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盏陆念余如薇小说免费阅读全文结局》 第1章 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永元二十二年,初秋。 昨夜起风,一扫夏末热气,晨起云低,阴沉沉的,眼瞅着要下雨。 一辆马车从南城门入京,不疾不徐往内城方向去。 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车内人的半张脸庞。 静静看了会儿街景,陆念收了手,倚着车厢开口道:“还是这个地方,却好似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也是,我都走了快二十年了,自然是看什么都陌生。阿薇呢?阿薇离京多久?还有记得起来的景吗?” 闻声,坐在陆念对侧的少女抬起头来。 她长得很是白皙,一双杏眼乌黑明亮,五官将将长开,去了青涩,是个端正的美人胚子,偏笑起来露出淡淡梨涡,添了几分俏皮。 “母亲,”少女轻笑着道,“您说什么呢?我生在蜀地、长在蜀地,从前哪里来过京城?” 陆念一愣,复又乐得咯咯直笑:“闻嬷嬷你看,车上只我们三人,但阿薇就是阿薇,滴水不漏。” 闻嬷嬷垂眸,哪怕坐着,姿态亦是毕恭毕敬:“夫人,奴婢也不识得京师繁华。” 陆念笑得更高兴了,连连抚掌:“进了内城,沿着大街行至燕子胡同口,往西拐进去,再行不久至那最高最大的银杏树下,就是我们定西侯府了。” 说到这里,陆念笑容瞬间消失,伸手握住了阿薇的手,眼神里闪过恨意:“从今往后,我们母女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阿薇回握住,指尖有些用力,甲盖儿都泛着红。 她自是来过京城的,或者说,她出生在这里,她本姓金。 祖父三朝太师,也曾权倾朝野,家中子弟不少,最受宠爱的却是她这个最最小的孙女儿。 说来不稀奇,寻常人家最护着宠着的都是长孙幼子,阿薇作为幼子的女儿,排前头的又只有三个长她七八岁的堂兄,生下来就是家里人的明珠。 四岁时,父亲外放中州任官,阿薇带着长辈们的不舍与牵挂,同母亲一起随父亲赴任。 变故发生在她六岁那年。 太子生了巫蛊祸事,祖父卷入其中,金氏一门无脱身之法。 京城风声鹤唳,太师府被围,唯有已经出嫁多年的姑母勉强让亲信嬷嬷逃了出来。 花嬷嬷日夜兼程,赶在官府抓人之前把讯息传到了中州。 父亲收讯后安排了不少事,身怀六甲的母亲激动下早产,兵荒马乱之中,花嬷嬷奉命带上阿薇继续南逃。 两人扮过祖孙、做过厨娘,原是再不敢叫人知道金家还有这么个小孙女偷偷活了下来,直到她们听说了陆念的消息。 陆念是定西侯府的嫡长女,是阿薇母亲的手帕交,早年远嫁蜀地世家余家,阿薇幼年与陆念有一面之缘,也记得余家那个比自己大了六个月的小姐姐、同样名唤阿薇。 余家的事在蜀地一带传得邪乎。 两三年间余氏几房人口陆续离世,或是疾病、或是意外,再有扛不住噩耗而倒下的老人,为此求过高僧,请过道士,依然没有法子,而余如薇先前就去了庄子上养病,虽然还未传出死讯,恐怕也很不乐观。 阿薇隐姓埋名求见了陆念,疲惫不堪、混混沌沌的陆念却如灵光乍现般、一下子认出了阿薇。 两人大哭一场,彼此说了这些年的经历。 阿薇这才知道,余家人的陆续死亡不是什么邪法,而是陆念的复仇。 余家内斗,陆念孕中便中过毒,所以余如薇生下来就是病秧子。 陆念报了仇,却救不了日渐衰弱的女儿,阿薇抵达翌日、余家如薇就咽气了,也熄灭了陆念的心火。 是阿薇激了陆念,将她从心如死灰、半疯半癫中拉了回来。 “如薇姐姐的仇报了,您自己的呢?” “是谁不折手段,害您失去亲娘?” “是谁鸠占鹊巢,让您与父亲胞弟离心?” “是谁在京中坏您名声,迫使您远嫁蜀地?” “您甘心让她在京中作威作福吗?” 陆念怎么可能甘心?她已经是手染鲜血的罗刹了,又怎么能坐视还有仇人逍遥? 她们又在庄子上住了小两年。 陆念治病养身,阿薇成了余如薇,花嬷嬷改成了闻嬷嬷,准备好了之后,三人启程回京。 料想到了路上辛苦,留足了时日,特特选择在今日踏入京城。 这一日正是定西侯原配夫人、陆念生母三十周年的忌日。 马车停在侯府外头。 阿薇踩着脚踏下车,看了眼侯府外的石狮子,又扭头向东边看去。 那是太师府的方向,是她真正的家。 祖父断不会生巫蛊祸端,金家上下皆是无辜。 阿薇再一次捏紧了收在袖中的手。 陆念给她正大光明的身份,她助陆念对付继母,然后,她也有她的复仇。 替祖父、替金家平反! 定西侯府置家祭,亦有不少熟悉人家前来添香添礼,因而府门大开,几位管事门房恭谨迎客。 新来的马车看不出身份,车上下来的主仆三人不递拜贴礼单、直直往里走,管事便拦了路。 “不知是何府贵客登门……” 话未说完,陆念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客?我竟是客吗?哈!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回来上香还得备帖子了!” 几句话说得那管事脸上一阵白,再仔细一看说话的妇人面容,他的面色由白转青。 与记忆里对得上的五官,比当年还阴阳怪气的口吻,不是那位远嫁多年的大小姐又还能是谁? “快、快……”管事丧着脸催促手下,“快去里头报一声,大小姐,不对,是姑奶奶……” 府里太久没有这么一号人物了,管事一时紧张得都掰不正称呼,最后憋出一声“姑夫人”应对。 小厮更是不敢多话,拔腿就跑,闷头冲进搭了灵堂的院子。 此处站满了人,僧众敲着木鱼念着经文,定西侯坐在一旁看子孙敬香,一切有条不紊。 突然间有小厮气喘吁吁闯进来,搅乱了端庄气氛,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怎么回事?”世子夫人拧眉询问。 “姑夫人回来了。” “谁?” 别说世子夫人没有反应过来,在场之人都面面相觑,这家里哪有什么姑夫人…… 定西侯先回过神来:“是阿念回来了?” 一声“阿念”,立刻将那出嫁多年的人的音容带回了众人脑海里,一时间神色各异。 陆念竟然一声不吭地直接从蜀地回来了? 第2章 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今日过府的姻亲客人不少,留在前头听吩咐的小厮、仆妇三五成群说着话,听说杀出了“程咬金”,纷纷探头探脑地嘀咕。 陆念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目光,领着阿薇熟门熟路往里头走。 一面走,她还一面介绍起来。 “刚刚那道门上的对联是你外祖母写的,曾得过皇太后夸赞,所以才保留了下来。” “至于这一进园子里、她从前最喜欢的花木呢,就没有那等好福气了,它们不曾入过贵人的眼,早在我小时候就被铲了换了,因为你那填房外祖母看不惯!” “我那时也就五六岁,平素都在自己园子里,有一日来前头一看、挖得一片狼藉,我求他们不要再挖了、却摔在地上,手上脚上都破了皮,血糊糊的,一直哭到你外祖父回府。” “结果,他凸着眼睛训斥我,为了几株花木要死要活像个什么样子!我才忽然明白过来,这家再不是我母亲在的那个家了。” “阿薇啊,你说说,那是几株花木吗?” 引着路往前走的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姑夫人真情实感、声声如泣,讲的是丧母的幼女,控诉的是有了新人忘旧人、连女儿都不疼了的老爹,几句话下来,没见那些不远不近看热闹的丫鬟婆子都唏嘘上了吗? 要不是他老刘在定西侯府当差半辈子,他都要听得红眼眶。 可事实上,摔着了不让人近身看伤的是姑夫人;把继夫人与一众仆妇闹得没力气,自个儿却生龙活虎、嗷得比鞭炮都响的是姑夫人;侯爷急匆匆赶回来,好话说尽还哄不好的依旧是姑夫人。 折腾到最后,侯爷心累,说了重话。 那也是因为心疼女儿不顾伤口还不依不饶,结果好了,几十年一转头,从姑夫人口中说出来,意境全变了。 刘管事实在心梗,也不好同他府的人解释,只能加快脚步往前走。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待到了灵堂,这炸药还有得响呢!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就是不清楚跟着回来的表姑娘能不能稳住姑夫人了。 这么一想,刘管事又悄悄瞅余家表姑娘。 好家伙! 表姑娘杏眼含泪、楚楚可怜:“母亲,您幼年当真受苦了。那怎么会是几株花木呢?那是您对外祖母的思念,是您的寄托呀!外祖父真是……” 刘管事:…… 龙生龙,凤生凤,姑夫人就生不出省油的灯! 陆念讲故事,阿薇给回应,一直走到那院子前,没让一句话掉在地上。 声音也越来越高,定西侯耳力依旧不错,还没看到女儿身影,就先听了三五句控诉,颇为没脸,心里也升起了几分不高兴。 可等陆念绕过院子里的人,牵着余如薇站在了他的面前,定西侯的那点儿火气又瞬间散了。 亲生的女儿,还能有仇吗? 嫁出去时不过十六七,再回来都三十过半了,隔了这些年,让女儿埋怨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阿念啊!”定西侯站起身来,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落在外孙女身上,“这是阿薇吧?都长这么大了。” 阿薇恭谨唤了声“外祖父”。 “唉!唉!好孩子!”定西侯喜悦地应着,还要说什么,就听陆念道了句“父亲您老了”,顿时悲喜交集。 孩子长大了,父母老了,这真是,感慨万千呐! 陆念没有给他继续感动的时机,嘴角一撇,满是讥讽:“不似我母亲、连个变老的机会都没有,她红颜薄命,含恨而终!” 定西侯脸色僵住:“阿念……” 陆念理都不理,转身走向供桌。 阿薇顺着陆念的视线,扫了一眼灵堂。 陈设布置、人员站位、贡品数量,全部合乎规制,挑不出任何错处。 偏就落在了陆念手里。 阿薇毫不怀疑,存心挑刺的陆念不可能空手而归。 果不其然,陆念偏过头,冷冰冰问道:“谁操办的?桂花酥呢?为何没有供奉母亲最喜欢的桂花酥?!” 世子夫人桑氏在心里连连叫苦。 她的丈夫陆骏和陆念一母同胞,都是定西侯的原配夫人所出。 桑氏出生淮南世家,嫁入京城时、陆念已经出阁,两人从未见过面,但她对大姑姐的“威名”如雷贯耳,那是出了名的难伺候。 原以为这辈子都打不了交道,没想到大姑姐忽然回来了。 桑氏讪讪道:“大姑姐,今日家祭是我操办的,我不晓得婆母从前爱吃桂花酥,是我疏忽了。” 陆念没有为难桑氏,只把苗头对准了陆骏:“弟妹不晓得的确情有可原,你呢?你难道也不晓得?你就是这么当孝子的?!” “我怎么了?”陆骏挨训,下意识反驳,“母亲去世时,我才三岁!我哪里会记得?” 陆念抬手就往弟弟身上打:“你还有理了?!母亲十年忌日时、我催没催过桂花酥?你那时总是十三岁吧?你还记不住?!你就是根本没有把母亲记在心里!” 陆骏又气又急又臊。 想他堂堂侯府世子,过了而立之年,在外行走人模人样的,却被长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骂,他的脸往哪里放? 得亏手边没有够得着的鸡毛掸,不然他这位疯姐能拿起来抽他! “你是来磕头的还是来闹事的?”陆骏边躲边喊阿薇,“外甥女、外甥女,赶紧把你娘拦住!” 阿薇怎么会拆陆念的台? “舅舅不记得了,外祖父难道也不记得?” 问了后,阿薇也不等答案,目光落在场中那一直不曾开口、却能看出身份的老妇人身上:“您就是外祖父的继室夫人吧?我听说您同我那嫡亲的外祖母在闺中就有交情,难道也不记得她爱吃什么?便是都不记得了,这府中就没有伺候过我外祖母的老人了吗?人都去哪儿了?遣散了吗?” 陆念也不再打陆骏了,嘲弄之情溢于言表:“不然怎么叫鸠占鹊巢呢?人呐,还是得活得长久!” 定西侯的继夫人岑氏面色铁青。 她就知道! 陆念这一通唱念做打,最后都是冲着她来的。 不仅自己刺头,带回来的女儿也是伶牙俐齿得很! 第3章 谁也没有轮着好 有那么一瞬,岑氏恨不能一刀砍了陆念。 这个继女,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从她进门有一天起,陆念就没给过她一张好脸、一句好话,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防备心,无论她如何讨好都不见成效,还四处宣扬继母苛刻。 好在继母也是母,长幼有序,岑氏哄住了定西侯、收服了陆骏,单打独斗的陆念根本不足挂齿。 岑氏把陆念当成了棋子。 陆念越是横冲直撞,就越发承托得岑氏不容易、忍让克制,也越发让定西侯与陆骏体谅她、信任她。 最后,把人嫁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用再碍眼了。 没想到,一晃小二十年,陆念竟然回来了。 岑氏暗暗咬牙。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她的家业、岑家的未来,绝不能毁在陆念身上。 不过,观陆念这番做派,也能看出这些年毫无长进! 她能让陆念做哑巴、吃一回黄连,就能让这个只有蛮劲、不会动脑的继女吃第二回! 至于那小拖油瓶…… 岑氏心生鄙夷。 陆念能养出什么聪明玩意儿?回头一并收拾了! 现在嘛,随陆念闹吧,越闹越无状。 思及此处,岑氏语重心长道:“阿念,你再有怨气也别在你母亲忌日灵堂里闹。” 陆念嗤地笑了声:“不当着母亲的面为她诉苦出头,她怕是以为自己活了二十余年到最后是个孤家寡人呢!” 说着,她抬起手指向定西侯。 “丈夫。” 手臂一斜,再指陆骏。 “儿子。” 陆骏白着脸想挥开她的手,被陆念躲开了,那指尖又落到了一少年郎身上。 “孙子,”陆念道,“是孙子吧?长得就跟阿骏一样没出息!” 没出息的金孙受不得激,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桑氏抱住捂上了嘴,不让他掺和进这纷争里。 陆念又指向院子里另一队人:“兄长、娘家人。啧!这么多大活人,但凡有一个有良心的,我母亲能这么多年吃不上一口桂花酥?” “你有完没完?”陆骏气道,“从老到少,但凡挨着点边的都被你骂了个遍!” 他太晓得长姐那臭脾气了。 从小就是这样,别人寻事起码讲究冤有头、债有主,陆念不同。 陆念就是个炮仗,炸起来不管不顾,谁从边上过都得沾两片碎红纸、染一身硝烟气。 前脚进门、后脚点炮,这一院子的谁也没有轮着好。 偏今儿不止舅舅家,也有其他姻亲与客人,亦有不少小辈,另请了十余僧人诵经,全在这儿杵着。 真是,丢人! 陆骏要脸,气归气,也搭了个梯子:“你和外甥女跋山涉水回京,路上辛苦了,我给你把香点上,你们先给母亲磕了头,再安顿着休息休息……” 陆念似笑非笑看着他,不搭话。 陆骏被她笑得脖颈发凉,只好又哄余如薇:“外甥女,外……” 话堵在嘴边,他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走开了。 阿薇走到“娘家人”那一片,向站在最前头那位面容严肃的老人行了一礼:“舅公,今日贡品不能少了桂花酥。侯府厨房恐怕多年不曾做过了,不晓得京中哪家铺面的出品能合外祖母的口味?” 老人上下打量阿薇。 阿念本性难移,摆明了借题发挥,余家外孙女瞧着倒还懂事,是想要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般想着,被陆念一番闹腾生出来的烦心散了些,老人眼底情绪明显松快了,给身边的发妻递了个眼色。 “好孩子,舅婆若没有记错,从前曾同你外祖母一起吃过芳客来的桂花酥,她还是喜欢的,”舅婆握着阿薇的手说完,又去催人,“还不赶紧使人去买?” 刘管事麻溜儿应声去了。 阿薇微笑着与舅婆道了谢,抽出了手,背转身时抿了下唇。 果然是人死如灯灭。 夫家上下靠不住,娘家大嫂说胡话。 虽然只在京城长到四岁,阿薇都还记得那芳客来的桂花酥难吃得要命! 唯一的长处就是离定西侯府不算远,跑一趟来回用不上两刻钟。 好在,两刻钟够用了。 陆念不让继续祭拜,僧人请示了定西侯后、便退至一旁,等着桂花酥送达。 数十道视线落在身上,阿薇不慌不忙地冲闻嬷嬷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西侧偏厅,抬了一把太师椅出来。 陆骏看傻了眼:“什么意思?” 椅子直接摆到了供桌前头,阿薇拍了拍坐垫,扶陆念坐下。 而后,她回答道:“舅舅您先前说得极是,我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母亲颇为辛苦,这会儿贡品未到,母亲坐着歇歇脚。” 陆骏嘴角抽动,一时分不清外甥女到底是耿直过头还是另一种的阴阳怪气。 “不成体统,”定西侯嘴上怪着,多少也心疼陆念,“要歇去偏厅里歇,有躺椅舒服些。你放心,桂花酥买来了就叫你起来。” 陆念支着扶手,闭目不答。 阿薇心领神会,张口就来:“外祖父,母亲睡着了,就不挪了吧。” 不止不挪,闻嬷嬷还抱了张薄毯出来、轻手轻脚给陆念盖上。 岑氏看在眼中,气在心里。 这就睡着了? 骗鬼呢! “您消消气、消消气,”身边嬷嬷压着声儿劝道,“让她们唱戏,老奴不信她们能唱出花来。” 陆骏也不信,嘀嘀咕咕着:“说睡就睡,怎么可能?” “舅舅,”似是怕吵着陆念,阿薇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十分坚定,“母亲吃了很多苦,很不容易。我们日夜兼程,路上不敢耽搁,就怕错过了外祖母的忌日。 您应当也晓得我们在蜀地过的是什么日子,若不是念着京中还有娘家人,母亲早就熬不下去了。” 陆骏道:“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家?” “实话实说罢了,余家也不知道招惹了什么脏东西,我生下来身体就极弱,要不是母亲亲力亲为、仔细照顾,只怕早就夭折了,我侥幸活下来,家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命了,前两年陆陆续续出意外的出意外、病故的病故,一大家子就剩了个七零八落、日子艰难。” 阿薇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从众人面上慢慢扫过,轻哼了声:“原想着京中知晓了状况,不说接母亲回京、也该有些支持帮助,没想到就一封单薄家书。” 话音一落,定西侯眉头倏地皱起,疑惑地看向岑氏。 第4章 也不能全怪她! 余家事情,定西侯印象深刻。 陆念自从远嫁后与京中少有联系,一副与家里离心了的姿态。 侯府每年送年礼节礼过去,蜀地从未有礼送来。 定西侯早几年气过、恼过,有几次还愤愤说过“就当没这么个女儿”,但日子一长还是忍不住牵挂,盼着有一日父女之间还能有几分温情。 直到两年前,陆念突然送回来一封家书。 定西侯激动万分,打开来一看,心却坠入冰窖。 余家出事了。 里头数得着、数不着的亲戚,三张纸都不够写全,都没了。 他从信上看到了陆念的癫狂,那手临摹生母字帖得来的好字,在纸上张牙舞爪似凶兽,一看就晓得落笔时情绪有多么激动。 能不癫吗? 前月大姑上月伯娘前几天小侄、下个月还不晓得轮到谁出事,被这种不知缘由的黑云笼罩着,惊恐又无助,身处其中谁能不疯? 定西侯光看信都毛骨悚然,急着想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 事情最终没有定下。 岑氏劝住了定西侯。 “亲家出事,我们二话不说把人接回来,太凉薄了。” “若阿念母女能平安抵京,便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府里肯定也是认的,可我担心路途遥远。” “信上写着,阿薇那孩子从小体弱,这几年养在庄子里吊命,万一路上颠簸受不住、越发伤了身子,那阿念如何接受得了?” “余家遭此劫难,怕是库中药材消耗极大,上等药材难得,不如我们赶紧备些送过去,再多添些银两,有钱有药、让阿薇先养好身体,待吃得消长路了、再随阿念回来。” 这番话很有道理。 定西侯只能按下了立刻接人回来的念头,写了一封安慰女儿的书信,备好了三大箱笼的好药材、并五千两银票,让人送往蜀地。 之后有过复命,定西侯便当一切顺利。 虽再没有收过陆念家书,却也没往深处想过。 毕竟这个女儿着实不爱写信,不到救命之时没一个字送回来,之前十几年就是这样,他习惯了。 哪成想,送达蜀地的只有一封书信? 阿薇观定西侯神色变化,就猜到其中恐有故事。 她轻哼了声,抬起手来,先指向定西侯:“亲爹。” 又指陆骏。 “亲弟弟。” 一旁才被他母亲放开没多久的金孙来了劲,梗着脖子等阿薇像陆念一般指到他这里,却不想这位表姐看都不看他,手指直接指到了舅公那里。 “嫡嫡亲的娘舅,”阿薇啧着摇了摇头,咬牙道,“骨血相连的至亲,就一封家书打发,没管过我母亲死活!靠不住的,终究靠不住!” 陆骏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模一样。 这个外甥女,这个指手画脚的做派,和陆念真是一模一样! 而再次被冠上“靠不住”名头的舅公,脸色难看。 他怎么会认为余家外孙女想息事宁人呢? 这孩子,怕是骨子里也和陆念一个拧脾气。 看走眼了! 可再是脸上不好看,道理还得讲一讲。 “我若没有记错,当日送去蜀地的药材里,还有我们白家添的两支老人参吧?”舅公问道。 “听舅公的意思,京里往蜀地送过东西?”阿薇挑了挑眉,一副这时才晓得其中有误会的模样,“如此看来,倒与母亲说得大差不差。” 观她神色缓和,舅婆问:“你母亲如何说的?” 阿薇道:“母亲说过,她与亲人们的矛盾只在外祖母的身故上。 都说外祖母是生了舅舅后身体不好、元气尽了才走的,可母亲认为另有缘由,因此与家里人多有意见。 可毕竟是血亲,除却此事,并无旁的矛盾,她写信求救、京里不会见死不管。 因而京中只一封薄薄家书送来、再无旁物,母亲气得吐了一帕子的血。 我舍不得她伤心,不愿入京,她反复说‘恐是中间办事的人出错’,说什么也要让我养好了回来。 也是我不中用,路上病了几次,若不然也不会险些赶不上。” 几句话说完,众人皆是沉默。 白氏之死,明明确确,两家人都没有异议。 陆念幼时丧母,做长辈的也是关爱过,可这孩子执拗,作得要命,闹得家里昏天暗地,再多的可怜也渐渐化作了厌烦。 可要说谁会坐视陆念母女死在蜀地,那自家断然没有那等冷血冷心之人。 而陆念跟女儿说的掏心掏肺的话也证明了,执拗了三十年的人,内心清明,并不是油盐不进、浑然不知好赖。 当然,想到“出错”归想到,没有收到支持也是真的,设身处地想想,亦是艰难痛苦。 难怪陆念一回来就借题发挥、寻事发疯。 也不能全怪她! 还想能“靠得住”些的舅公表了态:“这些年你们母女吃苦了,早知道那两支人参、我另外托人送去蜀地,也不会路途中出了差池,那可是救命的好东西!” 阿薇口上道了声谢,转步看向桑氏:“舅娘,不知当日总共送出多少药材?” 桑氏也不隐瞒:“五千银票、三箱药材,具体品项都有单子存着,我回头让人寻出来。这么多的银钱东西、平白无故折在半路上,说什么也得仔细查一查。” 当初她经手操办过,这事不弄明白,不管是公爹丈夫舅家,还是来观礼的宾朋,怕是要怀疑到她这儿了。 她没沾过一两一药,她不怕查,查清楚了才好。 “您说得是,得查仔细了,不冤人清白,也不放过那贪心之人,证据确凿才好。”阿薇并不纠缠。 借桂花酥发难,原也不是奔着银子药材去的,这是意外收获。 既得了线索,之后层层抽丝剥茧,证据严丝合缝才能一锤定音。 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动手,只会如幼时的陆念一般吃亏。 她们两人回京来,再不会吃那等哑巴亏。 而后,阿薇嘴唇一撇,委委屈屈地:“我就是心疼我母亲吐的那一帕子血……” 定西侯更是心疼,交代桑氏道:“快些使人把院子收拾出来,等下好让她们母女住进去,缺了什么就补上。” 一直闭着眼睛“睡觉”的陆念掀了眼皮:“我住春晖园。” 桑氏暗讶。 春晖园是白氏婆母曾经住的正院,岑氏进门后住了另一处,因此这些年一直空置着。 可再空置也是一府正院,从没有听过哪家归来的姑夫人住正院的。 父母在,兄弟在。 这不合规矩。 定西侯满脑子还是“一帕子血”,根本顾不上想规矩礼数,二话不说应下:“那就收拾春晖园。” 第5章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桑氏招呼了亲信嬷嬷,让她带人去收拾。 嬷嬷面露为难之色。 桑氏低声道:“父亲应允的,我们照办就是了。” 嬷嬷一听,也对,姑夫人讨要、侯爷点头,之后谁有意见、谁去掰扯,闹翻天了也是别人的事,她们世子夫人不用搅在其中。 左不过就是打扫个院子,出力气总比扯皮强。 再说,出的也不是她管事嬷嬷的力气。 陆念的眼睛又闭上了,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阿薇蹲下身子,一面替她整理薄毯,一面不动声色打量院子里众人的神色。 她们特特赶在忌日回府,自有目的,春晖园便是其中一项。 陆念从不相信生母死于意外,可惜没有证据。 当年寻不到,三十年后又谈何容易? 可要说这府里还有哪儿会留存了一丁点证据,最有可能的就是春晖园。 再者,人的记忆是极玄妙的东西。 陆念说过,凭空想象没有收获,但若就住在其中,日夜睁开眼就是熟悉的屋墙、梁柱,或许有一天她就心领神会,想起母亲“病故”之前发生过什么。 再不济,也就当个念想了。 阿薇轻轻握着陆念的手。 别看陆念现在有的放矢、有理有据,但只有阿薇和闻嬷嬷才知道,她的疯病被压在了骨髓里。 燃烧过、绝望过、放弃过,又咬着牙从血泊里爬起来的女人,她骨子里早就疯了,陆念还能留着这份清明,不过是为了早亡的女儿、以及生母的血仇。 阿薇代替了余如薇平和陆念的心神,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能替代三十年前的白氏。 只有念想了。 便是那春晖园。 药材吊命、念想吊魂。 偏春晖园是正院,寻常不好讨,想要住进去只能一回府就定下,若等到她们已经在别的院子安置了,再想换想搬,就是事倍功半。 不如现在这样,刺激着定西侯心软,当众应了,人人都听见。 阿薇寻思着,抬头看了眼闻嬷嬷。 见闻嬷嬷面色透着几分疑惑古怪,阿薇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闻嬷嬷的视线依旧落在宾朋那处:“没什么,姑娘先紧着眼前。” 主仆两人细语,陆骏看在眼中,也顺着闻嬷嬷的视线看了看。 祭拜暂停着,宾客们没有旁的事,都凑在一块说话。 说什么? 自是说这两代人、继母继女的恩怨,再说堪称灭门的余家,还没忘了嘀咕“五千两”和三箱药材究竟落了谁的袋子。 自矜身份的宾客都忍不住议论,院子外头各府的仆妇恐怕更不讲究用词、说得格外起劲吧? 等这些姻亲客人归家,定西侯府里这些事、又要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光是想像,陆骏一张脸臊得都红了,后脖颈上全是汗。 丢人! 丢死人了! 掏帕子抹了额头,陆骏与定西侯道:“父亲,天色暗下来了、等下应是要下雨。” 雨天行走不便,赶紧把事情办完、把看热闹的客人都打发了! 陆念那臭脾气要寻什么事,他们自家人关起门来慢慢闹。 不要再叫人看笑话了。 定西侯便问:“点心还没买回来?” 陆骏暗骂管事不得力,买个点心磨磨蹭蹭,又不想干等着,只好又一次去劝阿薇。 外甥女再不好劝,也比长姐好说话些。 “已经起风了,再不赶紧就下雨了,不好办事。” 阿薇佯装不解:“下雨?搭了棚子还怕下雨?舅舅,还是舅娘办事可靠,棚子够大,亲朋好友都站得下,不会淋着的。” 陆骏:…… 怪天怪地,怪不了妻子把棚子搭大了。 “话不是这么说……”陆骏想找补,不等他编出几句像样的,就见陆念不知何时睁了眼盯着他、冷冰冰的,他吓了一跳,“你吓人呢?” 陆念问:“你怕棚子塌下来?” “你别胡说八道!”陆骏气结,“好好的棚子,塌什么塌?你孝顺母亲,你别咒啊!” 陆念却丝毫不觉得不吉利:“我见过,余家治丧,塌过好几次。 说来也稀奇,不管怎么塌都没有压到过供桌牌位,都是活人站着的地方塌了。 余家三房一妇人、算起来是阿薇隔房的叔祖父的妾,就是被塌下来的杆子架子砸了脑袋过世的,余家上下稀奇古怪的死法,我能给你讲一天呢。” 陆骏那张臊红的脸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这是人话? 早知陆念不可理喻,现在更上一层楼。 “桂花酥来了,桂花酥买来了!” 刘管事抱着食盒飞快跑进来,救陆骏于水火。 陆骏接过来,打开盒子,见其中桂花酥整齐、没有磕碰,总算松了一口气,瓮声瓮气问陆念:“换哪一碟?” 陆念指了指:“阿薇,换枣泥糕。” 祭祀贡品,连碟子都是成套的,不能突兀。 桑氏见状,让嬷嬷奉上筷子,由她们母女经手去,好坏都不要推给别人。 阿薇接过来,先把枣泥糕夹开,又将桂花酥一一摆放好。 她的手十分稳,挪了一回碟、却连酥皮都没有碰掉。 待将碟子重新放在供桌上,陆骏问道:“这下满意了吧?能上香了吗?” 陆念掀了薄毯,缓缓站起身。 闻嬷嬷见状要把太师椅挪开,刘管事眼疾手快、抱起椅子立刻走,就怕姑夫人一行又生出新花样来找麻烦。 僧人开始诵经,照着先前的仪程继续。 风大了,不知不觉间雨点落下,砸在篷布上哗啦啦地作响。 陆骏领头,带着一众孝子贤孙就要跪拜,见陆念没有动,他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陆念道:“我单独上香,与母亲说几句。” 陆骏随她,只要陆念别再生事,她要和母亲说上几天几夜都随她。 陆念不着急,陆骏便按着规矩,自家磕头,姻亲祭拜,友朋惦念,院中人多却不乱,有条不紊。 陆骏看在眼里,舒坦不少。 是了。 没有陆念杀出来,今日本就该这么平顺、有序。 最后,他才把供桌前的位子让给陆念。 阿薇走上前,取香点火。 轰—— 身后突然一声巨响,而后又是噼里啪啦一连串,连带着高高低低的哎呦声、惊呼声。 竟是棚子塌了。 第6章 远香近臭 变故来得突然,一下子就乱套了。 外头的仆妇小厮们顾不上旁的,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挪开倒塌物什,把被压在里头的人都救出来。 陆骏也才脱身,直呸了几口,见左右都塌了、唯独供桌附近完整,倏地想到陆念刚刚说过的话,心不由一沉。 桑氏亦是心惊,就怕出大事,再细细一分辨,越发七上八下。 最先塌的是岑氏附近,而后架子失了平衡,由近往远坍了,看着十分唬人,但大部分人都只是被顶棚的篷布盖了头,掀开就无事了。 他们这些家眷离得近些,又受了惊,灰头土脸的。 真正受难的是岑氏那儿。 侯夫人才被人从篷布下扒出来,发髻歪了,散发遮了半张脸,另半张还露着却是染了灰,倾盆大雨当头下,全身霎时就湿透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桑氏都不敢再细看。 再观陆念母女,依旧站在供桌前,面上看不出情绪。 是意外?还是算计? 桑氏吃不准,她只是庆幸,还好棚子大、篷布分片,要不然塌了都没那么快能挪出来。 阿薇没有看人。 没有了篷布遮挡,直见天际。 闪电划空,她瞧见了透亮的天光。 惊雷轰轰中,阿薇灭了香上明火,细烟升起。 她递给陆念:“亮堂多了。” 陆念接过,看着白氏的牌位,唇角一弯,喃道:“是啊,亮堂多了。” 院子里的众人脱困后,要么寻地方避雨,要么急着找伞,一片嘈杂中,却听见了一道女子清晰又坚定的嗓音。 “母亲,女儿回来了。” 是陆念。 不由自主地,视线纷纷落向那执香的女子。 “那么多年不能给您上香,是女儿不孝。” “女儿在余家那里也不敢祭拜您,怕您想我了寻去那儿,见到一宅子的腌臜,在底下心疼我和阿薇,也怕那里妖魔鬼怪冲撞了您。” “以后不会了,女儿年年在这里给您磕头。” “您在的地方,才是女儿的家。” “女儿和阿薇吃过的亏、吐过的血,不会白费。” 陆念说着,狠一扭头看向岑氏。 岑氏先前跌得很,才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狼狈得没有平日一丁半点的端庄姿态,就被陆念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半塌的灵堂,被雨水淋湿了衣裳的亲朋,只有供桌前的那一处、与其他地方都隔绝开来。 陆念就站在那儿,没有叫雨打着,但她那双含恨的眼睛,却仿佛在磅礴大雨里走过,走了很多很多年…… 一阵心悸涌上来,岑氏下意识抓住胸襟衣裳,脚下打滑,堪堪站住的身子又往地上摔去。 这场祭祀,结束在雨中。 桑氏撑着精神送走了姻亲宾客,这才有空喝一碗姜汤祛寒。 “侯夫人摔倒时擦伤了胳膊,已经让人上了药,备了安神汤。” “春晖园赶着收拾了正屋,姑夫人说她们母女先住下,厢房不急着今日整出来。” “侯爷过去了,见她们只带回来一个嬷嬷,说是让您这儿再看着安排些能用的人手。” “今日礼单送来了,您过目后、奴婢使人整理收拢。” 一连串的事,桑氏听罢,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见陆骏从净室出来,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与陆骏递了姜汤,桑氏斟酌着道:“祭拜塌了棚,是我没有做好,我只想着棚子大些,却没料到不够稳固,风大了就……” “不是你的错,”陆骏道,“许是风大,许是……你可能没听见,点心送来前、大姐跟我说余家塌了好几次棚、还砸死过人。我都吃不准她是不是存心的!” 桑氏闻言,讪讪笑了下,没有随意点评姐弟关系,只道:“春晖园多年不住人,我想着得去看一眼,听说大姑姐她们回来就一辆马车,没带什么细软衣裳,吃穿用度都需要问问。” “你是周全,但她……”陆骏叹了声,“罢了,我同你一道去,省得她没事找事、莫名其妙为难你。” 桑氏自是应下。 另一厢,秋碧园中。 岑氏靠坐在床上,眉宇之间全是郁气。 今日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陆念能回京来。 两地路远,即便陆念准备好了,也该书信先行、让府里安排好路上大小事、在使人去接回来。 这其中能动手脚的地方多得是,可谁知道陆念不按常理、竟然还让她们母女活蹦乱跳进了府门。 说来,陆念从小就是这样,行事不讲一点章法。 想起从前事情,岑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您莫要与她置气,”李嬷嬷开解道,“她在京中什么名声?也就是刚回来,一下子把人唬住了,等过些日子,您再瞧瞧,她那性子绝不可能不闹妖。” 岑氏冷笑:“今日不也闹了?” “闹得没个章法,”李嬷嬷鄙夷道,“奴婢还以为她们要抓着银钱与药材不放呢,没想到争了半天,就想要一园子,真是眼皮子浅!” “一个空置多年的春晖园,也值得她这么惦记,”岑氏不解极了,“侯爷也是,那是正院,哪有陆念住的道理?” “侯爷心软,多年不见女儿,又是白氏忌日,”李嬷嬷嘿嘿一笑,声音讽刺,“远香近臭,最终臭不可闻。” 岑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的确。 这句话形容定西侯与陆念的父女关系,再恰当也没有了。 “那就让她闹些时日,我好好养养精神,”岑氏说完,若有所悟地长叹,“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了,早些年根本不会为这些上火。” 李嬷嬷宽慰道:“说明您这几年顺心,侯府里事事掌握,娘家也给您颜面。” “是啊,人就是这样,从紧绷着到放松下来、轻而易举,想倒过来,重新绷住,就浑身不得劲,”岑氏想了想,交代道,“你去趟春晖园,看看她们缺什么。” 李嬷嬷心领神会:“您放心,奴婢晓得。” 不多时,李嬷嬷在春晖园外遇着了陆骏与桑氏,跟着他们一道进去。 多年不曾有过光的正屋里点上了灯。 陆骏先与坐着的定西侯行了礼,而后一抬头就看到了贴着北墙摆放的长案上有一只白色封口瓷罐。 瓶瓶罐罐的、原不值得他多心,偏那瓷罐前还摆了小香炉,插着香,左右还有果盘。 像是一个小供台。 不对。 那就是一个供台! 陆骏额上青筋直跳:“你供了什么?你别在家里整装神弄鬼那一套啊!” “闭嘴!”陆念一个眼刀子横过来,尖声道,“这是阿薇的命!你懂个屁!” 第7章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连定西侯都不由多看了那瓷罐两眼。 陆骏一时不知该不该信,嘴上嘀咕着:“你别危言耸听,外甥女好好站在这里……” “舅舅,”阿薇开口打断了陆骏,“正因为有那罐子,我才好好站在这里。” 定西侯问:“此话怎讲?” 阿薇双手合十,对瓷罐拜了一拜,又轻轻拍了拍陆念的肩,让她莫要激动着急,而后才说起了故事。 当然是编造好的故事。 “我生下来就体弱,长年在庄子上休养,也正是因此、勉强躲过了府里的劫难。” “请来化解府中不详的高人中有一位仙师,他对余家事情束手无策,但看出我魂魄不稳,若无定魂之法、最多一两年也就……” “他便给了我们瓷罐,教我定魂,我才能慢慢康复过来。” 陆骏倒吸一口气:“真有如此奇人奇事?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仙家道法,岂是我们俗人能窥探的?”阿薇谈及此事,态度十分恭敬,“我就是这么好起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况且平日只需供些瓜果点心,不费多少事情银钱。” 陆骏还要再问,被桑氏拦了。 桑氏笑盈盈与阿薇道:“既是关乎性命,自是不能马虎。那瓜果点心可有讲究?阿薇回头记下交给我,我让人按时按例送来。” 阿薇不经打量起这位舅娘来。 此前陆念与桑氏没有往来,因而阿薇也不能从陆念口中了解桑氏性情,今日粗粗打交道,倒是留下了一个“好相处”的印象。 至于这印象靠不靠得住,还得往后再看。 思及此处,阿薇回礼道:“劳您费心。” 一旁,规规矩矩、不曾搭话出口的李嬷嬷把心思都放在了瓷罐上,却不知自己若有所思的模样一早就落在了阿薇眼中。 阿薇记得她。 先前祭拜时,这嬷嬷一直扶着岑氏。 “说起来,倒也不是没人好奇过那瓷罐,”阿薇语气一沉,却是与陆骏说的,“舅舅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 陆骏顺口就接了:“发生什么?” 阿薇呵地笑了声:“双手还不曾碰着瓷罐,那人就脚下一趔趄,脑袋碰着桌角流了一地的血,抬回去养了半个月还是咽气了。 她本就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余家,我们眼看着他们家里上下五个人半年内全没了。 还有让她来动瓷罐的主子和管事也丢了命,仵作查验说是活生生吓死的。” 桑氏听得后脖颈一阵凉。 她先前打断丈夫就是因为不想听这些稀奇事,没想到躲了一回还有第二回。 世子真是的,这种玄乎事情最不能好奇了! 陆骏也听得牙疼,偏他还要端着:“兴许是叫余家里头作怪的给收了去,与你那瓷罐无关。” “也有人这么想,隔半年又来了一回,自此就彻底老实了,”阿薇面不改色,“侯府不是余家,舅舅若是不信大可试试?反正它护着我的命,于母亲、闻嬷嬷也无碍。” 陆骏:…… 怎么可能去试? 不仅不试,还得小心万分。 “要不然换一张宽些的大案?免得不小心碰了磕了,”陆骏建议道,“屋里做事的人也……” “屋里不用旁人做事,我自会好好收拾,”陆念出了声,“怕就不用进来,阿骏你也一样,怕就出去吧。” 陆骏嘴角狠狠一跳。 要不是担心陆念为难人,他才不来呢! 陆念靠着引枕,声音幽幽,一字一字如指甲划过木板:“那是我儿、我儿的命。我要护着,日日护着。” 阿薇握住了她的手,拇指微微用力、抚着陆念的手背。 余光瞥那李嬷嬷,那老婆子此刻已是煞白了脸。 想来,她和她的主子岑氏是不敢轻易动瓷罐了。 阿薇又看瓷罐。 小小的,白瓷色润,上浮白薇花纹,是她和陆念一起挑的。 是余如薇的归处。 陆念决心回京,自不会留女儿在蜀地,一把火烧尽、十几岁的少女最后也只留下这么小小一罐。 阿薇记得那炉窑火,让她们连气都喘不过来。 收拢骨灰后,陆念犯了病,阿薇和闻嬷嬷只能捆着她、嘴里塞了帕子,不让她伤人伤己,接连喂了几日汤药、小心防着她吞咽时咬舌…… 那是陆念病得最重的一回,本就体瘦的人折腾得脱了相。 好在,都熬了过来。 桑氏平稳了心神,把被瓷罐带偏的话题正回来:“屋里不用旁人,院子总要人手,只一位嬷嬷伺候你们母女恐忙不过来。 明日领些人来,你们挑了用着,若不得用就再换。 我猜想你们带回来的衣物恐也不多,京城入秋后冷得快,还得再赶制些秋冬衣裳。 春晖园许久不曾住人,年初时虽修缮过,动的都是表面,改天试试火炕状况、免得要用了却烧不暖。 这几日陆陆续续事情不少,人手进出嘈杂,先暂忍几日。 往后就在家中常住了,缺什么、用不惯什么,就同我或者姚嬷嬷说。” 说完,一直本分立在旁的圆脸嬷嬷上前:“奴婢姓姚,见过姑夫人、表姑娘。” 阿薇应下来,在“好相处”之后,又添了个“办事周全”的印象。 起码,听起来很周全。 正说着话,闻嬷嬷抱着只小木箱从东次间出来。 她刚刚一直在里头收拾箱笼,便先与众人问了安,又问阿薇:“旁的都整好了,这木箱给您收到西间去?” 阿薇颔首,问:“没有磕碰坏吧?” 闻嬷嬷摇头:“奴婢不曾打开过。” “那我现在看看。” 在阿薇的示意下,闻嬷嬷把小木箱放在桌上,开了盖子。 陆骏扫了眼,只见里头是布包,阿薇取出最上头的,箱子里还是一样的布料、看来是一层叠一层。 就是不晓得包的是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厚厚的棉布打开来,露出来锋利的银光。 是一把厨刀。 阿薇提起刀,正反端详一番:“没有磕着。” 油灯啪得一声炸了花,屋里暗了些。 李嬷嬷的心也跟着炸了下。 她看着提刀的表姑娘,昏暗光中,银刃映着的五官透着寒气,像鬼魅似精怪。 她不由想到刚才的瓷罐故事…… 等闻嬷嬷拨亮了灯,李嬷嬷才回过神来,额头上已是一层汗水。 不愧是一家死了七八还能活下来的人! 表姑娘太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