去。 待开了棺,人都化在泥里了,仵作把骨头一根根摸出来、洗干净摆好,又兑了酒和醋来泼在火坑里,用那热气来蒸骨。 仵作告诉我,蒸出来的痕迹叫血荫,好判断伤在生前还是死后。 鸡死了,骨头能蒸,人死了,骨头也能蒸,这鸡与人有什么不同?” 陆致听得目瞪口呆,看了眼被放在一旁的鸡骨,又看了眼自己的胳膊,一时说不好是怕那奇奇怪怪的断案手段多些,还是怕阿薇这人多一些。 “好了,骨头都去了,整只鸡翻过来,”阿薇把刀放下,提着鸡脖子问道,“瞧瞧,是你喜欢的那只黑羽鸡吗?” 陆致:…… 他眼拙,他真看不出来这只鸡与那黑羽大将军有一丁点的相似。 若是阿薇提着这么一只鸡来,陆致绝对不会信,可偏偏他是亲眼看着大将军咽气,又被收拾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那么一只威风凛凛的斗鸡,到这一刻软趴趴的、像一只布袋。 这也是陆致第一次知道祖父骂人时说的“没骨头”是个什么样子。 他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薇又把鸡往前递了些:“威风吗?” 陆致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你现在鸡也杀了,毛也拔了,够了吧?” 阿薇放下鸡,又把那木盆翻过来,把整鸡、鸡杂、鸡骨都放进去,便开始指挥起了两位管事:“把鸡毛收了晒干,好作鸡毛掸子。” 刘管事听了,一时没有管住嘴:“这点鸡毛恐是不够做掸子。” “谁说只有这些了,”阿薇扭头冲陆致笑了下,“你去将军坊看一场斗鸡,我就去买一次鸡回来,攒上几次就齐了,你说呢?” 陆致那张本就沾了无数眼泪的脸越发难看了。 余家表姐,不笑时凶,笑起来疯。 这种疯子似的杀鸡,还有下一次? 可要让他在阿薇面前,坦诚自己被吓着了、再不去将军坊了,又实在不肯低那个头。 阿薇才不管陆致:“捧好那罐鸡血,你爹还等着你的孝心呢!” 院子门边,眼看着这场闹剧快收场了,定西侯抬手抹了把额头,又瞧瞧瞅了沈临毓几眼。 这位王爷,一脸的意犹未尽。 “贵府姑娘的手法很是别致。”沈临毓点评道。 定西侯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犹豫了会儿,憋出一句:“他们姐弟胡闹,叫您见笑了。” “胡闹?”沈临毓显然不赞同这个说法,“我倒很欣赏这去骨的手法,如此看来衙门里审问还是不够凶,我参详参详,先拔了指甲,再抽手脚趾头骨,腿骨……” 定西侯听得眼冒金星。 他在朝堂上与成昭郡王打过些交道,这位王爷的嘴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 明知道王爷就是说说而已,但听的人还是心惊胆战。 定西侯不想听他在这里腿骨胳膊骨的,只能硬着头皮打断:“王爷,我们去书房说正事吧,正事要紧。” 前脚定西侯好说歹说总算请走了沈临毓,后脚阿薇收拾好了厨刀,让闻嬷嬷把陆致提回了春晖园。 桑氏心累至极,坚持着跟了来,只陪着、却没有替陆致求一句情。 小厨房早先得了消息,灶下火一直烧着。 阿薇把那布袋似的鸡切块,与骨头一起焯了水,又把香菇枸杞添进去炖着。 按理炖个汤而已,用不上整只去骨,她就是为了吓唬陆致才故意麻烦些。 陆致被押在小厨房里,跟只鹌鹑似的站在墙边,外头是冷风吹得窗板响,里头是大灶烧得人半侧滚烫。 更要命的是,烤得他脸痛,糊在脸上的眼泪印子痒得难受。 鸡汤耗时却不用管,阿薇便把盐水兑入了鸡血里。 鸡血成型,她在另一个灶上烧了,再把切好的鸡胗鸡心放进去煮熟,又烫了两三颗小青菜一并装到盅里,最后舀了一勺还未炖透的鸡汤浇上。 “让姚嬷嬷送去给舅舅解酒。” 厨房里打下手的婆子姓毛,不晓得先前纷争,好意提醒道:“表姑娘,鸡汤火候恐还不够。” “我晓得,”阿薇待毛婆子客气,对陆致却没有任何好口气,“舅舅一直未露面,想来醉得不轻,他稀里糊涂能分得出什么好赖?那腌臜马尿都当是琼浆玉露的嘴,尝两筷子儿子的孝心就差不多了。” 毛婆子不搭这话。 在春晖园里做活,听多了姑夫人骂世子,也有了不少心得。 指桑骂槐这一套,她熟! 第18章 鸡汤真的好香啊! 一盅汤送出去,灶上依旧煨着。 鸡汤要香浓不腻,火候很是要紧,当然最要紧的还是食材。 毛婆子替阿薇看着火,心里暗暗嘀咕:香是香,但鸡不好! 谁都晓得炖鸡要选老母鸡,也不晓得表姑娘为何挑了只公鸡,结实是结实,却少油,刚掀开舀汤、看着就缺了点意思。 可再一瞥墙边站着的大公子…… 想来也不是正经炖汤。 谁家炖汤要府里大公子在厨房里杵着当木头? 又不能烧。 虽是食材上吃亏,但许是骨头剔出来炖的缘故,比让肉裹着更出味。 火候到了,香气四溢。 阿薇揭了锅,热腾腾的白气散开,露出汤色来。 油少、清澈。 她尝了味,调了咸淡,取了筷子从里头取肉,还与陆致说着话。 “你吃翅尖吗?我听说黑羽鸡翅膀有力、能扇得飞起来,你那细胳膊细腿,吃形补形吧。” “这块脖子也给你,瞧瞧,你自己割的那一刀。” “还有这块是你惦记的鸡大翅。” 阿薇挑一块,给陆致看一块。 陆致挨了一通折腾,哭是不哭了,但浑身疲得厉害,偏鼻子还堵得喘不过气,瓮声瓮气道:“我没有惦记鸡大翅!”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阿薇问了,也不用他答,直接说了答案,“瘟鸡一只!” 陆致险些把鼻子气通了。 阿薇又换了碗,给陆念、桑氏各挑了几块肉,添上汤后让闻嬷嬷送去正屋,独留下给陆致挑出来的那碗搁到边上小桌几子上。 “喝汤。”她道。 陆致没动。 阿薇又道:“都说自己动手做饭最香,你定是没有下过厨,难得亲手杀只鸡,不尝尝滋味?” 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来,陆致眼前全是阿薇一手提鸡一手握刀的样子,生生打了个寒颤。 “那是我杀的?”他涨红了脸,“是你逼我杀的!你还拔毛,你还剔骨!” “不然呢?”阿薇问,“我把带着毛的鸡炖出来给你吃?” 陆致被堵了。 堵得反胃。 带毛的鸡下锅炖汤,想想都恶心。 阿薇打了盆水,擦拭今日用过的刀:“鸡汤要喝热的。” 她的刀养得用心,刀刃锋利,刀面寒光。 润湿了的布擦去上头血污,她又提起来对着光来回观察状况。 陆致本不想喝那汤,被刀光逼了眼,想到这人提刀癫狂、不由心里发毛,又被阿薇横了两眼,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了碗。 “喝就喝,一碗汤而已。”他嘀咕着。 阿薇听见了,提醒道:“这是你那黑羽大将军炖出来的汤,与其他鸡汤怎么会一样?” 陆致顿时又烦了起来。 能不能别一遍遍跟他提黑羽了! 一想到惨死的黑羽,这汤还怎么喝嘛! 陆致鼻塞,站到现在其实也没闻出多少味来,自不觉得鸡汤吸引人。 他又实在不愿意吃肉,干脆一闭眼一仰头,咕咚咕咚当汤药喝个干净,谁知道汤水入口,那被嗅觉阻拦的滋味一下子就上来了。 清爽不腻,鲜味十足,还有回甘。 鸡汤微微发烫,驱散了他那叫几度冷汗刺激出来的寒意,从嘴到胃,哪哪都舒服许多。 捧着少了汤的碗,陆致一低头就看到了露出来的几块肉。 他不由撇了撇嘴。 这是黑羽大将军,他那么喜欢的大将军。 呜! 可是,鸡汤真的好香啊! 可恶! 真的好可恶! 气得陆致没忍住,打了个带着鸡汤味的嗝。 阿薇“贴心又大方”:“再给你添一勺?” 陆致沉着脸把碗放回桌上。 这时候讲究自愿与客气了? 扣着他的手、冲黑羽下刀子时怎么不问他愿意不愿意? 不满归不满,陆致舔舔嘴唇,还是舍不得那鸡汤,正要勉为其难再来一勺,就见外头有人提着灯笼来了。 阿薇也注意到了,抬眼望去,正是二门上的汪嬷嬷。 汪嬷嬷脸上堆着笑。 今晚上前后院递话、人进进出出的都从她这里过,她自然晓得表姑娘与大公子闹起来了,又见世子夫人由着闻嬷嬷把大公子提回内院,便也猜到这场交锋是谁占了上风。 “真香啊,先前就听传话的说表姑娘这儿要炖鸡汤,这会儿一闻,香得奴婢口中生津,”汪嬷嬷先夸了一句,再说正事,“刚侯爷那儿使人来说,他与贵客议事,晓得您这里炖了汤,想要两盅汤去去夜乏。” 阿薇闻言,挑了挑眉。 在陆致书房外头,她也瞧见了定西侯与贵客。 定西侯那一言难尽、恨不能钻地里的神态,怎么可能会想喝鸡汤,十之八九是拗不过贵客。 “登门的贵客是谁?”她问。 汪嬷嬷守二门,不晓得前头事。 阿薇便看陆致。 陆致不答。 阿薇见状,道:“一锅鸡汤就这么些,两盅要走、你就没了,劝你老实答,我还能给你剩半碗。” “……”陆致看着灶台,憋屈答道,“成昭郡王,说了你也不认识。” 阿薇的确不认识。 她离京时年幼,自家亲戚还没记明白,又怎会晓得什么亲王郡王,此次回京来要梳理的事情多,暂时也没顾上外头的簪缨勋贵。 再者陆念半斤八两,京里的人事物对她亦是物是人非。 阿薇拿大勺盛了汤,却没往陆致碗里道:“很厉害?” 陆致看着阿薇手中的大勺。 那只手很稳,勺口微微偏着,却没有滴一丁点汤到他碗里。 陆致看得分明,更气了:“厉害!镇抚司的指挥使!” 阿薇瞥了他一眼,手腕一动,鸡汤顺着倒到碗里,说是半碗就半碗。 而后,她也不管陆致跳不跳脚,转身回了灶台。 她依旧不晓得镇抚司具体是个什么衙门,不过掌实权的指挥使,阿薇不想轻易得罪。 金家的案子不好翻,一碗鸡汤而已,不指着多一条门路,但不值当多个敌人。 只是锅里剩着的不多了。 阿薇想了想,从橱柜里取了一碗白饭来。 白饭是特地留出来、预备着明日早上煮粥吃的,现在得用来做鸡汤饭。 去肉去骨地滤出鸡汤,添米饭进去滚了,再烫几株小青菜,卧上鸡蛋,铺上几块鸡腿肉,装了两盅让汪嬷嬷送去。 阿薇收拾了灶台,心说:早知道不给陆骏添鸡汤了,浪费! 第19章 你要什么? 正屋里,陆念用着鸡汤。 半碗下肚,她看了眼边上坐着的桑氏。 自从进了春晖园,桑氏就是这么一副神情,不说话,不流泪,只出神。 陆念先前一直不曾劝她。 在书房那儿,桑氏能选择不阻拦、让阿薇问陆致的罪,就看得出这弟妹不是什么糊涂人。 只是,对错好判,心神难宁,桑氏需要些时间来理顺“儿子斗鸡赌博”这事。 理归理,却不能浪费这碗鸡汤。 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陆念道:“趁热喝了,你儿子一辈子杀不了一回鸡,下次想吃他亲手杀的鸡、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桑氏闻声回过神来:“我实在没有胃口。” “儿子出事,你定然没什么胃口。”陆念赞同了句。 也不再催,她先把一碗汤喝干净,拿帕子抹了嘴,这才又道:“你在这个家里过得很不痛快吧?” 桑氏才收回来的心神不知不觉间又散出去了,突然听这么一句,她恍惚看向陆念。 陆念躺坐在一把长摇椅上。 这是件老家具了,此前收在园内东厢,好些年没有拿出来过。 陆念万分喜欢,冲洗了灰尘、晒去霉味,又修缮了番,搬来正屋,垫上松软的垫子引枕,平日在屋里时就躺着。 没有一点儿的坐相。 也没人敢拿坐相来说她。 “阿骏是个好赖不分的傻子,在他眼里,岑氏比亲娘都温柔,”陆念身下的躺椅慢慢摇着,“我听说你出身世家望族,想来也见识颇多,岑氏是不是良善人,你应当看得出来。 孝字压在头上,我身为女儿都只有被父亲弟弟嫌弃的份,你是儿媳、妻子,你更加不能明着与岑氏斗。 你只能守成,不和岑氏硬碰硬,不在阿骏面前说岑氏坏话。 你这日子,过得比我当年都憋得慌。” 桑氏沉默着,不诉苦,也不反驳,没有把自己的立场亮出来。 陆念呵地笑了声。 她不觉得意外。 她与阿薇早看出桑氏行事谨慎了,一个谨慎之人,岂会随便落人口舌? “你不怕我猜到你的想法,”陆念继续说道,“但你怕我拿鸡毛当令箭,拿你的态度去和阿骏嚷嚷,闹得你安宁不得,毕竟,你眼前的日子只是不痛快,又不是过不下去。 但今日,你看到了吧,斗鸡、赌博,阿薇拿刀追着他砍,岑氏动弹不得没掺和,但她掺进来会是什么态度? 你与她婆媳多年,心知肚明。” 桑氏抿了下唇。 陆念半垂着眼,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这个家里,谁亲谁疏,谁盼着你和陆致好,你是聪明人,自己最清楚。” 收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攥了起来,桑氏眉心蹙着,打量陆念。 平心而论,她不愿意与陆念交心。 这些时日里,桑氏打听了不少陈年旧事,故事里大姑姐的“战绩”太辉煌了。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与这样不怕死的人联手,她得给陆念填那两百的坑才能与人打个平手。 同时,桑氏也清楚陆念说的话都在理。 定西侯府里,抛开侯爷与世子,真心实意希望陆致好的,就是大姑姐与阿薇。 人与人之间,感情、血缘都有靠不住的时候,唯一能信赖的只有利益。 两方利益一致,才是最稳固的。 桑氏深吸一口气,问:“你要什么?” 陆念掀起眼皮,那双昏昏欲睡的眼睛倏然明亮许多,灯火照其中、映出她的恨意与决绝:“行些方便而已。” 桑氏与她视线相对。 自从大姑姐母女回京,桑氏自认没有让两人有什么不方便。 大姑姐特特提出来,可见所谓的“方便”并不是那日常行事。 而是…… 而是针对侯夫人。 查证也好、陷害也罢,甚至是起冲突的时候,要靠她来稳住世子,不让世子坏大姑姐的事。 可、大姑姐斗得过侯夫人吗? 白氏婆母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世子亲不亲近继母,桑氏其实都无所谓。 她唯一看重的只有儿子。 阿致从何时开始斗鸡?谁引的路?谁替他隐瞒了?赌了多少银钱?赢的钱是收着还是吃喝了?若输得多、他欠了外头赌钱没有?十二岁能吃喝的不多,过些年沾了花酒…… 人会毁的! 桑氏的视线落在了那碗鸡汤上。 放了会儿,已经不冒热气了,但那香味依旧引人。 经过今日这一出,桑氏想,陆致一年半载断不敢再去斗鸡了,可长远呢? 人这一辈子,诱惑太多了。 教好难,学坏易! 她管教得再紧,也不可能完全防住有心之人。 她只有一个儿子,而二房那里…… 桑氏伸手端起了碗。 原先,她只当外甥女人美嘴甜,很是欢喜,现在看来,还得加上“吃人”两字。 吃人好。 会吃人的,才不会被人轻易吃了去! 大姑姐亏出去的两百,外甥女能补得回来! 再者,桑氏又深深看了陆念一眼。 人会变的。 大姑姐眼中燃着的火焰,她的恨、她的委屈、她几十年的执念与孤勇,都在这团火里了。 这般热烈,应当不会再做亏本买卖了吧。 桑氏下定决心,一口将碗中鸡汤饮了个干净,又吃完了鸡肉,放下一只空碗。 话不用多言,摇椅上的陆念已经闭上了眼睛,低低哼着一首桑氏从不曾听过的曲调。 许是蜀地那里的调子吧。 这厢桑氏用了鸡汤,那厢定西侯打开盖子看了眼又合上,完全没有胃口。 倒是坐在对侧的沈临毓,慢条斯理,悠悠哉哉,一勺接一勺。 “从我们离开到现在也就这么点工夫,汤有这个火候,贵府姑娘的手真快。” “米饭微微化开,半夜来一碗,暖胃又好克化,当然也方便,若再和面煮面,等我能吃上,还得两刻钟,贵府姑娘真细心。” “鸡蛋不错,蛋黄半凝、蛋白不散,圆滚滚的一个。” “反倒是这鸡不行,不及老母鸡炖出来的香浓。” 沈临毓边吃边评,定西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盼着这位赶紧用完,他好送客。 说起来,郡王为什么大晚上登门? 他们刚刚说的案子,有重要到需要连夜商议的地步吗? 第20章 还是炒着吃吧 定西侯颇为头痛。 一是为了家丑。 匆忙间,他并未弄清楚阿薇与陆致冲突的来龙去脉,但姐弟之间拔了厨刀的交锋、放在哪家都不是有面子的事。 原本关起门来也就罢了,偏生,有了个“二”。 这个二就是成昭郡王的到访。 说的是商议一桩旧案子,定西侯不敢怠慢,匆忙迎客。 哪晓得客人进门听见了鸡叫,非要在府里寻一寻入夜还精神抖擞的公鸡。 若是旁人,定西侯定然不允,偏是这位郡王爷。 出了名的我行我素、想一茬是一茬,又担了镇抚司的值,查案从不手软。 这般行事还能在朝堂上站得稳当,岂会没有金贵的出身背景? 他的背景也从未瞒过人。 郡王原是圣上第十二子,出生时最年长的大殿下都已经十五六岁、能适当替圣上分忧了,而初来乍到的小皇子只会嗷嗷大哭。 小皇子的生母是最不起眼的宫婢,一朝得幸也没翻身,艰难生下孩子后、撒手去了。 圣上想不起这对母子,但龙嗣毕竟是龙嗣,得当时的皇后娘娘关照、抱过去养了半年多,小殿下身体康健。 没成想,围场狩猎时,承平长公主的驸马因救驾受了重伤,长公主受刺激滑胎小产,太医诊断“再无法生育”。 驸马是个痴情人,伤势缓和后坚持不愿纳妾,也不肯从沈氏族中过继,圣上琢磨来琢磨去,定下将刚刚周岁的皇十二子出嗣给长公主为子。 驸马和长公主欣然应了,把孩子抱回府中,取名临毓。 沈临毓。 如此,各方合意。 长公主有了儿子,驸马不用与族亲拉扯,皇后省了照顾年幼皇子的精力、以及万一出状况所惹来的麻烦,小殿下从不受看重的皇子成了长公主的独苗,看似低了身份,实则得了新父母视如己出的宠爱和安稳的、依旧富贵的将来。 圣上、圣上不缺儿子,更何况是春风一度得来的儿子。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永庆十三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皇城里见血无数,最终太子被废,皇三子、皇四子身死,皇七子流放,添上前头几年病故的两位殿下,不缺儿子的圣上没了一半儿子。 悲痛又无奈的圣上想起了被出嗣的沈临毓。 是儿子,又不是儿子。 偏宠多些也不会惹来前朝后宫侧目,正好安放他无处落地的父爱。 小小年纪封了郡王,时不时召进宫中,这份圣眷随着郡王日渐长大,不止没有减少,反而越发器重。 去年,圣上让郡王掌了镇抚司,查办三司经手不易的案子,也让这份偏宠化作了实权。 私底下,定西侯也与几位老友琢磨过,如此会不会坏了郡王与几位皇子的关系,毕竟前些年两方处得很是和睦。 年长的殿下们对出嗣的弟弟多和颜悦色,有新鲜玩意儿很是惦记着长公主府,眼下这位得了宠…… 琢磨来、思量去,发现那两头的关系看着更好了些。 也是,圣上要安放父爱,殿下们也要展现兄友弟恭。 姓沈的弟弟,肯定比同姓的弟弟顺眼。 宫里宠着护着,手上又有实权,各处都会给成昭郡王方便,定西侯更不敢在这位面前摆什么老臣的谱。 因此,郡王道:“去找找那只鸡。” 定西侯只能陪着一道循声而去,亲眼见到了阿薇给鸡剔骨,以及那被闻嬷嬷提溜得鸡仔似的陆致。 郡王又说:“听闻贵府姑娘要炖汤,能不能分我一碗?夜太深了,饿。” 定西侯拒绝不得,让人往内院递话。 现在,郡王再次开了口。 沈临毓指着定西侯面前那盅鸡汤饭:“侯爷没有胃口?不如给我吧,正好我没有吃饱。” 定西侯嘴角一抽,恭恭敬敬把那白瓷盅推过去:“您慢用。” 沈临毓接过,这回再没有评点什么,只细嚼慢咽地吃完,才总结了一句:“那鸡炖汤真不行,白费了府上姑娘的手艺。” 定西侯尴尬笑了笑。 他倒是想替阿薇谦虚两句,但谦虚了人、势必得夸鸡,更不恰当,不如打哈哈。 沈临毓吃饱喝足,起身告辞。 定西侯一路把人送到大门外,想了想,道:“那案子牵连广,又有些年头,一时半会儿怕是……” “无妨,”沈临毓答得很随意,“也没有谁定了时限,有证据就查,没有就罢。侯爷也清楚,这种案子是不是诬告都得两说,圣上若真认定了地方上的提告,早就遣御史下去了,哪里会拨来我镇抚司慢慢收集线索?” “是这个理,镇抚司经手的案子也多,劳累王爷深夜还要查那没头没脑的事,”定西侯附和着,“太辛苦了。” “替圣上分忧怎么会是辛苦?”沈临毓活动了下脖颈,“再说,用了两碗鸡汤,很是暖胃舒畅。汤鲜香、不腻……” “咳咳!” 沈临毓瞥了眼边上的元敬。 元敬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一副“您再提鸡汤、小的就继续咳”的样子。 沈临毓啧了声,上了马车。 元敬与定西侯行了礼,也上了车来,交代车把式回府。 沈临毓靠着车厢,问:“侯府表姑娘的刀割你脖子了?” “您再鸡汤来鸡汤去的,定西侯定要猜出您是为了喝汤才登门,”元敬一本正经道,“您欣赏余姑娘、不想头一回就给人送只鸡,却巴巴地追着去喝鸡汤,您也挺别致的。” 沈临毓掀开了帘子。 一手搭载窗沿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夜风吹进来,他眯了眯眼:“府里那只鸡就别炖汤了。” 元敬愣了下。 他说了那么长一段,王爷如何就得出这么个结论来? “那鸡炖汤不行,太清了、不够厚重。” “她平素已经把你念叨得张口开窍闭口欣赏的,再喝碗清鸡汤,你得替她挨家挨户物色人选去。” “还是炒着吃吧,多下点料,浓油赤酱,糊了嘴就都消停了。” 元敬:…… 长公主念叨,与鸡汤如何能扯上联系? 论起自说自话,还得是他们王爷。 另一厢,定西侯送了客,一张脸就沉了下来。 他把刘管事唤到跟前,询问道:“那只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1章 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刘管事跟着折腾了大半夜,心中疲惫不已。 被定西侯问到了头上,他不敢有丝毫保留,一五一十说了过程。 “表姑娘提了一只鸡回来,气势汹汹、大步流星,小的们看着不对劲,一路追她到大公子书房外头。” “就见大公子被逼在了柱子旁,小的们不敢拉扯表姑娘、就让阿当去后院唤人。” “闻嬷嬷先来的,还给表姑娘递了刀,等世子夫人赶来,两厢也没拖开。” “事情倒是说出来了,大公子在将军坊斗鸡赌钱,不晓得如何传到了表姑娘耳朵里,表姑娘气得把那斗鸡抓回来了。” “大公子挨教训,世子夫人没有制止,小的们哪敢多言?表姑娘抓着大公子的手杀了鸡。” “后来的事,您都知道了。” 定西侯眉头紧蹙,这回一耳朵就听到了其中要点:“斗鸡赌钱?” 他也没问真假。 若是被污蔑的,阿骏媳妇性子软、不会劝架,但阿致那小子可不会老老实实被阿薇拿刀子怼。 定西侯不解的是另一桩事情:“阿薇才回京就晓得阿致斗鸡,为何先前府里毫不知情?跟着阿致的小子呢?” 刘管事答道:“听说姚嬷嬷把人关起来了,等世子夫人明日问话。” “也好。”定西侯微微颔首。 臭小子弄出这种事情来,阿骏媳妇定然心累,此刻已是深夜,留待明日再问亦是常情。 而且,府里是儿媳掌中馈,定西侯不会随便过问儿媳管家。 要打要骂,他找亲儿子。 儿子再去打孙子。 这才是一家人的处事。 “明儿一早,你让阿骏来书房见我。” 交代完了,定西侯背着手回房去。 桌上的瓷盅勺子都已经收拾了,但窗户关着,屋子里依旧有鸡汤的香气。 定西侯那原就没有熄灭的火气叫这味道勾得蹭蹭往上冒,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去。 冷风灌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 不肖东西! 小小年纪学纨绔斗鸡! 活该被阿薇拿刀子怼! 那只鸡,杀得好! 气了一阵,直到腹中咕咕作响,定西侯才又把窗户关上。 想到先前坐在桌边一人津津有味用了两盅的成昭郡王,定西侯叫了亲随冯泰进来。 “厨房里还有什么现成的?” 冯泰只晓得今夜春晖园送来过鸡汤,并不晓得其中关节,想到刚才收拾时那空得见了底的瓷盅,心说滋味应当不错,便建议道:“小的再去春晖园问问?” 定西侯:…… 他才不喝那只斗鸡的汤! “算了,”定西侯摆手,“明日让厨房另炖锅母鸡汤,别让春晖园辛苦。” 冯泰应下来。 这夜,定西侯最终半饿着肚子睡了。 万事不知的陆骏一夜好眠。 他昨天吃了不少酒,原本稀里糊涂打瞌睡,中途被叫起来用了一碗鸡汤。 热腾腾的,配着鸡血鸡胗,一碗下去发了些汗、连酒气都散了不少,上床后一觉睡到天大亮,爬起身来丝毫没有酒后的酸痛不适,哪哪儿都舒服。 陆骏起得迟了,桑氏不在院子里。 他自顾自梳洗得当,便打算出门去。 人才走到二门上,就遇见了陆念与阿薇。 阿薇上前唤了声“舅舅”,又问:“昨夜那碗鸡血汤您用着还满意吗?” 陆骏奇道:“你怎知我昨夜用的什么?” “那是我做了让人送过去的,昨夜杀了只鸡,晓得您爱吃新鲜鸡血,说来鸡血是表弟接的。”阿薇答道。 陆骏眉梢扬起,立刻来了兴致。 别管与外甥女亲不亲近,自家晚辈做的吃食与厨房上的肯定不一样,何况其中还有儿子参与。 “你们两个,”陆骏抬手、虚空点了点阿薇,“真是给了舅舅一个惊喜!昨儿那汤竟是外甥女与阿致做的,难怪舅舅用得那般畅快,唉!等舅舅出门见几位友人,也说着让他们羡慕羡慕。” 边上,陆念朝天翻了个白眼,嘴皮子一动,没有声音,口型明显。 就是那“傻子”二字。 傻成这样,难怪被岑氏哄得团团转! “舅娘在前头花厅,舅舅与我们一道过去?”阿薇道。 陆骏还叫那鸡汤暖着心,没有拒绝。 二门上记着刘管事半夜来的交代,道:“侯爷让世子去书房一趟。” 陆念心里透亮。 斗鸡这事就得闹大些。 昨儿杀鸡热闹归热闹,还是吃了天黑的亏! 现在怎么也不可能让父亲与阿骏闭门说事。 她与门房的道:“就说是我说的,请父亲也到花厅,难得今儿都有空,坐下来一道说说话、吃个早午饭。” 都晓得姑夫人说一不二,见世子并未反对,门房上当即应下来。 花厅里。 桑氏正审阿当。 陆致也在,被她罚站在角落里,没法与亲随串供。 阿当被关了一晚上,晓得状况不好,不敢再欺瞒,老老实实交代着。 “去年末、书院放年假前开始的,年节里热闹,公子常往将军坊去。” “都是与同窗一道,小的不怎么跟着,不清楚公子是输是赢。” “小的有罪,没有劝说公子,还替公子瞒着府里,每次晚归说谎是与同窗交际。” 正应着话,外头脚步声传来。 透过窗户,陆致一眼看到了陆骏,正欲呼唤求情,就看到落后了两步的陆念与阿薇,他倏地缩了缩脖子。 陆骏显然没有料到花厅里是这么一个状况,看了眼陆致,又瞥了眼阿当,他在桑氏边上坐下:“阿致做了什么事,让夫人这般生气?” “他……”桑氏张口要提,抬眼瞧见刘管事小跑着过来,便先收了话。 刘管事额头冒汗。 这种一看就不妙的局面,他根本不想掺和,偏是避不开。 硬着头皮,刘管事将帖子递到阿薇面前:“表姑娘,有人拿着您的名帖来收账。” 阿薇接过来看,正是她交给将军坊管事的那张。 她走到桑氏身边,道:“舅娘,那只鸡是我强买回来的,挂账了二百五十两,人家上门来取了。” 陆骏正吃茶,闻言险些喷出来:“什么鸡值二百五十两?” “就是舅舅您昨晚上用的那只鸡。”阿薇面不改色。 陆骏愕然。 没错,他喝的是鸡汤,不是凤凰汤。 “外甥女你当了冤大头?”他问。 “那是你儿子在将军坊里当宝贝赌钱的斗鸡!”陆念嗤得笑了声,凤眼凌冽,“不好好琢磨明白,斗鸡能值两千五百两,两万五千两!你多大家底都不够输的!” 陆骏脑袋嗡嗡作响。 难怪夫人气黑了脸,难怪大晚上杀鸡做汤! 陆骏冲陆致喊道:“你过来,过来跪下!” 阿薇颇为贴心,问刘管事道:“鸡毛掸子做得了吗?毛少些不要紧,能抽人就行了。” 第22章 一脉相承的蠢 陆致正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从墙角挪出来,还未跪下就听到“鸡毛掸子”四个字,难以置信地看向阿薇。 “你又杀鸡又拔毛,还没有尽兴?”他瞪着眼睛问,“还嫌我不够倒霉,非得我再挨顿打?” 阿薇目不转睛迎着陆致的目光:“我大晚上的又买鸡又杀鸡还炖鸡汤,为的是‘尽兴’二字?怎得?你斗鸡还不能挨打了?” 陆致语塞。 昨晚上就知道了,说、他说不过表姐,打、估计也打不过。 阿薇的右脚往前请挪了小半步,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点地。 陆致看懂了。 他若是不好好跪下,那脚尖就直接踹他膝盖窝了。 陆致看得懂局势,今日这场打少不了,干脆放弃挣扎,换少吃些苦头。 阿薇见状,又看刘管事。 刘管事见无人反对,硬着头皮寻了把掸子来,递给陆骏:“您将就……” 等桑氏说了自去账房支银子,刘管事啄米一般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老子教训儿子的热闹,不是他们底下人能看的。 有多远躲多远。 待定西侯得了消息过来用早午饭,一抬眼就见陆致背上狠挨了两下掸子,激得他眉上青筋一炸。 好在记着父打子、子打孙,定西侯落座,并未出言劝阻。 陆骏不是个胳膊多有劲儿的,气头上抽了几下,续不上那口气,便撑着掸子问:“赌钱?你哪里来的钱敢去将军坊赌?” “起先去时只看个热闹,后来拿过年时的压岁钱试了手,运气不错赢了,”陆致答道,“再后来黑羽大将军登台,我就看好它、它也争气,偶尔压旁的输了些,也能靠大将军赢回来。我真没输钱,反倒是大将军……” 大将军被抽骨炖汤。 死不瞑目。 “听听,”陆念微偏着身子与桑氏道,“还委屈上了,没输钱就不叫赌了是吧?” 桑氏抿唇。 陆致斗鸡不到一年,十二岁的年纪,本身也没有多少零花钱。 桑氏不怕他把零花输得精光,她怕的就是陆致这种不把赌钱放在眼里的态度。 这是最要命的。 桑氏问道:“你既赢了不少,钱呢?去哪儿了?” “与同窗交际,买些零嘴吃食,”陆致心念一动,又道,“腊月是您三十岁的整生日,儿子想多些银钱给您买礼物……” 饶是憋着火气,听这么一句,桑氏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三两分。 “那也断不能去赌钱,”她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早前也与你说过,有些东西是断断不能碰的。” 边上,陆念一手支着腮帮子,嘲道:“不愧是亲生的。” 桑氏脸上一哂,本以为大姑姐说的是她,却见陆念空着的另一手指了陆骏又指陆致。 “当爹的巴巴捧着孝心拜错了娘,当儿子的认得娘、却捧错了东西,”陆念点评道,“一脉相承的蠢!” 陆骏猛扭头看过来:“你能不能别添乱?” “我添乱?”陆念骂道,“没有我们阿薇,你连你儿子什么德行都不晓得!教子教子,你自己一根歪上梁,你让你儿子怎么直?” 陆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 这是光骂他了吗? 这是祖孙三代都骂在里头了! 换作旁的,陆骏还得与陆念掰扯一番,偏今日在座的全是为了陆致,他不想失了重点、做陆念那种狗路过都咬一口的乱棍疯子,干脆一屁股坐回去,与桑氏道:“别理她,夫人继续问这臭小子。” 桑氏稳了稳心神:“与你一道斗鸡的都有谁?他们家里晓不晓得状况?” 这次陆致没有正面回答:“做错事的是我,不关别人的事,我认错就是了,何必去掰扯旁人。” “你不说,阿当难道也能不说?”桑氏道,“你的坚持毫无用处,你的仗义也用错了地方。就像你想的生辰礼物,根子错了,花也好不了。” 挨训总比挨打强。 陆致垂着头,并不多言。 阿薇靠着陆念坐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待听见外头有动静了,她才与陆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岑氏来了。 算准了她会来。 前回家祭时跌了跤,岑氏近来一直在休养,几乎没有出过秋碧园。 陆念暂时不好张扬地打上秋碧园去,但两厢不照面,寻事也寻不起来,就只能逮岑氏出来的机会。 岑氏再是暂避风头,听说陆致挨打,十之八九会来露个面。 李嬷嬷扶着岑氏进来。 岑氏看着跪在地上的陆致,忙问:“阿致是做了什么事,惹得你父母这般大的火气?” 陆骏起身过去,扶了岑氏另一侧,安顿她坐下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将军坊斗鸡赌博,您说该打不该打?” “竟有这种事?”岑氏当即严肃起来,“确实该教训。” 她微微颔首,扫了眼被陆骏放在一旁的鸡毛掸子,又问陆致:“你可晓得做错了?” 陆致忙道:“孙儿晓得。”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岑氏拍了拍陆骏的手,“阿致也不大,好好与他讲道理,他能听得进去,别动手,打痛了回头还不是自家人伤心?” 陆骏已经打过几下出了气,闻言便顺着台阶往下走,拉长着脸与陆致道:“要不是你祖母求情,非再打你一顿!” 陆致顺着坡儿下了,又谢父亲抬手,又谢祖母宽厚。 桑氏的视线在父子之间转了转,深吸了一口气。 她有顾虑,陆念相反,不仅没有顾虑、反而点火倒油。 “慈母多败儿,”陆念冷笑道,“装模作样的慈母,不仅能养一个没用的儿子,还能再养废一个孙子。” 岑氏垂着肩,满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阿念。” 陆念抬了抬下颚,示意着定西侯那侧:“阿骏教训儿子,父亲都不多说一个字,你倒好,一进来就自说自话。赌钱这么大的事,要你来粉饰太平?” 陆骏见陆念又四处点炮,气得想要跟她论个长短。 阿薇倏地起身,一把拿过那鸡毛掸子,直接抵在了陆致的肩膀上:“事情还没说明白,你就想顺着台阶往下滚?口口声声知道错了,来,你说,你都是什么时间去看的斗鸡?” 肩膀上压着掸子,陆致却想到了昨日怼脸的厨刀,以至于只能一点点扯着脖子转。 他瓮声瓮气道:“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放课后出去玩,赶着点儿回书院睡觉,”鸡毛掸子敲了两下,阿薇又道,“还是连课都翘了去看斗鸡?要不要我让人把那将军坊的管事叫回来,问问他黑羽鸡都是什么时候打的擂台?” 陆致脸色刷得惨白。 “知道错了?知错不改,下次再犯!”陆念声调突然拔高,一字一字道,“只有吓着了,打痛了,才会长记性!” 阿薇弯下腰,凑近了与陆致道:“还想着道义、不拖人下水?我拎着你一家一家上门去,谁跟你吃酒斗鸡逃课我就骂谁!看看还有哪个不学好的敢跟你玩!” 第23章 她必须让阿致长记性! 陆致听傻了。 他这个年纪、这般出身,偶尔听过些同龄人顽劣故事,却从未真正见过“不要脸面”的撒泼行径。 去别人家追着骂,这不是撒泼又是什么? 关起门来、拿刀怼他也就算了,还出门闹去外头,陆致只要一想到那场面就脸上起火。 “你一个姑娘家,要点脸面好不好?”陆致急了,“哪怕你姓余,在京里别人也都说你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你要我们全家没脸见人?” 阿薇拿着掸子往陆致屁股上打:“侯府的嫡长孙都逃课斗鸡、被将军坊上门讨钱,到底谁没脸?” “你颠倒……” 陆致话未说完,又挨了下,痛得“哎呦”了声。 “我不稀罕什么脸皮,反正我母亲在京中原也不是什么好名声,”阿薇冷声道,“但你晓得,我这人豁得出去,昨日能拔刀让你杀鸡,明日我也能拎着鸡提着刀去别人府门上喷鸡血!你且试试我敢是不敢!” 论发疯,陆致根本不敢质疑阿薇。 张着嘴憋了会儿,他才挤出来一句:“你彪成那样,以后书院里学好的都不敢跟我玩了!” “那正好,”阿薇哼了声,“以后老老实实念书,玩什么玩! 不求你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但讲起策论、时政总得有些理解头绪。 再不踏踏实实念些书、长点脑子,将来你承了爵,早朝往金銮殿一站,各位朝臣们议政,你听得懂吗? 圣上若来问你什么,你除了‘臣附议’,能说出子丑寅卯来吗? 我便是去街上找几个白丁,人家一样能说出‘俺也一样’来,那要你何用? 真真丢人现眼!” 这番话骂得直指中心,定西侯在一旁坐着,陆致就是想反驳也不能说个“错”字。 就算是陆骏,亦忍不住颔首:“你表姐说得很是在理。” 陆念没有给弟弟留台阶,一个眼刀子甩过去:“你也一样!” “……”陆骏一口气憋着慌,问,“今日是教训他,还是教训我?” “子不教、父之过,”陆念道,“何况,你比陆致又好到哪里去了?半斤八两的玩意儿!” 陆骏偏过头去。 果然,陆念一骂就是祖孙三代,绝不会漏下。 沉默了一阵的岑氏轻咳了声,温声道:“既是管教孩子,那就好好管,你们姐弟两人不要自己先闹起来。 阿骏,你姐姐是急脾气,又是为了你儿子的事,你得领情。 这要不是她亲侄儿,岂会为了孩子的事儿急火了?” 陆念摸索着手指,冷笑一声。 待见陆骏老实乖顺应着岑氏,陆念唇角的不屑明晃晃摆出来。 “逃课、斗鸡、赌钱,”岑氏并不管陆念,只继续说自己的,“阿致,你真的让祖母、让家里这么多长辈很是失望。 正如你表姐说的,你出身金贵,世袭罔替的爵位将来得靠你接了去,家里没有盼着你勤奋刻苦到文能得三甲、武能平边疆,但你绝不能走那纨绔的路子,毁了你自己。 你自己问问你祖父、你父亲母亲,你出这种事,他们是个什么心情? 都说打在儿身、痛在母心,现在谁不是刀割一般? 你呀你!” 陆致抿住了唇,低着头。 桑氏瞥了眼岑氏,又看陆骏。 陆骏没有了刚才与陆念争口头长短的劲儿,整个人看起来平和许多,语重心长地与儿子说着话。 再看陆念,亦没有再起争吵的意思,兴致盎然地玩指甲。 阿薇看了眼厅中状况,走到陆念边上,低声细语问道:“您昨儿半夜只同舅娘用了碗鸡汤,现在饿吗?我陪您回院子里吃饭?” 陆念搭了阿薇的手起身。 “舅舅,”走之前,阿薇把鸡毛掸子又塞回陆骏怀里,“鸡汤能解一时的酒,能不能解了心中的雾,就看舅舅自己了。” 陆骏愣了下,一时没有领会。 反倒是桑氏深吸了一口气,跟着起身,交代起了陆致:“先随我去梳洗整理一番。” 先的后头是什么,桑氏暂时没有说。 陆致却没有听出来,想着能不在花厅里挨骂挨打,赶紧爬起身。 如此,这厢陆续便散了。 岑氏亦不多留,见桑氏揽着陆致走,又叮嘱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道理亦讲了,给他个改正的机会。” “我晓得,”桑氏语气如平日一般,“我会教他的。” 定西侯还坐着,严肃与陆骏道:“你们姐弟打小就闹,我向来拦着,我帮你多、帮他少,因为多是她不占理,阿薇教训阿致也是一样,我不拦是因着阿薇占理,她做得对。” 陆骏应“是”。 “儿子要怎么教,你和你媳妇多想想,”定西侯又道,“爹娘有理有据教孩子,打骂都好说,但你不能把事情都落到阿薇那儿去,她一个闺中姑娘,没得替你们背上‘彪悍’名声。” “儿子明白。”陆骏正要再表述一番,却被定西侯打断了。 “你昨晚上用了鸡汤?” “啊?”陆骏点头道,“吃了些酒,阿薇让人送了鸡汤来与我解酒。加了鸡血鸡胗,味道很好,我晨起神清气爽,也才晓得那鸡汤是如何来的。” 定西侯眉头拧起。 阿骏用了,他媳妇与阿念也用了。 所以,就只他闻到了鸡汤味却没有吃? 不耐烦听陆骏在一旁说那鸡血汤味道,定西侯打发了他,寻了冯泰来。 “半夜说的鸡汤,厨房炖好了吗?” 冯泰答道:“清早就炖上了,小的给您送来?” “拿去书房吧,”定西侯背着手边走便道,“加点米饭、烫个青菜,和昨晚拿来的一样……” 另一厢,陆骏失了出门的兴致,便回内院。 才进自个儿院子,迎面就见桑氏换了身衣裳,与收拾干净的陆致一道出来。 “你们这是要出门?”他问。 “是,”桑氏道,“与阿致一道斗鸡的几家,想来长辈恐也被蒙在鼓里,我带他上门去说明白,不管是谁带着谁玩,让阿致去认错致歉。书院那儿还得世子出面,与夫子说说逃课的事,往后休沐日子,我让人去门口领他回来,平日劳烦夫子们看管严厉些,便是放课后、歇觉前的工夫也得看紧了。” 陆骏惊讶看向陆致。 儿子脸色偏红,不晓得是臊的、还是挨了巴掌,垂头丧气的。 “倒也不必……”陆骏想劝,“书院那里说一声,别家就……” 多丢人啊! 桑氏拍了拍陆致的肩膀,而后示意姚嬷嬷把人先带出去。 等儿子离开视线,桑氏脸上那温和神情倏然褪去,她直直看着丈夫的眼睛,道:“我不管你们继母继女、姐姐弟弟之间的陈年恩怨,我只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谁不让他好,我不让谁好!” 留下这句话,桑氏抬脚就走。 阿薇说得一点不错。 鸡汤暖了肚子,但一夜过去就散了。 只有那挨的打、丢的人,哪怕时过境迁,也会刻在心里。 她必须让阿致长记性! 第26章 如果姑母还在 有说法,也需得一步步打听。 阿薇轻声与两人商量:“此事恐不好再由嬷嬷出面了。” 闻嬷嬷心中有数,微微颔首道:“姑爷如今是六部侍郎,算是在京城站稳了脚,奴婢若贸然去冯家附近打听消息,只怕还没问出什么就先让人起了疑。 而且,那徐氏或许对奴婢没有多少印象,当年奴婢瞧她、她可没有心思瞧奴婢,但万一遇着姑爷、他有可能认出奴婢来。 那时候,姑爷对姑夫人很上心,他请奴婢到冯家就是为了姑夫人吃喝不顺之事,因此每日都会问奴婢状况。” 本就相识,粗粗一眼或许不会注意,可一旦存心打量,十有八九想起旧事来。 阿薇不想贸然打草惊蛇,但除了闻嬷嬷,眼前的确没有人手。 桑氏拨来春晖园伺候的人,能用,但不能承大用。 陆念轻轻摇着椅子,道:“当年我远嫁蜀地,身边丫鬟婆子有一些留在京中,你明日问问弟妹、让她替我打听下落。” 阿薇颔首应了声。 “太久了,”陆念叹道,“我都变了这么多,更说不好她们的状况,便是还在城里,愿不愿意再听我指挥都得两说。先寻着吧,往后指不定能用上。” 翌日。 阿薇把客人名册送回去。 桑氏亲切地拉着她坐下,问:“可寻着那旧识了?” “叫舅娘说中了,”阿薇面露遗憾之色,“实在对不上人。” 桑氏拍了拍她的手:“那日来的都是姻亲好友,不行就等到过年,若来拜年了就能见着。” 阿薇眉梢微抬。 姑父与那位徐氏,与定西侯府攀上了什么亲友? 想归想,她并没有直接问,只道:“母亲当年远嫁时身边放出去一丫鬟两嬷嬷,不晓得还有没有消息?” 桑氏答不上来。 当时她还不是陆家媳妇,再者,她正儿八经接了中馈也就是这两年。 “我让人打听打听,”桑氏道,“尽心寻,结果难说。” “劳舅娘费心了,”阿薇弯眼笑了笑,而后唇角一抿,“您知道的,我母亲是急性子,我还是想尽快把那旧识寻着,舅娘能否将姚嬷嬷借我半日,让她给我讲讲名册上的人?” “小事情,”桑氏满口答应,又建议道,“姚嬷嬷是我陪嫁,虽说这些年也了解不少京中事情,但肯定比不得老人。这样,我让范嬷嬷同你说。” 阿薇无所谓谁来说,能打听事情便是。 她前脚回了春晖园,后脚范嬷嬷就来了。 闻嬷嬷照旧备了茶水与瓜子花生,等范嬷嬷挨着绣墩坐下,就塞了把虎皮花生到她手里。 阿薇指着册子,从上到下,一家家问。 范嬷嬷起先还有些拘束,等讲了二三人,又嚼了一把花生,谈性就止不住了。 闻嬷嬷擅长此道,能唠嗑,便能深挖。 聊家长里短,还得是有人在旁“真有此事?”、“一点都看不出来啊!”、“我了个乖乖!”才对味。 范嬷嬷越说越来劲,听过几嘴的陈年流言也冒出来了。 话匣子打开着,阿薇的手指终是落到了“礼部侍郎冯正彬之妻徐氏”上头:“这位侍郎夫人是哪家出身?” 范嬷嬷凑近看了眼:“徐夫人不是京城人士,她是冯侍郎的表妹。” “表兄表妹,青梅竹马,感情肯定好,”闻嬷嬷故意道,“这冯侍郎不错,考官入京也没有忘了家中表妹,没叫人从金榜下捉走。” “嗐!这徐夫人是续弦,”范嬷嬷道,“冯侍郎前头有位夫人,依稀记得感情不错,只可惜……” 闻嬷嬷:“可惜?” 范嬷嬷压了压声音:“娘家出事了,被卷入废太子巫蛊案的金太师就是她父亲。金家全家都……她当时还有身孕,打击太大,病倒去了。” “可怜啊!”闻嬷嬷长叹一声,“说来这么大的案子,冯侍郎没受牵连?” 范嬷嬷道:“当年砍头抄家的很多,停职左迁闭门的更多,亏得还有不少老大人周旋,圣上消气后,陆陆续续复用了些官员,这冯侍郎就是其中一个。风头过去了就续娶了表妹,这几年瞧着还都平顺。” 阿薇垂着眼,没有多点评金家事情,只问:“听着他与侯府也没什么关系,家祭那日怎么他夫人来了?莫不是他想讨好外祖父?那他怎么不自己来?” “不是的,冯侍郎是岑太保的弟子,”范嬷嬷道,“徐夫人先前来与侯夫人问过安。” 阿薇倏地与闻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嘴上嘀咕着:“既是岑太保的弟子,怎么不去太保府上孝顺?我外祖母的忌日,才不稀罕她岑家人呢。还是说岑家耀武扬威惯了,非得点人来惹嫌,徐夫人没依没靠的拒绝不得?啧!说不上是她没有还是侍郎没用。” 范嬷嬷接不好这话。 毕竟,不是谁都像姑夫人这样腰板比墙板都硬。 表姑娘随了姑夫人,不懂观人颜色之人的难处。 闻嬷嬷又问了些,见范嬷嬷再说不出冯正彬旁的事情来了,便装模作样又问了册子上几个名字,这事儿就算结了。 等她送了范嬷嬷出去,回到厢房,就见阿薇捻着花生、若有所思。 “嬷嬷,”阿薇问她,“祖父与岑太保关系如何?” 闻嬷嬷答道:“据奴婢所知,老大人与岑太保的关系不差,以前太保还常来府上吃酒。” “姑父转投太保门下,若得太保看重,平步青云倒也说得通,”阿薇顿了顿,长睫颤着,“范嬷嬷说,圣上消气后,陆续复起了官员,可金家还是重罪,圣上并没有原谅金家,这么多年都没有。 但他原谅了姑父。” 阿薇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望着闻嬷嬷,喑哑着声音道:“如果姑母还在,圣上会原谅姑父吗?” 闻嬷嬷的呼吸重重一凝。 “我们得弄清楚,姑母到底是哪月哪日病故的,我得见见姑父,见见那徐夫人,”阿薇一字一字继续说着,“母亲说得对,有时候得信直觉,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第27章 遍地开花,好兆头 散值时分。 正阳门外整齐停了马车、轿子。 大部分官员们至千步廊左右衙门当值,惯例是于几处门外下车下轿,散值前各家车马也来此处等候、将自家老爷接回去。 也有得了恩典的,能车轿入门。 定西侯是后一种,但他能低调时不喜高调,又老当益壮,惯常下车步行。 这日,迎他的侯府马车早早就守在正阳门外头了。 帘子掀开着,车内却坐着两人,正是阿薇与闻嬷嬷。 阿薇漫不经心看着陆陆续续从门内走出的官员。 来之前,她想法子打听了下姑父的住处。 九年光阴,冯正彬升了官,六品官迈上了三品,俸禄不同以往,也早就搬了家,没有再住在当年的宅子里了。 冯家如今住在甜水胡同,出正阳门往南行三刻钟,寸土寸金的京城,哪怕是三品官想挨着皇城都难。 而礼部衙门就在正阳门内,是离得最近的,因此,只要冯正彬径直回家,他必定走这道门。 等了差不多一刻钟,阿薇正暗自嘀咕着“总不会比外祖父还晚吧”,就被一旁的闻嬷嬷轻轻拍了下胳膊。 见阿薇打起精神,闻嬷嬷压着声,示意道:“那头一块走的三人,最靠姑娘您左手的那位。” 阿薇定睛看去。 算起来,她有十一年不曾见过冯正彬了。 四岁随父母赴任前,家里人一路送到城郊,那时应是最后一面。 毕竟太小了,她记不起来姑父的样子,但此刻随着闻嬷嬷的指点看去,又有点恍然大悟之感:好像姑父就是那么个模样。 冯正彬今年三十八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 用闻嬷嬷的话说,就是“模样变化不大、气质改了一些”。 当官久了,又是大官,举手投足间自然比从前的小官有架势多了,配上一副端正俊朗的皮相,阿薇想,难怪从前能当上金家姑爷。 祖父当年有心往出身普通的新科进士中选,去了出生背景,能选的就是才学品德与容貌了。 姑父长得不错,又有三年国子监求学生涯打底,比初入京城的考生更好掌握脾性,再得上峰看重保媒,便得了那个机会。 现在,阿薇却不得不用审视的态度来打量他。 先质疑。 此处人多车马多,冯正彬并未注意到有人凝视,更不会贸然往别家车内看。 直到他走到自家轿子旁,他都没有看到阿薇与闻嬷嬷。 阿薇认过了人,又靠回车厢上闭目养神,直到定西侯回来。 见阿薇在车上,定西侯颇为意外。 阿薇与他让了位子,道:“我进京这些时日还不曾看过皇城。” “是,来了京里就多逛逛,”定西侯道,“秋高气爽,正是好时候,改天让你舅舅带你们出门去,城内城外能玩的地方不少。” 阿薇嘴上应了,原就是个说辞而已。 定西侯倒是把自己说出了些瘾:“也能去庄子上,你懂做菜,自去挑些喜欢的食材,都是顶顶新鲜的,若有什么喜欢的也能叫人送来府里。” “您去吗?”阿薇突然问了一句。 “外祖父当值。” “休沐时呢?”阿薇问完,也不等他答,又道,“是了,您很忙的,母亲以前也同我说过,您忙起来还会住在衙门里,她十天半个月见不着您的面也是常有的事,家里就全交给了侯夫人。” 定西侯老脸一哂。 是实情,但他忙的都是圣上交代的正事,年轻时更拼。 他不认为积极为朝廷效力有错,但许是年纪大了,叫外孙女这么一提,竟添了几分心虚出来。 半晌,定西侯轻咳了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尴尬着回了府。 定西侯犹豫了一路,总算寻出了个由头:“那日的鸡汤炖得香,王爷都夸你厨艺好。” 阿薇没说话。 定西侯又道:“可惜外祖父没尝到,两盅都是王爷用的。” 阿薇眨了眨眼:“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再给您炖一盅?” 闻言,定西侯略显意外,很快他反应过来:“对,你下回炖汤再给外祖父送一盅,要怎么样的鸡就让厨房去买。” 阿薇应下来。 见她往内院方向去了,定西侯舒了一口气。 阿念怪他以前不着家,阿薇与她母亲一条心,他想借拉近外孙女来亲近女儿,绝不是为了讨汤喝。 但阿薇主动说了,定西侯摸了摸胡子,不能拒绝了! 他得喝,喝了才能发自内心、言之有物地夸赞嘛。 又花三日,闻嬷嬷绞尽脑汁回忆,把能想起来的关于冯家、金芷的事情,无论多细碎都说给阿薇听。 这几天干燥,说得多了,嗓子难免不适。 恰巧庄子上送了些梨子来,桑氏让人送来了春晖园。 闻嬷嬷吃了两个,倏地眉头一扬,急忙擦了手来寻阿薇。 “奴婢想起来了,当初姑夫人煮过一道果茶给姑爷。” “还有方子吗?”阿薇问。 方子在闻嬷嬷的脑子里,她写下来,又照着去厨房煮了一回,尝了尝味道:“没错,就是个味。” 阿薇捧着碗,一口一口喝完,将方子记在脑海里。 “明日初一,”她道,“我们去法音寺。” 这也是闻嬷嬷想起来的。 从前每逢初一十五,冯家老太太都会到法音寺拜一拜,姑母没有怀孕时也会陪着去,怀孕后、听说就是那位表妹徐夫人陪着了。 这个习惯,兴许依旧还保留着。 出门在外,阿薇还带了个小丫鬟青茵。 自阿薇搬到收拾出来的东厢房后,青茵管了屋里琐事。 由知客僧引入厢房,短暂歇了歇脚,阿薇便去前殿,她打量佛殿,闻嬷嬷观察香客。 她们运气不错,大殿前的小广场上,闻嬷嬷寻到了目标。 “只小的,老的不在,青衣、玉簪,丫鬟着月白。”她附耳与阿薇道。 阿薇颔首认了人。 殿前摆了大鼎,里头香火缭绕。 鼎前有一排蒲团,香客们纷纷叩拜。 阿薇从青茵手中接过了香,看了眼正虔诚无声念叨着的徐夫人,待她身侧空了,便在她边上跪下。 徐夫人求了菩萨磕了头,起身去插香。 旁边一人经过,她侧身一避,却不小心与丫鬟的手碰着了。 重是不重,就是丫鬟手中拿着的还未曾点的香碎了一小簇,七零八落掉在地上。 徐夫人与丫鬟的面色倏然沉了。 碎香,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心中正不安,却听身边传来一句“遍地开花”,徐夫人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再一细看她就认出来了。 这姑娘不正是定西侯府家祭那日回来的表姑娘吗? 阿薇瞥了眼早已经走远了的闻嬷嬷的背影,目光落在徐夫人身上:“夫人求了什么?遍地开花,好兆头啊。” 不安情绪散开,徐夫人再不想“不吉利”,似是鼓励自己一般:“没错的,遍地开花,是好事。” 第28章 忒不要脸的东西 徐夫人的丫鬟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看向阿薇的眼神里全是感激之情。 今日,夫人是为老爷来求菩萨,希望能得一个好结果。 可她却把香弄散了,虽不是存心的,但触了霉头,之后少不得要被夫人怪罪几句。 有这句“遍地开花”,她能逃过这一劫了。 徐夫人将手中的香插入鼎中,烟重、迎风吹到脸上,刺得她眼睛犯酸。 阿薇也将香插好,与徐夫人颔首示意后,不再多作攀谈,转身离开。 才走出小半个广场,身边就是一阵小跑动静。 “姑娘留步。” 阿薇心中有数了。 果然如她所料。 官场以及冯家老宅的事情,闻嬷嬷不方便去打听,但在定西侯府里唠嗑唠嗑,她手到擒来。 几日间,她便把几次拜贴登门的徐夫人的状况,探听了七七八八。 冯正彬拜到岑太保门下已有好几年,但徐夫人往定西侯府示好,却是去年末才有的事。 岑氏年节时见过徐夫人一回,旁的时候都推了,似乎与这位侍郎夫人并不投缘。 倒是家祭那日给了些颜面,给了人到府观礼上香的机会。 按寻常状况,徐夫人给白氏侯夫人上了香,也能与岑氏说上几句话,没成想那天阿薇和陆念回来、棚子塌了。 岑氏受伤养病,之后再没有见过客。 徐夫人递过帖子想来探望,也被回绝了。 阿薇把这些消息整理,不难看出来,从头至尾都是徐夫人扒着岑氏、想要讨好岑氏。 各家女眷往来,一方面是自己结交,另一方面是为了男人出力。 徐夫人不与年纪接近、管家的桑氏套近乎,也没有向陆驰的夫人示好,只寻岑氏,说白了就是冯正彬有事求冯太保。 那对师徒之间,怕是有点不顺畅。 偏徐夫人走岑氏的路子也没有走通,可不得着急起来? 眼下偶然遇到阿薇,还有了个丝毫不刻意、不突兀的搭话由头,即便晓得阿薇与岑氏有矛盾,徐夫人也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阿薇盘算得清楚,听见脚步声已到身后,她便停下步子转过身去:“夫人唤我?” “是,”徐夫人吸了口气,摆出和善笑容来,“我若没有认错,你是定西侯府那位回京不久的表姑娘吧?” 阿薇佯装惊讶:“夫人认得我?” 徐夫人笑得更亲切了:“那日我也在侯府。” 阿薇微微偏头,状似回忆一番,而后抱歉道:“那日人多,我记不清楚了,不知夫人……” “我娘家姓徐,”徐夫人道,“我若不曾记错,姑娘姓余?” “难为夫人好记性,”阿薇给她递了个话题,“京中都称我为陆家表姑娘,也就夫人记得我姓余,这也是常理,我才回京城,对京里状况都不了解,只瞧着这儿同蜀地处处不同。” 徐夫人正犹豫着要如何多拉几句近乎,闻言心中一喜:“我也是外乡来的,当年初入京城、亦是不适应,这么多年过去才勉强算是习惯了。” 阿薇莞尔:“我要了间厢房休息,夫人若得空,能不能同我说说心得?” 徐夫人自是答应。 随阿薇过去前,她看了眼袅袅香火。 今日的菩萨好灵啊。 求了,立刻就给了机会。 厢房里,阿薇让青茵上了茶。 果茶清香适口,徐夫人连连夸赞。 阿薇引着她说话,说老家事情、京中生活,徐夫人有心示好、话匣子打开,便说了不少事。 “夫人能适应京中生活,您家大人也给予了不少帮助吧?就像我,我对这儿全然陌生,幸好与母亲一道才能安心。” 徐夫人捧着茶盏,笑道:“是啊,外子性格温和,他信任我、我才能慢慢适应了。” “感情真好。” “青梅竹马,”徐夫人道,“能修成正果,是我的福气。” 阿薇面上笑容不改。 真好啊! 好一个青梅竹马,好一个修成正果。 在徐夫人的话语里,根本没有“金芷”的存在。 阿薇心中越怒,嘴上话语越软。 闻嬷嬷这些年教她的可都是“直戳人心”的手段。 徐夫人是填房,这在平素有往来的人家那儿根本不是秘密,哪怕因为金家倒台、旁人不好提及姑母,但徐夫人也无处说她的“恩爱故事”。 今日遇着阿薇这么个外来户,话赶话说到这里,徐夫人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倾诉欲。 阿薇听了半个时辰故事,道:“看来,夫人今儿拜菩萨,都是为了大人拜的。” “是啊,”徐夫人垂了眼帘,低叹一声,“我出身小户,很多事上都帮不上忙,外子近来十分忙碌,秋日又燥,说话声音都哑了……” “声音哑?”阿薇笑了起来,“夫人喝的这果茶是我家那里用的方子,最适合秋日,润肺沁嗓还开胃,夫人若不嫌弃,我写方子给您吧?您回去也煮给您家大人喝,用料方便、效果好。” 徐夫人忙应下来。 阿薇起身,让青茵备了纸笔,将记下来的方子落于纸上。 徐夫人仔细看了,用料、煮法都在上头,很是细致。 “果真不复杂,”她道了谢,“我回去煮给外子试试。” 阿薇又拐着弯问了些状况,临近中午,起身送客。 人走了,她踢了鞋子倒在椅子上,仰着头闭目养神。 青茵没有打搅她,自出去洗笔。 闻嬷嬷这时才回来,走到阿薇身后:“怎样?” “忒不要脸的东西!”阿薇没有睁眼,嘴上道,“明明是三个人,在她嘴里愣是没有姑母那么一号人物,果然,还是得被刀怼着才会说真话。” 闻嬷嬷失笑,用手替她按压太阳穴,打趣道:“那姑娘用刀怼她。” 阿薇放松下来:“早晚的事。” 报仇,和做菜一样。 炒爆熘炸、烧焖炖炝,十八般功夫,样样都能出好菜。 虚以委蛇、威逼利诱,各种办法,讨的就是一句真话、一个公道。 “嬷嬷,冯正彬不会忘了那果茶味道吧?”阿薇轻声问,问完后,自己摇了摇头,“忘了也不怕,再让他想起来,吓死他!” 第29章 只要尝过都会有印象 青茵捧着笔砚回来,迎面见闻嬷嬷走出厢房。 闻嬷嬷也瞧见了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走到青茵边上,压着声道:“姑娘乏了要小睡一会儿,你摆放东西动作轻些。 我去问伙房师父买些素菜,姑娘睡醒就能吃了。 你仔细看着姑娘,把那炉子点了火,我回来就做。” 青茵听话点头:“嬷嬷,只一个炉子,也没有家里那些用具,做出来的东西姑娘爱吃吗?” “煮个汤还是够用的。” 青茵腼腆笑了下:“嬷嬷刚去哪里了? 先前姑娘与一位来过我们府里的徐夫人说话,我不晓得她什么身份,也是头一回待客,怕失了礼数。 还好我们自己带了果茶来,若要我泡茶给客人喝,定是要丢人的。” “泡茶不难,我空闲下来教你,”闻嬷嬷顿了下,露了几分尴尬神色,“晨起贪嘴吃了些凉食,先前不太舒适、禀了姑娘就走开了。” 青茵恍然大悟。 难怪在殿前广场,闻嬷嬷与姑娘附耳说了话之后就走了。 脚步匆匆的,险些碰着人。 屋里。 阿薇浅睡两刻钟,闭着眼睛醒盹,唤醒她的不是清浅的檀香,而是窗外传进来的豆腐汤的味道。 金家千娇万宠的小团子,纵出来一张挑剔嘴巴。 哪怕去了中州,吃食依旧精细,直到她被闻嬷嬷抱着出逃。 闻嬷嬷身上有银钱。 姑母给的,父亲又急匆匆兑了不少银票,金额大小各不相同,户名尽可能七零八落,断不能与金家扯上干系。 可毕竟匆忙,闻嬷嬷担心有不周全之处,最初时候她们不进城、不去钱庄,靠着嬷嬷贴身藏的几锭银子兑成铜板,行走乡野。 阿薇再小、也明白天翻地覆,岂会为了一口好吃的与嬷嬷作? 那时吃的最多的是各种菜豆腐汤。 乡间与人几文钱,买一块豆腐一把菜,买点儿地瓜或米面,只需借一个小炉子就能做饭了。 她们是往南寻亲的祖孙俩,闻嬷嬷收着手艺、一锅炖煮,全然不敢让人看出她对各种香料调味熟稔。 如此走了三个月,离中州远了,风头也渐渐小了,她们才进了座小县城。 寻家饭庄,闻嬷嬷给阿薇点了一桌子的菜。 阿薇只尝了个味。 一来,她再克制也不过六岁,生活突变、颠沛一路,病过几场,人虚得很。 二是几月里吃惯了清淡的菜豆腐,大鱼大肉反而腻了。 闻嬷嬷很是心疼她,等她们能在一镇子里落脚后,给她做各种京中吃食,全是她幼时家中味道,费了些工夫把她养回来。 但时不时的,阿薇也会想吃菜豆腐汤。 不用什么花里胡哨的调味,就是最简单的一锅汤,一点点咸味足矣。 吸了吸鼻子,阿薇翻了个身。 真香啊。 别人八成不稀罕,但在阿薇这里,菜豆腐汤就是香的。 阿薇起身推开了窗户,看着坐在小炉子前看着火的闻嬷嬷。 青茵瞧见她,快步过来:“奴婢与您梳头,很快就能吃了。” 阿薇应了好。 待收缀妥当,阿薇走出去,接了空碗筷子,蹲在炉子旁,与小时候一样从小锅里捞着吃。 青茵见状,道:“姑娘,还是去屋里……” “不妨事,”阿薇抬头冲她笑了下,“这会附近没有旁人,这么吃才香。” 热腾腾的豆腐菜汤,后滚了一把面条进去,此时捞出来刚刚好。 阿薇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喝了半碗汤,依旧没有什么调味,却好像在一瞬间,又把幼年蹲在不同的农家院子里的记忆都带了回来。 “还是以前的味道。”她与闻嬷嬷道。 闻嬷嬷看她呼着烫吃豆腐,道:“味道这东西,只要尝过都会有印象,有些深、有些浅,但只要滋味到了,引个口子,就都冒出来了。” 阿薇一听就明白了。 闻嬷嬷在说果茶的事。 “在理。”阿薇点头赞同。 入夜。 冯家宅子里,徐夫人陪冯家老太太说完话,慢慢往自个屋里走。 夜风迎面吹来,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原就血色淡的嘴唇更显白了。 今晚冯正彬与同僚应酬去了,儿子冯游吃了饭早早歇息,可老太太格外来劲,让她陪坐东拉西扯说了一堆。 徐夫人烦她。 早些年,她们婆媳关系不错,虽没到如亲母女一般、却也是热络贴心。 也就是近几年,许是年纪到了,许是老太太日子太平顺了,无端端开始作妖,且越来越厉害。 翻来覆去,说的是从前生活不容易,从小村里培养出一个三品大员的儿子有多艰辛,又怪罪儿媳于儿子前程上毫无助力,偏还不是个争气肚子,多年就只生了一胎。 明明进京做了多年的官家老太太,说来说去,还是乡下妇人那一套。 没事找事。 还助力呢! 当初靠着金太师的时候,也没多把金家那位放在心上,背地里嫌人家吃喝用度花销大,举手投足官家精贵不接地气。 她徐氏勤俭持家,小户出身接了地气,老太太又要扯那助力了。 直白说,就是吃太饱了闲得慌! 回到屋里,徐夫人坐下缓了缓劲,冯正彬就回来了。 吃过酒,冯正彬身上带着些酒气,精神不济。 徐夫人本想对他抱怨几句老太太,见状便不提,只让丫鬟去取备下的果茶解酒。 “今日去寺里……” 话才起头,冯正彬打断了她,问:“我怎么见游儿书房灭了灯?才这个时辰就睡了?” “他下午身体不太舒坦,”徐夫人解释道,“我就让他早些休息。” 冯正彬皱起了眉头,长叹道:“我下午寻老师说话,他依旧没有明说,但我品着状况不乐观,这一次恐怕很难升上去。” 礼部尚书来年、最迟后年就告老了,说不准会从外头调人上任,但总归是左右两位侍郎机会更大点,冯正彬想要争取这个机会,但岑太保一直没有正面给回复。 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官场做事,大抵如此,大包大揽才稀罕,但若不自家多费心,又如何能爬得上去? 徐夫人晓得这状况,从去年起寻定西侯夫人门路,今日上香拜佛,求的也就是这事儿。 冯正彬面色凝重:“我这个年纪最是不上不下,比资历比不过年长的老大人们,比冲劲生气又比不了年轻的,卡在中间,两处捞不上,再说,圣上这几年看重年轻人,衙门里自然也是顺着这个来。” 见冯正彬如此烦恼,徐夫人安慰道:“我倒是觉得,夫君年纪是比老大人们年轻,但也比新入官场的多了经验,毕竟是尚书之位,过于年轻又如何担得起?” 丫鬟端了果茶来。 徐夫人弯了弯眼:“夫君尝尝,解酒解乏,应当不错。” 第30章 却是他多年间不敢想起来的模样 酒意压嗓。 冯正彬正觉喉咙不舒坦,闻言便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入口清润,微苦回甘,用以解酒当真是极舒坦。 “不错,”他不由赞了一句,又连饮了两大口,嗓子舒服了,便继续说起先前话题,“若此番接任的大人只比我虚长几岁,那我还得在侍郎的位子上待好些年。 老师毕竟年纪大了,虽也是桃李天下,但在不在位差距很大,岑家底下几代还需他老人家抚照,彼时更顾不上我了。 此次若有机会,我……” 徐夫人认真听丈夫说话,却见他突然顿住了。 似是疑惑,又似是惊讶,冯正彬看着手中的碗,眼神深沉。 “怎么了?”徐夫人不由问,“可是还想再来一碗?夫君?” “啊,是,”冯正彬倏地回过神来,连点了两下头,“再来一碗吧。” 添的那碗,他却没有马上喝。 视线落在那茶色茶汤上,眸色晦暗,久久不言。 徐夫人不解,看了眼丫鬟。 丫鬟亦是不知缘故,冲她摇了摇头。 难道是自个儿煮的味道不对?徐夫人干脆也拿碗尝了尝,没错呀,白日余姑娘请她用的就是这个滋味,没有做坏了让人喝得云里雾里。 “夫君,”徐夫人小心问他,“今日累着了?” 冯正彬倏地抬起眼帘,眸底阴沉情绪未散。 待看清徐夫人关切模样,他抹了一把脸:“是累,近来特别累。 升职之事压在心上,我着实有些分身乏术,因而家中事宜需要夫人更用心些。 想我年少时起得早、歇得迟,当时贫寒、不敢随意点灯点烛,都得借着月光多背几页,如今家中无需那般节俭,游儿该更珍惜才是。” 一说儿子,徐夫人下意识地想替他说几句:“游儿不是有意偷懒,他……” “小孩子惯不得,”冯正彬不赞同极了,“我病中都没有放下书卷,当然我也不要求他到那份上,但该抓紧的还是要抓紧。” 徐夫人是知道他当年勤学的,想到从前辛苦,亦很是感慨:“夫君说得对。” 见她听进去了,冯正彬道:“你多费心,我实在没空天天考校他功课。” “我学问有限,只能督促而已。” “督促就够了,”冯正彬道,“我以前也是穷书生,没有做官的父亲可以依靠,回家后也无处询问功课,这一点上夫人可以和母亲多谈谈育儿经,毕竟我就是她养大的。 说起母亲,我昨儿去问安时,她说近来不得劲,与你说不到一处去了。 她从前便是爱说笑、喜热闹,只因随我进京生活离了她相熟的人,又与这边外头的老夫人说不到一处,你再不陪她说话,她就真的无处解闷了。 你们从前相处融洽,该是能谈得拢的,夫人往后多担待些。” 徐夫人几欲打断,又几次没有说出话来。 不是她不愿与婆母作伴,实在是老太太如今越发难伺候。 以前提起前头那位是“同仇敌忾”,如今谁也不会再提,老太太反倒把挑剔劲儿用在她身上。 心中委屈,徐夫人却也不想与丈夫提原配,柔柔笑了笑,道:“夫君说得是,我没有叫母亲欢心,亦不够督促游儿,这是我的不对,让夫君还得分心家中事情。 夫君放心,我会注意的。 还有这果茶……” 听前半段话,神色稍稍舒缓的冯正彬又突然紧绷起来。 夫人此前从未备过这种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喝着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偏回忆不起来,梗在心中上不去下不来,实在不太舒服。 “夫君一定想不到,这果茶方子是余姑娘、就是定西侯府那位表姑娘给我的,”徐夫人道,“我白天去烧香遇着她,同她说了会儿话。” 听到“定西侯府”,冯正彬顾不得想旁的,听徐夫人仔细说了经过。 “几次递帖子都被拒了,没想到在外头遇见,”冯正彬感叹道,“只是侯府状况,母女两人对侯夫人恐怕不和善,家祭那日便咄咄逼人。” 徐夫人叹气:“我也晓得她们有矛盾,但又不敢错过这么个机会。好在她初来京城,只听我自称是礼部侍郎家眷,并不晓得夫君与岑太保是师生,也不晓得我们想与侯夫人多往来。 我想着先借了她的门路,哪怕不能求到侯夫人跟前,也再听听世子夫人的口风。 夫君这般看重这次机会,我也想尽力而为。 就算是去吃几次冷脸,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番话说得冯正彬心中妥帖许多,握着徐夫人的手连声赞许她贤惠。 待徐夫人起身去梳洗,他才又拿起碗来。 他不认得侯府那对归家的母女,自然也不该对她们的方子熟悉,大抵是酒后舌头不灵尝错了。 冯正彬仰头一口喝了。 不得不说,这果茶真不错,温和不失爽劲。 可等到回甘味道充盈口腔,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再一次充斥喉咙。 他忍不住又舔嘴唇又吞咽,想要分辨出来具体何时尝过,却始终不得思绪。 未免被这味道弄得七上八下,临睡前冯正彬仔细漱口。 夜深人静。 睡意正浓。 冯正彬在梦中翻了个身,恍惚只觉得有人端了一碗茶汤到跟前。 “这几日入秋,我看你胃口一般,这果茶方子最适合秋季,润嗓还开胃。” “味道如何?尝着可顺口?” “你既喜欢,我明日再煮一壶。” 那双手捧着瓷碗的人抬起头来,露出了那张美玉般莹润的脸庞,明眸皓齿,笑容亲昵。 却是他多年间不敢想起来的模样。 “啊——” 冯正彬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喘着气。 身边的徐夫人也醒了,忙问:“夫君,魇着了?” 一声“夫君”让冯正彬又是一寒颤,他伸手把要坐起来的徐夫人按回去,开口时嗓音发紧:“没事,发梦而已。不用起来。” 徐夫人应了,又抬声让守夜的丫鬟莫要点灯。 冯正彬缓了好一会儿,才又躺了回去,但睡意全无。 偏过头,他一瞬不瞬盯着再次入眠的徐夫人,黑暗里她的五官与梦中那人浑然不同,这才让他稍有一丁点的安心。 噩梦而已。 冯正彬一遍遍告诉自己。 至于那碗果茶…… 一定是尝错了! 侯府表姑娘的方子,断不可能与金芷的相似! 第31章 不知旧日果茶还开胃吗? 初七。 清晨下了点小雨,半个时辰放了晴。 阿薇备了一大壶果茶,一辆马车到了正阳门,又沿着到了礼部衙门外头。 与预计得差不多,前日徐夫人往府中递了帖子。 因提及她,桑氏使人来问了声,阿薇正等着冯正彬与徐夫人入坑,自是不会拒绝。 徐夫人不好当着阿薇的面问候侯夫人状况,阿薇干脆全当不知、只问果茶。 问题出口,阿薇便注意到,徐夫人的神色里闪过了一丝迟疑,很是微妙。 阿薇佯装不觉,反而装作兴致盎然、耐心等徐夫人细说。 除了“味道好”、“外子很是喜欢”之外,阿薇更看清了徐夫人眼下那脂粉都没有全部盖住的青色。 想来,她那位姑父,舌头还有点用处。 确定冯正彬那头“一切具备”后,阿薇又特特寻定西侯。 侯爷从昨日起、白天在礼部帮忙。 来年开春东越要遣使节进京朝奉,定西侯年轻时前后在东越驻扎了两三年,对那里状况清楚,礼部官员就请了他过去指点指点,到时礼数上不能出错。 不过,阿薇与陆念私下琢磨,这里头八成有冯正彬的推动。 冯侍郎想借机与定西侯也拉拉关系。 如此,倒也给了阿薇一个好机会。 车夫摆了脚踏。 阿薇下车来,青茵提了茶桶下来。 往衙门里递了话,很快,定西侯迈着大步子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定西侯询问着,“千步廊可不是小姑娘家家来的地方。” 一溜儿的官员,身份高低不一,万一冲撞了…… 就算摆平了,姑娘家总归吃亏。 想想女儿从前在京里那一团糟的名声,定西侯不想外孙女也莫名惹些不好听的话。 “昨儿与您说到果茶,您很有兴趣,我就多煮了些送过来,”阿薇笑着道,“衙门里也得喝茶,您尝尝,也分给其他大人们试试。” 定西侯看那茶桶,眼睛一亮。 行走多年,同僚们会分些老家吃食,或是家里妻女送些点心来。 吃人家的,总要夸别人“妻子贤惠女儿乖巧”,夸得人仙飘飘的、骨头松快,但凡家里有拿得出手的,都要来这么一次两次。 偏定西侯从未体验过。 没想到,这把岁数了,妻女不念着他,外孙女念着啊! 一把从青茵手里提过茶桶,定西侯兴匆匆地:“都是外祖父的老相识了,要不要进去问个安?” “您突然要我去认人,他们哪有现成的见面礼与我?再说,正事要紧,”阿薇推着定西侯往里走,“您先去忙,我车里坐得闷了,稍稍换换气就回去了。” 听着也是个理,定西侯没有勉强,交代道:“你就在这头院子里待着,莫去别处,有事你大声唤我,我听得见。” 见阿薇应下,定西侯兴高采烈走了。 官署书房里,冯正彬正整理手头文书,手边放着一盏浓茶醒神。 他这几日精神不太好。 自从那夜惊梦后,始终睡不踏实。 他也不让徐夫人再备那果茶,但嘴巴里好像一直有那个味道,叫他心里沉甸甸的。 可除此之外,冯正彬倒是觉得,这几日还算顺畅。 岑太保不曾松口,但他自己与定西侯有了更多说话的机会,等过些时日、私下探探…… 琢磨间,外头传来定西侯洪亮的声音:“几位大人,来喝口茶。” 冯正彬有意讨好,当然不会落后,当即起身、简单收拾仪容,去了隔壁屋子里。 定西侯亲自分茶:“老夫才说近日胃口一般、嗓子不适,外孙女儿听进去了,送了这么一大桶来。她没旁的喜好,就爱捣鼓吃喝,老尚书来试试。” 冯正彬僵在了原地。 耳边,其余几位大人们很给面子,即便还不曾喝到口中,也已经顺着夸赞“孝顺”了。 只冯正彬杵在原地,后脖颈冒汗。 他根本没想到“喝口茶”,喝的竟然是那位余姑娘的茶。 天下茶汤千百种,但冯正彬有一种直觉,送来的茶就是他前几日才喝过的那款果茶。 他一点都不想喝! 可是,人已经站在这里了,再推说“不用”,只会显得怪异。 冯正彬往后稍稍退了两步,拖延着不去接。 “这茶带着一股果香,还有些很淡的药香,很特别的味道。” “好喝,侯爷慢慢分,等下再给下官添一碗。” “您的外孙女儿,贴心,还有好手艺!” 定西侯被夸得眉头飞扬,转头看见空手而立的冯正彬,招呼道:“冯大人来来来,别客气!” 冯正彬硬堆着笑,伸手接过来。 偏他拖拖拉拉成了屋里的最后一人,定西侯放下那茶桶,只教想添的人自己添去,热情招呼冯正彬:“尝尝!都说好!” 冯正彬硬着头皮,急中生智,心间闪过个念头,忙道:“郡王是不是还在里头书房中看文书?侯爷,得给他送一碗去吧?” “幸亏冯大人提醒我,”那位还真不能拉下,定西侯转头往外招呼了个小吏,“盛一碗给王爷送去。” 冯正彬再没有别的借口,只能在定西侯的关切之下,把碗端到嘴边。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汤色。 他已经可以断言了。 就当喝药吧! 冯正彬仰头,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囫囵咽下。 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散开来,他顾不上仪态,匆忙夸了句“好味道”。 定西侯乐了:“冯大人喝酒有这么畅快的话,下回与老夫喝一坛。” “您客气、客气。”冯正彬勉强挤出笑容。 定西侯没再管他,被别人叫去说话。 冯正彬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明明还在众位同僚之间,但他眼前却挥之不去那张旧日容颜。 他只好赶紧转身,出了那屋子,匆匆往无人处走。 得缓一缓。 一定要把这股味道压下去! 冯正彬靠着墙、闭目做了几个深呼吸。 秋风吹得落叶滚,也带走了身上暖意,鸡皮疙瘩凉飕飕地立起来。 冯正彬搓了搓胳膊,稍稍缓过来些,安慰自己道:凉的,就是天凉吹的。 只是,他余光却瞥见了一张纸。 就放在边上的漏花窗格子中,很突兀,看得他不由瞪大了眼珠。 何时在这里的? 他先前为什么不曾瞧见? 似乎被牵引着一般,冯正彬抽出那卷起来的纸。 待他看清了,顷刻间呼吸都凝固了,甚至连血液也冻了起来。 字体与那人很像,或者说,一时间,冯正彬寻不出不像的地方,上头只写了短短一句话,刺得他如坠冰窖。 “知你近来郁郁,不知旧日果茶还开胃吗?” 酸意瞬间直冲喉头,冯正彬不由自主弯下腰,一口浑汤涌出、吐在了地上。 第32章 他也是受害者!(求月票) 从前,冯正彬听过一句话。 肚子里不舒服,吐出来了就好了。 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考中童生那时,家中生活并不宽裕,但左邻右舍送了些好菜来巴结。 母亲节俭,吃不完就留待下一顿,却不想留到了变味。 大人吃了没事,冯正彬却不行,半夜腹痛翻来滚去,母亲拿筷子与他催吐,说的就是这话。 他当时吐了个精光。 母亲一面安慰他,一面又心疼白瞎了吃食。 “可惜,早知道前几天就吃了。” 冯正彬虚弱,没力气与她计较,却也把这话记下了,因为吐完之后,他的确舒服很多。 后来,冯正彬也吐了几次,多是酒桌应酬。 等他成了金太师的乘龙快婿,同僚甚至上峰,谁也不敢再灌他酒,他在席间恰意自得,只微微抿几口酒,沾点儿酒意。 微醺,是与人交际的最好状况。 褪去衙门里的端正谨慎,互相哈哈大笑一番,更得默契。 这种状态,亦持续到了近几年,上头有岑太保为先生,他自己也不是从前的小官了,冯正彬越发如鱼得水。 也就是最近,冯正彬才又多饮了些酒,但也是点到为止,绝没有喝到腹中不适的状况。 因此,他当真有很多年不曾有“难耐到呕吐”的体验了。 这一口黄水喷吐在地上,冯正彬直不起腰,只能背靠着墙支撑身体,肚子里依旧翻江倒海,浑然没有“舒服”的感觉,连一丝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该再仔细看看那张纸,可又没有那种勇气。 吐过一口,嘴巴里的味道实在难受。 冯正彬逼了自己一把,颤着手再一次展开那张纸。 这一次,他的眼睛没有盯着那行字,也就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纸是浣花笺,与市面上出售的大部分呈淡红或者深红的笺纸不同,这张纸的颜色格外淡,只有在光照下才有浅浅的粉色。 而这,正是金芷从前最喜欢的,以前与他写几句诗词都会用这款。 这个发现让他越发心乱,好不容易忍住的不适再一次漫上,如江水冲出决口、汹涌席卷岸上…… 这一吐、可谓是吐了个干净。 不止是才喝的果茶,连午饭也都吐出来,直到吐无可吐、只剩干呕。 冯正彬仿佛连胆汁都绞了出来,食道里像是着了火,他扶着墙大口喘气,眼睛避开不去看满地的腌臜之物,身体发着抖。 恐惧包裹住了他,身子沿着墙滑落下去,冯正彬蹲在墙边,双手死死抱住了膝盖。 耳边,是母亲的那句“可惜”。 可惜坏了的吃食,可惜死了的金芷。 谁不可惜呢? 冯正彬比谁都可惜,不,是痛心! 老师有很多学生,他不过是其中相对得脸的一个,但金太师是他的岳父! 若今时今日还是岳父掌权,他冯正彬有资历、有能力,难道还能够不着那尚书官职? 哪里会需要像现在这样,绞尽脑汁去走门路,想方设法求一丝指点! 能当太师的东床快婿,谁愿意只做岑太保的一位学生? 可岳父倒了、金家倒了…… 这能怪他吗? 他也是受害者! 他本该唾手可得尚书之位! 冯正彬越想越憋闷,直到他听见了说话声。 两个小吏,在与漏花窗一墙之隔的前院商量着公务。 冯正彬一下子回过神来。 是了。 他还在衙门里,不是自己家中,此处虽无人,但也是礼部内院,出个拐角前头那一排书房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员。 他在此处失态…… 冯正彬赶忙爬起身来,目光触及地上污秽,眼中又是厌恶又是嫌弃。 若没有那碗果茶,他自可以招呼小吏来收拾,但现在不行了,万一传到定西侯耳朵里…… 定西侯难道会认为自家外孙女的果茶不对? 只会怪到他头上。 没有办法,冯正彬阴沉着脸,去寻物什来收拾。 另一厢。 沈临毓从元敬手中接过茶碗,凑近轻嗅。 有一股很淡的药香,不会让畏惧喝药的人反感,再此之上又有清新的果香,很是宜人,若非嗅觉过人、恐是连那淡淡的药味都察觉不到。 喝上一口,温凉的茶汤将果味带入口腔,漫上唇齿间,被一本接一本的文书挤得发胀的精神缓缓松弛下来,只余“再喝一口”的念头了。 一碗茶见底,沈临毓问:“以前没有喝过,大膳房那儿新鲜琢磨出来的?” 元敬问:“您觉得口味如何?” “喝着还不错,”沈临毓道,“还有没有?再添碗来。” 元敬便道:“这是定西侯府那位表姑娘做的。” 话音落了,沈临毓掀起眼皮睨他。 在母亲的“谆谆”教导下,元敬偶尔神神叨叨,但不至于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再想到刚刚隐约听见定西侯中气十足的笑声,沈临毓明白过来:“侯爷把他外孙女儿送来的茶分给众位大人解乏提神?” “是,”元敬一五一十说了,“侯爷遣了小吏给您送来尝尝,好像是送来了一大桶,您要再添,那头应当还有。” 沈临毓抬手将碗递出去。 “算了,我过去拿,”没等元敬接过,他突然改了主意,又交代道,“一碗果茶,不值当你跟母亲提。” 元敬站直了,自白道:“上回那只白羽鸡真不是小的与长公主说的经过,是那将军坊的管事不顶事,拿钱时被胡叔几句话问清楚了来龙去脉。” 沈临毓道:“那你嘴严。” 元敬伺候沈临毓多年,晓得他们王爷清楚自个儿并未在长公主那儿多嘴多舌,也晓得他没把那管事漏底放在心上,想了想,道:“炒鸡糊嘴。” 沈临毓眉尖一挑,拍了拍元敬的肩膀,满意道:“答得很好,等下我问侯爷多要一碗。” 元敬谢了赏,心中又默默想着,比起果茶,他更想尝尝鸡汤。 王爷好一阵子惦记鸡汤,府里炖了几次都没让他满意,元敬之前不好口腹之欲都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 沈临毓走出书房。 为了他翻看文书时无人打搅,这里与官员们做事的一连排书房没有紧挨着。 从长廊下绕出,远处小跑着过去一人。 沈临毓顿住脚步,与跟上来的元敬道:“冯侍郎拿着簸箕扫帚,这礼部衙门里还有需要他自己动手的地方?” 第33章 果然是心不行(求月票) 一桶果茶,这会儿只剩下不足四分之一。 定西侯满面红光,心情极好,听着旁人的赞美之言,再笑着谦虚几句。 你来我回一番,兴致勃勃。 见沈临毓端着空碗进来,定西侯赶忙与他一拱手:“王爷可还喝得惯?” “喝得惯,意犹未尽,”沈临毓道,“不知还有没有剩?我再来添一碗。” 听他这么说,定西侯倏地想起那盅被要走的鸡汤泡饭。 唉。 阿薇至今都没有重新给他炖一盅。 莫不是寻不到合适的鸡? 要不然再去问将军坊买一只? 见定西侯走神,沈临毓只好又问了句:“没有了吗?” “有有有,”定西侯回过神来,一面与他盛茶、一面介绍道,“我那外孙女儿说,这果茶开胃润肺,这个季节用最是舒服。” 沈临毓颔首,又替元敬也要了一碗。 而后,他走出书房,也不走远了,就站在门边窗下,慢条斯理地饮用。 不多时,元敬就过来了。 走到沈临毓身边,他压着声音道:“冯大人在打扫一处无人角落,小的去杂物房问了声,他拿簸箕装了些煤渣。” 沈临毓抬眉:“他别是吐了吧?” 六部衙门这里,平日用到煤渣的状况不多,反倒是他们镇抚司,三五不时要调来备着用。 上了审讯的犯人扛不住了,呕吐的不在少数,而清理腌臜之物最好用的也就是煤渣,倒上去静等一会儿,很快就能扫干净了,且倒出去没有那么伤眼睛。 当然,偌大的千步廊,这么多的官吏,一年到头难免也会遇着几个身体不适,人之常情。 但收拾之时,也是小吏代劳。 没有哪位高官大员会亲自去收拾污秽之物,劳动了底下人手、给些银钱出去,也就整理妥当了。 冯正彬一位侍郎,竟然这般“自给自足”? 一面思考着,沈临毓一面自然而然地又抿了一口果茶。 下一瞬,他就转过弯来了。 冯大人呕吐之前必定喝过果茶。 怕叫定西侯知道,冯侍郎才亲自悄悄收拾了。 “元敬,”沈临毓冲书房方向抬了抬下颚,“里头给你留了一碗,喝去吧。” 元敬应下,进去取了茶碗出来,站在沈临毓边上、双手捧着喝完。 沈临毓问:“如何?” “小的嘴拙,品不出其中用了什么果子,”元敬道,“只觉得滋味很好,清润爽口,喉咙很是轻快。” 沈临毓点头:“总结得不错。” 所以,冯侍郎为何会吐? 看着碗底那一点茶汤,沈临毓的手指在碗沿轻轻磨了磨,唇角一抿,慢声道:“要么是嘴不行,要么是心不行。” 等了半刻钟,沈临毓看到冯正彬回来了。 两厢照面,冯正彬打起精神与他见礼:“王爷。” “冯大人,”沈临毓打量着他,“脸色怎么这般苍白?风寒冻着了?” 冯正彬讪讪:“确实有些寒冷,去里头避风坐会儿就能缓过来,谢王爷关心。” “谢是不必谢,”沈临毓话锋一转,道,“里头还剩了些果茶,冯大人可以用一碗,于身体有益。” 话音一落,冯正彬的脸霎时像又抹了一层白芨浆子。 他自己也知状态不好,与沈临毓打了个哈哈,快步进去了。 沈临毓收回视线,嗤地笑了声。 瞧瞧,步子虚浮、额有浮汗、眼神涣散,甚至没有注意到鞋面上沾了点痕迹,已经把胆战心惊摆在面上了。 就说这果茶明明味道不错,不止是他和元敬,老尚书他们也是真心实意夸赞,怎么会有人喝吐了呢。 果然是心不行。 就是不晓得这位冯侍郎心里藏了什么,喝碗茶都能吓吐了。 白白浪费好茶! 里头,定西侯也见到了脸色难看的冯正彬。 先前说几句话的工夫,冯侍郎突然不见了,定西侯还当他人有三急。 此刻观他气色,一副虚得险些蹲不住要摔下茅坑的样,侯爷不由心里一紧:别不是阿薇那果茶喝出来的吧? 转念一想,屋里人人神清气爽,只冯侍郎不对劲,难道是冯大人白日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本想关切几句,余光瞥见冯正彬的鞋子。 定西侯的脸沉了下来。 吐了? 凭什么?! 阿薇的果茶,能难喝到让人吐出来? 即便是各人各口味,好吃的评断标准不尽相同,但“难喝”与“难喝到吐”是两回事! 连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成昭郡王都是“再来一碗”,他冯正彬凭什么全吐个干净? 定西侯转过头去,只当没冯侍郎此人。 冯正彬在书房里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失策了。 他应当回自己那处去,待调整好了状态再来此处说话。 没想到,刚才郡王几句话让他乱了心神,竟踏进这里来。 另一厢。 定西侯府的马车刚刚驶出正阳门。 阿薇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出门时收在袖子里的纸张已经没有了。 依着闻嬷嬷对姑母的了解,阿薇特特寻了那与众不同的浣花笺,又照着姑母的笔迹写了字。 阿薇其实并没有见过姑母的亲笔,但祖父金太师练得一手好字。 祖父盛极一时,天下读书人推崇他的墨宝,他有不少字帖流传开去,早年间京中官员甚至在台阁体之外,还学着写他的字。 倒台之后,祖父的字帖京中少见了,但在蜀地并未绝迹。 山高皇帝远,余家里头收过一部分。 阿薇在蜀地那两年没少临摹过,只有静静提笔时,她才深切感觉到,自己不是飘零的阿薇,不是余如薇,而是金殊薇。 是金太师最宠爱的小孙女。 金家之中,父亲、姑母,连几位堂兄都是习金家字帖。 阿薇的这手字,火候不够,远没有祖父落笔的风骨,也比不得姑母的功底,但她能得形。 这份形,用来吓心神不安的冯正彬足够了。 原本,阿薇以为,这张浣花笺还得再有一两日才好寻着机会塞到冯正彬手里,没想到今日就叫她抓到了机会。 隔着连排的漏花窗,她看到了脚步匆忙的冯正彬。 支开青茵,阿薇走到墙边,隔窗把纸张塞了过去,之后,她躲在冯正彬哪怕扒花窗也看不到的地方,听到了那头的呕吐声。 足见恐惧。 足见心虚。 马车稍颠簸,阿薇睁开眼睛,道:“绕道去香烛店,我想买些东西。” 第34章 你对她仁至义尽! 车把式依言换了方向。 行了有两刻钟,才在一家门面气派的商铺外停下。 阿薇透过帘子看了眼,拦了要下去的青茵:“这是买卖烧香拜佛的烛火的铺子吧?” 青茵一愣,她是内院做事的丫鬟,从未担过采买的事,平素出门也是胭脂、点心等铺子,对香火铺子并不了解,只能看车把式。 车把式答道:“表姑娘,这家是京里老字号,京郊一带的寺庙庵堂也认他家东西。” 阿薇信他说辞。 若不是生意兴隆,哪里能攒出这般辉煌的铺面来? “是我没有说清楚,”阿薇与车把式道,“我要买烧给故人的香烛。” 正说话,铺子的伙计来迎客,也听到这话,忙笑着介绍道:“是,我们家东西虽多、品类却不全,叫姑娘空跑一趟。前头矮子巷尽头有一家香烛铺卖您想要的香烛,姑娘可去看看。” 越是大店,生死之物分得越细,就怕犯了客人忌讳。 到了那巷子里,阿薇下车来。 明明只隔了一条街,这里比外头冷清许多。 铺子门开着,无人揽客,连带着左右都是阴沉沉的、看不出做什么买卖。 阿薇进店,直接问:“可有益州香?” 青茵看了阿薇一眼。 她只在厢房伺候,从未进过正屋,却也晓得那里头供奉的瓷坛日日燃香不断,且用的是姑夫人与表姑娘从蜀地带回来的香。 姑夫人很讲究这个,擦台面、摆香果、换香烛,全是她亲自来,从未假以人手。 青茵知道那个“旁人碰了就伤性命”的说法,府里早就传开了,有人将信将疑,却也无人敢以命去试。 她倒是很信。 姑夫人那么讲究,定然是真的。 今儿见表姑娘买香,她才又懂了一点:原来那是益州香。 “有是有,就是存量少、价也高。” 见客人应下,东家去库房取货给她过目。 阿薇看过后,又买了其他香烛物什,一并收拢,这才回府。 另一厢。 冯正彬艰难挨到了散值,急急回家。 徐夫人正在听冯家老太太“指点江山”,一肚子的委屈只能硬憋着,听闻丈夫回来,她眼底暗暗闪过惊喜来。 夫君在场,婆母总不会再大放厥词了。 她起身迎接,却见冯正彬脸如菜色,一副惊慌失措模样,不由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冯正彬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急切道:“我有些话要与母亲说……” 徐夫人怔住了。 她听出了冯正彬赶人的意思。 是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 是什么话,连给她递个回避的体面由头都顾不上,几乎是急切地要把她轰出去? 她嘴唇动着想问,对上丈夫那糟糕的脸色,又实在问不出口,只能硬挤出个笑容来,自己给自己安了个台阶:“等下就吃饭了,我去看看备得如何。” 着急的冯正彬只怨她走得不够快,等屋子里只有他们母子两人,他才坐下道:“母亲,从前金氏做过一种果茶。 是她自己的方子,这么多年儿子从未在外头尝到过。 初一那日,徐氏去上香遇着定西侯府回京的那位表姑娘,那人给了她一方子,儿子一喝,和金氏当初做的一模一样!” 听见“金氏”名头,冯家老太太的脸就拉了下来。 “一种茶而已,便是一样又如何?怎么就一定要与那金氏扯上干系?” 冯正彬道:“儿子心慌……”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冯家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当初喝过那么一两回,便是天下佳肴,过了快十年了你还能记得那滋味? 你小时候,我给你煮过那么多甜汤饮子,你现在还能记得什么? 少说些有的没的!” 冯正彬心一横,把那张浣花笺拿了出来:“您看看,这是不是金氏的字,是不是她常用的纸?” 虽然养出了一位进士儿子,冯家老太太依旧大字不识,自然无从分辨。 等听冯正彬讲了上头内容,她一把夺了笺纸过去,狠狠撕碎:“什么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你给我听着,金氏死了九年,早就成灰了!” 冯正彬看着碎纸,心噗通噗通直跳。 “你说这方子是那什么侯府回京的姑娘教给徐氏的?”冯家老太太的眼底满是精光,“人家会认得金氏?会晓得金氏写什么字、用什么纸?要我说,别是徐氏诓你的!” 冯正彬没有信,替徐夫人解释道:“今儿那位姑娘送了果茶到衙门,侯爷亲手分的茶。” “那就能证明是她教的徐氏?难道不是徐氏教的她?”冯家老太太出身乡野,年轻时就是胡搅蛮缠一把好手,倒打一耙的功力出神入化,“我早就跟你说过,金氏留下来的东西都扔光烧光,你就是不听我的! 你非得留着,定然是叫徐氏发现了,她认得纸、认得字,还能描不准? 不是我非要说她不是,她这两年越来越不像话,对我敷衍得很! 我晓得,我就一乡下婆子、又老了,她嫌弃我丢份! 可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不也是烂地里一块泥?要不是嫁给你,她有现在的风光日子? 早知道当时就不娶她,我儿这般出色,什么样的续弦寻不着?寻个官家女,谁不比她懂事,比她有脸面?” 冯正彬听得头昏脑胀,心烦不已:“母亲,我们在说金氏……” “金氏怎么了?”冯家老太太激动起来,“你对她仁至义尽!” 见她怒得要嚷嚷起来,冯正彬赶紧劝道:“您轻声些、轻声些,叫人听了去……对,您也不想让徐氏听去,这会打草惊蛇……” “我还怕她听?”冯家老太太厉声道,“让她有本事冲我来!别以为生了儿子我就不会收拾她!孝顺两字都不认识,呸!” 冯正彬连连讨饶,说着好话,才算稳住了母亲的情绪。 “你听我的,”冯家老太太喘着气,扶着儿子的脸,道,“金家自己走了死路,与你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金氏要寻事也该去寻下旨的圣上,搞巫蛊的太子,不该寻你。” 言及圣上,冯正彬本应拦住母亲的嘴,但他思绪混乱,根本没顾上。 拖着步子从屋里出来,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一脸忧愁与烦恼的徐夫人,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侯府姑娘与徐氏,到底谁教谁? 第35章 是看我年纪小,好骗?(求月票) 阿薇给徐夫人下了帖子。 然后,她把木箱子搬出去,从中取了一把,坐在院子里磨刀。 青茵怕那明晃晃的刀面,只不远不近看了两眼就进厢房收拾去了,没想到里外忙完,那磨刀声还在继续。 刀子竟然要磨这么久吗? 青茵好奇着又去看了一眼,才发现表姑娘手里的已经不是先前的那把刀子了。 阿薇一直没有停手。 一把把厨刀排列开,放了一地。 她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重复着动作,一下又一下。 直到前头来传话,说是徐夫人来了,阿薇才抬起头,微微活动了下脖颈,把厨刀又都收起来。 徐夫人到春晖园时,阿薇刚刚净了手。 正屋的门关着,陆念谢客。 徐夫人知道这位姑夫人一塌糊涂的名声,自不会傻傻去触霉头,只随阿薇在院子的石桌旁坐下。 她这两天,也是焦头烂额。 那晚夫君与婆母闭门说事,她被排斥在外,只隐约从婆母的高声嚷嚷里分辨出了“金氏”,听得她心中突突。 死了这么久的人,怎么还会翻出来说? 难怪不让她听。 可最让徐夫人寒心的是冯正彬的反应。 她还没有问夫君状况,夫君反倒沉着脸问起她来,和余姑娘到底关系如何?那果茶方子是怎么一回事?和余姑娘说了多少自家状况…… 仿佛像在审问犯人一样。 让她怎么答、好像都不对。 白日再去婆母那儿,更是得了一通谩骂 之前还装样子阴阳怪气,这两天是装都不装了,嘴里出来的全是村口泼妇那一套。 徐夫人几次想顶回去都失败了。 一来顾忌丈夫,二来,她没有那骂街的口才。 如此憋闷两日,徐夫人急得嘴里起了几个包,连喝茶都痛。 得了余姑娘的帖子后,她立刻就来了定西侯府。 她感觉得到,问题是从那碗果茶开始的,夫君喝完后就…… 心中存疑,徐夫人却不能与阿薇开门见山,陪着笑脸拉几句家常。 阿薇捧着茶盏自顾自喝,神色淡淡。 这般态度,徐夫人也品出味来了——府里明明有花厅,厢房也有见客的堂屋,为何会让客人坐在院子里? 她和余姑娘之间,可没有熟稔到不讲究的地步。 阿薇看了会儿徐夫人忐忑的模样,突然开了口:“我买了些香烛,想在京里添些供奉。我想问问,冯家的香火供奉在哪里?”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徐夫人愣了一阵,才道:“冯家在京中并未供奉。” “没有?”阿薇呵地笑了声,一副压根不信的模样,“冯大人前头那位正房夫人的香火,难道冯家不用供奉?我听说了,那位夫人病故时腹中还有胎儿,母子双亡,冯大人不念及妻子,难道也不顾儿子?” 徐夫人的脸色唰的白了。 阿薇把茶盏掷与桌上,瓷器未碎,却也发出了磕碰声。 “徐夫人可真有意思,”她丝毫没有掩饰不满,甚至在宣扬着愤怒,“你在寺里特特来寻我套近乎,说起自家事情又各种隐瞒。 你明明是冯侍郎的填房,明明前头有位正房夫人,你却闭口不提,还青梅竹马、修成正果,你的正果就是正房夫人的香消玉损? 我与夫人客气,夫人从头到尾欺瞒我?是看我年纪小,好骗?” 徐夫人死死攥紧了手中帕子。 侍郎夫人,出去的确有些脸面,但对上世袭罔替、依旧得圣恩的定西侯府,她才是势弱的一方。 余姑娘看着是晚辈,但徐夫人深知自己的立场,她得奉承、得讨好。 她没有和余姑娘撕破脸的底气。 再者,闹大开去,丢人的只会是她。 看家祭那日状况就晓得余姑娘不是个怕闹的,嚷嚷出去,叫人晓得她自抬身份、哄骗小辈…… “不是这样的,”徐夫人忙解释道,“我本意绝不是欺瞒你、耍你玩,我只是虚荣作祟,京中都晓得我是填房,我与外子感情越是和睦、越像是对不起姐姐,我无处与人说,我才会……” “那你对得起吗?”阿薇直接打断了她的话,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最恨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填房夫人,什么良善,什么恩爱,怎么的,前头那位棒打鸳鸯、拆散你们了? 她生儿育女,对不起你们了? 你要恩爱和睦,就得抹去前头那位的存在? 你青梅竹马,有那么深的感情,那你为何不是原配? 你要卖弄与别人卖去!” 徐夫人如坠冰窖。 这小十年,别人在背后议论她、笑话她,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晓得,当面被人一通痛骂,原来是这么个滋味,而且,余姑娘丝毫没有留情面。 同时,她也想通了余姑娘愤怒的原因。 回避原配、李代桃僵的填房,在余姑娘这里是死罪,从她母亲那儿延续下来的死罪。 阿薇看着徐夫人时白时青的面色,冷声道:“所以,冯家到底有没有供奉香火?冯侍郎真想吃一叠参奏?” “供了!”徐夫人怕连累丈夫,赶紧答道,“京郊大慈寺中供奉了。” 阿薇暗暗吸了一口气。 这一通火,要的也就是这句答案。 稳住心头情绪,阿薇继续道:“我实在好奇得很,明知道定西侯府里的状况,夫人竟然与我往来。冯侍郎想靠着恩师提点更进一步,我会给你多去侯夫人那儿示好的机会吗?” 徐夫人垂头丧气。 也是,既然打听了他家事情,晓得师徒情谊也不稀奇。 “也说不好,”阿薇突然话锋一转,满是嘲讽,“我与夫人不是一路人,但夫人与侯夫人想来谈得拢,多说说怎么磨灭原配,多好的话题!” 被阿薇请出春晖园时,徐夫人面如死灰,脚面磕到门槛,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显才稳住身形。 她急急喘了两口气,一股怨恨之情从心底里涌出来。 为什么她只是侍郎夫人? 为什么冯正彬不是尚书,不是太保?! 冯正彬争气些,爬得更高些,余姑娘还敢这么羞辱她吗? 身后,春晖园之中,丫鬟婆子们各个噤声,大气都不敢喘。 等看不到表姑娘的身影了,她们才互相交换眼色。 不愧是姑夫人的女儿。 骂人够狠!恨也够深! 第36章 后悔了就好! 阿薇脚步不快不慢,脸上的愤怒神情已经散了,只余下几分傲气不逊来。 行至半道,她停下步子,指着一侧游廊道:“沿着那条道走,很快就到侯夫人住的院子了。” 徐夫人亦停下来,顺着她指尖看了眼,一时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说指路,那肯定不对,余姑娘待她失了善心,但刚刚又阴阳怪气提过一句,说不好是看笑话还是什么…… 徐夫人没有接话,看着眼前翻脸如翻书的人。 阿薇蓄意火上浇油,岂会给徐夫人半句好话? 她佯装才想起来一般,恍然道:“是了,夫人年节里登门是见过侯夫人的,自晓得她那住处如何走。 既然有交情在前,怎么不继续深耕,反而来寻我的路子? 难道是你入不了她的眼?” 原就强忍心头火的徐夫人几乎要把掌心攥出一圈指甲印来:“我……” 阿薇可不管她,一面往前头走,一面喃喃。 偏她的喃喃根本不控制声音,字字如刀割徐夫人的肉。 “同行看不上同行?” “别家真真正正淳厚、良善的继室夫人看不上你们这种的还有个说头,你们自己一路人怎么还有个高低?” “真是奇了怪了。” 阿薇一直将人送到轿厅。 看到自家轿子,徐夫人那喷涌的情绪和缓了些。 她在余姑娘这里丢尽了脸,但只要出了门去、她也不会再和对方有任何牵连,这次就当…… “夫人,”阿薇故意挑在她神色渐松时开口,“夫人是不是后悔了?后悔那日结识我,与我示好?” 徐夫人输人不想输阵,硬顶着起一口气来:“余姑娘这话……” 阿薇还是一贯地只让人起头、不让人说完:“船在水上行,换船岂是这么好换的? 我听说,冯大人前头那位夫人原是太师之女,他走的是太师的门路,那头山倒无可奈何,可又怎么拜了岑太保为师? 如此换船,难怪摇晃! 不过我倒是看出来了,夫人同冯大人是一路人,要不然也不会精通左摇右摆。 他拿太师之女当跳板,架在青梅竹马的夫人之中;夫人拿我当帖子,想的还是侯夫人的欢心。 当真好办法。” 徐夫人一忍再忍,实在忍不住了,一张廖白脸色激出了红:“余姑娘!” “我夸夫人与冯大人合该当夫妻,感情深厚,夫人怎么还急上了?”阿薇反倒是笑了起来,嘴角扬着,眼中又无丝毫笑意,“夫人本就不是诚心交好,倒怪起我不与你留脸面,真有意思。你啊,后悔了就好!” 徐夫人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 可惜势不如人,她能表达愤怒的方式只有转身就走,气头上,连迎面遇上回府的陆致都没有招呼一声。 陆致前脚刚进来,隐约听见些争执之声,却没有弄清楚事情。 身为侯府大公子,来府中拜访的客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彼此总要全个礼数。 陆致看出她官家女眷样子,正要唤声“夫人”,就被忽略了个干净。 他不解,只能去看阿薇。 表姐抬着下颚,不见一丝尴尬,反而理所应当地“送客”。 待那轿子被抬出去,陆致问:“谁家夫人?为何闹得这般不愉快?” 阿薇哼笑了声:“礼部冯侍郎的填房夫人。” 陆致:…… 谁家介绍人是把“填房”摁在脸上的? “所以,这是迁怒吗?”面对阿薇,陆致多少有些惧意,他斟酌了下用词,“我知道姑母性情,她把冯侍郎夫人骂出去一点不稀奇,但表姐你……” “又替我在乎上名声了?”阿薇问,在陆致跳着要反驳之前,一手按在他肩膀上,“母亲都不稀罕见她,是她诓骗我在先,我把人叫来骂一通而已。 你说得对,我一个小辈不能去秋碧园骂,只能寻这位不知好歹的夫人了。 指桑骂槐?一箭双雕? 反正我骂得舒坦了。” 陆致怕归怕,却也难忘那碗鸡汤,且他母亲说了表姐很多好话。 既是一家人,陆致也不愿意整天吵,自认好心道:“祖母其实挺好的,表姐你才回来、了解全是听姑母说的……” 话没说完,他就觉得肩上受了力,只好半推半就着被阿薇推着出了轿厅,一路走到院子里。 “我不听我娘的,难道听你爹的?”阿薇撇嘴,“你爹一看就没我娘精明。” 陆致道:“我与你讲道理,你怎么一副找架吵的样?” “你听着,”阿薇把陆致转过来,语气认真许多,“因为你是外祖母的亲孙子,我才会耐心、仔细地与你讲道理,换作其他人试试。” 被阿薇这么一说,陆致心底里的害怕又冒了上来。 害怕之余,又很不甘心。 哪里有耐心? 前回那样拿刀子怼脸叫耐心? 那没有耐心是什么样子? 直接拿刀砍吗? 阿薇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道:“在当贤孙之前,你得先当好你娘的孝子。你敢犯浑,别忘了,外祖父还有两个陆勉、陆闵两个孙子。” 陆致瞪大眼睛,道:“三弟才一岁!二弟也没有……” “我晓得他们年幼,长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与那般稚子无关,”阿薇沉声道,“可谁叫你不争气呢?你想当你的好哥哥,那你就顶天立地,他们谁也比不上你了,才会不比了!” 论讲道理,无论正理歪理,陆致都说不过阿薇;论动手,陆致自认公子风范、不与姑娘家动手,上次那场面他都没有拳打脚踢。 可要他承认表姐说得对…… 他脸上臊,他不提。 于是他干脆顾左右而言他:“你把人家夫人骂走了,真不怕冯侍郎?” “这时候就不记得我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了?”阿薇反问,又道,“放心,她有处泻火。” 徐夫人再能忍,被她这般指着脑门骂,也不可能完全忍下。 要不然,她不是白骂了? 阿薇不能在外头提起姑母与金家,除了借着“原配填房”的由头闹一番。 要弄清楚姑母的事情,就需得冯家几人离心。 姑母,便是那把扎向冯家的刀。 第37章 谁比谁高贵了?(求月票) 轿子上,徐夫人哭得泪眼婆娑。 她又不是圣人,岂能受得了那般屈辱?没有当场落泪已经是憋出了心头血似的。 此刻饶是哭了,她也不能尽情痛哭,只能无声落泪。 这种憋屈助长了心头不甘,也激发了浓浓的恨意。 她为什么能被骂得还不了口? 除了身份之外,更是因为她没有理由去反驳余姑娘的话。 回到冯宅,徐夫人擦干眼泪匆匆回房,没成想走到半道、又被冯家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叫了去。 老太太早就把那装神弄鬼之事按到了徐夫人脑袋上,一门心思寻她麻烦。 见她通红着眼睛回来,脸上泪痕明显,老太太的面色霎时难看了:“好端端的你哭什么丧?晦气!” 徐夫人迎了当头棒喝,气道:“为了夫君前程,我舍出去脸面被人骂、被人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还怪我晦气?” “你又去哪里丢人现眼了?”老太太质问道,“求到了前程才叫苦劳,你什么好处都没拿到、白白去丢人?你没脸没皮不怕羞,你男人还要脸呢!你给他丢人?” 徐夫人懵了下。 “你有什么能耐去替正彬奔走前程?拎不清几斤几两的东西!”冯家老太太来劲了,“你个赔钱货!我告诉你紧着点皮!别以为嫁到冯家你就能做冯家的主!再兴风作浪,老婆子弄死你!” 骂声伴着唾沫星子,全飞到了徐夫人脸上。 冯家老太太还在不依不饶,徐夫人却莫名想起了余姑娘骂她与夫君的话。 青梅竹马、却是填房。 做过太师东床,又转头岑太保门下。 婚姻、官场,哪一头不是左右横跳? 已经收了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沿着泪痕滑落。 徐夫人呵呵笑了起来。 是啊,他们这么乘风转舵,被人骂了是活该。 可婆母一个绞尽心思换舵的人,有什么资格骂她? 她们不是同行,她们是一条船上的一路人,谁比谁高贵了? 凭什么? 凭什么?! “我几斤几两?”徐夫人尖声道,“您现在嫌弃上我了、能吆五喝六了,当初在金氏跟前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只敢背地里骂她咒她? 金氏有能耐替夫君奔走,您骂她不出力、拿个六品官糊弄夫君,又骂她母鸡不下蛋,嫁进来这么多年生不下一儿半女。 我进门生了个孙子、给你们冯家续了香火,你现在骂我没能耐替夫君奔走? 您想得真是挺美的。 又要能生,又要娘家有势力,怎么也不看看你们冯家祖坟供不供起这柱青烟! 是了,金太师三朝元老、呼风唤雨几十年,金氏稳住胎后就犯了死罪,原来是因为冯家没那个命!” “你你你!” 自从冯正彬让她当了秀才母亲之后,冯家老太太在老家横着走,出门只有她指着别人鼻子骂的份,再后来来了京城,她已经多年没有被人骂过了。 尤其是,这么些年,徐夫人一直低眉顺目。 老太太被骂得眼冒金星,跳起来要打她:“反了!反了!泼妇!我让正彬休了你!” 婆媳两人吵翻了,底下人目瞪口呆之余,也不敢真让她们动手,只好又拦又劝。 “后悔娶我了?休了我还想让夫君寻哪条船?”徐夫人扯着嗓子道,“金氏死了,您但凡有其他好亲事能攀,您能让我嫁进来? 哈哈!金氏早不死晚不死,那个时候一尸二命,有能耐的人家会和你们结亲?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寻思出来的那点破事! 我告诉您,我不是好东西,您也不是好东西!我们谁也别看不上谁!” 哐! 屋里的“腥风”以一场“血雨”终结。 争吵间,不知是谁撞倒了桌上的花瓶,瓷片溅开,徐夫人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不算深却见了血,瓶中水流了一地,湿了冯家老太太的鞋子。 脚下一滑,老太太险些摔倒,还好边上婆子扶着。 徐夫人脸上吃痛,抬手抹了一把,血色让她眼底全是寒光:“夫君正愁此次升不了官,这时候再闹出休妻的传闻,您就等着他被御史参上一叠折子吧!” 扔下这句话,她转头就走,根本不管冯家老太太在后面跳脚大骂。 回到屋里,坐在梳妆台前,徐夫人对着镜子看伤口。 血已经止住了。 丫鬟在身边瑟瑟发抖,徐夫人道:“寻些伤药来,要涂上看着惨的。” 等丫鬟去了,她才垮下来,捂着胸口叹气。 与婆母大战一场,之后她还要应对夫君,必须要惨一些,柔弱一些。 好在,她还算擅长这种。 刚才与婆母不管不顾的争吵,才是徐夫人的弱项。 她骂人的话术,全是学的余姑娘,把余姑娘骂她的又给骂到婆母头上去。 反正都是半斤对八两,她干的事情,她婆母也都干了。 冯家这厢硝烟战场,定西侯府里,阿薇向陆念打听大慈寺。 “大慈寺在西山半山腰上,我以前去过,不是什么大寺,”陆念回忆着,“京里百姓求子求姻缘求运势的,有好几处灵验之处,轮不到大慈寺。大慈寺供奉故人香火,求个往生平顺。” 阿薇听着,问:“您去那儿是给外祖母供奉?” “原是那么想的,去看过之后我就改主意了,”陆念慢悠悠道,“定西侯府有的是地方,我母亲为何要在山上受供奉? 我就在家里供,招了十八个和尚日日在家里诵经,香火钱走公账。 岑氏想要贤名,那就老老实实给我掏钱。” 阿薇点点头,这的确是陆念会做的事。 陆念继续道:“我出阁前才挪去了寺里,我不在京中,岑氏有的是法子不声不响断了供奉,不如供在外头,我一次交够银钱。 我也没吃亏,敲了公中一大笔,又从阿骏私房钱里搬走不少。 不过没有供去大慈寺,就供在城里相国寺,父亲每日上下朝都得经过外头。 我管他记得不记得,反正就得从那儿走。” 阿薇又听陆念说了些大慈寺的事,第二日便带上先前采买的香烛、与闻嬷嬷一道上了西山。 第38章 一笔一划,皆是鲜血(两更合一求月票) 马车停在山门外。 阿薇抬头,看了眼“大慈寺”的题字,便跟着知客僧往里走。 黄墙黛瓦,香火比不得那日去的法音寺,却也算不得很萧条。 闻嬷嬷与知客僧说着来意:“相熟人家的长辈早年离世后供奉在贵寺之中,那家晚辈后来离了京城,没能再来祭拜,便托我家姑娘来看看,清扫整理一番,亦再添些香油钱。” 知客僧念了声佛号,引她们拜过几处大殿,一路行至后山塔林。 一眼看去,数不清有多少佛塔落在青石板的地砖上,砖缝中有隐隐青苔,伴着远处吹来的佛香,让人有一种脱出尘世之感。 只是,阿薇与闻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这里与陆念记忆里的大慈寺不同了。 “贵寺近几年修缮过?”阿薇问。 若说前头宝殿经过翻新粉刷、去了陈年印迹也就罢了,塔林为何看着也是新造一般? 既是以供奉闻名的老寺,塔林存在几十年甚至百年,该以加固为主、不至于如新砌似的。 何况石塔多是供高僧,她们寻世俗人的往生牌,不该来这里。 “前年山中雨水过盛,贫寺遭泥石侵袭毁了大半,全靠着信徒支持重修寺庙才有了今日模样,”知客僧很是坦诚,又指着眼前塔林,道,“当时几乎所有的墓塔与供奉的大殿全部被冲毁,混在一起,无法区分开了。 住持为惊扰故人清静安宁愧疚不已,重修时便全筑了石塔,重新刻牌。 只是,冲散之数无法全部寻回……” 阿薇明白了。 山洪凶险,无法保全,水去后寻回来一部分旧的,又翻了些陈年旧档,京中亲眷听闻消息来补,最终补了个七七八八,新筑牌位,供奉在石塔密密的内凹佛龛之中。 那些寻不回的,旧档毁了,也没有亲人来祭拜的,就消失在了那场洪水里。 阿薇便道:“我先自己寻一寻,若找寻不到、再请大师商议重新供奉。” 知客僧应下来,又道:“重修时另有造册,施主也可依册寻找。” 闻嬷嬷与阿薇商量几句,决定翻看造册。 知客僧引她们到一处禅房,让小僧人搬了厚厚的册子来。 “这些是永庆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寺中供奉的。” “这些是再建时分不清楚具体年月、归整一处的。” 阿薇道了谢。 巫蛊案发在永庆二十六年,冯正彬但凡供奉了,按说也不会迟于二十八年。 人心如此,越久越忘,当时想不到供奉,过几年得了新妇新儿,除非几场凶险噩梦,否则更是想不起还要与旧人添香油。 闻嬷嬷陪着阿薇,一直翻到日头偏西,才在上头寻到了金芷的名字。 生辰、忌日,以及同她一道离去的腹中孩子,那孩子没有大名,只乳名“年年”二字。 闻嬷嬷霎时红了眼眶,不敢哭、也不敢大声,只哽咽着附耳与阿薇道:“对,姑夫人取的乳名,说是等这一胎等了好多年……” 阿薇亦是喉头酸胀。 作为金家唯一活下来的人,她没有给长辈们供过牌,回回都是在院子里点香,或是寻个庙宇拜一拜。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还有长辈受了香火。 “日子对吗?”她问。 “十月二十四,”闻嬷嬷喃喃着回忆,“判决是二十二下的。” 那年,她带着阿薇东躲西藏、根本不敢进县城,只有一回,她听人议论说告示上贴了判决,闻嬷嬷藏在人群里去看了一眼。 “都腊月了,城外有善人施粥,很是热闹,”闻嬷嬷道,“奴婢扮作讨粥的与人攀谈,告示是才送到那县城衙门,定了十一月初二斩立决。” 也就是说,她们在那偏远县城收到消息时,京城里的一切都已经是手中黄土了。 巫蛊案牵连甚广,即便是金太师与金家,在那一张告示上也不过就短短几句,自没有外嫁女金芷的状况。 就像闻嬷嬷前回说的,她也是隔了很久才又陆陆续续打听到,金芷是在判决时病故。 阿薇轻声道:“这么看,二十二日判了,姑母情绪上吃不消,本就是受不得刺激的双身子,二十四日走的倒也说得通。至于没有写供奉之人……” 或许是当年冯正彬就没有留下名字。 这倒也能理解,彼时腥风血雨,别管冯正彬是走了门路还是运气出色没有受牵连,总归是从那案子里脱身,又怎么好再明目张胆上妻儿供奉? 可这新册是前年重新再造,时隔多年,依旧没有名姓…… 阿薇合上了册子。 走出禅房,她又再请了知客僧过来。 “不曾寻到故人名字,”阿薇语气中颇为可惜,“天色晚了,我需得下山回城,不如我写下故人名姓、另添香火。” 知客僧应下来,又说寺里会依照年月尽量再找一找。 闻嬷嬷取了纸笔,写了故人信息,借了她在外头结识的老姐妹的名头。 阿薇借机有问:“刚才翻看时,有看到一些只有名字年月、却不知晓供奉之人的,他们的香火钱又从哪里来?” 知客僧解释道:“有些是旧牌位磨损看不出来,有些是旧档染水糊了字,但凡能有些讯息、寺里都送了消息去,却也有一些寻不到家眷的孤独之人。被洪水冲毁是贫寺的大罪过,既还留有名姓,不可断了他们供奉,寺中香客也很支持。” 离开前,阿薇又去塔林走了走。 她记下了序列,寻了姑母与年年的位置,静静看了会儿,在塔林中间将带来的香烛点了。 马车在城门关闭前入城,长街两侧灯火通明。 一路闭目养神的阿薇睁开眼睛,问:“冯正彬明日休沐?” “是,”闻嬷嬷思考了会儿,“他明天会到大慈寺吗?” “说不好,”阿薇也不能完全断言,“就看徐夫人与冯家老太太这两天闹得凶不凶了。” 只看徐夫人来定西侯府挨了一通大骂都不晓得那果茶有什么问题,可见这对表兄表妹夫妻亦不是什么开诚布公的情谊。 同时,闻嬷嬷也说过,冯正彬是那种回避性子,他就不可能处理得了婆媳矛盾。 他会下意识地避开,避开棘手之事、避开鸡飞狗跳。 他近日又被吓得不轻,偏受惊状况亦无人能说,最终不找菩萨又能找谁? “徐夫人千万得力些,”阿薇说完,又问,“我教她的那些,不难学吧?” 事实证明,圣贤之书不好念,撒泼谩骂最好学。 老师是优秀的好老师,学生知耻而后勇、依样画出了葫芦,冯家里头乌烟瘴气。 昨日冯正彬散值回到家里,先被老母亲叫去,听她大骂了一通妻子的“无理不孝”、“没脸没皮”、“反了天了”、“一定要休了她!”,听得在衙门里劳累了一天的冯侍郎脑袋险些炸开。 起初,他自是不信的。 他与徐氏多年夫妻,又是从小识得的情谊,自认了解妻子性情。 徐氏温婉内敛,本分克制,只有母亲脾气上来骂她的份,怎么可能反过来呢? 让徐氏跳脚骂人,她恐怕都磕绊得说不出几句完整的戳心窝的话来。 伶牙俐齿? 徐氏没有。 何况他多年教导徐氏孝顺母亲,举止言辞要有官家女眷风范,徐氏都听进去了,也做得很不错。 可母亲信誓旦旦,丫鬟婆子们默认了徐氏的反常,叫冯正彬心里也犯了嘀咕。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冯家老太太,冯正彬便回房去寻妻子。 徐夫人坐在梳妆台前,整个人失魂落魄,连他回来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被丫鬟催促了,她才急匆匆起身,甚至一不小心绊到了椅子,险些跌倒。 冯正彬心头的火气在看到徐夫人脸上的伤药后,散了一半。 “怎么弄的?”他问。 徐夫人未语泪先流,忙不迭抬手去擦,擦得手上全染了伤药印子:“不小心碰着的。” 冯正彬凑近,看清那是一道滑出来的伤口,又想到母亲桌上少了的花瓶,当即有了判断。 徐夫人为了就是这些。 她比冯正彬以为的更了解他,嘤嘤哭着说了状况,句句自责、句句悲伤,又句句痛苦。 “是我看错了余姑娘,本以为陆夫人是陆夫人,余姑娘是余姑娘,没想到她们母女两人都不讲理。” “余姑娘一张帖子唤了我去,劈头盖脑骂我,那些话太难听了。” “我虽不是什么金贵出身,但自打成了官夫人,旁人最多在背后念叨,哪里遇着过当头撕脸的?还是被一个比我小了这么多的姑娘撕脸。” “我只能硬忍,直到出了侯府再忍不住才在轿子里哭了,回到家里,母亲却怪我给夫君丢了人。” “我晓得自己不该与母亲顶嘴,可母亲她……” 徐夫人揣度着丈夫的情绪说着话,只是没有想到,比起她和老太太的纷争,冯正彬更关心余姑娘骂了些什么。 甚至,把先前已经解释过的“结识余姑娘”、“果茶方子”又拎出来问了一遍。 问得徐夫人又是不解、又是不安。 或许是知晓了他们夫妻只说话、未吵架,觉得儿子没有与自己站在同侧的冯家老太太深夜又把冯正彬叫了去。 这一次,老太太没有狂乱发泄情绪。 “我前次提醒过你,徐氏说不定是把那什么侯府姑娘当枪使。” “徐氏才是装神弄鬼的人。” “她说她晓得我们‘那点破事’。” “你说,她指的是什么?” 冯正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头皮都跟着麻了,半晌,他抹了一把脸,道:“这事说不通!金氏的事与她没有干系,她装神弄鬼又有什么好处?” “吃饱了撑着,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冯家老太太啐道,“难道你真信是金氏寻回来了?” 死人,死得透透的人,掀不起风浪! 冯家老太太根本不信鬼神之说。 冯正彬却是脊背冰凉。 官场上起起伏伏,他看人看事都与老母亲不同,他最不信的是“吃饱了撑着”。 没有无缘无故地为难,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官场只讲利益。 徐氏无利可循。 晓得那果茶方子,知道金氏喜好的笺纸,与金氏格外相似的笔迹…… 世上哪里还有那样的人物? 除却一切不可能,便是鬼神之说也足以信的。 或者说,鬼神还好些,他烧香烧元宝能摆平,若真是有清楚内情的人兴风作浪,人家求的又会是什么? 他冯正彬给不起、也不敢给! 这一整夜,冯正彬辗转难眠,等天亮起身,迎接他的又是一场婆媳大战。 一个谩骂、一个哭泣,闹得他连早饭都吃不下去,近来极其不舒服的肠胃越发难受,说不出是胀气还是酸闷,平复不过去、又吐不出来。 冯正彬再也待不住了,急急安排了马车出城。 赶到了大慈寺,他寻了僧人说要添香油。 年轻僧人见他脸生,又听他说早年曾供奉过往生牌,便道:“前年寺中遭了洪水,重修之后能寻到的都去递送了消息,不知施主……” 冯正彬正提笔往功德簿上书写,闻言道:“都冲毁了?” “差不多都毁了。” 冯正彬握紧了笔杆,似是走神一般,等他再抬头时,笔尖已经压在纸面上留下了个深深的墨点。 “遭了,”冯正彬一副懊丧模样,“我写坏了。” 僧人见状,道:“施主可以往下写。” “我是指写错了字,不好涂改,大师把这张纸撕下给我吧,我重新写。”冯正彬道。 僧人观他坚持,便应下来,将那纸整张撕下。 冯正彬把那写坏了的纸收起,重新又写一张,吹干后奉上银两。 之后,冯正彬离开大殿,往后头拜佛去了。 中午,寺里响起了钟,到了僧众用斋的时候。 那僧人离开,一位衣装素净的少女进殿,翻开了放在供桌上的功德簿。 手指拂过最新一页,熟悉的名字,却不再是昨日看到过的日期。 “十月一十八。” 她一瞬不瞬看着那张纸,将上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合在了功德簿,她快步走出大殿。 闻嬷嬷在等着她。 嬷嬷先前就在殿里跪拜佛像,仿佛一位虔诚的老居士,也听到了那僧人与冯正彬的对话。 想着那改了笔的功德簿,阿薇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年前,大慈寺寻不到没有留下信息的冯正彬。 但他是京官,他断不可能不清楚山洪暴发、寺庙遇灾,可冯正彬却置身事外,从未关心过后续修缮状况,以至于他根本不清楚姑母与年年的牌位还在。 而今年今日,惊恐害怕之下,以为时过境迁、再无人记得曾经的姑母亡日,这一次,冯正彬留下了真正的日期。 为何隐瞒? 为何忽视? 想来,那一笔一划,皆是鲜血。 第39章 继续让他尝尝恐惧的味道(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个时间,僧众与香客几乎都去用斋饭了,大殿附近空荡荡的。 一阵大风起,吹得檐角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银杏叶子飞旋着,眼前是最浓的秋色,心上是最凉的刀刃。 “十月一十八……” 听阿薇说完,闻嬷嬷嘴唇嗫嗫,声音颤抖着。 她不是怕,而是恨。 “姑夫人从小念书,念得不比兄长们差。” “在姑娘父亲出生前,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很受太师夫妇宠爱。” “太师从不拘她,喜欢念书就和兄长们一道念,想去游山踏青也有兄长带着,太师之女,除了连太师看了都摇头的老迂腐,没有老师会不愿意教她。” “她学得也好,当时府里还有笑话哩,说太师考校功课,哪位哪位公子答得没有妹妹出色,被太师追着训话。” “若女子能科举,姑夫人定能金榜题名。” “因为她坚定、很稳得住,太师总是说‘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与旁人切磋比试是为了不关门造车、明白人外有人,但明白之后就得踏踏实实坐下来,有那股子劲儿。” “姑夫人最不输的就是那股劲儿。” “从前,奴婢信她走在判决之后,孕中情绪本就多变,家中蒙难,她心情激动之下或许……” “但奴婢绝对不信她会走在十月一十八!” “事情发生时那闷头棒喝没有打懵她,她抗住了、还忙中不乱地安排好了奴婢的事,那她说什么都能挺到下判决。” “她让奴婢往中州报信,说明她从头到尾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她知道金家完了,她知道等着太师的定然是死罪,既然心中有准备,就算双身子起伏大,她也不会倒在那之前。” “除非……” 闻嬷嬷的眼眶红透了,干涩着,没有泪光:“除非在她的准备之外,另受了大刺激。” 阿薇伸手抱住闻嬷嬷,轻轻拍打她的背。 巫蛊案牵扯无数,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京师中,嫡出的皇太子被废,皇三子、皇四子死,皇七子流放,皇室宗亲、世袭勋贵、一二品的高官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 神仙打作一团,固然有百姓遭殃,但那都是顺带的。 冯正彬一个停职的六品主事,若非是太师女婿,关上门后连背锅都不一定轮得上他。 按照常理,冯家闭门,只有被秋后算账的份,断不可能有哪位神仙在打得最凶的时候还不忘主动去踩他一脚。 姑母已然看清局势,她就不会吵着闹着要一个“公道”。 她老老实实,外头人见不着她,又何谈刺激? 能刺激她的,只有冯家宅子里的人。 冯正彬母子脱不了干系! “他心虚得很!”阿薇眸色深深,“他不心虚,怎么会喝不得果茶?他不心虚,怎么会看到那张浣花笺就吐了出来?他不心虚,怎么要改了姑母与年年的忌日?” 说到这儿,阿薇眼中恨意愈浓:“功德簿上,他甚至没有写年年的名字。他心虚害怕到写了姑母真正的亡日,却只用一个‘子’字来代表年年。九年了,他连未来得及出生的孩子的乳名都不记得了!” 饶是闻嬷嬷坚韧,此刻也咬住了唇:“畜牲东西!” 许多念头在阿薇脑海里翻涌,激得她胸口滚烫、如鲜血沸腾。 但几个呼吸之间,她慢慢平缓下来,思绪清晰。 “他既心虚,那就继续让他尝尝恐惧的味道。”阿薇说着,附耳交代闻嬷嬷。 闻嬷嬷边听边点头。 她与姑娘相依为命多年,早年艰苦时,也遇着过无数困难。 有银子动不得,她们万事靠脑子,长年累月的默契间,彼此都能很快了解意图。 “姑娘放心,”闻嬷嬷亦整理好了情绪,“奴婢这就去办。” 另一厢。 冯正彬在寺中闲逛。 从前,他在大慈寺给金芷与孩子供了往生牌,未免后续麻烦,他一次交了不少香油钱。 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来过。 前年大慈寺遇灾,因着就在京郊西山上,那洪水一路又冲毁了山脚下的村子、死了几十百姓,叫圣上格外关注。 京城衙门又是赈灾,又是疏通,千步廊左右响应着捐银钱。 冯正彬也捐了些,想的是供奉毁了就毁了,正好。 再建后,他没有来打听状况,陈年往事已是沧海桑田,他如今步步前行,升了官、有了妻儿,日子顺心,岂会再看来时路? 却是没有料到,又过两年,竟是被一杯果茶又惊起了昔年噩梦,闹了个家宅不宁。 真真晦气! 许是多拜了几尊菩萨,多闻了几口佛前香,冯正彬最初心惊肉跳的情绪安稳了不少。 站在法堂前的小广场上,冯正彬眯着眼看了看左右。 右侧是延生堂,里头供着的是求平安长寿的长生牌,而左侧,依稀是从前往生堂的位置,从前往生牌都供在这里。 冯正彬刚才听说了,现在这里只余佛像,往生牌都挪去了更后头的塔林。 他没有继续走去塔林的意思,只静静站了会儿,良久嘴角一弯,笑容从唇边漫上眼角,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余下的尽是肉痛与愤怒。 这一次,他捐了三百两香油钱! 三品侍郎的俸禄的确比从前多了不少,但他们冯家又没什么家底、也没有旁的赚钱进项,账上的每一笔银钱都是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 幸好,母亲勤俭惯了,吃食上花一些,此外再不舍得去胡乱花销、买这买那撑场面。 徐氏这一点上也做得很好,富贵之后没有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比起她自己的首饰头面,更愿意把家里的钱花在他与同僚交际上。 就因着家里有这样会持家的妇人,冯正彬才能在不把钱当钱的京城稳稳站住脚。 三百两,真是好大一笔钱了! 尤其还是添作香油,足够能烧几十年! 这笔钱花了,金氏老实些、早早投胎去,别再惹是生非! 冯正彬板着一张脸,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见脚步声。 由远及近,略显匆忙。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 来人是一老妪居士,穿着半新不旧的居士袍,头发梳得很是整齐,人也收拾得干净,只一根簪子戴头上,看着十分朴素。 但冯正彬也算见人无数,他一眼就看出来,这老妪不是普通老百姓,身形步履皆是官宦人家的模样。 萍水相逢,冯正彬对他人并不关心,当即要移开视线。 不想那老妪止了步子,与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冯正彬自然也就回了一礼。 低头之时,几乎是一瞬之间,冯正彬的身形僵住了。 这老妪为何看起来有些眼熟? 冯正彬猛地抬头,想看仔细那人模样,对方却已经拐道走了,去的是塔林方向。 莫不是,看错了? 若是换作半个月之前,冯正彬根本不会把这种“似曾相识”放在心上,天下之人千千万,他从家乡到府城、再入京师,见过的人不知道多少,眼熟太正常了。 但偏偏,他正处在心神不安的时候。 冯正彬迫切想要弄清楚老妪身份,或者说,再仔细看两眼也好回忆。 他没有选择出声呼唤,而是加紧脚步赶上去,最好能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很快,那片新建两年的塔林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秋风之中,不见了大殿的黄墙黛瓦,灰色的塔林越发肃穆,除了远处的山林,这里的亮色只有被风吹过来的银杏叶子与地砖间冒出来的绿苔。 冯正彬一时间没有看到老妪身影。 他在塔林中绕了几步,才见到了那人。 对方浑然不觉有人跟随,经过一座又一座石塔,最后才停下脚步。 她仰着头看着石塔上的佛龛,眼神似乎不如年轻人,还踮起脚凑近了分辨了下,才重新站直了,双手合十对着那处无声说着什么。 冯正彬没有跟得太近,只借着这一片石塔掩藏身形,他绕到了那老妪的侧面,悄悄探头打量。 这个位置,他正好能看到对方的侧脸。 努力瞪大眼睛,冯正彬死死盯着对方,在“见过”、“没见过”之间来回动摇,渐渐“见过”占据了上风,再细看下去,那股心惊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而那座石塔下,闻嬷嬷徐徐吐出一口气。 她故意引冯正彬过来,又岂会不晓得对方躲在何处。 她也不怕那姓冯的跳出来。 就算冯正彬一眼认出了她似乎就是厨娘花嬷嬷,这人也不会急吼吼地打草惊蛇。 性子回避的人,在何时都会回避,尤其是冯正彬还未摸透全部状况,只会越发谨慎小心。 瞧瞧,他连上前来,当面搭话观察她都做不到! 那么一个孬种! 却又那么畜牲! 又深深望了金芷的往生牌一眼,闻嬷嬷快步离开。 冯正彬避让着,两厢自是没有照面,等人走远了,他才走出来行到那座石塔之下,抬起了头。 到底是谁的牌位,让那眼熟的老妪这般恭敬? 日光当空,有些晃眼,冯正彬用手挡了挡,在看清了那往生牌上的字后,他心跳如雷鸣,几乎要惊叫出声。 金芷! 年年! 冯正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块往生牌,连呼吸都停住了。 为什么? 不是都被冲毁了吗? 为什么金氏的牌位还在这里?! 陈年记忆随着恐惧涌入了他的脑海里,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冻得直发抖。 那时,冯家还住在老宅子里。 那宅子年头久,虽保养得不错,也有不少毛病了。 议亲时、金家提过赠宅,冯正彬拒绝了,只写了借条,问金家借了银子买下了宅子,婚后花费几年都还上了。 金家出事后,那小宅子一时脱不了手,也买不起新宅,冯正彬只能继续住。 住得很不舒服,只觉得金氏还在家中一般。 冯正彬就来大慈寺供奉往生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写的信息很是简单,只有名姓、生死日,给了香油钱就走了。 时隔多年,这段记忆再次犯上,让冯正彬想起了当日写下的功德,也想起了那个他回忆了一路都记不起名字的孩子叫“年年”。 冯正彬死死盯着往生牌,盯着上头的“十月二十四”。 他本以为随着洪水毁寺已经一并被毁去的假日子,竟然被保留了下来,那他刚刚留在功德簿上的日子…… 不。 冯正彬安慰自己。 那些和尚们没有那么空。 他说新造往生牌,和尚们只会新刻,不会在塔林里找旧的。 再说,这里这么多供奉,怎么可能找得到! 只要他不提,只当没有这回事,那就…… 思及此处,冯正彬猛然回转身去,凸着眼瞪着那老妪离开的方向。 那人,有没有看到功德簿? 那人,为何拜金氏的往生牌? 呼吸紧促间,冯正彬倏地想起来了。 厨娘! 太师府被围后,他从金家借来照顾金氏吃食的那个厨娘跑了! 当时冯正彬焦头烂额,担心金家事,担心自己前程,每日慌乱之间并不晓得家里状况,等他意识到少了个厨娘时,人早不知道消失多少天了! 冯正彬吓坏了,着急去问金氏。 金氏比他还愤怒,抬手砸了一对花瓶:“不过是外头买来的奴才,有什么忠心可言?见金家要倒,她偷了我银票跑了!” “哪天跑的?买来的也是家奴,偷了东西就报官!” “怎么报?”金氏的眼泪滑落下来,话语却很是硬气,“我娘家卷进太子的案子里,你停职闭门,我们不老实做人,却让忙得脚不沾地的顺天府再给我们抓逃奴? 嫌命长吗? 我不报,你也别去报,省点事,也给金家留份脸! 树倒猢狲散,说出去好听吗?” 冯正彬应了。 一来,此时给顺天府添事纯属自寻麻烦,再者,逃的是金家奴,虽是从冯家跑的,但查起来冯家落不到好。 这么多年了,冯正彬早就忘了有那么一人,现在有了印象。 他想不起那厨娘姓什么,但模样多少对上了。 是了。 既是厨娘,自然晓得果茶,又在金氏身边待过,也晓得她喜好的纸张、会写的字。 徐氏提起定西侯府的表姑娘,却没有说过有一位厨娘。 这个老厨娘,在其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第40章 先让他声败名裂(两更合一求月票) 西风卷落叶。 直到被吹得浑身透凉,冯正彬才回过神来,他不知不觉在塔林里站了很久。 阳光被云层挡了,天色暗了不少,似是快要下雨。 冯正彬暂且按下了对功德簿与往生牌的日期的惊慌,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那厨娘的状况。 急匆匆往正殿方向赶,半道遇着僧人,他也顾不上行一佛礼。 赶到先前添功德的大殿,冯正彬顿住脚步,理了理仪容,如此让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略平稳些。 记录功德的大师正与知客僧说话,见冯正彬进来,他客气行礼。 冯正彬却问知客僧:“先前寺中见到一位老妇人,觉得十分眼熟,她作居士打扮,戴了根簪子,身形微胖……” 知客僧答道:“今日有几位上了年纪的香客,贫僧不知施主说的是何人。” 冯正彬问得急,因此他并未听出这是僧人的回绝托辞:“她可能是定西侯府的,侯府的表姑娘是不是也来了寺里?” 知客僧敛眉:“来往皆是佛前信徒,贫僧不认得世俗贵人。” 一听这话,冯正彬反应过来了。 除非一看就是彼此熟稔,否则寺庙不会随便透露香客身份。 况且,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询问闺阁姑娘的行踪,简直可疑至极,知客僧怎么可能告诉他? 嘴角一抿,冯正彬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尽量和善无害些。 以他的阅历能耐,他能立刻编出一番合理的故事来,即便不能从知客僧口中问到状况,但起码不会让人越发质疑他。 可他正要开口时,嗓子却忽然卡住了。 外头下了雨,除了佛前的蜡烛,大殿光线不明。 在晦暗之中,高大的菩萨造像的上半身几乎隐在了黑雾里,垂着眼看世人,看得冯正彬半边身子僵得一动不敢动。 这大殿两侧还供奉了一百零八座罗汉像,一百零八双眼睛仿佛也都落在了他身上。 心虚如冯正彬,哪里还有勇气在这里编造什么鬼话? 他甚至连仪态都顾不上了,踉跄地跑出大殿去。 雨幕拦住了他的去路,身后是大殿里的庄严宝相,眼前是遮挡视野的大雨,冯正彬只好沿着长廊绕行,狠了狠心冲进雨里,往山门方向去。 雨太大了,冯正彬又闷头跑,因而他并没有看到,偏殿那儿有七八位香客避雨,其中就有他想要问的厨娘。 闻嬷嬷看着他离开,又撑伞去了禅房。 阿薇坐在里头,面前摆着翻开的往生牌册子。 让闻嬷嬷引冯正彬去塔林时,阿薇就寻了昨日的知客僧,说她不好全然劳烦僧人替她找寻,想着今日有空,便再来寻一次。 知客僧当然没有拒绝,为她备了茶水。 她摊开的那页,正是姑母与年年的。 “姑娘,”闻嬷嬷道,“他走了。” 阿薇颔首,将面前的册子翻过一页。 闻嬷嬷上前,被雨水沾湿了的袖子轻轻擦过纸面。 厨娘的手最有分寸,下料不多不少,只留下一个肉眼隐约可见的印子:“放一会儿,出太阳时晒一下,就没有了。” 只为给冯正彬添事,阿薇并不想毁寺中物什,确认妥当后,她没有合上册子,起身与闻嬷嬷往外走。 伞面不能全然挡住雨气。 进了大殿,阿薇面露愧疚,与那知客僧道:“刚才嬷嬷与我拿东西,袖子不小心擦过了册子,她那袖子有些潮,册子上留了印子。 幸好沾到的地方是留白处,没有墨,我仔细擦过了,应当不会坏了册子。 但也是我们做得不好,不能隐瞒,便过来与大师讲一声。” “贫僧知晓了,”知客僧见她懊恼,喜她坦诚,便提了一句,“刚才有一位施主向贫僧打听两位。” 阿薇佯装讶异。 “是位男施主,又问两位施主是不是侯府出身。”知客僧斟酌用词。 他只说事,不问状况,点到为止。 阿薇轻笑了下:“多谢大师提点。” 雨大便不着急走,阿薇见那功德簿摆在一旁,“顺手”翻开,一页页看。 看顾功德的大师见状:“施主……” “啊?”阿薇茫然抬头,又反应过来,“是不是不能随便翻看?我就是喜好书法,喜欢看别人写的字……” 她越是懵懂样子,大师越不好严厉拒绝。 阿薇在他温和缓慢的“还是莫要翻看”的话语里,又顺手翻过一页。 正正落在冯正彬写的那一页上。 “我手太快了,”阿薇嘀咕着收回胳膊,视线却凝在字上,轻声点评着,“这字真不错,咦?奇怪,我在册子上见过这位,好似忌日不太对?” 听她这般说,两位大师严肃起来。 “就是这个名字,我记性不差的,”阿薇道,“我擦水印时,正好有一页就是这位夫人的名字。” 供奉往生,生辰忌日都不能出错。 知客僧闻言,急匆匆去禅房那儿查看,回来之后面色亦很深沉。 名字、出生八字都能上,若天下真有这般巧事,这两位可真是太有缘了。 况且,她们还有另一个相同点——离世时腹中怀有胎儿。 前后相差几天的忌日,不像是不同人,更像是记忆错了。 大师道:“那位施主书写时出错,改了一张。” 闻嬷嬷念了声佛号:“母子蒙难,太可怜了,求一座往生牌位,若是弄错了时辰,就白费了,还是得寻了那位施主,请他确定一番。” 功德簿上,没有留下名姓。 知客僧道:“正是与贫僧打听两位的那施主。” “可我们也不晓得,”阿薇想了想,道,“他添了三百两,应是银票吧?不如去钱庄打听?” 意见给了。 由她动手的部分就暂告一段落。 雨势小些后,两人离寺下山。 城里的雨不比山上大,但带来的寒意一点不少。 敞着正屋的门,大躺椅挪到了门边,陆念躺在上面,盖了一张皮子。 她没有睡,一直看着秋雨顺着屋檐连帘,眼神通透,却也涣散。 阿薇与闻嬷嬷不在,春晖园里一时也没有人敢上去劝她莫要染了寒气,只青茵几次从厢房探头,犹豫要不要去劝一劝。 最终,青茵还是鼓起勇气:“姑夫人,雨气重、风也大,您当心身子。” 陆念没有理她。 青茵又道:“您若是着凉病了,表姑娘会担心您的。” 提到阿薇,陆念的眼皮子动了动,涣散的视线渐渐凝起来,落在青茵身上。 “她幼年爱雨,”她语速比平时慢许多,“但她身子羸弱,我不让她看雨。雨气重吗?我倒觉得还好,蜀地待了那么多年,你们都不晓得吧,那边湿气特别重,每天都朦朦胧胧的全是水气……” 青茵不了解,对所谓的蜀地也就只晓得“很远”。 原来,远不仅仅是往来不方便,连气候都与京城浑然不同,其他不同的地方应当还有许多吧…… 姑夫人哪怕以前京中名声不怎么样,但也是侯府贵女。 青茵不晓得旁处,却清晰地知晓侯府丫鬟是什么生活,主子又是什么生活。 这么想着,她不由觉得,姑夫人当年远嫁当真太苦了。 女儿家好难啊。 姑夫人这样的出身,一样难。 青茵正想再劝劝,听见动静、转身看去,见是表姑娘回来了,她立刻松了一口气。 表姑娘能劝住姑夫人。 阿薇一眼就看到陆念躺门边看雨。 顾不上去梳洗一番,她快步走过去,在陆念身边蹲下:“母亲是在等我回来吗?” 陆念见了她,眼神明亮几分。 “我有新消息,”阿薇轻声道,“我说给您听。” 做了两年母女,阿薇了解陆念。 陆念有时很厌厌的,能让她打起精神来的,就是“复仇”。 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了阿薇。 果不其然,陆念坐起身,把躺椅挪回屋里,催促起来。 青茵避开了。 正屋里只余母女两人与闻嬷嬷。 阿薇把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陆念。 “好一个精彩绝伦的畜牲!”陆念气极,“我这辈子见过的腌臜东西够多了,还能再给我添些新鲜玩意儿。心虚成那样,可见行了多少混账事!” 阿薇给她倒了盏茶。 陆念一口饮了,又道:“你原不是不想叫他认出闻嬷嬷吗?” “是啊,当时只看到他续弦,姑母走了这么多年,他再娶也算人之常情,娶的又是青梅竹马的表妹,那时只想试试他,如果他身正……”阿薇顿了顿,道,“可一试就试出来了,那就不是个人!” 陆念轻声道:“你晓得的,杀人、我最在行了。” 余家上下那么多条人命。 意外、病故、急症、自杀、借刀…… 稀奇古怪,各有各的死法。 “死之前,先让他声败名裂,”阿薇不疾不徐地与陆念说自己的准备,末了道,“只与我姑母外甥赔命?美得他!” 陆念听得很认真,眼睛明亮,神情亦比之前愉悦许多:“说得好,我喜欢!” 阿薇也跟着笑了起来,柔声细语与陆念道:“一路回来又是风又是雨的,我去炖锅枣茶,母亲要不要也来一碗。” 陆念撇嘴,很是嫌弃:“我不吃姜!” “您还信不过我的手艺?有姜味您一口不喝就是了,”阿薇哄道,“您暖暖身子,这几天等着看热闹。” 陆念应了。 阿薇去了小厨房。 灶上有火,叫人一下子暖得舒坦。 锅里添上料,阿薇拨弄了两下火,垂着眼看跳跃的火苗。 她一点不怕冯正彬疑心到她头上。 就算知道她小名“阿薇”,知道她也是十五岁,冯正彬也不会猜到她就是金殊薇。 没有人知道长大后的金殊薇长什么样子,但所有人都知道曾经的陆念是什么模样。 陆家不会认错养到及笄的女儿。 陆念也不会认错自己生养的女儿。 陆念是真的,那她带回来的女儿就是余如薇。 这一点上,去蜀地查也没有用处。 余如薇体弱多病,似乎命不久矣,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报过“死亡”。 她在户籍上,依旧活着。 更何况,蜀地遥远,冯正彬没有这个时间。 因为留给冯正彬的时间不多了。 雨后的京城更冷了些,冯正彬晨起上朝,风吹得脑壳痛。 衙门里一堆事情,他强打精神坚持到散值,有底下官员见他脸色太差,坚持送他出正阳门。 冯正彬脑袋犯晕、反应也比平日慢,直到一位僧人站到他的面前行佛礼,他才看到了来人。 竟是那位知客僧。 “你……” “冯施主,”知客僧道,“借一步说话。” 冯正彬道:“今日身体不济,有什么事等我康复后,我去寺里再说。” “您留下的日子不太对,”知客僧坚持,“眼下已快至十一月,贫寺想快些确认好,莫要耽误了这一回。” 冯正彬愕然,面色从白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慈寺发现了两处忌日对不上? 这怎么可能? 他的运气有这么差吗? 而且,他没有留下名姓,知客僧怎么寻的他?还寻到正阳门外? 下值时这里全是车马,同僚看都看到有一个僧人来寻他! 冯正彬越想越慌。 定是那厨娘! 厨娘知道他身份,才会指点和尚来寻他,且寻来了这里! 若是寻到家中,关上门反而好说些。 这一点上,冯正彬弄错了。 知客僧从钱庄打听出了冯正彬身份,也听说了他的事情,就没想过登冯宅门。 冯施主供奉的是亡妻与孩子,却不敢留下名字,大约是继室介意此事。 大慈寺与人求平安,又怎么好让施主家宅不宁呢? 只是,知客僧没想到,冯施主没肯借一步说话。 即使这般,知客僧也不会当众把事情说穿了,只用冯正彬听得懂的说法:“十八还是二十二,还请施主确认。” 冯正彬张了张口,情绪纷杂,脑袋发木,一时没个准确想法。 没想到,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定西侯还为冯侍郎“难喝吐了”的果茶耿耿于怀,耳尖听到这厢动静,凑上来道:“什么十八、二十二的?冯大人,你别不是赌钱了吧? 朝廷官员,可不能随意参赌,叫御史知道得参你一本。 唉,这位师父,现今寺庙难道还开庄?” 知客僧可不能让自家寺庙染上污名,忙道:“贫僧来自大慈寺,冯施主在贫寺供奉往生牌,留下的讯息不太准确,贫僧便来与他确认。” “往生牌有什么十八、二十二的……”定西侯嘀咕了句,居然心领神会,“生辰还是忌日?冯大人,你给谁供的往生牌,还弄错了人家的日子?快些给这位大师一个准确的,这是大事,不能弄错!” 说完,定西侯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势大力沉。 冯正彬一文弱人,康健时都未必挨得住这一下,这会儿晕头转向手脚发软,根本吃不上劲,身子一歪倒下去。 两位手下官员手忙脚乱扶他。 定西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眼露茫然。 很重吗? 他没用劲啊。 第41章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就记错了呢?(两更合一) 定西侯默默垂下了手。 虽然不爽那果茶的事,但他真没想一巴掌把人拍倒。 冯侍郎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这么多人看着,不像他力大无穷,反倒像是他欺负人。 堂堂一品侯爷,皇城门前,他至于欺负个侍郎吗? “冯大人,我看你面色青白、脚步虚浮,是不是有恙在身?”定西侯忙抬声找补,“轿子不及马车方便平稳,我把马车借你,你赶紧去医馆。” 说完,定西侯招呼自家车把式。 冯正彬好不容易在下属的搀扶下稳住身形:“不劳侯爷,我没有大碍。” “不客气、不客气。” 定西侯嘴皮子快。 交代车把式送人,又请知客僧也一道上车,再让两个下属官员也随车跟着。 至于他自己,老当益壮的,走两步就赶到医馆了。 车把式见自家侯爷待冯大人这般客气,好言建议:“侯爷,车上有热茶,让冯大人喝两口缓一缓?” “好。”定西侯说完,探身子去马车里拿。 他喜好散值后来点饮子,车上就常备,放在车厢内的架子上,冬暖夏凉。 拿到手上,他一边开盖子,一边热情道:“冯大人来来来,喝点温热的、人也舒服。” 边上,车把式点头道:“小的出门前、表姑娘才送来的,说是下午刚刚熬煮好。” 定西侯按在盖子上的手不动了。 阿薇送的,难道又是那果茶? 他瞅了冯正彬一眼。 冯大人见风倒,再喝口果茶、吐得昏天暗地,吐出大毛病来,他们陆家赔还是不赔? 不赔伤同僚情谊,赔了很是憋屈! 再说,冯大人欣赏不了这美味果茶,他还不想暴殄天物呢! 冯正彬几乎在听见“表姑娘”三个字时就腹中不适了:“不、不用,那是特意给侯爷备的……” 两位下属先前喝过果茶,只觉口味清新、十分喜爱,并不晓得其中弯弯绕绕。 此刻一听,一左一右赶忙劝了起来。 “冯大人,您身体不适,还是莫要逞强,受了侯爷的好意。” “是啊,大家同朝为官,都是同僚,关心同僚理所应当,今日若是下官发病,冯大人也一定会送下官去医馆的。” “我们都尝过侯府表姑娘的手艺,您上次不也说好喝吗?” “下官先扶您上车去,您缓一缓、喝口热茶,很快就到医馆。” 冯正彬一肚子的话说不出来。 他若一味拒绝,只会叫人视作“不知好歹”,且他的确无力单独离开。 他又实在不想碰那果茶,干脆就想听了下属的意思先上车去,等坐到车上,他不想喝,难道还能灌他喝? 可他的想法,却不是定西侯的想法。 定西侯一听就急了。 上车后缓缓再喝? 万一又吐了,脏的是他陆家的马车! 那还不如吐地上呢! 定西侯压根没有想起来还能不给冯正彬喝,直接就打开了盖子,暗自想,若真是那果茶,就当冯大人倒霉吧。 人人都喝得,就冯侍郎喝不得,肯定不是阿薇的错! 盖子一开,果茶香味飘散出来。 冯正彬甚至来不及屏息,那味道就霸道地冲入鼻腔,涌入五脏六腑。 浣花笺,往生牌,写过的字帖,金氏灿然的笑容与失去血色的面庞,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飞旋。 腹中翻滚起一股热烫,他根本克制不住,热烫像是一团火,灼烧他的喉咙食道,刺激得他哇得一口吐了出来。 直到吐到只剩黄水,冯正彬也没有缓过劲来。 两位下属面有菜色,无声骂娘,却又不好躲得远远的,依旧得摆出关切上峰的模样,将冯正彬从一地腌臜旁扶开。 冯家的轿夫也过来了,面面相觑。 定西侯身手敏捷,第一时间就躲开了,还默不作声重新盖上了盖子。 都吐干净了,应该不会再毁马车了吧? “冯大人,你病情似乎不轻,”他咳了声清嗓子,“还是先去医馆吧。” 冯正彬软绵着身体,几乎是被下属半推半架着上了车。 定西侯又看向知客僧:“这位大师,冯大人这身体,您看,若不是火烧眉毛的事,不如下次?” 知客僧双手合十:“冯施主昨日下山时正值大雨,兴许是受了雨水寒凉。” 下属忙点头:“定会转告大夫。” “冯施主,”知客僧又道,“敝寺供奉自有章法,还望施主尽快把日期确定,着人知会敝寺,以免错过正日子。” 冯正彬使不上劲,只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 马车驶离正阳门,晓得他们车上有病患,其他家的车马不急着走的、都让了让。 冯正彬靠着车厢大口大口喘气。 食道依旧不舒服,但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些。 这一回,当众丢人丢了个干净,但吐得病殃殃离场,比当面与那和尚说明白事情强多了。 等过两天、身体恢复些,他仔细琢磨个合适的说辞,去大慈寺把事情办了,这一桩危机就算过去了。 不、不对! 那个厨娘还会兴风作浪。 冯正彬眉头紧皱。 他就说,这世上作祟的除却鬼神,其余全是利益。 金氏骗了他! 厨娘不是偷了银票跑的,是金氏把银票给了厨娘、叫她跑的! 冯正彬不清楚金氏当初与厨娘交代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九年之后,厨娘来寻他复仇了。 只是一个小小奴婢,冯正彬自不会放在眼里。 谁知道对方竟然攀附上了定西侯府! 他冯正彬看着是掌一些权势的侍郎,但在定西侯面前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去质疑侯府? 说贵府里有一位老仆妇,极有可能是我家九年前偷东西跑了的逃奴。 说贵府表小姐,被那个逃奴当了棋子。 定西侯能直接赏他两掌。 况且,当年没有报官,现在便无凭无据,他要如何证明侯府仆妇是他家逃奴? 冯正彬越想越不是滋味,抬手按住了空荡荡又感觉发胀的胃,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嘴巴里的酸味熏得他自己都受不了。 好在医馆很快就到了,下属将他扶下马车。 大夫听了他的状况,开了祛寒的方子,又叮嘱了饮食。 不久,徐夫人得信带人来接,谢了赶到的定西侯与那两位下属。 徐夫人在阿薇那儿闹了个大没脸,此刻关心丈夫,也无意与定西侯多拉几句家常,只说之后有机会再去拜访侯夫人。 定西侯道:“下值时有位大慈寺的大师来寻冯大人,说有事情与他确定,只是冯大人身体不适就作罢了,夫人记得之后提醒冯大人莫要忘了这事。” 他本是好意,却没有想到,徐夫人听完之后,脸色比病人冯侍郎好不到哪里去。 徐夫人让人把冯正彬扶走,匆匆告别。 马车缓行,她盯着半昏不昏、动弹不得的丈夫,心里七上八下。 大慈寺。 那日话赶话的,她同余姑娘提过大慈寺,为何这就有大慈寺的和尚来寻夫君? 前头那位供在大慈寺不假,但夫君多年不曾去寺中,或许是香油钱不够、寺里来知会一声? 徐夫人一时想不明白,只隐隐觉得不对劲。 而且,夫君这两日的行事也叫人颇看不懂,至于那位骂天骂地的奇葩老太太,徐夫人就更不能以寻常人的思绪去理解了。 冯正彬病倒,冯家也没有恢复太平。 徐夫人才把人安顿好,又交代了嬷嬷熬药,冯家老太太就急吼吼冲了过来。 “昨天受了寒,你跟他睡一张床上竟一点不晓得?” “外头大事你没本事,现在连伺候男人都伺候不好,你有个什么用?” “我告诉你,心思都放在你男人和儿子身上,少琢磨些有的没的!” 徐夫人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婆母的眼睛:“什么是有的,什么又是没的?我嫁进来这么些年,还以为自己是个家里人,没想到最后还是个外人!你们母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冯家老太太大口骂道:“你摆什么当家做主的谱?” 两人话不投机。 徐夫人问不出状况,冯家老太太断不可能吐半句真话,全程鸡同鸭讲。 吵架情绪热辣滚烫,实际用途一点没有。 而冯正彬,许是近来精疲力尽,昨日淋了雨,今日又受了回惊吓,躺在松软的床上浑身无力。 他听得到屋里吵闹,几次想开口阻拦这对婆媳,却连动一动嘴皮子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直到那两人吵累了,才终于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病号。 又是一通闹腾,冯正彬半昏半睡过去。 之后,他醒过几次,又睡了不晓得多久,等他身上舒服些了,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徐夫人与他喂了药。 冯正彬无神的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天花。 和尚打发了,他现在的隐患就是那厨娘。 厨娘想替金氏报仇,所以想要证据,有了证据才能喊冤。 冯正彬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他是官,是礼部侍郎! 顺天府、御史衙门,真接了状纸,也会先与他通气。 官场行事,说到底还是利益两字。 厨娘只是一个厨娘,定西侯会为了一个婆子、卷入金氏的事情里? 那牵连着的是先太子的巫蛊案! 满朝避之不及。 到时候,厨娘没有后援,衙门也不会竭尽全力,他怕一个厨娘作甚? 厨娘若敢跳出来,正好证实了她逃奴的身份,也就能收拾了。 冯正彬越想越是这么一个道理。 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这让他一下子就舒坦多了。 自以为理清思路,冯正彬不再为那不知掩藏在何处的鬼怪所苦,反倒很快恢复过来。 徐夫人提及大慈寺,冯正彬应下后、不多做解释,而在他母亲那儿,他也没有提厨娘的事,只说近来怪事与徐氏无关,自己已经抓住了线索,很快就能摆平。 冯家老太太听进去了。 对别人再是强势,她也早习惯了“夫死从子”,大事情上,儿子说了能摆平,那她就信。 冯正彬休养几天就去衙门销假。 却不想刚与碰见的官员寒暄几句,他就察觉到了些不对劲。 寒暄之人欲言又止,经过的小吏又斜着眼打量,起先他还只当自己感觉错了,等回到礼部再受了一番注目后,冯正彬脑壳发凉。 一定是有什么事! 思前想后,冯正彬招呼了关系不错的同僚,悄悄询问:“我那天病得难受,稀里糊涂的,是不是得罪了人……” 那同僚面露难色,左右看了看,到底念着些情分:“冯大人,虽说是隔了几年,你现在也另有妻儿,但前妻亡日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以记岔了呢?” 冯正彬愣住了。 和尚没有明说事情,为何会猜到金氏亡日上去? 那厨娘以为,先把这事喊破了就能占得上风? 其实,他没有想到的是,正阳门外那么多官员,谁都不会记得金氏的亡日,但大部分都知道金太师被定下死罪是在十月下旬,又于十一月初二行刑。 那日僧人提过“已快至正日子”,又是“十八”“二十四”的,有老大人交谈间想起来了,冯正彬的亡妻、金太师的女儿,似乎就是死在定罪不久后。 同僚好言好语与冯正彬解释了一番,解释得他脸色越发难看。 “我听说,有人想要借题发挥,”同僚压低了声音,“现在左右千步廊都传开了,说你连先夫人的忌日都不记得,换作其他时候,你诚恳自省,记错的事情也能带过去,但这不是为了尚书的位置嘛! 但凡能够得着的,哪个不想借机将你拉下来? 一顶不敬妻子的帽子扣上来,冯大人,千万小心啊!” 一番话入耳,冯正彬目瞪口呆。 他以为厨娘没有后援,可他忘了自己并非没有敌对。 利益,说到底还是这个“利益”。 到处走关系、为自己疏通,哪有把一个对手拉扯下来直接? 换作是他,得了对方如此把柄,根本不会轻易放过! 冯正彬越想越慌张。 “冯大人还是尽快处理好这事,想想真被参上一本要如何自述,就算是编故事也得编周全了,”同僚见冯正彬脸色愈发难堪,怕他病未好透,关切起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是升迁的要紧时候却出了这事。冯大人,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就记错了呢?” “不、不是的……”冯正彬艰难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是大慈寺弄错了,你知道的,寺里前年受灾,旧档不存,就是这期间出的差池……” 第42章 血债血偿,母亲喜欢 一整个上午,冯正彬如坐针毡。 他刚休了几日病假,手头积攒了不少事情,可一低头翻开文书,他就觉得有数道眼神看了过来。 老尚书坐在他身后,冯正彬直觉有视线落在他的后脑勺。 原打算请老尚书在接任一事上多替自己美言两句,现在怕是没有希望了,因为老尚书与发妻感情深厚,每年生辰等日子都记得很清楚。 从左侧过来的视线想来是刘侍郎,此人与他同时争取尚书之位,落井下石之人必有他! 还有那两个进来问事的郎中,行礼时阴阳怪气,定然没少议论他的事。 握着笔的手几次颤抖,冯正彬坚持了三刻钟,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 右侧廊下有主事在说话,前头拐角又有小吏在搬东西,冯正彬往那儿一站,又觉得自己瞩目起来,浑身如蚂蚁啃食一般难耐。 退是不可能退回屋里,冯正彬目不斜视,急急往茅厕去。 没成想,这里正有两小吏在清扫。 那两人拿布条挡了半张脸,视线受阻,根本没有注意到冯正彬,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冯侍郎平日一副知礼、周全的样子,真看不出来会把亡妻忌日都忘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厉害的婆娘,谁都怕哩。” “你说冯侍郎续弦厉害?让他都不敢顾前头那位了?” “错了,厉害的是前头那位!你知道她是谁?人家原本是太师之女,金家何等权势,冯侍郎当初一个初入官场的进士郎,在家里定是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点头哈腰我也娶,一步登天了!” “那不是倒台了嘛,人走茶凉,这腰板就挺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该弄错忌日,到底夫妻一场,你说是不是?” “你就是当差时间太浅,这里这么多老大人看起来一个个高高在下,私底下嘛……你看那定西侯,不记得先夫人喜好的点心,叫他亲闺女把灵棚都掀了!” “棚子不是自己塌的吗?” “一样一样,男人什么样,我们自己不晓得?做人不是好东西,做官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也是,我还听人说过大理寺那儿,啧!底下做事的胆颤心惊。” “所以说,冯侍郎这事儿怪他自己,背后当鬼的多了,但面上还不粉饰个人样出来,他活该!” 两人说得兴致高昂,以至于一转头看到冯正彬就站在不远处,吓得四条腿一软、差点同时跪下去。 冯正彬脑壳里嗡嗡作响,不能当做没听见,但责骂一番,别人当面赔罪、背后还不知道又要添多少油醋:“你们……” 他这厢斟酌着要怎样呵斥才能有个成效,那厢两个小吏怕到头滋生了恶胆,仗着有布条挡脸、冯侍郎恐认不出他们,两把大扫帚挥得起劲。 一时间,地上的泥灰被搅上了天,带着茅厕附近的难闻气味,涌得空气雾蒙蒙还透着黄,让人睁不开眼又喘不过气。 趁着冯正彬闭眼捂鼻的工夫,那两人一溜烟就跑了。 冯正彬只朦朦胧胧看到两个远去的身影,想骂又被那臭味冲了嗓子,捂着脖子重重咳嗽起来。 最要命的是,前几日才大吐过一回的胃又绞痛起来,说不上是臭的还是激的,险些又要呕吐。 他赶忙离开这臭烘烘的地方,要寻那两人算账,可还没有寻人问到今日小吏的排班,路上遇到的官员都绕着他走。 冯正彬哪里会不晓得缘由? 他这般味道,连回去做事都不可能。 老尚书连连摆手:“身体没有完全康复,不着急来衙门,冯侍郎,今日不妨再回去歇了?” 冯正彬只能吃一哑巴亏,灰头土脸出了礼部衙门,顶着一众议论纷纷走出正阳门。 得亏两处离得近,否则他真吃不消走这一程。 可此时远不到平日下值时间,自家轿子不在,冯正彬又行了一段路,惹了左右无人,只能花重金叫了轿子匆匆回府。 听闻他早早回来,徐夫人还当他身体不好,忙迎出来。 二门上遇见,冯正彬身上的味道叫风吹散了不少,徐夫人最初没有发现问题,等她扶住了人、隐约闻到些不对劲,眉头下意识一皱。 冯正彬注意到了,强烈的自尊让他重重甩开了妻子的手,闷头往屋子里去。 徐夫人很是委屈,又不敢多问缘由,一进院子里就安排热水、准备干净衣裳。 冯家老太太也来了。 “就说多歇两日,偏要急着去衙门,身体吃不消的啊。” “病中怎么可以沐浴?徐氏,你会不会伺候人?” 净室里,冯正彬泡在热水之中,稍稍觉得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就听得外头婆媳又闹起来了。 他忍了会儿,终是忍不住,踏出木桶,顾不上擦干就披了件中衣出去。 “母亲,夫人,我当真很是疲惫!” “别说是尚书之位,眼下多的是人想借机把我扯下来,再闹出家宅不宁的事,我真的不用做官了!” “你们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想抓我的错处吗?”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争家里鸡毛蒜皮的事。” “我们冯家只我一人单打独斗,为了今日地位我牺牲了多少?我不求你们分忧,但能不能别添乱了?” 冯家老太太骂儿媳骂得通红的那张脸霎时白了三分:“你不是说能摆平吗?” “我能摆平一个,摆不平那么多人,”冯正彬越说越累,“行了,你们都别闹了,我等下去老师府上,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 老太太焉了,只狠狠剐了徐夫人一眼便走了。 冯正彬没有理会妻子,重新回净室泡着,直到自觉再闻不出一点不好的味道才作罢。 之后,他也没让妻子准备东西,自己去库房挑了一番,带着一块好砚出了门。 天色转晚。 春晖园里。 青茵守在小厨房外头,面色担忧,见闻嬷嬷从外头回来,她不由松了口气。 “嬷嬷!”青茵小跑着过来,“表姑娘还在切红薯丝了,从嬷嬷出门切到了现在,都装了两大桶了。” 说来,她还是很喜欢看表姑娘下厨的。 表姑娘手艺好,对她们这些近前伺候的人也很和善。 无论是做些家常菜,还是她以往接触不多的蜀地菜肴,青茵都看得津津有味。 自己做不来,看人切炒炖煮,也是一种乐趣! 而且做得之后,表姑娘会分她尝尝,那滋味,别提多好了。 可今日的表姑娘却不太一样。 站在案板前,拿着厨刀,面无表情地咔咔咔切个不停。 青茵想不出做什么菜要用到这么多红薯,只觉得表姑娘像是在拿红薯泄愤似的。 “奴婢小心劝过两回,表姑娘没有理会我,”青茵愁眉苦脸地,“嬷嬷快些劝劝姑娘,那红薯是不稀罕,但表姑娘切了这么久,怎么也得歇歇,才不会伤了手。” 闻嬷嬷听完,往小厨房那儿探头看了一眼。 青茵没有夸张,墙边放着的两大桶几乎都要满出来了,案板边上还隔着一木盆,也差不多装满了。 又看那备着的料,还有小半篮清洗干净的完整红薯。 阿薇的心思都在切丝上,根本没注意到外头的人。 为了不叫散下来的额发遮挡住,她甚至拿了块帕子包住了头发。 切片,调正角度,切丝,再拿一只来切片…… 她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闻嬷嬷暗暗叹了口气。 心说,真是难为厨房采买了,这么点工夫给姑娘送来这么多的红薯。 “让姑娘切吧,”闻嬷嬷把青茵带到一旁,道,“姑娘心中有想不明白的事时就爱做这些。等她切爽快了就好了。” 青茵讶异,复又听话地点了点头。 闻嬷嬷伺候姑娘多年,嬷嬷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 这么想着,青茵又问:“剩下的红薯不多了,奴婢再问大厨房去要些?” 闻嬷嬷想到自己带回来的消息,还是摆了摆手:“已经切了两大桶,天大的事也该理出头绪了。” 交代青茵先去做旁的事,闻嬷嬷搬了把杌子在小厨房外坐下来。 最开始,跟着闻嬷嬷东躲西藏的姑娘不会下厨。 那时候困难,闻嬷嬷也不敢让姑娘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是做饭时候,也让人坐在边上。 一年半载的,姑娘对这有了兴趣。 当时,闻嬷嬷也没有想好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就想着一门手艺一条路,便都教她。 姑娘在厨艺上很有天分,却也养出了些坏习惯。 心情不好时,遇着无能为力之事时,姑娘不吵也不闹,她只磨刀、切菜、揉面、炖肉。 厨刀一遍遍磨,磨得锋利至极。 菜丝一盘盘切,黄瓜、红薯、胡萝卜、白萝卜,但凡是厨房里能切的全都切了去,装五颜六色一桶。 面一揉就是一大盆,胳膊像不会酸似的,不止揉、还摔打,摔得那案台梆梆响。 肉多是炖的猪羊肉,耐炖、吃火候,她就在灶前坐着,时而添火、时而添水,如此定不如专注做来的浓郁,但她就是寻个事,也不图滋味。 甚至很多时候,半夜也是如此。 有段时间,她们住在一座小县城里,租了间很小的独门独户,一条街上数不清的左邻右舍。 时常有人来与闻嬷嬷抱怨。 “磨刀切菜,白日是做不得吗?非得大晚上折腾?一弄就弄大半宿,我不是说吵,我听着怕!” “那是摔面团?我还以为谁家打娃娃呢!” “怎得还炖起了肉?半夜闻得人肚子咕咕叫,孩子都哭了!” 闻嬷嬷和气与邻里赔礼,却对姑娘更加心疼。 心中有郁气,总得寻地方发出来,若一直埋着,长久下来…… 想到这里,闻嬷嬷扭头看了眼正屋方向。 夫人就是吃了这头的亏。 别看她有气撒气,但撒不出成效,反倒吃了很多哑巴亏,又都积在心头。 后来开窍了,狠狠捅了回去,仇是报了不少,但也迟了一步,没有留住亲女儿的命,落到疯魔下场。 好在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有了想做的事,病便压住了。 胡乱想了会儿,等里头切菜声止住,闻嬷嬷便起身进去。 “姑娘,”她低声唤道,“您料得准,大慈寺这两天好几波客人。” 阿薇放下厨房,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喑哑:“寺里如何说?” “原是不想多掺和,但架不住打听的人多……”闻嬷嬷努了努嘴,“即便他们真不肯说,那些人也能编出一堆话来,总不会让那畜牲讨着好。” 阿薇应了一声。 墙倒众人推,她自幼就懂的。 那精美的墙砖,墙内的宝物,空置出的宅邸…… 大头捞不着,也不妨碍有人往怀里揣团小的。 那日正阳门外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阿薇还想过让闻嬷嬷往冯正彬的对手处漏些讯息,结果、根本没要她们出力,外头就把“不敬发妻”的罪名按在了人脑袋上了。 也是,有尚书之位这样的饵料在前,再笨的鸟都飞得快。 “传言起了,再到寺中求证,那畜牲编不出什么好故事!”闻嬷嬷恨恨道,“奴婢今日在正阳门外不远寻了个茶楼坐着,那畜牲早早就走了。 也不晓得招了什么,他打街上一过,边上人哗啦啦全散开了,跟个臭虫似的。 他现在算是走投无路,应该会找岑太保商量。” “岑太保未必会帮他,半路师徒、谁知道有多少真心,”阿薇冷声道,“若岑太保有心扶他,尚书之位眼看着能落袋,他何必让那徐夫人走岑氏的门路? 如今他自己又惹了麻烦,升官定然没有指望,能寻个避过风头的机会就不错了。 他但凡清醒些,这会儿就不该惦记升官,先保住侍郎的帽子吧。” 闻嬷嬷没接这话,只看那两大桶红薯丝,斟酌了会儿,问:“等他声败名裂、丢了官帽,姑娘就消气了吗?” 阿薇不答。 取了一只大碗来,她从盆里抓了几把红薯丝,又从挂着的篮子里取出两只鸡蛋。 啪—— 蛋壳敲开,鸡蛋落到红薯丝上。 黄橙橙的蛋黄被阿薇一筷子搅散了。 “不消气。” “血债血偿,母亲喜欢。” 阿薇抿了抿唇。 “我也喜欢。” 第43章 有你好果子吃!(两更合一) 闻嬷嬷看向阿薇。 外头夕阳余晖淡了,只一层薄薄的金粉透过半边窗户撒进来,落在她家姑娘的身上,静谧、平和、安稳。 都是假象啊…… 闻嬷嬷知道,从九年前起,这些词语就和姑娘没有关系了。 姑娘的心里头是烧得滚烫的血。 她自己也是。 “姑娘,”想明白了,闻嬷嬷肩膀一松,笑道,“奴婢来热油吧。” 阿薇应了声好,往碗里添了点糖,又加了点面粉,拿筷子完全搅和开。 锅里的油慢慢冒了小泡。 阿薇等着,又说起了旁的安排:“红薯丝切得多,那两桶送去大厨房那儿,随她们看着清炒、煮粥。” “好,”闻嬷嬷道,“全炸了饼也不耽误,热有热的滋味,冷的也有冷的口感。” 阿薇莞尔。 她以前还挺喜欢吃这个的。 财不露白的时候,买不得大鱼大肉,嬷嬷就与她做炸货。 用的油多,但闭起门来、邻居们闻不到肉味,没人晓得她们在做什么吃食。 有一次运气不好叫人发现了,闻嬷嬷就又是肉痛又是无奈的埋怨。 “非要吵着吃,成天就知道吃!” “亏得红薯便宜,不然都叫吃穷了去!” “给她炸一盆,不潮能吃十几天,堵她嘴。” “好在这东西看着一锅油,炸完放凉了还能再做菜,要不然哪里吃得起。” 这时候,阿薇就是嘴馋又任性的小孩儿,躲在门后没心没肺笑,哄得邻居帮着说“哪家娃儿嘴不馋”,“一点红薯就能哄好,已经够乖了”,“不似我家那几个,没吃到肉哭天抢地,天天打都没用”。 再后来,她们在保宁府治下的一镇子里长住下来。 闻嬷嬷靠着手艺与人做灶娘,手上自然就“宽裕”起来,过日子再不用藏着掖着,好办许多。 阿薇跟着嬷嬷去置办席面,从最初的看灶到打下手,杀鸡杀鸭、切菜切肉。 嬷嬷的名声大些了,便搭上了当地的四司六局,跟着他们与富贵人家置宴,得的赏银多了,日子越发“富裕”起来。 吃食上再不用小心翼翼,馋虫更是活跃起来。 阿薇时不时也想吃炸红薯丝饼,就像她也依旧喜欢最朴素的豆腐菜汤。 油已经热了。 阿薇把碗里搅好的红薯丝一点一点下锅,炸成巴掌大的小饼。 热油滚烫,噼里啪啦。 不擅厨的看着危险、怕溅开的油落在身上,阿薇倒是习惯了,一手拿锅盖稍作遮挡,一手用长筷子把小饼分散开。 如此炸了五回,一碗用尽又拌了一碗,沥了油。 阿薇自己留了不少,余下的又让给定西侯与桑氏那里送去。 院子里,桑氏正听陆骏说话。 不是什么多欢喜的事,偏陆骏说得兴起,她不好打断,正巧得了热腾腾的红薯丝饼,乐得当零嘴。 陆骏也被香到了,顾不上说他那故事,一块接一块吃着。 桑氏还让人装了些给书院里的陆致送去。 另一厢。 冯正彬在太保府吃了顿山珍,却是食不知味。 老师依旧面慈语善,耐心安慰他。 “无利不起早,你有心谋尚书之位,自然就有人盯着你。” “真记岔了还是叫人陷害了,眼下都不是关键了,最要紧的是怎么把这回的事度过去。” “老夫将你培养起来,又怎么忍心看你被人拖下水去?” “不说那些大义,便是论个‘自私自利’,你是老夫的学生,老夫也盼着你能爬得更高些。” “你今日不上门来,老夫也要使人与你捎几句话,刑尚书说着要告老,但具体时间也没有完全定下,老夫会再与他谈一谈,明年别退、拖到后年去,你这事儿也就多有回转。” “一切的前提是,这次处理得好看些。你也别管是哪一天了,左右加一起也就是七八天工夫,你在大慈寺做个十天的法事,再多供些银钱。” “出家人脱俗但去不了俗,大慈寺一年开销也大,你给足了、和尚自己会掂量。” “你不尽心些,人家又如何替你周全过去?” 一顿席面,岑太保语重心长、句句关心,冯正彬没有争辩解释,只与他添酒。 最后,他菜没动几筷子,酒倒是陪了不少,身体发烫,头脑犯冷。 无论话说得有多好听,老师还是老样子,没有给他一个能够安心的准信。 毕竟,给足了也只是掂量而已。 他得给岑太保多少好处,才能换一个不用掂量? 冯正彬表面上听得认真、句句附和,背后也藏起了自己的私心,不曾说出那厨娘的事。 翌日。 冯正彬晨起时并未下定决心。 早朝上列队,听得众臣言辞激烈、你来我往,冯正彬的冷汗不由冒了出来。 那本御史不晓得何时会参上的奏折,像是一把剑悬在他的头顶,忽略不得,又惊恐不已。 这一下,他彻底想清楚了。 无论如何,得避避风头。 下朝后,冯正彬二话不说又请了假,甚至请到了十一月上,连金太师斩首的日子都请了进去。 若事情一直缓不下来,那就老老实实都避开,若缓了,提前销假就是了。 刑尚书不太想准假,看他脸色一塌糊涂,还是点了头。 冯正彬回了家,从账上支取了一大笔银钱,又让徐夫人替他收拾了行李。 徐夫人顺从做了。 从小到大,她最有体会的一个人生道理便是:得罪了丈夫,就要使劲拉拢婆母;而得罪了婆母,便千万要稳住丈夫。 眼下她与冯家老太太闹翻了天,就必须顺着夫君,才不会腹背受敌,被别人母子联合着没好日子过。 可等冯正彬一辆马车出城,徐夫人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到底摊上了多大的麻烦,才能让夫君认为连官帽都难保了? 她使人想办法打听,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她彻底傻了眼。 竟然是前头那位的忌日出了问题! “十月十八?十月二十四?”徐夫人在屋里来回踱步,心噗通噗通直跳。 那都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说起来,那几年是她生命里很不顺利的一段日子。 她与冯正彬表兄表妹,两家关系融洽。 冯家不富裕,好在表兄念书争气,早早得了功名,又是廪生,每月有米有银。 徐家与冯家差不多,胜在她兄弟多,也就能多些进账。 冯正彬去府学时,徐家给了些资助,到京中入国子监时,徐夫人把攒的银钱也都给了他。 总共算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少,但心意深沉。 父亲酒后说过一嘴结亲的事,冯家没有搭腔,酒醒后父亲就不再提了。 再过几年,冯正彬金榜题名,拜了权势滔天的太师为老师。 她当时年纪不算小了,家中原想与她定了亲事,她说什么也要看看京城繁华、随冯家老太太到了京城。 那时候,她就晓得冯正彬要娶太师之女了。 难过肯定是难过的,但也有三分祝福,表兄从此就是青云路了,这种好机会、岂能错失了? 而见到了京城景象的她,说什么都不会再回家乡去。 用冯家老太太的话说,京里寻个老实巴交、有些闲钱的鳏夫,也比回去嫁个泥腿子强,更何况冯正彬做了官,说不定能说来官家亲事。 她深以为然。 可是,她始终没有寻到满意的。 家里催了又催,实在催不动了,老家那儿对外说她嫁在京中、全了点颜面。 京城里,反正也没有多少人认得她,谁在乎她当个老姑娘呢? 再者,当时的老太太格外亲近她。 她自认过得也自在,陪老太太说说话,闭门躲躲闲,混混沌沌耗到了二十五六才想明白日子好像不能这么过下去了。 老太太背后没少骂表嫂,但表嫂始终又是表嫂。 她不可能被抬为妾室,可让舒心了几年的她去寻个鳏夫过日子,她又咽不下这口气。 在最不顺的时候,金太师惹上了巫蛊案。 冯家大门紧闭,她打听不到消息、也进不去,只能在自家提心吊胆,等一切尘埃落定、她见到老太太与表兄时,表嫂早没了。 是的。 徐夫人回忆着,她根本不晓得前头那位去世的前前后后。 只晓得是下判决后伤心欲绝、血崩了母子双亡,至于是哪一天,这种事情还能假? 反正这些年她从未怀疑过。 时至今日,听着外头传回来的消息,再想到老太太与夫君避着她说话时漏出来的“金氏”,徐夫人握拳的双手抖个不停。 难道…… 莫非…… 各种七七八八的念头在心底飞旋,徐夫人忍受不住,冲去了老太太的屋子里。 徐夫人一进去就赶人:“都退出去,我与婆母有事要说。” 老太太骂道:“正彬一出门,你就来我这里吆五喝六?不披着你那狐狸皮了?” “金氏,”徐夫人道,“我说金氏的事,您确定要让人听着?” 冯家老太太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你要挟谁呢?” “金氏到底哪一天死的?金氏为什么会死?”徐夫人直接问了出来,“我不要听那些陈词,外头现在都知道,夫君亲口漏馅了,金氏是不是死在十月十八?” 原本还想装糊涂的老太太愣住了。 徐夫人再赶人出去时,老太太没有拦。 到底是多年相处,徐夫人还是了解老太太脾气,语气缓和下来:“夫君有句话说得格外对,现在是要紧时候,外头想拉他下马的人很多,我们自家里头不能再给他添乱。 所以,我才要弄清楚真假。 我是他的妻子,是冯家的媳妇,是游儿的母亲,我们一家人栓在一条绳子上。 亏得游儿这几日、书院踏秋去了,不然他问起来,我要怎么说?” 这几句听着还算人话,冯家老太太哼了声:“小孩子掺和什么。” “游儿小,我又不小,”徐夫人劝道,“这事闹下去,万一有人来问话……” “问个屁!”老太太骂道,“死得都成灰了,有本事她自己爬出来说死在哪一天!都是闲得慌的,折腾上死人事了!你当不了家就一边去,自乱阵脚的东西!” 徐夫人气得浑身颤。 怎么能这么拎不清? 现在是同她耍横的时候吗? “您心虚了,所以骂骂咧咧?”眼看着好好说话没有用,徐夫人一肚子火气往上涌,“金氏是叫你们害死的?” “胡说八道!” 徐夫人上前一步:“我知道您多讨厌她,您跟我说了她多少坏话!” “我说错了?”冯家老太太尖声道,“就她是娇小姐,这么金贵为什么还要嫁给正彬?冯家小门小户的,她难道不知道? 嫁进来了就要有当媳妇的样子,天天端着小姐脾气,摆谱给我看,我看个屁! 说起来太师那么那么厉害,正彬和她成亲那么多年,怎么还是个六品官? 亏得是拜了太保,要还在那老丈人手里,现在都当不成侍郎! 再说她那个不下蛋的肚子,多少年,我等了多少年! 正彬眼瞅着快三十了都没当上爹,这要在老家,她得被唾沫淹死!” 徐夫人比她的声音还大:“所以呢?她死了?!她还怀着孩子死了?!” “她不死难道我死?”冯家老太太跳了起来,“那案子最后死了多少人,你难道不清楚?正彬凭什么被她拖累?哎呦我的儿啊,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做了官,娶回来那么个害人精!” 徐夫人被她嗷得脑袋青筋一下接着一下跳,扶着额头问:“你们怎么害死她的?” “关你屁事!”老太太不嗷了,凸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她不死,有你什么事?轮得到你在这里替她申冤? 话说回来,二十五六都不嫁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你敢说,你没等着金氏快点死了?” 徐夫人被冯家老太太那阴森的表情骇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不由连退了两步。 “滚出去老实待着,少来指手画脚,”老太太讥讽道,“再不机灵些,有你好果子吃!” 徐夫人恍恍惚惚退出来。 站在日头底下,打了两个寒颤。 什么是“好果子”? 金氏吃的那种果子? 徐夫人扭头看向正屋,只觉得里头阴森森的。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突然认识了这个家,认识了家里的人。 凶手! 都是凶手! 第44章 我才是那个要你血债血偿的人(两更合一) 大慈寺。 冯正彬把香油钱捐出去时,心里千疮百孔地滴血。 也亏得他着实大方,定下“十月二十四”的正日子后,寺里并无人问他先前弄错的原因,也不询问为何在寺里住上一旬。 知客僧将冯正彬引到厢房去,与他介绍了寺中生活起居。 冯正彬也没让自家车夫留下,独自在大慈寺渡过了第一夜。 睡得并不安稳。 除了他之外,似乎没有其他香客留住,僧庐在中轴线的另一侧,这边好像就只他一个活人一般,夜里静得让人心慌。 偏也有不静的,就是那山风,吹得窗板作响,冯正彬睡得浅、被惊醒了几次。 且夜里云重,月色遮挡大半,只余一丁点光线落下,房内深深暗影,还是他不熟悉的家具摆布,让他恍惚一眼间惊出了一身汗。 可以说,到了山上,虽不像在千步廊里被人指指点点,但提心吊胆的感觉没有少。 他不得不担心城里状况。 至于那正日子,他倒是无所谓。 原先以为是鬼怪作祟,想着死无对证,才一个念头间写下了“十月十八”。 现在晓得根本是人装神弄鬼,又岂会怕假日子受菩萨怪罪? 再者,银子掏了,尚书之位不可能了,他怎么也得保住现在的侍郎位置,又如何能再留下那么明显的把柄给有心之人来抓? 只要他咬死了十月二十四,只要和尚们别多嘴多舌,让他暂且把“不敬发妻”的罪名先熬过去…… 思索许多,冯正彬决定日夜颠倒。 夜里睡不好,那就白天睡,天亮着,这厢便是人少些、也不会阴森森的。 给夜里寻打发时间的事就行了。 冯正彬苦读出身,立刻想到了抄写佛经。 他当即默写了几首诗词,带着吹干的纸张去寻僧人。 “这一日在寺中,晨起听师父们早课,我的心神也跟着平静下来。” “我听说一些寺庙会受信众手抄或是刺绣的经卷,不知贵寺是否……” “这手字自认还算拿得出手,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念书时,冯正彬练的是台阁体,后来与当时的许多学生一样、学起了金太师的字帖,等成了金家女婿,自然也就一直写着。 这几年,京中少见金太师的字迹,冯正彬久不用了,捡起来装装样子倒也不差。 僧人答应了,送了几卷经文到厢房。 冯正彬抄了一整夜。 蜡烛光不够明亮,但照一张桌面足够了。 他想起了年少时挑灯夜读的经历,一晃几十年,就像是上辈子一样。 是啊。 他离那种苦日子太远了! 离不知道能不能出头的日子太远了! 他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又怎能甘心楼塌了? 此时此刻,阿薇与陆念也出了京城。 定西侯府在西山上有一庄子,陆念说要去住两天,谁也不会说个“不”字。 十七夜里,云比前两日散开了。 闻嬷嬷探好了路,阿薇随她上山,神不知鬼不觉绕到大慈寺后山时,恰好亥时末尾。 一间厢房里,透出蜡烛光。 阿薇与闻嬷嬷悄声上前,关上的窗户映出一提笔写字的人影。 看了眼窗户缝,阿薇冲闻嬷嬷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寻错。 闻嬷嬷颔首,直接去敲门。 大半夜突然听到敲门声,冯正彬吓得手一抖,写好的一页纸上横着撇出一道墨痕。 他盯着房门,不敢询问,也不敢动作。 闻嬷嬷比他自得多了:“姑爷,奴婢唤您姑爷,您应当知道奴婢是谁。 奴婢只想弄清楚姑夫人的事,咱们今夜把话说明白,以后桥是桥、路是路。 奴婢对得起金家了,您也不用担心奴婢往外头又是嚷嚷又是告状。” 说完,闻嬷嬷也不着急,只等着。 冯正彬此人性格回避,而回避之人总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车到山前必有路;比如,一切好商量。 “凭什么让我信你?”半晌,冯正彬瓮声道。 “您可以不信奴婢,”闻嬷嬷有恃无恐,“奴婢下山就告状,您知道的,眼下这状况多的是人愿意听奴婢喊冤。” 冯正彬蹭得站起身来。 被威胁的感觉很不舒坦,他在屋里来回踱步:“那你怎么不去告?” “奴婢更愿意与姑爷好好谈谈,”闻嬷嬷道,“奴婢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没到鱼死网破那一步。” 冯正彬接连几个深呼吸,犹豫着打开了门。 看清外头站着两个人,他吓得又把门关上了:“还有一人是谁?” “定西侯府的表姑娘,”闻嬷嬷道,“奴婢现在伺候的主子,您不会怕一个小姑娘家家吧? 毕竟是谈人命关天的事,姑娘若出了状况,定西侯府不会善罢甘休;而有姑娘陪着,您也不用担心奴婢与会您撕破脸,奴婢是有以后体面日子能过的。 有她在,奴婢能放心,您也放心。” 这话恰恰就说在了冯正彬的心坎里。 他最怕碰着光脚的,不管不顾一定要如何如何、怎样都谈不拢。 冯正彬证明不了厨娘是逃奴,但厨娘要告得明明白白、就得先认下逃奴身份,这厨娘既然有好日子过,总不会发了疯地偏要往衙门死路闯。 这么想着,冯正彬再次打开了门,让两人进来,又挂上了门栓。 阿薇看都不看他,寻了把杌子坐下。 冯正彬多打量了她两眼,她披了一件斗篷,帽子覆上,只露出半张脸。 闻嬷嬷挡在阿薇与冯正彬中间:“既然坐下来谈了,那就开诚布公,谈个明白,姑爷若谎话连篇……” 她顿了顿,嗤笑了声,似是很清楚冯正彬的想法:“奴婢也脱了鞋去当那光脚的。” 冯正彬坐回了桌子后头:“你问。” “姑夫人到底是怎么没的?” 冯正彬右手按着左手,沉声道:“伤心过度,早产出血,没有救回来。” “哪一天的事?” 下意识的,冯正彬要说“二十四”,但见那厨娘一双黑得阴沉的眼睛,他几次张口又止住。 “奴婢知道了,”闻嬷嬷替他答了,“十月十八。” 冯正彬脊背挺直,想改又没能改。 “为什么早产?为什么改她的忌日?”见冯正彬眼神回避,闻嬷嬷催促道,“姑爷,这里没有第四个人,哪怕尖声大叫也传不到对侧僧庐去,您不妨大大方方与奴婢说了,免得拖拖延延到了天亮,那一个谈不拢……” 能喊来一群和尚! 了不起都完蛋! 后两句闻嬷嬷没有明说,但冯正彬听懂了。 “能为了什么谈不拢?自是为了岳父的事,”冯正彬长叹了一口气,“夫人一心想救岳父,家里银钱大把大把撒出去,又吵着要卖她的铺子庄子。 那时候,谁敢收她的银钱?谁敢买她的地? 她怪我不积极替岳父争取,可我已经尽力了,我一个六品主事、还停了职,我能做什么? 只晓得马上要判了,我让夫人千万别做傻事、不能冲出去闹,她不听,又是激动又是伤心,就……” 一直没有说话的阿薇掀起眼皮瞥了冯正彬一眼,心说:全是屁话。 嬷嬷说过的,姑母那样识时务、看得清楚明白的人,根本不会做没有希望的事。 “姑爷,”闻嬷嬷冷声道,“这么说得通的事,为何要改忌日?因为九年前这个故事说不通吗?那时姑夫人没有想卖过庄子铺子,也就没有人给您的故事作证。” “你既不信,又何必问我?”冯正彬脖子红了。 闻嬷嬷面无表情看着他。 “您听听奴婢说的吧。” “姑夫人是被害死的,和年年一起,死不瞑目。” “您不敢走漏消息,硬生生瞒下来,等报丧时候编成了二十四日。” “您有罪,您的母亲也一样。” “您真当奴婢毫不知情就寻上山来吗?您是出了城,但您的母亲与徐夫人还在一处,徐夫人与我们姑娘也有往来,您觉得您母亲会与徐夫人说什么?徐夫人又与我们姑娘说了什么?” 冯正彬心慌意乱,去看阿薇。 阿薇已经抬起了头,先前被兜帽完全遮住的眼睛露了些出来,视线冷冰冰的,满是嘲讽。 冯正彬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喃喃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还不等他讲出故事来,闻嬷嬷话锋一转,道:“奴婢也知道,您原本待姑夫人不错的,若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您念书不容易,太师倒台,您不能跟着倒……” “是,是的!”冯正彬赶忙点头。 一顿眼冒金星的棒子后,来了一颗甜枣,明知道枣子会有毒,人还是会下意识地接过去咬。 “我与夫人感情融洽,”他一字一字地,不止说与别人听,也是想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你知道的,夫人自从早年滑胎后一直没有再怀。 这事上她很介怀,觉得对不住我,我也真的不怪她。 但长辈难免唠叨,同僚之间也会关心几句,我都自己抗着。 后来她又有了身孕,我比谁都高兴,我冯正彬眼瞅着要三十了,我要有儿子了。” 甜枣才吃两口,闻嬷嬷的棒子又砸了下来:“可您还是害了她、害了你们的儿子!” “我没有办法!”冯正彬冲口而出,“我比谁都希望金家长盛!我是太师的亲女婿,他会磨砺我一时,断不会磨砺我一世。 我做好一个女婿、一个官员该做的事,该我的迟早都是我的。 你明白的吧? 我越是自私自利,越盼着岳父好! 今时今日,他老人家在,还需要我点头哈腰到处想办法谋尚书之位? 这八九年,我给太保添了多少银钱、我都不敢去算! 我叫他老师,但我只是学生里的一个,是供他银钱里的一个! 真要说,论立场,他才不盼着岳父好!” “姑爷的意思是,”闻嬷嬷总结道,“金家的船漏水要沉了,您就借机跳了岑家的船,您所谓的大把银钱,难道不是姑夫人的陪嫁?” 冯正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明显焦躁许多:“那你说我要怎么办?母亲怕我受连累整日惶惶不安、几乎病倒了,她哭着求我莫要与金家一道沉下去,我没办法、没办法!” 斗篷下,阿薇紧紧握着刻刀。 愤怒裹挟着,但她没有失去理智。 刻刀只是防备冯正彬鱼死网破,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她们还可以按部就班继续逼迫。 她想弄清楚更多的来龙去脉,而所谓的“徐夫人说了什么”本就是骗冯正彬的。 “于是,您动手了,杀妻杀子,”闻嬷嬷咬牙切齿,“您这人真是,都到这时候了,您把错怪到您母亲那儿,又怪到岑太保那儿,人人都不好,只您无辜?您是不是也要说徐夫人害您?” “她一直不嫁人,”冯正彬辩驳道,“我当时对她没有那种心思,也劝过她,但她一意孤行,我当真十分愧疚! 若能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让她进京,会让她家里早些替她安排好。 我母亲性子如此,她与夫人不怎么处得拢,我不是怪她,她当时太怕了、我懂的。 至于太保,我虽无证据,但他一个喜好敛财之人,与岳父那样清廉的,势必有矛盾。” 闻嬷嬷道:“不如说说您是如何杀妻的。” 冯正彬瞪大眼睛,面露犹豫之色。 “不说也行,”手入胸襟,闻嬷嬷取出一簇新牌位来,“奴婢替姑夫人新刻的,十月十八,没有刻错。 姑爷不肯说过程,定然也不会让大师们改了做法事的正日子。 奴婢不逼您,现在已是子时了,是十月十八,您跪下来给姑夫人磕三个头。” 冯正彬一双泛灰的浑眼盯着牌位,呼吸都紧了。 闻嬷嬷将牌位放在桌上,对冯正彬比了个手势:“三个头,姑爷继续在官场上辛劳,奴婢在侯府做事,再无瓜葛。” 一时间,纷杂的念头在冯正彬脑海里翻滚。 跪与不跪拉来扯去,他犹豫了很久,终是心一横,咬牙走到牌位前跪了下来,背着人、藏下了他眼底的屈辱。 咚、咚、咚。 “可以了吧?”三个头磕完,冯正彬便要起身。 他没有看到的是,站在他身后的闻嬷嬷从袖子里迅速扯出一根绳子,猛地缠到了他的脖颈上。 而后,势大力沉地收紧。 冯正彬愕然,痛苦、恐惧瞬间充斥心神,手忙脚乱着反抗。 阿薇走到他跟前,一把掀去了兜帽,语调毫无波澜:“姑父,还认得阿薇吗?”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冯正彬的动作顿了一下。 呼吸受阻,他的视线也模糊许多,一时难以完全看清少女的五官,他只听见,对方平静又沉缓的声音。 “姑父。” “我才是那个要你血债血偿的人。” 第45章 很公平,不是吗?(两更合一) 夜风重了。 窗板被吹得不住作响,像是一道道催命符。 桌面摆放着的烛台,其中一支上头,滴油垂泪,似有黑烟。 冯正彬的眼睛几乎瞪得凸了出来,眼白上满布血丝,如蜘蛛网一般、恨不能大张开来,把这问话的少女网在其中,要死一起死。 可他除了骇人的目眦欲裂,什么也做不到。 挣不开脖子上的绳子,伤不着眼前的少女。 阿薇站的位置正好,她能看清冯正彬的所有神态,对方却又绝无可能碰到她。 垂着眼,阿薇一瞬不瞬看着跪在地上的冯正彬。 “很痛苦吗?有姑母和年年被你害死时那么痛苦吗?” “你挣扎得那么厉害,姑母呢?她挣扎得厉害吗?” “怕吗?一个人面对两个人,怕吗?” “姑母呢?她身边信赖的金家家生子被送回太师府时,你觉得她意识到你的杀意了吗?” “你们动手的时候,她怕吗?” 冯正彬回答不了。 窒息之下,他的身体都软绵下去,只剩下不甘与恐惧。 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说话,却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哑巴。 “其实,徐夫人什么也没有说,”阿薇笑了下,很淡,一闪而过,剩下来的只有讽刺,“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刚才听你说那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当个明白鬼,而是为了让我做个明白人。 我已经明白了,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牲。 九年前,为了自保,你杀妻杀子。 九年后,还是为了你自己,你把过错推给你母亲、推给岑太保。 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冯正彬,也别想靠拖他们下水把自己粉饰成人。 你就不是个人!” 濒死的感觉让冯正彬的身体剧烈扭动起来。 他也明白了,从始至终就不存在桥归桥、路归路。 他说与不说,这两人都会杀了他。 不能言语,冯正彬只能用他痛苦至极的反应一遍遍无声斥骂:疯子!疯子!! 阿薇看明白了,弯起的眼睛里,瞳孔里是跳跃的火苗:“对,我们没有证据去官府揭露你,但可以直接杀了你。你杀了姑母,我们就来杀你。姑父,很公平,不是吗?” 一针见血。 冯正彬的气泄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哭了。 他在假意忏悔时没有流的眼泪、连编故事都不曾掉的眼泪,此刻好像决堤一般涌出来。 他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对的,但有一点很是清楚。 在劫难逃。 他必死无疑。 朦胧的视线里,少女的五官时而成影、时而清楚。 她叫他姑父。 可金家的人不是死完了吗? 意识涣散前,冯正彬倏地想起来了。 是的。 金氏有一个小侄女。 那个每次去金家时,迈着腿扑到金氏怀里的小女孩。 那个随小舅子去了任上,逢年过节岳父岳母都会提起来的金家宝贝。 原来,九年前,她活了下来。 面前这个夺他性命的,就是金家那个长大了的小孙女。 她不是定西侯府的表姑娘,她身上没有陆家的血,她姓金!姓金! 冯正彬再也挣扎不动了。 他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引着他走向人生的终点。 脑海里,旧日景象走马观花。 他到礼部为观政进士,勤勤恳恳。 他受上峰赏识,与太师之女议亲,婚事定下时,他知道自己之后定会平步青云。 他听到了鞭炮锣鼓连天,热闹之中,身穿喜服的他骑马过街,成了无数读书人眼红的金家姑爷。 他与金芷新婚恩爱,一道看书,一道观花,一道踏春放风筝,一道赏秋收桂花。 那些美好又甜蜜的岁月一闪而过,镜子碎开,是浓得只余昏沉月光的夜。 他看到了他们睡了多年的大床。 幔帐挂起。 母亲蹲坐在床上,用他的枕头死死摁住了金芷的脸。 金芷挣扎得很厉害,双手胡乱抓着,有几次她的手勾到了幔帐,扯得长纱垂了下来。 她的劲并不小,长长的指甲扣得母亲胳膊上好几处血痕。 母亲吃痛,回过头来吼他:“别光看着,你压住她的腿,快压住她的腿!” 他吓得瑟瑟发抖,又不敢真让金芷挣脱,猛地扑上床去,隔着被子紧紧抱住了她的大腿,又用膝盖压住了她的脚。 他甚至不敢去碰她隆起的肚子。 他听到自己一遍遍念着的“快死、你快些死”,他看到金芷的力气小了下去。 直到,再也不会动了。 母亲松开了枕头,瘫坐着大口喘气。 他颤颤巍巍爬过半张床,掀开了枕头,露出了金芷的模样。 面容惨白,眼睛瞪大,死不瞑目。 …… 冯正彬咽气了。 阿薇上前检查后,冲闻嬷嬷点了点头。 闻嬷嬷松开了绳子,稍稍活动了下酸胀的胳膊。 冯正彬正值壮年,哪怕是个读书人,闻嬷嬷也不敢赌他挣脱不得,需得用上全力。 若只是把人勒死还好说,但此番为了装作上吊自尽,绳子就要往上收,发力不及平日顺手。 因而,即便是骗了冯正彬跪下来,还是需要姑娘不停说话来分散他的注意。 吓唬他、引导他。 好叫他不能全力挣扎。 “没吃千刀万剐的苦,已经便宜他了!”闻嬷嬷骂道。 阿薇点了点头,与闻嬷嬷示意了下位置。 先前,她听冯正彬“讲故事”时没有闲着,仔细观察过这厢房里适合上吊的地方。 闻嬷嬷动作快,搬来了把椅子,站上去甩好绳子、打上结。 阿薇的力气也不小,将冯正彬提起来,配合着闻嬷嬷把人架起来、挂上去。 闻嬷嬷整理了下冯正彬的衣摆袖口,确保看不出与人相争的痕迹,再下来将椅子放倒。 阿薇走到了桌子旁。 上头摊开了抄了一半的经文。 阿薇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道:“方便我了。” 原本,她只看过冯正彬留在功德簿上的字,好在同是临的祖父的帖子,阿薇记了几处特点、大体刻在了脑海里。 但记得再仔细,也不及手边有范本。 冯正彬抄写的佛经,正好叫她用作参考。 重新研了墨,阿薇取了一张纸,提笔书写“遗书”。 误以为旧档不存、留下了金氏真正的死日。 没想到被和尚找上门,才知出了披露。 同僚指责记错亡日是不敬发妻,只有自己因杀人之事害怕不安。 当年不想被金家连累,一不做二不休杀妻、也杀了未出生的孩子。 到大慈寺做法事也无法消除心中恐惧,反而越发自觉罪孽深重,杀妻、与母亲同谋杀妻是他一辈子的罪孽。 又到了十月一十八。 金氏似乎回来索命了,他再活不得、活不得! 一篇遗书,前头字迹算得上整齐,越往后越显凌乱,透出一股恐慌到癫狂的样子。 阿薇放下笔,将遗书压在镇纸下,把姑母的牌位收好。 又检查了一回,确定厢房里没有疏漏后,两人走出来,关上了门。 阿薇手上施了巧劲,门栓从里头扣上。 沿着来路,两人一路沉默着下山,不声不响回到了庄子里。 天还没有亮。 陆念一句“不要人伺候”,她们住的这座院子里没有一个外人。 阿薇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正要解下斗篷,就见东侧次间的桌边坐着一人。 没有点灯,那人一动不动坐着,只沉沉一个轮廓。 那是陆念。 她们还在蜀地的时候,阿薇半夜起来,时不时就会见到失眠的陆念坐在窗下。 起初,黑漆漆的,阿薇还会不由吓一跳,次数多了,连惊吓都没有了。 只有心痛。 近些时日,陆念原是好多了,基本都能睡踏实。 偶尔有无法入眠的状况,也是躺在床上,几乎没有坐到天亮的状况。 今夜突然反常…… 还是惦记着她与闻嬷嬷吧。 阿薇鼻尖发酸,走到帘子旁,轻声唤道:“母亲,我回来了。” 陆念没有反应,似乎并未听见,直到阿薇又唤了声,她才缓缓偏转头来。 似乎是看到了阿薇,陆念眼中茫然缓缓褪去,视线一点点聚拢。 阿薇这才走上前,搬了绣墩在她身边坐下,握住了她的手。 陆念的双手,冰冷冰冷。 她自己像是没有感觉到,只哑声问道:“杀了吗?” “杀了,他死得透透的,”阿薇点头,道,“您困吗?不困我说给您听。” 陆念道:“我听着。” 阿薇便把夜里状况详细说给她听,说冯正彬死前的狡辩,死时的痛苦。 陆念越听越精神,眼瞳明亮:“那等畜牲该下地狱!你要如何料理他母亲?” “冯正彬死在大慈寺,顺天府定会到场查看,遗书上提到了那毒婆子,不管衙门信不信都要上门查问,”阿薇很是平静,说着自己的准备,“毒婆子又要接受衙门调查,又要不依不饶替冯正彬喊冤,折腾起来,衙门里不会叫他舒坦。 更何况,会有人更想让她彻底闭嘴。 您教我的,该借刀的时候要借刀。” 陆念笑了起来。 她抽出了手,轻轻按在阿薇的双颊上。 这时她才发现,阿薇的脸比她的手还要凉一些。 “山里夜凉,”陆念柔声道,“你等下拿热水暖暖再睡。” “好,”阿薇的手覆上了陆念的手,撒娇一般,“您也该睡了,等您休息好,我们回城再看热闹。” 陆念应了。 阿薇扶她到床边,等陆念躺下,她坐下来轻声细语说着后头的安排。 “想顺着再了解一下岑太保,冯正彬是个畜牲,但他咬岑太保的大抵不是假话。” “您上次与我说想送份大礼给岑氏,到时候双管齐下。” “我们还有很多的仇要报,吃饱喝足才有力气。” 在阿薇的絮絮叨叨里,陆念渐渐睡着了。 阿薇替她掖好被子,放下幔帐,才压着脚步声退出来。 中屋里,闻嬷嬷与她送了水来。 帕子擦面,热意驱了周身寒气,阿薇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并按入盆中。 她偏过头看向紧闭着的窗户。 淡淡天光透进来。 原来,外头已经露了鱼肚白。 远山钟鸣。 大慈寺在钟声中苏醒,僧众们梳洗、早课、朝食,一切皆如平日般。 因着昨日起冯正彬就日夜颠倒,今日白天他没有出现,倒也不叫人怀疑。 直到傍晚时分,知客僧才去看了看。 厢房的门关着,他敲了敲,唤了几声“冯施主”,里头没有任何声音,他疑惑着去了窗边。 窗户只能推开一条细缝,他乍一眼看去没有看到人,转动了下视角就看到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顺着椅子往上看…… 知客僧骇得惊叫出声,转头就去寻人。 整座寺庙都被惊动了。 门栓从内架住,好在窗户糊了纸,撕破纸后打开了窗。 身形矫健的小和尚爬进去,从里头打开了门。 内里通了空气,一股腌臜臭味涌出来,冲得人不由自主皱紧眉头。 住持打头入内,对着冯正彬的尸体双手合十念了“佛号”。 知客僧跟了进来,看到桌上摆放的文房四宝,他走近一看便看到了那封遗书。 “这……” 他拿起来,交给住持阅读。 说来,他早觉得冯施主弄错亡妻生辰颇为奇怪,没想到里头还有这种隐情。 杀妻杀子,唉! 住持遣人进城报官。 顺天府听闻礼部侍郎自尽身亡,丝毫不敢耽搁,一面着人往冯家报信,一面急匆匆出城调查。 冯家宅子里,徐夫人坐在屋子里,心神恍惚。 那日从老太太那儿得了真话,徐夫人一直心神不宁,仿佛处于空中楼阁,进退都是粉身碎骨,只有一动不动才能保住性命。 可她也不敢断言,这座楼阁不会坍塌了去。 别看这一天她和老太太互不理会,隔着楚河汉界维持了个太平,但只要徐夫人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冯家老太太那凸着眼睛的阴冷凶相。 老虔婆! 那是一个杀过人的老虔婆! 是了,连夫君都是杀过人的。 等他回来了,她要如何面对? 与一个杀人凶手同床共枕、夫妻恩爱? 思及此处,徐夫人浑身颤抖起来。 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丫鬟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张脸煞白:“夫人。” 看她神色,徐夫人的心不受控地刺痛起来。 “顺天府来人说、说老爷死了,老爷在寺里上吊自杀了!” 第46章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两更合一) 徐夫人蹭的站了起来。 眼前茫茫一片,她拿伸手扶桌想要稳住身形,却不想手上失了分寸,带倒了桌上花瓶。 砰的一声。 瓷片炸裂开,水流出来湿了鞋。 徐夫人用力闭了闭眼,下意识地,她挪了下脚尖。 丫鬟上前来扶,手一碰到徐夫人的胳膊,她就察觉到,夫人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夫人,您……”丫鬟红了眼眶,“您节哀。” 徐夫人缓过了视线不畅的劲儿,低着头看一地碎片。 上一回,也是打破了花瓶,她的脸上还被割出了血印,但当时与老太太对骂一场,最终感受到的是愤怒与畅快。 这一次,她明明完好无损,但她的心,彻底裂开了。 “官差还说了什么?”徐夫人从嗓子里逼出声音来,“知会老太太了吗?我去门上看看。” 婆媳两人在花厅打了照面。 相较徐夫人,冯家老太太气势汹汹:“谁来报的消息?我儿怎么可能自尽?是不是弄错人了?” 官差道:“大慈寺是这么来报的,府尹大人已经赶去了,贵府也尽快使人去看看吧。” “我不去!”老太太拉长着脸,“肯定不是正彬!” 官差当她是接受不了事实,没有硬要与丧子的老人家掰扯,只与徐夫人解释:“听说冯大人前几日就去了大慈寺,僧人们都认得他,夫人您看……” 徐夫人点头:“我这就安排。” “你安排什么!”冯家老太太反手一巴掌冲着她去,“丧门星!你这个丧门星!” 徐夫人反应不及,没有躲开,顿时眼冒金星,却也把她的悲愤与不甘都打了出来。 她一把拖住冯家老太太的手,全然不顾对方的咒骂,使出全力将人拖到花厅外头,避开了官差。 “夫君说过,想把他拽下来的人很多,他们使的那把刀叫‘不敬发妻’。” “可他不是记错了金氏的忌日,是你们背后弄出来的事曝了光!” “这把刀,是您九年前开的刃!” “您还骂我丧门星?” “我死丈夫,您死儿子,我不管您能不能接受,现在管住嘴,别再惹新的麻烦!” “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了!” 冯家老太太张大着嘴,却被堵得一句话骂不出来。 看着徐夫人转头就走的背影,冯家老太太的怒气渐渐被晚年丧子的恐惧所笼罩。 悲从中来,她整个身子软下去:“我的儿!他们害你!都是他们害你!” 待徐夫人赶到大慈寺,叫僧人引着到厢房,冯正彬的遗体已经被放了下来,盖上了白布。 窗户大开着通风,却还是能闻到一些没有散尽的味道。 杨府尹与徐夫人道了“节哀”,直接问道:“冯大人的母亲有一起来吗?” “没有,”徐夫人答道,“婆母一时接受不了夫君离世……” “这是冯大人留下的遗书,夫人看看有没有问题。”杨府尹说完,示意师爷将遗书递过去。 随着过来的官差上前,附耳与杨府尹说了冯家那儿婆媳的争执。 杨大人微微颔首。 徐夫人在看清遗书内容时,整个人又发起抖来。 饶是心中知道那罪孽,但这般揭发开来,以后的日子还…… “我、我不信,”徐夫人颤声道,“我不信夫君会自尽……” 哪怕这遗书上的内容是真的,她也不信冯正彬会自杀。 杨大人又问:“信上说的杀害金氏夫人,夫人怎么看?” “我不晓得,”徐夫人抬声,又低下来,“我不晓得……” 杨大人引她认尸:“仵作初步查看过,暂未发现中毒等状况,符合上吊死亡。遗书字迹也没有问题,厢房当时门窗都从内部上锁……” 徐夫人看着冯正彬的遗容,眼泪簌簌。 “不可能的!”一道青涩童声从外头传进来。 徐夫人猛然抬头,看到了儿子冯游,忙道:“你怎么来了?” “儿子秋游回家才知父亲出了事,”冯游一脸坚毅,“儿子不信父亲会自尽,他一定是被人杀害的,儿子和祖母来为父亲喊冤。” 边上,冯家老太太突然上前,扑到冯正彬的尸体上,大哭大叫:“你怎么能留下老婆子啊!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谁杀了你?谁杀了你?老婆子要报仇,报仇!” 这一扑,这一出直接乱作一团。 官差们急着要把人拖开,却被昏了头的老太太一顿抓挠。 拉扯之间,也不知道是谁的脚绊到了冯正彬,踉跄得往下摔去,偏手上还拖着人,最终你拖我、我拉你全摔作一团,砸在遗体上。 杨府尹不由自主转过头去,真是没眼看了。 官差好不容易狼狈着站起身,老太太依旧不肯起,嚎个不停。 师爷站出来解围,佯装担忧道:“刚才没有砸坏冯大人吧?伤了尸表,恐会影响仵作判断。” 冯家老太太听见了,哭声瞬间止住了,麻溜爬起身道:“别想拿这当抓不到凶手的由头!” “本官再把初步判断与你们说一遍,”杨府尹指出来,“死状符合,遗书,门窗封闭,除非有明确的疑点,不然冯大人应是自尽无疑。” 冯游白着脸,抬头道:“大人,我父亲为什么要自杀?他是三品侍郎,为官清正,他……”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杨府尹打断了冯游。 冯游怔了下。 十月十八,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杨府尹又问:“那十月二十四呢?你知道吗?” 徐夫人直觉这问题不对,想提醒儿子,就见他先摇了头。 杨府尹一双锐利眼神盯着他:“根据遗书,十月十八是你父亲杀害发妻的日子,十月二十四则是他谎报的亡日。” “不对,我母亲明明活着……”冯游激动开口,说到一般自己顿住了。 是了。 他的母亲是填房,父亲前头还有一位妻子。 看了眼痛心的母亲,冯游拱手对杨府尹行了一礼:“大人,我父苦寒出生,靠着他自己一步步努力才得今日。 他做事认真,每年的考绩亦优秀,是个很出色的人。 他对我祖母孝顺,与我母亲恩爱,也同我讲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我一直以父亲为荣。 我不信父亲杀害了他之前的妻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也不信父亲会自杀,虽然我解释不了为何门窗封闭,但恳请大人细查,为我父亲寻得清白,也为他找到凶手。” 杨府尹深深看了他一眼。 七八岁的孩子,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已是尽心尽力了。 本心而论,他不太想对小孩子说出狠话、戳破他的幻想。 先前摔狠了的官差肚子里有气,说话便不客气:“你不晓得十月十八就算了,连十月二十四都想不起来,看来你父亲根本没有为前头的妻子操办过家祭,也没让你给她磕过头。 他有没有杀妻、是不是自尽,现在不能断言,但他不敬发妻板上钉钉。” 冯游煞白了脸要说话,被徐夫人拦住了。 “母亲!” 徐夫人一个劲与他摇头。 此处已经查证完毕,杨府尹收回了遗书,示意官差们收拾回城。 “你们也回去吧,等仵作细致查验后,你们再来顺天府接冯大人,当然,”杨府尹顿了顿,看向老太太,“之后还有不少事要请教老夫人。” 京城已染华灯。 春晖园里,阿薇安顿陆念睡下。 闻嬷嬷进来,轻声问:“怎么样?” 阿薇走到正屋才答:“看着不太好,情绪时而高亢、时而低落,我担心近些时日恐会发病,明日我抓些药来煮,还是照着以前大夫来的老方子。” “也好,”闻嬷嬷亦很担忧,“夫人无事时,大夫也诊不出个条理来。万一这次发起来还得另请大夫来看,京城许是有好大夫。” 阿薇应了,又问外头状况。 闻嬷嬷已经打听到了:“衙门去报信后,徐夫人就上山了,没让老太婆跟着。没多久,冯正彬的儿子秋游回来,不晓得祖孙两个谁拉扯谁,一道追出城去了。奴婢前脚回来时,他们又都刚回来。” “衙门没把那老太婆抓起来?”阿薇嘀咕了句,自己也晓得状况,“他们还得查。” 闻嬷嬷想了想,道:“查得越多,漏洞越多。” 阿薇笑了笑。 她不怕衙门查冯正彬的死。 尚书之位在前头,冯正彬正是仇敌最多的时候,衙门只会往官场斗争上想。 她更担心,衙门不细查冯正彬杀妻。 他本人死了,他那个娘还在,这么闹腾的娘…… 啧! “徐夫人有儿子,”阿薇道,“不想全家倒霉,徐夫人会盼着老太婆闭嘴。当然,那个儿子本人,我不信冯正彬教得出什么好儿子。” 此时此刻,徐夫人垂泪看着冯游。 老太太身心俱疲,被送回屋子里休息,嘴上还在念念叨叨着要给冯正彬报仇。 冯游也在哭:“为什么?我秋游几天回来,为什么都变了?” 严父慈母,疼爱他的祖母,冯游一直觉得自己投胎得很幸运。 可父亲死了,这个家失去了父亲,会怎么样? “不能毁,”冯游一边哭、一边道,“父亲死了已是晴天霹雳,不能再让他背着污名。母亲,您得振作起来,为了父亲也为了我,要是人人都说父亲是凶手,那我们以后还要怎么生活?” 徐夫人不说话。 冯游擦了擦眼泪:“您听见我说的话吗?您不可能软弱!您……” “如果,”徐夫人朦胧着眼睛看着他,“如果是真的呢?” 冯游愣了。 “你父亲,你祖母,他们真的杀了前头那夫人呢?”徐夫人道。 “您别说胡话!” “不是胡话,”徐夫人哭着道,“你这段时日不在家里不清楚,我也是才晓得的。 金氏的死被人翻出来做文章,为的是尚书之位,可别人也不是诬陷的。 我不知道你父亲是不是扛不住自杀了,但我能确定的是,他真的杀过人。 你还要去衙门里申冤吗?” 冯游如坠冰窖。 他静静听完母亲的讲述,有父亲的惊慌,祖母的威胁,以及她自己的一部分猜测。 “衙门不一定能抓到杀你父亲的人,”徐夫人深吸了一口气,“但我们坚持要查,或许以前的事情就彻底瞒不住了。” 冯游低吼,似一头失了方向的小兽:“她死了九年!” “可我害怕!”徐夫人一把抱住儿子,“我怕查下去,连现在的日子都保不住!” 冯游直接推开她:“我们闭嘴,我就不是杀人犯的儿子了吗? 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你们真的太可怕了,杀了人还继续娶妻生孩子,你们把我当什么? 我为什么会是你们的儿子?” 母子两人不欢而散。 徐夫人疲惫不堪,让人去看顾好冯游,自己简单梳洗后躺下休息。 这一夜府中并不平静,老太太有精神了就闹,骂官差骂官员,吵着明日要去顺天府击鼓鸣冤。 徐夫人过去劝了两次,被激得忍耐不住,婆媳吵得险些动起手来。 等她终于能睡下,已经快天亮了。 这一觉,不深,全是噩梦。 饶是如此,徐夫人再睁开眼睛时,也不过辰正。 她起来寻冯游,得知儿子去了老太太那儿,她也就赶紧过去。 母子两人在老太太的院子里碰见。 冯游手上提着食盒。 徐夫人问:“给你祖母准备了吃的?” “母亲怎么来了?”冯游问。 “衙门这几日肯定会来问话,”徐夫人道,“不管能不能劝,我还得再与你祖母说说。” “我去与祖母说吧,”冯游看着徐夫人,面无表情,“祖母会听我的。” 没来由的,徐夫人的心咚咚直跳。 她倏地看向那食盒:“你……” “您说得对,我们不能和衙门闹。”冯游说完,抬步进去了。 徐夫人抬手拉他,手指尖擦过儿子的衣袖、又滑了过去,落了空。 她想叫住他,嗓子又跟卡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只目送着儿子进屋。 晨光满天,撒下来的却像是腊月里的冰。 直到屋里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徐夫人才恍惚着回过神来,眼泪顺着脸颊滚下。 第47章 都烂了,一块烂了!(两更合一) 冯家老太太从年轻时就节俭,不爱点蜡烛油灯,尽量用自然光。 这一刻,她看不清楚孙儿的脸了。 晨光落在冯游的身后,他整张脸隐在背光里,只有轮廓。 “……” 张了张口,老太太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喉咙里又麻又热,像是凝起了一团火。 老太太低下头,看了眼她刚刚失手打碎的碗,两条胳膊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想控制住自己,却发现做不到。 她只能在去看冯游。 有那么一瞬,老太太看到的是冯正彬的影子。 她这个宝贝孙儿,与儿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几年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冯家老太太仿佛又看了一回儿子的成长。 好几次她都和孙儿抹眼泪说,见他如今念书方便、吃喝随心,当真又激动又内疚。 激动儿子奋斗来的好日子,内疚以前让儿子吃了那么多的苦。 眼泪在浑浊的眼眶里滚动着,冯家老太太努力着,却只发出了“啊啊”的动静。 她彻底明白过来。 孙儿不是儿子。 冯游不是冯正彬! 满腔怒火中,老太太朝陆游扑过去,可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四肢,斜着摔倒在地上。 胸口撞到了椅子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伺候她的嬷嬷彻底傻了眼,半天没有回过神,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醒过来扶人。 “您病了,”冯游温声道,“您要好好养病。” 老太太瞪着双眼,看到徐夫人进来,一腔怒火有了方向。 她动不了、说不出话,却不妨碍她眼神飞刀、刀刀剐向儿媳。 让她最心疼的孙儿来送甜汤,她怎么会防备?怎么会拒绝? 她因为丧子而撕裂的心被年幼的孙儿拼凑起来,她满脑子都是为儿子报仇、为孙儿撑起一片天,她如何想得到那碗甜汤是毒药! 定是徐氏这个毒妇! 定是她让游儿这般做的! 徐夫人看懂了婆母的眼神,眼泪不管不顾流着,她颤声道:“我没有……” 冯家老太太岂会相信? 她恨不能用眼神活剐了她! 徐夫人又看冯游:“你、你从哪里得来的办法?你怎么能……” “为什么不能?”冯游反问,“您说的,不能让祖母去和衙门闹,不能让衙门查下去。” 徐夫人忍不住尖叫道:“可我没让你这么对她!你才几岁?你……” “您不也没有阻止我吗?”面对母亲崩溃边缘的指责,冯游亦激动起来,“您明明看出我拿的食盒有问题,您没有拦! 您质问我做什么?我是冯正彬的儿子! 冯正彬杀妻,我毒害祖母,很奇怪吗?”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徐夫人几乎稳不住身形。 冯游笑了起来,是孩童的天真,和不像孩童的残忍:“不然等着衙门把冯家查个底朝天吗? 父亲是被政敌谋害的,杀妻也是政敌陷害的。 我们应该克制有礼地让杨大人多调查,而不是让祖母吵着闹着把顺天府惹烦了! 他们很忙的,查不明白就得搁下,三个月半年也就过去了。 父亲是被害的、只是衙门寻不到凶手而已,我不是杀人凶手的儿子,我还要继续念书……” 冯游念个不停。 他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等风头平息下来,若父亲的名声依旧影响他,那他们就回老家去。 消息传不了那么远,他也可以记名到冯家近亲名下,再不行他改姓徐,等将来他金榜题名、做了大官,他再重启这案子。 那时候,父亲的死,由他说了算! 他还小,他绝不会顶着污名过一辈子! 徐夫人蹲下身去,痛苦极了:“游儿,你怎么会长成这般模样?!我把你生下来,不是要让你……” “我没有让您生我!”冯游双手握拳,“我没得选!我要是选,怎么会选投胎到杀人犯的家里!是你们逼我这么做的!” 徐夫人难以置信。 这已经不是她那个以父亲为荣的儿子的。 她能理解儿子对父亲的失望,但她理解不了儿子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对老太太…… “母亲,”冯游看着徐夫人,“您要继续过好日子,就得支持我,反正您也不是头一回做帮凶了。” “什么、帮凶?” “前头那位夫人的死,您难道不是帮凶?”冯游问。 徐夫人叫道:“我根本不知情!” “那您为什么一直不嫁人?”冯游问,“我想不明白,您是父亲的表妹,您一直不嫁人、一直来家里走动,您想让那位夫人对您说什么、做什么? 不主动,不生事,就是无辜的吗? 我不认为是这样。 要是再来一回,刚才在院子里,您会阻拦我吗?” 徐夫人哑口无言。 她不晓得要如何自辩,或许意识深处,她接受了儿子的指控。 她也是有罪的。 思绪最混乱的时候,徐夫人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他们都还在家乡,冯家供着表兄在镇子里寻了私塾念书。 一开始有别人笑话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穷苦人就是穷苦人。 冯正彬怎么可能靠念书翻身? 可笑极了! 等冯正彬成了童生、秀才,他们不敢再笑他,转头笑起了徐家。 徐家怎么能指望靠托举冯正彬来飞黄腾达? 穷亲戚一辈子是穷亲戚。 最终,冯正彬高中了,徐家也搭上了东风。 她远离了那些见不得人好的乡邻,她成了官夫人。 徐夫人坚信他们一家都与众不同了,彻底走出了旧日困境,可以成为人上人。 但现在,面对着冷漠又凶狠的儿子,她一下子恍然大悟。 烂的。 一家老小,从根子里就是烂透了的! 自私自利至始至终都刻在每一个人的骨子里。 婆母、夫君、儿子,甚至还有她自己,一家老小、谁都一样。 附骨之疽,一脉相承。 那就都烂着吧! 徐夫人的眼泪流干了。 她睁着酸胀的眼睛,与那嬷嬷道:“愣着作甚?扶老太太去床上静养!再将地上收拾干净!” 嬷嬷眼神瞥向冯家老太太。 “给你发月俸的是我、不是老太太,”徐夫人又道,“你分得清吗?” 嬷嬷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点头:“奴婢分得清。” 事已至此,她也不管老太太配合不配合,直接将人扛起来塞回床上。 老太太气得要发疯,张着嘴歇斯底里“啊啊”大叫。 徐夫人跟着进了寝间:“您只要好好养着,不会亏了您吃喝,但您若是一定要闹,别怪我不留情面。” 冯家老太太的叫声像要掀翻了屋顶。 嗓子痛得厉害,她顾不上,只能靠此发泄心中沸腾的愤怒。 “能怪谁呢?”徐夫人走到床头,居高临下看着那张气愤到扭曲的脸,看着看着,她咧开嘴笑了起来,“您刚才也听到了,是游儿自己想动手。 从您和夫君害死金氏那一刻起,冯家的路就注定了。 我了解您的。 最先动手的一定是您,您筹划着杀金氏,您让夫君帮您一起。 您养出来的好儿子又给您养了个好孙子。 这是冯家应得的!是您应得的! 那个词是叫‘咎由自取’吧?” 冯家老太太几乎把眼睛瞪裂了。 什么叫她应得的?! 她一辈子勤俭,起早摸黑供儿子念书,让一家人到了京城。 她为什么要杀金氏? 还不是为了为了正彬,为了冯家? 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怎么能被金家拖累? 他们又不是什么有底气的人家,根本经不住那种波折。 说来,这能怪他们吗? 正彬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官。 要是太师早早把正彬扶起来,让冯家在官场上有头有脸,他们固然救不了太师,但勉勉强强能保一保金氏。 她是讨厌金氏不假,但金氏当时怀着孩子,那是她的大孙子! 但凡能保,她才舍不得伤了她的大孙子。 她的一生奉献给了儿子、奉献给了冯家,她是冯家的功臣! 可老来她得到了什么? 她的命好苦啊! 儿子死亡的悲痛、孙子背叛的恼恨、不能言语和动弹的恐惧,所有的负面情绪节节攀升,裹挟着她,血气直冲脑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断开了一般,老太太两眼一翻,气得昏了过去。 徐夫人笑得前俯后仰:“您看,这就是您说的好果子呀!” 这一刻,她觉得好畅快。 没有惴惴不安,没有进退不得,她浑身都是力气、直直投入了面前的泥沼之中。 谁也没比谁高贵。 都烂了,一块烂了! 徐夫人走出正屋。 冯游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天,不晓得在想什么。 “游儿,”徐夫人走过去,柔声细语地问,“你祖母病得好重呢,是不是该给她请个大夫?家里还得置灵堂,等把你父亲接回来,家里得办丧事。好多事情哩。” 冯游扭头看她。 明明脸上全是眼泪痕迹,表情却是笑着的,满满都是雀跃,两者合在一块,滑稽极了。 陆游便问:“您这么高兴做什么?” 徐夫人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对,我不能高兴,我现在是伤心的。” 说着,她用双手把唇角往下扯。 “你放心,”她道,“我很会哭的,我最擅长的就是哭了。” 两刻钟后,医馆大夫上门。 冯家老太太还未醒。 大夫诊断时,徐夫人搂着儿子站在一旁,泣声道:“夫君走得突然,婆母伤心极了,就这么倒了下去……” “似是偏枯之症,”大夫道,“勉强能保住性命,但往后恐是要常年卧床。” 徐夫人垂下了眼帘。 谁也看不到,她眼底亮起来的光。 午后,顺天府来冯家问话,这才晓得老太太倒下了。 杨府尹一个头两个大。 一位侍郎自杀,偏又牵连着另一案子,早朝时圣上很是关注,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他能断言,不用三五天,满京城老百姓都会谈论冯正彬谋害发妻。 毕竟,朝堂倾轧,普通百姓谈不明白,夫妻纷争、婆媳矛盾才是经久不衰的话题。 即便那位发妻的身份有点敏感,但她是冯家媳、是高门女的背景还是让人很有谈性。 十月二十二。 曾经是巫蛊案下宣判的时候。 阿薇坐在街边的一家馄饨摊子上,垂着眼不说话。 这几日,陆念的状况一直不太好,阿薇本不想出门,但陆念催着要听她说外头进展。 阿薇拗不过她,便带青茵出来,留下闻嬷嬷照顾陆念。 这摊子离冯宅所在的胡同很近,边上是卖早点、面食的铺子,还有做肉菜买卖的,临近的几条胡同的人家都在这一带买日常吃食。 因此,也是妇人们的聚集闲聊之地。 青茵被阿薇要求着一道坐下。 表姑娘在自顾自出神,青茵也坐得不自在,好不容易等馄饨上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比干坐着强。 阿薇拿着勺,轻轻搅动着,心思落在隔壁桌子婶子们的交谈上。 “冯家那老太太,当真瘫了?” “这能有假?大夫去了,衙门的人也去了,都说她一动也不会动,除了‘啊啊’叫,话也不会说。” “偏枯对吧?我以前邻居得过这个,整天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全要人伺候,很难好起来,伺候不周全还长褥子,一塌糊涂。死又死不了,痛苦的哦!” “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她儿子没了,儿媳妇当家,孙子又小。” “可怜啊!儿子就这么死了。” “可怜什么?不都说她和她儿子杀了前头那妻子吗?要不然她儿子为什么选在杀人的日子上吊?” “真的杀了吗?” “我猜是错不了,我认的一娘子就住在冯家以前住的那条胡同里,她说那老太婆难弄得很,还三五不时叫亲戚家的姑娘到家里来,喏,就是冯家现在这个儿媳妇。她和冯侍郎年纪相仿、却是头婚,你们就晓得她当时多大年纪了还没嫁人了,你们说说,她和前头那位婆媳关系能好吗?” “那也不至于杀人吧?” “没杀人,冯侍郎怎么死了?还是报应哦!” “衙门怎么没抓人回去?” “躺床上了,连人带床抬回去给她养老啊?” “所以说,还是要门当户对!” “我家有两个要说亲的姑娘,真真愁死我了。” 氤氲热气冒上来,阿薇炸了眨眼睛。 看吧,还是公平的。 她给姑母与年年报仇。 她要冯正彬的命,也要他声败名裂。 至于那个老太婆,偏枯? 阿薇咬了一口馄饨。 皮薄肉不少,入口带着鲜。 她细细咀嚼又咽下,偏着头想:果然还是借到刀了。 都是母亲用血泪淌出来的经验。 冯家里头这道口子开了,刀刃见了血,那就绝不会止在这里。 谁也别想逃出去! 第48章 阿念在蜀地到底受了多少罪?!(两更合一) 摊子共有六张桌面。 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再从边上摊子买个饼,或是配几个包子煎饺,便是手上有些闲钱的老百姓满足的一顿早食了。 晨间事不少,唠嗑几句吃完,翻了台面,又是新的一批食客。 阿薇不赶时间,吃得很慢。 隔壁婶子们说完走人,话题也引了其他客人的兴趣,互相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猜测起了冯家事情。 青茵自然也听到耳朵里。 她一面咬馄饨,一面迅速地偷偷看了表姑娘一眼。 就说府里早食很是丰富,表姑娘怎得突然起兴出门尝尝,原来是来听热闹的。 再回忆起那日表姑娘大骂徐夫人的过程,青茵暗暗想,她当真是恨极了那样的人。 “你怎么看?” 蓦然听见提问,青茵抬起头来。 见表姑娘等着她回答,她赶紧放下手中勺子,一条一条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得有个孩子,金氏夫人没有留下孩子,冯大人新娶,那家里就跟没有过她那么一个人一样。” “可亲娘走得早,孩子也难,像我们府上,世子与继母处得好,但姑夫人与继母……” “奴婢只听府里年长的嬷嬷们说过些姑夫人小时候的事,似乎是她一直在找侯夫人麻烦,但奴婢如今在春晖园做事,又觉得姑夫人好似不是那么不讲理的。” “可能人与人就得讲缘分吧,没母女缘分硬凑在一块,就成了姑夫人与侯夫人这样。” “这么一想,金夫人没有孩子,可能也算幸事。那徐夫人软绵绵的可能不太会为难人,但冯家那老太太太凶了,不是说她在寺里还抓伤了官差吗?” “啊,偏枯若真是报应,那金夫人岂不是真叫冯大人母子害了?嫁人真的好凶险!” “她还是太师之女,太师那么见多识广,精挑细选了女婿,奴婢想想,冯大人在国子监三年、入礼部一年,总共在京里生活四年,这四年人模人样,同窗夸、上峰赞,才有机会入太师的眼。这般考量了他四年的品行,最终还是个混账,他也太会装了!” “那要怎么办呀?遇着会装的,成亲前都撕不开他的皮……” 阿薇呵的笑了起来。 能说出这么多的细节,可见这几天定西侯府里,丫鬟婆子们之间也没少议论这事。 那么,其他的公侯伯府、官宦人家,一样也把冯正彬母子扒了个底朝天。 “有些是会装,”阿薇道,“有些倒也不是装。” 青茵没有明白。 “于他有利时,他是一个模样,于他有害时,那人皮下的獠牙就露出来了。”阿薇慢条斯理与她道。 谁敢说有一双火眼金睛,一辈子都不会看错一只妖怪? 青茵低垂了眼皮,难过着道:“就没有个不长獠牙的好人吗?” “盼着别人都是好人?”阿薇喝了一口汤,“你若不长利牙,别人咬你的时候,你不是只能叫他活生生撕下肉去?你可以不咬人,但你得长牙。” 而要练就一口尖锐獠牙,身上又得添多少伤口? 陆念从小长牙却咬不开肉,无数鲜血里滚出来、才成了今日模样。 阿薇想想就心痛。 青茵在府里长大,虽也知道些腌臜事情,但自己经历得少、想得也少,便从未有过这些具体想法。 此刻听表姑娘说了,一时没有全部领悟,却也开了个窍。 “奴婢谢表姑娘提点,”青茵道,“奴婢会好好琢磨琢磨道理。” 阿薇应了声。 这些时日下来,她对青茵也算满意。 小丫头做事仔细,心性不差,认真教一教,不说能让她知道阴暗事情,但打听消息、跑个腿什么的,也算个人力。 两人离开前,阿薇又叫煮了份馄饨带走。 她说:“让母亲也尝个味。” 青茵看了眼摊主,又压着声儿道:“带回去不及新做的,而且,还是您做的更好吃。” 阿薇叫她逗笑了:“偶尔也换换口味,吃个新鲜。” 春晖园。 陆念躺在大躺椅上,身上盖了毯子,要睡不睡。 闻嬷嬷看了她那儿一眼,与回来的阿薇道:“小心擦了供桌,换了果物,点了香,之后就躺下了。” 阿薇点点头,去小厨房寻了碗勺装馄饨。 路上又厚棉褥子包裹食盒,盖子盖得也紧,此刻汤尚温。 “我买了馄饨回来,”阿薇端着食盘进了正屋,一面摆桌,一面笑盈盈道,“刚在摊上吃了一碗,皮子不错,肉也新鲜,汤头虽不比家里醇厚浓郁,但称得上清爽适口,暖胃正正好。” 听见她脆生生说话,陆念缓缓睁开眼来,茫然的眼神好一会儿才慢慢聚拢起来。 “阿薇?”她问。 “是,我是阿薇,您是陆念,”阿薇耐心十足,“我们是母女俩。” 陆念愣了片刻,才又沉沉点头:“对,我是陆念,我是阿薇的母亲。” 而后,她的鼻尖也动了动:“好香。” 陆念的状态就好似睡迷糊了,等醒过神来又一切如常。 但阿薇很了解她的状况,知道并非单纯如此。 一面仔细留心陆念的各种反应,阿薇一面又与她说馄饨。 陆念很是配合,离了她那大躺椅挪到了桌边椅子上,接了勺子吃馄饨。 阿薇就与她说起了外头听来的事。 拿冯家状况当小菜,陆念吃完一碗馄饨,漱了口,道:“叫这东西勾了瘾,想吃你做的抄手了。” “这有什么难的?”阿薇弯着眼睛笑,“正好我也馋了辣,晚些我熬一锅骨头汤,再做点辣红油。今天那摊子上,有客人还配了煎饺,我瞧着也很香了。您想吃什么馅儿的?” 陆念想了想,却是犹豫着没有给出答案。 阿薇看在眼中,暗暗叹了口气。 陆念性格强势又直接,她精神头好的时候,根本不会有半点犹豫。 即便想吃的味道有许多种,也会一股脑儿报菜名,最后添一句“别一个人辛苦,叫几个厨娘打下手”。 “那就我来定,”阿薇脸上还是带着笑,“我有几样想吃的。” 陆念点了头。 答应了陆念做抄手、煎饺,阿薇点了点小厨房里的食材,把缺的东西列了个单子给大厨房送去。 那头也不拖延,两刻钟便都送来了。 阿薇拿剁骨刀噼里啪啦剁了棒骨,去了血沫子,另起了一锅添了葱姜煮上。 汤比馅儿费事得多,她算好了时辰去剁馅。 陆念不爱吃肥的,但馅儿偏就是有些肥的才香,阿薇便分开来,肥的剁得极细,瘦的相对粗些,确保混在一起尝不到一点肥肉。 阿薇耐心不错,案板上哒哒哒响个不停。 锅里炖着的骨头汤已经出了香气,闻着就叫人舒服。 等差不多要将肥瘦按二八调在一起时,外头出来传来青茵一声大叫。 “表姑娘,快、快!”青茵一面叫一面往小厨房来,扒着门,小脸白了,“姑夫人她、她……闻嬷嬷寻您!” 咚! 厨刀敲入案板,刀刃卡进木头。 阿薇二话不说往外走,脚步飞快着往正屋跑。 青茵跟在后头,急归急,话倒是说明白了:“嬷嬷交代奴婢在廊下熬药,正好能看到里头歇午觉的姑夫人。 刚姑夫人睡醒,奴婢正要请嬷嬷过去,就见姑夫人披头散发要去拔墙上挂着的剑。 嬷嬷立刻进去拦了,让奴婢来寻您。” “我晓得了,”阿薇道,“你让人去舅娘那里,就说母亲需得请大夫。你跟我进里头搭把手。” 自打留意到陆念状况不好后,阿薇就寻桑氏说过一回。 京中大夫多,偏她和闻嬷嬷都不认得,倒不如请桑氏帮忙寻有能力治疯病的。 阿薇一路进到寝间。 陆念似乎“冷静”下来了,起码没有拿剑胡乱砍人。 闻嬷嬷好言好语哄着她,陆念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却是茫的,长剑垂在身侧。 阿薇站在落地罩旁,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神情脚步都不显急促匆忙,然后才走到陆念身边。 “母亲,”阿薇柔声细语地,“这是墙上那把装饰用的剑?那它可一点不锋利。您把剑给我,我拿刻刀给您,我磨得更尖利了,一扎一个血窟窿。” 陆念偏着头看她,思考她的话。 阿薇一手扣她手腕,一手拿长剑。 陆念只轻轻挣了一下,还是给了她。 阿薇拿了就走,交给跟进来的青茵,示意她赶紧收得远远的。 闻嬷嬷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先前陆念情绪激动,闻嬷嬷只能先哄,软硬都不敢动那长剑。 阿薇重新过来扶陆念:“咱们这回杀谁?” “余长德,”陆念一字一字道,“我要杀了余长德。” 阿薇知道这人。 余长德是余如薇隔房的伯父,管着余家的药材生意。 有一年,蜀地气候反常、城里突然添了不少病人,造成了一些药材供应不足,其中有一样是余如薇日常少不得的。 余长德推说库存不足,实际是想着奇货可居,多赚些银钱。 陆念又气又急,几乎把药铺的库房砸了才抢出来了七八日的药,赶紧送去庄子上。 闹得凶了,余长德没少骂余如薇,天生的药罐子,养活了也没出息,用什么药材都是浪费。 与余家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情比起来,这种只能算是“小冲突”。 但事关余如薇,陆念又怎么能不恨在心里? “他死了,”阿薇缓声道,“他去外头村子里收药材,失足摔下山,抬回来养了五天、咽气了,您记得吗?” 余长德的失足源于自己吓自己。 余家当时稀奇古怪,亏心事做多的人扛不住,出事的也不止余长德一人。 偏陆念此时什么都记不清,激动地道:“我看到他了,他骂阿薇,我要砍了他!不是要给我刀吗?刀呢?我的刀呢?!” 阿薇和闻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念发作时,有时同她理一理旧事,能牵走她的思路,让她整个人慢慢静下来。 可有时候,劝不住,她会陷在自己的记忆里,分不清真假虚实,像是会把自己撕裂开,纠结又崩溃。 陆念情绪越来越激烈,挣扎着要甩开阿薇和闻嬷嬷。 眼泪簌簌滚落下来,整个人颤抖着,口中反反复复全是杀念。 发作的力气也远大于平日,两人都控制不住她,闻嬷嬷不察被撞到了桌边,腰上挨了下。 陆念连阿薇都认不出来。 拉扯间一并摔倒在地,陆念却突然从喊叫着要杀别人,变成了恨自己无能。 “我没能保护阿薇,我才是畜牲!” “我对不起阿薇,我不配当娘,我不配不配不配!” “我要去陪她,她一个人太孤单了,我得去陪她……” 陆念疯狂地扯自己的头发,左右开弓要扇自己的脸。 阿薇拦了一下没拦住第二下,啪的一声重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眼看着陆念张口要去撕咬她自己胳膊上的肉,阿薇想都不想把手指塞进陆念嘴巴里,关节用力抵她牙关。 饶是如此,血珠还是立刻渗了出来。 阿薇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不是手痛,而是心痛。 癫狂的陆念也愣了下,牙齿的力道松了,口中的血腥气让她整个人都迷茫了。 几个呼吸后,她仿佛突然间明白过来,双手捧住阿薇受伤的手,看着上头的血印子,哭得直打嗝:“是娘不好,阿薇乖,娘糊涂了,痛痛飞,痛痛飞……” 闻嬷嬷才指挥着青茵拿来备好的布条,见地上两人抱在一起哭,亦不禁红了眼眶。 阿薇没让用布条把陆念捆起来,哄着她去床上坐下。 桑氏来了,见这厢状况也是愕然不已。 “已经去请大夫了,”她镇定了下,建议道,“我的想法是,等侯爷回来了、让他出面请太医来瞧瞧。” 阿薇想给陆念擦脸,陆念急着阿薇的手伤,两厢让步,陆念自己胡乱抹了脸,闻嬷嬷给阿薇涂了药。 听桑氏建议,阿薇应了声“好”。 兴许这一刻的陆念在别人眼里似是“醒”过来了些,但阿薇最是清楚,陆念还病着。 因为陆念真真切切把她当成了余如薇。 定西侯与大夫前后脚进门,听说陆念发病,也忙来了春晖园。 这时也顾不上什么寝房不寝房的,定西侯看着陆念的样子,一时难以置信。 很多年前,外头提起定西侯的嫡长女,都说她难弄、脾气大、还有病。 定西侯也会这么想。 毕竟这个女儿真是太难管教了,软硬不吃,主意大得很。 可直到现在,他看到披头散发,脸颊肿起来,抱着阿薇念念叨叨说着“对不起”的女儿,他才真切意识到,真正的有病是什么样的。 定西侯的心,后怕得直颤。 会变成这幅模样,阿念在蜀地到底受了多少罪?! 第49章 一个巴掌一颗枣(两更合一) 大夫给陆念诊脉。 陆念空着的那只手握着阿薇的手腕,偏过头低声道:“与我请什么大夫?倒是你才要当心身子。” “平安脉,”阿薇知道她现在犯糊涂,“等下与我也诊,您安心,大夫来都来了,又不会少了我。” 陆念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老大夫时不时皱眉,可见状况棘手。 陆念浑然不觉自身症状,催促道:“我能吃能睡,你还是仔细与我女儿瞧瞧,她是娘胎里就得了病,打小体弱,她最是要紧。” 大夫嘴上应下来。 这一种病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与认知,在掌握足够多的病况之前,不应随便刺激他们。 顺着说话就是了。 定西侯等得很焦心。 等大夫与陆念说“好了”之后,侯爷赶忙问道:“怎么样?” 大夫与他摆摆手,依照陆念的意思去给阿薇诊脉。 观气色,看眼球,查舌苔。 一整套下来,大夫也犯嘀咕。 这位姑娘身强体壮,没病没痛,与体弱根本不沾边。 再想想陆念状况,大夫灵光一闪悟了。 要么是当娘的因癔症,误以为女儿身体差;要么是曾得过好大夫调理,女儿养过来了,但当娘的因为得病、依旧为女儿操着心。 不管哪一种,都可怜呐。 “她身体还好吗?”陆念问,“她一直在吃上回开的方子,这次还要调整吗?” 大夫接了这话:“令爱恢复得不错,夫人且放宽心,倒是夫人得用些补气血的汤药,秋冬好好养养,明年开春神清气爽。” 陆念听进去了,握着阿薇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大夫去中间堂屋写方子。 定西侯忙跟出去,商量陆念的状况。 阿薇给闻嬷嬷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陆念近些时日在用的药方给大夫看看,自己温声伺候陆念躺下休息。 陆念看着阿薇缠了绷带的手指,懊恼道:“别碰水,有什么事儿交给别人做。” 阿薇点头说“好”。 “每天要换药,阿薇的手这么漂亮,不能留印子,”陆念看着阿薇,一瞬不瞬地,过了会儿,又道,“这几天也别下厨了,手指伤着,厨刀重。” 阿薇掖被角的手顿了下,明亮的眸子望着陆念。 余如薇是陆念的执念。 陆念病发时脑海里混沌得很。 但有的时候,她突然又能分出两个阿薇,知道她眼前的是金殊薇。 是她认来的女儿,也是她爱的女儿。 吸了吸气,阿薇冲陆念笑了下,软声道:“明日您给我换药。” 桑氏在一旁看着,背过身去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以往只觉得大姑姐行事太激烈、容易哑巴吃黄连,今儿才窥出些内情,猜到这人已然吃了多少黄连下去。 好在还有女儿在。 唉! 外间。 闻嬷嬷又与大夫补充了些陆念从前发病的状况。 定西侯的眉头皱成了层层山峦。 大夫说得很是恳切,他在京中有些名头,也替不少得癔症的病人缓解过症状,但这病想根治很难。 “昨儿好像缓和了,说话做事同平常人无异,但不晓得听了哪句要命的话,一觉睡醒又发作了。” “会记不清事情,遗忘掉一部分,或是几样事情杂糅在一起,有自己的臆想。” “情绪变化很极端,可能会木讷、愣神坐上一整天,可能发怒吵闹,进而攻击人或是自残。” “身边千万离不得人,最严重时有可能自尽。” “有些家底不好的人家,遇着这种病都……主要是看顾的人吃不消。” 定西侯立刻道:“我们不是这种状况,要人手有人手,要什么药材、你只管开方子。” “侯爷,我先留一份方子,”大夫直接说了办法,“但您有您的路子,不妨多请几位太医,多听几家言论。” 定西侯重重点头。 等大夫写调养方子时,定西侯又问闻嬷嬷:“阿念何时得了这病?她回来这些时日,我一点都没瞧出来。” “有几年了,最厉害的那阵子险些一把匕首把自己捅了。” 闻嬷嬷刚要回答,就听见了阿薇的声音,便没有开口。 定西侯黑沉着脸看向走出来的阿薇与桑氏。 “母亲刚睡了,”阿薇让闻嬷嬷进去陪着陆念,自己与定西侯道,“您只瞧见她好的时候,自然不晓得她病起来什么样。” 定西侯双手抱胸,一脸怒气。 肯定不是气陆念,也不是气阿薇,他在气自己。 气得不行,他还得继续问:“蜀地那里的大夫也说不能根治?” “其实已经好很多了,”阿薇冷声道,“最厉害时,一个月有十七八天都不清醒,我与嬷嬷轮流日夜陪着。后来缓和下来,三月犯一回,半年犯一回,这次隔了小一年。” “只你们两个?”定西侯恼道,“余家人都做什么吃的?” “死得差不多了呗,”阿薇嗤笑了声,“再说,也不敢让他们看顾母亲,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定西侯语塞,下意识看向在场的唯一一位外人。 全是家丑,唉! 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写了方子,拿了诊金,恭恭谨谨退出去。 定西侯这才舒了口胸中闷气:“这病到底如何得的?” “蜀地的大夫说,气闷、不甘、憋屈,总归是心中存了太多怨气消解不开,最后……”阿薇道。 “除了吃药,还有旁的办法吗?” 阿薇又道:“顺她的心意,不要逆着来,把怨气都化解开了,整个人就爽快了。” 当然,还得存一份念想。 有明确的信念在前,才能熬过“无所事事”的惆怅。 正说话间,陆骏和陆致也来了。 陆致明日休沐,陆骏听桑氏的意思去接儿子回来,顺便与夫子们讨论下陆致这一旬的学习状况。 “大姐病了?”陆骏一进来就问,“什么病?” “小声些,”桑氏与他打眼色,“大姑姐才睡下。” 陆骏与定西侯行了礼,一旁坐下,鼻子颇灵:“厨房炖了骨头汤?火候足了吗?今儿外头风大,阿薇给舅舅盛一碗驱驱寒?” 不等阿薇开口,定西侯抬手一巴掌拍在儿子背心:“吃吃吃,阿念病了、你还惦记吃!” 陆骏痛得倒吸气。 桑氏见状,上前低声与陆骏、陆致说了陆念的状况。 “疯病?癔症?”陆骏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姐弟纷争时,他的确骂过陆念“疯了”,但他也从未想过,陆念真的有疯病。 而且,陆念与陆骏认知里的得疯病的人也不一样。 仔细一想,他其实并没有亲眼见过,只道听途说或话本子里读到过,什么胡乱攀咬,不认人,得拿铁链锁着,陆念就算脾气上来了、路过的狗都要骂两句,但…… 他坐在椅子上,身体还板正,人却傻愣了。 “不会弄错了吧?”半晌,他嘀咕道,“大夫说的?是不是那大夫不会看?我们再多请几个大夫!” 陆致也目瞪口呆的。 “所以是姑父家里气闷出来的?”他问,“姑母那么凶悍,还能被气着?我想像不出什么样的人能让姑母气出疯病来。” 阿薇瞥了他一眼:“那你是见识浅薄了。” 陆致下意识地想回嘴,话到嘴边又忙咽了下去。 这种时候不能触表姐霉头。 况且,这个“浅薄”也算是夸他,对吧? 定西侯的脸黑炭似的:“真想不到,余家那样有底蕴的世家会……早知道……” “您能从哪儿去早知道?”阿薇一语点破,“人家金太师在京里挑来找去,打听了四年经历,定然还使人回冯家祖籍去问过,那都看走了眼。蜀地隔着十万八千里,您哪来的信心就挑出来个好人家?” 定西侯正为着余家置气,被阿薇这么一问,倏然也有点懵。 左看右看,看到陪坐着的桑氏,定西侯忙道:“你看你舅娘也不是京城人。成亲前,桑家那儿与我们议亲也没有面对面,要你这般说,桑家也没有仔细对待姑娘家亲事?你舅娘嫁进来这么些年,不也挺好的吗?” “先不提舅舅认娘的眼光,待明媒正娶的妻子总还不错,”阿薇道,“您的儿子在娶亲上做了个人,所以全天下的儿子就都是人了?” 陆骏听声抬头,一时间不晓得自己是被夸了还是又挨怼了。 阿薇继续与定西侯道:“哪怕您烦母亲,不想留她在京城,那也不用往蜀地选。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出事了您鞭长莫及,但凡挨得近些,您能让母亲这么受罪?” 定西侯的心情亦是复杂万分。 外孙女儿怪他怪得明明白白,但要说信任好像还有那么一丁点,起码信他不会坐视女儿受罪、不去撑腰。 一个巴掌一颗枣。 枣子没那么甜,巴掌有点痛,偏还让他都心甘情愿往怀里扒拉。 “当初你母亲那名声,京中根本没有门当户对的亲事能说。”定西侯叹道。 “您怕低嫁,怕遇到白眼狼,所以哪怕路途再远您也要寻个门户相当的,”阿薇说得很直白,“我也不说低嫁好,金家低嫁最终就是出了事。 但说到底,还是因为金太师倒了,金太师若还在,您看那姓冯的畜牲敢不敢得瑟! 他敢抖一抖皮,了不起和离,太师还拿捏不了姓冯的? 所以,换到母亲这里,怎得,世袭罔替的定西侯府要犯事了不成?” “祖宗!说什么呢祖宗!”定西侯吓了一跳,这种话怎么能乱说,传出去能惹一堆麻烦。 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地瞪了阿薇两眼,末了道:“再说,衙门都没有定论的事,怎么到你这儿就坐实了冯侍郎母子杀妻了?” “我自己看的。”阿薇抬了抬下颚,很是坚持。 定西侯道:“小孩子家家……” 阿薇弯了弯唇,笑容浅浅,全是嘲弄:“母亲亲眼看的那岑氏不行,您说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不信。我现在说冯家,您又这么说我,不信我,那我还说什么?” 定西侯:…… 从前,当爹就说不通女儿。 现在,当外祖父还是说不通外孙女。 罢了罢了。 再说下去伤孩子感情。 定西侯起身,交代桑氏多照顾春晖园,自己则回书房准备帖子。 得与圣上求个恩赏,才好多派几位太医过来。 桑氏应下,与陆骏一道送定西侯出去。 迈出春晖园,桑氏斟酌着用词,开口道:“阿薇随了大姑姐,嘴犟。” 定西侯听懂她有周旋之心,道:“孩子也是心疼她母亲。” 他不会把阿薇说的不好听的话放心上。 这么大年纪了,和外孙女儿较劲,多丢人。 况且,他也心疼。 今日回头看,阿薇说得也没错,真的嫁得太远了。 正屋里只剩下阿薇与陆致。 阿薇精力乏,学陆念一样在大躺椅上躺了,问:“你怎么不走?你也想喝骨头汤?” “……”陆致存了不少话,被直接闷回了肚子里,好一阵才瓮声瓮气道,“你不该和祖父吵架。” “我哪有吵架?”阿薇懒懒道,“我明明在讲道理。” 有那么一瞬,陆致很想问问表姐,前回拿刀子怼他、逼他杀鸡,难道在表姐看来也是讲道理? 不过他最后还是没有问。 因为问了肯定也白问。 陆致换了个问题:“你不怕祖父生气?” “那就气呗,”阿薇道,“这家里上上下下加一块,也没有我母亲受过的气多。” 陆念的经验摆在前头。 定西侯府里,只吵架是没有用的。 这次陆念发病,不是她们的本愿,但事已至此,断不能白白让陆念受一回罪。 要把能讨的一切都讨到手。 愧疚、后悔、心痛。 她要利用好一切能利用的情绪,之后才好争取最多的利益。 等陆念好起来,她们母女两人再一道对岑氏发难。 阿薇也不指望定西侯与陆骏能添助力,少拖后腿就算“良心未泯”了。 思及此处,阿薇看向陆致:“我半夜要与闻嬷嬷换手、看顾母亲,现在需得好好睡个觉。 厨房里炖着骨头汤,原是想煮抄手吃的,现在我顾不上。 你要嘴馋了,让毛嬷嬷给你打一碗汤,愿意等,就跟她说给你煮饺子吃。” “谁说我嘴馋了?”陆致放话后转身就走。 走到院门旁,晚风带来一阵浓香,他不由吞了口唾沫。 犹豫一息,他快步进了小厨房:“嬷嬷与我装碗汤,父亲刚才说要喝了驱驱寒,我给他和母亲送些去。” 第50章 八分自尽,还有二分暧昧(两更合一) 青茵照着新开的方子抓了药回来。 怕吵着主子们,春晖园今晚上静悄悄的。 青茵进正屋,一眼瞧见了睡在大躺椅上的阿薇。 躺椅小憩舒服,真要睡觉比不了床,何况天冷下来后亦不保暖。 青茵本想唤阿薇起来、挪去床上睡,可一想到她大半夜定要与闻嬷嬷换手,这点功夫一醒一挪的怕是会睡不着,也就不出声,只去厢房抱了张轻暖的被子来,轻手轻脚给她盖好。 而后,青茵又退出来,带上了半边大门,垂了帘子挡风。 药炉支在窗下。 先前熬的那份现在用不上,青茵重新备上新的,安安静静坐在炉边煽火。 阿薇心里存着事,三更过半,自然而然就睁开了眼。 摸了摸身上的被子,阿薇看了眼坐在桌边熬夜熬得迷迷瞪瞪的青茵。 “晓得与我盖一床暖的,怎得不晓得自己再披一件?”阿薇问。 青茵倏地惊醒过来,眼神还有些惺忪,嘴上却道:“奴婢不冷。” 阿薇不与她争这话,先去寝间看陆念。 闻嬷嬷看起来也有些乏,与阿薇打了几个手势,表示陆念状况。 两人多年默契,阿薇一看就懂。 陆念睡着,只是不太安稳,嘴唇嗫嗫,全是梦呓。 阿薇便从里头退出来,往小厨房去。 半夜天寒,人冻得一个激灵,困意又去了七七八八。 青茵跟着她,小声道:“不晓得姑夫人什么时候醒,奴婢把汤药放炉上拿文火温着。 大公子带了一小锅骨头汤走,余下的毛嬷嬷又添了点水继续炖。 她说您今儿顾不上旁的,肉馅拌好了浪费可惜,她便动手揉了面、包了饺子,放在了橱柜里。” 阿薇应了声好。 小厨房里还烧着灶,比外头暖和不少。 灶上一锅骨头汤,一锅热水,毛嬷嬷都备着。 阿薇先把饺子下了,才单手拿帕子简单擦了把脸,彻底醒了神。 她夜里没吃饭,一份饺子蘸醋,一碗骨头汤,正正好。 给青茵也装了份,阿薇道:“吃完后,你就去睡。” 青茵一愣。 表姑娘摆明了要熬夜,那她怎么能歇了? “谁让你前半夜硬撑着?”阿薇看出她的意思,道。 “那闻嬷嬷歇了,只您一人看顾姑夫人?”青茵忙问。 “早两年母亲犯病,也是这么过来的,”阿薇道,“闻嬷嬷就不跟我争,该睡就睡、该起就起。” 青茵听到这里,暗暗懊恼。 这事怪她自己没经验。 “那明日您睡时奴婢也睡,您起来了奴婢也起来,能您搭把手。”青茵脑袋也算灵光,一下子安排妥了。 春晖园这几日照顾姑夫人就是头一等大事。 倒不是她见不得别人出头,一味要积极表现,而是能进姑夫人寝间的人手,除了闻嬷嬷之外,这两天才勉强添了一个她。 姑夫人病中,岂能随意再叫个不熟悉的进去帮忙? 至于今晚上…… 青茵另想了补救:“奴婢在外间睡,您有事就喊。” 阿薇依了她。 两人去与闻嬷嬷换手。 “厨房有饺子和骨头汤。” 闻嬷嬷点头,示意阿薇不用担心她。 寝间里只剩下阿薇与陆念。 黑漆漆的夜色之中,阿薇坐在床边,看着陆念的身影。 噩梦似乎又缠上了她,陆念嘀嘀咕咕个不停,阿薇弯腰凑近她口边听了会儿,才分辨出内容来。 “杀了他!杀了那畜牲!” “给我解药!给我治阿薇的解药!” “疯子,你们全是疯子!” 阿薇握着陆念的手,一遍遍道:“您杀了他们了,您已经把他们都杀了。您给阿薇姐姐报仇了。” 一刻钟后,陆念才渐渐静下来。 她始终没有醒过,却疲惫至极,满头大汗。 阿薇拿帕子与她擦汗,柔声细语说着:“我剁到一半的肉馅被毛嬷嬷接了手,她调得也不错,添了白菜进去,包了饺子。 夜深了我图省事儿就煮了,所以没有吃上煎饺。 您也没吃上抄手。 您得赶紧好起来,我才好给您做抄手吃。” 翌日。 进出春晖园的客人不少。 定西侯得了恩典,把太医院的院使院判都请了来,又请了对癔症有心得的两位御医,五人凑一块给陆念看诊。 陆念清晨发作了一场,又自己清醒过来,记得要给阿薇的手换药。 一刻钟后又迷糊了,好在不吵不闹,只靠坐在床头发呆。 太医们过来,陆念也算配合。 阿薇又与太医们说了这几年病情状况,定西侯焦虑等着,最后得到的结果依旧不能算十分乐观。 说到底,得调养。 “从先前的两三月犯一回,到现在隔了小一年,看得出有在好转。” “既是在蜀地得的病,回到京城来、离那处的人与事都远了,照理对姑夫人的病情是有益的。” “还是不能受刺激,尽量顺着她来。” “等这一次缓解之后,或许可以多出去城里城外转转,比一直在府里住着强。” “昨儿那大夫开的方子能用,缓解后建议换上化郁气的方子。” 定西侯一并记下来。 送太医出去时,阿薇正好在院子外见到了李嬷嬷。 自打前回为了陆致斗鸡的事、与岑氏不欢而散后,阿薇有一阵子没有见过岑氏以及她身边的李嬷嬷了。 两方看起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背地里…… 岑氏有岑氏的想法,陆念也有陆念的杀招。 可惜,那杀招才有了讯息,陆念却犯病了。 李嬷嬷恭谨与定西侯问了安。 “听说姑夫人病了,侯夫人很是担心,又怕姑夫人病中见了她更心烦,便让奴婢来问问。” 阿薇面无表情,道:“病着,不劳挂心,的确会心烦,千万别来惹嫌。” 李嬷嬷闻言,心中大喜。 这对母女果然还是老样子,半点不留情面。 侯爷好面子,被这么多太医看到自家里头不睦…… 李嬷嬷藏起心头欢喜,眼皮子一垂,委屈摆在面上:“表姑娘,奴婢……” 阿薇不与她纠缠,只看定西侯:“我得顺着母亲。” 定西侯立刻严肃起来,道:“本就病着,心情愉悦最是要紧。” 李嬷嬷没有讨到一丁点好,只能赔笑,心底里恨恨咬牙。 原以为这母女俩自己作死作活、很快就会把定西侯作烦了,没想到竟然还作出了“偏爱”来。 阿薇转身回了。 切菜需得磨刀。 等陆念好转,刀磨光亮,她就把秋碧园给切成丝。 另一厢。 顺天府里,杨府尹差点喜极而泣。 冯正彬的案子,比预料之中的棘手。 自尽看着板上钉钉,可也并非没有疑点,尤其另牵上了九年前的金氏夫人的死。 当然这并非衙门不能轻易结案的缘由,最让杨府尹头痛的是朝堂上几方各执一词。 全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家伙了,谁不晓得冯侍郎一死,来年竞争尚书之位的人就少一位? 若能以此发挥,再拉扯个对手下去,那就更晋一步了。 于是,围绕着冯侍郎怎么死的、死于谁手,但凡有点心思的都要动两下嘴皮子。 而一旦牵扯上了“朝堂大事”,什么人命官司都不可能单纯。 顺天府夹在中间,当真为难得很。 现在,这桩案子被镇抚司接手了。 杨府尹一股脑儿把所有相关案卷都交给了元敬,又对坐着吃茶的沈临毓表达了“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不是顺天府不尽心,而是冯侍郎的死就是面镜子。 顺天府是猪八戒,怎么照都里外不是人。 镇抚司,成昭郡王就是那唐三藏,怎么照怎么一位佛祖座下的好弟子。 虽然,依杨府尹观察,郡王爷今日心情不怎么样。 沈临毓放下茶盏,拿过堆在最上头的案卷翻看。 前些时日,他得了圣上授意出京办事,来回不过这么几天,京中就有个“大惊喜”等着他。 沈临毓手上有一桩旧案。 那是开春时圣上私下交代他的,六年前、永庆二十九年的春闱恐不大干净。 当时的主考是前年二次告老的高邈。 高邈是两任帝师,地位超然,就是岁数大了,早回老家含饴弄孙享福去了。 后来出了巫蛊大案,京中血流成河,朝堂动荡难免,圣上又把高邈请回来坐镇,授了空出来的太师之位。 那年,高太师都快八十高龄了。 二十九年,是巫蛊案后的第一次春闱,朝廷意想多选人才。 高邈担了主考的名,但他的年纪必然无法亲力亲为,就像他担任太师一般,震慑为主,稳定人心。 如此,朝廷渡过了最动荡的几年,高邈实在吃不消了,再次离京。 许是在家休养了些时日,老大人精神康复许多,回忆起这二次出山的经历,隐隐品出些任期里的不对劲来。 其中便有春闱之事。 他暗中递了折子直至御书房,圣上颇为重视,让沈临毓查一查内情。 这几个月,沈临毓悄无声息地查,为此另寻了些由头在礼部衙门翻了半月的旧档,好不容易拨开云雾、能判断舞弊并非高老大人的错觉,而被他抓到的线眼正是冯正彬。 谁想到,沈临毓紧赶慢赶拜访高邈后回京,冯正彬死了。 在害死发妻的那一日,死在了做法事的大慈寺。 死得其所。 死得突然! “真是自杀?”沈临毓问。 杨府尹道:“王爷知道的,衙门判断自杀他杀,除了尸体状况,也要兼顾现场痕迹、人证物证等等。” “据大慈寺的和尚所说,门窗从里头紧闭。” “脖子上是缢伤痕迹,而非绞杀痕迹,血障集中在下半身,符合缢死。” “桌上留下遗书,基本能确定是冯侍郎笔迹,主要是那遗书写到后头龙飞凤舞起来。” “若是有人仿照所写,那他飞得还挺是那么一回事,毕竟,端正的字好描摹,飞起来的难以抓形神,对方仿写的功力很不错。” “府内更倾向于冯大人亲笔,他当时都要自杀了,情绪不稳定,有几个笔画稍有些偏也是人之常情。” “那几日京中为了冯大人‘不敬发妻’的事有许多传言,冯大人连千步廊里都坐不住,他是有自杀动机的。” “但是,”杨府尹深吸了一口气,正是这些但是才让他没法结案,要是没有丝毫疑点,他才不管别人想拿冯侍郎的死做什么文章,“但是,颈部除了淤痕外有些许擦伤,许是被害留下,许是他自己反悔了挣扎。” “自缢在喉上,舌头该抵着牙齿,但冯侍郎的舌头没有伸出来,也没有抵着牙齿。” “双手握是握着,却没有紧握。” “总的来说,冯侍郎的死,八分自尽,还有二分暧昧。” 偏就是这两分,足够有心人发散开去,各争利益了。 案子没有办明白,虽是上交镇抚司,杨府尹也不想给圣上、给王爷留一个办事能力不行的印象,也不管得不得罪人,硬着头皮另补了两句。 “他杀也得有个他杀的由头。” “若说因着他发妻的死,那还是一桩无头案子,他那高堂受不了儿子突然离世,情绪激动,转天就偏枯了。” “下官也去瞧过,人躺在那儿动弹不得,听不见问话,更说不出当初有没有害过儿媳。” “即便真是因果报应,金家早已经一人不剩,谁能为此杀三品侍郎?” “至于求更进一步,如今老尚书还未提告老,后头事情八字没一撇的,这个时候嘛,落井下石不稀奇,直接上手杀人那也不至于,您说呢?” 沈临毓垂着眼看那张遗书,啧了声。 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尚书之位不至于杀人,但若是为了掩饰舞弊案,就很值当了。 再者…… 沈临毓的喉头滚了滚。 那碗清新的果茶,让他印象深刻。 案卷上提了,冯正彬被大慈寺和尚寻到正阳门外时,大吐了一回。 证言来自搀扶冯侍郎的两位下属,两人说的是冯正彬当日生病的具体细节,沈临毓看到的是定西侯打开来的是前回喝过的果茶。 沈临毓很是好奇。 冯正彬究竟从果茶里喝出了什么,竟然能吐一次、又吐第二次? 看来,他得向定西侯府的那位表姑娘讨教讨教果茶方子。 第51章 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两更合一) 顺天府外。 沈临毓上了马车,交代车把式去定西侯府。 元敬闻声抬头,诧异地看他。 “怎么?”沈临毓问。 元敬摇了摇头:“没有。” 王爷行事虽然想一出是一出,但也知道轻重缓急。 便是元敬这颗被长公主念念叨叨偏了的脑袋,也不至于认为王爷惦念一口好喝的鸡汤、果茶胜过了沈侍郎的死。 观他表情,沈临毓岂会猜不到他的想法? 没有藏着掖着,沈临毓直接道:“想找侯府表姑娘问问先前那果茶的方子。” 初听这话,元敬没有信,八成是他家王爷逗他取乐。 转念再细细一想,他忽然领会过来。 那日礼部衙门,正是他发现了冯侍郎不对劲。 “您怀疑……”元敬倒是没有点破,只是道,“听说侯府姑夫人犯了旧疾,定西侯求了恩典、请了好几位御医去看诊。” 话音落下,他就见沈临毓招呼车把式改路线。 “回府一趟,”沈临毓交代道,“你去库房挑点品相好的药材。” “送去定西侯府?”元敬不解。 什么时候镇抚司问案情,还得给疑凶送礼了? 想不通,却不妨碍元敬做事。 不过两刻钟,他不仅收拾了一支拿得出手的补气老参装盒,又与沈临毓打听来一条信。 “冯侍郎的夫人前些时日去过定西侯府,接的就是那余姑娘的帖子,但似乎闹得并不愉快。” 沈临毓正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闻言也没睁眼:“谁的帖子、愉不愉快,这都晓得?” “朝上拉扯冯侍郎的案子,把冯家近来的事摸查了个遍,冯夫人去过哪里自瞒不住,”元敬答道,“府里嬷嬷们唠后宅事……” 元敬说到这里顿了顿,观察了下他们王爷的神色,才又道:“杀妻另娶,这事情耐说道。” 沈临毓勾了勾唇。 的确耐说,上至长公主府的嬷嬷,下到城中老百姓家的婶子娘子,她们不一定关心尚书之位落于谁手,却一定在乎冯侍郎有没有杀妻,冯侍郎的死算不算报应。 “查后宅事情,”沈临毓点评了一句,“镇抚司恐没有嬷嬷们有本事。” 定西侯府。 侯爷听说成昭郡王到访时,很是一头雾水。 王爷今日前脚回京,后脚就来他家中,他定西侯在朝中有这般体面? 定西侯自认没到那体面份上,琢磨着问传话的冯泰:“来的是郡王,还是指挥使?” 同一个人,身份不同,来意便不同。 冯泰听得懂,但他答不准确,思来想去只一要点:“王爷穿着常服,不是官服。” 定西侯略松了口气,出去迎客。 两厢照面,全了礼数。 定西侯想把沈临毓请到书房,来客却拒了,只说去前厅小坐。 还是老样子的我行我素,定西侯随他,招待人至前厅。 沈临毓开门见山,道:“今日过来是有一事想请教府上表姑娘。” “请教我那外孙女?”定西侯眉头一紧,“王爷可能不晓得,我那女儿病倒了,孩子这两日伺疾,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的,若不是要紧事,能否过几日……” 沈临毓并不多言,只把一木盒推过去。 定西侯打开来,见其中是虫草,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王爷有备而来。 他不能推拒着不收,但收下了,也不能不让阿薇来一趟。 交代了人去春晖园,定西侯本想多打听两句,话到嘴边见沈临毓没什么谈兴,也只能作罢。 等了会儿,阿薇便到了。 撒入厅门的日光叫她身形阻了,背着光的人站在影中,沈临毓抬眼瞧去,只觉得她与前回颇有变化。 彼时是夜。 将军府中强买强卖,院子里杀鸡剔骨,定西侯这位外孙女浑身上下满是混劲。 那提着刀的架势,凶也凶得生机勃勃。 今日再看,这姑娘却透出了一股蔫气来。 也对。 要伺候病倒的母亲,心里挂念,吃不好睡不好的,疲惫也是情理之中。 等人到厅中站定,让开了日光,沈临毓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手。 手指受过伤,拿绷带包着。 阿薇注意到了沈临毓的打量,却又佯装不觉。 定西侯与阿薇做了介绍:“这是成昭郡王,上次来过府里。” “我晓得,”阿薇行礼,“我让陆致杀鸡那天,王爷就在院门旁。” 沈临毓闻言笑了声:“余姑娘那日的鸡汤泡饭很不错。” 阿薇道:“您喜欢就好。” “喜欢,”沈临毓语气如常,“那果茶也喜欢。” 阿薇笑着应声,心中念着“果然如此”。 先前,听说定西侯寻她、且登门的客人是成昭郡王时,阿薇就猜测过对方的来意。 冯正彬的死没有结案,镇抚司指挥使找她,总不至于是拉家常。 她与徐夫人的往来避不了人,迟早会有衙门的人来问。 只是,本以为会是顺天府的人手,没想到竟是郡王本人。 寒暄到此为止,沈临毓道:“能单独问姑娘几个问题吗?” 定西侯下意识想说“不妥”,而后才意识到,郡王是直接问的阿薇,而非他这个外祖父。 这让定西侯略不爽快。 倒不是说,郡王如此说话不把他放在眼中、而让他觉得丢颜面,更不是他认为郡王会在他们侯府里有任何不恰当的举动,而是单独问话,太容易掉坑里去了。 定西侯此刻已经回过味来了。 王爷突然登门,十之八九是为了冯侍郎的案子。 侍郎夫人与阿薇有过几次往来,王爷亲自来家中问话,说起来是给了定西侯府关照。 要不然直接把阿薇传唤到衙门去,越发惹一身麻烦与闲话。 可既然在家里了,又何必让他这个老头子避嫌呢? 别看成昭郡王年纪轻,镇抚司的指挥使,岂会没有点问讯的本领在身上? 阿薇在同龄姑娘里再是老练,也不可能是专司此职的王爷的对手。 一句话没有说好,被牵连进案子里,不值当。 定西侯要周旋几句,不想阿薇直接答应了,他只好起身离开,走得一步三回头。 阿薇目送定西侯离开,这才看向沈临毓:“王爷要问什么?” “果茶方子,”沈临毓道,“余姑娘知道冯侍郎喝了你的果茶呕吐了吗?” 方子不是重点,后半截才是。 阿薇也就只答后半截:“听说了。” “我刚也说了,果茶味道很不错,”沈临毓的语气沉了些,“为何冯侍郎却吐了?” 阿薇道:“既不是果茶的问题,那便是冯侍郎没有口福。” 沈临毓短促地笑了声。 “这么说来倒也没错,”沈临毓笑意消散,神色依旧轻松,丝毫不像在谈论案情相关,“余姑娘如何看待冯侍郎的夫人?” 阿薇问:“原配夫人还是继室夫人?” “烦请姑娘都说说。” “原配夫人可怜,”阿薇没有多点评金芷,但对徐夫人,她毫不掩饰地摆出不喜来,“我和她吵过一架,没什么不能说的,她知道我家状况,起先并未表露继室身份,说得与冯大人格外恩爱。后来我知道受了骗,把她叫来吵了一通。” 沈临毓颔首,一副只问事情、不提对错是非的态度。 “还是继续说说方子,”沈临毓又讲话题拉回来,“余姑娘自己研究的?还是与人学的?” 这一问,阿薇没有再配合。 眉间蹙起,她“撕开”了所有的问题,直指中心。 “所以,王爷是在怀疑我吗?” 沈临毓定定看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突然翻脸。 或者说,他一早就确定她会翻脸。 能一手提鸡一手拿刀,把表弟吓到打哭嗝的姑娘,怎么可能没点儿脾气? 沈临毓心里有数,嘴上继续问自己的:“余姑娘的手怎么受伤了?” 阿薇低头将绷带解开。 她伸出伤手,五指稍稍分开,隔空给沈临毓看:“我母亲发病,我怕她咬伤自己,拿手挡了。” 沈临毓看得坦然。 细长的手指上有清晰的牙印,可见当时用力之狠。 伤口正在愈合,印在白皙的皮肤上,越发显得惨烈。 这伤无疑是近两日造成的,与冯正彬的死日反正没有任何关系。 站起身,阿薇收回手、活动了下手指,而后垂眼看向沈临毓。 沈临毓还坐着,抬着眼看她,视线在空中相对。 阿薇抿了抿唇,似是往心下压了压火气一般,才又道:“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 留下这句话,她也不管沈临毓是个什么应对,抬步往外走。 沈临毓没有阻拦,只静静看着她离开。 而后,他将半冷的茶水饮了,起身走了。 留了一句话,也没让定西侯送,沈临毓上了自家马车。 车子出了燕子胡同,一路驶入大街,两侧人声喧嚣入耳。 元敬正琢磨案子,倏地听见他们爷问话,问得还没头没脑的。 “我那儿还有祛疤膏吗?” 元敬抬头,惊讶道:“您受伤了?” “不是我,”沈临毓又道,“算了,你别寻了,我去问母亲要,她那儿准有好使的。” 元敬思路倒也快。 他们爷去侯府问果茶,见的人只有侯爷和余姑娘。 定西侯一身腱子肉、以伤痕为荣耀,要祛疤膏的还能有谁? “您……”元敬斟酌了下,贴心为他考虑,“长公主问得细。” 提一句祛疤膏,怕是不用一盏茶的工夫,身边三五个嬷嬷尽数去打听余姑娘状况了。 沈临毓却道:“就是把人问恼了,赔礼而已。” “上回就看出来了,她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性子,恼了就直接甩脸。” “只感觉冯侍郎的死与果茶似乎有些关联,并没有实的证据,如此问上门去,换谁都不高兴。” “你若被当杀人凶手,你大抵也翻脸。” “一盒祛疤膏算不得什么事,礼多人不怪,赔过礼了,下回想到什么线索还能再问两句。” 元敬:…… 他刚才不知道如何接那句话,一时犹豫了,没想到他们王爷自顾自把话说全了。 那他还要说什么? 只一句“您说得在理”而已。 另一厢,闻嬷嬷见阿薇回来,以眼神询问她。 阿薇冲她点了点头,让青茵先替她重新绑了绷带,这才去了陆念寝间。 陆念安安静静坐着休息。 闻嬷嬷轻声问:“怎么会是郡王爷来问?” “我估摸着应该是镇抚司接手了,说明那冯正彬身上的麻烦不少。”阿薇道。 “太师倒台不过九年,那畜牲爬得这么快,定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闻嬷嬷低骂,“王爷疑心您?” “他注意到了果茶,”阿薇道,“这人很敏锐,但嬷嬷不用担心。” 今日状况,亦是早有预想。 冯正彬的死,本就不会、也不能以“自尽”结案。 这里是京城,是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 在蜀地能蒙混过关的案子,在京中会朝着想都想不到的方向狂奔。 既如此,倒不如预留一些似是而非的破绽。 况且,阿薇也需要破绽。 一桩案子,毫无疑点,干干净净,衙门立刻以自尽结案,那最多十天半个月便再也无人提及了。 冯正彬与他母亲的杀妻杀子,他的大难临头各自飞,都会消散在京城的深秋里。 甚至不用等到初雪,便已化为了泥。 除了阿薇这个露不得面的苦主之外,谁还会深刻记得呢? 偏得是如今这般“略显微妙”的状况,才能引得来各方大展拳脚。 阿薇不止要冯正彬死,连他死后的骨血肉皮,都要物尽其用。 只要衙门不能简单结案,只要朝堂上还有人为此争执,那就时不时会有人提起九年前那无法下断言的命案,才可能以此为线索,算一算冯正彬手中的“遗产”去了何处。 冯正彬的“仇家”太多了,甚至还被镇抚司揪着,多的是乱七八糟的线索。 如此一来,阿薇反倒安全。 杀人,讲求因果。 金殊薇会杀冯正彬报仇,但余如薇不会。 她现在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成昭郡王再敏锐,也难以解开这道符。 只一碗让冯正彬呕吐的果茶,在这畜牲的一堆祸事里,怕是连鸡毛蒜皮都称不上。 “仇家越多,衙门越难查,”阿薇唇角一弯,“且让他们慢慢查去。” 第52章 不合适吧?(两更合一) 定西侯急急往轿厅去。 他到的时候,沈临毓的马车已经出了胡同口。 他只好问门房:“王爷心情如何?” 门上的道:“小的没有看出来。” 定西侯:…… 也行。 起码不是怒气冲冲的。 定西侯又去前厅那儿问。 管事的道:“小的远远站在前头廊下,听不见厅里说了什么。只瞧见表姑娘先起身回了,又过一会儿,王爷才走。” 定西侯那浅浅松弛了的心又绷紧了。 阿薇是主、王爷是客,断没有客人不走、主人家先走的道理。 阿薇说话做事直归直,但只要没有惹着她,该有的礼数规矩都一清二楚。 可见,先前的谈话是不欢而散。 定西侯叹了声。 满打满算,冯侍郎家与阿薇能牵连上的,也只有侍郎夫人而已。 王爷到底问了些什么,能把阿薇问得来了火气? 定西侯一时没有想明白,只好去了春晖园一趟。 阿薇在小厨房。 定西侯没让人把阿薇叫出来,背着手走进去,把备菜的毛嬷嬷吓了一跳。 “做什么吃食?”定西侯问,“怎么一股酒味?” 阿薇正在打鸡蛋液。 她没有用大锅,只边上支着的小炉子上架了只小锅,里头烧了水,又添了甜酒酿进去,正咕噜咕噜冒着泡。 “母亲嘴里没味道,说想吃点甜的,”阿薇道,“我与她做碗酒酿冲蛋。” 定西侯忙道:“她脑袋清楚了?” “没有,”阿薇把备好的枸杞放进锅里,“但也没之前那么糊涂。” 陆念的病就是这样,发作起来不是要砍人就是要害己,情绪最激烈的那阵过去了,就安安静静发呆,或是说些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今夕何夕的胡话,如此反复几次,慢慢胡话少了,人也就清醒了。 这会儿,正处于“发呆”的过程中。 定西侯叹了口气。 酒酿滚得差不多了,阿薇把鸡蛋液倒下去,拿筷子不住搅动,不让蛋液凝结成块,只成蛋花。 热腾腾的酒酿散发着淡淡的酒气,定西侯不由叹道:“香!” 阿薇便问:“您要吗?” 定西侯看了眼小锅子里的量,没好意思开口。 阿薇看了他一眼,没有着急起锅,另取了个鸡蛋直接敲进去。 很快,一只白嫩嫩的水潽蛋便成了形。 阿薇把它捞起来,又添了半勺热酒酿,递给定西侯:“您尝个味。” 定西侯没有客气。 他不怕烫,咬了口水潽蛋,鸡蛋凝了七八分,微微的软嫩,正是他喜欢的样子。 鸡蛋的味道很淡,全靠酒酿惹味,些微的酸伴着回味的清甜,很是适口。 尤其是离晚饭不远了,肚子恰恰有些饿,暖暖地垫一垫,里外都舒坦。 “怎么不与你母亲也煮一个?”定西侯问。 没人说过,酒酿里冲了蛋花,就不能再来一个水潽蛋了。 阿薇闻言却是笑了起来。 她一面将陆念的那份装了碗,一面不咸不淡道:“她不爱吃水潽蛋,外祖父您不晓得吗?” 定西侯一愣,看着勺子里剩着的半个。 他确实不晓得。 阿薇又道:“您吃鸡蛋呢,就喜欢吃这个火候的,无论是水潽蛋、荷包蛋还是水煮蛋,太嫩的吃不惯,再熟些的您嫌噎得慌。不同人有不同人的口味,问一问就晓得了。” 定西侯老脸一臊。 阿薇端着食盘出去了。 她就是故意说的。 真论起来,一大家子人,定西侯不晓得其他人口味着实不奇怪。 平日少在一张桌上用饭,家宴也多是男人与女眷孩子分桌,满满的十几样菜,顾不上去盯谁多用了几筷子什么。 甚至,比起家常菜,可能还是自家难做、经常催着底下人去外头采买的点心、特色菜,反倒还容易记住些。 但阿薇偏就要点出来,点得定西侯汗颜。 定西侯忙不迭两口吃完,跟着阿薇去看陆念。 陆念对父亲的到来视若无睹。 她现在混乱的记忆里,她正身处蜀地,没有父亲这么一个人。 陆念这会儿也不认得阿薇,但好在还愿意信任她,接了阿薇准备的酒酿冲蛋。 坐在桌子旁,她对着勺子吹上好几口,才慢慢抿一抿。 定西侯看在眼里,心情十分复杂。 明明这么大一个人了,却叫他想起她很小的时候。 也是在春晖园,襁褓中的阿骏睡在摇篮里,白氏抱着阿念,让她自己吃东西。 吃的是什么来着? 定西侯着实想不起来了,只能隐隐想起,小小的阿念抿着撅撅的嘴,细声细语说“烫”。 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定西侯很是难过,连眼眶都泛了红。 “外祖父,”阿薇端茶给他,问,“您过来是有话要问?” 定西侯这才想起来意,道:“王爷问了你什么问题?怎么听说你把人晾前厅里直接走了?” 阿薇反问:“他没有跟您说?” “没说,”定西侯问,“可是为了冯侍郎的案子?” “是,”阿薇一点不瞒着,“他问我果茶,说冯侍郎喝吐了,话里话外好似我是凶手一般,真是气人!” 定西侯一头雾水。 冯正彬喝吐了,这状况他知道。 侍郎夫人被阿薇骂出门,这状况他事后也听说了。 但阿薇成了杀人凶手,这算哪门子道理? 就因为那冯侍郎不懂欣赏、嘴巴不行,就连累到阿薇身上? 难怪王爷要单独与阿薇谈。 他若是在场,即便对方是成昭郡王,他都得拉长着脸和人辩个高低。 话说回来,郡王做事素来有章法,怎么今朝如此没头没脑? 阿薇推得干净,定西侯琢磨着明日早朝遇着王爷再问一句。 没想到,散朝后,他还没寻沈临毓,沈临毓先过来请他借一步说话。 沈临毓从袖中取出一小巧银盒:“祛疤的药膏,我看余姑娘的手伤了。” 定西侯倏地瞪大了眼睛。 男未婚女未嫁,打过照面说过话。 他不是讲究迂腐那套的老古板,但无端端地替外孙女儿收别人的礼,且还是压根不熟之人的礼,这叫什么事? “王爷,”定西侯为难中带着拒绝,“不合适吧?” 沈临毓看向定西侯,呵地笑了声。 昨晚上他哄过了母亲,没叫她起不必要的疑心,没想到在定西侯这里添了个“居心不良”的签。 “昨日问话,多有得罪,是我太着急案情,”沈临毓收了笑,解释道,“这东西就是赔个礼而已,哪扯得上合不合适?” 定西侯顺着话问:“这么说来,昨日问案子是弄错了?” “冯侍郎的死轻易结不了,后头要查的也多,”沈临毓又道,“和冯家有接触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传来问话,我之后可能也会再过去府上,不赔个礼才不合适。” 听到这里,定西侯放下心来。 他就说嘛。 成昭郡王查案子,不至于没头没脑,乱冤枉好人。 而且,王爷是上门来问,已是给了侯府方便。 进了镇抚司,不配合的指不定就用上手段了,到府里私下问,没那些吓人办法,但也得各让一步。 他回头也劝劝阿薇,若再要问些案子时莫要记仇。 这么想着,定西侯没有拂沈临毓面子,接了那银盒:“我回去交给她,侯爷之后来府上,有机会再尝尝她的手艺。” 客客气气,官场道理。 定西侯周全,沈临毓却不按常理出牌。 他把手收回去,略理了下袖口,似笑非笑,懒懒散散:“侯爷也太多心了,我要做什么不合适的事,还能明晃晃让侯爷知道?” 定西侯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只能自己找补:“王爷真是,说笑了说笑了。” 两人散场。 沈临毓去御书房,定西侯回千步廊。 忙到了下值,定西侯回府,直接去了春晖园。 陆念的状况比昨日似乎又好了些,起码她认出了定西侯,只是心情很差,扭过头去不愿意说话。 定西侯有心说些关心的话,又怕言语不当反生刺激,只能作罢。 “这是给你的,”他便把银盒取出来,交给阿薇,“祛疤膏,给你涂手指。” 阿薇直接问:“这不是外祖父准备的吧?这些细碎小事,您想不到,且家里也有药膏,您不会另买。” 定西侯咳嗽了声,道:“郡王给的,说是昨儿问话得罪了,与你赔礼。” 阿薇“哦”了声。 赔礼是真,怀疑是真,恐怕那怀疑至今未消也是真。 但她不怕,除了她之外,值得郡王爷怀疑的人多的是。 至于这祛疤膏…… 阿薇打量了番银盒子。 比掌心还小些,与胭脂盒差不多,上头印着祥云纹样,做工很是精细。 盖子打开,里头膏体乳白莹亮,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看着不错,您与我向王爷道声谢,”阿薇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是,若下回他再乱怀疑我,我该甩脸还是甩脸。” 入夜。 闻嬷嬷伺候陆念梳洗。 等陆念躺下,阿薇在床边坐了,动作温和地解了她的中衣,露出她的左胳膊来。 胸口连到左臂,有一道旧伤疤。 伤口早就愈合了,只留下狰狞印子。 那就是陆念发病时企图用匕首自尽那会儿留下的,阿薇发现得巧,吓得整个人扑过去阻拦,撞偏了陆念的手,匕首横着划过去,没伤到命,但很吓人。 阿薇取了点祛疤膏,轻手轻脚给陆念抹:“郡王寻来赔礼的总不会是差东西,我猜是宫里贵人们用的,她们最讲究这些。 您这疤旧了,别的药膏都不好使,我们试试宫里的,指不定有效果。 就是这一盒也太少了,您若涂着好,我下次再问他要。 也不白拿,正经寻只老母鸡来炖锅鸡汤,您觉得呢?” 陆念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她。 阿薇继续自顾自说:“不晓得他吃不吃辣,最好是吃不得,我偏弄一顿红通通的给他,怀疑到我这儿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您放心,办法都是有的。 镇抚司若没有往岑太保那里查,我下回就与他掰扯徐夫人扣扣搜搜。 岑太保不好过了,岑氏便没了依仗。 说起来,我觉得您上次说得也在理,岑氏是岑太保的侄女,他们蛇鼠一窝,但未必关系多么紧密。 您不是提过、早些年岑氏与娘家的关系也是时好时坏嘛。 那岑氏只要不是个傻的,多多少少得捏着点岑家的把柄,心里才能有底。 您好起来后……” 话说到一半,阿薇停住了。 陆念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极了。 “阿薇。” 声音柔柔的,语调却踏实。 阿薇眨了眨眼睛,看着陆念清明起来的眸子,倏地笑了起来:“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陆念撑坐起来。 闻嬷嬷赶紧与她塞了个引枕。 陆念缓了缓神,昏黄灯光下,阿薇眼下的青影一目了然。 她道:“辛苦你了。” “这次比上回好得快,”阿薇继续与她涂膏药,“我刚才说的那些,您有听见吗?不然我再与您讲一遍。” “听见的,”陆念看了眼明显挖去一块的药膏,道,“你的手也要涂。” 阿薇应了声。 晓得陆念这会儿定睡不着,她便干脆多说些话。 “您病着,秋碧园那儿李嬷嬷来了一趟,没进院子就被赶回去了。” “二舅与二舅娘也来过,大抵晓得我们不欢迎,问候两句就走了,倒也没说惹嫌的话。” “外祖父没让往白家报信,但太医来过,白家听说了些,舅婆来了趟,送了些药材。” “送的是白芍、天麻、川芎那些治头痛的药材,我们这儿没个药柜子收着,我怕放坏了就拿去公中记账。” “您晓得我发现了什么?” 陆念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催她莫要吊人胃口。 阿薇笑了起来:“库房常用的不常用的药材都备得周全,但有几味药进出库都不少,其中就有白芍。 我起先以为是舅娘她们小日子不舒坦用的,再仔细看,出库日子零散,一月里什么时候都有,不像是吃妇人病。 而且,取药最多的是秋碧园,隔三差五。” 白芍养血安神、活血止痛,除了妇人病外,它还适用于失眠、情绪不稳等引起的头痛。 “你是说,岑氏她……”手指指了指脑袋,陆念的眼睛里全是笑,“失眠、头痛,她这儿也没康健到哪里去,难怪!” 第53章 知道怎么让马脚露出来吗?(两更合一) 陆念坐直了身体,不再靠着引枕。 “我猜,岑氏这毛病得有两年了吧?” “父亲挪到书房住,也有两年了。” “刚听到这消息时我就觉得奇怪,哪怕是老夫老妻,她如今再不用扒着父亲做恩爱样子,但也不至于放任父亲睡书房。” “起初她病着耽误父亲歇息,父亲又忙于公务、图方便住书房,那都合理,但那之后就没有挪回来,实在不像岑氏的性子。” “枕头风、枕头风,不在一对枕头上,隔了半个侯府能吹什么邪风?” “以岑氏年轻时笼络人的手段,啧!” “现在来看,不是她不想让父亲搬回秋碧园,而是她不能、她不敢!” “若只是失眠、夜不能寐,顶多是男人打呼噜,岑氏在一旁睁着眼等天亮,反正有他没他差不离,不至于不能睡一张床上。” “岑氏的问题应该更麻烦。” 桌上油灯燃着,落到床边只余淡淡光影,昏黄且朦胧。 陆念的眼睛却格外的亮,仿佛灯蕊上跳动的火花跃入了眸子,唇角飞扬起来,一改前几日无精打采的木然神色。 若不是阿薇拦着,她都想下床来走上几步,才能缓了心头那火烧火燎似的燥热。 双手握着锦被,陆念眉梢舒展,声音也愉悦起来。 “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郭氏那老虔婆吗?” 阿薇应声:“记得,是阿薇姐姐的祖母。” “她康健时嚣张得很,到哪儿都指手画脚,仗着是长房长媳又生了长孙,把本房的隔房的妯娌都得罪了个遍,别人吃了她十几二十年的亏,转过头来害我。” “我受她连累不说,她自己也没少折腾我,但最后,她还不是熬不过脑子生病?” “夜里睡半个一个时辰就惊醒,梦里全是胡话。” “骂这个咒那个,平日念些阿弥陀佛,做起梦来杀人放火!” “叫人听了一两句去,不与她拼命才怪!” 陆念撇了撇嘴,与阿薇与闻嬷嬷道:“岑氏怕是也有这种毛病,睡不安稳、惊梦,怕梦里乱说话叫父亲听了去,才干脆由着父亲住书房。” 阿薇与闻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从道理上,这事儿说得通,只是…… “为何是两年前?”阿薇问,“她害死了外祖母,要心虚早心虚了,偏是时过境迁,您远嫁多年,家中没有能让她烦心的事,她突然就得了这毛病?” 闻嬷嬷道:“说不好,有些人胆小,做了坏事后自此难安,有些人胆大,但指不准哪天受了刺激。” 郭氏便是如此。 几十年不觉得自己有错,耀武扬威得很。 直到余家一桩桩怪事接连起,风言风语之中,恐是后知后觉了“报应”,一下子挨不住,吓出来的病。 阿薇颔首:“我们也不清楚旁的事情,只晓得恰逢母亲送信回来的前后。” “她既有恐慌的事儿,那就不怕不露马脚,”陆念笑起来,瞳中的火焰透着冷,“我是疯,疯那么一阵,过了就好。不似她们那种,看起来没事人一样,病灶全在心里脑子里,日日夜夜的磨。” “噩梦缠身,时间久了身形消瘦,”阿薇说着去握陆念的手,“我观岑氏气色,还没到严重的那步。” “她谨慎,自知有问题便不与父亲睡一处,”陆念说道,“夜里陪她的都是心腹,她没那么怕被人听去,心情自然宽松些。 掌中馈的是弟妹,岑氏平日也不管事,你看她最近老实待在秋碧园,出来走动得很少。 清早弟妹他们去请了安之后,她想睡回笼觉就睡。” 阿薇静静听她说话,垂着眼替陆念解线。 陆念刚才手指太用力了,抓被子时指甲勾到了刺绣。 前几天病中,阿薇早就哄着陆念把长指甲都剪了,细细打磨了,但再短的指甲也会勾线。 没有硬扯,阿薇轻手轻脚顺着解开。 闻嬷嬷拿了小锉刀来,阿薇又给陆念磨了磨。 至于被套,明日让人补下线就是了。 陆念心思不在指甲上,由着阿薇摆弄,嘴上说着她的经验:“多给些刺激,她夜里睡不好,那就白日也别让她安心睡。 中馈不可能给她,我们寻她旁的事情给她做。 若是早几年,她装得更好,这两年大抵是没人给她生事,又或许睡不好的缘故,脾气大了许多。 就前回陆致那臭小子惹的事,换早些年,她可不会那么轻易被我压过了风头。” “您说得对,”阿薇收拾好了,道,“今晚上您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我们给岑氏寻麻烦去。” 陆念其实不困。 阿薇看得分明,怕陆念不好好睡,佯装打了个哈欠,简单梳洗了番。 没有回厢房去,她脱了鞋往陆念床上爬:“您这儿暖和,我跟您睡。” 陆念精神好,但她拒绝不了乖顺的阿薇。 她的小阿薇自幼身体就弱,陆念几乎是一步不离,夜里也是亲力亲为的照顾,哄着女儿睡。 后来,余如薇去了庄子上静养。 陆念两头跑,她要为了报仇谋划,不能时时陪伴女儿,她与丈夫亦没有感情,半夜睁开眼摸一摸身侧,空荡荡的。 她不在乎丈夫,只觉得,女儿不睡在边上,她很不习惯。 再后来,她报了仇,却也失去了女儿。 那段时日是阿薇陪她走过来的,吃住都在一起,陪她熬过漫漫长夜,让她惊梦醒来,身侧还有一人呼吸。 在陆念逐渐康复后,阿薇便不再陪她睡了。 陆念自己也十分清楚,她需要康复,罗织出来的美梦只是梦,她绝不能沉溺下去。 那会拖累了阿薇。 阿薇是她的女儿,但她更是金殊薇。 她可以让阿薇成为余如薇来瞒天过海,却不该让阿薇束缚在余如薇的躯壳里。 但是今天,看着笑盈盈的阿薇,陆念心软极了。 母女两人躺下来。 闻嬷嬷落了幔帐,又吹灭了灯。 阿薇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紧挨着陆念。 陆念偏着身子,依着旧日习惯,与阿薇掖了被角,轻轻地隔着被子拍睡。 不自禁地,低低的哄睡调子从她嗓子里流出来,不会划破黑夜的静谧,只添了一层安逸平稳。 阿薇绷了好几日的情绪在这段安稳里松弛了下来。 原想等陆念先睡,却是不知不觉间,自己先睡着了。 听着身边孩子平缓的呼吸声,陆念哼唱的调子越发轻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调子有多少年没有哼过了呢?她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是了。 女儿很小的时候,身上痛睡不好,她就哼着哄。 是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的调子,毕竟,她被亲娘哄着睡时、她实在太小了。 可这调子就是刻在了她的骨头里。 十几年后,她哄女儿时顺口就来了。 同样的,又过了这么多年,她睡在幼年睡过的床上,还是这么顺口。 那她再努力努力,关于这座春晖园,关于母亲的陈年旧事,她一定也能再想起些什么来的吧…… 陆念浅浅入睡,只那拍睡的手,时不时地、仿佛习惯了一般,拍了一下,又一下。 翌日。 天色将将亮起,阿薇睁开了眼。 见陆念还睡着,她便没有动,只一瞬不瞬地望着。 这些年,阿薇很少梦见亲娘,但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还能记得起母亲的模样。 母亲生的便是温婉模样,与陆念浑身带刺的明艳完全不同。 可偏偏,她们是手帕交。 而这会儿,睡着的陆念收起了身上的尖刺,眉宇之间难得透出几分安然。 但阿薇知道,等陆念醒过来、睁开眼,她还是那朵带着刺的玫瑰。 不多时,陆念醒了。 看到阿薇时,她还有些惺忪,稍缓了缓,陆念的眼睛明亮起来。 阿薇问:“您睡得好吗?” “好,”陆念道,“睡够了,很是松快。” 两人起身,各自梳洗。 春晖园里的丫鬟嬷嬷们见陆念精神了,也都很是高兴。 阿薇去了小厨房。 骨头汤炖起来需火候,只好暂且将就,先尝一尝煎饺。 到底是跟着闻嬷嬷在四司六局里做过事,阿薇动作很快,揉了面,趁醒面时又拌了馅,擀开面皮包饺子,毛嬷嬷帮着备了锅刷了油,饺子平铺开,盖上盖子。 陆念吃煎饺不爱蘸辣,只一小碟陈醋最合她的口味。 煎饺好熟,时候到了添水进去,热气折腾着催出来的焦焦脆脆的底,到了完全开盖的时候,香气扑鼻。 阿薇最后撒了把芝麻与葱花。 一份外焦里嫩涌汁水的煎饺,一碟米化了油的白粥,陆念很是喜爱。 阿薇也喜欢。 揪心几日之后,放松下来的一顿吃食,比什么都好。 之后,阿薇拎了个食盒去寻桑氏。 煎饺刚在锅上暖着,虽比不上刚作成那会儿,但也好吃。 桑氏见阿薇送吃食来,眉开眼笑道:“大姑姐好了?” “好了,要不然我也没有心情弄这些,”阿薇陪坐着,听桑氏边吃边夸,末了道,“母亲这回一病,我着实有些吃不消。 母亲本就不喜欢底下人进出屋里,病中更是,每日能陪着她的只我、闻嬷嬷和青茵。 嬷嬷年纪大了,熬久了也伤身。 我就想来问问,之前与您打听的那些人手,不晓得有没有信了。” “我也正要与你说这事。”桑氏示意姚嬷嬷。 姚嬷嬷上前答话:“丫鬟宝珍,放出去第二年就嫁了人,之后随夫家去了江南,听她家里说平素只书信往来,暂不会回京。” “张嬷嬷倒是一直在京里,可惜生了场大病,三年前病故了,她家小子在京郊几个村镇做货郎,日子还过得去。” “窦嬷嬷和她男人住在南城那儿,靠姑夫人当初给的遣散银钱支了个小铺子,见我们府上去打听,说是想进府来给姑夫人磕个头。” “就是那柳娘子,府中花名册上没有她,姑夫人留的那地址也已经没了人,眼下还没有明确的下落。” 阿薇点了点头。 这几人,除了柳娘子,都是曾经陆念用的人手。 彼时定西侯府被岑氏把持,大部分伺候陆念的人,与其说是她的丫鬟婆子,不如说是岑氏的人。 要说苛待她了,其实并没有。 岑氏要当那良善、又无奈讨不来继女欢心的继母,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敢亏了陆念。 丫鬟婆子们认陆念这位大小姐,照顾仔细用心,也时时好言相劝。 谁让陆念就是与岑氏过不去呢? 陆念闹得越凶,身边人劝得越真情实感。 岑氏也从不会因为丫鬟婆子管不住陆念的胡闹而责罚她们,口称“知道你们尽力了”,“孩子小、不好带,我心中有数”,几年下来,别说这些定西侯府的人,连白氏夫人的陪嫁们都笼络去了大半,唉声叹气陆念“不珍惜、不懂事”。 到最后,陆念身边与她一条心的,只有她十一二岁时自己去外头买回来的几个人而已。 再后来,陆念与余家定了亲。 蜀地太远了。 陆念自己都认定此生恐是回不来京城,便把买来的人放了,就是窦嬷嬷几人。 只两个早已无亲无故的丫鬟随她远赴西南,在多年前为了保护她和余如薇先后离世。 至于那位柳娘子…… 她不曾在侯府里当过差,花名册上自然没有她的名姓。 阿薇还不曾听陆念说具体来龙去脉,但她知道,这个人就是陆念给岑氏准备的大礼。 “辛苦舅娘帮着打听了,”阿薇笑了起来,“另一桩事不晓得您这儿得了结果没有?我母亲这回虽好了,但她还得用不少好药材养身,两年前丢的那三箱笼药与五千银两,不晓得您查出信了没有?” 桑氏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个外甥女,鬼精鬼精的。 不过,她既然与大姑姐、外甥女站在一块,她们精明些也是好事。 “有些眉目了,”桑氏也不瞒她,道,“我也不抱怨说难查,反正会有个结果,算算来回递消息的时间,最多半个月,我给你答案。” 阿薇应了声“好”,起身回了春晖园。 “还是我们之前说的那样,别管是不是舅娘落了口袋,只要她能明明白白甩去岑氏那儿就行。” “药材与银两的路子,以及您给安排好柳娘子,这两样一并扔到秋碧园去。” “岑氏夜里不能睡个好觉,白日里又要收拾一堆事情,折腾她一段时日,她自然而然就露马脚。” 听阿薇说完,陆念支着脸颊,问道:“知道怎么让马脚露出来吗?” 阿薇如何不了解陆念? 凑到陆念身边,阿薇轻声细语地道:“吓唬吓唬马儿,然后,一鞭子抽在它的马屁股上!” 陆念抚掌,哈哈大笑。 “说得好,”她站起身往寝间走,“换身衣裳,我带你找柳娘子去。” 阿薇道:“还不晓得她如今下落。” “没事,”陆念脚步飞快,道,“有人知道。” 第54章 她们的生活需要破局(两更合一) 马车出了定西侯府。 大街上人声鼎沸,京城的白日总是这般热闹。 陆念掀了帘子一角,目不转睛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 内城多是勋贵高官人家,两侧做生意的亦是大门面,管事小二恭敬周到,俨然一副进高门当差也不出错的模样。 等到了外城,寻常百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采买的,谋生的,各种招呼声吆喝声。 陆念更喜欢外城,生机勃勃的活力把她从沉闷的侯府里拉了出来,只觉周身都松快多了。 她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帘子,与阿薇说起了柳娘子。 “她是京郊通县人,她爹是一家镖局的小镖头,她自己也学了拳脚。” “小时候她就跟着她爹天南海北地走,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 “她有一门亲事,可惜成了望门寡,那头嫌她克夫,两家断了关系,她一个未婚小寡妇也说不来顺心的亲事,干脆留在家中跑镖。” “如此有个五六年,镖局做得不差,总镖头退了,她爹接了去,一家也算体面。” “只可惜,他们走镖到东越,遇着劫匪、出了事,柳娘子孤身逃出来报官,父亲那时在东越驻军,便出兵剿匪。” “父亲也没想到,那群匪徒厉害着呢,他得了个大胜、却中了点暗算,躺了一个月。” “柳娘子一直照顾着他,父亲调任回京,也顺路把柳娘子带回通县,好叫她与家里人团聚。” “柳娘子那趟镖,货物救回来三五,但人活下来的就她一个,她爹也死了,镖局又要贴补遇难的镖师,又要赔付客人,她家底哪里够使?” “父亲给掏了不少银钱,才没让柳家上下被客人、镖师家里人吃了。” “我会晓得这事儿,是偷听了父亲与岑氏说话。” “岑氏问过要不要把柳娘子接回府里来,父亲斩钉截铁说他与柳娘子没有私情,补贴银钱也只是看人太可怜了。” “当初驻军东越,一来是震慑东越的不臣之心,二来本就是剿匪。只是东越那地方,山多林密,山贼神出鬼没,很难摸清他们的寨子所在。” “若是早些能去除匪贼,那镖局就不会出事;若没有柳娘子报信,驻军也没法找到贼寨,杀尽匪徒。” “就这两点,又添上那点儿同情心,父亲才把后头事情掏钱摆平了。” “许也不止银钱,商户、镖师,皆是普通老百姓,父亲哪怕使个管事去镇场子,人家定然也是拿了合理的钱就走,怎么敢胡乱撒泼漫天要价?” 阿薇认真听陆念说。 以她对陆念的了解,阿薇在这番讲述里没有听出任何的厌恶与排斥,足以判断出,陆念对柳娘子的印象不算差。 “这么说,那柳娘子与外祖父的关系,您也嘀咕过?”阿薇问她。 “我嘀咕,岑氏更嘀咕,”陆念靠着车厢,笑了好一会儿,“我那时见过柳娘子,长得可漂亮了。 多年练武走镖,身形挺拔,人也有朝气,即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有那股劲,与闺中秀气养出来的完全不一样。 我看她顺眼,不管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就看她痛快。” 阿薇能理解陆念。 这位柳娘子听起来与岑氏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岑氏看似温柔体贴,实则全是虚假谋划,陆念闺中赢不了岑氏,自然而然会偏向有活力的柳娘子。 “父亲又不是什么心硬如铁的人,一来二去的,有心思也不稀奇,”陆念顿了顿,笑意收了些,道,“还是得说句公道话。 父亲与那柳娘子大抵是没有逾越的关系。 他那人吧,别的不一定,敢作敢当还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若真与那柳娘子有私,不会不承认。” 想了想定西侯行事的态度,阿薇问:“或许是人家柳娘子只念个救命之恩,根本不屑侯门争斗?她既无心,外祖父也就没有勉强?” “是个人都会这般想,”陆念啧啧两声,“那年,我听说了她之后就寻上门去了。也不是多复杂的想法,就念着府里多个人给岑氏添个赌。” 男人嘛,喜新厌旧多正常。 无论先前顾忌着什么,但只要人抬进了府,名正言顺了,年轻貌美的柳娘子怎么看都比岑氏强。 陆念自认为算是个好主意,可她没有说服柳娘子。 “她的确不愿意掺和进来,说了感念恩情,又说家业缓过来了便还银钱,”陆念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兴强买强卖。 我原以为她一心扑在家业上,可能不打算再嫁,但实际上、回京不过半月,她就招了个镖局里的一镖师入赘,很快怀孕、生了个女儿。 如今想来,未必没有我们这头给的压力。 我图她给岑氏添堵,岑氏面上不拿她当回事,背地里指不定也施压了,普通人家操持个镖局,但凡她不老实,岑氏有的是办法让她做不了生意。 我明白过来之后就不去找她了,父亲自认身正,我又不提,她又嫁人了,岑氏自然不会节外生枝,万一惹急了、人家跟她鱼死网破,她多年贤良就白装了。” 闻嬷嬷颔首:“听着她是个明白人。” “我远嫁前劳留京里的窦嬷嬷她们私下多关照她,”陆念垂着眼,道,“因为,她那女儿出生的时间有点巧,还早产了小一月,岑氏那阴暗性子,恐是会记到父亲头上去。 不敢与她明面上多往来,我远在蜀地,自身都说不好是个什么状况,哪里还能隔着千里顾她? 现在不一样,我在京城,有事我能说上话。” 阿薇问:“柳娘子当年不愿意掺和,如今几乎二十年了,有家有业,按说不会转念搅进来。” “有家有业自然不会,”陆念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但我查过柳家原先那镖局,东家不再姓柳。” 阿薇沉吟:“您是说……” 话未说透,窦嬷嬷那铺子已经到了。 话题暂且停下,三人下了马车。 窦嬷嬷开的是家杂货铺子,东西很多,摆放得却很整齐。 见富贵客人登门,窦嬷嬷赶忙招呼,待她定睛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姑娘?可是大姑娘?” “哪还是什么姑娘,是个寡妇了。”陆念道。 一句话把窦嬷嬷说得伤心不已。 时间紧,陆念没有多与窦嬷嬷唠家常,只彼此简略说了近况,又说过些时日、让窦嬷嬷来府里坐下慢慢叙旧。 窦嬷嬷连连应声。 陆念问起了柳娘子。 窦嬷嬷长叹一口气:“她招的那上门婿,最初有模有样,谁知道是个阴险的。 柳家老娘没了后,那人鸠占鹊巢,反把柳娘子母女两人轰出门。 说来说去是柳娘子没生个儿子,全是屁话! 他都当上门女婿了还管生不生儿子、有没有香火? 说穿了,就是忌讳那早产的女儿,怕自个儿头上是顶绿帽子。 不敢寻侯府事情,关起门来寻娘俩麻烦。 他也不想想,那要真是侯爷的种,他能把那镖局占了去?” 陆念听得直皱眉头:“柳娘子能叫那混账那般欺负?她可不是没本事的。” “唉,再大的本事,也有使不出劲儿的时候,”窦嬷嬷道,“女儿早产,身体就不好,她费了大心思在孩子身上,自己好些年不曾出去跑镖。 镖局还是认男人,她爹在的时候自有她爹顶着,她便是跑镖、领头的也是她爹。 她爹没了,她又沉寂几年,接镖、跑镖便是那上门婿,大小镖头、镖师全听那人的话。 等她想跑镖了,哪支队伍都安排不进去,说的也都是大道理,一群大男人出门,她一个女人在其中就不方便,就算他们不介意,那镖师的媳妇们不安心。 要么跟着爹和兄弟,要么跟着自个儿男人,这样才好歹算话,可她那男人架着她,她也愁。 时间一久,镖局易主也就不奇怪了。” 阿薇和闻嬷嬷听着,交换了个眼神。 果然,这世上就没什么新鲜事,无论是官宦还是百姓。 “那男人算得很贼,一批镖丢了、银钱大把赔出去,账面亏了只能转卖镖局,有人低价接了手,名头一换,柳娘子母女只得出门,”窦嬷嬷越说越气愤,“那男人还留着当镖头,接手的其实是他远房亲戚、就挂个名而已。 道理道理能说通,手续手续周全了,柳娘子便是想告状也告不过他。 最后只得和离了事,不想再受拖累。 这些都是柳娘子与我说的,她问我借了笔银钱安顿,三年前她给女儿结了个亲。 张嬷嬷家的儿子做货郎营生,有时候去她们镇上转转,回来与我说,她们日子也很磕绊,不全是银钱的事,能用银钱解决的都不是事。 解决不了,只能哽着,上不去下不来,最烦了。” 陆念心里有了底,要了柳娘子的地址。 柳娘子住在京郊一镇子上,马车过去也就一个多时辰。 也说不好到的算巧算不巧,车子到了门外,里头两家吵得热闹。 一看就富贵的马车停下,各自收了声,观望状况。 阿薇下来,一眼就看到了柳娘子。 不用陆念指给她看,她完全可以认得出来。 漂亮的,有精神气,身姿挺拔,哪怕经历了这么多变故,柳娘子还是柳娘子。 陆念扶着闻嬷嬷的手下车,走上前去,轻轻抱了她一下:“好久不见。” 柳娘子愣了许久,眼睛一酸,落了泪。 几人进屋。 柳娘子的女儿卧床,一脸病容,坚持与陆念、阿薇问了安。 没有当着她的面,陆念请柳娘子去对屋说话。 “怎得与那户吵架?”闻嬷嬷问。 “两家拼住一院子,总有摩擦,这回是说我们煎药味道重、冲着她们了,”柳娘子苦笑,“不是多好相与的人家,因而不敢让一步,让过一回便当我们软柿子,又得捏上来。” 陆念深深看着柳娘子,开门见山道:“我此番回京不是省亲,是带女儿常住京城、再不往蜀地去了。 当年你拒绝了我的提议,今时今日,我还是想来问问你,愿不愿意进府? 不止你,还有你女儿一块。 你晓得我恨岑氏,我需要你的缘由也一如既往。 我亦晓得你的困境,你女儿得有个好大夫,你也需要有权势才能把镖局夺回来。 当然,这不是什么买卖,你即便依旧不应我,我也会与你请大夫、夺镖局,谈不上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是见不得那混账东西抢了你的家业。” 柳娘子抹了一把眼角,又有些哭笑不得:“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当初那年纪,清清白白的,进府去还能给侯夫人添个堵,如今这样了……” 她自己摇了摇头。 “话分两头说,”陆念直白道,“你当初进府是正儿八经当妾,费尽心思拉拢我父亲,我与你是一时的盟友,我一嫁人,你孤立无援。 现在么,你进府做小娘,你女儿就是我那流落在外头的妹妹,你不用管我父亲说什么,真犟起来他如今硬气不过我,我俩一道对付岑氏就是了。” 柳娘子忙摆手:“姑娘,当真不是!” “不是也能是,”陆念道,“你若只是个想过生儿育女、普通女人家日子的,我不会上门来把你扯进麻烦里,但你不是,你只是不得不退,而非心甘情愿把家业交出去。 我还记得你当年跟我说过的话,你父亲为了镖局花了那么多的心血,你不能让家业丢在你手里,所以哪怕你不想与我父亲扯上关系,你也要承情收下他的银钱,守住镖局,重新把名声做出来。 过了这么多年,你的想法应该没有改变,只是你遇上了困境,解决不了。 我能替你把镖局拿回来,但妹妹往后守不守得住,你得考量,守起来多难,你最是清楚。 我看妹妹身体不好,妹夫靠不靠得住,你也得琢磨。” 柳娘子沉默。 陆念没有催促她,低头把玩指甲。 她指甲被阿薇磨短了,好是没劲,只能嗔看了阿薇一眼。 阿薇莞尔。 对屋,久娘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柳娘子忙起身去看她,与她倒水顺气。 看着女儿消瘦的模样,柳娘子抿了抿唇,心下拿了主意。 她们的生活需要破局。 第55章 您就当心疼心疼她(两更合一) 当她还是个姑娘时,父亲就教过她,行走江湖要审时度势,柳娘子记得很牢。 所以,那年东越遇险,当她明白无能为力时,她选择逃走报官。 所以,丢了货、又孤身一人时,她选择照顾定西侯,跟着他才能平安回到通县。 所以,即便有爱慕之心,即便陆大姑娘示好,她也不愿入府,不是妾不妾的事,她很明白自己对抗不了侯夫人。 所以,她招了婿,平息侯府的牵扯,想要把家业撑起来。 所以,在被丈夫算计,家业易手时,她决定和离止损。 柳娘子一直在走最安全的路,在绝对的力量与权势面前,她纵然有本事也只能如此。 她其实很懂陆大姑娘的感受,那种有劲使不出来、拳头够得着的地方全是棉花,浑身难受得要命。 她努力操持生活,但生活走入了死局。 家业丢了,久娘身体差,如今她能管得住女婿,但等她也无力时,女婿能不能善待久娘还是两说。 更要命的是,镖局那儿时不时还找她麻烦。 那男人自以为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女儿,各种花招扔过来,她挡得回一时,又岂能挡得住一世? 病床上,久娘清了清嗓子,问:“娘,客人和您说什么事?是不是让您为难了?” “没有。”柳娘子捧着女儿的脸颊。 久娘明明遗传了她的五官模样,却因为身体不好,全然没有柳娘子的精神气。 不管怎么样,得给女儿劈出一条路来。 “我们得收拾东西了,”柳娘子坚定道,“客人,她们是来接我们去侯府的。” 久娘愣住了。 对屋里,阿薇和陆念听不到柳娘子母女的对话。 只等了会儿,柳娘子回来时,阿薇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坚毅。 外头院子里,邻居咚咚劈着大骨,敞开的厨房动静极大,似乎想以此来表达即便你们有富贵路子、我家也不会低一头。 柳娘子不想、也不用再与他们争一口气,只与陆念道:“您坦诚,我也不和您隐瞒什么。 救命之恩,要说当年没有一点爱慕之心,那是假话,但我与侯爷确实没有那层关系,久娘是我前头那男人亲生的。 以前总觉得我自己还算有本事,招婿能稳住家业,如今看来的确是我天真了,很多事情光靠本事是不够的。 我没法和他对簿公堂,一是他手续办得周全,二是他背后有人撑着,若我没有弄错,应当就是侯夫人。 倒不是说侯夫人出了多少力,而是有一两句话,衙门里我就断不可能讨着好。 知道归知道,但也没有实际证据。 侯爷当年借我银钱摆平,隔了十多年、我无凭无证寻上门说侯夫人害我,那我岂不是越发得自找麻烦? 今日听您这些话,我可以替自己争一把。 我只要镖局,只要久娘好,旁的我不在乎。” 想得到什么,必然也需得付出什么。 柳娘子见多识广,根本不会有任何天真的想法。 妾室?小娘? 她这个岁数、这个经历,说实在话,她愿意、定西侯八成都不愿意。 但为了寻岑氏麻烦,她也可以豁出去不要脸不要皮。 陆念一下就听懂了她的意思。 “看来我们都与岑氏有仇,你放心,镖局一定会回到你手里。 岑氏那头事情成了后,你想在侯府安然当小娘就当小娘,你想出来自由自在打理镖局就打理镖局,你想给妹妹安排什么将来也都随你。 有侯府名头在,镖头镖师不敢欺你们母女两人。 我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你雇你看得上的、忠心的人才。” 陆念倾着身子,凑近了柳娘子,轻声道:“晚了十几年,但我们合作愉快。” 说走便走。 柳娘子动作麻利,收拾了要贴身带走的物什,又使人把女婿寻回来,最后一把锁关上房门,登上了街上叫来的马车。 京城的傍晚,晚霞映天。 定西侯府。 桑氏听说陆念带回来一家三口,起先并未多想。 她交代姚嬷嬷道:“许是从前伺候过大姑姐的人,你去搭把手,把人安顿下来。” 姚嬷嬷前脚应声去办事,后脚瞠目结舌地跑回来,说话都打着颤:“表姑娘说,不是伺候过姑夫人,是伺候过侯爷的,那三人是我们府里的小娘,姑太太,姑老爷。” 桑氏没领会,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听不懂了:“都是谁?” 姚嬷嬷丧着脸:“您称呼姨娘,小姑子,小姑夫。” 桑氏:…… 姚嬷嬷问:“您看,如何安排?” 桑氏扶着额头缓了缓,那一头劲过了之后,她的脑子倒是清明起来了。 “知会侯夫人了吗?”她问。 姚嬷嬷忙道:“表姑娘使人去给侯爷带话了,也说先不用管秋碧园那儿。” “那我们也不管,”桑氏一锤定音,“那姑子都有姑夫了,她定生在我嫁过来之前。 我从未听世子提过什么姨娘小娘,难说他都不知情,我又晓得什么老黄历? 安顿人的事儿都听大姑姐的,她说怎么住就怎么住,你只管搭把手,出力不出话。” 姚嬷嬷一听就明白了。 说穿了,那是侯爷侯夫人那辈人的事,认也好,撵也罢,轮不到世子夫人一个儿媳妇多嘴多舌。 桑氏看着姚嬷嬷匆匆离开的背影,重新坐了回去。 别说,突然领这么三口人回来,大姑姐母女两人的路子是真的野。 另一头,秋碧园里自也得了消息。 岑氏睡了一下午,起来不久,正用甜羹。 听说柳娘子的三个字,险些一口呛着,她顺了顺气,问:“这都多少年了,她如今承认给侯爷生了个孩子了?” 李嬷嬷赔笑:“侯爷当年一口咬定没有……” “男人的嘴能信?”岑氏冷笑起来,“那女人长的就祸害,侯爷在东越驻了两三年,没机会也就罢了,突然冒出来个模样标致的,哪可能忍得住?” 李嬷嬷小声问:“可她现在承认,又是为什么?奴婢不懂姑夫人的路子。” “她有什么路子?晕头转向的东西!”岑氏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情绪,道,“那姓柳的早不是当年年轻清白的了,侯爷也过了年轻力壮的年纪,她有什么解数能使? 陆念这步是昏招,侯爷多要脸皮的人,她给搬个另嫁过的妾回来,这帽子不舒服极了。 我们先看戏,且看他们自己一地鸡毛去!” 府中,侯夫人不吱声,世子夫人默许着,阿薇与陆念安顿柳娘子一家便十分顺利。 不说他们三口如何消化天翻地覆的生活,阿薇她们回了春晖园,准备给定西侯一个惊喜。 阿薇又抓紧时间炖了锅鸡汤。 待前头传话来说定西侯回府了,阿薇才把小青菜与白饭都添进去。 厨上火候刚到,定西侯便到了春晖园。 散值时,府里有人到正阳门外传话,说陆念要与他一道用饭。 侯爷想要修复父女关系,自是高兴,想到前次阿薇点名他记不得女儿爱吃什么,便特特问了冯泰。 冯泰回忆着,还有点印象,就去买了一盒。 老头儿兴匆匆地:“你小时候爱吃的芸豆饼,还是东街口那家老铺子,新鲜出炉买回来,快尝尝还是不是这个味。” 陆念取了一块、咬了口,评价道:“味道不错。” 定西侯高兴了。 “原来父亲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定西侯轻咳:“父亲记性是差了些,但也……” 陆念一眼横过去,打断了他自圆其说的话:“那为何您不记得母亲爱吃桂花酥?” 满腔父女和睦的好心情叫陆念这么一堵,顿时不是那个滋味了。 定西侯的笑容垮了些,又不好板着脸说重话,只能道:“你这孩子!” 陆念见好就收,用完一块,就见阿薇从小厨房进来了。 “没准备别的,”阿薇与定西侯行了礼,“您前回说想喝鸡汤,我就炖了。” “一锅鸡汤而已,厨房里谁做不得?非惦记阿薇这一手,”陆念抱怨着,“您全给了那什么王爷是您的事!” “也不费什么工夫,”阿薇笑盈盈地,“那日用的是斗鸡,与母鸡滋味不同,上回去庄子上见那走地的大公鸡还不错,这两日让人送了一只来,外祖父尝尝这鸡汤泡饭。” 吃人嘴软。 定西侯一勺一勺吃得满足。 陆念怪这怨那的,他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女儿就这性子,他不计较! “说起来,”陆念问,“您日日睡书房,怎么不住秋碧园?” “先前为了公务方便,后来就没再住过去,”定西侯说到这里,看了陆念一眼,“听你口气,倒像是要让我去秋碧园一般?你的性子呀,我要过去,你就不高兴了。” “我什么性子?”陆念似乎听乐了,冲阿薇努了努嘴,“你看,他现在还得管我高不高兴了呢!” 这刻笑容灿然,下一刻面向定西侯,笑意消散,只剩嘲讽。 “我不高兴,您不去秋碧园?我不高兴,您现在能休了她吗?我不高兴有用,那她怎么进的门,怎么给您生的儿子?” 定西侯挨了一通怼,比起生气,更多的是臊得慌:“姑娘家家的,说的什么话。” “我算哪门子姑娘?”陆念朝天翻了个白眼。 事情才开头,阿薇给定西侯稍搭了个台阶:“这两样小菜是我新腌的,外祖父尝个味。” 定西侯感动极了。 还是外孙女儿贴心。 陆念与阿薇配合了得,定西侯才刚放宽心,陆念就立刻给他来了个大的。 “我今日把柳娘子和妹妹、妹夫接回来了。” “谁?”定西侯愕然,等他从记忆里翻找出柳娘子这人,脸色红一阵青一阵,显然不太好意思与女儿谈论这些,“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你搅的又是什么水?你把人送回去,我与她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你也没有什么妹妹、妹夫。” 陆念才不管他说什么:“我唤她‘姨娘’,她住前头英园里,离您书房进,您过去方便,英园那跨院大,让妹妹妹夫住了。” 额头上青筋绽开,定西侯老脸彻底红透了:“你爹我碰都没碰过她,有个屁的孩子?” 陆念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阿薇在这里,您说的什么话呀!” 上涌的火气被一句话堵回去,定西侯憋得嗓子眼痛。 见阿薇垂着眼、乖乖巧巧坐着,他只好忍下骂人的话,尝试继续与女儿讲道理:“阿念,你与我和岑氏怄气斗恨,别把不想干的人连累进来。 那柳娘子有丈夫有女儿,人家清清白白的,别把事情弄这么复杂。” “还丈夫呢?”陆念语速不快,刀子却是锋利,“姨娘若真过得好好的,我能请得动她回府?她连镖局都被人抢走了!得亏她生的是个女儿,若是个儿子,早不晓得夭折在哪儿了!” 定西侯听出来她的意有所指,道:“又胡说八道,照你这么说,阿骏不是活蹦乱跳的?” “是,活蹦乱跳,”陆念讽刺道,“也傻了吧唧!” 定西侯:…… 此时不是争论陆俊傻不傻的时候,他再一次试着平稳情绪:“这事不能这么办,你同情她过得不好,想办法帮她就是。弄成什么姨娘,还带了个我没养过的女儿,御史都得来参我一本。” “没事儿,”陆念越发懒洋洋起来,“您不认,把人赶出府去,明天开始,您能被参好几本,谁让您知错不改呢?” 定西侯被她一顿阴阳怪气下来,实在耐不住火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大把年纪了,我还得个私生女?要不要给她改姓陆?你非得把我们陆家的脸给丢干净了?” 陆念也站起身来,抬着头直直对着他:“这家里都已经有一个陆驰了,再多一个陆久,又有什么所谓?我要是高兴,我还能再认十个、二十个妹妹!怕丢脸,往后要丢脸的事多着呢!” 这顿鸡汤泡饭,吃了个一肚子火气。 定西侯气得头昏脑胀,黑沉着脸往外走。 阿薇送他出去。 气是气,定西侯没有乱迁怒,与阿薇道:“劝劝你母亲,这都什么事儿!” “劝不住,我也不会去劝,”阿薇垂着眼,用与陆念不同的方式,往定西侯心口捅了一刀,“您知道的,她脑子里有旧疾,她认定的事儿,谁说都不行。 说得多了,歪了她的认知,她又要发病。 您就当心疼心疼她。” 定西侯下意识反问:“她有病,便都不顾念我?” “事事有因果,”阿薇抬起眼帘,乌黑眸子沉静,映了屋下灯笼光,冷漠狠绝,“当年无人心疼她,当年远远把她嫁出去,外祖父,今日都是那果。” 定西侯哑口无言。 他转头看正屋方向,倏然想起前不久陆念发病时的模样。 癫狂的,自虐的,呆傻的,崩溃的……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胀得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好是先前那股被激怒的火气,还是此时痛惜的恼意。 第56章 哑巴吃的黄连味 定西侯背着手站在春晖园外,迟迟没有动。 阿薇已经回去了,院子门半开着,透出里头淡淡光亮。 而院子外头,是晚霞散尽后浓浓的夜色。 定西侯长叹了一口气。 事情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想到搬进来的柳娘子,定西侯着实头痛。 陆念是钻了牛角尖胡闹,柳娘子又为什么…… 他想起刚才话语间提到的“镖局易主”,估摸着事情大抵与此有关。 定西侯抬步往前院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他与柳娘子都那么多年不见了。 想撇清关系,也没有大晚上过去的道理。 这么一想,定西侯调转方向,去了秋碧园。 岑氏毕竟是他的妻子。 阿念惹出来的事,不管是她脑子糊涂了,还是故意给岑氏难堪,定西侯认为他怎么也该给岑氏解释一番。 岑氏刚用过晚饭。 陆念那个偏门子把戏,还不至于让她吃不下饭。 当然,她今日胃口算不得好,与陆念无关,纯粹是白日补觉、夜里睡不安生,颠来倒去影响了。 听外头与定西侯问安的声音,岑氏疑惑地看了李嬷嬷一眼。 自从侯爷搬去书房住之后,他很少在这个时候过来秋碧园。 岑氏整理好了表情,起身迎了两步,对进来的定西侯行了礼:“侯爷,用过晚饭了吗?” 定西侯看了眼桌面。 他刚只用了一碗鸡汤泡饭,几口酱菜,若是半夜暖胃自是刚好,但作为晚饭,显然没有吃饱。 不过,他对岑氏这里的清淡小菜也没有多少胃口,便只摆摆手。 “刚在阿念那儿吃了点,”定西侯坐在来,“你先吃,吃完有事说。” 岑氏坐了回去,却没有再动筷子:“侯爷是想柳娘子的事?” “是,”定西侯直白道,“我也是刚听阿念说了才晓得她把人接来府里了,这真是……这事是阿念做得不合适,我之后再好好与她说。” “怎么能是阿念做得不合适?”岑氏温声道,“这事情说来说去,还是怪我。” 定西侯一愣,下意识道:“怎么能怪夫人?” 阿念寻事的本事,他又不是不晓得。 “我当年问过侯爷要不要将人迎进府,您说不用,我就只当……”岑氏笑容讪讪,“早知道她肚里有了,便是您怨我自作主张,我也得把人接回来。没得让孩子生在外头,还认其他人当父亲。” 定西侯脸色一沉:“我没碰过她!” “侯爷!”岑氏坐姿笔直,极其认真,只那眼眶微微泛红,透出几分心酸味道来,“您当时驻东越两三年,我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说来,那时有人照顾您,与您体贴分忧,我反而很是安心。 您当时没让她进府,我猜一是顾及我,不想伤我脸面,二是顾及阿念,她接受不了我这位继母,恐也不会接受再多一个姨娘。 所以您当时这么说了,我就没有多提,最终成了这样。 早年归早年,现在归现在,阿念完全不排斥她,我也没有意见,您不用为了我们娘俩与柳家妹妹断了。 尤其是,她早就有孩子了。” 岑氏语速不快,温声细语,平日里说话和气极了。 夫妻两人往日即便有些分歧,靠着岑氏这般好言好语讲道理的态度,定西侯与她也没有什么能隔天的矛盾。 只是定西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极其讲道理的话语,会让他几次想打断又打断不了。 他越听越觉得憋得慌。 这有什么好讲道理的? 它原先也就不是个道理! “她那女儿真不是我的种!”定西侯气闷着,“阿念是有病在身钻牛角尖,夫人你又坚持什么?我跟她算得上什么断不断!” 岑氏的眼眶愈发红了,委屈与不甘写在脸上:“侯爷,在您眼里我是妒妇不成? 您真心喜爱的,我会拦着人进门不成? 当年就不与我说实话,如今再骗我做什么? 今日事情传出去,外头不会说侯爷什么,但人人都得骂我。 不容人,满京城都知道,我与阿念处得不好,要不是阿骏向着我,知道我为人,我都得被人吐唾沫星子! 结果今日又添一罪状,容不得妾室,还容不得庶女。 可我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明明我才是被蒙在鼓里的! 侯爷切莫再说孩子不是你的,要让她们母女出府,我这么大年纪、孙儿都有了的人,您就给我留份脸吧!” 定西侯百口莫辩。 他说了多少次与那柳娘子没有那种关系,更没有孩子,怎么都不信他? 他要再辩解下去,岑氏都要委屈地哭出来了。 难道委屈的那个人不是又当了一回爹的他? 今晚过来,本意是与岑氏解释清楚,没想到根本解释不清。 这种事情自证不得,再说下去也没有用。 定西侯怕越说越上火,干脆起身:“夫人既不信我,那便如此吧,我回书房去了,夫人早些休息。” 岑氏拿着帕子擦眼睛,只由李嬷嬷送人出去。 定西侯前脚离开,岑氏后脚就把帕子摔在了桌上。 她的脸上哪还有半点委屈?只余下毫不掩饰的讽笑。 呵! 男人! 到这一步了都不敢认! 要说十几二十年前,她见不得柳娘子这样的貌美女子进府,现在她怎么还可能在乎? 别说柳娘子这把年纪还勾不勾得动定西侯,真有身孕了她自己先喝一壶。 便是定西侯再看上妙龄的,生下个儿子来、比她的孙儿都小! 她有亲儿子,还有两个亲孙子! 那时候,急的是陆骏两口子。 今下午桑氏为何不及? 不也是看死了柳娘子不可能再生儿子了吗? 反正私生的是个女儿,还是个已经嫁人的女儿,毫无威胁,谁急谁蠢。 等李嬷嬷进来,岑氏交代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你让人去前头递话,让柳娘子母女两人过来,我把茶喝了,也给孩子一份见面礼。你挑挑库房里,选两匹布料出来。” 李嬷嬷应下:“您大度。” 岑氏笑了笑。 别想让她背善妒的名! 另一厢,定西侯一肚子闷气回书房。 冯泰问要不要再备晚饭,定西侯让他拿酒。 酒是烈酒,菜是几碟下酒菜。 定西侯先饮了一杯,让冯泰坐下陪他消愁。 “夫人不信,说多了就成了我碍了她名声,阿念只信她自己信的,我要跟她争,她又得犯病,”定西侯又是一杯酒,火辣辣地,“我跟谁说理去?” 冯泰陪酒,不出话。 菜没动几筷子,一壶酒全下了肚。 定西侯还想再添酒,陆骏在外头敲了门。 冯泰拿着酒壶出去,把书房留给父子两人。 “您……”陆骏看了眼神色严肃的父亲,犹豫须臾,还是开了口,“我听说多了位姨娘,还有个妹妹。” “来兴师问罪?”定西侯睨他,“来,你给我说说,你具体都听说了些什么?” 抛开阿念与岑氏,他这会儿很想知道,在先前毫不知情的人口中,事情成了什么模样。 陆骏面上不好看。 他才回府,就从桑氏那里晓得了家里多了三个人。 那什么姨娘、妹妹、妹夫的称呼一出,陆骏脑袋里全是问号。 他都有个嫁了人的妹妹,他却还不知道他父亲以前养过小的? 他根本坐不住,没听桑氏的劝,寻来了书房。 陆骏简单说了下,又问:“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定西侯按了按太阳穴,“那就不是你姨娘,不是你妹妹!” 陆骏听完,又问:“那她们为什么住进来?” “你母亲和阿念她们都误会了,当年我就和你母亲说过……”定西侯说到一半,就见陆骏满眼的不认同,他啧了声,“你也不信?” “父亲,您这么做很不合适,”陆骏皱着眉,劝解道,“连大姐都能接受,您为什么就不能认了呢? 母亲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其实您早些年就该把姨娘她们接回来了。 妹妹年纪不小,作为侯府女儿她本可以说一门正经亲事,现在她嫁的那个妹夫。 唉,我虽然还没有见过人,但对方肯定是个市井出生,我不是说市井就没有好男人,但与我妹妹门户差太远了。 万一是个不好的人,您看,还得再添一道逼人和离,多麻烦啊!” 定西侯越揉太阳穴越胀得慌。 他想,阿骏很厉害,比阿念和岑氏想得都远,人还没见过,就已经想上把妹夫赶出门了。 “你不想要那么个妹夫,我难道想要那么个女儿?”定西侯愤然。 陆骏义正言辞:“父亲,生都生下来了,怎么还能说要不要?从小,您就教导我要敢作敢当,您现在这样……” “你闭嘴!”定西侯气得吼他。 阿念说得对。 这儿子,傻了吧唧! 把陆骏赶回去,定西侯的火气也没法消。 酒气上头,他甚至想把家仆们都叫来一个个问,看看有没有谁相信他。 但想归想,也晓得这个主意蠢得要死。 这一夜,定西侯辗转难眠。 直到三更过半,才勉勉强强陷入梦境。 梦里颠三倒四,光怪陆离,他与柳娘子似乎真有了什么,惊得他睁开眼、后背全是汗。 定西侯懊恼得锤了两下床板! 被岑氏、阿念、阿骏弄的,他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与柳娘子不清不楚了。 明明再是清白不过! 这下醒来,再也不好入眠。 定西侯干脆起身来,活动了一番筋骨就上朝去。 那想到,京城的消息就是这么得快,陆念昨日带人回来丝毫没有避讳,竟然已有几家人听闻了,关系好的还来与他道喜。 喜个屁! 要真是他的女人,即便不接进府里,也是置办个宅子安心养着,能叫她再嫁别人去? 这么一大顶绿帽子,他又不是有病! 可他尝试解释,几个好友都是拍着他的肩膀,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让他十分气闷。 原还想正常上值,可在千步廊得了一些道贺与打量后,定西侯实在耐不住,决定先回府解决问题。 他没有单独去见柳娘子,还是直接到春晖园。 解铃还须系铃人。 得再和陆念说道说道。 陆念起来没一会儿,正用早饭。 阿薇做了红油抄手,配了三种馅的煎饺。 陆念吃得舒坦,一张嘴唇红艳艳的,辣得浑身都得劲儿。 见定西侯进来了,阿薇去厨房又下了一碗,摆在外祖父面前的就是一碗红色海洋。 “蜀地的吃食,”她笑眯眯介绍道,“母亲说,她刚嫁过去的时候吃不惯,后来才喜欢上,您也尝尝。” 定西侯看着那一层红油,还没拿勺子,鼻子先难受了。 “阿念,”怕吃完后说不出话,定西侯便想说了来意,“那柳娘子……” 陆念眼皮子都没抬,直接问:“您要把她赶出去?” “她住着不合适,”定西侯顾忌着阿薇昨天说的话,对陆念语气很是克制,“她那女儿,的确不是我的,唉!” 陆念道:“所以呢?” 定西侯愣了下。 陆念直视着他:“所以,她的镖局白被人算计了?” “你想帮她,有的是办法,”定西侯道,“何必用这种主意?现在外头都说我多个女儿,真是……” “多就多呗,”陆念嗤地笑了生,“我昨儿就说了,我乐意多了小娘,我也乐意多个妹妹,我还能多很多妹妹!” 一听这口气,定西侯就晓得谈不拢。 陆念就不是好好谈事的态度。 他有气无处发,从昨晚上憋到现在,实在是无奈又无力:“行,起码你还知道是假妹妹。” 陆念舔了舔唇上红油,一双黑得浓郁的眼珠子盯着定西侯:“我知道有什么用?我知道,也得有人信。” 声音不重,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定西侯呼吸一凝,突然明白了陆念的意思。 “两回事,”定西侯试着说服她,“你母亲是病故,千真万确。” 陆念喝了一口红汤,辣油顺着嘴角滑下来,下巴上一道油印子,不是血、又似血:“您是柳娘子那女儿的父亲,千真万确。” 定西侯内心翻江倒海,喉咙却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沉闷至极。 陆念看在眼里,眼睛一弯,笑了。 用帕子轻轻替陆念擦了下印子,阿薇看向定西侯,语气乖乖巧巧的:“外祖父,不尝尝抄手是什么味的吗?” 问完,阿薇自己也笑了。 能是什么味? 哑巴吃的黄连味。 第57章 轮得到她岑氏赶在前头?(两更合一) 定西侯拿着勺子,划开了一片红的汤。 被辣油覆盖了的碗儿,即便原本是浓浓的骨汤,现在也只有刺目的红。 或者说,红油底下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换谁来看一眼,唯一的印象都是一个“辣”字。 有那么一瞬,定西侯想,跟他自己挺像的,清清白白的骨汤,滴一颗红油都撇不干净,何况陆念出手就是一缸,全倒里头了。 心情再是复杂,定西侯也没有辜负。 阿薇亲手做的红油抄手,他得给面子,哪怕他并不擅长吃辣。 光是呼吸,他就险些打喷嚏,真一口抄手入嘴,嘴唇到舌面、再到腮帮子,瞬间火烧火燎起来。 辣味太过霸道,以至于他无法好好品味抄手原本的滋味。 匆忙咀嚼后,定西侯急急咽下去。 火焰烧到了食道,而后是五脏六腑,刺激得头皮发麻。 陆念幽幽看着他,问:“还不错吧?” “阿薇手艺好,自然还不错,”定西侯涨红了脸,佯装镇定,“就是我很少吃这个口味,一时有些激烈。” 陆念呵地笑了下,怂了怂肩膀,又去问阿薇:“你给外祖父搁了多少辣子?” “看着红,远没有您吃的辣,”阿薇道,“上来就是个狠的,外祖父吃不消的。” 定西侯闻言,看了眼自己和陆念的碗。 颜色瞧着差不多,原来味道相差甚远? “阿薇真贴心,”陆念感叹了一句,继而看向定西侯,“父亲知道我如何吃得这般辣吗?” 定西侯不知,猜测道:“你在蜀地十多年,自然而然……” “自然而然?”陆念眸底全是讽笑,“那您记得,您去东越时,遣调的驻军不会游水,老教头们是如何教的?” 定西侯一时没有明白怎么从抄手讲到了游水,但他还是记得的。 没有什么循序渐进,全是下饺子一般下水里去,谁不敢下、一脚踹下去,扑腾过、呛了水,逼一逼就学会了。 定西侯小时就会游水,自然没有受那么一回罪,也不会去管教头们操练新兵的手段。 这方式看着狠,但快速有效。 当兵嘛,练得越狠,遇着两军交战、活下来的可能越大。 定西侯回来后也与孩子们说过东越见闻,自然就有这一段。 如今回忆一番,再接上陆念说的话,定西侯倏然想穿了:“你也是如此学的吃辣?” 陆念的那碗抄手已经吃完了,只余带着红油的骨汤。 她慢条斯理喝了两口,才淡淡道:“是啊,我那婆母郭氏,最会教人。 她让人给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一眼看去,除了红色还是红色。 她说,过两天摆宴,席面都是定好的,不能给我开小灶,我得自己学会吃辣。 宴上都是嗜辣的,味道做浅了被客人们笑话,我不会吃也会被笑话。 时间紧,没法慢慢习惯,便上一桌辣的。 逼一逼肯定能会。” 定西侯听得目瞪口呆。 陆念又喝了一口汤:“我把桌上的都吃了,一口没剩,撑得都不觉得辣了。” “你傻了吗?”定西侯从昨儿憋到现在都无处发的气霎时间有了出气口,对着余家那里一通骂,“余家哪来的颠婆子?吃辣是能这么学的? 军中学游水是为了打仗,余家娶新媳妇是为了比谁吃的辣? 你在家时天天和岑氏对着干,嫁去余家你就傻了? 她让你吃,你怎么不把桌子掀了?” 定西侯恨铁不成钢,训陆念道:“你要说阿骏媳妇、阿驰媳妇,她们两个好性子,遇着不讲理的婆母被立规矩,不知道如何应对只低个头,那我也没话能说,但你、你是好讲话的人?你当姑娘时掀桌掀少了?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我姓陆,我能在陆家掀桌,还能去余家掀?”陆念撇了撇嘴。 当然,她最后还是掀了,连桌子带牌位,把余家掀得干干净净。 这话一出,定西侯的火气倏地就发不出去了。 他看着面前的红油抄手,脑海里都是阿薇说过的话。 “蜀地隔着十万八千里,您哪来的信心就挑出来个好人家?” “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出事了您鞭长莫及,但凡挨得近些,您能让母亲这么受罪?” “当年无人心疼她,当年远远把她嫁出去。” 嫁人,和在家做姑娘,是两回事。 他再恼阿念的臭脾气,再被气得跳脚,他也不会故意折腾女儿。 教养,哪怕惩罚,他的本意都是好的。 就如阿薇教训阿致,提刀都是善意。 可嫁出去了,在别人家,遇着虎与狼是真的会吃人。 十万八千里的蜀地,阿念连掀桌子的底气也丢了,她孤立无援。 若是在京城、若是就在他跟前…… 定西侯一连吃了三只抄手,嚼都没嚼,囫囵吞下去。 哪家婆母敢这么磋磨人,阿念不掀桌,他都得打上门去、把门匾掀下来! 口腔里的辣意再脑海里炸开,说话都像喷火,刺得眼眶湿。 定西侯也不想再提柳娘子的事,是不是、信不信的,都不是重点了。 他光是看着阿念那喝光了汤、露出了底的碗,就不知所措地只能吃自己的。 换作他物,大抵能得一个“食不知味”,但红油抄手太霸道了,一嘴的麻与辣。 五味杂陈翻滚过,最后只剩下浓浓的苦。 定西侯仰着头,把一碗汤喝尽,险些呛着,捂着嘴重重的咳。 阿薇另取了个干净的碗,从壶里倒了豆浆给他。 豆浆微温,兑了一点点糖,只能尝出浅浅的味,去辣正好。 定西侯连喝了两碗,才觉得被大火焚烧的五脏六腑平复了些,他又抹了把额头,湿漉漉的汗。 闻嬷嬷进来,低声与陆念说话。 陆念点头,稍收拾了下,与阿薇道:“我们走吧。” 定西侯还坐着缓劲,问:“去哪儿?” “秋碧园,”陆念直接答了,“岑氏让柳姨娘过去敬茶。” 定西侯一听站起来:“她又是着急喝的哪门子茶?” “可不是!”陆念这一次竟然赞同了定西侯,“姨娘还没有给我母亲敬茶,轮得到她岑氏赶在前头?” 定西侯:“你……” “这是原配,继室,偏房之间的事,”陆念定定看着父亲,一字一字道,“您就别插手了,您帮谁说话,都讨不得好。” 定西侯:…… 深吸一口气,腹中热浪又翻滚起来,他不由地捂了捂胃。 阿薇扶他出了正屋,好叫闻嬷嬷锁上门。 “外祖父,”阿薇浅笑着,“辣这口味,吃惯了之后时常惦记,若不是如此,母亲被硬逼着学、早就恨得再不吃了。 她现在也是当真喜欢吃,您宽宽心。 说来,我也能置一桌子的辣菜,改天我操办了给您送去。” 定西侯拒也不是,不拒也不是。 阿薇才不管他是个什么心境,自顾自继续说:“下次就不给您减味了,原汁原味的,才正宗。” 另一厢。 秋碧园里,岑氏正打量着柳娘子。 当年,她其实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侯爷从东越带回京的女子,只李嬷嬷去办的事,远远观察过一番。 李嬷嬷给她的回复是“狐媚子”,“那身段一看就不是个雏儿”,“一副会勾男人魂的样”,岑氏想象过对方的模样,但此刻一见,与她想象得差了很多。 也是。 都那么多年了,再勾人的狐狸精也没了风光体面了。 五官还看得出当年盛时底子,但岁月流逝,再去勾人就是个笑话。 柳娘子笑盈盈的,面对岑氏毫无怯色,由着人打量,同时她也在打量岑氏。 她不晓得岑氏心中对她的评价,更不晓得李嬷嬷当年胡编乱造抹黑了她多少话,她只觉得岑氏怪。 算起来,岑氏四十有八,半百的年纪,老是一定老了。 但她老得和柳娘子设想中的侯门贵妇不太一样。 按说,府中无妾,岑氏有儿孙,关系不好的继女远嫁,这十几年岑氏称得上顺风顺水,哪怕老了也该是精神奕奕的老太太,但岑氏…… 柳娘子暗暗想,陆念说得一点不错,这老太婆有心病,且近来病情不轻。 有病就好。 有小病才会有大病。 岑氏慢条斯理喝了盏茶,开口时和风细雨:“你刚回京那会儿,我提过接你进府,侯爷没有答应。我也不晓得你得了个女儿,叫你们娘俩在外头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要不然,说什么也要早早接来。” “是我坚持顾着家里,没有应下入侯门,”柳娘子腼腆一笑,“您别笑话我,年轻时我想得天真,就是了断一段情,我有个家业就能过日子。 一入侯门深似海,我那时受不得拘束,走南闯北多了实在不想过后院生活。 可有了身孕,舍不得打去,但留下定会叫侯爷与您知道。 都说您最是大度和善,您晓得了,肯定会来接我,我就想了个馊主意,招了个婿。 唉,没想到兜兜转转的,这把年纪了还是来了府里,也亏得是您和姑夫人不嫌弃我这成过亲的身份,肯认下我们久娘。 我这人嘴笨,不会说那一套一套的话,只跟您表个心意,我会伺候好侯爷,伺候好您的。” 李嬷嬷看了岑氏一眼。 “都说”是谁说的?还不就是侯爷比这小妇说的。 大度一词,从她李嬷嬷嘴里说出来是奉承,但侯爷说给小妇听是拿侯夫人讨好小妇。 多年后再从小妇嘴里说出来,生生的阴阳怪气。 侯夫人如今不在乎府里多个妾,说穿了也不在乎侯爷那点破事,但不等于不在乎被人阴阳怪气。 别看侯夫人面上不显,心中定然是气坏了。 思及此处,李嬷嬷暗暗剐了柳娘子一眼,这把年纪还做别苗头的偏房做派,不要脸! 不管心里怎么骂,岑氏面上端的住:“还是我们女人家说话好,侯爷那人,以前不认,昨儿你都进府了,他还不认,好似我会把你们娘俩吃了一样,真是…… 不瞒你说,我昨儿真是气坏了,那般隐瞒,一来对不住你们,二来也是贬低了我。 说来,女儿是唤久娘吗?怎得没有一道过来?” “是,”柳娘子应道,“打小身体不好,昨日才晓得自己身世,一夜辗转没睡好,晨起头痛得很,实在下不来床,还请侯夫人莫怪。” 话是这么说,实情是怕久娘在侯夫人这里露怯,不如先回避。 至于侯夫人说的“侯爷不认”,若真有关系,势必听了伤心,但柳娘子太清楚定西侯“冤枉”,反倒只会觉得好笑。 说来,她从前认得的定西侯,做事稳当、为人正直。 没想到这么一个人物,自家内里却是一团糟,被嫡女编了一番故事,继室又深信不疑,就是没哪个信他清白。 岑氏好言念了几句“关心”,又说该请大夫看看,末了绕到了正事上。 “别管侯爷说什么,”岑氏对李嬷嬷示意,再与柳娘子道,“以后就是自家姐妹,我喝过了茶,便是一家人了。” 李嬷嬷端了一盏茶上来。 柳娘子接了,起身后没有上前,却在屋里东看西看。 李嬷嬷催促了声:“姨娘。” 柳娘子一脸疑惑:“我没有瞧见前头姐姐的牌位,是在这屋里吗?我得先给她敬茶。” 岑氏端庄的笑容僵在唇角。 她怎么可能在屋里摆别人牌位? 可如此正当规矩,她又驳不得。 暗暗咬着牙,岑氏憋得心中痛,脸上还要露几分笑意:“是我疏忽了,那头也没个准备,就明日……” 话才说一半,陆念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什么明日?” 她走得风风火火,阿薇跟着她,几乎和冲进来一般,外头的丫鬟都来不及通传一声。 岑氏的笑容端不住了。 自打这两人回京,从未踏足秋碧园,好巧不巧今日来了。 还能来干嘛? 陆念大摇大摆,丝毫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见柳娘子捧着茶盏,便道:“天冷,走到小祠堂这茶凉透了,还是去那头再泡新茶。再者,岑氏与我母亲的口味不同,这茶她喝不惯。” 柳姨娘从善如流地放下。 陆念又看岑氏:“你怎么还坐着?姨娘敬茶,你不观礼吗?” 第58章 她比以前沉不住气了(两更合一) 话音落下,岑氏抬起了眼帘。 陆念正直直看着她,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两人的视线隔空对上,岑氏从陆念的眼睛里读到了“挑衅”。 大胆,直白,不仅不掩饰,还要明晃晃地摆出来。 陆念从小到大就是这样。 岑氏扶着扶手起身。 她早就习惯了陆念的挑衅,也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回应。 无需硬碰硬,只要装作退让,让陆念的拳头都打在棉花上,她就能占据上风。 岑氏装了很多年,习以为常的事,现在却止不住烦闷了。 果然,还是顺心日子久了。 久到接受不了陆念的挑衅了。 “你说得对,”饶是心里不舒服,岑氏靠着大半辈子的功力还是端住了,“这就过去小祠堂吧。” 陆念呵的笑了声。 难得没有一甩袖子走第一个,倒叫岑氏略微意外。 陆念落后两步,视线往侧间里瞥了一眼。 岑氏住的是五开间,待客用的明间,而东侧间是她日常起居之所,里头小桌上放着还未及收拾的早饭碗筷。 而后,陆念才出了明间。 迈过门槛时,她轻轻捏了捏阿薇的手。 阿薇会意,缓下脚步,落在了最后头。 岑氏带了李嬷嬷,柳娘子亦步亦趋着,挡住了李嬷嬷回头看的视线,只叫她看到趾高气昂的陆念。 阿薇站在门边廊下,似是叫什么东西刺了眼,揉了好一会儿。 做事的丫鬟丝毫没有防备,见侯夫人离开后就进去了。 有人打扫,有人收拾,很快便端着食盘出来。 经过阿薇身边,这下她看仔细了。 一砂锅,一碗勺,几小碟干果,还剩下的是些许枸杞、葡萄干、花生一类的。 莫不是吃的奶酪? 阿薇暗想。 看到端倪了,她也不久留,急匆匆跟了上去。 小祠堂不算远,穿过后花园便是。 这会儿日头不错,落在身上添了几分暖意,暖阳下,岑氏的气色着实算不上好。 几人到了后,岑氏交代人去备茶。 “先与我点香,”陆念拦了,又道,“既是姨娘敬茶,也得叫阿骏他们过来。” 岑氏抿着唇看她。 陆念一副既想到了便就该如此的姿态,指挥道:“把他媳妇也叫来,不用心急火燎的,到底是见姨娘,穿戴整齐些。我也不厚此薄彼,陆驰两口子那儿也唤一声。” 底下人没敢直接应她,悄悄用眼神询问侯夫人。 待岑氏颔首后,才麻溜去了。 陆念心知肚明却没有抓着不放,等三炷香到了手上,她先对着白氏的牌位拜了拜。 “母亲,今日家里新姨娘奉茶,人还没有到齐,我先陪您说说话。” “说是新姨娘,其实也算不得新了,早就跟了父亲了,还生了个二十的女儿。” “为什么多年不进府?还不是父亲不当人,非说与姨娘没有关系,把人搁外头那么多年。” “得亏我把人寻回来,要不然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了!”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迟早外头都会知道这事,等被御史参一本说父亲不负责、继室又善妒,那就太丢人了,所以我赶紧把人接回来了。” “这位姨娘啊,我瞧着挺顺眼,受了这么多年罪也不吵不闹,可见不会兴风作浪,搅得家宅不宁,给父亲当个老来伴也不错。” “啧,您晓得我,我其实怨着呢,就父亲那个连您爱吃什么都不记得了的男人,还找什么伴儿,一个人待着吧!” “想想也是没有办法,好男人都在戏本里,父亲从来都靠不住。” “您说说,既要抬妾,几十年前就能抬,您又不是什么妒妇,晓得父亲心里存了新人,岂会拦着不让进府?早在府里,总好过如今这把年纪再把人迎进来吧?” “蜀地那儿,但凡谁家老头子纳妾,背地里没有不笑话的。” 陆念絮絮叨叨的,与白氏的牌位有说不完的话。 柳娘子面上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十分端正。 阿薇转眸看向岑氏。 岑氏站的那处,没有迎到日光,略显暗些,也衬着她的脸色愈发暗沉,可见心情很差。 事实上,岑氏何止心情差? 陆念嘴上嘀咕着的都是定西侯做事不周全,其实差不多句句都与岑氏相关。 听得岑氏胸口那团火蹭蹭的,恨不能剐陆念几眼。 陆念的这一通母女掏心窝的话,直到陆骏他们来了才停。 桑氏迅速打量柳娘子。 不管是否与定西侯有私情,这位妇人一看就是有胆识的。 也是,能跟着大姑姐寻侯夫人麻烦,没点儿能耐自是不行。 陆骏也在看她。 虽不再年轻,但五官身形能看出年轻时的模样。 陆骏立刻就下了判断:父亲一定在说谎!年轻时那么标致的娘子,没什么往来也就罢了,但前后照顾了一个多月,没照顾出点旖旎来,他父亲不是眼睛有问题,就是身体有问题! 相较于他们两夫妻的接受良好,陆驰显然是不高兴的。 人到齐了。 柳娘子接过新泡的茶,正要与白氏的牌位行礼。 陆驰突然开口问:“为何父亲没有来?” 据他所知,父亲并不认可什么姨娘,大姐突然把人接回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且很怪异的是,母亲竟然接受了…… 陆念朝他看去:“我跟父亲说了,原配、继室、妾室,女人之间的事让他一个男人别掺和。” 这般歪理听得陆驰一愣:“我难道不是男人?大姐叫我来做什么?” “谁让你是做儿子的?辈分就不同,”陆念慢悠悠道,“改天你要纳个小的,只管叫她与你媳妇敬茶,阿骏不会来掺和的。” 陆驰:…… 陆骏:…… 陆驰的妻子简氏低声附耳与他说了什么,陆驰神色这才缓和些,起码从面上挑不出错来了。 无人再阻拦,柳娘子敬了牌位,茶碗放在供桌上。 而后,她面向岑氏。 管事又送一盏。 阿薇先接了,摸了摸碗侧,道:“太凉了些。我观侯夫人气色不好,又在这阴冷地方站了会儿,还是喝盏热茶更好。” 管事一愣,这话听着很是在理,只是他一摸碗侧,分明就是温热的。 见他犹豫了,阿薇干脆整个把茶盘端走,亲自去泡了茶送来。 柳娘子端了起来,哪怕又茶托垫手,也觉热气腾腾。 岑氏要当那良善大度的正室,明知阿薇不会有什么好心,还是只得接了茶盏。 一上手,烫得她险些撒了。 她气得暗骂:小蹄子见不得光的把戏一套一套的! 若是在秋碧园、自己屋里,她完全可以矜持着、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让柳娘子多侯一会儿,可现在这茶碗根本拿不住,岑氏只有装模作样迅速抿一下,就把事情做得了。 如此,便是全了规矩。 岑氏摸索着烫红了的指腹,又痒又热,看柳娘子跟个没事人一般,心说果然是粗人。 一来二去火气憋着,她到底不舒服,面色不虞地与柳娘子说府里事情。 柳娘子很是懂事模样:“我听说别家高门当妾的,都得在主母跟前伺候,我初来乍到自也不能坏了规矩,每日您吃饭时我来布菜,白日陪您多说话解闷。” 岑氏听得眉头直跳。 让柳娘子布菜,她怕是一口都吃不下去。 白日过来,那她还如何睡回笼觉? “又不是没有伺候的人手,府里不用那些规矩,”岑氏道,“你照顾好侯爷就是。” 许是岑氏的脸色过于糟糕,陆驰看着着实憋闷得很。 蹙着眉,他斜斜瞥了陆念一眼,与简氏愤愤道:“女儿给爹送妾,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事!” 声音不算重,偏陆念耳朵好,一字不漏听了去。 嗤的笑了声,陆念走到陆驰跟前,抬了抬下颚,问:“你知道父亲在书房住了多久吗?” 陆驰知道答案。 可陆念压根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只自顾自往下说:“你母亲上了年纪伺候不了,父亲可没有老。往前一天天的,各个标榜自己多孝顺多细致,指责我不孝顺,现在就是我在孝顺他。” 这话直白到没脸,陆驰一时没好接。 陆念一个转身,又对着岑氏:“你看看,你儿子就是拎不清。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该操心的是儿子孙子,谁管男人睡哪儿,是吧?” 岑氏一口气堵在了心口。 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也确确实实是这么认为的,但从陆念嘴巴里说出来,那真是酸不像酸、辣不似辣,怪味极了。 陆驰也傻了眼。 哪怕他是个男人,也听得耳朵痛。 半晌,他回过神来,问阿薇道:“你就让你母亲这样?” 这样癫,这样狂,这样不要脸。 阿薇面不改色:“我觉得母亲很孝顺。我也想在京城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不然我母亲这个年纪守一辈子,我那地下的短命爹可不配这等好福气!” 陆驰:…… 一言难尽! 大姐这性子,养出来这样的女儿,之后府里想太平都难。 他看向陆骏,唤道:“大哥。” 陆骏一脸凝重。 他见过陆念发疯时的样子,想到那磋磨人的余家也是一肚子气,对那没什么往来的姐夫更没有任何好想法。 如此一来,阿薇的话反倒说到他的心里去了。 他道:“话糙理不糙,既与他们余家不相干了,有什么不能再嫁的!” 陆驰愕然,完全没料到陆骏是这么一反应,他还想说什么,被简氏劝住,这才走了。 小祠堂,留到最后的是阿薇、陆念与岑氏。 陆念还在看白氏牌位。 岑氏则是憋了气想发出来。 之前端着的贤良温和脾性是端不住了,反正无论如何,陆念都与她没有好颜色。 “你还真是动作快,”她阴测测与陆念道,“二话不说把人接进来,那柳氏没有被侯爷赶出去,是因为你大病初愈?” 陆念偏转过头来,不咸不淡问:“你当初不也想把人接进来吗?” 岑氏道:“侯爷说与柳氏无私。” “他说你就信?男人的话能信,你还能嫁进来当续弦?”陆念精致的眉毛扬了起来,“你知道他当初与我母亲说过多少山盟海誓的话?结果还不是人走茶凉,让你当了侯夫人。” 岑氏不由咬牙。 陆念倒是说得有瘾,叨叨个不停:“总不能是你天真吧?你跟天真这词也挨不上边。所以,是只要不往你跟前领,你就当没这回事儿,父亲说无私就真无私了?无私哪里能生个女儿出来。” 岑氏闭了闭眼。 陆念这次回来学会了拐着弯儿骂人,听多了实在闷气。 “明知道我不管男人睡哪儿,你接个小娘进府,又是什么打算?”岑氏落下这句话,白了陆念一眼,走了。 陆念双手抱着胳膊,咯咯笑了会儿,与阿薇道:“你看,她比以前沉不住气了。” 这厢,阿薇与陆念一道回春晖园。 半道上,阿薇说起在秋碧园看到的食盘。 陆念与岑氏关系差,早年也说不上很了解岑氏的生活习惯,着实费了好一阵工夫才从记忆里挖出些线索来。 “应是糖粥,”陆念轻声解释,“她从前早上常吃这个,就是白粥,加上绵糖与各色果干。 岑氏如今起居一塌糊涂,定然防备我们调查她,我也不耐烦去秋碧园。 还是交给柳娘子,她是机灵人,姨娘伺候主母的由头一摆,岑氏不乐意也不敢动粗赶人,叫柳娘子且观察一二。” 柳娘子的确很会办事。 定西侯没有寻她“摊牌”,她也没有急着去刺激侯爷近几日绷紧了的神经,只早中晚按时到秋碧园。 岑氏好言好语叫“妹妹不用客气”、“府里不讲规矩”,柳娘子偏诚惶诚恐,不让她进屋伺候她就站在廊下。 两三日间,岑氏一日三餐吃的什么,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的确是您说的糖粥,”柳娘子来春晖园与陆念通报,“每日清早小厨房现熬的,配一碟绵糖,五样果干。枸杞,花生,葡萄干,枣干,山楂片碎。” 阿薇颔首,与她那日看到的差不多。 陆念歪在躺椅上,指尖点着下颚,反复念叨着这五样,末了眼神一凝:“没有松子?” “没有见过松子。” “奇怪,她早年很是喜欢松子,”陆念嘀咕,“还真换口味了?” 第59章 久服身轻,延年不老(两更合一) 松子这事儿,若没有提到糖粥,陆念轻易也想不起来。 不过一旦想到了,印象颇为深刻。 “那时岑氏嫁进来有一年了吧……”陆念眯了眯眼,道。 白氏病故三月余,定西侯便续了弦。 他上头父母已经过世,底下一双儿女,陆念五岁、陆骏三岁,都是需要人照顾的年纪。 那时,当今圣上登基五年,朝中有很多人可用,但又不是谁都能用。 他喜欢提拔新人,对老人、尤其是世袭的公侯伯府颇为考量。 彼时定西侯承爵不久,论朝堂资历,他是新人,可论家世背景,他又是个“老顽固”。 他并不得圣眷。 为了得圣上器重,他必须拼尽全力争着做事,且尽心尽力。 如此一来,定西侯自然无法对儿女周全,且无论谁来看,府里掌内事、照顾孩子的都该是个女人。 于是,定西侯续弦了。 那年,岑太保岑文渊还不是太保。 岑文渊是先帝年间的状元郎,早早入了翰林、授了修撰,品级不高,但是天子跟前能露脸的人物。 为官三载,先帝领众臣秋围,翰林中点去随行记录日常的便有岑文渊。 没成想围猎时遇着一头失崽的母虎,还是皇子的今上受母虎袭击,跟随在侧的岑文渊为了救他叫虎爪生生撕下一块腿肉。 那母虎很快被侍卫打杀,岑文渊自此受赏晋官,待圣上登基之后,靠着这份护驾之功一路青云直至三公。 而陆、岑两家结亲时,岑文渊时任翰林学士,内阁之路已现端倪。 陆念依着回忆,一一与阿薇讲述。 “父亲想在圣上跟前得体面,想要内宅安稳、后顾无忧。” “同样的公侯伯府,正经贵女不会来我们家当填房,若只有我这么个女儿也就罢了,但还有阿骏那么个活蹦乱跳、康健过头的嫡子。” “继母不好当,贵女不愁嫁,父亲又不是什么名满京城、万里挑一的男人,哪里会有贵女哭着喊着求着上门来。” “岑家那儿主动提的,说是岑氏与我母亲关系好,心疼孩子无人照看。” “岑氏是岑太保的侄女,以岑文渊当时的圣眷,说个好些的官家亲事也不是说不来,但岑家想在圣眷之余在得个勋贵姻亲,如此一来倒是‘臭味相投’,各有好处。” “父亲说,岑氏以往来常来府里,尤其是我母亲病中她多来看望,对我和阿骏来说不是陌生人,以往相处过,总比得个全然陌生的新继母要好。” “家里有个主母,父亲心思放在公事上,许是靠着岑太保在圣上跟前提了几句,得了更多的机会。人嘛,能力与机会相辅相成,才有了他之后在御前的体面。” “这些内情想法,差不多是我十四五岁时,父亲掏心掏肺与我说的,我那时没理他。” “如今想来,情理之上并没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他也算是考量了许多,但我唯一接受不了的是岑氏。” “我就是不喜欢她,我确信母亲的死与她有关。” 陆念说往事时,依旧会无意识地扣指甲玩手指。 阿薇干脆握住她的手,没叫她又把指腹挖得全是印子。 “岑氏进门,说的就是照顾我与阿骏,她惯会装模作样,自是恨不能周周全全的叫人挑不出错。” “我们都住秋碧园,阿骏更小,夜里奶娘带着住西稍间,我住东厢房,一日三餐也都与岑氏一道。” “阿骏好骗,他以前就不讨厌岑氏,他连什么是死都弄不明白,没多久就母亲母亲叫得欢,与他相比我就是个刺头,想着法子寻岑氏不痛快。” “还是年纪小,办法也少,我以为的不痛快、全是岑氏的痛快。” “就说那松子,我那时注意到岑氏很喜欢吃松子。” “清早若是用甜粥,配的果干里必定有一碟松子仁,每日下午也会上一碟,她自己剥着吃,厨房时常会做些松仁菜品。” “家里吃得多,采买得必然勤快,我当时想法简单,偷偷藏起来了一把。” “放了差不多有三四个月,捂出了油味,趁着早晨阿骏哭时无人注意我,全给岑氏加糖粥里了。” 听到这儿,阿薇噗嗤笑了声。 这手法实在不能说好,但确实是五六岁的孩子能想出来的主意。 害不了人,但想着的是恶心恶心人。 “岑氏的确尝出味道不对劲了,一碗糖粥全是辣嗓子的油味,再一看就晓得是松子的问题,而我手上又有这么股油味。” “她也不骂我,让嬷嬷带我去净手,夜里父亲回来就把这事说了。” “她故意当笑话讲,说我恶作剧,摆出一个小孩子好玩且她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她越是如此父亲越生气,她又在一旁做好人。” “这般唱戏姿态,如今看着是真简单,但就是有效。” “自那之后,岑氏依旧喜爱松子,照旧用着,我依稀记得我去蜀地前、家里都是常备松子的。” 说起来,从那时起也过去十几年了,人有口味变化亦不稀奇。 至于是何时有的变化,她们光琢磨肯定琢磨不明白,但对个账就能对出端倪来。 阿薇去寻了桑氏。 家中一切采买都有账册,松子本身值些银钱,不属于大手一挥随便带过的品类。 桑氏答应了给方便,便是一点不为难,甚至都没有问阿薇为何要翻账目,只要姚嬷嬷陪着慢慢看。 这一看,答案也不叫人意外。 同样是两年前、也就是岑氏病了一场之后,府里对松子的采买就少了下来。 到如今,逢年过节少不了,但平素用的不多。 阿薇便详细问桑氏:“母亲说,幼时家中常备松子,我观舅娘接受中馈后,采买上很少有了。” “大姑姐想吃?”桑氏问,“想吃我便叫人去干果铺子买。” “《本草纲目》上说,这松子气味甘小无毒;主治骨节风,头眩、去死肌、变白、散水气、润五脏、逐风痹寒气,虚羸少气补不足,肥五脏,散诸风、湿肠胃,久服身轻,延年不老,”阿薇过来前特特背了,“好东西呢。” 桑氏听得笑了起来:“我倒不晓得这么多,只偶尔嘴巴闲着、让人抓几样干果来吃,听你说了才知道是这般好东西,以后倒是可以常吃。” 阿薇点了点头。 久服身轻,延年不老。 明明是延年益寿的东西,按说越老该越重视,但岑氏现在就不吃了。 怪得很! 桑氏办事灵通。 春晖园为了松子都查上账了,岂是嘴馋这般简单? 她当即让姚嬷嬷去铺子里买了五斤回来,直接分去各处。 秋碧园那儿,是桑氏亲自送去的。 此时正值傍晚,李嬷嬷听说桑氏过来,快步迎出来。 “侯夫人午歇未起。”她道。 桑氏关心道:“可是昨晚上睡得不好?” 岑氏白日补睡已经有很多时日了,主仆之间早就备好了一套说辞。 李嬷嬷便叹了声,道:“眼瞅着深秋入冬,侯夫人有些咳嗽,夜里干咳醒了几次。您知道的,她从前就有久咳的毛病,白日里不显,一道半夜就难受。” 桑氏又问:“好似没有请大夫?还是请来看看吧。” “奴婢也劝,侯夫人说是老毛病、不耐烦请大夫,奴婢就让炖点梨子汤润一润。”李嬷嬷道。 两人正说着话,里头小丫鬟出来,说是侯夫人醒了,请世子夫人进去。 桑氏本以为这趟走空,没想还挺巧。 内室里,岑氏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 睡了一下午,她这会儿气色不错,笑着问桑氏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桑氏没有立刻说明来意,只好生关心了岑氏的身体一番。 婆媳两人平日虽未有多亲密,但起码面子上十分和睦。 岑氏感叹了几句“老了”。 “说来,我是给您送零嘴来的,”桑氏把话题转正了,袖中取出一油纸包,一面打开一面道,“铺子里说是今年的新货,这批货好,个头大,炒得也好,我便让人买了些,家里尝个新鲜。” 岑氏正梳头,并未看清纸包里的东西,顺着问道:“是什么零嘴?胡桃,还是玉山果?” 而边上,李嬷嬷看到那纸包里的松子时,脸色霎时白了三分,不由自主看向了岑氏。 岑氏浑然不觉。 桑氏笑眯眯的,顺手剥了一颗,拿着走到岑氏身边,摊开手给她看:“您看,个头是挺大吧。” 岑氏垂眸,视线落在桑氏的手心。 待看到那颗白玉一般的松子仁时,她的眸子瞬间一紧,身子不由僵了下。 桑氏注意到了,却佯装不觉,继续说着:“那卖货的还说,这东西‘久服身轻,延年不老’,我原就当个零嘴都被说得意动不已。” 岑氏扯了扯唇角,笑归笑,却是勉强:“卖货之人,自然是什么好话说什么了,铺子里的每样吃食都能说出花来。” “是这么个理,”桑氏笑容不改,“说穿了是我嘴馋,又正好说到了心坎上,借着点好由头来满足口腹,您尝尝味儿。” 岑氏偏头,抬眼看向桑氏,手拿起松子仁放入口中,很快咽了下去。 “尝起来不错。”她道。 桑氏轻轻抚掌:“您喜欢就好,桌上那些给您留下,吃完了我再给您送来。” 岑氏微微颔首,应了声好。 话说到这儿,桑氏没有再留的意思,起身告辞。 小丫鬟送她出去。 桑氏脚步如常,直走回自己院子里,才收了笑容,轻轻哼了声。 姚嬷嬷上前听吩咐。 “你送半斤去春晖园,”桑氏低声道,“就说侯夫人吃是吃了,却不见欢喜,许是刚歇午觉起来还没有胃口,她昨晚上咳嗽老病又犯了,难怪吃东西不香。” 另一厢,屋里一没有外人,李嬷嬷就连给岑氏倒了五盏茶。 岑氏捂着嗓子,坐在椅子上直喘气,脸色犯青。 李嬷嬷又忙不迭把桌上的纸包收起来:“您直说没胃口就是了。” “一颗松子,要什么胃口不胃口的,”岑氏的语气憋着火,“都特意送过来了,不就是为了这成效?” 李嬷嬷亦是恨恨:“定是柳氏那狐媚子!” “她就是陆念的探子,”岑氏又喝了一盏茶压嗓子里的味道,“我确实没想到,陆念自从八岁就搬了院子,不与我一道用早饭了,她竟还记得我往日吃什么!” 要不然怎么说,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对手呢。 岑氏又道:“阿骏媳妇也是被当枪使了,但她做枪还做得挺高兴。” “那您说她看出来了吗?”李嬷嬷问。 “谁晓得她!”岑氏骂了句,“与陆念凑在一起能有个什么出息!” 李嬷嬷问:“那这包东西……” 岑氏挥了挥手:“你们随便解决了。” 李嬷嬷应下。 岑氏闭起了眼,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嘴巴里还是一股松子油气,叫她很是不舒服。 说来,她从小就喜欢吃松子。 旧年家中虽不贫困,但也舍不得时常买贵价的松子,所有的银钱得紧着大伯父。 大伯父念书、考官都要银钱,做官后要把家里门面撑起来,亦要把钱花在刀刃上,直到他得了圣眷,家里日渐富贵起来,岑家的生活才随心所欲地滋润许多。 家中零嘴不断,糖果点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松子依旧稀罕,因为只有她爱吃而已。 侄女毕竟不是亲女,岑氏没法像堂姐妹那样想吃什么就让家里尽情买什么,就逢年过节抓几把罢了。 直到成亲后,自己当家做主,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岑氏曾经以为她会一辈子喜欢吃松子,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半夜惊醒后,她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不过是改了口味,还不许我挑嘴了?”岑氏冷笑道,“陆念有本事把松子全塞我嘴里!” 至于她吃不进去的缘由……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又与定西侯府无关,陆念怎么可能有答案! 春晖园。 陆念听了姚嬷嬷带来的话,轻笑了声。 “才叫她尝了一颗,亏了,”她看向阿薇,道,“还是你那果茶好,那么一大碗,左右那么多官员盯着,不喝也得喝。” 屋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 阿薇动作轻快,剥了一小把松仁出来,递给陆念:“没事,下回让她多吃点。” 当然,重点不是吃不吃。 重点是,岑氏为什么忌讳上松子了。 第60章 你听说过凤髓汤吗?(两更合一) 桑氏回到自个儿院子里时,陆骏亦回来了。 桌上摆了一盘松子,已是叫他剥着吃了一小半,手边堆了不少壳。 见桑氏回来,陆骏笑着问:“这些松子是新买的?个头大,味道也不错。” 桑氏落座:“世子喜欢就好。” “喜欢,”陆骏手上没有停,“好些时日没有吃了,平日没想起来,刚看到这一盘就忍不住。” “吃着好,再使人去买。”桑氏与他添了盏茶。 陆骏没碰茶碗,不多时剥了十几颗松子仁,示意桑氏伸手。 等她依着摊了手,陆骏将剥好的全放了上去:“我给你剥,省得你弄脏了手。” 桑氏展颜一笑,没跟丈夫客气。 “母亲喜欢吃松子,我小时候常常给她剥。”陆骏一面剥,一面自夸。 “是嘛?我刚给秋碧园送了一包过去,”桑氏心念一动,建议道,“世子是不是许久没与侯夫人剥松子了?不如一会儿剥一小碗?” 陆骏颔首:“这主意不错。” 不过,这一碗松子仁,今日没有剥成。 几个好友寻陆骏吃酒,催得急,他便起身去了。 没成想,刚到自家轿厅,先听到了一声“大舅哥”。 陆骏一愣。 印象里,这不是能落在他身上的称呼,可轿厅里也没有旁的人。 下一瞬,一人到他跟前,再一次唤道:“大舅哥。” 陆骏上下打量他。 这男子二十出头模样,比他矮了半个头,五官长得还算中规中矩,就是脸上讨好之色太重,落了下乘。 “你是……”陆骏迟疑着。 “大舅哥,我叫许富德,是您刚认回家的妹妹久娘的男人。” 陆骏的眉头狠狠一皱。 从陆念把人接进来后,陆骏只见过柳姨娘,还未曾见过身体一般、只在自己屋里待着的久娘,更别说久娘的丈夫了。 他早认定了久娘是同父异母的妹妹,还与桑氏私下说过“父亲当年做事不厚道”,可对于久娘的丈夫…… 陆骏不怎么能接受。 尤其是今日一照面,这许富德一股子的市侩气。 可总不能直接把人撵了吧? 陆骏又深深看了许富德两眼,暗暗宽慰自己:皇帝都会有几门穷亲戚,他陆骏有个拿不出手的妹夫也不稀奇。 “我赶着出门,若没有要紧事,就先不聊了。”陆骏道。 许富德惯会察言观色,一看就晓得陆骏不满自己。 但他是个胆大的,并没有退开,而是认认真真道:“我想与大舅哥说说久娘的事。” 陆骏顺口问:“她怎么了?” “久娘如今还跟着她那便宜爹姓王,但她既已经回府,何时把姓氏改回来?”许富德陪着笑,道,“大舅哥,自打我们住进府里,也就岳母、哎,姨娘,往后得唤姨娘,只有姨娘给两位侯夫人敬了茶,认了认府中人。 岳丈大人公事繁忙,这么多天也不曾来过英园,久娘都没有叫过一声‘父亲’。 她自小身体差,多在家中休养,性子内敛;姨娘也是不争不抢、老实巴交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外头吃这么多年苦头了。 岳丈大人不来,姨娘不好去打搅,她也不会主动寻侯夫人说这事儿。 我是那个脸皮厚的,想着如此下去不是个事,特特与您提一提。 主要是,久娘那个便宜爹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日不让久娘姓陆、与那姓王的割开来,谁晓得那王八蛋会寻什么麻烦!” 陆骏的眉头几乎皱成了川。 许富德这谄媚的态度让他越发烦闷,偏说的又的确是正经事。 久娘既归家来,自没有再与外人姓的道理。 养在外头时也就罢了,现在都不改回来,实在对不住久娘。 对这位幼妹,家中亏欠太多了。 这个他十分看不上的妹夫的存在,就是自家对幼妹亏欠的证据。 “这事我会与父亲说,”陆骏顿了顿,才又阴沉沉警告道,“你初来乍到,但府里有府里的规矩,要是叫我晓得你在外头拿定西侯府女婿的身份作威作福,那等着瞧!” 许富德一听这话,赶忙表忠心:“大舅哥放心,我这人最晓得分寸。” 等陆骏走了,许富德揉了揉自己笑得发紧的脸。 侯府世子就是侯府世子,拉长脸说话时吓得他脖颈发凉。 毕竟,在不久之前,他就是一市井老百姓,何时有与贵人说话的机会? 说起来,当初娶久娘时,哪里想得到会鲤鱼跳龙门呢? 得知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女婿时,许富德激动得几乎把大腿掐青了。 大饼把他砸得眼冒金星,却没把他砸傻。 锦衣玉食已经在手,出去作威作福是自取灭亡,这笔账便是个愣子都算得明白。 许富德不是蠢蛋。 他之后的目标就是两条:让姨娘和久娘在侯府站稳脚跟,以及紧紧抱住久娘大腿、不被侯府踹出去。 算盘打得明明白白,许富德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往英园走。 他怀里还揣着两本书局新上的话本,专程买给久娘解闷。 之后几日,许富德一直在等陆骏的消息,没想到他最先见到的府里人是表姑娘。 阿薇带着闻嬷嬷出府,把正在街上听新鲜热闹的许富德叫到了一茶楼雅间。 从辈分上,许富德是长辈,但他丝毫不敢在阿薇跟前摆长辈姿态。 他早就弄清楚了,姨娘能入府,姑夫人与表姑娘居首功。 阿薇开门见山:“改姓的事,是你与舅舅提的?” “是。”许富德应道。 “那我也不瞒你,舅舅与外祖父谈得不是很顺利,”阿薇道,“我们这般接姨娘回府,外祖父面子上过不去,嘴还硬着呢。” 许富德不好评价“嘴不嘴硬”,只晓得事情卡住了,颇为纠结。 思来想去,他问:“您有什么主意?” 他能厚着脸皮与陆骏套近乎,却不敢一口一口外甥女儿唤阿薇,态度毕恭毕敬。 “讨好讨好侯夫人,让她出面说说,”阿薇话锋一转,问道,“你听说过凤髓汤吗?” 许富德还真知道:“润肺、止咳用的,久娘咳嗽时大夫与我们推荐过,但价钱贵,家中没有买过。” 阿薇与闻嬷嬷示意。 闻嬷嬷把一篮子放到桌上,打开盖子,里头是整齐的两个巴掌大的瓷罐,上头盖子紧闭。 “广安堂的凤髓汤,”阿薇介绍道,“侯夫人这几日也犯了咳嗽的老毛病。” 许富德眼睛一亮。 广安堂是京中老医馆了,很是有名。 他正欲道谢,又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只是送侯夫人凤髓汤,表姑娘提点两句就是了,怎么还亲自买来给他备好了? “您吩咐。”许富德低头哈腰,很是殷勤。 阿薇呵地笑了声:“也没有什么大吩咐,只叫你背一段医书,出自《景岳全书》。” 一听要背书,许富德面露难色:“讲故事我在行,背文绉绉的医书,怕是会背错了。” “那我与你展开说,”阿薇也没有为难他,“你仔细记一记。” “这凤髓汤的主料是牛髓与白蜜,先把这两样用砂锅熬沸了,再用绢布滤去其中残渣,装到瓷瓶里。” “炒干山药、杏仁、胡桃仁,都要去皮后再磨碎成泥,添到那瓷瓶里,用纸把瓶口封起来。” “重汤,也就是隔水蒸煮上一日夜,拿出来放凉。” “服用的时候要空腹,取一二匙用白水化开喝了。” “这般说,可记得住?” 许富德回想着阿薇的说法,自言自语背诵几遍,心里有数了:“记得住、记得住。” “你把这四罐带回去,留一罐给久娘姑母,另一罐交给我舅舅,”阿薇见他记住,就继续往下交代,“你把这凤髓汤仔细与他说说,让他送去给侯夫人。先叫他莫要提你们,且让侯夫人用些时日,吃人嘴软,往后好开口。” 许富德干巴巴笑了笑。 据他所知,表姑娘与侯夫人关系很差。 说的是广安堂的凤髓汤,实际不是他许富德经手买的,万一送出问题来,他这么一号神仙府里的小喽啰,妥妥就是顶罪的。 阿薇看懂了他的神情:“你倒是谨慎。” 许富德搓了搓手:“不敢不谨慎。” “谨慎也好,”阿薇并不介意他的防备,没点儿谨慎心思、哪里能办得了牢靠事情,“若是能一碗药直接把侯夫人弄倒、还把自家撇得干干净净,我母亲早就动手了,哪里还需这般拐弯抹角? 如今,比起让她进气多、出气少,更想要听她几句实话,弄清楚我那外祖母到底是如何病故的。 这桩事情解不开,哪怕把人送走了,与我外祖父、舅舅之间亦有心结。 再说,指不定还得进衙门,为了这么个填房把自己坑进去,我与母亲都没有那么傻。 要不然你现在开罐凤髓汤试一碗?反正喝不死你。” 许富德被阿薇这么直白的话语惊得目瞪口呆。 见她面上沉静自然,许富德的心左摇右摆,不知该不该尽信。 半晌,他小声问:“真吃不死?” “你还真是个明白人,”阿薇笑了起来,“吃不死,也吃不坏。” “那您图什么?”许富德没有忍住,问出了口,“真图侯夫人认下久娘?” “图给侯夫人添堵而已,”阿薇说得直白,“这点儿你就不如你岳母,能给侯夫人添堵的事儿,她二话不说就办了。 既是我母亲把你们接回来,我们总归是一条船上的。 我想着让侯夫人喝些凤髓汤,只是她不会用我给她的,你岳母送去的大抵她也不要,这才让你走舅舅的门路。 这事再简单不过,往后也还有要麻烦你的地方。 只要做得好,你就是我的小姑父,若做不了……” 阿薇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许富德哂笑。 听明白了,这事他没法选。 他要办不了,别管久娘能不能认祖归宗,反正她许富德和定西侯府没什么关系了。 再说,他听了表姑娘的“秘密”,他还能有好结果? 当了几天的侯府女婿,身上的衣裳都从最朴素的棉麻料子换成了缎子,眼瞅着要入冬了,前天还量了冬衣尺寸…… 他怎么可能再滚回去做市井喽啰? “小事,的确是小事,”许富德忙打包票,“您放心,大舅哥那儿我去说。” 阿薇颔首,起身离开。 许富德嘴上应了,心里依旧没有完全踏实。 他先去瓷器行买了小巧的、巴掌大的瓷盒,打开一罐凤髓汤,刮出一勺装入瓷盒,而后就去了广安堂。 正是换季时候,广安堂里里外外忙得要命,许富德掏了一把铜板,悄悄找了个药童。 “小大夫帮帮忙,这里头装的是凤髓汤吗?” 药童瞧了他一眼,气质不怎么样,衣裳倒是有模有样,便接了瓷盒过去,打开闻了闻,又刮了一点尝了尝味。 “没错,就是凤髓汤,治久咳不愈。” 许富德还要再细问,有大夫催声喊帮手,那药童不敢再耽搁,交换了瓷盒急匆匆走了。 见状,许富德也不好再拦。 学着药童的样子刮了点尝尝,只尝出来蜜味重,好像是有核桃味,旁的就不懂了。 不过,广安堂的药童都认这东西,想来是不会错的吧? 许富德不晓得的是,同样是治久咳不愈,同样是叫凤髓汤,却有两种方子。 昨日,闻嬷嬷到广安堂买了那牛髓制的凤髓汤,将其中药膏取出,只余了瓷罐,而后另装“新药”。 装进去的便是另一种了,广安堂里也有卖,但却是阿薇自己照着古方做的。 松子仁、胡桃仁去了皮壳,全部研磨碾碎。 白蜜去锅中熬煮,将两种粉末添进去,搅拌至浓稠起锅放凉。 这便也是凤髓汤。 另一厢,阿薇与闻嬷嬷出了那茶楼,马车便往内城东侧行。 过长街,穿胡同,一路未停,只在行到七宝胡同时马匹缓缓。 阿薇掀开了帘子。 太师府曾坐落再此。 门前石狮依旧威风,但门楣上的匾额已经更换,檐角上添了太师府曾用不得的僭越之物,成了前几年出宫封府的九皇子府邸。 不再是她的家了。 而今日是十一月初二,祖父“因罪伏法”的日子。 第61章 八竿子打不着(两更合一) 速度再慢,七宝胡同亦有尽头。 记忆里的家,已在身后。 阿薇放下帘子,轻声道:“即便有朝一日能翻案,府邸也回不来了。” 赏给其他臣子倒还能周旋,成了皇子府,圣上总不会让皇子搬出去。 “都说物是人非,可那物如今也似是而非了,它与从前不一样了,”阿薇抿了抿唇,长睫颤了下,压下了眼眶的温热,“回不来便回不来了,里面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一座空荡荡的府邸于我也无用。” 闻嬷嬷晓得她的想法,顺着道:“都不及报仇雪恨。” 阿薇短促地笑了声。 毕竟是正日子,她们不能在七宝胡同里烧纸,便还是去了法音寺。 香客如织。 阿薇要了间厢房。 毕竟是城中寺庙,百姓上香方便,随来随走。 中午时还有香客留在厢房用斋饭、歇歇脚,眼下已是下午,厢房这里的人三三两两。 闻嬷嬷搬了个陶盆出来。 阿薇蹲在上风口,身边一叠往生经文,取了份点燃后放入盆中。 闻嬷嬷略挡着风,盆中火焰跳动,经文上被烧出来的黑边越来越广,而新的一份又覆了上去,顷刻间染了火苗。 抄经慢,烧经快,心中万千感慨来不及流转,便只余下了一盆灰烬。 阿薇垂着眼,在火熄灭之前又点了香。 细细的香线被风吹开,香灰落入盆中,与那些灰烬混在一起。 阿薇没有念叨什么,只静静看着那香越来越短,到最后剩下尾巴后,她又点了三支。 闻嬷嬷一声不响地陪着,忽然间感觉到了一注视线,她不由转头看去。 阿薇亦有所觉,抬眸望去,就见那厢银杏树下站着两人。 正是沈临毓与他那亲随。 许是来了寺中缘故,沈临毓没有穿公服,着一身乌色锦袍,染了一层与庄严佛寺相称的肃穆。 似也不觉得冷,这天气里亦没有系件厚实些的披风,与旁的恨不能臃肿着取暖的香客一比,愈发显得身量颀长。 亏得脚下还铺了层银杏残叶,添了些颜色,不叫人一眼看去就冻得慌。 阿薇手中的这三支香也烧得差不多了,她便也丢进盆中,扶着膝盖站起来,朝沈临毓微微颔首示意。 客气,也疏离。 许是见她烧东西,沈临毓没有上前来,浅浅点头回应,算是全了礼数。 闻嬷嬷低声道:“没有注意郡王来了多久。” “无妨,”阿薇看了眼陶盆,轻声与闻嬷嬷道,“我们简单收拾下,不用收得很干净。” 闻嬷嬷会意,弯腰将陶盆搬起来。 西风吹来,灰沫旋着飘起。 阿薇掏出帕子,浅捂着口鼻呛了两声,又用手挥了挥漂浮着的沫子。 沈临毓偏过头,叫了声“元敬”。 不用细吩咐,元敬心领神会,快步跑上前去:“嬷嬷,这儿风大,交由我收拾吧。” “这怎么好意思……” “不要紧。”元敬主动握住陶盆,稍稍用了些力,便从闻嬷嬷手中抢下了。 既如此,自也不好抢回来。 阿薇与沈临毓福身作谢,先一步回了厢房里。 姑娘没有多言的意思,闻嬷嬷不好全当了甩手掌柜,陪着元敬往收灰的地方去。 “麻烦小哥了,”她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着王爷,也是来烧香的吗?” “王爷识得寺中住持,来听住持说一说佛法,”元敬说完,又问,“余姑娘要烧香,怎得不在大殿那头烧?” 闻嬷嬷叹了声:“不是敬菩萨的,不好在那头烧。” 点到为止,多余的便不说了。 元敬看了眼陶盆,没有深问,只道:“余姑娘叫香灰呛着,嬷嬷先回去照顾她要紧。” 闻嬷嬷听了,亦觉在理,再道了声谢,匆匆往回走。 行至厢房外头,沈临毓已经不在银杏树下了。 厢房里,阿薇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饮茶。 闻嬷嬷压着声道:“说是来听住持说佛法的,真是不巧,撞上了。” “无妨,”阿薇语气平静,“他让亲随收拾应当也是想知道我在烧什么,他对我疑心未消,与其再寻他事,倒不如让他翻去,反正也做了准备。” 只靠出身是坐不稳镇抚司指挥使的位子的,阿薇不会小瞧沈临毓。 上回登门问案,能消他七分疑惑,却也存了三分。 那三分不会因为送了祛疤膏赔礼就不在了。 也就是冯正彬那案子,“仇家”太多,混肴视线,又没有实证落在她这里,可一旦有顺手查一查的机会,沈临毓就会查了。 之后做些戏码引他查、难免显得刻意,今日的巧遇搭个梯子,反倒好些,装作领情、不晓得对方让元敬帮忙的缘由。 化开一分算一分。 另一厢,元敬倒了烧尽的灰,从中拿着几根香尾巴,把陶盆放到厢房外头后,到僧庐那头寻沈临毓。 “王爷,”元敬禀道,“盆中几乎都烧干净了,只余一些边角,看起来余姑娘烧的是往生经文,还剩了几根香尾巴,瞧着与寺里的香不太一样,小的便取了回来。” 沈临毓接了过来。 元敬还从收灰处扒了几根来:“您看,这种是寺里用的,与您手上的就不同。” 细小的香尾,一种染了粉,一种染了黑。 一眼可辨的区别。 可要说个子丑寅卯,沈临毓还真不知道。 他便叫了一位僧人过来,请他分辨分辨。 这僧人看过不敢断言,又拿着去请教了几位师兄弟,这才来回话。 “这是幽州香。” “寺中燃的都是佛香,而这香是点给故人用的,且出自幽州,京中不常见。” 指尖捏着黑色的香尾巴,沈临毓低声道:“幽州香?” 十一月初二,往生经文,故人香,这三者添在一块,沈临毓本隐隐有些猜测,莫非余姑娘和巫蛊案中受刑的人有关? 那年午时,多少人头落地,长长一串名单叫沈临毓如今回忆起来都神色凝重。 又因着冯正彬的死,以及那杀妻之名,沈临毓想,或许和金家沾亲带故? 可几支幽州香,几乎就把那些猜测都粉碎了。 祭拜金家,怎么会用幽州香呢? 八竿子打不着。 咚—— 咚—— 暮鼓声起,伴着被西风吹动的檐角铜铃,响彻佛寺。 沈临毓看着手中香尾,若有所思。 是了。 定西侯那位女儿远嫁蜀地,去的正是幽州。 余姑娘点幽州香祭拜,或许是在祭奠远在幽州的余家亲眷,说来,余家陆续亡故了不少人,或许其中有人的生死忌日也是十一月初二。 一百零八下鼓声响彻,沈临毓走到香鼎旁,胳膊轻轻一抬,将香尾投了进去。 等阿薇回到定西侯府时,陆骏已经捧着凤髓汤的瓷罐急匆匆进了秋碧园。 岑氏在次间里闭目养神。 李嬷嬷观她气色,心中不由暗骂桑氏。 比起姑夫人的明刀明枪,世子夫人看起来温柔和善,其实一肚子坏水。 若只是那一颗松子仁,侯夫人饮茶后也平息下来了,偏偏夜里世子又送来了一碟。 “我记得您从前最爱吃了。” “小时候,我常给您剥,现在一想疏忽了好些年。” “这碟是我刚剥的,您尝尝。” 世子把话说到这份上,侯夫人如何能拒绝? 只能在世子的期盼之中将那一碟都入口咽下,明明不舒服极了,还得夸赞世子孝心。 世子前脚走,后脚侯夫人就躺在榻子上脸色苍白、满头冷汗。 李嬷嬷又是端茶又是顺气,侯夫人都缓不过来,只觉得堵在腹中上不去下不来,强忍了一刻钟,实在受不了,只好催了吐。 吐完了,人才顺畅些。 但夜里越发睡不安生,直到今日都萎靡不振。 后来一问才晓得,世子会想起剥松子敬孝心就是世子夫人提起来的。 真是,不声不响与人添堵! “晚饭让厨房做了碗开胃的汤,您……”李嬷嬷正与岑氏说话,外头便通传说世子来了。 岑氏止了李嬷嬷的话,打起精神后让陆骏进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阴沉沉的,屋里点了油灯,明黄灯光照在脸上修饰了面色。 起码,陆骏看不出来岑氏的气色不好。 “都快用晚饭了,你怎么过来了?”岑氏问。 陆骏献宝似的把瓷罐放在桌上:“给您送这东西来,广安堂的凤髓汤。” 岑氏眉头一挑。 “听说您这几日又犯了老毛病,这凤髓汤就是专治久咳不愈的。”陆骏把盖子打开,给岑氏过目。 岑氏轻轻摸了摸腹部,问:“谁告诉你说我又犯咳嗽了?” 暂时需得隐下许富德,陆骏便答:“我夫人说的。” 一听又是桑氏,岑氏眸色深沉,对这罐凤髓汤很是防备。 那碟松子仁的味,她还憋得慌呢! 想到那天不得不拿筷子压着喉头催吐,岑氏身上不痛快,心里更不痛快! 松子仁固然吃不死她,但这种被人拿捏、不得不吃的感觉真真是恶心坏了! 陆骏没有发现岑氏的怨气,自己先闻了闻,又给岑氏去闻:“我晓得您平日不喜欢请大夫,也不喜欢用汤汤药药的,但您得保重身体。 卖药的说,这是老方子了,用的也都是能下嘴的食材,您即便喝着无用也伤不了身。 我给您说说,里头用的是牛髓、白蜜……” 傍晚再见许富德,陆骏觉得对方比前几天顺眼了些。 不管谄媚不谄媚,脑子起码活络。 许富德从姨娘那儿晓得母亲抱恙,立刻去广安堂买了凤髓汤,且把里头用料做法打听得明明白白。 陆骏现学现卖,把东西送了过来。 母亲不喜欢一股子药味的汤药,凤髓汤里也就杏仁能算半个药材。 介绍清楚了配方,母亲该是会用的。 “晨起用温开水化一两勺,空腹饮了,里头放了不少白蜜,您就当是喝蜜水,”陆骏劝道,“不为着咳嗽,全当是蜜水润嗓。” 说得这般明白,岑氏面色稍霁。 别管桑氏如何挑动,这凤髓汤总归是阿骏买来的,说得有模有样,当是不假。 夜里咳久了很不舒服,岑氏没有拂了陆骏的孝心,脸上端出笑容来:“还是阿骏周到,你既送来了,我明日清早就开始用。” 陆骏听着也高兴:“您先试上十天半月的,若吃着好,我再给您买去。” 与岑氏交谈顺利,陆骏便想着再与定西侯说说。 然而,还是老样子,一说到久娘改姓,定西侯直接把人赶出了书房。 人赶了,定西侯的脸色却也没好起来。 他与冯泰抱怨道:“阿念寻的事,我有口难辩。阿念母女两人揣着明白作糊涂,诓得夫人、阿骏他们各个不信我,这把岁数了,莫名添个不相干的女儿……” 冯泰与他添酒:“解铃还须系铃人。” “阿念恨不得给我套一身的死结。”定西侯又气又无奈。 冯泰建言:“或者,您与柳娘子谈一谈,由她出面再和姑夫人说? 当年您支援柳娘子银钱,本也没想过让她还,但柳娘子是个顶真硬气讲道理的性子,她说还、也确实还清了,她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 此番依姑夫人的意思进府,她定然有她的考量。” 定西侯抚着酒盏。 原先,他是有向柳娘子询问的想法,后来叫陆念闹了两回,也就作罢了。 本就没有私情,难道要质问“为何塞个女儿给我”这种没意思的话? 问也白问。 结症在陆念身上,柳娘子能答什么? 现在叫冯泰这么一提,定西侯思量好一阵,还是点了头。 死马当活马医吧。 万一柳娘子真能说通阿念呢。 事已至此,定西侯也没管是不是夜里,让冯泰去英园请人。 等了约莫一刻钟,柳娘子来了。 时隔多年,他其实早就记不清柳娘子长什么模样了,但此刻一照面,见她站在油灯光下的身影,那些陈年记忆又翻涌上来。 身形好似变化不多,依旧能称得上挺拔。 再看五官,老自然是老了,却也又好像没有老那么多。 这种一晃时光荏苒的感觉摇晃心头,是闺中张牙舞爪的阿念与被余家折腾的发疯了的阿念,是浑身染血求救的柳娘子与眼前陌生里还透着点熟悉的妇人,叫他很是感慨。 定西侯不由叹了声,是他老了。 “坐吧,来说说,”他的声音也哑了,“阿念是怎么和你讲的,你又是怎么想的?” 第62章 我很后悔(两更合一) 柳娘子落了座。 见桌上还有没有撤的下酒菜与酒壶,她拿起酒壶轻轻晃了晃。 听声,里头还有小半。 “侯爷还喝吗?”她问。 定西侯严肃又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按说,做亏心事的人难免心虚,他与柳娘子的身份又差距很大,定西侯本以为柳娘子见着他会畏手畏脚,没想到,对方反客为主,自来熟得很。 反倒是他,莫名添了个撇下多年的情人与没管过没顾过的女儿,官场上关系好的、不好的都来问上两句,弄得人心烦。 如此一想,他便道:“倒吧。” 柳娘子依言与他添了酒,而后双手交叠在膝上,紧张地握了握拳。 别看面上端住了,实际上,她心中难免忐忑。 睁眼说瞎话,自己攀附上来不说,还附送了个浑然不相干的女儿女婿,定西侯没有把他们三人赶出去、已经是看在姑夫人的面子上。 这会儿姑夫人不在,柳娘子想过,自己被骂个狗血淋头都不奇怪。 出人意料的是,侯爷居然没有发火,还摆出一副好好谈谈的架势。 那、那就别怪她得寸进尺了。 毕竟,好好的人、不可做那墙头草。 姑夫人是友,侯夫人是敌,侯爷么,敌我争锋时拿在手里的刺刀。 与刺刀讲道义,会割着自己的手。 紧张情绪散开,柳娘子叹了声:“其实,我很后悔。” 定西侯讶异。 “后悔”一词虽不是赔罪,但起码也是个态度,比嘴硬要强。 这般想着,他就道:“阿念那性子想一出是一出,家里谁也拦不住她,你拧不过她、倒也不能全怪你,你既然心生后悔,还是与她多说说,如此下去,对你、你女儿女婿都不是好事。” 话语声中,柳娘子抬起头迎着定西侯的视线,平声道:“侯爷误会了。” “什么意思?”定西侯问。 “我后悔,”柳娘子一字一字道,“当年没有进府,我万分后悔。” 定西侯沉沉看着她。 见柳娘子目光坚定、毫无闪躲,定西侯紧绷了唇,原本还有几分“好好说话”的宽容架势也收了,不悦之色露了出来。 “其他人不清楚状况,但你自己,我和你当年有没有不合适的情意,你最为清楚。” 柳娘子没有被定西侯的态度吓着:“我清楚,我同样清楚您当初祝镖局渡过难关是出于善意,而非情意。” “既然一清二楚,”定西侯问,“你现在后悔什么?当初你也进不了门。” 柳娘子却问:“那您知道,当年侯夫人使人来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小吗?” 这事情,定西侯知情,原本他早忘了,也就是不久前与岑氏说到柳娘子进府的事情时,被岑氏一通埋怨中带起来了记忆。 可柳娘子的下一句话,定西侯完全被蒙在鼓里。 “当年,姑夫人还是陆大姑娘时,她就一心想让我进府来当她的姨娘。” 定西侯皱眉看着她。 柳娘子继续道:“我当时拒绝了,如今想来,后悔极了。” 话说到这儿,若还听不出话题的中心在陆念身上,定西侯这么多年朝堂就算白混了。 柳娘子对给他做小没什么意思,给阿念当娘是实打实的真心。 为什么? “哪怕阿念当初找过你,”定西侯疑惑道,“你与她能有多少往来?你比她又能年长几岁?哪里来的慈母心?” “慈母心……”柳娘子笑了下,无奈里带了几分苦涩,“当时年轻,没有您说的慈母心,所以才拒了。现在当了娘,如何能不后悔?” “早年在东越时,您就与我提过家中儿女,说您远地驻军、对家中孩子颇为想念。” “姑夫人是您的亲生女儿,可惜不够听话懂事,让您轻不得重不得,拿她没有办法,这女儿处起来比两个儿子更费心。” “可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几年之后,您会决定把她嫁去蜀地那么远的地方。” “若嫁得好、自然欢喜,我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又是恩人的女儿,我肯定盼着她幸福,但没想到她竟然过得那么不好。” “她那日来我家中时,我险些不敢认她!” “她旧事重提,我原没有答应,直到我听说她前几日才大病一场,知道她得是疯病,她带回京里的女儿又是打小体弱,我实在忍不了。” “我自己就有女儿,早产的,一出生就难带,把她拉扯长大我吃了很多苦,体会了太多难处,哪怕我心甘情愿为她付出,苦也依旧是苦。” “我如何能不心疼姑夫人?她远在蜀地,与婆家处不好,十几年生不出一个儿子,还要为了个体弱多病、被大夫说随时可能夭折的女儿咬牙坚持,与丈夫、婆母据理力争。” “要不是这样,她能得疯病?” “侯爷是男人,您不懂,我是女人,我是一个母亲,我懂,我感同身受!” “所以我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当年若是应了她、当她的姨娘,在这个府里她就不是孤零零的。” “您决意远嫁她时,家里无人帮她说话,我即便人微言轻、我也会竭尽全力阻拦,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嫁得那么远!” “与继母有矛盾,父亲、胞弟又向着继母,我一想到她当年处境、我心里滴血,我真心疼她,她当时破罐子破摔、心灰意冷应下远嫁,但要是我帮她呢?哪怕就我一个人,我告诉她我舍不得她,她是不是就会反抗?结果是不是就不同了?” “我如今答应她进侯府,不是想做妾,也不是为了跃龙门,更不是为了与侯夫人别苗头,我就是为了姑夫人。” “我当年没有呵护她,现在说什么也想安慰她。她母亲走得太早了,她体会过母爱、又有缺失,表姑娘是她母爱的宣泄,而她自己想振作起来,也得有人如母亲般向着她。” “我是只比她大了八九岁,但只要她愿意认我这个姨娘,我就好好待她。” 长长一串话,具是这几日间预备好的说辞。 话虽假,情却在一遍一遍的斟酌准备间复杂真切起来,此时全部说完,柳娘子甚至红了眼眶。 哪里会理解不了、体会不了呢? 想想自己,她被王庆虎那混蛋做局、镖局易手,想到客死异乡的父亲和临走前不舍又牵挂的母亲时,满心满肺的悲愤与不甘,却又只能把断牙活着血吞下的憋屈。 想想久娘,若是她的久娘远嫁,被婆家磋磨得发了疯,她哪怕不要命了也要拔刀杀上门去。 这些感受、移情混在心头,且不说恨不恨侯夫人,柳娘子先想抱着陆念哭一场。 她坐在桌边抬手不住抹泪,另一头,迟迟未言的定西侯闷得抹了一把脸。 刚刚,不是他打断不了柳娘子的肺腑之言,而是几次想开口、最后都忍住了。 自阿念发病后,定西侯自认是后悔的。 前次被阿薇劈头盖脑一顿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捅得他心口好大一窟窿。 之后一碗红油抄手,把他没有愈合的心口又猛地扒拉开,辣油滋啦着往里灌,痛得人头皮发麻。 阿念是恨,阿薇是怨,两种情绪往他身上来,积压在他的身体里。 柳娘子的话却是不同。 这是悔,明明白白平铺直叙的悔,钝刀子割肉,一刀又一刀,割开了他的皮肉,让他心中的悔如东去江水,与恨和怨一起,全泄了出来。 这一刻,后悔之情满溢。 阿念不是不接受他续弦,甚至能坦然让他纳妾,她也会接受除了白氏以外的“母亲”的关爱,她就是不喜欢岑氏而已。 阿骏当时太小了,对白氏印象浅,很容易接纳岑氏,但阿念不是,阿念有自己的想法。 阿念一口咬定岑氏害死白氏,那是阿念不对,但归根结底,是阿念不想要岑氏,才会说岑氏坏话。 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有为女儿挑选一位合她心意的继母。 岑氏固然努力了,但人与人讲缘分,阿念和岑氏没缘分,不能全怪阿念。 如果不是对他和阿骏彻底失望了,阿念那么激烈做作的性子,如何会应下远嫁? 没有嫁去蜀地,又怎么会被余家害成现在这样! 柳娘子说他是男人他不懂,定西侯下意识想要反驳,可他又没那个脸来反驳…… 他要真的懂阿念,事情好像也不会变成这样。 话说到这份上,定西侯看向垂泪的柳娘子,他怎么可能再说出让柳娘子搬出府去的话? 人家就是来给阿念当娘的,不是给他做小的。 他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老头子一个,难道还要自以为是说什么“离我远一点”? 再厚的树皮都得裂,何况脸皮。 定西侯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拿起酒盏一口饮了。 日常喝惯的酒水,这一口却辣得很。 定西侯不由想到了那碗抄手,想到阿薇说的一桌子原汁原味辣菜。 倒也不是馋,他就是想试试,从以前很少接触的真正的辣去体会阿念这么多年在蜀地的艰辛。 清了清嗓子,定西侯道:“你心疼阿念,我很是感激,你说得也对,她身边得有些她信任的人。” 前次发病,不说那勉强得用的小丫鬟,把阿薇和闻嬷嬷熬了个够。 定西侯看了看柳娘子。 阿念认这个姨娘,遇着事情了,柳娘子怎么也能搭把手。 “既然进府了,往后便好生住着,多陪陪阿念。”定西侯道。 柳姨娘又与他添了酒,道:“我晓得世子与您说了久娘改姓的事,久娘若不是早产,原也不会被怀疑出身……” 定西侯微微点头。 早产是意外,又不是当娘的本意。 柳娘子都招婿了,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留一手。 但是,柳娘子既然以妾室身份入府住着了,侯府又坚持不认久娘,风言风语一起,实在麻烦。 “改姓之事,我在想想吧。”定西侯退了一步,就当是柳娘子照顾阿念的谢礼吧。 柳娘子听他这口气就晓得松了大半的口了,不再多言。 定西侯让她回英园去。 书房里只剩他一人,他没再叫冯泰进来,默默把酒喝完。 酒气中,后悔之情更加浓郁,定西侯默默想,得做些让女儿、外孙女儿高兴的事。 翌日。 春晖园里,阿薇与陆念一起用早饭。 陆念今日起得迟了,柳娘子来的时候,她们还未撤桌。 阿薇还给柳娘子分了一碗豆浆。 柳娘子低声说着自己的收获。 “侯爷往后不会再赶我出府,且听他的意思,应会认久娘。” “侯夫人消息依旧灵通,前几日不曾理会我,今日让我进屋里说了一番姐妹客气的话。” “我看着她用了一碗凤髓汤,神色正常,并未有任何不适。” 阿薇思量着点了点头。 早些年,她曾听四司六局的人说过,有一人幼时能吃花生,五十过半突然吃不了了,嚼一口就呼吸紧张,浑身难受。 她猜测过,岑氏应当不属于这种。 若是身体上的吃不得,岑氏可以直接说出来,而不是把陆骏送去的一碟松子仁都吃了。 岑氏的“不吃”是心里的毛病。 “能喝凤髓汤,那就是只要不晓得有松子仁就无事了,”阿薇道,“那就让她先喝着,反正轻易喝不死。” “不止喝不死,还能缓她的干咳。她吃着有效,就让阿骏继续给她送去,好叫她喝上四五罐,”陆念吃着八宝粥,挑其中的松子仁挑得不亦乐乎,“等哪天告诉她真方子,吓死她! 我猜她许是用松子害过人,应当不是我母亲,我母亲能吃松子,我小时她还让人做玉米松仁饼来吃。 阿骏那时太小了,不敢给他吃这个,香喷喷的吃不着,馋得他嚎着哭。” 阿薇弯着眼直笑。 陆念擦了擦嘴,与柳娘子道:“与我仔细说说镖局的事,等久娘改了姓,我们就打上门去。” 柳娘子被“打上门去”逗着了。 看,她说心疼姑夫人,她们两人的想法是当真合得拢,内心里全是喊打喊杀。 只可叹,都有力所不及、只能被迫低头的时候。 现在好了,有了发难的底气,能拔刀提枪了。 听柳娘子把来龙去脉讲完,阿薇眉梢一扬,道:“姨夫不是那么好当的,要我说,就让许富德做个先锋吧。” 第63章 绿王八、抢祖业(两更合一求月票) 安远镖局。 王庆虎刚走完一趟镖,风尘仆仆进了镖局大门。 随意应付了几句底下镖师的问候,他往后院去找王大青。 两人是一个镇子来京中打拼的拜把子兄弟,王庆虎把镖局从柳娘子手中夺过来后,挂在了自家一远亲名下,又让王大青做了总镖头,自己只做镖头,算是避嫌。 因此,如今镖局表面上管事的是王大青,背后指点的是王庆虎,而管账的实则是王庆虎后头娶的小媳妇方氏。 “出去三个月,累死我了,”王庆虎往大椅上一坐,道,“算算还有差不多两个月过年,年前我就不跑远镖了,最近生意怎么样?” 王大青瞅他一眼,又瞅了一眼。 “怎么回事?被谁家抢生意了,还是被主顾为难了?”王庆虎问。 王大青起身往外头瞥两眼,见无人注意这头,忙压着声道:“大哥,就前阵子,侯府把柳氏母女两人接回去了。” 王庆虎瞪大了眼睛:“真假?” “保真!”王大青道,“我听人说许富德那小子在城里吃吃喝喝,衣裳没补丁了,出手也阔绰了,还当他发了什么财,再使人一打听,好家伙,连他都住上侯府大院了。我又去他们以前住那屋子问了,说是一辆富贵马车来接的人。” 王庆虎的脸色黑沉下来。 “哥,”王大青问道,“这么说久娘真是那什么侯爷的种?” 王庆虎没正面回答,只道:“早不接、晚不接,都二十年了把人接回去,什么意思?” “要我说,你和柳氏离了这么些年,各自婚嫁本就不相干了,久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轮不到大哥你操心,”王大青拿胳膊轻轻撞了撞王庆虎,“弟弟我就是担心这镖局,我们两兄弟费了大把心血把名声做起来,他们要是来抢……” “抢个屁!”王庆虎骂道,“凭她柳氏的枕头风?她要真能吹风,这镖局现在还姓柳呢!” 王大青闻言笑了笑,没有拆穿大哥的虚张声势。 别人不晓得,他王大青是知道的。 当初把柳氏母女赶出镖局时,王庆虎最怕的就是定西侯出面。 那丢镖的事做得再周全,衙门打点得再到位,他们也不过是平头老百姓,和侯爷比不了。 若柳氏求去了侯府,那…… 万幸的是,柳氏老老实实认了亏,没再生事。 王庆虎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见一切太平,这才松快了。 也是。 让王庆虎白养了这么多年女儿,柳氏哪有脸闹。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柳氏现在进府了,成了侯门女眷。 “大哥,”王大青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那柳氏真来抢了……” 王庆虎烦躁得挥开了王大青的胳膊:“她给老子戴了那么多年绿帽子,老子还没跟她算账!我看她未必敢抢,老子光脚不怕穿鞋的,堂堂侯爷也不想被满京城议论穿老子的破鞋!” 王大青耸了耸肩,嘴角一撇露出个冷笑。 王庆虎嘴上说得厉害,心里还是虚着,大中午的坐都坐不住,想来想去,决定找许富德谈一谈。 另一厢,许富德刚领了命。 表姑娘交代得清清楚楚,让他去做那先锋兵。 许富德一张苦瓜脸险些哭出来。 转交个凤髓汤,小事一桩,但打上镖局去,他细胳膊细腿。 他何德何能,能去撕了王庆虎的虎皮? 可要是说不去…… 表姑娘前回说得明明白白。 “只要做得好,你就是我的小姨父,若做不了……” 小姨还是小姨,小姨父扫地出门。 楼上雅间,阿薇和闻嬷嬷低声商量着镖局事情。 才坐了不到两刻钟,就听得底下喧闹起来,隐约听见了“镖局”、“骂起来”之类的词。 闻嬷嬷去打听了,回来道:“似是许富德骂上门去了。” 阿薇挑眉。 “前脚才走,后脚便骂,”闻嬷嬷迟疑道,“看不出那许富德如此积极。” 阿薇道:“我们看看热闹去。” 这一点上,两人是误会许富德了。 许富德根本没有想好如何当那先锋兵,在街上溜达着被一镖师按住肩膀“请”去了镖局里,王庆虎凶神恶煞地要让他反水。 “她们母女若想要镖局,我建议你好好劝劝。” “事情闹大了,她们也没脸,给定西侯惹了笑话,说不定就被赶出门了。” “你小子也是走了狗屎运,上门给病秧子当牛马,结果套上了金车架。” “侯府只想要那两母女,平白还得搭上你这么个添头,八成想找机会踹了你。” “我要是你,就给自己留条路,真被赶出来了还有个去处。” 王庆虎一面劝,一面巴掌直往许富德背上拍。 许富德身板完全比不得他,挨了几巴掌,险些要吐血。 晕头转向进镖局,又晕头转向被送出来,西北风刮得脸上挨刀子一样的痛,也刮出了他骨子里的一些许血性。 他要跟王庆虎拼了! 安远镖局坐落在闹市,左右商户多。 许富德怒目瞪着匾额,啊啊大叫两声,惊动了人出来:“王庆虎你这绿王八,抢了我岳母祖传的镖局,你还有脸威胁我?” 大喊大叫着,他冲进门去,抄起了墙边摆放着的镖师们操练的长棍,又冲出来对着那匾额哐哐砸去。 动静这般大,镖师们也纷纷冲出来,要抓住这惹事之人。 许富德麻溜地转身跑了。 斜对角就是一家瓷器铺子,他往人家柜面底下一钻,嘴上骂个不停。 镖师们傻了眼,进去抓人,万一把瓷器碰着摔着,得赔钱。 瓷器铺子的掌柜也傻眼了。 许富德把荷包塞给他:“我砸的我赔,他们砸的他们赔,暂且就这一包银子,不够的我不赖账。” 掌柜的掂量了下荷包,又观许富德那富贵人家才用的衣料,勉强忍了。 两厢隔着铺门对峙,王庆虎也赶了来,气得吹胡子瞪眼。 许富德躲归躲,嘴不停,不多时,被惊动出来的人都围了上来。 谁让这是一出好戏? 都是有妻有子的,“绿王八”戳得人心突突。 又都是商户人家,“抢祖业”简直是令人发指! 一时间,有好事的甚至乱和稀泥,想让许富德把来龙去脉讲清楚。 王庆虎的脸面挨不住,上手要擒拿他:“胡说八道!镖局哪有祖传的?谁能干谁做总镖头,都是外聘来的。” 许富德往那掌柜的身后躲:“那你说说,这镖局的前身是不是广源镖局?东家是不是姓柳?” “那是他家丢镖赔银钱,不得不转手!” 事已至此,许富德已经豁出去了。 等阿薇与闻嬷嬷到这里时,瓷器铺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全是来看热闹的人。 许富德已经把经过说了一遍,来晚的人没有听到全貌,正向早先的人打听。 阿薇看不清楚里头,见瓷器铺子对面是一家二层高的茶叶铺子,当即进去,上了二层。 窗户推开,底下便清楚了。 当然,两人也只瞧见了镖局众人,而被堵在瓷器铺子的许富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个上门女婿还摆谱!说到底就是我岳母太要脸,晓得跑镖不容易,给你留个体面,让久娘跟了你的姓!人家入赘怎么也得撑个三代才还宗,你倒好,不止把母女两人赶出门,还抢人家家业!王庆虎你真不要脸!” 王庆虎在骂声与议论声中,火冒三丈,烧得自己一张脸臊得慌。 毕竟是旧事了,隔了那么多年,原也没人再提。 今朝全翻出来,他往后如何在这条街上做生意? 左右商户有不少是镖局主顾,也有家中独女又招婿的,看王庆虎那眼神,简直是腊月大雪般凌厉。 “屁的还宗,她柳氏又没给我生儿子!”他不由气道,“你许富德又是什么好东西!上门女婿表忠心?当心马屁拍在马腿上!” “我比你有自知之明!上门要有上门的样!”许富德高声道,“我许家有个屁东西,值得生个儿子大张旗鼓? 久娘要是能给我生儿子,我就让他跟亲外祖父姓,让他做大富大贵人家的公子。 我以后就是我媳妇我儿子的马前卒,让往东绝不往西。” 许富德多年在街上讨生活,先前混得一般,但嘴皮子学了不少。 低头哈腰是生活所迫,现在豁出去骂出了一身汗,浑身都有劲。 却也还记得那日大舅哥的警告,不把“定西侯府”挂在嘴上,至于别人知不知道他是侯府女婿,那是别人的事,反正不是他嚷嚷出去的。 楼上,阿薇呵地笑出了声。 “许富德还挺能说,”她点评道,“不比以前镇子里几个婶娘的嘴皮子差。” 闻嬷嬷失笑。 王庆虎再一次想冲进铺子里抓他,被铺子的伙计们拦了下。 嘴上说着“别砸了东家的货”,实则都想再听听热闹。 王庆虎一身蛮劲使不出:“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你不喘,你把镖局还我岳母!”许富德从掌柜的背后探出半边身子,仗着距离安全,喊道,“谁不晓得镖局挂在你远方亲戚名下! 就是你和你那拜把子兄弟合谋做局,把镖局夺了去! 挖人跟脚的玩意儿,活该没儿子,活该给别人养闺女! 老王八!绿王八!” 王庆虎最听不得这个。 刚与柳娘子成亲时,他倒也没有在乎过一些私下传闻。 保住镖局的银钱固然是定西侯出的,但对老百姓来说的巨资、对人家侯爷根本不值一提。 柳氏若与侯爷真有情意,早进府做妾去了,何必守着个差点倒了的破镖局? 久娘出生时,王庆虎也相信稳婆说的“早产”,不足月的孩子看着就比足月的瘦弱。 但架不住别人议论。 镖局里全是男人,嘴上什么浑话都有。 一年两年还成,七年八年被人在背后笑话,王庆虎也慢慢信了。 他给别人养了女儿。 所以,有机会把柳氏母女赶出镖局时,他想也不想就付诸行动了。 他戴了那么多年绿帽,镖局是他应得的报酬! 再之后,他另娶了方氏,又生了个儿子…… 对,他有儿子! “你个癫公!”王庆虎大声道,“老子有儿子,你晓得个屁!” 许富德骂上了头,一句不让:“你确定你现在的儿子是你亲生的? 我岳母跟了我老丈人那么点日子,就得了久娘,嫁给你十几年没点动静。 是你不行吧?要不要去看看大夫,别给人养了女儿,再又给人养儿子。 我看我那老丈人老当益壮,回头再添个老来子,你、你你…… 你那小媳妇脸色这么差,不会真的……” 许富德的骂声渐渐小了下去,惊讶地看着人群中的方氏。 自家仇人,镖局上下几张重要的脸,他都认得。 他和王庆虎对骂,本没想过拖别人下水,实在话赶话,很上头,嘴巴快了没管住,他有罪他知道。 但是,看这方氏的脸色,难道是他胡说八道说中了? 许富德的眼珠子在王庆虎与方氏之间来回转,看着王庆虎从气愤到狐疑再到愕然的神色变化,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哎呦我的娘哦! 这可真不能怪他。 王庆虎不会气得不管不顾来砍他吧? 怎么说也是那方氏不地道,绝对不是他胡咧咧的错! 王庆虎这会儿有些顾不上许富德了,因为方氏的反应不是无措、不是悲愤,而是心虚。 “当家的……”见王庆虎瞪着她,方氏颤声道,“你得信我,我不是那种人,那泼皮泼脏水……” 楼上,阿薇把手里的茶盏放回了桌上。 如此曲折,不宜饮茶。 她怕自己手一抖把茶盏摔出窗去。 但不得不说,瞎猫也是猫,许富德抓耗子的本事比预想中的强些,愣是捅了个耗子窝出来。 她轻声问闻嬷嬷:“穿蓝底袍子站那儿的就是王大青?” “是他。” 阿薇点了点头:“那他就是那个奸夫了,刚才他明显慌了。” 也就是人多,注意力全在王庆虎身上,才无人注意他。 偏阿薇占了窗,居高临下,看得真切。 “挺好的,”指尖在窗沿上点了点,阿薇道,“夺镖局的案子做得周全,原还以为得胡搅蛮缠一番,现在叫他们起内讧,也省得我们做仗势欺人的恶人。” “外祖父要脸,舅舅瞻前顾后,都是不愿意行那套的。” “我倒是挺想当个恶人。” “可惜……” 第64章 恨屋及乌(两更合一求月票) 日光温柔。 初冬的阳光落下,萦绕在身上,连发丝都染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闻嬷嬷看着窗边光下的阿薇,唇角轻轻抿了下,终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楼下,有人质问,有人辩白,有人议论,有人起哄,喧闹极了,而在这小楼上,声音却像是被笼了起来。 她的耳畔,还是阿薇念叨的“可惜”。 短短两字,揪得闻嬷嬷心中难受得很。 旁人都不晓得,但闻嬷嬷很清楚,姑娘对“仗势欺人”的感觉很是复杂。 多年前,她们生活过的村落、小镇,时常有各种欺人的事。 亲眼所见的,道听途说的,一件件一桩桩,带着生离死别的悲剧,刻在了姑娘的心里。 谁都无能为力。 她们自己都是小心翼翼地过日子,如何能帮得上旁人? 能仗势欺人的都有势,全是横行霸道。 除了看着听着,别无他法。 有一次,亲眼见着知府儿子欺男霸女。 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知府已然是一手遮天。 姑娘回来后磨了一夜的刀,却也只能如此了。 恨恨时,姑娘说过“也想当那仗势欺人之辈”,能有势,才能救人助人,也才能报仇。 时隔几年,身份处境变化,她们身边少了很多“恨不能拔刀相助”的不平事,但闻嬷嬷知道,那股劲儿还压在姑娘心里。 “姑娘,”闻嬷嬷心念一动,轻声与阿薇道,“仗势欺人,也有好些办法。” 阿薇回过头看她。 日光映出了长睫弧影,她眨了眨眼睛,笑了声:“也是,我不能欺人,那就给许富德做个势吧。” 底下瓷器铺子里,许富德东张西望。 王庆虎的注意全在那方氏身上,他脸上过不去了,哪怕是大庭广众下,也要逼方氏一句真话。 方氏嘤嘤哭着,心慌意乱,口中翻来覆去那几句话。 这是许富德脱身的好机会。 此刻不走,等王庆虎回过神来,他还得挨一通老拳。 总不能真在瓷器铺子里住下。 可里三层外三层的,只怕还没有挤出去,就被镖师们拎回来了。 许富德犯愁。 冲动了,真的冲动了。 尤其是还给王庆虎织了顶新鲜绿帽子,比他预想的砸匾额凶太多了。 他那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想办法,突然见人群散开了一个口子,从外走进来一老妇。 许富德定睛一看,正是闻嬷嬷。 他顿时大喜,有人来救他了。 许富德忙要唤她,就见闻嬷嬷直直走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喊了声“姑老爷”。 “……”许富德不敢动了,像被雷劈了一般。 诚然,定西侯府的下人都这么称呼他,但态度上绝对没有“恭恭敬敬”可言。 许富德自己也清楚,他就是一个搭头,没被赶出门去已是侯府客气,他哪里敢摆那主子的谱? 普通下人跟前不敢,在闻嬷嬷跟前就更不敢了。 这是表姑娘身边的嬷嬷。 别提什么主仆身份,闻嬷嬷转达表姑娘意思时,“恭恭敬敬”的只可能是他许富德! 这会儿,怎么突然反过来了? 极其意外,叫人心慌。 闻嬷嬷笑眯眯看了许富德一眼,态度依旧恭敬,眼底闪过锐意:“姑老爷,时候不早了,姑太太着人请您回府。” 许富德一个激灵,后脖颈全是冷汗。 他好像给侯府丢人了。 哪怕他不曾自报家门,但定西侯府的姑爷躲人家柜面底下…… 闻嬷嬷看不过眼来“提醒”他,也是情理之中。 他下意识想要赔罪,但对上闻嬷嬷的视线又顿住了。 人前要脸。 不可以在人前,再丢人了。 许富德挺直了背,大摇大摆往走外,故作镇定道:“久娘寻我,那定不能叫她久等,马车安排了吗?” 见他出铺子,镖师们想要上前,又颇为犹豫。 这来接人的嬷嬷姿态挺拔,举手投足间具是勋贵人家的气度。 先前许富德砸匾额挑衅在先,现在镖头没空管许富德,他们再不依不饶…… 尤其是知道传言里久娘那个爹的身份的,愈发不敢动许富德,侯府的嬷嬷不好惹。 不止镖师,看热闹的也互相嘀嘀咕咕,琢磨着这上门女婿究竟上在了谁家,来接人的嬷嬷是如此气派。 两人这一唱一和,把周围人唬住了。 瓷器铺子的掌柜见货物完好,亦不敢拿钱,赶紧把荷包还给许富德。 许富德顶着一口气,想象着两次见陆骏时、那大舅哥的模样,微抬着下颚:“辛苦嬷嬷引路。” 闻嬷嬷却问:“姑爷怎得来这里了?” “王庆虎做了亏心事,把我硬架来这里,叫我劝久娘莫要翻镖局易手的案子,”有人撑腰,许富德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指了指面如黑炭的王庆虎,“就是他,抢了久娘与岳母的祖业。” “既是抢了去,那打官司也得拿回来,没有叫外人占便宜的道理。”闻嬷嬷道。 王庆虎一听就炸了:“老子养了久娘那么多年,现在叫外人了?” “你现在的自己人是方氏和她生的儿子!”许富德嘴快,“哎,那儿子你认是不认?” 王庆虎的脸涨得黑红。 “你混说什么?你想逼死我吗?柳氏不守妇道,你就要把脏水也泼我身上?”方氏哭哭啼啼地骂,“当家的你别听他胡说,这几年我打理镖局尽心尽力,为的不是你吗?” 闻嬷嬷依旧笑盈盈的,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我很是好奇,一个镖头娘子打理镖局,总镖头的娘子为何不打理?” 方氏的哭声霎时止住了,哑口看着王庆虎。 许富德眼神好,看方氏反应,又观闻嬷嬷态度,立刻领会了其中门道:“祖传的家业,打理来打理去,最后传给的都是亲儿子,是不是啊总镖头?” 王大青心虚得没敢看王庆虎,只握着拳要打许富德。 许富德强忍住了没有躲去闻嬷嬷身后,但王大青的拳头并未落到他身上,只听得王庆虎一声吼叫,竟是要与拜把兄弟拼命。 一时间,彻底乱了套。 许富德借机跟着闻嬷嬷离开,等走到街口,他抬手好一通抹汗,颤声与嬷嬷说来龙去脉。 闻嬷嬷听完,道:“你只管回家去,镖局这儿先让他们闹一闹。” 安排来了马车,许富德上车去。 坐在其中,他深深吐了几口气,整个人半瘫在车里。 摆富贵姑爷的谱,真难啊。 他就只是个点头哈腰讨生活的,还是赶紧回去给久娘端茶倒水最适合他。 另一厢,阿薇与闻嬷嬷会合,寻了家香料铺子。 等两人回到燕子胡同,日头已偏西。 马车停在侯府外头,闻嬷嬷正要下去摆脚踏,就听的车夫与人问安,唤了声“王爷”。 撩帘子的手一顿,闻嬷嬷回头看了阿薇一眼。 阿薇抿了下唇,与她递了个眼神。 闻嬷嬷会意,神色如常下车去。 透过掀开的帘子,阿薇看到了外头的人,正是沈临毓。 府前一株银杏,已是残叶稀松,沈临毓站在石狮旁,身边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他的手扶着马脖子,抬眸看过来,视线越过晃动的帘子,落在了车中人影上。 帘子落下,隔绝了视线,但阿薇依旧能感觉到那股被审视的视线。 等闻嬷嬷摆好脚踏,再掀了帘子,阿薇再一次迎上了沈临毓的目光。 他丝毫没有回避,又足够大方自然。 “王爷,”阿薇下车站定,“王爷来寻外祖父?” 沈临毓却道:“我来寻余姑娘。” 阿薇轻笑了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王爷里边请,”阿薇客客气气地,“正好我也有事请教王爷。” 沈临毓把缰绳扔给门房上,随阿薇入了侯府,往前厅去。 “刚听说余姑娘出了门,还当今日错过了,”沈临毓一面走,一面似是扯家常般,“正要走了,恰巧遇着你回来。” “那还真巧,”阿薇淡淡,说得也直白,“出门采买些东西,没想到看了出好戏。” 沈临毓似有兴趣:“什么好戏?” “安远镖局,”阿薇回道,“以前是我们府里姨娘的家业,叫人谋了去。” 沈临毓脚步一顿。 定西侯府把在外多年的姨娘接回了,这事儿在千步廊传开了,他自然也听说一二。 此时听阿薇平淡的口气,沈临毓多问了一句:“听起来,余姑娘与这位姨娘的关系,好似比侯夫人亲切些?” 阿薇道:“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我母亲向着谁,我便也向着谁。” “余姑娘与令堂关系很好。”这般说着,沈临毓的视线落在了阿薇的手上。 先前的伤口都愈合了,瞧着也没有留什么疤。 那盒祛疤膏看来有效果。 “我与母亲也能算得上相依为命了。”阿薇答道。 进了前厅,茶水刚上,沈临毓品了一口,道:“初二那日在寺里遇着余姑娘,是烧给故人的?” “烧给蜀地那里一长辈,母亲对余家人深恶痛绝,但其中也有对我不错的,我不想在家里烧惹母亲厌烦,便去了寺里,”阿薇不意外他会问,至此为止她亦没有推辞隐瞒,但也明白,只是这些可不值得沈临毓上门,“王爷想问的,不止这些吧?” “看来余姑娘是急性子,”沈临毓放下茶盏,眼中还有笑意,但语气已是沉了三分,“我想听余姑娘说说大慈寺。” 阿薇静静看着他。 见此,沈临毓先问:“余姑娘去过大慈寺?发现冯大人亡妻金氏的忌日对不上的,是不是余姑娘?” 阿薇点了点头:“是我。” 沈临毓又问:“前回问起时,余姑娘为何不提?” “王爷指的前回,是怀疑我杀人的前回?”阿薇笑了起来,嘴角扬着,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反倒透了几分清冷,“没有哪个疑犯会给自己惹麻烦。” 就像这一刻,沈临毓既然问了,她就不会否认。 寺中和尚见过她与闻嬷嬷,扯谎无用。 沈临毓仿佛并不介意阿薇的态度,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余姑娘说得在理。” 这让阿薇不由瞥了他两眼。 “那今日,余姑娘不是疑犯,我也只是打听些冯大人的事,”沈临毓的语气又松快起来,“在我看来,余姑娘很了解冯大人。 余姑娘与冯侍郎夫人有些交情,你骂她一顿也算交情。 与冯侍郎也有缘分,他弄错了先夫人的忌日,正是你发现的。 你做的那款果茶,礼部衙门里人人喝得都好,就只他喝得吐了,我始终很好奇。” “所以,”阿薇的声音有些轻,而后清晰了几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沈临毓,问,“王爷查冯侍郎的死,是围绕着我查的吗?” “我记得前回余姑娘说过,你只会杀鸡,不会杀人,冯大人的死,方向有很多,余姑娘这头,”沈临毓顿了顿,斟酌了下,“嫌疑最小的大抵就是你了。” 阿薇顺着他的话道:“这么说来,想要冯大人命的人还真不少?” 沈临毓微微倾了身子,声音也低了些:“谁知道呢,即便没有死在大慈寺,冯大人之后的麻烦恐怕也不少。” 说完这句,他的身子当即坐直,似笑非笑道:“他这一死,有人哭有人笑。” 阿薇垂眸。 如此听来,冯正彬应该恰恰是某件事情上的关卡,原指着靠他顺藤摸瓜,她横插一手,线变断了。 对此,她也不会心生内疚。 报仇、寻事,先到先得,谁还会将就谦让? 且她的仇,也没有报完。 “我想,该哭的是徐夫人,”阿薇道,“我见徐夫人对冯大人颇为依赖,冯大人一死,家中生活怕是难以为继。” 沈临毓等她说下去。 “徐夫人出手很是节俭,冯大人的俸银即便不宽裕,他以前也是太师府的姑爷,金家嫁女不至于吝啬,”阿薇缓声道,“王爷与其绕着我查,不如查查冯大人把先夫人的陪嫁都弄去哪里了吧。” 沈临毓闻言,笑了起来,手指划过茶盏沿口:“听余姑娘的口气,对陪嫁的去向似是有猜想?” 阿薇迎着他的笑,漆黑的眸子漾出笑意,比先前要真诚许多、也要明艳许多。 “冯大人后来拜的老师、岑太保,”这回是阿薇倾了身子,眼底皆是怂恿与鼓动,“恨屋及乌,我母亲恨谁,我自然是连她、和她的靠山一块恨。” 第65章 不知能不能再向王爷讨一些?(两更合一求月票) 晚霞将散。 院子里已经陆陆续续点了灯笼。 前厅里还来不及点灯,渐渐沉下来的光线中,阿薇眼中的情绪却锋芒毕现。 她一点都没有隐藏对岑家的恶意。 沈临毓直视着她的眼睛,沉思片刻,道:“余姑娘倒是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思路。” 阿薇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坐直身子又站起身。 厅中摆放了三个灯台,她慢条斯理地一一点上,视线也渐渐明亮起来。 她不信郡王爷没有想到查冯正彬的银钱往来。 案子发生后,明明有无数线索去查,偏把与她相关的事儿查了一圈。 是她格外吸引王爷的注意? 并不是的。 就像王爷刚刚说的,在一众线索中,她这条线反而是嫌疑最小的。 如此来看,镇抚司查案,应当是把能查的每一条线都查了,并未放过任何一环,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镇抚司查过的嫌疑人怕是有厚厚一叠。 而银钱关系、人际往来,是查凶案时必不会错过的部分。 王爷作为指挥使,早该把冯正彬那些事情翻了个底朝天了。 几个念头在心中转过,阿薇定了定神,拨了拨灯芯调整光亮,道:“所以,能查的线索陷入瓶颈,只好再从我这儿问出些状况来?” 沈临毓闻言也不生气:“查案嘛,一帆风顺是运气,进死胡同才是常事。有时候线索太多并不一定是好事,一条条排查起来,耗时耗力。” 阿薇静静等他说下去。 沈临毓低叹了声,无奈不多,语调反倒轻松:“余姑娘很了解冯大人的案子,应当也能想到,镇抚司会遇到些什么样的麻烦。” 阿薇的确知道。 就是衙门麻烦多,这案子才不好断,起码来回拉扯数月,不叫冯正彬那些污浊事情轻易风吹云散,也让她这个真凶能够混在其中。 若不是沈临毓敏锐,不放下她这条线,她其实很安全。 明黄灯苗中,沈临毓的眼睛映着笑意,唠家常似的:“我还是想请教余姑娘,谁会想要冯大人的命?” 阿薇淡淡道:“许是收了不少银钱的岑太保,许是想争尚书之位的官员,许是和冯侍郎有旁的龃龉的人,许是想为金夫人报仇的人,许是金夫人自己来报了仇……” “我得提醒余姑娘,”沈临毓笑着道,“若是金夫人报仇,冯侍郎便是自杀。眼下照着谋杀来查,冯大人的‘遗书’就做不得准了,谁能断言金夫人是被害死的? 冯大人若没有害过金夫人,冯家就是完完整整的受害者,镇抚司能让冯家配合查案,也仅仅是配合。” 而想要完整查明白冯正彬的银钱走向,仅靠冯家配合的那些讯息、完全不够。 得抄家。 可没有正当由头,即便是沈临毓也不能从御书房讨来一张抄家的旨意。 除非,把科举案摆到台面上。 只是那样就打草惊蛇了。 但若是不把冯正彬查个明白,且不说自杀他杀得搁置,最麻烦的是科举舞弊那案子缺了关卡…… 这不止是死胡同,还是鬼打墙。 阿薇抿了下唇。 直到说到这一刻,她算是彻底明白了郡王真正的来意。 想要走出“死胡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砸墙。 证实冯正彬杀妻,他就是罪人,镇抚司抄了冯家,沈临毓想要的银钱往来,以及冯正彬可能牵扯进的别的案子里的线索,才有可能抄出来。 而证实的办法…… 侯府姑娘做不到,但镇抚司能做的。 “王爷既然已有办法,何必问我这些?”阿薇扶着桌沿,垂眸看着舒适坐着的沈临毓,四目相对,良久她倏地轻笑了声,“镇抚司想开棺验尸,难道还要谁点头不成?” 沈临毓望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抓到她的、哪怕是一点波澜情绪,但自始至终,阿薇很平静。 “开棺验尸,余姑娘果然很有想法。”他道。 阿薇道:“王爷那日既见着我杀鸡了,应当也听到了我与表弟说的话。我见过开棺验尸,也听仵作说过血荫,晓得人在死前若伤到骨头,蒸骨后会有痕迹。” 沈临毓听她提起,颔首道:“确实,但开棺验尸毕竟不是寻常手段,你刚才说的那些人里,谁会盼着验?” 阿薇答道:“岑太保不想,冯大人被抄家,万一查出来他收了银钱,他得许多麻烦。 官员也不想,借着冯大人的死正好给对手们泼脏水,能搅浑水多久算多久。 与冯大人有龃龉的,说不好,谁知道是何种龃龉,怕不怕像岑太保这样被顺藤摸瓜。 而想为金夫人报仇的,更难说了。金家满门抄斩,哪里还有活人?” 说到这里,阿薇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抛开前头这些,想要验尸的人,还有我。” 沈临毓眸子一紧。 “王爷觉得很意外吗?”阿薇看在眼里,问道,“王爷今日来,不就是想从我这儿得这句话吗?” 窗户纸捅破了,沈临毓亦不遮掩,承认道:“确实。毕竟,在恨屋及乌之前,余姑娘似乎更看重那位已故的金夫人。” 与徐夫人的争吵,揭穿冯侍郎弄错了忌日。 “在恨屋及乌之外,”阿薇一字一字道,“还有一个词,救命稻草。” 沈临毓挑眉,一时没有明白。 阿薇倒是重新放松下来,坐了回去,给自己倒了盏茶,慢慢抿完,复又道:“京中沸沸扬扬传冯大人杀妻,却又不能全然证实。 我盼着能得一个结果,我想给我母亲一个念想。 哪怕是陈年旧案,只要查了,就能找到蛛丝马迹。 金夫人的死能被掀开来,查出一个结果,那我外祖母的死,一定也可以查。 我母亲那个病,若心中没有什么撑着,是不行的。” 她说得很慢,语调之中满是感怀。 王爷今日的态度摆在这里,阿薇多多少少能琢磨透。 冯正彬牵扯的其他“仇怨”才是王爷最看重的事,是不是她杀的冯正彬,眼下对王爷并非如此紧迫。 或者说,如果她没有实证、仅靠臆断就下手,让冯正彬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受害人,反倒坏了王爷的事。 王爷一而再地来问话,更想弄清楚她为何对金家人的死耿耿于怀。 靠着话术,倒也不是不能洗脱,但阿薇得认。 这是为了陆念,也是为了姑母。 哪怕这一步是险棋,阿薇也得落子。 她验不了姑母的尸,那就让镇抚司,让王爷去验! 听阿薇再次提及母亲,沈临毓又把视线落到了她的手指上。 灯台光线下,手指状况比先前看得清晰许多,那日绷带下的咬痕伤口完全淡去,看不出曾受伤的模样。 “为了母亲……”沈临毓思量了会儿,又笑了起来,“余姑娘很忙。爱屋及乌,去看了姨娘被人谋去的镖局的热闹;恨屋及乌,提醒我给岑太保、给你母亲不喜欢的继母的靠山寻麻烦;救命稻草,弄清楚金夫人的死因。如此一桩桩事情,不比我镇抚司空闲。” 阿薇可不管他话里调侃,亦不问他信不信自己的说辞,只道:“后两桩都是镇抚司的事,我不过是看个戏罢了。至于前一桩,本就是热闹。” “既然余姑娘喜欢看热闹,”沈临毓道,“开棺验尸之时,不妨也来看看。” 阿薇应了:“好。” 话已至此,要确定要试探的似乎也都结束了。 沈临毓往外头看一眼,正好看到匆匆赶来的定西侯。 定西侯神色严肃。 他才一回府就听说郡王登门,又听说王爷和阿薇在前厅说话,心中就觉不好。 前次问案是问崩了的。 隔天王爷通过他赔了礼,但今儿再来,莫不是又问案子? 再问崩了,阿薇的性子一准黑脸走人,但得罪王爷总不是好事。 说来,定西侯也没有弄懂,冯正彬那案子怎么就一直来问阿薇呢? 入了前厅,定西侯的视线在沈临毓和阿薇身上转了转。 不好说融洽,但也没有剑拔弩张。 他暗暗松了口气,与沈临毓见了礼。 沈临毓起身,颔首示意,正要和定西侯说几句,突然想到之前的话。 他转头看向阿薇:“余姑娘,先前说有事要请教我,是何事?” 阿薇抬眸看他。 成昭郡王有一双漂亮眉眼,问案试探时、即便他掩饰几分,也自然而然带出些凌厉与审视,此刻收敛了周身气势,不再说公事了,看人的模样便透出和煦温柔来,莫名叫人觉得他很好说话。 阿薇想,也就是看着“好说话”而已。 “我很喜欢王爷赠的祛疤膏,”有求于人,阿薇的态度亦缓和,“不知能不能再向王爷讨一些?” 闻言,沈临毓的眉宇间露出讶异之色,显然没想到是这么个请求。 阿薇迅速看了定西侯一眼,又看向沈临毓:“我也不白拿王爷的东西,礼尚往来,正好我采买了些香料食材,准备今晚给外祖父做一餐蜀地菜,王爷也一道尝尝吧。” 定西侯哎呀一声。 他记得阿薇说了要置一桌“正宗”的蜀地菜,阿念吃得多辣,就给他做多辣的。 这么辣,王爷恐怕不能…… 定西侯正想着如何不伤颜面地不留沈临毓用饭,下一瞬,就听边上那人应下了。 “是我有口福了。”他道。 听着好像还挺高兴。 定西侯背过身轻叹,一会儿辣得受不了,别不高兴就行了。 阿薇抬步往外走。 沈临毓像是来了兴致,与她商量起来:“不晓得能不能观摩余姑娘下厨?” 阿薇道:“可以。” 要置办一桌菜,阿薇没有回春晖园,直接往大厨房去。 灶上准备着府中晚饭,这个时辰,将将把各处的都做出来。 见阿薇要用灶台,便赶紧匀了一个给她,又问她要准备什么。 阿薇看了眼余下的食材,道:“我自己看着做,蜀地菜味道大,嬷嬷们若是闻不惯,先去外头歇会。” 话是这般说,但嬷嬷很起先都坚持着,直到辣椒炝锅,霸道的味道涌入鼻腔,纷纷咳嗽着往外头走。 阿薇用的香料不少都是下午采买回来的,与府中置办的不同,十分浓烈。 嬷嬷们便是出了厨房,一时也无法适应,咳得眼泪冒出来。 泪花花的,才看到有位公子站在门边。 有人不认得他,只觉得陌生,疑惑一外男怎会出现在厨房。 有人看他眼熟,再仔细一想才记起来,这是成昭郡王,又想郡王怎么不去侯爷书房。 沈临毓没有管别的,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阿薇身上。 备菜时,无论切丝还是焯水都很麻利,上灶时动作轻快,看着就是习惯了灶台。 或者说,她在灶上很是自得。 没有强买强卖时的乖张,也没有拿着刀逼表弟杀鸡时的凶悍,更没有被问到案子时那股锋芒时现时收的隐忍…… 今日时候短,阿薇做的都是能快速成菜的。 几道菜盛出来,色泽浓郁,热气腾腾。 她擦了手,看向依旧站在门边的人,微微扬了扬眉。 她自己习惯了这口味,炒制时不会呛着,不习惯的似嬷嬷们那样咳个不停,但沈临毓从头至尾都没有出过声。 除了眼尾有些淡淡泛红之外,他似乎并未被影响到。 “王爷能吃辣?”阿薇问。 沈临毓道:“偶尔吃些。” 他说得轻慢,但嗓子稍显喑哑,可见并非全然无感。 阿薇听出来了,笑了笑:“那王爷等下与外祖父多用一些。” 毕竟不是只一碗抄手了。 有这么个饭搭子在,定西侯想不动筷子都不行。 得叫他把一桌都吃完。 管事把酒菜送去小花厅。 定西侯见沈临毓回来,请他入座,再一看满桌的红、心中发怵。 一筷子入口,辣味充斥口腔,激得他忙喝了口酒。 沈临毓看在眼中,问:“侯爷既吃不得这般辣,怎么叫余姑娘备了这么一桌?” 定西侯哂笑,末了还是道:“阿薇和她母亲一个性子,我得罪一人,等于得罪两人,这一桌是我赔罪的。” 沈临毓怔了下,而后抿了口酒,呵地笑了声。 行。 余姑娘那恼了就甩脸的脾气,是一视同仁。 第66章 我何时说过她是真凶?(两更合一求月票) 一碟爆炒鸡胗,看着没有那么红火,但不晓得阿薇调了什么酱料,香浓味重。 沈临毓吃着能接受,对定西侯显然辣了些。 偏味型出色,又适合下酒,定西侯尝了又意犹未尽。 一时间,他在下不下筷子间犹豫。 可这一桌全是辣菜,不吃这碟,其余的看起来更“凶”。 定西侯便打量了沈临毓一眼。 王爷的坐姿看起来颇为闲散,说来他向来都是这么怡然自得,在衙门里也不会板板正正。 再仔细回忆,似乎有几次在御书房遇见王爷,他在御前也是这么轻松。 办政务时不绷着,私下用饭自然也随心。 比前回在书房用鸡汤泡饭还要自在。 要说不同,也有。 唇色比平时要深,可见还是辣的。 定西侯又瞥了眼边上几子上摆得茶盘,暗暗叹息。 若不是王爷在这儿,他定要拿碗白水涮涮,味再好,辣太重也不舒服。 可这事儿做不得。 客人再是松快随意,定西侯也不敢在沈临毓这里摆什么主人的谱,更不好意思拿白水涮菜,他要脸。 于是,只能忍着辣,吃菜吃酒。 沈临毓也饮了几盏,于他来说不算多:“侯爷怎么惹令爱母女两人不高兴了?说来,侯爷若是能吃辣,这些菜也算不上赔罪。” “我能吃多少,阿薇能给我再往辣里添多少,”定西侯叹道,“她前回吓唬阿致的架势,王爷也看到了。” 沈临毓闻言笑了起来。 架势么,很疯,很有一套。 “不也给侯爷送果茶了吗?”沈临毓道,“特特送到衙门来。” 说起那桶果茶,定西侯的面子又找回来几分:“所以我说她和她母亲一个样,好起来什么都好,气起来能把人气狠了。” “所以侯爷怎么惹着她了?”沈临毓抿了口酒,“为了那位姨娘?我怎么听说是令爱亲自把人接回来的?还有侯爷那小女儿女婿。” 定西侯苦笑。 家里人人不信,同僚也没信。 按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但许是喝了些酒,又许是酒桌上更好说话,定西侯惆怅道:“王爷就别揶揄我了,真不是我小女。 我自认敢作敢当,真与她有什么,早年就接回来了,怎么会叫她在外头再嫁人? 偏是谁都不信,弄成现在这样?” 沈临毓挑眉,也没说信不信,只道:“那侯爷好肚量。” “好肚量都给我安排这么一顿席,没肚量怕是油盐酱醋全给倒锅里叫我吃喽,”定西侯啼笑皆非,末了又是一声长叹,“说来是我亏欠女儿,她高兴怎样便怎样吧,她与柳氏投缘,想从柳氏那儿得些母女亲情,我怎么好再让人搬出去? 风流债就风流债吧,这么大把年纪了,豁出去老脸,这点债还能替她背。” 沈临毓打量了定西侯两眼,与他添了酒。 “侯爷这般诚恳,我也多说几句,”沈临毓缓声道,“既背了债,不如再多些,那姨娘带来的女儿改给个名头,也省得叫谁参一本。自冯大人去世,朝中不少人心浮气躁,想来侯爷也看在眼里。” 定西侯道了声谢。 言语交谈间,心思不在品味上,一时倒不觉得辣。 等回过神,看着一桌子吃了七七八八的菜,火辣辣的感觉立刻从口中烧起来,顺着食道烧到了心肝肺,胃里灼得厉害。 回想起那碗红油抄手事后带来的难以言说的痛苦,定西侯不由后怕起来。 今次没有喝汤,应该、可能、还行吧? 时候晚了,定西侯送沈临毓出府。 小花厅里撤了桌,阿薇使人来问了声,得到“差不多都吃完了”的答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枉她留郡王爷一道,外祖父吃得不错。 陆念在剥松子吃,闻言道:“辣吃多了歇不踏实,平日吃得越少,越不踏实。” 阿薇晓得她的意思,伸手指了指秋碧园方向:“过不了多久,往那里也送。” 陆念颔首。 作为一个从被逼着吃辣,到习惯吃辣的人,她对此颇有经验。 心情越烦躁,嘴上就越想吃些刺激的。 岑氏近来很烦,等她再烦点,便可试试了。 另一厢。 沈临毓回到镇抚司时,里头依旧有不少人忙碌。 他走回书房,刚解了披风,就有人进来了。 元敬一面把披风收了,一面行礼:“副指挥使。” 沈临毓见了人,直接道:“正好要寻你,那祛疤的膏药,你明儿拿些给我。” 闻言,穆呈卿愣了下。 他来问案情,怎么就说到膏药了? “祛什么疤?”穆呈卿问,“一般的膏药,外头药铺里多得是,你要好些的,哪儿也好不过长公主手里的,你回府要去呗。” 沈临毓没有说话。 穆呈卿啧了声,推断起来:“你不好向长公主开口,那要药膏的肯定是个姑娘,你怕她今儿把人叫去相看、明儿就拿着八字算。 你不是去定西侯府了吗?哪里遇着姑娘…… 哦。” 穆呈卿悟了:“余姑娘!” 沈临毓瞥了他一眼,依旧不搭腔。 “冯大人那案子,几条线查下来,有嫌疑的人怕是有这个数,”穆呈卿很来劲,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比了比,“镇抚司上下也没有人注意余姑娘,就你私下查她。 你既怀疑她杀冯大人,你还给人送祛疤膏? 怎么的,怕掌握不到实证,王爷想要感化真凶?” “你见过哪个真凶能被感化?”沈临毓反问,问完又道,“再说,我何时说过她是真凶?” 穆呈卿呵呵两声。 没有化为言辞,但意思明显。 沈临毓往书案后头的椅子里一靠,一手支着扶手,问:“她若是凶手,为什么杀冯大人?” 穆呈卿道:“应当是为了金夫人。” “那她还会做什么?” “金夫人、那便是金家,”穆呈卿不太能确定,声音也压低了,“或许是金太师……那桩旧案……” “我那拦她做什么?”沈临毓抬眼,眸色沉沉。 听这口气,穆呈卿又道:“所以她认同开棺验尸?有意思,冯大人若真杀妻,瞒了这么多年被掀开来,却也只是传言,确认不了。 这案子要是还在顺天府,杨大人就算敢走这一步棋,也得费劲拉扯,最后能不能开都两说。 也就是我们镇抚司,在成昭郡王‘您’的指挥之下,才能说开棺就开棺。 你这算不算被人利用了?” 沈临毓皱眉。 穆呈卿与他童年相交,又做了他多年伴读,圣上点他来镇抚司时、也把穆呈卿遣来与他当副手,说话向来没有多少“尊卑”。 但多年没听过什么阴阳怪气了,突然来这么一段,确实不太舒坦。 “她利用我,我也算利用她,半斤对八两,”沈临毓接过元敬奉上的茶水,顿了顿,又道,“说来还是我赚了。她给侯爷做了一桌菜,我分了一半。” 穆呈卿:…… 一桌菜就算赚了? 怎么不说还倒欠了祛疤膏? 他正腹诽,沈临毓显然也想起来了,又提醒了一句:“别忘了祛疤膏。” 穆呈卿气道:“你不方便问长公主开口,我难道方便向姨母开口?” 话是这么说的,但翌日上午,穆呈卿还是拿了一盒来。 他的姨母是穆贵人。 早年在宫中平平,不算得圣心,但皇太后在世时挺喜欢穆呈卿。 待沈临毓封了郡王,靠着穆呈卿这道关系,圣上对穆贵人才看重了三分,不见得是宠,但有什么好东西都有她那里一份。 “叫我好一通糊弄!千辛万苦也没把你供出去,”穆呈卿抱怨完,到底还是正色道,“若真是因着金家,出事那年余姑娘才几岁?我劝你莫要把宝押在她那里。” 祛疤膏还是小小一盒,沈临毓拿在手中轻轻颠着,最后道:“我心里有数。” 算不得押宝。 线也没有理顺,说不得余姑娘与金家、金夫人有多少关系。 不过是多留一份心眼,有用最好,无用也随意。 陈年旧案,除了刨根挖底之外,也得讲一讲无心插柳。 窗外,一阵飒飒之声。 西风卷走了树上所剩不多的残叶,初冬之景自是寂寥。 沈临毓看着已经光秃了的树枝,又把桌上的案卷翻过一页。 定西侯府里,久娘在英园里晒太阳。 晓得她身体不好,搬进来后屋子里就备了炭,很是暖和,又安排了大夫看诊,许是调整后的药方好用,她今日精神不错。 许富德昨日在镖局外闹了个大的,今日没敢出门,怕被王庆虎的报复。 镖局那群人手黑,明着未必会来,但要是给他套个袋子打一通,他何处说理去? 小夫妻两人凑一块嘀嘀咕咕说笑话,柳姨娘隔窗看了,也安心许多。 姑夫人说得对。 若只有久娘孤苦伶仃一人,许富德未必靠得住,但只要有定西侯府镇在脑袋上,许富德就会老老实实待久娘。 人嘛,就是如此。 她现在也不管许富德到底多少情谊,能一辈子逗久娘开心,那就行了。 正思量着,有管事隔门来递话。 “外头来了一娘子,抱着个两三岁的女童,说是有事寻姨娘。” “那娘子看着三十过半,只说姓翁,旁的问了也没有答。” “姨娘见是不见?” 寻常有陌生的寻来,门房一般都推拒了。 可柳姨娘初来乍到,门上着实不晓得她有什么亲眷、好友,且看那娘子衣装整齐、料子也不差,头上还有点金首饰,不像是打秋风的攀亲,便来问了声。 柳娘子从屋里出来,面露疑惑。 她不认得什么姓翁的娘子。 “见吧。”柳娘子道,既是特地寻来的,或许有什么要紧事。 管事安排了个小花厅。 那翁娘子被领了来,神色局促又紧张,怀中女童畏缩着,看起来胆子很小。 柳娘子打量母女两人,道:“我应是不认得你的。” 翁娘子涨红了脸:“我、我是王大青的媳妇,就是安远镖局总镖头家里的……” 柳娘子讶异。 昨日之事,她已经听许富德说了,王大青与王庆虎续娶的方氏有染。 “你寻我想说什么?”柳娘子问。 翁娘子这下连眼睛都红了,她抱紧了女童,鼓足勇气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想求活路!” 等陆念和阿薇到小花厅时,翁娘子已经哭过一场了。 害怕与紧张的情绪宣泄去了些,整个人稍稍安稳下来,一下一下拍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儿。 “我是王大青他爹娘给定下来的,早些年当家的京里养了个小的,又经常跑镖,不怎么需要人打理事,我就留在老家伺候他爹娘。” “前几年那小的没了,当家的又升了总镖头,他爹娘就让我来京里了,说怎么也得给王家生个儿子。” “我就住在镖局后院,生意上的事情半懂不懂的,基本都是那方氏在打理。” “我晓得那镖局得来的不干净,表面是当家的为总镖头,实则是王庆虎说了算,所以方氏理事我起先也觉得正常。” “我是真不晓得当家的和方氏是怎么勾搭上的,昨儿嚷嚷开来,我才……” “夜里,王庆虎和当家的就打起来了,那两人起先不认,王庆虎就去问小豹、就是方氏那儿子,小豹五岁不会遮掩,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说看到过他娘和当家的睡在一处,还说当家的叫他乖儿子,王庆虎对方氏喊打喊杀,小豹急得大哭喊当家的救他娘。” “火上浇油,镖师们都不敢来拦,最后是我……是我拔了菜刀冲出去,我骂王庆虎说我憋屈地多了个儿子、我都没跳,他跳个屁,又说想杀人大家伙一起死干净拉倒,才没让他们当场闹出人命。” “可我知道,拦得住一时、拦不了一世,迟早要出人命的。” “照律法上说的,丈夫抓现行、把人打死都无罪。那两人既有私情,定然把持不住,王庆虎只要佯装押镖离京,抓一次现行,他能当场杀了当家的和方氏。” “当家的一死,我们孤儿寡母就会被王庆虎赶出去,一个铜板都不会给我。” 翁娘子说到这里,抹了一把脸,坚定道:“我把我知道的王庆虎谋取镖局的事情说出来,到时候他和当家的爱怎样怎样,但我要一笔银钱,我们娘俩要活下去!” 第67章 我们去把姨娘的首饰要回来(两更合一求月票) 翁娘子说完这些,顶着的那口气一泄,肩膀垮下来。 她看着厅里坐着的几人,心里并没有多少底。 她鼓足勇气来见柳娘子,却没想到另来了两位女眷,听柳娘子唤“姑夫人”、“表姑娘”,她就知道这是侯府正儿八经的主子。 柳娘子是妾室,府里说话拿主意的肯定还是正主。 她们是高门女子,与柳娘子、与她这样的普通出身人家一天一地。 翁娘子敢与柳娘子谈条件,但对上贵人,她心里虚。 也许人家看不上她的筹码。 也许人家也不在意她们母女的死活。 可她没有别的路了,除了搏一把,无路可走。 这时,先前从小花厅里出去的闻嬷嬷又回来了。 她提来一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大一小两瓷盅,又摆了勺儿。 “我们姑娘交代的,”闻嬷嬷轻声道,“这一盅茶能安神静心,娘子先喝一些,灶上刚下来,热乎乎的也能祛寒。 这盅小的是豆沙甜羹,赤豆熬化后滤了渣,添了一点蜜,温热适口,娘子看看合不合姐儿口味,看她脸色白、发怯,最好能吃些甜的。” 翁娘子惊讶地看向阿薇。 她之前看到这表姑娘与嬷嬷交代了话,没想到竟是…… 能给热茶,又送甜羹,这般仔细周到的人定然会有好心肠,她们应该有希望的。 翁娘子道了谢,吹着热茶喝了几口,再舀了一勺豆沙。 “小囡,”她用唇试了试口味与温度后,轻声哄孩子,“甜滋滋的,你定欢喜的。” 小囡木木的,喂到嘴边的甜羹也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只本能的吞咽。 谁也没有催她们,让翁娘子慢慢喂。 阿薇看在眼里,心下有了较量。 昨晚上镖局后院的状况,怕是远比翁娘子说的要凶险得多。 翁娘子开出加码时眼神坚毅,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她远没有她想的那么镇定。 而小囡在她怀里不哭不笑,显然是吓着了。 说到底也就是两岁多的孩子…… 或许是热茶让翁娘子缓和过来,亦或许是小囡吃了几勺之后微微摇头给了些反应,翁娘子又与阿薇道了谢。 其实,昨儿是真的见了血。 王庆虎丢尽了脸,火冒三丈,他打方氏是揪着人头发往木板桌上锤。 一下接一下。 小豹哭得撕心裂肺,挨了王庆虎一脚。 王大青上去拉扯王庆虎,两人都急红了眼,互相砸拳头打了个鼻青眼肿,又疯了一样要拔刀。 都是跑镖的汉子,遇到过贼寇,也杀过贼寇,拔刀就不是花把式,是真的会杀人。 其他镖头、镖师都不敢来劝。 戴绿帽的事儿,谁劝谁讨不着好,等注意到动刀子时再想拉开,都要来不及了。 是翁娘子提起菜刀挡在了两人中间,跟疯了一样骂天骂地骂男人。 平日温和得有些内向的人发了狠,才算稳住了局面。 方氏已经昏过去了,头上一个血肉模糊。 王庆虎与王大青都有伤,谁也不服谁,一副要拆伙的样。 翁娘子没空管那些人,因为小囡被吓坏了。 鲜血,争吵,尖叫…… 吓得小囡不会说话不会哭,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 翁娘子抱了她一整夜,没有任何好转,她也下定了决心。 别看镖局里都喊她总镖头娘子,她也有一些好衣裳、金首饰,比老家的女人光鲜,但这些光线全是王大青给的。 她能带走的东西便是去当铺全当了,也不足以让她们活十年二十年。 更何况,王庆虎不会让她带走。 所以,她来找了柳娘子。 阿薇见她好些了,便问:“镖局易手的内情,你知晓多少?” 柳娘子也道:“当初王庆虎设局时,你应当还没有进京。” “是,”翁娘子道,“我起先并不清楚,只当是镖局东家抬举当家的,后来有几次当家的和王庆虎吃酒,半醉不醉说了些,我才知道,其实有人掏了千两银子买那批镖。” 阿薇和陆念听柳娘子说过那趟镖。 那镖是商人邹如海给老家长辈的生辰礼,一路送去沂州,聘礼价值、路途、凶险等等合了个六百两。 寻常镖利为一成,但邹如海求一个稳妥、平顺,给了两成半,便是一百五十两,镖单上写明了,若出了差池,延期扣钱,损坏则赔,赔两倍半。 一百五十两,定西侯府眼睛眨都不眨的数,对一家普通镖局来说,是大买卖了。 押送去沂州可走水路,方便、省时,那段时间也太平,没听说沿海有什么水贼,偏就是出了事。 水贼打赏了邹府随行的管事,又伤了两个镖师,四个镖师落水下落不明,王庆虎、王大青两人带着伤员狼狈回京,聘礼只抢回来一小箱笼。 邹如海暴跳如雷,说什么也要照一千五两赔,受伤的镖师要给医药钱,失踪的镖师家里闹着也性命钱,前后七七八八算下来,两千两都打不住。 广源镖局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柳娘子那时还不晓得王庆虎搞鬼,把两人攒的银钱都拿出来,最终还差七百两。 邹家又告衙门、又上门来骂,闹到最后,柳娘子不得已将镖局转手,卖给姓汪的归德府商人,改名安远镖局。 过手时说好了王庆虎、王大青两人留下继续当镖头,苦几年若能攒下银钱,再把镖局赎回来。 哪晓得不过半年,柳娘子发现了丢镖并不简单。 落水“死”了的四个镖师,有两个其实还活着,只是回了原籍。 走沂州路线的其他镖局再没有遇见过水寇,也没有官府清剿。 在看当日的镖册,如何也算不出六百两来,更别说那与众不同的镖利了。 柳娘子劝王庆虎追讨。 王庆虎说,最多只能讨那两个活人的性命钱,旁的签字画押,讨不了。 他不配合,柳娘子一人想法子去问那两镖师的话,问到最后心都凉了。 全是算计。 姓汪的是王庆虎的远方亲戚。 这案子条条框框俱全,邹家认定丢镖、又咬死定镖时就是这个价,王庆虎又说真遇了水贼,白字黑子的镖岂能不认? 闹到最后,关于久娘的陈年旧账翻起来,柳娘子带着女儿和离。 这事儿便是如此,她当初告衙门都没有用。 柳娘子也就是疑惑,王庆虎哪儿来的胆子做这等买卖,邹如海与他到底是是不是合谋。 今日,倒是从翁娘子口中听了些内情。 “邹如海是同谋,那批镖就是故意那么定的。” “汪东家就是个挂名,一分银钱都没有,是柳娘子你讨家底的银钱和买镖的人给了一千两凑成的数。” “邹如海也没敢拿什么钱,丢的东西大部分还是在他手上,所以前脚从官府拿了赔银,后脚又还给王庆虎了。” “这一倒手买卖,王庆虎从中还赚了不少。” 柳娘子皱着眉头,道:“只这些线索,我去衙门也是和王庆虎扯皮,他和邹如海都不会认。” “我晓得、我晓得,”翁娘子拍着小囡,想了想,道,“邹如海的镖里有一对这般大的东珠做的耳饰,富华阁里打来的,当年记得丢失,实际在方氏那儿,我见她戴过。 她与我炫耀一番,说是王庆虎前头那个、也就是柳娘子你留下来的,她喜欢才讨了来。 我就跟当家的说我也想要,他当时脸色不好,凶了我一通,后来我听他们兄弟说话,才知道那是邹如海的,当家的还说王庆虎,那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出来。 王庆虎说都是老黄历了,邹如海不敢计较,也没人会查,方氏喜欢戴就戴。 是了,买镖的人给的银票是宝源钱庄的,王庆虎去兑的银钱,钱庄应该会有记录。” 柳娘子徐徐吐了一口气。 若一月前得这些线索,她拼尽全力也未必扯得过王庆虎,但现在…… 她看向陆念与阿薇。 侯府出面,有这些证据,差不多能让顺天府动手查一查了,就是费时些。 阿薇没有打算费时。 拖得久了,王庆虎真把王大青与方氏砍了,那才麻烦。 “嬷嬷,”阿薇笑眯眯道,“我们去把姨娘的首饰要回来。” 安远镖局。 今日,镖师们操练都心不在焉。 议论王庆虎帽子绿不绿的,议论镖局拆伙后如何讨生活的,议论后院什么时候会再打起来的…… 还没有嘀嘀咕咕出一个结果,半关着的大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打头的人,他们都认识。 王庆虎的便宜女婿,他仰着头走在最前头,他的身旁是昨日来请他回府的嬷嬷,黑沉着脸像个罗刹,嬷嬷的身后又跟着四个身量宽厚的嬷嬷,很是不好惹。 “你还来?”有人见了许富德就要撸袖子。 许富德也不想来,可表姑娘说、这里需要“姨父”,他还想继续做姨父就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今天不砸你们门匾,”许富德高声道,“我岳母当年和离,迫不得已留下些祖上传下来的贴己首饰,听说现在在王庆虎那小媳妇手里,那我们得拿回去。 我就是给岳母跑个腿,各位兄弟也别管女人之间的事,我们拿了就走。” 一群人面面相觑。 闻嬷嬷领着人到后院,几位嬷嬷冲进屋子便翻。 方氏脑袋失血,简单包扎过了,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见有人冲进来翻箱倒柜,急得她撑坐起来、又晕乎乎倒下去。 王庆虎昨日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酒还未醒,弄不懂发生了什么。 王大青鼻青脸肿得来了,想阻拦,偏被体型不输他宽厚的嬷嬷一拦,一时不晓得要不要打女人。 毕竟是别家的女人,打了麻烦。 阿薇还坐在昨儿的好位置上,此处其实看不清楚后院状况,但吵吵嚷嚷声音大,引得周围几家铺子又探头出来听声。 她还让人报了官。 不多时,顺天府的捕快赶来了。 闻嬷嬷浅浅亮了腰牌,说与自家姨娘寻东西。 捕快看到“定西侯府”,抓是抓不得,劝还得劝两句。 屋里,有嬷嬷在妆匣里找到了那对东珠耳饰,她对着窗户照了照,故意道:“这是不是我们姨娘的东西?” 方氏抬眼看去,虚弱的身体迸发了强悍的力气,吼道:“这是我的!我的!当家的给我的,就是我的!” 两人拉拉扯扯出了房门。 闻嬷嬷接过耳饰看了看:“姨娘没说有一对东珠呢。” “听见没!”方氏顾不上疑惑,摇摇晃晃动手就抢,“还给我!” 闻嬷嬷侧身避开,直接交给捕头:“到底是谁的东西,捕头小哥,可得给我们查查清楚。” 捕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顺天府里做事,大小官员都见过,公侯伯府也打过交道,怎会看不懂眼色? 且大伙儿消息灵通,定西侯那位姨娘的状况也都听说了七七八八。 别的不说,招过一回婿、丢镖卖镖局,这两样算是大伙儿都知道了的。 只是一件旧首饰,定西侯府不会大张旗鼓上门抢,那么他手里的这对耳饰…… 捕头看了眼周围。 脑袋受伤的妇人坚持不住了,倒在地上一副要撅过去的样子。 王庆虎与王大青,做镖头多年、平日与衙门也打过些交道,两人脸色差得仿佛跌入过煤坑。 只一眼就猜得到事情里头绕着呢。 “好说、好说,”捕快应声下来,“我回去禀告了杨大人,请他细查,这几位嘛,我也使人看着,事情弄明白前不会叫人跑了。” 至于拿回去后怎么查,那就辛苦杨大人与定西侯商量商量了。 反正他们底下人做不得主,上头让往哪儿那就往哪儿。 于是,杨大人拿到那对耳饰后、摸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再两刻钟,他亲自去千步廊寻了定西侯,恭恭敬敬说了状况。 定西侯听得目瞪口呆。 就这点工夫,他那便宜女婿,带着几个嬷嬷,把镖局给掀了? 不。 便宜女婿没有那胆子。 嬷嬷定是阿念那儿的嬷嬷。 好好好。 阿念还是阿念。 他这头没敲定给久娘改姓,也还没着手问镖局易手的事,阿念便不管他的想法,迫不及待地直接掀桌了。 有那么急吗? 就真的那么着急吗? 定西侯气闷,想骂两句,话未出口先倒吸了口凉气。 昨日吃得太辣了,今早嘴里几个包,真疼! 第68章 我就爱听他们狗咬狗(两更合一) 一对东珠耳饰,便是一把钥匙,敲开了顺天府的库房。 小吏们起草贪黑翻了两天,才从角落里翻出来邹如海与广源镖局打官司的案卷。 太多年了,顺天府属于保管得当的,也难免遭了虫,没被啃到七零八落的地步,但也散了架,一张张纸没个样子。 如此劳动人手,按说该意思意思,偏又是翻案官司,送酒钱茶钱都不合适。 只能是定西侯贴了老脸,拿脸皮当好处了。 “我问心无愧,但也架不住别人说,”定西侯又气又无奈,坐在春晖园正屋的桌子旁,硬是耐着性子劝陆念,“这案子说起来也没有那么复杂,原本给些工夫、细致查过了,再让柳氏递状纸,按着章程来办事。 你偏不要,让闻嬷嬷浩浩荡荡、跟土匪进村一样把镖局翻了个底朝天。 你晓得外头怎么说的? 说你跋扈,说侯府欺人。 明明是柳氏占理的案子,也弄得似狐假虎威、官官相护,杨大人为了讨好我们去欺压王庆虎、邹如海那几个老百姓。 何必呢?” 陆念照旧躺在她的躺椅上。 天气冷了,桑氏给她送了块红狐狸皮拼出来的厚毯,铺在躺椅上正正好。 底下暖和了,身上再盖一绒被,浑身都舒畅。 听定西侯念叨了一堆,陆念掀开眼皮,懒洋洋道:“外头传言里定西侯府欺不欺人、我不晓得,但我跋扈,这不是全京城二十几年前就晓得的事情吗?” 定西侯被她一堵,良久憋出一句:“所以你就破罐子破摔了?” 陆念道:“照父亲这般说,往后身份不同就别打官司了,我们是权贵,他们是百姓,进了衙门就是赢的事儿。 我这好歹还把事情交给顺天府了,就算不走衙门,强抢难道是稀奇的事儿? 也就是天子脚下得讲究讲究,您往蜀地去看看,多稀罕!” 定西侯长叹一口气。 阿念这臭脾气,为了堵他的话,连“鱼肉百姓”都摆出来了。 可事实上,真要无故欺压人,阿念是头一个不答应的。 “你就坏你这张嘴!”定西侯恼火得用手指虚点她。 “确实比不得岑氏口蜜腹剑,”便是隔了两臂距离,陆念都要坐起身来把父亲的手挥开,而后又躺回去,“明明是这么简单的案子,姨娘又占理,怎么就吃了亏、丢了祖业? 那王庆虎与邹如海弄出来的好事,表面严丝合缝,不管那镖值不值价,反正白字黑子定了约,那就只能照着来。 便是抓了那几个假死的镖师回来,也不过是当时落水失了意识,被好心人救回去迷迷糊糊养了几月一类的话。 我也不说顺天府不尽心,您自己想想,若没有定西侯府撑腰,姨娘便是寻了那耳饰送去、镖局就能还回来? 这都十一月了,再过些日子进了腊月,腊八过了就是年。 怎的,让王庆虎捏着镖局过年? 还说我急,我能不急吗? 这是我给姨娘的年礼!” 定西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这事情上,柳娘子那里他不好说,陆念这儿他说不通! 定西侯只得接过阿薇倒来的茶,一口下去,颇为烫口。 阿薇道:“清火的茶,那顿辣菜都过了几天了,您怎么还上火呢?” 定西侯按着眉头,摆了摆手。 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顺天府那里的确上了心,从案底里翻出当初记为丢失的单子,上头正有东珠耳饰一对。 王庆虎、王大青两人被叫去衙门问话。 方氏还为着偷人的事儿心虚,悄悄收拾了些银票与首饰,趁着下雪天就要跑。 前脚才出镖局后门,后脚小豹哭声震天,一声声“娘”惊得镖师与左右邻居都探了头。 方氏被抓了回去。 “好狠心的女人,自己跑了,把儿子扔下。” “真是王庆虎的亲儿子就算了,偏偏是王大青生在方氏肚子里的,把孩子留下来,这不等着被王庆虎打死吗?” “王大青那媳妇女儿好些天不见了,定是早跑了,王大青得管小豹吧?” “那也得能管,王庆虎和王大青闹翻了。” “人都被叫去顺天府了,王庆虎当初骗了镖局,现在老东家不依、要打官司拿回去。” “我有个侄媳妇娘家的邻居的女婿是顺天府的检校,听说已经去寻挂名的那姓汪的东家了,还把邹如海叫去了。” “镖局老东家姓柳对吧?柳总镖头在的时候,镖局名声挺好的,就是有趟镖失了手,人也死在外头了。” “跑镖哪有不失手的,当初赔了不少银钱,办得干干净净,柳总镖头的妻子女儿也是不错的,怎么偏就招了王庆虎当女婿?” 方氏听不见议论声了,她被困在屋子里,脑袋一阵阵发晕。 顺天府衙门里,杨大人连夜审问。 烫手山芋接到手里,他想尽快办妥,等这阵风过去了,也就没人反复提了,给定西侯尽量保一保颜面。 真拖到过年去,侯爷走亲访友也怪没面子的。 邹如海坚称不知:“小人就想安安稳稳给老家送份贺礼,镖利高也是图一个放心,小人付得也多啊! 您要说那些东西算上路程、大小等等不值六百两,那他们镖局可以不接,小人又不是强买强卖。 哪晓得出了事,耽误了老太太生辰,还伤了小人两个管事。 若其中真有问题,也是镖局的人自己在其中监守自盗,与小人不相干。 时间太久了,小人不敢确定东珠耳饰是不是小人当初送的那对,即便就是,也是王庆虎他们宁愿赔钱也要昧下,可能就是看上眼了吧。 小人才是受害的那方,大人明鉴,他们镖局内斗不关小人的事。” 王大青也不认:“汪东家买下镖局后,提拔小人做总镖头,小人说自己本事没有王庆虎强,东家却说邹家的镖丢了主要是王庆虎失职,若让他做总镖头怕不能服众,小人就应了下来。 反正小人与他是拜把子兄弟,谁当总镖头都一样,但小人的确不如他,这些年镖局内里事情都是他媳妇在管,小人媳妇不插手的,东家让大掌柜一年来查次账,也是与方氏查。 邹家镖被劫时,小人是在,但小人水性不好、坐船还晕,本是想跟着出去长见识,那夜吐了一回,正在仓里躺着,结果上头打起来了,小人想帮忙又力不从心,好险没落水。 水贼到底怎么一回事得问王庆虎,话说回来,小人虽然与他闹翻了,但小人不会落井下石,不信他会监守自盗。 至于他嚷嚷的那些什么私通的话,他是受了他那便宜女婿的挑拨才上了头,小人也是气不过被他质疑、推拉间动了手,但绝没有那等丑事。 小人是被污蔑的,是受害的人。” 王庆虎最是嘴硬:“小人当年的确是上门女婿,还平白给人养了那么多年女儿,这口气换作大人您、您能咽下吗? 小人忍了,只要柳氏好好跟小人过日子,那便宜女儿都跟小人姓了王,若生个儿子也一样姓王。 广源镖局当初姓柳、以后传给儿子了就姓王,自家产业,小人做甚弄那么一出让它姓了汪? 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传言里那姓汪的是小人的远方亲戚,镖局写上他的名字,他吞了小人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人根本没必要做那等事!当初真的是遇了水贼。 镖局易手,日子也不是不能过,起初半年也是好的,偏那柳氏不晓得听了谁的挑拨,怀疑小人从中作梗,小人也是来了脾气,不想再当便宜爹,她又多年没给小人生一儿半女,因此和离了。 自那之后,与柳氏桥归桥、路归路。 哪里想到她现在摇身一变进了侯府,真给久娘亲爹当妾去了,她得了势又想要镖局,便让许富德来闹。 小人一直以为东珠耳饰是柳氏拉下来的东西,方氏要就给了她。 还有那王大青,小人当他是兄弟,他和方氏那贱妇睡一块去了,又让我当了一回便宜爹! 大人,小人惨啊! 这种事怎么回回落到小人头上? 小人承认那天是气急了,与方氏和王大青都动了手,但真的忍不了。 小人才是受害的那方,被污蔑抢镖局,又被王大青睡了媳妇……” 边上师爷记着供词。 心说“好家伙、都是好家伙”,进了衙门的九成九都叫屈,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衙役又带了方氏来,这个也同样,一通哭哭啼啼说冤枉,耳坠就是前头那个留下来的,和王大青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小豹才几岁,还在相信狼群会来京师抓不听话的孩子的年纪,他说的那些不做准。 杨大人听得头痛。 证据只那一对耳饰,实在太虚了些。 姓汪的商人不在京城,叫人问话需得时间;宝源钱庄是大产业,腊月前忙得一塌糊涂,让他们寻早年账目,钱庄定然答应,但也不是几天就能得结果的。 这事情就只得停下,又往定西侯府递了话,叫他们暂且等候。 下午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顺天府外。 阿薇扶陆念下了车,两人一道往里走。 杨大人悄悄使人去给定西侯报信,又客客气气让两母女到后堂小厅坐下。 陆念开门见山:“杨大人,我要见王庆虎。” “不合规矩。” “替我姨娘问几句话而已,”陆念哼笑,“难道杨大人以为我会把王庆虎打一顿?” 杨大人讪讪,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答应,打定主意拖到定西侯赶到。 陆念自然看明白了杨大人的态度。 她并未坚持,只另起一头,问道:“顺天府近来很是忙碌吧?杨大人辛苦。” 杨大人只笑不语。 “冯侍郎的案子交给镇抚司,顺天府想来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 “我听说御史那儿对镖局的案子颇为关注,主要是想参我父亲几本,到了御前,杨大人也少不得站出来回话。” “是了,别一并被参个官官相护才好。” “前后不过一个月,两件事情没有办妥,礼部考绩怎么办啊杨大人?” 杨大人额头冒汗。 定西侯这位嫡女怎么回事? 要拿回镖局,目标是王庆虎、邹如海他们,往他顺天府泼水做什么? 如果陆骏在这里,定会告诉杨大人,陆念寻起事来、连路过的狗都得挨顿骂,矛头乱指不稀奇。 陆念自己丝毫不觉得不对,她甚至看着杨大人笑了起来:“我现在再添个案子,杨大人,顺天府年前能办吗?” 明知道这话埋了坑,杨府尹还是不由自主地踩了下去:“什么案子?” 问完了,他知道坏事了,恨不能扇自己的嘴。 阿薇取出一张纸,双手递给了杨大人,态度很恭敬,声音又很淡,听在杨府尹耳朵里却仿若挑衅。 “这是一封状纸,我母亲要告官。” “是,”陆念点头,“两年多以前,侯府与我外祖家凑了三箱笼药材、并五千银票送往蜀地支援我,但我并未收到。 最初是府里人自己办的事,后来七弯八绕搭上了镖局,经了几道手,最终没了踪影。 而其中的两道手,一道是广源镖局,但广源早在七八年前就易手改号了。 另一道是万通镖局,就是主号在京城、分号遍布各州府的万通,邹如海在其中占了一成利。 杨大人,人都关在顺天府了,顺便接了我这份状纸,替我查查?” 杨府尹一个头两个大。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定西侯提到长女就想叹气了。 衙门里正经办案,就是把复杂的事情往简单那一侧处理,撇开杂乱无章的部分,留下来的就是真相。 而陆家这位姑夫人,她喜好添砖加瓦,不看图纸,不讲规制,泥巴瓦片乱飞。 杨府尹斟酌一番,道:“广源早就易手了,应当和王庆虎无关,怕是被人借了名号做歹事。这事儿还是得问万通,邹如海虽然只占一成利,倒也能问问。” “杨大人,我想见王庆虎,”陆念不为所动,垂着眸子把玩着手指,道,“我不要听自证,我就爱听他们狗咬狗。” 杨府尹:…… 匆匆赶到的定西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这么一句,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这个祖宗哦! 第69章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两更合一) 定西侯板着脸进来。 杨大人看见了“救星”,脸上迸发喜气,站起来行礼:“令爱这官司,还得请侯爷补充些讯息,耽误了侯爷公务,对不住、对不住。” 定西侯回了一礼:“是我们给杨大人添麻烦了,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陆念听着两人的官场客套,嗤笑了声。 声音没收着,定西侯听见了,扭头看她。 陆念迎着他的目光,给父亲一个明晃晃的白眼:“杨大人请您补充讯息呢。” 语调轻快,声音也不矫揉造作,但听起来就是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 杨大人摸了摸鼻子,心说,果然儿女都是债,侯爷欠了他家千金不晓得几千金。 定西侯落了座。 他近来与陆念说话,慢慢也有了些心得。 什么阴阳怪气,什么指桑骂槐,别搭理她! 越搭理越来劲。 他可不想在顺天府闹一出父女矛盾,太丢人了。 语气不理,事情还得说,定西侯恳切道:“广源镖局易手,我并不知晓什么内情,顺天府若还需要补充,或许要麻烦杨大人向柳氏打听。” 杨大人的视线在父女两人间转了转。 看来,陆夫人新告的案子是背着定西侯的,而侯爷匆匆赶来,门外只听了最后一两句,并不晓得“新进展”。 杨大人暂且不掺和父女矛盾,把状纸递给定西侯:“侯爷,是这个案子。” 定西侯接过来,一目三行,头昏脑胀。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阿念总是给他新的“惊喜”! “当年经手的管事、家仆,本该由我们自家问话,你往衙门里一告,难道还要杨大人审府里的人?这不是给杨大人添事吗?” “正查着镖局易手的事,你又添一桩。” “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能断明白什么?”陆念把状纸从定西侯手中抽出来,指尖在上头点着,“广源镖局,万通镖局,王庆虎,邹如海,全是相关的。杨大人问一回嫌犯,断两桩案子,方便又省事。我这是给杨大人送政绩。” 杨大人:…… 只微笑,不说话,他断不了家务事。 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丢人、绝不同阿念在顺天府吵。 稳了稳情绪,他看向阿薇,声音尽量平和:“你来说说,怎么查到这一头了?” 阿薇道:“那药材与银钱不能白白丢了,因而早早就请舅娘查一查内情。 舅娘查了这么久,总算得了确切,今日把消息送到春晖园,然后就说到了牵扯到的镖局,其中便有广源、万通。 原先只当是监守自盗,消息一出再看,还是里应外合、一道给吞了干净。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们便写了状纸来了顺天府。” “你们要告官,多少与我商议一番。”定西侯道。 陆念闻言,张口要说什么,被阿薇按着胳膊。 她就没有坚持开口,视线转到门外,似乎在看外头空荡荡的院子,但细看便会发现,她目中无神,不晓得想什么去了。 阿薇知她习惯,出神时更爱扣指甲。 她就牵住了陆念的手握着,对定西侯道:“那我就要问外祖父了,我与母亲回京当日,您就晓得药材与银两丢了,您查过吗? 或许是您不在乎这事儿,或许是怕查出些面子上不好看的,总之您没有管过,还是我催着舅娘、好不容易有今日结果。 再说柳姨娘那镖局,闹上门去的是小姨父,搜出证物的是闻嬷嬷,案子进了顺天府,这几天您也就和母亲抱怨一通,没有问过柳姨娘内情,也没有同杨大人打听进展。” 定西侯听得愣了下,脸上发烫。 阿薇笑了笑,又道:“我说这些并非指责外祖父,您得圣上信任、政务繁忙,实在无瑕来管这些钱啊业啊的事儿。所以术业有专攻,您办您的差,查案子交给杨大人就是了。” 定西侯面色稍霁。 这算是个台阶,他准备着顺势走下来。 “唉,是外祖父不够周全……”他哂笑着道。 “积习难改,”阿薇撇了撇嘴,“您一直都是抓大事放小事的性子。 年轻时为了圣上交代的差事,家里大大小小事情交给外祖母,外祖母走后又交给侯夫人。 这么多年了,母亲岂会不晓得您的脾气? 反正您也不管,我们直接往顺天府递状纸有什么不对的。” 定西侯:…… 台阶还在,就是被踢走了几根支柱,摇摇摆摆,要塌不塌。 他臊得咳嗽了声。 杨大人通透人,自顾自抿茶,全当听不见。 “您是不是觉得我们小题大做?”阿薇继续道,“五千银钱,三箱药材,不值得母亲亲自来顺天府告一状? 是,对定西侯府来说,五千现银即便不算少却也不是丢不起。 但柳姨娘那镖局,为什么要把六百的镖作两成半的镖利?不就是为了多赚那一成半、也就是九十两吗? 为了九十两,最终赔出去两千! 您当初从东越回来,替她保下镖局才花多少银钱! 不说别人家,便是我和母亲在蜀地,少了这份支援、日子多么难熬,您想过吗? 家里陆续病了、死了那么多人,不说余家囤的药材,半个蜀地能买回来的都叫买了,但金贵药材本就稀缺,一时有市无价。 我身体不好要吃药,母亲操劳过度也要吃药。 母亲与余家处得不好,我又是个药罐子姑娘,账房上但凡有银钱都不会顾着我们两人。 若是京中的东西能送达……” 阿薇重重咬了下唇:“您该庆幸,我当初没有因为缺哪一种金贵药材而夭折,要不然,母亲能直接砍了那些监守自盗、吃里扒外的东西!” 关于蜀地,她的话基本都是假的。 陆念把余家上下整了个遍,岂会被人掐住金钱的脖子? 余如薇的病故是沉疴宿疾耗光了精血,神医也回不了春,再有钱再有金贵药都换不来命。 况且,她们写信回京时,余如薇已故,阿薇已经顶替了她。 彼时就是陆念常犯病,有没有京中支援差距不大。 可假的、她也能说成真的。 谁让定西侯当初把陆念嫁得那么远,信息不全,被她糊弄,那就受着呗。 看看,一直吃茶、恨不能当自己不存在的杨大人的眼眶都泛红了,真是闻者伤心。 定西侯也不好受。 近来反反复复被提及,跟钝刀子割肉似的,今儿割了明日割,越割越痛。 饶是台阶被拆了个干净,他这会儿也彻底缓和下来了,甚至内疚占了上风。 “阿薇……”定西侯压低了声,好言劝道,“外祖父知道你们母女心中有气,但气话我们回府再说,衙门里办衙门的事,省得耽搁了杨大人的工夫。刚才说要问什么话来着……” 阿薇轻轻地捏了捏陆念的掌心。 陆念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饶有兴致道:“自然是狗咬狗。” 王庆虎被带了上来。 牢里关了几日,他的精神并不好,被王大青打的伤也隐隐作痛。 他认识定西侯,以前在街上远远见过,那时一想到这是久娘的亲爹就忍不住回家找柳氏吵一架。 他不认识陆念和阿薇,但隐约能猜到她们的身份。 杨大人正要问话,就听边上陆念先开了口。 “邹如海咬死了不知情,说是你坑了他。” “小人没有坑他,”王庆虎答道,“镖被劫是意外,邹老爷心里有气,怪小人也正常,不过小人赔了银钱给他,和他两清了。” 陆念又问:“知道万通镖局吗?” “知道,那是大镖局,遍布各大州府,安远与它比不了。” “那广源能比吗?”陆念问。 王庆虎摇头。 “那万通镖局有邹如海一成利,你知道吗?” 王庆虎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何说到了这个。 “你说,他不光顾自家生意,寻广源押镖做什么?” 说到这里,王庆虎多少品出了些味道,但不知全貌前,他不可能胡乱改口:“广源那趟镖已经那么多年了,或许邹老爷是这两年才搭了万通的线,这事儿您得问邹老爷,小人不清楚的。” 陆念扬眉,噙着笑,话却带毒:“他当时就与万通有牵扯,他找你押镖、他有病。 他那时与万通不熟,但他都舍得出两成五的镖利了,为什么不选万通那样的大镖局却选广源,他还是有病。 你说说,他为什么这么有病?” 王庆虎皱了皱眉头。 “你说你没有坑邹如海,”陆念的笑容越发明艳,声音也高了几分,“你确定邹如海没有坑你?” 杨大人瞪大了眼睛。 问案子固然各凭本事、各有手段,但诱供这种,不合适啊…… 他不由去看定西侯。 定西侯扶着额头,没眼看。 陆念才不管他们什么想法,继续“指点”王庆虎:“一,你被邹如海坑了;二,你和邹如海联手设局骗走了广源镖局;三,你被人胁迫着,不得已与邹如海联手,骗走镖局。自己选一个。” 王庆虎下意识想选一,他知道肯定不能这么选。 他去咬邹如海,邹如海肯定也会咬他,唯有把当初所有的当成意外…… “谁说邹老板不能有病!”他咬牙切齿着嘀嘀咕咕。 “知道我为何晓得那东珠耳饰吗?”陆念道,“王大青的媳妇说的,翁娘子是聪明人,知道怎样才能有条好活路。 所以,我还知道有人拿一千两问你买镖,你说说,在翁娘子的证言里,你和王大青是同谋,还是有个主从? 我再给你两个选项。 四,买镖的人是谁?他与邹如海又是什么关系? 五,两年多前,定西侯府运往蜀地的那趟镖,转过早就不存的广源镖局的手,实际上是不是你们安远镖局接了?又转给了谁?最后去了哪里?” 王庆虎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念。 为什么,为什么会被查出这么多的底细? 王大青那媳妇不管镖局事情,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明明隔了这么久…… 陆念站起身,走到王庆虎身侧。 夕照入屋,黑影斜长。 陆念的影子盖在王庆虎身上,她垂着眼,能看到王庆虎在微微发抖。 “我的建议是五,”她的声音像极了外头此刻凌冽的风,“你若能说明白蜀地那趟镖,我就能撤了你骗镖局的案子。 那镖有三箱笼金贵药材、五千两的银票,你根本吃不下、只是转道手而已,丢镖也不是你丢的,抓人抓不到你头上。 只要我和姨娘不再告你骗镖局,你就无罪释放,大摇大摆走出去继续做你的镖头。 这么一笔账,不会算不明白吧?” 边上,杨大人快把一壶茶都喝完了。 这笔账不难算,明眼人都看得懂,陆家这位姑夫人不好相与,嘴上说着撤案,实际未必会撤,撤了也还能再用手段把镖局拿回去,再把王庆虎扔回牢里。 但显然,看王庆虎那倏然亮起来的眼神,他信了。 唉。 人嘛,死到临头总想抓根救命稻草。 “小人确实知道那么一趟镖,”王庆虎急忙开口,甚至来不及打腹稿,“听说最初是在冀州寻了万通的分号,那头接了后又好似没有人手往蜀地去,转给了相熟的其他镖局,一转二转的还转到了小人这儿。 转过来时说,这趟镖这么多镖局都不接,恐怕其中有问题,让小人也依样画葫芦转出去就是了,小人其实不想搭上、但又怕以后受排挤,就用了广源的名号。 后来说起,那镖最后也没人押就取消了,又有传言说是万通的京城总号接了去。 小人问万通里头相熟的镖师,他说当时没有往蜀地的镖。 总之很是扑朔迷离,但万通总号牵连其中,肯定跑不了!” “看,”陆念叹了声,“你这不是又咬到邹如海头上了吗?六百两的镖没算明白,又给他盖上个五千两并三箱药材,就算我让你走出顺天府,邹如海能放过你吗?” 王庆虎冲口而出:“邹如海上头的东家姓薛,应是哪位官家府里的管事。” “一千两买镖的是这个姓薛的吗?”陆念弯下腰,愉悦道,“你说明白,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第70章 我向来以德服人(两更合一求月票) 王庆虎迟疑了好一阵,已经说漏嘴了,好像再藏着也没有用了吧…… “是,当时二十几岁模样,”王庆虎说着又心虚了,还是补了一句,“小人没应下,当时也不知道那姓薛的与邹老板的关系,现在叫您这么一说,或许当初就……” 陆念也不说信与不信,蹲下身子,轻声细语道:“小豹是不是你的种,那得问王大青和方氏,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久娘是你的亲生女儿。” 王庆虎惊恐地看向定西侯。 怎么可能? 若久娘不是定西侯的,她们母女凭什么进侯府? 难道定西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陆念就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道:“你还不懂吗?我父亲得听我的,我要认姨娘就认姨娘,我让他给久娘当爹、他捏着鼻子也得当! 我想让久娘锦衣玉食,她就是定西侯府的贵女,我若不高兴了,她那病恹恹的身子能过什么日子,谁知道呢? 你好好想想,自久娘之后,这么多年了,你两个媳妇都没有给你添一儿半女,你即便活着从顺天府出去,还会再有吗? 你是赌小豹是你生的,你还有个儿子可以养老,还是赌你这辈子就久娘一个女儿,给她留个富贵荣华的未来?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现在,我要把邹如海叫来了。” 王庆虎如被雷劈了一样瘫坐在地上。 脑袋嗡嗡作响,不知道该信谁,又该信什么。 一言不发的定西侯抹了把脸,按着自己额头上绽开的青筋,实在听不得这“混账人说的混账话”,大步往外走。 他怕再听下去,心底的那些愧疚压不住烦,跳起来和女儿大吵一架。 吵不吵得赢还得两说,但万一把阿念吵得犯了病…… 面子里子就都不剩了。 杨大人也不想多嘴多舌,他好像就不该把定西侯请来。 侯爷不在,陆夫人如此越俎代庖,他沉着脸还能说几句,但亲爹坐镇、亲爹不开口,他和侯爷摆哪门子官威? 算了,爱咋咋样,反正是府衙后院,没什么人看到状况。 他出去寻了个衙役,叫把邹如海带来。 直到邹如海跪下,王庆虎都还没有回神。 邹如海却是个有计较的,见王庆虎也在,就猜测他八成招供了,暗暗骂了几句“没用的玩意儿”,“难怪替别人养儿养女”,“就是个乌龟软蛋”。 他恭恭敬敬的,准备照着编造好的话术说当初广源那趟镖。 没想到,问话的夫人开口,问:“你和姓薛的管事如何联系?” 邹如海震惊地转头看王庆虎。 连这个都招了? 果然没有骂错! “小人不认识什么……”话才开口,边上王庆虎忽然发疯似的“嗷”叫了声,吓得邹如海险些跳起来,“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王庆虎对着邹如海的肚子就是一拳,狠狠的,“姓薛的想买镖,我不卖,你们就弄了一出劫镖的戏码,让我赔得倾家荡产不得不问姓薛的借钱。结果你们两个就是一伙的,合谋来算计我的镖局!” 邹如海痛得额头冒汗,眼看王庆虎又要动手,他手脚并用地往边上爬,火气蹭蹭上涌,一边爬一边骂:“什么你的镖局,那是柳家的,你一个入赘的弄不弄得清楚自己身份? 现在倒是你的了,姓汪的就是个虚头,实则握在你手里,你说都是你的了,我算计你什么了? 照你的说法,我帮着你把柳氏两母女扫地出门、让你从赘婿摇身一变自己当了东家,你得给我磕头谢恩!” 邹如海骂完了王庆虎,又赶紧对陆念几人道:“小人拿话堵他,不是真的干了那不道义的事,他疯狗乱咬,小人气不过、气不过。” 眼看着邹如海爬到了墙边,王庆虎一时够不着他。 许是叫先前的问话刺激到了,他两腿发酸吃不上劲,气血上涌又不甘心。 当初,他和柳氏的矛盾只存在久娘的出身上。 既然久娘是他的女儿,那矛盾就不存在了,他和柳氏太太平平过日子,镖局生意虽不能大富大贵,也比寻常人家过得好。 他是总镖头,镖局事务他能说上话。 不似现在、不似现在! 王大青当了总镖头,方氏做管事,这两人背着他搞七搞八,方氏做的账还能信? 更要命的是小豹是王大青的儿子! 他辛辛苦苦在外头一趟趟跑镖,风里来雨去了,受伤流血,结果攒来的家业要传给别人儿子? 兜兜转转那么久,看起来把野种女儿换成了亲生儿子,实际上、实际上是拿亲生女儿换了野种儿子! 再不是个带把的,亲生的就是亲生的! 比绿帽子强! 说到底,没有邹如海和姓薛的设局,他的日子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是受害的那个人! 先前这个念头还只灌在嘴边里糊弄顺天府,此时此刻,王庆虎当真这般觉得。 他好无辜,好可怜。 怪柳氏,既和定西侯无关,怎么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说明白了不就行了? 怪久娘,为什么不在娘胎里待足了月份,弄得自小体弱,还害得她娘被人误会,他被别人笑话了多年满头绿毛! 怪王大青,完全对不起他的信任,表面结拜兄弟,背后让兄弟养儿子。 怪方氏,贱妇,不守妇道,勾搭野男人还给野男人生儿子,她怎么有脸?!还把那东珠耳坠往外头说,要不然怎么会被抓到把柄! 王庆虎的目光像刀一般剐在邹如海身上。 他最怪的就是这混账了! 嘶吼一声,王庆虎撑起腰从几子上够来了一只茶碗,对着邹如海砸了过去:“你们不坑我,我一样是镖局东家!” 哐—— 王庆虎有功夫,手上准头不错。 邹如海想躲都来不及躲,茶碗正中额头,霎时间鲜血涌出。 红色的液体划过眼睛,黏黏糊糊的,邹如海本能地眨了眨,血色染了视野,红彤彤一片。 一时间他没有感觉到痛,就是被糊了眼睛不舒服。 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擦了擦眼睛,不清晰,又擦了擦,半张脸擦得仿佛泼洒开了朱砂墨,血腥气渐渐入鼻,被砸懵了的神智也渐渐回笼——他竟是叫王庆虎砸破了头! “龟公死王八!”邹如海尖锐着嗓子叫了起来,“你那个破烂镖局才值多少银钱?值得老子费心费力去骗? 自己贪心不足还怪上老子了?运镖的路线是不是你定的?镖师是不是你挑的?海贼是不是你找来的? 真是海贼来抢,还能让你和你那龟兄弟活着回京? 还敢说你小子拒了,一千两银票都能让你眼珠子掉出来的鳖孙样,笑死谁? 还敢跟老子横!老子弄死你!” 邹如海暴跳如雷,嘴巴不停,冲着要去寻王庆虎。 王庆虎本就是刀尖舔血的人,被激起了血性、一下站起身来,对着袭来的邹如海就是一脚。 “弄死我?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跟我耍横?忘了你在姓薛的面前是怎么个窝囊孬种?姓薛的打你,你敢放个屁吗?” “叫你一声‘邹老板’是客气,你赚那点银钱不一样得给官家当狗?” “我养女儿能把她养进侯府去当主子,你邹如海对姓薛的溜须拍马多少年,一样是个废物!” “以为姓薛的跟了他主家的姓、就在主家那里有头有脸了?那头脸也是他的,不是你邹如海的,尾巴摇得再好,你也是条狗!” 邹如海本就眼冒金星,这一脚挨得更是蜷缩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大口喘着气,呼吸重得跟被风刮烂的窗户纸似的,邹如海从牙缝里往外蹦字:“你知道个屁!” “你猜我知不知道?”王庆虎往地上呸了一口,“家住四条胡同的薛家,说白了就是弼马温!” 邹如海顶回去:“那叫苑马寺!混球不懂的蠢蛋!” 话已出口,邹如海就后悔了。 被王庆虎激得滚烫的血倏地透心的凉。 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上头了、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 邹如海抱住了脑袋,恨不能时间倒流回去,他就算被王庆虎打得吐血、都得咬紧牙关! 王庆虎胸口起伏,转过头看陆念,眼中明显露了喜:“他承认了,弼马温薛家,您只要把姓薛的抓回来,就晓得两年多前那趟镖去了哪里了,您看,您要的答案小人给您问出来了。” 陆念举起双手,不疾不徐,啪啪鼓着掌。 她说什么来着。 狗咬狗,才有看头。 原还想着,要是两条狗咬不起来,她可以再添上王大青,再不行就继续添方氏。 平日再“稳固”的盟友,在利益、性命面前,关系也不堪一击,何况这几人本就是各怀鬼胎。 人性便是如此,她在余家见得多了。 谁也不值得…… 身边伸出一双白皙的手,掌心暖暖的,覆在陆念的手上,暖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她转头看向手的主人。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睛,笑盈盈问她:“苑马寺当差的薛大人,您认得吗?” 陆念在阿薇的笑容里扬了扬唇。 是了。 世上有很多人为了利益而抛弃盟友。 阿薇、闻嬷嬷,陆念和她们其实也是盟友。 但却是“值得”的。 她们不会背叛她。 一如她不会背叛她们。 “有人知道。”陆念柔声说。 而后,她再没有管懊悔的邹如海与自以为“得救”的王庆虎,陆念牵着阿薇的手走出屋子,看着廊下的定西侯与杨大人。 “一二三四五,该有的答案都有了。” 杨大人哈哈笑了两声,想打圆场,偏笑声太干,作用不显。 陆念的视线落在了定西侯身上:“四条胡同的薛家,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阿念……”定西侯叹气着不想多言。 看他这个反应,陆念心里就有数了:“十之八九是和岑家沾亲带故了。 父亲您说说,他们设局引王庆虎合作,是想提拔王庆虎,还是想让姨娘和久娘过不了日子? 小小广源镖局,如何能入得了薛弼马温的眼? 岑氏在其中有没有出力?” 定西侯嘴皮子动了下,看了下边上抬头观天的杨大人,又与女儿道:“其中或是有什么内情,我知道你对岑氏有意见,但她要容不下柳氏与久娘,当年就该动手,何必等到八九年前、莫名其妙来这么一笔。” 陆念嗤笑了声。 她其实也不清楚岑氏八九年前发的哪门子疯。 没有线索,她也不费那个争论高低的力气,又问:“那您觉得,我的银钱与药材和岑氏有关系吗?” 定西侯脸色一沉。 陆念自顾自继续道:“邹如海实则为薛家做事,却只占万通的一成利,万通剩下的九成在哪儿? 岑氏能说动薛家替她算计广源,但仅靠邹如海那一成的脸皮,万通敢吞那趟镖? 除非,万通还有主事的和他穿一条裤子。 哦,是和薛家、或者是岑家穿一条裤子才是。” 杨大人看天都快看不下去了。 案子往苑马寺薛少卿那儿走,已经变得棘手起来了,陆夫人却继续添砖加瓦,拉扯到岑家,岂不就是拉扯岑太保? 他顺天府尹何德何能,为了一趟走丢的镖,去拔太保的胡须? 说到底,这本是家务事。 真一门心思查到底,事情未必就与岑太保有关,但陆夫人会借机与继母拼个高下。 这继母继女的矛盾,只要没有闹出性命,家家都是闭门处置,顺天府没道理没脸面轻易往高门后院插手。 没看定西侯那脸色已经成锅炭了吗? 谁愿意被同僚看这种妻女笑话? “行行行,”定西侯实在不想再丢人了,好言好语想先把这祖宗劝住,“我们回府去从长计议……” 见陆念又要变脸,定西侯立即改口:“不长也行,你去秋碧园问岑氏,我让冯泰去打听万通镖局的底,要不然叫岑氏把薛家的人叫来。回到侯府之后,你想怎么升堂就怎么升堂。” “您这话说的,”陆念瞥了他一眼,嫌弃极了,“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您先回吧,我去一趟外祖府上。” 定西侯:“去做什么?” “岑氏连五千两都巴巴算计着要,我母亲留下来的陪嫁,那些铺子庄子,早年全是她在经手打理,谁知道她占了多少便宜,”陆念道,“我问舅舅舅娘要册子去,回来好好与岑氏对对账。我向来以德服人。” 定西侯:…… 第71章 陆念真是一个疯子!(两更合一求月票) 猛然一阵西风。 风中带着沙,吹得陆念不由偏过头、闭上了眼,等风头过了才重新睁开,抬手整了整鬓角散出来的碎发。 阿薇替她理了理朱红斗篷,笑着道:“去外祖母娘家要经过喜顺斋,它家的鹅肉油而不腻、滋味精妙,汤煲得也好,喝着就鲜甜可口,我们先去吃了晚饭再过去,省得舅婆还要安排我们。是了,我还喜欢它家的萝卜饼,煎得正正好……” 听阿薇絮絮说着吃食,陆念先前激王庆虎等人所染上的郁气越发淡了几分,脸上也有了笑意。 定西侯看在眼中,原本想说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刚那一眼看过去,定西侯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亡妻。 白氏走时还很年轻,也就二十岁出头,定西侯自然无法得见她三十过半的模样。 但那一瞬,他忽然想,若是白氏活到了与阿念如今相同的年纪,大抵也就是这般样子,而阿念便是她身边甜嘴逗笑的孩子。 女孩儿嘛,总是会撒娇的。 就算是阿念这么臭的脾气,她在很小的时候对着亲娘也是娇气的,只是后来…… 会撒娇、有处撒娇,才见日子舒心。 不过,定西侯自己没有体会过。 他其实有两个女儿,长女阿念,十几岁时与他闹得翻天覆地,尖锐极了,岑氏生了次女阿思,可惜没养住,两岁就夭折了。 因而这会儿看阿薇挽着阿念胳膊,欢欢喜喜说话,他思绪良多。 罢了。 顺天府里,本就不适合他们说家事。 再者,阿薇想着法子把阿念哄开怀了,他又何必几句话再把人惹恼了呢。 咳嗽两声,定西侯与杨府尹道:“让杨大人见笑了,这案子成了这般模样,之后还要劳烦杨大人多费些心。我这儿若有什么进展,也会与顺天府通气。” 杨府尹赶忙拱手道:“侯爷客气,您放心,几人嫌犯都关在牢里,之后会再细审。” 说完,他送人出去。 一小吏见他们这儿忙完了,赶紧附耳与杨府尹道:“章少卿来了,知道您这里有客,没叫打搅您,在那边屋里坐着,快两刻钟了。” 杨府尹讶异。 定西侯猜测他有事,便让他止步,自己往外走。 杨大人便没有再客气,匆匆忙去了。 进了屋子,他与坐在大案后头翻看文书的官员行了一礼:“章大人。” 章少卿回了一礼,问:“刚才是定西侯与他家千金?” “是,”杨大人想了想,又道,“问些商户之间的案子。” “我这儿能听到些动静,”章少卿抬着眼,眸色如黑墨,说话不算客气,“杨大人,你们顺天府问案,怎么能让疑犯大呼小叫、拳打脚踢?未免太不像话了。” 杨大人笑容一僵。 仅论品级,他比章少卿高,但偏对方说的很是有理。 杨大人正想给自己搭个台阶,就听章少卿又开了口。 “侯爷坐镇,杨大人也是为难,蜀地回来的那位、果然与传言里一般跋扈,”章少卿说完,又道,“我也是出于好意,今日事情若传开,侯爷也好、杨大人您也好,都逃不过御史一封折子。往后,还是公事公办好。” 杨大人连声应和。 另一厢。 定西侯走出顺天府,就见自家的马车还停在不远处。 车把式躬身与他问安,又转身往车内说了什么。 很快,侧边帘子撩了起来,露出陆念的脸庞。 “我有一件事忘了与父亲说了。”等定西侯走到车旁,陆念才慢悠悠道,“牵扯到岑氏的那部分,我自己会处置,您回府后别与她提,也不用您拉偏架。” 定西侯皱眉,不认同道:“我何时拉过偏的?” 陆念抿着红唇,视线在定西侯脸上来回打量了几遍,末了哼道:“是,您不曾拉过,您就是信了岑氏的话,让我认错而已。” “我也不说我没有错,我以前对付岑氏的那些手段……”陆念自己说着就笑了起来,很是自嘲,“小孩子家家,上不得台面,挨骂挨打也不稀奇。 岑氏要当好人,告状的是阿骏,是嬷嬷们,她反倒要劝着您别着急上火,您最吃这红脸白脸的一套,所以……” 陆念顿了顿,直直看着定西侯的眼睛,点明道:“所以,您当时那叫‘和稀泥’。” 定西侯左右看了两眼,见没有人注意他们这儿,这才叹声道:“你自己也说了,你做的那些事都上不得台面。” “我这回弄点上台面的手段出来,建议您别掺和进来,稀泥搅不动,还火上浇油,”陆念语气坚定,后又道,“您若真的闲得慌,好好提醒提醒薛大人,真不行就赶紧把王庆虎说的姓薛的管事扔出来顶罪,等顺天府问上门去,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说完,陆念便放下了帘子,也不管定西侯是个什么反应。 阿薇见状,知会车把式道:“我们出发吧。” 这一晚,陆念与阿薇先去喜顺斋吃了饭,又去白府坐了很久。 “我知道隔着久远,府里翻找册子也需要工夫,但着实就憋了这口闷气,不拿到手里就不舒坦,”阿薇与舅婆道,“回去也是气不顺,不如就来舅婆这里等着。若是暂时寻不到,还请舅婆给我和母亲安排间屋子。” 舅婆看了眼自顾自吃茶的陆念,又看了眼温声细语的阿薇,长叹了一口气。 家里虽不缺一间屋子,但陆念的性子就不是老老实实住一晚的事。 嬷嬷们忙了大半夜,总算把白氏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册子寻了出来。 时日久远,红封看着灰扑扑的。 陆念接过来,轻柔擦拭。 阿薇又问:“舅婆,家里有人吃不得松子吗?” 舅婆不解她为什么这般问,但也答了:“没有,逢年过节,人人都来一把。” 阿薇点了点头。 回到定西侯府时,夜已经深了。 书房那儿,冯泰禀了消息。 定西侯本以为,照陆念的性子,甭管是不是半夜,一回来就会同岑氏闹起来,谁知道打听几次,秋碧园那儿都安安静静的。 甚至第二天、第三天,陆念都没有任何动静,叫人好生奇怪。 反倒是秋碧园那儿,来了一回客人。 来的是岑氏的内侄、岑太保的次孙岑瞻。 岑瞻刚添了一双龙凤胎,今日来报喜,顺便给岑氏送洗三的帖。 春晖园里,陆念难得没有躺在明间的大躺椅上,而是坐在西稍间的书案后头。 她的面前堆了不少册子,都是照着她的想法、桑氏让姚嬷嬷送过来的。 陆念要比照着从白家拿回来的陪嫁册子,把其中的田地庄子给盘算明白。 这会儿听闻嬷嬷提了,她偏过头与阿薇努了努嘴:“就这事儿还得岑瞻来跑一趟。” “说明他们注意着案子进展,”阿薇道,“真要说事,原也能等洗三那日、岑氏回了太保府上关门商量,今儿还特特使个人来,可见是这一两天的都没舍得多等。” 这话,是叫阿薇说对了。 秋碧园中,岑氏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 自打夜里睡不好,白日这个时候,多是她用来歇一歇养精神。 没想到岑瞻突然来了,岑氏刚在床上躺了还没有半个钟,就不得不起身更衣。 睡眠不够,人就格外畏寒,即便屋里有炭盆,岑氏穿着也不少,如此一来穿衣服都能穿出一肚子怨气来。 换了衣裳又要梳头,看起来仪态得体,实则憋了满腔怒气。 “又不是头一次当爹,还亲自送帖子?”岑氏强耐着心思,“是不是你祖父有什么话要你传达?” 岑瞻放低了声音:“是我有事要与姑母商议,那镖局易手的事,现在恐是不好办。” 岑氏瞥了他一眼:“我听说了些,那镖局里不是打起来了吗?” 岑瞻又道:“是邹如海被抓进去了,万一他吐露出什么来……” 话才说一半,就被岑氏打断了。 岑氏按着发胀的太阳穴:“那和我说什么?邹如海又不是我招买来的人才,出了问题,当初谁与他搭的线就找谁!说白了就是个商户,难道还摆不平?” “陆念在其中掺和,哪里是这么好摆平的?”岑瞻愤愤道。 提到陆念,岑氏的脸上越发不好看:“一个姨娘的事儿,她巴巴地上心,也不怕坠了身份!” “什么叫姨娘的事?!”岑瞻听不得这话,也对岑氏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很不高兴,“说来,若不是姑母您为了那点妻妻妾妾的事,非要寻那姨娘麻烦,今日又怎么会曝露了邹如海? 如今招揽一个人手又不是简单的事,算来邹如海也是十几年的‘老人’了,若就此废掉这颗棋子,薛家那里怎么会没有怨言? 昨日琅姐还回来与我哭了一次,说她莫名其妙被她公爹好一通寻刺,是不是娘家有什么事与婆家起了矛盾,她夹在中间要如何做人。 我一听就猜是不是为着邹如海。 当年您想对广源镖局动手,我瞒着祖父、让薛波帮的忙,哪知道竟是埋下了祸!” 说着说着,岑瞻的火气也重了几分,沉着脸一口闷了茶。 琅姐是他的胞姐,年长他好几岁,姐弟感情很好,嫁去了苑马寺少卿薛大人家。 薛波则是薛家的管事,得薛大人信赖,早年就赐了主家姓。 当初,因着岑氏想动手,岑瞻一听,认为就一个小镖局的事儿,不值得知会祖父,也不用过薛大人那头,就私底下给了薛波些银子,让他把事情办了。 当初一切都顺利,他顺利向姑母交了差,没有任何差池。 这么多年了,要不是镖局那里突然闹起来,薛波与他递了个消息,薛琅又与他哭诉,他甚至不记得有这回事。 岑氏的嘴角拉了下来。 几十年前,她在岑家的确没有什么分量。 她所在的这一房,比起御前红人所在的长房,差距不小,可自从她嫁入定西侯府后,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尤其是在她能“反哺”娘家之后。 连伯父岑太保与她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岑瞻一个晚辈来侯府里跟她装什么? “岑琅是太保的孙女,是我定西侯夫人的侄女,她嫁去薛家是下嫁!”岑氏冷眼看着岑瞻,原本血气不足而过白的肤色甚至泛了红,言辞激烈,“薛家敢还给岑琅脸,岑琅还真就受着、回家跟你哭!怎么不说是岑琅她自己没点本事!” 岑瞻愣住了。 他好似从来没有见过岑氏这般模样。 有记忆时,这位姑母已经是侯夫人了,他随长辈来侯府做客,姑母和善温柔,笑容如春风一般,叫人心生好感。 哪怕他因年幼淘气了,姑母也不会骂人,只会仔细与他讲道理,耐心又体贴。 这一刻,气势汹汹的姑母叫岑瞻很是陌生。 那副刻薄尖锐的神情,也很不适合姑母柔顺温婉的五官,很突兀,很违和。 岑氏扫了岑瞻一眼,催促道:“还有没有话要说?” 岑瞻一个激灵,说了个“有”字,很快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岑氏:“祖父听说我要过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岑氏打开了封口的狭长信筒,取出其中细细卷纸,打开看了。 小小一张纸,也留不下几个字,岑氏一眼就看完了,而后脸色霎时变得格外难堪。 不像是愤怒,更似心烦与焦躁。 岑瞻看在眼中,问:“姑母,上头写了什么?” “和你无关。”岑氏看也不看岑瞻,让李嬷嬷点了火,抬手就凑过去把字条烧了个干净。 不久,李嬷嬷送走了岑瞻。 回到屋子里,就见岑氏还坐在原处,并未去寝间休息。 “侯夫人,”李嬷嬷关切道,“您昨夜几乎一整晚没有睡着,还是再去歇会儿吧。” “又不是头一次睡不好了,”岑氏咬牙,“陆念到底在折腾什么东西!似是连万通都有人被问消息。” 李嬷嬷的心噗通噗通直跳:“万通?会不会是那趟镖……她自己怎么查?哎呀,她先前不是去了一趟顺天府?” “怎么可能?”岑氏呼吸一滞,愕然极了,“她如何查到万通头上?没有证据,她怎么能让顺天府……” 何况,这种事怎么能直接进顺天府? 家丑不外扬的道理,陆念是一点都不懂! 侯爷那么要脸面的人,会这么由着她胡闹? 陆念真是一个疯子! 第72章 没点儿诚意怎么行?(两更合一求月票) 阿薇起得很早。 才过四更,她便出了厢房。 冬日夜里寒冷,青茵被冻得打了个寒颤,直到跟着阿薇进了小厨房才缓过来。 灶下的火没有熄。 阿薇睡觉前叫毛婆子留着的。 灶上锅里有温水,她又往底下送了些柴,把火烧旺些。 三日前,定西侯替成昭郡王带了句话,说是今儿晌午便去小河村后山上开棺验尸,叫她莫要错过时辰。 定西侯听得头痛,说时更眼花。 好好的姑娘家,竟然要去看那等场面! 他好言好语想劝说住,被阿薇一句“在蜀地又不是没看过”给堵了,只能随她。 得了消息,阿薇便开始置办供品,闻嬷嬷仔细教过她,姑母从前都喜欢吃什么。 一道是盐水鸭。 这菜费工夫,早在定下日子那天,阿薇便准备着了。 盐是海盐,先炒去了海腥味和水汽,再加入花椒、八角,小火快炒,手不能停下,得把盐炒到起毛了才好。 鸭子是庄子里送来的,大小合适,放凉的白毛盐取一半从鸭嘴里塞入,余下的便从鸭腿开始抹,每一寸都要抹透了,鸭腿肉厚,需得多搓揉几遍,那鸭皮油脂多,不容易入味,断不能马虎了,连内腔也要小心地揉好。 冬天寒,要腌制小两个时辰,再将鸭子入清卤浸泡两个时辰。 泡足了滋味,就一直在晾晒。 睡前阿薇去看过了,已是干了。 此刻,趁着锅里热水烧开,葱姜八角塞入鸭腔,下了锅去,来来回回翻动鸭子,直煮了两刻钟才捞出来。 青茵端了个盘子来装:“真香啊。” 阿薇洗锅,交代道:“放窗边凉着,但别叫风直吹。” 也是算着时辰,这厢刚好,那厢毛婆子就从外头进来,一手拎着一只收拾干净了的鸡,一手提着个篮子。 “前头大厨房刚杀好的,”毛婆子道,“还有刚剥好的冬笋、虾仁,另杀了条鱼。” 阿薇颔首。 这个时辰,对她来说是早,对大厨房备菜的嬷嬷们倒也不敢说早了。 取下鸡胸肉,余下的切了块,又切了些咸肉片,新鲜的冬笋也切块,另余了半株和鸡胸肉、香菇一道切了丁、又切些许熟火腿沫。 青茵听她的吩咐,抱着个小杵,把瓜子仁、松子仁与腰果凿碎。 阿薇手上换了把小斧头。 片好的三肥七瘦的猪肉,需得用斧头背来敲打,刀背太细、捶出来不美。 捶好肉糜,再捶鱼泥、最后八成肉、两成鱼混在一起,肉又嫩又鲜。 往里头加好葱姜水,添上芡粉、盐、油、鸡蛋,再添适量的水,便往一个方向绞打上劲。 青茵胳膊酸了,正挥着散散,抬头见她家表姑娘绞肉的姿态,看得目不转睛,满脸佩服。 毛婆子新烧了锅水,扭头与青茵道:“冬天打肉手指冷得慌,夏天也不好,得拿冰块再底下镇着,也凉手。” 青茵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等肉上了劲,锅里的水温正好,阿薇挤了一个个肉丸下去。 等烧开的工夫,她去洗了手,温水泡了泡,才觉手指舒服多了。 另一个灶上,鸡油下锅,葱姜蒜爆香,倒下先前切好的鸡块咸肉,简单煎了会儿,便倒入了一砂锅里焖着。 边上,毛婆子把肉圆捞了起来,笑着夸了句:“又白又圆,看着就弹牙。” “一会儿不好带汤,”阿薇道,“嬷嬷替我烫几根青菜好围个边。” 毛婆子自是点头。 阿薇则取了南豆腐出来,切去四边,只余下中间最软嫩的部分,碾碎过罗,往其中加了蛋清、盐、鸡汤、淀粉搅拌。 烫过青菜的热水里,下入切丁的香菇、冬笋、虾仁与鸡胸肉,焯水煮开后捞起来,青茵那里的也杵好了。 砂锅热腾腾的,掀开盖子放入冬笋块,且叫它再焖着。 大锅里添少许油,把拌好的豆腐倒进去炒,再下焯好的四丁,倒入那三种碎碎,炒开后装碗,撒上火腿沫。 橱柜里,另有昨日备好的绿豆糕和素鸡。 素鸡是拿香菇汁泡的,很是入味,陆念昨晚试过味,说很是喜欢。 窗边的盐水鸭已经凉了,取来切开,半边鸭腿、半边鸭腹,一并切块装盘。 砂锅里的冬笋也够了火候,最后往里添一小撮青蒜,便也就做得了。 八宝豆腐,鸡块炖笋,肉圆配青菜,盐水鸭,素鸡,绿豆糕,差不多时辰备好。 毛婆子一面赞叹菜色好、闻着香,一面又夸表姑娘会打算,这么多道工序忙而不乱,可见是样样安排在了心里,能有这份本事,果然是厨房常客。 再一想,也是。 蜀地余家那儿惨哦,动不动摆席面,生死忌日、头七三七,那么多人凑在一块,经历得多了,看都看出心得来了。 这六道冷热分开,装了两个食盒。 毛婆子道:“叫大厨房备的馒头按说也差不多了,您过去点个红就好。” 阿薇应下来。 冬日的天亮得迟,微微露了鱼肚白。 陆念倒是起了,和闻嬷嬷一道来小厨房看了一眼,见她都忙完了,不由笑了笑。 阿薇过去抱了抱陆念:“可是叫我吵醒了?” “香醒的。”陆念揶揄道。 阿薇便也笑了,先前做菜时的认真严肃都散了些,缓声道:“我大抵要晚些才回来。” “不着急,慢慢来,”陆念轻声道,“你只管去,不用挂念我,我还没把账算完呢。” 阿薇应了声“好”。 待去大厨房,那馒头也成了。 阿薇点好红,装入食盒,在淡淡晨曦间出府。 小河村在京城南边,马车出城后也得走上一个时辰。 当年京中行刑,血流满地,不晓得是谁家活下来的亲族或是好友胆大,使了银钱招了小河村的村民,把所有伏法之人的尸首收殓、葬于后山上,日常维护。 那人还是个眼神好、胆子大的,分离了的头身都叫他一一对上,又立了个小石碑分辨身份。 前些年,事情久了,没有那么风声鹤唳了。 有几家沾亲带故的来迁坟,多是运回旧籍安葬,也算归了故里。 金家没人领头来迁的,只重新立了碑。 金芷也葬在这儿,当年冯正彬说她伤心过度而亡,也不葬远了,离自家父兄都近些。 马车不能到后山上,阿薇先下了车,与青茵一道上山。 这条路不难走,等她们抵达时,坟前已经有不少人了。 阿薇一眼看到了沈临毓。 他正和身边几个手下说着话。 听见脚步声,他偏过头望过来,而后意外地微微一扬眉。 “余姑娘,”沈临毓走过来,道,“晌午才开棺,你来得真早。” 阿薇问了安,道:“即便是为了查证死因,开棺也是惊扰了故人,总得有个供奉才好。” 沈临毓的视线落在了食盒上:“还是余姑娘想得周全,请便。” 阿薇越过他,往人最多的那一片走去,而后看碑。 她真是头一次过来,认认真真寻了四块碑,寻错了也双手合十念两句,这才寻到了金芷坟前。 沈临毓不远不近跟着她,就看到她取了块帕子、拿水囊倒水润湿,仔仔细细地擦拭碑面。 擦干净后,阿薇才打开食盒,一盘盘摆出来。 青茵蹲在她身边,与她递上香炉,又点上香烛。 阿薇也没有跪。 擦碑、供奉都说得过去,唯独跪不行。 成昭郡王就在身后,不能做那般叫人过分深思的举动。 她捧着香,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姑母,阿薇来迟了。 这些都是您从前喜欢吃的,您试试阿薇的手艺,也同外祖父他们多夸夸我,我这些年学得很是刻苦。 我杀了冯正彬,替您和年年报了仇,但还差一些才能叫冯家辩解不得,所以今日才要请您再见天日,您莫要怪我惊了您。 我一定会查清楚巫蛊案,一定会洗去金家的冤屈,你们再耐心等等我……” 北风吹过,青烟袅袅,冬日暖阳之下,坟前的少女虔诚又专注。 沈临毓静静看着她,从她的背影里读到了浓浓的哀伤。 穆呈卿也到了,瞧见这厢状况,走到沈临毓身边,放低了声音:“那姑娘是谁?不会是余姑娘吧?” “是。” “啧——”穆呈卿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开棺。” 沈临毓道:“挖人坟,没点儿诚意怎么行?” “话是这么说……”穆呈卿说了一半,往前走了几步。 习武之人,压着脚步声,便真就没有什么响动。 他看清了碑前供品,又退回来与沈临毓报了菜名:“那盐水鸭皮白得很,想来定是肥而不腻;还有那圆子,看着似鱼丸般洁白;还有那道八宝豆腐,我小时候最爱吃了。 看着不是昨日就备好了的,现在才这个时辰,更早前她从哪家饭庄买了这么些来? 总不能是半夜不睡觉、自己起来下厨的吧?” 沈临毓思量了会儿:“这些菜色有什么讲究?” “不同人家、不同供奉吧?”穆呈卿也说不上来,“要说讲究吧,她只供七道,单数。” 这个问题,沈临毓也想不通。 等阿薇从坟前起身,整理好了衣摆,沈临毓才过去问了声。 “八道、十道都好,”阿薇说着看了看周围,这会儿附近的人比刚才又多了些,“金夫人是冯家媳妇,今日开棺,冯家总要有人露面吧? 冯家来人自然也要供奉,我剩下几道、留待他们。 说来,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直到又半个多时辰,徐夫人才到了。 有一阵没有见,徐夫人整个人消瘦极了,脸颊内凹,眼睛里全是血丝,一身孝服,压得人老了十岁。 冯游陪他一道来,小小年纪,很是内敛模样。 两人从未来过这儿,因此是元敬去请的。 先前知会过一声,这对母子也不说应不应,今早元敬又去敲了门,一本正经地转述了下沈临毓的意思。 “主家不在场,衙门就此开棺,万一以后要告个盗冢毁尸之罪,那就白惹麻烦了。” “指挥使倒是不担心把案子拖成悬案,衙门里这么多案子,亦不是件件都断得干干净净。” “既然冯大人绝无杀妻之事,更该积极配合才是,说来这事情查明白对冯家有利,若金夫人死因无疑,当场两方看准了,镇抚司就此出个告示,往后谁还敢说冯大人杀妻?” “冯大人虽不在了,但小公子往后还要念书、考取功名,与其因为弄不清楚的事叫人指指点点,不如求个明白,亦可以身正腰直。” “镇抚司当真很忙,没空在一桩案子上来回耽搁。再推拒就不好了,各处都晓得是贵府不敢验尸,那流言蜚语会成这么模样,可就说不准了。” 徐夫人听得摇摇欲坠。 似威胁,偏来带话的亲随又面无表情,不像在说威胁话。 可她到底不能真的放任流言,只能硬着头皮与冯游一道来了。 这一路上,她只能不住地求神拜佛,念那开棺验尸的办法行不通,根本验不明白。 元敬把人带到沈临毓面前。 沈临毓指了指墓碑:“二位可要先过去祭拜一番?之后时辰差不多了,就不再耽搁了。” 徐夫人咬牙应下。 她看到坟前供奉,只当是镇抚司备的,待走近了些,就见一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正是阿薇。 阿薇神情很是冷漠:“徐夫人空手来的吗?” “是……” “那你们就别拜了,”阿薇道,“反正这么多年也没有拜过,就别坏了金夫人吃饭的胃口。” 徐夫人的脸上毫无血气,一张唇泛着紫,察觉到冯游绷紧了身子,她重重捏住儿子的手,颤声道:“是我考虑不周,余姑娘提醒的是。” 开棺有明确的时辰。 不多时,坟前供品撤了。 几个劳力挑好位置,再一旁空地上先掘出了个五尺长、三尺阔、二尺深的土坑。 木炭倒进去,又从边上林子捡来不少木柴,一并堆在坑中点了火。 等沈临毓点头了,劳力才拿着铲子锄头,挖掘坟墓。 当年埋得就不深,不多时,泥土翻开,其中的棺材露了出来。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第73章 一家子豺狼虎豹(两更合一) 那是一副没什么出奇之处的棺材。 应是刷过一道漆,却没有雕刻任何纹样,在地下埋了那么些年,棺木四周略显松散。 看得出来,当时收殓入葬都很简单。 青茵下意识地往阿薇身边又靠了半步,小脸白着:“表姑娘……” 她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出口,就见她们姑娘把一物直接塞进了她的口中。 一股浓郁香气在口中迸发开来,青茵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阿薇。 “是苏合香丸,含着就好,”阿薇又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来,“你莫要怕,一来你不曾害过她,二来你刚刚还给她摆供品,金夫人泉下有灵,只会护着你、而不会伤你。” 青茵闻言,不由看向站在另一侧的徐夫人母子。 也是。 冯家还有人在场,今日最该心里发毛的、肯定不该是她这个别人家的丫鬟。 见青茵略放松了些,阿薇也把香丸含到了口中,压在舌下。 劳力们换了手上把式,提着撬棍撬开了棺盖,顷刻间,浓郁的味道冲出来,像针似剑,劈头盖脑、皮肉哆嗦。 即便也有准备,还是叫他们纷纷掩着鼻子不住后退开。 有不擅长应对的,已然跑到无人处弯下腰呕吐了。 青茵这才明白了苏合香丸的好。 这味道霸道,初初入口也是直达天灵,激得人不舒坦,等开了棺盖,亦是这种霸道把那棺木里的味道强压了下去,叫人起码口鼻之间有股子香味在。 虽不可能视那叫人作呕的味道为无物,但好歹能坚持,面上不至于露出不得体的神情来。 青茵再看徐夫人那儿。 冯游的脸都憋青了,而徐夫人却比白芨浆子都惨白,拿帕子尽量当着母子两人的口鼻。 直到王爷那亲随送了药瓶过去,两人各饮了一口后,五官皱起,半晌才微微有些缓解之色。 沈临毓自己拿着药瓶过来。 观主仆两人面色如常,他便没有递上手中之物,只问:“余姑娘备了什么?” 阿薇便把自己的小瓷瓶递给他。 沈临毓闻了闻便有个答案,短笑了声:“你倒是准备齐全。” “我说过的,我见识过开棺验尸。”她口中含着香丸,咬字不如平日清楚。 落在人耳朵里,带出了几分粘糊之感。 沈临毓把瓷瓶还她,忍笑道:“就因着不方便说话,所以衙门里都不能含香丸,只能用刺激的汤药。” 不方便的阿薇就此也就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仵作上前,从棺木中收殓遗骨。 边上放了两大盆清水,铺好了一张竹席。 仵作有条不紊,取一根骨头清洗一根,仔细观察后、依照在人体中的位置摆放在竹席上。 这道工序颇为费时,也很考验人。 仵作姓邱,在京畿一带衙门里很有名气。 “听说幼时就对这些感兴趣,到十八岁自梳、跟着她师父正式入行,一晃也半辈子了。” “她是女子,若是女眷需要验伤,找她最是方便,起先和行医似的验活人,后来验尸体,做事心细又稳当。” “不管是顺天府,还是京郊县城,遇着案子都愿意寻她,就算自己衙门有仵作,遇着难症亦会听她意见。” “先前还有远地的州府处置棘手大案时请她过去。” 阿薇一边看那邱仵作做事,一边听沈临毓介绍。 待所有骨头排列好,邱仵作站起身来,缓了缓发硬的腰背,冲沈临毓颔首。 沈临毓走过去。 阿薇见状,也跟了两步,近处看遗骨,也听仵作的话。 “王爷且看,盆骨宽大,这是生育之相,而且,盆中还有未分娩的孩子的骨头。” “婴儿不比大人,有些细小骨头融了泥土,只余这大致模样。” “大人的腿骨、肋骨等处有细小的裂缝,那棺木隔着远看不清楚,其实底面有破口,应是虫子一类的啃开了,骨头上的裂缝是生前造成的,还是死后叫虫子老鼠啮啃,得验完才能确定。” 阿薇垂着眼看那竹席上的大小遗骨。 邱仵作用细线串起了骨,以免轻易就散开。 白骨罗列,阿薇不觉得瘆人,只是心酸。 她的姑母和表弟,她那么多的亲人,到最后也就只余下这么一堆白骨。 真说起来,阿薇其实不记得姑母的音容笑貌了,即便见着她的遗骨,也无法勾画她曾经模样,唯有止不住的心痛。 这也是阿薇没有让闻嬷嬷来的缘由。 闻嬷嬷真真切切记得姑母,又是感性之人,万一忍不住大把大把落泪,终是不合适。 沈临毓和仵作道了声“辛苦”,便示意徐夫人上前:“夫人也看了,从这旧坟里启出来的,是金夫人无误吧?” 徐夫人咬着嘴唇,唉声道:“也只有从出处判断了。” 家属确认,邱仵作继续。 先前挖好的土坑早烧得热了,她指挥着劳力灭了火,搬走了坑里的柴炭,又均匀往里泼进去两升酒、五升醋。 热气一下子折腾起来,肉眼可见,且酒醋混合的味道比先前开棺还要刺激。 徐夫人实在吃不消,赶紧往边上退开。 阿薇舌尖用力,狠狠往下压了下苏合香丸,几种味道交杂冲脑,她稳住了心神,让开些路,方便衙门做事。 “且小心些!”邱仵作说着,指点着劳力将竹席挪到坑里,再用草席盖住。 热气依旧再涌动,这便是蒸骨了。 之后,又是漫长的等待,直到那邱仵作摸了摸地皮,确定冷下来之后,她才揭开了草席。 劳力把竹席又抬了出来,平整放好。 冯游心跳如擂鼓,没有听徐夫人的话,站到了最前头,瞪大眼睛看着白骨。 徐夫人担心他,也跟过来看。 左看右看、看不出这些骨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的心略微放下了些。 失败了就好! 失败了才好! 今日开棺,底下村子里有不少百姓来凑热闹,清理、蒸骨这么长的时间,陆续来了几十人。 徐夫人甚至听见有人闲聊,说是从边上其他村子过来的。 这叫她很是提心吊胆。 毕竟,这是游儿和冯家翻身最好的机会了。 看似风险十足,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镇抚司查不出问题,就得出告示澄清,公有公文,私有百姓的传言。 只要会影响到游儿的将来…… “是不是无事了?”徐夫人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迫切想要向儿子寻一个答案。 冯游咬着牙摇了摇头。 衙门说要开棺验尸,他不懂其中内情,怕镇抚司诈他们,更怕官府指鹿为马、胡乱说道一番下决断,因而特特去寻了些这方面的书籍,来来回回反复看。 蒸骨之法,他自是看了的,但具体判断,冯游只明白了点皮毛。 那点皮毛,此刻便是给自己鼓气都不足够! 果然,冯游看到那亲随给仵作递上了一把红纸伞。 冬日午后,阳光明媚。 这会儿风不大,日头晒得人还有些暖。 红纸伞搭在了竹席旁,挡去直直落在遗骨上的阳光。 冯游的喉头滚了滚。 他不晓得该看那一节骨头。 前头这位夫人,若是死前受过伤,她到底伤了哪里? 这一刻,前几日看着书籍时隐隐冒出来过的后悔情绪瞬间满溢。 父亲死了,知晓答案的只可能是祖母。 祖母自那日后,不会说话,动弹不得,神智恍惚。 偶尔有几刻清醒,“啊啊啊”的,眼神阴毒是在骂人,骂他、也骂母亲;泪流满面则是讨饶,想求一个了断。 冯游去看过两三次,实在觉得没意思得很,便不再去了,也叫母亲少去。 事到如今,哪里还需要做什么晨昏定省的好媳妇? 也就是这几日后悔,冯游又去了几次,但他不可能从祖母那里得到答案。 早知道,下毒之前问问明白了! 那他就可以早早看清楚,而不是只能站在这里,等着仵作下判断。 邱仵作依照先前的判断在伞下验骨,不多时,便发现了端倪。 沈临毓蹲在她身旁,照着她的指点看去。 “这里有血荫,还有这里。” 邱仵作声音不重不轻,冯游听得明明白白,血荫两字直叫他浑身发凉。 再顾不上别的,他匆匆再往前,脚下一错、身子扑出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眼看着冯游要倒在竹席上,沈临毓眼疾手快抄起红纸伞,伞面向前一推,整个顶在冯游的肚子上,将人往后顶了个四脚朝天。 穆呈卿拎着领子、把冯游从地上拎起来,小鸡仔一只、放到母鸡边上。 “小公子,”他拍了怕手上沾上的灰,“仵作都已经看到了血荫,你把遗骨弄乱、压损了都没有用。” 冯游面如死灰。 他当真没有那般想法,的确是不小心绊了脚。 正欲辩解几句,却听见边上纷纷议论声,七嘴八舌,句句尖锐。 “才多大的孩子,那么多心眼。” “儿子像老子,他爹杀妻,他能纯良才怪。” “何止杀妻,还一尸两命,没听仵作说的吗,那肚子里有孩子骨头!都是成了型的孩子,多狠的心!” “当初埋在这里后,他爹一次没来祭扫过,别家陆陆续续都亲友寻来,只金家孤零零的,明明嫡亲的女婿就在京里当官,过来也就一两时辰的事!” 身边,徐夫人狠狠抓住了冯游的手,小声问:“血荫到底是什么?” 那几本书,她确实看了,但与她而言太过晦涩,一知半解,问游儿、游儿又十分不耐烦,以至于她稀里糊涂的。 不过,她听得出状况不好。 还是邱仵作与她、以及不解的村民解了惑。 “所以,有淡红色印子的就是死前伤到着,像这根肋骨一样?” “胳膊上虽有细小裂口,但伞下照不出颜色来,就是死后才有的,没错吧?” “那这位夫人,死前伤到的是胸口这里的肋骨,还有脚背上也有印子。” “是不是跟刚那孩子一样,走路踢着重物伤了脚面,人扑出去,胸口落地……”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弄明白了血荫,却说不好成因。 邱仵作道:“死者月份大,就算平着扑出去摔得狠了,首先压地的也该是肚子,如此一垫、胸口肋骨不会摔伤。” 除非是运气特别查,面前有一坚硬的高物,人扑出去,肚子不曾碰着地,胸口正好砸高物上。 但从血荫与骨头上的裂隙来看,力道没有那么大。 “那到底是怎么伤到的?”有急性子的问,“一个大肚子,伤到了胸前的骨头……” “直接捶打胸口,或者坐在孕妇身上,因着有肚子不好压住,那凶手就往前坐了些,就在胸口这处,”邱仵作道,“死者挣扎,于是另有一人帮忙,狠狠压住脚背,凶手没有收着劲,致使死者两处骨头受伤。” 话音一落,一片哗然。 “两个人!合谋的啊!” “一个是她男人,还有一个呢?别不是一对奸夫淫妇啊!” 徐夫人在嘈杂声中摇摇欲坠,双手搂着冯游,几乎是靠他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去:“不是我……我当时都没有在那个宅子里……” “不是你。”阿薇转眸看着她。 这一刻,阿薇比自己意料中的要平静得多,许是早就料想到了姑母临死的痛苦,许是她更明白这里绝对不是她能哭的地方。 她的呼吸很平稳,只从语调里透出了些旁观者该有的愤怒:“另一个是冯正彬的母亲了吧,母子一块,杀了怀有身孕的儿媳,一家子豺狼虎豹!” 徐夫人彻底站不住了,整个身子软了下去。 冯游本就懵着,被她一带,母子两人一并摔倒在地,瘫坐着没有起身。 他喃喃着:“会不会是碰巧,会不会就是那么巧……” 没有人听他的。 他抱住脑袋,痛苦低叫起来。 他说没有用! 得是祖母,祖母坚定不移地说金夫人当时不小心磕碰过! 突然,一双乌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冯游顺着抬起头来,看清了站在他身前的人,胸前不由发痛。 是那位拿伞推他的郡王。 沈临毓微微弯了些身子,似笑非笑:“你不必如此绝望,你父亲祖母行凶,远在你出生之前,说来也与你无关。 你这辈子还长,关注己身,切记谨言慎行,莫做于法不容的事。 我说这些不算晚吧? 你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情,是吧?” 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潭一般,冯游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好心劝解,而是审视与探寻,他仿佛在顷刻间跌入到了潭底,沉沉的水压制住了呼吸,冰冷刺骨。 以至于,连一个“是”字,他都磕磕绊绊,十分勉强。 沈临毓直起身,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又转过身去,对上了阿薇的目光。 “余姑娘有事想说?”他慢悠悠走上前。 阿薇稍稍斟酌,还是实话实说:“王爷,有没有人说过,您有事说话也挺阴阳怪气的。” 沈临毓:…… 第74章 她不高兴(两更合一求月票) 沈临毓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用“阴阳怪气”形容他,不得不说,很是新鲜。 尤其是,说这话的还是余姑娘。 虽然定西侯提起女儿时没有直接用过这个词,但大体能听出那么个意思,且侯爷说过、这脾气叫外孙女儿传了去…… 经常阴阳怪气的余姑娘,却说他阴阳怪气。 啧! 不止新鲜,还颇为诙谐。 而诙谐的余姑娘似是随口一提,说过了后也不在意沈临毓是个什么反应,一双眼睛直直看向邱仵作。 既验完了尸,便要重新收殓。 新的棺木备在一旁林子里,此刻被抬了过来。 楠木料子,刷过漆了,四周雕刻花草,看起来没有亭台楼阁显贵,却更自由自在。 只看这棺木,就比当年入殓时强上许多。 邹仵作将遗骨仔细摆放进去,全部安顿好之后,又请沈临毓确认。 此举并非是衙门需得,寻常是给遗属一个交代。 开棺验尸,得他们点头,再由他们收尾,才算合了章程,不会被说盗冢毁尸。 沈临毓自己看过,又示意徐夫人与冯游。 那对母子浑身卸了劲,依旧瘫坐在地上起不来。 徐夫人梨花带雨,冯游三魂七窍似的丢了一半,整个人眼睛都发直。 见他如此,原本想把人拎过来的穆呈卿也作罢了。 沈临毓见状,正要吩咐封棺,倏地心念一动,转头看向阿薇。 他本想问余姑娘要不要最后看一眼,没想到,余姑娘已然站到了不远处。 她就静静站着,看着棺中一大一小两具白骨。 邹仵作很尽心,没有把年年放回盆骨之中,而是拼在了边上,仿佛依偎在母亲的肩头。 沈临毓略等了会儿,才让劳力动手。 沉重的棺盖合上,完全阻隔了视野,粗钉子敲进去,每一声都闷得很。 先前的坟坑也清理了一遍,底部压严平整,棺木重新被放进去,然后是一铲一铲的土。 西风呼啸着过,日头依旧坚挺,叫人一时难辨冷热。 那股不舒服的味道已是散了七七八八,口中苏合香的气味又凸显出来。 阿薇取了帕子,把香丸吐了。 劳力们整理土包,扶好石碑,又重新于坟前点了香。 见有人收拾锄头等工具时要把红伞一并收了去,阿薇过去道:“能否把伞给我?” 那劳力不敢做主,便看沈临毓。 沈临毓应了,问她:“就是把普通的油纸伞,怎么会想要这个?” 阿薇轻声道:“给我母亲做个纪念。” 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可再仔细想想,似乎又没那么意外。 “说到你母亲,”沈临毓边说边解了腰间荷包,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罐来,“前回说好的祛疤膏。” 阿薇一愣。 没想到沈临毓会带在身上。 摊在眼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应是习武的缘故,她能看到几处起了茧。 这样的茧,定西侯手上有,陆骏的手上几乎不见,至于年纪小的陆致,骑射入了门,但要说勤学勤练,显然也没有。 就像是,定西侯吃多了驻军的辛劳,没有再让子弟走武学路子,更多从文。 阿薇不好说侯爷此举对不对。 毕竟,定西侯府世袭罔替,将来的路子除了自身选择之外,更少不得揣度圣意,侯爷选择让儿孙弃武,必定也有一番考量。 京中勋贵子弟,除了将门之外,很少有人会这么勤练武艺。 至于成昭郡王这一手茧子…… 王爷能得圣上信任,执掌镇抚司,靠的不仅仅是他的出身。 他的直觉,他的武学,他是当真有本事的人。 “多谢王爷。”阿薇伸手取了,手指灵活,只拿瓷罐而没有碰到沈临毓分毫。 沈临毓道:“暂且只有这些,如若还不够,我再去寻些来。” “好,”阿薇点了点头,而后忽然上前半步,压着声音道,“为了感激王爷让我看了开棺验尸,我投李报桃,顺天府杨大人正为着薛家的事情棘手,苑马寺少卿的那个薛家。” 沈临毓对她的接近稍显讶异,却也没有退开。 毕竟,这距离虽不算远,但要说挨得近,那也没有。 他垂着眼看边上的人,呼吸里能闻到苏合香丸留下的味道:“余姑娘对案子很积极。” “我说过的,恨屋及乌,”阿薇仰起头,丝毫不回避沈临毓审视的目光,“谁让薛家是岑家姻亲呢?若能顺着薛大人再查到岑家那儿,我喜闻乐见。” 四目相对,沈临毓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野心。 余姑娘当真是喜恶分明之人,且她丝毫不曾掩饰。 如此胆大,或者说,她“有恃无恐”。 “余姑娘,”沈临毓提醒道,“就算顺天府抓到了薛少卿一些把柄,想靠他来对付岑家,我看很难。” 阿薇却是笑了下:“积沙成塔,谁知道呢。” 说完,她才退开了两步。 见青茵已经收拾好了要带回去的东西,阿薇也将祛疤膏收好,道:“时辰差不多,我要回府了,再向王爷道声谢,让我今日有不少收获。” 日光不及先前灿然,一副将要起狂风的模样。 阿薇额前的头发被吹得稍凌乱,她的神色依旧坦然,她最后深深看了眼金夫人的石碑,转身下山去。 沈临毓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那日法音寺里,余姑娘烧经时的样子。 “元敬。” 元敬闻声过来听吩咐。 “我怎么觉得,余姑娘拜金夫人时,和她前次烧经,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情绪。”沈临毓道。 元敬睁大了眼睛。 他体会不到所谓的“情绪”,甚至疑惑得歪了头。 “王爷,”元敬斟酌了一番,问出了心头困惑,“烧给自家的已故长辈,和烧给别人的已故长辈,要有多么不同的情绪?” 或许会有人在面对自己亲人时情绪激动些,但余姑娘看着就不是那等会哭天抢地的性子。 且不是新丧,早就接受了他们的离去,祭拜更多的是寄托追思。 那么烧香还能烧出什么各不相同的花样来? 沈临毓闻言,上下打量元敬,末了道:“往常不该琢磨的时候,你想得比谁都多,现在该琢磨的时候,你又品不出个滋味来。” 说完,他叹了一声,走开了。 元敬:…… 那厢,邱仵作也都整理好了,正与穆呈卿复命。 沈临毓走过去,一并听了,知晓验尸的正式文书会在后日送到镇抚司衙门,他与邱仵作道了声“辛苦”。 而穆呈卿,直到邱仵作离开后,才意味深长地朝沈临毓笑了笑。 沈临毓双手抱胸,慢悠悠地催促人:“有话直说。” 穆呈卿问:“与人凑那么近,又得了什么差遣?” “说顺天府的麻烦。”沈临毓道。 “不错、不错,”穆呈卿点评道,“又得了一桩差事,我看余姑娘指使你很是顺手。什么你利用她、她利用你的,上次还非说是你赚了,说实话,我只看到你刚把欠着的祛疤膏还上。” 沈临毓:…… 该让余姑娘听听,这才叫阴阳怪气。 “为了案子,各显神通罢了,”沈临毓道,“倒是你,你很闲吗?闲着就别浪费了,回去后把该写的、该办的都准备好,连夜把冯家抄了。” 说到正事上,穆呈卿收起了揶揄口气,整个人正经许多:“这么急?不等明日?” “我刚和冯游说话,”沈临毓余光瞥了那母子两人一眼,又低声交代穆呈卿,“年纪虽小,但看着不似谨言慎行的人。 他这个岁数对官场事情知晓得也少,且先前是没想到会被抄家,有什么线索都会先留着。 现在知道大势已去,我们若明日再去,只怕都烧干净了。” 穆呈卿听进去了:“那我先回去准备,你晚两个时辰再送他们回京,他们到家,我们便动手。” 说话间,视线之中,出现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沈临毓和穆呈卿站在山边,正好能看到山下缓缓前行的伞。 冬日的山林,连绿意都少见,其中的那抹红色突兀又惹眼,叫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上头。 “这伞打得有意思,”穆呈卿啧了声,又瞥沈临毓,“无雨,有风。” 沈临毓依旧看着伞,道:“她不高兴。” “……”穆呈卿被这四个字噎住了,半晌才一言难尽地道,“您把人请来,您还得关心她高不高兴?” 沈临毓这才皱着眉头、把视线挪到穆呈卿这里:“真是为了给她母亲一个念想,证实了金夫人是被害,她难道不该高兴?” “或许、我是说或许,”穆呈卿沉声道,“余姑娘是共情金夫人的遭遇,痛人之痛,这也不算稀奇。说实话,便是你我,我们在金夫人的遗骨上也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能推动后续进展,也不等于我们此时此刻就会在金夫人坟前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吧?” 理是这么一个理。 但沈临毓隐约就觉得不太对。 沉思许久,他一锤定音:“她在乎她母亲,她也在乎金夫人。” 天色暗下来时,阿薇回到了定西侯府。 闻嬷嬷在门上迎她,见阿薇重重点头,嬷嬷紧紧握着的拳头松开,又再次握紧。 阿薇看在眼中,轻声带开话题:“母亲今日如何?” “中午睡了会儿,其余时间都在屋里看账。” 阿薇加紧脚步,一直寻到西稍间,见到了坐在大案后的陆念。 看了这么长的时间,陆念眉间难掩疲惫之色,正好借着这时机放下纸笔,听阿薇说状况。 阿薇说得细致。 闻嬷嬷起初还能忍住,待听说金芷是叫人压住胸口、制住双脚,合谋害死的时候,终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畜牲!真是畜牲!”她咬牙切齿地说。 这一刻,闻嬷嬷很后悔,那夜在大慈寺,她怎么没有对冯正彬再狠一点! 陆念的情绪也不太好,扣着手指,默声不语。 阿薇与两人倒了茶:“以前没有办法,现在我们有个些能耐,那就一笔笔算账。” 闻嬷嬷抹了把脸,点头。 阿薇牵住了陆念的一只手,免得她再无意识地扣,嘴上问道:“母亲算得如何了?” “有一些收获,只是我久不在京城,早年也没有接触过城里的地价铺价,之后还要与你舅娘再对一对,”陆念没有展开说,但精神突然振奋起来了,“大钱算不好,今日先问岑氏要些利息!” 夜幕落下,秋碧园里摆了桌。 岑氏下午歇得很一般,沉着脸落了座。 桌上有一道从未见过的菜。 “这是什么?”她问,“干煸的鸡肉,又拿辣椒炒了?这般红。” 李嬷嬷也愣了下:“厨房那头一并送来的。” 岑氏正嫌弃着,就听见外头响起问安声,喊的是“姑夫人”、“表姑娘”。 她不由诧异,这两稀客,轻易不来,来了就没好事! 陆念大摇大摆走进来,扫了一眼桌面,呵地笑了声。 “这时候过来,”岑氏皮笑肉不笑地,“可要给你们也添一双碗筷?” “对着我们俩人,你吃得下饭?”陆念反问,问完自顾自答,“反正对着你,我吃不下饭。” 一股气直冲胸口,岑氏生生忍住了:“那便看着我吃吧。” “我今日心情不错,所以特特来跟你说说话,”陆念歪歪坐在太师椅上,凤眼弯着,声音清亮,“今儿镇抚司开棺验尸,查明冯正彬前头那位金夫人是被人合力害死的。 你看,就算过了九年,只要把坟挖开来,让有本事的仵作查验遗骨,就能得到真相。 金夫人的案子可以查,那我母亲到底怎么死的,也一定可以查。 你说,我是不是该激动一些?” 岑氏的呼吸凝住了。 她有些将信将疑,但这事儿没什么能扯谎的,是与不是,京城里两三天就能传得沸沸扬扬。 可是,为什么九年之后,仵作还能查出来呢? 岑氏勉强稳了稳心神,语重心长道:“阿念,你母亲是病故,她入土三十年,就为了你一个人的臆断,毁了她的清静,把她挖出来叫世人查验,真的不合适,这不该是孝顺女儿该做的事情。” 第75章 把她的王八壳掀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句话一出口,岑氏自己的心先定了。 是了。 冯正彬一死,留下孤儿寡母没个主见,镇抚司要挖坟,他们也只能答应。 但定西侯府不一样。 这事情,陆念说了根本不算。 侯爷再糊涂再纵容,也不可能赞同陆念开棺。 还有陆骏,若陆念一味坚持,他们姐弟怕是会彻底撕破脸、反目成仇! 说到底,他们三人自己先要闹个翻天覆地的事,而她这位继母反倒是不相干的,她若是急了,才正中陆念下怀。 “孝不孝顺,我自己最清楚。”陆念道。 说完她便起身,漫步到岑氏身后,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弯下腰来,几乎贴到了岑氏耳边。 看起来是个极其亲近的姿态,可只有岑氏知道,在她边上笑眯眯的陆念仿若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激得她寒毛直立。 陆念语速不快,像是分享一般,带了几分雀跃:“阿薇听那位仵作说,不同死因的人,骨头会呈现不同的状况,有些死因,人完整时反而看不清楚,剩下一堆白骨了才有个答案。受伤的、中毒的,都能看出来。你说,这多玄妙啊。” 岑氏的脸色难看极了。 不知何时僵硬了的肩膀又被陆念狠狠掐了一把,岑氏差点儿呼痛,被陆念再次不轻不重拍了两下。 “这么紧张做什么?”陆念直起身来,掏出帕子慢条斯理、一根一根擦拭刚刚按在岑氏肩膀上的手,“你的身体都绷住了,我说的话有这么吓人吗?” 岑氏被她倒打一耙,顿时气笑了:“吓不吓人,你自己不晓得?” “少做些亏心事,就什么都不怕了,”陆念反问道,“哎,怪我,你的亏心事早三十年前就做过了,如今再提已是迟矣!那你就只能被我吓着,害怕害怕了。” 陆念把自己说笑了。 尤其是见岑氏那明明怒火中烧、面上却还要端着装平和的样子,越发觉得好笑极了。 笑过了,她抬步往外走了。 阿薇跟上去,走到落地罩下,又突然停下脚步,就像是倏地想到了什么。 她转过头去,笑容和煦地建议道:“那道辣鸡块,下酒很是不错,侯夫人要是夜里怕得睡不着,不如试试多喝两碗酒?不用这么瞪着我,菜是大厨房做的,没有经过春晖园的手,且各个院子都送了一份。” “是,我让大厨房做来下酒的,今晚上我要好好喝一壶,”陆念闻声又转了回来,笑容里明晃晃摆着嘲讽之色,“你也省省力气,千万别吃得胃痛了、恶心了、虚弱了,那只会是你自己受罪,没法讹到我头上。说来也是您的旧手段了,我吃一堑长一智,是吧?” 许就是当年那一小把泛了油的松子给了岑氏灵感,往后几年里,如此花样也用过几次。 但凡只岑氏一人吃用、陆念有经手机会的,不晓得哪天岑氏就又“病”了。 陆念解释不了。 毕竟,那一把松子就早早定了调,之后再自辩也没有用。 后来有一回,吐得昏天暗地、蔫蔫的人里多了个陆骏。 五岁的陆骏能知道什么? 只清楚自己难受得要命、继母也一并吐着,陆骏眼泪鼻涕地对着陆念发脾气,骂她“害人精”、骂她“黑心黑肺”。 陆念那回被定西侯押着跪了祠堂,出来后也没打陆骏,径直去寻了岑氏。 “说我在吃食里动手脚,你就不怕我真往里头倒砒霜?” “一日三餐,你能防我每一餐、每一顿?” “等你哪天生了孩子,你怎么对阿骏,你看看我会不会有样学样!” “再把阿骏扯进来,我跟你同归于尽!” 陆念也不知道那会儿是不是把岑氏唬住了,但随着她搬出秋碧园,“不经手”岑氏的吃食后,这事儿也就没再有过。 反倒是陆骏那傻子,直到陆念出嫁前都说过“你与母亲交恶,害我做什么?”这种蠢话。 回忆起早年事情,原本不错的心情添了一层不爽。 阿薇把陆念的情绪看在眼中,出了秋碧园就宽慰她:“今日就是来收利息的,过两天再与她算笔大的。” 陆念抿唇点头。 屋里,李嬷嬷没有出去送人,老实站在一旁,此刻她吞了口唾沫,心惊肉跳地看向岑氏。 没有外人在,岑氏不用再粉饰太平,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嘴角下垂,眼神阴郁,满是老态。 本就胃口不好,这会儿更是吃不进东西,有那么一瞬,岑氏想不管不顾把桌子砸了,可搭在桌上的手终是一动也不动。 她没有砸东西的“习惯”。 定西侯的继室夫人,一直都是温顺的,好脾气的,不管继女闹什么都不会骂人,更不会动手。 无论是打别人,还是砸物什。 她如此“修身养性”了几十年,怎么能在老了之后、被陆念气到破功? 岑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来回数次后,她交代李嬷嬷道:“陆念说的开棺验尸,你明日去外头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是,”李嬷嬷应下,见岑氏面色依旧凝重,又开解道,“依奴婢之见,开棺验尸定是真的,但也绝对没有姑夫人说得那么玄乎。 她那人狡猾得很,诈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金夫人死了也就是九年,我们府里、那位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仵作未必有那份能耐。” “我心里有数,”岑氏的声音如寒冰,“她要真有把握,一准去和侯爷吵了,哪会来我这里大放厥词、就为了吓唬吓唬我。” 李嬷嬷附和了几句。 咬人的狗不叫。 就姑夫人那成天东吠西嚎的劲儿,一看就是只成不了大事的狗! “您既看穿了她,就不能上了她的当!”李嬷嬷给岑氏夹了一筷子菜,“您只管好吃好喝。” 岑氏慢条斯理地吃了小半碗饭。 她不发话,李嬷嬷断不会去碰那道辣鸡块,但至于这顿饭吃得憋不憋闷,也就只有岑氏自己才知道。 放下碗,岑氏本想让都撤了,视线看到那道红红火火的菜…… 说实在话,她刚刚食不知味。 被陆念气了个通狠的,无论再怎么宽慰、安抚自己,亦不可能顺气,勉强吃进口的东西都是靠本能咀嚼、咽下,索然无味。 这让她不由对那道辣鸡块好奇起来。 大厨房送来的吃食,按说是没有问题的。 这么一想,岑氏夹了块肉多些的鸡块,轻咬了一口。 干煸过的鸡块,皮紧实、肉一丝丝的很有嚼劲,不腻味,香气十足,刚入口时滋味不重,多嚼几下辣味突了出来,像是在口腔里放了把爆炸,炸得人一愣一愣的。 岑氏以前也吃过辣菜,不算喜欢,尝一口也就不用了。 今儿却像是转了性,又或许是大厨房比照着府里大部分人的口味、做得没有那么辣,岑氏吃着算是正好。 要时不时倒吸气,却也不会辣得叫人害怕尝试。 岑氏一连吃了三块,才端起一旁的茶盏一口饮了。 李嬷嬷看在眼中,不由惊讶。 这菜竟然是好滋味? 能叫胃口不好的侯夫人都连连下筷? “要不要给您上一壶酒?”李嬷嬷试探着问。 岑氏略一思量,点了头,又道:“不用拿去灶上温,直接拿来就好。” 很快,一壶酒送了来,摸着有些凉,入口却是正好冲去口中的火辣辣。 不知不觉间,一盘鸡块吃了个干净。 李嬷嬷没有劝。 侯夫人先前只用了小半碗饭,添这些鸡块能饱腹、不会撑着,那一点酒亦不会醉。 等到夜深时,打水来给侯夫人梳洗时,李嬷嬷都觉得侯夫人的心情好了不少。 吹灯了,李嬷嬷躺在外间榻子上,迷迷糊糊时想着,既然侯夫人喜欢吃,之后就让大厨房多做几次,也试试其他辣的菜,睡眠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吃食上能顺心还是多顺心才好。 …… “啊——” 一声喊叫在黑夜里突兀响起。 睡得正沉的李嬷嬷骤然惊醒,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顾不上缓一缓,赶忙趿了鞋子、点了油灯,去看岑氏。 隔着幔帐,里头岑氏喘着大气的呼吸声很是清晰。 “侯夫人,侯夫人。”李嬷嬷把幔帐挂在铜勾上,轻声细语唤道。 岑氏睁开了眼,胸口起伏得厉害,良久才适应了亮光,扶着李嬷嬷的手坐起身来。 “我怎么了?”身上黏黏糊糊,额头上全是汗水,岑氏自己明白过来,“我是魇着了?” “奴婢听您一声惊叫,才起来看看,”李嬷嬷道,“您得换身中衣,免得着凉。” 岑氏捂着心口点头。 换衣裳简单,但躺回床上,岑氏依然心绪不明。 刚出这毛病时,她时常半夜惊梦,自己其实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李嬷嬷她们说动静极大,偶尔也有梦话。 岑氏怕万一梦里说出些不该说的,因此根本不提让定西侯搬回秋碧园的事。 但这小一年,她极少在夜里睡着了。 有时候浅浅打个盹,半刻钟就睁眼了,自然遇不上噩梦,只是她不敢赌。 没想到,今晚却睡着了。 刚问了李嬷嬷,她这一觉竟睡了有一个多时辰。 岑氏心情很复杂,一时说不好是睡着了好,还是睁眼到天亮好。 屋里又吹了灯。 如此一番折腾,岑氏已经了无睡意,硬挺挺地躺到了天亮。 等桑氏他们来问安,岑氏比平日看起来还要疲惫三分。 柳娘子把这个消息带回春晖园时,陆念和阿薇正用早饭。 阿薇喝着豆浆,笑盈盈与陆念道:“我猜,她没少吃那道辣鸡块。” 陆念噗嗤笑出了声。 见柳姨娘不解,阿薇与她解释道:“辣味刺激,吃多了影响睡眠,尤其是很少吃辣的,以及本身睡眠就一塌糊涂、心里还存着事的,容易惊梦。” 柳姨娘惊讶:“竟然还有这种说法。” “蜀地那儿有游医这般提醒过。”阿薇道。 柳姨娘连称神奇。 等陆念吃完,撤了桌,几人也便说起了正事。 “她这两年睡得不好,却一直瞒得很死,”阿薇思量着道,“若不是从用药上猜出来,又有柳娘子三五不时去秋碧园听吩咐,我们还真叫她骗住了。” 柳娘子扯着“妾室伺候主母”的大旗,也不管岑氏愿不愿意,就去秋碧园里主动被“立规矩”。 此举自然不是为了受罪,而是为了看准岑氏的吃食、用物、睡眠等等。 这些时日下来,发现也不止“松子”。 岑氏夜里睡不安生,下午就必须要补觉,躺得时间久,不能天天用午歇当说辞。 柳娘子下午往廊下一站,岑氏要么只能硬坚持,要么就寻借口赶人,但不管怎么说,几次下来,规律便被抓住了。 “两个嬷嬷,两个丫鬟,院子里又有两个粗使,小厨房里还有一厨娘,”柳姨娘道,“就这些个人手,两年间没有往外头漏过一点口风。 照我看,就算哪一天侯夫人梦里大呼小叫,她们也都装聋作哑听不见。 秋碧园离别处亦都隔了段距离。” 府邸大也有大的不好,一处动静,其他几处浑然不觉。 若是小门小户,像她先前与人拼住的那院子,西厢里哭两声,东厢都会立刻拉开门瞧热闹。 哪里能让侯夫人装模作样两年。 阿薇细致思量一番,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转头见陆念靠着椅背,嘴角扬着、眼神明亮,阿薇心念一动,故意给她递了个话头:“岑氏就这么缩在秋碧园里,严防死守的,我们不好动手。” “我看她是老王八成精,”陆念眉眼之中全是兴奋,“喜欢缩着,那就把她的王八壳掀了!” 阿薇替她鼓掌:“王八炖汤,我跟闻嬷嬷学过,可好吃了。” 至于那掀壳的工具,陆念心中有数,上午特地把桑氏叫来,与她又对了一遍账。 掀王八也不讲究什么良辰吉日。 陆念带着阿薇寻上秋碧园时,岑氏刚躺下补觉不久。 李嬷嬷看着笑容满面、一瞧就藏着坏的姑夫人与表姑娘,硬生生挤出个笑容来:“侯夫人歇午觉哩。” “那又如何?”陆念问完,大步往里走。 李嬷嬷要拦,被闻嬷嬷一胳膊架得往后退了两步,再想阻拦已是迟了。 “姑夫人!”她只能高声喊话。 陆念扭头瞥了她一眼,又瞪向急急从里头出来的丫鬟,红唇明艳、吐字犀利:“我都没睡,她睡什么?我只给她半刻钟的更衣梳头时间,慢吞吞拖着,别怪我叫她没点儿体面!” 李嬷嬷险些一口气撅过去。 这叫甚么体面?! 分明就是打上门来! 寝间里,听见声音的岑氏已经撩开了幔帐,脸色灰白,眼睛里却像是淬了毒。 今日的陆念格外反常。 她们素来不和睦,陆念更是把恨她摆在明面上,但像今日这样气势汹汹杀过来的状况,还是不一样的。 岑氏唤了李嬷嬷:“扶我梳头。” 她倒要看看,陆念到底捏了什么底牌,敢这么趾高气扬。 第76章 茶盏跌落,碎片四溅(五千大章求月票) 听见吩咐,李嬷嬷瞥了陆念等人一眼,便往寝间去了。 岑氏披了件外衣坐在梳妆台前,长发披散着。 李嬷嬷拿起梳子,才梳了两下,就从镜子里看到了半倚在落地插屏旁的陆念。 “记得,半刻钟。”陆念的声音爽快,透出满满期待来。 李嬷嬷倒是被她吓得手抖,下手重了,扯得岑氏倒吸了一口凉气。 “奴婢……” 岑氏抬手按住被扯痛的位置,眼神不满地看李嬷嬷,嘴上倒是没撒气,只道:“你慢慢来,莫要急,梳头又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儿。” 陆念要快,岑氏就非要慢。 何况,陆念所谓的时间本就是胡搅蛮缠。 别说是侯府夫人,哪怕是外头穷苦人家的婆子,梳头更衣也没有那么快的。 她就不信真长过半刻钟,陆念能把她怎么样! “是、是。”李嬷嬷被陆念凝视,如芒在背,却也不敢违了岑氏的意思,依着自己平日的习惯与她慢慢梳理长发。 刚盘起髻子,正要往上插上簪子,她的手腕就被人紧紧握住了。 边上制住她的人是闻嬷嬷。 势大力沉,李嬷嬷挣脱不了。 陆念则是点头:“时间到。” 饶是岑氏“好脾气”,这会儿也摆出了一些被惹恼的模样:“你今儿吃的什么炸药?非要这般闹!” “我来与你算笔账。”陆念走到梳妆台旁,直接靠坐在台子上。 岑氏眉头蹙了蹙。 她和陆念之间,能说“算账”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她都弄不懂是真账假账、又或者是什么账。 不过,能让陆念这么“电闪雷鸣”般发难,总不会是比小账。 岑氏和李嬷嬷交换了个眼神。 只听陆念又问:“我母亲当年那么多陪嫁,怎么对不上了呢?” 岑氏才悬起来的心顷刻间又落了回去。 问白氏陪嫁? 竟然是这么无聊的事! 她还以为陆念有什么本事,原来还是这么的雷声大、雨点小! “哪里对不上,你提出来,我回忆着讲给你听。”岑氏胸有成竹极了。 阿薇抱着一木箱子进来。 刚刚她们走得急,箱子是青茵背来的,小丫鬟到了后就在廊下站着,以至于李嬷嬷都不晓得春晖园还来了这么一箱子东西。 里头装着的全是账册。 “那些摆件、玩物,七零八落的,懒得算了,”陆念垂着眼看依旧稳稳当当坐着的岑氏,“我来算铺面、庄子、田产。贤惠的填房没有忘记吧,当年说的是我母亲的嫁妆全给我和阿骏,幼时都由公中、也就是你打理着,待我和阿骏长大后再分,怎么分也由我们姐弟商量。”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岑氏矜持着点了点头,“你既来算账,应当也还记得,你出嫁前、府里安排陪嫁时,与阿骏把你母亲留下来的都分了。 那会儿,想着你是远嫁,产业在京中不方便打理,于是几乎都折了价,交了银票给你,让你带去蜀地、在当地置办田地铺面。 当时说来也不好办,短时间里出手那么多产业,外头一准压价。 也就是相熟的,一来帮忙、二来全当给你添妆,给的都是公道价钱。 像是白家那儿买回去了些,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也买了点,我倒是想让岑家也买些,你说什么也不答应,便作罢了的。 大头还是在阿骏那儿,他手里哪有那么多现钱?最后是侯爷自己掏的腰包、早些年产业的分账以及公中的银钱垫一垫,先把给你的都凑上,然后阿骏这些年靠着他分到手的那部分的盈余、一点一点往公中还。 是了,这种还法你当初也是知情的,亦是与阿骏商量好的。” 陆念颔首。 当年的确是如此办。 产业怎么分、折算多少价、谁家买去,岑氏为了装饰她的好名声,还请白家那里来人,务求转手的账目没有差池。 陆念彼时年纪也轻,只晓得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也就是在蜀地自己经营后才明白其中能作多少文章。 一锤子买卖,才是最不值得岑氏动手脚的。 真正能动的,全是“细水长流”。 箱子打开,陆念从中取出一张纸来,捏在手上让岑氏上:“我写在上头的这些铺子是当时分给我的,折的价格也在后头,金额便是这个数,你放心,一目了然的东西、我不会写假数。” 岑氏面不改色,示意陆念往下说。 “我母亲打理的那五六年,这些铺子的盈利都很稳定,”陆念道,“我也请白家那儿舅娘帮忙、看了它们还未分到我母亲手里时的状况,一样稳、且几年下来,稳中见好。 可自从你接受中馈开始,直到我出嫁时,差不多十年出头,收成逐年下降,只剩下从前一半。 也正是因为不赚钱,当初参考边上铺子的价格,最后的估价不高。” 岑氏根本不怕陆念这般对账。 她故意叹了一声,摆出些许惭愧表情来:“你要说营收,那确实是我没有做好,铺子在我手里没有在白家、在你母亲手中那么赚钱。 那些年眼看着利润少了,我也问过几位掌柜,都说做生意便是如此,有景气自然也会有不景气。 我对买卖没有那么的精通,亦不敢胡乱出主意、怕连这点收成都保不住。 早些年也与侯爷讲过,侯爷也说生意难免如此。” “是,好好的地段、好好的生意,在你这儿做不动,弄的铺子都不值价了,”陆念轻笑了声,很是讽刺,“白家舍不得看这些铺子糟蹋了,依着价钱买回去,你知道这十几年赚得如何?” 岑氏直直迎着陆念的目光:“听你的口气应当赚得不差,可见的确是我打理铺子的能力欠缺了些。” “哪里的话?”陆念又换了一张纸,“这上头的庄子铺面,不是挺好的嘛!” 岑氏粗粗扫了一眼,道:“应是那些掌柜的有能耐。” “是啊,先前那张纸上的铺子,全在你手里换过掌柜,”陆念冷声道,“越换越不行,还是正因为换了,才可以让你不行? 你换的时候好好挑过的吧? 白家的家生子、在白家得脸的,你不敢换,被你换了的都是根基浅的,外头招来的。 但随着老人退下去,铺子已是侯府产业、白家不会再替上新掌柜,于是这些铺子也成了‘你’的,看看,老人退下后最多三年,收成直直往下掉! 还有些外来户侥幸留下来了,喏,在这张纸上,也是逐年减少盈利,他们靠的是听话吧? 再是这一批,是给阿骏的铺子庄子。 按说弟妹一过门就该拿回去打理,你生生咬到了两年前才和中馈一起交出去。 在你手上小三十年,京里花销都涨了几轮了,这些产业不说多赚,连保平都差了一大截。 阿骏要靠它们的盈利往公中还钱,我去蜀地又回来,这么多年,阿骏竟然还没还干净! 是了,自打两年前交给弟妹,她刚经手时半斤八两,但其中一半铺子,今年有大起色,马上就是腊月了,你说年底盘账,这些铺子赚多少?” 一张张的纸,起先陆念还拎起来让岑氏“过目”,后来都省了,直接一张张拍在桌上。 拍得李嬷嬷一下一个激灵,一下一个激灵。 摸了摸被拍得突突的胸口,李嬷嬷不由看向岑氏。 姑夫人竟然查得这么细?! 这…… 岑氏的脸上倒是除了愧疚外,再也瞧不出什么:“我说了,我实在不是管铺子的料,生意上的意思,唉!” 当然,这声“唉”叹得也没有什么诚意。 她咬死了做生意不行、收益不行,陆念又能耐她何? 定西侯娶她回来是当填房,又不是请她当赚钱的大管事! 陆念冷着眼看她。 她拍纸拍得利索又急切,但她内心极其平静。 岑氏的说辞,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那来说说这些田地,”陆念这回直接把纸拍到了岑氏的梳妆台上,“我母亲陪嫁的田,早年为何卖了?” 岑氏不疾不徐拿起来,认真看了、又一副绞尽脑汁回想模样,半晌才恍然大悟道:“这些地太散了,虽是上等田,边上却有许多人家的中等、下等田,混在一起,平日很难打理。 正好有人问价,我就做主陆陆续续卖了。 卖了的银钱,我又另买了些上等田,都在你母亲别的田产的边上,扩大些,或是连起来,边上置庄子,庄头看管打理都方便。 你既然查过账目,肯定也看到了,有买田的账。” 陆念道:“是,贱卖高买。” “道理我已经与你解释了,”岑氏说,“你这般能耐,且去把底下庄头都叫来,让他们给你说说是不是置在一处更好?” “积少成多,”陆念才不管岑氏说什么,只管照着自己的思绪来,她又开始了拍纸,“这些,早年是上上、上中的,最后成了上下或者中上,卖时跌了价。 这些,买来是上上,后来成了降等、甚至还有降到中下的。 这张上的,起初临近荒地,你前一年平价卖了,后一年荒地开垦了,连带着涨了;还有这些,本来普通,转手两三年,朝廷下令疏通河道、官府出钱兴修水车的,涨了! 铺子不赚钱推给不通生意,田地变化了是不是要推给运气? 你是谁?你是岑太保的侄女!哪里开垦、哪里挖河,你真能一并推给‘不知道’?” 岑氏眸子一紧。 陆念查得竟然比她以为得多得多! 不过,她敢做,当然也不会怕查。 “你要这般质疑我,”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又是寒心又是委屈,“你自去查,那些田地可是与我岑家有关?” 陆念凤眼一扬,反问道:“为什么要和岑家有关?倒手生意岂不是更好赚?早早先卖给经手的,等地价起来了再卖出去,经手的是你自己人,害怕他拿了银钱跑? 说来也不止田产,喏,这张! 京中宵禁,只长乐坊于十年前开了夜市,铺子售价、租金翻了又翻,我母亲从前在那儿有十家铺面,现在呢?瞧瞧,位于长乐坊的就剩一家边角上的了! 要开夜市的事,岑太保难道不知道?” “我看你不是对账,”岑氏沉下肩,语气里全是不满,“你这是胡乱翻账!你觉得亏本了的买卖,全是我有意为之!” 陆念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理岑氏的挑衅:“继续看看这些,卖铺子、买铺子,好像账面都对得上,细算下来,你买的这两间铺子,北大街三胡同,你知道弟妹娘家给她在京中置产时,买倒手是什么价吗? 别说不是同一年,弟妹买的时候,前头几年的价都打听了,甚至后几年有邻居卖出去的价也都有数,你这两间,比前比后都贵了四成! 积少成多之后,还有以小见大。 你要不要我再辛劳辛劳,把定西侯府的产业也盘一盘?” 岑氏把持中馈太久了。 真算起来,其实都是糊涂账。 桑氏接手也就两年,且寻常来说,儿媳妇接账,除非婆媳关系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否则没人去翻之前的买卖是否合理。 也就是陆念,奔着的就是你死我活。 没有让岑氏“解释”,陆念替她说了:“不懂生意、运气差,再来一条,识人不清叫中人哄了价,你说你到底能干什么?” 岑氏气极反笑,当然气是假气,笑是真笑,有恃无恐:“在我伯父出仕之前,岑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即便在我出嫁那年,岑家也就是京里普通的官宦人家。 我学过一些管家本领,但确实不够精通,尤其是面对定西侯府这样的大家业,我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三十年里,如你说的,吃过亏、踩过坑,但总归没有功劳也有一份苦劳! 能耐不够,现如今全交给阿骏媳妇了,我省心、你也放心。” 陆念也笑了,手扶着桌上的木箱子,问:“西街口那家酒肆,我当初特特留给阿骏的,地段好,生意兴隆。 在你手上没有减利,但自从交给弟妹后,这是她管着的那批陪嫁铺子里、出现下滑的三家之一,且是最严重的一家。 你说为什么?” “你该去问……” 陆念直接打断了她:“这两年里,西街上有三家原本做别的生意的铺面突然转了营生、也做酒肆营生了。 价格偏低,招呼卖力,逼得原本其他几家也不得不降价,阿骏那铺子不降,买卖难做,跟着降,利润变少。 而原来供货的猎户等等却涨价了,因为新的三家收货给钱更多。 一来一去,再折腾一两年,那酒肆怕是要赔。 你知道那三家背后的东家是谁吗? 同样下滑的另两家铺子,出了什么样的问题,要我告诉你吗?” 岑氏嗤笑一声,反问:“你是说,我在暗处指手画脚,拉拢了一些铺子,自己贴钱、亏本去坏阿骏的生意?我图什么?” “图铺子呀!”陆念一点没有被问住,反而答得欢喜极了,“那三家的地段再好不过了,哪怕是你当年再眼红、也不敢把这三处转卖,因为一眼可见的不合理。 不减利,已然是吃下了多余的盈利,但你交接得太突然了,一场急病拖久了,实在拖不住弟妹,只能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地把中馈交出去,这三家铺子也没有弄妥当。 想来想去,只能用这下作法子,暂且贴些银钱,过几年酒肆开不住了,再找个中人来买,掌柜的从前敢给你做成不减利,难道以后就不会好言好语劝弟妹转手? 哪怕是不成功,光你这近三十年在陆家赚的,亏出去也就九牛一毛!” “说够了没有?”岑氏彻底拉下了脸,训斥道,“编故事一套一套的,全是浑话!这些话,你与阿骏夫妇两人,与你父亲,你自去说!你且看看能不能说得通!” 一路拍桌子拍到现在,陆念这才在岑氏身上看到了“戒备”。 岑氏怒了,陆念反倒越发愉快了,她把一张张纸都收回来,拍回木箱子里,又把盖子合上:“从小到大,我和父亲、阿骏说什么话是能说得通的?” “那是你就不占理!”岑氏一字一字道。 “所以呢?”陆念拿起桌上茶盘里倒扣着的茶盏,手指轻轻摩挲,“这么多的银钱究竟去哪里了?总不至于是叫你拿去补贴娘家了吧?” 岑氏偏过头去,愤愤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等侯爷回府,我定要与他说说这事,你今日实在太过分了!” 啪—— 茶盏跌落,碎片四溅。 岑氏一时愣怔,去看陆念,只见陆念脸上笑容肆意,眼神张扬,那茶盏分明是她故意往地上摔的。 “过分吗?”陆念再拿起一只来,又是啪的一声,“这才叫过分,而我还能更过分!” 这一次,整个茶盘被直接掀到了地上。 李嬷嬷被吓得惊叫:“做什么?这是做什么!来人呐!快来人!姑夫人疯了!” 回答她的是飞过的一只花瓶,擦着她的胳膊过去,落在身后,哐当一声。 岑氏重重拍了下梳妆台面,怒声与阿薇道:“你带着她滚出去,要疯回春晖园疯去!别在我这儿闹!” 阿薇眨了眨眼睛,半步不动。 今儿过来,拍桌子归拍桌子,砸东西归砸东西,两样都要,两样都不能少。 拍桌子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砸东西。 为什么只给岑氏半刻钟更衣梳头? 自然是为了大摇大摆到寝间来拍桌子,再从寝间开始砸起喽。 当然,硬闯也不是不行。 可谁让陆念兴致勃勃,想讲究讲究“先礼后兵”呢。 阿薇和闻嬷嬷一致赞同,得让陆念闹个舒心高兴才好,旁的都能应对。 第77章 让她砸,谁也别拦她!(五千大章求月票) 寝间里动静如此大,惊得嬷嬷丫鬟都跑了进来。 闻嬷嬷转身推开了窗户,窗棂险些拍到外头那两个粗使脸上,一时间两眼瞪四眼。 陆念把桌上物什砸了个干净,大步走到床边,抬手去扯幔帐。 岑氏哪里见过这等蛮干招数? “疯子!无状!反了天了!” 李嬷嬷到底是她的陪嫁,贴心贴己三十年,见侯夫人只喊话、不动手,岂会看不穿? 这个定西侯府里,不服管教、张牙舞爪的是姑夫人,隐忍克制、连脏话都骂不利索的是侯夫人。 而她李嬷嬷,才是在这种时候,必须冲在最前头的那个。 嬷嬷怎么敢耀武扬威、与主子动手? 姑夫人这样蛮横的主子,嬷嬷再不动手,这秋碧园的屋顶都要被掀了呀! “傻愣着做什么?”李嬷嬷情急,声音又高又尖,“赶紧去找世子夫人来!侯爷回府了没有?去大门上看着呀!还有你们俩快扶住侯夫人,哎呦侯夫人您保重身体,千万别气坏了!” 她这一叫,其他人顿时有个主心骨,跟陀螺似的被抽着转,扶人的扶人、求援的求援。 李嬷嬷则来拉扯陆念:“姑夫人!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侯夫人识大体、忍着您,奴婢可忍不了了! 谁家继女这么不懂道理?以前是三天两头寻事,现在是闹事了! 摊上这么个搅事精继女,我们侯夫人命好苦啊!” 陆念双手一松,把扯下来的幔帐劈头盖脑覆在李嬷嬷身上,听她在里头“呸呸呸”地直叫唤。 光扯还不算。 阿薇左右看了看,从墙边几子上摆着的小篮子里寻着把大剪子递过去。 陆念接过来,咔咔咔一通剪。 好几次,李嬷嬷都觉得那剪刀尖要划到她了,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岑氏冷眼看着。 她本就没有歇好,叫陆念又拍桌子又砸东西,额上青筋跳得厉害,连带着到了后脑,半个脑袋都炸雷一样的痛。 等桑氏赶到时,寝间里乱糟糟的。 碎瓷、破幔帐,剪得全是口子的被褥,陆念踩在床上,连那架子床的四根柱子都歪了三根。 积极拦人的李嬷嬷也没好到哪里去,头发散了,再耍横,她也就是个嬷嬷。 她怕上手拉扯、陆念真从床上摔下来,摔伤了借题发挥,还会拿她当肉垫,因此只抱着张毯子、逮着机会要想往陆念身上招呼。 “这……”桑氏看了眼陆念,又看了眼岑氏,最后震惊地看姚嬷嬷。 她自然晓得大姑姐要与婆母算账,也知道这账算起来定不会和风细雨,来人喊话说闹起来了,桑氏估摸着大抵是一套茶具、最多也就几把椅子的事儿,直到现在这么一看。 是她“小瞧”大姑姐了。 可闹成这样,她即便偏心,也不能如瞎子般袒护了。 姚嬷嬷亦是一言难尽,低声道:“便是装装样子……” “阿薇,怎得就闹成这样了?”桑氏听进去了,给阿薇打眼神官司,“快扶你母亲下来,当心那床塌了!” 阿薇把陆念扶下来了,又把地上碎瓷踢开,免得她踩着受伤。 陆念却三两步走到岑氏边上,摆明了下个目标是那梳妆台。 “欺人太甚!”岑氏再要装样,被陆念近身也得表个态度。 陆念啪地将剪子拍在台面上:“那么多银钱,你说没有进岑家口袋,那就是还在侯府里。 你收拢的钱财,不是为了你自己就是为了陆驰。 你多拿的、多用的,说到底都是我和阿骏的! 我在自己家,砸我母亲留给我的产业换来的东西,天经地义! 你自己想想好,是让我砸你秋碧园的,还是去砸陆驰哪里的?!” 岑氏气得浑身发抖。 可就是因着只能“发抖”,在气势上被陆念压得根本反制不了。 陆念一副盛气凌人的得意样,完全不摆好人样,也完全不说好人话:“我可提醒你,你的宝贝孙子孙女都在家,我其实也不愿意为难小孩儿,尤其陆闵才一岁半,陆窍也就四岁。我进去一通砸,把他们吓着了,可怪不得我!” 岑氏的脸被气得通红,原就没有梳整齐的发髻在争论间半散不散的,看着可怜又狼狈。 她似是完全比不得陆念的“不要脸”,连眼眶都红了,颤着声、从牙齿缝里挤出字来:“让她砸,谁也别拦她!” 话音一落,陆念抓起妆匣翻过面,里头东西叮铃哐啷地往下落。 香膏、香露撒落,各种浓的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桑氏紧绷着唇,退到角落站着。 什么叫恶人,她大姑姐当真就是个恶人! 有人凶恶,自然也就有人无辜,大姑姐这脾气,早年在岑氏手里吃大亏真是一点都不叫人奇怪。 换谁来看一眼,都觉得这继女无法无天。 桑氏略有些担忧。 陆念母女吃亏,对她没有好处。 但既然敢闹成这样,阿薇与大姑姐手上应该握着些什么,不可能仅仅为了泄愤…… 是了。 银钱! 那些账目最后对出来什么结果,桑氏只知一二,但婆母刚刚被大姑姐咬死“天经地义”,婆母也没反驳,看来账目上确有问题。 哪怕不是证据确凿到笔笔成书,也定然是一团糊涂账。 查账,尤其是前后几十年的账,除非能寻着假账本,否则就扯糊涂账。 谁声响大,谁闹得欢,就谁占上风。 眼下的问题是,陆念的声响实在太大了。 桑氏暗暗叹了声气,心想:事已至此,等下再费劲和稀泥吧。 岑氏说了不拦,李嬷嬷也退去了一边。 陆念在寝间里“畅通无阻”,目光所及之物,全叫她电光火石间毁了去。 阿薇估摸了下时辰。 离定西侯、舅舅他们平日回府的时间,也就还剩半个时辰左右,看着宽裕,但要砸干净五开间的正房还真要不少力气,再者万一人提前回来…… 思及此处,阿薇上前去,眼疾手快地给陆念递东西。 从寝间砸到西次间,母女两人配合得当,所过之处,如狂风过境。 定西侯才进府门,就听说陆念在砸秋碧园,他来不及喝口水,飞奔着往后院跑。 柳娘子守在二门上,见着定西侯急切的身影,先上前拦了一步,开口时焦急中带着欢喜:“您可算回来了!” “前头说得不清不楚的,”定西侯见了她,歇了脚步,喘着气问,“怎么就去岑氏那儿砸东西了?是不是阿念又犯病了?” 闻言,柳娘子深看了定西侯一眼。 还行。 没有一股脑儿先给姑夫人定罪,还能想起姑夫人“有病”。 “我也是闹起来才晓得的,”柳娘子解释着,“是姑夫人发现白氏侯夫人当年的陪嫁与现存的账册有问题,就去秋碧园要说法。 应当是没说拢,姑夫人恼了,说侯夫人用的是她亲娘的产业换来的东西,她要砸了。 世子夫人在那儿,怕有人传不清楚话,叫您误会又着急,就让我在这儿给您报个信。” 定西侯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说不拢就砸?跟谁学的本事!” 说完,他大步流星又往秋碧园赶。 柳娘子小跑着追上去,嘴上念叨着:“侯爷,姑夫人受不得大刺激,千万别叫她真犯病了,您有话慢慢跟她说,千万别上去就训她啊!一个巴掌拍不响,您先好好问问,孩子嘛,急不得的!” 定西侯听进去了。 “犯病”两字,是真真切切抓到了他的心尖。 他不想让阿念再犯病,更不想让他自己成了激阿念犯病的“因”。 可饶是如此,等进了秋碧园,亲眼看到敞开的正屋大门里飞出来的绣墩时,定西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一口气顺不上。 绣墩也是能胡乱飞的? 砸到人,不说出血,铁定是肿个大包! 柳娘子忙扶了定西侯胳膊:“您当心脚下。” 定西侯一心挂着屋里的战况,没顾得上柳娘子,也就丝毫不知道他被柳娘子扶着进屋的模样、称得上一句“老夫老妻”、“相濡以沫”。 岑氏剐了两眼,撇开了头。 她是不在意柳氏进门,也懒得管早年的珠胎暗结,但不等于这两人能在秋碧园里如此状况,尤其是,陆念那疯子还在砸! 一时间,不是哪一样更让人生气,而是都气、气上加气! “侯爷,”岑氏指着陆念,气得手指都在抖,“您看看她,这叫什么样子!她回来后,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她倒好,来我这儿砸个精光!这一屋子……” 定西侯咳嗽了两声。 确实是一地狼藉,快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且不止是阿念,连阿薇也动了手,两人忙碌得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阿薇,”定西侯没有说陆念,忍着性子道,“先别砸了,拦一拦你母亲,来跟外祖父说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一听这口气,人人都有数了。 桑氏放下心来,侯爷这般偏向,这稀泥好搅得很。 闻嬷嬷上前来,一本正经地回话:“大夫说过,姑夫人的脾气得散出来,憋不得,也不敢叫她憋着,她要砸,也只能叫她砸。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您别心疼了。” 定西侯默认了这说法,却也没眼看,先去了院子里。 眼不见为净。 岑氏哪里还会不懂? 今日这个亏肯定得吃,是大事化小,还是小事上再浇一把油,各凭能耐。 显然,陆念很有能耐。 屋里不剩什么,她便又到院子里,摆着的盆花全砸了去,又找了把锄头来,三下五除二把西角上含苞的梅花也都撅了。 “祖宗!”定西侯瞧着可惜极了,“你砸些死物也就砸了,花花草草好好的,碍着你什么了,也非要毁了!” 一直只动作不说话的陆念忽然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一错不错看着定西侯,质问道:“她让人铲了前头园子里我母亲最喜欢的花木时,就没有想过花花草草好好的?” 定西侯被问住了。 “有这事儿?”他问陆念,陆念不答,于是定西侯又茫然地去问阿薇,“你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阿薇答道,“我随母亲回府那日,她就与我介绍过,门上外祖母写的对联能保存下来、是因为得过皇太后的夸赞,而那园子里花木没有那么好命,早早就被铲了去。 母亲求下人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得手脚都破了皮,血糊糊地哭到您回府。 结果,您凸着眼睛训斥她,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什么样子。” 定西侯:…… 真有这事儿? 他为何毫无印象? “侯爷,”柳娘子愕然,“您当真说过那种话?姑夫人那时候多大?” 阿薇主动答了:“好似就五六岁。” 这下不止是柳娘子,连桑氏都愣生生瞧了定西侯好几眼,眼神中透出几分谴责意思来。 定西侯下意识想自辩几句,偏他当真想不起来这事,辩都无从辩起。 李嬷嬷倒是记得清楚,被阿薇这套春秋笔法、避重就轻给震着了。 何等不要脸! 她想喊出来,却被岑氏一个眼刀子止住了。 如此一边倒的局面下,去辩快三十年前的“小事”,即便说出了真假,又有什么意义? 只会给陆念的“惨”添砖加瓦。 五六岁的孩子,生生记到了现在,只会叫侯爷那偏了的心,愈发心疼。 还不如想不起来、莫名其妙的好。 定西侯在几双谴责的眼睛里主动“伏罪”,与陆念道:“你继续、继续!” 柳娘子也故意哄着:“侯夫人最是心善大度,不会计较这些外物的,姑夫人消气最要紧。” 话音落下,阿薇却是笑出了声:“姨娘这话不对,侯夫人贪着呢!” “什么?”柳娘子惊讶地捂住了嘴,喃喃道,“账真有问题?别是有误会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定西侯也记着事情的起因,眼看着院子被霍霍了大半,他摆手催促道:“行了行了,差不多了。” 柳娘子按住了他的胳膊:“砸都砸了,不如砸到她高兴,砸一半又憋回去,前头的不是都白砸了?” 定西侯进也不对、退也不对,只好不管陆念,问阿薇:“让你母亲忙,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产业、什么账目,我听得云里雾里。” 没等阿薇开口,陆骏也赶了来。 这等场面完全不是他能想象出来的,当即杵在那儿,瞪着眼睛。 桑氏赶忙把他拉到一旁,低声细语:“事出有因,眼下不好添乱,且听阿薇说完,对错又有侯爷做主,世子莫要急切。” 陆骏木着脸点头。 阿薇便开了口,把账目上查到的问题一条条往下列。 秋碧园一塌糊涂,一群人也没个坐的地方,西北风呼啦啦地吹,人发冷,耐心也浅。 陆骏几次想打算,都被桑氏拦了。 定西侯听了一半也摆手:“这账不是这么算的……” “哎呀侯爷,”柳娘子打断了定西侯的话,“做长辈的怎么还跟孩子急呢?孩子话都没说完。 难怪姑夫人回回跟您说不拢,您说她不好好说话,脾气上来了就闹,这谁能不闹? 但凡能好言好语说清楚的事儿,谁乐意又吵又闹又砸东西的! 不就是说不明白,才只能乱刀斩乱麻。” 定西侯才出口的话被堵了,还是堵了一长串,气恼道:“我哪里急了?!” “您看,这不是?”柳娘子反问,“急起来和姑夫人一个样,亲父女谁还说谁呢!” 按了按发胀的脑门,定西侯深呼吸几次。 阿薇继续往问题说了,又道:“我记住的就是这些,具体的您之后再问问母亲,一处两处是意外、是运气,这么多的巧合,可说不通。 偏侯夫人给的解释,着实叫人耻笑,也就是知道您平日里政务繁忙,不会细看产业账目。 舅娘接手去,更不会翻旧账,愣是叫侯夫人只手遮天了快三十年。” 岑氏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 她靠着李嬷嬷,神情疲惫,仪容不整,完全没有平日那得体的模样。 “我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岑氏委屈道,“阿念为了这一出,没少准备吧? 她有备而来,非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连她说的铺子庄子在哪儿,一时半会儿都对不上了,前后快三十年,我哪有那等好记性? 侯爷若愿意信我,且给我些时间,我也理一理账。 可亏钱说成我故意贪钱,我接受不了。” 这话道理上没错。 柳娘子心里有数,建言道:“院子里没个遮挡,天色也暗了,秋碧园砸成这样,夜里侯夫人也要有地方休息。” 定西侯颔首,抬眼去看陆念。 陆念支着锄头站着,神情冷漠又疏离:“那么多银钱呢。” 陆骏此时再也忍不住。 产业盈亏都是常理,他不信母亲吞了钱,说白了就是陆念借题发挥,一棍子想敲一个狠的。 可桑氏说得也没有错,现在不是与陆念吵出对错的时候。 “你觉得少了多少银钱,我贴你行不行?”陆骏问。 陆念嗤笑了声:“笑话!你还欠着公中,你拿什么贴我?” 陆骏臊道:“我的铺子庄子,你喜欢哪些,先拿去好不好?你不嫌冷,我嫌!你要扯账目,等母亲回忆一番,找个屋子,坐下来再一笔笔算!” “好啊,”陆念把锄头丢在一边,迎着陆骏走过来,“就西街口那酒肆吧,我倒要看看,边上三家闹了多少妖,能让这样好地段的铺面眼瞅着要亏本!” 第78章 别把您自个儿都骗了(五千大章求月票) 这厢话赶话的,眼看着能扯出个暂时的“和平”。 桑氏猛地扯住陆骏,压着声音、语速极快:“我晓得世子大方、不会与大姑姐计较一两个庄子铺子,但咱们给了就痛痛快快地给,不用再扯嘴皮子上的事。 现在是气头上火冒三丈的,气消了就知道吃了风受了寒,你都喊冷了,何况婆母呢? 我们不说了,有什么事等改日再……” 陆骏的火气渐渐平缓了些,冷着脸给陆念两字“随你”,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不中听的。 阿薇掏了快帕子,去给陆念擦手。 撅土费劲,陆念掌心通红一片。 柳娘子见状,颇有眼色,温声提议:“秋碧园毁成这样,世子夫人,得赶紧给侯夫人安顿个去处,说来不如借机仔细修一修,正好簇新过年。” 桑氏顺着应了声,正盘算哪儿是个合适的住处,就听到外头又一串匆忙脚步。 很快,来人露面,是陆驰。 陆驰一迈进来,显然也被此处状况惊着了。 尤其是岑氏仪容不整、脸色惨白的模样,做儿子的哪能不心疼? “都是大姐砸的?”他问岑氏,“母亲有没有伤着?” “无事,你冷静些,”岑氏紧紧握住陆驰的手,低声劝他,“你别掺和,来了就乖乖站着……” 陆驰愕然。 这口气,似是想息事宁人? 院子被砸成这样子,明明是母亲受了大委屈,竟然最后还要退让? 且看这个意思,局面完全一边倒,怎么可以这样? 从小到大,母亲都教导他遇事多忍让,尤其别和犟脾气的大姐硬碰硬,可这不等于大姐可以这般欺到母亲脑袋上! “父亲,”陆驰抬头看向定西侯,“我不是质疑您,只是,大姐如此无状,难道就这么算了?” 闻言,岑氏的心突突直跳:要坏事! 她真心要退这一步下去,没想到,阿驰误解了她,竟硬要逼着她进一步。 “阿驰!”岑氏急急唤道,“你住嘴,你父亲心里有数,别……” 陆驰见她着急,越发认为她迫不得已:“您别怕,家里是讲理的地方,大姐这回太乱来了。” 安慰完岑氏,他又问定西侯:“父亲,您总说家有家规,大姐砸了母亲的院子,我不说要多大的惩处,也该先给母亲赔礼认错,这要求不过分吧?” 始作俑者陆念毫无悔意,笑容嘲讽:“乱来?也对,我才砸了秋碧园,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那儿也砸干净?!” “你不认错,还……”陆驰摇了摇头,他自认克制、讲理,自不会与陆念争口舌,只问定西侯,“父亲,您听见大姐说的了吗?您还要纵容她?” “纵容?”陆念把先前丢开的锄头又捡了起来,扬手劈向廊庑柱子。 她红着眼一下一下劈,劈得几根柱子豁了口,木屑飞扬。 定西侯在几声“父亲”里脑门嗡嗡的痛,又被陆念的突然发难弄得呼吸都紧了,更要命的是,身边的柳娘子又是无奈又是无力地“唉”了声。 这种情绪瞬间传达给了定西侯。 做甚么!这到底是做甚么! 前脚才把阿念安抚住了,谈妥了条件,眼看着能暂时太平会儿,后脚阿驰几句话、又全炸了! 这让定西侯不由自主地想起金銮殿上,两方人马各执一词,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吵得圣上都嫌烦,闹得百官站久了脚痛,好不容易能暂时鸣金,一方突然又跳出来个楞的,几句话又掀混战。 人家那是党派之别,是政见之争,而他们是一家人! 天黑透了,别说一口饭了,他连口茶都没喝上! “那你要你大姐怎么样?”定西侯从回府里憋了又憋、忍了又忍的火,再收不住、冒了三丈,“她脑子有病!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病了!她上次发病那样子,你难道没见着? 我求了恩典给她请御医,又让人拿着方子一家家医馆去问,所有大夫都说她这毛病受不得刺激,需得好好养! 我能供得起她人参鹿茸,可她的病,灵丹妙药都没有用,人参鹿茸补不了! 我能怎么办? 她想砸就让她砸!只要别再犯病,砸光了都行! 砸的是你老子我的钱,我都不心疼,你急什么急?!” 陆驰被吼懵了。 他为母亲不平,他想要大姐赔礼,怎么在父亲嘴里还成了他的错了? “她有病她就能……”陆驰还想说,手腕被岑氏狠狠握住。 岑氏也在暗暗恼陆驰。 见好就收,见不好更要收,这才是长久办法。 她选择避陆念锋芒,偏阿驰撞了上去,先前她劝阿驰别插手,就是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柳娘子正安慰定西侯:“怎么又急上了?二老爷是孝顺侯夫人,关心则乱,再者亦对姑夫人的病情了解不够,不是存心刺激,儿子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您别计较。” “他还和病人计较!”定西侯骂过一通了,火气散了些,便只瞥了陆驰一眼,点道,“你大姐又不是自己愿意生病,她也苦!” “是这样、是这样,”柳娘子一面拍定西侯的背,一面道,“余家嫌她晦气、接受不了,但如今家里都是自己人,二老爷是姑夫人的亲弟弟,肯定能理解的。” 陆驰:…… 目睹状况的岑氏险些吐血。 狐媚子!柳氏这个狐媚子! 用的还都是她早八百年前用剩下的招数! 可正是因为她用得多,她知道这招对定西侯很有效。 果不其然,定西侯一眼横过来,陆驰满腹委屈、又不敢再说话。 岑氏庆幸儿子闭嘴了。 若是学陆念小时候,不闭嘴、继续闹,就是火上浇油,错上加错! 可岑氏也气闷,她劝住阿驰,和侯爷迫得阿驰不开口,这是两回事! 岑氏又看向陆骏。 陆骏性情天真、直接,远不如她的阿驰内敛、乖顺、懂事。 可陆骏硬生生被桑氏拉着,没再出声,反倒是阿驰自以为道理规矩,吃了亏! 这一下午一味讲“忍”,放任陆念折腾,没想到“疯”字真叫陆念扯住了旗,现在…… 岑氏正想着先到此为止,免得越发难收场,却不想,柳娘子又抢了先。 “还是先让侯夫人安顿下来,”柳娘子与定西侯商量着,“姑夫人这儿、我先看着,等她把气撒完了,没劲了就好了。 我和表姑娘慢慢同她说,总能说通的。 人都杵在这,万一再有一两句不对……” 定西侯颔首赞同。 陆驰亦没有唱反调,忙道:“不如让母亲住我那院子吧?” 闻声,阿薇意味深长地看向岑氏,她确定岑氏会拒绝。 “不用,”果不其然,岑氏道,“府里又不是没有旁的空置院子,哪有母亲还跟娶妻生子的儿子住一院的?” 陆驰又劝:“只是暂住……” “母亲上了年纪,睡得早、起得也早,阿闵小、夜里若哭了,我醒了也不容易再入睡,”岑氏道,“我一人也住习惯了,院子里人多、反而不适应。” 陆驰还未下定决心,就听到一声“二舅舅”。 他便看阿薇。 阿薇面色坦然,说出来的话却颇为直接刺耳:“丑话说前头,我母亲若脾气上来了,侯夫人住哪儿她闹哪儿。为了二舅娘和弟弟妹妹们,您三思。” 陆驰被丑话堵得一脸菜色。 桑氏眼珠子轻轻转了转。 她起先没有拿主意,是她摸不清陆念和阿薇的主意,但听阿薇这句话,话外之音也就有了。 “菡院如何?”桑氏主动道,“离我那儿近些,有事情也方便,若是那处得当,我这就叫人收拾去。” 岑氏着实疲惫,亦不会在这当口上还挑三拣四,自是应下。 桑氏交代了姚嬷嬷,又悄悄睨了阿薇一眼。 正好对上阿薇的视线,得了外甥女一个和气的笑容。 桑氏的心落了地。 看来她的建言没有错。 难怪昨儿阿薇来寻她,提了两句菡院这那。 只是,桑氏还是没有弄懂,这对母女如此大阵仗,把侯夫人从秋碧园“赶”去菡院到底是为了什么? 廊庑下,陆念劈累了,靠着破口的柱子发呆。 阿薇过去扶她:“出了力气又发了汗,母亲饿不饿?午后毛嬷嬷就说炖骨头汤了,炖到现在定然香浓,我擀个面,再抓一把酸菜,煮上冻豆腐,热腾腾来一碗,好不好?” 陆念没有说不好。 她安安静静地,左边阿薇、右边闻嬷嬷,没有再搭理在场的其他人,就这么走出去了。 与刚才砸物劈柱的,俨然像是两个人。 定西侯怕她发狂,也怕她这木然状况,饥肠辘辘的肚子被阿薇几句话勾了馋虫,干脆也一道去春晖园。 柳娘子自是与他一块。 “世子怎么说?去看看大姑姐,还是照顾母亲?”桑氏问陆骏,问了也没等他答,又道,“母亲这里乱糟糟的,夜里也不好收拾,世子恐是帮不上忙。” 这点自知之明,陆骏有。 “儿子就不留着添乱了,”他懊丧地与岑氏道,“今日叫您受委屈了,实在是大姐那状况,父亲轻不得重不得。 她说的那些话,您也别放在心上,她钻牛角尖、看什么都不对,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人。 您肯定累了,今晚先在菡院将就将就,明儿定把缺了的都补上。 是了,我先送您过去吧。” 岑氏一手牵着陆骏的,另一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哽咽着道:“我和阿念的问题,回回叫你和侯爷夹在中间,罢了罢了,先不说了,你也还饿着,先都安顿下来吧。” 两兄弟一道扶着岑氏离开,桑氏站在暗处,对着陆骏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摊上这么个“天真”弟弟,大姑姐会发疯,真不稀奇。 好在陆骏在她这里总算有个优点。 听话。 她耐心说、反复说,陆骏不会驳她。 春晖园。 陆念一进正屋就歪在了大躺椅上。 定西侯几次想与她说话,见她一副谁都不搭理的模样,也就作罢了。 不多时,酸菜面做得了送来,定西侯正感叹酸得开胃,就瞧见阿薇拿了一陶罐进来,陆念接过去、从中舀了两大勺入碗。 红通通的,看着就辣。 陆念吃得心满意足,连面带汤用得干净,放下筷子又往寝间去。 柳娘子只让阿薇盛了半碗,亦吃完了,道:“她的手定是伤到了,我进去看看她。” 定西侯点头。 桌边只剩下祖孙两人。 定西侯轻咳了声,道:“你们母女两人都信赖柳氏。” “姨娘心善,待母亲真心,”阿薇喝了口汤,径直问了,“外祖父,凡事有因果,与姨娘亲厚是,与侯夫人水火不容也是。” 定西侯讪讪。 “砸长辈屋子,换在哪儿都说不得理,只是母亲身体缘由,才得今日之果,”阿薇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可惜这笑容算不上畅快,“您怕刺激母亲,由着她撒气,可我更怕她受刺激,便说那些账目,外祖父,孰对孰错,就算我讲得没有那么明白,您应该也有数了。” 和稀泥,不是长远之道。 定西侯才松散下来的筋骨又绷住了,上了年纪,真是哪哪都痛! “岑氏说了容她回忆些时日,”定西侯严肃起来,“衙门问案子也没有只听一方的道理,得让她说的。” 阿薇哼笑。 她对定西侯的反应并不意外。 或者说,本就在意料之中。 桑氏处理完事情过来给定西侯回话,一进屋正逢上这不太自在的气氛。 “母亲说什么,侯夫人说什么,都不要紧,”阿薇只看了眼舅娘,又继续朝着定西侯,她笑意嘲弄,嘴角一弯,把陆念阴阳怪气时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您愿意信什么才要紧。 侯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信您到了现在都看不出一丁点端倪来。 话说回来,嘴上信的与心里信的,谁也没说必须对得上。 您有您的考虑,骗骗我母亲没关系,别把您自个儿都骗了。” 定西侯:…… 吃人嘴软,罢罢罢! 桑氏不能似阿薇这般肆无忌惮,只硬着头皮说:“婆母那头安顿下了,秋碧园明日再仔细收拾……” 定西侯道了声“辛苦”。 桑氏禀完就走,回到自己屋里,陆骏面对着一桌子菜、食欲不佳。 “母亲很是伤心,”他叹了口气,“也不晓得大姐如何算的帐,一团乱。” 桑氏斟酌着用词,道:“我刚去春晖园,听侯爷那口气、不会把大姑姐怎么样。” “她毕竟有病……” “仅是疯病,侯爷会纵着她真把秋碧园砸成那样?”桑氏极其谨慎,浅浅示意,“世子您来得迟,没有听得全貌,那些账确实不对劲。” 陆骏眉头紧锁,反问:“真有问题,父亲怎么也没说母亲什么?” 桑氏柔声道:“大姑姐只需要撒气,但侯爷要考虑的东西可就多了。” 陆骏一愣,几次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最后撇过头去生闷气。 “那些银钱,即便是在侯府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但您清楚,您也好、婆母也好,哪怕是大姑姐,也不会单单为着银钱就大动干戈,”桑氏幽幽叹了声,“说穿了就是借题发挥。 但再怎么闹,大姑姐与婆母拼个你死我活,她抢回来的一半也是为了你。 世子夹在姐姐与母亲之间左右为难,大姑姐又何尝不是一面顶着你的埋怨、一面冲锋陷阵?” “我没叫她去抢什么,”陆骏糟心极了,“母亲原也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桑氏一字一字道,“对错有侯爷拿主意,侯爷自然会考量,世子先只管看着,别想那么多……” 反正也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菡院中,岑氏依旧没有缓过来。 李嬷嬷给她按着太阳穴:“那柳氏真是小人得志!一个小货,轮得到她上蹿下跳、指手画脚?!” “她狐假虎威。” 李嬷嬷又道:“就是只疯虎。” “各个说她疯,我看她清醒着呢,”岑氏冷声道,“又砸又闹,本事厉害!” “她就是胡乱撒气,奴婢瞧着她还跟以前一样没有章法,”李嬷嬷宽慰岑氏道,“说账目呢,偏又想起砸东西,这一砸、重点全偏了。 别人是撕开口子高歌猛进,她随心所欲惹人笑话。 您想想,闹到天黑,人累得要命,最后只从世子那里拿了个铺子,她竟然还挺满意。 眼皮子是真的浅!” 岑氏没搭这话。 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又好似有些熟悉,仿佛类似的对话在之前也发生过。 但她想不起来,一细想,胀痛的脑袋就更要炸开了一样。 夜深了。 陌生的寝间,陌生的床,本就难以入眠的岑氏更是睡不着,辗转到了天明。 待坐在镜子前,看着丫鬟们才从秋碧园里收拾回来的衣裳首饰,岑氏的脸与眼下快深成一个色了。 今日要回太保府观洗三礼,现在想挑不勾线的衣裳、成套的首饰都难!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岑氏紧赶慢赶进了娘家门。 一众亲戚欢欢喜喜地议论着龙凤胎,对上岑氏阴郁的脸色,纷纷打起了眼神官司。 等结束后,岑氏被请到了书房。 岑太保收起了洗三礼上的喜悦之色,摆出来的脸色,比岑氏都难看。 “你多大岁数了?”他指着岑氏质问,“人前人后的功底都吃到肚子里去了?我让你来观礼,不是请你来给客人看笑话! 惹出了一堆不该惹的麻烦,你还有能耐回来甩脸子!” 岑氏的呼吸滞住了。 第79章 真瞎了一个,装瞎的一个(五千大章求月票) 书房里的气氛,闷如雷雨将至。 撇开陆念那种毫无章法的跳脚,岑氏都想不起来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叫人这般指着鼻子训斥过了。 且她这位伯父,自从她嫁入侯府、发达起,又何曾这么与她说过话? 这让她积攒在胸中的火蹭蹭往上窜。 只不过,岑氏再如何烦恼憋闷,亦存了几分理智。 深吸了一口气,岑氏硬生生把火熄了。 她反复告诫自己,她可不是陆念那个只知道撒气的蠢货! 道理上说得通,心情上实在遭罪得很。 “昨晚上府里有些事,歇得不怎么好,”岑氏勉强给自己打了个台阶,又道,“说来,我也好久没见过伯父您这么火冒三丈了。” 见岑氏有收起脾气的样子,岑太保亦没有咬着不放。 他叫管事进来添了茶水,坐着慢慢抿了一盏,浓郁的茶香稍稍平缓了心神。 “知道老夫叫你来是为着什么事吗?”眉头舒展开些,年老的太保显得慈眉善目。 “那日您让阿瞻送来的纸条上说,万通那里也得了些询问,”岑氏端正神色,“我只晓得陆念在折腾个小镖局。 那小镖局,与万通浑然不能比,再怎么查、也不该顺着查到万通那头去。 唯一与万通相关的,只有两年前,侯府送去蜀地的银钱和药材。 可那也转了好几道弯,轻易联系不到一块。” 岑太保沉默着,没有打断岑氏的话,却不表示这番话顺耳。 应该说,正相反,极其得不顺耳! “你这是在告诉老夫,东西没有进你的口袋,经手的一道道路子也不是你寻的、安排的,”岑太保的声音不重,但字字发沉,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有一股气势,“现如今即便出了问题,也不该找你?” 岑氏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但嘴巴上,倒也退了两步:“伯父不如与我说说,谁查去万通了,又是怎么查的?我一介妇人,居于内堂,外头的事儿云里雾里。” “顺天府,那杨集文,哼!”岑太保点评道,“那就是只兔子!” 能坐稳顺天府尹的椅子,杨集文自是有些真能耐,尤其擅长明哲保身,狡兔三窟说的就是他。 可真把他看作一只只会耍滑的兔子,那一口钢牙咬起人来,也能撕扯下一条胳膊。 岑氏又问:“杨大人明确说了查那趟镖?” “那倒没有,”岑太保道,“听下头传上来的意思,七七八八问了不少。” 岑氏不了解杨府尹,她只认一个理:“那或许是伯父您想太多了,便真是为了那镖,为何会查到万通?万通那儿难道没有应对之策?一查一个准?” “为什么?”岑太保被她几句话说得额头青筋直跳,“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 “我也是才知道,那小镖局易手,竟然背后是你的主意。” “阿瞻年轻、以为是多么轻便的一件事,就让薛波替你办了,弄的薛文远也被瞒在鼓里。” “现在倒是好,那么件破事闹进顺天府里,替薛波跑腿的马前卒都进去了。” “薛文远头痛得很,一个是培养多年、极其信任的手下,一个是扶持长久、能派上用场的棋子,眼瞅着都要废了!” “万通还有那马前卒的一成利,这事儿越发扯在一起。” 岑氏紧绷着身形,听了岑太保一通问,末了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与其责问我为什么,还是想想怎么处置才好。” 岑太保气极反笑。 理是这个理,但这个理由由始作俑者来说,简直滑稽! 尤其是,岑氏还端着一副静好模样。 这般能装腔作势的人,刚才在人前怎么拉长着脸叫人看笑话? “好,多少年前!”岑太保眯了眯眼,“一个多少年前连门都没有进的妾,你折腾她做什么? 他们回京那会儿,你气不过,老夫能理解,她真进了门、与你添堵,你寻她事,老夫也能理解。 偏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突然弄这么一出! 现在还能怎么处置? 杨集文问话都问到了薛波头上,你让薛文远怎么办?” 岑氏没有解释。 这事儿不值当与伯父解释。 说穿了,便是那时有一天,侯爷喝多了、半夜口渴,唤人倒茶。 唤得模模糊糊,似乎是个女子名字,岑氏被吵醒,能确定喊的不是自己、也不是白氏,更不是守夜伺候的嬷嬷丫鬟,思来想去,那就只能是与侯爷有私情的女人了。 后几日越想越觉得与柳氏的闺名相近,岑氏“后知后觉”为柳氏的存在心烦,李嬷嬷便建议…… 如今转头再看,着实也算不得什么。 毕竟,柳氏都带着女儿进府了。 岑氏抿了抿唇,坚持道:“我又如何晓得薛波做这种小事都会出差池,叫人隔了多年还抓着把柄。至于万通……” 岑太保打断了岑氏的话,目光沉沉:“你弄清楚,老夫叫你来,不是让你回话,也不是叫你反思,更不是叫你对别人指手画脚,而是让你想想现在该做什么! 你要做的是叫陆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要陆益反对大张旗鼓,杨集文精明着呢,不会再追着万通不放! 侯府里自查,查成什么样,难道你还会摆不平?” 岑氏听得心烦意乱:“陆念是个疯的,她闹起来侯爷都得让着。 伯父有所不知,昨晚上我住的那院子都叫陆念砸了个干净,愣是谁都不敢把那疯婆子制住。 至于她发疯的缘由,她查了白氏陪嫁,找了我一堆事。 我自诩这些年做得算干净了,但毕竟是亏空,之后也只能以经营不善做解释。 这种时候,您让我如何再说不查那笔银钱药材?” 岑太保闻言一愣。 陆念竟然查账查出问题了? 账目这东西,最经不住查,不管做得多平,只要存心寻事、一定能被挑出来,就是精力时间的问题。 “你之前都是照我教的做的?”岑太保问。 “是,”岑氏没好气地道,“可她连长乐坊的铺面前脚转手、后脚开宵禁都搬出来了,这谁想得到?” 岑太保摸了摸胡子。 这么听来,陆念似乎也没有那么草包。 沉思了好一阵,岑太保理顺了思绪,这才又开了口:“老夫也算知道陆益的性情,那些银钱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你与他成亲小三十年,别说儿子,你亲生的孙子都七八岁了,他要脸,就这点银子的事,他不会闹大。 陆念再能折腾,陆益也断不可能休了你。 只要藏好你的尾巴,一个疯子能耐你什么?” 岑氏嘴皮子动了下,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 是。 对伯父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自中馈交由阿骏媳妇,岑氏再不能轻易动各处银钱,也就不能像从前一样供给伯父。 总归是断了的银钱,伯父说起来不痛不痒,但…… “两年前若不是您催得紧,”岑氏深吸了一口气,不满道,“我为了替您周转、自己生生熬出病来,若不然,岂会叫儿媳妇拿走中馈? 就算如此,我还是想办法替您把那五千两扣下,那三箱药材您转手也是个不错的数。 没成想,杀鸡取卵,那就是最后一笔,还留下了今日的隐患。 若中馈还在我手里,怎么会叫陆念说查就查?” 岑太保正饮茶,闻言把茶盏重重按在了桌上:“你也不用指桑骂槐,你觉得当初害你丢了中馈,但老夫可没有杀你取卵的意思。 你与其与老夫逞口上威风,不如仔细琢磨琢磨你那个继女,能把账盘明白的人,绝不是简单的疯子、蠢货。” 见岑氏面色微变,岑太保顿了顿,才又语重心长起来:“说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岑字。 你有今日这一起,家里托举你许多,别急着否认,你应当知道老夫指的是什么。 而老夫能走到今天,同样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今日遇着困难事,你且想办法稳住陆益,你那点事不过如此。 反倒是老夫这儿,不得不想办法补偿薛文远,他损失最大,损了棋子损了人手,明明白白地损!” 岑氏暗暗咬住了后槽牙。 明着说理,暗着威胁。 伯父不愧是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一套一套的。 “我听说,”岑氏稳住心绪,“岑大人对阿琅有些意见,闹得阿琅还回家哭了。您这次扶他一把,也叫他晓得,亲戚便是亲戚。” 岑太保不理会她的挑拨之语。 说到底,麻烦是岑家这头惹给薛家的,哪里还能做什么“拉扯”的人情。 “老夫还是那句话,藏好尾巴!”岑太保交代着,“以后做事多思量,吃不准的就来问我,再自作主张,当心连老夫都保不住你!” 岑氏从书房出来,倒是没再垮着脸,一路往外头走。 遇见人时亦客客气气打招呼,说些问候的家常话,这股劲一直憋到她上了马车、顷刻间送下来,整个人半瘫着靠坐着。 李嬷嬷忙扶住她:“您这是怎么了?” “他叫我藏好尾巴,”岑氏咬牙切齿,“他自己难道就没有尾巴?还叫我小心陆念,我怎么没看出来陆念她……” 话说到一半,岑氏止住了。 几个念头闪过脑海,炸得她脑袋里火花四溅。 她扭转头盯着李嬷嬷。 李嬷嬷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不由心慌:“侯夫人?” “你昨儿夜里说陆念什么来着?”岑氏问。 李嬷嬷讶异得“啊?”了声。 她昨晚上说姑夫人的话,那可太多了。 可岑氏一瞬不瞬盯着她,李嬷嬷只能努力回忆,许久道:“疯虎?” “不是。” “没有章法?随心所欲惹人笑话?还有、还有眼皮子浅。” 岑氏的嘴角抽了下。 没错! 就是眼皮子浅! 昨日听到这句话时,那股子不对劲、又好似有些熟悉的感觉,她这时候总算明白过来了。 陆念闹灵堂那天,把棚子都闹塌了、最后都只讨了个春晖园。 当时李嬷嬷也这般鄙夷过陆念。 居然放过了查银子和药材,只要院子,不是眼皮子浅有是什么? 可今日再回头看,其实是她们弄错了。 春晖园是春晖园,但药材和银钱,陆念也没有放下过,若不是早早就琢磨着,怎么会被她寻到万通那头? “好一个陆念!”岑氏用力拍了下车厢,恨恨道,“与我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李嬷嬷好不容易领会了岑氏的思路,惊讶道:“您是说,她拿春晖园当幌子,实则……” 姑夫人若有这本事,早些年岂会毫无还手之力? 蜀地余家,到底教了她什么?! 岑氏没空骂余家,她一门心思琢磨陆念:“西街一间酒肆,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便是不砸秋碧园,她也能从阿骏手里要来。 铺子就是个添头,那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春晖园里,陆念正喝甜汤。 许是心情舒畅,她今日胃口极好,午饭比平日用得都多,半下午的,又要吃点心。 那甜汤是碗红豆沙,灶上一直炖着,豆子化开,又滤去了豆皮,只余粉化了的芯子。 毛婆子搓了些糯米小圆子进去,再添了点芡,浓稠香甜。 陆念一面喝、一面与阿薇说笑:“人做事都有目的,不想被人看出来你真正的目的,那就放个假把式。 她如何想得到,我要铺子是装点门面,真正的目的是叫她搬离秋碧园。 即便她想到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也想不到搬院子这上头去。” 阿薇弯着眼,笑得比红豆沙还甜几分:“那菡院位子真不错,就在我们东南侧。 冬天吹的西北风,我看了天色,今夜里风不会小。 您等我好好招待她。” “是得多招待,”陆念颔首,“谁让父亲和阿骏,不是心瞎就是眼瞎。” 真瞎了一个,装瞎的一个。 陆念去砸秋碧园的时候就知道,仅仅论银子,父亲不可能把岑氏怎么样,毕竟,父亲不缺银子。 再者,中馈早就交给了阿骏媳妇,岑氏连罚都未必挨得上。 要让岑氏付出代价,最终还是血债血偿。 不到那个份上,全是一池稀泥。 思及此处,陆念放下了手中的碗勺,笑容淡了许多。 她回京有些时日了,日日住在春晖园里,可她却没有在这儿寻到一丁半点的、与母亲遇害有关的细节记忆。 说来,还是奢望了。 太久远了,她那时也太小了。 天色渐晚。 散了值,定西侯担心府里状况,没有应与同僚吃酒,急急赶了回来。 大门、二门上,都无人心急火燎报信,这让他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 若是接连两日闹,他也吃不消。 不过,都进了二门了,定西侯决定去春晖园,一来关心阿念状况,二么,昨晚上的酸菜面真好吃啊! 进了正屋,定西侯只看到了陆念,笑着问:“阿薇在厨房忙呢?” “不在,”陆念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道,“她去菡院了。” 定西侯一听,如临大敌:“去哪儿做什么?” “我都没去,您慌什么?”陆念瞥了他一眼,嗤笑道,“我倒是真的很想去,可惜有心无力,只好叫阿薇去帮我问问岑氏,她今日回了趟太保府,和她的太保伯父商议出话术来了吗?贪的银钱想怎么赖?” 定西侯如鲠在喉。 阿念想刺人的时候,全是密密麻麻的针。 没有阿薇在,定西侯一时之间都不晓得如何与女儿沟通,竟是生出了些退意。 “那我过去听听,”他赶忙道,“等下再过来。” 说完,定西侯出了屋去。 陆念听着他匆匆的脚步声,呵地嘲笑一声。 待定西侯到了菡院,陆骏与桑氏亦到了。 屋里,岑氏坐在主位上,脸色疲惫。 她从娘家回来,本就精神极差,小睡了不过半个时辰,阿薇就来了。 菡院的正屋只三开间,阿薇绕开李嬷嬷进了中屋坐下,一副耐心等候的模样,李嬷嬷又不能把人轰出去,只得给她上茶上点心。 好家伙,吃了喝了,还句句点评,声音传到寝间分外清楚,岑氏哪里还能补眠? 只得起来与这寻事精大眼瞪小眼。 “侯爷,”岑氏见了来人,道,“这才不过一日,我还来不及回忆清楚,我与阿薇说不通,你与她说吧。” 阿薇坐在近门的第一把椅子上,自在极了。 定西侯看向阿薇:“这个时辰,你不回去陪你母亲用晚饭?” “等侯夫人说完了就回,”阿薇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沫子,“三十年的事儿有什么好回忆的?到最后全是编故事,我正好来听听她回娘家编了什么故事出来。” “说来,也未必是她编的故事,还得是太保大人来。” “就像她昨儿自己说的,从前不是大富大贵出身,嫁人前也不过是普通官宦人家里能力有限的女儿,实在没能那般精通产业的道理。” “她不会,自是有人教,现在也有人要帮着圆。” “总不能是外祖父您教她如何不知不觉间把钱弄没了吧?那就只能是太保了。” “您把岑太保当姻亲、盟友,朝堂上拱手敬称太保,私底下还得恭敬一声伯父、做人侄女婿,结果人家把您全家都当钱庄,想怎么提钱就怎么提钱。” “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当个香客去寺里供奉,僧人还得给您诵经祈福,笔笔账目心里有数,记错了日子那大慈寺的大师还到正阳门来寻冯大人呢,他们岑家人倒好,闷声不响偷银钱,还要在背后骂您蠢货。” “三十年,前后差出来的银子,都能给外祖母造个家庙,请高僧百人,日夜香火不断念经至今,还有余钱再给您也来一套了。” 小嘴叭叭,一串一串,声音不重,语速不快,却愣是没有叫任何一人寻到打断的机会。 定西侯听得头晕眼花。 桑氏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陆骏,垂着眼暗暗给阿薇鼓掌。 这张嘴多厉害啊! 不似唇枪舌剑的伤人,却是一套软鞭子,辱人! 第80章 那银钱也姓陆(两更合一) 阿薇自顾自说完,这才问岑氏:“侯夫人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岑氏不语,半晌,也只是垂着嘴角、无奈地笑了声。 阿薇便站起了身。 她清楚岑氏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当口,岑氏多说多错,不如闭嘴。 “既然无话可说,”阿薇道,“那我就回去陪我母亲用饭了。” 说完,她再无纠缠的意思,抬步就往外头走,一路出菡院去,脚步又稳又快。 陆骏的视线随着她的背影走了一遭,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这就完了?” 不怪他意外。 实在是昨儿秋碧园里的动静着实唬人。 陆念是个无理都要闹三分的性子,昨天她自认为占理,更是闹得翻天覆地。 闹得陆骏半夜做梦,都是撅了倒在地上的花木,砍出了豁口的廊柱。 梦里又不讲真假道理,只瞧着那豁口越变越大,摇摇晃晃,最后喀嚓一声断裂,整个长廊都坍了下来,瓦片碎了一地,炸起浓浓尘土,呛得陆骏倏地睁眼,捂着嗓子大喘气、才意识到刚那就是个梦。 因而,今时听说阿薇又寻到了菡院,陆骏忙与桑氏一道来了。 怕又闹得收不了场。 陆念是没有来,但阿薇没有病! 没有病的阿薇若来硬的,规矩道理上必定吃亏,陆念那个护犊子的再冲过来,那…… 陆骏甚至想过,这孤军深入是不是那母女两人谋算好的计策。 这厢陆骏打起十二分精神要化解军情,那厢阿薇阴阳怪气嘲讽一通、毫不留念地走了。 摸了摸鼻尖,陆骏转头看桑氏:“她就来说这么些话?” “不然呢?”桑氏反问他,问了也没急着要听陆骏答案,又轻声与他道,“我们也回吧。” 陆骏迟疑。 桑氏再劝:“夫妻间要解决的事,儿女莫要添进去。” 这话,陆骏听进去了。 也是。 两人提了告退,定西侯与岑氏都没有留。 陆骏走到院子里,转身看屋里,油灯明亮,照得父母面容清晰,也映得气氛凝重压抑。 他被感染着,叫桑氏半拉半推着走了出去。 “急什么?”陆骏皱眉,“我就是想和父亲说,莫要为难母亲。” 桑氏瞥了他一眼:“世子自己说的,婆母不可能拿了银钱,都是大姑姐误会了,婆母既没有做错事,侯爷怎么会是非不分为难她?” 陆骏被堵着了,愣了会儿才又道:“你怎么也学大姐那样?” 桑氏佯装不明白:“怎样的?” “就是……”陆骏思量了好一阵,寻了个合适的说法,“不是这个错、就是那个错,反正总得有个人错。就不能都没有错吗?” 桑氏面上含笑,心里翻着白眼骂“天真”。 小孩子才讲对错,大人全是利益。 陆骏的这份天真是侯夫人教的,可真论起根源来,桑氏也不能说侯夫人教得不对。 让孩子知对错,有何不对? 教了对错,再给他划分对错,大姑姐的无理取闹是错的,继母的隐忍退让是对的,长年累月下来,便是这么个成效。 这种教法,比起把人捧杀废了真是可靠又稳当。 屋里,定西侯端坐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茶盏是满的。 李嬷嬷被他点得心慌,不由自主看向岑氏。 岑氏微微颔首,李嬷嬷赶忙退出去,室内便只剩下夫妻两人。 定西侯这才道:“秋碧园那里……” “阿骏媳妇同我说了。”岑氏简单答了句,先顿了顿。 虽说不是问账,但岑氏并不会松一口气、觉得轻松,她得防备着侯爷发难。 岑氏继续道:“若只是屋里砸了、收拾了三五天倒也能将就,但柱子叫阿念劈成那样,不得不大修。 如今已近腊月,最好是年后再修,时间宽松些,里里外外都修葺一番。 我琢磨着还是年前赶一赶,年节里走动多,亲友登门,见我换了住处自要问一句,总不好说是阿念犯病给毁了旧院子、才不得不搬。” 定西侯吃了口茶,语气平淡:“就说年前没有修完、耽搁到年后了,扯阿念做什么?谁家亲戚还要去秋碧园看看修成怎么样了不成?” 岑氏握着茶盏的手一紧,眼睑垂下,心情再憋闷、声音上倒还稳住了:“侯爷说得是,是我没想周全。” 定西侯又道:“我看你这里人手也不多。” “留了几个人手在秋碧园收拾,”岑氏道,“这里也没有那头宽敞,我不爱人围着伺候,干脆就这样吧,够用就是了。” “也是,”定西侯看向岑氏,“阿念砸起来什么都砸,缺了什么你自个儿补上。” 饶是岑氏从昨儿就看明白了“偏心”,这时候也实在要忍不住了。 装模作样的柳姨娘,肆意妄为的陆念,咄咄逼人的阿薇,以及高高在上、杀鸡取卵的伯父…… “会补上了的,”岑氏的语气里透出了明显的情绪,“省得阿念想砸时,我这儿没东西给她砸。” 定西侯阴沉了脸。 诚然,谁被这么劈头盖脑砸一通都不会高兴,但真论起来,若阿念说的是真话,岑氏被砸也不冤。 “你与她计较什么?”定西侯问,“她砸了你的,我花钱补上,再怎么左手倒右手,那银钱也姓陆!” 岑氏的心脏咚的一跳,眼皮子掀起,愕然看了侯爷。 话说到这份上,指代的是什么意思,已经是一清二楚了。 岑氏很是纠结,终是忍不住:“侯爷这是与我定罪?” “我记你操持侯府、养儿育女的情分,”定西侯半侧着身子,一双眼睛锐利看人,“我只问你,那五千两银票和三箱药材,你究竟知不知情?” 岑氏的呼吸凝住了。 她在定西侯的目光里看到了质问,同时也看到了答案。 “侯爷既已认定了,又问我做什么?”岑氏深吸了一口气,悲切道,“我说不知情,阿念会信?侯爷会信?” 定西侯站起了身。 他自己也有被人误解到百口莫辩的经历,比如柳娘子、比如久娘。 他有过气愤、无奈、无力、惆怅等等的情绪,他的本意也不是迫得岑氏有口难言,但…… “其他银钱都不重要,”定西侯的喉头滚了滚,心绪难宁,“但那五千两不一样,那是阿念和阿薇当时救命的钱和药!” 说这话的时候,他倏然想起了那日顺天府里,阿薇说的那些话。 五千两对侯府来说丢得起,但对在蜀地的阿念和阿薇来说,是命。 那些话当时戳得他五脏六腑突突的痛,现如今再想起来,也是一样的难堪和难忍。 岑氏闭上了眼睛,哀哀一声:“侯爷请吧。” 说不透,自然也就不必说。 定西侯摔了袖子走了。 岑氏再不用硬生生憋着火,抓起桌上茶盏要砸出去,手已经扬起来了,又颤抖着放了下去。 不可以! 不能够! 她只能无力又憋屈隐忍,她就不可能砸东西! 李嬷嬷这时候进来,见岑氏一副要发火又不能发的样子,硬着头皮劝道:“茶盏不经砸,要不然、要不然您寻点别的消消气?” 岑氏狠狠剐了李嬷嬷一眼,咬牙道:“罢了。” 伯父说话不顺耳,但有一句说得对。 只是银钱的事,定西侯不会把她怎么样。 琴瑟和鸣? 都是孙儿都有了的年纪,她岂会还着眼于那点情情爱爱? 哪怕侯爷看清了她不是那般毫无心思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李嬷嬷又问:“厨房送了晚饭来,要摆桌吗?” 菡院没有小厨房,菜若冷了不好热。 岑氏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让摆了,用了三五筷子也就作罢。 另一厢,定西侯去了春晖园。 阿薇回来得早,已经摆桌吃上了,边上有一副空出来的碗筷,看样子是给他留的。 定西侯稍稍感动了下,看着满桌菜色又心酸。 太辣了,只要看颜色就晓得,极其得辣。 “外祖父,”阿薇“关心”道,“母亲这两天心情不好,吃的就辣,您要是吃不习惯,我让人拿碗清水来、您洗洗吃吧。” 陆念看起来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自顾自动筷。 她似乎并不觉得辣,很是津津有味。 “没事,”定西侯看在眼里,大约是愧疚,又或许是想求几分安心,“我就这么吃。” 一顿饭,吃得定西侯额上全是汗水。 离开春晖园,叫迎面的冷风一吹,饶是他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习惯。 仅仅只是改了一顿吃食,就叫他在生活了几十年的京城冬夜有了这么一份感受。 再想起年轻时在东越驻军,那儿的风土与京城亦是全然不同,有不少兵士水土不服,病得重些的甚至去了半条命…… 那阿念呢? 她去了蜀地,是如何习惯了的? 靠阿薇说出来的那些陈年旧事,只能窥见其中一角,但也正是只有一角,叫定西侯欲见全貌而不得、亦愈发难受。 唉! 阿薇说得话难听,但没有错。 他确实没有那么在意银钱,他对岑氏的要求也就是照顾好侯府、照顾好孩子。 不指着诵经祈福求长生,但不能砸了佛像胡乱背经文。 夜深了。 西北风呼啸。 菡院里,岑氏睡得很不踏实。 明明精神疲惫不堪,这几日睡眠也不足,但躺在那儿就是睡不沉。 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飞旋,她坐起身来,一抹被褥,潮得厉害。 李嬷嬷听见响动也醒了。 岑氏要喝水,李嬷嬷赶忙准备。 她在秋碧园习惯了摸黑,这儿才住第二夜,黑乎乎地分辨不得,照着老样子走路,没几步磕到了凳子,痛得李嬷嬷“哎呦”一声。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点上了油灯,屋里立刻亮堂起来。 李嬷嬷眯了眯眼睛,倒茶端去给岑氏。 岑氏等得有些不耐烦:“老胳膊老腿的,也不知道小心些。” “是。”李嬷嬷应下,低头看了下小腿,估摸着刚才撞得不轻、怕是紫了。 岑氏润了嗓,稍稍舒坦了些,吐出浊气,又深深吸了一口。 呼吸之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什么味道?”岑氏问。 李嬷嬷没注意,叫岑氏一问,也不由得认真嗅起来。 毕竟是不熟悉的住处,怕屋子里有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影响,李嬷嬷一会儿撅屁股、一会儿挺腰,四处闻了一遍、最终停在了窗边。 “好似外头传来的,”她道,“您避着点风,奴婢开窗再闻闻。” 北窗打开,风卷着冲进来,那股香味瞬间浓郁起来。 “肉?是炖肉的味儿?”李嬷嬷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了。 谁家半夜三更炖肉? 不是,这里是侯府,大厨房做菜的味道传不到这儿,那…… “西北风,”李嬷嬷喃喃着,“春晖园?姑夫人什么毛病?这时候炖肉?” 岑氏咬牙:“疯病!” 疯到大半夜炖肉。 可这味道着实太霸道了,直直就往鼻子里钻,顺着喉咙滑下去,滚入肚子里,让没有吃几口晚饭的胃空荡荡地发出一声空鸣。 李嬷嬷听见了,诧异地看岑氏。 岑氏难得有这般事态的时候,恼道:“还不把窗户关上!” 李嬷嬷这才反应过来,啪嗒一声关了窗,又试探地问:“奴婢给您取些点心来?” 岑氏默许了。 但李嬷嬷没有寻到点心。 点心盒子搁在秋碧园,全被砸了,匆忙搬到这里的就是些衣裳首饰,根本没顾上补一补点心。 白日厨房送来尝个味的那些,也叫表姑娘坐着吃了个精光。 这个时辰,李嬷嬷去哪儿给岑氏找点心填肚子? 岑氏翻身躺下了。 若不提,倒也不惦记,偏说了又没有,越发觉得饿。 而那股味道,起先淡得不仔细闻便闻不到,但开过窗、脑海里已经记住了那股浓郁香味,这就撇不掉了。 岑氏本就睡不着,又被那香味弄得腹中难受,几乎睁眼到了天亮。 哪怕夜夜难眠,这一夜,也格外叫人印象深刻。 晨起,李嬷嬷忙摆桌。 清早吃食清淡为主,尤其是岑氏喜好甜粥,更没有旁的重味道。 岑氏只简单用了半碗。 饿过了时辰,其实并没有多好的胃口,何况亦不是那醇厚的滋味。 李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特特去大厨房提了,让中午做些味重的。 大厨房应得很好。 因为春晖园那儿也来说了,叫做上几道辣菜,尤其是前次的辣鸡块,一定不能少。 中午,热腾腾的菜送到菡院。 岑氏先吃了上回吃过的辣鸡块,又试了试其他辣菜。 口味虽重,但正好对她现在的胃口。 见侯夫人吃得满意,李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嘛,吃不好、睡不好,脾气肯定不能好。 睡眠上,她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但吃食上能好一些,也不错了。 晚上,依旧是一半辣,一半不辣,岑氏还要了酒。 第81章 端到她面前就晓得了(五千大章求月票) 深夜。 寒风阵阵。 床榻上,岑氏眉头紧锁。 杏花开满园,微风拂过,花瓣飘落。 屋子里摆着一把摇椅,似是听见了声音,摇椅上的人半撑起身子,笑盈盈看了过来。 那是白氏。 岑氏很清楚的知道,她是在做梦,做很久以前的梦。 可她无法从梦境里脱身出来。 她看到年轻的自己轻快着步子向白氏走去。 进了屋里,门后避风处摆着一张小摇床,床里一岁多的孩子醒着,睁着圆圆的眼睛咿咿呀呀地笑。 摇床上头悬着两串铃铛,流苏带子垂下来,小手一拽便是一阵叮叮当当。 “侯爷总算做出来了?” “哪能呐,”白氏笑着道,“是他言之凿凿说了一年多,总算认清了自个儿没有给阿念做玩意的空,松口让人买回来了。 我早说他定抽不出工夫,他偏不信,非要叫我们娘俩等着。 要不然,我们早玩上铃铛了,是不是呀阿念?” 小小的陆念听不懂这些,母亲逗她、她便乐,手舞足蹈的。 “侯爷也是疼爱阿念才想亲手做。” 白氏听了这话,凤眼弯了弯,笑容难掩甜蜜,咕哝道:“他就是太忙了,但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年纪轻轻就承了爵,上头也没有长辈提携,可不得多费些心。” “是这个道理。” “别光顾着说话,”白氏指着桌上的攒盘,里头满满都是糕点、蜜饯、坚果,“我吃着那粽子糖不错,你也尝尝。” …… 眼前画面在春风里散尽。 再清晰起来时,是秋日的金桂。 陆念大了几个月,圆嘟嘟的脸蛋乌黑的眼。 有小丫鬟蹲在她面前不远处,手里咚咚摇着拨浪鼓:“姑娘,瞧瞧这是什么呀?这是侯爷给您的小鼓呀!” 陆念“噢噢”地叫着,迈着小圆腿要走过去,她才学会独立行走不久,摇摇晃晃的,另有嬷嬷弯着腰护着她。 她半走半跑着冲到小丫鬟怀里,双手抓着拨浪鼓,咯咯直笑。 她会说的字还不多,说不出“鼓”的音,只会“噗噗”。 白氏叫她逗乐了。 “阿念喜欢?”岑氏上前去,凑近了看,“这鼓好像与外头卖的不太一样。” “侯爷给她做的,”白氏道,“说是这个比做铃铛方便,抽空就做得了,她这两天兴头正足。” “这样啊……那、阿念,把这个鼓给我也玩玩,好不好呀?” 小小的双手紧紧抱住拨浪鼓,陆念扭着身子躲到了嬷嬷身后。 “小气鬼。”白氏嗔她。 陆念从嬷嬷后头探出来半张小脸,咧着嘴对白氏笑。 有婆子从小厨房出来,端着食盘,乐呵呵摆到白氏身边的小几子上。 白氏笑着道:“刚做得的桂花酥,前两天才打的桂花,尝个应季的新鲜。” …… 元月了。 岑氏又来到了春晖园。 各处贴着窗花,丫鬟婆子们喜气洋洋。 陆念穿了一身红,连斗篷都是红的,脑袋上梳了两个小丸子,扎着红色的头绳。 “竟是这般红火。” 白氏看着在院子里玩雪的女儿,温柔道:“她自己喜欢,一定要红的,换个别的色儿都不愿意。还天天要玩雪,衣裳天天都得换,还好年前给她多做了几套红的,要不然都不够穿。” “红色看着叫人欢喜。” “是啊,”白氏欢笑着,从攒盘里抓了一把松子递过来,“晓得你喜欢吃,多吃些。” 岑氏接了,满满一手掌。 再看盘子里,依旧是各色坚果饴糖,八拼的攒盘、堆了两套。 也不讲究摆放精致,只讲一个“满”。 …… 又是一年的夏。 定西侯府添了新儿。 陆骏洗三,府里来了许多亲朋好友,岑氏也拿着帖子去观礼。 宽敞的春晖园,热闹得快要站不开了。 才生产完几日的白氏半躺在床上,她应是休养得好,精神看着很不错。 “见着阿骏了吗?”白氏笑容和煦。 “还没有,稳婆抱着呢,围了不少人,我晚些再去。” 陆念坐在床内侧,挨着白氏,摆弄手中玩具。 岑氏轻声问她:“阿念,弟弟好看吗?” 陆念抬起头,撇撇嘴,挨到白氏怀里,闷声冒出来一个“丑”字。 白氏听了,乐得不行,搂着女儿道:“过几天就好看了。” “真的么?”陆念掰着手指,一面数、一面摇头,“丑、不要;笨,不要……” 说得嬷嬷们也跟着笑了。 白氏笑得肚子痛,哎呦了几声才缓过来,解释道:“我生阿骏那天,侯爷等得焦心、又要陪阿念,阿念说不清楚话,侯爷急起来说了她一声‘笨’,她记仇了。现在是丑弟弟不要、笨弟弟也不要。” 岑氏亦笑了笑。 洗三了,稳婆抱着陆骏说了许多吉祥话。 客人围着,岑氏看不到中间,等轮到她往盆里添喜时,那装水的大盆里已经满是金银锞子了。 她拿着个小银锞子投进去,没入其中,再寻不见。 她听见有人笑着交谈,说定西侯倒了有半盆子金锞子进去,若不是怕后头的亲友们没地方添,只怕他自己就要把那盆装得满出来。 岑氏听完,转头看向屋里。 定西侯长得高,一眼就能看到,他动作熟练地抱着儿子与人说话,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岑氏又想起了攒盘。 春晖园里的攒盘永远都是满满当当的,不管是年节,还是平日。 她每回过来,没有不足的时候。 不似岑家。 随着伯父在御前得了体面,岑家这两年宽裕许多,但开销也大。 只有去长房时,才能看到一盘盘的各色点心与坚果,摆放整齐又精致。 岑氏很少吃。 那是待客用的,她是侄女儿,不是客。 可比起那样的精致,岑氏更喜欢满,那种多到溢出来的丰厚,叫她深深刻在心里。 …… 不同画面回旋。 岑氏半分不愿做那年轻时的旧梦,只是梦里不由她心,哪怕晓得是梦,也如何都醒不过来。 再转着,又转到一年晚秋。 白氏半躺在床上,捂着嘴缓了好一阵子。 她消瘦了些,脸颊凹陷,见人时还依旧带着温柔笑容。 “养病就是烦闷,说话的人也少,好在有你常常来看我。” “哪里会嫌你烦呢?巴不得你每天都来才好。” “侯爷也辛苦,白日上朝,夜里回来还要操心我,厚着脸去求恩典,太医与他说我没什么大事,换季伤身而已。”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晓得,应当也就是受了寒,养养就是了,侯爷担惊受怕、自己吓自己,还说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阿念和阿骏才这么点儿大,可要怎么办?” “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我就跟他讲,若我真有什么,侯府不能没人操持,侯爷赶紧续弦吧。我走得早,孩子不记事,与继母才好相处,要是总哭着喊着找亲娘,继母也为难的。” “听得他又生气,巴拉巴拉说我一通,我只好再与他说我没事,养好了就行了。” “我还要陪阿念和阿骏长大呢,怎么舍得扔下他们?” “昨儿侯爷又瞎操心,把阿念都给吓着了,半夜哭醒了要寻我,说怕我没了……真是的!就是叫侯爷吓出来的!” 白氏病中也有不少话,絮絮叨叨的,心情却很好。 岑氏听她絮絮说,也道:“是这个理,你自己有信心最要紧,我看还是生阿骏时天太热了、月子里你辛苦得熬不住,贪凉贪出来了些毛病,这回发出来……” 白氏不怕人说,笑个不停。 那之后的第二天,白氏没了。 岑氏去祭拜,听侯府的人说是病情没有压住,呼吸急促、惊厥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白家人在灵前痛哭,念叨着“太快了”、“从病倒到现在也不过就一个月”、“她自己一直不信病重”…… 只有岑氏在想,太慢了,真是太慢了。 慢得她等不住了,又给下了次猛药,总算等来了结果。 是她的胜利。 也是她的富贵绵长。 下一瞬,眼前的画面通红一片,像是被泼了一桶的血,淅沥沥地往下滴。 不同的、大大小小的陆念围绕着她,五岁、十五岁、三十五岁的陆念,一遍遍扯着嗓子喊“你是凶手!”、“我母亲是被你害死的!”、“我要你偿命!” 嘈杂、刺耳。 直到她看到陆念举着锄头、想像劈柱子一样劈她时,岑氏惊叫了声、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浓浓的夜,寒风在外头呼啸着。 她撑着坐起身子来,重重抹了一把脸。 李嬷嬷已经点上灯了,这次她格外小心,没有撞到凳子椅子。 “您可是魇着了?”她轻声问,“奴婢好像听到您在说梦话。” 岑氏顾不上狂乱的心跳:“我说什么了?” “奴婢没有听清楚……” 岑氏让她倒了热水,一口喝完,才道:“梦到些从前不好的事情。” 李嬷嬷脸色一白:“莫不又是和之前一样……” “闭嘴!”岑氏厉声打断了她,喘了几口气,道“不是、不是一回事。” 李嬷嬷垂着头不说话了。 她知道之前、也就是两年多前是为了什么,这一次不是一回事,她就猜不到了。 岑氏又换了身干净中衣,躺下时咳嗽犯了,不至于咳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但也忍不住、难受得要命。 朦朦胧胧的,窗外好像又飘进来味道。 与昨儿差不多,春晖园在炖肉,浓郁厚重。 这一次,岑氏没有感觉到饿,她只觉得恐慌和恶心,莫非…… 不、不可能的。 那等隐秘手段,无声无息。 当年没有被看出来,时至今日,怎么可能…… 可为什么是炖肉? 阿薇擅厨,或许…… 几种念头在脑海里纷杂翻滚,喉咙滚动,岑氏重重咳嗽着,突然间撑起半边身子、探出了床板,咳嗽带着了呼吸,嗓子眼忍不住,腹中酸涩冲出来。 哇啦啦地,吐了一地。 李嬷嬷又忙不迭起身,这一次,屋里几盏油灯都点上了。 厢房里的丫鬟也被叫起来,匆匆忙忙进来收拾。 岑氏漱了口,无力地靠着李嬷嬷。 因着岑氏夜里吃的菜味道都重,又饮过酒,屋子里这会儿的气味很是难闻,小丫鬟只得打开窗户透气。 这一通气,那股子霸道香味立刻随风涌进来。 岑氏越闻越是难受,险些又要吐出来,干脆裹着被子挪去了西间。 这里只搭了一张榻子,亦没有寝间那头暖和,岑氏将就着躺了,如此折腾一晚,晨起时人越发没得精神。 日光和煦。 春晖园里,陆念晨起用的是一碗面。 毛婆子下了细面,捞起后用肉汤调味,撒上一把葱花,再摆上一块炖得酥烂的大肉。 昨儿早上,院子里便是吃的这个。 闻嬷嬷早前提过,表姑娘心情不好、夜里睡不着时,要么磨刀、要么切菜、要么就炖肉。 毛婆子没有瞧出来表姑娘情绪不佳,但主子炖肉,谁也不会拦着,就是味道实在太香、叫人夜里做梦都流口水。 因而起来后一碗大肉面,着实是叫馋了一夜的人骨头都酥了。 姑夫人吃得意犹未尽,点名了今儿再吃,因此昨夜灶上又炖了一锅。 吃到一半时,柳姨娘来了,毛婆子与她也送了一碗。 正屋里。 陆念小口喝着汤,让柳娘子边吃边说。 柳娘子便道:“今日瞧着比昨日更糟糕,我站在门边,正好看到丫鬟把被子从西间抱回寝间,昨晚上侯夫人连睡处都换了。 院子角落堆着一滩煤渣,我就问是不是有人吐了,那丫鬟不答,但我猜应当是了。 我便同来问安的世子夫人提了句。 世子夫人问侯夫人要不要请大夫,侯夫人说不用,只是老毛病而已。” 陆念扭头问阿薇:“冯正彬时隔多年、突然喝到果茶喝吐了也就罢了,岑氏是吐的什么?炖肉?府里不说多了,十天半个月的肯定会炖个肉,她又不是不吃。” 阿薇亦点了点头。 她虽只在接风宴时与岑氏坐着吃过一次饭,但记得很清楚,那回也有炖肉,岑氏确实动过几筷子。 个人手艺不同,稍微会有些区别,但阿薇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与大厨房那儿的、会差距大到让岑氏闻着就吐了。 “或许是和松子一样,”阿薇斟酌着道,“从前能吃,突然之间就吃不得了?” 陆念闻言,垂着眼睛看自己的碗。 瘦肉酥,肥肉软。 冯正彬是不敢想起金芷、才会怕那果茶,岑氏呢? 谁给她炖过肉不成? 阿薇一锤定音:“吃还是不吃,端到她面前就晓得了。” 中午时,大厨房依着吩咐做了炖肉。 柳娘子又去了菡院,想要伺候岑氏用饭。 岑氏自是不答应。 菡院不比秋碧园,屋子小,人手也小。 柳娘子从廊下突破进了屋子,虽没能到西间,但站在中屋、缺少落地插屏的阻拦,她完全能窥见西间里的样子。 岑氏此刻心烦意乱,看着那碗炖肉更是脸色难看。 “一筷子都没有碰。” 从菡院回来,柳娘子如此与陆念和阿薇说着。 “不止如此,今日吃菜也比昨儿挑剔。” “扒拉了两下红煨鳗,看了好一阵,没吃。” “卤豆干也没尝。” “吃了蒸蛋羹,一点蔬菜,也就作罢了。” “那李嬷嬷交代丫鬟去与大厨房递话,说想吃些清淡的。” 陆念不太理解:“昨儿还叫大厨房做些味道重的,今日又要清淡的?” 阿薇则仔细回忆了中午的菜品,尤其是那扒拉了又不吃的红煨鳗…… 府里的红煨鳗是用酒和水来煨的,煨熟后加甜酱,收汁煨干,最后加八角、小茴香,火候掌握得好,皮没有皱纹、肉也不散。 要说与炖肉有哪儿一样,用的香料倒是对得上。 再看那卤豆干,府里做时只当八角,不添小茴香。 可八角那么常见的香料…… 倏地,阿薇灵光一闪。 她紧紧握住陆念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放平声调:“您再与我说说,外祖母当年是什么病?” 陆念惊讶,但看着阿薇的眼睛,她便也没有着急:“她头昏,恶心,精神不太好,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心跳时不时快跳,养了小一个月,没有什么好转。有一日突然厥过去了,就……” 阿薇缓缓点了点头。 陆念追问:“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阿薇转头看向闻嬷嬷:“嬷嬷听着呢?像不像?” “是有点像,”闻嬷嬷叹了声,“那东西叫莽草。” 陆念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激动:“什么?” 柳娘子也没有明白。 阿薇轻声解释着:“是一味药,一般是外敷用的,它带毒,不能吃下去。 八角这名字是因为它一般来说是八个角,莽草看起来和它很像,但它的角多些,通常在十一个到十三个。 不清楚的人,一眼看过去容易被糊弄过去。 我不清楚岑氏当初如何下的莽草,若是混作八角入菜,定不止外祖母一人吃出问题来,兴许是磨成了粉,倒进外祖母的药炉里,或是其他办法。 但她定然是知道八角与莽草这回事,不知怎么又惊了神,一时间不敢再用八角做出来的菜。 不过……” 陆念正因着白氏的死因而浑身发颤,听得这声“不过”又被扯回心神来:“不过什么?” 阿薇整理着思绪,道:“别的都和莽草中毒很像,但莽草中毒必然会有的症状,又不曾有。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陆念怔住了。 母亲厥过去时,陆念就被嬷嬷抱走了,没有亲眼看到过。 但若是口吐白沫,为何就没有人怀疑过是“中毒”? 阿薇看懂了陆念的疑问,答道:“因为,它看起来更像是羊角风。具体是怎么样的,或许只有外祖父知道。” 陆念神色恍惚。 柳娘子看在眼里,亦是心疼:“便是真如表姑娘说的,侯夫人那儿亦不会认,这么多年了……” “我们先别去问外祖父,免得不小心走漏些消息,就盯着岑氏发难,”阿薇轻轻拍着陆念的背,“我们让许富德去查的松子的事儿,只要有结果了,一定能把岑氏的狐狸尾巴扯出来,您别急,千万别急,很快了的……” 第82章 先叫我卖个关子(五千大章求月票) 万宝楼。 这是京城能叫得上名号的赌坊。 生意做得大,几乎没有小打小闹的局,多的是纨绔子弟一掷千金。 许富德连来了三天。 他抠搜,尽是小打小闹。 能开赌坊的,从大小庄家到伙计打手,自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定西侯府多了个便宜姑爷的事儿,早就有所耳闻,再添上许富德本人在安远镖局外大骂“绿王八”,他本人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有名头,能叫做富贵生意的店子认得脸。 因而,许富德头一回进万宝楼就得了好一通招待。 今日也是如此,许富德又是大摇大摆地进来,人一露面,就有伙计引他上楼去入局。 许富德装得兴致盎然,实则对这些玩意儿毫无兴趣。 即便今时今日他也不缺银钱,却也不愿意在这里给人当冤大头。 可谁叫他不得不来呢? 侯府表姑娘的姨父,不好当啊! 许富德上了牌桌。 不远处有庄家与伙计嘀嘀咕咕。 “还是玩得那么小?” “胆子比绿豆大不了多少,折腾半天、输输赢赢也就这么点银钱。” “到底是个‘新贵’,一朝暴富,胆子还没有练出来,先叫他入局,玩上十天半个月,慢慢手就松了。” “您说得对,这种人,我们这儿见得多了。” 许富德自是不晓得别人如何说他。 他认认真真装出一副跟着升天的鸡犬模样,与其中一个叫进宝的伙计混熟了。 “许老爷,我还真就知道您说的那人。” “陶禹林嘛,当年来我们这儿玩,他手气太臭了,也就两三个月就输得裤子都没了。” “我们哪会借钱给他,他当时好像是问北城一个姓史的子钱家借了银钱,来我们这里求翻身,可他那手气嘛……” 许富德颠着手里的小元宝,“明知故问”道:“比我还差?” “嘿!”进宝挠了挠头,“反正最后他被史老爷的人追着讨债,他爹是那会儿的吏部员外郎,在京里厉害算不得厉害,差嘛总归也是京官,要不然史老爷也不会借他银钱。 追债追到他家里头,陶大人才知道这儿子欠了债,差不多是掏空了家业、又贴了脸面才给还上。 陶大人还和我们庄家说了说,若陶禹林再来就赶他走,我们和气生财,陶大人开口了肯定不再做陶禹林生意。” 许富德便问:“陶禹林真就不堵了?” “这就不清楚了,之后也就一个月,陶大人就丢了官帽回乡去了,”进宝道,“陶大人被人告了。” 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 按说,勋贵、官宦都不能染赌,但这事儿不告不究,尤其是非本人的、家里人染上了,寻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不然哪里来的那么多纨绔子弟? 可陶员外郎被人参了一本,儿子赌得多、还欠债。 折子递上去,叫御史和给事中抓出来当靶子,一步不让,二十来天,陶大人就被革了功名,没再追罚已是运气不错了。 “上辈子欠了这儿子了吧?”许富德啧啧两声,又问,“陶大人就这一个儿子?” 进宝摇头:“说来陶大人真是流年不利。上半年死了小儿子,下半年又因为大儿子丢了官。” 啪嗒—— 许富德佯装失手,颠着玩的小元宝掉在了地上。 进宝忙与他捡起来,拿帕子擦了擦上头看都看不见的灰,双手奉还。 许富德没接,手一挥:“给你了!” 进宝喜笑颜开,谢了赏。 看看,再扣扣搜搜的客人进了他们万宝楼,这手迟早会阔绰起来。 “他那小儿子怎么死的?”许富德状似随口问了句。 问完,心噗通噗通快跳。 心疼那小元宝,更因为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陶禹林说是吃酒吃死的,”进宝刚拿了赏银,自是知无不言,“小儿子叫陶禹川,比他哥有出息,书念得特别好,早早就考中了举人,又定了亲。 原本好像是说,等得了进士后便成亲,没想到还没等到下考场的时候,就出事了。 那天还是陶夫人的生辰,请了家食肆送了些大菜,陶禹川那没过门的妻子也做了两道菜送去。 陶家人热热闹闹吃饭,一觉睡醒陶禹川已经没气了。 仵作来验,说是酒后呕吐、吐出来的东西卡喉咙就窒息了。 陶禹林还说,这就是命! 陶禹川酒量不好,平日很少碰酒,那天给他母亲庆祝才喝了几盏,按说也没到喝醉的地步,可就是倒霉呗。” 许富德再道:“真是喝酒喝的?不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下毒啊?”进宝耸了耸肩,“陶禹川那天吃的东西,家里每个人也都吃了,人人都活蹦乱跳的,就他……哪里会是中毒呢!” “也是,人人吃得……”许富德皱着眉头,又好奇地多问了句,“陶禹林有说过他那没进门的弟媳妇送来的是什么吃食吗?” 赌坊里的客人,各有各的性子,有人赌红了眼睛什么混账话都敢说,有人一言不发只抓着钱袋,有人爱吹牛,有人侃大山。 进宝见得人多了,对许富德这种东打听西询问的也没有什么防备心。 “这就不知道了,”他答道,“那陶禹林可能说过,也可能没说过,说来都三十年前事情了,记不得了呢。” 许富德哈哈笑了笑。 又东拉西扯了一番,见进宝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许富德便要离席。 进宝送他出去,问:“今日怎得走得这般早?” “给我家女财神买点好吃的去,”许富德乐呵呵地,“改天再来。” 改天才不来了呢! 那小元宝,能给久娘买一对掐丝簪花了! 可心疼死他了! 许富德一路腹诽着“傻子才爱赌”、“说什么不放利,九成九与那子钱家是一伙人”、“赚那些丧德银钱也不怕烂屁股”,一路进了西街口的一家酒肆的后门。 这酒肆便是陆骏给陆念的那家。 陆念接了手,眼下还没有心思整顿,便干脆直接关门歇业。 前头雇了两个粗壮的婆子看着,后头住了没了去处的翁娘子母女。 既答应了翁娘子用镖局的秘密换往后生存的银钱,阿薇也没有一张银票把人打发走,叫人先在这儿住下,再做安排。 许富德到的时候,阿薇和闻嬷嬷已经在了。 一五一十,许富德把打听来的关于陶家的事儿都说了。 他只负责问,至于表姑娘问陶家做什么,他不管。 听完,闻嬷嬷与阿薇道:“只这些,恐是还不够明朗。” 阿薇便看许富德:“要不然,姨父再去石榴胡同打听打听?” 石榴胡同,是陶家从前的住处。 许富德苦哈哈地摇头:“表姑娘,您让我去赌坊,我还能硬着头皮和那里的伙计讲几句,可您让我去胡同里打听…… 知道邻居事情的都是七大姑八大姨,还得是住了三十年的老大姑老大姨,我和她们真的聊不来。 这真不行!” 阿薇呵地笑了声。 术业有专攻,这事儿许富德八成是办不了。 阿薇没有为难他,又问他旁的消息。 “冯家那儿当天就被抄了,我清早去看过一眼,外头还围着官兵。” “邹如海也被抄家了,大门上贴了封条。” “薛大人家闭门,说是什么告病,我看也是要倒大霉的样!” “还有万通镖局,我从万宝楼里听来的,说是那镖局摊上事了,总镖头似是杀过人,大管事也被叫进了衙门,有三四天了,还没出来。” 这些都是街头巷尾能打听的,官府衙门里推动得如何,那只得借着苦主身份、去顺天府里看看杨大人愿意吐露多少了。 阿薇思量着,指了指桌上的瓷罐:“新的凤髓汤,还是老样子,你交给舅舅、让他给侯夫人送去。” 这桩事就好办了。 许富德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回定西侯府去。 闻嬷嬷与阿薇添了盏茶,问:“那位陶禹川,会是死于松子吗?” 阿薇沉默。 陶禹川这人,是陆念不久前突然想起来的,或者说,是想起了曾有这样身份的人存在。 岑氏曾经定过亲,她有一未婚夫。 可惜死得早,因此才耽搁了岑氏。 当然,岑氏嫁入定西侯府之后,也没有哪个缺心眼的会议论当家主母的旧事,陆念那时也小,更不可能知晓那些。 差不多在陆念十二三岁时,有一次京中贵女们游园。 陆念本不想去,可她与阿薇的亲生母亲交好,为了与这唯一的手帕交玩耍,也就去了。 两人不去凑其他人热闹,却架不住有好事的要寻陆念这刺头麻烦。 三言两语吵起来,话题中心自然是陆念的怪脾气与不敬继母。 “这般温和的继母,也就你生在福中不知福。” “说来也是她倒霉透了,若不是未婚夫早逝,怎么会给你当继母?” “侯府是厉害,但她的伯父是太保,她嫁个小官也比现如今受你的无理气强!” 陆念那时才知道,岑氏原是定过亲的。 她费了大力气去打听,也才晓得了那人叫陶禹川,死得比她母亲白氏还要早,且小半年后陶禹川的父亲丢了官帽,一家人都离开了京城。 她当时的能力有限,听说陶禹川是吃酒吃死的,他兄长借钱连累父亲,旁的也就查不到了。 陆念虽把此事放心上,但也没有怀疑过陶禹川的死因。 吃酒吃死的人,又不稀罕。 直到注意到了莽草的可能,陆念才又把这人从脑海里翻出来。 整理了一番思路,阿薇才与闻嬷嬷道:“我是赞同母亲的想法的。 白氏外祖母能吃松子,但岑氏突然这么抗拒八角,外祖母十之八九就是死于莽草中毒。 那叫岑氏忌讳松子的又能是谁? 莽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药炉或者什么地方,松子一样可以放了又像没有放。 那陶禹川,吃了和家里人一样的东西,却因酒后呕吐窒息,可他若是吃不得松子却吃下……”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垂着眼,喃喃道:“也是母亲那时能耐有限,没打听出来岑氏曾在当日给陶家送去两道菜,要不然早怀疑上了。” 闻嬷嬷亦不解:“送的到底是什么菜?” “看不出松子、却有松子的东西,”阿薇哼笑一声,“我都能做不少呢,还有那换了方子的凤髓汤也是。” 是了。 今日叫许富德拿走的那新的凤髓汤,又悄悄添了些东西。 阿薇往里头添的莽草粉末,用量极其少。 莽草中毒有急发的,也有缓性的。 从失眠开始,头昏、精神不振,正与岑氏现在的状况半斤八两,因而即便加剧,她也不会发现。 再之后,惊慌不安,胡言乱语…… 岑氏这么怕梦里说些不该说的癔语,以至于都与定西侯分了住处,那就且看看她哪天在醒着的时候也说出胡话来! 另一厢,陆骏拿到了凤髓汤,巴巴地送了过去。 “您先前吃的那罐叫大姐砸了吧,”陆骏关切道,“我听说,您前几天夜咳又厉害了。” 岑氏叫李嬷嬷收下,微笑着道:“还是阿骏惦记着我。” “这里不如秋碧园宽敞,”陆骏左右看了看,“叫您受委屈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陆骏才走。 人一离开,岑氏脸上堆着的笑容霎时间消失了,疲惫使得她整张脸往下垮,露出一股刻薄相。 “瞎殷勤!”岑氏啐道,“真惦记着我,早几日就晓得送来了,今儿才拿来,可见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 李嬷嬷劝道:“世子就不是个心细的。” “也是。”岑氏点头。 粗心,才这般好糊弄! 这日起,春晖园那儿似乎是消停了。 不再天天半夜炖肉,陆念也没有带人打到菡院来,两方又恢复了先前的井水不犯河水。 可岑氏的身体状况却没有好转。 夜里睡不着,白日疲惫不堪,食欲也不好。 为了不碰八角,叫大厨房送些清淡的菜,可嘴巴里吃着没有味道,竟越发想念那些辣菜。 最后只有又叫做辣的,送来后先由李嬷嬷仔仔细细挑一遍,若有八角就挑出来,认真数过上头有几个角,才能吃一吃。 十一月二十六。 这日是定西侯的生辰。 因着不是整的,府里关系又凝重,便没有大办的意思,家里人简单吃个饭就行了。 可饶是如此,也足够叫定西侯头痛的了。 提前三日,定西侯就到了春晖园,斟酌了话语,缓和着语气,耐着心思与陆念商量:“就一顿饭的事儿……” 才刚一起头,就叫陆念给打断了:“怎么?您怕我掀桌啊?” 定西侯准备好的话直接就给堵着了。 “生辰怕被我掀了,”陆念似笑似不笑地看着他,“下个月年夜饭,怕不怕啊?” 定西侯心说“怕”,嘴上没敢直说。 “我回来那会儿,”陆念道,“接风宴可是安安分分吃完的,没掀桌,没骂人。” 定西侯听了,道:“是,那是给你和阿薇洗尘。” 陆念又接了这话:“是您的生辰,不是她的生辰。” 没有说得那么直白,但把定西侯感动到了。 行行行。 还愿意顾忌他的生辰。 陆念躺在大摇椅上,慢悠悠地摇,闭着眼睛谈条件:“催一催杨大人,那镖局赶紧还给姨娘,久娘改个姓有多复杂?章程竟然还没有办完。王庆虎、王大青那些人,早点砍了了事,多留一天多费一口粮食,不如拿去喂猪!” 定西侯听得脑门一阵一阵发胀。 衙门办案,哪有说砍就砍的? 但现在,他的经验是能不与陆念说道理、就绝对不说。 “我定会催他快些,”定西侯想了想,又给自己留了些余地,“杨大人没叫直接砍,是还留着他们狗咬狗,争取再多咬几个出来,这会儿全砍了,哪里去找新狗?” 真假且不论,但这话合陆念心意,听得乐呵呵的。 因此,定西侯在春晖园得了一顿颇为舒心的晚饭,走出去时笑容都盛了三分。 阿薇送他出去,道:“您不用担心母亲那天掀桌子,那日我下厨给您置办一桌,她心疼我就不会掀。” 闻言,感动再一次涌上心头,定西侯连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府里人说多不多,说少,撇开还不能单独吃饭的陆窍和陆闵,也能凑齐一个大圆桌了。 因着都是自家人,久娘和许富德也入座,柳娘子不用伺候人,陆念叫她坐、谁也不会叫她站着。 这个日子里,甭管心里如何想,面子上都不会为了这般小事情起争执。 阿薇从早上开始备菜。 虽有厨房的婆子们帮手,但作为掌勺的主厨,一直忙到了上菜时候。 丫鬟摆桌,凉菜热菜,有荤有素,汤水点心,一应俱全。 陆骏挺高兴的:“阿薇手艺真好,今儿有口福了,这一道道菜有没有什么讲究?” 在他看来,亲手置办生辰宴,定然有些名堂,菜色里不是蕴含了寿比南山,就是松鹤延年,趁着没有动筷,该叫父亲听听阿薇的巧思。 “是有些好讲究,”阿薇笑着道,“先叫我卖个关子,酒过三巡我再说。” “这孩子!”陆骏哈哈大笑。 阿薇这般说了,定西侯哪会不许? “这一桌是阿薇孝敬外祖父的,”他兴致极好,“外祖父肯定吃光,一口不留!都动筷、动筷。” 第83章 给您做一席松子宴(五千大章求月票) 岑氏坐在定西侯边上,面含微笑,视线在菜色上一一扫过。 真论起宴席的菜品安排,这一桌子看着其实不够华贵,没见什么珍奇菜色。 但毕竟是家宴、又是阿薇亲手烹制,心意到了,就什么都齐全了。 没见定西侯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吗? 岑氏自然亦不会在此时说些坏气氛的话。 主菜是一道松鼠桂鱼,炸得头仰尾巴翘,浇上的糖醋汁看着油亮,但芡儿里又不见油。 岑氏看着就晓得,几个孩子定是会喜欢这口味。 至于她嘛…… 鱼身上点缀了笋丁、青豆、玉蜀黍粒,以及松子仁。 岑氏不愿意碰松子仁,但到底是主菜,一口不吃很是显眼。 她避开松仁,只夹了块鱼肉,外酥里嫩的。 “真是不错。”岑氏笑着与定西侯道。 这个场合,又是夸阿薇的,岑氏知晓定西侯会很给面子。 到底忌讳松子仁,岑氏自不再对那鱼肉下手,转而看起了手边的小碟子。 人手一份的蟹酿橙。 这是岑氏愿意吃的东西。 小勺一口一口,蟹肉鲜美、橙子清香,让原本因近日睡眠极差、硬打起精神来的岑氏不由地舒心了些。 吃完这一份,她抿了一口温酒,拿起筷子来。 许是阿薇做菜的习惯,香料已经挑走了,没有留在盘里。 不似大厨房平日备三餐,是照着她的意思保留了全部食材、亦包含香料。 其实她也知道,一家老小吃的东西,岂会真有吃不得的藏在其中,不过是心里不舒服,回回要眼见为实。 今日嘛,算了,眼不见为净。 陆骏在夸:“这红烧肉皮酥肉烂,烧足了火候,滋味香浓!” 阿薇笑盈盈地,给陆念夹了一小块,又与陆骏道:“舅舅,这叫松果肉。” 陆骏疑惑:“为何这么叫?” “你看它那划了横竖棋盘刀的肉皮,与我摆在边上作点缀的松果,像与不像?”阿薇问。 陆骏定睛一瞧,乐道:“像!” 岑氏早看到那松果了,因此,即便那肉块左瞧右瞧没有一点儿松子,她都不想吃。 况且,这阵子叫春晖园半夜炖肉、实在闻得恶心够了。 岑氏只夹了块炸丸子,看颜色是先炸后蒸的。 她刚见着陆致连动了两筷子,可见味道应是不错。 咬上一口,细细一嚼,品出来那是鸡肉丸子,再试了试与盘子里那与丸子一道蒸出来的冬笋片,岑氏微微颔首,清口爽滑,不错。 陆勉对一道豆腐极其喜爱,道:“祖父、祖母,这豆腐绵软鲜香,你们快尝尝。” 宝贝孙儿推荐的,岑氏自然欣然接受。 豆腐成泥炒出来的,能看到其中配了香蕈、虾仁、火腿等的碎丁。 她舀了一勺尝了,与陆勉道:“阿勉晓得祖母口味,这豆腐真好。” 陆勉高兴极了。 岑氏不由去看在边上小桌的陆闵和陆窍。 两人太小了,由奶娘带着,吃食也是另备的。 但这豆腐,她们两人能吃,岑氏原本想叫嬷嬷们分些过去,仔细一看,那头倒也上了豆腐。 陆窍与他们大桌上的一样,能看到其中颜色不同的碎丁,陆闵一岁半,只有豆腐。 阿薇瞧见岑氏在看,当不晓得。 今晚暂且要表示和睦,她便与简氏道:“二舅娘,阿闵那豆腐是单做的,只添了蛋清和些许鸡汤,没有盐、也没有胡椒粉。 我想着到底是外祖父生辰宴,他们姐弟两个不能上桌,尝个豆腐、也算是与外祖父同席庆祝了。 别的菜品,若有阿窍能吃的,您单独给她装几样。” 简氏忙应了,又道了谢,夸她“周到又心细”。 陆驰对陆念一肚子怨言,对阿薇也多少有些情绪,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阿薇很用心。 这么想想吧,陆驰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大姐自己疯,把女儿都带得需得与她一道疯。 好好一心灵手巧的孩子,怎么摊上大姐当娘呢? 一面想,陆驰一面下筷。 看看,这香蕈酿虾,山中珍味、海之鲜美,上品! 看看,那八宝肉圆,肥瘦合适,他在圆子里尝出了瓜姜、蕈子、笋尖、荸荠,入口很是松脆,做了汤品,汤水鲜口。 主食是酥饼,两面都脆,浅浅的甜口。 这滋味最得阿窍的心,陆驰见简氏已经取了一块、叫嬷嬷给了女儿。 既是席面,除了吃菜、自也少不得敬酒,但好在也无人一味劝酒,只依着辈分年纪给定西侯祝酒道贺,听得侯爷哈哈大笑、胃口大开。 一桌子的菜,确实如他先前与阿薇说的那样,他要一口不留。 陆骏陪着他吃酒,兴致上来了,也忘了再提菜色讲究。 桑氏还记得。 她虽然并不晓得阿薇的“巧思”,但阿薇既然辛苦操持一桌,总有用意。 桑氏瞧着时候差不多了,笑着起了话头:“舅娘吃的是样样好,偏又不晓得其中名堂,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阿薇现在能说一说了吗?” 阿薇最喜桑氏的心思敏捷,揶揄道:“谁家故事里有您这么窈窕貌美的猪八戒呀!” 桑氏喜滋滋的,又催了句,阿薇借了这话头,说起了菜品。 “松鼠桂鱼讲究的就是一个‘贵’字,红红火火,富贵长盛。” 定西侯一听就得意,道了声“好!” 阿薇笑着继续说:“我刚与舅舅说过松果肉的名字了。 我拿花椒八角泡汁,倒了酱油、黄酒,添了葱姜蒜,从昨晚上就把五花肉改刀后浸泡上了。 今儿把肉与料汁一道下锅,又添糖霜,烧了小一个时辰后捞出来,再用热油将肉皮炸酥定型,才得了这松果状。 这菜吃着养血润燥、益气消肿。” 阿薇说得很细致。 岑氏静静听着,心说,小孩子就是这样的,有点儿本事就想大肆炫耀,恨不能说长篇大论。 不过,她愿意听。 知道是什么东西做出来的,她安心。 先前见那松果,岑氏没有吃这个肉,现如今听来,的确十分明智,这等成菜,她就估摸着是用了八角的。 吃不坏,但不碰,心底里舒坦。 “炸丸子叫鸡松,用的是鸡大腿,把皮完整地剥下来,将肉剁成蓉,肉蓉里加蛋清、淀粉、磨碎了的松子仁和盐……” 岑氏呼吸一滞。 她听到了什么? 松仁磨碎? 陆致亦十分惊讶:“里头有松仁?我怎么没有尝出来?” “磨成了粉,”阿薇漫不经心地瞥了岑氏一眼,见她笑容都淡了些,便又继续往下说,“搅打好的肉蓉搓了丸子,炸酥后装碗里,加了黄酒、酱油,摆上冬笋片、香蕈片和葱姜丝,放上鸡骨、盖上鸡皮蒸制。 上桌前去了鸡骨鸡皮,只余丸子和笋子香蕈。 这菜温中益气、强健脾胃。” 陆致听得兴致勃勃,盘中还剩了几个鸡松。 他夹来细细品尝:“好像是有那么点儿松子仁味道。” 这个“好像”,把岑氏的脸色又“好像”坏了两分。 还好,她对炸物一般,只吃了两三个,岑氏默默吞了两口唾沫,不叫自己细想。 阿薇又说那八宝豆腐。 这菜在开棺那日,她给姑母做过。 岑氏听到里头也添了松子仁碎末时,脸上划过愕然,虽是一闪而过,但陆念瞧见了,抿着嘴呵地笑了声。 “八宝肉圆,与八宝豆腐也差不多的,只是里头用了荸荠、瓜姜,松子仁自然也有。” “香蕈酿虾,用的是海虾,肉泥里添松子仁粉,吃了补益肝肾、化痰开胃。” “酥饼是用糖与猪油和面,加了碾碎的核桃仁、松子仁,还加了奶酥,用两面锅烤出来的,才能酥脆。” 听到这儿,桑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是拿松子试探过岑氏的,因而起先听松鼠桂鱼、松果肉时,只当就是全部了,哪里想到,这之后的一道道瞧着与松子毫无干系的菜里,竟然全有松子仁! 没见岑氏那张脸,已经白得不能再白了吗? 岑氏为了显得精神些,脸上涂了不少粉,遮泛黄的面色、遮发青的眼下。 开席时看着还自然,此时此刻,似乎是心境缘由,脸色惨白极了。 一副活见了鬼似的。 陆骏没有注意到岑氏的脸色。 他听得津津有味,便问:“我怎么听了这么多松子?哎,这蟹酿橙里不会也有吧?” 话音一落,岑氏的眸子一紧,不自禁地盯着那空了的橙子。 “我添了,”阿薇语调轻快,“这菜可太耗人了,我和大厨房的嬷嬷们剥了那么多螃蟹才够用,好在眼下螃蟹肥美,满满都是蟹黄蟹膏,拌上松子仁粉,蒸出来叫人欢喜。吃了活血化瘀、理胃消食、疏通经络。” 定西侯乐呵呵地:“今日真是辛苦我们阿薇了,那螃蟹壳硬,没有伤着手吧?” “您放心,我剥蟹厉害着呢,”阿薇笑盈盈地,“松子可是好东西呢,‘散诸风、湿肠胃,久服身轻,延年不老’,所以我才给您做一席松子宴,叫您延年益寿、长春不老!” 定西侯听得心花怒放,满面红光。 他可太得意、太高兴了! 哎呀。 明儿衙门里有人问起他生辰,他太有话题说了! 前阵子,为了突然进府的“外室”,多出来的“女儿”,他没少烦心。 关系好的揶揄他,关系不好的阴阳他,甚至还有斟酌着要上折子参他的,叫他的老脸都没处搁了。 今晚一过,那就不一样了! 那些看热闹的,寻麻烦的,就算有谁的家里人也能操办几个菜,但又有谁能得这么一桌小辈亲手置办、用了大心思、寓意着好兆头的生辰宴? 千步廊左右,他定西侯就是最有面子的那一人! “听听!”定西侯往左一声,又往右,“听听!说得多好啊!” 陆念故意翻了个白眼,撇嘴道:“听见了,叫您多活几年呢。” “啧!”定西侯虚指了指她,没有一点不高兴,“你这张嘴啊,就酸吧!” “这席面要本事,也要孝心,”柳娘子也笑,“侯爷,姑夫人把表姑娘教得多好,她要不想着您,能舍得叫表姑娘那么辛苦置席面?我再敬您一杯。” 定西侯听得喜上眉梢,拿起酒盏,与柳娘子的碰了碰,一口饮了。 许富德之前也敬过酒了,但不管他在外头摆过多少侯府姑爷的威风,今儿也是头一次在府里有个姑爷的体面。 趁着定西侯心情好,许富德亦赶忙又满上了酒:“小婿也再敬您……” 敬酒这事儿,有人起头便会有人跟上,定西侯来者不拒,又一连喝了小一壶。 边上热热闹闹,祝酒词一套又一套。 岑氏端正坐在那儿,脑袋里却是嗡嗡作响,她听不清后头那些,耳边翻来覆去都是阿薇说的“松子仁”、“松子仁”。 她以为最是安全的蟹酿橙里竟然放了松子仁粉,这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她最“望而却步”的松果肉,虽然有添过用八角泡的汁,却反倒是唯一一道没有松子的菜。 这是一出虚虚实实、让她不敢轻举妄动的空城计! 岑氏深吸了一口气。 桑氏送松子到秋碧园那日,岑氏就知道陆念母女注意到她不吃松子了。 可毕竟过了些时日了,又有那明晃晃的松鼠桂鱼和松果肉,岑氏根本想不到阿薇能搞出一整桌来,这也加、那也加! 松鼠桂鱼是明枪,余下的全是暗箭! 就做一桌菜,还给阿薇整成了排兵布阵! 而她,被骗了个结结实实! 岑氏越想越呕,肚子里一阵翻涌,难受极了。 故意的! 岑氏暗悄悄地、狠狠地剐了阿薇一眼。 什么延年不老的松子宴,侯爷被哄得团团转,事实上,这一桌摆明了就是故意恶心她! 陆念靠着椅背,好好欣赏了一番岑氏的表情。 为了不被提前尝出味道来,阿薇添的松子仁粉末的量其实非常得少。 可看岑氏,不像是吃了松子,倒像是吃了麻蝇一般恶心,偏她还得忍着,不敢说,又不能不慈眉善目,那五彩纷呈的脸色看得陆念想鼓掌。 “我记得以前家里常备松子的吧?”陆念眼角一扬,看向陆骏,“阿骏一剥就是一碗,巴巴地孝敬他的好母亲,啧!” 陆骏闻声看过来。 他一时不解,好好的日子,好好的场面,陆念怎么又开始了。 “我前阵子还剥了,母亲一直爱吃松子,”他又问,“你什么意思?” “夸你孝顺呢,”陆念嗤笑道,“亲儿子都没有你孝顺。” 亲儿子陆驰没有说话,他感觉到状况不对。 陆勉到底年纪小,念书念得刻苦、也有些天分,但大人的挖苦埋坑、不阴不阳,他还没有领悟过。 见今晚表姐叫祖父这般高兴,他也很想表示孝顺。 “我给祖母剥,”陆勉积极着道,“祖母,我剥给您吃。” 岑氏嘴角抽了下,违心地应下了陆勉的话,又在陆念那看戏一样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里,无声地骂了句“一天天的尽使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暗悄悄地恶心她。 还不如像之前那样砸她东西、砍她院子有种呢! 此时,两位嬷嬷又端着食盘进来了。 盘里排着一个个瓷盅,一人一份。 阿薇打开了盖子,道:“最后是水粉汤圆,酒后吃道甜品,顺顺胃。” 水磨的糯米粉,包了芝麻猪油的馅儿,个头不大,一人两只,份量正正好。 一口咬下去,化开的馅儿涌出来,其中还有稍稍碾了几下的松子仁。 “果然如此!”定西侯满意,“说是松子宴,从头至尾都是。” 岑氏拿着勺子,手指用力,指盖都变了色。 刚刚是不知不觉间让她吃下去,现在再不用掩饰了,极其正大光明。 混在馅里的松仁也不可能像松鼠桂鱼里的那样避开就是了,这是让她吃、还要让她看得清清楚楚地吃。 诚然,她也不是吃不得。 一点松子不会要了她的命,但她就是恶心! 恶心松子。 恶心陆念母女两人的办法。 让她就这么顺了陆念的心思、吃这么个闷亏,这比她自己主动去吃满满一把松子都叫她浑身难受。 岑氏没有动,瞧见陆勉吃完汤圆意犹未尽的样子,她道:“阿勉这般喜欢,来祖母这儿,这盅也给你。” 陆勉欣喜。 阿薇劝了声:“我看他先前已经吃了不少菜了,汤圆是糯米粉做的,夜里吃多了怕不消化。” 简氏一听,很是在理,便冲陆勉摇了摇头。 陆勉只好乖乖的。 孩子们都不许多吃,大人、大人又哪里会问岑氏要两个汤圆? 岑氏的这一盅“送”不出去,只能硬着头皮,在众人的眼神里自己吃完。 芝麻馅儿甜得腻人,岑氏硬生生忍着才咽了下去。 再观陆念那看热闹的精神头,岑氏只觉得自己咽的不是汤圆,而是她的血,和她被打落了的牙! 桌上不剩什么了。 定西侯酒后精神奕奕,话也多,说得没完没了。 岑氏着实忍耐不住,道:“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了。” 说着,也不叫小辈们送,只让李嬷嬷扶着她,一道出了花厅。 穿堂风扑面而来。 寒冷、无情。 岑氏脚步飞快,李嬷嬷心惊肉跳,一句话都不敢说,就怕触了霉头。 待回到菡院,小丫鬟端茶倒水,动作麻利,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嬷嬷看出来了,趁着岑氏不注意,低声问:“怎么了?” 小丫鬟怯生生答道:“刚才春晖园那闻嬷嬷来过。” “来做什么?” “她说,侯夫人是不是没有想过,世子为何会想起送凤髓汤来……” 李嬷嬷倏地瞪大了眼睛,惊道:“什么?!” 这下,惊动了岑氏:“何时大惊小怪?” 李嬷嬷讪讪,不敢答,又只能咬咬牙,复述了一遍。 岑氏听完,猛地转头看向放在架子上的瓷罐。 耳边,再一次一遍遍响起了“松子仁”,她难以置信地看了会儿,再也端不住、忍不了。 她霍地站起身走过去,拿起那瓷罐,高高举起、又用力砸下。 哐—— 在小丫鬟的惊叫声中,瓷片飞散。 李嬷嬷也被吓着了,一步都不敢动。 岑氏捂着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药膏,杀气腾腾,如临大敌。 第84章 您莫要着了她们的道!(两更合一求月票) 油灯光摇晃了下。 面无血色的李嬷嬷嘴唇颤抖,想与岑氏说什么,又没敢开口。 迟疑间,外头传来关切的声音:“侯夫人?” 李嬷嬷一个激灵,这时候才真的回过了神。 她抬高声音,与外头人道:“手没拿稳,不小心砸了,不碍事。” 说完,她的声音又瞬间压了下来,绷紧了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与那小丫鬟道:“收拾干净,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有点数!” 那小丫鬟惊魂未定,被李嬷嬷凶着脸一吓,不住点头。 李嬷嬷没再管她,又去扶岑氏。 侯夫人是端庄文气的,是温柔和善的,断不可能砸东西,也没有理由砸东西。 “您先歇歇,叫人打扫干净,千万别碰着碎瓷……”李嬷嬷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岑氏瞥了她一眼,又煞白着脸看地上药膏。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如此看来,刚刚宴席上阿薇那种事无巨细的介绍,反倒更让她安心。 不。 不对。 她想起来了,阿骏头一次送来凤髓汤时,清清楚楚讲过配方做法。 当时她只觉得这傻儿子竟也有这般周到细致的时候,如今再一回想,哈! 阿骏能知道个屁! 他就是个学舌的鹦鹉,叫他说什么、就说了什么! 而因为送来的是阿骏,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疑心过,被陆念母女两个玩弄于股掌之中。 李嬷嬷见岑氏不肯挪步,只能好言好语地再劝,总算劝得了。 待她伺候了岑氏梳洗净面,把人安顿好了之后,自己都忙出了一身汗。 再转回来,地上已经清理干净了,再寻不到先前砸碎瓷罐的痕迹。 小丫鬟傻愣愣站在一旁,乖顺极了。 李嬷嬷心累,没劲再训话,只问一句:“谁打碎的?” 闻声,小丫鬟倏然抬头,不安地道:“奴、奴婢不小心打碎的。” 李嬷嬷便挥了挥手,示意她退出去了。 夜已然很深了。 吹了灯,李嬷嬷在外间榻子上躺下来。 说来,她也有些时日没有睡好了。 夜里侯夫人时常惊醒,她自然也得起身照料,白日里侯夫人勉强能睡一会儿,她一个做嬷嬷的哪里能随便睡午觉? 先前在秋碧园里时,还有人与她换了手,来了菡院,一是人手减少,二来侯夫人情绪更绷、夜里只叫她守。 她确实有些扛不住了。 月末的夜,不见一丁点的月光,今晚云层也厚,估摸着是要下雪的模样。 黑暗中,李嬷嬷迷迷瞪瞪的,脑海里有一段没一段,睡着之前,她还在不住提醒自己:明日说什么也要再劝劝侯夫人,春晖园不过是拿松子仁来恶心人,但也就是如此了,松子仁背后藏的事,谁知道?又如何证明? 没错,就是这个理! 人呐,绝不能自乱阵脚。 李嬷嬷睡着了,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又是格外疲惫,她睡得分外沉。 往常岑氏那里有一点儿动静,她就能睁开眼皮子,今晚却是跟蒙住了似的,愣是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直到她叫噩梦惊了魂,吓得睁开了眼…… 黑漆漆的屋子里,墙边架子旁,杵着一影子,像是个人。 一个一动不动、蜡烛一般的人。 “妈呀!”李嬷嬷嗷得叫了起来,什么瞌睡都吓醒了,凸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头。 那人也似被吓了一跳,骂道:“鬼叫什么?” 竟是岑氏的声音。 “侯夫人?”李嬷嬷连滚带爬起来,摸到桌边点了油灯,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岑氏被光线刺了眼,紧紧闭目:“吹了!” 李嬷嬷已然看清楚了,听她这么要求,本能地顺从了。 瞬间又一片漆黑,甚至因为光线变化、比先前还要看不清东西。 “您怎么了?”李嬷嬷摸着还在狂蹦的心跳,“您有什么事儿,唤奴婢就是了,怎得自己起来了?摸黑不方便,您别磕碰……” “我看看凤髓汤。”岑氏道。 李嬷嬷怔了下,茫然问:“不是砸了吗?” “砸完的东西呢?”岑氏追问,“拿去问问人,里头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不然我不踏实。” “能是什么?”李嬷嬷苦笑,“八成还是松子仁,便是弄清楚了,您还能为了这个去质问世子?再寻上春晖园去? 侯夫人,您听奴婢的,她们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您兴师动众、恰恰落入了她们的圈套呐! 到时候姑夫人阴阳怪气地问您‘何时不吃松子’,您要如何答?” 李嬷嬷说得还是客气的。 以她对姑夫人的了解,那位一开口,十有八九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连松子仁都碰不得了?” 岑氏没有回答她。 李嬷嬷的视线还没有恢复,只觉得自个儿对着黑暗说话怪得很、起浑身鸡皮疙瘩。 她搓了搓胳膊:“她们能做什么?文如松子仁、武如砸院子。 真能寻出证据来,哪里还需要弄这些? 您千万别上了她们的当!” “呸!”沉默了许久的岑氏开了口,阴沉沉地,“你知道什么?说得真轻巧!” 李嬷嬷的呼吸紧了紧。 她知道什么?她知道很多很多。 知道白氏侯夫人是怎么死的,也知道那陶禹川出了什么事,更清楚陶大人是如何丢的官帽、一家老小离京…… 她是岑家的老人,伺候岑氏已经三十多年了! 岑家发达之前,自是用不上仆妇丫鬟的,岑太保得官之后、家里才有了些官宦人家模样,买了一批人手。 李嬷嬷就在其中,她彼时是个小寡妇,婆家娘家都待不了了,自己把自己卖了。 又不是多伶俐的人,没有得主家多大看重,只分担些琐事,最后被打发去伺候岑大人隔房的侄女儿。 说透了,没有前程! 她不甘心,那侄女儿也不是什么甘心的人,于是…… 李嬷嬷能伺候岑氏这么些年,最欣赏的就是她背后狠辣、面前柔顺。 有人背了人命就害怕、吃不下睡不着,岑氏不是,她该吃吃该喝喝,怡然自得,明明是真凶、却没有被人抓到过把柄。 唯一嚷嚷着不放的只有姑夫人,但一个小孩儿没凭没据地胡扯,谁会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吃不下睡不着,迟了三十年,还是来了。 这一夜,李嬷嬷不可能说服岑氏,好在岑氏也没有坚持,僵持了小两刻钟,回床上躺下了。 李嬷嬷也躺了,困得要命又睡不着,天亮了浑浑噩噩爬起身。 稀里糊涂做事,也稀里糊涂听见了一句话。 “你回岑家问问伯父,陶家到底死绝了没有?” 李嬷嬷吓得险些跳起来:“您问这做什么?您管他们呢?您不提,太保不提……” 岑氏没有说话,只一双暗沉的眼珠子直直看着她。 屋里没有其他人,李嬷嬷心一横,咬牙道:“陶禹川是醉酒呕吐噎死的,仵作查过;陶禹林赌钱欠一屁股债,连累他父亲掉乌纱帽。这些事情清清楚楚!” 时隔多年,李嬷嬷回忆起来,亦是深刻。 岑氏与陶禹川定了亲。 岑氏起先也不反对,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问李嬷嬷:“一个员外郎府上,会有吃不完的点心饴糖吗?” 李嬷嬷起先不解,跟着岑氏拜访了几次定西侯府,她便懂了。 “天差地别!”岑氏说,“凭什么她能?我不能?” 不甘心的岑氏告诉陶禹川,她喜欢吃松子。 恰逢过年,陶禹川名正言顺上门来,礼物里便有一大包的松子,未婚夫妻两人得了允许,坐在小厅里说几句话。 陶禹川便殷勤地剥松子,自己依言尝了几颗后,全给了岑氏。 也是那日,岑氏注意到陶禹川脖子红了,还不住挠手。 起初,岑氏只当他紧张,事后琢磨过来,问李嬷嬷:“他是不是不能吃松子?” “兴许是,”李嬷嬷听说过类似的事,“见过不能吃花生的。” 她那时只当谈资,没想到两个月后,岑氏亲手准备了一道白切羊肉、一份绿豆糕,送给陶夫人祝寿。 羊肉配了蘸料,盐、小茴香、花椒磨成细细的粉,混入松子仁粉,再添些看得到的花生碎,香气扑鼻。 绿豆糕里,用百合提味,完全遮住了松子仁粉的油香。 陶禹川好羊肉,爱糕点,定是会喜欢的。 李嬷嬷没有阻拦她。 见识过定西侯府里的富贵,谁会喜欢陶家呢? 岑氏不喜,她也不喜。 陶禹川就这么死了,死得很干净,没有给岑氏惹来一点麻烦。 也就是岑家长辈叹了几口气,说又得重新寻门亲事了。 半年后,白氏也死了,莽草慢性中毒、养病小一月,再下一次猛的,人便没了。 谁也没有看穿其中猫腻,唯一看破的是岑大人。 在岑氏主动提出想做侯爷续弦、希望岑大人出面示好时,岑大人懂了,两条人命。 “我能想明白,陶家哪天也想明白了呢?” “你以为你高嫁了、陶家就不敢和定西侯府叫板?你杀了他最有指望的儿子,他一定要跟你鱼死网破呢?” “证据?陶大人是吏部的官!他和他几个上峰走得很近!” “官场上收拾人,多的是叫你有苦说不出的办法!” 岑大人骂人时,李嬷嬷就在边上。 她当时心里空落落的,这种事能让她听着,就说明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没想到,岑氏回了一句:“这么说来,您一样有叫陶家说不出的办法。” 岑大人答应了。 很快,从没有上过赌桌的陶禹林在万宝楼挥金如土,欠了一屁股债,陶大人替儿子还了钱,又被御史上折子,圣上下旨革功名。 前后三个多月,京城再没有这一家了。 多干净啊! 李嬷嬷压根想不明白,为什么时过境迁,几十年后,侯夫人突然就…… 两年多前一场惊梦,梦到了死不瞑目的陶禹川,怕呓语出事,借着咳嗽的病把侯爷“赶”去了前头书房,也不再吃松子了。 “您莫要着了她们的道!”李嬷嬷苦口婆心。 岑氏扶着发胀的额头,一脸阴郁。 李嬷嬷不敢再劝了,因为柳娘子来了。 这人就是姑夫人的斥候! 斥候眼睛尖,出了菡院进春晖园,与陆念和阿薇道:“凤髓汤的罐子不在原先的地方了。” “八成是叫她砸了。”陆念心情不错。 阿薇也笑:“砸了也好,莽草毒性大,真把她吃得口吐白沫而亡,太便宜她了。” 岑氏本就有睡眠问题,这几日添了料的凤髓汤喝下去,慢性中毒的症状够让她喝一壶了。 尤其是昨儿一顿松子宴…… 陆念又道:“今日多买些松子回来,让陆勉好好当一当孝顺孙子。” 这一日,李嬷嬷心力交瘁。 先有孝顺孙儿陆勉送来了一大碗剥得干净的松子仁,小孩儿满心满意要得祖母夸赞。 岑氏对这个聪慧的宝贝孙儿很是偏爱,不愿意辜负那明亮又专注、满满都是孺慕之心的目光,硬是吃了一大把。 陆勉一走,岑氏连喝了三盏茶都没有压住口中的油腻味道,毫无半分体面,靠坐在恭桶旁吐得昏天暗地。 好不容易吐干净,岑氏气得咒骂陆念:“阿勉才多大?她利用孩子的孝心做这种事!歹毒至极!” 后头,又有浑然不知情的陆骏送了新的凤髓汤来。 “我听说之前的失手打碎了,就再给您送来。” 岑氏盯着陆骏问,咬着牙问:“谁交给你的?” 多问了几遍,陆骏说了实话:“久娘她男人,我原本很不喜欢他,但看他对久娘不错,对您也有孝心,多少有些改观。再说,我也找医馆问过,凤髓汤对您久咳之症最是有效了。许富德会了解,也是久娘有咳嗽的毛病,我听他说,自打每日用这药之后,久娘好转许多了。” 岑氏被这份“孝心”砸得眼冒金星,差点就要脱口问他“知不知道背后指挥许富德的就是陆念”。 可说不得、拒不得。 松子仁做的凤髓汤而已,送给“素来”爱吃松子的她,无论是谁送的,都站得住理。 岑氏接连吃哑巴亏,情绪差、脾气越发大。 李嬷嬷在经历了头一天晚上被墙角人影吓到之后,这一晚等着她的是两三刻钟就被岑氏叫起来。 “春晖园是不是又在炖肉?很浓的八角的味道!” “刚才是不是有人站在窗外,我看到影子了。” “你是不是说话了?我听见说话声了。” “我为何肚子痛?晚饭吃的东西莫非有问题?” “我口渴、与我倒水,不,不喝水,你去温些酒来。” …… 李嬷嬷又是不安、又是惶恐,在将将到来的晨光里,她昏昏沉沉地想:完了。 这般下去,侯夫人迟早要出大状况。 或许在那之前,她会被折腾得先出错。 第85章 大孝子,你来端茶送药?(两更合一求月票) 岑氏病了。 这一次的病,看着来势汹汹。 李嬷嬷艰难挨到天亮,就发现岑氏没能起来,再一探岑氏的额头,她不由惊呼了声。 滚烫一片。 菡院不比秋碧园宽敞,自打搬过来后,岑氏免了小辈们的晨昏定省。 只柳娘子,开口“妻妾”闭口“规矩”,日日过来,少的转一回,多的转四五回。 因着岑氏端庄大气的姿态,对柳娘子进门客气抬举,以至于明面上根本做不得激烈举动,李嬷嬷在新晋姨娘面前想做“刁奴”都做不得,只能由着柳娘子观察岑氏的起居。 这些时日暗戳戳吃了不少哑巴亏。 今日也是如此。 不等李嬷嬷安排大夫,柳娘子便把桑氏请来了。 大夫到了。 岑氏稍稍缓和过来些,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李嬷嬷借此机会、大倒苦水:“世子夫人,侯夫人在秋碧园住了这么多年,突然换了地方着实不习惯。 冬日本就烦人,侯夫人睡不好,愈发连累身体。 不晓得您有没有注意过,春晖园那头时常半夜炖肉,那个味道太重了。” 桑氏一脸忧愁,十分担心,却又百般推诿:“是啊,住不惯是个麻烦,但秋碧园如今的确住不得人。 再换个旁的院子,又要重头适应起,还不如菡院这里呢。 身体状况还得听大夫的说法,嬷嬷不要着急。 至于春晖园那儿……” 桑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可奈何:“姑夫人的状况,家里人人晓得,只是炖肉而已……” 说到这里,桑氏给了李嬷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总比发疯强,是吧?” 李嬷嬷气得胸口发闷。 好好好! 都不装了是吗? 姑夫人回京之前,世子夫人可不敢这么有恃无恐! 如今一对疯子母女顶在最前头,世子夫人的真面目也露出来了。 看着是不算亲近的姑嫂,实则都是一路货色! 李嬷嬷懒得再听桑氏的敷衍之语,耐心听大夫交代。 大夫开了药方。 岑氏开口,声音沙哑:“我平日也在吃些康健的方子,不晓得有没有冲突。” 李嬷嬷闻言会意,赶忙取了瓷罐来:“吃的这个凤髓汤。” 大夫打开,闻了闻,请示之后又拿小勺刮了些,入口尝味。 柳娘子站在角落,只看不语。 侯爷生辰后的那日,原先的那罐凤髓汤就消失了,她们都猜到是砸了,又照着老办法、过世子的手送来一罐。 便是眼前这一罐。 据柳娘子所知,这罐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问题。 果不其然,大夫也没有尝出任何不对劲来,颔首道:“松子仁、胡桃仁、白蜜,这个凤髓汤调得真是细腻。侯夫人久咳,这药方吃得没有问题,也不与其他东西冲突。” 一听这话,李嬷嬷干巴巴笑了笑,迅速看了眼侯夫人,又问:“凤髓汤是不是也有牛髓调制的?” “有,”大夫颔首,“牛髓、白蜜,添上杏仁、胡桃、山药,都是治咳嗽的方子。” 岑氏的脸色更差了,几乎没有一点儿血色。 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才是当初她从阿骏口中听到的方子! 春晖园那儿挂羊头卖狗肉,把阿骏骗了,又进而骗到了她头上! 这下,连浑然不知情的桑氏都品出了滋味。 侯夫人这般不愿碰松子的人,被诓骗着用了不少药,这事儿吧…… 偷梁换柱,阿薇当真好本事! 岑氏需得静养。 菡院里摆了个小药炉。 李嬷嬷指挥着人手前后伺候,自个儿又时不时被岑氏叫去跟前。 白日里,岑氏没有半夜那么疑神疑鬼,但也依旧不好说话。 “我听不得吵闹,叫院子里做事的人手脚轻一些。” “那大夫开的药方,你使人拿去,城里几家医馆里多寻几个大夫看看,莫要又被人蒙混了。” “还有煎煮的药,你亲自去抓来,每种药材都仔细过过眼,省得再被人算计了去。” “岑家那儿,你亲自去见我伯父,我始终不放心陶家……” 李嬷嬷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要她说,院子里的人已经小心翼翼地恨不能连呼吸都没了,哪里还会吵着屋里休息的人? 药方、药材的确要紧,可也没到需要她李嬷嬷亲力亲为的地步。 样样都“亲自”,这谁吃得消? 不是她多懒,而是侯夫人跟前也离不了人、尤其是离不得她。 只要她前脚出门去办事,不出半个时辰,侯夫人就要到处寻她了。 说白了,都是心病。 可李嬷嬷又不敢违背她,只先应下来再说。 傍晚时,岑琅来探病。 “她消息倒是灵通。”陆念吐了瓜子壳,慢条斯理擦干净了手。 阿薇与她倒了茶漱口:“郡王爷不好糊弄,薛家只交一个薛波,想来难以全身而退,薛大人焦头烂额,还不得盯紧着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是岑太保,但把薛波拖下水的始作俑者是镖局易手,是岑氏。 陆念一口饮了茶,叫上阿薇:“会会她去。” 菡院里,岑氏满面病容,看着不请自来的岑琅,亦是没好气:“你来添什么事?” 岑琅被丈夫公爹埋怨,回娘家哭诉又被岑太保训了几句,两头不讨好。 “姑母这话不对,”岑琅道,“说到底,也是姑母给我添了事。 都是岑家女,我晓得自己能耐不足,不似您为侯夫人,给娘家添了不少体面。 但我也没给家里惹过事! 姑母倒好,侯府那些妻妾事情、绕着弯儿叫薛家冲锋,现在薛波被衙门抓了,薛家焦头烂额,倒是与您不相干了?” 岑氏平素和善惯了,但对娘家人、尤其是兴师问罪的娘家晚辈,她和善不起来。 病中情绪本就糟糕极了,听了岑琅指责,岑氏冷声道:“阿瞻说你受了委屈、在薛少卿跟前抬不起头来,我还当你是个柔弱的,哪知道来我这儿倒是能言会道! 他薛文远算个什么东西?能给岑家提鞋是他的福气!没有岑家在前头,他能做得到少卿? 我让阿瞻做事,阿瞻交托给薛波,事情给我办出那等差池来,给我惹了一身麻烦! 我都还没找薛家要说话,你巴巴寻上来! 你一个低嫁的,却拿捏不住婆家,自己反省去!别来寻我耍横!” 岑琅气得咬牙:“我拿捏不住婆家,您就能收拾得了继女?” 正是火气旺的时候,外头急急传来通禀声,说是姑夫人、表姑娘来了。 岑氏那烧得滚烫的心火硬生生被泼了一盆水,憋得要命:“别给我惹事!” 她低声训了岑琅两句,身子软下来,躺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陆念大摇大摆进屋,自顾自坐下。 “你来做什么?”她问岑琅。 “姑母病了,我来看看,”岑琅道,“倒是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瞧瞧你,”陆念眉梢抬起,兴致盎然,“你自己来的?薛成秋今日没有陪你一块来?” 岑琅闻言一愣,好好的,提起她丈夫做什么? 陆念一手支着下颚,笑眯眯看着她:“上回他来府里与父亲说事,我倒是看到一眼,身形健硕,我看着十分欢喜。” 岑琅眨了眨眼,这才懂得陆念话中含义,她的脸色又白转青、又由青转红:“你疯了吗?” 陆念笑着道:“你说我疯没疯?” “他是你妹夫!”岑琅气得鼻尖都冒汗了。 “你急什么?”陆念瞥了她一眼,啧了声,“我就久娘一个妹妹,你算…… 勉勉强强也能算上你,我那继母娘家隔了房的表妹。 薛成秋是我表妹夫不假,我这个表妹目前看来也活得好好的,但谁知道呢? 也许我表妹下个月、下下个月,哪天就死了呢? 那薛成秋不就是个鳏夫了?寡妇和鳏夫,谁也不占谁便宜。 话说回来,我又不是没死过妹妹,陆思死了多少年了。” 岑琅抬起手,手指指着陆念,浑身发抖。 她本就不是那等嘴皮子厉害的人,碰上陆念这种“胡言乱语”、“威胁恐吓”,越发不晓得如何回击,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念本就对岑琅没有兴趣,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岑氏。 管都不管气得打哆嗦的岑琅,陆念转眸看向岑氏,黑沉沉的眼珠子如刀一般:“你说呢?没有机会,那就造几个机会出来,这事儿吧,你最有经验了。” 岑氏迎着陆念的目光。 冬日的午后,光线暗得屋里甚至需要点灯。 床幔里,岑氏的五官被光线勾勒得半明半暗,仿佛一只凶恶的豺。 陆念的舌尖舔了舔牙根:“外头哪有侯府好,是吧?官宦人家的儿媳,又不是官夫人,没点儿出息,是吧?” “你不用这样,”岑氏的声音如干枯了的木,“你只管真刀真枪的来,别使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你指什么?”陆念饶有兴味,“叫人做镖、夺镖局?七弯八绕拿走父亲与外祖家给我凑的救命钱与药材?前后花几十年从我母亲的陪嫁里贪银钱?” 陆念并未点破命案,而是直接与岑琅道:“我要是你,就不会指着这个自私自利的姑母救命。 一个薛波顶不住那些案子,薛家会被一并拖下去,而你竟然还在幻想着让岑家捞薛家一把。 这一点上,你比你姑母差远了! 我教你,和离、割席,速速回岑家。 死的是薛家,又不是岑家,你祖父可是太保,他能轻易被薛家连累? 救是不值当救了的,但自保、对你们岑家来说轻而易举。” 岑琅那双气红了的眼睛倏然睁大,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看着陆念,久久回不了神。 “怎么了?”陆念笑着问她,“真被薛成秋勾了魂了?舍不得他?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不飞,那你等着死呗。” 说完这些,陆念乐不可支,靠着椅背,看好戏一般看着岑琅。 岑琅被她盯着背后汗涔涔,倏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岑氏见状,忙不迭给李嬷嬷递了个眼色。 她不怕旁的,就怕岑琅稀里糊涂。 一旦岑琅有半点拆伙的意图,薛家又凭什么死扛? 诚然,岑太保不至于被薛文远拖死,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走了,”岑氏的手用力抓了抓被褥,与陆念道,“你也可以走了,不用在这里唱戏。” 陆念起身,走到床边,弯下腰看着岑氏:“陶禹川,我母亲,松子,莽草…… 上回我就跟你说过,这世上只要做过的都会有证据。 镇抚司能开金夫人的棺,你说说,能让他们开了陶家的棺,查出证据后、再开我母亲的棺吗?” 岑氏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一瞬间,恐惧、愤怒从心中迸发,直冲脑海。 陆念留下“真刀真枪”这个字,笑盈盈地走了。 李嬷嬷送完岑琅回来,只看到坐在床上的岑氏,仿佛从水里被捞起来一样浑身汗湿,嘴唇发紫。 “侯夫人……” 良久,岑氏的眼珠子才转了转,问:“她们做什么去了?” 李嬷嬷倒是领会了岑氏的意思:“姑夫人回春晖园了,表姑娘去了世子他们那儿,应是去寻世子夫人。” 岑氏的呼吸粗重,用力砸了下床板。 翌日。 岑氏看着围在病床前的众人,这才明白了“真刀真枪”。 柳娘子满面担忧。 “我清早过来,听见侯夫人咳嗽愈发严重了些,这毛病靠养,白日夜里都要仔细。” “我看李嬷嬷也是一脸倦容,只一人伺候侯夫人怎么足够?” “李嬷嬷莫要逞强,都晓得你对侯夫人尽心尽力,但事关侯夫人身体,还是不能马虎。” “旁人伺候不来,今晚上我来守夜吧。” 李嬷嬷脑袋嗡嗡。 她昨晚上自然又没有歇好,脑子也不比平时活络,听柳娘子大包大揽了一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拒绝。 “姨娘,怎能劳烦你呢?奴婢撑不住,还有之前伺候侯夫人的,搭把手……” 陆念坐在一旁。 她来时自己带了把花生,剥得十分惬意:“就这点毛病,一个嬷嬷伺候不住,还要姨娘来伺疾了。不晓得的,还当这位侯夫人七老八十,转年就要不行了呢!” 陆骏坐在一旁,原本没有吭声,听见这阴阳怪气的话,额头青筋不住跳:“姨娘敬重母亲,想要照顾母亲病体,怎么在你嘴里就这么得……” “怎么的?”陆念白了他一眼,“嫌我说得难听?那好啊,大孝子,你来端茶送药?” 话音一落,所有目光落到陆骏这里。 陆骏想也没有想,道:“我来就我来,服侍父母,本就是儿女的责任。” 李嬷嬷一听就慌了:“这如何使得?世子,这里有奴婢伺候,您不用……” 话说到一半,陆骏还没开口,陆驰先打断了她:“大哥说得对,我和大哥轮着来,有嬷嬷搭把手,我们也出不了多少力。” 兄弟两人一拍即合。 陆念往口中扔了个花生,牙齿一咬,嘎嘣脆。 阿薇含笑,从荷包里又抓了一把出来,给陆念续上。 第86章 阴魂不散的东西!(五千大章求月票) 腊八。 李嬷嬷睁开眼睛时,窗外明亮极了。 她有一瞬发懵,以为自己睡过了头,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下雪了。 这个冬天也是怪得很。 又冷又干,看天色早半个月就该下雪了,谁知道一直虚晃一枪,直到今日才积了一地的雪。 李嬷嬷收拾着起身,扶着榻子下来时,脚步一浮,身子左摇右晃,好在是抓住了椅子背才没有摔倒。 柳娘子闻声,从寝间里绕出来,微笑着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嬷嬷一个激灵,被她笑得后背发凉。 昨晚是柳娘子守夜。 自打那日定下来起,陆骏、陆驰两兄弟各轮了两日。 他两年轻,在外间搭个榻子,半打盹半醒神也不至于太累,但架不住有人心疼。 商量来、拉扯去,中间换桑氏、简氏各来伺候了一夜,柳娘子来了两夜。 陆念兴致勃勃地也想参与进来,才开口就被劝住了。 想也知道,陆念往寝间一坐,别说伺候人了,能少说几句糟心话就阿弥陀佛了。 她只能遗憾至极。 至于岑氏和李嬷嬷提出来的“不用人手”,也是又被否了一回。 柳娘子一口一句“情理之中”,陆骏上了陆念的当、要做大孝子,陆驰这个亲儿子更不会落于人后,桑氏再积极主动些,简氏不管有心没心也躲不了懒。 这些时日下来,且不说被伺候的岑氏舒坦不舒坦,李嬷嬷已经是瘦了一圈了。 太累了! 她真的太累了! 整夜整夜地提心吊胆,就怕侯夫人半梦半醒间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更怕侯夫人像前阵子那般,大半夜不睡觉站墙角,吓着她李嬷嬷也就罢了,吓着其他人…… 这要如何交代? 万幸的是,或许因为侯夫人病中疲惫,暂且还没有不恰当的举动。 但有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贼还没动静,李嬷嬷快坚持不住了。 柳娘子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侯夫人半夜睡得不安稳,一直翻来覆去,这般状况如何能养得好身体?这会儿才刚刚睡熟,我们莫要吵着她。” 李嬷嬷挤出笑容来,点了点头。 柳娘子看着面前这老妇精疲力竭的样子,又道:“我看嬷嬷也要多歇歇了,半夜我起来倒水,你都没有醒,可见是这阵子累着了。” 李嬷嬷闻言一怔,怀疑道:“没有醒?不会吧?” 自打侯夫人睡不好起,这两年,她的睡眠也很浅,从没有听不到动静的时候。 偏柳娘子信誓旦旦,李嬷嬷一时也吃不准,明知道不该信这斥候,又觉得以自己的状况可能真的会…… 柳娘子说完这些,拿帕子捂嘴打了个哈欠:“嬷嬷既起来了,我先回去梳洗一番。今儿腊八,府里要祭祖的。” 李嬷嬷打量了她两眼。 不愧是狐媚子,打哈欠都自有风情。 难怪能叫侯爷惦记这么多年。 难怪和那镖局汉子做过十多年夫妻、侯爷都能不计较。 这要是早些年进府,靠着年轻貌美…… 等柳娘子走了,李嬷嬷才回过神来。 糊涂啊! 现在是琢磨那狐狸精的时候吗? 一只狐狸动摇不了侯夫人,但若病情不好转,夜夜有人守着,才要完蛋! 毕竟,担惊受怕的不止是她,还有侯夫人! 两刻钟后,岑氏又唤人了。 李嬷嬷忙不迭进去,仔细观察岑氏神色。 岑氏也瘦了,皮肉挂不住,褶子一般往下垂,原本慈眉善目的一张脸看起来阴毒许多。 “柳氏回去了?”岑氏开口,声音喑哑。 “回去了,”李嬷嬷道,“今儿腊八,您……” “扶我起来梳洗,”岑氏道,“等下去小祠堂。” 李嬷嬷劝道:“您还病着……” “没有病到下不了床的地步!”岑氏气恼道,“我连祭祖都不去,如何能叫伺疾的滚?” 这些时日,她真的烦透了! 说了多少次不用人夜里守着,偏生一个个不消停。 尤其是陆骏那傻子,完全着了陆念的道! 连带着阿驰也犯了蠢,火急火燎地要当好儿子。 岑氏夜里本就睡不安生,多的是刚眯半刻钟就醒了、如此反复到天亮的时候,这些时日被逼得连这半刻钟都不敢眯,就怕一时失言…… 可是,人毕竟不可能那般熬着,能补眠也就罢了,现如今白日里都不得清静! 一会儿大夫来请脉,一会儿院子里煎药,一会儿与她说话解闷…… 各种花样轮番来,那可恶的柳氏,那已然与陆念联手的桑氏,花样忒多! 更要命的是,桑氏不晓得如何吹得枕头风,把陆骏吹得更耿直了! 岑氏好几次差点耐不住脾气要发火,又被迫着生生压回去,做一个病得精力不济的温和老夫人。 “不管怎么样,”岑氏在梳妆台前坐下,咬牙道,“最多再三五日,必须把人都赶了!” 李嬷嬷嘴上附和着,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显然是姑夫人算计好了的,岂会半途而废? 她有心要宽慰几句,等梳子从头上滑过,梳下来大把大把的头发后,她缩着脖子不敢吭声了。 岑氏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自己掉了许多头发,由着李嬷嬷替她打理得当,又往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 小祠堂里。 定西侯下朝回来,主持家祭。 府里腊八并非大祭,但也算重视,早早扫了雪,又里外收拾干净。 廊下,柳娘子正与定西侯说着话:“昨儿是我守着,侯夫人歇得还是不好,我琢磨着是不是再换大夫来看看?如此下去总归不好……” 进府这些时日,柳娘子早已经有了经验。 说旁的七七八八,定西侯不怎么理会,但只要说姑夫人,好好坏坏的,侯爷都会认真听。 近些日子还添了侯夫人。 毕竟是抱恙的妻子,他会去探望,也会听人说状况。 柳娘子不疾不徐说着,余光瞥见李嬷嬷扶着岑氏来了,手腕一抬、轻轻拍了拍定西侯的胳膊:“沾了雪水,看着就潮,回头赶紧换一身,再喝碗姜汤驱驱寒。您也保重身体吧,要不然,世子兄弟两人不止要给侯夫人守夜,还要来伺候您。” 定西侯笑了下:“阿薇很会煮姜茶。” “是,”柳娘子弯了眼,“先前喝过两次,很是顺口,等下我跟她提,请她给您送一碗去书房。” 说到这会儿,柳娘子像是才看到岑氏一般,急急忙忙迎上来扶她:“您怎么来了?今儿还下雪,病情加重了可如何是好?” 岑氏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怕忍不住剐她一眼。 陆念和阿薇是最迟到的。 小祠堂里便是备了火盆、也远远不及屋里暖和。 陆骏搓着手怨她:“你倒是悠闲。” “沐浴更衣熏香,哪样不需要工夫?”陆念嗤得笑了声,“母亲就喜欢香喷喷的我,她愿意等我,你催什么?” 陆骏浑身鸡皮疙瘩。 多大岁数了,还香喷喷?! “行行行,你说得对,”陆骏懒得与她争口舌,“快些吧。” 祭祖自有章程,说复杂倒也不复杂,偏陆念有备而来,赶在结束前突然起身,上前几步把白氏的牌位取了下来。 定西侯一时不解:“阿念?” “我和母亲说说话,”陆念慢悠悠地,把牌位举到面前凑近了,“十几年没在家里过腊八了,也没叫母亲仔细看看我。 母亲,我现在长这样,您细细看看我的五官。 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楚您的样子了,但我和您应该长得也没那么像,反正父亲、舅舅那儿没人夸过我像您。 喏,我再给您看看阿骏。” 说着,陆念转身,把牌位直直贴到了陆骏的脸上。 冰冷的木牌激得陆骏下意识要躲开。 他自然不是怕,亲娘的牌位有什么可怕的,就是冷得慌。 “躲什么?”陆念嫌弃极了,“我听说阿骏好像眼睛嘴巴更像您一点,唉,有什么用呢? 他现如今可是大孝子了!岑氏病着,他去守了两夜,要不是弟妹拦着,他还能再去好几夜。 说来是您走得太早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没给您敬过一点心,全服侍别人去了。” 陆骏叫她说得头痛不已:“你少说几句行不行?孝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自是尊敬母亲的,不是我不想孝顺她、伺候她,是天不假年,子欲养而亲不待! 继母代替母亲抚养我长大,我现在回报她也是应当,何况两位母亲是好友,你何必在灵前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陆念噗嗤笑出了声:“你还会伤心?” “啊?”陆骏不解。 他说了这些,陆念的关注点竟在这个词上? 只见陆念笑容倏地消失,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憎恨层层漫出来:“母亲不会伤心,她会恨;岑氏也不会伤心,她欢喜母亲的死;只有你一个糊涂蛋,在这儿伤心来伤心去!” 陆骏气结:“你!” “对了,今晚该是你守夜吧?继续当你的大孝子,千万别睡死了!”陆念说完,抱着牌位看向岑氏,“这等拳拳孝心,滋味如何? 你千万别点什么安眠的香,阿骏一觉睡到大天亮,可就是一片真心喂了狗了! 说来,你也不敢点吧? 真要点早点了,是吧?” 岑氏气血上涌,冲得头昏眼花。 陆念这下说舒坦了,把牌位放回去,神色如常跪下磕头。 她没有再招惹的意思,定西侯也不会去念叨她,没必要,真把阿念的脾气激起来,不一定砸祠堂,但大闹一场免不了,更要命的是激出病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祭拜结束后,回到书房的定西侯得了一碗春晖园送来的姜茶。 一口下去,浑身寒意消散,从里到外都暖和。 而菡院里得了碗腊八粥,岑氏看都不用看,其中必然有松子。 她毫无胃口,叫李嬷嬷端了出去。 下午时候,岑氏勉强睡了会儿,半梦半醒间听到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她不爽地拍了拍床板、代替说话。 外头动静一顿,下一刻柳娘子抬步进来。 “您醒了?”她柔声细语地,“我刚和李嬷嬷说呢,您白日还是少睡些,夜里才能更好入眠。” 岑氏瞪着她。 柳娘子又道:“您刚是不是做梦了?我好像听到您说了什么,不是很清楚……” 岑氏下意识问:“我说了什么?” “好像是什么草不草的,”柳娘子凑近了些,低声细语起来,“您这呓语的毛病,好像也挺厉害的。” 岑氏的眸子倏地一紧,抬手就向柳娘子打去。 柳娘子自小练武,哪怕如今身手早不及从前了,也不是岑氏这样能打着的。 她往后让开,嘴角一抿:“您睡糊涂了吗?打人?您会打人吗?” 岑氏狠狠道:“告诉陆念,她亲娘死了三十年、不是三年!她想开棺只管去开,我看她能开出什么结果来!” 李嬷嬷匆匆进来,见里头剑拔弩张,心下一沉。 柳娘子轻笑了声:“我是不清楚姑夫人要做什么,但是,您再这般下去,恐怕……” 说完,她缓缓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李嬷嬷瞧着岑氏气凶凶的模样,心累极了,又不得不劝:“她是斥候,是先头兵,您一清二楚。” 眼下都是明刀明枪,偏就是势大力沉,她们看得穿,但眼瞧着要挺不住。 入夜。 陆骏早早就来了。 两个儿子守夜时,都是他们留在外间睡榻子,李嬷嬷去寝间伺候。 白日转小的雪在天黑后又飘洒起来,北风呼啸,吹得窗板啪啪作响。 陆骏记挂着伺疾,不敢深睡。 朦朦胧胧地,忽然听见些模糊声音,他忙坐起身来。 很快,里头传来梆的一声,而后是清晰的风声,那风像是穿了墙一般,吹得屋里冷了几分,连陆骏都不由打了个颤。 “侯夫人!” 听到李嬷嬷惊呼的声音,陆骏顾不上旁的,趿了鞋子赶忙往里头走:“怎么了?我进来了。” 一入寝间,他就看到窗户大开着。 淡淡的月光里,雪色明亮。 岑氏就站在窗户边,被寒风吹着都没有避开。 李嬷嬷手忙脚乱去关窗,被岑氏木着脸挡了,急得不住道:“您清醒清醒!世子还在这里!” 岑氏却问她:“外头那么重的炖肉味道,你难道没有闻到?” 李嬷嬷没闻到,她被风吹得鼻子瞬间就糊住了。 “什么炖肉?”陆骏想起春晖园前阵子夜里会炖肉,稍稍闻了闻,“母亲,您闻错了,今晚上没有炖肉味道。窗边寒冷,我扶您去床上躺下,您病体未愈,可不能这么吹风。” 岑氏死死看着陆骏。 雪色映照下,视线并没有那么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岑氏仿佛看到了白氏。 “我吃着那粽子糖不错,你也尝尝。” “刚做得的桂花酥,前两天才打的桂花,尝个应季的新鲜。” “晓得你喜欢吃,多吃些。” “我还要陪阿念和阿骏长大呢,怎么舍得扔下他们?” “哪里会嫌你烦呢?巴不得你每天都来才好。” …… “你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不让我陪阿念和阿骏长大?” “为什么害阿念,为什么骗阿骏?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脑海里翻滚,岑氏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骏以为她是冷的,急切着要扶住她:“母亲,您快些回床上暖暖。” 岑氏没有动。 她看着陆骏那张张合合的嘴,眼前闪过的是白氏年轻貌美的容颜。 温柔、和煦、嗔笑、甜蜜、活泼。 和她不一样。 和真正的她不一样,和假装的她也不一样! 白氏是那么的鲜活,只要坐在那儿就能吸引人的目光。 “滚!你滚!”岑氏阴郁的声音从牙齿缝里冒出来。 陆骏起先当是自己听错了:“母亲?” 李嬷嬷亦听见了,此刻再顾不得关窗,扑过来想抱住岑氏的胳膊、把人往床边带。 “滚开!”岑氏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使出的力气,生生把李嬷嬷撞开,“阴魂不散的东西!” 李嬷嬷摔倒在地,脑袋磕到了椅子,痛得天晕地转,再想去捂岑氏的嘴已是迟了。 “死了三十年了还作怪,晦气东西!” “侯爷再喜欢你又怎么样?还不是要续弦?还不是和个狐狸精搞七捻三?除了陆念,谁还惦记你?” “以为陆念能给你报仇?呸!你是个死人,你女儿是个疯子!死人不会说话,疯子说话也没人信!” “我害她怎么了?小贱蹄子从小就和我作对,我没杀她就不错了!” “你儿子?你儿子可真好骗!他叫了我三十年的娘,你算什么东西?!” “我不怕你!我能毒死你一次,就能叫道士再收你一次!” “你识相的赶紧滚!这么心疼你女儿,你把她带下去陪你啊!” 李嬷嬷扶着炸开一般的脑袋。 她害怕又惶恐的这一刻,像是悬在头上的铡刀,终是落了下来。 她又是胆怯又是惊恐地去看陆骏。 陆骏站在原地,仿佛被浇了一桶冰水又被冻结实了的冰雕,一动也没有动。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岑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每一句话,他都听清楚了,但好似又一句都没有听懂。 他想,他的确是蠢笨的,不然为什么会听不懂?为什么这么难懂? 半晌,陆骏的喉头滚了滚:“您……” 第87章 我等这一日等了三十年(三更合一求月票) 陆骏只说了一个字。 后头的话,他不晓得如何说下去了。 狂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来势汹汹,陆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脸上像被刀子刮了一般。 他没有再看岑氏,但脑海里的每一幕都是刚才画面的回旋。 比寒风凶猛,比刀子尖锐,割得他脑袋里七零八落的痛。 陆骏是茫然的。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睡迷糊了,或者说,这就是一场噩梦。 说出那些话的,真是的母亲吗? 和他相处了三十年的母亲,完全不是那么一个性情。 母亲怎么会这么说话? 怎么会露出那样狰狞的表情? 怎么会杀人、杀的还是…… 陆骏在大风中睁开了眼睛,雪花落在他的眉心眼角,化作一片湿漉漉。 “真的吗?”他问。 寒气灌入口中,冲向咽喉,陆骏捂着脖子重重咳嗽,险些连眼泪都呛了出来。 岑氏大口喘着气。 冷意让她不清明的神智渐渐平息下来,也后知后觉地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呼吸彻底僵了。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说出那么不理智的话来? 岑氏看着陆骏,骤停了心跳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马,瞬间狂跳起来。 怎么办? 心中慌乱,岑氏脸上还是端住了。 她没有看陆骏,而是扫了眼李嬷嬷。 主仆多年,李嬷嬷顷刻间心领神会,顾不上摔得哪哪儿都疼的身子,手脚并用爬起来。 “世子,”抹了一把脸,李嬷嬷呼吸急促,思绪飞快,“风太大了,别吹出病来,您先关窗,奴婢扶侯夫人去床上,然后奴婢慢慢与您解释。” 陆骏没有反对。 他的脑子现在浆糊一团,有人说什么,他就照着做什么。 啪的一声响,风雪被拦在了外面,屋里亮起了油灯。 岑氏靠躺在床头一言不发,一副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模样。 李嬷嬷眼眶通红,擦一下就是泪花。 靠着这点儿拖延工夫,她急中生智,编了个理由:“是这样的,世子您不清楚,侯夫人自从前一阵子起,脑子就时不时有些糊涂。 许是回回听姑夫人说她害了人,竟然信以为真了。 做梦魇着了,她就觉得自己真的害死了白氏侯夫人,真的是个作恶多端的女人。 世子,侯夫人好可怜啊!” 陆骏按了按发胀的眉心,问:“你是说,母亲的脑子也不太好?和大姐那样?” “对、对!”李嬷嬷眼前一亮,不住点头,“上了年纪的人受不得惊吓,之前姑夫人砸秋碧园的动静,着实吓到侯夫人了,自那之后就…… 世子,您可千万别信侯夫人不清醒时说的话,她是什么脾性的人,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连只鸡都没有杀过,又哪里会杀人? 不过是受了刺激,病了,才会胡言乱语。 您看姑夫人,她犯病的时候多吓人啊,六亲不认、连表姑娘都能弄伤了,但那是她的本意吗?肯定不是! 姑夫人多疼爱表姑娘,您肯定看在眼里! 所以啊,您别计较侯夫人刚刚那些胡话,等她醒来就好了……” 李嬷嬷越说越有底气。 是的,事实就是如她说的,只有她坚定不移,世子才会信。 “有病”是个多好用的由头啊! 姑夫人用的,难道侯夫人就用不得? 姑夫人的疯病是在蜀地得的,而她们侯夫人,那是生生被姑夫人逼出来的! 说起来,还是侯夫人最可怜、最无辜! 李嬷嬷“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捶胸顿足。 陆骏绷紧了身子,双手握拳、松开,又再次握紧。 耳边是李嬷嬷伤心的哭泣,眼前是岑氏神游天外的神情,陆骏的肩膀垂了下来。 “哈哈……”他笑了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干巴巴的,“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难怪! 他就说,母亲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不可能的,断断不可能的! 天渐渐亮了。 陆骏一动不动,在沉默里坐到了天亮。 柳娘子来得很早,一进屋子就察觉到了状况不对。 地上落了几张纸,看样子是叫狂风吹落的。 桌上的油灯还亮着,雪天明亮,平日里起身的时间根本用不着点灯。 再看陆骏那丢了魂的模样,柳娘子上前问道:“世子,昨晚上……” 陆骏身子一震,似叫吓了一跳:“昨晚上怎么了?” 柳娘子眼珠子转了转,捂着嘴低呼:“莫不是侯夫人又说胡话了?哎呀!我就说这么下去不行,得叫大夫来仔细问问。” 闻声,岑氏横着一眼怒视柳娘子。 陆骏却像是得了佐证,道:“姨娘也听过?是,母亲她又说胡话了,她也病了,我看着不比大姐轻。昨晚上……” 李嬷嬷左看右看,想阻拦又作罢了。 她能哄住世子一时,却哄不住世子一世,尤其是,等世子夫人来了,只一眼就能看出世子不对劲,枕边风再一吹,世子怕是一五一十都会说出来…… 那就被动了! 说话回来,昨夜侯夫人失言,就已经被动至极! 倒不如借着“有病”的由头…… 唉! 李嬷嬷的心又凉了,半夜里给自己鼓的那些劲完全撑不住,脑袋混乱得无法作出一个明确的判断来。 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路已经窄了,但再窄的独木桥,也必须往前走! 在场之人,唯有柳娘子心里乐开了花。 等待了那么久,总算是有了成效,最妙的是,世子亲耳听见了。 虽还不清楚侯夫人具体吐露了些什么,但看那灰败的棺材脸,想来内容格外精彩! 柳娘子不耽搁,当即寻桑氏说消息:侯夫人病得忒厉害,都说胡话了! 不过两刻钟,定西侯府上下传了个遍。 阿薇举伞,与陆念一道来了菡院。 进了屋里,她一面替陆念解了大红氅子,一面轻声道:“千万别自个儿拧着,我们仔细与她算账。” “我有数,”陆念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难得严肃,“我等这一日等了三十年。” 两人走到寝间里。 陆驰夫妻两人在床前,关心着岑氏的身体。 陆念在陆骏身边坐下来:“大孝子好好守夜,怎么越守越严重了?” “你还……”陆骏下意识要反驳,话才出口,自己就顿住了。 他明明可以用李嬷嬷的说辞来指责陆念,可话到嘴边,陆骏自己说不下去,只能垂头丧气。 定西侯今日休沐,此刻也过来了,小小的菡院屋子里满满当当。 “病情加重,怎得不叫大夫?”他问。 柳娘子道:“侯夫人说胡话,病得有些怪……” 定西侯的眉头紧皱,神色很是不悦。 阿薇看在眼中,不由讶异,定西侯为何是这般反应?不是关切,也不是疑惑,而是不悦…… 陆念没管定西侯,只问:“都是些什么胡话?” 李嬷嬷不敢说,陆骏不想说。 陆念冷声道:“都不说?那我来猜猜。她说她杀人了?说她害死了我母亲?说她……” “大姐!”陆驰坐不住,高声打断陆念,又看陆骏。 叫他意外的是,平素一直和陆念不对付、说一句顶一句的陆骏依旧垂着眼,一言不发。 这叫陆驰的心沉了下去。 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太不对劲了! 陆念直接问李嬷嬷,一双凤眼凉如冰:“你来说,还是让我逼阿骏?或者逼岑氏自己说?” 李嬷嬷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急促了呼吸了几下,逼着自己想起半夜时的情绪,捂着脸哭嗷起来。 已经说过一遍的话,此刻说来没有一点磕磕绊绊,且情感细腻、万分真挚。 说得陆驰怒目圆睁、死死瞪着陆念。 李嬷嬷说完,只余下嘁嘁哭声,其余人都安静着,各怀心思。 阿薇打破了这份安静。 她伸手指向李嬷嬷,嘲讽道:“一个敢说。” 而后,手指换了个方向,指到了义愤的陆驰身上,她道:“一个敢信。” 陆念闻言哈哈一笑,抬起头来,明眸看着站在身边的阿薇,问:“当真只有一个信了?” 阿薇接了这话,直接去问定西侯:“外祖父,您不会也信了吧?” 定西侯眉宇紧锁,下颚绷直,没有明确表态。 陆念支着腮帮子,眼睛弯着,其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她就这么看了定西侯一会儿,便收回了视线。 谈不上失望,因为本身也没有多少期待。 岑氏一言不发,只李嬷嬷在这里唱戏,父亲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不会摆出明显的偏向。 毕竟,对他来说,眼前局面还是可控的,不至于心急火燎。 能让父亲急起来,得是怒砸秋碧园那样的“大场面”。 “你呢?”陆念微微偏了头,挖苦陆骏,“你信没信啊?先前我们谁都不在,只有你亲耳听到了岑氏的话,来吧,孝顺儿子,与我们说说?” 垂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陆骏的肩膀抖得很厉害。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陆念扶着椅子站起身,直直往床边走。 李嬷嬷边哭边拦:“姑夫人?” “怎么了?”陆念倚着床架站定,抓着幔帐流苏一下一下在指尖绕圈,“我有病,她也有病,正好交流下发疯的感悟。我病得比她久,经验丰富,体会深刻……” “什么乌七八糟的?”陆驰也是怕极了陆念会突然发难,之前扬着锄头劈柱子的陆念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哪里是需要交流的事?” “你一个没病的晓得个什么东西?”陆念啐他,“轮得到你在这儿当大夫?!” 陆驰被堵得心塞。 见母亲浑浑噩噩坐在床上,他的心情着实不好受。 思来想去,他还是忍下了愤怒,耐着心思与陆念讲道理:“大姐,为人子女,你放不下亲娘,这本没有错。 你从小就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你母亲,今日听李嬷嬷说这些,算是‘印证’了你的猜测,你无论多激动、多愤恨,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我母亲她病了,她的话不能尽信,你想要一个答案,就先请大夫来给母亲看病,等她清明些、能自己开口了再说。 您等了三十年的真相,难道连这么些工夫都等不住了吗? 还是说,你只想要你认定的真相?” 陆驰自认为说得很克制,也很在理,没成想,话音一落,陆念突然抬了手。 不晓得什么东西迎面向他飞过来,陆驰躲闪不及,劈头盖脑地都砸了个正着。 痛倒是不痛,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陆念砸的是花生。 她随身的荷包里,装了满满的。 陆念砸完,猛然转身抓住了岑氏的肩膀。 岑氏已经坐直了,整个身子往前探,担忧地唤了声“阿驰”。 这是她的本能。 陆念抓的就是她的本能。 “你看,她很清明,”陆念撇了撇嘴,“亲儿子遇着危机,她比你自己的反应都快。” 陆驰见此,忙轻声与岑氏道:“您别怕,父亲不会让她冤枉您的。” 这一刻,阿薇突然走到李嬷嬷边上,问:“故事编得不错,但你确定还要编下去?” 李嬷嬷眼神戒备。 “我母亲早说过了,就算开不了外祖母的棺,也有办法开陶禹川的棺,”阿薇直视她,语气十分平静,一字一句,淡过窗外白雪,也冷过呼啸寒风,“为母报仇,不是衙门查案。 查案要严丝合缝的证据,但报仇不用,认定了就是认定了。 我母亲那个病,别说一座秋碧园,整个定西侯府都能掀,你说,外祖父会不会想要息事宁人? 岑氏有娘家可靠,还有个亲儿子在这里说道理,你李嬷嬷有什么? 总要有人扛罪,你是要继续忠心耿耿替岑氏扛到底,还是说出真相? 你一定也很清楚,于岑氏而言、你就是一枚弃子,就像薛波之于薛少卿,甚至,衙门再咬得凶一些,岑太保连薛少卿都能舍。 你李嬷嬷难道比薛少卿重要吗? 被舍了,死路一条,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放过你,我母亲要你死,岑氏更要你死,死人才不会说话。 但你还有唯一的活路。 说出来,说清楚岑氏怎么杀的陶禹川,怎么杀的外祖母,莽草、松子都说得明明白白。 我母亲保你活路!” 岑氏的身体僵住了。 陆念扣着她的肩膀,感受到她的僵硬,哈地笑了一声。 “大姐!”陆驰难以置信,“这算什么?收买?离间?这样骗来的口供能信?” “为什么不能?”陆念反问,“我只要答案,多脏的手段都可以用,但再脏、也没有你母亲做的事情脏!” 岑氏目光戳在李嬷嬷身上,见嬷嬷不由自主在地回避了她的视线,岑氏的心凉了大半。 看来,今日很难全身而退了。 同时,岑氏暗暗想,阿薇对局势的判断很正确。 这里不是衙门,拼的不是证据,而是心里的那杆秤。 秤的两边,不仅仅只有信与不信,还有身份、体面、背景、代价。 只要她姓岑,只要伯父还在…… 她便是低一时的头,也能再站起来! “所以,这是已经定罪了吗?”岑氏深吸了一口气,压住擂鼓一般的心跳,看着众人,“我病中胡话,就足够坐实我杀人了?陆念,你有病,人人都让着你,但这不是你胡搅蛮缠的护身符!” 陆念听都不听她的,又问李嬷嬷:“活路、死路,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已经半夜说胡话了,离病中伤人只一步之遥,你还敢伺候她?” 李嬷嬷打了个寒颤,垂着头,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 这些时日,她瘦了很多,担惊受怕,日夜睡不好,要顾着岑氏背着他人时越来越怪的脾气…… 侯夫人失言时,她是害怕的,也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一切到头了。 到头也好,比耗下去强,因为早晚耗不住,结局是注定的。 可现在,好像那到了头的路又能续上了,可续上的尽头又是什么? 不还是这么个结局吗? 那还要坚持下去吗? 还要日夜折磨下去吗? “我……”李嬷嬷不住发抖,人抖、声音更抖,“陶禹川不能吃松子,所以他才会喝那么一点酒就呕吐呛死。 白氏侯夫人是吃了莽草,最初把粉末下在她调养身子的药里。 药味重,根本发现不了那一点点粉末。 那一个月常常来府上,每次抓着机会放一点,只是见效太慢了,最后侯夫人就添了一次狠的,就倒进药炉里,当天白氏就没了……” “胡说!你个刁奴!”岑氏气急,几次想要打断李嬷嬷,都被陆念制住了。 也不晓得陆念哪里来的力气,抓着她肩膀的手势大力沉,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嘴,直到李嬷嬷说完才放开。 岑氏气喘吁吁怒视李嬷嬷,不信她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出卖。 比起先前的假哭,这一刻李嬷嬷嚎啕大哭:“我也是受不住了!自从您噩梦不断、梦里说胡说、把侯爷劝去书房住后,奴婢也没安生过。 近些时日更是变本加厉,奴婢怕啊!您半夜站墙角,奴婢怕,半夜疑神疑鬼,奴婢更怕! 倒不如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阿薇叹了声。 她们得到了真相,意料之中。 对其他人来说,就今日的争执而言,其实也不算突兀。 只是牵扯了人命,一时皆是无言,只听得李嬷嬷捶胸顿足说着要死要活的话。 陆念松开了对岑氏的桎梏。 岑氏的身子晃了晃,急着从床上下来,想在混乱中做最后的挣扎。 谁也没有预料,除了早已知晓的阿薇,因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前一刻才松开了岑氏的陆念,下一刻从胸前衣襟里拔出匕首,银光乍现。 手起刀落,匕首刺入岑氏的左腿,又立刻拔了出来。 鲜血喷出来,溅在陆念脸上,睫毛染红,视野通红,她没有收手,在岑氏的惨叫声中又是两刀。 定西侯几乎是在看到银光时就冲了过来,但他坐得远,屋里人多,桌椅挡道,以至于他抱住陆念时,陆念已经得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定西侯吼道,“你不要命了吗?” 其他母女冲突,他都能含糊过去,但动刀杀人,岑家要深究,闹到衙门里,他根本不可能保住陆念。 陆念松开了手,染血的匕首啪嗒落到地上。 “我进衙门,那全天下都知道岑氏杀了我母亲了,”陆念挽了把散下来的头发,指尖鲜血随着她的动作划过寥白的脸庞,“我便是杀了她,也是为母报仇,我是死是活,不就是看您和岑太保在金銮殿上谁更能豁得出去吗?” 定西侯被她说得脑壳嗡嗡:“现在是讲这个的时候?” “我又没有往她心口刺,”陆念道,“您放开我吧,我没有第二把匕首。” 定西侯着实怕了她的癫,转头去看阿薇。 阿薇颔首:“没有了。” 定西侯这才把陆念松开,又把她拽得远离岑氏。 陆驰和简氏围在床边,忙着替岑氏止血。 看着岑氏腿上的血窟窿,陆驰咬牙问:“你就一定要这样?” “你母亲只是伤了一条腿,我母亲被她害了一条命!”陆念冷声道,“我母亲若是活着,若能活着,定西侯府、陆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念骂完陆驰,又寻陆骏:“比起他,我更恨你!他那是亲娘,无可厚非,你呢?” 陆骏欲言又止,眼中全是挣扎。 “你在奢望什么?”陆念一把撕开了陆骏那用侥幸所勾画出来的自欺欺人,“直面真相、接受现实,有那么难吗?” “能比要你的命还难吗?” “母亲她,丢了命!你却连接受她真正的死因都做不到吗?” “你当了三十年的傻子,还要再当三五十年的缩头乌龟吗?” 陆骏的眼泪滚落下来。 他从半夜听到岑氏那番话起,就已经麻木了。 他想逃避,但陆念不叫他逃避。 涕泪纵横中,他一遍遍问自己:我算什么呢? 继母当他是傻子、把他当做讨好父亲的玩意,当做刺向大姐的凶刀;大姐视他为冤种,恨他怨他;母亲呢?母亲泉下有知,又是如何看他? 可他能怎么样?! “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三岁,三岁!”陆骏嘶声叫道。 他什么都不懂。 父亲若出远门,一两个月才回来,他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 又如何去记住生母? 除了整天吵架的大姐,府里的每个人都告诉他继母是疼他的,生母是病死的,大姐是无理取闹的。 他所有的对母亲的念想都来自于继母,那么温和良善,生病时关怀,成长间照顾,哪怕继母有了亲生儿子,对他也一如往常。 他信任、孝顺养育他的继母,难道不应该吗?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他反倒成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是笑话吧……”陆骏哈哈大笑,笑得呛了气,“我过去那么多年,全是笑话!” 第88章 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五千大章求月票) 陆骏又哭又笑,哭得惨烈,笑得疯狂。 桑氏没有宽慰他,这时候横插进去,正说反说都不会得到期望的成效,倒不如作壁上观。 在那个秋夜,大姑姐与她谈合作时,桑氏思考后接受了。 但说心里话,她没有想到,短短时日内,大姑姐和阿薇当真把侯夫人的皮给撕开了。 大姑姐说过“阿骏是个好赖不分的傻子”。 桑氏对丈夫没有多余的期待,别添乱,别妨害她教儿子,就足够了。 她接受丈夫的无能,也接受儿子的平庸,但她无法接受儿子被教坏,被二房的陆勉彻底比下去。 现在,倒是不用比了。 岑氏这样杀人上位的凶手,她的亲孙儿陆勉再是有能耐,也不可能夺走爵位。 阿致哪怕是个和世子一般的傻愣子,桑氏都能抓死爵位不旁落。 这笔买卖,是她赚了盆满钵满。 想到这里,桑氏深深看了陆念一眼。 她从头至尾出力少,顶多也就是敲边鼓,真正辛劳的是大姑姐,这条为母报仇的路,大姑姐走了三十年。 吃亏过,跌倒过,摔得一身伤、一脸血,依旧挣扎着往前爬,爬出来了一条血路。 桑氏又看陆骏。 不顺眼,实在很难顺眼。 而后,她看到阿薇走了过来。 “舅舅,”阿薇垂着眼帘,如果说陆念的眼神像冰刀,那阿薇此时的目光似茫茫大雪,洋洋洒洒落下来,一望无际、没有情绪,“您以前的确是个笑话。” 伤心欲绝的陆骏仿佛被当头砸了一棍子,声音停了,眼泪还在流。 他泪眼模糊地看着阿薇,视线混沌,心神亦混沌。 阿薇语气不变:“以后呢?您还想当个笑话?” “不是……我……”下意识的,陆骏冲口而出。 谁会愿意当个笑话? 可当他意识到所谓的“不是笑话”是什么样的时候,他又茫然了。 “难道我也要像你母亲一样,”陆骏又急又气,质问道,“拿着刀子去捅人?她是疯子,我难道也是?” 阿薇嗤得笑了声,像是那大雪被寒风裹着打卷,刮得人脸皮子都痛:“您还不如疯子。” 陆骏语塞,辩不过,也不知道如何辩。 阿薇的注意力已经挪到了定西侯身上:“您呢?” 定西侯阴沉着脸。 “您要继续当笑话?”阿薇一字一字地问,“还是,您比舅舅硬气些?” 定西侯的视线在屋里众人身上转了一圈。 痛得几乎要昏过去的岑氏,手忙脚乱的阿驰夫妇,失魂落魄的阿骏,一脸讥诮的阿念和站在阿念身边、轻声细语说话的柳娘子…… 各有不同,各有想法。 “阿薇……”定西侯抬手抚了抚喉咙,“再怎么样,也不能直接动刀见血。” 阿薇道:“您该高兴,母亲没有往岑氏心口扎刀。” 事实上,不是陆念不想扎。 今日来菡院前,陆念真的存过杀人的心。 阿薇好说歹说劝住了陆念。 “我知道您不惜命,能为亲娘报仇,命算得了什么?” “杀了岑氏,您大摇大摆进衙门,叫全天下知道岑氏是多么狼心狗肺、心狠手辣之人,您与她命换命,您觉得不亏。” “但您别忘了,岑氏能有今日,是因为她背后有一个岑太保。” “岑氏在外祖母的陪嫁里动手脚,所有的银钱看来都进了岑太保的口袋。” “这两人,蛇鼠一窝!” “只杀岑氏而放过岑太保,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您前回与我说过,岑氏与岑太保两者之间未必有看起来的那么稳固,八成也是今日吹东风、明日吹西风。” “岑太保对岑氏杀人定然心知肚明,岑氏供岑太保那么多银钱,也算拿捏了他的把柄。” “您只伤岑氏一条腿、留着她的性命,让她四面楚歌的同时,又觉得自己还有救,她才会迫不及待地把别人拖下水。” “一旦彻底没了希望,那就‘爱咋咋样’,多少给她留一条活路,才能叫她蹦跶,把岑太保一并扯起来。” “您教我的,狗咬狗!” 长长一串,好言好语,陆念最终点了头:“我晓得,我心里有数。” 阿薇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不想要岑氏的命,而是,对阿薇而言,她更看重陆念的命。 人得有念想。 两年多前,余如薇病故,陆念心灰意冷。 仇报了,女儿死了,她没有目标了,也没有心气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陆念的身心都垮塌了下去,毫无生气。 那时,阿薇与她提岑氏,提亲娘的死,才把陆念从鬼门关下拖了回来,这一次也是一样。 岑氏要是死了,陆念萎靡不振,自认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坚持下去的了,那就…… 不可以那样。 她要留下陆念的命。 她想要陆念活下去。 她要让陆念有新的目标,不怕难,就怕没有。 阿薇她打心眼里喜欢陆念,不想只有两年短短的缘分,她已经失去过一次母亲了,不愿再失去第二次。 深吸一口气,阿薇才又与定西侯道:“您现在定然有一肚子话想说、又不好说,我也一样有很多话想问您,我先陪母亲回去了,等下再说吧。” 定西侯与陆骏不一样。 逼陆骏要在人前,逼定西侯,得在人后。 阿薇低声与桑氏说了几句。 桑氏瞥了眼岑氏,轻声应道:“我有数。” 阿薇笑了下,才又去挽陆念的胳膊:“我们走吧。” 陆念定定看着她。 鲜血已经干了,粘在脸上,很不舒服。 阿薇抬起手,指尖顺着陆念脸上的血痕、从额边划到耳后:“很好看,这是您的功业,是赞赏,是荣耀,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 陆念的眼睫颤了颤。 沾了血,睫毛发沉,压得她眼角湿润。 “回吧,”阿薇扶着她往外走,“我给您做庆功宴。” 屋外,风雪未停。 阿薇替陆念系好了大红氅子,走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丫鬟婆子晓得里头出大事了,根本不敢凑到近前去,全躲在厢房里。 偏又怕主子喊人,只好打开着门窗,竖着耳朵,因而陆念母女两人一出来就叫她们看在眼里。 染血的容颜,像一朵怒放的牡丹,在不合时节的冬日,美得叫人心惊胆颤。 阿薇撑开了伞,母女两人走入这场风雪里,不疾不徐,步步稳当。 屋里,少了陆念那个紧咬不放的“惹事精”,气氛却依旧缓和不过来。 桑氏把姚嬷嬷叫到跟前,吩咐道:“把李嬷嬷关起来,别把人冻死,也别饿着渴着。” 阿薇既说“拿真相换命”,桑氏自不会叫人这么死了。 言而有信。 有这样的表率,才能有更多的“投诚之士”。 桑氏又与定西侯道:“还得劳烦您把侯夫人的血止了。” 陆驰只会简单的包扎,静下心来给岑氏勉强处置了番,正想说请大夫,听桑氏这么一说,着急道:“不请大夫?” 桑氏道:“大姑姐巴不得请大夫,最好全京城的大夫都来,都知道大姑姐为母报仇捅了侯夫人三刀。” 陆驰语塞。 定西侯掌过好几年的兵,止血不算难事。 他面无表情地接了手,清创、上药、包扎。 岑氏痛得满头大汗,咬牙切齿地骂:“侯爷不说说感想?或者说说要如何处置我。” 见定西侯无动于衷,岑氏又痛又恨:“说不出来?也是!侯爷得看我伯父的脸色,还得再顾忌顾念的疯劲,焦头烂额了吧?想好了怎么平衡两边了吗?” 定西侯手上没控劲,布条一扯,痛得岑氏几欲昏厥。 站起身来时,他哑声道:“是,我得走一步、想三步,在随心所欲上,我比不了阿念,也比不了你。” 阿念动刀,他不能动;阿念撕心裂肺,他不能撕…… 岑氏听出他的意有所指,痛极怒极,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话你同陆念说去,你看看她听不听得进去!” 定西侯没有继续争口头长短,只沉声与两个儿子道:“都回去吧,老老实实待着。” “父亲!”陆驰想争取。 定西侯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该清楚,什么对岑氏最好,什么对你自己最好。” 陆驰垂在身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了。 他红着眼与岑氏道:“您好好养着,儿子先回去。” 比起在母亲跟前伺俸,他现在应该更冷静地判断局势。 不要继续忤逆父亲,父亲在气头上,待消气些,他再好好与父亲谈一谈。 大姐闹得再癫再凶,这个家里真正的掌权人还是父亲。 陆驰夫妻两人离开了。 陆骏魂不守舍,被桑氏劝着也走了,菡院里外伺候的人手全换成了桑氏的人。 等定西侯和柳娘子也离开,岑氏看着这个镇定指挥的大儿媳,怒目而视:“可算叫你找到一把好刀了。” “您指大姑姐?”桑氏浅笑,“如果您把这事儿叫作刀,那您呢? 您孝敬了岑太保那么多银钱,您也是一把好刀了吧? 我和大姑姐没有利益冲突,不会有鸟尽弓藏的事,我当侯府一天的家,我能给她和阿薇最大的方便,最多的支持。 您呢? 事到如今,您确定您这把锈刀值得岑太保尽全力维护吗?” 岑氏那因失血而惨白的脸色被气得铁青。 “看来我说到您的心里去了,”笑容消失了,桑氏冷眼看着岑氏,“您该感念我没有真把大姑姐当刀看,我若存心利用她,您亲生的孙儿孙女能不能好好长大就说不准了。” 话是这般说的,但走出菡院时,迎着北风,桑氏长叹了一口气。 她的出身教养,不允许、也做不到去伤害稚子。 她不是岑氏那样猪狗不如的东西。 桑氏往春晖园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姑姐也不是生来就疯,都是被逼出来的。 这么一想,桑氏的心钝钝的痛。 春晖园。 闻嬷嬷备好了温水。 阿薇让陆念的手浸在水中,又绞了帕子替她擦脸。 定西侯来时,陆念刚刚收拾干净。 父女两人相视无言。 阿薇打破了僵局,问:“岑氏杀人的事,您先前知道吗?” 定西侯长舒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很好答,他看着陆念,严肃又恳切:“不知道,阿念,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今日之前,我一直相信你母亲是病故。” 陆念对这说辞不予置评。 阿薇握着陆念的手,以免她又不自觉地扣指甲,嘴上问道:“外祖母是莽草中毒而亡,死状绝不是轻巧就睡过去了,哪怕她当时看起来病了好一阵了,但也不该看不出来她死状怪异。为什么您咬死病故?” 定西侯支支吾吾,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陆念见他如此,抬脚就踹他的椅子,力气大得哪怕是定西侯坐着都被踹歪了。 “阿念!”定西侯急着唤了声。 陆念冷冷斜着看他。 定西侯被她看得心里发怵,也知道有些内情再瞒不得,只好左右看了两眼。 “您放心,”阿薇道,“都在屋里躲雪,除了闻嬷嬷,再没有旁人能听见了。” 定西侯搓了下手,似乎是纠结着从何说起,半晌后冒出一句:“羊角风,我们一直认为你母亲是羊角风发作。” 开了头了,后头的话倒也没有那么难说了。 “她病着那一阵,有时会幻视幻听,她说出来看到听到的东西,我一点都找不到。” “有几次半夜,她突然惊慌不安,睡梦中四肢抽搐。” “她自己觉得没大事,大夫也没看出什么来,我就找白家问了。” “那时你外祖母还健在,她也吓坏了,说白家祖上有出过羊角风这病,而且是三人,不是孤例。” “我们都不敢和你母亲说真相,怕她知道了愈发受不了,但最后……” “她死时抽搐、昏厥,嘴巴紧闭,已经竭力救了但是、但是还是……” “谁也没有往毒害上想,都以为是白家传下来的病,人走了,说病故也没有错,羊角风会传孩子的,传开了对你和阿骏,对白家那儿都不好。” 从表症来看,莽草中毒与羊角风的确会混淆,尤其是白家确实有这病的状况下,先入为主地认为白氏也染了,算是说得通。 但说得通,不等于没有恨。 陆念通红着双眼,哽咽着道:“我母亲她没有病的!若不是你们自己胡乱猜测,又怎么会草草了事……名声,你们顾忌名声时,有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我真的有病了!” “别混说!”定西侯几乎跳了起来,胸口重重起来,“你就是癔症而已,那么多大夫都说慢慢养能好起来的!你那和羊角风天差地别!” “哈……”陆念笑了,泪水从眼角滚落,开口时冷静如刀,“难怪您这么怕啊! 由着我砸东西、砍柱子,原来是怕我发病。 上次我发作时神志不清、咬伤阿薇的手,您怕死了吧? 听大夫们说我是癔症时,您长松了一口气吧? 可羊角风说不准的,我这个脑子本来就有问题了,若病情严重,哪天也成了羊角风亦不稀奇,您说对吧!” 定西侯急得脱口而出:“对个屁!” 骂完了,他也坐不住,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你母亲的事,如今真相大白,的确是我和你外祖家误判了,也是今日、我才知道岑氏是凶手。 阿念,你坚持了三十年,在蜀地也受了很多罪,好不容易拨云见日,你得更加爱惜你的身体。 癔症能治,能好起来!好好养就是了!” 陆念目光灼灼,眨也不眨地看着定西侯:“所以,为了让我能开怀养病,您准备怎么处置岑氏?” 定西侯脚步一顿,迟疑着道:“你不该捅那三刀。” “我不捅,”陆念嘴角一弯,笑容讽刺,“让您继续和稀泥吗?我捅完了,您还要和稀泥?” 定西侯用力抿了下唇,问:“那你说,你想如何?” 陆念靠着引枕,一条一条讲条件。 “写休书,定西侯府不需要杀人的侯夫人,她死了牌位也不配摆在我母亲边上!” “告衙门,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是如何被她毒害的!” “谈赔偿,您不在乎那点银钱,我在乎得很!让岑家把钱吐出来!” 定西侯沉默不语,心情复杂。 这些要求,在他的意料之内,但却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事。 “阿念,”定西侯试图与陆念讲道理,“她再是歹毒也是阿驰的亲生母亲,事情做绝了,阿驰如何办?何况岑家那儿……” “怎么,她杀人在先,岑太保有脸呢?”陆念打断了定西侯的话,“我知道,我要求的这些您一条都办不到。 我心里有数,所以我才会捅她三刀,那三刀是我母亲的血债,但她远远没有还清! 我知道您在考虑些什么。 您可以骂岑氏毒妇,只要能让我消气,您甚至能站在这儿骂岑氏一个狗血淋头,但那又怎么样呢? 您又算得了什么好东西呢?” 定西侯:…… “携手七年的发妻,和您三十年同老的继室,他们在您眼里有什么区别吗?”陆念道,“我甚至弄不懂,我母亲、岑氏和柳姨娘,在您心中是不是都差不多? 定西侯解释道:“我待你母亲……” “年少夫妻的情谊?待她曾有许多真心?”陆念一针见血,“那有如何呢?终究比不上‘名声’二字,您最在乎的不过就是自己的名声了。” 第89章 可我母亲为什么要原谅您?(两更合一求月票) 风雪被隔断在了屋外。 门上厚厚的棉帘子垂着,光线仅仅从两侧紧闭的窗户上透进来,室内明暗分明。 定西侯坐在暗处,五官笼着深深的阴影,只那双眼睛、瞳孔颜色很黑。 半晌,他沉声问道:“还有什么话,你一并都说出来吧。你这性子病情,说一半更难受。” 陆念冷笑,抽了下手。 阿薇握着时用了些力气,陆念起先没有抽动,她便柔声道:“我没事。” 手松开了。 陆念站起身来,面对定西侯时,前一瞬的温柔消失殆尽,只余浓浓的怨恨与责备。 “你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所以岑氏可以到处说我不好,我是不服管教的继女,所以我可以骂岑氏恶毒,她是害人性命的凶手,所以当年我和岑氏撕得满头包,你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无可奈何的父亲、丈夫。” “别跟我说什么她没有亲口说过我,隔岸观火、借刀杀人、驱虎吞狼、挑拨离间,您熟读兵书,还要我仔细说说她是如何运用自如的吗?” “也别说您看不穿她,朝堂波谲云诡、各有招数,说来道去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您沉浮数十年,难道不懂吗?” “您懂的,您全心全意琢磨君臣,您看得一清二楚,圣上一个眼神您就能明白他存了何等意图,您会被岑氏骗得团团转,是因为您压根就没有去琢磨过!” “不琢磨、不思量、不用心,您能明白什么呢?说到透,也就是女眷这些矛盾争斗不值得您操心而已。” “和您的前程名声,和定西侯府的圣眷比起来,妻子也好、女儿也罢,都不要紧的。” 定西侯的喉咙堵得慌,但他还是做到了自己说的话,让陆念说完,不辩解、不打断。 “我恨岑氏,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我忍着没有杀她,我也没有要求您杀她,只是、只是让您休妻告官而已。” “您不肯,不是您真的多惦念什么生儿养儿的苦劳,分明是您不愿去担恩断义绝的果敢。” “我晓得您怕什么,怕成为笑柄,怕丢了脸面,怕岑太保咄咄逼人!” “和岑太保的权势与圣宠比起来,我们定西侯府的确不够看,岑太保还有一个安国公当儿女亲家,您嘛,谁叫白氏清流,光有名没有位呢?” “所以您瞻前顾后,血性没见多少,筋骨全是算计!” 如果说,最初时陆念还算克制了些情绪,一长串话说下来,心底里的那股子火完全迸发了出来。 她来回走动了会儿,脚步杂乱里透出焦躁,最后停在桌子旁,右手扶着桌沿,手指紧紧扣着,清瘦的手背上露出青筋来。 “好事全是您的,坏事尽是我来。” “没关系!我可以当刀,我替亲娘报仇雪恨,别说当刀,便是当猪当狗、成鬼成魔,我都愿意!” “我不在乎您怎么想,您也可以光拿好处不出力,但您千万别来与我假惺惺地和稀泥,没有那个必要!” “您能奈我何?您是要名声的爹,哪怕我把定西侯府的房顶都掀了,您也做不出把我和阿薇轰出去的事。” “我劝您,老老实实拿了这份好处、做梦发笑去,别再我这儿摆谱,没意思,特别没意思。” “您不嫌累,我还嫌折腾!” “我得留着劲儿对付岑家去,我扎了岑氏三刀,我们和岑家已经结仇了。” “您忌讳岑太保、不敢动岑氏,您放心,我不忌讳,我会整死他们岑家,我今日饶过岑氏,之后一样要找她算总账。” “您自己算算轻重,是护着我去扳倒岑太保对您有利,还是去岑家那儿低头哈腰、出卖我求岑太保原谅对您有利!” 陆念说得气喘吁吁。 阿薇已经倒好了茶,送到她手中:“您先润润嗓再骂。” 陆念一口饮了。 红枣枸杞茶,入口浅浅的甜,温热不烫,顺着喉咙下去,叫陆念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情绪亦缓和了些。 “我没有骂,”陆念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缓声道,“我在讲道理。” “对,您向来以德服人,”阿薇笑了起来,用了陆念曾经用过的说辞,然后转头看着定西侯,甜甜地问,“您说是不是?” 定西侯抹了一把脸。 他自认是被阿念咄咄逼人训了一通。 爹和女儿,还能如何劈头盖脑? 但看着阿薇的笑容,看着阿念那说不上稳还是不稳的情绪,定西侯一句重话都不能说。 他也真的不敢说。 不管阿念如何指责他,定西侯打心眼里不愿意再看着她发癔症。 因此,他嘴角用力往上弯了弯,挤出一个自认为和气又亲切的笑容来:“是,阿念在讲道理,我在听道理,是这么一回事。” 陆念嗤笑一声,不屑至极。 她抬手拔出头上金簪,三下五除二去得干干净净,长发瞬间披散下来。 指腹用力搓了搓鬓角与耳后,刚刚虽擦拭了番,但头发上沾的鲜血并没有弄干净。 陆念扯了扯头发,点评道:“臭不可闻!” 阿薇撩起她的头发,用手指轻柔地顺了顺:“我让闻嬷嬷打水来,您好好洗一洗。” 陆念应了,转身往内室去。 定西侯一直看着她们母女两人,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愕然发现陆念有许许多多的白发。 那些白发不在表层,平日里梳着发髻时只看到那些乌黑明亮,只有这般掀起来、露出里头的发丝时,才能看到数不清的银丝。 他陆益活到现在都没有几根白头发,而他的女儿却已经…… 定西侯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一刻,因为阿念那些话而稍显纠结焦躁的心情,在这一刻倏然间无措又茫然了。 是他愧对了阿念。 被骂得再重,也是咎由自取。 白发、癔症、固执到疯癫的性子,这些就像一把把飞刀,划破他的皮肤、割裂他的筋骨,一遍遍提醒他、告诉他,阿念受了无数的罪。 而始作俑者,是岑氏,也是他这个亲生父亲。 几次张口、又几次挣扎,定西侯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薇,你母亲她……” 阿薇没有跟着陆念进里头去。 她又倒了一盏枸杞茶,慢慢推了过去,只是在定西侯伸手来取时,阿薇的指腹重重压在茶盖上。 “您打算如何处置岑氏?”她问。 定西侯讶异。 阿念唱罢、阿薇登场? 再想想倒也不稀奇,母女两人素来一个鼻子出气。 阿薇气头上时,亦是从不给人留情面。 说来,没有在菡院那儿发作,而是来了春晖园后才“讲道理”,她们母女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你母亲把想说的都说了,那你也说说吧。”定西侯道。 “好啊,”阿薇爽快应了下来,“杀、您不杀,休、您也不休,那您是要让岑氏继续留在府里、成天打擂台吗? 上午我母亲过去砸些东西,下午二舅舅过去扼臂啮指,晚上要不要让陆致几兄妹去排排站、看谁哭得最响? 您要愿意这样,我劝您别去衙门了、就在府里坐镇为妙。 免得哪天您和同僚忙着呢,就有管事冲去官署寻您,说府里拔刀扬枪要闹出人命了!” 定西侯听得脑袋嗡嗡作响。 不得不说,阿薇阴阳起人来,与阿念讲道理不是一个路数,但都叫人头晕眼花。 脑袋一昏,说话自然顾不得细想,定西侯脱口道:“怎么就拔刀扬枪了?” “是我没有拔过刀,还是母亲今儿那三刀不够狠?”阿薇哼笑着反问,“外祖父,我劝您一句,不是您心平气和地叫我们宣泄火气,就是您有理,也不是我们喊打喊杀就胡闹。 让岑氏继续住在府里,左手大舅舅右手二舅舅,您且看吧。 体面如您,想要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寡结局吗?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定西侯倒吸了一口凉气:“叫她去庄子上养伤,你母亲能顺心些吗?” 阿薇弯着眼笑了,看着明媚,却无任何欢喜愉快。 她几步走到了门边,抬手将那厚重的棉帘子撩到一旁。 外头的冷气被狂风裹了进来,去了遮挡,雪花在光线里轻舞。 “什么叫顺心呢?”阿薇在风声里抬高了声音,一字一字随着风落到定西侯的耳朵里,“如此大开门户才叫顺心,而不是只给她推开个小窗还问她为何不满足!” 冷冽的空气里,定西侯打了个寒颤。 阿薇在寒风里站得笔直,送客意图清晰可见。 定西侯起身,他不想让阿薇冻出病来。 “我会先让岑氏去庄子上,”定西侯叹道,“旁的先不说了,以免食言。” 阿薇抬起眼来:“您想修复父女感情?” 定西侯苦笑:“难道会想做父女仇家吗?” “可我母亲为什么要原谅您?”阿薇质问道,“得您骨血,父女之恩断不了,但仅靠骨血,哪儿来的父慈子孝!” 定西侯哑口无言。 他愣神看了阿薇一会儿,在冷风中回过神来,匆匆离开。 只看背影,像极了落荒而逃。 阿薇松开了手。 棉帘子重新垂落下来,把寒风挡在了外头。 转过身,阿薇凝望着那方供桌,小小的瓷罐摆放在上头,半截余香、细烟飘摇。 有些原谅,是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陆念对余如薇的思念、内疚,千万种情绪,天人永隔间,永远不会有回应。 几个深呼吸,阿薇调整了心情去寝间寻陆念。 闻嬷嬷很快送了热水来,叫陆念躺在榻子上,替她清洗长发。 阿薇搬了把杌子,坐在边上帮忙。 陆念睁着眼看顶格,视线却是散的,不晓得神思飘去了哪儿。 阿薇便柔声细语地与她说话。 “外祖父应是会把岑氏送去庄子上,离过年不足一个月了,她回不来,京中各府都晓得她定是出问题了。” “消息传开,岑家也得跟着丢人,当然,不能叫他们只丢人。” “岑氏和岑太保肯定会有龃龉,我们只管煽风点火,定能把他们连根拔起。” “您莫要急,现在着急的肯定不会是您。” “我看您对局势判断得精准极了,外祖父对您才是轻不得重不得,偏还有两个舅舅各有想法,且叫他焦头烂额去。” “这稀泥若是和得不合您的心意,我们就去铺子里住几天,您别说,翁娘子把铺子后头收拾得井井有条,小住别有滋味。” “那时候,岑氏出京养病,我们出府散心,各处看在眼中,外祖父那脸皮可扛不住。” 陆念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神,想了想阿薇的话,道:“叫他难堪去吧!该!” 阿薇莞尔。 定西侯爱女儿吗? 答案自然是爱的。 但他更爱自己和侯府的名声,总觉得能有一个不伤筋动骨、各方周全的办法。 岂能有这等好事呢? 阿薇和陆念就是来掀桌的。 掀个一地狼藉,也就不用想什么周全不周全了。 洗去了发缝间的那些污血,陆念坐在梳妆台前,由阿薇给她擦拭长发。 透过镜子,陆念看到阿薇专注的神情,心也一点点静了下来。 “我是真想杀了她,”她道,“但我还没有准备好。” 陆念抿了下唇。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 她不惧人命,她的双手早就沾满了仇人的血,但她得珍惜自己的命。 她要活下去。 她放不下阿薇。 她可以直接杀了岑氏,但阿薇还没有为金家报仇,她若倒下了,只剩阿薇与闻嬷嬷又该如何是好? 她经历过孤立无援的十五岁,知道风有多大、雪有多狂,她要稳稳地举起手中的伞,替阿薇挡风遮雪。 所以,她暂时留了岑氏的性命。 她要确定自己能走出困境、能在大仇得报后还活得下去,那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岑氏的心脏。 阿薇弯下腰,从背后环住了陆念的脖颈。 脑袋靠着脑袋,她笑着道:“那您准备好吃第一餐庆功宴了吗?” 陆念的肩膀放松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别的都好,但得有一盘烧切糖片。” 时光漫漫,幼年记忆只余些许片段。 母亲曾同她讲过,饴糖月月都有,但腊月里一定要吃几块烧切。 一年到头,一片回忆一片糖。 阿骏太小了,只得拿着糖片给他舔一舔,看他咧着嘴傻乐。 她就捧着那薄薄的糖片,吮得手指都黏黏糊糊。 而他们,会哈哈大笑,说她是大花脸。 他们,是陆念深爱的母亲,和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父亲…… 第90章 再骂我姑母表姐试试!(两更合一求月票) 桑氏回到屋里。 陆骏瘫坐在椅子上,颓然极了。 桑氏没有出声,只备了热水净手,先前在岑氏那儿,她也沾了些血。 倒是陆骏自己慢慢回过神来,问:“夫人,母亲会如何?” 桑氏的指腹在水盆底下来回搓了搓:“世子还唤她‘母亲’吗?” 陆骏苦笑:“叫了三十年。” 习惯成自然,这声“母亲”不用思考,脱口就是如此。 桑氏擦干了手。 虽然大姑姐说“指望不上好赖不分的傻子”,桑氏也着实不想掺和这继母继子、姐姐弟弟的事儿,但想到大姑姐那浴血的样子,到底还是多说了几句。 “我知道你就是习惯了,突逢变故、心中混沌,一时顾不上旁的,”桑氏耐心劝道,“但侯夫人毒害了你的亲生母亲,世子再认她做母,就太对不起亲娘了。 一边是生恩,一边是养恩,你左右为难,我能想到的是记着恩、也记着恨吧。” “为什么呢……”陆骏怅然至极,“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般复杂?” 桑氏道:“是侯夫人把事情弄复杂了,她为了一己私欲杀了人,自当有报应。世子,你说对吧?” 陆骏的身体一僵。 有那么一道灵光间,他觉得妻子是在“点”他。 “我就是感叹了一声,没有旁的意思,”陆骏抿了下嘴,又郑重道,“我不是在说大姐,真的。” 正说话间,外头有嬷嬷来传话,说是定西侯请桑氏去花厅议事。 桑氏心知定是为了侯夫人的事情,没有耽搁,起身系上雪褂子。 陆骏也叫人拿了大氅来。 见他坚持,桑氏就不拦他。 有些话,桑氏不好直接说陆骏,但定西侯可以。 就是不知道侯爷会不会说了,又或者,侯爷都还不曾理顺。 夫妻两人赶到花厅。 定西侯坐着,只看脸色就知道心情很不好。 他开门见山道:“我想着让岑氏去庄子上养伤,今日就走,你安排好车马人手,定一处合适的庄子。” “这怎么可以!”陆骏一听就着急了,“是,我知道她是凶手,是罪人,可现在有伤在身,是不是让她留在府里先养好了伤……” 定西侯在春晖园被说得脸皮荡然无存,此刻心里也窝着火。 他直接打断了陆骏的话:“养伤?你确定她留在府里能养好伤?你信不信阿念能隔三差五过去捅一刀? 拦着她不让她捅?道理、道理你不占;情意、情意你更没脸,里子面子一概没有,你拿什么跟她说? 还是你要硬逼阿念? 你把阿念逼得犯病了,我看她连你都要捅几刀!” 陆骏又问:“再不久就过年了,到时候……” “你扪心自问,”定西侯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心平些,“还能一道过年吗?能一块坐下来吃年夜饭吗?你能心无芥蒂地上桌吗?” 陆骏哑口无言。 定西侯虚空点了点他:“你看,答案你一清二楚,你大姐说得对,你只是不愿意面对、只想逃避。” 陆骏闭上了嘴。 桑氏很快与定西侯敲定了岑氏的去向,又匆匆交代人去办。 陆驰亦听到了消息。 定西侯才回书房坐下吃了口茶,陆驰就来求见。 分析利弊,陆驰清楚不该在父亲气头上忤逆,但身为儿子,哪能尽算着利弊。 定西侯知道他的来意。 没有听他的求情之语,定西侯只问陆驰:“在你眼里,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陆驰低下了头,眼眶通红。 这么多年,母亲的殷殷教诲犹在耳畔。 “阿骏是你兄长,你们要好好相处,兄友弟恭,阿骏好相处,你不要仗着年纪比他小就胡闹。” “阿念对我有误解,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她是你大姐,你该敬就敬,不行就绕着走。” “为人谦和,说话前三思,做事前审视,不要毛毛躁躁。” “你做得不好,别人会说是我和侯爷没有把你教养好,所以你要争气。” …… 陆驰自认条条做到了。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母亲说的和做的不一样。 他的母亲,今时今日所暴露出来的性情,与他平日里见到浑然不是一个人。 “母亲她……”陆驰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你还认为,我不该把她送去庄子上吗?”定西侯问。 陆驰只好道:“我送她过去吧,大雪天、她又有伤,我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定西侯拒绝了,“又不要她自己走路,都太平些,不要节外生枝。” 不能一路送过去,但好歹能把人送上马车。 陆驰仔细检查了车厢,确定里头垫了厚厚的褥子,能缓解颠簸、以免母亲疼痛,这才与桑氏道了谢。 桑氏木着脸,道:“不用谢我,我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苛待,只求侯夫人配合些,别叫我为难。” 岑氏被抬了来。 审时度势,既已经身不由己,她也不白费力气折腾。 刚受伤时因疼痛而带来的愤怒与火气已经散了,人也恢复了理智。 比起在定西侯府里撒气,岑氏明确知道,她得把心思花在岑家、花在岑太保身上。 人挪到了车里,岑氏没管站得远远的桑氏,握住了半个身子探入车里的陆驰的手。 “不要与侯爷硬碰硬,他虽然不喜欢拳脚教训人,甚至还算讲道理,但他的心肠比你想象得硬得多。” “更不要去乱招惹陆念,那就是个疯子,对上疯子、你怎么做都会吃亏。” “好好安抚你媳妇,照顾好孩子,年节里去岑家拜年。” 陆驰点头:“我知道的,我就是……” “就是什么?”岑氏问,“就是没有想到,我杀过人、还不止一人?没想到我把定西侯府握在手里三十年,给了岑家很多好处? 陆骏傻天真,你给我清醒一些! 我若豁不出去,你还能投胎当个侯府公子?” 陆驰愣住了。 直到马车离府,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车轮碾出两条长长的泥道,一直出了燕子胡同。 迎面来了一辆马车,两厢照面,车把式互相打了招呼。 车里的陆致闻声,知道边上过的也是自家马车,撩了帘子问:“张伯,车里是谁?这个天要去哪里?” 张伯讪讪:“出城去,大公子,小的先行一步。” 陆致对他的回避莫名其妙,待回到府中再一问,人愣住了。 李嬷嬷说了当年祖母害人的真相。 姑母捅了祖母三刀,刀刀深至骨。 祖父要把祖母送去庄子上。 像是被一团大雪砸懵了似的,陆致半晌会不过神来,怎么会这样? 他混沌地在书房里坐着,良久,他看到了架子上那把鸡毛掸子。 纯黑的毛,油光发亮。 那是黑羽大将军留下来的“念想”。 不是叫他作纪念,是表姐让他长记性。 陆致一个激灵,蹭得起来,蒙着头就往后院跑。 他急匆匆进了春晖园,张口就要喊人,便被青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 青茵迎上来,小声道:“姑夫人在歇觉,大公子莫要惊动她。” 陆致问:“表姐呢?” 阿薇在小厨房。 烧切糖片刚刚才放凉,她正拿着刀切片。 见陆致未穿雪褂子就这么跑来、脸冻得红通通的,阿薇指了指边上杌子:“灶边烤火去。” 陆致老实坐下来,扒拉着一小段干柴,道:“我听说了。” 阿薇“哦”了声。 “祖母、我是说嫡亲的白氏祖母,”陆致瓮声瓮气地,“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薇瞥了他一眼,道:“我也是听母亲说了些,但她那时候很小。说来,你见过你外祖母吗?” 陆致心情不好,也没讲究什么先问先答。 听阿薇这般问了,他便一五一十地答:“见过,前些年我跟着父亲母亲去淮南省亲,住了不到半个月,后来我进了书院念书,就再没有回去过了,太远了。 这几年只书信往来,提到我了,母亲就让我看,逢年过节也让我写上一些话,她一并送回去。 大前年,舅舅进京来,带了不少东西送来,说外祖母很惦记我状况。” 冷了的烧切很脆,一刀下去沙沙作响。 阿薇在这沙沙声里听陆骏说了不少桑家的事情,而后放下了刀,转头看着他。 “在这次回京之前,我从来没有回来探过亲,也没有舅舅从京里来看我。” “不仅仅是因为太远了,你现在应该能听明白的,你母亲是远嫁,我母亲是流放。” “我也没有外祖家来信问我成长。” “唯一一次,我母亲送信进京求援,外祖父和舅公家里准备了三箱药材、五千银票,也都被岑氏想着法子弄没了。” “我母亲等到心灰意冷,要不是回京来,甚至都不知道外祖父没有见死不救。” 陆致的手顿了下,之后才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柴火。 他没说话,心里憋得慌,无从说起。 阿薇又道:“你问我外祖母是什么样的人,我能说的是,她若知道你斗鸡,肯定不会柔声细语地缓和冲突,而是直接凑你。” 陆致撇了撇嘴,咕哝道:“我没有再去斗鸡。” 阿薇笑了下:“那她会欣慰你知错能改。” 陆致垂着脑袋。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手中拿着片烧切,他顺着那烧切缓缓抬起了头。 “知道我为什么今日做这个吗?”阿薇问完,也就答了,“因为外祖母说过,腊月里就要吃烧切,一片回忆一片糖。” 陆致怔怔地把糖片接了过去。 糖片压得薄,他咬了一个角,芝麻香气在口中迸发,浓郁甜味里还有一股奶香。 回忆吗? 他今年最深的回忆,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夜里,表姐提着刀逼他杀鸡。 当时很怕、很气,恨死了这疯子姑母带回来的疯子表姐。 这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再之后,母亲陪着他、一家家登门去说明白,他丢尽了脸。 可过了几月,回过头再看,他多多少少是能体会好赖的。 如果被逼的人不是他,陆致想,他大概还会夸表姐手艺厉害。 哦。 还有那碗鸡汤,回味无穷。 把糖片吃完,陆致道:“再给我装一些,我明日带去书院里吃。” 阿薇做了很多,拿油纸给他包了满满一袋。 翌日。 陆致回了书院。 一整包烧切被他收在柜子里,这东西经得住放,空闲时拿一片就不错。 他想得很好,可等他下午回到寮舍,油纸包摊在桌上,里头的糖片已经没剩几片了。 见他脸色难看,在场之人取笑纷纷。 “陆致,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几片烧切而已,又不是什么精致糕点,平日家里都上不了桌。” “谁让你把斗鸡的事儿说开了,害得我们各个又挨骂又挨打,连月钱都被罚了个精光,吃你几片糖,怎么了?” “唉,上次那些红薯丝饼,你也当个宝贝,这回又拿烧切当宝贝了?不会这也是你那个表姐做的吧?” “我是真同情你,摊上那么个疯子姑母,回来就是搅事精,闹得家宅不宁。” “是啊是啊,我听说,你祖母都被她赶去庄子上了,你家昨儿翻天了吧?” 陆致咬着牙关。 书院里,正经读书的有,混日子的勋贵子弟也不少。 他以前属于后者,虽然年纪偏小些,但在这群人之中也算“有头有脸”。 自从被表姐教训之后,不说就此上进了,反正与这些人不再混在一起了,因此多多少少会遇着些事。 一般是言语上刺他几句,为此告师长都显得小题大做。 陆致不爱当那告状精,且父亲与祖父都商量好了,年后换个书院念书,就剩这么些时日,差不多过得去就是了。 但今日,显然不能过得去。 “大疯子、小疯子,我们帮你分担一些,免得你吃多了也变疯子。” 哄堂大笑里,陆致捏紧了的拳头忽然挥了出去,重重砸在那奚落之人的肚子上,打得人吃痛弯腰,直抽冷气。 恶狠狠地,陆致道:“再骂我姑母表姐试试!” …… 昨日才送走岑氏,桑氏今日还没有缓过神来。 陆骏看起来比昨儿清醒些,精神头依旧不怎么样。 夫妻两人还未就家里变故理顺心情,就得了书院里的急报:陆致与同窗干架,还是群架。 第91章 你儿子比你有种!(五千大章求月票) 雪在半日前已经停了。 积起来两指厚,风一大、雪沫子被卷起来打转。 别说出去站一会儿,便是人在屋里待着,摆了炭盆,听着外头那呼啸的风声,都止不住打寒颤。 狭小的车厢里,自然也冷得慌。 刚才,夫妻两人闻讯后,二话不说就一道去了书院。 走得匆匆忙忙,桑氏都顾不上换一个热乎的手炉,这些工夫下来,已然是凉了。 偏这场群架打得“热烈”,一时间书院外头、各府马车排了长队。 因着暂且不晓得内里状况,有人严肃,有人活络,还有借着这机会攀谈关系的。 山长夫子们亦没有要当面开堂会审的意思,只叫“各回各家”,明日再谈处置,尤其是那些被卷进来的学生,陆续被放了出来。 书院外的拥堵一点点散了,被剩下来的就有定西侯府。 陆骏这时察觉出些不对劲来,低声与桑氏道:“阿致怎么没有出来?难道他不是被牵连的、而是主犯?” 桑氏紧抿着唇,情绪低沉:“他才多大?” 没有哪个母亲会喜欢儿子与人动手。 再者,若是不小心被牵连、挨着几下,那阿致不是个木呆子,会知道躲开。 可要是主犯,他往哪里躲? 十二岁的小少年,个头都还没有往上窜,去和书院里一群半大小子打架,那不是活生生被人追着打? 陆骏也揪心:“早知道,多教他些拳脚功夫。” 桑氏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两声。 正说着,有人过来,请陆骏往书院里去。 桑氏本想一道,被陆骏劝住了。 “积雪了不好走,夫人就别进去了,”陆骏道,“你放心,我不会做那老好人、叫阿致白白吃亏,谁打了他,我都记下来。 唉,主要是怕你吃不消,阿致年纪小,打架难免受伤,你看着心疼掉眼泪,叫夫子同窗看了去,他肯定别扭。 你在车里等着,我去把阿致领回来。” 桑氏着急归着急,但也晓得这个年纪的“小爷”好脸面。 该让阿致丢脸长记性时、她会让他长,该给他留脸时、她自不会叫阿致被人笑话。 这便答应下来,她又叮嘱陆骏:“万一碰上不讲理的人家,也别争一时嘴上胜负,我琢磨着阿致肯定受伤了,我们先叫阿致看伤要紧,之后该让人赔的、我们再上门去讨说法。” 陆骏听着很在理。 不管怎么样,以陆致的伤情优先。 可等他进去一看一问,陆骏顿时傻了眼。 好家伙! 哪里是陆致被人追着打,是陆致这小子追着别人打! 他比那群人小了几岁,又是单打独斗,这会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偏那双眼睛还透着狠劲儿,要不是夫子看着,他恐怕还要扑上去与人动手。 先动的手,似小犊子一般不怕痛,凶狠得打了个两败俱伤。 只是,别人的伤分摊了,陆致的伤一人担了。 这叫陆骏如何与人说理? 可要赔罪,陆致脸上伤成这样,身上还不一定挨了多少拳脚,陆骏这罪也赔不出去。 “到底怎么回事?”陆骏压着声音、悄悄问陆致,“为什么会动手?” “他们骂姑母表姐。”陆致气凶凶道。 陆骏听得头大不已。 定西侯府关起门来的事,却被外头当谈资,真是! “陆世子,这事儿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动手不合适吧?” “令郎这是有勇无谋啊。” 陆骏的脸拉得老长,好在还记得桑氏的叮嘱,道:“我看几位公子还生龙活虎的,犬子反倒是一身的伤,你们不急我着急,我们要请大夫看伤,别的明天再议。” 说完,他与山长夫子行了礼,招呼上陆致,抬脚就走。 气归气,陆骏记着儿子有伤,没有去搭他的肩膀,只示意他跟上。 父子两人前后出了书院。 陆致走路时不觉得痛,临到上车时,抬腿动作一大,痛得呲牙咧嘴。 帘子掀开,桑氏看着儿子那张青肿的脸,眼泪倏地就下来了。 把痛得吸气的陆致扶上马车,桑氏问:“这是挨了多少拳脚?多大仇怨要这般打人?哪几个打的,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陆骏道:“你自己和你母亲说。” 陆致不语。 僵持着回到府里,打发了人手去请大夫,桑氏坐在花厅里,红着眼睛,捧着陆致的脸仔仔细细看。 先前马车前头那点灯笼光,她看得不够清楚,此刻明亮处再看,陆致的小脸都肿起了大半。 姚嬷嬷送了跌打的药膏来。 桑氏用手指刮了些,轻轻往陆致脸上点开:“怎得与人打起来了?” 陆致痛得不住吸气,被桑氏那关切心疼的眼神一注视,不由也委屈起来。 “他们故意寻事,把表姐给我的烧切都吃完了。” “就因为我现在不和他们一道了,他们又因为斗鸡被家里罚,所以才没事找事。” “我本来懒得理他们,但他们骂姑母和表姐,我才动了手。” “他们骂姑母是大疯子,骂表姐小疯子,骂她们是惹事精,我气不过……” “我只打那几个,其他人想拉架却被带下了水,才牵连了不少人。” 陆致说得断断续续。 此时复述出来,他其实没有先前那么冲动愤怒了,因此他也弄不清楚,那会儿怎么就一拳打了出去。 毕竟,对面“人多势众”,而他孤军奋战。 要是聪明点,他肯定不敢直来直往。 但他不后悔,打了就是打了,虽然惹了一身伤,但他也不是一味挨打,那两个带头的混账也被他锤得一通。 只是他个头比对方矮,打人就打肚子,对方伤在了看不到的地方。 桑氏听了来龙去脉,视线都模糊起来。 斗鸡的那些,她打过交道,晓得其中有几家颇不讲理。 上梁不正下梁歪,被点出来了还想歪下去,这种家风不值得交际。 打人固然不对,但是,对方不挑衅,阿致也不会…… “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掺和什么?” 桑氏正心疼着,突然听见陆骏说话,不由扭头看他。 陆骏脸上烦躁之情明显:“你又不会打架,和那么多人动手,不是明摆着会吃亏吗?受伤的是你,疼的是你,你真是…… 他们说就让他们说去,几个臭小子的话,值得这般?” 桑氏按在药膏上的手指没收住劲,指甲无意识地在上头扣出个洞来。 脑海里,是昨日额头鬓角染出了一道血痕的大姑姐,和站在大姑姐身边支持着她的阿薇。 “是您为人女儿的脊梁。” 她记得阿薇说的那句话。 桑氏的呼吸凝了。 这两日里,被死死压住的愤怒,被鼓动了的心神,被藏起来的心疼…… 所有的情绪顷刻间爆发出来,决堤而出。 在陆骏的喋喋不休中,桑氏一个眼刀子甩过去,厉声骂道:“你儿子比你有种!” 陆骏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桑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桑氏愤愤道:“岑氏确实把你养得很好,别人都指着鼻子骂大姑姐和阿薇了,你还觉得没事儿? 我算是知道大姑姐从前在京里的坏名声是怎么来的了。 谁家都能嘴碎,哪怕到面前说,亲弟弟也不会替她解释几句。 是了,世子你解释什么呢?你自始至终都觉得大姑姐无理取闹、无事生非。 你以前不晓得,罢了,今时今日总该知道,大姑姐没有冤枉岑氏,正是岑氏害死了你们的母亲。 是非对错已经明朗,这都不该为她说话吗?” 陆骏张了张嘴,他显然很不适应桑氏这样发难。 在生气之前,他先说道:“那也不用打架,而且明知打不过还……再说都是群臭小子……” “大人才算计得失输赢,半大小子才有一腔热血,”桑氏顿了顿,又道,“我也总想着得失,这一点上我比不了大姑姐。”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买卖,她桑氏不肯做,大姑姐会做。 陆念才是那个一片赤忱之人。 桑氏说着说着,原本就泛红的眼睛又发了酸,眼珠子连串地往下掉。 “你是不是觉得,你一不好赌、二不游手好闲、三也没有任何更糟糕的不良嗜好,所以岑氏对你不错,她把你养大了,看起来还养得过得去?” “是岑氏心不够狠吗?我看未必。” “岑氏夭折过一个女儿,我想那的确幼童难养、并非她的本意,但这世上夭折的孩子多了,你为何没有出事?” “因为这个家里有大姑姐,是她虎视眈眈、瞪大着眼睛找岑氏的错,让岑氏根本不敢养坏你,更不敢要你的命,所以你才能活得这般好!” “若没有大姑姐,岑氏前脚死了亲女,后脚又死一个继子,即便暗处有人嘀咕,谁敢当面说她故意为之?” “岑氏忌讳大姑姐,你有个三长两短,别管有没有证据,大姑姐都能二话不说冲去捅陆驰刀子!” “岑氏也不敢先对大姑姐下手,只杀她、留你,没有意义,杀了她、再杀你,侯爷再是粗心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大姑姐在家里熬到了十六岁,护你到不会轻易夭折的年纪,你的脾性也成型了,成了这般天真、认贼作母、对岑氏言听计从的样子,真是讽刺,你的这份‘孝心’救了你!” “知道我为何会嫁过来吗?因为岑氏信了媒使的话,以为我柔顺没主见。文气、娴静、温和、内秀,听听,天下公婆都喜欢的儿媳妇,且我出身淮南,京中无人撑腰,也不会有娘家在一旁指手画脚。” “岑氏不见兔子不撒鹰,陆勉看着聪明伶俐、把阿致比下去了,她才动手把以前没用到你身上的手段使到阿致这里。斗鸡,十二岁斗鸡,二十二岁怎么办?” “你听见大姑姐问陶家事情了吧?陶禹林从前根本不好赌,结果弟弟死了,他没几个月就陷进去了,欠了一屁股债,御史一本本折子砸过去,陶大人革了功名赶出京城!” “阿致若走上这条路了呢?你将来能不能承爵,我不好说,但你两腿一蹬,这爵位绝对不会落到阿致头上!” “你还觉得岑氏好吗?” “你真是命好!” “哪怕今日还稀里糊涂,都没耽搁你以前荣华,更不妨碍你往后富贵!” 话语掷地有声,砸向陆骏。 陆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瞠目结舌地看着桑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势的妻子。 不,还是见过的。 上一次,因着阿致斗鸡,桑氏曾与他说过一句重话。 陆骏当时并未深思,再温柔的人,遇上儿子的事情,发火也不稀奇。 但今日,远比那时更叫他意外。 “你怎么这么……”陆骏一时之间寻不到合适的词语,他们夫妻十几年处得很好,他也确实不会用贬义词去说桑氏,犹豫再三,也只得一个“凶”字,“你说得这些,我没有想过……” “那世子认认真真多想想吧。”桑氏没再理会他。 视线太模糊了,她看不清陆致脸上的伤,怕贸然擦药弄疼他,便先擦了擦眼泪,顺便调整了下情绪。 面对陆致,桑氏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我是不喜欢你打架,但我知道,有些架需得去打。” “你没有当孬种,你晓得维护你姑母和表姐、不叫外人胡说八道,我很高兴。” “我也后悔,从前只叫你念书,侯爷说不紧着你习武,我也没有坚持,今日看来,还是得会功夫。” “不是叫你学了拳脚就去为非作歹,而是遇不平事,嘴巴说不通的时候,拳头能顶用,别人欺负你之前要多掂量。” “你好好养伤,我让侯爷给你挑个师父,年后换了书院,阿致你好好念书、好好练武。” “我没想着让你建功立业,但你得做个好世孙,你父亲将来的好日子还指着你呢!” 陆致木着脸点了点头。 他也震惊了。 他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与父亲说话,亦不曾深想过母亲话语里的那些道理,他只是本能地觉得,父母吵架时、当儿子的要乖乖闭嘴,免得引火烧身。 可母亲又鼓励了他,甚至是夸奖他,这叫陆致心里火热一片。 拳头很痛,脸也很痛,但他是自豪的。 挥拳打人的那一刻是脑子一热,退热了之后是茫然,直到这一刻,晓得了对错与该不该。 大夫来了。 他全当感受不到厅里的怪异气氛,闷头与陆致看伤。 陆致解了衣裳,露出来的背上腿上,大片大片的青紫。 桑氏忍不住又哭了,一边落泪,一边认真听大夫诊断。 哪儿痛,哪儿是个什么感觉…… 确定都是淤伤且没有伤到筋骨,桑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陆致被贴了满身膏药,被父母送回书房躺下休息,那对父母才又沉这脸离开。 他们要商议打人处理的事,不想再当着儿子的面起争执。 陆致在榻子上休息了会儿。 大厨房里送了饭菜来,他胃口不好,吃了几口就让撤了,而后满脑子想着母亲的话,越想心情越沉重。 突然间,听见小厮唤了声“表姑娘”,又听见脚步声进来,陆致赶忙把被子往上拽。 阿薇提着食盒进来。 看了眼把脑袋都藏在被里的陆致,她缓声道:“别藏了,我知道你跟人打架了,还打输了。” “没输!”陆致被激得鲤鱼打挺,偏腹上有伤吃不上劲,挺到一半又摔回榻子上,痛得哎呦叫唤。 被子倒是掀开了,露出那张惨烈的脸。 “没有输,”陆致闷闷道,“劣势而已。” 阿薇知道了他打架的缘由,见他受伤亦是关心,这会儿听他嘴硬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致被笑得丢脸:“你来看笑话的?” “怎么会呢,”阿薇打开食盒摆桌,“我一路裹得严严实实拿过来,还热着。” 陆致吸了吸鼻子。 一股子浓郁的药膏味道之外,有一道叫他词穷的浓香。 好似有些酸、又像是有点辣,叫他还空着的肚子咕噜起来。 陆致也不纠结了,往桌边坐下,接过勺子先喝了口汤。 看起来红通通的浓汤,入口酸重辣浅,陆致一尝就喜欢,汤里有面,亦有菜有肉,热乎乎的一大盅。 他也不问是如何做得的,怕阿薇像那鸡汤一般给他讲解。 阿薇坐在边上,看他囫囵吃面,不小心时扯着嘴角,伤口痛得不住吸气。 很有生气。 阿薇想到陆念的话。 她过来前,陆念就说,小瘟鸡还会跳脚,厉害了。 听得阿薇哈哈大笑。 “今儿晚了,厨房里也没有备什么,”阿薇道,“明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陆致没有客气:“鸡松。” 他对祖父生辰时吃过的这道菜念念不忘。 “还有呢?”阿薇又问。 陆致摇了摇头:“你花样多,你说了算。” 阿薇笑了起来:“那就炖猪蹄吧,补一补你受伤的手。” 陆致看了眼破了皮的手,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笑归笑,阿薇把一小瓷罐放在了桌上:“今天谢谢你替母亲和我出头。” 陆致闹了个大脸红,别别扭扭应了声,问:“这是什么?” “祛疤膏,很有用,”阿薇给他看自己的手,“我上回的伤,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陆致道:“我是男的。” “男的难道就要有疤?”阿薇指了指他的脸,“尤其是脸上,过些年舅娘给你说媳妇,人家看你一脸伤,再一问,原是为了姑母和表姐伤的,怕是没进门就先甩我们两个眼刀子。” 陆致无言以对。 这都什么和什么! 阿薇把自己说乐了,笑了一阵后,到底还是严肃了起来:“下回遇着有人挑事,千万别单打独斗,万一碰见不讲武德的,你得吃大亏。 打不过逃跑不丢人,你回来叫上我,我跟你一块打回去。” “你?”陆致不信,“你拿什么打回去?” 爷们打架,又不是杀鸡。 “拿刀,”阿薇大言不惭,“我又不用讲武德。” 陆致:…… 第92章 是岑氏毁了您的一切!(五千大章求月票) 一盅汤面,陆致吃了个底朝天。 汤汤水水的最是暖人,陆致只觉得紧绷了大半日的筋骨舒展开来,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阿薇收拾了桌子,道:“好好睡一觉,明儿吃猪蹄。” 陆致显然不认为自己的手是蹄子,不甘不愿应了声。 等阿薇离开,他摸着发胀的肚皮躺回榻子上,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今日这一架。 动手时气血上涌,什么战术战法,他本也没有正经学过,事到临头更是想不起来,出手全靠本能。 而他的本能,大部分来源于看过的斗鸡。 虽然斗鸡是一对一,鸡哪怕飞不高也还能扑腾,陆致不具备那些,就记下了一个“凶”和身法灵活,愣是靠着个子小在几个对手之间来回腾挪。 吃饱后犯困,很快,他眼皮子垂下来。 另一厢,阿薇在书房院子外头,遇着了赶来的定西侯。 定西侯来得匆忙,甚至没有提个灯,靠着月色在雪上的那点光就来了。 迎面遇着盏飘摇灯笼,他定睛看了看,待看清提着灯的是阿薇、且只有她一人时,定西侯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怎么也不带个人手?”定西侯的声音不重,语气里透出几分不赞同来,“这么个大晚上的,乌漆麻黑,便是自家府里,也不该这般随意。 你左右看看,地上全是雪,万一磕着摔着都不一定能喊来人扶你。 你要是受了伤,不是叫你母亲担心着急吗?” 这番话全是好意,阿薇分得清好赖,自不会嘴硬:“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下次定会带上人手。” 定西侯见她听进去了,也就省了再婆婆妈妈地劝,只道:“那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阿致,之后送你回春晖园。” 阿薇朝他举了举手中食盒:“阿致刚吃了面条,他脸上的伤看着唬人,但我瞧他精神挺好,还能听我说笑话。” 定西侯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什么笑话?” “我让他下回别单打独斗了,对方人多他就跑,”阿薇道,“跑回来叫上我,我提刀跟他一起打。” 定西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反倒吃了一嘴冷风,激了嗓子眼,重重咳嗽起来。 一边咳,他一边又道:“你和你母亲,一个小祖宗、一个大祖宗,张嘴就要提刀!” “提刀怎么了?”阿薇嘴一撅,“没人惹我们,我们也不会提刀!” 定西侯示意她先往书房那儿走,免得在门口白白吹风:“我可听说,今日是阿致先动的手。” 阿薇直接问:“您要训他吗?” 定西侯一怔,道:“没有。” “那您是要让他去给那几个嘴巴没边、胡说八道的东西道歉吗?”阿薇问完,没等定西侯回答,几步绕到他身前,举起灯笼凑到定西侯脸上,“阿致不会去道歉,您也别去和稀泥。 您的长孙在书院里挺直腰板,您要再去与人和睦、各打五十大板,弯得可不就只有您的腰,更是阿致的。” 定西侯没想到阿薇会出来把灯笼怼上来,表情十分诧异,在昏黄光线下看起来有点滑稽。 阿薇瞪着他:“您这般宝贝自己的脸面,总不会把阿致的小脸往地上踩吧?” “怎么会?”定西侯脱口而出。 他就是听说了事情、急着来看看阿致,是探伤,没有别的意思。 与阿薇这一照面,他亦没有表达过一丁点对阿致打架的负面想法,但却得了这般猜测。 难过吗? 被误解了,定然不会无动于衷。 可被误解的缘由,到底还是因为阿薇不信任他。 或者说,在阿薇心底里,对他的行事有一番判断,阿薇认为他是那样的人。 “唉。”定西侯叹了一声,一时也不晓得如何解释,且这事儿解释了也没有用。 这一两月里,他已经好几次尝过这种“说不清”、“说了没人信”的滋味了。 听着呼啸的风声,定西侯暂且止住了细说的念头,又交代阿薇等一会儿,自己进去见陆致。 阿薇就站在门边,躲着风。 进屋要解了雪褂子,要不然再出来就更冷了,她懒得麻烦,干脆就不进去。 房门半关,又垂了厚厚的帘子,按说听不见里头说话,但定西侯似乎有意向她澄清一般,嗓门很大。 “打都打了,就别想那么多,明儿怎么处理,自有我和你父母操心。” “做错了才要反思,你没有做错,你想什么?哦,想你打架本事差了点?” “先养几天身子,过几日我教你练功。” “去!祖父是年纪大了、又不是老透了,教你还教不了?” “丑话说在前头,练功少不了跌打损伤,指不定比今天挨的拳脚还要痛。” “行了,知道你有决心了,好好歇着吧,我先送你表姐回去。” 饶是阿薇听不见陆致说话,光听定西侯说的,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话音落下,定西侯很快从里头出来,他又让人备了盏灯笼,提着在前头照路:“走吧。” 阿薇不声不响跟上去。 定西侯起先大步流星,走出了一段才反应过来,忙压下了步子。 祖孙两人沉默着走回春晖园,阿薇抬眼看到正屋里还明亮的灯光。 沿着抄手游廊走到正屋外,阿薇道:“您想见我母亲。” 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怕她路上摔着,可以另叫人送她,而不是让她在陆致那里等着。 说白了,就是寻个由头而已。 “您怕直接来了,母亲黑着脸不理您,送我回来,算是向我母亲低头卖好,”阿薇拆台道,“说真的,您做不到母亲希望您做到的事,哪怕四人大轿把我抬回春晖园,她不想理您、还是一样不理。” 定西侯讪讪,低声道:“我怕她又病了。” “我也怕,”阿薇道,“我比谁都怕。” 气氛凝重起来。 风吹得枯枝摇晃,雪团掉下来,啪的一声,激起一地齑粉。 屋里,传出来陆念的声音:“阿薇?回来了怎么还在外头受冻?” 阿薇忙抬声应下。 闻嬷嬷从里头掀了些帘子,问候了一声:“侯爷”。 阿薇收拾了灯笼,侧身进去。 定西侯乘了嬷嬷那声“侯爷”的东风,也跟着进来,看向陆念。 陆念躺在大摇椅上,身上盖着石榴红的毡毯,对照之下,脸色泛白,瞧着就不怎么康健。 定西侯就是怕她不康健。 陆念显然不欢迎他,凤眼斜斜瞥他,问:“今日官署里有遇着岑太保吗? 岑氏被赶去庄子上、连阿致书院里的臭小子们都知道了,岑家消息灵通,不会不知情吧? 您可跟岑太保说了来龙去脉?说了我捅了岑氏三刀还不过瘾? 他岑家要给我什么交代?” 定西侯尴尬地咳嗽两声,道:“他今儿一直在御前听差……” 话说到一半,就被陆念呛了:“那您怎么不去告御状?” 定西侯:…… 陆念抱着毯子坐起身来,道:“您来了也好,我说给您听一嘴,省得又说我没事找事。 阿骏转手给我的那酒肆,我前阵子叫他们关了门,我打算过几日重新开起来。 我还没有自己操持过生意,白日会铺子里转转,才好定个满意的管事。” 定西侯道:“大冷的天,铺子不比家中,没得冻出病来。你想想,你要去了,阿薇肯定也会陪你,她打小身体不好,平白受冻。你真要折腾那铺子,等来了春……” “知会您一声,不是叫您出主意。”陆念趿着鞋子起身,头也不回往寝间去了。 定西侯被晾在原地。 阿念是软硬不吃,他只好再劝阿薇:“还有二十天就过年了,年前要不就算了?” 阿薇倒了茶,自己一口饮了,才道:“我倒是认为,让母亲有些事情做,比叫她在府里憋屈好得多。” 定西侯不解:“岑氏都不在府里了,她有什么憋屈的?” 阿薇呵地笑了声。 “看着您,看着舅舅,还不憋屈吗?”阿薇没留情面,直接道,“这家里她愿意往来的,说到底也只有姨娘和舅娘。 而她们两人,在母亲心中,一位似姨母,一位像姐妹,不是您的妾,也不是舅舅的妻。 您和舅舅只会叫母亲添堵。” 定西侯扶了把额头:“阿薇……” “很疲惫,也很无奈吧?”阿薇稍稍缓和了些口气,给定西侯也倒了盏茶,“好不容易散值回府,都这么个时辰了,指不定还没吃上口热饭,就要先探望打架的孙子,再来发脾气的女儿这里挨脸色。 确实是,谁都觉得烦。” 定西侯怔了下。 阿薇这突然大拐弯的态度,叫他一时有些摸不准。 不敢确定这话里有没有个深坑,定西侯选择沉默,只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茶是姜茶。 和阿薇之前煮的不同,这回放了不晓得多少姜,入口就辣得人想倒吸气。 一口咽下去,顿时感觉额头冒汗。 定西侯不由疑惑,阿薇刚才也喝了,面色上根本看不出来这般辣口。 阿薇走到摇椅边上,把毯子收起来折好,这才又开了口。 “我知道您想要的是什么,你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朴实。” “一个能操持侯府家业的妻子,不说多么浓情蜜意,但是琴瑟和鸣,能养儿育女,把孩子教养好,能支持您在朝堂上拼搏,让您没有后顾之忧。” “千步廊里做事也好,出去驻军几年辛劳也罢,内宅稳固,不止不会给您拖后腿,反而因着这份安稳能让同僚高看您一眼,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与后宅起火的人深交。” “辛苦当差之后,回到家里,妻子温柔,儿子上进,女儿听话,您可以放松下来,听他们说些生活上的事情,鸡毛蒜皮的,自有一分热闹。您跟他们说驻地的风土人情,陪他们耍玩一会儿,他们崇拜您,敬爱您。” “您这点要求过分吗?” “平心而论,真没有多么过分。” “我觉得,世间很多男子,无论身份高低,都喜欢这样稳定、平和,这就是极其普通的过日子。” “您带给了家人宽裕优厚的生活、侯府的地位,您只是花费在家人身上的时间有限,所以您希望把这些仅有的时间用在温馨上、安逸上,而不是无休止的争吵、调停。” 定西侯一言不发地听着,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知不觉间用了力。 阿薇说到他心坎里头去了。 比起昨日的“疾风骤雨”,今日这般冷静的话语,一样在他心中压在了沉沉的印子。 于是,他没有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阿薇顿了顿,问:“所以,您是不是觉得,我母亲毁了您想要的好日子?” “您不用否认,否认也没有用。” “母亲让您后宅不稳,修身齐家平天下,您损在了家不齐上,母亲让您夹在中间、顾不上阖家欢乐……” 阿薇深吸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语气沉沉。 “但我必须提醒您,这也是母亲想要的闺中生活。毁了这梦想中一切的不是我母亲,是岑氏!” “没有岑氏害死外祖母,您想要的一切,甚至不说是唾手可得,而是已经是您的了。” “您昨日说过,您待外祖母有情谊、有真心,母亲告诉我,外祖母出身清流、性格喜笑、也会持家,她平平安安的,母女关系自不用说,舅舅就是个面团,捏出来的模样总不会比现在差。” “以外祖母的性情,您从东越回来,她不会误会您和柳娘子,甚至会欣赏柳娘子那样的坚韧之人,那就更不会现在的柳姨娘和陆久娘。” “您自己想一想,外祖母若是活着,您与她夫妻结伴三十年,会是什么样的日子,什么样的光景?” 定西侯的喉头滚了滚。 他其实不曾想过。 在此前的他看来,白氏离世了,且他也已经续娶,再去设想“发妻若在”是对继室的不尊重。 过日子,总是要往前看的。 阿薇的声音在响起,似一把刀,锋利划开他的胸膛。 “是岑氏毁了您的一切!” “她带给您的,是发妻病故,是父女离心,是嫡长子愚孝又软弱,是家宅银钱进了无底洞!” “她给了您什么补偿吗?岑太保在圣上面前给您争取了什么机会?” “是,岑太保或许是为您在御前说过话,但推举个庸才姻亲对他有什么好处?您有您的能耐,才值得他推举。” “可哪怕缺了他那一两句美言,您就入不了圣上的眼了吗?” “朝中老臣新贵,要往上爬不易,但您是侯爷,您当时已经能在御前得两分看重了,早早晚晚您都能出头。” “您不是仅靠世袭罔替、光吃皇粮不干活的庸人,您如今的圣宠是您这么多年辛苦换来的,不是就靠着姻亲扶持!” “为圣上分忧的是您,几次剿匪的是您,去东越驻军两年的是您,积极做事、一步一步得到圣上器重的也是您!” “没有岑太保,您最惨不过是多辛劳两年,也能熬出头来!” “还是说,您对自己,就这么没有自信吗?” 定西侯愣住了。 桌上油灯光明亮,他在阿薇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晶莹。 没有什么阴阳怪气,句句真挚,如一道道惊雷响彻心田。 姻亲扶持,本不该去算计轻重盈亏,一旦落入了算账的局面,争论起谁占了便宜,那就没有什么人能真正做到心平气和。 便是朝堂上,翁婿、连襟、甚至是同族兄弟,反目成仇的也不少见。 可让定西侯过不去的词,叫作“自信”。 他一直都有信心。 他知道自己这几十年做得还不赖,没有辜负过圣上的信任。 这也是他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应当做好的事情。 可叫阿薇一说,好像哪哪儿都不对了起来…… “时候不早了,外祖父请回吧,我服侍母亲歇息了。”阿薇道。 定西侯只好起身,离开之前,左思右想地,还是说了声:“想去酒肆就去吧,好在也不远,出入都坐马车,别冻着了。” 闻嬷嬷送他出去,阿薇去寻陆念。 陆念坐在梳妆台前抹香膏,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向阿薇的视线里满是笑容。 “我就不信他和岑太保能毫无芥蒂。”陆念道。 阿薇拿起梳子给她梳头:“外祖父不主动寻岑太保麻烦,岑太保可不会吃斋念佛,定西侯的面子金贵,堂堂太保的脸面也不便宜。” 翌日。 早朝之后,殿前广场上,官员三三两两离开。 定西侯独自一人走得飞快。 前阵子妾室庶女,已是叫各方“慰问”一番了,这两日填房出京,他不想再经历一轮,干脆能避就避。 没想到,走到半途,被岑太保叫住了。 岑太保早年救驾受过伤,年纪大了,腿脚不太伶俐,冬日走路格外慢些。 待站定了,他揣着手,神色关心里又带了几分长辈的责备:“我听说,你把阿妍送去庄子上了? 莫要与我说她是去养病了,我看定是家里又闹起来了。 我知道你为难,但阿妍怎么说也是你的妻子,没有长辈给小辈让路的道理。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把岁数了,夫妻之间还吵什么? 早早去把人接回来。” 定西侯的眉上青筋跳了两下。 寒风里,他垂了眼,语气平缓:“太保不提,我也正打算和您商量这事儿。 岑氏的确不是去养病,她谋害了前头那未婚夫,谋害了白氏,两条人命,我实在不能当做不知情,何况,白氏留下一对儿女,接受不了毒害了他们母亲的女人留在府中。 牵涉人命,您看我该如何处置?” 岑太保的眸子倏然一紧。 商量? 这可不是商量的口气! 这分明就是要称斤论两! 岑太保暗骂岑氏。 叫她藏好尾巴,还是被揪了出来,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真是没用的东西! 甚至都没有立刻使人给他递个话,害他平白输了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