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今天犯病了吗[穿书]》 1、001 高素之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四面鸦雀无声,可她的脑子铁匠拉风箱似的,一直回荡着呼啦呼啦的声响。 上一刻她还是一条在自己葬礼上开朗大笑的游魂,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血缘意义上的父母在她灵堂里不顾体面地大打出手,下一刻她就来到这个陌生的古代世界。 得承认,能够重活一世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纵然上一辈过得一地鸡毛、没有一天痛快,可她还是很坚韧地求生,奈何意外两个字实在是恐怖,意外塌方的校园澡堂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她。可能是命运的补偿,她现在还能鲜活地躺在一看就充斥着富贵气息的雕花大床上,不过为什么她是炮灰啊?! 系统003已经将目前的情况导入高素之的记忆里了,它也觉得自己很委屈,这谁知道第一次出任务就出了这么大岔子?很有经验的老前辈告诉它,进入小世界要选择气运最奇特的人当天命之女,它哪里想到这一选就选到了主人的隔壁——一个在命运的轨道上注定要炮灰的角色身上。 “我知道你在,你不要不吭声。”高素之在脑海中跟系统说话。她现在的情况是穿越到一本叫作《帝王策》的大男主文中,成为里面同名同姓的亲王。 按理说,亲王的身份足够她在古代世界横着走了,可偏偏她是“嫡长子”,女扮男装版本。虽然因为疯病被皇帝踢出继承人的序列,但只要她没死,就可以利用。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成了男主,也就是她同母同父弟弟的眼中钉。恢复女儿身能够挽回一条狗命吗?或许可以,或许不可以。高素之不想将自己的小命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003也不知道。”系统也很绝望,好声好气地跟高素之打商量,“能不能解绑?” “不可能!”高素之斩钉截铁。笑话,这系统未来会成为男主的金手指,她在这个时候松开,那不是“资敌”吗?就算系统一点用都没有,她也要将它留在自己身上! 高素之抚了抚发胀的太阳穴,不想再去思考先有小世界后有小说,还是先有小说后有小世界的问题了,她如今面对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活着。 “我听说系统里有商城?”高素之从系统的一系列反应中猜测它是个软柿子,她想也不想就捏上了。男频文里系统是男主的狗,女频文里系统是女主的祖宗,凭什么区别对待啊? “可你不是天命之女,我无法获得能量,不能打开商城。”003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机械刻板,但它的动作彻底地将它出卖,它任劳任怨地替高素之打开商城,然后就看到高素之因为一坨灰色而无能狂怒——可没办法,缺乏能量点,就算是系统也无能为力。 此刻的高素之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她直勾勾地盯着商城角落里的解毒药,垂涎万分。在书中设定里呢,高素之这个炮灰简直是一切贬义词的象征,什么阴郁狂躁、嗜血阴冷、杀戮成性都可以用来形容她。她一天比一天暴虐,整个王府的人都怕她,而一切的根源在于高素之七岁那年中的毒。太医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可实际上留下的残毒才最阴狠,日复一日地夺走高素之的神智。 七岁那年,是高素之被封为周王的时候,不仅仅是她,她的几个兄弟也一同封王。对他们每个人来说,封王都是命运的转折点,意味着可以开府了。对高素之意义犹重。她作为“嫡长子”,待遇优于诸王一等,是照着东宫来培养的,可这一年,她因为毒.药性情变得急躁易怒,到了十三岁那年,彻底发狂,一把火烧了周王王府,从而失去夺嫡资格。 原本这时候已经开始商议立储了,但因为她癫狂的举措,她被泰始帝从周王改封成了齐王。齐是国号,但这并不是说她凌驾于诸王之上,而是一种补偿性措施,因为接下来,她除了自己的王府,哪里都不能去。直到十六岁即将议亲的时候,才解除幽禁。 当然,这次议亲没能成功,哪家好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疯子啊?一拖两年,直至泰始二十年,十六岁的楚王、魏王纳妃,泰始帝才又想起了“长子”,见她比过去正常几分,便下旨赐婚,以王氏女王映霜为齐王正妃。 昏礼是在三月举行的,而现在是四月。 也就是说王映霜嫁给王府满打满算也才一个月。 王映霜的身份至关重要,倒不是她背后的太原王氏以及盘根错节的士族,而是她在小说中是男主的金手指,用系统带来的一切便利支持男主夺嫡,点亮男主的科技树,让男主成为横绝天下、百世流芳的雄主。 高素之的脸色难看得很。 一想到那狼心狗肺、狼子野心、狼戾不仁的男主高望之,她就想上前踩几脚。 “能量要怎么获得?”高素之就没打算将系统还回去,系统给不出办法,那就顺着她的思路走好了。 “在天命之女身上。”如果有形体,003都想当一只平瘫在地上的猫,它有气无力地跟高素之解释能量的作用,“商城里的东西都来自位面世界,需要靠交易获得。而系统能量的作用就是推动交易的完成,让物质能在能量通道中流通。” 书中着墨的是男主事业,对于王映霜的金手指提到不多,只说她有个系统,能在关键的时刻拿到男主需要的东西,至于其中怎么操作,高素之一概不知。她一边听系统的描述,一边顺手点开商城中的解毒药丸——虽然无法兑换,但是能看到底下备注的一行小字,某某末世,需要若干粮食。 高素之:“……”谁家末世会找到古代要粮啊?未来世界难道不多吗? 系统猜到高素之所想,隐晦地提醒道:“广撒网。在发布者满足后,订单会消失,也就是说商城中的东西有时效性。” 高素之无语,半晌后继续瞄准关键点重复问:“我要怎么从天命之女身上获得能量?” 003叹气,沧桑道:“靠近她。虽然效率极其低下,但聊胜于无。” 高素之:“……”靠近?拿什么靠近?她这脆弱的、一戳就破的马甲吗?或者相信书中玄妙的让人睁眼瞎的力量?毕竟小说里,直到高素之死了,她的真实身份才被揭穿,当然那会儿也没人在意她。 003拿出摆烂的语气,说:“那就没办法了。”反正它绑错人,工作已经算是失误,大不了年薪和奖金扣光。 说到性命,那还是自己最珍惜。系统只给出“靠近”两个字,很是含糊。是要多近呢?按丈算还是尺甚至是寸算?听这糊涂系统掰扯,还不如自己走一趟去试试呢。 虽然因为疯病,高素之的风评极差,早些年朝臣还有“伤仲永”之慨,现在脑子里根本没有齐王的存在。好在齐王的府邸是在没发病前赐下的,在崇仁坊里,直接占了半坊之地。从周王改封齐王也只是换了匾额,没改变王府的规制,就连超格的门楼园林,泰始帝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更是没什么好说的。 王府极为广大,或是因为疯症、或是因为隐瞒身份,高素之的住处与后院隔了一段距离。她要从自己的院子到王妃居住的东苑,得走上一段路。高素之没将那截路放在眼中,在奴婢们询问她是否要肩舆的时候,她还剜了对方一眼,因自己被轻视生闷气,将人吓得魂飞魄散。可没走两步,高素之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最难受的是脑袋,像是一万只毒虫在撕咬,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惨白,眼眸中遍布血丝,狰狞的神情看着要吃人。 “大王,要、要回去吗?”伺候的小厮垮着脸,心惊胆战,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高素之拿下打死了。 高素之磨了磨后槽牙,吐字清晰:“抬肩舆来。” 头痛欲裂,她更要去王映霜那了! 与此同时。 齐王府东苑。 十三四岁的小婢奔驰如星,一张布满汗水的面颊满是惊慌失措,眼神恐怖,仿佛见了神鬼。 但在她看来也是差不了多少了,她到了王映霜的跟前,匆忙行了一礼,没等王映霜问,就惶恐道:“二娘子,不好了,齐王过来了!”她是王家的家养婢女,依旧保持着旧家的称呼。 齐王的名声忒坏,按理说哪家娘子被夫婿冷落了,该不安才是。王映霜这边却不一样,从主人到伺候的奴仆,没哪个希望齐王过来的。 王映霜心中惊诧,脸色还算镇定从容。 长安将齐王传成吃小孩的恶鬼,不过就新婚那日匆匆一瞥,倒是见了一副好皮相。从那双澄澈清明的眼中,也见不到什么恶意。兴许只是齐王自晦?王映霜不想去关心缘由,她其实希望维持着“相敬如冰”的状态。 齐王不近女色,后院无人,还算清静。 王府之中藏书颇为丰富,不似家中父亲有所约束,而是任由她翻看。 一切都好,只要齐王她不来。 2、002 齐王来了。 拖着破风箱似的身体,在一声声惊恐到了极点的“大王”中,高素之愣是让人将她抬到王映霜所在的东苑蒹葭园。 她的脸色难看至极,剧烈的头疼如风浪席卷,像是要从内向外将她的脑袋劈开。一张脸因为充血涨得通红,她原本就名声不佳,配上这副要吃人的狰狞神色,硬是将府中下人吓得跪了一地。奴仆们生怕她发怒暴起,要知道不久前她才砸了一屋子御赐的瓷器。 对于她时不时摔砸东西,皇宫里的两位俨然习惯了,再怎么都比火烧王府要好。至于砸掉的东西,皇后第一时间派人来填上,可惜皇后的殷勤换不来“高素之”的一次入宫。 在剧情里呢,原身深恨着导致她悲惨命运的母亲。老二晋王高慕之与她同龄,只比她小一天。当年为了争夺“长子”之名,她的母亲也就是皇后定计,谎称是个“皇子”。这“瞒天过海”实在是荒唐,哪知真被她做成功了。 “系统,能给我电一电吗?”痛苦到了极点的高素之生无可恋地跟系统打商量,如果电麻了那她是不是感觉不到要将脑袋瓜捣碎的痛意了? “我们是正规系统,没有这种功能。”003义正词严,它才入行不久,根本没有权限加载惩戒内容。 “那就把屏蔽痛觉给端上来?”高素之咬牙切齿,她看过的小说里都这么写的。然而在系统的支支吾吾里,她得到答案。这憨憨的系统怕是指望不住了。好在药的那股烈性熬熬就过了——好个屁啊!高素之只能在心里怒骂,她的身体还瘫在两根竹竿搭成的四面漏风的“轿”上,像是一滩烂泥。 “大王——”哭丧似的嚎叫声在耳边回荡,高素之耷拉着眉头,隐约知道为什么原身那么暴躁。在头疼欲裂的时候,耳边还有一千只鸭子在嘎嘎,谁不想操刀砍人?她很勉强地抬起头,满脸阴郁地望向前方,除了跟随着她伺候的奴仆,还有王妃院中的人,一起加入“嘎嘎”的阵列。 就在高素之以为自己要被原身同化成一个狂躁患者时,一道穆如清风的声音传来。高素之支起身体,定睛细看,旋即又四仰八叉地倒在肩舆上。 在来时,她对王映霜的模样也很好奇,毕竟大部分小说里没有丑陋的主角,顶多是描写抽象了些。但看到王映霜一身盛装、浓妆艳抹的模样,她的好奇心消失了。涂满胭脂水粉后,哪里还看得出本来面目?难道她要跟王妃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这样多冒昧啊! 虽然说没想好如何处理王妃,至少不能将人得罪了。她是系统能量的“充电宝”,退一步说,就算没有系统这层关系,她还是圣人钦点的齐王妃、是中书令太原王珩的女儿,她可不想找死。 收回在王映霜身上的视线,高素之在剧烈的头疼缓和后,全神贯注地研究着系统的能量。她跟王妃约莫一丈的距离,能量在小幅度地上涨,尽管数目极其感人,但怎么说都是一个好消息。只要不亲密接触,她就不必担心身份会暴露。 “大王?”王映霜被高素之那一眼看得心中发慌,可面上仍旧要维持镇定。齐王恶名太甚,里里外外的下人都大气不敢出,她也不好作主将人挥退了。她能保自己无事,但难保齐王不会迁怒旁人。 说起来,除一月前新婚那日见到齐王后,她们一直未曾碰面,甚至连新婚夜都无事发生。回门的时候,齐王没露脸,背地里说道的人少,亲友们都替她觉得委屈可怜。堂堂王氏女,合该配卢、郑、崔一类的高门,哪能与皇室为亲?还是个有疯症的宗王。 高素之故作矜持地嗯了一声,拿不准用什么态度待人。不过转念一想,她都是“神经病”了,那大家一定会让让她的,不是吗?但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她该怎么称呼王映霜?直呼其名过于无礼,喊“王氏”又觉得的别扭,至于二娘子——对现在的她们来说也不甚合适。清了清嗓子,高素之凝视着王映霜,道:“王妃。” 王映霜不卑不亢地应答:“妾身在。” 高素之抬起手挥了挥,示意抬着肩舆的人将她放下。她朝着王映霜走了两步,鼻尖萦绕着一股很腻人的脂粉香气,她鼻子耸了耸,强压下打喷嚏的欲望。她的视线空茫没有依处,她的心神仍旧落在能量值上,小幅度地上涨,不知几时能达到交易所需的数值? 在外人看来,高素之就是神思不属了,像失了魂。 高素之全然不觉,她挪着步伐趋向王映霜,可那该死的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又专门给她添堵来了。脚下莫名其妙地一踉跄,像是要朝着前方栽倒。高素之哪里会允许自己在王映霜的跟前出洋相?她竭尽全力地保持身体平衡,然后在侍从慌乱的搀扶中,很眼尖地看到王映霜朝着边上悄悄地挪了一步。 王映霜果然讨厌齐王啊! “娘子,府医来了。”一道声音打破院子外微妙的氛围,那去请府医的奴婢嗓门大,人拐过弯入内时,才看到高素之也在,顿时吓得魂飞九天,扑通一声跪地,膝盖扣地的声音连高素之都听得见。 “起来。”高素之恹恹地开口,她看也没看王映霜因先见之明请来的府医一眼,而是很慢地朝着王映霜挪了一步,继续蹭她身上的能量值。 由于高素之的眼神过于灼烈,王映霜终于没有再后退了。她温声细语道:“大王身体不适,请府医看看,如何?” 高素之吐了一个“不”字,她的病府医要是能治,她早就活蹦乱跳了,而不像现在半只脚踏进棺材板里。她实在是没闲心搭理闲杂人等,满心满眼都是“充电宝”。她无所谓在哪里,至于王映霜,也没有让齐王涉足她私人空间的兴致,对邀请齐王入屋一事避而不谈,一行人就立在院子里,直到高素之发现能量值固定不动了。她尝试着再靠近王映霜一步,可数值仍旧是稳如泰山,定死在那里。 她心中大怒,恨不得掐着003的脖子问:“为什么能量值还有上限?是今天的还是一直这样?”可惜003没有脖子。 003被高素之凝如实质的怨气震慑,小心翼翼地开口:“今天。”它也无奈啊,这毕竟多了个中间手续,慢一点不是理所当然吗?最起码不是拐过千百道弯,只用等一天而已。 被高素之强行侵入安全距离的王映霜有些不安,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高素之。许是因为病痛缠身,比之寻常男子要瘦削几分,至于身量——跟南人相比,那自然是不逊色的,然而就宗室而言,就稍逊一筹了。 皇族高氏修谱的时候自称渤海高氏,可实际上众人很清楚,其实是冒认的,皇室有胡人的血统。齐高祖神武帝高洛是前朝权臣,自元氏手中夺来天下。他一改元氏重胡人的风气,重用衣冠旧族,等到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泰始帝继位时,越发好文学、重高门。过去的族系不适用,当然得修谱牒去攀附了。 王映霜看得出神,直到高素之的咳嗽声传入耳中。 她的视线免不了落在高素之起伏的胸脯上,眼神忽地一凝,心中起了几分疑惑。 高素之顺着王映霜的视线低头,暗道了一声糟糕。她出门前没让人伺候,裹胸布只是草草卷了,想着穿着宽松的斜襟大袖宽袍,看不出什么,当然,府中也没下人敢盯着她仔细看——可面前的人是王映霜,书中的太原王氏中看似典雅有淑仪实则蔑视礼法的异类,万一呢? 人已经见到了,能量值不能继续再增长,高素之的脑子很快就给出了应有的反应——撤退。 她拂了拂宽大的袖袍,可惜被毒.药摧毁的病弱身体,根本支撑不出她想要的潇洒的谪仙风度,最后还是仆从一通忙碌,将她扶上肩舆——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走,留下东苑的王映霜一行人一头雾水,摸不清齐王到底在想什么。从她出现到离开,根本就没有讲几句话。 “娘子?”此刻,王映霜的奴婢灵奴急匆匆地跑到王映霜身边,假装没看到一边张嬷嬷严厉的眼神。 王映霜立在原地。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齐王离去的身影,良久后才道:“回屋吧,再打些水来。” 她实在是受不了脸上的粉,不过本朝人也沾染昔日南朝浓郁的脂粉习气,不管男女老少,都以搽粉为美。但是看高素之的反应,她是不喜欢的么? 回去之后的高素之一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差点以为自己用不着等毒发就会被送走。 下人看她的脸色,送上了茶汤。 高素之喝了一口,面容就变得极差。 她差点忘了,煎茶煎茶——她这喝的是加了盐的“汤”啊! 饮食不合不会死,但是能让她心死。 系统商城界面,黯淡的奶茶、可乐、果汁、圣代无时无刻吸引着高素之。 高素之一个个点开,又慢吞吞地退出去。 要不别治病了吧?直接换成吃的过过嘴瘾? “可以,没问题。”003回应高素之。 高素之:“……”这破系统是想要她死!她痛定思痛,直接对下人吩咐道,“去东苑那边收拾一间院落出来,不需离蒹葭园太近,但也不能太远。” 3、003 就算不为了那些解药,也得为口腹之欲着想,高素之铁了心要去当“近水楼台”。整个齐王府中她最大,一句话吩咐下去呢,下人们立马开始照办,热火朝天地前往王府东苑去。 王府占地广大,作为内眷活动的东苑呢,也有许多有名、无名的院子。高素之的后院没什么人,那些院子有人照看着,可精心程度就比不上高素之在的正院了,非得收拾一番,让院子里没一根杂草、桌上没有半点尘埃,才能请人过去。 高素之的一句话顶多让下人忙些,但对东苑蒹葭园里的王妃王映霜来说,可就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了。京中关乎高素之的流言颇多,其中一条就是“不近女色”。 在洁身自好这点上,高素之跟诸王有着很明显的不同。一开始听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嗤之以鼻,其中包括王映霜,谁知道后院中真实情况如何啊?等嫁入齐王府中,她才骤然发觉,还真是如此。 其实也不算是恐惧女人,她那是恐“人”,除了几个打小跟着她的老人,她几乎不让旁人近身,甚至作出新婚夜冷落妻子的事儿来。 当然,这些对王映霜来说是好的,一道赐婚圣旨打破她对未来的企盼,她无法从牢笼中挣脱,却也没有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她跟高素之保持着一种互不干扰的默契一个月,可现在要被打破了。原本的东西相隔,很快就变成毗邻。 “娘子,怎么办?”蒹葭园中奴婢也是慌成一团,以往齐王不会往这边来,她们就没有机会见到齐王的凶恶,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命,可现在那尊煞神她要来了!她会不会无缘无故发疯?她会不会杖责奴婢,就算打死了也只用草席一卷扔出? “慌什么!”年级颇大的张嬷嬷斥责一声,她跟蒹葭园中的大多奴婢一样,是王家的家生子,跟着王映霜陪嫁来的。她的职责是引领王映霜踏上一条闺秀们要走的路,可面对着齐王这样的主,她连“开枝散叶”四个字都懒得说了。朝着王映霜一躬身,她温声细语道,“我去吩咐她们少走动。” 王映霜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按理说高素之在这边选院子,怎么都得知会她这个女主人一声的,可高素之身边的人似乎没这样想,只顾着自己里里外外地奔忙。王映霜也无意替自己揽事,问也没问。她管不着高素之,只苦中作乐似的想着,至少没来自己的蒹葭园里。可能高素之也有难言之隐?念头从王映霜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没再继续深思。 高素之没想那么多,在陌生的世界里,过完第一个夜。要说难捱也未必,一些时代的局限性不用提了,至少空间环境上比她在现代社会要好,她当初一个人被已经离异的家长当成皮球踢来踢去,住得最舒服的也只是大学寝室,说起来还不如王府里的一个狗窝。 虽然这身份是个炮灰吧,但皇室子弟,有十足的“骄奢淫逸”的条件,再者她有病这几个字深深地烙刻在群臣的心间,他们放弃了规劝她,至少耳根子能得到清静。 但高素之的“清净”在第二天就没了。 府上的奴婢们不敢劝高素之,可有一人敢,她便是燕国夫人杨菩。这杨菩是皇后的亲信,以乳养皇长子之功劳得封国夫人。 本朝沿袭前代旧制,按理说太子乳母都只可封郡夫人,可实际上,皇后、太子诸王、诸公主的保母都会得到郡夫人甚至是国夫人的封号。高素之因为疯症见弃,不过待遇没跟着削减,皇后对她特为照顾,泰始帝那边呢,偶尔也会关心几句“长子”,在物质上补偿她。 总之燕国夫人杨菩是个与高素之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重要角色,她也不用担心自己被暴虐的高素之打骂。她虽然自己有府邸,可大半时间是留在齐王府照顾高素之的,甚至掌握着王府的中馈——在王映霜嫁入王府后也不曾交出。乍一听闻高素之要住到东苑去,她立马来了,第一句就是:“大王万万不可啊!” 高素之别的没有,反骨一身,听到“不可”两个字呢,下意识要反着来,可理智让她选择悬崖勒马,她回忆着书中原身会有的姿态,大马金刀地坐着,沉着桑音问:“有何不可呢?” 杨菩左右看了两眼,一抬手将下人屏退了。她往前迈了一步,叹息道:“您的身份与众不同,得小心些。” 高素之一听就知道她指得是自己的女儿身,至于要小心的人,非王映霜莫属了。高素之很赞同杨菩的话,但王映霜是她不可能放开的“充电宝”啊,再说了,她又没有跟王映霜住在一起。于是,她幽幽地注视着杨菩,微笑道:“西边风水不好,夫人不用担心,我没有与王妃共处一室。” 她觉得那帮人呢,都很奇怪。在她娶妃的时候,很殷勤,将阻碍的声音一一排除了,可等到婚礼成了后呢,却不希望她跟王妃在一起。只将这门婚事当作一种形式,至于王映霜本人如何想,从不在她们考虑的范围内。 “王妃毕竟是王氏女。”杨菩眉头皱了皱,见高素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耐着模样解释道,“右相家情况很是复杂,盘根错节,让王妃知道了,有可能会对大王不利。” 高素之知道杨菩指得是王家的婚姻关系,王、卢、郑、崔是当今屈指可数的四姓,像他们这些自矜门望的大士族有着“内婚”的传统。社会上既然以四姓为美,那皇室定然要横插一脚了。 于是,要论起关系来,王映霜是她的王妃,而王映霜兄长王泓呢,在魏王府当录事参军,她的姐姐王清霜呢,则是嫁给魏王妃之兄也就是崔皇后兄子。至于王映霜的母亲是卢家出身的,而卢家有位女儿是晋王妃。 杨菩想要防备的并非是高素之的同母弟魏王,而是元贵妃所出的晋王。但是在高素之看来呢,两个都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魏王高望之虽然是她同母胞弟,可他就是书中千方百计除掉她的可恨男主;至于晋王高慕之,就是比她小一天的,争夺“长子”之名失败的。 朝堂上的立储之争呢,就是围绕着这两人展开的。高望之虽然比高慕之小,得了嫡出这一名份,再加上皇后是四姓出身的高门贵女,士族们当然倾向他了。至于高慕之,她的母亲元贵妃是前朝皇室出身,跟从前朝入本朝的勋贵们关系极为要好,得到勋贵的大力支持,这会儿泰始帝还没要死的迹象,这俩就开始明争暗斗了。 卷入书中漩涡里,想要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当然,高素之也没打算将她的心里话跟杨菩托出。这杨菩效忠的是皇后,在她的眼中,她跟高望之姐弟之间是没什么矛盾的。有时候高望之那边的人还会自杨菩这打探齐王府的消息,杨菩只当是弟弟的关心,一一交代了。她没什么坏心思,可带来的后果很不妙。高素之不想针对杨菩,但王府中的事情,她还是少插手为好。 “夫人一心为我好,我也知道。”高素之对着杨菩很认真地点了点,可没等杨菩露出喜色,她就将话题一拐,荡到了王府的产业上,说,“我最近行事处处受掣肘,三餐也不合心意,王府中是没钱了吗?” 杨菩:“……”这话正常人说不出来,但要是高素之,那就合理。虽然高素之极少在她的跟前露出狂怒之色,但言谈之间要以常人视之,也是不可能的。杨菩抬头,她露出一抹和善慈爱的笑,问道,“不知大王要置办什么?” 高素之抚了抚额,眉头紧锁,展露出头疼欲裂的模样。等杨菩关怀的声音传来,她猛然间抬起头,用一种强行压制怒意的语气,不悦道:“王府里谁是主人?我要做什么得处处问你们的吗?!” 杨菩顺着高素之的话说:“自然是大王的王府。”类似的话语她听了不是一两回了,能当耳旁风。 高素之又问:“那为什么王府里的账我管不得?” 莫名其妙的发脾气也是高素之的劣迹之一,原身的名声足够坏,高素之作起来也没多大负担。不过呢,维持那么点人设,在杨菩这个保母跟前还是克制的。 杨菩心里想的是高素之不懂,可面上呢,维持着好声好气,说:“能管,我这边让人将造册以及库房的钥匙等送来。”王府不可能没人掌家,反正没两天高素之就会将东西送回来。要是交到王映霜手中,她也不必担心,掌事都是她培养的人。只要王映霜不替齐王府惹事,让她掌着也无妨。 在让高素之顺气后,杨菩又顺势问:“大王还要搬到东苑吗?” 高素之说:“今日不搬。”以王府下人的工作效率,一天差不多能收拾出来了,但还得置办些、更换些东西,搬移的事情不必着急。 杨菩听了不搬两个字,以为她放弃搬家的念头了。毕竟在守住身份这事上,她有着绝对的警惕和理智。她松了一口气,关切地跟高素之说几句话,见高素之眉宇之间有不耐之色,便主动告退了。 她一走,高素之就霍然站起身,命人抬她去东苑。 新的一天,新的能量值,她离解药又近了一步。 她怎么可能不去找王映霜。 4、004 出行全靠下人抬,在旁人眼中没什么,但高素之自己看着就有点丢人了。 都怪这一步三喘气的身体,中毒后的头几年还能活蹦乱跳火烧王府呢,怎么这时候不济事了?等到解药拿到手,她一定要开始锻炼体魄,要不然就那病歪歪的模样,没了疯病朝臣们也看不上她。 高素之窝着打瞌睡,神思浑浑噩噩的,冷不丁一句“大王”传入耳中,她认出声音,没抬头看人,而是第一时间观察她的能量值。 很好,那冻僵似的数字开始跳动了。 好消息冲着高素之的头脑,她的心情飞扬,连泛白的面颊都浮现两团粉色,瞧着气色好了不少。 今日的齐王比昨日的齐王顺眼点,可王映霜实际上的心情不大美妙,她才坐下来看了几行字,就听下人禀告,说齐王又来了。 她到底来做什么啊?! 高素之舒心了,这才认真地抬眸打量王映霜。这回王映霜没有盛装,不施粉黛,终于让高素之看到了真容。太原王氏那等家族培养出来的女儿,别管对方内心有多张狂,仪态气质上都是完美无缺、挑不出错处来的。有人娴雅、有人雍容、有人飘逸出尘,她的王妃呢,明显是后者。小说中的太原王氏诗礼传家,可也经过佛老的洗礼,子弟中也出过轻狂的名士。本朝不重玄言重诗书策论,崇尚无为清谈的名士少了,但过去存在的东西刻在家风里,深刻地影响着族中子弟。 “妾身拜见大王。”王映霜见高素之失神,又温和地行了一礼。 高素之回神,她“嗯”了一声,身体稍微向前倾了倾。虽然一言不发也能蹭到能量值,可这样杵着或许有些憨傻,她该说些什么呢?总不能开口说天气吧?舔了舔苍白的唇,干巴巴地问了句:“王妃在做什么呢?” 王映霜没从高素之的身上体会到“暴戾”,反倒从她的语气中品到一丝局促。如果觉得约束,她还来自己这做什么?齐王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吗?难不成是宫中有消息?王映霜心中的疑惑更甚了。她轻言细语道:“看书。” 高素之又问:“什么书?” 王映霜睨了高素之一眼,齐王在七岁前都是有名师讲学的,那时都称高素之聪明睿达,有神武之风,但一切在她发病后改变了。泰始十五年,十三岁的高素之火烧王府后,再也无人替齐王讲学,五年过去,可以料想到,这位疯王是如何堕落、如何不学无术。照她所见呢,一些人没本领还听不得别人说,或者被人衬托出没本领。万一齐王也是这种人,忽然发怒怎么办?王映霜思忖片刻,答道:“杂书。” 高素之:“……”王映霜的抗拒自内而外散发,这尴尬的氛围如果不是能量值,她早就落荒而逃了。人际交往就是这样难,要不让她继续当一只开朗的、不必跟人说话的鬼吧?王映霜不肯多说一个字,高素之在仰头看天半晌后,又憋出一句话来缓解尴尬,“王妃去过秋水园了吗?” 这秋水园呢,就是高素之替自己选择的院子。 哪知高素之话音落下,氛围变得越发凝滞了。原本只有一丝丝的尴尬,现在呢,是每一粒浮尘都载着尴尬。 “未曾。”王映霜回答。搬屋子的事情齐王都不曾知会她一声,她又何必去管?但现在齐王已经发话了,觑着轿子上病歪歪的人,王映霜心一横,挤出温柔的笑脸,很得体地问,“大王要过去吗?” 高素之点头,眼神坚定:“去。” 抬着肩舆的下人脚步一拐,要沿着青石道出发。王映霜领着几个贴身奴婢呢,跟在一边走,跟齐王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四月的竹风徐徐吹来,裹挟着草木的清爽,高素之回眸凝视王映霜,广袖披帛,飘然如壁画上的天女。高素之没关注能量值,直勾勾地凝视着王映霜,脑子一抽,问道:“王妃要上来吗?” 王映霜那张完美无缺的脸因为高素之这句恐怖的话露出一丝裂隙。好在她情绪收束快,见鬼似的神情只维持瞬息便消失不见了,仿佛先前的神情只是旁人的幻觉。“多谢大王,妾身走着便好。” 从语气来看王映霜是很有礼貌的,但就简单的话语间呢,足以见她那不想同人应酬的心。高素之也没在意,要是王映霜答应她一时冲动冒出的话语,两个人挤在肩舆上,那她才是快“去世”了。她现在的身份是“男人”,活像一个登徒子——当然她是个女人,如此举措也不妥当,因为她一点都不直。 高素之很出神地想王映霜的事。书中对她的着墨多也不多。说多呢,是因为她在男主登基前频频出现,说不多呢,是因为她像“金手指”的符号,存在就是为了给男主提供便利,至于她的人生是充满缺陷的,她是齐王的王妃,是男主名义上的“嫂嫂”,她为什么要投靠男主?投靠男主获得了什么?在男主登基后她又去哪里了?书中没有给出描述。但进入书中世界不一样了,就算是没有名姓的边缘配角,在她们自己的世界里也该有完整的人生。 她会不会走向跟剧情相同的路呢?高素之不希望如此。她得承认自己是个利己主义,在知道王映霜对她至关重要后,她只会想将人留在身边,至于其中如何做,可以再商榷。 在两个人出奇一致的沉默中,秋水园总算是抵达了。园子中的花草树木没做大更改,只是将碍眼的杂草修剪了。高素之并不在意草木,只要没有茂盛到将恼人的虫蛇送到她的跟前,便都可以忍受。她从肩舆下来,在下人的搀扶中走入厢房,朝着碍事的花瓶、兵器架、披甲以及彰显豪迈血腥画风的摆件一指,示意将它们全都扔出去。她慢悠悠地转到书架前,看着一堆包装精致但内容其实一言难尽的书轴,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她有种莫名的做贼心虚,鬼鬼祟祟地瞧了王映霜一眼——可不出预料的,王映霜没有任何反应。 可能秋水园的土地对王映霜来说,都很是烫脚。 “都换了。”高素之掩着唇轻咳一声,她还是知道贵族子弟要读哪些书的,只是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与王映霜打好关系,这样有足够的机会去获取能量值。于是她又拔高声音,说,“书轴按照王妃屋中的重新采办。”只要看同一本杂书,她们就能有共同话题了吧?不求“赌书消得泼茶香”,能说一两句话就够了。 高素之刻意提高的声音惊动将自己当成不存在的王映霜。 她惊诧地看了高素之一眼,心想着,赶紧让人将她屋中的书置换了。 哪知高素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现在就去誊抄书目吧。”她兴致勃勃地开口,并非使唤下人,而是想自己再去一趟蒹葭园,而此时,距离她抵达秋水园不到一刻钟。 王映霜面色从容,而跟在她身后伺候的灵奴悄悄地睁大双眼。 大王这是对娘子有意了?这算喜事还是坏事? 在小事上,王映霜不会跟高素之对着干,甚至都懒得找托辞推拒。她温声细语地吩咐高素之的贴身侍从伺候她上肩舆,再度迈步跟上。只是她没什么情绪的空茫状态被高素之一句话打破了。 因为高素之扒着肩舆,身体朝着外倾,问:“你与王泓关系如何?” 以齐王弱不禁风的身体不会从上头坠下吗?王映霜先替高素之捏了把冷汗,等她重新坐回去,才斟酌着回答:“尚可。”王泓是她的亲兄长,但作为家中宗子培养,早早地便出门游学,后来靠着门荫走向仕途,兄妹相处时间不多,说坏不是,说好,但也亲近不到哪里去。 高素之点点头。王泓是魏王府录事参军,作为高望之王府幕僚,他自然也是向着魏王府的。或许王映霜就是通过兄长才跟男主高望之走近的? “跟你长姐呢?”高素之又问。 王泓有牵线的嫌疑,但王映霜的长姐王清霜也不能排除了。王清霜嫁的是侍中、驸马都尉、齐国公、国舅崔闳的儿子崔药师,而崔药师的妹妹崔当节呢,是高望之的王妃。从母亲这边算来,齐国公崔闳是她舅舅,而从父亲这边算起来,崔闳尚浏阳长公主,是她的姑父。 复杂的人际关系,高素之也快被绕晕了,她懒得一一打理,只知道当初皇后薨逝后,就没人替她做主,也没人来救她。这些人或许可以用,但决不能视为亲信心腹。 王映霜神色凛然,她没回答高素之的问题,而是抬眸凝视着她,直截了当地问:“大王想知道什么?”真是可笑,齐王可是从未踏入过王家,现在倒是开始关心她的家人了。 高素之在王映霜清寒的眼神中失声了,她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低声下气道:“我也是关心你。” 5、005 王映霜打量的视线只在高素之的身上停留片刻便收回了。短短两日的接触,她便认识到面前这位与传言中迥异。微风停下,心中泛起的微澜也很快消失。王映霜恢复如常,温声细语地回答高素之:“妾身与长姐年岁相差无几,一起长成,情意自然非同一般。”顿了顿,她又佯装不解地反问道,“大王亦有兄弟姊妹,难道不知吗?” 从王映霜身上荡开的冷意很快消失,仿佛只是高素之的幻觉。她暗自琢磨,到底是哪个字眼踩到了王映霜的雷点,难道她以为自己对王家有所图?思忖一阵,高素之暗暗告诫自己,这类的事以后还是派遣人去打听吧。在她思绪纷纷的时候,王映霜的问语也传入耳中了。王氏女怎么可能不知道皇家情意最是单薄?她也没与王映霜说什么兄友弟恭,而是道:“除了襄阳,无人会来齐王府。” 高素之口中的襄阳是年方九岁的同母妹高神嘉。泰始帝膝下子嗣多,可真正长成的也就齐王高素之、晋王高慕之、楚王高慎之、魏王高望之以及兰陵、舞阳、襄阳三位公主,其中高神嘉年龄最小。她出生在泰始十二年,正逢关中大旱,民不聊生。泰始帝下罪己诏、亲祀天地,而在高神嘉出身那日,奇迹般地天降甘霖。泰始帝大喜,认为高神嘉是祥瑞,赐名“神嘉”,对她颇为宠爱。 不管高神嘉几岁,跟被迫当“长子”的原身还是很容易形成对比的。原身处处受到钳制,还有病痛加身,对高神嘉这个享受一切的妹妹,怀有一种深刻的嫉妒。她对高神嘉很是冷淡,甚至还用凶恶的神情威胁,可高神嘉呢,对“长兄”一直怀有兴致,经常找理由来齐王府中。不过后来,高望之在泰始帝和皇后跟前告状,帝后便不怎么允许高神嘉去齐王府了。 高素之的话很直白,并不为皇室之间单薄的关系做掩饰。王映霜很惊诧地看了齐王一眼,倒是没怎么听出齐王的怨气。她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王家不好说,但她是彻底地绑在齐王这条船上了。如果齐王无意做闲散宗亲,而是要争一争,那她的清闲日子就远去了……王映霜心绪翻滚,眉头不由得紧紧蹙起。 高素之不知道王映霜在想什么,名义上是“夫妻”,可实际上只是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而已。她觑了眼能量值,不知什么时候停止涨动的。按理说,她该找个借口回去了,毕竟目的已经达成。可转念一想,跟王映霜处好关系是长久计,如果能当朋友最好。高素之也就没吭声,任由下人将她抬到蒹葭园中。 蒹葭园中,乍一听齐王又来,一个个很是慌乱,最后在张嬷嬷的呵斥声中,才找到点自在,陆续出来迎接。这加上伺候高素之的,黑压压一群,声音汇合到一起呢,就像是春雷的轰鸣。从肩舆上下来的高素之摆了摆手,将下人挥退,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映霜,等待着她引路。 虽然说王府中有藏书阁,蒹葭园中有书房,可王映霜图个方便,在自己的厢房内也摆上了书架,书房反而被冷落了。斟酌片刻,王映霜朝着高素之道:“大王且坐下休息,妾身去誊抄书目。”有些书轴是从王家带过来的,上头写着她的见解,她着实不愿将书轴直接送给高素之。 “无妨。”高素之道,她像是读不懂王映霜的脸色,眨着眼很是期待。 王映霜眉峰紧锁,她没有半点搀扶高素之的打算,而是迈开步子在前方引路。高素之想的是去蒹葭园中的书房,可在廊道上拐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过于侵入王映霜的私人领域了,怪不得“不快”的情绪是形同实质。这会儿要是回头,会不会被王映霜认为是在戏弄她?出尔反尔恐怕不妥当。高素之转眸睨了眼步步跟随着自己的侍从,打了个“止步”的手势,让他们在外候着,而她自己呢,拖着破败的身体徐徐前行。 头疼没有发作,没咳嗽、没吐血、没摔倒,高素之很顺利地进入王映霜的闺房中。她的王妃以书为师、以书为伴,已然是将卧房打造成一个书库了。高素之的视线没有乱瞟,堪堪扫过一扇六折山水屏风便挪了回来,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架。 王映霜扭头的时候,发现高素之一个人站在那儿,至于贴身伺候的奴仆,早已经不见踪迹。这是来抄书目的吗?王映霜心一沉,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她的面颊微微泛红,有紧张,然而更多的是烦躁与恼怒。 高素之没注意王映霜的神色变化,她很好奇王妃在看什么。抬起手从书架上的帙袋中取下一轴,还未待展开,便听到王映霜的声音响起:“大王是要在这里看书吗?”话音才落,王映霜已经越过安全的距离走到高素之的跟前了。书架上都是卷轴装,翻看的时候需要书几展读——她怕高素之一不小心,将她的书给毁了。 高素之没有体味到王映霜的心理,她很自然地松手,将书轴递给王映霜。现在是她到这个世界中,头一回看到书籍,至于原身的那点记忆,模糊到可以忽略不计。她松开了手,但没有彻底离开,还托着一枚沉甸甸的象牙标签,上头写着《尚书正义卷二》几个字。她瞬间就失去跟王映霜探讨的兴致。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其它帙袋上,拨弄着露出袋口的书轴标签。 王映霜接住书轴的时候,注意力不免落到高素之那双素白如玉的手上。是因为病体未愈才显得纤细柔弱的么?王映霜还在愣神,压抑的咳嗽声又在屋中回荡。 高素之才高兴没多久呢,那捣着她脑袋的剧痛又传来了。她向后退了一步,没让自己撞到书架上。那毒也不知道用什么做的,发作起来呢,浑身上下都泛着疼,肺部、咽喉都像是要被人戳爆了。控制不住的暴虐情绪上浮,高素之只得紧咬着牙关忍下来,她不想在王映霜跟前露出残暴的一面,那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性。 王映霜再不想触碰高素之都不行,她伸出手扶着站不稳脚跟的人,一边满是急色地向外喊人,让人去请府医过来。高素之被剧痛折磨着,虚弱地靠在王映霜的怀中,一时半会儿思绪也无法转动,还是系统期期艾艾的声音响起,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顾不得疼痛了,道了一声“造孽”,暗想马甲要掉啊!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在自以为是这一方面。高素之急急慌慌地推开王映霜,如避洪水猛兽。可那虚弱地病体旋即倒了下来,再度陷入困窘中。 先是被高素之莫名推搡,再是被那身体一砸,王映霜也被折腾得头晕目眩。齐王在避她,仿佛她是蛇蝎,难道她自个儿就愿意管吗?王映霜都要被高素之给气笑了,但在迫不得已接住高素之的时候,王映霜倏然露出一抹惊色,她睁大了眼睛,眸中满是错愕。 高素之脑中嗡嗡作响,没有注意到王映霜的神情,恰在这时候,府医已经被人请了过来。府医原先是太医署中专门替崔皇后把脉的,随着高素之开府,他也被派遣了过来,专门看顾高素之。应对高素之的病症他已经很有经验了,几枚银针下去,多少压制了高素之的痛苦。 高素之浑身被冷汗浸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 她的思绪才恢复了清明,就在脑海中跟系统大声抱怨,然后可怜巴巴地去扒拉商城,看还需要多少能量值才够。唯一庆幸的是拿出解毒丸的那人在末世,而末世对粮食的需求是无止境的,解毒丸没有随着商城的刷新而消失。 “快了,快了。”003只能重复着无力的言辞安慰高素之。 高素之不想理它。一个曾经很健康的人,进入一副随时要挂的躯体里,思想一时半会儿跌不到低谷,还以为自己很强壮呢。巨大的落差感再度将她包裹住,她只能阖着眼生闷气。 “大王身体如何了?”王映霜觑了眼气闷的高素之,多少还是拿出点王妃的样子,轻声细语地询问府医。 府医捋着胡须道:“是旧疾了,大王需要静养,不可动怒。” 王映霜:“……”这话说得她将人气倒了似的。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府医已经将候在外头的奴婢喊过来了,很自然地指挥着她们将高素之抬走。这一番颠簸,可以说跟“静”没有半点关系。府医是不想齐王留在她院中?想到之前发现的疑点,王映霜的眼神沉了沉。 因着高素之倒下,蒹葭园中好一番兵荒马乱,等到高素之被人抬走后,才算是寂静了下来。园中的奴婢们后知后觉地发现,没有人被齐王苛责。 “娘子,难不成大王转性了?”灵奴大着胆子开口。 王映霜瞪了她一眼,道:“来王府一个月了,你可曾见到一出人命关天的事儿?” 灵奴摇了摇头,是没见到有谁挨打,但大王砸东西次数不少。 一般爱摔东西的,都不是好货。 6、006 不是好货的高素之生无可恋地被抬回自己的正院。 燕国夫人杨菩匆匆忙忙来看她,一听说她是从蒹葭园中来的,便先入为主地认为王妃得罪了她,说了几句王妃的不是。 高素之听着嘈杂的声音烦着呢,听杨菩抱怨王映霜,当即替她辩驳道:“与王妃无关。”在王映霜来王府前,原身便有这个病症在了,这锅怎么能随便扣到王映霜头上去?她觑着杨菩的脸色,知道她对王映霜生出不喜来了。虽然说杨菩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可高素之实在是无福消受。她郑重道:“王氏是寡人的王妃,与寡人同体。夫人日后切不可说她的不是。” 杨菩:“……”这一个月不闻不问,怎么现在转了性?而且齐王身份特殊,万一被王映霜发觉了,那不是很不妙?“大王,您这是——” “寡人心里有数。”高素之打断杨菩的话,她已经开始称孤道寡,那就不是以家礼对待了。什么有数,都是诓人的。她又不是搅弄风云的大女主,普普通通一清纯大学生而已,哪有那么多心眼子?走一步看一步才是她的本色。她要能量值,这就注定了她不可能跟因为身份放弃跟王映霜的接触。 杨菩察觉到高素之的冷淡,只得怀着不平退下去。她一走,高素之就全神贯注地跟系统打商量:“你之前寻找的主人是王映霜,既然如此,一定会有留下的数据。能不能通过那些数据读取她的心声?” 003:“……”它语重心长道,“宿主,我是位面交易系统,不是心声读取系统。” 高素之:“是吗?我不信。你都能借着王映霜进行能量转移。其实我也不是想窥探她的隐私,我只想知道她对我的威胁有多少。” 一阵电流一阵乱码,003半晌后,才又跟高素之说话:“好了。” 高素之检查系统面板,发现能量值边上多了一行威胁值,目前的数值等极低。王映霜不喜欢齐王,但并没有戕害齐王的恶意。高素之顿时舒坦了,有金手指在身就是好啊。她开始得寸进尺:“能不能展示所有人的威胁值?”这样的她就可以分辨谁是好心谁是坏心了。书中的确重点标注了一些对她很有威胁的人,但小世界里蝴蝶翅膀扇动,一切已然发生变化。 003语气沧桑:“请宿主不要异想天开。”它只是个才出厂没多久的新统,根本没有那么多衍生的功能。 确认系统的身上暂时薅不到羊毛后,高素之就收手了。她直挺挺地躺了一阵,招呼亲信进来,吩咐她去打探王映霜在家的情况以及喜好。王家人后来是魏王党,这一点很值得关注。要说姻亲关系,通过王清霜那是绕了八百个弯才到高望之那里呢,还不如她跟王家近。她不值得王家投资,所以王家选择她的同胞弟弟么?高望之踩着她、吸食着她的骨血最后还要以谋反的名义将她处决,实在是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王映霜还在闺阁中,想打听她的喜好得费一番功夫,不过现在人都在王府蒹葭园里了,过去打听的奴婢没多久就带着消息回来了,道:“王妃爱书、爱茶。” 王府藏书阁里的典籍任由王映霜翻看,在书上没什么可着手的,除非有谁能送来新的孤本,或者高素之费点心力,让古人见识一些现代书籍的便捷——但是后者,十分费劲费钱费人,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高素之便想着在茶上下功夫。 这个时代的人对饮茶很是讲究,尤其是诗礼传家的簪缨士族。王府不缺好茶,剑南蒙顶石花、湖州顾渚紫笋以及阳羡、祁门茶等,一一俱全,她不缺王妃也不会缺,恐怕只有茶具上可以琢磨。高素之思考一阵,遣了人去皇后宫中传话。 崔皇后年轻时因种种考量,让高素之女扮男装做皇子,后来想起只余下懊悔了,故而对她是有求必应,就连高素之不来宫中朝见也能忍的。剧情中的原身对皇后夹杂着极大的怨气和恨意,哪里是看母亲?分明是将她当作仇人。只要是皇后送来的,要么眼不见为净,要么就是摔砸了。 高素之以旁观者看剧情的时候心里没有波澜,但现在她是齐王,她无法去责备书中心怀怨恨的原身,也做不出暴殄天物的事儿。而且她要为自己未来绞尽脑汁,崔皇后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书中的原身落人口实的地方太多了,疯病火烧王府就不提了,后来皇后因病薨逝了她通宵达旦饮酒作乐背上不孝的罪名,气得还有点同情她的崔家彻底站在高望之战线,要把她给毁了。而原本亲近她的襄阳也因此与她离心,根本不替她说半句好话。 去宫中传递消息的人没多久便带着宫人来了,除了关怀高素之的身体外,还送来了茶与一套鎏金茶器。高素之的视线只在烘焙器、烹煮器、饮茶器等器具上停顿片刻,便迫不及待地吩咐人将东西送到蒹葭园,来一手借花献佛。 她连现代的茶都不怎么喝,哪里能享受本朝的“怪味茶”?要说多好喝未必,是因为被大家族发展成了“艺术”,才引得人人追捧。 蒹葭园里。 王映霜御下有方,高素之派来打探消息的人前脚刚走,后脚那人就去王映霜跟前禀报了。“大王遣人来打探娘子的爱好,我按照娘子旧日的习惯,同她说了煮茶。”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扫过王映霜跟前摆着的酒具,又道,“娘子去年春酿成的酒还在家里呢,要着人取来吗?” 王映霜扶着额,她的面颊因酒气微微泛红,眼中秋水盈盈,流光回波。她“唔”了一声说:“放在家里吧。”要是哪天回家,还能与姊妹们取了酒共饮呢。 “大王这是什么意思?”灵奴摆出一张苦瓜脸,她这两天是心惊肉跳的,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发生。好端端的,齐王怎么会往娘子这儿来?她发病的时候脸色很是狰狞恐怖,要是在这儿出了个好歹,可不就连累娘子了吗? “不知。”王映霜摇头,她也想不通。仔细回想这一月光景,高素之不往她这处来,齐王府的奴仆们也没捧高踩低,依旧将她当王府的女主人来看。她的行为是不受限制的,不管是外出还是在齐王府中走动,都没人来管。偌大的王府,她一个月也逛遍了,从未在某处碰到高素之。得到的消息呢,是说齐王孤僻阴戾,不爱见人。这已经不是不出门与朝臣交往了,在自己的王府里也很是局促谨慎,高素之在怕什么?或者说在掩藏什么? 王映霜不免想到扶起高素之时候无意间的触碰,是幻觉吗?还是说真有个惊天大秘密?王映霜好奇心生出,可她知道,不能查也无法查。唯一一条路是她向高素之“自荐枕席”,可她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好奇就作践自己?她若是猜对了,那是将自己置于陷阱中,那么大的事情别说她,就算整个王家卷进去都担待不起;要是猜错了,同样是深渊。 到了黄昏的时候,高素之院中的奴婢过来送煮茶的器具了。鎏金的器具上打着宫中的徽记,贵重而精巧。灵奴看得连连咋舌,她们这大王动作也太快了吧?才打听了消息,就让人送茶具过来。对她们娘子的心思是昭然若揭了啊。 “大王晚上会过来吗?”灵奴压低声音。 王映霜看着她的神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斩钉截铁道:“不会。”但她说得是夜里,至于次日就不好说了。 果然,高素之夜间没来,但第二日,一边吩咐奴仆将东西往秋水园中搬,一边让人将她抬到蒹葭园里来了,关切地询问王映霜茶器如何。王映霜哪里知道的?她最烦煮茶的事情了。在王家时候,她家大人要她们姊妹学煮茶,还非得要她们侍奉——他自己就没长手煮茶吗?她噙着温润的笑容看高素之,心中也将她跟王珩一起骂了几遍。 她优雅地起身,先是取出昨夜誊抄的书目递给高素之的随从,接着又吩咐灵奴将茶饼、茶器取来。要她说,直接随了民间的痷茶法将茶末放进瓶缶中用热水冲灌就得了,哪里需要煎茶那么烦?还一沸、二沸、三沸。 高素之端坐在王映霜对面。 距离拉得迫近,能量值跳跃的速度加快。 可高素之的心思已不在能量值上,而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映霜拿着竹夹的手。 王映霜虽无靓妆刻饰,可一身气度不损,如松风水月,风姿绰约。她煮茶的动作赏心悦目,可一想到茶汤的味道,高素之顿时面如菜色。王妃作甚这么殷勤?她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是一点都不想喝茶啊。 “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盌花徘徊。1大王,请喝茶。”王映霜耐着性子分茶后,抬眸凝视着高素之,笑微微道。 7、007 卢崔郑王,四姓甲第,是中原衣冠所推。在前朝元氏当政时候已经推重门望,笼络士人,皇室多与四姓联姻。 高齐皇朝是通过元氏末帝禅让得来的江山,太.祖神武皇帝虽然是武人出身,可也知道士人的重要性,要不然也不会为皇室攀附渤海郡望了。在社会风气的陶冶下,就算是与勋贵武人走得近的高慕之,也知道培养自身的风流气度,更别说是有着衣冠士族血脉的高望之了。 高素之呢,是个已经退出夺嫡战争的闲散宗亲,没人来管她,她当然也不会刻意去学习茶道。 王映霜在给高素之煮茶的时候,频频抬眸看她的脸色,隐约猜出她的心思,觉得好笑的同时又很是解气。给王珩煮茶,她是不会这样分心的,毕竟王珩自以为冠冕,尤其注重家中儿女的规矩。但在齐王府中,王映霜颇有种“看碟下菜”的“势利感”。她明知道高素之无意饮茶,还是笑着朝着她说了个“请”字。 高素之只得接过王映霜递过来的茶碗:“谢谢。” 她的视线飞速从王映霜玉白的手上掠过,随即一口一口地抿着尚是滚烫的茶。比之前更为接近的距离让能量值一点点往上跳,看在能量值的份上,高素之忍了难喝的茶,干巴巴地找寻话题:“王妃这煮茶的手艺堪比煮茶博士。” 话一出口,高素之便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了,拿高门贵女跟专门伺候人喝茶的茶博士比,这不是羞辱人吗?冠冕之家别管男女,都有一种傲气,连皇家都蔑视,何况是其它人? 王映霜没生气,慢条斯理道:“在家中常替大人煮茶。”可能是那点狐疑导致心态发生变化,她过去迫不及待避开高素之,可如今一煮茶的功夫,就朝着高素之看了好几眼,细看她跟寻常男子的不同。若是当作男儿看,她的风姿更接近南人,一身金陵脂粉气,跟皇室几个魁梧的宗亲略有区别;可要是扮作女装,那就算高挑了。仔细看着,她的确跟诸王不像,面貌柔和更似已经出阁的兰陵公主。 高素之的感知还算敏锐,知道王映霜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被盯得浑身发毛,只能抬起茶碗来做掩饰。 王映霜道:“若是大王喜欢的话,可来妾身院中饮茶。”她语调轻柔,眼神诚挚,可都是装出来的,就像她在王珩跟前那样。家中有的是能煮茶的仆从,王珩非要使唤她们姐妹,着实让人心烦。但王珩又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根本抗衡不得。 “不了。”高素之脱口道,她才不要来喝茶受罪。对上王映霜诧异的眼神,她又缓和心跳,解释说,“府上自有伺候的人,用不着劳烦王妃。” 王映霜笑了笑,没说推辞的话,甚至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她的坐姿闲散,已不复先前的端庄。 高素之看着她一会儿,道:“王妃跟之前不一样。” 王映霜对高素之的“之前”嗤之以鼻,她们俩都没什么来往,哪有什么“之前”可言?难不成她在闺阁中的时候,高素之还会去打听她吗?这位疯疯癫癫的亲王,婚事比同龄的晋王要晚,皇后和她自己都不上心。诚然,朝中的确没有显宦愿意将女儿嫁给齐王,可真要纳妃,不就是一道圣旨的事儿?王映霜意味深长道:“大王也与妾身所想不同。” 高素之点了点头,很诚挚道:“那是因为我的头疾好了。”能量值差不多,现在没有好,过几天也能好。在剧情中,齐王被残余的毒素苦苦折磨,一步步走向发疯和毁灭,但她不一样了,那悲剧性的结局可不能属于她。 “大王身体安康,是妾身之幸。”王映霜温声道。 高素之知道王映霜在客套,可她还是接过话茬,扬眉一笑道:“我会好的。” 一碗茶下腹后,气机通畅几分。高素之身上作祟的毒终于没来凑热闹,她懒洋洋地软在凭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王映霜聊天。并非是她的错觉,王映霜对她的态度软化些许,至少没有那种竭力掩饰依旧能流出的抗拒排斥了。说话的间隙,高素之看了眼威胁值——仍旧属于低位,她的王妃呢,这个时候不会背叛她的,根本就用不着当“敌人”看待。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尤其是一个病弱的人。高素之趴着趴着就困了,眯着眼睛打盹。王映霜坐在高素之对面,手中持着玉柄麈尾。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高素之,知晓此刻是探明真相的机会,可终究没有动,而是朝着的轻手轻脚走来的灵奴吩咐一声,让她将伺候高素之的人喊过来,将高素之抬到秋水园中。 在有人伸手来扶的时候,高素之已经醒来,她觑着一双惺忪的眼看一旁长身玉立的王映霜。在这一刻奇迹般地与写下《洛神赋》的陈思王共鸣,惊鸿游龙莫不如是,可有种如汉江神女般不可追逐的渺远。 “大王,您怎么在那边睡下了。”说话的人是伺候高素之许多年的亲信,皇后派来看顾的。跟杨菩一样,很忌惮王映霜。 高素之敷衍地哼了两声,连回答的欲望都没有。替她娶妻的时候精挑细选,怎么都要最好的;娶妻后又要处处防备,还不如想不起她要纳妃的事情呢,何苦让好好的女子落入苦海中?不过要是王映霜不嫁来王府,那系统可不就是一件只能干瞪眼的摆设了?高素之迷迷糊糊地想着,思绪纷乱错杂。回到收拾好的秋水园中,她直接躺倒在榻上。都说喝茶醒神,可救不了一个随时可能要驾鹤西游的人。 高素之这一觉睡到了黄昏,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虚汗,肢体关节像是老旧的机械,随时要糟糕。高素之忍不了一点,让下人打了热水,照旧不许人伺候,一边怀念便捷的淋浴头,一边快速地收拾自己。等干干净净出来后,她听到下人提醒她要用膳食,也没那么因饭菜不合口味而烦躁了。 王府之中历来奢侈,可再五花八门、再精致,在高素之看来也不如现代社会的口味精妙。缺一些香料就算了,可没有辣椒的日子该怎么过啊?蒸、煮、烙、烧、煎、炸都有了,那厨具不如人意,做出来的食物也难以令人满足,她得设法弄个打铁锅炒菜。 “你的身体还没好呢。”003适时地打断高素之在脑子中的喃喃自语。商城中在香料厨具上勉强能满足高素之的要求,但解毒丸最重要。系统既然绑上了高素之,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奖金反正都要扣掉的,还不如体验一下世情,积累积累经验。于是,003开始替高素之着急,生怕她在口腹之欲的催动下本末倒置。 “我知道。”高素之哼了两声,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能量值上,最后又点进商城界面,很快她便发现解毒丸一栏亮了。这意味着她怀有的能量足以进行位面交易了。她的神色顿时兴奋起来,在意念中呢,很用力地在解毒丸上一按,然而无事发生。 高素之:“???”她气得不行,“这是怎么回事?” 003感知到一股嗖嗖的凉风刮来,它也不清楚啊,第一次出来做事,就没绑成功。它一边讪讪地笑着,一边去查阅资料,良久后,才语气沉痛地对高素之说:“位面交易只是能量足够了,物物交易的条件没达成。” 高素之磨牙:“你就说什么条件吧。” 003沉默好一会儿,才忸怩道:“系统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判定,需要原宿主接触实物,能量通道才能连通。” 高素之愣了半晌,才理解系统的话。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得让王映霜去库中摸一摸粟米,才能达成交易!钥匙、账册等她已经从杨菩那要来了,可她没心思管,也没想好要不要给王映霜。前置已经完成了,现在的问题是她要怎么让王映霜去触碰粟米?要用什么理由去说服她?不久前共饮茶的交情,是不是立马就破碎了? 003:“大王,小命重要啊!” 如果系统是个皮球,高素之早就一脚将它踹老远了,她深呼吸一口气,将院中的下人招来,把账簿钥匙给了她,咬牙道:“去,马上请王妃亲自前往米仓中,清点粟米有几何!” 下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立马拿上东西去执行高素之的命令了。对齐王府的下人而言,别管齐王的命令有理无理,只需要照办就是。 高素之是没脸亲自跟王映霜吩咐这神经病似的事情的,她在屋中来回踱步,少顷,吐出一口浊气,说:“如果交易达成,米仓中少了那部分粟米怎么跟人解释?它难道要在众人眼前凭空消失吗?” 003知道高素之在生闷气,它也不敢太大声:“系统会解决账目,以合理的方式抹除那一笔,不会被人发觉的。” 高素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脑中反复思忖王映霜会有的反应。 她的王妃,会不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8、008 蒹葭园中。 王映霜一个人用膳,很是放松。 张嬷嬷是很替王映霜着想的,见齐王没有像流言中那样发疯,这几日还有跟王妃亲近的打算,顿时起了别的心思,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家中女主人的重托。 “您怎么不请大王来用膳?”张嬷嬷低声道,这话说得很是隐晦,用晚膳其实是次要的,终点是将齐王给留下呢。新婚夜齐王没有留宿,之后又不曾陪着娘子回门,要不是齐王后院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又有病症在身,张嬷嬷都要以为是齐王故意不给她们娘子脸面,轻视王家了。 王映霜睨了张嬷嬷一眼,唇角笑容很是冷淡,她没接腔。灵奴一边替王映霜布菜,一边抱怨说:“郎主怎么心这样狠,将娘子嫁给齐王?” “哪有那么容易推拒?”王映霜优雅地放下筷子,朝着灵奴道,“以后不许提了。”她阿耶是中书令,可那又如何?当今可不是元氏末帝那样任人拿捏的小皇帝,宰相终究也是臣。对诸王的赐婚,宫中怕是有所考量。齐王是个已经被废弃的中宫嫡子,可不管她跟魏王关系如何,旁人眼中他们一母同胞,就是一体的。 王家这枚棋子,暂时被压到魏王这边,以抵抗晋王高慕之的势力。这两位是夺嫡的关键,泰始帝没有立储的打算,那两位亲王的力量得均衡。年初陈国公、左龙武卫大将军元尚同克定突厥班师回朝,勋贵一脉大舒一口气,有振起之势。太原王氏不同房支取舍不同,可她家目前的情况,怕是只能将未来压在魏王高望之的身上。 “外头的谣言也不可信。”王映霜又说,照目前来看,高素之算是个好人,她的病症断绝夺嫡之路,可者未必是一件坏事。至于疯病,到底是真是假呢?王映霜没个定论。她虽然是齐王正妻,可王府中许多事情都是皇后派来的人料理的,根本容不得她插手,当然,她也没有这个兴致。 “娘子,大王那边派人来了。”王映霜正思忖着,忽然听到外头有下人来通传消息。她温声道:“请人过来。” 那婢子入内,恭谨地朝着王映霜行了一礼,没敢抬头看人,直接转述高素之的话,着重强调“亲自”以及“立刻”两个词。 王映霜神色如常,可跟随着她的张嬷嬷、灵奴脸色都不好了,碍于种种没有发作。她们先前也提过王府中馈的事儿,明明有王妃在,哪里还能让齐王的保母捏着,现在齐王倒是将东西抬来了,可提的事情也太过分了。清点米仓中的粟米,哪里用得着她们娘子亲自去?这不摆明故意羞辱人吗? 王映霜的心中也憋着一股气,她先前还觉得高素之是个正常人,现在要收回那句话了。齐王有脑疾,何必跟她计较?“告诉大王,我知晓了。”王映霜心平气和地跟传话的奴婢吩咐,奴婢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即是感激又是愧疚,她们的齐王妃性情温柔和善,大王怎么忍心糟蹋的?不过大王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真是可惜了。 “娘子,这事我们去做就好了。”灵奴上前一步道,心中替王映霜打抱不平。仓中粟米堆积,一一清点得要什么时候?难不成王府中还有人盗米不成? “若是大王以此为由惩戒你们呢?”王映霜道。那些关于齐王的流言再起,她这一个月没瞧见,兴许是齐王状态最好的时候,要是病发了开始各处折腾呢?王映霜不想给高素之把柄。她换了一身衣裳,要趁着太阳没有落山时候去。 王府之中粟米很多,有宫中发放的俸禄、有购买的,不过更多是庄子里种植送来的。皇亲贵族,哪个能没有庄园的?田地万顷,粮食能堆积如山。王映霜的家中也有庄子,只是体量远不如王府规模大。 那厢高素之得到奴婢带回的讯息,又反复问她王映霜的心思,奴婢哪能知道王妃想什么?只挑好处说。可高素之不大放心,她还是怕自己的形象一落千丈,思来想去,决定亲自去一趟。 她是亲王,早已经开府,别的不说,幕僚属吏还是全的,像亲王傅、友之流的挂个名,从长史、司马下到各曹倒是一直在做事。王府中的财物市易之类的事是由仓曹负责的,不过那是外;在府中还有个的“内”,属于齐王私人置办的产业,跟封地俸禄没关系,只要不交出来,王府属吏压根管不着,这些都能算在“中馈”里,以前是燕国夫人杨菩管的,这会儿被高素之自己捏着了。规矩很多,可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办法。 王映霜到的时候,高素之已经让人将她抬到米仓外等着了。 灵奴瞧了眼歪七扭八的高素之,一脸无语,她一偏头,小声道:“还是娘子有先见之明。”谁能想到齐王还闲得来到这当监工啊?如果被她发现王妃没来——灵奴眼前顿时出现血腥的一幕,不由得一阵后怕。 暮色四合。 高素之不大瞧得清王映霜的神色,她虽然担心王映霜对她映象,可一来威胁值没有上涨,二来她即将摆脱痛苦,心情还是很不错的。她朝着王映霜绽出一个和善的笑脸,提着衣摆从肩舆上下来,走向王映霜道:“仓中以粟、麦为主,可我还是喜欢稻米,不知庄子里是否有条件大面积种植。”关中有食用稻米,不过量不大,多是从江淮一带送来的。高素之看过原书剧情,并没有提到“占城稻”,那就是还没有。 王映霜:“……”谁关心高素之喜欢稻米还是粟米?她微微蹙起眉头,“大王怎么来了?” 高素之:“作为主人,总是要了解家产几何的。” 王映霜垂着眼睫,她是彻底不想跟高素之说话了。高素之要来当监工,那也随她吧,只是她给身后伺候的人递了个眼神,要她们随时照看着高素之,省得又病发了。 高素之不知道王映霜已经想到她的“后事”,她心情甚好地跟在王映霜的后头,嘴巴一张,叭叭地问:“这是新米还是陈米?”她话音才落下,掌管仓库的管事脖子一缩,眼中露出一副惊恐的神色。 王映霜哪里认得新米陈米,她注意到仓库管事躲闪的眼神,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她道:“仓中粟米,大王不妨问一问陈管事。” 高素之一直在看系统商城,王映霜触碰到粟米后,交易的前置条件已经达成,内心雀跃至极,哪里还能关注闲杂人等?等王映霜一问,她才将视线转到战战兢兢的陈管事身上。 陈管事膝盖一软,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喊:“大王恕罪!”他知道狡辩是没有用的,陈米新米随便从米铺找个小厮来都能认出。齐王性情残酷,根本不会给他狡辩的机会,只盼他能看在姑母的脸面上绕他一命。他原本也不敢的,可利益巨大,又想着齐王不可能注意到这点小事,就暗暗地将新米换成陈米,借此谋取利润,谁想到齐王会跑到米仓中来啊? 高素之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状况,她的视线往王映霜身上落,似是在问,该怎么办。 王映霜想装不知道都不成,那灼热的视线实在恼人。高素之是不想被人知道一些秘密,所以要用她这个王妃当挡箭牌了?还是在暗示她闭嘴?“大王觉得该如何处置?”王映霜心中烦,她将话题扔回到高素之身上,让她自个儿决断。 高素之眨眼,半晌后才问:“这位是——” 询问的话才落下,便有人接上话茬:“她是崔嬷嬷的侄子。”一听姓崔的高素之就明白了,是皇后那边送来的嬷嬷,在王府中做事顺便提一下亲旧,是人之常情,但这陈管事明显不是什么好东西啊。而且崔嬷嬷这个人吧,提到了高素之才记起来,在未来的某一时候呢,她会被高望之收买,成为高望之按插在齐王府的眼线。在病歪歪的时候无暇处理这些“威胁”,但解药即将拿到手,可以杀鸡了。于是,高素之沉着脸说:“绝不姑息!” 王映霜:“……”从高素之口中说出这四个字她不奇怪,但诡异的是后边没话了。是怎么个不姑息法?她频频看自己又是什么意思?这陈管事跟皇后送来的人有关系,摆明是个烫手山芋,高素之难道好意思让她来处理? 高素之的确很好意思,她没读懂王映霜的心思,暗想着她这个齐王在王府中“威”已经够重了,王妃与她是“夫妻”,是一体的,也该树立王妃的威信,不能让她在王府过得不好,从而提升对自己的威胁值。于是,她朝着王映霜温和一笑:“此事就由王妃来处置了。” 王映霜垂着眼,藏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烦恼,温声回答道:“定不会辜负大王所托。”嘴上这样说,内心深处将高素之骂得狗血淋头,难道她就是劳碌命吗?在王家要伺候大家长王珩,在王府要伺候高素之这么个“夫婿”,谁来还她清闲日子? 高素之满意了。 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开局。 9、009 在接到圣旨、嫁入齐王府前,王映霜跟家中人一样忧心忡忡,可自知烦恼也无济于事,王珩是不可能因为她一人违逆圣人的。在王珩的眼中,王氏宗族的前途比一个女儿重要多了。他虽然被圣人委以重任,可毕竟不是权相,朝中不是他的一言堂啊,这等时候圣心就很重要了。 王映霜怨不得谁,要怪只怪自己运道不好,投生到了王家。可比起穷苦百姓,她为达官子女,境遇不知道好上多少。到了齐王府后,在前一个月高素之压根不露面,这样很好,王映霜渐渐找到了自在。王府在外,帝后在皇宫,她用不着跟百姓家的儿媳那样日日拜舅故。 可她的清闲是高素之给的,对方想要将其毁去呢,也是轻而易举。想到此处,王映霜心中多了几分怨念,朝着高素之投递一个烦恼的眼神。 但高素之没看见。 高素之满心沉浸在拿到解毒丸的欢喜里,她不管劳什子陈管事了,反正这会儿也不用蹭王映霜身上的能量值,于是朝着肩舆走过去,都不用说什么,就让人将她抬回去了。 “娘子。”灵奴也是惴惴不安,她瞪大眼睛看陈管事,很想骂他一句狗奴,可自家主人还没说话,她只得忍着了。 “先关起来吧。”王映霜看了眼天色,暗忖道,不早了,明日再处理。虽然这陈管事认罪了,但谁知道他是一人还是一伙?王府中关系弯弯绕绕,她要是现在处置,晚上就别想睡个好觉了。 秋水园中。 高素之不知道系统会折腾出什么异象,于是一入屋中便屏退下人。 下人们早已经习惯她的性情,一声不吭就退了出去,那脸上萦绕的是一种苦尽甘来的欣喜。 “解毒丸是一次性的还是分疗程的?”高素之忽然问道。 要是003告诉她是按疗程的,她一定掐死003。 “一次性。”003这回没让高素之失望。 高素之眨巴着眼睛,眸光是一寸都不离商城,她小心翼翼地在商城里点了交换,这回再没什么来阻拦她了。一枚解毒丸出现在手中,而能量值瞬间挥霍一空,再看商城中其余的存在,果不其然,都是灰的,这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呢。 盯着手中的药丸子端详片刻,高素之没再犹豫,直接扔到口中。解毒丸入口即化,一股暖流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片刻后,高素之开始剧烈地咳嗽,猛地吐出一股暗黑色的血来。高素之揉了揉太阳穴,长舒了一口气。从今以后勉强算是个健康的人了,不用担心被一阵风送走。只是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她不甘心当砧板上的肉,可也没有个具体章程啊。她的优势就在金手指以及对部分剧情的未卜先知。但这种未卜先知也得打个折扣,毕竟变数已经生出了。 没了残毒的困扰,高素之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虽然说来到这里只有几天,但再回忆现代社会的事,已经有种隔世的恍惚感了。的确是隔世了,高素之心中嘟囔一句,她伸了一个懒腰,便开始拉伸活动筋骨。解毒丸只是化开残毒,后续的调养还得靠她努力,目前商城中没刷出什么新的补身体的药丸,当然,以她如今拥有的能量值也买不起。 用完早膳后,高素之特意找人问了仓中粟米的事情,得知账册上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落下一笔,而没人对粟米消失生疑后,高素之的心才落回到腹中。 “不要怀疑系统的能力。”003不大高兴了。 高素之一点不给003脸面,毫不犹豫地吐槽:“有能力的系统会绑错人吗?会有一笔糊涂账吗?003啊003,你看看你,这能量值涨动连个章程都没有。”根据她这几日的测试,能量值每天有个上限,而涨动的效率跟她和王映霜的距离有关,想要早些达到上限,那就得尽可能与王映霜贴近。至于商城兑换所需的能量,她翻了一下,高低不一,不知道是对面对粟米要得急自己多承担了交易所消耗的能量,还是因为在新手保护期。 “交易是互相往来的,不同位面的生命体能够发布任务,为什么我不可以?”高素之又问,一个是主动,一个是全靠刷新,高下立辨。得亏刷新不要钱,但经过几轮后,商城池子都是重复的,头弄晕了也没有惊喜。 003不敢吱声,是它工作失误,在高素之身上的当然不可能是完全体。 高素之也就这么一说,半个金手指也比没有好。她没再跟003闲聊,而是漫不经心问下人:“王妃在做什么呢?” 下人忙道:“尚未起。”虽然齐王不关注王映霜,可齐王身侧的人将王映霜的事儿打探得一清二楚,生怕哪一日齐王兴致来了询问一番。瞧,这次不也是吗? 高素之看了眼系统的时间,折合成古代的时辰呢,已过辰时。她嗯了一声没说话。下人开始惴惴不安,犹豫半晌后,又问:“要去将王妃请来吗?” “不必。”高素之道,睡到七八点又能怎样呢?说起来,王映霜今年才十六,比她上辈子身份、还有现今的身份都要小两岁呢。 高素之毕竟是问了王映霜的情况,接下去秋水园的下人一直盯着蒹葭园,等到王映霜起身时,便飞快跑到高素之跟前来禀告了。高素之正倚靠在书几上看书——这卷轴装十分不便,没个书签也不知道上一回看到哪里,密密麻麻的繁体字连句读都没有,看的人一个头两个大,也不知道王映霜是怎么坚持的,看来改良书籍得提上日程啊。 “王妃醒了,大王,您要过去么?” 高素之毫不犹豫地开口:“去。”蒹葭、秋水二园都在东苑,不近不远,走过红木廊道、穿过一道拱形垂花门便到了。高素之没再乘坐肩舆,毒已经解开了,她总不能继续当个柔弱无力的废物点心,在旁人的跟前闹出笑话。 晨起梳妆的王映霜懒洋洋地提不起劲。 一想到要处理陈管事,她的头就隐隐泛着疼。关于仓库粟米的陈年账册呢,已经尽数抬到她这边来了,箱子一落地扬起的灰尘啊,便让王映霜面如土色了。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都要学会掌中馈,更别说是大家族的女儿了。嫁妆是捏在自己手中的,若学不会掌财,那就得破财。原本齐王府的内是落在高素之保母燕国夫人手中的,也不知道高素之发什么疯。 “大王来了。”王映霜在那腹诽的时候,下人来传消息。王映霜本就阴云密布的心,更是笼罩着一股寒气。可等她从屋中出去的时候呢,又是举止合度、贞静端庄的高门贵女了。“大王怎么来了?”王映霜语调轻柔。 高素之总不能说自己来蹭能量值吧?她朝着王映霜微微一笑,便很自觉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视线时不时朝着王映霜身上落。不愧是闺门典范,那一身气度很是惹眼。高素之对“清水芙蓉”没什么抵抗力,眼神中充斥着欣赏。 王映霜有些不习惯高素之肆无忌惮的眼神,屋中静得可怕,伺候的奴仆总觉得齐王等同于凶神恶煞四个字,实在是怕得很,大气都不敢出。王映霜眉头微蹙着,她也抬眸看高素之。视线对碰的时候,高素之先退缩,不动声色地将眸光挪到小几上。王映霜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她顺势打量着高素之。气色比头两日要好些,兴许是涂了粉。一身斜襟大袖衣,凌风飘飘然如轩霞举。平心而论,在不发病的时候,高素之还是很清隽的。 轻咳一声,王映霜选择打破屋中的静谧,她道:“陈管事监守自盗之事不好声张,依照本朝律令打上三十杖,再送到庄子里去,大王觉得如何?”依照王映霜看,其实可以送官。但陈管事毕竟关系着崔家那边,得要留一分脸面。说是管事,其实还是王府的家奴,逐出王府重新发卖了也可以,但他毕竟在王府做过事,这样的人没法纵出去。说得好听是送庄子,实际上是关押起来做劳役。 高素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也没关注上涨的能量值,只是托着腮道:“王妃决定就好。” 王映霜飞快地瞥了高素之一眼,她嫁入王府的时候就齐王的眼睛生得漂亮,不过没有细看。这会儿发现她眼中掺杂着笑意,顾盼之间更是脉脉含情。她是知道高素之没什么心思的,但被那双饱含春情的眼睛看久了,无端脸热。 恰好灵奴在这个时候过来了,她朝着高素之行礼后,小声地在王映霜耳畔嘀咕几句。 王映霜眼神微微变了,没想到高素之会在这个时候来,她起来时就打发人去西市买了胡饼呢,看来要放到冷了。 高素之没听见她们主仆两个在嘀咕什么,她只是很忽然地福至心灵,问:“用过早食了吗?” 王映霜矜持道:“尚未。”心中暗暗催促高素之快走。 高素之目不转睛地凝着王映霜,虽然她已经吃饱了,但……陪着王映霜用早食也很合理是吧?她若是替王映霜布菜,是不是能量值涨得快些呢?高素之道:“那让庖厨那边上菜吧。” 王映霜很无奈地说了声:“不必。”灵奴快步走出去了,没多久拿回一个油纸包裹着的、热气腾腾的胡饼。 高素之:“……” 10、010 在齐王和口腹之欲中呢,王映霜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高素之瞪大了眼睛,神色诧异。可能是将王映霜想成洛水神女了,被她一时的烟火气震住。转念一想,胡饼是这边的主食呢。典籍中记载工匠们吃的胡饼很大,类似于馕,每个饼要用面半升,王映霜手中这个倒是小巧许多,想来还是肉胡饼。 在高素之的注视下,王映霜吃得很是优雅。在家中王珩会管她,每次有什么好东西,都得躲起来偷偷吃,省得被他用“礼仪”两个字念叨,但在王府中,就没那么多人管了。高素之本身就是个狂悖无礼而见弃,谁会找死关注礼字? “味道如何?”高素之凝着王映霜,很是好奇。她一时也食指大动,不过为了身体着想,还是不去挑战了。 王映霜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不说话,灵奴替她回答道:“禀大王,这是西市最出名的一家胡记饼家,若是时间凑得不好,还要排很长的队伍呢。娘子在闺中的时候便喜欢这家胡饼,只是——”灵奴说得起劲,后面半截话在王映霜的眼神中咽了回去。 高素之没注意这对主仆间的互动,她笑了起来,随口道:“比王府的厨子还要有本事吗?”齐王府中的厨子是从宫中出来的,过去负责过天子的膳食。可技术也受限于原料,短短几日,高素之快要被饮食整到疯狂。达官显贵突出个“豪气”,每日花费巨量钱财,桌子上摆满各种新式,可能下嘴的也没多少。古籍上记载的烧尾宴呢,是极其豪奢的,可在高素之心中远不如肥宅套餐。 灵奴眼皮子一颤,捂住嘴懊恼自己的多言,想到关于齐王性情残忍的流言,她又开始怕了。 高素之也没等灵奴说什么,而是朝着一边伺候的人吩咐道:“将庖厨中掌事的人喊过来。”她的语气温和,可听话的人心仍旧是一跳一跳的,蒙着一层不祥的阴翳。 “大王准备做什么?”王映霜终于开口了,她不好直接离席,只得慢条斯理地接过巾帕来擦拭唇角。 高素之道:“有事吩咐他们。”身体即将已经解脱了,那就得追逐更高层次的乐事。系统商城里有成套的厨具,可一来是用电的,二来需要海量的能量值,傻了才会去当系统的韭菜呢。她也不指望什么了,就琢磨着让人打口打铁锅,她要吃炒菜! 庖厨中负责的人手多着呢,有负责买菜的、有负责清理的,也有负责做饭的,得了高素之的命令后,乌泱泱的一群都过来了,屈膝跪在院子外,脸色惶恐,如丧考妣。王府里消息流通,陈管事的事还没结束,除了齐王要将他们一起清算了,这群人想不到其它可能。他们没有陈管事那么大胆,可要说干净也未必。在那样的环境下,谁不摸点边角料呢? “请大王恕罪。” 高素之一出去,就听到院子外“山呼海啸”的嗓门,她眉头微微一蹙,身侧小厮立马意会,呵斥一声:“安静!”这两个字一落,顿时如同鹌鹑了。 高素之视线扫了一圈,温声道:“日后不必上那么多的菜肴了。”她指了指最前方的大厨,又道,“驴、马、鹅、蛙、鹿,都从席上撤下去。”她是一点都不想沾这些菜色。这边饮食习惯不同,北方多肉食、南方多食鱼,关中的肉食吧,又是以羊为主。诸如亲王以下的高官,每月的食料中,给羊二十口,而猪肉也不过是六十斤,鱼二十头而已。她倒是想跟大厨描述,可香料有差,她的厨艺又很是稀松平常,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沉思片刻,高素之又摆了摆手让人全部下去了。 从庖厨来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通畅,战战兢兢地离开蒹葭园,直到瞧不见人影了,才喜极而泣。这来来回回虽然莫名其妙,可总比落了个陈管事的下场要好啊。 王映霜没露面,可人就在蒹葭园里,她哪能不知道高素之做了什么?等高素之从外头折回来后呢,她已经清洗完了,朝着高素之看了眼,忍了又忍,最后道:“大王需要什么,着人去吩咐一声,哪里用得着将他们喊过来?”亲王要有威仪,这事儿传出去会让人当笑话看,虽然齐王府的笑料已经够多。 高素之一愣,她只是一时兴起,没想那么多。沉思片刻,她觉得王映霜说得很有道理,点头道:“我明白了。” 王映霜话说完就后悔了,她跟高素之压根没那样熟,谁知道高素之会不会因此事发怒呢?王映霜对高素之的印象起起落落,可不管怎么说,离及格线甚远。 “我想命人打个铁锅。”高素之纠结片刻,同王映霜说道。烹饪的器具有灶、鼎、镬、鬲、锅、甑……五花八门的。这会儿的确有了锅,但跟她想要的不一样,其实只是小釜。且都以青铜、陶器为主。如今的铁器早已经普及,打造一口铁锅技术上不成问题的。 王映霜茫然地看着高素之,见她比划了一阵,才迟疑道:“鍑?” 高素之怔了片刻,才扒拉出王映霜说的到底是什么。这也是一种烹饪器,跟现代的锅模样上已经很像了,是大口的,不过在世家大族手中呢,它被当作茶器来使用。不过在达官贵人家,它非瓷非石,而是银器。 王映霜欲言又止:“大王要用铁器的——” 高素之立马意会,朝廷对铁的管控颇严,不过以她的身份要拿到并不难,这会儿觉得投生到皇家,还是有享不尽的好处的。她也没有回秋水园,而是直接借了王映霜的书房,兴致冲冲地将铁锅的形状、尺寸画出来了,至于其中的技术难点,那是铁匠的事儿。 高素之待在王映霜的蒹葭园里,一直到能量值蹭满了也没走。 那头崔嬷嬷知道侄子被处置的事情,没敢去找高素之,而是去了燕国夫人杨菩那求情。过去都是崔皇后身边的人,杨菩还是会给崔嬷嬷一个脸面的,再加上也懊恼高素之跟王妃走得近,她想趁机试试王映霜,就应下了崔嬷嬷的请托。 杨菩是午后抵达蒹葭园的。 自从高素之开府出来居住,王府大小事便由她来掌管,后来也是高素之不耐烦见到人,杨菩才搬了出去,不过她的宅邸离王府极近,同在崇仁坊内,不消多时便抵达了。府上的下人对她很是崇敬,她行止间颇有几分主人家的气派,只是到底知晓自己的身份,也没倚老卖老,等到蒹葭园中通传的下人来请了,她才理一理衣裳入园进会客厅中。 王映霜是见过杨菩的,对她的判断是看似和气实则不好接触,她知道杨菩握住王府的大权,如果她是个有进取心、想要当个名正言顺的王妃,恐怕已经和杨菩起冲突了。只是她不是揽事的性情,只愿意清静无为,偏偏高素之很能找事,这不,将井水不犯河水的杨菩给惹上门来了。 毕竟是齐王的保母,也有“燕国夫人”这么个封号在,王映霜对她很是客气。只是在杨菩提及陈管事前,她是半字不提点,交谈的时候很是绵密,滴水不漏。 “娘子要将陈管事逐出王府了?”杨菩决定自己挑开话题。 王映霜淡笑道:“此人监主自盗,不堪留用。” 杨菩笑道:“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哪有那么严重。他毕竟是王府的旧人,管米仓也有段时间了。事不过三,给他一次机会也无妨。若娘子施恩,想必他也会更改性情,日后涌泉相报。”顿了顿,她又说,“我知晓王家家风甚严,可这儿毕竟是齐王府。大王很是眷念旧情,不看陈管事为王府劳苦多年,也得看在他姑母的面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王映霜眨眼,这是抬出“旧情”以及齐王来了。可高素之有什么主见的?或者是她想借着自己的手对抗杨菩?远离父母还要被“保母”压制,想想也是够憋屈的。王映霜面色不变,心中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 杨菩看着王映霜的模样,也恼了起来。若是这事儿没办妥当,有损她在王府的权威。至此,杨菩已经开始后悔答应崔嬷嬷趟这趟浑水了,又不是她娘家侄儿,有什么好用心的。正当杨菩准备说话的时候呢,一道人影屏风后闪了出来,正是留在王映霜这儿蹭了顿午膳又饱睡一场的高素之。 她看也没看杨菩,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看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崔嬷嬷也一起逐出王府好了。” 11、011 王映霜抬眸觑了高素之一眼就收回视线,内心深处因高素之非要留下的烦躁呢,在她挺身而出的时候,顿时烟消云散了。 但她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高素之替她招来的事,高素之出场只是回到初始状态而已,甚至还不如过去。因为她察觉杨菩的眼神变了,那架势仿佛她给高素之灌了迷魂汤。要维持平和的可能性又降低了点。 小憩后的高素之神清气爽的,看着商城面板上的能量值,她笑逐颜开,恨不得早些兑换改良自己生活品质的东西。她想着自个儿的事,可落在杨菩眼中就不一样了。 杨菩愣是从高素之脸上看出一种“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意味来。虽然说她是高素之的保母,可应有的礼节还是不会忘记的,朝着高素之行了一礼后,杨菩道:“崔嬷嬷毕竟是从崔家来的旧人,她是崔家家生子,知根知底的。” 高素之没等杨菩说完就打断她的话,笑吟吟道:“夫人不必再替他们求情了。” 知什么根什么底?贪财的根背叛的底吗? “那陈某今日为利益铤而走险,焉知日后不会为了利益背叛我?崔嬷嬷的确没有过失,可我不信她对那狗奴行事一无所知。她选择为亲戚隐瞒,就该担起后果。我看啊,也不用送到庄子里了,直接退回崔家吧。” 杨菩:“……”她张了张嘴,实在是没辙了。眼神往王映霜身上瞟,只见她安坐如山,神色恬静。 高素之又说:“我知晓夫人重情,可有的人呢,只会顺势而上,没半点感恩戴德之心。这样的人,齐王府是不会留的。” 杨菩没再劝了,她在王府中能够定主意掌事,那是因为齐王不想管。如果她的意见与齐王不同,那自然是依照齐王去办的。过去齐王总是莫名头疼,一听那些琐事就烦躁。现在看起来正常极了,杨菩反而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她毕竟是齐王的保母,过去还算亲近,但现在……一种无形的距离在她跟齐王间拉开了。 杨菩不动声色地瞧了眼王映霜,暗忖道,难道是王氏吗?先前都不见齐王亲近谁?怎么现在非要往蒹葭园中来?不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吗?难不成是贪美色? 可齐王她……是个女人啊!杨菩心中纳闷,在齐王的审视下,她如坐针毡,找寻了一个理由就退下了,准备择日进宫一趟。 杨菩一走,王映霜就自在舒坦许多,她都快被杨菩用眼神捅成筛子了,高素之还真会替她树敌。她思忖片刻,柔声问道:“大王午后无事了吗?” 高素之眨眼,她抬眸看着王映霜,很好奇地问道:“王妃是在赶我吗?” 她能有什么事情做?晋王、魏王还能挂个职,甚至有实权,而她呢,十三岁那年前兼领雍州牧、大将军的职务,一把火烧得一点都不剩了。长成的皇子里,就她一个没有官职,更不用上朝听政。 王映霜的笑僵硬了几分,她心想,既然猜到了不是该离开了吗?怎么还说出来?知晓没法将高素之当正常人看待,她还是扬着柔和的笑,解释道:“妾并未如此想。” 高素之心情放松,接话就很随意。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王映霜,点了点头后,又转移话题道:“你平日里就在屋中看书吗?” 王映霜垂眸:“是。”她在闺阁中便不耐烦人情走动,如今成了齐王妃,那些姐妹们有所忌惮,更不会频繁给她下帖子了。倒是长姐那处,偶尔送来消息,不过这些用不着跟齐王说。 “那些卷轴——”高素之抬起手比划一阵,问道,“若是一回未曾看完一卷,回头再找断处续上,不是很麻烦?” 一卷书如果太长的话,光靠一个人根本拉不到卷末,这是考验技术的时候,高素之试了下,自己根本就没那个本事。至于书几这种辅佐工具,她也觉得很是烦人。 王映霜一脸怪异地望着高素之,就差将“酒囊饭袋”写在脸上。 高素之有些赧然,各有所长,她就是没怎么接触过呀,至于齐王幼年读书的记忆,那可太模糊了。 她知道京中对泰始帝四王的评价呢,说什么魏王高望之雅量非常,如日月入怀朗朗照人。又说晋王高慕之弓马娴熟,不愧是天之骄子;甚至连一直默默无闻的的楚王高慎之都有文质彬彬的评价。而她呢,恐怕就得了一个疯字,至于学识——没有谁指望在停了学习后,高素之能通九经。 高素之确实也不太通,不管是作为“齐王”还是上辈子带来的记忆,能认识、能写繁体都已经很不错了,难不成还指望她学富五车跟当世治经大儒一较高下吗? 屋中寂静无声。 高素之掩着唇咳了咳,将自己跑马似的思绪给拽了回来。她道:“上呈给圣人的折子就不会那般让人烦恼。” 王映霜越发无语,可片刻后想到什么似的,眸光倏地一亮。可眼中明光只维持刹那,便有熄灭了。 高素之等的就是王映霜的反应呢,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剧情里王映霜的嫁妆中有书铺、印刷坊等一点钱都不挣的亏本店面,当然,那只是最初,后来被高望之利用了起来,不知博得多少士人的欢心。 改良纸张、改良印刷、改良装帧方式,这是穿越横行的利器啊。她都不用去想是否行得通,书中的剧情能出现,说明物质基础已经打好了。 王映霜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大王最近研读佛经了?” 高素之:“……”难道王映霜觉得她的平和是靠着大乘经典来的吗?或许她的“正常”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于是不明所以的她一颔首,说了声:“是。”本朝士人不是崇道就是崇佛,高素之只希望王映霜别跟她研讨佛理。 王映霜垂着眼睫的,半晌后才“嗯”了一声。她琢磨一阵,又问:“大王不想出面?” 她相信高素之是有疯症在身的,不过如今还剩下多少“病因”就难说了。因身份不得不如此吗?韬光养晦之策?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皇后那边又是如何想的呢?别人或许不知情,但崔皇后——她绝不可能什么都不知晓,甚至还会是主导者。 高素之没想到短短的时间王映霜脑子里已经山路十八弯了,王映霜说的不隐晦,高素之便跟她坦白:“高调一点也无妨。”难道高望之会因为她的低调而放过她吗?笑话!她一直蛰伏着,不会有人投资她的。 王映霜柔声称是,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只要没直白说就当听不懂,她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呢。 高素之眉开眼笑,心想着,如果王映霜着手印刷的事情,那她们也算是“志同道合”了吧?那就不用厚着脸皮往王映霜这边蹭,而是完全有理有据地与她商议大事了。 12、012 齐王府中的事情瞒不住,再加上将崔嬷嬷、陈管事送走的事,也没怎么遮掩。 没一会儿,不少人就知道了。好在御史们懒得浪费口舌去弹劾又疯又癫的齐王,毕竟人家是宗亲,就算在法律的边缘反复横跳,也奈何不了她啊。王子犯法不可能与庶民同罪的,何况她也不曾作奸犯科。 皇宫中。 听了杨菩话语的皇后崔元元忧心忡忡。 她屏退左右跟杨菩抱怨,叹气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不是一时想岔,走火入魔,哪里还会落到如今骑虎难下的境界?”她这日日夜夜懊悔伤心,既是因为母女离心的事儿,也有歉疚。 “这事也怪不得殿下,当年元氏步步紧逼,甚至想让殿下让出皇后之位,只能行此险棋。”杨菩宽慰道。 高齐江山是通过前朝皇帝禅让得来的,朝中有元氏旧臣,也有当初早早就追随先帝的元氏宗亲。元贵妃便是先帝做主替圣人纳的,甚至当时还出了平妻之议。 在产下高素之前,她的阿耶虽在,可不曾居于高位,阿兄与圣人私交甚好,可毕竟位卑。所有人都跟她说要生个儿子,要比元氏先生出圣人的长子。于是,为了成全她、成全崔家,她的女儿就被牺牲了。 很小的时候,素之就知道她跟其它皇子不同了,但是她懂事贴心,可在七岁那年,她因被奸人所害,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一切就开始变了。她变得急躁易怒,无心诗书礼。她绞尽脑汁,延请名医,可谁都看不出问题,只道是她情性如此。 当初次子高望之已经出生,聪明伶俐,颇得圣人欢心,于是她阿耶转教她倾心培养次子,将素之当成弃子,何其残忍? 杨菩见崔皇后再度因旧事伤怀动容,劝道:“皇后殿下,你要保重身体,唯有您在,才能庇护大王。” 这些年,皇后抑郁伤情,身体虚弱,元氏趁虚而入,夺走部分宫权。杨菩看在眼中,急在心里。看崔皇后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杨菩心中暗暗叹气,半晌后才又说,“大王与王妃走得近,是好还是不好?” 崔皇后轻言细语道:“请她入宫来看看。” 齐王王妃是她精挑细选的,王氏女在名声好,温柔贤淑,恬淡冲和,京中求娶之人甚多。崔皇后与她见过一面,很是满意。但一旦这事关系着齐王的身份,她也觉得处处不是了。要不要替齐王纳妃,她其实也犹豫许久。 在泰始十八年时,同龄的晋王纳妃,圣人也替高素之筹划,可京中无人愿意将女儿嫁入齐王府,她劝圣人暂先搁置,想等着素之病好了再做计较。可到了泰始二十年,年级更小的楚王、魏王也纳妃了,圣人实在是不想等,要下旨赐婚,她能干预的,也只有齐王妃的人选。 王家高门士族,又与魏王高望之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到时候一定会保住素之。 高素之可不知道皇后会这么想,要知道在剧情里,同母弟高望之比起晋王高慕之还要想置她于死地呢。高慕之不会给一个无力竞争的对手眼神,高望之活脱脱一条疯狗,一个心眼比针眼还小的小人。凭什么他是人生赢家?就因为他是男频后宫文男主吗? 从蒹葭园回到秋水园后,高素之一直在盯着商城瞧,心里在想着事儿。 她要高调,可这也很有讲究,要怎么样获得朝臣的重视呢?难道一开始就拿到关于社稷的重要装备?不成,得一步一步来,自小处着手。或许她该树立一个神神叨叨——哦不,是被天命眷顾的人设? “天命”是一种塑造了千年的意识形态,别管心中怎么想,至少面上不可能对天不敬。正所谓国之大事,在戎与祀,看灾时敬天礼地就知道了。 还没想出所以然来,皇后宫中的内侍就过来了。 高素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不往皇宫走动的设定,乍一听内侍传讯,眉头顿时紧紧皱起。怕招惹到她的脾气,还怕她冲撞圣人,崔皇后很少请她入宫。这次是为了什么呢?高素之想不明白,而内侍呢,也很快给出一个答案。 不是请她的,而是皇后惦念“儿媳”,请王映霜入宫坐坐。 高素之提起的心没有松落下来,她试图从王映霜那张含笑的脸上找到她的真实心绪,但还是失败了。 在王家的教养下,王映霜的礼仪气度无可挑剔,尽管心中将高素之骂了百遍,脸上也不显露分毫。 是的,王映霜认为一切都是高素之导致的,高素之一动就动到皇后派遣来的人,可不得问一问究竟吗?燕国夫人一定去传话了,在言辞间有所偏向,那她王映霜就要背上这个黑锅。 气人的是,皇后的口谕中根本没提到高素之,是觉得这厮不会去吗?在闺阁的时候,她便对齐王和中宫的关系有所耳闻。 高素之说:“你若是不想去,就拒绝好了。说我病了,需要你在府中看顾。” 王映霜眼神微闪,她好奇地看着高素之:“大王为何觉得妾身不愿意去?” “没觉得。”高素之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是我不想让你去。” 谁知道王映霜在宫中要坐多久啊?她要是早出晚归,那明天的能量值不是没办法蹭到了?四舍五入就是亏了一个亿。 王映霜笑微微道:“大王说笑了。”高素之简简单单地说句话,可最后被埋怨的人只会是她。 待到王映霜走后,高素之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王映霜说最后那话的时候,似乎有些生气。 高素之询问左右:“依照你们看,王妃的心情好么?” 左右小心翼翼地对视,迟疑片刻道:“不好。” 高素之又问:“为何?” 没人敢吱声。 高素之也没为难她们,自己回到屋中去琢磨。托上辈子原生家庭的福,她在为人处世上有亿点点的缺陷。好半晌,才恍然大悟。 是她错了,那句话没考虑到王映霜的处境。 意识到自己不对的高素之立马抬腿迈出秋水园,她马不停蹄地朝着蒹葭园去,甚至小跑起来,等抵达的时候,额上出了细密的汗,面颊绯红如霞。 王映霜才坐下没多久,听闻高素之过来,眉头顿时一皱。 她赔着笑脸问:“大王怎么过来了?” “抱歉。”高素之一双眸子如黑山白色分明,她诚挚道,“是我考虑不周到,明日我与你一起入宫。” 王映霜一愣,凝着满脸恳切真诚的高素之,顿时有些失神。 13、013 王映霜的父亲乃太原王氏子,自小有人中龙凤之喻。她的母亲出身范阳卢氏,诗书礼义传家,是闺门典范,将府中庶务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奉养舅故,抚育子女,而这子女里自然有王珩妾室所生以及王氏、卢氏族中孤弱子弟,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妆奁去贴补。 在得知圣人点了她为齐王妃的时候,王珩这将家中事当甩手掌柜的父亲自然不会说什么,而母亲呢,则是教她行事准则,那些话其实从她小时候就开始念了,无非是个“忍”,无非是个“顺”。幼时王映霜还会想凭什么呢,后来她知道了,凭借男人是说一不二的家长。 王珩尚且如此,何况是齐王高素之?她出身帝室,兼之疯症在身,哪里可能会容人忤逆?哪里会跟人低头?可现在就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她万分诚恳地跟自己道歉。 王映霜心中浮现一股荒谬感,其中又夹杂着陌生的委屈。也只有高素之会如此吧?因为是……她。 高素之看着王映霜蓦然发红的眼眶,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瞬间就心慌意乱了起来。她真怕王映霜的眼泪落下来,忙结结巴巴道:“对、对不起啊。你、你别慌,明、明日到了宫中也不必害怕,遇到问题,我、我会替你摆平的。” 王映霜见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的:“皇宫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可怕的。” 高素之这才松一口气。她没忍住,朝着王映霜看了几眼。有时候她觉得她的王妃像空谷幽兰,而某些时刻呢,见她笑颜,又好似映日芙蕖的灿烂,着实令人目眩神摇。 翌日一早。 高素之便换了身圆领袍,神清气爽地准备出发了。 她到了书中世界,也就意味着剧情中的齐王会的一切她也都会,在照着记忆来看,自十三岁被幽禁在府中后,她就没有骑过马、驴,这会儿也不想挑战极限。虽然说脱离了风一吹就歪倒的尴尬境况,可要说骑射功夫,那还是逞不了强的。 不过她记得王映霜是会骑马的,一来本朝尚留有草原习气,二来骑射也是君子六艺,高门贵女凑在一起也会玩马球,除非极其瘦弱的,不然在骑马事上不会发憷。 在王映霜走来时,她一直盯着王映霜瞧,等到王映霜一脸不明所以地望过来,高素之才扬眉笑道的:“你要骑马么?还是与我共乘?”两个人一起去皇宫,肯定不能分开落人口实的。一般郎君骑马在外,可她不一样。 王映霜云淡风轻:“我与大王同车。”骑马还是坐车她不在意,就怕被人瞧见了,她家大王的脸面又落到地上去了。 高素之其实想看王映霜的飒爽风姿,听她不愿骑马,隐隐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快乐起来。与王映霜同坐一马车,那距离算是极近了,能量值上涨也能加快。等到能量值足够的时候她换些什么好呢?高素之一边琢磨,一边往马车中钻。 商城的面板浮现在跟前,高素之积攒的能量值换大件不够,但有些能够解馋的小玩意儿倒是可以,譬如麻辣拌——只是一点开,高素之就看到底下的小字要求,得用一部《诗乘》来换。 这《诗乘》是前朝大诗人王蘅芜评点诗文的笔记,只是到了后世大半失传了,只有零星散落在其它的著作中。 马车中安静无声。 王映霜觑了高素之好几眼,见她仿佛丧失魂魄般没有任何反应,心中倏地一紧。想到高素之昨日的温和,她的心也柔软几分,指尖搭在高素之的肩膀,轻声道:“大王?” 骤然上飚的能量值吓了高素之一跳,她身躯一震,骤然间抬头,而此刻的王映霜已经迅速地将手收回去,拉开了和她的距离。高素之心中懊恼,要是没有一惊一乍,大概王妃还扶着她的肩膀呢。遗憾片刻,她收起怅恨不已的心绪,朝着王映霜正色道:“你知道王蘅芜吗?” 既然能在商城刷出被她看见,说明是可交易的。她没从记忆里找到王蘅芜三个字,要么是后世才扬名,要么就是原身不学无术。不过王映霜博通经籍,学贯古今,又都是姓王的,或许能知道吧? 王映霜挑眉,一点头道:“是家中姑祖母。” 高素之松了一口气,她满脸期待地望着王映霜:“那你家中有她的《诗乘》吗?” 王映霜沉默片刻,才道:“有。” 《诗乘》是姑祖母评点诗文的笔记,只是听父亲说,在姑祖母即将谢世的时候,她命身边童儿将草稿焚烧了大半。如今家中藏着的五卷是祖父、父亲他们凭借着残存的草稿以及记忆重新誊写的,一直藏在家中,从不示人。怎么高素之会知道这事? 高素之祈请道:“能借——送我吗?”她及时地改口,商城交易是有去无还的。这话说出来后,她自己也觉得脸热,没等王映霜回答,她又说,“借我看看。”大不了她手抄一份就是了。 王映霜着实想不明白,她左看右看,在那张藏着点心虚的脸上,看到了“想要”两个大字。她也没有满口答应,而是道:“我先回府问过父亲。” 高素之笑脸越发灿烂。 王珩怎么可能不答应?要是不点头,那她自个儿上门去要。 王映霜问:“大王怎么知晓《诗乘》的?” 高素之又开始支支吾吾,她总不能实话实说吧?眼眸一转,想到自己昨日才决定好的人设,当即胡诌道:“昨夜有梦,神仙托我找寻《诗乘》,我便想看看它到底如何。” 王映霜嗤笑,一个字也不相信。高素之不想说,她也就不问了,只垂着眼在车厢中养神。 高素之心中浮现一丁点羞惭,好处是从王映霜身上沾的,但真相她真的不能让王映霜知道。琢磨一阵,她郑重其事地许诺道:“我有之物,日后定会分王妃一半。”譬如这次的麻辣拌,除了配方外就只有十袋尝鲜包,她愿意跟王映霜共享。 王映霜:“……”高素之好端端说这个做什么?她面颊微红,别开眼低下头,有些不自在地抚了抚鬓发。 14、014 垂眸轻笑的王映霜如芙容照水。 高素之欣赏之余,也瞧出她的几分闪避。她眉头微微蹙起,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了。不过也没闲暇细想,因为皇宫已经到了。宫中规矩,除非是圣人开恩,车马不得横行。高素之没能获得这个殊荣,当然她的姊妹兄弟们也没有。 不过这也不意味着需要自己走上一大截,有点眼色的内侍瞧见高素之,立马着人取备了肩舆来。齐王有病在身,入宫的次数不是很多,可哪一回不是闹得轰轰烈烈的?他们可不想因为一时的疏忽就被责罚。 到了皇后殿外,隔着一段路,高素之便听到和乐融融的笑语声。等入殿的时候,那股氛围倏然间一坏,仿佛时间在刹那静止,安静得诡谲。这自然不会因为王映霜,而是因为她高素之了。 高素之没太在意,她旁若无人地朝着皇后行礼,之后大咧咧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很符合齐王往日的行事作风。王映霜倒是恪守礼节,等到崔皇后发话后,才在高素之身侧不远处落座。 殿中很热闹,高素之扫了一眼,有晋王妃卢兰生、楚王妃孔孟姜、魏王妃崔当节、已出阁的兰陵公主、舞阳公主、平阳公主高满以及她九岁的同母妹襄阳公主高神嘉。 晋王妃、魏王妃都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跟王映霜沾亲带故,频频将担忧的视线往她身上落。楚王是宫人所生的,在宫中存在感不强,也没了夺嫡的机会,他的正妃出身要差点,可也是诗礼传家,父亲是国子祭酒。剧情中,楚王是投靠高望之的。 兰陵公主是淑妃陆氏所出,陆氏是勋贵,入中原后才改姓。按理说兰陵该倾向勋贵支持的晋王高慕之的,奈何她的驸马郑瑛是荥阳郑氏,如今尚书左仆射、郑国公郑文与咸阳长公主的嫡子,摇摆几下,也成了魏王高望之的走狗。 至于舞阳公主,她跟晋王高慕之一母同胞,当然是依靠高慕之的。剧情中高慕之想要利用她的婚事有所图谋,但舞阳很是烈性,迫不得已竟然自尽死。想到这里,高素之都觉得心疼,将高慕之那废物骂了百遍。 还有一位封号是平阳的公主呢,她其实并非当今所出,是高素之叔父吴王的遗腹女。吴王早死,出生不足月,她的母亲崔氏也便是高素之的姨母也病逝。 崔皇后和泰始帝怜她孤弱,便将人接入宫中养,特封公主,与帝女帝子待遇皆同。吴王死得早,但他的财产可没有归公,都留给了高满。因而在剧情中,高满是第一富,作为男主高望之的钱袋子存在。 高素之这一眼扫过去,有种“满座皆敌”的荒唐。 她不言不语,可殿中的沉寂总不能寂静下去,只是新挑开的话题比之先前要拘谨。高素之原以为皇后是特地喊王映霜入宫的呢,倒是没想到一群人热闹得很。难道是皇后在宫中寂寞了吗?高素之胡思乱想着,抬头端详崔皇后。 崔皇后如今三十九的年纪,早些年的时候,天下尚未平定,泰始帝跟着先帝东征西讨,而她留在家中照应一家老小,夙兴夜寐,操劳成疾。后来倒是生活宁静了,可因那天大的谎言与长女离心,成了莫大的心病,忧思不绝,越发体弱。她与元贵妃年龄相仿,却比她苍老许多。眉眼间的疲色,靠妆容根本无法遮掩。 高素之眉头蹙了蹙,心中宛如针刺。 她就是书中人,平心而论,那样的事情很难不产生芥蒂。可她现在志向不同了,也能够去理解皇后在当年的处境。 崔皇后后来薨逝,如今已有发端了吧?自己是她的心结,那解开之后是否会好些呢? 高素之正准备说话,一句“阿兄”传入耳中。 却是坐在崔皇后神色的高神嘉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满眼殷切地看着她,想要跟她亲近。可过去四兄耳提面命,不许她靠近长兄,甚至连阿娘身边的嬷嬷,也都是这个意思。高神嘉因此踌躇不前。 崔皇后注意到高素之在打量她。 她没想到高素之会陪着王妃入宫。她先前觉得愧对王映霜,在补贴高素之之余,也往王映霜那送了不少好东西,她知道这两人注定过不上和谐的夫妇生活。 可现在看到高素之与王映霜相处融洽,又觉得扎眼了,总怕高素之的身份会泄露,从而惹来一大堆的麻烦。这也不能责备王映霜,她是个无辜之人,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 崔皇后内心在唉声叹气,高素之呢,在听到高神嘉那声期待的呼唤后,抬眸朝着高神嘉一笑。她现在气色比刚来时要好,拾掇两下,有点丰神俊逸的模样。高神嘉被她的笑容一鼓励,顿时来了精神,朝着崔皇后恳求似的开口:“阿娘。” 崔皇后犹豫刹那,最终拗不过小女儿,算是点头示意。高神嘉顿时欢快地离席,蹦跳着跑到高素之的跟前,期待她带着自己去玩。 高素之其实想留在殿中,可她现在毕竟是亲王,而殿中都是女眷说些体己话。她朝着王映霜眨巴着眼睛,见王映霜会意颔首,她才起身,领着高神嘉离开殿中。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在皇宫里能遇到什么危险呢?高素之暗自腹诽,但在接触到宫人们忧虑的视线时,她恍然大悟,她就是最大的危险。 “阿兄,我想放纸鸢。”高神嘉道,过去高素之连个好脸色都不给她,现在朝着她笑了,她就更想黏着高素之。 高素之:“……”虽然残毒解了、气色好了,可多年的亏空哪能一下子补回来?跑跑走走放纸鸢这不是要了她的老命吗?她低头看着齐神嘉,九岁的年龄呢,在寻常人家早已经是晓事的岁数了,可在帝后的娇惯下,她这幺妹还有许多天真与的娇憨。 对上那满怀期待的视线,高素之喃了喃唇,还是残忍地拒绝了,“等日后我给你找好玩的。” 高神嘉耷拉着脑袋,有些丧气,她闷闷不乐地说声:“好吧。”顿了顿,又说,“那阿兄可以陪我去看花吗?” 高素之是个很典型的俗人,对花花草草呢,也没什么兴致。可转念一想,宫中种植的花草必定多,也不知哪一朵与王妃相称?她一颔首,道:“好。” 可往花园中一走,很不幸地碰到魏王高望之。 15、015 剧情中的原身对弟弟妹妹们没有什么好脸色,在多年的囚禁和病痛的折磨中,她的心态已经扭曲了。 高素之自诩身心正常,可看到高望之的刹那,眼神也不由得阴沉下来,像是一口无底的深渊。 高望之看到高素之后,面色也肉眼可见地变差。他朝着高神嘉疾呼道:“三娘,过来!”泰始帝所出的诸公主中,高神嘉行三。姊妹兄弟亲近些的,便以排行相称。 高素之觑着高望之那神色,要不是在宫中不想闹得太难看,高望之怕是直接过来抢人了。可任凭高望之如何呼唤,高神嘉都像是感知不到他的急切和焦躁,牵着高素之的袖子,仰起头扬着笑脸跟高望之打招呼:“四兄。” “我们走吧。”高素之道,高望之对她不敬,她也权当没看见高望之这个人。 要说剧情中高望之在意高神嘉是顾念亲情,也未必。这男主忒是小心眼,记恨的不仅仅是她,还有皇后。可能因为皇后待她这“长兄”太好,他觉得皇后偏心眼生了妒忌。 至于对高神嘉呢——妒忌也是有的,只不过这是个没什么威胁的妹妹,且受到泰始帝宠爱,利用大于戕害。要知道,高神嘉就算磕坏了玺印,泰始帝也只抱着她大笑说“不愧是吾家佳儿”呢。 “四兄不与我们一起玩吗?”高神嘉扭头看着高素之。 高素之随口道:“他有功课。” 高望之年十六,虽然已经出宫在王府居住了,但还得去东宫崇文馆中读书。崇文馆是太子读书处,可就算如今没有立储,皇子们仍旧要去那边听学士讲学。 里头员额不过二十,俱是皇亲国戚、勋贵子弟,日后都是人脉。高素之火烧王府前,都要去崇文馆读书,可惜现在,泰始帝已经不指望她向学,也没人愿意来府上教她了。 高神嘉“哦”了一声,同情地看着高望之。 正想到崇文馆,高素之也记起一件事情。她牵着高神嘉走远,等到看不见高望之的身影了,才道:“你学到哪儿了?”诸公主也是要读书的,她们不会前往崇文馆,但宫中会延请学士来讲学。 高神嘉低下头不吭声了,她眼珠子胡乱转动,半晌后,才说:“阿兄你也没读书啊。” 高素之:“……” 跟随在她们身后的宫人快要被高神嘉这句话吓惨了,这不是往齐王的伤疤上戳吗?如果齐王就此发怒怎么办?她们急得额上冒汗,只想着在齐王发作前将公主给抢回来。 哪知高素之并没有发怒,她甚至笑了笑说:“正是因为我没读书,才等着三娘学成教我。” 高神嘉蓦地抬眸,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她没怀疑这话,很快乐道:“好啊。” 宫人扶额,高素之也颇为无语。 九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这样好骗?宫中真的不教高神嘉读书的吗?总不能一直当个吉祥物吧? 高素之陪着高神嘉逛了两刻钟,又在亭子中小坐一会儿,才返回皇后殿中。途中折了一支牡丹花回去。四月是牡丹开花时,洛阳牡丹冠绝天下,长安宫中的其实也不算太差。 回去的时候,崔皇后也乏了,这回小聚差不多该散了。高素之旁若无人地将牡丹花递给王映霜,没有走。等其它人陆陆续续离开,她才道:“皇后殿下请过太医了吗?” 崔皇后心中酸涩,一句“殿下”拉开母女间的距离,很是客套生疏,可她话语中又有几分关怀之意,是多少年不曾有过了呢? 高素之抬眸就看到崔皇后眼中的泪,很是慨然,可怜天下父母心,关心是真的,但带来的负担和压力也是真的。“您要顾好身体。”高素之又说,“儿就不打扰了。” 崔皇后笑着说了声:“好。”她有千言万语,只是不知如何言说。算了,如果女儿愿意亲近她,以后还有机会。 等到高素之离开后,崔皇后身侧跟着伺候的宫人才提点道:“燕国夫人说的事情……” 崔皇后抚了抚额,淡淡道:“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不用提了。” 高神嘉不知道她们在打什么哑谜,朝着皇后说:“我想到阿兄府上去。” 在宫里走动有的是人看着,等到王府中就难说了。崔皇后也怕高素之烦恼,毕竟就她了解的高素之,并不爱与人往来。 高神嘉一瞧皇后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祈求没着落,她神色一暗,片刻后,又想起高素之的叮嘱,她挽着皇后手臂,又道:“我要去崇文馆读书。” 崔皇后:“……”这一件比一件让她为难,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宫中请来的学士学识是不如馆阁的,而且他们也不是日日都来,哪天高神嘉不想念了,就算了。要是真能去崇文馆,或许心能定些。她微微一笑,“你自己去跟圣人说。” 高神嘉满脸自信:“阿耶一定会答应我的。” 高素之不知道高神嘉因为她那句玩笑话生出向学之心,坐在回王府的马车上,她满是关怀地询问王映霜:“有没有人欺负你?” 王映霜掀了掀眼皮,叹气道:“那是皇后殿中,能有谁欺负我?大王这话被有心人听着,怕是要用来离间。”能对齐王妃施压的,无非就顶上坐着的那位了。 “这儿不是没有外人吗?”高素之稍稍放了心。 魏王妃是崔家女,如今的高望之还没露出他的狠毒,崔家不会如何。晋王妃倒是与她立场不同,可她是卢家女,乃王映霜大舅卢匡君嫡女,跟王映霜是表姐妹,更不可能会在言语上挤兑人。 兰陵谨言慎行,舞阳虽然心直口快,可是个好人,要骂也只会骂她高素之。 至于高满——目前还没被高望之蛊惑。缺了王映霜这么个金手指在,高望之拿什么让高满毫无怨言地投钱啊。 王映霜一脸莫名地看着高素之:“大王在笑什么?” 高素之忙敛了敛唇角,正襟危坐道:“没什么。”可那板正的姿势维持不到半刻,高素之又懒洋洋地坐着,她凝视着王映霜道:“你几时回家?” 王映霜:“……”瞧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将自己逐回娘家。“明日。”王映霜道,省得夜长梦多。 高素之又献殷勤:“需要我陪你吗?” 王映霜:“……不用。”王家就在务本坊中,距离崇仁坊也不远。 16、016 被拒绝的高素之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紧接着新的问题又生出来了,她继续询问:“你回家几日呢?” 王映霜眉头微蹙,她心中纳闷,只是问父亲要书,能要几天?难不成高素之的意思是让她留在王家?她实在是摸不清高素之心思,斟酌片刻后,试探道:“大王希望我回去几日呢?” “取了《诗乘》就回来。”高素之说,她停顿数息,话锋又陡然一转,“可你久不回家,回去一次连顿饭都没跟家人一起用,是不是太委屈了?晚食后坊门要关闭,来来回回时间紧得很,等黄昏我来接你吧。” 说久不回家就夸张了,王映霜行动自由,短短一个月回家数次了。不过高素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懒得去辩驳,只是冲着高素之一笑道:“多谢大王了。” 高素之见王映霜这般柔顺,也很高兴。如果王映霜非要在王家住上几日,她也没有理由阻拦的。但错过的能量值是补都补不回来了,她绝对会一起过去借住在王家的。这次能选择的只有麻辣拌以及配方,谁知道下次会是什么呢?如果是要紧粮食,错过了那不是得抱憾终身了?王映霜善解人意,这样最好,谁也不会为难。 “这麻辣拌配方还不错,但没有辣椒相配也不顶用啊,我怎么拿它去说动高满呢?”高素之在心中跟003嘀咕。自己吃是一方面,而千金难买的配方笼络人心,是另一方面。钱袋子极其重要,她自己现在是有钱,但钱哪里经得起挥霍啊,得找上高满这样能让钱生钱的人才。她日后不能被钱给掣肘了。 她穿到书中了,可书上动不动就是“几月后”,她却是一天一天真正度过的,剧情没有铺开,该来的人还没来,一些事情连蛛丝马迹都没有,想改变都无从下手,只能将重心放在跟王映霜培养感情以及锻炼身体上。要是商城不给力,她就得自己想想办法了。 说起来,王映霜那边的书铺、印刷坊都没什么动静呢,是没听明白她的暗示吗?看来得自己动手了?这印刷术得怎么样推广出去呢?又要如何替自己谋点好处呢?印刷得找工匠雕刻墨字,耗费时日长,或许把书籍装帧先改了?这卷轴装谁看谁头大。 剧情里高望之是靠点科技树赢得泰始帝、朝臣青睐的,她靠着系统商城,也得走这条路线。今日就遣人去搜罗优秀的匠人。 “你不是就记着吃吗?”003幽幽道,打断了高素之的沉思。 高素之:“……”无法反驳,但在满足自己食欲的同时,也想利用一下金手指给本土人一点震撼的好吗?“要是商城刷出其它更有价值的东西,我才不会选择麻辣拌。跟麻辣拌一起出现的大件,一来能量值不够,二来也没多大可利用之处。”她得承认看到麻辣拌的时候差点喜极而泣了,但也没有被彻底冲昏头,还不是其它选项不给力。 翌日。 高素之起得早,做完健身操便去了王映霜的蒹葭园。 王映霜正在梳妆打扮,在齐王府中过足散懒的日子,她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回去面对王珩那张严肃的脸。 行不适、坐不适,那些拿捏人的礼节还说不得。 “大王在外等着了。”灵奴匆匆来传讯。 王映霜仅剩的困乏被灵奴一句话彻底冲散,她瞪大眼睛,眸中满是错愕。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高素之并不与她同去啊? 王映霜顿时没了涂抹胭脂的心情,很快便收拾完,脚步匆匆地往外跑。 “大王怎么过来了?” 高素之笑眯眯道:“我来送送你。”她怕回来的时候晚了,而夜里要是为了赖在蒹葭园蹭能量值,难免给王映霜落下一种轻薄的印象。赶早过来,能蹭多少是多少。 王映霜无言,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神色颇为复杂。《诗乘》里到底有什么,对高素之吸引了这么大?她是在王珩的书房中见到《诗乘》,但与许多典籍类似,《诗乘》属于禁书,王珩并不允许她去碰。她过去想过去偷看,但被列入禁书的典籍太多,根本就轮不到《诗乘》,渐渐地将它抛到脑后。 高素之唇畔含笑,她跟王映霜并肩行走,一直到了王府门边,那儿马车早已经停好。高素之朝着那候在一边的奴婢甩了个眼神,示意对方让开,她亲自扶着王映霜登上马车。 王映霜总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拂开高素之的手,脸上升起腾腾的热气,她不着痕迹地避开高素之藏着笑意的眼,凑近她低声承诺:“我会将《诗乘》带回的。” 温热的吐息如融融的春风拂过侧脸,高素之心态的速度陡然间加快,一抹红霞从耳畔飞起。等到王映霜离开后,她才抚了抚心口,深呼吸平定那刹那间失制的心跳。 只要再近两寸,王映霜的唇就能贴到她的面颊。 “能量值涨得快。”003不合时宜地感慨。 高素之:“……”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煞风景,紧接着才揉了揉脸,回过神来看能量值,的确比保持着安全距离涨得多。 “你们直女不是拥抱挽手一气呵成吗?这样的话,你也不用长久窝在她身边了。”003开始出馊主意。 高素之直接骂003蠢货,她现在的身份是“男”!再说了,她也不直啊。 在王府的日子是可以用无聊来形容的,不知为何,今日的时间更觉漫长。高素之歪在榻上看书,没滋没味地用了午膳,就开始期盼黄昏了。好不容易等到申时,她迫不及待地命人备车,匆匆忙忙地出府。 可马车才行到街上,便与从平康坊出来的一群醉酒少年撞上了。一个个身着绫罗绸缎裁成的衣袍、裹着幞头、衣上缀玉、腰间挎着刀,俨然是勋贵家的子弟,当街纵马毫无拘束。在见了阻道的马车上,也没仔细看标识,便大声地呵斥,要人滚开。 马车本来就不大舒服,经过那么一晃荡,将高素之颠得头昏脑涨。她一听外间的喝骂声,顿时火冒三丈,猛地一掀开车帘,朝着外头望去。在看清为首的那醉醺醺的少年郎时,她便笑了起来。 此人是魏王府文学郑谋道,从六品官。他是郑国公郑文的侄儿,靠着门荫出仕。他的父亲郑儒是老郑国公的世子,可惜走得比老国公还早,老国公权衡再三,将国公爵传给了当时尚主的嫡次子郑文,而不是长孙郑谋道。 可郑谋道自诩是他们这房的大宗,对爵位旁落很不甘,心中屈辱,以出将入相为终身抱负。他与高望之的私交甚好,帮助高望之做了不少阴私的事。是个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缺德鬼。 在高望之想剪除晋王羽翼,解决勋贵出身、久经沙场的宿将赵国公慕容绍时,郑谋道故意延误军情,导致慕容绍对阵突厥势力,让灵州失守,满城百姓被屠杀,慕容绍战死。慕容家地位一落千丈,最后是高望之假惺惺地施以援手。 慕容绍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名慕容观。在书中,她拥有极强的军事天赋,用兵如神,收复失地,一直追杀到突厥王帐,将其灭国。但这一切,都是为高望之服务的,慕容观是高望之的后宫之一。高素之可不觉得驰骋于疆场的女杰会甘心困于宫墙,她的结局必定是抑郁而终。 高望之根本就不配!她是不会让慕容观落到那样下场的,名将是她的了。 郑家拉拢不了,不得用就需要先毁掉。 郑谋道一行人见高素之露面也吓了一跳,可高素之自十三岁时便被幽禁在王府中,后来解禁,她也不爱外出了,那些勋贵家的少年哪能记得她的模样?只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儿没让开。 高素之先前一直待在王府中,金手指也没发挥大作用,她安安分分地先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再与王映霜处好关系。现在这帮人好,直接撞到她手中,她不招惹却不代表怕事了。 可不想给这群酒鬼反应的时间,她冷冷地笑了一声,指着郑谋道说:“给我打!”闹大最好,惊动京兆府的人后,就是晋王和魏王的事了。寻衅的不是她,勋贵那边会把握机会痛打落水狗。 当疯子尤其是皇家的疯子还是有好处的,干出什么都不算出格。她命令一下,王府中的亲卫便上前了。那群全权贵少年带了几个奴仆,可哪里是王府亲卫的对手,没两下便被打得嗷嗷叫。其中被高素之指中的郑谋道最惨,已经晕厥过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等到京兆尹那边来人的时候,高素之已经扬长而去了,只留下几个亲卫在边上候着。 京兆府中的白直踌躇片刻,头皮发麻。看架势就知道了,双方都非富即贵,得罪哪个都不好啊。 王府亲卫朝着领头的人道:“这几人狂悖无礼,羞辱我家大王,足下认为该如何呢?” “大王”两个字让京兆府一行人的心如坠冰窟,小心翼翼道:“不知是哪家?” 亲卫一脸倨傲:“今上元子!” 京兆府为首的那位眼皮一跳,齐王两个字即将跃出,朝着惨叫的勋贵子弟扫了一眼,他毫不犹豫道:“拿下!” 17、017 虽然齐王在外头名声不大好,可也不是寻常勋贵子弟能欺凌的。过去几年,齐王几次发大疯,圣人只是将她关在府上,不让她外出霍霍别人。再者,齐王府的亲卫在这虎视眈眈,京兆府哪能不作为? 见从京兆府出来的白直将郑谋道一行人抓起来,亲卫还不罢休,一脸骄横道:“我家大王说了,要这些人不得好死!” 京兆府的白直捏了把冷汗,说“死”就过了,他们压根不敢应声啊。 马车上的高素之也在沉思郑谋道的事。 在泰始十三年的时候,京兆府还叫雍州,当时是由高素之领的,可在出了纵火事后,她的官职被免了,雍州随即被更改为京兆府,由宗室清河王高威声担任京兆尹。 高威声是先帝的从弟,当今圣人的堂叔,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昔日跟随着神武南征北战,身上仍旧留着草原的粗犷。在世家大族和勋贵中,他是支持勋贵的,曾经当着世族高门的面,称他们为“汉儿”,划分界限。 别人不好说,高威声肯定会借着这事情发挥,将世家刮下一层皮来。 正想着,马车已经到了王府大门外停着。王家的家奴见齐王大驾光临,匆匆忙忙地前去通报。没多久,在休沐的王珩父子便匆匆地来外头迎接了。高素之抬眸觑了王珩父子一眼,扬着一抹笑脸,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王珩心中纳闷,除了宫中的大宴,齐王基本不露脸,怎么这会儿上他家来了?齐王的疯症好了吗?不管心中怎么想,王珩都是要将人往宅中迎的。 可高素之没迈步,她只是眨眼问:“王妃呢?” 王珩叉着手,道:“某想留小女在家中住上几日,不知大王可否?” 二娘子一回来,就问她要《诗乘》,说是齐王想要看。他知道二娘子对一些书觊觎很久,可也用不着拿齐王当幌子吧?谁不知道齐王多年未进学了,而且她哪能知道《诗乘》? 高素之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珩,笑得一团和气,她的语调轻快,可说出的话就不那么中听了:“不可。” 她毫不犹豫地拒绝王珩的提议。出门前王映霜已经跟她说了,取了《诗乘》就回来。若是她自个儿愿意留,那就留吧,可要是王珩强留,那就不行了。 王珩的神色不变,可他的嫡长子王泓就没那么好的定性了,眉峰皱成一团,对齐王的无礼有了更明确的认知。 “寡人亲自去请王妃好了。”高素之又说。 她在朝官眼中的印象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她恶劣惯了,朝官对她的标准一降再降,她要是哪天客气几句,怕是都能让人受宠若惊。 这样也好,没有名声包袱,高素之可以很自然地不把王珩父子当回事儿。就剧情里这俩的性格,你越谦恭,他们越能来事儿。 高素之抬腿往王宅走,王珩忙在前引路,心中实在怕她无礼冲撞了内眷。 高素之跟着王珩走了两步,忽然道:“路上的时候,有王氏族子当街醉酒,拦我车马,辱我长随,现在恐怕人在京兆府了吧?” 王珩闻言神色顿时变了,王氏不同房支虽然没有同居共财,但他仍旧是王氏一族的族长,有引领族人、庇护族人的责任。他朝着王泓使了个眼色,王泓顿时一叉手退了下去。他也没心情跟高素之说什么,朝着仆从招了招手,要他去请王映霜过来。 高素之哪里认得清王氏族子?她完全是随口胡诌的,她唯一确定的是,王家中确实有魏王党羽,譬如王映霜一母同胞的兄长王泓。 在后院的王映霜得到高素之来拜访的消息,眼中露出一抹讶色,她还以为高素之是随口一说呢。只是她的目的还没达成,王珩怎么都不肯给她看《诗乘》。她垂着眼,微微一笑道:“让阿耶留大王用膳吧,我许久没回家,先不回王府了。”她确定,王珩一定不想留齐王在府。 王家的奴仆拿王映霜无可奈何,只得脚步一转,去给王珩传话。王珩闻言气得不轻,在《诗乘》一事上只得退一步。 等到王映霜来见高素之时,她身后的仆从背着书囊,里头正是几卷《诗乘》。 高素之看到王映霜,顿时笑逐颜开。她朝着王珩叉手,说:“坊门即将关闭,寡人便不叨扰王相公了。”说着就迈步到王映霜的身侧,满是期待地望着她。 王珩都要被高素之气笑了,他也不知齐王这到底算有礼还是无礼。他对能火烧王府的人还能有什么指望的?含怒瞪了王映霜一眼后,他又起身送齐王出去。 他毕竟是朝中职权甚重的右相,要换成魏王在,必定开始说客套话了,齐王倒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送”。至于二娘子——在王府待了一个月,是被齐王影响了吗?连该有的礼节都忘了。 王映霜觑见王珩的神色,就知道王珩在心中骂她了,要不是顾忌齐王在,定然长篇大论地训导。 原本她也是想装模作样的,可转念一想,她现在都是齐王妃了,也不是长住在王家,何必将那些烦人的规矩当回事呢?嫁入齐王府是不是解脱她不知道,反正她现在能甩一个是一个。 高素之亲自将王映霜扶上马车,临走的时候还跟王珩打声招呼。 她们俩前脚刚走,后脚赶去京兆府的王泓就回来了。他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水,正了正衣冠,才很恭敬地叉手,肃容道:“阿耶,是郑家大郎一行人被抓了,没有王氏族子。” 等见王珩点头,他又继续说,“郑大郎、崔十五郎、卢四郎他们醉醺醺从平康坊出来时,遇见齐王车马非但不避让,还出言不逊,被齐王的长随痛打一顿。现在各家已经接到通知了,正设法将人领回来。” 王珩闻言眸光幽暗,捋了捋胡须道:“清河王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那要如何?”王泓问道,声音急切。他是魏王府录事参军,郑谋道呢,是魏王府文学,两人私交还是不错的。这事儿要是闹大了,丢的是魏王的脸面。 王珩瞥了长子一眼,淡淡道:“莫要干预。” 齐王都来他们家一趟了,刻意提了王氏子,难道是警告吗?这疯了几年的皇长子竟然不昏昧了?还是说只是巧合? 王泓闻言颇为失望,可他不敢违逆王珩,只得耷拉着脑袋说了声“是”。 那厢高素之跟王映霜同乘马车回府,想着即将到手的《诗乘》,不由得心花怒放。她跟王映霜道:“待我手抄一份后,会将它归还的。” 王映霜神色怪异,语调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大王要自己亲手抄?恐怕得要耗费好些时间吧?” 高素之瞬间被拽回现实:“……”她其实也不想的,什么人会爱抄书啊? 18、018 王映霜一看高素之的脸色就知道了。 她这姑祖母的《诗乘》只有家中留着的一份,不管怎么说,不能在她的手中遗失或者受损了。她不知道高素之从哪里得来《诗乘》的消息,不过她猜测,里头内容如何,高素之八成是不晓得的。她得先过过眼。 于是,王映霜道:“大王若是不急,先等待几日。” 高素之托腮道:“要是急呢?”她的馋虫已经被勾上来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尝一尝辣味。 王映霜抚了抚额,尽量语气委婉:“那便请人来抄吧。”府中的婢女不少从宫中来的,她们跟随宫博士学过诗书,这基本的书写还是没问题的。要是高素之对自己挑剔,就只能去请士人了。 高素之闻言眸光一亮,道:“可以。”她盯着卷轴一阵,又嘟囔说,“用不着卷轴了。”正好在抄书时给王映霜树立个模范,让她知道书籍怎么装帧才是最方便的。 回到了王府,能量值其实已经抵达上限了,可高素之就想跟王映霜说说话,她很自然地跟着王映霜到了蒹葭园中,见她没有提出任何逐客的话语,厚着脸皮留下来用了晚膳,才在天黑的时候,意犹未尽地离开。 她一走,王映霜便让灵奴将灯挪过来,翻开《诗乘》仔细看。只翻了一截,她就知道王珩为什么不让她看《诗乘》了。她这姑祖母是个能人,笔下风流意气指点江山,戳到王珩脆弱的心了。王珩如此,焉知其它士人不如此? 回到秋水园的高素之一夜好梦。 只是梦境中大快朵颐,回到现实看着滋味寡淡的饼,她又无语凝噎了。 看了眼位面商城中的麻辣拌调料,高素之吩咐侍从,要庖厨着手那边准备牛肉、羊肉、猪肉、菌菇、青菜、豆腐等食材,至于脆皮肠和五花八门的丸子这儿没有,只能退而求其次了。等到报完一串菜名后,她又匆匆地去蒹葭园中找王映霜了,她准备在那待一天。 经历了几回高素之大早赶来后,王映霜被迫冷着脸早起。 她困得很,对高素之说的话都只是听着,很敷衍地点两下。等到高素之描述书籍的模样后,她猛地惊醒过来,霍地起身走向高素之,灼灼地望着她道:“大王方才说什么?” 高素之被她吓了一跳,她抿着唇笑了笑,将昨日准备好的“书”拿了出来。她怕自己描述不清楚,便裁了几张宣纸指挥下人用线装订了起来,跟现代书籍模样大体不差了。刻本要时间,雕版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至于活字呢,其中的门道更是多,可不是她以为的那样轻松。字钉、板片用什么做?怎么样才能清晰印刻,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需要匠人去尝试。只能先改装帧。 她喏了一声,翻了几下,说:“《诗乘》就这样装订。”她看了商城的描述,那边的人只在意内容,不需要真正的古本去研究版本学,那就算载体是树叶,也不成问题了。 王映霜是被高素之惊住了,先前讨论过一次,只是没多久她便抛到脑后去。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没等她出言,高素之便一本正经道:“是神仙托梦。” 王映霜:“……”算了,她懒得去追究高素之的秘密。 王府里要找抄书的人太容易了,尤其是还有额外的钱。蒹葭园、秋水园的婢女们踊跃报名,至于装订成什么模样……只用听话就是了,其余的事情跟她们无关。 高素之歪在躺椅上看,她忽然也想尽几分力量,兴致冲冲地命人研墨,可等到纸上大字出现后,高素之立马掩面。 王映霜见她如此,也好奇地投来一个眼神,只是在看清楚后,神色变了又变。要是她家有人将字写成这模样,王珩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大王是几年没有拿笔了?”王映霜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 高素之心虚,眼神乱瞟:“五年吧?”她给出一个不确切的但已足够长久的时间。 从被幽禁在王府开始,她就不读书了。至于什么贺表的,王府中有的是人代笔,哪里用得着她啊。 她看王映霜的神色,猜测她是想说“不学无术”四个字,只是碍于种种没有出口。瞧她眉眼间十分晦涩,夹杂着几分难言之隐……总之就是心绪复杂。 “那……王妃来教我?”高素之试探性地问。 王映霜抬了抬眼皮,想要拒绝,可对上高素之那双澄澈的眼时呢,又情不自禁地点头说好。 一字出口,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她磨磨蹭蹭地靠近高素之,纠正她那诡异的执笔姿势。 高素之:“……”在现代的习性强压过人物本身的“才能”,毕竟一个五年没有碰笔的人,能指望什么呢? 手被王映霜碰着,高素之很是脸热,尤其是听到不远处婢女的窃笑,她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看王映霜,对上她认真严肃的神色时,立马就收心猿、勒意马,老老实实地学练字了。 高素之基础还是有的,毕竟三岁到七岁是正常习书写字的,被毒素残害的那几年吧,虽然急躁易怒,可在夫子的压制下,仍旧是读了几年书,直到彻底没人管她为止。 这会儿在王映霜的指引下重新找回练字的感觉,写起来倒也没有头一个字那么不堪入目了。 就算是对着儿童,王映霜都不可能一直手把手地教,更别说是高素之这么大个的人了。她很快便收了手,坐在一边低头饮茶,压制那股莫名的脸红心跳的感觉。 她已经很确定高素之的身份了,都是一样的,她脸红个什么劲啊。王映霜很是纳罕,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高素之喊她都没听见,直到一侧的灵奴晃了晃她的手臂。 王映霜冷静了一下,问:“怎么了?” 高素之原想让王映霜来瞧瞧她的“进步”的,可再扫上两眼,落笔时觉得很不错的字,这会儿也难看起来。她忙露出一个笑脸,摇头说:“无事。” “你怎么不让她手把手?这样能量值涨得飞快啊。”003恨铁不成钢。 高素之无语,她怼道:“难道涨得快就没有上限了吗?” 003又不敢吱声了。 这写了半个时辰,高素之才搁下笔揉了揉手腕。 “大王累了吗?”王映霜已经恢复如常了,她坐在圈椅中饮茶,时不时朝着高素之看几眼。想到坊市间的流言,她都要替高素之叫屈了。好吧,她先前也骂了高素之,但那绝不是一回事儿。 “没有。”高素之立马摇头,她怎么能在王妃跟前疲惫!她凝视王映霜片刻,眸色幽幽的,藏着几分欲语还休。 王映霜还没出声,忽然见到一个侍从匆匆忙忙跑来,一叉手禀告道:“大王,魏王、襄阳公主来访了。” 高素之:“……”来得真不是时候。高望之一个人来就算了,怎么将高神嘉也给带了过来?他不是最烦高神嘉跟自己亲近吗?不过这样也好,方便她跟妹妹接触,看看妹妹资质到底如何。 其实高望之也很不耐烦带着高神嘉,可偏生他跟皇后说要来齐王府的事情被高神嘉听到了,他怎么都推辞不了,只得携着高神嘉来表现兄友弟恭的一幕。 郑谋道被京兆府逮捕的事情,用不着郑家派人跟他说,他便从长随的口中知道了。郑谋道是不长眼,可好端端的,他这长兄不在府里待着,出门作甚?她跟王妃之间的感情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高素之干得出来将高望之关在门外的事,但高神嘉还在呢,高素之还是让人将他们请进来了。 一看高望之的脸色,她就知道对方打什么主意,心想道,门都没有呢。 她不打算在高神嘉的跟前闹腾,朝着奴婢吩咐两句,便让他们将高神嘉送到王映霜那边去了。 高望之眼中掠过一道恼怒,他本来就记恨高素之,看她摆谱不说话,更是心中窝火。他深呼吸,堆出一个笑容,说道:“阿兄昨日受惊了。” 高素之点头,凉凉说:“是啊。要不是出门带些人壮胆,恐怕今日四郎你就要来王府哭灵了。” 高望之:“……”这话夸张又刺耳,他只觉得高素之疯得更厉害了。忙一拱手,温声道,“阿兄这是哪里话?郑大郎他们只是无心之失,醉酒昏聩。他们冲撞了阿兄,望之代替他们像阿兄赔个不是。” 高素之就知道高望之是来求情的,她乐道:“你口口声声阿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郑家人呢。郑谋道是你王府佐吏吧?你不替我教训他们就罢了,反倒来劝我,怎么,是要教我吞下这个委屈,替他们跟清河王求情吗?” “望之不敢。”高望之低着头,“只是——” 高素之打断高望之的话,微笑道:“你是在怪我小题大做吗?” 高望之和世家难道没有捞人的办法?恐怕是想着从她这边入手最好。她要是问京兆府要人了,高望之乐得轻松。 她要是不愿意,高素之这场秀也做过了,能让世家大族对他死心塌地顺便再给自己上上眼药,抹除一些人脑子中根深蒂固的“嫡长”。 她这好弟弟能屈能伸的,有时候还装得很像,面对着“疯狂”的兄长小心谨慎,很是包容甚至是窝囊,可最后翻脸不认人的还是他啊。 “阿兄。”高望之开始委屈了,“你难道想让老二看笑话吗?我是你亲弟弟,郑大是我幕僚,你难道不能看在我的面上——” 高素之依旧没等他说完,耸了耸肩:“很遗憾,不能呢。天家自有法度,他们赶着趟投胎,我有什么办法?” 她这话还是往夸张说的,那群娇生惯养的世家子被苛责一顿是肯定的,但不可能因此丢了命。 高素之的目的是弄掉郑谋道的官职,王府文学可是从六品呢,他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府中,高望之也不会同意。按照高望之的谋算,是要将郑谋道往六部或者中书、门下二省推的。 高望之的忍辱功不怎么样,三番两次被高素之落了面子,他也不想待下去了。高素之巴不得他早早滚蛋,反正她对高望之怎么样都改变不了他想害死自己的念头,既然如此,不如先痛快一下呢,不用做表面功夫,反正过去齐王也这样对待高望之和其他人,最好能刺激得他原形毕露。 言语上得逞的高素之心情轻快,迈着步子回到后院。走到半道,她猛然间想起来,高神嘉还在府上呢。高望之是故意的吧? 高望之的确是有意的,回到马车中,想起高神嘉还在王府中。他的眼神闪了闪,到底是没将人接回来。他若无其事道:“去宫中传讯,说阿兄非要要留三娘小住,劝不住。” 高素之将高神嘉吓哭过好几回,圣人与皇后恐怕都不会放心。最好再闹出点事来,他是一点都不想看到高素之出门。明明哪方面都不如他,凭什么皇后和高神嘉都对高素之更好? 回到蒹葭园的高素之迈步入屋的时候,最先听到的是高神嘉清脆的嗓音。她在读诗,时不时停下来询问王映霜语义。 王映霜耐心地讲解,还引申了不少故事。高素之没惊动屋中人,在外人听着。可等到高神嘉一句话说出口,她又懊悔自己没及时入屋了。 “嫂嫂可以再说一次嘛?等我记住了,我就讲给阿兄听。” 高素之:“……”她其实也没那么草包。 19、019 高素之心头跳了跳,在高神嘉继续说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话语前,迈步进入屋中。 奴婢们乌泱泱地行礼,蒹葭园中的倒是还好些,从宫中随着高神嘉出来的,总是心惊胆跳,欲言又止。高素之猜测她们想问高望之的踪迹,可她才懒得解释,一抬手就示意她们出去了,只留了贴身照看高神嘉的宫人在。 “阿兄!”高神嘉见到高素之很是高兴,以前高素之总是冷着脸,现在是少有的温色。 高素之嗯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靠在王映霜怀中的人,心中滋味难辨。 高神嘉没如何,王映霜被高素之看得不自在,她抬头抚了抚鬓发,轻咳一声道:“魏王离开了吗?” 高素之道:“走了。” 宫人眼皮子跳了跳,偷偷觑了高素之一眼,又看着兴高采烈的高神嘉,不知如何是好。高神嘉可不管宫人怎么想呢,她才从王映霜那听了些故事,忙着在高素之跟前摆弄,推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说:“阿兄,我跟你讲噢。” 高素之:“……”她抚了抚额,无助地看着王映霜。而王映霜呢,唇畔含着笑,她端起茶盏,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全然不管。 九岁的小孩子天真淳朴,就算得了冷脸都很热情,别说现在高素之是一副少见的很好说话的模样。她一张口喋喋不休,说得口干舌燥的。高素之安静地听着,还亲自倒了茶给高神嘉润润喉。这么一来,高神嘉越发卖力了,等到说无可说时,她才舔了舔唇,说:“阿耶同意我去崇文馆上学了!” 高素之眼皮子一跳,打起了点精神。她先前提了提,但也没报太大希望,高神嘉便做成了?公主读书也需要伴读的吧?那达官贵人家的小娘子是不是也能入学崇文馆了?圣人对她的宠溺还真不是虚言。她知道高神嘉可能说不清楚,视线一转落到宫人的身上,问道:“怎么说?” 宫人也不知高神嘉如何同帝后议论的,听到高素之的询问,忙恭声补充道:“崇文馆中只有公主是这个年龄,故而陛下降旨请皇亲、二品以上要员以及将士家的遗孤中,四到十二岁的小娘子,都来崇文馆读书。” 这是要在崇文馆增开一个幼儿班了,高素之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高神嘉:“那你怎么出来了?”其实都不用高神嘉回答,她就知道就算在一块读书,要求也是不一样的。 高神嘉眼神躲闪,开始心虚了,她支支吾吾的,最后是王映霜替她打圆场,说:“三娘子已经学到《诗》了,张弛有度。”她又扫了眼高素之,那双漂亮明澈的眼神像在说:你怎么好意思问高神嘉功课的。 高神嘉赖在蒹葭园中不走,宫中始终没有人来催,高素之只得由着她去了。这便宜妹妹虽然叽叽喳喳像小麻雀,可还是很乖巧听话的。到了申时三刻的时候,那些勤勤恳恳抄《诗乘》的婢女们完成工作了,将抄本和卷轴一起送到高素之手中。 高素之原本懒散地歪在榻上,这会儿立马直起身,迫不及待地要看抄本。王映霜也觉得新奇,主动起身凑到高素之的跟前琢磨。 “王妃觉得如何?”高素之笑眯眯地问。 王映霜笑道:“甚好。”她微仰起头,喃喃道,“大王拿走这卷轴装吧,我将抄本还给王家,如何?” 高素之霍然抬眸,见王映霜眼神幽幽的,瞬间便想明白她的用意。这卷轴和抄本她是不在意的,反正都能够换东西。只是——“右相那边会同意吗?” “哪管他同不同意的。”王映霜道,见高素之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又掩着唇温婉一笑,“我是说,这抄本比之卷轴不知道好翻多少,是功在千秋的大事,阿耶岂有不同意之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高素之哪能拒绝呢。她当即一点头,应道:“可。”抄本留给王映霜,卷轴她直接命人抱回秋水园。将高神嘉这个小尾巴留在蒹葭园中,她回去一趟。卷轴是经由王映霜带出的,这次交换也不用经历上次让王映霜清点仓库粟米那样尴尬的事。 在高素之点了交易后,卷轴消失不见,出现在高素之跟前的是十个精致的陶瓷小罐——麻辣拌酱料也很能入乡随俗啊。高素之想过如果不是塑料袋,兴许能有玻璃瓶呢,可这抠门的系统,根本不给她薅羊毛的机会。 “玻璃商城以后会刷新的。”003一本正经。 意思是让高素之多积攒能量值。 高素之都想朝着系统翻白眼了,可惜003没有实体。她将十个麻辣拌小罐收起,又仔细看那份配方——不用想,大部分的东西都不存在的,就算要复刻也只是残次品。 在她那个世界呢,像玉米、番薯、辣椒、南瓜、胡萝卜等都是明朝时候才引入的。这里是架空的,但版图与唐类似,辣椒是美洲过来的,要流通得打开航线,抵达南亚,这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思来想去,高素之只得耐心等着位面商城刷新了。这金手指不动起来,她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只能先蹭着能量值了。 食材高素之已经命人备好了,麻辣拌有了料包后,处理起来再简单不过。王府中的庖厨不止一个,譬如秋水园、蒹葭园中,都有备着。高素之也懒得舍近求远,直接让人在秋水园中煮,她自己挽着袖子,在一众人惊恐又惊奇的目光下,将罐子里的料包倒入其中。 久违的香气热烈扑鼻,比他乡逢故知还要感人百倍千倍。 高素之亲自拿了筷子来搅拌,喊人将王映霜请过来。这事儿托王映霜的福,她可没忘记分享。大业重要,跟王映霜处好关系也重要。 可下人们看着红色的一大碗,吓得面色大变。不知情的还以为高素之下了剧毒要害人,大厨迟疑片刻,怀着赴死如归的心上前劝谏,道:“大王,不可啊!” 高素之的亲随呢,也怕王妃被高素之折腾的一命呜呼了,也惊恐地来劝阻。 高素之:“……”暗骂一声“没品味”,她知道解释没有任何作用,沉着脸道,“让你去就去,废话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她从碗中夹了一片肉,美滋滋地先尝鲜。 “大王!”劝阻的声音更多了,那哀嚎声极为刺耳,仿佛要叫嚷到天崩地裂。 高素之眉头紧锁,她也烦了:“这是寡人从一位饕餮客手中得来的醯酱,你们叫魂呢!” 这些人有的是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有的就是担心自己被牵连……可也太烦了。再观察几日,看看院子中有谁需要被送走的。小事被对方传来传去不重要,可关键事就不成了。 高素之沉思后,点了个几个人,让他们端上麻辣拌,便大步地前往厅中了。 王映霜带着高神嘉过来。 正巧看到面色微微泛红的高素之。 王映霜还没说话,高神嘉便惊奇地看着麻辣拌,道:“阿兄,那是什么?” 高素之面不改色,胡说八道:“药。” 20、020 高素之没打算分给高神嘉。 先不说九岁的小孩能够接受辣椒,就算真的可以,宫中来的嬷嬷绝对会给她念到耳朵起茧的。 高望之将高神嘉留下来,大概是希望发生什么事,让高神嘉回宫后告状。高神嘉不一定会开口,但是宫人们必定会直言,泰始帝是否会对酱料感兴趣呢?在书中剧情里,高望之也通过王映霜的金手指带来的食物讨好了泰始帝。 不让高神嘉吃辣,不过高素之也不会饿着她。很贴心地让人准备了糕点以及肉羹,算作高神嘉的晚膳。 “这是?”王映霜朝着高素之一挑眉。她对饮食颇有讲究,香味扑鼻,令人食指大动,可这等吃法,过去从未见过。 高素之亲自替王映霜盛了一碗,笑眯眯道:“神仙教的。”她殷切地看着王映霜,又道,“先尝尝?它的味道同胡椒略有不同,更香烈。” 这个时候除了花椒外,还有胡椒了,只不过这些价值不菲,属达官贵人专享。王映霜出身高门大族,在用胡食的时候自然也尝过胡椒。 下人们呢大部分都被高素之赶出去了,没了一惊一乍的人,耳根子清净不少。这几日跟高素之相处,王映霜多少对她改观了点,此刻压根没往高素之要毒死她这方向想。她朝着高素之点头,拿起筷子夹了羊肉尝了一口,眼眸倏然一亮! 高素之的麻辣拌尝鲜包并不是超辣那一档,王映霜就算是初次尝试,也足以承受。这拌好的食物香味浓郁而且层次很是丰富,勾人心魄,实在是缠人。她吃了几口,面色发红,有种微微出汗的感觉,浑身冒起来的暖劲又跟天气导致的不一样。 高素之看王映霜的反应,顿时放了心。她的王妃还是很能接受麻辣拌的。她自个儿也小尝了几口,可怜巴巴的心啊,就像是“久旱逢甘雨”,终于得到了点熨帖感。 高神嘉坐在高素之的对面,她本来也不怎么挑食,可看看高素之、王映霜,再看看自己的清汤寡水,顿时不是滋味了。她眼巴巴地瞧着高素之,对“药”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看阿兄和阿嫂的神态就知道了,她们明显享受着呢! 高素之铁石心肠,忽略小孩的渴望。 王映霜有些不忍心,朝着高神嘉觑了几眼。不过她也知道事情轻重,没有贸然开口。 这一顿晚饭吃的,高素之、王映霜二人尽欢,高神嘉呢,都快哭了。 伺候着高神嘉的宫人倒是松了一口气,对高素之的评价稍微提了那么点。没想到齐王也有正常的时候,如果她非要喂公主,下人们还真是拦不住。 坊门快关闭的时候,高神嘉依依不舍地回宫了。 回去的时候正碰到从宫里出来的高望之。 高望之特意问了句:“阿兄欺负你了吗?”顿时,把高神嘉的眼泪给勾了出来,高神嘉也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地落。 宫人们忙将高神嘉抱起,替她擦拭眼泪。 高望之离开的时候,心中还很得意。他就知道,高素之有病,她十有八.九会欺负三娘。连妹妹都要欺负,谁说不是故意折腾郑谋道他们呢?高望之希望高神嘉去告状,最好让圣人知道高素之病得不轻,这样他才有说辞将人从京兆府中捞出来。 高神嘉直奔皇后宫中去,恰好帝后都在,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帝后一眼就瞧出来了,可不管怎么问,高神嘉都不肯说。 “大郎也不太不懂事了。”泰始帝心中窝火,先前高望之来禀告说高神嘉独自留在齐王府,他便想将人接出来。可皇后劝阻他,说什么兄妹之间没什么好担忧的!看看老大荒唐的行事,有长兄的样子吗?泰始帝心想着,怒气冲冲地瞪了崔皇后一眼。 崔皇后也是无奈,转向宫人询问,这才晓得是因为食物才哭的。 “那东西瞧着新奇,大王、王妃都吃得满头热汗的,也是怕三娘子年幼受不了。”宫人怕泰始帝埋怨齐王小气、欺负人,忙出声解释。 泰始帝皱了皱眉,倒是没想到这种因缘。他道:“老大那有什么好东西?”他是个行事独断的,立马打发人过去问了。 齐王府中。 饭饱后的高素之很是惬意,邀请王映霜在府中后园中散步。 王映霜这会儿想起高神嘉泫然欲泣的眼神了,她轻声道:“大王怎么不避着些?”对小孩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高素之一梗,幽幽说:“忍不住。”她都几天没吃辣了,而且这回也没放开肚子来迟,怕自己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倒是王映霜,大半进了她腹中。高素之心中想着,若有所思地觑了王映霜一眼。 王映霜假装没看懂高素之的眼神,别说是高素之,就连她也忍不住。她问:“大王是从哪里得来的?” 高素之一听就知道王映霜没信她的说辞,也是,一般人都不会信,也只有泰始帝是高度迷信的人。 她胡诌道:“从胡人那得来的,还有一张古方子,但是上头写着的香料都闻所未闻,兴许是外国的产物。待有机会,便着人去寻找。” 她府中的佐吏倒是有,但也不是她的心腹,对方也未必用心呢。要说走南闯北的人脉,还得看高满。 王映霜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在府中走了半圈,忽然又便得到消息,说宫人来人了。 互相对视一眼,王映霜一脸不明所以。 宫中内侍是不能拒而不见的,高素之心中抱怨内侍来得太急太不是时候,脸上嘛……当然也算不得太好。 不过从宫中来的内侍早就习惯了齐王看啥都不是东西的眼神,恪尽职守地将圣人的话道出。 在别的地方内侍还会拿乔,可到了齐王府中,他们就记得一点,别说废话,不然被齐王打了,那也只能吃个哑巴亏。圣人能怎么样呢?也就骂她一顿、幽禁而已。 高素之心情复杂。 泰始帝是看上她手中的麻辣拌酱料了。 高神嘉回宫,果然把消息带了去。 泰始帝都来要了,总不能不给,可给出多少,那就是高素之的事了。总共就十份呢,给出多少都是割肉啊。但一想要用它达成的目的,高素之又觉得值得。 她问:“郑谋道之事,圣人打算如何?”其它亲王会在意种种,不敢打听什么,高素之没这个担忧,大喇喇地问内侍。 内侍摇了摇头,不敢透露禁中语。 高素之也没指望他回答,她一挑眉,很放肆道:“要是郑谋道平安出来了,我见一次打一次。” 她只需要内侍将对话转告给泰始帝就够了。 泰始帝对“疯”了的齐王,毕竟还算宽容。 果然,内侍回宫后便转达高素之的话语,泰始帝一边骂着放肆、荒唐,一边利索地将郑谋道革职。 那些世族子弟很是轻狂放纵,蔑视齐王就是将皇家脸面放在地上踩。而且他那不孝子都放话了,总不能因此再将她幽禁在王府吧?毕竟与王家女成婚不久,要给王家一个面子。 21、021 那伙放纵少年,以郑谋道的惩罚最严重,从王府友一下子变成白身,他的朋友呢,降职的降职,罚俸的罚俸,还挨了一顿打,高扬的志气瞬间耷拉下去。泰始帝也不只是做这件事情,而是趁着这时候下旨要整一整长安风气,以后谁敢醉酒当街纵马,不管出身,直接下狱。 高素之可不管泰始帝是怎么想的,她的目的达成就够了。 只要郑谋道没进中枢,他跟高望之走得近也没什么用,难以在慕容家人出征的时候暗中作手。而且以高望之这人的阴沉吧,郑谋道被圣人厌弃,那他也会有意无意疏远的,再好的私交没了利用价值后,都显得无用。 匠人们还在搜寻中,一些事情没法强行推进,而口腹之欲暂时得到满足后呢,高素之又开始闲得慌了。王映霜在府上的时候,还能跟她聊聊天,可等王映霜拿着《诗乘》回家的时候,躺在榻上摊煎饼的高素之简直无聊到了顶点。 王映霜、慕容观、高满……一个个能用的人名字在她的脑海中跳动,不管怎么说,她都不会让那些才情倾世的女人成为高望之的附庸。可她现在除了王妃,还能靠近谁呢?慕容家……算了,她们没什么交情。至于高满,好像也没说过几句话。 辣椒还没到手,方子利用价值低,不一定能用。要尽快拉拢高满,得寻其它的路子。高神嘉跟高满,关系倒是不错。高素之眼珠子胡乱一转,立马就有了主意,准备从高神嘉着手。 “商城里有玩具,大王要不要看一下?”003趁虚而入。 高素之仔细一看位面商城,立马躺倒,呵呵冷笑道:“你们真会趁火打劫。”要说玩具,她用不着系统也能让那些人刮目相看呢。一切在于“新”!手艺精湛的匠人们已经在搜寻的路上了,她自个儿则是画了一幅滑板构造图,要木匠将它制作出来。小孩子玩玩具看的是整体,而其他人则是看的内部构造,这不止能吸引高神嘉,还能引来工部、将作监的人,到时候点“科技树”就会方便许多。 另一边。 王映霜拿着抄本回王府。 王泓没当差,见到王映霜,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替郑谋道抱不平:“咱们世家同气连枝,齐王想不开,你怎么不劝着些?”齐王是皇后嫡出的,皇后是他们河东大族出身,怎么反而内斗让勋贵们看笑话。 王映霜慢条斯理道:“郑谋道刚愎自用,迟早要败,阿兄不如擦亮眼睛交友。”郑家有爵位之争,兄弟子侄间哪能平和?老郑国公偏宠次子,舍郑谋道立郑文,而郑文呢,待侄儿也算不上多好,这种环境中,郑谋道就没长成一个好东西。 王泓:“……” 王映霜说完后,不理会气得面红耳赤的王泓了,她拿了抄本去见王珩,本想说“原物奉还”的,可一看面目全非的抄本,又改口说:“儿将《诗乘》还来了。” 王珩本来已经放下了,可听王映霜一提,又心中藏着气。正想如同往日大声呵斥,但在话即将出口的时候刹住,如今的王映霜还是齐王妃,容不得他放肆了。“放下吧。”王珩故作冷淡,可等王映霜将抄本放在书案上时,他瞄了一眼,神色倏然一变。 “你这是——”王珩一边拿抄本,一边说话,翻看几页后,他余下的话也没说出的必要了。眼神变得无比凝肃,他问王映霜,“谁的主意?” 王珩可不是笨人,往日习惯浏览卷轴,不会去思忖便不便利的事,也不会想要改变旧习。但当拿着线装的抄本后,念头纷至沓来,顷刻间便想了许多。 王映霜不疾不徐道:“大王看卷轴觉得不便,就想出这么个主意来。阿耶觉得如何?” 王珩眼神微沉,他没说话。原本他觉得圣人要他将女儿嫁给齐王,用意其实很明白了,要他站在魏王那边,平衡魏王与晋王的权势。他说他要当纯臣,这话别说圣人不信,就连他自个儿也不信。圣人没立储,但明眼人都知道,是要在二王中选一个呢。可现在齐王要入局,水就会更混了。圣人真的是要他给魏王撑腰吗?齐王前不久跟世家闹矛盾,圣人趁机打压世族,是要借此分化世家的力量,他属意的人选其实是晋王高慕之?还是说,圣人仍旧看重嫡长子? “你觉得齐王如何?”王珩沉声问道。 “与传言不尽相同。”王映霜想了想,又道,“流言都是人为操弄的。” 她不知道高素之如何打算的,从高素之的神态里,她能看出高素之与魏王感情并不怎么好。她的长兄现在是魏王府的参军,看似在魏王的船上了,不过她希望至少别绑那么紧。她思忖片刻,隐晦地提醒道:“二郎不是要找老师么?这事儿最好不要让阿兄去谋划。” 她口中的二郎是同母弟王涧,今年十四。如果让王泓去,可以肯定,用的是魏王的人脉。 王珩眼皮子一跳,沉声道:“我知晓了。” 泰始十八年,圣人解除对齐王的幽禁,当时不少臣子以为齐王会回到朝堂,可始终没有。 如今齐王仍旧没有任一官半职,不像诸王遥领诸州刺史,但她的名字再度出现在朝堂中了,谁知道之后如何呢? 王映霜没有说太多,出门前高素之吩咐她早些回府,意思便是别在王家留宿。王映霜也没多少留下的心思,虽然都是亲人,可规矩多得她难以忍受。从王珩书房离开,王映霜又去跟母亲卢玉柏说了一会儿体己话,便乘车回王府了。 马车才到侧门,王映霜便见高素之一路小跑过来了。 原先高素之仍旧是打算亲自去接人的,可能上回跟王珩相处不太和睦,她的“接送”就被王映霜否定了。 “大王怎么过来了?”王映霜下了马车,见搀扶的人换成高素之,吓了一跳。 近距离的接触推动能量值上涨,高素之也没主意。她献宝似的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褶皱让图形变得抽象,可也能看清楚。高素之眼眸亮晶晶的,她迫不及待地跟王映霜分享:“怎么样?”在让工匠去琢磨滑板的时候,她一鼓作气画了不少玩具,那架势是要集成一个大型游乐场。 王映霜完全不认得图上的东西,但看一边的小人,猜测是个小孩子玩的。她好笑地看着高素之,道:“又是神仙托梦。” 高素之脸热,可还是点了点头,故作深沉道:“是的。”她又问,“建在长兴园怎么样?” 王映霜:“……”长兴园又称平阳园,在长兴坊中,是平阳公主高满的园林。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高素之,嘴唇翕动着,良久才道,“大王,您不至于欺负孤女吧?” 这是恶霸行为啊! 22、022 对上王映霜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高素之也小小心虚片刻。但很快的,她又理直气壮起来。她那是欺负高满吗?明明是带着她共同富裕呢!如果不是辣椒还没到手,就能靠麻辣拌吸引高满了。 在王映霜越来越诡异的视线中,高素之矢口否认:“没有,没这回事。” 王映霜点点头,虚心求问:“那大王准备怎么着呢?” 高素之一边和王映霜往秋水园中走,一边笑盈盈道:“打算先给三娘做个玩具,她跟平阳关系不错的,到时候往她去诱惑平阳。” “大王要是想联系平阳公主,何必大费周章?”王映霜不解地看着高素之,蹙眉说,“有不少人下帖子到府中,我去一趟跟平阳公主沟通便是了。” “不需要。”高素之摆手,她听着王映霜的话,思绪一下子岔开了,眨巴着眼睛,她好奇询问,“很多人来帖吗?你怎么不去?” 王映霜:“大王毕竟还是齐王。”下帖子绕不过,至于是否真心就难知了。她也不爱走动,索性拿齐王的坏名声当个挡箭牌,果然没人说她。心中想着,王映霜脸上出现一抹“抹黑”齐王的愧疚。她的掩着唇轻咳一声,“大王要做的事情,或许我能帮上忙呢。” 高素之点头:“直接跟平阳说也可以,但是——”她故意停顿片刻,等王映霜视线和心神完全落在她的身上,她才说,“这样不利于招拢其他人。”高素之的分享欲十足,她神采飞扬道,“三娘不是去崇文馆中读书了吗?圣人还让各家择取了适龄的小娘子跟三娘一块儿。如果她们见到三娘的玩具,绝对会心动的。比起咱们去找平阳,还不如让平阳自投罗网呢。” 王映霜若有所思地点头,她不吝言辞,对着高素之夸道:“大王真聪明。” 高素之被说得脸热,哪里到“聪明”的份上了,她这只是把上辈子的一些东西搬来,用“奇”来俘获旁人的视线呢。“我先准备一样玩具,到时候放在铺子里卖。如果京中刮起这股风,模仿者便会接踵而来,到时候——” 王映霜问:“到时候怎么样?”以齐王府的权势,要做一些霸道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但这样大王的名声会一坏再坏。王映霜暗暗祈祷,高素之千万别去走一条邪径。 “那我们就挣王公贵族的钱。”高素之侃侃谔谔,说得坦荡。虽然还没个规章制度,高满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她还是压不住自己爆棚的分享欲,停顿一弹指的时间,又凑近王映霜开始嘀嘀咕咕,“那只是一件玩具,等长兴园的游乐场建成后,定然让她们大开眼界。到时候谁想入园,就得交钱。” 王映霜听了颇为好笑:“大王是要行商了吗?” 高素之笑道:“钱多一些又没有坏处,这又不是欺男霸女抢来的。”其实她自己在长安也有园子,不愁没地方改建游乐园。但是她的目的是钓鱼以及拉高满入伙呢。高满的名声比她好多了。要是在她的园子里啊,压根没人乐意去。 都说是“士农工商”,不许官员与民争利,可京中哪家是没有产业的?光是王映霜家,就有庄园良田,成千的仆僮。 她没有继续劝说,只觉得高素之这样做很聪明,一是让朝臣知道她相对正常了,二嘛让诸王认为她沉迷小道,对她掉以轻心,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过这身份摆在这里,总有一日得解决的,就是不知高素之打算如何了。王映霜心中思虑不少,可以她们目前的关系呢,不好主动去探问。 高素之在府中蹭着能量值消磨时间。 王家中呢,王珩拿着抄本左看右看,对比翻看颇为麻烦的卷轴,他对后者可以说是爱不释手了。《诗乘》是没法拿出去的,他命儿子王泓抄了部韵书,也学着做线装,便拿着它去皇宫里觐见泰始帝了。 泰始帝年少的时候跟着神武帝南征北战,登极后便开始实施偃武修文的方略,他本人呢也是手不释卷,能诵百家言,有时候还到国子学中讲经。他一看到王珩拿来的抄本,就将它留下来了。正常人都会去求便利的,但一些墨守成规或者想要让世族垄断学识的老臣子就难说了。 “王公怎么想到了这么装订?”泰始帝好奇地问道。 王珩可不敢贪功,尤其是东西从齐王府出来的。他忙不迭回禀道:“启禀陛下,并非是臣的主意。是从齐王府中传出的。” 泰始帝面上露出讶色,他深深地凝视着王珩,半晌,才随口道:“卿不会因家中二娘子作我家齐王妇,便替她出头吧?” “臣不敢。”王珩眼皮子颤了颤,没敢抬头看泰始帝的神色,他斟酌片刻,道,“或许是齐王府中人为催齐王读书,才如此施为。” 泰始帝嗯了声,说:“齐王心如猿马,让她对着卷轴读书,的确是为难她呢。”想了想,他又说,“此事不需声张。” 王珩忙点头。 等到王珩离开后,泰始帝便吩咐侍从将崇文馆中的学士请了过来。他深知一些老臣子顽固的习性,也懒得去扭转他们,而是准备从崇文馆着手。在学生们惊异的视线中,他道:“日后弘文、崇文馆中诸学生所习九经,皆如此本。” 学士们闻言会意,这是要他们重新抄九经了。学生们研读的典籍都是从家中带的,一个个翻看卷轴还得书童在一旁做辅佐,展开书卷也是麻烦得很。如果都按照这样的方式装订,便捷不少。 两馆的学士们领命退去,泰始帝抚了抚额头,神色莫辨。良久后,纳闷道:“老大怎么转了性?”那从齐王府拿的一个小罐子里酱料已经用完了,尚食局的御厨都是闻所未闻,完全没办法复刻那等味道。泰始帝知道齐王偶然得来,也没好意思再去要。口腹之欲,他得压下。 “此是天佑陛下,是陛下之福呢。”内侍忙道,他跟着泰始帝很多年了。泰始十五年的时候,朝中都开始议论立储事了,那几年还是周王的高素之性情变了很多,可毕竟是嫡长子,谁能想她会一把火烧掉王府?彻底失去竞逐君位的资格。 泰始帝一言不发,内侍忙闭上嘴,什么话都没说。 五月初的时候,翘首以盼的高素之拿到心心念念的滑板以及其它的幼儿玩具。 工匠们哪里敢耽搁齐王的时间?只是有的东西不好弄,得仔细琢磨。 高素之没听他们告罪的话,一摆手便赐下百金,让他们回去了。滑梯、秋千、木马等稍微体积大些的设施,高素之都摆在花园中了,她也没什么玩的心情。冶炼技术有所限制,这些都是“低仿”,有的还需要人力带动。 她只拿了滑板试了试,在府中奴婢心惊胆战的惊呼声中,第一时间去蒹葭园中找王映霜分享。她的王妃也没见过呢,得先玩一会儿才好。 王映霜果然对新奇之物很感兴致,在高素之的怂恿下,她不顾张嬷嬷的劝阻,立在轮子撑起的木板上。只是她还没有很好地掌握平衡,滑动的时候摇摇晃晃的,险些栽到一旁扶着她的高素之怀中。 “小心。”高素之轻声道,她握住王映霜的手臂,双眸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她。 王映霜面色微红,她抬手拢了拢鬓发,悄悄地觑了高素之一眼,像是跌进一泓澄澈的幽池中,忙不迭地撇开视线。她的心中腾升起一股很奇特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她定了定心,将神思落到高素之所言的滑板上。有了十分的用心,学东西就很快了,没多久就不需要高素之搀扶了。 高素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细长的手,又抬眸看披着纱罗衣的王映霜……这风一吹,衣袂飘扬,摇曳生姿。 “王妃学得很快啊。”高素之在心中感慨。 “人家都能骑马,控制力一定比你好。”003幽幽回答。 23、023 高素之坐在一旁看王映霜,只觉得此刻的她分外艳丽迷人眼。 那头王映霜也没有放纵自己玩太久,在掌握了要领后,她便从滑板上下来,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裳披帛,疾步走到高素之身边。 王映霜柔声道:“给三娘子玩,或许有些危险。” 高素之不以为然道:“学骑射不也危险吗?”她仰着头看王映霜飘飘然的袖袍,又笑着说,“宫人心中有数,三娘就算不玩也无妨,只要拿到崇文馆中显摆一阵,让那些人开了眼就够了。” 王映霜横了高素之一眼:“这话对三娘忒残忍。”不过说出来后,她自个儿也汗颜,毕竟当初她跟高素之一起品尝佳肴的时候,也没顾得上泫然欲泣的高神嘉呀。 高素之不想高神嘉了,她站起身,眼巴巴地看着王映霜,道:“怎样?” 王府中的地面已经好很多了,但比起现代社会的水泥地,还是差很多。原剧情中也有点科技树捣鼓水泥的呢,要不她也发展发展?不过还没到合适的时候。 “大王奇思妙想,有颗七窍玲珑心。”王映霜扬眉,莞尔笑道。传闻实在是害人,她家大王其实是大智若愚。都说齐王残暴,可就算遇见监守自盗的管事,也没将他打死。对待有功的人呢,出手又十分阔绰,不知道那些人在怕什么。 “那就——”高素之很想说将滑板送王映霜了,可一看“天然去雕饰”的淳朴模样,又把话头按了下去。她很是殷切地问王映霜,“用什么图案装饰更好?”审美或许是有的,但是要她亲自动手,那还不如杀了她呢。 王映霜道:“梅兰竹菊、神仙灵怪,无有不可的。” 高素之点头,这些都交给底下人去办好了。对滑板的热切降落些许,高素之高高兴兴地拉着王映霜回屋,又问她滑板先放在哪家铺子卖。以前府中的经营都是杨菩掌管的,高素之将钥匙账册等要过来后呢,分给王映霜一部分,余下的都抛给能用的人了。 王映霜说:“随便在东市那腾一家经营不善的铺子就是。”她也不想掌中馈,那些账册算得头昏脑涨的。近些日子燕国夫人杨菩没再来,王映霜猜测高素之对她起疑心了,不耐府中的老人插手。至于原因……王映霜也不想去问,就当高素之任性吧。 琢磨了一阵,王映霜道:“大王信得过我吗?” 高素之觑着低水平的威胁值,点头如捣蒜:“信得过。” 王映霜笑了起来,说:“我有间铺子,经营得还算不错,面向小儿的,与滑板也算是有些相关吧。” 高素之听着王映霜娓娓动听的声音,眼眸睁大,心想道,连连道:“好好好!”用原本就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铺子呢,都不用额外再去找托了。 皇宫中。 高神嘉想要努力学成好教自己的兄长,她的最终目的是亲近高素之,但在崇文馆中学了几天,就发现见高素之的机会更少了!倒是二兄、三兄、四兄经常碰面,可高神嘉根本不想跟他们玩。高神嘉试图让高素之也进崇文馆来,但一贯纵容她的阿耶没同意。 就在高神嘉心情低落的时候,宫人们来通报,说是齐王府送东西来了。别说是高神嘉了,就连宫人们都大惊失色,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啊。不会是齐王顽劣,想要捉弄她们小公主吧?这念头一齐,宫人们急了起来。而高神嘉呢,那股焦灼的情绪瞬间没了,笑逐颜开地看高素之送来的礼物。 “阿兄给我送了什么?”高神嘉坐在椅子上晃动着双腿,满是期待着看着七手八脚拆包裹的嬷嬷。 “禀公主,是滑板。”来送东西的原本就是皇后宫中出去的,她朝着高神嘉一叉手,便依照高素之的吩咐详细地替高神嘉讲解。 高神嘉偏着头,似懂非懂地望着奴婢,又问:“那你会玩吗?” 来人一颔首,除了送东西呢,她也得替高神嘉演示一二。她原本就有武功在身,学起滑板也是手到擒来。 高神嘉稚声稚气,一脸跃跃欲试:“那就来演示演示。” 等到婢女踩着滑板演示一圈后呢,高神嘉果然沉浸在其中了,连连拍掌称赞。她迫不及待地提着裙裾,罔顾一连串“不可”的劝阻声,非要试一试这新奇的玩具。她已经有主意了,到崇文馆中坐马车、坐肩舆、步行的,应有尽有,她要早些学会了,将滑板拿给朋友们看,是她阿兄送的呢! 不出高素之所料,几天后,当高神嘉踩着滑板在宫人们的惊呼中前往崇文馆的时候,收获满箩筐的称赞以及艳羡。她往日是很大方的,可这会儿宝贝似的看着她的滑板,不许任何人去碰了。那些在崇文馆中读书年纪不大、定性不好的小郎君、小娘子回去纷纷提了一嘴,不过大多数都以为是贡品,没太放在心上,只劝着家中的小孩熄心。 可没多久,崇文馆中又多了几个踩着滑板的小孩,他们脚下的滑板图案不一,有狰狞赤红的恶兽,也有艳红的牡丹。小萝卜头们凑到一起,七嘴八舌的,一问才知道,东市卖糖、卖小玩具的陶陶铺里,竟然开始卖滑板了! 人手一份后,高神嘉觑着她没那么特殊的滑板,心中略微有些沮丧。可一想这是阿兄送她的礼物呢,她又振奋了起来。等到崔皇后送了她一套琉璃盏后,她找了个机会,溜出宫去找高素之了。她要用琉璃盏投桃报李。 现下的琉璃盏还没到高素之认为的“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1的地步,可饶是如此,那也是一种珍稀之物,大多在皇亲国戚中流通。这些东西大多是从丝绸之路上过来的,要知道一路颠簸,损坏率极高。 她的心思高神嘉瞧不出来,但仔细观察着她的王映霜,却找到几分端倪来。高神嘉带来的贡物十分精巧,是当世顶尖的珍品。高素之生在皇家对琉璃司空见惯,没有啧啧称奇倒是可以理解,但是那点不以为然就过了,难不成她还见过更好的? 王映霜将思绪藏得很好,她也无暇去询问了。因为高素之已经起身,带着高神嘉去看她暂时摆在府中的玩具了。滑滑梯、跷跷板、摇摇椅、旋转木马、秋千……有些在皇宫中也能找到,有的则是时新的。高神嘉面色通红,兴奋的眼神朝着高素之的身上转。等到高素之点头后,她立马就冲上去了。玩具有是有,可奈何没人将它们都集合起来啊! 高神嘉玩得满头大汗,高素之却看着小型游乐场出神,眼中时不时露出几分遗憾之色。生产力无法达标,点亮的科技树还是有限的。这是个书中世界,有离奇超脱的部分,但还是有很多东西,被世界观限制住了。 王映霜观察高素之的神色,柔声问:“大王有心事?” 高素之摇头,想了想又说:“我先前有头疾。” 王映霜点头,这事全京城都知道,头疾是疯病的委婉说法。 高素之:“其实都是因为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 王映霜微笑:“大王是说神仙托梦吗?” 高素之瞪大眼睛,暗暗琢磨怎么更好地跟王映霜描述自己的新人设——神仙眷顾者。 她从小就被神仙眷顾,但因为那会儿年龄小,身体不能承受,就时不时犯头疾,现在十八了,已成家立业,终于到了可得传承知识的时候,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能道旁人不能言之事,这很合理吧? 王映霜眨了眨眼:“我知道了。” 高素之高兴地笑道:“还是王妃知我。”等等,她刚只是在心里想,还没说呢!王妃知道什么了? 还没等高素之追问,王映霜就很主动地贴近高素之,靠近她的耳廓,悄声道:“大王要造符命之事,先别让旁人知晓。” 暖风吹拂耳廓,高素之眼睛一下子瞪大,面颊的绯云如火焰燎原。 高神嘉从滑梯上下来,正好看向高素之,顿时拔高嗓门,叭叭道:“阿兄、阿嫂在做什么?”声音一落,所有视线都朝高素之、王映霜二人身上落了。 24-30 第24章 王映霜起先没觉得如何,但是被高神嘉一声喊破,再抬眸对上高素之那张绯色的脸,顿时也被她感染,莫名的心虚。她先前从没觉得别人的目光如此灼热,下意识地低下头朝着后方退去。 “小心。”高素之眼见着王映霜脚步不稳,身形趔趄,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像是要跃到嗓子眼。她忙伸手揽住王映霜的腰身。仓皇间又是两两对视,黝黑的眸子中仿佛只容得下对方的身影了。片刻后,高素之梦游回神似的,将手收回来的同时,也贴着王映霜的耳鬓道:“我晓得了。” “阿嫂?”高神嘉跑到高素之、王映霜的跟前,困惑地看着她们,眼睛不停眨巴着,很是好奇她们的对话。 高素之的眸光依依不舍地从王映霜身上收回,都没找到一片可拂落的叶子或者落花呢,她也没有再度伸手的理由了。她终于去看高神嘉了,清了清嗓道:“不早了,三娘,你该回宫中去。” 高神嘉“啊”一声,眷恋地望着玩具堆:“我不能留在阿兄府上住几日吗?” 高素之很残忍地拒绝小孩的恳请,还说:“你明日不去崇文馆念书了?你要是玩物丧志的话,那我可不是大罪过?以后皇后殿下都不许你来了。” 短时的痛快跟长久的愉悦放在一起,还是很难取舍的。高神嘉纠结片刻,垂头丧气道:“我要回宫去。”说着,又跑到玩具堆里将它们玩了一遍。 听话的小孩就没那样讨人厌了,高素之满意地点点头。她的视线转移到王映霜的身上,又扬起了笑容,那神色甜得像是能拧出蜜来。 王映霜哪能忽略如影随形的灼然目光啊,她的燥热散去不少,腹诽高素之是不是中邪了,连带着她都变得莫名其妙的。五月的风已经有了热辣的先兆,她闻见高素之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温声道:“大王在看什么?” 高素之光瞧着王映霜笑意就上浮了,心中总有一种可人的甜。她眨着眼,柔声道:“看你。” 王映霜:“……”高素之这毫不遮掩的话,闹得她面上再起绯色。边上离得近的奴婢都在低笑了!“妾有什么好看的。”王映霜轻声细语。 高素之笑道:“名花美人两倾国。” 王映霜脸上绯色更甚,她横了高素之一眼,后悔自己多嘴问上那么一句。她也不看高素之了,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的高神嘉。 即将关闭坊门的时候,高神嘉在宫人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高素之厚着脸皮留在王映霜的院中蹭了一顿饭,才散步回秋水园中。奴婢们来来往往,人头攒动。高素之感慨一声“寂寞”,才去看系统面板,这几日积累的能量值成功点亮商城的一些小玩意儿,其中还有高素之心心念念的辣椒。 铁锅已经打好了,庖厨的人呢,得了高素之的命令,开始改变过去的新花样,按照她的吩咐重视“炒”字。油盐酱有了,但没有辣椒,滋味就少上许多。 “别的人都开始想大业了,比如制造肥皂、改良印刷术、提炼白糖……大王怎么光想着吃的?”003冒头。虽然它绑错了人,但还是有一颗督促宿主建功立业的心。 “急什么?也要你商城刷出这些东西啊?我又不会!”高素之咬牙,她扫了眼和辣椒同时出现的方子,压根没有用处,她疯了才会换逗猫棒。她渐渐摸出点规律,当商城刷新重复时候,她得兑换一样东西打破商城那种“均衡”的状态,要不然不会有的新的东西出现。可这“重复”也是不定的,有长有短,主打一个随机。就因为她不是系统的原主人,所以系统有点故障吗? “民以食为天呢。”高素之自言自语。这次的一盆辣椒以及各种改良辣椒种子兑换呢,没有要粮食也不是什么书籍,而是要一枚天元通宝。天元通宝是先帝神武朝推行的钱币,一抓一大把,不过得从王映霜那边拿才算。她懒得再动弹,便遣人去蒹葭园中走一趟。 蒹葭园里。 王映霜在看书,可能是见过线装本的便捷,这卷轴在手中,总觉得不得劲。看了一会儿,便让人将它收起了。 “大王最近殷勤得很。”灵奴看在眼里。以前见高素之,总觉得她长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这会儿那股忧虑放下了。毕竟这些天没见齐王发脾气。 王映霜想到高素之白日里的眼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莫名觉得烦闷,觑了眼屋中的窗——开得好好的,夜风吹来,炉中烟气袅袅腾升。 “大王现在也来东苑了,要是留下来该怎么办?”灵奴还在胡思乱想。 王映霜还没搭腔,就有人来通报,说是秋水园那边来人了。灵奴立马露出一抹恐慌的神色,不会是大王要娘子去那边吧? 王映霜心中也没旖旎和风月,派人将人带了进来,一听才知晓,高素之要一枚天元通宝。这事儿来得莫名其妙的,王映霜也没多问,直接让人拿了一贯铜钱出来,让秋水园中的人回去复命。 灵奴听得咋舌,心中忍不住对高素之不敬。都说齐王有疯症,她现在是不吃人了,改做其它事了? 王映霜觑了灵奴一眼,浑身懒洋洋的,她道:“大王是个好人,不要轻信流言。” 灵奴:“难道娘子喜欢上大王了?” 王映霜一噎,半晌无言。她瞧着哔啵作响的灯火,哂笑一声道:“我喜欢的人多着呢,像阿娘、阿姐她们。” 灵奴哦了声,总觉得自家娘子的话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次日一早。 王映霜早早起身,先前高素之总是极早便跑过来,连带着改变她的习惯。可谁知道,今日直到她用完早膳,都没见高素之的踪影。王映霜眉头微微蹙起,还以为高素之怎么了。她琢磨一阵,最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打发人过去看看情况。 秋水园里。 高素之正盯着她的那盆青椒仔细瞧。 位面商城那头的人实在是客气,一盆青椒附送各种优良的辣椒种子。她知道许多人会在阳台用花盆种辣椒,但是她没这个本事。好在现在的身份是王爷呢,一声吩咐便有人将擅长种地的农妇给请了过来。高素之将辣椒种给她,耐心地说了种植的步骤,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她的辣椒遭了。 除了吃,辣椒还有其它作用。在药典里,辣椒有祛湿、驱寒的效用,土方子中还能治皲裂、冻疮,而北地行军,最是容易生疮,酒与辣都能驱寒,正如民谚所言:三个辣椒,顶件棉袄,她相信慕容观一定会感兴趣。至于更重要的棉花,她得等高满那边的商队去陇右或者两广搜罗,而且种植棉花以及改良纺织的技术,她都不会,得寄希望于商城。 农妇一脸惶恐地点头。 高素之道:“种好了有赏。”见农妇抖得像筛糠似的,她又想到自己的“恶名”,抚了抚额,又道,“种坏了也无妨。”她这还留着点种子,她相信古人种地的技术。 等吩咐完了,高素之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她问:“什么时辰了?”这没有钟表就是不方便,她一边发问,一边自个儿去看系统的时间,一瞧才猛然发现错过了跟王映霜的早饭! “辰时三刻。”回答的声音响起,又道,“蒹葭园那边着人来问了一声。” “啊?!”高素之火急火燎地站起,她眉头拧成一团,“怎么不跟我说?” 秋水园中的侍从不吭声,他们哪里敢打扰齐王啊? 高素之也没闲心去怪那些人,反正有什么,都是过去留下的坑。她叮嘱一句“以后蒹葭园的事,第一时间告诉我”,接着就让人抱上她的那一大盆青椒往蒹葭园中去了。 蒹葭园里。 王映霜听人说高素之在嘱咐农妇种植,眉头皱了又松。她在王家长成,不耐烦规矩,可性情也被规矩塑造。她想到高素之离奇异常的举措,吐了一口浊气,自己释怀了。 “王妃。”高素之清朗的声音先来,紧接着那道身着月白大袖袍的人才落入王映霜眼中。后头则跟着一串蒹葭、秋水二园伺候的人。 “大王怎么来了?”王映霜照例问了一句。 高素之一招手,让人将辣椒端了上来,献宝似的说:“你看这是什么?” 王映霜这才注意到缀在枝头陌生青色果实,端详一阵,迟疑道:“这是什么花?” 也无怪王映霜会这么想,在一开始,辣椒是被作为观赏性植物以及药用的。高素之道:“她叫辣椒,味辛辣,可食用。” 王映霜狐疑地望了高素之一眼。 高素之跟她解释两句,笑眯眯道:“晌午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原本府中以羊肉为主,不过在她一声令下,置办食材的完全按照她的喜好来,顿时多了不少猪肉。这青椒炒猪里脊呢,简单而又美味。 王映霜挥退下人,又问:“大王是从哪得来的?”齐王大部分时候留在王府,都不跟外头往来。 高素之若无其事道:“在花园中找到的。”在位面商城进行交易后,辣椒的确先从花园中出现,她这么讲也没错。 王映霜:“那大王怎么知道它可食用?”她确定自己没在典籍上见过。她知道高素之的身上有许多秘密,可就是这样,才更需要长点心眼子。没等高素之应答,王映霜便语重心长道,“大王光是梦悟还不够,还得跟外界接触接触呢,至少有个明确的来历。” 高素之:“……”她咬着下唇,朝王映霜眨眼,十分认可地说,“还是你想得周到。”迟疑片刻,她又说,“所以这辣椒……是你偶然得到,在王府中种起来的?”太原王氏百年大族,累世公卿,手中有点好东西,不足为奇。 王映霜沉吟片刻:“今日我可以替大王遮掩,那之后呢?” 高素之拧眉沉思,系统果然不是万能的,无法让她拥有的东西清清白白、神不知鬼不觉地落下。少顷,她说:“我会遣人游历各州府,搜罗好物。”当然,只是名义上如此,让人知道她有这么个行为。要真的派人去了,问题还会有一大堆。 “003啊003,你说你啊,我说我啊……”高素之想要骂003两句,但话锋一转,又变成埋怨自己了。觑了眼王映霜对她的威胁值,高素之很是庆幸。紧接着又立志,一定要牵住王映霜的心,不让她去投敌。 “大王在嘀咕什么?”王映霜隐约听见什么“敌”字。 高素之扬起一抹灿烂的笑,挺了挺胸膛,诚恳地说:“王妃待我真好。” 王映霜哑然失笑:“我们毕竟是……”她停顿了一下,没把“夫妻”两个字说出,而是改口道,“妾与大王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素之点点头。 所以原剧情里,王映霜一方面是被齐王的疯病所迫,另一方便是为王家人的立场所裹挟,只能选择背叛齐王。 如果她抹去“大损特损”的可能,王映霜就还是她的王妃。 辣椒最后没有摆在蒹葭园中。 只有秋水园里的锅灶是按照她的吩咐改动过的,将辣椒放在秋水园更方便庖厨动手。 临近晌午的时候,门房送来了拜帖,并禀告:“平阳公主已到了府外。” 高素之:“……”她知道高满会过来,可这也忒急了些。 府外的高满其实也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谁让她的消息来得那么慢。她今年十七,并未跟着宗室中年幼妹妹们一样去读书,也不知道崇文馆中的情况。还是高神嘉从宫中给她送了滑板并告诉她陶陶铺的事情,她才知道有这么个玩意儿。 高满很清楚陶陶铺背后的主顾,想到其中的商机,迫不及待往齐王府来了。按理说先送名帖再等着齐王府相邀,不过她估摸着高素之、王映霜哪都不会去,根本不可能落空,就自己来了。 “见过阿兄、阿嫂。”入府的高满很是规矩,她跟高素之没什么交情,年幼时候留下的印象好坏掺半。后来听了高神嘉说高素之心底好着呢,便没像其他人一样将她想成吃人的怪物。 “平阳怎么来了?”高素之明知故问。 高满的笑容矜持而又得体:“自阿兄婚后,我还没来府上拜见嫂嫂……”她轻声细语的,充分发挥自己说鬼话的本领。这哪里婚后没来啊?过去也没见她登门啊。要说最殷勤的还得是高神嘉,其次是总想害高素之的高望之。 高素之听得头疼,抚了抚额,年纪轻轻被迫应酬,她求救似的望向王映霜。 王映霜假装没看见,垂着眼睫默不作声。 还是高满先按捺不住,眨了眨眼,好奇地探问:“三娘说阿兄府上有许多好玩的?” 切入正题的高满让高素之暗松一口气,她睨了高满一眼,说:“三娘子才九岁呢。” 高满才不管高神嘉几岁呢,宫中传消息的人说得神乎,她没什么玩乐的心,但想要趁机牟取利益啊。她这可怜的齐王兄,自疯症发作后就被困在府中。可少年天才并未消失,或许是拐了个弯走上其它路? “阿兄,我就直说了吧。”高满性情爽利,其实也不耐绕弯子,如果面前坐着的不是传闻中的高素之,她早就单刀直入了。她叹了一口气,换了个坐姿,大马金刀地坐着,“我想从你这儿买图谱。” 高素之“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既然来了,便在我府上用午膳吧。” 高满:“……”这下轮到她向王映霜投递眼神了。她跟王映霜没什么私交,可都是一个圈子的,平日里的宴会经常碰上面,能说几句话。 王映霜看着高素之的姿态,觉得好笑。她顺着高素之的话,温声道:“大王说得没错,公主留下如何?” 目的没达成,高满哪能走啊。 午饭是在秋水园中用的。 在缺乏各种调味品的当下,高素之分出两罐麻辣拌调料,嘱咐庖厨用来炒菜。 吴王府中巨富,高满锦衣玉食,有什么没尝过?对她来说,留在齐王府用膳,就是个培养兄妹感情的时候。 可等到那热烈的辛辣味伴随着酱香扑鼻而来的时候,她不由得食指大动。新来的好奇将旧思绪打在沙滩上了,她觑着冒着腾腾热气、油光滑亮的青椒炒肉,咋舌道:“阿兄,这是什么?” 高素之身心都透着愉悦呢,五花肉、里脊肉、蛋清、酱汁等腌制后,终于跟青椒相遇了,真是久违的感觉。“这是豕肉。”高素之解释道,亲自取了筷子给王映霜夹了两片。 高满闻言咋舌,在权贵的眼中,肉也有高下之分的,譬如豕肉,在有些人看来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高满迟疑片刻,将视线转向飘着红汤、点缀着青椒丝的烧鱼上。 “都是一家人,不需要客气了,你自便。”高素之勉强尽了点主人的待客职责,紧接着便开始大快朵颐了。五花肉肥瘦相间,并不过分油腻,青椒的辣味刺激着味觉,咀嚼几下,便有滋滋的肉汁溢出,令人垂涎万分。 高满犹豫片刻,终于也向盘中伸筷子。片刻后,心神荡漾起来,默不作声地夹菜。她跟王映霜都很有仪态,可夹菜的速度并不慢。高素之没那么在意形象,她完全可以残风扫落叶,只是顾忌着娇弱的身体,吃了几片肉后,便转向白米饭。面、饼厨子都有做,不过高素之心许的人就是稻米。 这顿饭吃的高满十分满足,只遗憾自己没早点来齐王府。看来阿兄被困在府上,还是很能自己找乐趣的。饭后,她很认真地说:“阿兄,你的厨子能不能借我几日?” 高素之哂笑一声,说:“这可不是厨子的事儿。” 高满瞪大了眼睛,片刻后也悟出了高素之话中的意味来了。她斟酌片刻,又诚恳道:“阿兄,你就直说吧,你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吃的时候哪能关注那么多,只一门心思满足自己的食欲呢,这会儿脑子开始转动了,那股滋味啊……从所未有! 高素之眨眼,说道:“是你阿嫂无意中得来的种子种出的食物,许是外国产的,叫作辣椒呢。”她跟王映霜串过话,这辣椒的来历啊,让王映霜来担。 高满眼睛一亮:“阿兄还有种子吗?”她相信此物能风靡长安! 高素之沉吟片刻,答非所问:“长兴园先前在装修?” 高满理解了一下“装修”的意思,她直勾勾地看着高素之,诧异道:“阿兄对长兴园感兴趣?”一座庄园而已,齐王府名下也不少,位置比长兴园好的也有。 高素之也不跟高满卖关子了,她道:“跟我来。”她起身,带着高满去了堆放着滑梯、摇晃木马、跷跷板等玩具的小院,伸手一指说,“如果你拥有它们,你打算怎么办?” 高满看得啧啧称奇,她不假思索道:“放到园子里去!”游猎、马球、赏花、吟诗作赋都是小娘子和郎君们的事儿。眼前这堆奇形怪状的东西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玩的,怪不得三娘子十分兴奋呢!高满的思绪转了一圈又一圈,已经开始琢磨怎么从权贵们兜里掏钱了。谁家没几个小孩啊! 高素之微笑道:“那你放吧。” 高满已经想好了怎么苦苦哀求、死缠烂打的了,哪知还没等她说话呢,天上就掉了馅饼下来。她愣愣地望着高素之,语调变得小心惶恐:“阿兄说真的?” 高素之点头:“我要分利。” 高满全身心都透着愉悦,说:“这是自然!” 高素之也不差钱,主要是想笼络住高满这个钱袋子。哪能让她给高望之掏钱啊,虽然现在的高望之没了金手指,也没办法问高满要东西。谈妥后,高素之心情甚好,连那未长成的辣椒都许出去一些。既然有游乐场了,那就得有小吃一条街啊!而小吃街,怎么能没有辣椒的存在呢。 “交到平阳的手中,我可以松懈几分了。”高素之美滋滋道,高满手中有能用的人,压根用不着她去费心思。 王映霜颔首,末了又说:“平阳公主做事轰轰烈烈的,听说先前修长兴园就被御史弹劾了。” 高素之:“……”都是自己的钱袋子里掏的呢,又没去问国库要。她磨了磨牙,想到一些死板的人,啐了一口说,“又要用钱,又要嫌铜臭,那帮人真不要脸啊。” 王映霜颇为赞同地一颔首,她家父兄就是这样的人。 那厢高满和高素之一拍即合,原本长兴园中迁移的草木山石兽苑顿时停了,她要先打造一个游乐场。她做事向来动静大,很是招人瞩目。这隔三差五往齐王府跑,一边搬头一批打造好的玩具,一边跟高素之商议新的花样。在装饰上高素之可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将王映霜往前一推,她自己窝在椅子上听,将甩手掌柜的架势做了个彻底。 如果只是平阳公主高满,要整饬园子不算稀奇,可拉上齐王府,那就让人心痒了,一门心思地想要探听。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齐王府这样漏成筛子的存在。 崇文馆那边呢,学士们对年幼的公子王孙们管束不算严,可一到休憩的时间,便见一群小孩蹬着滑板,叽里呱啦地吵得像闹市,也烦得很。他们哪里得罪得起这群孩子?打听到东西出自高素之之手,便暗地里怂恿了御史,把高素之给弹劾了。 高素之没有职位,根本不在朝上。短短的时间里,两次被提了出来,也是破天荒的事儿了。泰始帝听着御史的话就心烦,这不还没做什么吗?用得着斤斤计较吗?当然,这纯粹是他看御史不顺眼,御史唾沫横飞的,打断了他游猎的心思。泰始帝掀了掀眼皮子,问:“那诸卿以为该如何呢?” 御史瞬间哑火,还能怎么样?齐王只是个空有爵位的闲散王爷,也没做欺男霸女的违法恶事,只是兴土木捯饬园子而已,还能将她下狱不成?他们只是过一时的嘴瘾,听了泰始帝发问,顿时讪讪不说话了。 良久,才有一人站出来禀道:“齐王殿下停课业已有多年,如今皇子皇女们都在崇文、弘文二馆读书,齐王她或许也该入馆。” 这话一出,朝堂上顿时激起一片辩论声,你一言我一语的。如今的朝臣要么是两不沾,要么是晋王党羽,要么就是魏王党羽。原本掐个你死我活的,在此刻意见出奇得一致,那就是绝不能让高素之上馆阁。要知道馆阁里的学士都是大儒,他们是去读书的吗?分明是交友拉关系的。一旦高素之跟谁有师生关系,那高素之就不再势单力薄了。 议论到最后也没有个所以然来,泰始帝不置可否,弹劾的事情就此按下了。 这阵风啊很快就刮到齐王府中,高素之觉得甚是冤枉委屈。她都没做什么呢,而且不是说弹劾高满吗?怎么她在这事儿中隐身了? “大王入二馆学习都甚是艰难,回到朝堂,恐怕阻碍不少。”王映霜呷了一口茶,她幽幽地注视着歪七扭八窝在椅子上的高素之,轻叹道。 高素之打了个激灵,她能说她不想去念书吗?她要是去弘文馆念书了,那能量值怎么办啊?而且那些酸儒之乎者也,听着都头疼欲裂。“府中的下人忒多嘴。”高素之抱怨了一声。 王映霜睨了眼高素之,分明是她自己就没想着藏消息。她跟高满的那些动静,被人知道了一点都不奇怪。她猜测高素之只是找个理由借题发挥,于是顺着她的话说:“那大王准备如何?” 高素之说:“我想送些人去庄子里。”她现在豪情万丈,要开始干大事了,府中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清理一波。先前身体中留有残毒,整个人蔫儿耷拉的,现在各方面都得到满足了,得行动起来。 王映霜注视着高素之没说话。 高素之若有所思道:“府上的人是燕国夫人找来的,跟崔家那边呢,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说是害她吧,大部分没这个心。就因为她跟高望之同母所出,秉持着为她好的心思成全高望之的“弟恭”呢。不看用心,端看结果,在剧情中,那些人都是她死亡的推手。 先前已经招来燕国夫人杨菩的不满了,王映霜不太想卷入王府的人事安排中。那颗怕麻烦的心,再度鼓荡起来。自嫁入齐王府,她只清理了蒹葭园,让园子里都是自己人,与燕国夫人那处保持着两不相干的默契。不过现在,这点默契要摇摇欲坠了。 高素之说做就去做了,她站起身,让人拿了纸笔来。王映霜心中纳闷,尽管跟自己说着少管闲事,脚步还是迈动,很主动地替高素之研磨。她觑了眼高素之逐渐有了风骨的字,胡思乱想着,高素之还是下了功夫的。片刻后,她才会回神道:“大王写这些名字做什么?”像丁阿三、李五的,明显是府中下人的名号。 高素之抖了抖纸,跟王映霜解释说:“我要逐秋水园中十八个人出王府,前往庄园里干活。”纸上有十五个是她确定未来会跟高望之凑到一起的,余下的三个是随意添的。 “喊他们来抓阄。”高素之又说。 王映霜眼波微动,要送谁到庄子里吩咐一声就够了,可高素之仍旧选择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手段,看来还是要用疯症来掩饰吗? 高素之笑吟吟地望着王映霜:“这样做的话一看就是我的风格,燕国夫人知晓后不会迁怒于你。”她还要跟王映霜处好关系呢,哪能做好事不留名的?见王映霜面上露出讶色,高素之的笑脸就更快活了。她一边要人找个旧箱子来,将写着名字的纸条和白纸混到一起;一边遣人把秋水园中做事的人都喊来。 王映霜对上高素之那双清澈的眼眸,很快就撇开眼。她对高素之的印象像是雾一样捉摸不定、变化莫测的,有时候觉得她怀疑利用自己,有时候又觉得她其实很坦荡,是自己小人之心。要是高素之满心诚挚,那多思多虑的她就很不厚道了。什么她们一体,只是对当下情况的描述,很难算作是肺腑之言呐。 “在想什么?”一张含笑的脸陡然间凑到跟前,王映霜被唬了一跳。她抚了抚胸口,立刻勒住如野马狂奔的思绪,摇了摇头说:“没呢。” 高素之“噢”一声,没有追问。 秋水园中的奴仆抵达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别管是种花还是洗衣炒菜的,一个个都火急火燎过来了,生怕慢了一步挨罚。乌泱泱一群挤在院子里头,高素之瞥了一眼,发觉大半都是从没见过的生面孔。 她没露脸,遣了个能信任的长随去。 反正她的要求是送出去十八个,至于抓阄要抓多久,就看运气了。 虽然都是王府的下人,可城外的庄子和王府中的生活是天壤之别,没哪个想被“放逐”的。他们一听长随的话就垮了脸,也一句都不敢抱怨。 “这箱子里呢,是你们的名字和白纸。大王也知道你们为王府尽心尽力,派遣谁去庄子里帮忙都不好。于是便将一切都交给天意了。”长随虎着脸道,也没理会一些熟人满是恳切的眼神,伸手就往箱子里掏。捏到了白纸团就不作数,捏到有字迹的就唱名登记。 看似是天意,实际上就写了那么些个。 王映霜看着高素之写的,知晓她对此事心中很有数。 “燕国夫人那边——”王映霜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声。她怕杨菩不见高素之,又往她这儿跑。 “我这是齐王府,可不是杨家家宅。”高素之托着下巴,很是无所谓道,“我也不用跟她们讲道理。” 王映霜:“……”齐王不讲道理的事情多着,就高素之这会儿的言行来看,兴许流言也不全是假的。 屋中,高素之翘着脚坐在王映霜的对面,说了两句话就嫌远了。她霍然站起身,挪到王映霜身侧坐了下来,只与她隔着一张小几。 “我觉得名声不好也是有利处的,比如现在,他们对我的期待就不高。只要我稍微做点正常的事情,他们就会很惊喜。但是对诸王呢,算得上是苛责了。”高素之又说。 放哪里都是这样的,对坏人、好人是双重标准,坏人行一善值得大书特书,好人呢则是以圣人的基准去要求,不允许他们有任何的错处。当然,这里的诸王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样子做得好。这叫什么?发疯创死一切? 王映霜看着眉飞色舞的高素之,很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温声说:“可大王这样也断了自己的前路。”没要求是因为没期待。 “或者大王觉得现在也很好?”王映霜又问,暗暗地打探高素之的态度。 高素之说:“好则好,可不够好。”她的头顶还悬着一柄利剑呢,根本做不了闲散的宗亲啊。她皱起了眉,跟王映霜说些体己话,“圣人将我排斥在外,可王府的规格又凌驾于诸王。若你是新君,你会放过我吗?” 王映霜无言,她只是隐晦地提上一句,倒也不用说这么坦白明确。“妾不会是新君。”王映霜低声道。 高素之说:“打个比方。” 王映霜叹气:“……大王这是大不敬呢。” 高素之说没有,顿了顿:“反正除了你我二人,没有谁知道。” 王映霜低头:“朝政中事,非妾能过问。” 高素之想也不想道:“你骗人。”蓦地对上王映霜惊诧的视线,她又清了清嗓子,说,“你先前还教我符命之事不要让人知道。” 王映霜开始痛恨自己的多嘴了,怎么偏要说上那句话呢?她想了想,狡辩说:“那也无关朝政。” “好嘛,无关。”高素之点头,不再跟王映霜争辩了。她抬头,直勾勾地凝视着王映霜因为着急浮现一团绯云的面颊,那种心跳加快的迷离感觉又来了。 高素之很快地低头,可王映霜口中梗着的一口气没下来。口舌之辩,只是看似赢了。她还想跟高素之表达自己的清静无为,结果被那坦荡而炽烈的视线盯着,下意识用手掩面,至于要说的话,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25章 王映霜很想不在意,可要是放纵高素之这么看起来,得到天荒地老么?掩面的举动没让高素之回神,王映霜忍了又忍,最后轻咳一声,打破屋中的静谧。 “怎么了?着凉了吗?”高素之回神。 凉个大头鬼呢,王映霜腹诽。她避开高素之的视线,摩挲着茶盏,问:“大王不去看看外头结果如何吗?” 高素之淡定道:“用不着。”反正她不要看到那些人,就算是哭爹喊娘了也要送走。管他们跟杨菩什么交情呢,她的王府里头她要做主。 王映霜又问:“大王不去看看辣椒吗?”这植物很是新奇稀有,尝过它的滋味后便欲罢不能了。先前王映霜最爱的那家胡饼呢,也变得没滋没味的。她还算矜持,佯装不挂心。可高素之每每去看辣椒的成长状况,就算出个苗也要喋喋不休地说。 高素之眨眼:“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王映霜的笑容收了收,她就不能指望高素之太聪明,这明显的逐客之词都听不出来吗?她内心深处暗叹一口气,不过对辣椒还是有些好奇的,轻轻地一点头说:“好。” 她也不是厌烦了高素之,只是那直勾勾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等到了屋外,天光云色花影,高素之总不能只看着她吧? 也正如王映霜猜想的那样,到了外头呢,高素之不盯着她瞧了,倒是她自己,那视线时不时往高素之的身上掠去。这几日没见高素之头疾发作,她的气色好了不少。只是她的身形依旧是纤细的,笼在大袖宽袍下呢,有种说不尽的潇洒飘然。 “我那一盆支撑不到它们长成呢。”高素之巡视着自己的辣椒地,一想到中间会有几天没滋味,脸上一下子就晴转阴云了。 她顺势扒拉了位面商城,能量值足够后,有几样小物亮着,不过一看交易要达成的条件,高素之不由得咋舌,系统还不如去抢呢。 被抱怨的003很倔强,说:“贵有贵的道理。” 高素之主打一个“我不听”,贵就算了,问题是没用啊。商城刷新还没次次重复,高满那边已经搞定,她要存着能量值,等待着位面商城刷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来。 王映霜微微一笑道:“府医说了,大王要养生,那辣椒也不好多吃。” 高素之就更愁了,把脉的时候府医隐晦地提点两下,她这破败的身体,想作起来都难,只得老实地听从医嘱。 她们两个在府上闲逛,哪能只看辣椒地的?脚步一拐便又到了园林中赏花喂鱼。 那头倒霉的十八个人已经被挑选出来了,只给他们一晚上收拾包袱的时间,要他们快些去庄子里做事。这十八个人里有过去不起眼闷头干活的,也有燕国夫人杨菩的腹心。找到时间,就找杨菩报信去了,希望杨菩能够替他们做主,将自己留下来换个人出府去。 前些时日崔嬷嬷的事情,杨菩释怀了。可这会儿一听心腹说,又重新心梗,不由得将两件事想到一块去。她以为是王映霜要掌握齐王府,所以在排除异己,仔细一问询,认定那荒唐的抓阄就是齐王的主意,八成是犯病了。杨菩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但事情总不能不解决,思来想去,决定进宫一趟。 她去的时候恰巧魏王高望之也在,她跟崔皇后都没将魏王当外人,便也没有避开他。 高望之齐王府的事情很好奇,尤其是听说他又犯病后。他支棱着耳朵,等听见杨菩说高素之将身边伺候的人送出去些,神色微微一变。他为什么要去齐王府?一来是做做好弟弟的样子;二来便是打探消息。 “阿兄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被谁挑唆了?”高望之故作困惑。 崔皇后拢着眉头有些不高兴,先前崔嬷嬷的事情还能说犯错,现在又是为的什么?王府的人都是她和杨菩安排的,连圣人都没能插手。难道换了人还能更好用不成?别的事情崔皇后懒得管,可涉及隐藏的身份,崔皇后不得不慎重,当即命人去齐王府传消息,请高素之入宫一趟。 “阿兄身体不好,阿娘若是有什么话,我带过去吧?”高望之道。 崔皇后正想点头,可转念一想,上回高素之都自己来了,这次未必会拒绝。“再看看吧。”崔皇后道,眸中掠过一抹忧色。 当王府中的高素之收到宫中的传话时,她就知道有人去告状了,而那人呢,十有八.九是杨菩。 “大王要入宫吗?”王映霜这话问得很有意味。 高素之笑了笑道:“只要说服皇后殿下,那一切就好办了。”她朝着王映霜眨眨眼,又说,“皇后本就纵容我,对我的期待呢,又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最好说话。” 王映霜看着高素之的笑容,隐隐开始心疼她了。“疯症”能算好事吗?她绝口不提自己付出的代价,以轻松的姿态面对着未知,当真是赤子心性。王映霜整顿好情绪,温声道:“大王若有什么不快的,可与我说。” 高素之眨了眨眼,有些迷茫。可她很明显地感知到王映霜态度软化了,一时间被自个儿情绪占了上风,脱口道:“那你能抱抱我吗?” 003暗骂高素之狡诈,一个拥抱带来的能量值都抵得过在那干坐两刻钟了。 高素之:“……”她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如果有一个拥抱,她会很开心。 但003无情地戳破高素之的纯粹,她想到能量值,紧接着又想到自己那层摇摇欲坠的马甲。在觑了一眼低头不言的王映霜后,她清了清嗓子,笑道:“我没有不快。” 王映霜被高素之那句话冲得心中咚咚擂鼓呢,正不知所措,高素之自个儿找台阶下去了。她松了一口气,可又有一种莫名的怅然,眉峰不由得紧紧锁起。在高素之声音响起数息后,她才慢慢的、佯装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就好。” 翌日,高素之入宫去了。 皇后宫中没邀王映霜,故而这回只是高素之独自去。 高素之没时间到蒹葭园陪王映霜用早膳,遣人传了话匆匆忙忙就走了。 皇后殿中,伺候的宫女一个个恭谨地退下,瞬间余下母女两人,很是清寂。 高素之没有什么想说的,只安静地坐着,垂着眼想与崔皇后相关的剧情。 “你把府上伺候的人逐出去了?”崔皇后问。 高素之眼皮子跳了跳,就知道要问这个。她笑了笑,说:“只是让他们去庄子里做事,这叫物尽其用。” 崔皇后眉头微皱:“他们走后,谁来填窟窿?” 高素之知道皇后指得是什么,她那见不得人的真身份啊,让每个人都像是走在悬崖上,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了。她抬眸凝视着崔皇后,哂笑一声道:“儿不能不用人伺候吗?” 没等崔皇后说话,她又道:“我昨日才清人,没多久便传到宫里头来了。他们将谁当主子了?最后又是为了谁好?” 崔皇后语塞,她只是想要知道齐王府的情况。 高素之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她慢慢地说:“儿不喜欢被人监视。儿已经成婚了,更不需要保母来掌家。”她的语调温和,可话中意思很明确,是要将杨菩从她的身边斥出去。 “这也是为你好。”崔皇后站了起来,发冠上簪钗垂脚左右摇摆。 “可一步走错了,生涯处处都是坏。”高素之说,她的这句话将崔皇后刺激得面色煞白,眼眶含泪。高素之心中不忍,撇开视线放柔语调道,“可都已经这样了,懊悔也无济于事。我没有怪皇后殿下的意思。” 崔皇后心中百感交集,她噙着泪:“是我的错。” 高素之不欲再提过去的事,她的话题倏地一拐,没有再携情逼迫崔皇后。她说:“平阳来我府上玩,没两天就有人弹劾我了。难道是平阳的人将消息传出去的吗?”能漏风的地方多着呢,她自己也在刻意纵容推动。不过高素之就要胡说八道,硬扯到府中人身上。 “先有陈管事监守自盗,再有王府事泄露,长安谣言纷纷,有我做的,也有不是我做的。皇后觉得王府安全吗?” 崔皇后一惊,她处于深宫,再加上身体不适,对后宫的把控也不够强,如果有人刻意隐瞒她,她也难知外间的境况:“你的意思是——” 高素之神色变得严肃,她用力一点头,笃定说:“我的身边有叛徒!我不知道他们具体是谁,只好将他们一起逐出去了。” “燕国夫人于我有乳养之恩,可她过于重情,也许会被有心人利用。”说到这里,高素之觉得还不够,她朝着崔皇后绽出一抹灿烂的笑,破天荒地喊了声“阿娘”。 对着泫然欲泣的崔皇后,她又说:“泰始九年,有恶人对我下药,太医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圣人也找到罪魁祸首将她处死,可这一切都结束了吗?残毒蛰伏在我的体内,日日折磨着我的神经,若不是——” 崔皇后脱口道:“若不是什么?”残毒?什么残毒?为什么太医没有提起过?是医术不济吗?当初不是说好了吗?头疾疯症不是后来得的吗?崔皇后的脸色也一下子就难看起来。 可高素之不说了,留下一个谜团让崔皇后自己想。她说:“儿这一个月清醒了不少,想要自己管理王府,阿娘觉得如何呢?” 一个多月?也就是与王氏成婚后?崔皇后思绪纷飞,她定了定神,说了声:“好。”心中已经决定将过去的事以及被送出王府的一行人好好调查一番。 第26章 泰始九年。 诸皇子同时封王,没多久,时为周王的高素之便被宫人投毒,徘徊在鬼门关。帝后震怒,彻查此案,最后发觉此事与一宫人有关。宫人原先在皇后殿中伺候,可因犯了错被遣送到尚衣局中,她一时不忿,便对高素之暗下毒手。 崔皇后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她怀疑是元贵妃那边使计。但线索到了宫人身上就断了,没有实际的证据,崔皇后也不会跟泰始帝提及元贵妃。后来,高素之性渐变,不复当初的聪颖睿达,而晋王、魏王逐渐变得出色,崔皇后被其它事情所困,没再继续查那件被泰始帝断定已结案的事。 当年尚且挖掘不出线索,更别说是现在了。在高素之离开后,崔皇后仔细琢磨后,决定将重心放在那些吃里扒外的狗奴身上。她当即吩咐心腹悄悄地去调查,没惊动任何的人。 那厢高素之从宫中是满载而归,崔皇后命人送了不少的奇珍异玩,不过她对这些东西的兴致不大,只精心挑选了几样精致有趣的,亲自送到蒹葭园中,余下的全部收归王府的库中,万一有一日位面商城有古玩爱好者出现呢? 蒹葭园里。 王映霜坐着看书,虽然知道线装本比卷轴便利,可也不好劳动旁人将府上的书籍全部誊抄一份。听说高素之过来,她的眼皮子跳了跳,神色间很是惊诧。回来得忒快,她还以为高素之要留在宫中半日呢。 窗户半开着,五月槐花落,园子里鸟语花香。 高素之大步入屋中,命人将摆件放好,又摆了摆手请她们出去了。她觑着借由书几阅读的王映霜,问:“王妃在做什么?” 这就是明知故问呢,她在做什么,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王映霜心中道,可面上没有显露半点,好脾气地笑了笑,柔声道:“看左氏书。” 高素之“哦”一声,对《左传》兴致缺缺。她托着下巴凝视着王映霜片刻,又说:“怎么还是用的卷轴?”她让王映霜知道线装书,其实也是为了方便她看书,哪知点子有了,一点变化都没。 王映霜淡定道:“这些年也看习惯了,总不能让人把书籍誊抄一份吧?如此浪费人力物力。” 高素之点头,是她想得不妥当。也是,在习惯卷轴后,谁会多此一举啊。她揉了揉面颊,一会儿后又挑话头,说:“崇文馆、弘文馆那边,圣人吩咐校书郎他们誊抄九经,倒是用上那本翻页的本子了。” 王映霜朝着高素之眨眼,问:“大王想说什么?” 高素之朝着她挑眉,灿烂一笑后先挪步,与她隔着书几对坐后,才道:“我记得你的名下有书铺、印坊?” 王映霜摸不清高素之打什么主意,只一颔首,没接腔。她嫁到王府中来,嫁妆里铺子、田地不少,当初是谁经营的,如今也还是。她不缺钱,也就懒得去过问铺子营收。 “你见过刻本吧?”高素之问,她其实已经很王映霜提过一次类似的话题了,不过要么是她说得太隐晦,要么就是她的王妃因为种种放弃去做了。 王映霜:“见过。” 高素之兴致勃勃道:“让他们刻印儒家经典怎么样?”其实不是技术不达标,本朝扬州那边已经有雕版印刷了,只是受一种习惯约束,大多刻印历日、医书、佛书。手抄本流行的时候,士人还是以卷轴为美,等着它慢慢发展,还得要几十年,这时候就要有人来推一把。 王映霜沉吟片刻,说:“民间通行的历书印刻出来都是很粗陋的。”如果用来刻印经书的话,怕士人们看不上眼。不过她对高素之的奇思妙也来了兴趣,她问,“大王要自己用私财雇佣雕工?” 高素之反问道:“你觉得呢?”雕刻国子学钦定的九经约莫要百万钱,就算加上《论语》《孝经》《尔雅》《孟子》凑成习称的十三经,王府也能承担得起。 王映霜看高素之脸色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她思考一会儿,斟酌说:“这事大王不好去做。”一旦她开始做了,其余人便会认为她要笼络儒生、卷入夺嫡之战中了。大王是有天资,但仅有天资是不够的。在起步阶段,既要这个功劳,又要旁人不那么警惕,还得仔细琢磨。 高素之蹙了蹙眉:“的确有些不妥当。”剧情里高望之就是强行推广的,但是她跟高望之不一样,还没有自己的党羽。万一被人摘桃子,那不得气死? 王映霜说:“得不着痕迹,先降低别人的戒心。”她思考没多久,便有了主意。她道,“长兴园那边如何了?” 高素之:“图纸都已经给了平阳,她雇佣不少工匠,正在推动游乐园的创建。”这大把的钱砸下去,最迟六月,也要有个结果了。 王映霜眸光一转,微笑道:“大王想过如何将游乐园推出去吗?” 高素之不假思索道:“这是平阳的事。”但很快的,她便明白王映霜的用意,以她们的身份邀请人赴宴就够了,额外的广告就像锦上添花。可现在“锦上添花”可以承载她们更多的想法,何乐而不为呢。 “我要一份精致的翻页装、雕版印刷的册子!”高素之懂了,那些小册子会借由小孩、贵妇人传到朝臣的手中,只要脑子没有彻底愚钝的,都能想到。如果只有一个两个,他们会碍于家中利益不提,毕竟书的价格贵,利于权贵们垄断仕途。但人人皆知的话,要做的就是争功了。 她忽地按住王映霜压在书几上的手,高高兴兴地夸奖道:“还是你聪明,想得周全!” 王映霜垂着眼,高素之掌心的热度侵入肌肤,一股热流从相贴的地方传到四肢百骸,连带着面颊都红了个透彻。她咬着下唇不说话,屋中顿时安静下来。 高素之还在那乐陶陶地笑,很忽然的,察觉到袭来的冷寂。她一看交握的手,唇畔的笑容一僵,火急火燎地收回手。想要说一声“抱歉”,可喉舌被冻住似的,挤不出一点声音来。一颗心在胸腔里咚咚跳动,如同擂大鼓,着实难以忽视。 王映霜抬起手扇了扇风,试图挥散那股自内心深处生发的燥热。她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若无其事道:“那册子?” 高素之回神,忙快速道:“我去请人来画图题诗?或者——”她没说下去,只眼巴巴地看着王映霜,那双如黑山白水般分明的眸子里,隐藏着一股渴望。 王映霜暗叹一口气,心想她还真会给自己揽事,说好的在王府里能找到清静无为呢?在看破高素之身份的刹那,是再也回不去了。“大王放心吧。”她朝着高素之道,很自觉地将事情揽了下来。 高素之笑逐颜开,恨不得抱起王映霜转一圈。可先前没经过人家同意就兴奋地握手,已经是一种冒犯了,她控制着荡漾的心绪,没再胡来。 齐王府和平阳公主府中各自忙碌。 到了六月初的时候,高满又来拜访,告诉高素之长兴园已经要完工了,准备在长兴园开个赏花宴,下帖子邀请长安贵人,顺势提起游乐园的事。 高素之摇了摇头,将已经准备好的册子拿出一份给高满看。 高满心中的大石在游乐场建成后就落下了,这会儿兴致勃勃地觑着高素之、王映霜,暗暗感慨她们的感情呢。见到册子后,立马就转移神思了。她快速地翻动着小册子,眸中露出惊叹之色,啧啧称奇。这是本以图为主的册子,每一样玩具都有一首题诗,不用想就知道是出自王映霜手笔。“阿兄、阿嫂的主意是?” 高素之狡黠一笑道:“若是找那些夫人,她们兴许会不以为然,但直接送到小孩手中就不一样了。我往三娘子那处送几本。”一方面,让高神嘉诱惑同学,另一方面,也让崇文馆中的学士知晓册子的存在。 高满一听,立马打消筹备宴会的念头。这赏花宴开起来也很是累人呢,她不耐烦那些规矩,不开最好。高满离开的时候,也从高素之那拿了不少印刷的册子,虽然要从高神嘉那着手,可她也有亲朋好友,宣传宣传也没错。 于是,宫中苦读的高神嘉收到来自高素之的礼物。 她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姐妹分享,可对方都觉得是志异。 高神嘉可是在高素之府上玩过一些的,她一听别人说假的,就急了,直接翻到小册子的最后,点了点说:“都在长兴园呢!哪里是假的了!你们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在崇文馆的时候吵吵嚷嚷的,高神嘉说得天花乱坠,极其神乎,仿佛天宫逍遥。 那些本来不信的小孩见高神嘉说得有模有样,也不由得动摇了,记住长兴园这个名字,回家后就提出要求,想去长兴园玩。 平阳公主在长兴园大兴土木的事儿,没几个不知道的。 跟高满关系不错的几个人悄悄去打探,也没得到准信,这会儿见了家中小辈叫嚷,心中越发狐疑。 有人在观望,也有人愿意满足小孩们的心,向着平阳公主府送了拜帖。 高满心情极其畅快,很快便让人回复,说过两日长兴园才开放,让她们不要急。 可那些个夫人、小娘子能不急吗?家中的孩子拿着小册子闹腾起来,正哭闹不休!先前一心在滑板上,这会儿被册子一诱惑,滑板也没意思了。 “假的吧。”有人看了册子将信将疑,这笔一落什么东西画不出来? “可襄阳公主说她玩过!”被质疑的小孩子委委屈屈的。反正说什么也要去长兴园里玩。 而在皇亲国戚、高官权贵子女中刮起这阵风的高神嘉,更是找到崔皇后,想要得到允许出宫。 第27章 皇后殿中。 崔皇后的脸色很难看,隐隐压着怒意。 她命人调查的结果出来了,满肚子都是火气。 原以为会是晋王的党羽干的好事,可一查才发现,并非如此。齐王府的下人们的确交通内外了,这个“外”呢,不是别人,而是高望之!如果只是关心高素之,崔皇后还能理解,但随着调查人传回的讯息,她发觉高望之哪里是为了兄长好啊!齐王府中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都是他传出去的。 齐王府的下人多是崔家那边的老人,她自个儿没想到高望之会这样做,更别提其他人。她对高望之实在是失望,这么多年耳提面命,指望着自己百年之后,高望之会庇护高素之,可谁知道,高望之只是在敷衍她!挡在前面的明明是晋王府的高慕之,他倒是好,跟高慕之有了一起抹黑齐王名声的默契。 崔皇后气得头疼欲裂,想要发泄怒火,可又无从纾解。难不成还能将高望之喊进宫里痛斥一顿么?如果他因此再记恨齐王怎么办? “殿下。”贴身伺候的宫人替崔皇后按压着太阳穴,想要替高望之说几句好话吧,又不知怎么说,毕竟连得了疯症的“长兄”都要欺凌,足以见过去的谦逊都是装出来的。怎么好端端的,就变成如此模样呢? 殿中氛围正凝滞着,高神嘉来了。 崔皇后忍了一顿子火气,没在高神嘉跟前展露她的怒意。 可高神嘉敏感地察觉氛围不对,说话的时候怯怯的,像是在害怕。可她实在想出宫去玩,只得小声地央求着:“阿娘,我想去见阿兄。” 崔皇后闻言深吸一口气,摸了摸高神嘉的脑袋,别说是高神嘉,就连她都想出宫一趟。可惜国母的身份将她限制在了深宫里。“去吧。”这次她没跟高神嘉讲什么,也没叫她小心高素之的病。她现在五内如焚,可内情实在是难以声张。 高神嘉高兴得笑了起来,就像是出笼的雀鸟,一颗心使劲飞扬。只是临走前,她抱了抱崔皇后的手臂,软声道:“阿娘要保重身体啊。” 崔皇后扯出一抹勉强的笑,点头道:“好。”她以为有高望之、有崔家在,她的两个女儿怎么样都能得到安稳,只要解决元贵妃和晋王这一威胁便足够了。可真的如此吗?高望之身边的人有崔家的,他们对高望之的举措知情吗?还是说选择高望之后,其他人都可以舍弃了? 齐王府里。 高神嘉来了。 在得到皇后的应允后,她在王府里住了下来。只是这次嘴上说着见高素之,心中想的是长兴园。她打听好了长兴园开放的时间,起了个大早,便催促着高素之、王映霜出门。 “你看她是想见我,还是想出来玩?”高素之转向王映霜打趣道。 王映霜笑道:“就不能两全吗?”她避开高素之的视线,但高素之一点自觉都没有,不管有没有高神嘉,她都直勾勾地瞧着。可那眼神吧,又很纯净,没有半点旖旎,像是出自纯然的欣赏。但被瞧着的王映霜总觉得不是个事儿,她都可以刻意避避眼神了,高素之都没察觉。无奈之下,她用手肘撞了撞高素之,压低声音,“ 大王!” 高素之回神,掩着唇咳了一声,说:“备马车。” 长兴园。 长安的贵人都知道,昔日的吴王最擅长经商,他的女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之,平阳公主手中的产业没有不要钱的。她是完全不在意皇亲矜持的脸面了,可圣人不管,谏官们弹劾了也没用,谁还能讲她? 这会儿去玩的人已经做好出钱的准备,默念了许多回将长兴园当个大铺子,可没想到,长兴园这次对着他们免费开放。 小孩们宝贝似的拿出册子,家教严的一声不吭,只是期待地瞧着阿娘或者长姐,而有些性情顽劣的,指着上头的图画嚷嚷着要玩,那架势,要是这次跑空了,一定会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高满派遣不少奴仆在长兴园中引导,很快就将玩闹的小孩引到题为“游乐场”的园子里去了。 别说是小孩子经不住新奇玩具的诱惑,成人们的脸上也都是诧异和惊色。要知道一开始见了册子,她们心中也是将信将疑的。她们的家世都很不错,京中流行的新奇玩意儿总是第一个拿到手,这长安难道还有她们不知道的东西吗?可一来到游乐场,在孩子们的尖叫声中,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井蛙了。 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内心深处蠢蠢欲动,但总不能像五六岁的小孩那样闹腾,强迫自己挪开了眼,加入她们该有的“社团”里。小孩们着奴婢们看着,至于大点的呢,总要去拜见主人家的,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公主是从哪得来?岭南、漠北还是外国?”问话的小娘子跟高满的关系不错,知道平阳公主府上有商队走南闯北。 高满也没想揽功,朝着某个方向很隐晦地望了眼,如实说道:“是齐王给的。” “齐王?”这下小娘子们一个个咋舌了,在她们的印象里,齐王就是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吃人怪物。先前也没听说齐王有才思啊?倒是听说齐王府中时不时传出哀嚎,讲齐王刻薄无情,犯起病来凌虐下人。 “难道是二娘的主意?”说话的小娘子是卢家的,跟王映霜家里沾亲带故,姐妹之间的关系还不错。她对王映霜是佩服得紧,当初听说她要嫁齐王,替她惋惜许久。好好的,一朵鲜花就插在牛粪上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高满托着腮,眼睫一颤一颤的。 “齐王就在那边,你们可以自己去问。”一道爽利的笑声传出,高满一抬眸,眼中笑容很浓郁。 来人梳着高马尾,一身翻领窄袖红色胡服,手上带着皮革护臂,正是慕容观。她的眉眼很是深邃,是慕容鲜卑出身,母亲是前朝宗室宋国公元尚玄的长女,父亲是则当朝赵国公、中书侍郎、右龙武卫大将军慕容绍。 高满笑吟吟道:“阿观来啦。” 慕容观嗯了一声,视线还朝着齐王那边看呢。 她的话语勾起在场娘子们的兴趣,一个个也转眸看。 高素之、王映霜的确是来了,后面还跟着高神嘉这么个小尾巴。她一开始很兴奋地在游乐场中转一圈,可见高素之、王映霜二人要走,忙放下那边的玩具,跟上她们的步伐,支棱着耳朵听她们讲话。 “怎么不玩了?”王映霜好奇道。 高神嘉诚恳地说:“人太多。” 高素之挑眉:“那在皇宫里建一个?”其它宗亲家的小孩能出来,但高神嘉是不可能的。 高神嘉咋舌,鼓着腮帮子连连摇头:“我不要被骂。”她先前看夫子骂宗室一个无心向学的兄长,十分害怕。她给自己立了个规矩,可以玩闹,但不能沉浸在其中,玩物丧志。 高素之笑道:“要骂也是骂我呢。” 高神嘉气汹汹的:“那就更不行了!阿兄这么好,谁敢骂阿兄!” 三个人正说着话,高满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 高素之极少露面,见过她真容的也就那么几个,还不如跟王映霜、高神嘉熟悉呢。流言将齐王渲染得犹如鬼类,可乍一看玉树临风、龙姿凤采,哪能不好奇?一群小娘子们壮了壮胆子,便跟着高满一起过来了。 乌泱泱一群,叉手行礼。 高素之抬手示意她们用不着讲那些规矩,把视线挪到了落高满半个肩头的慕容观身上。 她的直觉告诉她不简单,果然,听了王映霜的介绍后,眼神微微一凛。 这就是她未来的女将军,的确是飒爽英姿,整个人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和野性。”男女“之间还是略有防备的,一群人围着齐王就不像话了。高满只是过来打个招呼,没说两句话就要离开了。走之前,想将王映霜一起带过去说话。 高素之哪里能同意?她要和王映霜培养感情,还得蹭一蹭能量值呢。瞪了高满一眼,转向王映霜欲语还休。 王映霜以高神嘉为由,婉言谢绝高满的邀约。高满虽然遗憾,可也没有勉强。 等到那群香风吹过后,王映霜才转向高素之,漫不经心道:“大王方才在看谁么?” 高素之:“……”她讪讪一笑,莫名心虚。慕容观毕竟是书中重要角色,她一时没忍住就多看了两眼。 高神嘉歪着头说:“阿兄在看满姐姐身侧的人。” 高素之眉头皱起,都后悔带高神嘉出门了。她左右张望一阵,压低声音说:“慕容观的母亲是前朝宗室,和元贵妃是堂姐妹呢。” 王映霜嗯了一声,元贵妃之父元尚同与元尚玄是亲兄弟,说起来,元尚同的夫人王神秀也是太原王氏出身的,跟她家关系离得不远,是堂亲。“大王觉得慕容家跟晋王亲戚关系近?”王映霜心念微动。 在剧情里慕容家的确靠向晋王,但要说是亲戚关系也未必,而是世族处处打压勋贵,他被逼无奈选择立场。高素之没跟王映霜提,只是顺着她的话,颇为感慨说:“是啊。” 王映霜轻声问:“那大王想拉拢他们吗?”士族和勋贵的矛盾自前朝时便落下了,神武以及当今逐渐地去旧习,自然意味着要重用士族。如今两位亲王,自出身来看,一位代表着士族,一位代表着勋贵,他们或许有别的心思,但目前也只能被那股力量所裹挟——毕竟这一切也是泰始帝刻意引导出来的。 高素之哼了哼,自信道:“我要他们自己来求我!” 王映霜看着豪情万丈的高素之莞尔一笑,就她家大王的表现,时而聪明时而糊涂,也不像是七窍玲珑心、能让群臣心甘情愿弯腰的样子啊!压下了泼冷水的心思,随口夸道:“大王一定可以的。” 高素之瞪着王映霜,用眼神表示强烈谴责:“你敷衍我!” 第28章 虽然王映霜是有那么点敷衍的意味,可她哪能承认?在被高素之一语点破后,她只是揉了揉眉心,很惆怅地叹气说:“大王怎么可以怀疑我的真心?”她凝眸注视高素之,一双眼清凌凌的,像是澄澈的湖。 高素之顿时没话了,与她对视间,心仿佛也坠向那无边的湖泊中,如小舟般随风等轻轻荡动。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脉脉含情。王映霜见她又出神,心中的的羞赧再度上浮。在府中就算了,现在可是在长兴园中,人来人往的,她也忒放肆轻狂。况且,高神嘉还在呢! 想至此,王映霜压低声音,又喊了声:“大王。”这今日出门不会在高素之神游、自己唤醒她中循环吧? “阿兄,那边有什么,好香啊!”高神嘉的嗅觉灵敏,她眨了眨眼,抑制不住好奇。 高素之没看高神嘉,她被王映霜用眼神一刮,心间仿佛羽毛拂过,难以言喻地酥麻。她唇角荡上的笑容根本就压不住。呆了一会儿,才说:“是吃的。” 长兴园的游乐场既然开门了,那她的小吃街也要先试试。小小的食铺子支棱起,肉片往油锅中一涮,滋啦滋啦的。可惜的是,没有足够的调料。她那些辣椒种至少得要三个月才能熟。目前只能用其它的材料替一替。 高神嘉心中犹为好奇,盯着高素之看了片刻,忽地转头朝着王映霜笑,她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道:“阿嫂,我想吃。” 高神嘉与高素之同母所出,两人的面容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尤其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高素之小的时候是这般模样吗?王映霜压不住胡思乱想,可她没有忽略高神嘉的恳求,柔声应了一句:“好。”就甩下呆鹅似的高素之,带着高神嘉先迈步了。 京中名园大多假山堆石、嘉木扶疏,是吟风赏月的好去处。但高满的长兴园是彻彻底底地打破那些人的认知。除了堆放着玩具供小儿玩乐的游乐场外呢,还有一个接一个铺子,仿佛要将东西市搬到里头来。 高素之、王映霜她们抵达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边尝鲜了。高素之没让高神嘉胡乱吃东西,只喊人替她买了个温热的鸡蛋饼,只刷了薄薄一层咸甜的酱。淡黄色的饼皮从油纸袋中浅浅露出一角,洒着零星的青翠葱花,高神嘉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是斯文,眸光在摊上乱转着,叹气道:“宫中也没有啊。” 高素之心想可不是吗?许多吃法都是后世的,可惜是简陋版。她没什么兴趣,但对于没尝过鲜的古人就不一样了。 “你要吃些什么?”高素之凑近王映霜,殷勤地笑问。 锅是高素之命人打的,吃法也是高素之让庖厨去研究的,在王府之中,王映霜早已经先行尝过。此刻她尚能保持着矜持优雅,没半点动念。她摇了摇头,还没说话呢,便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大步过来了,定睛一瞧,恰是慕容观。 慕容观跟高素之、王映霜她们行了礼后,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大王手中有什么辣椒吗?”一切都是高满同她说的,她尝了尝味道,只觉一股热辣冲喉,某种程度上跟烈酒有异曲同工之妙。 高素之点点头,扬眉一笑说:“有。” 慕容观犹豫片刻:“大王可否卖我一些?”以齐王的身家最是不缺钱,只是珍玩器物,宫里赏赐的怎么都比她家多。慕容观不知道什么才能打动这与谣言中截然不同的亲王,顿了顿,又说,“我先前在边关得了一把饮血的斩马刀,若大王有意——” 高素之:“……”不,她没有。从慕容观的脸色上能看出她对刀的难舍,先不说高素之不喜欢,就算是真有点动心,也不能夺人心头所好啊,她的目的可是拉拢慕容家。她温和道,“辣椒还未长成,再过两个月。” 慕容观一听高素之的话就放心了,她挑眉一抱拳,清朗一笑道:“那就谢过大王了。”达成目的后,慕容观看也不看高素之一眼,扭身就走了。早些年的时候边关未定,慕容观跟着家人在边关生活,后来回到长安学了点规矩,但她本人是极其不在意的,多少有点目中无人的自负。 对她的举措呢,高素之也没放在心上,她只是笑了笑,朝着王映霜道:“将门虎女,日后要定边疆还得靠她。” 王映霜眉头微微蹙起,她瞥着高素之,斟酌片刻,才说:“大王是说要慕容娘子定边关?” 高素之颔首,她眨着眼,似是在问:有什么不妥吗? 王映霜哑然失笑,嘴唇翕动着,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长兴园的游乐场才开门,就已经在长安贵人家打出名号了,不过一开始局限于小孩以及夫人们之间。那些最先来玩的,都是六七八岁的调皮年龄,玩一回哪里能得到满足啊?成日里央着长姐、母亲、祖母带他们过去玩。可贵人家的孩子,三岁便要识文断字,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他们玩?尤其是高官家被送到崇文馆、弘文馆亦或是国子学念书的,就越发没有空闲了。 一两次逃课还没人知道,可等闹了半个月后,那些往日里根本不教养小孩的“父亲们”陡然间发现异状,一探听才知道小孩的魂被游乐场勾走了,气得火冒三丈,抄起棍子就要揍人。家中争执上了,等隔日到了朝堂,又有御史出来弹劾高素之。至于罪名——害人家中少年玩物丧志。 御史弹劾的话语一出,附和的人就多了,而且还是那些自诩家风清正、雅好诗书的士族。其实勋贵们家里也闹腾,但没有那种大坏规矩的气急败坏。对上政敌嘛,唱反调就更重要了。于是话音一落,就有人笑道:“这事儿也能怪到齐王身上?你家儿郎堕落,就怪旁人引诱?那分明是定性不好,怎么别人家的少年没被迷惑呢?有事啊,我看得多反省反省自己!” “就是啊,家中藏书千万轴,怎么不怨这书没勾起你家人的兴致呢?” 士族们被政敌一嘲笑,越发跳脚。至于负责弹劾的御史,是有备而来的。厚着脸皮从家中女儿手中抢来宣传长兴园的小册子,拿它作为证物上呈。 泰始帝听着朝臣们吵嚷,本来就不耐烦了,等看到小册子的时候,眼神倏然一凝。他摆了摆手,示意侍从将册子送到几位宰相的手中。殿中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宰臣们对视一眼,一个个神情很是凝重,心思哪还在弹劾齐王上? “右相如何看?”泰始帝问道。 王珩的脸色不太好,他的情绪比旁人要复杂些,因为册子上的笔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分明是王映霜所制!他家中没有年龄小的孩童,也便没对长兴园的事情放在心上,哪知道她们折腾了这些? 他翻了翻小册子,将游走的神思拼命地拽了回来,他已经见过翻页的抄本书籍了,眼下关注的是另一层:“这册子似乎不是手抄的。”御史的证物不止一本,两两对比,一模一样,抄本是不可能做到这一地步的。 册子只有十来页,可并不是说只能这样了。王珩很快便想到在崇文、弘文馆中推行的抄本。大部的经文抄起来很是费时,如果能够将册子使用的办法推广,那书籍的成本恐怕会下降很多。到时候藏书不再是世家大族或者巨富之家的专利了。 “这册子是出自齐王府?”吏部尚书章幼明眼神发亮,王珩想到的,他也想到了。他是个很有抱负的人,知道形势不可遏后不会因私家害公。他当即禀明泰始帝,“臣恳请陛下招齐王入宫!” 泰始帝一颔首,一边令内侍去齐王府请高素之,一边结束常朝,只让宰臣留下商议机要。 齐王府中。 高素之一听泰始帝请她入宫,脸色顿时不大好了。使了点金钱从内侍口中探听消息,得知又有人弹劾她,她越发不高兴了,在换亲王袍服的时候一直在诅咒那些个长舌男。 思绪转了又转,她大概猜到泰始帝的目的。剧情中的这位在前阶段还是雄心大志,作为第二代君主,还没摆脱逼前朝末帝禅让、以臣篡位的阴影,总想着做出点功绩来。这意味着她想要出头,靠的不是跟那两歪瓜裂枣争宠,而是拿出足够多的好处打动天子。不过等到泰始帝心态转变后,这路就不能走了。她得在那一阶段前,奠定自己的地位。 太极宫甘露殿中。 泰始帝听着宰臣们的议论,没对齐王抱太大的期待。 御史有句话说得没错,说齐王不务正业、玩物丧志,这册子看起来就像是玩闹的产物。可不管高素之的出发点怎么样,只要能利用起来,那都是好的。 泰始帝勤于朝政,极少与子女们相见,尤其是深居于齐王府中的高素之。 至于朝臣们呢,除了王珩这样的,上回见到高素之还是在她大婚的时候,病歪歪的风一吹就像要从马上栽到在地。 等到高素之在得到应允后入殿,朝臣们悄悄地觑了眼身着亲王朝服的高素之,心中顿时一惊。身影翩翩,如惊鸿掠水而来,十足得丰神俊逸!晋、魏二王已经算是有风姿了,可跟她一比还是相形见绌。 这谁?还是那疯症缠身的齐王吗?! 高素之淡定地迎接群臣们的目光洗礼,有模有样地朝着也在打量她的泰始帝行了一礼。这还是她头回与泰始帝见面,往昔模糊的记忆呢,渐渐与那张威压端肃的脸重合。 泰始帝也很惊讶,与人碰面不免要看精气神。虽然先前内侍已经描述过了,可高素之的气色仍旧比他想象得要好。难不成这亲一成后,真的好了?他喜怒不形于色,压下心绪,让人赐座,接着便让宰臣们与高素之讨论册子的事。 此刻的晋王、魏王府,都从眼线处得知高素之入宫的消息。 齐王入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问题是她没去后宫拜见皇后,而是被泰始帝召入正殿中啊? 到底发生什么,让他们的“长兄”时隔多年后重新进入圣人的眼?! 第29章 甘露殿里。 宰臣们围着高素之问小册子。 高素之抖了抖眉毛,故作好奇道:“难道诸位家中没有历书吗?” 有是有,但谁会关注那个啊? “大王这册子是怎么制成的?”王珩好声好气地问。 余下的宰臣看了王珩一眼,心想这位是齐王的岳丈啊,让他来问最合适了,当即给王珩腾出一片空间来。 高素之眸光一转,慢悠悠说:“右相得去问工匠啊!” 王珩:“……” 高素之倒也不惧顶上坐着的泰始帝,她拿起册子,幽幽说:“我也不耐烦看卷轴,这册子翻起来手感甚好,读书的心情都要好些。” 宰臣们视线变得很幽怨了,谁管齐王读不读书啊?这扯七扯八的就是不肯切入正题,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 工部尚书宇文神阔问道:“那工匠呢?” 高素之觑了眼宇文神阔,这位袭封魏国公,也是勋贵子弟,宇文一族在前朝时便是权势甚重的大家族了。在剧情里,他选择的人是晋王高慕之,当然,跟男主高望之作对的,管他什么出身,下场必定不好。 “宇文尚书问我家中人做什么?”高素之警惕地看着宇文神阔。 宇文神阔眼皮子跳了跳,他确定跟齐王绕弯子可能没有任何用处。他直言道:“大王可知道,这技术应用于书籍上会带来什么?” 高素之问:“带来什么?” 宰臣们神情复杂地看着高素之,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慨。 话题都抛出来了,怎么可能不继续下去?宇文神阔注视着高素之,耐着性子跟她解释。他毕竟是工部尚书,知道扬州那带有印刷相关的东西,可就历书来看,质量很是一般。如果不将品质提升了,到时候只会白忙活。齐王府中散发出去的小册子字迹清晰,纸张也很特殊,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分析一堆利国利民的事儿后,宇文神阔语重心长道:“所以为千万学子,请大王割爱。” 高素之没说话,颇为为难地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泰始帝。 泰始帝立马想到内侍先前从齐王府要酱料时带回的话——这会儿高素之也想跟他谈条件。有功当有赏,泰始帝并不会吝啬。但他想到高素之曾经火烧王府的事,也不敢让他如诸王般入六部历练。斟酌片刻后,他道:“齐王高素之,朕之长子,聪明绝伦,以之为齐州都督,诸卿以为如何?” 本朝置有都督府,可神武、泰始二帝在时,废置不少,已经不像前代那样能领诸州军事。当今东宫未立,泰始诸子皆不就藩,都督、刺史等职务也是遥领,算是个虚衔。但就算是虚衔也是有其意义在的。自从泰始十五年,齐王被改封后,看似在名头上得了恩宠,实际上身上空有爵位,无一官半职在。 殿中宁静片刻,往常宰臣们一定会争执,要用齐王不慧等理由劝泰始帝改主意。现在齐王大喇喇地坐着,他们还试图从齐王的手中捞取好处,哪里还能说什么?亲王遥领都督、刺史本就是惯例。于是在沉默片刻后,宰臣开始“陛下英明”了。 高素之也很满意,慢慢地走入宰臣的视野,又捞到一份不用干活能照领俸禄的职务,至少在头衔上像个正常的亲王了。她心情一好,就很痛快地将手中的工匠借出去了。等到工部、将作监学会了,还是得将人还给她的。 等到这日黄昏的时候,晋王、魏王府上也打听清楚消息。 高望之起先听见长兴园被弹劾还挺高兴的,看着那花里胡哨的册子只想发笑。可魏王府上的幕僚没高望之那么乐观,他们看见册子后也意识到了什么,忙不迭跟高望之说明。良久后,幕僚叹息道:“这是功在千秋的事情,读书人们定会记得齐王的恩德。” “她不过是侥幸得了工匠罢了,你看看她做的事儿,跟着平阳一起办游乐场——”高望之抚掌,咬着牙出现几分惋惜之色。如果他最先得到那匠人,一定一声不吭,直到刻出大部头的书,等十一月圣人生辰直接奉给圣人。也只有精神不正常的高素之会把它用在游乐场的册子上。现在好了,工部和将作监都插手了,最后大半是朝廷的功劳。 幕僚又拱手问:“齐王是否在晦迹韬光呢?” 高望之摇头说:“不可能。”他是见过高素之发疯的,这么多年不可能是假的。而且她是“嫡长子”,根本用不着自晦,这反而将她推离储位。如果高素之没有疯症,崔家、卢家他们看得到自己吗?“齐王府中的眼线都被她送出去了,想办法再安插些,还是得着重关注着。”高望之又吩咐道。 他在听说自己联通过的人被高素之送出去的时候,还以为是高素之发现了什么,可打听后,被送走的不仅仅是他的人,还有些跟在高素之身边许久的老人。至于挑选的法子,竟是极其荒谬的抽签。高素之近来连一向敬重的燕国夫人都不亲近了,兴许已在病中。 幕僚又道:“齐王府并不买奴仆,恐怕难以入手。” 高望之眼神闪了闪,不以为然说:“不是还有王泓吗?”王泓可是齐王妃的亲兄长,人不一定要在高素之身侧,在王妃的院子中也能办事。 高素之不知道高望之惦记着往她府上安排人的事,她从宫中回来后直奔蒹葭园中找王映霜,要跟她显摆自己的“齐州都督”。 齐州都督这个遥领的职差,对齐王而言刚好。作为亲王,她本就该按照惯例领齐州都督府。这种既是恩宠又可以划为迟来补偿的差使,能被人注意到,可又不至于拔升为某某的眼中钉。 “大王有出息了。”王映霜凝视着像是一滩水般软在“座椅”上的高素之,弯着唇角夸奖道。这“座椅”也是高素之命人特制的,里面填塞着柔软的材料,人坐在其上宛如身陷在云团中,熨帖得很。椅子是摆在她这儿来,但高素之在的时候,她还会顾惜着形象,不让自己的坐姿太失礼。 王映霜矜持讲究,高素之才不想那么多,怎么舒服怎么来。她撑着“沙发”边沿,努力地支棱起身体,扬起灿烂的笑脸:“工匠借给他们了,剩下的就看工部了。那么多个脑袋凑在一起,总有个能闪光的吧?” 没等王映霜回答,她又自顾自道:“咱们现在只用坐在府中收钱了。”这些东西都是有商机在的,她不信一些简单的小玩意儿别人不模仿。不过依照高满的性情,是等不到别人来做的,一个长兴园哪能够?她会尽可能地将玩具给推向五湖四海。 王映霜觑了高素之一眼,有时候觉得她家大王志向远大,恨不得剑指北宸;有时候又觉得她只想吃喝玩乐,如京中纨绔。“恐怕是闲不得。”王映霜给快乐的高素之泼了盆冷水。 高素之“啊”了一声,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王映霜瞥着她想笑,可最终还是忍住了。她说:“大王啊,长兴园中玩具颇为精巧,那些机构只能用在玩具上吗?纺车、水车、风车、马车等,难道就没有相通的地方吗?大王用玩具又不是只为了玩乐,迟早会有人找上门来的。”从长兴园玩具的外形上她已经看不出构造,但是瞧过高素之画出来的草图,她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可利用之物。她都能这样想,别人也能。 高素之摆上了一张苦瓜脸。 王映霜又说:“六部之中,吏、兵最为人看重,而工部十分次要。从工部着手,兴许能做到润物细无声了。” 话锋一拐已经到朝政事上了,高素之听明白王映霜的潜台词,心中感慨万分。她嘟囔了两句,最终没忍住,好奇道:“王相在家中会提政事吗?” 王映霜:“……”她心虚地撇过头去。王珩怎么可能会让家中女眷知晓朝政事?有的呢是她从王泓的口中套出来的,当然更多的是她偷偷出入王珩书房知道的。不让她进出书房、不让她浏览群书,难道她就乖乖听话了吗? “我还以为王相是天壤之间一酸腐人呢。”高素之口无遮拦,不过话音一落就知道自己的话不妥当了,下回偷偷骂,哪能直接说出来的?她掩饰性地咳嗽两声,想要从“沙发”中站起来,可双腿不是很听使唤,腰才抬起没多久,又陷了回去。 高素之眼神乱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坐在“沙发”里,佯装无声发生。 王映霜余光早瞥到这一幕,她起身走向高素之,朝着她伸出一只手。 近距离接触的机会,高素之是不会放过的。她毫不犹豫地抓上王映霜的手,只是在即将站起来的时候,脑子一短路,动作比思绪转得快,拉着王映霜一起跌倒在“沙发”中。就是姿势不太美妙,王映霜的脑袋撞得她胸口疼。 “自作自受。”003毫不留情地嘲笑。 高素之要她闭嘴,她的眼中闪着泪花,可手还是搭着王映霜的腰,将她牢牢地圈在自己的怀中。 在那短暂的天旋地转里,王映霜的脑子仿佛也摔成一团浆糊。她有些发懵,别扭地趴在高素之怀里,片刻后才抬头。可目光一扬起就看到一张布满绯色的脸。她的心也莫名地咚咚跳动,一边埋怨高素之脸红什么啊,一边,自己也控制不住那蹿升的热意,闹了个大红脸,如置身于火炉中。 王映霜最先回神,目光悠悠地转过去,不看高素之,省得又被她影响。 她推了推高素之的手臂,没反应。迫不得已,加重力道。 她还记得上回栽到一起去时,高素之避她如蛇蝎呢。 高素之终于梦回,手一松,绯色的脸上露出一点尴尬惊惶之色。 王映霜叹了叹气,问得隐晦:“大王,不疼?” 第30章 这一砸哪有不疼的。 现在的高素之就是哑巴吃黄连,没那身手非要去讨个苦头吃。 她赶忙将眼中的泪给憋回去,冲着王映霜连连摇头。 落在王映霜腰间的手,已经快速地收回来了。可王映霜没有动,她拨了拨额前的发丝,面上红晕褪去些许。意味深长的视线在高素之胸脯一掠,继而转挪到她赤红的脸颊上。 王映霜又想叹气了。 高素之的耳根子发烫,她的困境完全是自己导致的。她瞧见王映霜的眼神了,想将手落在胸前,又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她一定是发觉了。”高素之在脑海中跟003哀嚎。 “也许早就发现了。”003冷静地说,早就破罐子破摔的系统又分析起来,“你先前不就怀疑被她看破了吗?还非要弄个威胁值看看。这很消耗系统能量的。别想那么多,虽然你们叠在一起的姿势不雅观,但能量值在涨啊。” “你真是唯能量是图。”高素之谴责003。 003就差朝着高素之翻白眼了,可惜没有个形体,也不知道是谁一开始记挂着能量值,死命去薅。 高素之的思绪转动,其实也在一个呼吸间。在她屏住呼吸眨眼的时候,王映霜已经扶着她的肩膀站起来了,并且不计前嫌地伸出一只手,说了声:“喏。” 这回高素之没再作乱,那些桀骜不驯的想法被她理得服服帖帖的。她握住王映霜的手,借着那股力量起身,一抬头,就对上王映霜若有若无的哂笑。这笑容啊成分就复杂了,高素之又开始羞窘了。她偷偷地瞥了王映霜眼,立正挨打,做低伏小细声细气道:“对不起。” 王映霜抬眸看高素之,和颜悦色道:“大王下盘不稳,要不要请个武师傅?” 高素之:“……”她会死的吧?她还是练她的瑜伽好了。假装没听见王映霜的话,高素之继续先前的话题:“要现在就和工部的官员交好吗?” 王映霜微微一笑:“有何不可呢?” 高素之看着王映霜的笑容,跑马似的思绪转头就荡开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其他的话。但王映霜又把她的思绪打断。 王映霜若有所思说:“不过也别让他们轻易得到。” 跟王映霜想得分毫不差,长兴园中,本来是孩童玩乐的天地,可在朝官休沐日的时候,来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 园子里的夫人和玩闹的少年出身非富即贵,哪能有半点闪失?高满是很在意防卫的,请来的都是昔日战场上退下来的好手。这不,园子里巡守的人见到贼头贼脑的几个男人,立马就盯紧他们了,在对方试图拆解玩具的时候,将他们一个个擒住。 这些文弱的人哪里能是高满部曲的对手?没两下子就被揪到一边去。负责长兴园的管事匆匆过来,一喝问才知道这些人是在工部或者将作监供职的朝官。 管事将信将疑的,听了守卫的报告,她看几人总觉得他们獐头鼠目,形迹可疑。可到底没以偷盗罪将他们扭送到京兆府,而是派人去通知高满。 平阳公主府上的高满得到消息后,又让人给高素之递信,她自己先动身抵达长兴园中。这几个结伴而来的朝官也是有仆役的,见状叫苦不迭。又是阐明出身官位,又是拿出印信确认身份的,得亏没人瞧见,不然这个脸可丢大发了。 在确认这些人的身份是朝官时,高满神色缓和几分,可眉头始终微拧着,她狐疑道:“诸位也不是少年了,曲水流觞自有去处,来游乐场中做什么?”难不成还要跟小童抢玩具吗? 这群工部、将作监的官员互相推搡片刻,才低着头羞愧道:“此处玩具精巧,我等也是一时入迷。”他们两个部门借来了齐王的工匠,接下来要研究印刷的事儿。可在看了册子后,他们哪能只关注印刷啊?顿时萌生对长兴园玩具的好奇,想知道构造如何。 “不知这些玩具出自谁人手笔?我等可有缘一见否?”有人趁势问道。 高满嘲弄一笑,这摆明是得到消息专门跑一趟的。她垂着眼睫,慢条斯理道:“我以为天下能工巧匠,都在工部、将作监中呢。” 官员听得汗颜了,工部、将作监稍微做得高点,都是考儒家经义出身的,哪能比得上专门从事此道的匠人。“遗才在野,是我们有眼无珠了。” 高满瞥了这些人一眼,说:“实话告诉你们吧,长兴园中的游乐场是齐王的产业,我只是代为管理。”高素之被弹劾的事儿传出来很快,反正现在谁都知道她们合伙做事,坦诚点也无妨。 “那匠人呢?”问话的官员脸色绝望。如果主人家是平阳公主,他们只要有很多的钱就能达成目的,但齐王——唉,一切都说不准啊。虽然近来风向有点变化,可多年的传言深入人心,哪能那么容易祛除恐惧?跟被妖魔化的齐王比起来,风评不那么好的平阳公主,也算蔼然可亲了。 高满直接戳死他们的侥幸:“也是齐王府的。” 官员一脸木然。 谁也猜不到齐王会开窍,寂寂多年后,通了个不得了的穴道。 高满睨着他们,笑道:“所以啊,诸位是来错地方了。” 话说到这份上,想从平阳公主口中得到什么消息,是不太可能了。来时雄赳赳气昂昂的,走的时候垂头丧气的。但长兴园的玩具就像是吊在驴跟前的胡萝卜,眼见着到嘴边了,不咬上一口怎么甘心? “大匠,长兴园中的物什也是出自齐王府。要不,再向圣人请旨?”灰溜溜回去的匠作丞对着将作大匠道。 将作大匠名郑本初,皇城宫城便是他的父亲设计的,他由门荫入仕,后来也成功地承袭了他父亲的职务。此刻他正反复地翻看着册子,眸光着实复杂。听了匠作丞的话,他喟然叹息道:“那印刷也是有所成了,圣人才降旨。至于那玩具——咱们要是提了,先得被谏官骂一顿。若是能私下说动齐王最好。” “那您去说?”匠作丞小心翼翼道。 郑本初脸色一僵,很沉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工部、将作监有点头脸的,都往齐王府送了拜帖,可正如泥牛入海,一点声息都没有。齐王本人呢,也只有在策命的时候露了个脸。她挂上了齐州都督衔,但朝仍旧是不来上的。 郑本初着实没有办法,同工部尚书宇文神阔一交流,得了,这位的帖子也被无视了。 “或许可以迂回些?”宇文神阔若有所思说,他觑着郑本初露出个大笑脸,说,“您的夫人是太原王氏出身?” 郑本初:“……”一听就知道宇文神阔打什么主意了,他叹气说,“是太原王氏不同房支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正如他出身荥阳郑氏却几乎不跟郑国公往来一样,他的夫人跟右相家里也没交通啊。总不能指着谱牒说咱们都一个姓,往上数几代是一家,就腆着脸上门去吧?他泄了气,可还是朝着宇文神阔一叉手说,“我再想想。” 思来想去,郑本初还是觉得宇文神阔的主意行不通。都要迂回,那从平阳公主开始,也可以吧?平阳公主向来惜才,他家四娘——才想到女儿,郑本初的心里又是一梗。他家四娘诗书琴画女工样样不通,从小就喜欢折腾土木。他怕这女儿嫁不出去,每每要她学些规矩,她都不听,算得上油盐不进。 如果让她跟平阳公主往来,成算有几分呢?她在技艺上还是很有天分的,或许往长兴园走几趟就有想法了?郑本初琢磨一阵,狠下心来定主意。他没有直接提,不然那不孝女要指着他的鼻子阴阳怪气。找了才四岁的孙女,让她拿着册子去麻烦四娘,他就不信不孝女不上钩。 拿定主意后,郑本初舒展眉目。 齐王府中。 高素之虽然没有回复那些朝臣,可将他们的帖子拿来看。 朝官们对她陌生,她对朝臣呢,也很是不熟。除了几个记在小本上的,余下的都是个模糊的轮廓。“将作大匠郑本初?这名字有些耳熟。”高素之自言自语。 王映霜提醒道:“他父亲是郑肃,长安皇宫便是他设计兴建的。” 高素之点了点头,眸光倏地一亮。她一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他家四娘子名郑光妙,是个很有趣的人!” 王映霜眼皮子跳了跳,唇角敛起,她乜了高素之一眼,不说话。 高素之:“……”在对上王映霜的眼神时候,她立马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她一个幽居在府上的亲王怎么会知晓朝臣家女眷的事儿?何止是失礼,活像个觊觎人家已久的禽兽。可她不是高望之那样的人,不能被王映霜误会了! “我是听人说的。”高素之干巴巴地找补。 “嗯。”王映霜敷衍说,愤怒没有,心平气和,大概也是没有的。她那心里啊,有点不是滋味,就算知道高素之的身份,看她还是不爽起来。王映霜也不想委屈自己,她起身理了理衣裙,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 “唉?”高素之忙起来拦人,她摸了摸鼻子,心虚气短,“郑大匠习得父业,我对此正有兴趣,便遣人暗暗打听他家的事情。我先前提了郑四娘,没有其它意思。只是觉得郑四娘兴许青出于蓝胜于蓝。” 没有兴许。 在剧情里就是这样的,王映霜借着金手指出点子,而郑光妙呢,将那些瑰丽如梦的存在复刻出来。 要不是看到郑本初,她都没想起剧情中这号人。 30-40 第31章 王映霜没接腔,就定定地看着高素之。 高素之见她没有迈步的打算,又扬起笑脸,说:“你不要生气,这是蒹葭园,要走也是我走。”当然,她是不会走的。 “我保证,王府里头只会有你一个。” 王映霜:“……”她先前只是有点烦闷,这会儿听了高素之的话要被她气笑了。谁生气了?谁管王府后院会不会有其它人了?怕高素之再说出石破天惊的话语,她及时打断道:“你想起用郑四娘?”先前高素之也提了慕容观一嘴,有违世情,但有问题的就是世情。 高素之连连点头,鲜花不能插在高望之那坨牛粪上。小娘子们既然有一技之长,那就该在各自的领域中各自精彩,熠熠生光。 “那就不要回复他们递来的帖子。”王映霜说。原本她们的打算是晾个几天看看,现在却不用的。怕高素之听不明白,王映霜又跟她分析道,“一般他们在自己碰壁后,便要从女眷着手。将作大匠家与我家也算沾亲带故,不过往年未见他们过来,如今怕是也难拉下脸,做出有违他们耿介之性的事。” “不过呢,小娘子间的交游是无碍的。郑家如今只有四娘子待字闺中,郑大匠恐怕会让她出面交友。” 高素之笑逐颜开:“好,我这就让人通知高满一声。”有这么个可靠的王妃真好啊,她都不用动脑子了。那该死的剧情就很有问题,但她不会允许自己重蹈覆辙的。 每日高素之都会找理由跑蒹葭园中,能量值的事情已经用不着她操心了。只是位面商城不给力,总是刷不出她需要的东西。这等着等着,到了七月初的时候,高素之总算是窥见一缕曙光!她心心念念的土豆刷出来了! 高素之迫不及待地点进去看交易条件,能量值经过积攒勉强够用,但交换之物——千光寺图?那是什么东西?长安附近有千光寺吗?难不成还要去州郡? 高素之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接着看底下的小字,道千光寺位于长安西郊某某山某某处,后世焚于大火,经过几回修建早不见原貌。某日陵中出土半幅绢图,可始终不得完整,故而想与千光寺那时代的人做交易云云。 长安西郊?千光寺?高素之没这印象,再问系统吧,它也是一问三不知。高素之按下心思,将位面商城的半幅图摹刻了几幅下来,命人拿着图去找相契合的寺庙。要么是还没建,要么就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改名了。 在高素之因即将到手的土豆高兴得忘乎所以时,王映霜回王家一趟。王家在务本坊,离得也不远,高素之也没拘束着她,总得回去看看,省得被人念叨。她挑的时间也是巧,正逢着王清霜也会回来了,姐妹俩凑在一起说话。 正说着在王府的事,她们的母亲卢玉柏过来了。姐妹俩起身很有规矩地喊了声“母亲”。 卢玉柏朝着她们笑了笑,忽地跟王映霜提起王府下人被驱逐的事儿。她柔声道:“你身边的人够用吗?” 王映霜一愣,她抚了抚额,那点小事儿都猴年马月了,早抛到九霄云外去,哪里还记得?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卢玉柏道:“够。” 卢玉柏眉头皱了皱,怀疑道:“当真。” 王映霜哑然失笑,说:“被遣出去的是大王身边的近侍,儿身侧不缺伺候的人。” 卢玉柏欲言又止:“可是——”她想了想,改口直接说,“我这儿有几个得力的人,你带回府上去。” 若是出嫁前替她安排人事那是理所当然,但现在,母亲强硬地插手人事,又是为的什么?好端端为什么要提起这?王映霜越发纳闷,她对上卢玉柏认真的神色:“是谁跟阿娘说了什么吗?” 卢玉柏神色略微缓和了点:“大郎说了些齐王府的事儿,说你那边可能缺人手。” 王清霜琢磨一阵,点了点头:“阿兄想得周到。”她的夫婿是崔药师,也说过几次齐王的不好。他跟齐王是表兄弟,想来也是近距离接触才得出的结论。 王映霜:“……”周到什么?哪个做兄长的手这么长?如果只是出自兄长的好意她心领,但这关头,送人的事情未必纯粹。谁知道是王泓的主意还是魏王的主意?内心深处将王泓骂了个狗血淋头,王映霜朝着卢玉柏直言道,“我不能收。” “为什么?”这下轮到卢玉柏困惑了,“难不成齐王还管你房中的人?” 王映霜眸光微闪,她仰头看着卢玉柏道:“阿娘也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太多人近身伺候。” 卢玉柏说:“你毕竟是齐王妃,哪能如在家时那样?” 王映霜知道母亲是出于关怀,但她消受不起了。她抿了抿唇,说得越发直白:“堂堂齐王妃从娘家带人,是让人看齐王府还是王家的笑话?或者是告诉他们,我与大王离心,不敢用大王的人?” 这话说得重,卢玉柏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被王映霜点醒后,她连忙改口:“那就不带了。” “那些人阿娘也别放在府中好。”王映霜又说,“阿娘对他们知根知底吗?” 卢玉柏道:“是你阿兄办的。” 王映霜暗道“果真如此”,她垂着眼哼笑道:“他脑子拎不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王清霜咳咳两声,提醒王映霜注意言辞。王映霜在齐王府中自在惯了,也跟高素之学了点“无拘束”,可话都说出口了,再收回已经来不及。她不止要跟卢玉柏说,见了王泓她也不要客气。 王映霜在府上用的膳,回去前她果然看到王泓——这厮大概是想来问她为什么不要那些奴仆。王映霜不等王泓开口,便道:“阿兄那些人哪里来的?不会是魏王送的吧?” 王泓眸中闪过一抹讶色,可还是被王映霜捕捉到了。他语重心长道:“这些人都不一样,医卜药工,都是有真本事的。” “这么有本事,阿兄留着自己用吧。”王映霜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眸中的嫌弃和不屑溢于言表。见王泓眉头紧皱着,她又说,“今天天晴,到了夜里月亮也好。阿兄最好走动走动,多晒晒。”说着,也不理会王泓茫然的神色,扭头就走。 王泓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他朝着跑来的幼弟王涧问:“她那是什么意思?” 王涧偏着头:“可能是想大兄晒黑一点?” 王泓:“?” 王涧放声大笑:“这样至少样子上看起来不像个白痴。”没等王泓骂他,王涧一溜烟跑了。 王映霜心情不快,一直回到王府中,仍旧存着一股烦恶之气。 王泓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怕是整个人都绑到魏王府那条船上了。他自己沉了就算了,要是连累家人便不妙了。 七月天里,烈日仍旧炎炎如火。 高素之在王映霜的屋中,就算是抱着冰盆仍旧觉得不够舒坦。 连电扇都比不上就别说空调了,不过这俩就算有金手指在,她也别想。 吃冰饮的时候倒是能解暑,可现在的高素之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吃一碗蜜沙冰便不继续了。她躺在榻上乘凉,等听见王映霜归来时,顿时一跃而起,将散乱的襟口一拢,笑盈盈地出去了。先前无聊烦恼多,但在看到王映霜沉郁的神色时,什么暑热都抛掷了。 高素之眉头一蹙,问:“谁欺负你了?” 王映霜摇头道:“无。” 高素之不信她的话,换了个问法:“你有什么烦恼?” 王映霜盯着高素之欲言又止,这事儿说不说都有不好。先前高素之还跟她打探过王泓呢。 高素之看出王映霜的踌躇,她挺了挺腰,认真道:“你可以相信我。”可能她解决不了问题,但是能解决掉带问题的人。 王映霜牵了牵嘴角:“我家想给我院子里添几个人。” “啊?”高素之的思绪纷飞,顿时想歪了。她气红了脸,咬牙切齿道,“他们将你我当什么了?” 王映霜见她模样,哑然失笑。她柔声道:“大王先别急。”她咬着下唇,斟酌片刻后,决定还是跟高素之坦白。“是我阿兄想要这么安排。” 阿兄——王泓—— 刻意提出来的人肯定不简单,王泓他是魏王府的参军,王泓要送人还是高望之要安插眼线?高素之脑子一转,立马就想明白了!她气汹汹地冷哼两声:“到底谁跟他是亲戚?” 王映霜睨着高素之,心想,还不是因为之前齐王一直不慧吗?她吸了口气,说:“阿兄留在魏王府未必是好事,但我劝不动。”为什么要去魏王府当幕僚呢?还不是想押宝?晋王那边前朝勋贵太多,士人们也怕失权。 高素之用力一点头:“我懂了。” 王映霜掀了掀眼,问:“大王懂什么了?” 高素之笑道:“可以在王府中升迁,也能到秘书省去。”一般从王府参军出来,能升到王府东阁祭酒,再转入秘书郎、起居郎一流。王府官是清官,被高官显贵垄断。但也不是谁都顺顺利利的,中途被打发到地方去也有。 “可在京中,都太近。最好的法子就是出为州县佐吏,只是不知右相同意否?”要是王珩不愿意嫡子离开京城,以宰相的身份,可以轻而易举将他留下。 “如果无事发生,阿耶不会同意。”王映霜说。 “那就没有办法了。”高素之摊手。 “有。”王映霜对上高素之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说,“坑害他就好了。” 与其等着王泓那蠢货祸害全家,不如先将他给解决了。 第32章 王泓油盐不进,王映霜只能心中对他说声抱歉,坑害起他没有半点心慈手软。 过去兄妹还算和睦,毕竟没什么冲突,王映霜懒得管他。但从王泓这次的举措来看,视而不见是不成的。 王泓难道就没想过,他的眼线如果被齐王发觉,自己在齐王府又是什么个处境,落了个什么下场吗?王泓自己不敢来,倒是说动卢玉柏迂回绕弯子,要不是她存点心眼,保不准就掉到陷阱中了。 高素之觑着王映霜的脸色,胸中充盈着一种替她解气的的万丈豪情,她兴致勃勃地追问:“怎么坑害?”打断手还是脚?或者划几刀毁容?要不就装进麻袋里扔了吧? 王映霜眸光微闪,她道:“我阿兄那个人呢,有着不少士人的臭毛病,比如说恃才傲物、容不得一点批评,又自恃出身,不跟寒族往来,评议人还喜欢论清浊,得罪许多人。” 仗着宰相之子的身份,想要在仕林里做意见领袖——可惜未必有这个本事。王映霜暗暗哂笑,嘴皮子一动,就报出一连串的人名,想要从中找到可以利用的。 高素之安静地听着,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名字。陌生的是记忆和剧情中都少,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至于那些熟悉的,则是很可能搅荡起一片风云的,尤其是那位叫杜敏行的。高素之吸了口气,点出他的名字:“杜敏行?” “是。”王映霜道,“我阿兄以及他的那串朋友都不大喜欢这位。” 高素之笑道:“可高望之欢喜得很。” 杜敏行自称是京兆杜氏出身,其实并不是如此。他是内常侍杜泽的义子,在杜泽被泰始帝宠信权势滔天的时候,与城南杜家联宗。那些耿介的士人不齿于中官为伍,但也有左右逢源的。 士人况且如此,更别说是高望之了。他被世家大族推了出来,可又不是对世族唯命是从的人,结交中官是他擅长的事。剧情中对杜泽的着墨不多,只说他颇受泰始帝信重,后来被高望之收买,偷偷地与他传递禁中的消息。 高素之好奇道:“他们有什么仇?” 王映霜说:“杜敏行与杜泽的关系难以否认,他所求的便是被士人接纳,学识算是不错,能与京中士人对论。他某次邀请士人赴宴时,我阿兄没给他面子,来了讥讽几句又甩袖而去。当时跟着我阿兄离开的有半数,杜敏行颜面扫地,引以为耻。” 高素之:“……”这做人还是得留三分余地的,果然能跟着高望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敏行一直想报复呢,如果他抓到我阿兄的把柄,一定会想方设法将他驱逐出京。”王映霜想了想,又说,“推手有了,现在的问题在于把柄。”得是一件可利用的的事,又不能让它影响到王家。 高素之说:“最好杜敏行也别留在长安。”她思忖良久,才道,“要不让他们打起来?”先前郑谋道被革职后,长安一直在整治风气。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王映霜:“我阿兄上次的做法已经被阿耶呵斥,他不再与杜敏行碰面。” 高素之笑吟吟道:“本来就有仇,哪能那么容易放下?要重新激起他们的火气也是简单,拉踩就是。”这随便弄个什么排行榜,将杜敏行放在王泓的上头,他能咽下那口气?之前的老实可不是出自本心,而是被王珩的话语压住了而已。不对,杜敏行不仅要压过王泓,还得盖过跟王泓交游的士人,他们清高孤傲,自许自矜,最是忍不了面子落地。 高素之跟着王映霜说了自己的主意,王映霜沉吟片刻,凝着高素之说:“要做排行那也得有理有据吧?” 高素之不假思索说:“咱们印个小册子,用杜敏行的得意诗文与王泓他们的劣作相比。”好坏都是相对的,就那些诗文而言,说杜敏行更强,有错吗? 王映霜笑着看高素之,眼中藏着几分赞赏。她赞叹道:“大王的主意多。” 高素之被王映霜夸得不好意思,她这完全就是邪门歪道了。“总之就是将王泓弄出京城。”高素之说。要顾忌着王映霜,总不能直接把人弄死。高望之需要的是能在身边的人,王泓在州县回不来,慢慢地会被高望之疏远。 王映霜点头,没在说话。 屋中静了片刻,高素之托着腮看王映霜,忽又愤愤不平道:“他都没考虑过你的处境和为难,我还是想找人打他一顿。”如果是疏忽了,说明他欠打;如果是故意的,那真是罪该万死了。 王映霜眼皮子一掀,直勾勾地盯着高素之看。 高素之抿着唇,开始懊恼自己的嘴快。她的心中像是有一只吊桶,七上八下的。 在高素之忐忑不知所措时候,王映霜笑了一声,柔声说:“打就打吧,大王别亲自去就好。”看呐,只有高素之会在意她的处境。高素之有这样一副赤子心肠,她怎么都要投桃报李才是。原先觉得高素之搅了她的清静,烦闷得很,这会儿却是一点排斥都没有了,人果然是善变的。 “大王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停顿片刻,王映霜又试探着问。 高素之没理解到她话中的深意,想到位面商城那未完成的交易,眸光倏然一亮。她问:“你知道城外的千光寺吗?” 王映霜摇头:“未有闻。” 高素之“啊”一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王映霜不太明白高素之的失落从何而来,她问:“大王想去寺庙消暑还是祈福?” “兼有吧。”高素之说得含糊,她想了想,商城刷出来的东西能在可交易的范畴,说明是没问题的,顶多有个时间差,或者就是名字错漏。也许不久后泰始帝就降旨修建寺庙了呢?要么就是彻底改名。 王映霜:“有个黄龙寺可以去。” “黄龙寺?嗯?”高素之眼睛猛地瞪大了,语气也不由自主变得凝重。 王映霜察觉高素之情绪变化,眉峰一拢:“大王是怎么了?” 高素之抿了抿唇,神色凛凛。她郑重其事地取出摹刻的残图,将它递给王映霜,又道:“黄龙寺跟图上一样吗?是在长安西郊吗?” 王映霜被高素之的态度感染,也一脸严峻,仔细地瞧着那片残图。黄龙寺离长安不远,有大德在其中修行,长安贵人时常去祈福做法事,她跟着母亲去过好几趟。这幅图虽然模糊残缺,但余下的墙体还是能够与黄龙寺对应的。 于是,她一点头说:“是。” 高素之拍手,道了声:“糟糕!” 王映霜眼皮子一跳:“有什么不妥当的?大王从哪里得到这幅残图的?” 高素之揉了揉面颊,唉声叹息说:“梦中所见。” 这么看,千光寺十有八.九就是黄龙寺了。说千光寺她不明所以,说黄龙寺她就想到书中极为关键的一个剧情!作为齐王妃的王映霜去黄龙寺祈福,在半道的时候与许多贵妇人一起,被作乱的山贼流民给抓了,最后是高望之出面将人给救下的。如果说之前的剧情只是靠王泓、王清霜兄妹联通,到了此刻,有救命之恩在,王映霜与高望之就走近了! 而且这次不是简单地镇压流民的事儿。 恶徒们的领袖可不是阿猫阿狗,而是黄龙寺中颇受贵人们敬仰的高僧慈明。 他其实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南朝陈氏末帝的太子!在神武帝还是前朝丞相时,挥军南下,踏平江左偏安的小王朝。末帝投缳自尽,可其太子不知所踪。几十年过去了,谁都没想到那南朝太子非但没死,反而出了家,成了黄龙寺中的高僧。 他知道复国是毫无可能的,聚拢山民、村民也只是想要扰乱长安,报当年的仇恨!至于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是因为他即将油尽灯枯,不能继续再等下去了。 剿灭山贼是小功,但是将南朝流亡太子斩首性质就不一样了。原本泰始帝还要维持晋王、魏王之间的平衡,到了这时候,慢慢地倾向了魏王高望之。 黄龙寺关系着她的土豆,又是主线剧情的一环,无论如何,高素之都要去一趟的。 王映霜觑着高素之红红白白的脸,又问:“不知黄龙寺糟糕在何处?” 高素之说:“明是佛寺,其实是贼窝。”不过这说法,她知道没人会信的。慈明是黄龙寺中的大德,而且真的有本事,翻译了不少佛经。黄龙寺那么多年都没出事,谁会听信她的片面之词? “那换一家好了。”王映霜说,长安城内也有几家寺庙,要祈福也用不得去城外。 “不行。”高素之头摇得像是拨浪鼓,她还要换土豆呢。不仅是她要去,就连王映霜也得跟着她一起去。唉,此刻的犹豫像极了垂死挣扎,还不如就伸头一刀呢。想了想,她又说:“拖下去,害了百姓怎么办?” 王映霜没有立刻回答,她对高素之的话信也没全信。她脸上的笑容端庄持重,又说:“那就多带些护卫。” 高素之琢磨片刻,一点头。排场大些就能够震慑慈明了,这样的话完成黄龙寺的图案绘制很容易。可高素之也不想将慈明这条“大鱼”留给高望之。她心里打着小算盘,微扬起头看王映霜,说:“你跟我同去吗?” 王映霜偏不直言,而是反问道:“大王希望我同去吗?” 高素之从王映霜的神色得到她的态度,顿时眉头舒展,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她用力地一点头,很诚挚说:“希望。”土豆、能量值是一个方面,而她内心深处漾动的喜悦,也是一面。她喜欢跟王映霜待在一起,光是看着她就能心飞扬。 第33章 既然决定要去黄龙寺,还带着王映霜,高素之定然是要做好准备的。王府的护卫不少,她仍旧嫌弃不够,找了工匠琢磨一些可用的东西。上辈子的时候,生活困顿,她几乎没什么娱乐,就爱琢磨等些别人口中的“邪魔歪道”,当个“不务正业”的人,这会儿也派上用场。 等到七月中旬的时候呢,工匠把她需要的袖箭和毒烟球都给制作了出来,高素之十分满足。 “商城里有更高档的呢。”003时不时地诱惑高素之。 高素之一听它的话就咬牙切齿,是她想要退而求其次的吗?天知道她的能量值多难存,能自己解决的事儿,她才不愿意被系统商城坑。只有她薅羊毛的份,系统别想让她当冤大头。 袖箭两支,高素之自己留一支,给王映霜一支,至于毒烟球,全部交给了护卫,并且告知他们的使用的办法。 这架势让王映霜哑然失笑。不就是去上了个香,小住两日吗? 对此高素之振振有辞:“有备无患。”万一慈明和尚临死前大无畏,非要孤注一掷呢? 在一番折腾后,高素之、王映霜两人轰轰烈烈出发了。近段时间,高素之没什么大动静,可印刷术、游乐场以及一些吃食让不少人盯着齐王府呢,见高素之出府,内心深处还很是纳闷。打听一阵才知道,高素之要去黄龙寺中避暑顺带祈福上香。 有的人是羡慕万分,同样是朝官,齐王可以得自在,而他们则要盯着酷暑处理公务。而高望之呢,对自己安排落空很是失望。唯一算是好消息的,就是没发疯可也没正常,高素之仍旧一心悬在吃喝玩乐上。 高素之没能骑马。 她思来想去觉得不要为难自己,钻入王映霜的马车中。 掀帘看,官道上车尘飞扬,车马来来往往,有种红尘熙攘的热闹。只是热风尘沙一灌,高素之立马又落下帘子了。 “等到山中便能请凉些。”王映霜觑着高素之,笑了一声。马车中放了冰盆,可哪能顶得住热气?清爽的时间不多。 高素之“唔”一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映霜的脸。同样的画面呢,在屋中和车厢中又是不一样。局促的环境更容易点燃那一簇燃烧的火。 王映霜很想从容以对,可高素之偏又锲而不舍。她仰起头,话语无奈:“我脸上有什么异处吗?” 高素之摇头,幽幽道:“完美无瑕。” 王映霜:“……”她有再多的云淡风轻,都要被高素之搅得烟消云散了。没见过别她更放肆的人了,可偏偏又是纯粹的,让人连责备之意都生不出。思来想去,王映霜准备和高素之说正事,评点京中风流人物的册子已经印刻发出,长安城中议论声已经响起,她们的目的恐怕不久后便要达成。现在是最好的让人打王泓一顿的时间。 但在王映霜说话前,高素之开口了。她有一丝的难为情,毕竟她提出的要求对王映霜来说很是无礼。但土豆啊——那是天大的事情!她清了清嗓子,想喊声“王妃”,但转念一想,她们都认识几个月了,再这么称呼就显得生疏了。她捏着嗓子,轻声细语:“二娘,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王映霜被惺惺作态的高素之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她瞪大眼睛,心想着,是因为马车中无人,高素之才这样的?想抱怨两句,但对上诚挚的眼神,又不忍心了。她撇开眼:“何事?” 高素之:“……”怎么不直接说“好”?她很遗憾王映霜的保留,没再畏畏缩缩,而是抓紧时机继续说,“黄龙寺是本朝第一大寺,二娘你的丹青天下独绝,能否——” 王映霜听明白了,这是让她将黄龙寺画下来。为此,什么大话都说得出啊!不管是黄龙寺还是她,都担不起那个“绝”好吗?高素之邀请她来不会是专门做画工的吧?王映霜心中狐疑,眼神也变得锐利,夹杂着审视。 融洽的氛围顷刻间便到了破裂的边缘,高素之的直觉拯救了她。她不再提让王映霜画图的事,而是快速地否了王映霜的念头,就差对天发誓说她绝无坏心,是满怀诚挚地邀请王映霜来寺庙中游玩。 王映霜的气闷只持续一瞬,她看着阴慌乱显得不大聪明的高素之,抬起手指点在她的肩膀上,嗤笑说:“言不由衷。” 高素之下意识地抓住王映霜的手。 比她掌心的温度要低些,像是一块滑腻清凉的寒玉。 高素之脑中无由地冒出“冰肌玉骨”四个字,她瞪大眼睛,还没说话,王映霜便将手收了回去,没再理会高素之那副呆相。 她若无其事地捋了捋发丝,可耳垂的红晕到底是出卖了她。 她的心也没面上展现得那般宁静。 小半日的光景,马车便到山脚下了。 山云盖天,林荫垂地。 黄龙寺毕竟多贵人往来,还不算是天然的山路,蜿蜒的青石阶梯往上延伸,直到视野尽头。 高素之估摸一下,靠她这具身体自己爬山,恐怕得没了半条命。好在有能指使的人,她毫不犹豫地放弃爬山礼佛的“虔诚”念头,坐在肩舆上等人将她抬上去。 黄龙寺香火鼎盛,礼佛的人不少。 有富贵人家,有粗布短衫的乡野人,光看面相,也分不出哪个是贼子。高素之很快就失去观察路人的兴趣了,她觑着王映霜,兴致勃勃地跟她说山中灵异奇诡的事。王映霜博览群书,对志怪一流,所知不少,时不时附和两句。 愉悦的时间总是容易过的,高素之还没过完嘴瘾,便已经到了黄龙寺外了。她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哪能不惊动寺庙中的和尚?黄龙寺的寺主都亲自出迎。高素之随口问了一句,知晓相迎的僧侣里没有慈明,说他在禅房中译经。 高素之为黄龙寺来,也为慈明来,哪能不见人?这黄龙寺里的僧侣没有太坏的脾气,知晓要向权贵低头,高素之吩咐下去没多久,便有一个年过半百、慈眉善目的僧人出来了。高素之仔细地看他的面相,属于扔在人群中都注意不到的普通,既无高蹈的气质,也无凶神恶煞的厉相,耷拉的眉眼间浮动着丝丝缕缕的病气。 虽然对佛法没有任何兴趣,可为了打探慈明的的虚实,高素之还是耐着心思让慈明来讲法。慈明也不拒绝,朝着高素之一颔首,便从容地坐在蒲团上,为高素之讲解大乘经文。这一说便是半日光景,高素之去听得昏昏欲睡,全程一言不发。倒是王映霜时不时问上两句,最后得了慈明一句“王妃夙慧,琼枝玉树”的夸赞。 黄昏,落日半挂在山,霞彩披天,灿烂如火海。 黄龙寺中时有贵人小住,禅院尤其多。为了迎合贵人的喜好,雕梁画栋,珠箔银屏,哪还有禅房的样子? 王映霜眉峰紧蹙,思忖良久,朝着高素之道:“大王的猜测是对的,黄龙寺中不可久留。” 高素之问:“何以见得?” 王映霜说:“慈明只是浪得虚名而已,他自诩大乘高僧,可字里行间都是人我分。”王府中不见丝毫跟佛法有关的物什,她就知道高素之对佛法没兴趣。为什么要听慈明讲法呢?必定是慈明有问题。故而她打起精神观察慈明,果真瞧出几分违和来。 高素之闻言暗暗赞叹,王映霜眼光毒辣,以言知人。在剧情中慈明迫不及待动手,或许不仅仅是大限将至?“慈明身份有异。”高素之压低声音,左右都是她的人,可还是小心谨慎,凑近王映霜,在她耳畔低声道,“是昔日南朝太子!” 王映霜王心中一惊,怎么都没猜到这种可能。南朝太子是她父亲那辈的人了,要不是高素之提起,她都想不到这个人。心中咚咚犹如鼓擂,她抿了抿唇,瞪着高素之,咬牙切齿:“大王既然知道,那还来?” 高素之眨眼,一脸无辜说:“梦兆,没有证据难以取信于人。” 王映霜:“……”她还不能反驳。毕竟先前几次“神仙托梦”,真的带来更大的变化?难不成高素之说的神仙事是真的?她有一种智慧被摁在地上摩擦的憋屈感。想了想,没忍住捶了捶高素之的手臂,她还是气不过啊! “梦中神人可告诉大王要怎么做了?”王映霜问道,她说服自己原谅高素之时不时脑子卡壳。说她不聪明吧,偏偏弄出不少惊奇的东西,说她聪明吧……这实在是违心之言。 高素之趁王映霜动摇,又抓紧提她的小要求:“神人提了黄龙寺图。” “呵。”王映霜冷笑一声,又拍了拍高素之的肩,说话不客气,“大王,不要贼头贼脑的!” 高素之心中一紧,正了正站姿,觉得很冤枉,她哪有啊。可心虚气短,不敢辩驳。别说是王映霜,她也觉得这要求很有病啊,而且还有让人摸粟米的前科呢。王映霜怎么不宠她一下?她可是个病人。 清澈的眼眸像利器,一下子便划破王映霜积蓄的怒气池。怒火和烦躁奇迹般笑消融,只剩下无奈。她懒得再看高素之,吩咐人去准备笔墨纸砚。 高素之要图,给她画就是了。 真是的,她跟高素之计较什么呢?! 高素之像是条小尾巴,讪讪地跟在王映霜的身后。 她搜肠刮肚想词,不遗余力地吹捧说:“我十分瞻仰娘子的画技。体韵遒举,风彩飘然,超迈绝伦。一点一拂间,画笔奇绝,天壤中人,难以比拟。” 王映霜:“……”她想赶人! 第34章 王映霜没再跟高素之说话,而是根据记忆描摹黄龙寺的建筑。 高素之唇角挂着讪讪的笑,可没一会儿,心中的负担就烟消云散了。趁着王映霜专注绘图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王映霜白净无暇的面颊。有时候还是不涂粉的好,天然去雕饰,有种清丽的美。 她胡思乱想着,冷不丁的,心间一紧。一抬头正好跟王映霜那双清透的眼眸对上,仿佛一切心思在对方的目光下无处遁形。高素之的喉咙动了动,还没说话,王映霜就将视线收回去了。 黄龙寺依山而建,殿宇错落,要绘制完全景可不是轻松的事。高素之不是动笔的人,在她的设想中,唰唰几笔就能宣告完成。可实际上哪能这么快?其中的苦功夫,站在一边乘凉的人哪能晓得。高素之在心中唉唉的叹气,除了系统003,她也不知道该去骂谁。 一直到黄昏,黄龙寺中送来的斋饭,王映霜才放下笔。高素之很殷勤地迎上前,想要替她揉一揉受累的手腕,但在王映霜含笑的视线下止步。她举起手又放了下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都怪这身份,让王映霜与她之间有种“男女之隔”,如果她是女儿身,王映霜哪会提防她! 暮色四合。 廊上、屋中的昏黄灯笼挂起,迷迷蒙蒙的光芒照向各方。 怕斋饭有问题,高素之也没用,她一开始便让亲卫们带上能食上几日的粮食。亲卫们倒是无所谓,寺庙里的斋饭不沾荤腥,不见得比胡饼好吃。 一夜平安。 次日黄龙寺中的钟声早早地荡开,善男信女们已经在宝殿中虔诚地念诵着经文。 王映霜既然答应高素之要替她绘制黄龙寺,便想着早些完成。在初日照高林的时候,陪着高素之在后山转悠一圈,又回到屋中继续提笔绘图。 高素之的心关不住,可王映霜在忙碌,她总不好意思独自在黄龙寺中转悠。她跟亲卫吩咐几日,命令他们去勘察黄龙寺地形,试图寻找一些不法之徒藏兵之所。剧情里只是提了一笔,说慈明和尚靠着香火钱打造武器,却没说那些武备被他放在什么地方。 到了晌午,被高素之派遣出去的亲卫回来了,还带来一个面色惊恐、眼神恍惚的女人。 高素之对她没什么印象,但王映霜在她过来时放下笔,端详片刻,蹙眉道:“是舞阳公主的内侍。”在出阁前,京中贵人的宴会她也去过几趟,故而认识几位公主,以及她们身边伺候的人。 舞阳?高素之眼皮子一跳,舞阳是晋王高慕之的同母妹,今年才十四岁,在剧情中是不愿意被高慕之利用,极为刚烈地自尽而亡。她怎么在黄龙寺里?为何长安一点风声都没有?高素之的心一下子便紧了起来,她朝着惶恐失神、眼皮子肿胀的女人,厉声道:“公主呢?” 那内侍被高素之的亲卫带来时就害怕极了,听了高素之一问,顿时膝盖一软,结结巴巴道:“公、公主在禅房。” 高素之不知道就算了,知道后哪能让舞阳独自留在僧房里?问清楚舞阳的踪迹后,即刻让亲卫去将舞阳带回来,她继续盘问这侍女惊慌失措的原因。 侍女听了“齐王”的名号就很怕了,浑身颤抖如筛糠。看高素之脸色是风平浪静,但流言过于深入人心,她怕齐王找个由头将她砍了!她回答起话来颠三倒四的,高素之很勉强地听着,直到听见“山贼”两个字。 高素之拔高声音:“山贼?你见到山贼了?” 侍女心尖颤了颤,结结巴巴地回话。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山贼,只是那几个人拿着刀剑、凶神恶煞的。她心里很是恐慌,吓得面无人色。可还是强打着精神,追过去看。但不知为何,那几个人奇迹般消失了。在她慌乱地回走时,就碰上齐王府的亲卫。 高素之:“……”她觑着侍女,看年龄约莫十五的样子。知道有可能是山贼,还追出去看,头也太铁了吧?就不怕被山贼发现吗?她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问发现异处的地点。山贼跟慈明往来,一方面是黄龙寺在掩护,另一方面,恐是打了地道通往暗室。 正当高素之在询问侍女时,舞阳公主被人带过来了。她见到侍女,很诧异地喊了声“宜都”,紧接着意识到高素之、王映霜在,忙不迭行了个家礼。 高素之抬眸看舞阳,见她没有半点遭遇危险的模样,才暗松一口气。她问:“二娘,你怎么在黄龙寺中?”看她身侧也没几个伺候的人,不会是悄悄过来的吧? 果然,高素之声音一落,舞阳公主便露出一副心虚至极的神色来,她的眼神躲闪着,不敢与高素之对视。她也怕齐王,但没自己的婢女宜都那样恐惧,她避着高素之的视线,小声道:“我来替圣人祈福。” 高素之慢慢颔首,她哪能看不出舞阳在说谎?追究舞阳怎么溜出来的没什么必要,她悠悠地说了句“留在我这儿”后,便吩咐亲卫悄悄去调查山中的情况。 这到了黄龙寺的第二日,人来人往,表面上还是平静的。但亲卫带回的消息可没那么妙了。黄龙寺中果然有暗室和通道,里头摆着百副崭新的兵甲。高素之估计,如果慈明和尚要动手,会放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在此之前呢,先下个毒,做起来便会省力很多。她同样没用寺中送来的斋饭。 至于舞阳主仆,也意识到事情不妙,一颗心沉甸甸的,也没敢动面前的食物。 “别乱跑。”高素之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个便宜妹妹。 舞阳点点头,犹豫一会儿,才道:“大兄是奉命而来的吗?”她悄悄地观察了一阵,齐王府的亲卫都像是有备而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都没听晋王提过黄龙寺的异常,难道是圣人的密令?但要是密令,怎么会降到风评不好的大兄身上? “你以为呢?”高素之将问题抛了回去。 舞阳不太确定,她转移视线,瞥着还有闲情逸致作画的王映霜,又觉得不大像。想不明白,她索性不去想了,用手撑着下巴,耷拉着眼皮子昏昏欲睡。 高素之跟舞阳不大熟悉,剧情中的她对同母妹都十分恶劣,更别说是异母妹妹了。见舞阳还算听话,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挪到王映霜的身上。见王映霜揉捏着手腕,踌躇一会儿,凑上前道:“我来么?” 王映霜:“……”舞阳还在坐着呢! 察觉到王映霜视线的舞阳,目光在她们两个身上打转,片刻后恍然大悟似的一点头,带上宜都施施然告辞。 高素之没听到王映霜的拒绝,便当她是同意了。她捉着王映霜的手腕,也没心猿意马,而是拿出真本事来,力度很是适中。 屋中安静,窗外蛙声、虫声此起彼伏。 高素之没打算一直等着,现在有了甲胄做证据,慈明不动手,那便是她动手捉“大鱼”的时候。到了子时,寺院中忽地亮起一团团火光,宛如幽幽的鬼火在飘动。喧闹声划破沉寂的暗夜,汹汹而来。人影在火光下攒动,不消多时,后山有更大的动静传出。高素之在发觉暗室和甲胄后,便派遣一拨人在那边守株待兔。他们身上携带着毒烟球,用来埋伏山贼正好。 “人来了。”高素之撇了撇嘴,没有即将建功立业的高兴,反倒有种苦恼。她实在是痛恨慈明这种没事找事的人,这都改朝换代多少年了?他还是能翻译佛经的出家人呢,还六根不净,死了一定下地狱。 慈明和寺中一干与他交好的武僧、扮作香客的贼人一道来了,但是看到齐王府的亲卫精神昂扬,没有半点中药的模样,他就知道自己的谋算落空了。他在舞阳公主来寺中的时候就知道了,今日听说隐藏行迹的舞阳公主被齐王请去,心中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将此当成一个预兆,不愿意再做等待。他原想着能除去舞阳公主和齐王,让皇帝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谁能想到,齐王是有备而来的?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了。火光照着他苍老的病容,他残忍地开口,说:“杀!” 厮杀声在黄龙寺回荡,这座清静的佛寺,立马就变得闹哄哄的。也并非所有和尚都是与慈明一伙的,奈何他们没有防备,伙食中早已经被下了迷药,此刻正昏迷不醒。 高素之和王映霜没待在屋中,她周身簇拥着一群亲卫。睨着前方的慈明和尚,高素之咧嘴一笑,专门扎人心窝:“就你这脑子,南朝末帝只恨没将你一起吊死。让你出逃难道指望着你复国吗?不孝又不慧的蠢东西,宁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慈明在得知齐王有备而来的时候,还能保持着镇静,但身份被高素之一语道破后,他神色倏然一凝,脸皮拉了下来,如枯树的褶皱,阴森诡异。除了当初一起奔往的旧臣,很少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高素之又问:“你是在想我怎么知道的吗?” 别说是慈明,就连王映霜也想知道,她觑了高素之一眼。 高素之笑盈盈道:“当然是陈显之告诉我的。” 话音才落下,慈明的视线便如锋锐的刀,直接扎向身侧的一个魁梧的武僧。陈显之是慈明的臣子,也是南朝宗室,当初就是他带着慈明死里逃生。 高素之又说:“毕竟是南朝皇室后裔,当日死难者众多,圣人甚感遗憾,惜南陈血脉无继,南陈诸帝无人再奉血食。” 她没有说得太明白,但有心人都能听懂。不就是陈显之想跟北朝元氏一样,也能位列王公吗? 高素之纯粹在挑拨离间,可慈明却信了。 如果没有人通敌,朝廷怎么知道他的身份?又怎么会故意派遣一个名声极坏的齐王,来降低他的警惕? 慈明的反应可谓是迅速,直接拔了戒刀,斩向叛徒陈显之。 第35章 慈明以大德的名义讲法讲经,负责人员洗脑。陈显之武将出身,负责武僧的训练。慈明这毫不犹豫的一刀,在他们的团伙中斩出一道裂隙,哗然声顿时四起。 对高素之而言,就算慈明、陈显之没有交恶,以她的准备足以镇压这小小的反贼团队。可她还是故意去挑拨离间,因为在剧情中,慈明身死,但陈显之逃走了。 剧情里高望之镇压南朝叛逆后,将慈明一干生生死死的反贼都带回长安。泰始帝震怒,下令将慈明尸体吊在城头以儆效尤。可在这时候,高望之出现痛陈利弊,打消泰始帝的怒火,让慈明得以王公之礼下葬。就因为他的仗义执言,侥幸活着的陈显之对他投诚,后来替他打了不少胜仗。除了陈显之外,由南朝入齐的文士也感激高望之的高义,于是他在士林中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高素之没有用陈显之的打算,那就只能除掉他! “殿下!岂可轻信他人之言,臣没有背叛殿下。”一刀下去,血溅三尺。陈显之毕竟是老将,夺过致命的伤害,只让刀锋斩在肩头。到了这时候,他还在焦急地劝着一开始就一意孤行的慈明。 高素之可不会客气,深知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招呼着亲卫上前镇压慈明带来的骚乱。 火光照亮天阙,高素之的面颊被映衬着红彤彤。她没见过血,压着恶心与颤栗望向前方。 她必须要这么做,她不能让高望之有害死她的机会。 “大王?”王映霜察觉到高素之在打颤,不由得关怀地喊了一声。 “我没事。”高素之应道,厮杀声在耳畔回荡,刀剑交击带来的金铁鸣击声铿然而响。高素之忽然对王映霜说了声“后退”,她抬起手腕袖箭朝着试图突破亲卫包围圈、不停向着他靠来的陈显之发动,嗖一声响,精巧犀利的箭矢穿胸而过。 小半个时辰后,战乱已接近尾声。 后山埋伏的亲卫拖着俘虏归来,高素之这方越发人多势众。 高素之没什么紧张的情绪,她听着亲卫的回话时不时一点头,直到一个矫健的身影闪了出来,她面上的平静才被撕裂,眼眸中露出一抹惊色来。那不是慕容观吗?她怎么在这儿?剧情果然只是冰山一角,看着兴致勃勃询问毒烟球的慕容观,高素之开始头疼了。 求助似的眼神转挪到王映霜的身上,王映霜不动声色地瞥了高素之一眼,心中会意。她往前一步,朝着衣袍上沾染着血迹的慕容观道:“慕容娘子怎么在黄龙寺?” 慕容观叹气:“平阳托我来找人。”没等王映霜继续询问,她又说,“宫中来了消息,舞阳公主以前往平阳府聚会的理由出宫,迟迟不归。这事儿不好惊动旁人,平阳便拜托我来寻找。我从伺候舞阳的内侍口中得知她来了黄龙寺,哪想到碰到这回事。”她努了努唇,朝着俘虏那示意。 齐王府的亲卫说得语焉不详,她也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从那些甲胄来看,怕是某家蓄养私兵,欲图谋大事。 王映霜看出慕容观的疑惑,温声道:“是南朝宗室。” 慕容观大为惊讶:“南朝的宗室还没死绝呐?”她听她阿耶说了,当年先帝下江淮,遇到南朝小朝廷的拼死抵抗,都兵临城下了,还做垂死挣扎。要真有爱国爱民之心,哪会落得无道之名?不过南朝之民对末帝骂声多,对其礼贤下士的太子倒是持着同情心,只觉得他生不逢时。 王映霜笑了笑,没接这句话。 慕容观沉思片刻,又兴致勃勃地问:“那毒烟球如何制作的?”战场上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王映霜深深地凝视着慕容观,漫不经心道:“慕容娘子是替谁问的呢?” 她的语调温和,可慕容观听得心中一凉,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逾矩。 高素之说:“只是些小玩意儿罢了。” 慕容观眉头紧皱,心想那哪里是小东西?毒烟滚荡中,还有火星子迸射,一旦用在边关,必定有其妙用。军器监那边研究出来的?或者是齐王自己的创举?再不懂人情世故,都知道这时候适可而止最好。她朝着高素之、王映霜叉手说:“是某无礼了。” 近年来世族对他们这些武将出身的冠冕之族多有排挤,晋王几度向他们家示好,她阿耶正左右摇摆,看来晋王和魏王间,没必要那么早做选择。万一中途杀出一个齐王呢?既是嫡长子,又有才望,哪还有舍她立旁人的道理。 高素之摆手道:“无妨。”毒烟球、袖箭等都是用来防备自身的。没想到慕容观会出现在黄龙寺中,被毒烟球吸引。这些的确可以当吸引她的诱饵,不过呢,只能是诱饵。在确定慕容家倾向前,在军备上她不会资敌的。 闹哄哄的一晚上到底过去了,黄龙寺中被迷晕的僧人醒转,出门见到挎着刀的王府亲卫,再一看满地的血迹,两眼一翻,差点吓晕过去,香客也好不到哪里去。 昨夜尘埃落定后,高素之便让人往皇宫送消息了。收到消息的泰始帝果然大怒,派遣右龙武卫大将军慕容绍、京兆尹高威声率领兵马来围住黄龙寺。可犯上作乱的人杀的杀、绑的绑,留给慕容绍、高威声他们的只是收拾残局。 他们倒是想见高素之一面,哪知等他们匆匆忙忙去找人的时候,只得了一个齐王一众下山的消息。留在院子里的只有三五个亲卫,还有负责讲述夜间情况的慕容观。 功劳已经到手,黄龙寺的建筑图也绘制而成,高素之才不想在那满是血腥味的黄龙寺待下去。她先将舞阳送到高满的府上,替她圆了那个滔天大谎,才和王映霜一起打道回齐王府。 王映霜睨着神采飞扬的高素之问:“大王很高兴?” 高素之用力一点头,她的宝贝土豆即将到手了,能不快乐吗?在土豆上她决定给王映霜一个惊喜,很努力地按下喷涌的分享欲,朝着王映霜那处挪了挪,笑盈盈道:“这是一个大功劳,圣人会赏赐什么?” 王映霜搭着眼帘,问:“大王想入朝吗?”金银财宝就算没有功劳也能赏赐,至于爵位,已经到亲王了,没什么可赏赐的,总不能因此立为储君吧?这样过于草率。如果圣人不刻意打压高素之的话,兴许会让她如诸王般入朝做事。 “啊?”高素之的笑容垮下来点,如果要去常朝那得起得比鸡还早,一点都不人道。不过如果她有职差的话,也可以懒惰点,毕竟她这德行,泰始帝和朝臣们都有心理准备了不是? 王映霜一看高素之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哼笑一声,扶起歪七扭八的高素之,没对她做要求,而是很贴心地帮她出馊主意:“若大王不愿,那就以身体不好推拒了。”话音落下,赢来了高素之连串的附和声。王映霜忽然觉得很是好笑,这还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呢,她怎么也跟着高素之一起瞎想?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回府后,高素之难得地没跟着王映霜回蒹葭园。 王映霜忽地有些不适应,眸光流转,注视着高素之潇洒离去的背影,面上泄出几分惆怅。 “娘子要去秋水园吗?”灵奴很贴心地问。 王映霜瞪了灵奴一眼,脱口道:“不去!”难道她非要跟着高素之吗?没有高素之她才清静呢! 那厢高素之火急火燎地回到秋水园中,成功地完成了交易,得到几大箩筐的土豆。留一批育种,过段时间就是适合种下的日子,剩下的呢,一些留府上自己吃,一些送到长兴园中当“高档品”,先从达官贵人手里头赚一笔钱再说。 高素之一边安排土豆,一边跟003许愿:“请位面商城快点刷出番薯、玉米、花生、芋头、西红柿、菜豆等食物。” 003:“你不能因为芋头没在市面上大肆流通,就觉得人家不存在啊!” 高素之心虚,假装没听见。 土豆的吃法众多,但高素之属意的第一餐呢,必定是“炸”。秋水园庖厨中的人已经学会什么都不问了,按照高素之的吩咐将土豆削皮切成薄片,再放入水中焯烫,撒上些许盐,等到沥去水分便下了油锅。滋啦滋啦声响,大厨很能掌控火候,都不等高素之催促,便恰当时机将炸成的薯片从锅中捞出。嗅着薯片的清香,高素之迫不及待地让人端着薯片往蒹葭园中去。 蒹葭园中。 王映霜心神不宁,根本无法静心看书。拿了笔抄经,簪花小楷,不满半纸,便心浮气躁地写不下去了。 灵奴悄悄地觑着王映霜的脸色,没敢吭声。 她家娘子少有这样的时刻,不用说,都知道是大王招惹的。大王也真是的,风风火火,想来就来,不来了连句话都没有,是将蒹葭园当成传舍吗?灵奴暗暗地替王映霜打抱不平。正想着呢,忽地听人来传消息,说齐王过来了。 灵奴:“……”她现在来干什么啊?觑了眼王映霜,指望着她家娘子支棱起来,硬气地说“不见”。 片刻后,王映霜果真道:“说我睡下了。” 灵奴内心深处雀跃,但很快的,又犹豫了。她们做婢女的,要在恰当的时候排忧解难,而不是鼓动自家娘子任性。她想了想,问:“娘子,真的不见大王?” 王映霜沉默半晌,唉声叹气,说:“请她进来,反正也拦不住。” 第36章 随着相处时日的增长,王映霜对高素之还是有了些了解的,她要是想拦,哪能拦不住?在灵奴诧异的视线中,她从容自若地从卧房中迈步,去迎接高素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虽说有转凉的趋势,天近些日子屋中犹如蒸笼,就算是放了冰盆也不见好。王映霜穿得轻薄,抹胸外就罩着一件轻薄如烟的纱裙。高素之才迈入屋中,便眼眸一亮,心中好生羡慕。她为了遮掩身份,只有独自在屋中时,才敢穿清凉的短衣,哪能像王映霜这般自在? “大王。”王映霜清凌凌的声音,将高素之的神色拽回。 高素之想起自己的目的,从后头侍奉的等婢女手中将薯片端来,拿着玉筷夹了一片凑到王映霜的唇边,兴致勃勃道:“来,尝尝看!”薯片只加了盐,原汁原味的。种下的红辣椒还没有成熟,还没到制作辣椒粉的时候,只能先将就着。 王映霜满怀荡漾的情绪在高素之那双明灿灿的眼中,立马就做烟消云散了。她垂着眼睫,凑上去小小地咬上一口,松脆生香。她先前未曾尝过类似的小食,无法分辨到底是用什么做成。 高素之观察着王映霜的神色,见她喜欢,一片又一片地投喂。偶尔也夹起一片,放到自己口中,连筷子都没更换。她对自己的动作浑然不觉,可王映霜却发觉了,心中腾升起一抹异样的情绪,酥酥麻麻的,面颊也渐渐染上绯色。 “热吗?”高素之问,她捋起袖子,从灵奴的手中接过扇子,很殷勤地替王映霜扇风,“我见书籍上记载,过去权贵家中冰山有一人高,招呼能工巧匠雕琢出山亭草木,人坐在其中,瑟瑟生寒。” 如今的宫里头的冰都是采来的,存在冰窖中。别说是亲王了,就算是宫中都很难那般奢侈地享受冰山,每个人的份额都是定量的。硝石制冰还未发现,已经七月中旬,再过段时间天气将会转凉,高素之也懒得去折腾。 王映霜横了高素之一眼:“大王想被人弹劾不成?” 高素之忙摇头:“不想。” 先前高素之的动作不断,王映霜都没空闲说话,这会儿高素之忙着摇扇,便得了空闲,抓紧时间问:“这是用什么果实制作的?” 高素之随口道:“土豆。” 王映霜眸中泛过一抹惊色,跟先前的辣椒一样,闻所未闻。她本来怀疑高素之的神仙梦都是诓她的,或许是真的?没等她询问从哪里来的,高素之便拉着她坐下,兴致勃勃地与她解释了。 “是庄子里干活的人发现的。”这当然是胡诌的,不过呢,系统给的来历就是这样。“他们送了一筐到府上来。这种食物很容易饱腹、产量大,一年四季都可下种,对土壤也没那么挑剔,哪里都能等种下。”高素之顿了顿又说,“不过它也有个缺陷,出芽的青皮土豆不能吃、没煮熟的时候也不能吃,有毒。” 听了高素之的介绍,王映霜眼皮子倏地一跳,她对着高素之道:“是一种可以替代粟米、稻米的粮食。”民以食为天,这可是不亚于祭祀和战争的大事。如果真如高素之所言,在全国推广后,在大灾之时,能够救命!将土豆商上呈,偌大的功劳足以压过镇压南朝叛逆。 “大王准备怎么做?”王映霜幽幽地问,“直接献给宫中吗?” “不急。”高素之说,“种植还要有些时间呢。”这会儿正能赶上秋马铃薯,对土壤的温度最好在十三到二十左右,出苗的时候需要两个月的见光期。从下种到收获,约莫三个月时间。 高素之已经做了决定,王映霜也不去置喙。她凝视着高素之,慢条斯理道:“除去做种子的,大王手中也有剩下的吧?” “那自然是要留着自己吃了。”高素之理直气壮,她对上王映霜的视线,笑吟吟道,“这薯片味道如何?做成小食,长兴园中游玩的人会愿意掏钱吗?” 王映霜:“……”她好笑地看了高素之一眼,若无其事地问,“只有这种做法?” “自然不是。”高素之摇头,不过也从王映霜的眼神中会意,晚膳该定下了,给她的王妃来一场“土豆盛宴”。 齐王府中一派乐融融,在务本坊的王家,可谓是愁云惨淡了。 前几日长安一本评点士人高下的小册子流传开来,里头载着众人的诗文,以杜敏行为第一。至于王泓呢,自诩风流才子,可不知晓排到哪里去了。看到册子的人没什么异议,毕竟里头所载的王泓文章的确不好。王泓看了后气得火冒三丈,分明是刻意拿他最劣的诗文去跟人相比!他哪能服气?猜测是杜敏行做的。本来就是仇人,这会儿可不就仇上加仇了吗? 杜敏行是春风得意,双方狭路相逢时,他不免讥讽王泓几句。王泓说话也不会客气,用杜敏行为内官后刺激他,将人气得面色发青。本来这事儿也就完了,可王泓回家的时候,莫名其妙被人套麻袋,挨了一顿打。他直接认定杜敏行就是凶手。等再度相逢的时候,他和杜敏行就打了起来,闹到京兆府去。 这段时间京中在抓严风气呢,两个人都进了京兆府大牢。不管是杜泽还是王珩出面,都没能从京兆尹高威声的手中将人要回来。这脸也是丢大发了。高威声不同意,他们只能从圣人那处着手了,可黄龙寺才闹出那么大的事情,泰始帝哪有闲心管王泓、杜敏行的事儿?一想到有人觊觎他的宝座,泰始帝便食不下咽。 在黄龙寺的一干逆贼被擒抓下狱后,泰始帝又给了慕容绍一道剿贼的命令,要他将山中匿藏的不法之徒全部清剿干净。可能在长安郊野横行的,不少是关系户,跟权贵们有点暧昧的联系。这一下子牵连甚广,不少朝臣被夺了官位。 有人被贬,也有人该论功行赏。如果不是高素之及时发现黄龙寺有人私藏兵甲,可能还会酿成更大的祸端。虽然是误打误撞,可说明时运是在齐王身上的,不用看动机,得直接看结果。在雷厉风行地处置一堆人后,泰始帝招了宰臣商议对高素之的赏赐。 爵位无可加的,泰始帝摆明生出让高素之入朝的心思。这些年似乎没怎么发病,兴许天保佑,她的的疯病已经好全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泰始帝心中也拿不定主意。 宰臣们的反应不一,要么是坚定地拒绝高素之入朝,要么如工部尚书宇文神阔那样试图拉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将作大匠郑本初从女儿的手中得到了点图谱,可也只有一点。宇文神阔坚信齐王还有所私藏。 泰始帝思来想去,没能拿定主意。下了朝后找崔皇后随口问了句。过去崔皇后借着高素之得病的事想方设法让她离开斗争的漩涡,希冀推动高望之前行,从而保住她的性命。可目前看,等高望之是指望不上了。高素之弄出这些东西,不就是为了入朝保全自身吗?她哪里还能阻拦?崔皇后不想让那渐有回温的母女感情再度走到劈裂的边缘。 崔皇后道:“陛下不如遣太医去瞧瞧?”她先前病中,手里对后宫权力的把控有部分滑到元贵妃的手里。可事关高素之的生死,太医署那块,她还是捏在自己的手中。 泰始帝嗯了一声,听从崔皇后的意见,打发太医署的人去齐王府中诊治了。 高素之一件宫中专门来了太医,隐隐猜到了什么,等小医官偷偷给她传话后,心中更是了然。泰始帝果然要给她实权官职了,但在此之前,要确定她的身体状况。头疾或者说疯病得好了,但“柔弱”得在。唯有“柔弱不胜衣”,她才能免去大早上上朝的辛苦。都已经荣华富贵了,谁会想不开去当社畜啊? 医官们回到皇宫中回禀泰始帝,便依照高素之的意思说了。泰始帝在意的是“头疾”,要是不见好,把人安排到六部时,她突然发病一把火烧了官署,岂不是荒唐至极?琢磨一阵后,泰始帝如工部尚书宇文神阔的愿,将高素之安排到了工部当工部侍郎,允许她如过去般不来常朝,也不必去工部当值。六部之中,吏、兵为重,这个安排不高不低,就算发生什么也容易兜底。 高素之当上工部侍郎的消息传出,引起晋王、魏王的警觉。大都督只是按照规矩遥领,恢复高素之的亲王待遇,那入工部算什么呢?说明泰始帝已经将她当作正常人来看待了。是不是意味着夺储之争里多个敌手?可尽管心中焦急,他们也做不得什么,只能够遣人时时刻刻盯着高素之,看她下一步的动作。 而高素之呢,欣然接受工部侍郎这一职务,然后心安理得地待在王府中不去上朝、不去当值,将偷闲贯彻到底。 府中,土豆宴五花八门。 在只剩下一框留下使用的土豆时,高素之终于收了手,开始筹划她的小吃街赚钱大计。炒土豆丝就免了,只上薯片、土豆泥两样小食也足够。 用王映霜的说话,这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让那些朝官很“偶然”地发现,原来天底下还有这么一种食物,然后来她府上求。 主动给出去他们会心安理得,唯有得来不易的的东西,才会让他们珍惜,记住她高素之的功德无量。 第37章 戊时。 上辈子拧螺丝人的下班时间点,在古代已经是休息时间了。 高素之白天能留在蒹葭园中,可到了晚上仍旧要回秋水园。 上一波土豆更换后,她的能量值又见了底,经过几日的努力,数值略有上涨。她照例看了眼商城,没发现极为想要的,叹了一口气,就让思绪飞扬。缺的东西太多,以前觉得上辈子生活在地狱,可就环境而言,彼时地狱于此刻也如天堂。 烛火摇曳,窗外虫鸣声此起彼伏。 高素之隐约听见一声“王妃来了”,还以为是个梦境,半梦半醒中答“请人进来”。可随之响起的不是应诺,而是接二连三地劝阻声。高素之听得烦,连做梦都不能自在。王映霜会在夜里来秋水园吗?不可能的。她撑着坐起身,朝着伺候的人发了一通脾气。 伺候的人也觉得冤枉,她们大王身份特殊,哪能与王妃过夜?过去大王一直很有防备,但现在没有阻拦王妃,难不成是王妃已经知道秘密?联想到近来大王常往蒹葭园中跑,一切都有了解释。她顿顿是恍然大悟,不做碍事的人,忙不迭去请王映霜。 王映霜来到等秋水园里就后悔了,她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没提,可那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难道明日就不能说吗?可冲动催动了她的脚步,一直到秋水园中,她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当。现在要走来不及了,秋水园中伺候的仆从一个个都盯着她,她只能拿出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来。或许可以寄希望于高素之不见她?只要拒绝了就好。可一想到被下人传话拒绝的场景,她的内心深处又钻出一股沮丧、失落和难堪。 心脏咚咚跳着,如同擂鼓。似是过了许久,也像等只有一瞬。在婢女来传话说“大王请王妃入内”后,王映霜眨了眨眼,体内的血液忽地活跃起来,那种因幻想而生出的僵硬消失,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雀跃,王映霜骤然意识到,不是倾诉的念头占上风,而是她想见高素之。 王映霜猜测高素之在看书。 她独自入了高素之屋中,就着烛光觑见的并非峨冠博带坐在书案后的身影,而是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的人。短衫短裤形貌有些诡异,怕又是高素之的奇思妙想。月光自窗隙淌下,照得裸.露的肌肤皎白如雪。 王映霜忙不迭撇开视线。 高素之先前暴露的痕迹像是水池中荡开的细微涟漪,而现在呢,宛如惊涛骇浪翻涌,生怕人不知。 王映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梦半醒的高素之听到吱呀的开关门声,推测有人入屋。她分不清现实、梦境,可对小偷的警觉让她强打起精神,将自己从迷蒙的睡梦里拽了出来。她坐起身,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掩着唇打呵欠。她的眼眸只睁开一条细微的缝,等到光线将王映霜的身影送到她视野中,她猛地一拍大腿,惊慌失措:“你怎么来了?” 没有勃然大怒,只有花容失色。 王映霜心中了然,她缓缓道:“是大王同意我进来的。” 高素之:“……”她低头看了眼短衣短裤,想要找东西遮掩,可天还没有转凉,榻上连条薄被都没有。仓皇之下,她将长发拨到胸前。这一番欲盖弥彰的行为能瞒过王映霜吗?高素之心中有答案,她紧绷着神经,开始思考到底哪里出了错。最后结果指向似梦非梦的场景——好吧,是她自己同意人过来的,但好端端的,王映霜来做什么啊? 高素之憋着一股气,可她不能骂王映霜,只得骂才睡醒的003。 003哪敢吱声,将威胁值调成高亮,无声地告诉高素之,就算发现了又怎么样?数值还不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掉马时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大波澜,两个人都平静得像是无事发生。高素之不知道王映霜怎么想,反正她的淡定都是装的。沉默在屋中蔓延片刻,最终是高素之先出声打破那片寂静,问:“王妃怎么过来了?”同样的问题,王映霜刚才没给她答案。 “只是突然间想起一事。”王映霜垂着眼睫,理由很牵强,可容不得她不说了,“明日请大王往京兆府走一遭,赶在别人动手前将王泓和杜敏行从狱中带出来。”没有第一时间处理,说明是有人想故意晾一晾,遭受的折磨多了,更容易生出感激之心。 “好。”高素之答道,她抬起头,视线落在王映霜的身上,可那张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脸啊,在她不愿意的时候,是不会露出半点痕迹的。她的王妃是个很“表里不一”的人。总是提心吊胆不是事儿,要不直接一点,让悬着的心死掉吧。 于是,高素之咬了咬牙勇了一次:“你看到了?” 王映霜克制的视线往高素之遮遮掩掩的胸口一扫,旋即收了回来。她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我说没看见,大王信吗?” 高素之抬了抬眼,哦一声:“那就是没看到。”说完后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如果王映霜就这句话点头,那就达成一个再也不提的默契。困乏之意被这样一惊,已烟消云散。高素之从榻上下来,走向王映霜,叹气问:“二娘,你说该怎么办呢?” 王映霜木然地看了高素之一眼:“大王指得是什么?”这事情能瞒住十多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不敢想象,泰始帝知道此事后会如何震怒。到时候被问罪的岂是高素之一人呢?皇后、太医署、崔家甚至是王家都逃不过去。先前高素之没有点破,她也不愿意去深想,反正浑浑噩噩十几年过去了,那只要按部就班,再瞒个几十年都不成问题——虽然从高素之的一系列举措上看不出她想“按部就班”。 其实怎么做,她们两个人心中都有答案了不是吗? 王映霜说:“大王不能如闲散宗亲般做斗鸡走马的纨绔。” 高素之替自己辩解:“我才没有呢。” 王映霜瞥了她一眼:“只是说未来也不能如此。”她家大王飞鹰走马可能做不到,但还是有喝雉呼卢的资本的。她板着脸,很认真地说道,“不想让欺君之罪落实,那就自己成为君。”前朝的母后操权事可不少,不从夫谥、另起山陵、下旨称诏、自称为朕、着十二章纹的袍服……就差那一步。 高素之打得也是这个主意,得了王映霜的支持后,她自然是笑逐颜开,一把握住王映霜的手,诚恳道:“若真能成事,你便是君后。” 王映霜:“……”恨不得给得意忘形的高素之倒上一桶冷水让她冷静冷静,真有那一日,她能成为皇后吗?不对,她做什么想这个?!王映霜面颊泛红,也恼了高素之,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 可高素之的敏锐完全是间歇性的,仿佛察觉不到王映霜的瞪视,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说话。先前种种顾虑,就算知道王映霜可能已经知情了,都不敢太亲近,现在嘛,眼前豁然开朗了,压在心中的大石消失,顿时变得无拘无束。 时人爱下棋,夜谈的时候难免会来上一局。可高素之的围棋技艺约等于无,于是她拉着王映霜坐在榻上玩五子棋,一直玩到子时过才灭了烛火。都这时候了,也没什么回蒹葭园的必要,王映霜在秋水园中将就一夜。 翌日。 高素之记得王映霜的吩咐,神清气爽地出发前往京兆府。将王泓、杜敏行捞出来还不够,得用“不论出身”来鼓舞杜敏行,在士人瞧不起他的时候,伸出一根橄榄枝,或许以后就能利用了。当然,这两位出狱后,也不需要留在长安。 东宫崇文馆中。 高神嘉收到了齐王府赶早送来的礼物——薯片、土豆泥。 虽然崇文馆里有各种糕点可用,不过大多数人都喜欢从家中拿些小吃食与同伴分享。土豆泥只有一小碗,高神嘉只分给亲近的几个伙伴,至于薯片呢,一一分过去,只是这么一来,每个人得到的都不多。 “公主,这是什么东西?尝起来好松脆。”一个个子不高、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眨着眼问道。 高神嘉笑眯眯道:“是齐王阿兄府上做的,松脆的是薯片,另一个叫土豆泥。”她觉得名字怪怪的,但阿兄那边都这么说了,她也跟着传就是了。她哪会不知道高素之的心思?不用人叮嘱,也会把事情办好,让阿兄赚很多的钱。 高神嘉又说:“阿兄说这要在长兴园中卖的,东西不多,一天只有十来份,可能不到七日就没了。” “十来份?”小姑娘怪叫一声,眼珠子只打转,她们这儿就不止是十个人啊!那么一点,难道是什么珍奇?对于奇珍异宝,她们这些权贵家的孩子,哪里肯落在人后了?都等不及放学回去,忙不迭遣人回家去传信。 各高管权贵家的夫人们,听说什么薯片、土豆泥满脸茫然,那都什么东西?家法严的恨不得冲去崇仁馆将就记得吃的小崽子打一顿,而惯来宠爱孩子的,已经准备动身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不要紧,有一点听明白了就好,那便是长兴园里又出好东西了。 平阳公主府中。 高满也得到高素之送来的薯片和土豆泥了。 她的胃口不大,只吃了一些,余下的都进了慕容观的肚子中。 “要不是齐王点名了拿去卖,我都想留在自己府上了。”高满感慨道,“也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 慕容观垂着眼道:“饱腹感很强。”如果能够大面积种植,这意味着行军的干粮又多了一种选择。可土豆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只有高素之知道。 “陆天监来我家求娶了。”慕容观忽又道。 高满神色倏然一冷。 临汾候、卫尉卿陆天监是淑妃之弟,为勋贵一派的人物,原是步陆孤氏,后改成汉姓。陆天监跟晋王走得近,想要为自己的儿子陆绍兴求婚于慕容家,怕也存了拉拢之意。 “你别急,我不会同意的。”慕容观又说。 高满低头,呷了一口茶,闷声道:“我没急。”她谆谆劝诫道,“你要小心,不要卷进去。” 慕容观扬眉,洒然一笑:“我晓得,阿满,你也要提防盯着你钱袋子的人。” 第38章 吴王、吴王妃皆早薨逝,如不是泰始帝和皇后将她充作公主,处境不知比现在艰难多少。可就算得了宫里两位的照顾,很多事情也得靠自己。别说她不是那两位亲生的,就算真是泰始帝所出的公主,与深宫还是隔了一层。她如果不靠自己立起来,哪能掌住家业? 高满心中幽幽地叹气,面上仍旧挂着笑,她将话题一转,重新落到高素之的身上,说:“齐王带来的惊喜可不少。”惦记着她钱的还有高望之,但那厮总想着空手套白狼,给出的也只是空头许诺,哪像高素之,说得明明白白,带来的是真金白银。 此刻的高素之已经抵达京兆府。 京兆府中的官员收了收见鬼似的神情,满是惶恐地请安,匆匆忙忙将京兆尹高威声请了出来。高威声乍一听齐王前来,心中也是纳闷至极。要说最近也没谁得罪齐王啊?来京兆府做什么?不是报案那来做什么?总不会是喝茶吧? “王大郎还在狱中呢。”倒是有个机灵的小吏提点道。 高威声这才恍然大悟。近来忙的事情不少,将王泓、杜敏行丢入牢中他就忘了处置。王泓是齐王的妻兄,恐怕是来替他说情的。只是杜敏行那边也有些棘手,高威声只盼着高素之不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来。 一边想着,高威声一边往大堂中走。 高素之早在侍从的引领下坐在正堂,她观摩了一会儿堂中的匾额,旋即大马金刀地坐着,侍从端来的茶点,她只扫上一眼便收回视线。堂中静谧,伺候的人畏惧齐王恶名,大气不敢出。高素之也不在意,直到瞥见高威声的一角官袍,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执了一个晚辈礼。 清河王高威声是泰始帝的堂叔,她该称呼一声叔祖。 高威声喜怒不形于色,他朝着高素之,很是温和道:“大王怎么过来了?”先是长兴园,再是黄龙寺之功,当初被幽闭在府中的齐王逐渐出现在朝官的眼前。高威声觑着高素之的精神气貌,觉得比过去皇宫家宴上匆匆一瞥时瞧见的要好上太多。宫里传出消息,说齐王头疾痊愈,那是否意味着她也要加入夺嫡之战中呢?他很是看不上文质彬彬的高望之,但晋王高慕之吧,又有些不大聪明,不好下注。 高素之目的明确,也不跟高威声废话,直接道:“王泓与杜敏行还在狱中吗?” 高威声心道“果然如此”,他大义凛然道:“他们不顾体面,当街斗殴,实在恶劣至极。” 高素之眸光微闪,斗殴的哪里只有这两个?对于这等事情,长安、万年两县以及京兆府都是轻拿轻放,她故作关切道:“还要关押多久?” 高威声根本不可能对那两位施加杖刑,但要关到天荒地老也是不可能。杜泽和王珩都会设法救人,也是圣人忙于黄龙寺的事情,没心情理会他们的哀求。高素之都开这个口了,高威声便决定卖他一个面子,笑了声,顺水推舟道:“既然大王替他们求情,便将他们释出吧。” 高素之扬眉,朝着高威声道:“多谢叔祖高义。”不用费口舌劝说那再好不过。 杜敏行、王泓跟别的罪犯不同,没戴上刑具,吃喝也有人伺候着,但哪能比得过家中流苏帐、白玉床?高素之坚持亲自去一趟狱中见人,高威声也没阻拦他,命人带着他过去了。隔着木栏望向狱中灰头土脸的两位,高素之压住内心深处的笑意,淡然说:“二位可以出来了。”她的神色自若,旁人丝毫看不出事情是由她暗中主导。 仇人聚头,想要心平气和也难。到底是碍于高素之在前,杜敏行和王泓都没有破口大骂,只用凉飕飕的眼刀子互相甩。高素之假装没看见,她道:“两位同为朝廷命官,为圣人做事,仇隙从哪处来?为什么不能握手言和?” 王泓:“……”这就有明知故问之嫌了,王泓憋着气没吭声。 杜敏行知道高素之与王家的关系,认为齐王是为了王泓才跑这一趟的。他的脸色涨得通红,忍了又忍,最后一甩袖,愤愤不平道:“此事分明是王泓先挑起!”反正已经将人得罪透了,也不差这一回。 王泓火气蹭蹭往上涨,被关了几天,定性早就磨没了,顾不得给高素之面子,呵呵冷笑:“那册子是谁印刻的?别人称你一声杜郎真将自己当成人物了?阉寺之后,岂能与我辈同列?” “这是什么话?”高素之诧异地瞥了王泓一眼,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①郑小郎贡举出身,同样是万里挑一之辈,难道还不如门荫入仕的人吗?” “或者你还想着恢复旧日‘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②的局面?” 高素之这话有点杀人诛心了,王泓神色倏然一变。在世族坐大的时候,有“共天下”之言,这恰恰是圣人不能忍的。高齐承袭的前朝是从草原上来的,先慕华夏之风,渐染华夏之色,可到底没如南朝那般将门阀高高奉起。神武帝在位时,便已经废除九品中正,以考试的办法取士。门荫仍旧占据大头,可毕竟与当年盛况不同。 杜敏行见王泓吃瘪,心中顿时大快。他抬头仔细地打量着高素之,可在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眸时,头皮一紧,忙不迭避开。 高素之道:“回去吧,要是不能释怀,那就如参商不见。” 杜敏行朝着高素之拱了拱手,在小厮的簇拥下离开京兆府大牢。而王泓呢,仍旧站在原地,脸色青青白白。他其实没指望齐王能替他出气,但怎么也不可站在杜敏行的那边来指责他吧?魏王知道什么是清流,齐王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王泓心中怨愤不平。 高素之看着王泓如五色染缸的面容,很是好笑。这些大族子弟,总有莫名其妙的骨气,不是瞧不起这就是瞧不起那,一种与世间脱节的清高,难怪多得是不能死得其所的。高素之没再跟王泓说话,秉着“送佛送到西”的原则,她一直将王泓送到大门口。 报信的人早就到王家了,里外忙忙碌碌的,甚至准备火盆替王泓去一去晦气。今日王珩在家,他是大家长,没有迎接儿子的道理,可得知高素之也来的消息后,立马整了整衣冠,前去大门迎接。长兴园以及印书的事儿让他注意到齐王,黄龙寺一事后更对她刮目相看了。 高素之站在门外没进去,在受了王珩的礼后,她才执了一个晚辈礼,悠悠笑道:“‘毋老老,毋贱贱,毋少少,毋弱弱’③,右相以为呢?” 王珩的心蓦地一沉。 他对齐王的浅薄了解,让他认为齐王只会说“不要看不起人”的话语。 可此刻齐王引用《左传》之言,是想说明什么?要告诉他其实这么多年在府上韬光养晦吗?没有师傅教她,她依然能够出头吗? 王珩站在门口看着高素之的马车行远。 王泓跨过火盆扫下一身的晦气后呢,抱怨说:“阿耶,齐王怎么替阉寺之后说话?” “住口!”王珩呵斥一声,他骨子里也是瞧不起阉寺的,但杜泽毕竟是圣人跟前的红人,他就算看不起人,也会维持一种体面。可现在王珩跟杜敏行大打出手,闹到京兆府中,将那层平静给撕裂了。 在政事堂中几度看到传消息的杜泽,王珩都能从他的眼中看出愤恨的情绪来。耿直没什么错,但是要走上官场,得学会圆滑。百年前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怎么在党锢之祸中得免?靠得难道是他们的声望和清名吗?不,靠得是与宦官联宗,靠得是虚与委蛇! 高素之亲自送王泓回来不是善意,而是一种警告。王珩猛然间意识到这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幽幽地盯着王泓,原来想着,等王府官任满,就将王泓提到秘书省中去,但是现在看来,得让他离开,外放到州当参军、县令最好! 王泓被盯得心中发毛:“阿耶做什么这样看我?” “回屋抄经十遍。”王珩淡淡道,没将自己的心绪表露出来。王泓与魏王关系渐近,他定然是不愿意离开长安的,到时候请托魏王插手,反而不妙。 那头高素之坐在马车上,回味着自己从王家离开的场景。 要是翻身上马,才有一种蔑视他们的少年轻狂。 可惜她的骑射实在是不大行。 高素之胡思乱想着,思绪不由得飘到马蹄铁上!现在的马有络头鞍鞯障泥,似乎还没有马蹄铁?这对马的行走实在是太重要了,有了“铁掌”的保护,马的行走能力才会提高啊! 马车一回到府中,高素之便急不可耐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弯着腰仔细地观察着拉车的马匹,果然,马蹄没有半点防护设备。 “大王在做什么?”一道清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高素之蓦地一扭头,便看见王映霜惊诧的视线。 王映霜听说高素之回府,便想问她京兆府一行结果如何,哪知一来就看到高素之那别扭的姿势。 高素之若无其事地支起身体,对着王映霜道:“我只是想,这马蹄日日摩擦,难免有伤。马背上有鞍鞯,马蹄上怎无防御?” 王映霜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顺着高素之的思路琢磨一阵,眼眸倏地一亮。本朝虽然有几个马场,也要论起养马来,是不如边地胡族的。在都城向南移动的时候,曾经的草原习性也被抛去了不少。曾经马上风流已让位给了南朝崇尚的风度。在对战突厥的时候,胜败参半,而其中马匹也是个关键因素。 王映霜忽然道:“大王,这件事不能声张。” ———————— ①《孟子》 ②左思 ③《左传》 第39章 高素之明白王映霜的意思。 马蹄铁一旦流传开,没多久便能到边地。突厥人擅长养马、御马,这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瞒是不可能瞒一辈子的,但至少要利用一次占据上风再向外传开。 高素之是工部侍郎,这回可以不用自己花钱,而是以工部的名义去推行此事。本朝神武帝创三省六部制,除此之外,还有九寺五监,属于宰相直领,与六部平级。但是只能多有交叉,九寺五监受到尚书省六部的制约,譬如少府、军器、将作、都水四监,都与工部息息相关,受到工部的节制。 “这事情得通过朝廷来办。”高素之说,她凝视着王映霜,话锋陡然一转,“京兆府已经将杜敏行和王泓放出了,我将王泓送到家中去,见到你的父亲。” 王映霜嗯了一声,伴着高素之往府中走,她问:“你与他说什么了吗?” 高素之一听王映霜询问,立马兴致勃勃地开口,绘声绘色地讲述她去京兆府乃至归途中发生的一切。脚步轻快地走在石头径上,林荫垂落,花影随风摇曳。垂眸瞥见王映霜皎白的侧脸,高素之的面颊微微发烫,心跳咚咚的,似有小鹿乱撞。 滔滔不绝的话语如悬河泻水,在忽然间戛然而止,王映霜难免生出疑惑。她转眸对上高素之多情的眼神,心中也一突,掩饰似的撇开视线,温声问:“怎么了?” 高素之瞥着王映霜,问:“我这事情办得好吗?”她放软语调,可邀功的意思很是明显,王映霜还没回答,她就自己先讪讪一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自然好的。”王映霜很给高素之面子,调侃道,“大王亲自出马,肯定手到擒来。” 高素之又问:“那要是被拒绝了呢?” 王映霜不假思索说:“那是他们不识抬举。” 高素之还没自大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知道王映霜在哄她,可还是藏不住喜悦的情绪。难怪大家都喜欢听好话呢,多动听啊,不比喝了蜜水甜?高素之试图压一压上扬的唇角,但这不算努力的尝试顷刻便失败了。她脸上洋溢着快活,像是灿烂的骄阳。 王映霜听着高素之的笑,难免将视线挪到她的身上。人看着还是单薄瘦削,可入侵性一点都不小,很容易被她的情绪感染。在经历那么多的磋磨、饱尝世情冷暖后,还能保持赤子之心,真是难得。那些恶名都是病症带来的,一个热情天真的人在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做错了事,该有多么痛苦呢? 高素之 从王映霜的眼中捕捉到几分怜惜之意,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好像没说什么博取同情的话吗?高素之没细想,她的话题跳跃,前一刻在说王泓,下一瞬便到了长兴园的薯片、土豆泥上,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效果如何。 “就那么几份,肯定能售空。”王映霜听了高素之的话,淡然道,“今早襄城才将东西带到崇文馆呢,得酝酿几日吧。” 高素之一想,道:“也是。只是再过段时间,土豆就要没了。” 长兴园中。 土豆、土豆泥各自供应十分,没多久便被赶早来的人买空。后来的虽然白跑一趟,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品尝的,没太放在心上。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崇文馆中的小孩放学,在这日黄昏,有几十户高官人家响起要“土豆泥”“薯片”的嚷嚷声。 他们都怀着肯定能买到的心思,满怀期望地回家,这一落空啊,眼泪根本憋不住,唰唰流淌下来。脾气大的甚至不想去上学了,要在第二天赶早去买薯片和土豆泥。可他们闹着要吃的,长辈们或许能满足,这说不上学,立马挨了一顿揍。等到翌日,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沮丧至极。偏生高神嘉又拿出了薯片来分享。 她只负责勾引馋虫,完全不管饱的。 这日去长兴园的人多了,可数额有限,不少人空手而回。如果是一般的小贩,他们可以用权势压人,让对方再卖几分。但这里的铺子不是平阳公主就是齐王府开的,他们哪能得罪得起?明知道对方在故意制造“物以稀为贵”的噱头,并不是真的没有,可偏偏没有半点法子。 一连几日下来,那些朝官都被小孩闹烦了。 齐王府不让他们清宁,那大家都别想好过。于是,一个个开始寻思着,要怎么借着这件事情弹劾齐王。 真的,从长兴园再到花式小食,都在勾小孩的魂。谁家没几个小孩子?他们是家家户户的未来。齐王这一手,实在是太阴险了。 黄昏,务本坊裴宅。 此是司农卿裴隐在京中置办的大宅邸,与王珩家相邻,住着一大家人。 裴隐膝下三子四女,第四女名唤裴慕真,年十五,尚未出阁。 此刻,她正撑着下巴坐在榻上,面上摆着一张小几。用来装土豆泥的小碗已经空了,倒是薯片还剩了一半。昨日她的侄女侄子们拜托她去长兴园中买,她心中好奇,便早早过去预定了一份,还打探到不少的消息。原本是要等侄女侄子们回来的,但土豆泥闻着香甜,没忍住吃掉了些。现在呢,侄女侄子们正联合起来,用泪汪汪的眼神来谴责她。 拿捏这群小家伙,裴慕真有的是办法。她将薯片一端,故意道:“谁再闹就没了。”哭得最凶的小娘子立马闭上嘴巴,反而气势汹汹地转向姊妹,奶声奶气说,“姑姑已经很累了。”脆弱的同盟抵不过一碗薯片。 小家伙们闹腾的动静不小,没多久便将裴慕真的三个嫂嫂吸引过来。一个个看着裴慕真很是无奈。她们同样十分好奇,毫不愧疚地从小孩的口下夺食,捡了片尝尝。 “这是什么东西做的?土豆?闻所未闻。” “味道还不错。” “平阳公主的商队在外找着的吗?” 裴慕真道:“这是齐王的产业。”她想了想,又说,“至于土豆,该是一种稀有之物吧?” “稀有物?那不是过了这时节就没有了?” 裴慕真蹙眉,又说:“可卖土豆的又说,它们其实可以替代粟米、稻米、小麦。” 裴慕真的三个嫂嫂面面相觑,把剩余的薯片分给孩子们,让他们自己出去玩。她们则留在裴慕真的屋中,肃声说:“四娘,你仔细说来。”粟米、稻米是人生在世赖以生存的食物,如果那什么土豆能替代粟米,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大批量种植?小食跟主食的概念可不一样。她们这两天听到了些风声,说有朝官要弹劾齐王,要是那东西是好物,将齐王得罪个彻底不拿出来怎么办?! 裴慕真会去问也只是好奇,见三个嫂嫂一脸慎重的模样,便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她原本以为是小事,可慢慢的,神色也严肃起来。要是真有一种好种植的粮食,那不是功业在千秋?谁还要弹劾齐王啊? 没多久,司农卿裴隐便得到消息,他大惊失色。可惜薯片早已经被小孩分吃完,一点都不剩。翌日大早,他便让仆从去买一份土豆泥、薯片回来,亲自尝了尝。味道他其实已经顾不上了,当即让人调转马车,前往齐王府拜访。哪知这日高素之没在府上,一打听才知道,齐王竟然破天荒地去工部当值了。 裴隐:“……” 高素之一点都不想去当值。 虽然说跟王映霜相处的时间足以蹭满每日的能量值,可她现在想的已经不是能量值了。那种身心放松的愉悦带来的是精神上的享受。可惜今日到蒹葭园便被劝了出来,至于原因,就是那可爱又可恨的马蹄铁了。管马的是太仆寺,马蹄铁到底算谁的呢?太仆寺那边是兵部的事儿,兵部尚书是卢匡君。卢匡君虽然是王映霜的舅父,但他的女儿却是晋王妃,高素之摸不准他的立场,索性不跟他打交道。 高素之找到将作大匠郑本初。将作都水监下有中校署,掌供舟车兵仗、厩牧杂作器用。 从齐王府借来工匠后,郑本初千方百计地打听印刷术以及长兴园玩具的事儿,岂知除了印刷术,这些匠人们对别的也是一知半解,郑本初能利用的只有女儿郑光妙从平阳公主那得来的图谱。他的直觉告诉他齐王还有好东西,可他摸不清齐王的脾气,被拒绝几回后,便放弃上门拜访的念头,哪知齐王自己过来了!让宇文神阔拼命争取齐王、将她留在尚书工部实在是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 郑本初的热情洋溢让高素之的眉头蹙了蹙。郑本初始终关注着高素之的神色,见她不喜,立马收起那带着几分谄媚的嘴脸。 高素之也不废话,将图纸递给郑本初,道:“这是马蹄铁,至于怎么做合适,就是将作监的事情了。” 马蹄铁?什么东西?郑本初暗自嘟囔,在接过图纸后,眼皮子跳了跳。他哪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叹一口气,他问:“大王,圣人可知道此物?” “不知道。”高素之眨了眨眼,“钱的事情你们自己协调,不拿出实物来,怎么让圣人信服呢?”跟泰始帝沟通的事情她才不想干,得是郑本初这种朝上混得老油条,才能写出合适的马屁文章来。 高素之施施然地来,甩了甩衣袖,施施然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郑本初倒是习惯这种事情,毕竟没有让堂堂亲王亲自盯着的道理!他忙找了信得过的人过来,吩咐他们立马去打马蹄铁,尽可能地制造出合适的蹄掌来。 等到裴隐循着高素之来到将作监官署的时候,又跑了空,跟郑本初大眼瞪小眼。 在他们忙碌的时候,朝中酝酿的弹劾文书送到泰始帝案前了。 其中不乏晋王、魏王的推动,他们当然知道谏官的批评不痛不痒,可坏事儿说多了,圣人对高素之印象就会变坏。 这就足够了。 第40章 能当上御史的,要么是很能钻营的小人,要么就是块油盐不进的硬骨头。钻营之辈容易被就晋王、魏王收买,至于硬骨头性情耿介,哪能忍得了长兴园,一顶“骄奢淫逸、好逸恶劳”的帽子猛然间扣下来,唾沫横飞的,那凶恶的眼神像是要将罪魁祸首生吞活剥了。 只不过高素之没来上朝。 “陛下,齐王在长兴园中搭建游乐场,又开设店铺,将好好的园林弄得乌烟瘴气。” “齐王建设长兴园铺展浪费,实乃一大祸害。” “哪有亲王竞逐市利的?!” 弹劾的御史身上自有一股腐儒的气息,硬生生将话题扯到“与民争利”上,好似长兴园一开,有千家万户因此破产。 泰始帝坐在高位上,眉头紧紧皱起。他没将长兴园当一回事,但听着御史的上奏也不耐烦了。前几天才赏过高素之,将人塞进工部。哪知这么快就将麻烦惹来。在泰始帝的心中,已不由分说地将御史和高素之一起埋怨上。 “齐王不学无术,不通君子六艺,反倒钻研小人之道,传出去让皇家脸面何存?”又一个御史启奏,口若悬河,例数高素之的不是,甚至还含沙射影,道她其实疯症未愈合,根本不该出齐王府。 朝中的重臣呢,要么持身保节,要么就倾向晋王、魏王。他们中大部分过去忽视齐王,在泰始帝态度未明之前,一般不会替齐王说话,毕竟无缘大位的亲王,不是他们未来的君主。原本局势的确如此,但卫国公、工部尚书宇文神阔听着就不是很是滋味了。什么叫小道?这是连工部、将作监一起骂吗? “此言差矣!”宇文神阔持着笏板,高声反驳,“若不是齐王殿下发现印刷术,我们能见到刻本吗?诸工匠以国子监藏经为底本刻印经书,虽然还未完功,可通过计算,书籍的价格能压到一卷百钱,甚至很低。如此更多更广大的人能接触书籍,出仕为天下人谋利,这难道也是足下眼中的‘小道’吗?” “长兴园中游乐场中,器具皆经过改良,其中结构能应用在诸多器物之上,是利于民生的大事!难道这也是小道吗?足下无知,那就缄默不言!”宇文神阔神色严厉,他在工部尚书位置上,制作出的好东西越多,他的功绩就越多。出将入相,全部凭借此! 御史哪里知道工部早就盯上长兴园中的玩具,甚至恨不得将它们都拆走研究?宇文神阔是勋贵将门出身,声音大若雷霆,顿时将这文弱的御史吓得面色发白,两腿战战兢兢。 宇文神阔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还嫌不够,又怒骂道:“文学能言而不能行,居下而讪上,处贫而非富,大言而不从,高厉而行卑,诽誉訾议,以要名采善于当世。①是国之贼!” 殿中低笑声传出,御史们多文学之士,勋贵们看他们也不大爽快,见对方被宇文神阔驳斥得面色发白,实在是藏不住眼眸中的嘲弄。他们经常利用御史当武器,但瞧不起对方行事也是真的。 经由宇文神阔一提,泰始帝总算是想起齐王的小道带来的好处了,他冷厉的目光向下扫去,淡淡道:“区区小事,日后不必再提。” 御史哪能甘心,又将话题扯回聚敛上:“可齐王聚敛无数,与民争利,非君子所为!请陛下下旨禁绝此事!” “长兴园中往来的都是贵戚,哪里来的‘民’?”清河王高威声嗤笑一声,他也听说长兴园中事,高满最擅长从贵戚口袋中掏钱,贵戚不知道这点吗?不还是前仆后继?他又多嘴说了句,“物以稀为贵,长兴园中所出,皆外界未见的离奇之物,要价自然是高。诸位的俸禄能供养子弟吗?”说话这话,他就老神在地合上了眼。 高威声实在是诛心,一句话将一大群人拉下水?谁家中没有点产业?光靠俸禄哪能养活一大家子?长安米价贵,历来是居之不易。依照儒家的理念,要禁绝的岂止是皇亲国戚经商?只要是官,都不能与民争利! 话一出,不少人神色冷得发白,一双双死寂的眼睛,往那捅了马蜂窝的御史身上溜去。 其实跟一些贵戚相比,齐王已经是好的了,至少没有因为自家庄园截断长安郊野水流,影响百姓们灌溉。要知道有的人田地不可胜计,庄园之中水碾一立,能给百姓剩点什么? 御史骇得面无人色,蒙受着巨大的压力,身形摇摇欲坠。他不再管别人暗中投递的眼神了,哪还能追着齐王骂? 皇后宫中。 崔元元在高素之点破一切后,心中沉郁顿时烟消云散,几帖药下去,气色比往日好了不少。她这心心力一振奋,对后宫的控制便更强了,恩威并施,不断地挤压着元贵妃的权力空间。皇宫中,宫人看似不起眼,可她们掌文书、掌玺印,还会替圣人代笔批答,知道甚多。崔元元哪能不去拉拢她们? 前朝的朝会一散,有人弹劾高素之的消息便传到崔元元耳中了。 高素之依旧是很少入宫,崔元元知道她的大概动态,也如大部分一般,没当回事,哪知御史找到个点子就能借题发挥。她心中暗暗冷笑,嘱咐心腹将消息送到齐王府中。 大锅从天而降的时候,高素之正在蒹葭园中读书。 可能是那日跟王珩说话引经据典了,让王映霜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材。不擅长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不要紧,但想要成为帝王,必须要通读春秋三传。 高素之:“……”她只看过《春秋左氏传》,因为叙事性强,都是当故事看的,可能记住几个就不错了。至于公羊家、谷梁家的微言大义,看着就生烦。只能说王安石说得对,一部春秋,断烂朝报而已。 王映霜从高素之的脸上看出抗拒,她呢,坐在高素之对面,笑吟吟道:“大王如今只是温习而已。”齐王三岁开始读书,真正没了师傅是在十三岁火烧王府后。一般权贵家的进度,十二左右便读完左氏书了。听她阿耶说,当年圣人有立储的意愿,完全将高素之当储君培养,那修完春秋三传只会更早。 高素之愁眉苦脸,她双手压在小几上,苦哈哈道:“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哪能记住什么?”就像上辈子,她高考完就能将一切知识忘个精光。唉,都怪系统不给力,别的小说里系统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采众长,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冷不丁被埋怨的003满脑子问号:“请大王不要想着不劳而获,位面商城刷出记忆面包,要试试吗?” 高素之听到003的话,在心中呸了一声,那记忆面包有时限的,当她冤大头吗?要是永久性过目不忘她还能考虑下。 王映霜主打一个铁面无私:“那就清闲时候一读再读。”她对皇帝和闲散宗亲的标准不一样,既然高素之跟她坦言梦想,她得投桃报李,拿出鞭子使劲鞭策。 面对软硬都不吃的王映霜,高素之也没太多办法。她盯着让她眼花缭乱的蝇头小字,嘟囔说:“试行的刻本差不多能出来了,等换了我就可以继续读了。”顿了顿,她又问“微言大义学了有什么用?当年的礼制也无法在当下实践啊?而且其中很多话,我并不认可。” 王映霜叹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看着高素之,说得直白:“微言大义只有跟儒生论文学的时候有些用处,我是让你看其中的阴谋诡计。”最后四个字出来后,对着高素之那双透着一种清澈愚蠢的眼神,王映霜隐约有些愧疚,这不是将白纸抹黑了吗?可人君南面之术,又不得不学。 也就是在这时候呢,灵奴来通报,说是皇后宫中来人了。关怀高素之是一个理由,实际上则是传达早朝上发生的事儿。高素之其实早晚都能知道,皇后不派人来,也有管不住嘴巴的朝臣嘟囔。 “难道那些御史都是疯狗吗?”高素之也很是无奈了,古人、今人嘴皮子的利索是一脉相承,真是各有所长。 高素之领了皇后的好意,送宫人离开的时候还附赠了十几个土豆,千叮咛万嘱咐,要厨房做熟了才能吃。母亲那边得要牢牢抓住了,她在外面开府,宫中的事情是鞭长莫及,得要皇后替她掌着。某种意义上的“恃宠而骄”,也无不可。但在母亲彻底对高望之失望前,她不能展露出对高望之的杀意和恶意。 “这些御史真的烦人。”送走宫人后,高素之也不看书了,可怜巴巴地对着王映霜抱怨。她还没做什么事情呢,大帽子就扣下来了。 “都是些迂腐之辈,目光短浅。”王映霜垂着眼睫道。 高素之道:“圣人那边放下了。” “可我们不能没有作为。”沉思片刻后,王映霜又道,“大王,将那笔在长兴园中赚的钱财拿出来做善事。” 高素之若有所思:“做衣食供给?捐赠寺观?” 王映霜摇头:“不是长久之计。”这么做也能迅速聚敛名声,可时间一久,人们就会忘记了。思考片刻,她又说,“捐给悲田坊,在那儿创建私学,教授百工技艺。” 悲田养病坊都是无家可归的老少,让他们学儒经入仕根本不现实,还不如学一门手艺活。至于学什么,就看高素之了。经过印刷、马蹄铁之流,王映霜笃定她家大王还有许多好东西没拿出来。 那些安于富贵现状或者墨守成规的人不会喜欢革新,但悲田坊中的小儿,给钱就好驱使了。 ———————— ①《盐铁论》 40-50 第41章 高素之并不会吝惜那点钱财,要是长兴园中所得不够,那就自己再贴点。 仔细地琢磨王映霜的主意后,高素之觉得很好。两人又商议一番后,最后的决定是拉上高满、高神嘉一起入伙。她得先一步将人安排妥当,不给闲杂人等插手的余地,再让好名声散出去。 接着呢,让高神嘉去皇后、皇帝那再要点钱,打个帝后的大招牌。到时候其它宗室成员一看她们这样殷勤,不想被戳脊梁骨的话,也得捏着鼻子跟上。但是后来人哪能如倡起人呢?钱是出了,好处就别想了。 悲田坊一开始便是由寺院中发展出来的,僧侣收养无家可归的老幼做慈善。在先帝神武年间,顺势而为,正式成立悲田坊,下拨良田供养,由金城坊的乐善尼寺负责。可年年都有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人,靠朝廷拨下的田地哪能够?供养费用都是寺庙信众捐赠的香火钱中来。时日渐久,寺庙也不堪重负,生活其中的老人幼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是勉强活着而已。 乐善尼寺、悲田坊之事,高素之很放心地交给王映霜去办。她原来也想跟过去的,恨不得和王映霜做连体婴,奈何出门的一日,王府中有访客到了。恰是一直在逮机会拜访高素之的司农卿裴隐。 裴隐不好日日请假不上值去蹲高素之,千盼万盼等来了休沐日,他迫不及待地往齐王府跑。谢天谢地,这次总算没有落空。只是他听女儿裴慕真说,长兴园中的土豆泥和薯片似是要售罄了,他还能达成目的吗? 高素之对裴隐没什么印象,在剧情里裴隐就是个边缘人物。她只知道裴隐是闻喜裴氏出身,至于立场暂且不明。不过如果是高望之的坚定支持者,那在以高望之为大男主的《帝王策》中,一定会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既然没有,说明此人是可拉拢的对象。 远离了王映霜,高素之心中有些微不快,可到底没有流露出来,很客气地裴隐请入府中。 裴隐擦了擦额上的汗,脑子中各种妖魔鬼怪相浮动,但一看齐王——就知道流言到底欺人到何等程度了。魏王高望之向来有俊秀、美风仪之名,可是跟齐王一比,完全就是玉树旁的蒹葭、明珠侧的鱼目了。朝廷取士也要看仪容,在这等风气下,人都会有点“以貌取人”,至于到底是不是“相由心生”的面相术,就见仁见智了。 裴隐小心翼翼地问:“大王府上的土豆可还有?” 高素之哪会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故意困惑道:“大卿①从哪里听说的?长兴园吗?” 裴隐点了点头,道:“正是。”斟酌片刻,他又问,“大王是从哪里得到土豆的?某翻遍典籍皆不见土豆之名,不知其实物是何等模样?”他去了长兴园两趟,可土豆泥、薯片哪还有原来的模样? 高素之很爽快,立马着人拿了一只土豆过来,喏一声,递给裴隐。“是我庄园中生出的,都掘来了,味道甚美。” 裴隐掂了掂土豆,指尖拂落干涸的沙土。他眼皮子一跳,朝着高素之道:“是生长在土中的根块?” 高素之道:“是。” 裴隐不抱期望地看着高素之:“花叶枝蔓还在吗?” 高素之奇怪地瞥了裴隐一眼:“留那做什么?又不能食用。”实际上她也没有啊,从商城里换的就是一大框土豆。她盯着将土豆当宝贝爱不释手的裴隐,又淡定地说,“此物不是很受地域局限,就算是在山地中也能种植,但是土质要疏松。一年四季皆可下种,三个月就能收获,产量颇大。” 短短几句话,将裴隐惊得一颗心疯狂跳,仿佛要跃出胸腔,他迫不及待地问:“大王怎么知道的?难道已经种过了?” “未曾。”高素之摇了摇头,她眨着眼,拿出十分的诚恳,朝着裴隐道,“这种陌生的果实怎么能乱吃?挖到它之后的几夜,我频频做一个梦。须发皆白的老者说它名土豆,是能救命的粮食,并告知我种植以及食用的要领。” 子不语怪力乱神,又不是子不信怪力乱神。裴隐听着高素之的话,心情十分复杂。试图从高素之脸上找到说谎的痕迹,可左看右看,都是坦坦荡荡的诚挚。难不成是真的?说起来,齐王疯狂时日已长,如今突然恢复,的确是神奇迹象。他将信将疑地看着高素之,不知道此刻面对的是否是齐王的疯态。迟疑片刻,他说:“大王能否告知某种植要领?” 高素之说:“你手中的土豆果实就是种子。”她故意不提种植的方法,将话锋一转,落到了“吃”的忌讳上,比如青皮有毒、没煮熟也有毒。 裴隐麻木地听着,脑子中乱糟糟一团,片刻后,灵光一闪,果实即是种子,而果实或是炒或是煮,要么做成土豆泥和薯片,还剩下多少?!齐王会有留种的想法吗?一阵绝望的浪潮将裴隐拍醒,他将土豆往怀中掖了掖,问:“大王府上,还有多少土豆?” 高素之不假思索:“算上你怀中的那个,还有两个吧,今晚正好炒土豆丝。” 裴隐:“!!!”他脸色骤变,赶忙大叫道,“大王,不可啊!” 高素之瞪了裴隐一眼,不高兴道:“大卿难道还管寡人吃什么不成?” 裴隐忙叉手,否认说:“某并无此意。若如大王所言,土豆量产极高,是能救命的粮食,那不得留下一些种子吗?”他一想到在长兴园卖出的土豆泥、薯片,整颗心都在滴血。如果早些时候发现,那是不是能留下更多种子了?低头看着怀中的土豆,裴隐就差老泪纵横了。 “大卿怎么对着土豆深情款款?”高素之嫌弃地瞥着,又大方道,“这只土豆就送给大卿了。大卿还有其它事吗?” 逐客之意很明显了,可裴隐一点都不想走。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高素之,不甘心地问道:“大王庄园里,留种了吗?” 高素之呵呵一笑,说:“寡人放浪形骸、穷奢极欲、轻佻巧利,有失宗亲之风。” 裴隐:“……”他听了这些话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得了,齐王已经知道朝堂上御史弹劾她了。将人骂一顿后还想从她手中拿东西?他也拉不下这个脸。再说下去,把齐王得罪死了怎么办?只能徐徐图之,不对,不能徐!他得入宫面见陛下。 灰溜溜从齐王府离开,裴隐都没回家中,而是抄着土豆忙不迭朝着皇宫去。 泰始帝还算是个勤政的皇帝,想要造出一番大工业来,听内侍禀告裴隐有要事相告,立马将他宣入殿中。 裴隐向着泰始帝行了一礼,虽没到御前失仪的地步,可行迹间已显匆忙。 泰始帝:“裴卿有何要事?” 裴隐忙取出土豆,朝着泰始帝郑重道:“陛下,此物名土豆,可果腹!” 土豆?泰始帝听着隐约有些耳熟,跟在他身边伺候的杜泽忙低头,小心地提醒:“先前您在皇后那边尝过,是齐王殿下送来的。” 泰始帝恍然大悟,他纳闷地看着面色发红的裴卿:“齐王府中得来的?” 裴隐眼皮子一跳,没想到泰始帝已经知道了,但从圣人的语调中,似乎不知道土豆的优点?裴隐管不得那么多了,忙将自己让裴慕真打听的以及今日从齐王口中得来的讯息整理一遍,尽量言简意赅地说出。 他有条不紊、叙述得当,可落到泰始帝的耳中就变成一句“粮食,产量大,可救灾”!泰始帝眉头迅速拱了起来,给杜泽使了个眼色,杜泽立马将步下台阶,从裴隐的手中接过那枚土豆。 裴隐苦笑一声,说:“果实即是种子,齐王府中所剩不多。” 这话一出,泰始帝脸色又变了。 他在皇后那边品尝过,觉得此物味道不错,已经将剩余的吃完了!难道只剩下这一个了?泰始帝心中很不是滋味,闷得很,开始后悔多提那么两句。除了手中这只小土豆呢,希望全系在高素之的身上了。他迫不及待地让人传话,宣齐王入宫。 齐王府中。 高素之已经催人布置好了马车。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乐善尼寺一趟找王映霜。 可才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就很不巧地碰到宫里来人,还是泰始帝身边的。 皇帝宣召,哪能拒绝?高素之只能调转车头,前往太极宫。 不用想就知道裴隐去宫里告状了,她知道土豆迟早要传到泰始帝耳中,这恰恰也是她的目的。但裴隐一定要动作这么快吗?退一步说,不能歇一天。两度阻碍她找王妃,这笔账一定要算在裴隐的身上。 太极宫里。 泰始帝等得心焦,不断询问裴隐土豆相关。 裴隐说得口干舌燥,甚至将高素之的“梦”也给讲了出来。 泰始帝的脸沉了沉,神情晦暗不明。 自火烧王府起,不只是朝臣,连他也觉得齐王不慧,不堪大用。难不成“疯症”压制了她的本性吗? 杜泽观察着泰始帝的脸色,想到义子杜敏行说的关于齐王的好话,他心念动了动,低声说:“大家②,都说慧极必伤,许是齐王年幼,未承天恩,便以狂态示人。” 泰始帝不置可否。 从印刷术到长兴园再到黄龙寺,齐王的确与过去不同了。 如果土豆真如裴隐所言,能救灾,那对他这个天子而言,是莫大的功业。细数南北一统,不过数十年而已,在此之前百年战事不绝,血流漂杵,哀鸿遍野。如今户部所计,竟不及前代盛世的一半! 泰始帝幽幽道:“若齐王真得天命眷顾,是我大齐之福。” 裴隐心神一振,头一低没敢接腔。 圣人不曾立储,未表露过自己的倾向。 这句话说出,是要齐王也入局了吗? ———————— ①大卿:司农大卿。 ②大家:亲近侍从官称天子曰大家。 第42章 高素之其实不大乐意去见泰始帝,对于能掌握自己生死的人呢,她有种本能的抗拒。 至于父慈女孝,在天家就是个地狱笑话。或许有那么点因血脉生出的感情,但绝对不会多,在利益面前,什么亲情都是第一抛弃的。 路上,高素之猜测是裴隐在“使坏”,等看到殿中的人,心中的那点猜想立马被证实。她觑了眼跟裴隐差不多神态,对土豆爱不释手的泰始帝,很得体地行了礼。 在等待的过程中,泰始帝面容平和很多,就是想到这可能是救命的粮食,绝大多数都进了人肚子,就觉得堵得慌。可想要骂两句,又无从着手。 “土豆之事,可是真的?”泰始帝迫不及待地问。 高素之道:“儿尝过了,的确是能饱腹的粮食。” 泰始帝本就心梗,一听“尝”这个字,气不打一处来。别人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献上来谋取功劳,齐王倒是好了,自己吃、拿长兴园卖,难为她还想起来送些到皇后宫里头。要不是裴隐带着土豆过来,是不是这东西就没了?! 泰始帝又问:“还剩多少?” 高素之抬起手指比了比,笑道:“一餐。” 裴隐觑着高素之,心想,齐王这是看不懂眼色吗?不摆明了火上浇油吗?瞧着齐王天真快活的笑脸,他的情绪十分复杂,一边埋怨齐王贪食,一边吧,又觉得自己多事。万一一点都没剩,那不是白高兴一场,还害得齐王被圣人责骂吗? 泰始帝气归气,到底还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大发雷霆。他直勾勾地盯着高素之,又问:“裴言种植之法是梦中天授,可是真的?” 高素之脸色一僵,埋怨的眼神往裴隐的身上落。 泰始帝一看她的神色,咬了咬牙说:“是朕要追问的,与裴卿无关!” 高素之垂眸:“禀圣人,儿的确有梦。”她已经替自己编好了人设,是神仙眷顾的少年,就连过去因中毒产生的头疾和疯狂,都跟天授扯上了关系。 像是倾诉欲爆发,她没顺着泰始帝所想去,而是可怜巴巴地对着泰始帝诉苦:“儿这些年几乎夜夜有所梦,可头疼得十分厉害,记得也不甚清楚。直到儿大婚后,某夜梦见神仙降临,道儿已经成家,是成人了,不会再会被头疾所困。” “儿不明所以,自然要追究到底。神仙告诉儿,儿所梦之景,其实是夜登天帝之堂所见。儿年少时,难以担起如此福泽,故而昏昧不明。如今儿清醒了,神仙叮嘱儿,说圣人是雄主,要借儿之身,降大物于圣人。” 跟泰始帝打交道,溜须拍马也不能少。但凡皇帝出生都会营造一种异象,皇帝就是天子。她捏造的人设如果只是说她自己的好,反倒会被人忌惮。只能是皇帝为神王将世,而她只是辅佐。 先帝在世时候,为了得到天下,造了不少符命,什么神仙都是他们一群人自己编造的。可泰始帝是个迷信的,把天意看得尤其重要。只是他无法确定高素之话语的真假,毕竟疯言疯语也可以说得头头是道。 等到高素之说得口干舌燥了,他才沉声道:“神仙托梦要你造福大齐,于是你就吃、卖了?” 高素之讪笑一声,振振有辞道:“梦里光怪陆离,万一不是真的呢?土豆在没有处理好的时候有毒,儿愿意舍身为天下先。” 看着泰始帝莫名的脸色,高素之心中暗暗琢磨,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她又一扬眉,道:“儿已经命人将土豆种下,到底能不能做粮食,三个月后便能见分晓!” 别说是裴隐了,就连泰始帝神情都一变。毕竟在听了高素之那扯天扯地的一番话后,他们都以为土豆几乎被霍霍完了,没想到还能绝处逢生! “大王,不知道那土豆现在何处?”裴隐颤声询问。 泰始帝也盯着高素之看。 他有些不太相信高素之,毕竟先前高素之都是一声不吭闹大事,要不是朝臣上奏,他可能什么都不晓得!说是神仙托梦来成就他的帝业,耐不住齐王脑子中缺根弦啊!如果生长起来都被她拿去做生意怎么办? “在先前挖掘到土豆的庄园里。”当着泰始帝的面,高素之还是给了裴隐一个面子,没再瞒他了。 “陛下,臣想过去看看。”裴隐直接转向泰始帝提出请求。 泰始帝眉目舒展,沉吟片刻道:“去,司农寺负责安排妥当。”他瞥了眼高素之,又说,“你那座庄园朕要收回来。”今日长土豆,明日会生什么呢?兴许真是祥瑞? 高素之:“……”得亏辣椒没有全部种在庄园里。 泰始帝从高素之的脸上看到几分不甘,又说:“等到土豆熟了再还给你就是。” 高素之犹豫一会儿,嗫喏着唇:“儿是自愿将庄园献出来的,只是陛下,儿能将其余的作物移走吗?” 裴隐:“……”这是人会说出来的话吗?他诧异地盯着高素之,没忍住脱口道,“难道大王还种了什么好东西?” 高素之不假思索,连连摆手说:“没有没有。” 她回答得太快,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说到底还是因为过去的不着调,让裴隐和泰始帝都很难相信她。 作为天子,普天之下都是他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只是夺取“儿子”的庄园传出去太难听,泰始帝落不下这个面子。况且,他也想看看,高素之还能得到什么“天授”。“朕用芙蓉园跟你换!”泰始帝说。 高素之眼皮一颤,脸上的神色终于不是装出来的。她震惊地看着泰始帝,似是在琢磨他话语的真假。这芙蓉园在城南,居地三十顷,周回十数里,是长安城中第一园林池沼,中有曲江池,南接引自终南山义谷的黄渠,风光自然独绝。 最重要的是,自神武帝废除九品中正,改由贡举取士后,这曲江更是士人游宴的场所。剧情中高望之很想要芙蓉园,可直到他登上帝位才掌有园林,只是对那时的他而言,芙蓉园也没有用处了。 如果她接受了芙蓉园,那不就变成一道明晃晃的靶子了?高素之琢磨一阵,心想,还是要吧。难道她不要了,就不是别人的眼中钉了吗? 连句客套的推辞都没说,高素之就朝着泰始帝一拜,扬眉粲然一笑道:“多谢陛下!” 泰始帝:“……”既因高素之带来的好处欣喜,又因看到那张毫不掩饰神色的面庞而烦闷。得到“天授”后,创造力是有了,可为什么瞧着还是不大聪明呢?泰始帝烦得很,一摆手就让高素之离开了。 高素之噙着笑容,脚步轻快地出宫,走在道上还很快活地与宫中禁卫打招呼寒暄,在他们受宠若惊的神色中,高素之又快步走了。等回到马车上,她唇角的笑就敛了起来,嗤笑一声吼,抬手揉了揉僵硬的面颊。 这被迫的应酬果然是讨厌至极。 她还惦记着王映霜呢,也不打道回府,直接冲向金城坊的乐善尼寺。 所谓的悲田坊,只是一种称呼,并不似长安坊市那样有具体的落处,而是乐善尼寺中一片比邻的小屋。 出来招待王映霜的是乐善尼寺的寺监心源师,悲田坊之事一直都是由她来主持。 “信众所捐不少,只是悲田坊所留者日日增多,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心源叹了一口气。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面对穷途末路的人,哪可置身事外?可这么一来,收留的人众渐多,还有些无赖小儿也混进来,给乐善尼寺带来不少麻烦。 乐善尼寺曾去找过官府,可没有任何结果,悲田坊事被忽略,只能是她们乐善尼寺承担。她没对往来的香客诉过苦,要不是王映霜仔细询问,还要看悲田坊的情况如何,她也不愿意提。 王映霜眉头紧皱:“无赖?” 心源道:“往年我们只收容无家可归的幼儿与老人,可后来有残疾的青中年陆续来,由寺院供给衣食,等他们伤好了后,有些离去了,有的则是继续赖在寺院中。” 乐善尼寺的僧众都是女性,那些无赖的存在便成了一种骚扰。曾经试图驱逐过,可没有守卫,哪能那么容易断绝?不消多时,无赖便翻墙入内了。 与心源座谈后,王映霜才知晓乐善尼寺的真实处境如何。过去家中也行善事,但捐了钱粮衣物后,谁管最终的去向呢?谁又知道哪些需要资助的人最后到底如何呢? “尼师放心,此事齐王府会出面料理。”王映霜郑重地做出承诺。她跟着心源大概地逛了一圈,悲田坊里环境实在是差,需要的不只是学堂,还有大夫、药局。但是在此之前,得将那些无赖全部驱逐出去。 王映霜这一趟主要是商议资助悲田坊的事儿,没带太多人马,准备先回府跟高素之商议。 她跟心源谈了半日,正准备返回的时候,就见高素之的马车过来了,后头骑从浩浩荡荡,煞是威风。 “大王怎么来了?”王映霜快步走向高素之。 “我来接你呀。”见到王映霜后,高素之的心情飞扬,语调也温软起来。可毕竟是在外头,没法肆无忌惮地看着王映霜。高素之心中乐开了花,在视线转向心源的时候,压了压嘴角,勉强地摆出一副正色来。 王映霜简要介绍两句,她觑着高素之带来的骑从,琢磨片刻后:“你们跟我来。” 乐善尼寺中善待老人幼童,供给与僧人不同,是一日三餐。据心源所言,在这个点,一些无赖总会回悲田坊来抢食,乐善尼寺根本无力阻止。 这时间点正好,可以将那群混账一网打尽。 第43章 高素之不会阻碍王映霜要做的事情。 骑从们领了命令第一时间跟着尼师出发,而高素之则是一边朝着会客的屋中走,一边听王映霜讲乐善尼寺、悲田坊的事。 好事历来难办,不管什么时候,你越是心善,人们对你的要求就会越高,到最后容不得一点瑕疵。乐善尼寺并非皇家寺院,朝廷少有拨款的,依赖的都是香客。要是尼寺的名声坏了,别说供养幼儿老人,连自己生存都是问题。 那群无赖吧,说罪大恶极算不上,可存在着切切实实地影响了乐善尼寺,他们还有点小聪明,不会跑到前头来冲撞香客,知道不能影响寺院的香火,只在悲田坊中作威作福。在长安、万年两县县令的眼中,都没把这当事,更别说是京兆府了,谁会管这些啊。 乐善尼寺的困境在没个权威,但现在她不是来了嘛?平民对付无赖没办法,但权贵呢,只需要一句话。高素之再次感慨自己的幸运,她或许有不幸之处,但跟平头百姓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在悲田坊中捣乱的无赖就被抓来了。 高素之瞥了眼,有些的确运道坏,手脚或者面颊有所残缺,但不是挺能造作的吗?活力十足要找一份差使还是有希望的。就算非要赖在乐善尼寺,那也得做工相抵吧?这群家伙倒是好,专门踩着饭点到悲田坊中。 “大王,该怎么处置?”王映霜转眸望向高素之,笑吟吟问 高素之沉思片刻:“他们也是可怜,我替他们找了份包吃包住的差事。”在王映霜诧异的眼神中,高素之扬眉一笑,又说,“送到京兆府去。” 其实长安之前就在抓风气,经过黄龙寺南朝叛逆一事后,就查得更紧了,不过主要是针对那帮亡命之徒,至于游街无赖,京兆府都懒得看一眼。但是她送去的人,京兆府会想方设法将他们变成小业绩的。 王映霜莞尔一笑:“大王的说法有趣。” 齐王、齐王妃的善心,乐善尼寺自然要心领的,很殷勤地留她们用了顿斋饭。 高素之一直忍着,等到回去的路上,便压不住倾诉欲了,迫不及待地跟王映霜说一早上发生的事。末了,她唉声叹气地抱怨说:“都怪裴隐太急了,本来我可以更早来接你的。” “我们不是一起回来了吗?”王映横了高素之一眼,不知道她哪来的执著。她是有野心要成就大业的人,总不能一直跟她黏在一起吧?“圣人将芙蓉园赐给你了?” 高素之连连点头,她那庄园地段不错,可哪里比得上芙蓉园啊!算起来是她赚到了。面上有些高兴,可看着王映霜沉静如水的神色,她心里一咯噔,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该要吗?” “圣人赐下的,收着便是。”王映霜笑道,“只不过大王这回是要彻底进入朝臣的视野中了。”印刷术、黄龙寺镇压叛乱之功、土豆……这些东西足够高素之立起来,而泰始帝赐下芙蓉园的意思,未尝不是一种暗示——从今以后不是二龙相争,而是三王夺嫡了。 高素之说:“我与圣人说了我的梦境,只是不知他信还是不信。”操弄符命的人真的会相信不在自己身上显灵的瑞应吗?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重要。”王映霜凝视着高素之,意味深长道,“只要结果是好的,只要有人相信,那就是真的。” 高素之听王映霜一说,心中便舒坦了。她右拳击打着左掌,得意说:“我与晋王、魏王还是不同的。” 马车载着两人悠悠地回到王府,才到家,高素之便看到了从宫中来的内侍。 如果是十万火急的事,早就到乐善尼寺找人了,但内侍没这么做,怕只是传个话。 内侍也等得麻木了,齐王是一刻都离不开王妃吗?在见了高素之二人后,内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又说:“陛下口谕,大王日后若是得了什么粮食,请第一时间送到宫里来。” 高素之无语,这是怕她糟蹋好东西吗? 自四月成婚以来,齐王高素之渐渐出头,先是将以前剥除的亲王待遇恢复了,又去工部当了个官,现在更是得到芙蓉园,一时间风光无限。她得意了,魏王、晋王就妒忌得面目全非了。 “圣人好端端地怎么将芙蓉园赐给她了。”高望之气闷不已,什么土豆,简直闻所未闻。他先前听见长兴园的那些吃食,只觉得高素之愚蠢至极,哪想到是他目光短浅,不识好东西。 “那土豆真能当粮食用?产量有那么高?会不会是她谎报的?”高望之又说。他阴着一张脸,眼神狰狞至极,哪还有什么兄友弟恭?“能不能将土豆破坏了?” 这话一出,魏王府的幕僚也语塞了,如果土豆关乎民生大计,那还是不去动好。虽然出身世族,一直想着替世族牟利,可做人呢,还是留了点底线。但幕僚跟着高望之有段时间,知道劝说不能从这个角度来,而是道:“那庄园已经被圣人收走了,如今派遣重兵把守,司农寺时不时遣人过去,就怕养坏了。” 与其想着去破坏,还不如指望这事儿就是个骗局呢。从没出现过的东西,齐王怎么知道它的好坏?什么梦语,万一就是个天大的谎言呢?到时候急的就不是他们,而是齐王了。 “大王不如也搜罗些巧匠?”又有人道。 盯着齐王府有什么用呢,不如想方设法争宠。现在世族还是站在高望之这边的,他行动快些,将人笼络住了,哪还用再担心别的?至于齐王——太医是说她疯症好了,但这么短的时间,别人未必敢信。现在站队齐王,万一又发作了呢? 皇宫,元贵妃殿中。 晋王高慕之也在提高素之的事情。 元贵妃懒懒地依靠在榻上,身侧两个宫人在打扇。近段时间不知怎么了,一向沉寂的中宫忽然开始收敛宫权,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她安插的人。结合齐王的动静,难不成是要扶持齐王了? “阿娘。”没人的时候,高慕之可不讲那什么宫规,直接用了家称。他皱着眉说:“圣人将芙蓉园赐给老大,这是在暗示朝臣吗?还有梦兆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如外头传的,老大才是天命在身?当年的疯狂是不堪重负?” 元贵妃:“……”她睨了不长脑子的好大儿一眼,道,“别说什么就信什么。摆明了是在给自己造势。” 别人不知道,但她心中一清二楚,哪是什么天恩,就是中了毒。真是可惜了,疯了这么多年,突然就好了。难不成找到名医了?可若是名医,中毒的事情不会被揭出吗?不提中毒,是故意用它造势,还是想逼出自己?元贵妃心中纳闷,但这事儿就算跟高慕之也没法说。 高慕之一脸惶惑:“那儿该怎么办?”他靠得是勋贵的支持,但是吧,朝廷上形势一眼就看明白,勋贵只能在打仗回来的时候春风得意一阵。河东衣冠士族们鄙薄行伍出身的冠冕武臣,就算是兼习文术,在他们眼中也是不伦不类,如沐猴而冠。 在这一代的宗室教育上呢,其实已经偏向儒术了,高慕之也能做得一手好文章,他的老师也是博学的鸿儒,可他的母亲是前朝宗室,他的身上打下很深刻的冠冕勋贵烙印,至于立场,只能被人裹挟。 高望之不比他自在多少,是被河东士族裹挟了。 但高素之就不一样了,她过去不衣冠士族的看重,就算母族是博陵崔氏,她也可以不站在河东士族的立场。在两派之中有左右逢源或者未明倾向的,都都可能被高素之利用了。 高素之跟平阳走得近,而平阳呢,与赵国公慕容绍之女慕容观交情极好。先前在朝上,清河王高威声以及魏国公宇文神阔都替高素之说话,这些人都是勋贵出身啊!高素之不就是在挖他墙角吗? 元贵妃忽然问:“你认为齐王和魏王之间关系如何?” 高慕之一愣,说:“魏王很仰慕长兄。” 元贵妃嗤笑,朝着高慕之招手,等他走到跟前蹲下身,用手指用力地戳了戳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能不能不要这么蠢?齐王疯狂多年,皇后那边的人都成了魏王的臂膀。可现在齐王神志清醒了,她立功、她造势,可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高望之。那边的人呢,势必要在齐王和魏王中择取一个了。” 高慕之向元贵妃讨主意:“那儿该如何做?” 元贵妃抿了抿唇,说:“静观其变。” 皇后宫中。 崔元元也听说了高素之的事,心情十分复杂。 她这女儿受尽委屈,如今要沿着她那早已经废弃的计划往前走了。 当年的冲动还是带来了很深的恶果。 要支持吗?可这些年老四也在筹划不是吗?难道要走上姐弟相争的路上?想到这一点,崔元元都觉得头晕目眩。 她该阻拦吗?如果阻拦的话,意味着将所有希望都压在老四身上,可在素之对他没有威胁的时候,他都如此心黑,在察觉到威胁后,一切还能如她希冀的平和发展吗? 崔元元不敢去赌。 “殿下。”侍奉的女官看着崔元元身侧凄恻,也心酸不已。当年老国公为了家族利益,非要逼殿下做出这样的选择,现在倒是好了,落入这样大的困境。 “素之她已经很难了,如果要走这条路,不是更艰辛吗?难道要一辈子这样吗?后嗣呢?”崔元元凄然道,她到此刻都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 “或许真的是天在眷顾大王呢?”女官柔声道,“这几个月来,大王所做尽显英明神武,兴许她能够应付呢?” 崔元元问:“你的意思是放弃四郎吗?” 女官犹豫片刻,说:“殿下觉得哪个大王更能保全兄弟姊妹呢?”他们不能犹豫,一旦犹豫,便会给元贵妃那边可趁之机。 崔元元哀叹一口气:“我明白了。素之一定会爱惜弟、妹的。” ———————— 高素之:弟死! 第44章 前朝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宫中,而宫中呢,虽然后妃们无法干政,却能够借助各种手段来影响朝政。 在泰始帝将芙蓉园赐给高素之后,一大堆弹劾的奏状如雪片般飞入宫中。无非是不合规矩,劝泰始帝改变主意。不过这次,齐王总算不是孤军奋斗了,司农卿裴隐、工部尚书宇文神阔以及将作大匠郑本初都出来替高素之说话。 泰始帝听着朝官的叽叽歪歪觉得烦,本来都准备改主意,用其它园林来换了芙蓉园息事宁人了,可在这一关头,郑本初悄悄地将试验出来的蹄铁上呈。 泰始帝年轻的时候跟着神武帝南征北战,厩中有不少跟随着他的爱马,看到蹄铁很快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他眼神倏地一凝,也没声张,命将作监继续大批量打造蹄铁,而他则是将弹劾芙蓉园一事的奏状都驳了回去,甚至罢免了两个吵嚷不休的朝臣。 高素之没有去上朝,可就算消息能传到晋、魏二王府中一样,也会有人卖她一个好,悄悄地将消息泄露出。 蒹葭园里。 高素之歪在榻上,酷暑吹来的炎风终于消散了,自窗中徐徐扫来的秋风带着点清凉。她跟王映霜道:“真怕圣人那边将芙蓉园收回。” 看来泰始帝还是知道的,要马儿跑,就得给她喂草。不过想想还是觉得心烦,以前的清静是一点都不剩了。 “大王觉得那些谏官烦了?”王映霜觑着高素之的脸色,温和地询问。 高素之沉重地点点头,谏官们如果是“忠言逆耳”就罢了,可现在大多是为了私利。估计她那两个弟弟主导的。不过呢,高素之很快便驱散那点阴霾,她直起身,说,“要站在阳光下,这点是我必须承受的。” 她不想议论那些没意思的人,话锋一转就落在乐善尼寺上。高满、高神嘉都很好说话,爽快地掏出钱来资助乐善尼寺建立学堂。钱财一到位,动起工来就快了。高素之派遣了亲卫在那儿当建功,时刻盯着学堂的进度。王映霜呢,则是利用自己过去的人脉,物色在学堂教书的人选。 “对悲田坊的孤儿来说,拥有一技之长比熟读儒家经典有用多了。”高素之想了想,又说,“识字开蒙是必须的,至于朝中推行的经典,选几篇明智的读一读就够,数要学,技术也要学。” 说起来蛮容易的,做起来就困难了。这意味着她要重修一套“教材”。虽然市面上也有选本流行,可高素之不满意,这就得改。 “二娘。”高素之可怜巴巴地看着王映霜。要说对九经的熟悉,她哪里比得上王映霜啊!想要推进度,就得靠王映霜努力。 王映霜呷了一口茶,幽幽道:“大王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文章吧?恰好,大王将这当作一个学习的过程。” 高素之的脸色立马垮了下去,她起身蹭蹭蹭跑到王映霜身边,眨着眼睛,祈求似的望着她:“要是我着手,那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学堂是在乐善尼寺原有的基础上改建的,不是从零开始,进度就会非常快。要是到时候学堂建好、老师雇佣来,可教材还没准备好,那就尴尬了。 高素之故作可怜,谨记着边界,没去拉王映霜的手,而是悄悄地牵住她的袖子。 王映霜睨了眼高素之修长的手指,扬眉一笑,慢吞吞说:“我要是说不呢?” “那我——”高素之气势一股,顷刻衰竭,“那我只能日日夜夜在你的耳边叨扰,让你生烦了。” “谁要跟你日日夜夜了?”王映霜横了高素之一眼,将被她勾住的袖子扯了回来。上回在秋水园中过了夜,也只有那次而已。“我选文,你来抄写。”王映霜说。 她家的书铺、印刷坊也得到了新的技术,开始运转。当初那引起杜敏行、王泓矛盾的小册子就是从她名下的印坊出来的。要刻印书籍,那得要底本。她有责任督促高素之学习,当然不肯让她从这件事情里逃出。 “那是当然!”高素之拍了拍胸脯,她笑眯眯地望着王映霜,邀功似的说,“练字的事情我也没落下呢。” 她眼巴巴地看王映霜,眼神深处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王映霜看着好笑,顺着高素之的意思,夸奖道:“大王真棒。” 高素之闻言美滋滋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热情的笑。 算经不必高素之去整合,技术一类的书籍少有,可要高素之编纂,她可没那个本事,只能找精于此道的老匠们当师父教授。她们要做的是重编儒家典籍,一些在高素之看来是糟粕的,统统要剔出去。 有事要忙碌的高素之、王映霜两人更宅了。 一双双眼睛盯着齐王府,都等她下一步动作,哪知一点声息都没了。 晋王、魏王甚至是楚王都会宴请朝官,与人交游。这齐王呢,连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甚接见,只大门一关,谁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想要突破齐王府的那层障碍,势必要从内宅下手了。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请帖如天女散花般落入齐王府中——当然,邀请的人是王映霜。 在过去,王映霜都是靠着齐王的恶名来挡应酬的。如今知道高素之的谋划,她想要帮她,就得到处走动走动。毕竟从那些命妇的口中,能得到不少有用的讯息。 “娘子最近越发忙碌了。”灵奴感慨道,这刚来王府的时候睡到日上三竿呢,可现在都快夙兴夜寐地操劳。 “其实我自己心中也热切。”王映霜说。她以前在王家的时候,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但能够改变什么呢?只能自我安慰,让心情平和起来,将那些期盼压下。 对未来没什么指望的话,人当然会变得懒散,不愿意过问世间事。可现在知道事情多了,希望也接踵而来。如果真能破天荒一回,她努力一番有何不可呢? 灵奴不大懂,可她跟着王映霜来王府的,王映霜说什么就是什么。 参加的宴会不会明着挑开朝堂上的事情,可朝臣的家事哪能那么容易跟朝政分开,互相往来的频率就是一种暗示。王映霜和高素之没什么所谓的“内外之别”,宴会结束后,她一回家就将自己所见所知说给高素之听。 王映霜轻叹一口气:“晋王与晋王妃感情不睦。”晋王妃卢兰生是王映霜的表姐,比她大上几个月。卢家是衣冠士族,在魏王、晋王中,卢氏子弟其它房支子弟是倾向魏王的,这么一来,表姐一家就像在夹缝中了。士族们试图动摇他们,而支持高慕之的勋贵呢,则是不待见他们。 几位亲王的婚事都是宫里选的,泰始帝不可能让衣冠士族与勋贵泾渭分明,犬牙交错才是他乐见的。 王映霜又说:“舞阳公主今年十四,元贵妃那边也替她张罗婚事了,听说选中的魏国公的幼子。” 舞阳是晋王的同母妹,元贵妃要推晋王上高位,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利用手中的资源。婚、宦二字,是本朝士人最看重东西。什么“结两姓之好”,其实就是一种资源的互换,高门权贵的行为与卖女无疑。王映霜很鄙夷这样的行为,人世间不知有多少受害者。 “宇文神阔的幼子?”高素之咋舌,她知道元贵妃和晋王想要拉拢勋贵出身的宇文神阔,但也没必要做到这地步吧?要是记忆没出错的话,宇文神阔的幼子是个痴儿啊!剧情中的舞阳用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绝非高素之愿意见到的。 王映霜点头。 “还未定,就能改。”高素之想了想,吐出一口浊气,圣人那边指望不上,但皇后却是可以插手的,毕竟她才是国母,能过问皇子公主的婚事。剧情还没发展到那地步,舞阳自尽得是泰始二十二年的事了。 “卢家那边——”高素之犹豫片刻,又问。 卢家现在是王映霜的舅父、卢兰生的父亲卢匡君当家,他为兵部尚书加同平章事,是出入政事堂的宰相。卢匡君有个弟弟名叫卢匡岳,官至秘书少监,也得泰始帝信重。剧情里这两位最后选择晋王,在魏王得势后,被贬官放逐,但是保住了性命。其中有其它卢氏子弟的运作,也有王家人的出力。 “大王不必主动去拉拢他们。”王映霜思考片刻,说,“探听卢家虚实的事情由我来做。”她那舅父其实不同意表姐做晋王妃,甚至入宫去请求圣人收回成命,可惜抗争失败。他的立场,跟卢兰生的选择会有点关系。 王映霜的话让高素之宽怀,她的金手指是003吗?不,是王映霜啊!她的喜悦洋溢在脸上,恨不得抱起王映霜转上两圈,可也只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一来是边界感,二来呢,她也没这个体力。破风箱似的身体养好些许,但与弯弓射大雕的强劲还相去甚远。 高素之的神思飞扬,直白炽热的眼神呢,则毫无遮掩地落在王映霜身上。 王映霜被高素之看的脸热,她长这么大,得到的纯粹炽烈的眼神,都来自高素之。尽管心中说着要淡然平静,可依旧是控制不住蒸腾的热气,一颗心在胸腔中擂鼓似的,咚咚砸个不停。哪里还有平静雍容? 这时候的高素之,“不聪明”的那边再度显现了。 王映霜无奈,只得轻咳一声,喊了声“大王”,她问:“今日经抄完了吗?” 高素之:“……”她朝着王映霜伸出右手。 王映霜一挑眉,视线从那能与玉石交相辉映的手上略过,沉心静气:“嗯?” 高素之张了张嘴,叹气说:“手疼。” 第45章 说是让高素之抄书,可王映霜哪有可能所有篇章都让高素之动手?这一日下来,能写几个字?她狐疑地盯着高素之,犹豫片刻后,还是伸手在她手腕上轻轻揉搓两下。 高素之顿时心花怒放,窃笑不已。可一抬头,就对上王映霜那充满审视的目光。高素之一下子又变得心虚起来。人还是得学会知足,要懂得适可而止。在享受片刻后,高素之依依不舍地收手,说:“其实也没那么疼。” 王映霜仍旧是一副很平常的样子,说:“习惯就好,大王加油。”温热的触感还在指腹徘徊,王映霜心燥得很,也不知怎么了,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但做都做了,可不能在高素之跟前露怯,要继续保持心怀的坦荡。 “心源师询问学堂外要不要树立功德碑。”王映霜岔开话题。 “要的。”高素之点头,又说,“不过得缓缓,要让齐王资助悲田坊、供他们读书的观念深入人心。”高素之可不是做好事不扬名的个性,这些都会成为她日后上进的资本,只能对“纯粹”摆摆手说再见。 王映霜嗯了一声,她抬眸凝视着高素之。晚霞倾斜着照入屋中,晕染了一层浅浅的金红色。高素之垂着眼睑,眼睫纤长浓密,扫下一团暗影。王映霜微微有些失神,直到高素之挪动脚步,在她身侧坐下,大喇喇地说“辣椒快熟了”,王映霜才回神。 辣椒是五月种下的,时间过得也是快,距离头一回尝到那新奇的东西,已过了三个月。 在饮食上,高素之终于争取到了一点点自由。有了辣椒后呢,辣椒粉也可以提上日程。到时候让她们尝尝,炸串和辣椒面混在一起的威力。 王映霜忽然问:“辣椒没在庄园里吗?”现在庄园被泰始帝要去,那就变成宫里的了。 高素之笑眯眯道:“日用之物,哪能都在外边?王府中也种下不少呢。”系统商城这点好,给的种子都是生命里极其顽强的优质种,按照说明书种植,只要不让死里作,还是能够长成的。王府中的农仆有种植蔬菜的经验,自然将辣椒伺候得极好。 “上回咱们还去看过呢。”高素之又说,对王映霜遗忘此事表达谴责。 王映霜眼神闪了闪,她的确忘了这回事。 高素之哼了两声,说:“看来是我陪着你呆在王府中的时间太少。” 别说是王映霜了,就连灵奴都拿眼神去乜高素之。还少吗?只要娘子在蒹葭园,只要大王没事,两人始终黏在一块,真是如胶似漆。 王映霜露出个标准持重的微笑:“下回一定牢记在心。” 辣椒在王府中种植,庄园那边也没落下。 泰始帝拿到庄园后,让司农卿裴隐他们重点关注“土豆”,裴隐一行人恨不得扎在土豆地边,哪里还能管顾其它的粮食蔬菜啊? 等到搭理辣椒的管事来禀告说“辣椒将熟”,他才一愣神,神思恍惚地呆着。辣椒,是什么东西?通过“辣椒”这一名字,他最先联想到的是“胡椒”,忙找人带他去看看。可两者模样相去甚远,以裴隐的博学广文,也不曾见过。 “这是哪里来的?”裴隐拽着管事问。 “是齐王吩咐种下的。”管事哪里知道那些?齐王府的人带来了种子以及种植办法交代后,便没多说什么。东西从哪里来又有什么功用,他们这些负责田地的,根本不知道。 裴隐瞪大了眼睛,内心深处烧了起来,恨不得立马前往齐王府问个究竟。难不成也是天赐之物?是粮食?不对,这种模样,恐怕是某种蔬菜。可食用吗?又该怎么食用? 觑了眼天色,裴隐按下前往齐王府的心思,只等着来日再上门。 到了翌日,访客抵达齐王府。 不是裴隐,而是一个比他更早士人。 高素之才在王映霜的监督下抄完一篇,放下笔就听得有士人朝她府上投名帖了。 为了贡举能得试官青眼,几乎每个人都要访问王公贵族,以求得到他们的举荐。像亲王府、公主府、宰相府是他们最常去的。高素之也是亲王,不过比起高望之、高慕之两人,她这里算得上是门庭冷落。 高素之挺好奇的,随口问道:“是哪位?” 来报讯的人一叉手说:“范伯温。” 高素之:“嗯?”她的眼神一下子冷凝起来。 王映霜挑眉道:“是那近来在长安声名鹊起的范伯温?” 此人是进京赶考的士人,只是去年落第且寂寥无名。这回他倒是想了个砸琴博名的主意来。千金买琴,广邀旁人来听琴。可当众人到来后,他竟直接砸了那把稀世名琴,道千金之琴,远不如他的文章。这人倒也有些才气,锋芒毕露的,被不少权贵奉为座上宾。 “恐怕就是他了。”高素之冷冷一笑。 王映霜察觉高素之神色有异,她眉头一蹙,问:“大王知道他?” 高素之一点头,压低声音说:“是高望之派来害我名声的。”范伯温此行可不怀好意。 在剧情中,他早已经成为高望之的门客,千金买琴也是高望之给的钱。在声名鹊起后,一举一动就容易被人关注了。他会拜访齐王府,就是想要给齐王难堪,如果被拒绝了,那就是齐王不肯礼贤下士,并不善待读书人。如果齐王见他了,他就故意去刺齐王痛脚,羞辱齐王,惹怒齐王。 他确实是成功惹恼齐王了,见到齐王后拿不孝来说事儿,还撞上齐王毒发的时候,最后被失去理智的齐王下令活活打死。范伯温没得到什么好处,高望之则成为赢家。齐王原本就不好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事情越闹越大,长安举子联名上书,最后泰始帝不得不处置,将齐王削爵,贬为郡王! 王映霜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大王要见他吗?” 高素之道:“见!”剧情中略略提了几笔范伯温的来历,其中有一事可称为拿捏范伯温的把柄。 齐王府外。 范伯温的马车停在侧门,他本身一脸恭谨地等待着。在他的猜想中,齐王不会见他。没关系,这次不行,那就多来几次。他已做好侯上大半个时辰的准备,哪知没多久,门房便匆匆忙忙出来,请他入王府中。 范伯温藏住眼中的诧异,不卑不亢地应了声好。他抬步入王府中,始终保持着士人清高的姿态。 他到会客堂的时候,高素之已经在里头等待了。 范伯温恭敬地朝着高素之行了一礼,悄悄抬眸一瞥。 齐王与他想象得不一样,身着一身很稀松平常的圆领袍,神情疏朗如初日悬照高林,自有一种耀眼的气度。比起魏王来,根本就不差!哪有传言中的豺狼之相。范伯温心中错愕,晃神间已经落了下风。 高素之不给范伯温批评自己“不孝”的机会,她连客套话都不说,直接道:“《孟子》中有‘窃负而逃’之论,伯温如何看?” “窃负而逃”是《孟子》里一个典故,争论从来都不少,说白了就是儒家的“礼”与“法”的较量。桃应设想一个场景,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也就是舜的父亲杀人,该怎么?孟子的回答事情是皋陶依法将瞽叟抓起来。桃应继续追问,身为天子难道不能利用职权解父之罪,孟子则说,作为贤王的舜是不会阻拦法的,但是为了成全“孝道”,他可以弃天下如敝履,“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天下”。 这其实是“直躬证父”的升级版,涉及一个“子为父隐”。高素之询问范伯温这个问题,并非要与他争辩礼与法,而是在警告范伯温。 剧情里,范伯温的父亲范式生前杀人犯法,范伯温替父隐瞒、带父逃亡。他是白身,没有任何的政治身份,依照大齐的刑律,他的父亲当斩,而他也要下牢狱!除非朝廷愿意为他展开一场廷议,看儒与法谁占上风。可不管怎么说,他以后都别想有功名了! 范伯温一听,果然冷汗涔涔,对上高素之意味深长的视线,他的心态先垮塌了下来。这是他的一个秘密,齐王怎么可能知道?难道是误打误撞吗?对,这一定是个巧合。 在范伯温自我催眠的时候,高素之的声音又响起了。 她凝视着范伯温,微微一笑,问:“如果是你的父亲杀人犯法,你当如何呢?” 范伯温闻言差点跳起来,这个问题更直白,直接戳中了他的痛楚。他的眼神躲闪,心中仓皇不已。来前意气风发,有气冲霄汉之勇,而此刻,心乱如麻,钳口结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素之视线朝着范伯温身上一扫,笑道:“伯温是没有读《孟子》吗?也是,‘九经’中并没有它。”在大齐之世,儒家虽为经典,可并非谁谁都要说孔孟之道。九经为“三礼”“三传”以及《易》《书》《诗》,孟子还没成圣。 说话的时候,高素之拍了拍手,不消多久,便有侍从将一个书函取出,里头恰恰是刻本《孟子》。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范伯温哪里还能再讲出什么大道理,只干巴巴地多谢高素之赐书。 高素之道:“书函中的刻本也只是此时珍贵,等国子监那边筹备好发行,也不过是百钱一本。”印刷术一些改进措施毕竟是从齐王府传出去的,所以高素之对它的进度更是了解。两馆以及国子监内部,刻本已经逐渐取代卷轴,向天下推广是必然之事。 见范伯温露出震撼的脸色,高素之又温和道:“刻本对天下士人有利无弊,有多少人局限资财求学无门,现在前途通坦了。劳烦伯温多多宣传此事之利啊!” 有些话点到为止,要是继续执迷不悟的话,那只能很遗憾地请他离开美好人间了。 第46章 范伯温哪里会听不懂齐王的意思?这是要他在士人中宣扬刻本之利,而其中不能遗漏齐王之功。做一个先行者,他能够借助此事继续积攒名声,甚至因此一跃龙门也不一定。可坏处也有,得罪颇有权势的魏王,也可能彻底失去入仕途的机会。 一部《孟子》在手,既是诱惑,也是威胁,全看他如何选择。如果齐王如传言中那般是个疯疯癫癫的亲王,他相信魏王能够保住他,可要是一切都是假的呢?在过去是韬光韫玉,近来种种,却是匣剑帷灯了。 范伯温心情沉重,抱着由于有逾千斤重的书离开齐王府。在门外,他即将坐马车时,忽然间又瞥见齐王府的访客,那人他也认得,是颇受天子看重的司农卿裴隐。范伯温吐了一口气,心中骤然拿定主意。 魏王让他做的事情没办成,反过来还要助齐王扬名——这会将魏王彻底得罪死。怎么做都走不出那道夹缝,长安他是没法待下去了。至于功名,没法跟自己的性命相比。低头看着书函,范伯温又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他没有去见魏王府的人,而是找到自己交好的并未与权贵往来的耿介士人,将《孟子》交给他们。 这些耿介士人非世家大族出身,也不是勋贵之后,家中有点闲钱,却又不能让他们毫无底线的挥霍。刻本的推行,士人们将是获利者。日后等到诸王之间的斗争结束,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个走上高位,便能引荐回归乡里的自己。 齐王府中。 送走范伯温后,高素之正准备回到蒹葭园中,又听说裴隐来拜访了。 见一个人是见,见第二个人也是见,高素之便让人将裴隐请了进来。 裴隐一双眼睛闪烁着精光,灼热而又炽烈。 他毫不掩饰的热情让高素之浑身不适,眉头拧了拧说:“大卿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这么一副神态他也不嫌谄媚恶心。高素之心中暗自埋汰。 “大王。”裴隐的好奇心踊跃而出,本来还想着怎么开口切入呢,齐王直接问了,省了他拐弯抹角的功夫,“庄园中的辣椒快熟了,辣椒又是何物?” “哦,一种佐料,没法当粮食。”高素之道,她上辈子的世界里,辣椒是在民间推动的,并不像土豆、玉米、番薯那些高热量食物,获得官员们的青睐。它落到家家户户,逐渐取代更贵的花椒、胡椒,成为菜肴中不可缺少的东西。 裴隐看辣椒形态就隐隐猜到无法做粮食,听高素之一说,仍旧有些失落。可毕竟是没见过的东西,他又兴致勃勃地问高素之辣椒的用法。 “大卿是想要套我府上的菜谱吗?”高素之一挑眉。 裴隐厚着脸皮望向高素之,满脸含笑道:“不知大王是否肯割爱?” 高素之没什么不肯的,她一摆手道:“可以。”辣椒没什么稀奇可利用的,她找到辣椒优先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不过裴隐也只提了几样家常菜式,对于辣椒酱、辣椒油等做法,她仍旧是有所保留。毕竟长兴园中还有她铺开的生意呢,怎么说都得从那些权贵们手中捞一笔才可。 光听着高素之的描述,裴隐便口舌生津了。他恨不得立马摘了辣椒尝试一番,可庄园如今是圣人的,里头的一草一木都是圣人的所有物,要食用得经过圣人的首肯。 从齐王府出来后,裴隐便马不停蹄地前往皇宫拜见泰始帝。他将辣椒之事转告给了泰始帝,立马勾起泰始帝的好奇心。先前从高素之那要来的麻辣拌也有一个“辣”字,泰始帝很喜欢那种味道,不知那酱料与辣椒是否有关。 泰始帝毫不犹豫命人去采摘辣椒,要宫中的膳房依照裴隐的描述来做菜。 裴隐道:“大王提到的炒锅不知是何种样式。” 泰始帝哂笑一声:“看来被关在王府那几年,没少折腾。” 裴隐立马闭上了嘴,没敢接腔。 宫中的厨具五花八门,勉强能够达到炒的效果。那辣椒一落,整个庖厨都是一种刺鼻呛人的辣味,可常年在庖厨做事的那会怕这个,从那极具烈性的味道中,琢磨出一点东西来。 给泰始帝的食物,从来没有单独一盘的道理,庖厨里忙得热火朝天,利用庄园中送来的辣椒做了二十几道菜,送到泰始帝的跟前。 对陌生的东西,泰始帝很是谨慎,没有胡乱下口。他给裴隐递了一个眼神,裴隐便意会了。千恩万谢后,拿起内侍递来的筷子夹了一片青椒尝了尝。这青椒去籽,又在油中炒过,辣味并不浓郁。等裴隐试到下盘鱼的时候,舌尖便被辛辣味灼了一下。他十分眷恋那刺激的滋味,可作为试菜人,哪能粗鲁地风卷残云? 没多久,裴隐便试完所有菜肴,他面色赤红,辣得满头大汗,仿佛在酷暑的烈日下立了半日。天庭取了巾帕擦了擦面上的汗水,很庆幸自己今日出门没有搽粉,要不然御前失仪可就不妙了。 迷人的香气扑鼻而来,裴隐没有得到满足,险些被勾得魂不守舍的。他并不吝惜言语,跟泰始帝形容菜肴的精妙。 泰始帝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浅尝了两口。他扭头吩咐内侍们将菜肴收入食盒中,送到政事堂去,当作对宰相的赐食。 裴隐瞥着食盒欲言又止,泰始帝瞥了他一眼,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微笑道:“裴卿也过去吧。” 霸道的香味就这样递送到朝臣的跟前,原本忙于朝政事的宰相,放下手中事情,扒着裴隐仔细地询问。 裴隐一一地解释辣椒的来历后,又朝着王珩道:“右相尝过了吗?”东西是从齐王府出来的,那作为齐王岳丈的王珩,怎么也得近水楼台先得月吧? 王珩:“……”他什么都不知道! 辣椒的滋味一下子就征服了朝臣,在次日上朝时,他们议论庄园土豆的时候,也没少提起辣椒。那什么土豆没到成熟的时候,可辣椒已经能够食用了。听说那植株很好种活,不知圣人是否要推广到民间呢? 朝臣们眼巴巴地望着,而泰始帝呢,做法也很绝。他说辣椒得来不易,是人间罕有之物,朝臣想要的话,到司农卿裴隐那处买植株。最后的钱说是到司农寺,其实也有一半进了泰始帝的口袋。话说到这份上,管你对辣椒有没有兴趣,都得移栽那么几株。而且听裴隐那厮说,数量、品种都有限,还不一定能抢到呢。 泰始帝拿辣椒做生意的事情传到高素之耳中,她险喷饭。 是得来不易,但那是她的事儿,皇帝明明直接从她那将庄子要走了,他不易什么啊? 王映霜闻言,若有所思道:“如果是自上而下推动,会不会直接被那些人占有了?”可以预见,在短时间内辣椒都会如胡椒一般稀少,可以说是“奇货可居”。 “长时间看不会,辣椒种起来很容易。”高素之淡定道,当然,这“容易”是针对其它植物而言的。那些权贵们怎么也拦不住辣椒自己撒种啊,这种利于小家庭种植的东西迟早要泛滥。再说了,她王府里也种着呢。泰始帝的做法就像她弄长兴园,只是从权贵们口袋中捞一笔。 葱、蒜、芝麻、胡椒、花椒、生姜、香菜再加上辣椒,常见的调味料府上是筹备得差不多了,可南瓜、红薯、向日葵、花生等都没有,难道要等位面商城随机刷吗?这一样样的也太慢了吧?种植也需要长久的时间呢! 高素之的思绪纷飞,胡思乱想着。 “003,是不是不太对劲啊?商城里老是刷出没用的东西,而有用的东西就那么点,你是不是没能耐?”高素之问。 003:“……” “下次能不能刷出一堆打包的种子呢?一步到位你轻松我也轻松。”高素之又说。毕竟不该是她绑定的系统,功能也是阉割版,无法主动请求。可她不信作为平台的系统没法调控!八成是系统舍不得能量,就没去操作。 早早被拿捏的好脾气的003:“我尽量。” 高素之顿时心满意足,脸上的笑容也灿烂不少。 王映霜凝视着高素之,问:“大王在想什么?这么入神?”那笑就像是暴雨后的池水,都要满溢出来。 高素之压了压唇角,坐直身体,道:“我只是觉得,长兴园会有很大一笔进账。” 等到辣椒成熟后呢,晾晒成辣椒干,再磨成辣椒面,到时候炸鸡排就有着落了,不知道得有多香呢!高素之想想都馋。 大事是要做的,但对食物的执著,也不能放下。 王映霜“嗯”了一声,慢悠悠道:“长安对刻本的讨论声音多了起来。”士人们关注刻本,而那家中藏有刻本的,这会儿都拿出来显摆,生怕别人不知他们抢先了一步。京中的传言兴起得恰到好处,国子监那边已经准备好足数的刻本,趁着这股热风,开始向士人们售卖了,一百钱一本书,价格很是公道。 可这么一来,原本都是卷轴的书铺就遭到冲击,以抄书为生的人少了营生的手段,未来没着落。故而也响起一些反对的声音。不过要变革,总会有人被大浪拍在沙滩上。 高素之思考片刻,说:“能识文断字的,想找其它营生也容易。”在历史的车轮下,总有“牺牲”同行。蹙着眉想了想,她又道,“男人们不管,有些小娘子以抄书为营生,在刻本通行的未来才是难呢。看看她们之中,品性有没有好的,合适的话就请她们来悲田坊的学校教书。” 天下还不是她的,她越不过圣人,只能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第47章 改良的印刷术出自齐王府之事,朝臣们都知道。泰始帝也没有打压高素之的意思,便无人管长安的舆论发展,这使得齐王的名号在士人的口中流传,刷足了存在感。 高望之、高慕之得知士人对高素之吹捧不已,都不大高兴。本来高望之还想用范伯温离京之事来斥责高素之,说他是被齐王所驱逐 。可范伯温的朋友们都没出声,而余下的人呢,也不大相信那番言论。齐王都替士人考虑,为举子做千秋计,怎么可能不礼贤下士? 原本提起齐王是小儿止哭用,现在一个个对齐王赞不绝口,哪里还想疯症事?只说是如圣人般英明神武,是社稷之福。 这人一声名鹊起,就很难有清净了。别说是士人往府上投递诗文,朝官们也明里暗里地想要拜访。在这个可以博取高名的时候,高素之没有继续高调前行,而是称病在家中,给人一种十分羸弱之感。 这让一些人沸腾的心思冷却了下来,一个随时可能会病殁的亲王,适合当储君吗?要是投资没得到回报,对方就一命呜呼了,那不是多个让未来储君嫉恨的污点吗? 齐王府中。 高素之满面春风,哪有丝毫病态? 她跟王映霜对坐,兴致冲冲地替她布菜,口中喋喋不休道:“那些人就是想投机倒把。”泰始帝看着还没要死的迹象呢,如果这会儿一个个都推举她当储君,不是要害她吗? 高素之跟王映霜商量一番,要波浪似的向前推进。到了高处的时候,要及时向下走,直到积蓄的力量足够了,再来一次翻天覆地。 王映霜已经吃饱了,可对上高素之热切殷勤的眼神,还是尝了尝她夹过来的菜,直到实在是吃不下,她才将高素之手一推,抚了抚额说:“够了。” 高素之很遗憾地扫了王映霜一眼,命人将桌上的东西都撤了下去,她又说:“高望之一定很想扎小人诅咒我。” 王映霜斜了她一眼,她从高素之毫不掩饰的态度中窥出她对魏王的憎恶,这比对晋王的还深刻。过去跟高素之不熟,也不曾追问原因。这会儿没忍住好奇,说:“魏王不是大王的母弟吗?” “也拦不住好竹出歹笋啊。”高素之叹气,“男人都是那个样子,他不弟,那就是敌人。” 思考片刻,高素之又用自己的君子之心去揣摩小人的用意了。她说:“皇后对我甚感亏欠,关怀也就多了。高望之是个小心眼的,一定是因为妒忌而面目全非了。”要不然谁会对已经被废黜、毫无威胁的“同母兄”下手啊。 王映霜道:“我明白了。” 高素之凝视着她,又说:“崔当节是高望之的王妃,崔家跟他是亲上加亲,很显然,就算有皇后在其中疏通,崔家不会站在我这边。”崔家不少郎君是高望之的铁杆追随者,高素之觉得还是放弃崔家好。 不过——她想起一件事情,“你阿姊嫁的人是崔三郎崔药师啊!” 烦人的就是这点了,权贵们的关系网错综复杂,一个个沾亲带故。别看士族和勋贵们相看两厌,但那也是阶段性的,而在稍微友善点的时候呢,有几家碍于种种,也会结姻亲。 王映霜对王泓没什么感情,那对王清霜呢?难道愿意看着她跟高望之一起沉船吗? “我自然是希望姐妹能和睦平安的。”王映霜拧着眉,有些微的不快。她不愿意去设想家破人亡的场景,可还是说道,“人最终是要替自己考虑的。走到歧途两两分道后,命运如何,就各自承担了。” 当然,这不是说她会眼睁睁看着家人踏入歧途。 就像她同意将王泓从长安赶出去,不仅是为了高素之,也是为了他们着想。 人世间很少两全的事,就像月亮始终在阴晴圆缺中,不能时时刻刻圆满。 高素之眉头紧锁着,情绪也变得低落。 “大王怎么一脸不快?”王映霜看着情绪写到脸上的高素之叹了一口气。她抬起手在高素之眉眼轻轻一拂,便将手指收了回去。 高素之愁眉苦脸:“我不想让你为难。” 王映霜比高素之想得开,她淡定说:“本来历程中人就一直在舍,选择这条路无非舍去的更多些,不过得到的自然也会更多。”就算是亲人,她也不必替对方的人生负全责吧?只能是尽力而为。 王映霜的目光悠悠地移到高素之的身上,唇角挂着淡雅温煦的笑。 高素之一时被她的神色所惑,脱口道:“那你会舍我吗?” 话音一落,高素之就后悔了,绯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攀满面颊,她的眼神躲闪着,口干舌燥的,不知如何是好。如果王映霜回答是,那她绝对会伤心失落。因为在她问出口的刹那,她就知道自己有所求,要不然哪来的问题? 王映霜没说话。 高素之在心中唉声叹气。 成年人的默契尽在不言中。 哦,不对,就按照她上辈子的算法吧,王映霜还没成年。 王映霜不知道怎么回答,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定?到时候是她舍高素之,还是高素之舍她呢? 气氛因她的沉默变得有些尴尬,王映霜眨了眨眼,转移话题,打破沉寂:“大王不午睡吗?” “睡。”高素之加强语调,跟自己赌气。 以前还顾忌着身份,等到一切被彻底点破后,高素之便抛开桎梏,直接赖在王映霜屋中。 躺在榻上的时候,她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王映霜聊天,听王映霜跟她讲一些典故,与大儒们的解释不同,王映霜的分析更现实、直戳人性。什么“大义”,很多时候都是酸儒们一厢情愿罢了。 一点小小的忧愁不算事,高素之照样在王映霜轻柔的语调中堕入梦中。 王映霜坐在榻边看书,没一会儿便将书籍挪开了,她直勾勾地凝视着高素之的睡颜,再度感慨齐王与她想象得不同。 在高素之的身边,没有人会来说教她,也没有礼教的拘束,不会有人跟她说如何做闺门典范,也没人要她拿出世族贵女的风度来。 高素之自在,她也身心放松,很是轻快。 明明很厌恶扰她清静的琐事,慢慢地也乐在其中了。 八月秋风渐起。 王映霜凝着高素之片刻,蹑手蹑脚地替她盖上薄衾,生怕她在瑟瑟的秋衣中着凉。 她小坐片刻,也没有什么看书的心思,索性出屋到院子中透气。 “娘子。”灵奴跟上,轻轻地开口。她在王映霜身边待久了,隐约也能读懂她的心思。她问,“娘子有心事吗?” 王映霜摇头又点头。 “是因为大王吗?”灵奴又问,等了半天没等到王映霜应答,她又大着胆子说,“娘子很喜欢大王。” 王映霜眉头一蹙,矢口否认:“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可对上灵奴的视线,她又有些莫名的心虚,她偏头看着栏杆边随风摇曳的花,又笑了笑说,“喜欢吧,我与大王是知交。”她跟阿姐是朋友,跟崔娘子也是朋友。 高素之比她大了些,但不像姐姐,也不像妹妹。 那种鲜活跳脱,怎么形容呢,真是太稀罕了。 难怪“神仙”会眷顾高素之呢。 灵奴:“……”她瞪大了眼睛,不太懂。不是夫妻吗?怎么又是朋友?她照着自己的理解,琢磨一阵,安慰王映霜道,“大王没有后院,娘子你是大王唯一的正妻。大王整日闷在王府中,也没人跟娘子争宠。” 王映霜哑然失笑。 她对着灵奴摇头道:“不提了。” 她跟高素之之间的困境哪里是这个啊! 午后只做一浅眠,总不能一觉睡到日落。 高素之睁着惺忪的眼起身,看到榻边放着一本书,没见到王映霜的人。 她迷迷糊糊,快速地穿衣,出去后连婢女喊她洗脸的声音都没听见,大步地往外走。 等看到王映霜在院外头,她才安了心,又扭头跑回屋中。 “大王这是怎么了?”灵奴心中纳闷。 屋中传来的呼声不小,王映霜哪能听不见? 洗完了脸厚,高素之清醒不少,一边捣鼓头发,一边朝着入屋来的王映霜问:“在外头瞧什么?” 王映霜慢条斯理的:“晌午吃得有些多,走几步消消食。” 高素之语塞,顿感赧然。 她扭头看笑得温柔的王映霜,认真道:“你下次要跟我说。”投喂的时候乐在其中,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了。 王映霜眨眼,抿唇一笑说:“大王怎么当真了?” 高素之扬眉,就算这次不是真的,也要记在心上,省得下回再犯。 说几句话的功夫,恼人的长发已经有玉冠固定了,宽大的衣袖飘飘举,自是不尽的风流旖旎。 “大王要出去走走吗?”王映霜含笑望着高素之,做出邀约。 “去。”高素之毫不犹豫点头。 甭管是府内府外,能跟王映霜一道出行,就是好的。 高素之平日里只在回到秋水园中才去想能量值的事情,这会儿功利心尽消,只余下坦率与纯粹。 但003要在这个时候煞风景:“大王,能量值够了,商城里刷出新的东西。” 高素之:“……”她很怀疑003,因为之前连马桶刷003都竭力推荐。 003大喊冤枉。 要不是高素之先前催促它,它还不愿意去辛劳呢。 到底是受了系统商城的诱惑,高素之破坏自己的“纯粹性”,悄悄地将注意力放在商城面板上。 这一看她顿时惊了。 竟然是一本《天工开物图说》,附录还是《考工记》。 这是上辈子所在世界某一时代的科技著作,描述了许多生产工具以及技术,用它来当悲田坊的教科书再好不过! 至于交易条件——无名氏《逍遥帖》全篇? 那又是什么东西?无名氏算线索吗?这不是得大海捞针吗? 高素之唏嘘叹气。 王映霜觑了觑高素之,用无奈的口吻道:“大王又怎么了?” 第48章 “二娘听说过《逍遥帖》吗?”高素之不抱期望地问。 交易商城里给的线索太少,推送到她的跟前,说明是她这个时代的,而且就在长安,至于姓甚名谁,在后世湮灭了。如果是个能名载史册的高官,留下的线索会更多。而现在这样子,大概率是在野的吧?当然也不排除后世战乱造成信息的断档。 王映霜已经习惯了高素之心思的跳跃,她摇头道:“没听过。” “那二娘知道当世有谁擅长飞白吗?”高素之又问。《逍遥帖》是飞白体,写的是《庄子》里的《逍遥游》,故而被那个时代的人名为《逍遥帖》。高素之不想放弃《天工开物图说》,她能做的便是广撒网,请擅长飞白体的书法家来写写试试。 这个问题王映霜倒是能答,她觑着高素之报了几个名字,莞尔笑道:“大王要用心学书了?或者是替悲田坊宴请教书者?” “都有吧。”高素之说得很含糊,暗暗记下那些名字。不过她的直觉告诉她,《逍遥帖》的主人不太可能出自那几位。 王映霜说:“大王不如张帖邀人。” 高素之一点头,正有此意。她现在在病中,正好不用亲自见人。而且随着国子监刻本的推行,士人们见到刻本的便捷,将她的名望往上推了一个层次,应招的可能性颇大。她道:“就让他们临《逍遥游》送入王府中。” 主意定下,高素之一点都没拖延,直接让府中的下人张罗。听到下人应声“喏”后,高素之心神微动,又叮嘱道:“善书的小娘子送来的帖子也要。”她真怕这些人脑子一根筋,就把眼光放在那些士人的身上。 找人就像是大海捞针,很不容易。接下来的几天,高素之把辣椒、土豆之事抛到脑后去,一门心思地盯着《逍遥帖》之事,《天工开物》作为一本稍后世科技总集,分门别类,有的东西超出这个时代却又能被这个时代兼容。有本带详细图谱的科普书籍,能减少许多弯路了。 系统难得大方一次,高素之哪能不把握机会? 齐王找寻书法老师,想要依附齐王府的人,就开始动脑子了。而高望之听说这事儿,觉得也是个趁机安插人手的好时机,也推荐了几个人送帖子到齐王府去。 尽管高素之叮嘱小娘子的书帖也要,可实际上自告奋勇来的人里,压根没有小娘子,这不就断掉大半找到作者的可能了吗? 高素之愁眉苦脸的,对着王映霜长吁短叹:“是不是给出的位置太高了,让许多人不敢来?不能说替我找书法老师,而是说替悲田坊找吗?” “大王没找到符合心意的吗?”高素之看帖的时候,王映霜也陪着。依照她的眼光来看,有的作品已达到大家标准,教高素之绰绰有余。就是那些人的立场不好说。 “不满意。”高素之摇头,她将从003那要来的副本递给王映霜,问,“二娘子见过这字吗?” 要不是她努力跟系统讨价还价,系统还不肯花费能量将残篇副本给她呢。高素之回忆的时候,又抱怨一句系统的小气。 王映霜注视着《逍遥帖》片刻,摇摇头:“没有。”顿了顿,她问,“大王是从哪里得到这幅书帖的?想要找到它的主人吗?是当世人的手笔吗?” 她幼时学书也临了不少大家的字帖,可哪个都跟《逍遥帖》不像。庄子之文汪洋肆意,而这书帖,也是意兴澎湃,仿佛大鹏鼓翅直冲云霄。 “以前集市上看到的,最近又瞧见了,就想知道它出自谁的手笔。”高素之胡诌了一个理由,又唉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人在不在,可万一呢?” “大王怎么不把它拿出去重金悬赏?”王映霜慢条斯理地问,没等高素之回答,她又摇头了,“不妥当,有的人临帖能够以假乱真,万一只对重金感兴趣,可能会使得原主人沦落尘土中。” 高素之抿唇说:“现在送帖子的都是士子或者老学究。” 王映霜一看她的不满的神色就了悟了,她笑了一声说:“大王觉得它出自小娘子的手笔吗?” 高素之说:“不能放过这个可能。”比起那些男人,女性更容易在历史中失名,而且还有可能被男人冒名顶替了。 王映霜点头:“我明白了,这事情交给我。”她跟长安的娘子们应酬交际多,也能试着去寻找。不过高素之是以齐王府的名义找书法老师,她这儿要变一变,用悲田坊来当借口,顺便也物色悲田坊中教小孩的合适人选。有空闲、有善心的小娘子可不少。 高素之松了口气,灼灼地凝视着王映霜,感慨道:“要是没有二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系统这个金手指本来是王映霜的,在她的身上可能气运多?碰到《逍遥帖》主人的概率就大了。 “大王言重了。”王映霜莞尔一笑,做这事儿其实也不用出多大的力,在闲聊的时候提上几句就是了。 恰好三日后高满府上有场宴会,邀请长安城中各式各样的贵女们。 高满对那些婚姻仕宦事没兴趣,请人过府呢,也是为了长兴园招揽生意,好到时候上点新品。游乐场里的玩具也就那样了,时间一长,一些小样工匠们都学去,已经在长安城中流行一阵。不管是高满还是高素之,都没霸道到独占的地步,任由这些玩具散向民间。 吃食上长安也有人想要模仿的,可试了几回后,他们蓦然发觉,缺少的不是名厨,而是原材料,什么土豆、辣椒都是千金难买的东西,一个个只得偃旗息鼓,不贪图这点生意。 可高满心中很明白,土豆被圣人要走了,如果真如齐王所言,那土豆将会被当作良种推向民间。而辣椒呢,也不可能为权贵垄断,所以她挣得的是“短钱”。 权贵家的,哪个消息不灵通?对司农寺在努力培养土豆事也有所耳闻,现在她们眼中土豆仍旧是“奇货可居”,但以后看着它价格落下,就会产生一种微妙的不适感,甚至可能埋怨上高满、齐王,认为被她们坑了钱。 高满的这次宴会出了请人尝些新味道,同时也要消解那些未来可能产生的怨愤。而途径嘛,自然是悲田坊。 在宴会一开始时,她便提了悲田坊的事情,说已将长兴园中挣来的钱投到悲田坊屋宇、学堂以及惠民药局的创建上,让长安鳏寡孤独的人有所依靠。而王映霜也趁着这时候,提出要请书法老师的事,请小娘子们推荐合适的人选。她没直说要小娘子们过去,因为有的人在家中教育下,守礼而矜持。 用钱买名声的事,很多豪富家愿意做。而不想出那份钱的呢,也会选择闭上嘴巴,不去嘀咕议论。 底下围绕着悲田坊的议论声渐起,高满和王映霜相视一笑。 就算日后这些人对她们过去对土豆的定价有怨言,也不能直接说出来了。 悲田坊之事只在内眷的口中议论,在一些“顶天立地”的男人眼中,他们只管在朝堂上建功立业,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都由内眷来做,苦是内眷们吃的,名呢,是他们用来脸上贴金的。 朝臣们如此想,可事情却没有按照他们设想的那般发展。高素之打定主意坑诸王一把,所以依照之前的计划,叮嘱高神嘉问帝后要钱了。高神嘉有封号、食邑,可她年纪太小,住在深宫中根本没有就府,钱财都是别人管着,她做不了主。 崔皇后早就听说悲田坊的事情,借着高神嘉这个由头,也跟泰始帝提了提。而泰始帝呢,先前因为卖辣椒给群臣,兜里很丰厚。对悲田坊的营造也适合打造他贤明帝王的名声,于是手一挥,便从私库中拨下万钱。而皇后呢,也贴了不少。 帝后的举措就是一道风向标,宫里宫外都在揣摩他们的用意。人帝后带头做示范,这钱你出不出?朝臣们还在犹豫,后宫中的妃子们行动极快,已经筹备足数的钱财,号曰“脂粉钱”,到了这时候,诸王、朝臣哪里还能踌躇?送钱的送钱,送地的送地,至于他们的收获呢,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功德碑。 如此大手笔,乐善尼寺的僧人们高兴,流离失所、生活麻木的幼童、老人们也高兴,歌颂泰始帝自然是免不了的,而赞美皇帝后,则是为了齐王祈福了。因为寺中那些流氓无赖是齐王赶走的,一开始呢,宅子是齐王修缮新建的,齐王还允诺他们,建立学堂、药局,现在就快做到了。那些人愿意捐钱,也是他们齐王殿下的努力。 捐钱也是一种竞争,为赢得泰始帝的青眼,高望之捐了不少的钱。 可他派遣了人去打听,名声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歌颂圣人是理所当然的,赞美高素之又是凭什么?她出的钱与力,跟这回的捐赠比,可能什么都不是。 高望之对着幕僚抱怨一阵,寒声道:“她在博取嘉名。” “悲田坊中的一群老幼能改变什么?”说话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圆领袍青年,语调很是不以为然。 他名郑瑛,是郑国公郑文与咸阳长公主所出的嫡子,又是兰陵公主的驸马。虽然兰陵公主的母族是勋贵出身,可郑瑛切切实实站在高望之这边,致力于将那些最初武人出身的勋贵从宰相位置上挤掉。 “如今刻本之事,让士人对齐王颇为认可,大王得在这方面下苦工了。等到十月,贡举的士人也要来京,在这之前,不能让齐王的名头在长安独大。”魏王府的幕僚斟酌片刻,向着高望之道,“大王还是要多组织文学之士,要是能修出一部大书再好不过。” 说到修书,高望之也想发牢骚,他先前向泰始帝恳请,想在王府中辟文学府,这样就有理由让朝中的重臣以修书之名来文学府兼任,从而形成关联,哪知被高慕之的人给撅回去了,说他想要结党。 有人的地方就有党徒,可当这两个字拿到明面上,就很危险了。毕竟历朝历代都有因“结党”萌生的杀祸,高望之不想去触碰这条线。 “齐王多病,恐怕命不久矣,四郎何必跟她计较?等到她薨逝后,一切名声、人马,四郎不都可以接收吗?”崔药师道。他是崔闳与浏阳长公主的第三子,由不得他来袭爵。不过圣人对他有所偏爱,年纪轻轻便受封博陵侯。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郑瑛挑了挑眉,又道,“我看齐王这一番折腾,可不像是即将薨逝的模样。” 崔药师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其实齐王的病不是病,而是中了毒!” 这话一出,别说是郑瑛,连高望之都惊了惊,死死地盯着崔药师,神色深沉莫测。 “你们就说什么病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吧,听说泰始九年,宫中处理了不少宫人,可未见太医署有变化,其实就是残狠的毒.药。”崔药师想了想,又低声说,“皇后宫里传出的。” 其实他不太明白高望之为什么要执著对付齐王,虽然齐王对高望之的确不算好,可那不是针对高望之,而是对谁都那副态度。 高望之已经信了七八分。要知道齐王府的人大多数都是皇后派去的,尤其是庖厨、医者这块,铁板一块,都无法插手。皇后对疯了的高素之照顾方方面面,却从来不问他的寒暖,何其不公! 这样的猜测让高望之的神色缓和几分,他对付高素之,都是王府中的谋划,表面上他还和高素之兄友弟恭。如果高素之出事,他的确是接手齐王府遗泽的不二人选。 可能是想着不用跟将死之人计较,高望之心中的愤恨压了下去,与幕僚继续商议如何笼络文士。临近士人入京的日子,高慕之那处也动作频频,在塑造礼贤下士的贤王形象呢。 高素之才懒得去管高望之在想什么,送到王府中的帖子她都看累了。每天一闭眼就是斗大的字在不停旋转,并且如大雨点般纷纷扬扬地砸落,将她打得精神恍惚、气息萎靡,等府医来给她日常把脉的时候,大惊失色,还以为弄假成真,齐王真的病倒了。 有气无力地趴在榻上,高素之仍旧谁头晕目眩的,看什么都是都像是带着墨点。 王映霜看着她的模样摇头轻笑,外头的阳光铺天盖地的灿烂,从窗户延伸进来,映照得高素之眉眼灿烂,有种赤子般的纯质无暇。调开了视线,王映霜又说:“大王看书时候字不是更小更密集吗?” “那不一样!”高素之说,“我看书的时候你在呢。” 你一言我一语的,死板的字也有活色生香的趣味。 哪像这些千篇一律的帖子啊?再看下去,她就要不分美丑了。 “你看帖子我不也在一旁陪着你么?难不成你目中无我?”王映霜一边朝着高素之走,一边笑吟吟地打趣道。她才在榻边坐下,高素之便一翻身,支起手肘压住她的裙摆。王映霜抬手推了推她,没推动,便也任由她去了。 “不一样。”高素之又重复一次,她长叹一口气,说,“难道那个人真的不在人世了?” 可交易界面既然是亮的,说明只差找到它。就算作者不在人间了,那《逍遥帖》也在,它会在哪里呢?难道要将全长安的书轴都买来吗?光是想想这大工程,高素之都窒息,她就像是一只乱撞的无头苍蝇。 “难说。”王映霜没讲好话来哄高素之。她家大王对《逍遥帖》是否执著了些?她一脸深沉莫测地看着高素之,将高素之惊得端正坐起,才慢悠悠说,“难道是神仙托梦要《逍遥帖》了?” 高素之:“……”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好吧,她的那点秘密在王映霜跟前无处遁形。王映霜的语气调侃,高素之也顺势胡诌道:“先前做梦在天宫临帖,神仙一看我那字迹,就一脚将我踹回人间了,说甚么‘字远不如王妃呢’,要我下回入梦与你一道登仙台。” 高素之在说笑,可偏偏王映霜听出一种“白日相见,魂梦叶相依”的缠绵来,她有些脸热,低着头说:“我没那么大福分,还是大王你自个儿去吧。”说着,她就要起身。 高素之“唉”一声:“二娘你福与天齐。”动作比脑子快,双手一圈王映霜的腰,将她留了下来。她是从后头抱住王映霜的,下巴压到王映霜肩上,说话的时候呢,温热的吐息也拂着王映霜的侧颈。 本来只是个脸热的趋势,这会儿算是“烈火燎原”,顷刻便烧遍面颊了。王映霜拍了拍高素之的手,轻哼一声。 高素之回神,也闹了个红脸,收回双手撑在榻上,很是无措。 王映霜顺利挣开束缚,可“火笼”如影随形,热得很。在秋风起时团扇已经收起了,她只得用手扇了扇,顺便羞恼地瞪了高素之一眼。 可高素之也在“火场”中啊,要是一人能镇定自若倒也无妨,可四目相对,一样的含羞带怯,那就是火上浇油了。王映霜啐了高素之一口,心中骂她,心虚忸怩什么呢!就不能给她点能平静心绪的能量吗? 王映霜往后退,仓皇中碰到桌案上摆着的卷轴,啪嗒一声响,卷轴落地,系绳松开,那半遮半掩地映入王映霜眼帘中的字呢,恰到好处。王映霜眼神倏地一变,前一刻还做落荒而逃的打算,这会儿将卷轴一捡,忙走向高素之,道:“大王瞧瞧。” 高素之“唔”一声,脑子还沉浸在先前的画面里呢,等到王映霜再度出声,才惊梦般醒转,仰起头凝视着她。 “这是大王要的《逍遥帖》吗?”王映霜咬了咬下唇,用摊开的卷轴将脸一挡。 高素之这才聚精会神看这幅字迹一模一样的《逍遥帖》。她没有将副本展出,临帖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是不是真的帖子,还得看系统的交易能够成功。可当着王映霜的面,大变《逍遥帖》也太诡异了,高素之压下心间的那份迫切,将视线挪到落款上。 “沈采真?二娘,你知道她吗?”高素之问。吴兴沈氏有人在朝为官,难不成是他们家的小娘子? 王映霜摇头:“没听过。” “那得仔细问问了。”高素之道,她兴致勃勃地起身出屋。 王映霜恰好需要时间冷静,也没提醒高素之什么,在榻上坐下,舒了一口气,安抚那颗胡乱跳动的心脏。 高素之走了几步见王映霜没出来,可垂眸看手中拿着的卷轴,又打消折回去喊人的念头。 她先回了一趟蒹葭园,悄悄与位面商城做交易,等到《逍遥帖》消失,《天工开物图说》落在她的手中,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手翻了几页,这书呢,很贴心,是繁体竖版,后头还附了一部《考工记图说》。买一送一,十分合算。 003得意地跟高素之邀功。 高素之真心诚意地夸了它两声,接着又继续先前要做的事情,询问沈采真的来历。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平阳公主府上送来的画轴。 高素之暗想,怪不得装帧那样精巧呢,要知道有的人送来的就是一张很寒碜的纸。 平阳公主府中。 高满见到齐王府来询问究竟的人,也没隐瞒,直接将沈采真的来历说出了。 刚修缮长兴园的时候,各亭台楼阁的匾额需要重新题字,高满请了几个名声在外的大师,可怎么看都不满意。 最后还是府上做事的人推荐了她家亲戚沈采真,说她是商户女,曾读书习字,写得一手好飞白书。 高满对书法没什么兴趣,本来这事儿结束就算了,那天王映霜提了需要雇佣擅长书法的人,她才想起沈采真,去找她的下落,问她要了一幅书帖。 黄昏,胜业坊。 一座凋敝破败的小院中,一位青年女子正坐在角落磨刀,她的身侧站着一位面色焦急的女人,看她的动作想拦又不敢拦。 “娘子,真的决定了吗?这样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们不能另外寻找出路吗?”女人出声道。 “还能有什么出路?”青年女子惨怛一笑,擦了擦额上的汗,“距离阿娘被那恶人害死已经十二年了,家财都被那豺狼占据。他如今当上礼部郎中,又搭上郑国公那条船,归宗荥阳郑氏,端是风光无限。谁能替我们做主呢?” “齐王府不是在找师傅吗?娘子的字这样好,万一能成呢?”女人又说。 青年女子眸中闪过一抹寒光,她道:“这些年的经历教会我不要将希望压在别人的身上!”她盯着那柄磨得锋利的短刀,咬牙切齿道,“我要亲手杀死郑章!” “可、可娘子这、这是杀父啊!”女人颤颤巍巍。 “什么父?”沈采真漠然说,“他只是一只畜生,一条活该被千刀万剐的鬣狗!” 第49章 对狼子野心的郑章,沈采真哪有半点感情,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了。 她家是商户。当年她家将穷困潦倒的郑章招赘上门,花费大量钱财供他读书、替他疏通关系。结果郑章一朝登第后就不当人了,一心想要抛弃妻女。想要和离停妻另娶,郑章说一声就是,她阿娘也不是爱纠缠的人。哪知道郑章内心刻薄阴毒,竟然暗中毒死她阿娘,霸占她家的产业! 当年她只有十四岁,真以为阿娘是病死的,被郑章扔到了老家。要不是有族中忠心耿耿的老仆相告,她恐怕一直被蒙在鼓中,认贼作父!之后她试图状告郑章,可县官早已经被郑章疏通过,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害得她只能到处流亡。 官官相护,她报仇无门,心中很是绝望。最终只能选择一条决绝的路,藏身在长安,等到合适的机会,亲自刺死郑章那恶贼! 一直以来追随着沈采真的女子名唤阿藤,是沈家忠心老仆之女。 她其实觉得杀死郑章,也没有很大的希望。比起报仇,她更希望小娘子能活着。 劝了几句,可沉浸在仇恨中的沈采真根本听不进去。 院中的两人正在说话,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从外传来。 沈采真、阿藤两人一惊,沈采真快速地将刀藏起,阿藤则是看沈采真收拾妥当了,才做出一副沉静的模样前去开门。 “请问这是沈采真沈娘子家吗?”问话的是个十七八的少女,她的身后跟随着几个挎刀长随,一看就是贵人家出来的。 阿藤定了定神,点头称是,又惊疑不定地问:“足下是——” 少女朝着阿藤一叉手,笑盈盈说:“是齐王家的。我家王妃见了娘子的字,想请娘子明日上门一趟。”说着,往阿藤的手中送帖子。 高素之在旁人眼中毕竟是“男”,避免惹来非议,害了别人的名声,便让王映霜来出面处理。 阿藤忙道:“少待一二。”她匆匆忙忙回答屋中,对着沈采真又惊又喜道,“娘子,齐王府那边通过了。” “可也不代表能报仇。”沈采真抿了抿唇说,她先前试图搭上平阳公主那条线,可平阳公主除了夸赞她的字、赐下不少金钱外,并没有与她深交的心。 “娘子,试试呢。”阿藤的话语中带着哀求,“万一这次成了呢?” 沈采真思忖片刻,最终轻嗯一声。如果不是怀有希望,她也不会往齐王府中送书帖了。 如果是多年以前的齐王府,她是不会接触的。可现在长安都在夸齐王,士人那就算了,悲田坊也说齐王心慈,或许真的能找一条出路。 次日。 沈采真依照约定前去齐王府拜访,临近齐王府小门,她心中忐忑,几乎想要扭头离去。她莫名地感到口干舌燥,可最后还是强压下那份不定,请齐王府的门房去通报。 不像一些权贵家,齐王府的门房并没有拿鼻孔看门,沈采真没有等待太久,门房便恭谨地将她引入王府,在前边带路。 会客堂中只有王映霜在。 她昨日跟高素之商议一番,得知高素之想要请书法老师教她学书的心思并没有很强烈。既然这样,那就看看沈采真愿不愿意前往悲田坊中教书。 在王映霜见沈采真的时候,高素之正在秋水园中研究《天工开物图说》。将它拿到悲田坊做教材是一定的,但里头也有些东西不合适教,比如冶炼兵器、炼糖、提炼食盐,这些得工部、将作监来做。 在做内容筛选的时候,高素之忽地瞥见了“煤炭”一条,心念忽地一动。本朝炼铁还是多用木炭,但根据工部那边的记载,炼出的生铁数量跟消耗的木材不成比例,非常消耗森林。在古籍中有“石炭”的记载,但还没到大面积推广、利用时候。用煤炭来冶炼,能够提高炼铁的效率。 至于煤炭本身的利用,她翻了翻书,看到“炼焦”技术。焦炭又名礁,是某种烟煤在隔绝空气的高温下加热炼成的,质地坚硬而多孔,是一种发热量极高的燃烧。 盐铁之事是少府之专利,高素之目前不会自己私底下捣鼓,毕竟不想被扣上一顶“造反”的帽子。她快速地将煤炭相关的内容誊抄一份,便命人驾车出门,前往尚书省官署找宇文神阔。这冶炼之事与将作监无涉,跟少府军器监息息相关。而少府监、军器监也在工部的节制下。 少府监名李炤,赵郡李氏出身,他是忠实的晋王党羽,儿子门荫出仕,在晋王府中当幕僚。 炼焦、煤炭之事绕不开少府,高素之得确保坐在这位置上的是自己人,或者是完全忠于泰始帝的纯臣。 高素之找到宇文神阔后,便斥退在一边伺候的人。 她朝着宇文神阔道:“兵部、吏部尚书历来会加同平章事、知政事号,出入政事堂中。可工部尚书却少带宰相职衔。魏公想要更进一步吗?” 在朝的高官哪个没有野心?可侍中、中书令,吏部、兵部两尚书都被人占了,只要他们不犯大错,是不可能被黜落的。宇文神阔想要当上宰臣,那就只能等着泰始帝恩宠,加上同平章事号。 高素之直白的话让宇文神阔的眉头耸了耸,他朝着高素之道:“某之才学寻常,能为尚书,已是苍天眷顾。”他知道齐王比外人想的有本事,但他并不想在此刻站队。 高素之对宇文神阔的回答,没太意外。她笑了笑说:“魏公可曾听说过石炭,以其等冶铁作兵,恐怕是犀利非常。”她凝视着宇文神阔,“此事我本可直接禀明圣上,先与魏公言,也是想助魏公一臂之力,看来魏公安于现状,那就罢了。” 宇文神阔神色倏地一变,冶铁作兵?!如果齐王有关于做兵器的新发现,这功劳可比印刷术大多了,他出将入相的梦想就能实现。可齐王想要交易什么呢?暗自琢磨一阵,他眯了眯眼,问高素之:“某不知大王何所求。” 高素之也没说什么让宇文神阔效忠投诚的话,她只是道:“我不放心李炤。” 少府监李炤?宇文神阔讶异看着高素之,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少府监是晋王的党羽,如果齐王手中有关于冶炼的好东西,那少府监也能从中分一杯羹。齐王是不想助长晋王那边的气焰,不愿意被他分走功劳。 没让他送人、送物,明确地表示结盟之意,宇文神阔暗松一口气。他可以倾向某位亲王,但不会像崔家、元家那样被牢牢地绑在船上下不来,需要左右摇摆的余地。这不仅仅是他,也是朝中诸多臣子的保身之道。除非冲突已经尖锐到必须做出抉择,不然他不会明确表明立场。 他想了想,又问:“大王可有推举的人?” 高素之微笑道:“魏公心中当有数才是。都是效忠圣人的,哪里需要分你我呢?” 宇文神阔:“……”他明白了,是不要晋王也不要魏王的党羽,齐王在树立一个以君父马首是瞻、一心为国家大义的形象。 跟宇文神阔这样的人说话不费劲,各有所求就能一拍即合。高素之将石炭冶铁相关的图纸递给宇文神阔,其中只略略提到“炼焦之术”。宇文神阔扫了一眼,虚心向高素之请教:“大王,不知这炼焦是? 高素之胡诌道:“梦中神仙有言,贪多嚼不烂。” 宇文神阔无言,默了半晌,才跟高素之一拱手说:“某知道了。”这是要见到结果,才会将炼焦之术告诉他了。 现在流言都说齐王梦中得仙授神技,难不成是真的?就算是假的,齐王府中也该聚集了能人异士吧?只是那些年,齐王一直都被幽禁,齐王府的幕僚都无所事事,她又从哪里招揽那些能人呢? 虽然担着“工部侍郎”这一头衔,高素之可没打算在官署中久待,她顺势进宫一趟拜见崔皇后,陪她说了一阵子的话。回去的时候呢,当着道上宫人的面,充分发挥自己“弱柳扶风”的可怜相,掩着唇咳咳几声。 这都要带病入宫中问安呢,以后谁再说她不孝? 高素之前脚刚走,她的舅父崔闳后脚就来了。 崔闳拜见崔皇后也是有目的的。这几个月来,齐王府从籍籍无名的状态一跃成为长安人最爱谈的话题,崔闳自然也对齐王府关注几分。他的立场很鲜明,在高素之见黜、无缘储君之位时,就将全部的心思放在崔皇后的次子高望之的身上,崔家郎君以及诸多姻亲都围绕着魏王做事。 可齐王陡然间冒出头,这让他们很是困扰。 要知道一直有“嫡长子当为储君”的声音,它们因为齐王发疯沉浸下去,但只要找到机会,就会重新生出。 这不是在分割魏王的力量吗? 高望之没将悲田坊放在心上,但崔闳不一样,他遣人去打听悲田坊的事,发现里头都是齐王府安排的人,根本不给其他人挤入的余地。 仅仅是一时兴起博取名声吗?而且,齐王她要名声做什么?她自己其实是想争一争吗?圣人在让齐王入朝时候,拿出太医的诊断,道齐王疯病已经痊愈,还让人传出齐王的神异之论,这又是在做什么? 入了皇后殿中,崔闳很恭谨地行礼:“臣拜见皇后殿下。” 崔皇后还沉浸在先前与高素之谈话的情绪中。 高素之也没提政事相关,只让她保重身体,言语间都是诚挚的关怀。 倒是她主动问了悲田坊的事,高素之只是一笑,说:“身为宗亲,自当以天下之忧为忧,以帮助百姓为乐。” 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是不是她的储位已经稳定了呢?是不是能让天下人看到她这么个忧心天下事的储君了呢? “殿下。”身侧的宫人暗暗提醒。 崔皇后这才回神,朝着崔闳说了声“免礼。以往她对崔闳还算亲切,可今日心不在焉的,连一声兄长都没喊。 崔闳眉头微微皱起,关怀道:“殿下身体有何不适吗?” “没有。”崔皇后道,她垂眸打量崔闳一眼,又问,“阿兄今日怎么过来了?” 崔闳左右看了一阵。 崔皇后会意,将宫中伺候的人挥退,只留下心腹在此。 “臣近来听到一些风声。”崔闳一脸谨慎。 “嗯?”崔皇后眼皮一动。 崔闳又说:“听闻齐王是中了毒,而不是生病,是吗?”这是他从皇后宫中打探来的消息,今日特意拿出来试探试探。 崔皇后不动声色地觑了崔闳一眼,问:“阿兄是哪里听来的?”消息时她命令宫人跟崔家泄露的,真真假假,用来试探高望之、崔家的态度。 崔闳眉头拧得更紧,他叹了一口气:“既然殿下这样问,想必是真的了。当年推说是那些人没照顾好齐王,其实是假的吗?真正的凶手是谁?您打算如何做呢?” “已是没有证据之事,又该如何追究?”崔皇后道。 “难道就这样放过谋害大王的仇人吗?”崔闳拔高声调,“齐王中毒后性情大变,人人都道她鹰鼻鹞眼,豺狼本性,可都是为毒物所掌控,何其委屈?!当禀明圣人,请圣人彻查才是。” 崔闳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仿佛真为高素之着想。可实际上他有自己的目的,戳破齐王的神异之说。 现在到处流传的神异说,道齐王过去被仙神所召、身体失去神主,才做出一些荒唐事。如果中毒之事昭白天下,那神异说不攻自破。再者,能利用这一机会将元氏的一些人拉下马。 崔皇后是崔闳的亲妹,哪会不知道崔闳的打算?她垂着眼帘道:“过去那么多年,查不了,不必查。”她拒绝崔闳的提议。 没有皇后来牵头,崔闳这个舅父总不好插手内宫事,他顿时急了,朝着崔元元道:“殿下!这不仅仅是为了齐王,也是为了您膝下其他儿女着想啊!今时不同往日,圣人逐渐摆脱元氏贵戚、前朝旧臣的束缚,我们还用怕他们吗?” 见崔皇后不说话,崔闳又问:“大郎她自己知道吗?” “不知。”崔皇后警告似的望了崔闳一眼,叮嘱说,“此事不能泄露,不必教大郎知道。” 崔闳应声称是,可心中另外有计量。皇后不愿意彻查,那就得齐王自己来闹了。对于害得自己多年沦落的人,齐王会无动于衷吗?只要她不肯忍下那口气,神异之事仍旧可以破解。 见崔皇后脸上有恼色,崔闳不再提中毒事,他又说:“齐王先前遣了一堆人到庄子里去,王府中得用的人还够吗?我听说她的心扑在悲田坊上,里头的人也都是她府上出去的?” 崔皇后笑了笑说:“是呢。” 崔闳:“她还想建学堂、药局?手下的人得用吗?” 崔皇后听崔闳强调了两次用人,眸光微动,她道:“此事阿兄不用操心,相信大郎的能力。” 崔闳:“……”他相信,拿什么去相信?他又说,“大郎久居王府,相熟的文人恐怕不多。不如让四郎帮忙物色,正巧,十月又有新的一批贡举士人来长安了。” 乐善尼寺的功德碑立起来了,上头帝后打头,又有宗室诸亲、功臣贵戚,算是整个打上“皇家”的烙印,这悲田坊一跃成为皇家抚养幼儿、照顾老者的机构。崔闳没指望高望之能做出什么成就来,但希望他参与的程度深一些,而不是单纯挂个名。 崔皇后淡淡道:“大郎没提人手不足。”在得知高望之先前害过高素之后,崔皇后对这小儿子不怎么放心。 “她用的人从哪里来?不是崔家,也不是王府官僚,难道是王家吗?”崔闳急了,以前皇后哪会这么难说话? 王家跟魏王府的关系主要靠着王珩的嫡长子王泓牵系,可前些时候,王泓、杜敏行打架双双入京兆府的大牢,最后齐王出面将他们保了出来,可在清河王以及谏官的弹劾下,两人都丢了在京中的职务,被打发到州县去了。 王泓想求王珩出面留下他,哪知王珩安坐如山,竟然眼睁睁看着他被踢出长安。 王泓一走,王家跟魏王府的关系就淡了许多。魏王记得王泓提过,王家小郎君王涧需要合适的老师,便想着给他推荐师长,哪知王家那边早早定下,根本没给他们献殷勤的机会。 如果王家倾向齐王,那他们这些河东士族不能拧成一条心,要怎么对付晋王身后的以前朝旧臣为主的勋贵们呢? “就算她找王家帮忙,那又怎么样呢?”崔皇后终于不耐烦了,对着崔闳这个长兄冷下脸说,“大郎的王妃是王氏女,就算找王家人也没什么不可的!” 崔闳深呼吸一口气,说:“臣逾矩。”他越想越是懊恼,当初的齐王形同废人,只是借着她拉拢王家而已。在齐王没什么可取之处的时候,齐王只是魏王府的附属。可一旦齐王露出锋芒,那远近亲疏立刻显出。女婿亲还是女婿的弟弟亲,不言而喻。 崔皇后露出困乏之意。 崔闳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可心中窝着火,很是不甘。他思来想去,最后定下主意,朝着长随嘱咐两声,便摆手让他走了。 皇后不允许他告知齐王这个消息,他偏要去做。崔家留在王府的人陆续被清除,只能从燕国夫人杨菩着手。自从不执掌齐王府中馈后,她有段时间没去齐王府了。可作为齐王的保母,她要见齐王,也不会被拒之门外。 那厢高素之回府后,沈采真已经离开了。 高素之喝了一口水,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中,她凝视着王映霜问:“怎么样,可以用吗?” 王映霜点了点头说:“可以。”从沈采真的谈吐可以看出,她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授业恩师怕是大家。她的字最好,擅长行、草、篆、楷等路数,不过王映霜想提的不是这个。她缓缓道,“沈娘子能够模仿旁人的字迹,就算头一次见,也能做到真假难辨。”这点就是天赋了。 “嗯?”高素之眼眸一亮,伪造手书是陷害政敌很好的伎俩,这样的人才,谁都想笼络住。“那以沈娘子的本事,她怎么还籍籍无名?”高素之觉得古怪。 “她答应我在悲田坊教书了。”王映霜想了想,又说,“不过我看她心神不宁,似是留下也不长久,不知是否有心事。” “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高素之又问,昨日去传递消息的人回来,也描述了沈采真生活的环境,跟奴婢阿藤相依为命,生活很是窘迫。可人是高满推荐的,长兴园里匾额既然是她题写的,那报酬一定丰厚,高满可不是小气的人。有了那些安身立命的钱财,她为什么还在破院子里住呢? 小说剧情里没有沈采真这个人,高素之没法从中得到线索。其实拿到《逍遥帖》她就算达成目的了,但王映霜都说了,沈采真是个人才,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流失? “还是得查一查,再遣人盯着。”高素之嘟囔说。 虽然有侵犯别人隐私之嫌,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说完沈采真后,高素之才将话题带到“石炭”上,她把自己跟宇文神阔的交易跟王映霜提了提,说:“如果让李炤继续在少府监这个位置上,我不放心。”万一功劳被高慕之抢去点点呢?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要我回家说一声吗?”王映霜温声道。 “李炤是晋王的人,一旦有人弹劾他,高望之手底下的人就会‘闻弦歌而知雅意’,群起而攻之。”高素之说,宇文神阔一个人的能量没那么大,他之所以敢答应,就是想借着两党相争来撬动李炤。 王珩谨慎,还没到想站队的时候,又何必委屈王映霜呢? “说起来,我已经找到合适的书籍了。”高素之转了个话题,神神秘秘对着王映霜说,“当然,还得让老师傅们先上手。” 王映霜凝视着高素之:“嗯?” 高素之立马招呼人去秋水园中取《天工开物图说》。 这是一部百工之书,高素之删去一些关键的、不适合在民间传开的东西,又在系统的帮助下修改了一些不符合时代的字眼。这书最重要的不是原文,而是注释。后世的学者旁征博引,约等于一部科技史。 百工之事,学人鄙之不愿为。 可人生在世,哪个人不用工具?哪个不从技术中获得好处? 将悲田坊的这批孤儿教出来,他日长成后,就是洒向州郡的火种。 第50章 《天工开物图说》取来后,王映霜略略翻了几页便合上了。 术业有专攻,这些东西还是得识字的老匠人们来看。 悲田坊的学堂、药局、师傅等有了着落,王映霜心中的负担渐渐松落了些。她凝视着喜上眉梢的高素之,忽地想起一件事情,她问:“十月是士人入京的日子,到时候街上麻衣如雪,大王准备如何呢?” 长兴园是为小孩以及权贵家的娘子们准备的,渐渐形成一个小圈子,各式各样的消息潜动。 但这不会是那些自负高傲的读书人们所期许的环境。士人入京想要考个好名次,光靠自身才学是不成的,还得有人搭把手,将自己介绍出去。 他们会四处行卷,结交权贵。虽不会再向过去那样形成有如父子般的“门生座主”关系,可也是个“结党”的好时机。宰相们瞧准机会笼络士人,诸王也会暗暗争夺想要的人才。 近来齐王的确因为印刷坊、悲田坊声名鹊起,可真正落到文学上,士人们还是更相信高慕之、高望之兄弟。 高素之也想过这一茬,听王映霜问了,她便道:“芙蓉园。” 芙蓉园在城南,前段时间泰始帝将园子赏赐给了她,她也没有改变芙蓉园的性质,仍旧如过去那般对外开放。曲江就在芙蓉园中,历来是仕女士子们游赏之地,每年三月放榜时候,那儿更是热闹,还有曲江游宴,有时候圣人还会亲自前往园中的紫云楼赐宴。 园林占地面积极为广阔,碧瓦飞甍,亭台楼阁林立。高素之没打算改变什么,只是琢磨着在里头弄一家藏书阁。她想了想,说:“虽然国子监那边已经试行刻本了,但国子学以儒业为主,除了九经外,顶多再刊刻一些算书,至于被列为杂集的,他们无心也无闲暇顾及。在短时间内,还是得以手抄本为主。” “芙蓉园中的藏书阁就不再局限于国子监的刻本,除了子史经集,农林医卜牧都要涉及些。” 王府之中不缺藏书,她的藏书阁呢,一开始也是抄本、刻本兼有的,等到生产力跟上去,再将手抄本换成刻本也不迟。 王映霜闻言点了点头。齐王府要召开文学宴会,怕是不如高望之。但芙蓉园中如果聚敛藏书向天下学人开放,允许他们入内借阅手抄,同样可以笼络人心。 高素之又说:“平阳的商队在各州郡之中走动,我已经托他们将印刷之术传出去了。”平阳的商队里也混了她的人,一些西域那边有的种子,见到了可以带回来。 长安的刻本开始风靡,地方上到底办得如何还很难说,如果地方势力大、为了家族利益不愿意让印刷术流通或者官府不愿意出钱,那印刷术的推行便会受阻。虽然是大势所趋,可在短时间内僵持一下,还是有可能的。利益集团的力量不能低估,民生大计在有些人眼中真算不得什么。 高素之在府上研究《天工开物图说》,那边宇文神阔也开始为了“宰相”之衔努力。少府掌管天子所用之物,少府监算得上是内臣,有时候跟工部这边会有些龃龉。宇文神阔就是借着这些“龃龉”发挥,向泰始帝密报李炤不配合他的工作。 李炤是从三品的少府监,在职事官位上不如正三品的工部尚书,可他是天子近臣,加了同平章事的相衔,有出入政事堂的机会。他只知道宇文神阔想要插手冶炼的事情,想也不想地拒绝。他们虽然是勋贵出身的,但宇文神阔毕竟没有靠向晋王府,而且还和齐王府上走动,李炤听过晋王的抱怨,心中暗暗地提防着宇文神阔。 他说话还算是客气,毕竟不能绝了晋王拉拢宇文神阔的心。哪知道宇文神阔被他拒绝后,直接弹劾他了。 宇文神阔对李炤不配合工作的弹劾其实很难将李炤拽下马的,只是弹劾李炤前,他悄悄地露出了点信号给魏王府那边的人。魏王府的也能来事,立马从掌冶署中诸冶监的监、丞着手,说他们私自贩卖冶造的兵器。这少府各监里的流外官吧,大多是关系户,一掰扯亲戚关系也能拉到李炤的头上。 朝中会有寥寥几个清清白白的人,可恰好不是李炤。魏王府那边逮着一个机会莽足劲要将少府监李炤拉下,好推荐上自己的亲信,争取政事堂中的相权。晋王府的人虽然出来替李炤说话,可李炤仍旧是左支右绌,不知道怎么应对。 最终结果如何还是得看圣人,毕竟身为皇帝,他要轻拿轻放也无不可。宇文神阔在晋王、魏王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隐身,等到火候到了,他再度密奏泰始帝,这回提了“石炭”的事,奏到用石炭冶炼铁器会质地更坚硬。 泰始帝是行伍出身,当初的鲜卑融入中原后,北面那广袤的草原地带有新的民族占据,柔然消失,突厥崛起,时时劫掠边境地带。说是治下安宁,可西北那边,仍旧有不少骚乱,去年就和突厥打了一场。 武备、兵之利与粮食一样让泰始帝在意。 他本来也烦了朝臣弹劾李炤,等宇文神阔这么一上奏,立马就做出抉择,将李炤给罢免了。怕少府那边不合作,他新任命少府监韦不群不是晋王也不是魏王派系,还跟宇文神阔是连襟,能配合宇文神阔的工作,还给有功在身的宇文神阔加了同平章事这一相衔,让他出入政事堂。 齐王府中。 高素之得知韦不群当上少府监后,暗松了一口气,极为爽快地将炼焦的法子给了宇文神阔。韦不群在剧情中没有出现,不是谁谁的党徒。不过她近段时间一直在暗中观察,故而也知道韦不群的来历。 这人是京兆韦氏出身的,但他这一支早已经败落了,在当官的父亲死后,更是一落千丈,生活困苦。孤儿寡母的,乡里宗族并没有出现大善人来接济他,故而他的宗族观念不甚强。他一开始靠门荫当上小小的挽郎,但出头并不容易,转入军中历练几年,又从州郡参军做起,慢慢地回到长安,他是泰始帝提拔的帝党。 魏王府中高望之没能推上自己人,心中遗憾,可一想到高慕之损失一名宰相,又觉得痛快。韦不群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只要他不站在高慕之那边就够了。至于高素之,他从崔药师口中得到对方实则中毒的消息,心中恨意虽然没有消磨尽,但没打算在高素之身上再耗费力气了。他的对手仍旧是高慕之! 少府下有军器监,可是跟京中武备直接相关的。万一高慕之兴起兵变,在武器上落了下风,怎么能成?如果掌管马事的太仆卿也跟着李炤一样倒台就好。 失去臂膀的高慕之是最愤懑的人,他在府中大发雷霆,指责李炤没有约束好手底下的人。 李炤也很不平,他原想着一个亲戚推出去就结束了,哪里知道泰始帝会这般果断,直接贬了他的官。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大王,是不是陛下那边另有心思了。”晋王府的幕僚惴惴不安。魏王府依旧高调,而向来作为笑话出现的齐王府呢,也像是夜中的星辰,一下子耀眼起来。齐王、魏王都是皇后所出,他们要是联起手来打压自家大王,那大王处境不是很艰难? 高慕之阴沉着脸,先前听元贵妃提齐王也有夺嫡的心思,让他静静等待齐王、魏王之间的变数。他其实已经做好联合魏王压下齐王的准备了,毕竟齐王府拿出来的东西,让他们都如芒刺在背。哪知道他这边一旦出现裂隙,高望之就像一条疯狗一样追着他咬。兄弟之间的合作?根本不可能。 “我不能让高望之得意。”高慕之沉着脸说,“盯着高望之时常往来的人,我不信他们手里头干净。” 少府监以及政事堂宰相的调整,没有在朝中掀起太大的波澜。 九月,秋风起天末。 高素之已经扒拉出有着各种手艺的工匠,要他们先学习《天工开物图说》,尽快地掌握一些更为先进的技巧。这些人呢,有从将作监那要来的,也有她拜托高满从民间搜罗的,等有所成后就送到悲田坊当师者。 就在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的时候,高素之派出去偷摸盯着沈采真的人也带回消息。 沈采真的确得到高满给她的金钱,只是她没有一枚通宝留用的,而是都捐给了乐善尼寺。在自己生活都落魄的境况下,这样的慈悲心肠就显得有些可疑了。高素之继续追问暗卫,才知道沈采真有个仇人!她夜夜磨刀,留在长安的最终目的是刺杀对方。 “那人是礼部郎中郑章。”有些过去很多年的隐秘事情,没有一点时间是不那么容易查探出来的,盯着沈采真的人,只能确定她的目标,无法将他们的关系查出。 “可不能让她动手。”高素之喃喃自语。 一介孤女对付朝廷命官,成功的可能没那样大,到时候可能郑章没事,她倒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再说了,沈采真现在应下悲田坊的差事,她可能只是好心,只想着散发最后的余热。 但一旦她被卷入命案,乐善尼寺、悲田坊等与她有关系的,都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将沈娘子请来。”王映霜眉头也微微蹙起,朝着侍从吩咐道。 沈采真要杀人,她们得问清楚缘由。 “这郑章——”高素之对边缘的小人物那么熟,她转向王映霜,纳闷道,“难道是荥阳郑氏?跟郑国公府上有关系?” “我听阿耶提到过他。”王映霜恰巧知道那么点事,“郑章是荥阳郑氏的旁支,他的确攀附上了郑国公府。明明已经年过半百了,却对着年方二十的郑瑛自称弟。” “郑瑛是兰陵公主的驸马,按照规矩是不能纳妾的,可郑瑛不是什么修身自持的人,哪能忍耐得住?郑章恰到好处的出现,送庄园、送名马还送美人——不过这事儿被兰陵公主知道了,公主将郑章找到的人都送回去了,打碎了郑章金屋藏娇的念头。” 王映霜语调讥讽,显然对郑瑛、郑章的举止厌恶至极。 “郑章虽然攀上郑国公府这高枝,但一直在礼部郎中这一位置上,没有升迁的可能。倒不是郑国公不帮助他这个‘族侄’,而是他惹恼兰陵公主以及咸阳长公主。”咸阳长公主是泰始帝的同母妹,在不准驸马纳妾、蓄养外室的立场上,跟兰陵公主一模一样。 王映霜的消息有的来着王珩之口,有的就是在小娘子们闲聊中听到的。 她也不隐瞒高素之,一股脑地说了。 在听到沈采真想杀郑章的时候,高素之就认定郑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听王映霜的话,就有种“果然如此”的感慨,对男人这种生物呢,不必抱有什么期待和同情心,大部分都是一样的。真是可惜了两位公主。 她想了想,又说:“郑章不干净,郑瑛、郑文还与他混迹一处,这叫什么?沆瀣一气是吧。”剧情中,郑国公是倒向高望之的。她先前已经因为郑谋道得罪郑家,郑国公就算愿意靠向齐王府,她也不肯用。门风不正,家宅不宁,从上代郑国公在世时就已见端倪。 “李炤失位后,高慕之一定很不痛快。如果有机会推倒郑家,他一定会很高兴。”高素之眼神闪了闪,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郑章一定要解决,至于郑国公会如何,就看高慕之怎么努力了。 那厢侍卫前去务本坊将沈采真请入王府中。 沈采真有些摸不着头脑,坐在马车上心不在焉的。 上一回到王府中,她只见到齐王妃王映霜,温文尔雅,很有高门贵女的气质。这次是王妃见她吗?还是说齐王? 等她到了王府会客堂中,发现除了王映霜外,还有个长身玉立的俊逸少年,一身圆领襕袍,莲花玉冠卯酉簪,眉目间顾盼神飞。 沈采真定了定神,忙朝着高素之一拜。 高素之温声道:“沈娘子不必多礼。”她的目光在沈采真身上轻轻一扫,便收转了回来,举止还算是得体。她让人给沈采真看座后,摆了摆手斥退伺候的人。沈采真见状越发惴惴不安,可她不想在别人的跟前失了自己的体面,佯装镇定,等待着高素之开腔。 “沈娘子不必紧张。”王映霜柔声道,“今日请你来,是想问一问你是否有什么事没做成?”不管怎么样,她们都要跟沈采真提到郑章的事,过度的含蓄就不必了。 沈采真心中一凉,抬头与王映霜含笑的视线一撞,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她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作响,几乎从胸腔飞跃而出。她轻声道:“并无。” “这样么?”王映霜若有所思,顿了顿,又说,“悲田坊之事非大王一时兴起,而是要长久做下去。我跟大王商议了几回,想着要让师者定心,就得先替他们解决后顾之忧。人生在世,各有烦恼,有人遗憾在长安身无寸土,难以将老母接来京中赡养;有人遗憾志愿未竟,想顶天立地……当然,也有人想要诉过去的冤苦,意图报仇雪恨——” 王映霜刻意顿了顿,观察着沈采真的神色。 果然,她从沈采真的脸上瞧见一闪而逝的慌乱。 沈采真总不会认为王映霜这番剖白是无缘无故生出的,她挣扎片刻,脸色灰败,带着几分绝望凄苦道:“您知道了?” 王映霜一颔首,又说:“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来,我们会替你做主。” 沈采真以前也遇见过说愿意替她做主的,可最后都只是哄骗她,没谁能够做到。她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一次。 王映霜静静地等待沈采真。 其实沈采真已经做出决定了,她愿意将书帖送到齐王府,就是想要抓一个机会。她没有退路,信齐王府是孤注一掷,刺杀郑章也是孤注一掷。她的摇摆,只是给自己一个再信人的理由。 斟酌片刻后,沈采真吐了一口浊气,说:“我的仇人是礼部郎中郑章。” 王映霜和高素之对视一眼,又对着沈采真一点头,鼓励她继续说。 “郑章他毒杀我的母亲、夺走我家田产。”沈采真言简意赅,直接说了郑章的罪行,只是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又满心为难,觉得很难出口。在这个为父报仇是义士、为母报仇纳为私的世道下,会有人赞同她弑父吗? 她有些不愿意说出那段关系,可如果齐王她们愿意帮忙,必定会得知一切,到时候她的隐瞒就像个笑话了。 沈采真心中酸楚,又觉得难堪,她咬了咬下唇道:“郑章他……是我生身之父!” “什么?”王映霜大惊失色,没料到这层。 “简直是个畜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高素之的冷色倏然冷了下来,别说是古代了,就算她上辈子那个时代也有“杀妻事”,一旦往家庭纠纷上靠就很难得到公平。她凝视着沈采真,直截了当地问,“你手中证据有多少?” 走到刺杀这一步,说明其它道路都行不通。 “当年伺候我阿娘的老仆在,还有下药的人也在。”沈采真从高素之的态度中窥到一丝希望,她提高声音道,“郑章当年是入赘我家的,婚书以及旧户籍都在。”现在的郑章已经是朝官,各种疏通关系抹掉了自己的旧事,没人知道他曾经入赘过沈家,也没人知道他是踩着自己妻子的尸骸走上仕途。 那些过去、现在的愤懑在胸腔堆积,高素之对着沈采真承诺道:“你不要轻举妄动,安心在悲田坊中教书,这个仇我会替你报。” 像郑章这样的混账,高素之只想提刀砸西瓜一样剁烂他的脑袋! 沈采真闻言稍微安了心,她不胜感激地朝着高素之一拜,眼中噙着泪意。在高素之的询问下,她又细细说了十多年前的事情。 了解首尾后,高素之命人将沈采真送出府,暗中派人守着她。 王映霜坐在圈椅中,她抚了抚眉心,苦笑一声说:“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高素之在她身侧坐下,手搭在小几上,顿了顿,才说:“恐怕还有很多。”是什么导致的呢?是一种意识形态,以及为那种意识保驾护航、强调‘父为天’的律法。可这不是现在的她能够动的。她只能替沈采真一个人报仇,而不能为天底下的可怜妇人争一个公正。 郑章这人不干净,而且证据确凿,怎么都得完蛋。 这事儿棘手的是怎么拉郑国公下水。现实总没有让高素之失望,权贵是享有特权的,包括她自己也是,坐得越高,越容易不干净。水至清则无鱼在这个世道越发是行为准则。各家关系错综复杂,今天提拔门生明天携带姻亲,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高素之在朝中没什么人手可用,她近来结交的朝臣呢,主要是将作监、工部以及司农寺的,至于其他人还没联系上。要整郑家,她是不会自个儿亲手干的。 “这郑章贪了沈家的钱后,跟郑国公那一房支在乡里的搞好了关系,没少替他们出鱼肉乡里、侵占别人良田的馊主意。这经营多年,总算是将自己迁到郑文他们这一房下了。”高素之看到手底下人查探到的消息冷笑不已。 “郑国公自己也受贿不少啊,只是不知咸阳长公主是否会替他疏通。”王映霜若有所思。 这点高素之也没把握,不过根据剧情中泰始帝的为政举措,她猜泰始帝在分解相权。尚书令空置后,左右仆射成为尚书省的长官,是真正的宰相人员,官品在中书令、侍中之上。可慢慢的,左右仆射也要加知政事、同平章事等宰相衔才能入阁了。它们成为一种荣誉称号,用来对朝臣“明升暗贬”,就像不再掌实权的三公一样。 晋王府中。 高慕之的人一直盯着魏王府那臭鸡蛋,想要找一条散发着臭味的裂缝。 郑章的事情传到他们的耳中,一个个顿时喜出望外。 “这是不是巧了些?”也有幕僚忧心忡忡,生怕是别人的陷阱。 高慕之反问道:“难道不把握这个机会吗?”是高望之先对他的人下手的,郑章的事情不管是谁递的刀,他都得握住,毕竟郑家出事对他也有实际的好处。 “要禀明贵妃吗?”幕僚又问。 高慕之眉头一皱,心中有些不耐烦。贵妃的意思是让他努力拉拢郑国公家,一来兰陵是淑妃所出,陆家一直跟他们走近;二来咸阳长公主是高望之但也是他的姑母,是圣人一母所出的胞妹,能够争取。 可先前朝堂上郑家都帮着高望之落井下石了,难道让他忍着屈辱对郑文低声下气吗? 他不缺郑文。 “不用!”高慕之说,他要自己拿主意。 50-60 第51章 高慕之从小到大、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元贵妃,这也成了高望之一党用以攻击他的武器。有时候他的念头与元贵妃相悖,最后母亲两个字压下来,将他做决定的空间挤压一空。高慕之惶恐的同时又觉得很难堪。 他不想做一只被线牵着的风筝。 虽然这事情他不想询问元贵妃的意见,但还是要联络一个人——他的舅父陈国公、尚书右仆射元尚同。尚书令空置,左右仆射就是尚书省的掌管,各自分掌三部。右仆射统兵、刑、工三部,左仆射统礼、吏、户三部,看似执掌相差无几,其实也有高下之分。 尚书六部中,以吏、兵、户为重,而这三个权势颇大的部门,有两个在左仆射的统管之下。所以,左仆射的名望职权都大于右仆射。 身为右仆射的元尚同何尝不想再往上升一升呢? 高素之抛出线索,晋王府以及陈国公府便继续深挖下去了,其中免不了扩大范围牵连甚至是栽赃的,一时间密奏和文书纷纷朝着泰始帝案上飞。 郑章杀人夺财、强抢民女等事曝光,泰始帝大怒,直接让京兆尹将郑章下狱。到了这时候,如果他不想闹出大动静就罢手了,但是他没有叫停。晋王府的一群人会意,继续加大火力攻击郑国公府。很快的,便将不端正的郑瑛牵扯到其中。 郑瑛是郑文的嫡长子,又是兰陵公主的驸马,郑家不可能见着他被郑章牵连下狱了还无动于衷。咸阳以及兰陵两代公主纷纷前往宫中求见泰始帝,替郑文、郑章求情。 荥阳郑氏族子如郑谋道之流,跟魏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高望之要拉拢郑文,也不会袖手旁观等,纷纷为营救郑文、郑瑛而努力。 宫中。 元贵妃得知高慕之和元尚同的举措,心中很是不快。在她眼中,让元尚同坐上左仆射之位,不如直接拉拢郑国公府合算。她在宫中与淑妃来往,相处和谐,对兰陵关怀备至,就是想通过郑国公府与陆家的姻亲关系,将他拽到自己这边来,奈何她的辛苦筹划,都被高慕之、元尚同给破坏了! 已经将人得罪死了,再偃旗息鼓就不太妥当了,元贵妃只能帮着高慕之他们一起痛打落水狗。 至于淑妃那边呢,虽然认同自己的勋贵出身,可对高门大族有着微妙的恼恨、嫉妒以及向往。兰陵公主回宫跟她哭诉,她就不忍心了。让人给宫外的弟弟卫尉卿陆天监传个话,帮郑国公府上一把。 可陆天监、陆绍兴父子都与晋王府走得近,一直很烦恼那些瞧不起他们的河东士族,他没有追着郑国公府已经是看在淑妃和兰陵的面子上了。他不愿意卷入这件事情,可恰在这一时候,他从伺候泰始帝的内常侍口中得知,泰始帝准备收手了,琢磨一阵,在翌日早朝时,他也替郑瑛说了句好话。 泰始帝的确是准备收手,可那仅仅是不施加刑罚于郑文、郑瑛父子罢了,郑瑛官为工部郎中,因贪赃枉法之事被罢免,只保留了驸马都尉头衔,算是被从朝中踢了出去。 至于郑文,他诚惶诚恐地跟泰始帝提出告老——一般情况下,高官都要做出一个姿态来,至于结果如何,只能是听天由命。 朝上,泰始帝很失望地看着郑文,顺水推舟,恩准郑文告老还乡之言。只是在尚书左仆射空出来后,他也没有依照惯例将元尚同升为左仆射,而是给元尚同的尚书右仆射加上同平章事衔。 同平章事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往来都是给一些没到三品却列位政事堂的官员加号,在头衔上让他们与三品宰相持平。后来慢慢延伸到本是正三品官的六部尚书。对官品稍低的朝臣来说,加宰相职衔是荣誉,对尚书左右仆射来说,就不是了,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从二品,拥有进出政事堂的资格,本身就是宰相。 这次元尚同加同平章事的职衔,意味着以后此事要成为惯例,未来不加号的左右仆射没了宰相资格!泰始帝分明是借着此事削减尚书都省的权势,降低它们的地位。 朝臣们都是老狐狸,哪里会不懂? 晋王高慕之却是心里高兴,荥阳郑氏仍旧有房支在朝中、地方任官,可今时不比往日,那“世卿世禄”“与世家共天下”的局面没有了,要保自己的门楣不堕,至少得有人任宰相吧?要是长久没有任相的子弟出现,就会慢慢被边缘化。 齐王府中。 高素之得知朝中的人事变动,一脸了然之相。衣冠大族和功勋卓绝的勋贵泰始帝都要用,但他最终的目的还是削减相权,集中皇权。 这一事其实从先帝时候就开始了,先帝曾是前朝的大丞相,步步逼迫前朝皇帝退位。在他登基后,便废置丞相府,让三公变成虚职。他也是怕再出一个大丞相从他的子孙手中夺取帝位啊。 “郑章要被处斩,沈娘子也算报仇雪恨了。”高素之道。其实要“爽”,得去郑章跟前耀武扬威一通才算。但郑章的罪名会连累家小,可不能为了“扬眉吐气”将自己送到险境中。 悲田坊中的惠民药局、学校都是在原有的建筑上修缮的,钱到位了自然动作也快了。高素之这边呢,教材一一刻印,老师们也都请来了,是时候“开学”了。 说是收留孤儿老人,可实际上年龄层次不一,其中有不少流离失所的妇人。对不同年龄段的人,高素之的期望不同。小孩子们得按照她教材学全套,这样基本功扎实。至于成年的,得依照他们自身的情况,来“因材施教”。 “正式开学的时候,我们都去一趟吧。”高素之转向王映霜,笑吟吟地说道。 宣讲是必须的,得靠此事加深那群人的映象呢。 王映霜脸上带上温和的笑:“大王决定就好。”近来忙得很,依照高素之的要求,对教材进行“农、林、牧、工、医、律、数等分类,累的同时,也觉得十分惊奇,比起子史经集来,更为便捷准确。难道这也是神仙托梦吗? 她毫不吝啬地夸了高素之一通,高素之乐得差点尾巴翘起。 “工厂也要先建起来。”高素之又补充了一句。眼见事情一点点推进呢,可怎么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好似什么都没有做成。高素之那飘到云端的心立马便堕回现实。 “怎么了?”王映霜察言观色的能力很强,从高素之的脸上觑见些微的不快。 “总觉得什么都没做成。”高素之嘟囔说,她其实情绪也没那么坏,但王映霜都问了,便坏心眼地朝着她唉声叹气,想要获得安慰。 王映霜呢,的确保持着一贯的穆如清风,温和的言语徐徐地拂过高素之。“不必急。”从五月高素之开始当个人,到现在也就几个月而已。有的事情能靠着人力、物力强推,而有的事则需要时间的沉淀。 “大王你看,辣椒成熟了,药局那边也在研究它更多的作用呢。土豆那边司农寺在照看,依照大王先前的预测,十月的时候应该能见到结果了吧?” “印刷术推出,装帧方式逐渐改善,刻本一点点在市面流通。十月举子入京,想必等来年他们往返的时候啊,也能将长安流行的新式样带走。” “再说朝中事,李炤、郑国公府陆续倒下,大王也和司农卿裴隐、将作大匠郑本初、魏国公宇文神阔交好。” “寻常人哪能在短时间做这么多的事情呢?” 王映霜笑意盈盈:“大王可不要妄自菲薄。” 听了王映霜的话,初心不怎么纯粹的高素之脸热不已,眼神左右闪躲。 “我会更努力的。”高素之软语保证道。 王映霜面上笑意更浓,她起身走向高素之,手搭在高素之的肩头拍了拍:“大王也别累着自己。”这几个月高素之就没断过养身体的药。先前的病的确掏空了她大半个人,一开始的时候,出门都要人抬,“长愿大王千岁呢。” “也愿王妃身长健。”高素之微仰着头,与王映霜的眸光对视,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一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①险些脱口,可怕吓到王映霜,高素之硬生生地刹住了,只与她眼神缠绵。 秋水园中,高素之、王映霜软语温存,而府外呢,一位客人来了。 自打上回崔家旧人被赶出去后,杨菩讨了个没趣,就不怎么亲自前往齐王府中。这回是得了崔家的请托,才登门拜访。 她身为齐王保母,先前掌着齐王府,来去都很自由。可商会的事情教她知道,她跟齐王也有内外之别了,将名帖递给门房,等传消息的人得了高素之的口讯后,她才跟着引路的婢女往会客的前厅去。 会客前厅,高素之、王映霜都在。 要不是名帖送来,没心没肺的高素之都快忘记自己的保母。 平心而论,她跟杨菩没什么大仇,过去杨菩的确帮了齐王不少忙,她没必要给杨菩脸子。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高素之的笑容便热络了起来,一见到杨菩,便说一声免礼,让人给她看座奉茶。 杨菩的态度很是谦恭,依旧全了礼节。视线从高素之身上一挪,便瞥到身形纤纤、挂着温雅笑容的王映霜身上。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自以为平静的心里还是有些微的不快。她强行地按捺住那股不恰当的情绪,一脸严肃道:“我此番来,是有要事相告。” 高素之会意,抬手请伺候的奴仆退下,只余下她、王映霜、杨菩三人在。 杨菩没有说话,眼神又是一瞟王映霜。她虽然告诉自己不用在意,可控制不住,视线总要往王映霜脸上盘桓。 高素之已经知道杨菩对王映霜的防备和不满,她的语调冷了几分,淡淡道:“王妃不是外人。” 王映霜从容自若,大马金刀地坐在椅上,一点都不动弹。要是别人,可能为了和谐暂避杨菩的锋芒了,可王映霜她不一样,她无需笼络杨菩的心。 高素之见杨菩脸色不对,没再追着这事儿落她的脸,她笑了笑,又问:“夫人有何大事?” 语气温和有礼,没有过去的疯魔之态,也没有洋溢的热情和亲昵。杨菩心中感慨齐王的陌生,过去也期盼过齐王长大,可长大后、有主见的齐王,却冷淡她们这些旧人了。 定了定神,杨菩沉声说:“大王沉疴多年,可曾觉得自己身上有异状?” 高素之故作不解:“嗯?” 杨菩开门见山:“大王其实是中毒了!” 高素之眼神一凝:“这话怎么说?夫人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吗?我难道不是头疾?” 杨菩哀叹一声,怜悯地看了高素之一眼,咬牙切齿道:“哪里是头疾,分明是有人要害大王!” 崔闳没跟她说太多,只讲这事儿皇后压下去了,可思来想去觉得这样不好,至少要跟齐王提一声,省得齐王重蹈覆辙。 杨菩原本很犹豫的,她相信皇后能处理好此事,府医也能解了高素之的毒,但崔闳的话也有道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大王自己都不警惕,那谁还能救她呢? 抬眸看到高素之仍旧一副将信将疑之色,杨菩沉默片刻,抬出皇后来:“大王不用怀疑,是皇后殿下的意思。” 高素之垂着眼睫,她确定杨菩在说谎。中毒之事是她自己告诉皇后的,皇后还要多此一举要杨菩来知会她呢?杨菩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怎么没有反应?杨菩很纳闷,心中直打鼓。她悄悄地觑了眼高素之的神色,在她的脸上看出一股神秘莫测来。一股寒意从脊骨蹿升,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王映霜一眼——如出一辙的让人心慌意乱的笑。 “大王早知道了?”电光石火间,杨菩想到一种可能。 高素之甩出一句话:“不知道。” “那——”怎么这副表情?杨菩张了张嘴,询问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高素之慢悠悠地说:“我只是在想,到底是谁呢。” 杨菩脱口道:“除了元贵妃母子还能有谁!”当初就是元氏步步相逼,才导致皇后走错一步,如临悬崖,如履薄冰。 高素之点头:“嗯。” 没有后话。 杨菩也是后悔自己的失言,她的眉头紧蹙起,神色很是懊恼。她来只是为了提醒高素之,而不是想让她卷入前朝的风波中,不是让她去报仇。先前头疾,不,是毒素将她逼得十分暴烈躁动,那现在呢,得知凶手后,她会无动于衷吗?在此刻,杨菩才明白皇后不让她声张的用意。 “大王不要冲动。”杨菩又谆谆劝诫。 高素之胡乱地颔首,摆了摆手,说:“还有事吗?” 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杨菩心中悲凉,将情绪收拾一番,便如高素之的意,恭谨地从厅中退了出去。 她一走,王映霜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从容神色就出现一道裂隙,她隔着桌子握住高素之的手腕,急声道:“大王之前是中毒了?” “你别急。”高素之跟王映霜的眼神一交汇,心头蓦地一跳,她反握住王映霜的手,说,“现在好了。” 王映霜的关心让她心中欢喜,面颊上的红晕浅生。但她没让自己沉浸在那股心动的熨帖里,而是继续说:“不知道是谁告诉她这个消息的。” 王映霜眉头皱得更紧:“不是皇后吗?” “不是。”高素之摇头道,她喊了亲卫进来,让他们去调查杨菩近来跟谁接触了。 王映霜沉着脸思索,在高素之吩咐暗卫做事的时候,她也让灵奴将府医给请过来,再度替高素之诊治。 高素之心中暗暗嘟囔,这府医有点本事,可先前没能看出来的毒素,现在难道还能发觉吗?只是对着王映霜那双盛满担忧的眼,她到底没有拂了她的好意。 结果当然是如高素之预料的那般,府医只说了一通跟过往没差的套话。 高素之调侃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王映霜却没有任何笑意,追着府医询问该怎么调养。 府医沉吟片刻,说:“大王种植的辣椒,能治疟疾辟瘴,散气动火,只是多食亦有损。”他朝着高素之一叉手,“请大王戒之。” 高素之:“……”她根本就没吃多少。 这话像极了上辈子的医嘱——少吃辣椒、多喝热水。 可高素之的抗议没有用,王映霜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等府医擦了擦额上虚汗离开没多久,出门去打听消息的暗卫回来了。 燕国夫人府上的人嘴巴没那么严实,一问就问出往来的人。 毕竟是有诰命在身的夫人,门前车水马龙,往来朋辈络绎不绝,甚至有举子往她府中行卷。 暗卫没有隐瞒,将人名一一报来。 “齐国公,崔闳。”高素之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她的舅舅,坚定不移站在高望之那边的人。 “外头都在传,我过去的头疾是因为神主被神仙请去了,只余凡胎在。如果先前的头疾被证实是中毒,那造出的那些神异事迹不就破灭了吗?” “我猜测,崔闳可能是从皇后宫人那儿得到我中毒的消息,他希望皇后追究下去,可皇后拒绝了。故而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想让我愤怒,想让我彻查当年事情,从而抹消神异之说。” 崔闳要辅佐高望之,那绝对见不得她造势。高素之将自己的猜测说给王映霜听,同时心中呢,恶狠狠地骂了崔闳几句。 王映霜很认可高素之的推测,她定了定神,又问:“中毒的事情传出,是皇后殿下有意还是无意之举呢?” “这就不知道了。”高素之摇头,她不确定现在的皇后对宫人的掌控力有多少。在宫里立稳脚跟,免不了要娘家的扶持,而崔家送来的那些人扮演的角色立场呢,实在很不好说。“我得抽空进宫一趟。” 高素之不拖延,说做就做。 到了翌日,便乘车马入宫了。 虽然说齐王近来名声好很多,可宫人们看到她仍旧觉得稀奇。 至于皇后,惊讶之余,心中更是熨帖。 见到高素之后,崔元元抬手让人退下。 高素之坐在圈椅中,与皇后隔了不到一丈,她仔细地观察皇后的气色,见她好转几分,才暗松了一口气。照例寒暄了几句,高素之才说:“有人来说我中毒之事了。” 在将头疾也塑造成神异事件的一环时,高素之与崔皇后也有了默契,将这个私仇往后延。 “是谁?”崔元元的神色冷然,毕竟是身居高位多年,也有一身威仪在。 “杨菩。”高素之吐出两个字,停顿数息,她又笑了笑,说,“崔闳。” 直呼名字显得不敬,可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高素之对这母舅的不满。 她想皇后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崔元元神色僵了僵,有些恼怒。她已经拒绝了崔闳,没想到崔闳跟她来了个阳奉阴违。“中毒的消息是我让宫人放出了点,给有心人听的。” 结果已经出来了,元贵妃得了警告果然偃旗息鼓,没在神异之兆上说什么。 而高望之呢,得到消息后,大概会将矛头指向高慕之,断掉与老二联手对付齐王的打算,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朝堂上近来风云迭起,都是两党在明里暗里的较量。 至于崔闳—— 这更笃定了崔元元不让崔家人插手齐王府事的心。 高素之佯装失落:“舅舅看来不想帮我。”思考片刻,她又问,“我的事情舅舅知道吗?” 崔元元道:“不知。” 当年她产女的时候父亲还在,家中事情都是他主持拍板的。 在发现高素之得了疯症无利可图时,她父亲很快便放弃了皇长子,转向高望之押注,崔闳呢,则会贯彻他的路线走到底。 崔元元其实也不愿意高素之去走那条凶险的路,因为身份摆在那里,哪日无法隐瞒下去,定能掀起一片狂澜。 可她没有选择。 在不知不觉中,次子逐渐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是面目可憎了。 崔元元对着高素之道:“你能保全他们吗?” 高素之露出一抹温和的笑,眼也不眨地说谎:“阿娘这是什么话?他们是我的亲人,除了他们我能依靠谁呢?如果谋事有成,他们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崔元元摇头,如果真走到那地步,哪能再让对方再掌握权势。她沉吟片刻,说:“过段时间安平会来人。” 高素之倏地抬眸看皇后。 安平是博陵崔氏族地所在。 “崔阊是我族弟,行四,是个四处游历的豪侠,不为崔家所重;临淄侯崔闼是我庶弟,族中行九,昔日从军,后来辞官回归乡里,他们不日后会来长安。” 崔家能提拔的人,崔闳都提拔了,只是这两位向来不为崔闳所喜。 好在崔闳好面子,并不会让人知道他跟族中兄弟关系不协。 比起通儒经的文人墨客,崔元元认为能人异士对高素之更为重要。 ———————— ①冯延巳 第52章 这趟入宫,高素之只是同皇后商议“中毒”事,看看宫中是否有变数,能得到来自崔家的援助倒是意外之喜。 回去的时候,高素之一直在沉思。 剧情中并没有出现崔阊、崔闼这两个人。从皇后的口吻中,能得知这两人同崔闳的关系不好,而高望之呢,着重笼络文学士人的心,怕是也看不上这俩舅父。皇后不插手,崔闳不举荐,这两人当然不会出现在高望之的跟前。 到底能不能用,还是得见了面再说。 抵达王府后,高素之直奔王映霜的蒹葭园,跟她说皇后提到的两个人。末了,她感慨道:“宫中的事情,皇后还是心中有数的。”悬着的石块落下,她的心情松快许多。她在宫中需要帮手,母亲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她不希望母亲因伤情损毁身体。 “大王答应皇后殿下日后善待他们,真是这样想的吗?”王映霜抬眸凝视高素之,一双眼睛像是能够看透人心。 高素之坦白道:“魏王一直想要害我,如果到了那一步,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的。”她选择自保能有什么错? 王映霜笑了一声,高素之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要慈悲才好。”她的声音很轻。 高素之眨眼:“你说什么?” 王映霜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高素之凝着王映霜的脸,心思倒是没有在她的话上。她耸了耸鼻子,似是嗅到一股醇香的酒味。视线挪到王映霜手侧的茶盏中,觑了好几眼,心中略有些怀疑。 “大王怎么了?”王映霜指尖轻轻地搭在杯盏边沿,微微地摩挲着。 “好像很久没见你煮茶了。”高素之仍旧直勾勾地望着王映霜的手,她先前得来的消息是王映霜爱茶,可送去的茶具没怎么见王映霜拿出来,分明是毫无用武之地。 “大王想喝了?”王映霜一挑眉,她早发现了,高素之根本不喜饮茶。先前来蒹葭园中,那是纯粹地献殷勤。 “不要。”高素之鼓着腮帮子拒绝,她才不想自找苦头呢。东拉一句,西扯一言,高素之最终还是开口了,她试探问,“杯中是茶吗?”没等王映霜回答,手已经朝着被王映霜虚搭住的杯盏摸去。 “不是。”王映霜格外坦诚,她垂着眼睫说,“果酒。” 先前藏在王家等着姐妹共饮的酒,还是让人送到王府中。睡前小酌一杯,很是自在。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高素之入了宫,她无端生出几分饮酒的心思——没了王珩的念叨,她可不会委屈自己,当即开封小酌几杯。 高素之“噢”了一声,没收手。 在王映霜诧异的眼神中,她就着杯沿浅浅地酌了一口。 她上辈子接触到的酒顶多是酒精饮料,到了书中呢,齐王也不是个爱酗酒的,故而对自身的酒量没什么数。那浅浅的一口,她的面颊便红了起来,绯云如燃烧的烈火,顷刻间攀升起,久久不散。 酒灼烧着喉咙,无端有些燥热。正当这个时候,一阵斜风裹着凉意吹来,拂过颈间,带来一阵清凉。高素之抚了抚额,水润的眸光落在王映霜的身上。瞧着王映霜温和的笑容,她的神思无端迷离起来。 “下小雨了。”高素之说。 王映霜点头,临近十月,一场秋雨一场寒。 “大王还要喝吗?”她问。 “不要了。”高素之皱了皱鼻子,苦着脸说。 王映霜笑了一声:“要喝也没有了。” 那不到半盏呢,无需用醒酒茶,大概一时不习惯,才显得呆了些。王映霜站起身,可手忽地被人抓住了,她偏头,视线从交握的手上一寸寸挪到高素之那张清隽的脸上,放柔嗓音:“怎么了?” 高素之哪能被一杯酒弄醉,她只是放纵自己顺着心意而动。情绪像风中的水波般推动,还未曾想明白,便有新的情绪涌上来,想不透彻。 片刻后,高素之才松开王映霜的手,说声“没事”。 王映霜轻轻“嗯”了一声,忘记自己起来要做什么,又很从容地坐了回去。 高素之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人。 王映霜太自然了,可就是这种自然,让她彷徨不知所措。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下就没停的时候。 秋分过后,日落越发早了。 高素之虽然喜欢黏着王映霜,可几乎不在蒹葭园中留宿。 王府中的人没觉得如何,可从王家跟着王映霜过来的人,有点沉不住气。 以前见齐王是个疯子,巴不得远离了齐王。可如今齐王情况好转,丰神俊逸的,又跟王妃如胶似漆,她们自然就想更多。 灵奴以前得了王映霜的回答,不会再问,可跟着王映霜过来的乳母张嬷嬷,却忍不住跟王映霜提了提。府上的人换了一批,但怎么说呢?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就不大好听,对娘子的名声有损了。 你说这齐王是怎么想的?如果不在意吧,怎么日日过来?要说是在意吧,用了晚膳便火急火燎离开了,活像是洪水猛兽在身后追赶。 “今夜有雨,打伞终究不便,娘子为何不留大王呢?”张嬷嬷找了个间隙,悄悄地跟王映霜说话。 王映霜抬了抬眼,深沉的眸光幽邃莫测。 被王映霜看着,张嬷嬷莫名生出一种胆寒,她的心肝颤了颤,还是继续苦口婆心道:“王妃嫁入王府有段时间,若是一直没动静,恐怕不好。” 王映霜问:“有什么不好的?” 她明白张嬷嬷的意思,在家时为人女,出嫁时为人妇,生子时为人母,每个人呢,都被推着走完这一段历程,好像只有如此才不枉来人世一遭。至于成为自己,压根不重要。 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地扎在张嬷嬷心里,先前被生死忧患压下了,现在眼见着一切步上正轨,她便要担起“引导”之职责。 张嬷嬷闻言叹了一口气:“不是从王妃肚子里出来,就是从别的女人肚子里出来,总不能让大王无嗣吧?” 王映霜听得心中冷笑,要是她能生出齐王的后嗣才是见鬼了呢。要有后嗣,就只能高素之自己生。可这念头一起,王映霜的心中越发不快,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她盯着张嬷嬷,直截了当说:“我不想听这些。” 张嬷嬷讶然,她跟灵奴不同,没见过王映霜冷酷不拘束礼节的一面。看着王映霜冷漠的侧脸,她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你们在说什么?”一句话横插进来,却是四处寻找王映霜的高素之走了过来。 “没什么。”王映霜若无其事道。 张嬷嬷挣扎片刻,大着胆子替王映霜作主张,问:“大王今夜要在蒹葭园留宿吗?” 高素之看向王映霜,她的留与走,得看王映霜的态度。 屋外的雨渐渐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屋外摇曳的芭蕉叶上,仿佛跳珠并响。 王映霜的脸色微沉,不着痕迹地扫了张嬷嬷一眼,心中已断定,这人没法再留。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极有可能坏事。 高素之察觉到王映霜低沉的情绪,眼中不免有些失望。 天色漆黑如墨,雨声连绵入耳。 “我回去了。”高素之低着头,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映霜叹了一口气,温声说:“外面雨大呢,就算打了伞也容易淋湿。”她家大王身体被毒素摧残过,万一得了风寒就不妙了。 高素之虚虚地乜了王映霜一眼,怕她勉强。 王映霜哪会看不懂高素之的眼神,吩咐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她才温声细语地跟高素之解释:“我只是因张嬷嬷的话不快。” 见王映霜的沉郁不是自己招来的,高素之的神色间就缓和许多了,眉梢荡开了笑意,片刻后又收起。她掩着唇轻咳一声,好奇地问:“她说了什么?” 王映霜瞪了高素之一眼,反问道:“你说呢?”她抬手替高素之整了整翻领,“你觉得他们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指望是什么?” 高素之听明白了,她抿了抿唇,眉头也拧起。她的身份是个秘密,想要子嗣传承,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在这个时代,没有子息,没人会怪男人,只会把罪责推到女人身上。皇后和她都不会催,可别人不知道啊。这就意味着,就算贵为王妃,王映霜也会因此遭受委屈。 “是我的错。”高素之叹了一口气,她耷拉着眉眼,片刻后想到一个好主意,她跟王映霜商量说,“就讲我过去的病伤了身体,不能生好了。” “不行。”王映霜摇头,病弱只是让诸王放松警惕,还有摇摆的空间。可要是“无嗣”传出,就不会有人愿意支持齐王府了。 听高素之这般为她着想,她还是感动的,压下起伏的心绪,她对着高素之说:“你既然委屈自己扮作了男人,那就得将它利用起来,到恰当的时候再抛去。” “风言风语而已,我又不会怎么样。” “不过,张嬷嬷我是不想留下了。”以前觉得无所谓,但如今不能让人来拽她的后腿。不是说张嬷嬷是个恶人,而是她需要的是忠心且听话的。 高素之分辨着王映霜的神色,知道她没什么怨言,可还是心中郁结烦闷。“都是我不好。”她低下头,神情沮丧。 哦不对,都怪这个时代不好。 气氛逐渐地凝滞,王映霜想要活跃氛围,她笑了一声,调侃道:“大王不如想想以后怎么补偿我。” 高素之注视着王映霜,试探地问:“你想要什么?” 王映霜“唔”了一声,她只是兴起一言,哪想到要什么?沉思片刻,她才道,“想要没有拘束的自在吧。” 她是个叛逆的人,对王珩的说教很不以为然。 父、夫、子,对她来说都是枷锁。 有时候吧,觉得一生就那样望到头,已经决定就地躺下了,忽然又绝处逢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 她想要的,高素之或许能带给她。 高素之瞪大眼睛,自在两个字让她想到浩浩天地间的任性逍遥,那是一种飘忽渺远、像风一样无可捉摸的感觉。 这代表着远离。 那她们未来不就得背道而驰了吗?宫城深深,哪有什么自在? 情绪翻覆太快,高素之一颗飘扬的心就那样坠入冰封的谷底,瞬间便白了脸。 王映霜疑惑地看向高素之,微微蹙眉。 高素之低头,讷讷而沮丧说:“我就是有点伤心。” 王映霜问:“伤心什么?” 高素之摇了摇头,不肯说了。 她对王映霜很有好感,但如果她们最终选择的路不一样,那还是将怦然而动的心杀死好了。 高素之藏了藏心绪,没让自己的失魂落魄展现得太明显。 003出来说风凉话:“爱上直女是不幸的开端。” 高素之:“……” “谁爱上了?” “再说你怎么知道她是直女?” 高素之心中愤愤不平。 虽然留宿在蒹葭园中,可也没同床共枕。 王映霜面上看起来坦荡,只是高素之心中别扭,毕竟她的心思也没多纯粹。 不管人心如何像波涛翻覆,日子呢,还是照常过下去的。 朝中纷纷扰扰,齐王府独立超然,好似置身事外,可仔细想想,哪哪都有的她的影子。 高素之对自己在长安人口中的“传奇事迹”没兴趣,乐善尼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悲田坊已经建设完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高素之已经约上了高满她们,不过在出发前,她还是往宫中递了消息,毕竟帝后也是出过钱的,若不是帝后出手阔绰,后头的朝臣们未必愿意凑钱。不出高素之所料,泰始帝对悲田坊的学校没什么兴致,只要能够将那群流民安置妥当,让人民赞颂天子圣明,泰始帝就觉得满足了。 悲田坊的学校坐落在金城坊,离开远门、顺义门都有些距离,便不能模仿“稷下学宫”“鸿都门学”那般用“门”来取名了,思来想去,高素之借用“乐善尼寺”的名头来,把学校叫作“乐善学宫”。匾额早已经打好,四个字是沈采真题的,风骨崚嶒,有种向上的锐气。 到了开学那日,来乐善学宫的大多是些小娘子。可能觉得这儿只是普通尼寺的慈善事业,是女眷们冒头的地方,没几个朝官对学宫感兴趣,当今举文学之士方是大道。 高素之同样对那些酸腐文人嗤之以鼻,这些人高高在上惯了,懂什么! 慷慨激昂的宣讲稿是王映霜主笔,一开始那四六骈文,只是高素之觉得要入学宫读书的,大多没什么文化,她给王映霜解释一番,王映霜立马改成通俗易懂的文稿。 一开始,高素之打算自己念的,不过王映霜拦住了她。宣讲也是要把握韵律节奏和强调的。再者,她若是真的调动那些人的情绪,有人当众掀起“齐王万岁声”,那该怎么办?最后挑了齐王府幕僚中能用的那个,让他上去演说。高素之呢,在最后掀开盖在匾额上的红绸时出场。饶是如此,也得到一阵山呼海啸的大喊。 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原本连温饱都求不到,只是苟且求生而已,可现在齐王竟然替他们兴建学宫,请了老师来教他们,这是再造之恩啊。大恩大德,怎能不图报? “也不知道最后会成什么模样。”高满望着那算得上恢弘的场面感慨,以她的学识在学宫里担任老师绰绰有余,可她毕竟是公主,不可能留在学宫里。不过给了高素之面子,她也派遣府中知书识数的前去教书。 “挺有趣的。”慕容观兴致勃勃道。先前她家从泰始帝手中买了些辣椒,后来齐王府中又送了一批过来。为了还这个人情呢,她主动跟高素之提出留在乐善学宫教人习骑射功夫。 那些意图出仕的家族,只会让孩子学考试需要的经典,但是在学宫里不一样,因材施教,你有什么天赋、有什么兴趣,就去学哪样。 慕容观打算观察学宫一阵,如果妥当的话,便将战场上带回来的一些遗孤也送到这边一块儿教。那些遗孤也很是可怜,偶尔几个幸运的被天子挑中,入宫伴公子王孙们读书,可大多数都默默无闻,可能一辈子都认不了多少字。慕容家固然可以接济这些遗孤,但传出去容易让圣人忌惮。 小娘子们凑在一起嘀咕,你一言我一语的。 将作大匠郑本初之女郑光妙坐在偏角,翻看着一边的教材——《天工开物》。她眼中泛着异彩,当即决定留在乐善学宫中。 至于郑本初……他想骂就让他骂吧,对一个无理取闹的老男人,郑光妙只能尽可能选择无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在清寂的秋中,长安城中,有人行卷、有人频频赴宴,各有各的热闹。 乐善学宫开学后,高素之开始筹备着她的“工厂”了。 建造工厂最需要的就是地,高素之的目光放到了城南。她在那有大片的田产、园林可利用。不过城南多达官贵人的别业,高素之才雇佣了人兴土木,就被朝臣弹劾了,说她挥霍无度、奢靡成风。 先前已经被弹劾过几次的高素之这回有了准备,事先给宇文神阔画了一张大饼,说建起来的工厂都是为了工部好,造瓦、砖、瓷,造纸,造舟车,造农具甚至还能造琉璃,很多东西高素之没有准备,但不妨碍她说得天花乱坠。 宇文神阔已经被高素之拿出来的印刷术以及炼焦法迷住,以为高素之真有天赐的本领,对她十分信服。 这些东西如果齐王直接上奏,泰始帝八成会同意的。那时候就得工部出人出力再出钱了。 一涉及钱呢,还要跟户部掰扯个不停,如今的户部尚书是李玄度,每次户部算帐,他总拉着一张脸,眼神凉飕飕的,像是要把人给戳死。跟他要钱,那得先忍受一桶飞溅的口水。 现在齐王愿意自己出钱自己兴建,还把户部、将作监以及少府的人都带过去,让他们学习……他们一钱不出,还能白白占据好处,何乐而不为呢?弹劾高素之的御史一开口,宇文神阔、郑本初一行人就挽着袖子加入战斗中。 御史们很是纳闷,这几位什么时候跟齐王交好了?就算齐王在工部挂名,这事明明与工部无关啊。御史们别的不行,但前仆后继的本事是一流的,光是弹劾齐王兴土木的事情,就能持续几天。当然,其中跟魏王、晋王的推动也有关系,齐王府露出破绽,不推一把都对不起自己。 高素之得到消息后,不慌不忙地上表。先将好处罗列了一通,表明自己并非为了一人私利而做此事,只是乐善学宫的延伸。在条条理由摆出后,眼见着能说服一些讲道理的人,她又笔锋一荡,说既然朝臣如此反对,她就不干了,这样皆大欢喜。 可宇文神阔和郑本初都不觉得欢喜,胃口被高素之钓足后,他们立马恳请泰始帝准许继续研究。但要钻研一些新技术,炼一些新玩意儿,钱从哪里来?难道从泰始帝的私库里取吗?这根本不可能。 宇文神阔话一出,太府卿和户部尚书开始急了。一开始他们想要说服泰始帝,可见泰始帝对齐王表状中所提的东西很感兴趣,不管哪样都能提升他的声望,让他有堪比圣贤的功业,他时不时问上几句,太府卿和户部尚书就知道不妙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矛头转向御史。 真是的,齐王愿意出钱,也没干什么犯法的事情,管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从他们家抢走的钱! 在涉及钱的事情上,户部尚书以及太府卿的战斗力就让人咋舌了,那素来最擅长口舌之辩的御史在对方磅礴的气势下,冷汗涔涔、节节败退,最后面色惨白地低下头,一拱手服输:“臣以为李尚书说得是。” 齐王能有什么错呢?错的是他们。 大兴土木一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可高望之却觉得很是纳闷。 他只要稍微挥霍无度,便有人来斥责他,要他正一正德行,怎么对高素之就没那个要求? 还有高素之上表说的那些话能信吗?难道真是天赐?不可能。高望之很快就否定这种猜测。 “许是齐王背后有高人相助?”高望之的幕僚猜测道。 高望之眉头皱得更紧,他开始思索齐王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过去一直被幽禁在王府里,根本无人出入,也没有招揽任何门客。齐王府唯一一次疏通内外的时候,便是成亲时。难道跟随着王映霜入齐王府的王家部曲里有能人? “三郎。”高望之转向崔药师,幽幽道,“你的夫人是齐王妃之姊,你知道什么吗?” 第53章 自大是那类人的天性,家国之事在崔药师的眼中呢,没有任何跟妇人提起的必要。 听高望之一问,崔药师愣神,他摇了摇头说:“没听过。”顿了顿,又朝着高望之一笑,一副心领神会模样。 的确没有比王清霜更适合打探齐王府事情的人了。 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从小在一起读书习字,可王清霜的性情跟王映霜还是有极大不同的。她不像王映霜那样冷情,也不会违逆王珩或者与王泓顶嘴。王珩说一句“妇人不问朝政事”,她便当真不去在意。 乍一听从魏王府回来的崔药师所说的话,王清霜暗暗咋舌。她蹙着眉,疑惑道:“郎君觉得我家蓄养门客?并随着二娘一道入了齐王府?” 崔药师点点头,说:“齐王与魏王是亲兄弟,如今郑大和你兄长都因故离去,府上缺乏能用的人手。你看晋王那边步步紧逼,魏王也是无奈。”他绝口不提魏王对齐王怀有的恶毒心思,在旁人的印象里,这一母所出的两位亲王是一体的。 王清霜不知道齐王、魏王的关系坏,思忖片刻眉头舒展开,温声细语道:“得空了我问问二娘。”她不觉得会有什么结果,跟着妹妹去齐王府的都是家奴,如果真的有本事,早已经被父亲看中了,难道父亲还要专门送点人才到昏昧无知的齐王府中吗?只是崔药师都说了,当然要给他一个交待。 崔药师舒了一口气,又催促着王清霜送帖子到齐王府。 王清霜不明白他到底在急什么,不过转念一想,也有许多天没见到二娘子,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也便由了崔药师。 齐王府中。 长姐要来作客,王映霜自然是高兴的。 她知道高素之的真实身份,可王清霜不清楚,有女客来的时候,高素之待在她这儿就不太合适了。王映霜自个儿去了一趟秋水园跟高素之说了几句,让她今日先别过来。高素之闻言有些遗憾,可也不能阻碍人家姐妹见面。 “我去尚书省当值好了。”高素之说。烧焦之法已经告诉宇文神阔了,也不知道他命人去找寻煤矿没有。 说起来,煤矿分布在西北、华北、东北、西南四个区域。可朝政的重心一直在关内、河东,虽在四面设道,可北有突厥侵扰、西南有吐蕃以及土著势力在,想要发掘煤矿的话,武力也很重要。 王映霜一颔首,虽然对外展示的是一副病弱之躯,可偶尔露了脸也是很有必要的,要一直待在王府里,怕是没多久就要传出“命不久矣”的谣言了。人要虚弱,但长命百岁。 她在秋水园中小坐一阵,眼睫披垂着,没去看高素之。 其实不用亲自来,让灵奴传个话就好了,可一股情绪驱使着她,让她这样做了。 没人说话,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高素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映霜,先前说是要掐死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可这哪能由人自己做主?光是看着王映霜,高素之就有一种熨帖满足之感。 她想,算了。 未来的事情未来再说吧,至少现在王映霜还跟她处在一个屋檐下呢。 直勾勾的视线不可忽视。 王映霜按捺片刻,倏然抬眸。可冷不丁就撞入高素之那双粲然明亮的眼中了,她忘了想要说的话语,很不自然地将视线一撇,面色微微发红,心跳的速度也跟着加快。 缓了一会儿,王映霜撑着椅子的把手起身了,她道:“我先回蒹葭园去。” 高素之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也跟着起身,与王映霜并肩而行。 王映霜转头,纳闷地看了高素之一眼。 高素之故作镇定道:“我送送你。” 就几步路而已,送来送去,难道她们就这样在蒹葭园和秋水园中往返吗?王映霜无端地联想到某一场景,心中觉得好笑。可她没说出来,没有拒绝高素之的好意。 秋风徐徐,拂面而来。 王映霜不可否认,跟高素之在一起,有一种很熨帖的自然畅快。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来,极其偶尔而隐晦的,朝着高素之脸上瞥。 等王清霜的马车抵达齐王府的时候,高素之已经去尚书都省的工部了。尚书省与司农寺只隔了一条承天门街,等问了宇文神阔进度后,她就去找裴隐看看土豆的进度,十月是个丰收的时候。举子进京,文学昌盛,但是她希望,那沸腾的文学之声能被土豆的动静压下。这样高望之、高慕之想要趁机博名的路啊,就没那么畅通了。 王府中。 王映霜亲自去门外接了王清霜入内。 从王家取来的酒正好用来招待姐姐,将伺候的下人全部屏退,姐妹俩凑在一起说体己话。 王映霜关心的还是姐姐的婚后生活,虽然门望相衬,可谁知道崔药师是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不都那样吗?”王清霜笑了笑,没什么开心,可也没其它的不快。她担忧的视线落在王映霜的身上,问道,“你呢?”皇家与寻常朝官家自然不同,一举一动都要讲究规矩。齐王是皇亲贵胄,就算做出什么来,也很难讨个公道。 “我听说你将张嬷嬷送回家了?为什么?”王清霜又问。她怕这一切是齐王的逼迫。 “阿姐别瞎想,我在王府中很自在。”王映霜笑吟吟道,“至于张嬷嬷,她年老了,为我操心那么多年,也该休息了。” “ 我要听实话。”王清霜瞪了王映霜一眼。 “好吧。”王映霜耸了耸肩,她替王清霜斟了一杯酒,慢条斯理说,“阿姐你也是知道我的,我很不喜欢别人来说教我。张嬷嬷的确是为了我好,但怎么样都不能越过我拿主意。” 可以是轻拿轻放的小事,但也能发展成不可控制的大事。 王映霜不希望事情脱轨。 王清霜眼睛睁得滚圆,说了个“你”字,半晌没有下文。良久后,她才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询问妹妹:“你与齐王感情如何?” 王映霜脸上露出一点为难之色,她跟高素之算什么呢?朋友? 王清霜眉头一沉,低声道:“齐王欺负你了?王府之中没后院,难不成在外金屋藏娇?” “没那回事。”王映霜哑然失笑,不知道长姐怎么联想的。她慢条斯理说,“我跟齐王……也算是如胶似漆吧。”她们形影不离,这样形容也没有错。就是其中的感情……王映霜想了想,又控制不住地皱眉,心中盘桓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 王清霜面上的忧色没有减少,她望着妹妹欲言又止,可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套不出话来。她叹了一口气,转了个话题,说:“齐王怎么会想到悲田坊?有谁给她拿主意了吗?” 长安中的大事情,尤其是关于王侯的,哪能没有耳闻?就悲田坊之事,崔家也出了钱,她还听崔药师抱怨过几句。 王映霜闻言诧异地凝视着王清霜,她没有直接回答,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 王清霜无奈,从妹妹的视线中,她就知道自己的一切无处遁形了。她也没什么隐瞒的打算,说:“是三郎要我问的。” 王映霜挑眉:“他想知道齐王府中有没有谋士?” 王清霜颔首,说:“郑家大郎被革职,阿兄立京外任,魏王府中的录事参军和王府文学都空着呢,大概是想要招人吧。” “那也该魏王自己跟齐王说不是吗?绕这么个圈子是什么道理?”王映霜哂笑一声,她有自己的计量,到底没告诉姐姐齐王、魏王关系不大好的事情。 “谁知道呢。”说都已经说了,王清霜索性坦白了,“他觉得是阿耶送到王府的陪嫁中有谋臣。” 王映霜笑了一声:“他们还挺能联想的。”圣人降旨要她跟齐王成亲时候,齐王府是什么光景?王珩就算要投资,那也不该选择齐王啊。“他们多心了。”王映霜说。 王清霜点点头,很认可王映霜的话。崔药师要她打探的事情她已经提了,本来就不想在这事儿烦恼,索性将话题一揭,继续姐妹间的私语。 午膳是在王府留用的。 蒹葭园中也有个小厨房,原本秋水园里有的那套都搬来了,毕竟后来的齐王除了睡觉,压根不回秋水园去。 “这滋味倒是一绝。”崔家、王家都是大富之家,王清霜衣食无缺,享用过无尽好处,可在王映霜这儿吃了一顿,连连咋舌。她认得菜中有辣椒,圣人先前也赐下些。可崔闳呢,宝贝似的养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种观赏的植物,极少用到正途来。 王映霜莞尔笑道:“食材是一回事,厨具又是另一回事。”她凝视着王清霜,问道,“阿姐要看看吗?” 王清霜摇头:“崔家的规矩也重。” 王映霜露出一抹了然之色,遗憾和烦恼也一并在脸上生出。 想说上几句话吧,可一琢磨,能说的在闺中时候也说尽了,她的阿姐会附和她,但很多时候,不会跟她一道行动。 她的怂恿可能会给阿姐惹来无尽的烦恼,毕竟王珩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不能替她们姐妹撑腰做主的。 王映霜忽然道:“阿姐,风云诡谲,能独善其身最是好。” 王清霜注视王映霜,笑了笑说:“你我都在公侯之家,焉能得免?” 王映霜面上一派从容,她再问:“若是哪日王家、崔家立场不一,阿姐如何抉择?” 王清霜瞪大眼睛,惊奇道:“总不能阿耶去投靠晋王吧?” 王映霜眨眼:“我只是做个假设而已。千变万化,未来谁知道呢?” “是啊。”王清霜慨然一叹,“未来谁又知道呢?” 话说到此处就差不多了,王映霜没一股脑将消息灌输给王清霜的打算,只让她心中留个映象,到后头慢慢会发现端倪。兄友弟恭,能伪装得了几时呢? 黄昏时,绵绵的细雨飘落。 高素之乘着马车回府。 客人早已经离去,而王映霜呢,坐在王府后院湖边的水亭中小酌。 秋风秋雨来,湖面上留有败荷残叶。鱼群嬉戏其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高素之看出来王映霜的心情不大好,她快步走入水亭中,视线在凄凉的秋景上扫了一圈,垂眸问王映霜:“怎么了?” 王映霜朝着高素之笑了一声,唏嘘说:“触景伤情。” 高素之眉头锁得更紧,她朝着后头的随从道:“找人来将这枯枝败叶都料理了,看看一湖败荷,像什么样子!” “不必。”王映霜盯着高素之哑然失笑,“留得枯荷听雨声也是一种滋味。” 高素之嗯了一声,扶着王映霜站了起来,她从侍从的手中接过伞,朝着王映霜身上倾了倾,闷闷道:“你不高兴,难道是你阿姐她——” “崔药师让她来打探王府的消息,看看是否有谋士在呢。”王映霜没隐瞒高素之,她垂着眼睫,酒后的语调慵懒低哑,“魏王以为是王家送了人。” “这脑子倒是动得快。”高素之半晌无言。 “没得到满意的答案,或者会继续问下去吧。”王映霜漫不经心说。 “到时候夹在中间的你们就为难了。”高素之想了一会儿,道,“正巧崔阊、崔闼来京了,就让他们担上‘谋士’之名好了。” “可这样只能解决眼前的小问题。高素之叹气,有些苦恼。只要立场不同,那选择是必须的,这件事情根本无解。 王映霜凝眸望着高素之,她家大王已经很替她着想了。 濛濛的黄昏烟雨不大,可漫漫的风一吹,伞的作用便可有可无了。 像游烟、像浮尘,沾染到了衣裙上,洇开一团团深痕。 高素之扶着王映霜回蒹葭园,到了屋中,两人的距离仍旧是极近,高素之能够闻到王映霜身上淡淡、幽幽的香,她稍稍往后一仰,但那股被体温和酒气晕染的味道,仍旧直直地往人的鼻子里钻。 “难道从王家带来的酒都喝完了吗?”高素之垂着眼问。 “大王也想喝?”王映霜的双眸蒙着水泽,像是潋滟的春波,妩媚而动人。 高素之撇开视线,在王映霜的轻笑中拒绝,“不要。”她还是适合喝白开水、糖水一类的。 王映霜推了推高素之,示意她松手。 高素之的视线向下一扫,将揽住王映霜腰的手收了回去,看着王映霜懒懒地窝在圈椅中,一点都不动弹。 说醉吧也不像,说清醒呢,又有一些迷离。 高素之想了想,保险起见,还是让人去煮了醒酒汤。 “二崔来京之事,高望之迟早要知道的。”高素之走向王映霜,低头凝视着她,继续先前的话题。 王映霜点头说:“可以。”顿了顿,“不怕魏王来挖人吗?” 高素之笃定说:“崔闳一直在高望之背后出主意,皇后说了,崔闳瞧不起这两位兄弟,不愿意与他们共事。” 在崔闳的偏见下,高望之一定会觉得这两位舅父走得歪门邪道,不值得招揽。 王映霜没什么疑问,她凝视着高素之的脸,眼也不眨。数息后,才抬起手搭在高素之的脸上。 高素之一愣,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朝着王映霜靠近些,双手撑在椅子的把手上,投落的影子将王映霜的身体圈住。 王映霜也没什么不适,她的指腹在高素之的面颊游动,最后在耳鬓间轻轻一拂,指尖沾染一抹潮湿之意。先前烟雨吹上身,细小的水珠还没干涸。 屋外天地混沌,屋中呢,一股暧昧缠绵的气氛若有若无的浮动。 等到脚步声从外间传来,王映霜才猛地回神,缩回了那只放肆的手。她的指尖蜷缩着,可前一刻的触感仿佛凝在了她的指腹,久久不散。 高素之起身,她扭头看了一眼,招呼着灵奴进来,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醒酒汤,朝着王映霜说:“要我喂你吗?”她的语调轻缓低回,眼中也是一片脉脉柔情。 王映霜心跳骤然加快,她沉默好一会儿,才摇头说:“不用。”她的面颊泛红,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羞窘的,撇开视线不再看高素之,从她的手中接过醒酒汤,慢吞吞地喝干净。 高素之没走,她立在王映霜一侧仔细地瞧着她,等她将茶碗搁在一边,便取出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拭唇角。王映霜眼皮子一跳,一把按住高素之的手。 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在高素之的动作下,越发显得狂澜迭起了。她定了定神,掩饰似的,挑了个话题:“大王今日在尚书省中如何?” 高素之叹气道:“那还在弄炉子呢,我果然是急了些。”要烧石炭,炉子最好也能跟得上变革,关于鼓风排风这些事儿,不管是高素之还是宇文神阔都一窍不通,真正懂得还是底下做实事的人。高素之只能将自己记得的东西画出来,让工匠们去钻研。 “郑大匠以及韦少府都来找我要《天工开物图说》了。”高素之又说。 先前乐善学宫开学,郑光妙也在,她从学宫中带了一本《天工开物图说》回去看,被郑本初给看见了,郑本初立马动念,可没能从女儿的手中要来这本教材,只得想办法缠着高素之。至于新任的少府卿韦不群呢,当然是从郑本初这个同僚处得到的消息。 王映霜道:“大王给了?” 高素之点头:“我让他们自己去学宫里买。”能拿到学宫的,都是可以在市面上流通的技术,至于一些新的东西,不是她小气,而是还有用,她暂时得捏在自己的手中。工部历来不为人看重,不过嘛,这个局面迟早要颠倒过来。 “要他们掏钱一个个支支吾吾,顾左而言他,等有什么好东西,就前仆后继地来了。”高素之很是唏嘘。 “这也不是他们小气,工部自个儿能有多少钱?”王映霜叹气,说,“都是户部那边卡着吧。” “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都是圣人自个儿的人,其中没有魏王、晋王的手笔,只能说明国库是真的穷。”高素之说。天底下的钱在哪里?除了少府,那就是在王公贵族的家里了,藏富于巨户呢。 一百多年的战乱消耗的人力、物力不可胜计,前朝也有稳定时候,可战争一兴起,那些钱就像是开闸的水,哗啦啦就流光了。先帝之时,天下渐定,南朝的皇宫中多奢靡之物,可得用来赏赐功臣啊,再加上自己藏点,剩给国库就不多了。 高素之的齐王府是巨户之一,可就算是她也做不到靠一家之财推动整个社会运行。她需要高满的钱,更需要吴王那一系行商时候用的人脉,得让钱滚动起来,让更多的人卷入其中。在长安做个示范,而在各道州府,是要靠那些人去做的。 十月中旬。 二崔携家带口抵达长安城中,他们一来,便向宫中上表,面见了帝后之后,又去齐王府、魏王府以及崔家拜访,礼数很是周全。他们在长安有宅邸,可没去住,反而在崇仁坊买下新的宅邸,与齐王府比邻而居。 起先高望之还没看明白,但在二崔与齐王府热络起来后,他总算是明白过来,这两人就是为了高素之来的! “舅舅,齐王府中的谋士,是不是就是他们?”高望之蓦地想到这种可能,在见到了崔闳的时候没忍住出声询问。那两位算起来也是他的舅父,可常年没在长安中呢,高望之哪能熟悉?他过去也没听崔闳提及这两人的名号。 “极有可能。”崔闳沉声道。 老四崔阊走南闯北,四处游历,结识一些狐朋狗友,给齐王府送点长安没有的东西很有可能。 至于崔闼,他这庶弟一直跟崔阊要好,唯崔阊马首是瞻,大概也是跟着崔阊来的。 “可他们为什么看重齐王府呢?”高望之百思不得其解,要谋取前途的话,不该来找他吗? 崔闳哼笑一声,说:“崔阊性情古怪,瞧不起文学之士,可能就是看重了齐王的疯症吧。” 说到“疯症”,他有些遗憾。消息已经传到齐王府,却不见齐王有所动作,大概是被人劝下来了。他跟皇后都不追究,难道要他去兴起旧事吗?这么一来,找不出结果就算了,可能还会被圣人厌烦,被扣上一定栽赃嫁祸的帽子。 高望之沉吟片刻,问崔闳:“可以拉拢他们吗?”都是崔家出来的,是皇后的亲人,齐王跟他不是一样的吗?甚至他比齐王更有优势。 崔闳深深地望着高望之,眉头深锁,神色拢入阴影里。 他问:“崔阊豪迈不受节制,如果他羞辱大王府中文士,大王准备怎么处理?” 第54章 这并非崔闳杞人忧天之语。魏王府中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些文人清高自负,和府上的幕僚起了冲突直接扬长而去。要知道文人的笔令人喜欢的同时也带来了极大的烦恼,得罪人的是幕僚,最后毁的还是魏王高望之的名声。 在高望之看来一些芝麻小事被放大,可他为了笼络文人的心,不得不对忠心耿耿的部下作出处理。 崔闳觑见高望之变色,又再接再厉,说:“崔阊曾放言以儒冠为溺壶,府上谁能忍受这般羞辱呢?”他朝着高望之叉手一拜,郑重道,“若有堪用之人,某必定会为大王引荐,可二崔实在不可。” 高望之一听崔闳这么说,立马打消了念头。也是,来京的二崔一个是舅舅的亲兄弟,一个是堂兄弟,并非是隔得极远的旁支。舅舅不引荐怕是也是为了自己好。 “一些奇技淫巧而已,大王不必放在心中。”崔闳笑了笑,又说,“各州府的举子陆续来京,往府上投递诗文的人不少。大王不如专心宴请文人墨客,为他们宣扬文集。” 要说那些诗文有什么实用的,倒也没有。崔阊只不过看上士人未来的价值而已,若是有人登科及第,到时候反过来感念魏王之恩,天然打上魏王府的烙印。 高望之原本还因崔阊、崔闼投靠高素之而忧心不已,经过崔闳的三言两语劝导,一颗心渐渐地放了下来,不再去管舅父眼中两个不堪大用的小人了。 崔闳与高望之商议了一阵朝政事,从魏王府出去后,他那张镇定自若的脸,瞬间变得黝黑阴沉。这两人不留在安平,来长安做什么?齐王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跟崔阊、崔闼的关系都不大好,可在长安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心中再不情愿,也要两家往来,全了礼数。 齐王府中。 高素之也见了两位舅舅。 如皇后所言,崔阊久作江湖游侠,性情放旷无拘束,并不在意礼数。崔闼则是从军中走出来的,还算知晓礼节,不过他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都是听崔阊在说话。 交流一番后,高素之询问了两位舅舅的意愿,将他们安排到了乐善学宫中。崔阊走南闯北、博闻广识,相交之人有绿林豪杰,有鸡鸣狗盗之辈,也有山林隐居的仙客。他向高素之保证,会写信请一些朋友也入京来。 至于崔闼呢,身为庶子,国公府的爵位跟他没关系。可他自己也有本事,以军功封为临淄侯,跟北地的勋贵有些交情。只不过他对官场的沉浮没多大兴致,很快便解甲归田,回到安平当他的闲散临淄侯了。他这次也长安也不想谋差事,得知乐善学宫中有兵武之道,也想留下。 崔闼愿意当这个武师傅,高素之当然是求之不得。 那头慕容观愿意留下,可有时候面对一群男子也不是很便利。她们觉得没什么,可挡不住其余人的非议。 送走两位客人后,高素之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她到了蒹葭园中,嘴巴一刻都不停,跟王映霜说两位舅父的事情。 “博陵崔氏是河东大族,素来重视儒业,两位舅父的志向在一群读书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了。我那崔阊舅父因父亲早死,更不为族中所重,是皇后一直在接济他。” “至于崔闼舅父呢,因为庶出蒙受不少白眼。当然,说到底还是不被父亲所喜,才会导致如此下场。”在王公贵族的子嗣中,除了嫡长外,其它子嗣都等同于庶孽,其实没多大区别。家中地位高下,完全是凭借大家长的喜好定的。 皇后对他们有恩,所以在皇后一纸书信送到安平时,他们愿意放弃平静的乡里生活,来到暗潮涌动的长安。 王映霜慢悠悠道:“这是将身家性命都押在大王的身上了。”以他们的出身,只要远离长安,不卷入漩涡中,未来就算是晋王登基,也不会有生死危机。但现在是明确站在高素之这边。 幽幽地凝视着高素之,王映霜又说:“大王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高素之对上王映霜的视线,很用力地一点头,说:“我会努力的!” 王映霜含笑望着高素之:“我也不是要逼大王如何,这事儿急不得,大王心中有数就好。”乐善学宫建立,可教书育人不可能立马见到效果,还得在其它方向继续努力呢。 十月中旬。 来参加考试的文人们报名完毕,便在长安各坊市中集结,有时候讨论诗文,有时候评议时政,慷慨激昂的,十分热闹。 长安毕竟是都城,头回来的就算抱着开眼的心,在见了长安的富贵繁华后也不由得咂舌,惊异万分。最令文人在意的,当然是国子监刻印的书籍了。 他们往常读的都是手抄本的卷轴,在传抄的过程中会有不少错漏,现在国子监有了定本,还都是刻印的。他们家中既然能供读书,那家产还是有的,买几本书籍不在话下。 “这刻本是齐王献计。”一位士人议论道。 “齐王?哪个齐王?” “这话问的,难道还有第二个齐王吗?” 人在乡里,也不能对长安的事情默默无闻了。那宝座上坐着谁,未来谁又会坐上那位置,想要迈入仕途的人心中都有个数。在此之前呢,齐王在他们的眼中是个疯狂的宗亲,谁知道,名声来了个大反转。 “你们不是关中人吧?”一位年轻的士人笑了一声,将刻本放在桌上,道,“齐王做的何止是这些?你们若是有空闲的话,去芙蓉园一趟就知道了。” 芙蓉园、曲江畔,那可是文人眼中的圣地,哪有不去的道理? 一群人当即结伴骑马去城南的园林,等到被知情者牵引着进入早就建好的藏书阁,顿时赞不绝口。阁中藏书浩如烟海,岂是寻常子弟能见的? “这些书籍……都是对我等开放的?” “有的只能在藏书阁中浏览,若是想誊抄的话,这边的人也会备上纸笔。”说话的士人是京兆人,往返藏书阁许多回。他压低声音,伸手朝着另一边一指,说,“那儿的刻本是可以从藏书阁中借出的,只要押上十钱。” “我上回来刻本只有几种,现在种类倒是丰富不少。” “对了,里头还有往期试策的精彩文章合集。” …… 晋王、魏王府高调地招待士人,与他们一道评议文章,获得一众士人的好感。而对外称病的高素之呢,因着芙蓉园的藏书阁,在士人的心中拔到跟魏王、晋王一样的高度。来长安的士人,也没见特别钟爱某一位,提起宗亲来,必夸“三王”,哪个都没落下。 可高望之要的不是三王并重的名声,而是时论的“偏爱”。他看着高素之声名鹊起,那颗狭隘的心中,盛满了怒意。在幕僚的建议下,他往齐王府走一趟,想要借芙蓉园宴请宾客,这摆明了要借高素之的势。在外人眼中,他们兄弟二人呢,毕竟是一体。 高素之倒也没说什么扫落高望之脸面的话,十分爽快地同意魏王府在芙蓉园中宴请宾客。等高望之一走,她立马让人给晋王高慕之、楚王高慎之那递消息。 高慕之本来也想跟高素之借园子一较高下,可怕被高素之无情的拒绝,思来想去,决定在高望之宴请宾客的那日直接过去。高望之在外头还是要扮演兄弟和睦的角色,不可能将他给赶出去。 如果办得不好,那是高望之的事儿;要是弄得精彩了,他们兄弟几个面上都有光。 高素之可不管兄弟们都在打什么主意呢。 借个芙蓉园而已,有什么不成的?不过高望之想要借着那宴集引到长安的风尚怕是不成了。高望之要借园子,她这个主人家当然会知道宴集开始的时间,这一天呢,正是土豆丰收的时候! 说起来,土豆在长安掀起的热潮,很快就被时兴的事情压了过去。除了一开始对她的弹劾,除了司农寺,朝臣们哪里关心粮食的种植?泰始帝倒是抱有很高的期待,得到了司农卿裴隐送来的土豆成熟的消息后呢,立马召请宰臣入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种植着土豆的庄园了。 挖土豆这样的事情哪能让皇帝亲自去做?泰始帝只是象征性的挖了一锄头,便下令庄园中的农户动手挖掘。当时高素之只说是产量高,并没有讲到底多高。泰始帝的期待呢,就是希望它能跟粟米一样,成为一种可利用的粮食。 “齐王呢?”泰始帝询问。 内侍杜泽立马禀告道:“今日芙蓉园中,诸王宴饮。” “去请齐王来。”泰始帝沉吟片刻,什么宴饮不宴饮的,通通放下。 金风玉露时节,天高气清。 高望之宴请士人博名,可他的兄弟们一声不吭地就过来了。 甚至连病歪歪的像是半只脚都踩进棺材里的高素之也来了。 高望之:“……”额上青筋跳了跳,扭头对上高慕之虚伪的笑脸,他气得不轻。 高慕之与他不对付,极少同时在一个场合现身,到底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阴沉的视线转动,又落在畏畏缩缩的楚王高慎之身上。高慎之想要朝高素之的肩舆后躲,可高素之一个眼刀子甩来,顿时将他定在原地。 难看的脸色怎么也不好摆到众人的跟前,高望之面对这群不请自来的恶客,只得吞下这一口气。牵头、主持之功,可不能被其他人给夺去。 高望之在做剧烈的心情挣扎,高素之呢,则是托着下巴在想府中的王映霜。 王妃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在府上看书还是做未来的计划呢?亦或是前往乐善学宫听老师们讲学?她的情绪起起伏伏的,像是飘摇的枝叶,而王映霜就是那微微吹过,令花叶想要追逐的风。 诸王各怀心思,可表面功夫做得好,不会影响宴席的热闹。 高望之眼珠子一动,提议赋诗联句,将气氛推向高潮。诸王之中,属他文采最是出众,楚王次之,之后才是晋王。至于齐王高素之……高望之很难想象一个连对泰始帝的生辰贺表都由幕僚代笔的人,有什么援笔立就的本事。 高素之:“……”她哪会不知道高望之的算盘?不过她也不惧。虽然说她自己作不出来诗,但好歹经过义务教育的洗礼,一些耳熟能详的诗句她还是会背的。而那些呢,恰恰是经过时间考验的真金,就算是七言截去二字,弄个仿句,也足以应付高望之了。 不过就在士人们沉浸于流觞曲水、吟诗作赋的热闹时,泰始帝身侧的内侍匆匆忙忙过来了。他一擦额上的汗水,将拂尘一摆,朝着诸王行了礼,尖声尖气道:“圣人请齐王殿下前去种植庄园。” 高素之心道,来了。 她轻飘飘地看了眼神诧异的诸王,故作不解道:“哪家庄园?” 内侍会意,笑了笑说:“是大王种植土豆的庄园。” 高素之点头应了声“好”。总没有让泰始帝等的道理,高素之朝着面色各异的弟弟们露出一抹抱歉的笑容,便催促着下人出发了。 内侍说起土豆很自然,也没有隐瞒着谁,离得不远的士人们听得一清二楚。 “土豆?那是什么东西?”士人迷惑不解。 “种植庄园里,难道是跟辣椒差不多的东西吗?”来京几日,不少人已经听说辣椒之名,甚至有些闲钱的,还光顾了几回长兴园,大快朵颐,好不爽快。 “不同不同。”一位十三四的少年摇头道,“我姐夫说了,土豆是粮食,能救命。” 说话的人呢,正是王珩的幺子王涧,年方十四,在国子监读书。帖子是魏王府那边送来的,他阿耶不让他来,可他还是悄悄地动身了。 士人们迷茫的视线落到王涧的身上,有人认出他的身份,立马道:“王小郎君,这话怎么说?” 新奇的东西总容易博取人的眼球,尤其是口粮。士人们哪里还记得联诗的事情?围拢到王涧的身侧,七嘴八舌地问土豆相关的事。 “什么粮食,那根本就是平阳她们在哗众取宠。就那么一小碗,得耗费百钱,寻常人用得起吗?”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让高望之那难看的脸色缓和几分。 说话的人是郑瑛。 虽然说郑国公府近来遭难,可郑文依旧有国公爵在身,而郑瑛呢,作为郑国公的世子,未来仍旧能承袭爵位,更何况他还是兰陵公主的驸马,王公贵戚们都会给他一个面子。 “长兴园中的食物的确要价不菲,不过物以稀为贵,那价钱也是值得。”一位造访过长兴园的笑眯眯道,他扭头看王涧,又说,“要是正如郑二郎所言,一碗便要百钱,恐怕不能充作粮食了吧?” 王涧被人反驳后,也没有沮丧,他说:“当时土豆稀少,自然要贵。可等到大面积地种植,不就能做粮食了吗?” “王小郎还是年少,种植粮食岂是那么容易的?”冷笑声传出,一位来自州府的,对王涧的豪言很是不屑。他家是地主豪富,读书之余也听父亲提田地粮食,王涧的话在他看来是夸夸其谈。 王涧眉头一皱,他的确年纪小,但这也不是对方贬低他的理由,他信誓旦旦说:“诸位兄台看着就是了,不日后便能出结果。” 争执逐渐扩大,每个人都加入其中提上一嘴,慢慢的,变成了一场异常热烈的赌局,连麻木地站在一边的诸王都被迫押注。 高望之的心在滴血。 他想要利用高素之的名声,没想到被高素之摆了一道。什么文学宴会?他看叫作土豆宴好了!他是高素之的嫡亲弟弟,在这个时候,他不但不去拆台,还得站一站王涧。他有心报复高素之,为了将他高高抬起,他故意道:“齐王献的种子哪能不好的?我曾经听她说,一样的亩数,产量是粟米的两倍!” 粟米亩产不到一斛,而稻米呢,收成好的时候将近两石。土豆是何方神物?如果真有粟米的两倍,推广开来,能济民于水火之中。这是何等的大功劳?寻常百姓若是进献良种,可以此封侯! 高望之虚情假意地吹捧着高素之。 而高素之呢,在内侍的催促下,也抵达了庄园。 庄园中的农户们兢兢业业地挖掘着土豆,一筐接着一筐,根本没到结束的时候。原本泰始帝一行人在树荫下站着,可没一会儿便耐不住了,回到屋中去,只是时不时遣个人去看看结果。 泰始帝的期望是能跟粟米相差无几,但眼下的发展出乎他的预料,产量恐怕是一个极大的恐怖数字!跟着泰始帝过来的宰臣们,虽然自己不会下地,但对这些基本的数据还是有数的,不由得眼神灼灼。 是谁弹劾齐王玩物丧志、骄奢淫逸的?是谁说这庄园不值得的?齐王献出种子,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等到高素之抵达的时候,一双双灿亮的眼朝着她身上看来,仿佛饿狼盯住一块肉。 高素之掩着唇轻咳两声,敷了粉的脸色呢,惨白一团,看着犹为瘦削病弱。 她朝着泰始帝行了一礼。 泰始帝一面赐座,一面追问道:“这土豆产量到底几何?” 高素之茫然不解:“还没挖完吗?” “大王,请勿要隐瞒我等啊!”宰臣们也着急。 高素之悠悠一笑,抚着额头道:“已过了一段时日,梦中所见都变得模糊不清,我也不记得产量多少。总归不会比粟米少的。” 系统给的是良种,不过照料上呢,到底没什么经验,施用肥料以及除虫技术实在是难以达到现代的标准。只是就算打个折扣,也是粟米的十几二十倍吧,亩产几千斤不是问题。 泰始帝、宰臣:“……”不比粟米少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他们心中激动还着急。 “大王不如仔细想想呢?”裴隐一脸期盼地看着高素之。 高素之又咳了两声。 泰始帝眼中露出无奈之色,问:“你府上的大夫这般没用,还未见好?”称病已经有段时间了吧,他这长子怎么还是弱柳扶风似的。 “禀圣人,与府医无关,多年顽疾了,府医要我清静守虚,只是——”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高素之无奈地叹气。 人在府中算是清静,但工部那边呢,时不时要向她讨教,乐善学宫那边,也要齐王府看着……人未出户,可心思没少动。泰始帝难免想到“慧极必伤”四个字来。但工部那些事情,眼看到的好处那么多,是神仙的恩赐,难道要叫停吗?只能委屈齐王继续操心,传达苍天的旨意了。 眼中闪过一抹愧疚的光,泰始帝又沉下脸说:“王府的佐吏呢。”作为王府属官,都是些干什么吃的? “他们清闲惯了吧。”高素之悄悄地上眼药,那些人不是她的心腹,她可不敢用。 晋王、魏王二府的属官能出谋献策,能得两位的重用。但齐王府,在之前就是个摆设,王府属官哪有什么权势可言?就连迁转的速度都要慢些。浑水摸鱼不尽心,已经算是小事了,最可怕的还是那种吃里扒外的。 “尸位素餐之辈,留有何用?”泰始帝冷笑一声,扫了吏部尚书章幼明一眼。 章幼明称了声“是”。 泰始帝铁了心要见结果,总不能慢悠悠地做到次日,大庄园中都是不缺部曲。在朝臣们关怀高素之的身体时,内侍将消息带回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喜色,朝着泰始帝一躬身,大声道:“禀圣人,已经出结果,一亩地出土豆四十石!” “多少?!”泰始帝霍然起身,满脸惊色。 宰臣们也坐不住,侍中崔闳说着陛下圣明的话,又道:“几乎是粟米的二十倍,它也能果腹,那让百姓种植土豆,如何?” 话音一落,几道附和声响起。 崔闳面上喜气洋溢,可隐约间察觉到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他一扭头,就对上高素之那诡异的神情。 高素之像看傻子一样看崔闳。 崔闳定了定心,问:“大王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高素之:“……”这是大大的不妥啊。她盯着崔闳说,“舅父有没有想过,百姓全部更粟米为土豆,万一某年遭遇风雨雷电霜雪摧残,又遇到虫害减产呢?”单一的粮食抗风险能力低得可怕! 户部尚书李玄度也附和说:“不妥当。”他黑着脸瞪崔闳,这位简简单单一句话,要是圣人听了,那不就是更改赋税了吗?户部已经够忙碌的了! 泰始帝瞥着崔闳,也对他的馊主意不满。 崔闳面色赤红,低头道:“是臣考虑不周了。” Ng??i mua: PanDradneel, 23/08/2024 21:25 第55章 在一片喜气洋洋中,没人理会崔闳的尴尬。 崔闳向来高傲自负,反而更加怨恨多嘴的高素之。 他只是提个意见,真要实施,还得经过几轮朝议,高素之不能私底下上表阐明利弊吗?他本就不喜欢齐王,如今燃烧的心火更是让他的憎恶上了一层楼。 高素之察觉到崔闳的视线,那凝如实质的目光宛如淬毒的利箭。高素之心中哂笑,想起皇后的请托,如果她掌握了权势,这样恶毒的人又怎么能留在身边呢?而且依照崔闳的性情,他可能不做垂死挣扎,可能不自己走上绝路吗? 内侍跟泰始帝禀告土豆的丰收,泰始帝喜上眉梢,压根没注意到崔闳的神色。他拊掌大笑,连连道“好”。他扭头看裴隐,吩咐道:“都留作种。”先前的战乱使得天下百姓只剩下三百多万户,如此对比,大丰收的土豆也显得稀少,只能先由官府掌控,再慢慢由关中推向全天下。 庄园中的消息没人封锁,长了翅膀似的向着长安各处荡开。 它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惊雷,在人们的耳畔炸响,震得人们耳膜嗡嗡作响。 在看了土豆后,泰始帝只提了两斤摆驾回宫,那些亲信臣子呢,得到三四枚的赠予。高素之懒得说话,只能是裴隐不厌其烦地跟着朝官们说土豆要注意的事项。毕竟这东西在没熟之前可是有毒的,哪里能乱吃? 十月,正是士人在京的时日。 笔下风花雪月后,可自诩以天下为重的文人,哪能不关心土豆的事?芙蓉园中的赌局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消息是当天出来的,那些宰臣家的子孙们得知这件大喜事,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热衷于朝政的士人们都知道了。先前那批暗想着魏王言语夸张的士人都瞠目结舌,哪里是夸张了?魏王根本就是一知半解,他不懂!亩产可是粟米的十多倍啊!这放在以前都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事情。齐王当真有天命的眷顾吗? 朝臣们上表歌功颂德,士人们呢,纷纷提笔写诗作赋,总之什么宴会都不如土豆重要了。没吃过?不要紧,可以听人说啊,万一以后有机会得到圣人的赏赐呢?提起土豆绕不开天子圣明,当然也绕不开齐王这么个慧眼识珠的献种人了。 高素之的名声原本就在推广印刷术,创建芙蓉园藏书阁、乐善学宫时有所好转,如今更是一推到了巅峰。她的形象光辉伟大,诸王在她的衬托下,就显得矮小许多。 皇宫里,泰始帝正愁着怎么赏赐齐王的献种之功,先前芙蓉园的赏赐是不够的。到了次日的时候,朝堂上便有人大着胆子上奏了,请圣人立齐王为储君。立太子、建国本,一直是个敏感的话题,那朝官话语一出,立马群情沸腾,激昂地议论起来。 泰始帝的脸上神色莫辨,幽沉的视线转向了一语不发的王珩,问道:“中书令以为如何呢?” 冷不丁被点中的王珩心中发凉,他不确定这事情是哪位主导的,总不会是齐王自己的手笔。思忖片刻后,他小心翼翼道:“齐王年少多病,陛下正富有春秋,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算是委婉地否定了立齐王为储君的提议,可“国本”都被拿到台面上来了,说立储不重要的王珩免不了成为被攻击的靶子。 泰始帝不表态,热闹的议论声渐渐地冷却了。末了,泰始帝才提起土豆一事,赏赐齐王诸多园田钱财,又以她为左羽林军大将军——当然只是遥领,并不就任。 齐王府中。 受了赏赐的高素之的心情没那么飞扬,在内侍悄悄传出立储事件后,她的心中发凉。 虽然她最近因为功高,逐渐地入了朝臣的眼,但在朝堂上没那么多属于她的人马。跟宇文神阔、裴隐一行人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是谁暗中撺掇人建立立她为储君的?高望之还是高慕之? “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高素之窝在圈椅中,气鼓鼓地开口。她第一想法是上表称病,紧接着便打消了这一念头。到时候泰始帝问她不去上朝怎么知晓朝中事情的,那才是百口难辩呢。难道说她也窥探着太子的一举一动吗? “小伎俩。”王映霜夹起了一块糕点放进嘴中,她垂着眼睫沉思片刻,抬起手将屋中侍奉的人都遣退了。 高素之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有话想说,忙支棱起身体,双眸一瞬不移地盯着她。 “《天工开物图说》中被撕下的内容中有铸兵一节是吗?”王映霜沉吟片刻问。 高素之点头。 兵器这东西不能乱碰,一不小心就被扣上一个造反的名头。 王映霜又问:“大王打算如何做?将它们献给少府军器监吗?” 高素之迟疑片刻,说:“有些可以。”还有一部分,譬如与火.药相关的,她想自己留用。真到了不得已的事情,这会成为她的倚仗。 王映霜一颔首,亲王私底下研究兵甲之事的确危险,由身经百战的将士献上最合适,不过现在边境也算清平,没到可利用它们的时候。 沉吟片刻,她又说:“大王现在缺人用,得尽快组建自己的人马。”王映霜指得并非是工匠或者在野的人,而是说能在朝中发挥能量的。 高素之点头,也知道这事儿迫切。她笑了笑道:“土豆之事倒带来些好处,原先的王府属官都被除职了,吏部那边正在着手安排新的人马,这其中我也能活动。”剧情里跟高望之有所往来的人,她是一个都不想留。 十月后,黄昏来得早,屋中灯火昏昏,笼着两人的神色。 朝政事的话题告一段落,没谁再开口,四面忽然间清寂了下来。 高素之心绪平静,她托着下巴凝视着王映霜,眸光一瞬不移。 王映霜察觉到高素之的视线,眼睫颤了颤,问:“大王在琢磨什么?” 高素之的思绪放空,什么都没有,可对上王映霜那双清透的眼眸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个字:“你。” 王映霜顿了顿,笑一声说:“这有什么好琢磨的?” 高素之没说话,只直勾勾地瞧。她过去的心里创设一点用处都没有,索性让自己沉浸在那股与王映霜相处的熨帖里。有时候一些冲动冒头,她会想着跟王映霜坦白算了,可又怕吓着她,到时候关系变得僵硬就得不偿失了。 脑子里的念头翻滚,高素之时而欢喜时而低落,良久后,才“唉”了一声,转移视线不看王映霜,而是拔下了束发簪子去拨挑灯花。 长发倾落披垂在肩,在莹莹的烛火衬托下,她的眉目越显得柔和,有种小桥流水的婉约。 王映霜看着高素之那堪称随性的举措,不知为何想要笑。她的确也放纵自己活泼的笑声传出了,屋中无人,她依旧刻意地压低声音,道:“还未就寝时间呢,大王就这样散发了?” 她拍了拍手,起身绕到了高素之身侧,伸手将她的长发一捞,细致地盯着她的侧脸看。在高素之转眸望来的时候,她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善。” 动作比脑子转动来得快,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闹别捏的高素之,不由得脸热。白玉似的面颊仿佛被人点上了红釉,像灿烂的桃花云。 高素之垂着眼睫没接腔,她把手中的玉簪递给王映霜。 王映霜接过簪子,只将它往桌上一放。她笼住高素之的长发,手指在墨云中穿梭,不知为何,没有半点替她重新束发的心思。半晌后,她一松手,笑吟吟道:“就这样吧,反正也没人看着。” “难道我就这样走回秋水园吗?”高素之仰头看着王映霜问。 王映霜挑了挑眉,从她的眼眸中窥见一抹渴望。她压着唇角的笑,故意道:“那我喊人来伺候?” 高素之“唉”了一声,握住王映霜的手腕。她手底下没用什么劲,只虚虚地圈住,眼神在皎如雪的肌肤上挪动,心中像是被一根羽毛骚动。 “不想回秋水园?”王映霜扬眉问。 “我能如愿吗?”高素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王映霜。说来也是羞愧,明明早习惯一个人独处的,可现在却不想跟王映霜分开。就算不说话,只用看着她就好。 “整座王府都是大王的,想在哪里就在哪里呢。”王映霜拨开高素之的手,这过近的距离酝酿出一种让她的心乱跳不止的旖旎和暧昧。在这样的时刻,理智很容易被情绪冲垮。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王映霜悄悄地拉开与高素之的距离。 灯火下的人影交叠缠绵,可刹那间距离便在影子中生出了,投映在地的人影保持着一种泾渭分明的距离感。 高素之压下心头浮现的怅然失落,抿了抿唇,轻声说:“我又不是什么恶霸。你让我留我就留,不让的话,我也不能给你带来不自在。” 王映霜盯着高素之瞧了一会儿,才抿唇笑道:“像大王这么纯粹的人,真是世间稀有了。” 高素之心跳漏了一拍,她往椅子中缩了缩,双手环抱在胸前,也跟着一笑,调侃似的问:“那……王妃今夜打算如何对待稀有宝物呢?” “留着把玩?还是让她归于匣中不见天光呢?” 王映霜读懂高素之话中想要留宿的心,她抿唇一笑:“如使明珠蒙尘,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能留在蒹葭园中是件大欢喜,屋中小榻还在。先前高素之在这将就过一夜。那会儿王映霜正气闷呢,心情与今日自然不同。等到两人沐浴后,坐在床上的王映霜觑着盘膝坐在榻上的高素之,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了。 “我与你换一换吧。”王映霜叹气。 高素之抬眸看王映霜,隔着半垂的珠帘,隔着莹莹的火烛,眼前人像是披着月光轻纱,神色顿时朦胧飘渺起来。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王映霜说什么,摆摆手笑道:“无碍。”小榻也比当年的宿舍床大呢,没什么可委屈的。 王映霜见她这模样,便没继续劝。到了半夜梦回,人无端变得清醒。视野渐渐适应了暗色,她扭头看榻上翻转的人,轻轻地喊了声:“大王?” 高素之睡眼朦胧,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王映霜窸窣起身,也没掌灯,就着窗外秋霜般的月色走向高素之,视线描摹着她模糊的轮廓。王映霜俯身,手指在高素之蹙起的双眉间轻轻一拂,便又收了回来。 半梦半醒中的人,不大知道反抗。 王映霜轻而易举地便将人引到床上。 她扭头看了眼小榻,正犹豫着,高素之拉拽着她一起倒下了。 漫长的夜,高素之做了一个梦。 梦里似是遇见了意外,她如溺水的人,将手旁触及的东西牢牢抓住。 等到翌日醒来的时候,高素之发现自己在床上。 她瞪大眼睛看雕花床架,差点以为自己再度进行穿越之举。 一扭头,她就瞥见王映霜恬静的睡颜。 高素之没敢乱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动,险些跃出胸腔。她仔细地回忆着昨夜的事情,可思绪实在是模糊。 她合上眼意图平静自己狂乱的心跳,渐渐地,又堕入了梦境中。 在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的时候,王映霜睁开了眼睛,蹑手蹑脚地起身。 瞥了眼铜镜中赤红的面颊,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往日也同阿姊同床共眠过。 可哪里像现在这么难的?昨夜她都没怎么睡着。算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可又有一种很莫名难言的情绪,让她在回想的时候呢,又翘起了唇角。 王映霜唉一声,忙伸手抚了抚面颊。 等到高素之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醒了醒神,问了系统准确的时间,这才慢吞吞地起身。目光在屋中逡巡,扫过床架、珠帘、屏风、梳妆台,最后在窗边捕捉到王映霜安静看书的身影,高素之这才笑了起来。 她有许多话想问,可等她蹭蹭跑到王映霜身侧,对上王映霜那充满疑惑的眼神时,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王映霜打量着高素之,好半晌才轻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高素之很努力地藏笑,可唇角还是扬了起来,直到她自个儿瞧见镜子里那笑容纯真到有些蠢的人时,才勉强地压下飞扬的心。 午后。 府上来了客人。 高神嘉这日没上课,便眼巴巴地等着宫人将她带到齐王府来。 其实之前她就想去了,但皇后总拿阿兄在病中,让她不要打扰来搪塞她。阿兄那边呢,时不时有人来问她的功课,她旁敲侧击地打探,得知阿兄真没大事才放了点心。 但不管怎么说,她都要去一趟的。 高素之对可爱又省心的妹妹哪有什么恶感?听她过来了,忙将她带到蒹葭园中来。这个年纪的人总会有玩兴,心嘛也容易如同野马飞驰,但高神嘉呢,小小的年纪也能系住意马了,知道什么是劳逸结合。 王映霜在一旁看书,高素之教高神嘉玩五子棋,时不时问她几句功课如何。在崇仁馆中读书,总不会学那什么《列女传》吧?听高神嘉说诗书史,高素之才放了心。崇仁馆中的博士没有歪掉,在教育上对待皇子皇女依旧是一视同仁的。 这一下午呢,高素之打算用来跟妹妹培养感情,哪想到到了未时,平阳公主中忽地有人传消息来了,说是一支回来的商队带来了木棉。 高素之听得心中一惊,顿时喜出望外。 “大王?”王映霜抬眸看高素之。 高素之高兴道:“那是好东西,走,我们去高满的府邸!” 高神嘉歪着头:“阿兄?” 高素之大笑道:“三娘也去。” 木棉就是棉花,并没有在境内大面积种植。在她那个世界的古代,棉花早早地引入,到了元代才发扬光大。传来的棉花有“非洲棉”“亚洲棉”两种。亚洲棉是引自印度,在云南、两广、海南那边种植,最后慢慢地由南向北扩展到了长江、黄河流域,它是一年生的,后来的江浙多种植这一品种。 而非洲棉呢,是通过丝绸之路转向新疆的,只是到了河西走廊便没有继续过来了。内地里也有零星种植,只是把棉花叫作“白叠子”,当作奇花异草养在花园中。不知高满的商队带回的是哪里的品种? 平阳公主府中,高满也在盯着木棉看。 商队带回的棉布极其稀少,更多的是棉花本身。她伸手揉搓了几下,看不出这些东西的好坏,转向掩着唇打呵欠的慕容观,纳闷地问:“阿观,你能瞧出什么吗?” “不能。”慕容观摇头,府上的人已经去请格外关注棉花的齐王了,她也懒得去过问。 一路上,高素之催得急。 等到了平阳公主府外,才定了定神,将高神嘉牵了下来,吩咐门房去传讯。没多久,高满、慕容观一起过来了。 高素之顾不得寒暄,便催促着高满,想去看看棉花。 高满睨了她一眼,诧异道:“那木棉就那样好?” 高素之道:“用得好了,清凉不减丝绸,保暖远胜苎麻,你觉得呢?” 高满眨了眨眼,慕容观的神色倒是变了。她盯着高素之道:“大王此言当真?”驻守边关的将士最是需要御寒之物。 高素之没答,只是说:“先瞧瞧。” 很快的,她便见到了商队的领头人,是个英姿飒爽的妇人,穿着一身翻领袍,像是一柄出鞘的刀。高素之顾不得称赞对方的寒峭,摸了摸她递送来的棉布,迫不及待地问:“是从哪处得来的?” 妇人恭谨道:“是从一个来自崖州的商人手中买来的。”那商人也是抱着奇货可居的念头,但最后无力承担将木棉织成布的成本,只将收揽来的棉花全部贱卖了。如果不是得了丰富,妇人也不会买下棉花的。 “棉籽有无?”高素之眸中闪着光,又问。 妇人一点头,说:“有。”她这回可是花了大价钱,采摘的棉花不能直接用,得将棉花籽剥离出来,这一过程没有工具,都是靠着手剥的。她将收购棉花的种种说来,高满、慕容观听得咋舌,她们倒是不在意其中花费,只是这么一来,棉布最后还是权贵们才能用得起的东西。 “无法如布衣、麻衣般推广开。”慕容观眉头紧紧皱起。 “谁说不成的!”高素之道。听妇人一说,她知道这就是一年生的亚洲棉了,棉花的种植没那么随便,在关中能种植但效果不一定有多好,得在江南试行。但这得泰始帝点头推动了,以她一个亲王的力量,是无法铺开棉田的。当务之急,还是拿出泰始帝信服的成果。 “只要有工具轧棉、弹棉不就成了吗?”高素之又说。在她那个世界,是黄道婆改良了制造机后,才让棉花又全国推广的机会。她先前得到的《天工开物图说》里,就有各种织机。揽车、弹弓、卷筳、纺车……造就是了! 乐善学宫中。 匠人为师,实操的过程极其重要。可一来城外的工厂还未建成;二来有的东西,匠人们也说不清楚到底得怎么用,故而近段时间只专注小零件。 学宫里的匠人们对拿出《天工开物图说》的齐王极其信服,要知道干他们这行的多是师徒传承,一辈子就钻研那点代代相传的东西,就算有奇思妙想,木讷的人也会选择按部就班,毕竟一成不变才算安稳。不过在乐善学宫中,一群匠人有了讨论的地方,思想的火花迸射而出,激发极大的热情。当然,这里面高素之的功劳很大,因为她愿意砸钱,就算匠人们的尝试失败了也无妨。 在这样的情况下,高素之提出的揽车、弹弓等物被造出来了,连带着纺车也开始改进。过去纺车用来纺织丝麻,现在直接用于棉纱是不成的。那些擅长纺织的妇人们提了出来,说绳轮太大转速快容易产生断头,使得棉纱无法利用,建议工匠们改小纺车的轮径。 高素之可不会觉得自己看了图说就什么都懂了,在这些事情上她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彻底将权力向下放,让专业的人去处理专业的事情,至于她呢,砸钱就是了。 十月底的长安,寒风一改秋日的清爽,天凝地闭,寒风侵肌。 在乐善学宫的一群人努力下,几套印花的的棉衣织造了出来。 高素之拿到棉衣后没有自用,也没有声张。 她没有将棉衣变成上层权贵私有物的打算的,只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而那时机呢,便是下月初八——泰始帝的生辰! 第56章 泰始二十年,十一月。 宫里宫外都在忙碌着泰始帝的生辰。 虽然泰始帝几度下令不要铺张奢靡,可排场仍旧是免不了的。各地进贡的、恭贺泰始帝生辰的礼品纷至沓来,歌颂着泰始帝的千秋万岁。 从前朝丞相之子再到王世子,到成为东宫储君,最后在神武帝驾崩时,险而又险地登基。泰始帝经历了两个时代,一路走来并不容易。前朝的人还在,泰始帝跟他的父亲神武帝一样,头顶始终笼罩着一股篡位的阴影,他兢兢业业二十年,克定天下,又竭力地推行文治,就是想要将那些不利的声音盖住。 与突厥的战事打打停停,大齐有名将在,占据优势。文治方面呢,士人陆续来京,有种天下英雄尽入尽入吾彀中的满足感。但泰始帝并不满足于这些事情,他的眼光落在印刷术以及前段时间才大丰收的土豆上。议论的声音有了,可真正发力还得等待时间。 “杜泽,你觉得齐王如何?”泰始帝闲来询问内侍杜泽。 杜泽低着头不敢看泰始帝的神色,轻轻道:“虎父无犬子,陛下所出,自然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在皇帝身边伺候,最重要的就是谨言慎行。在立储之事上,可由不得他这个内侍来发表意见。 泰始帝爽朗地笑了一声,眼神中精光闪烁。他道:“大郎果真有天命在身吗?不知道她会带来什么礼物呢?”泰始帝饶有兴致地期待着。这在过去是前所未有的事。在齐王被幽禁在王府的那些年,别说是礼物了,就连上表的贺文都是幕僚代笔的,泰始帝几乎不会让她出现在宫宴上。 各州府的刺史们想方设法搜罗珍奇之物替泰始帝贺寿,而诸王们更是需要竭尽心力,这可是一个博取泰始帝欢心的好时机。可皇帝的生日年年有,每回都不能重复,如此持续,诸王们不免黔驴技穷。 魏王府中。 高望之眉头紧皱着,他这回准备的是一部费尽心力搜罗的地理志。扭头看向崔药师,他问:“有打探出来齐王那边送什么吗?” 诸王里,楚王献礼不必在意,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中规中矩的,不是花钱买礼物,就是自己写什么贺寿图。至于晋王——依照他对晋王的了解,多与武事相关。如今的变数在高素之的身上,这半年来,齐王展露的锋芒让他畏惧心惊了。 崔药师回声道:“齐王几乎不出府,也不跟谁人往来。往年齐王只是一封潦草的上书了事,如今应该也相差无几吧?” 高望之冷哼一声,他说:“先前一直沉寂,如今谋划着一飞冲天呢。如果是你,有这么个机会不利用吗?”高素之笼络高名又不是为了他这个弟弟。他先前觉得高素之中了毒,可能命不久矣,但齐王府中一直没有坏消息传来,反倒是高素之连连被圣人嘉奖,他一时半会儿也按捺不住了。 “大王这部地理志囊括小国风物,一定能够大放异彩,齐王毕竟能用的人手有限,哪能盖过你的锋芒?”府上的幕僚吹捧道。 高望之眼皮子一掀,道:“先前二崔不是入齐王府了吗?他们手中没有好东西?”他想了想,觉得问这些人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先前插入齐王府的眼线一个个被驱逐出去了,他也没办法得知齐王府上的动态。 沉思片刻,高望之将主意打到高神嘉的身上,他这妹妹往齐王府走动得勤了,从高素之那得来了不少好东西,在崇文馆中炫耀呢。 高望之说做就做,入宫拜见皇帝皇后后,脚步一拐,就往高神嘉所在的殿中的走。帝后偏心,对疯了的高素之如此,对高神嘉这么一个公主也是如此。同样是帝后所出,帝后对他们向来是有求必应,可对他就是时不时的训诫,好像他怎么做都无法让人满意。 过往的事情在心中一一浮现,高望之想到自己遭遇的薄待,脸色阴沉如铅铁,直到抵达殿前,才缓和了脸色,露出那惯来用以示人的谦恭温润之色来。 “四兄怎么来了?”高神嘉好奇地看着高望之,脸上的笑容很是灿烂。 “三娘在读书吗?”高望之笑了笑,温声说道。 “在读春秋左氏书。”高神嘉颔首嗯了声,一扭头又吩咐宫中女婢将糕点送上。 高望之垂眸凝视着碟子中花样与众不同的糕点,迟疑道:“这是——” “是阿兄那边来人教的。”高神嘉笑嘻嘻道,想到了高素之,笑容越发活泼。 高望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中物,很明显的,添上了一些长安时兴的玩具,同古朴的画轴、山水屏风有些格格不入。这些玩具是从长兴园中流出的,当然也是出自齐王府的手笔。 一开始高望之还觉得高素之玩物丧志,可工部那边的态度说明玩具不简单。他后来也让人买了些回府,让匠人们跟着学,可怎么做都不到位,没几日,他就放弃了玩具。 “阿兄倒是有许多好东西。”高望之笑了笑说。 “是啊——”高神嘉拖长了语调,她仰头看着高望之,“阿兄有天佑嘛。” 随口一言像一根针扎在高望之心上,他不是很相信神仙恩赐,但看着高素之接二连三地拿出好东西,又有些动摇,难不成真的是仙人托梦?可凭什么将一切悬在高素之这个疯子身上? 高神嘉在看高望之,澄澈的视线仿佛能够看透人心。 高望之心中惊了惊,回过神来,忙敛住自己变化纷纭的脸色。他亲切地询问齐王府的情况,得来的是一些玩具的消息。难不成高素之要用玩具来恭贺泰始帝的大寿?新倒是新……但是无用之物,能博得圣人欢心吗? 在高神嘉殿中小坐一阵,高望之揣着满怀的疑问回去了。 高神嘉坐在桌边,托着腮,耷拉着眉头,哪里还有跟高望之讲话时候的快活?殿中伺候着高神嘉的宫人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她们中已经有人悄悄地向皇后禀告消息。 “四兄想知道阿兄有什么好东西,为什么要来问我呢?他难道不能去阿兄府上问吗?”高神嘉轻哼一声,又拿起书来看了。 留给高望之到处打听消息的时间并不多,还没得到答案呢,便到了初八那日,诸位王亲功臣都来宫中参加宴会了。一套套繁杂的礼仪过去后,众人才寻得了一丝轻松,在宫人的牵引下,于赐宴的园中陆续落座。 高素之这日也露脸了,她身着一身亲王袍服,神清骨秀,在宗室之中犹为倜傥不群。 她身上没什么病气,双目炯炯有神光,怎么看都不像是命不久矣的模样。难不成是近段时间休养,病体痊愈了?朝臣心中纳闷,可谁也不会提出这话来触霉头。 帝后在座,作为宫妃中颇为受宠得脸的元贵妃也在席位中。 她暗暗地打量着高素之,片刻后,朝着一位内侍嘀咕了几句,不知道吩咐了什么。 高素之很敏锐,察觉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身上,只是哂笑一声,没有半点怯场,旁若无人地跟坐在她身侧的王映霜说话。 剧情中也有泰始帝生辰这一节,婚后的齐王首度在朝臣跟前露脸,但只平静了片刻,便在某种特殊的香气牵引下毒发了。齐王头疼欲裂,就算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也不免露出狰狞恐怖的脸色,惹来泰始帝一顿无情的痛斥。在各种刺激的话语中,齐王疯症发作,彻底破坏了这场原本喜气洋洋的宴会。 可现在高素之身上的毒素已解,那香对她没什么作用了。 不过如果不起效,那元贵妃或许就会知道她身上毒素已解开的秘密。 正当高素之思绪浮动的时候,一名内侍匆忙跑到元贵妃身侧,嘀咕几句,元贵妃神色倏然一变,忌惮地瞥了座上端庄文雅的崔皇后一眼,将心中翻起的波澜压了下去。 “大王不必忧心。”在斟酒的时候,伺候人的宫人则是借机给高素之带来一句话。 笙歌曼舞,沉浸在一派喜气中的泰始帝没有注意到那番变化。 小半个时辰后,煌煌的灯火中,歌舞暂歇。 高望之起身,朝着上座的泰始帝一拜,拔高嗓音道:“儿献一部地理书,为圣人贺寿,祝圣人万寿无疆。” 过去齐王未曾出席宴会的时候,作为皇后所出的嫡子,在诸王之中最贵,领头祝寿也无可指摘。可现在齐王在座,魏王非嫡非长,强出这个头,免不了惹来一阵非议。魏王注意到了这番动静,觑了眼怏怏不乐的高慕之,又瞥了瞥仿佛置身事外的高素之,他心中冷笑,才不想管礼官的想法,继续强出这个头。 泰始帝喝了几杯酒,听高望之一番话,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一抬手,便让杜泽将魏王所献的书呈上。 高望之搜罗来的地理书还是卷轴装,一共十卷,装入玉制的书箱中。杜泽命人将书箱抬来,抽出一卷解开系绳,让泰始帝过目。泰始帝扫上两眼,唇角浮动着笑意,他道:“四郎有心了。”一摆手,便让人将地理志拿了下去。 泰始帝的反应平平,高望之不免有些失望。 他朝着泰始帝一拜,压住内心的愤慨不平,回到席位中。 他开了这么个头,紧接着便是皇子皇女宗亲们替泰始帝贺寿。 众人们的视线不由得往高素之的身上落,可高素之呢,像察觉不到一样,捋着袖子很殷勤地替王映霜斟酒。她自己的酒盏没怎么动,倒是案几上摆着盛放糕点水果的碟子,空了大半。 要是齐王一直没动静,他们就干等下去吗?晋王高慕之沉不住气,霍然站起身来。腰间缀着的玉佩琳琅作响,他朝着泰始帝躬身,拔高声音道:“儿有一物要进献。”他拍了拍手掌,跟随着他的内侍会意,匆匆忙忙出去,没多久,便有四个人抬着一个巨大的铁笼来,而笼子里呢,赫然卧着一匹白狼! 白狼乃是上瑞,按理说是礼部所掌,得到白狼的州府得按照规矩进献。但这是高慕之私得的,他直接越过礼部,在泰始帝生辰这日将白狼进献。他朗声道:“海内大治,天地显应。时见白狼,以表圣德。” 他话音一落,朝臣们顿时齐声贺:“陛下仁德!” 想要将白狼从王府送入宫中,自然是瞒不过泰始帝的耳目。他已经知晓高慕之要进献白狼,可在见到白狼时,仍旧是克制不住面上的喜色。这一年所做之事多,天地圣明,白狼来此,便是天地在昭示他的明哲。 泰始帝的喜色压不住,甚至起身走到笼边,直勾勾地看着低声呜咽的白狼。良久后,他才一摆手道:“送入御苑,一切皆照旧制。” 对圣人的献礼还在继续,可大多没什么花样,都是些中规中矩的东西。泰始帝的宝库里什么没有?对于诸位王公说的珍奇,只是意兴阑珊地看上一眼,便一摆手,让内侍收起了。 等到宗亲一个个献完礼物,高素之仍旧气定神闲坐在那里。高望之本来就因泰始帝的态度生闷气,见高素之这模样,心思一动,不高不低道:“阿兄怎么还没献礼物?难不成没有准备吗?阿兄若是缺少什么,怎么不让人跟我提。” 高望之的嗓音传不到泰始帝的耳中,但能够吸引附近的王公贵族,一道道视线投向高素之,眉眼间带着几分纳闷。是啊,过去齐王至少还会上表送点玉如意呢,怎么这次没动静? “大兄怎么可能不备礼物,只是不愿意与人争先罢了。”高慕之爽朗一笑,将这事儿戳开,顺便又讽刺了不知礼让的高望之一把。 底下的骚动到底传到泰始帝耳中,泰始帝有些醉意,他觑着高素之,也兴致勃勃地问:“大郎准备了什么?”前些时候他很期待高素之的礼,可渐渐的,沉浸在陶陶然的得意中,他的那点期待又被冲散了。 泰始帝亲自开口询问,高素之自然不能坐着了。 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朝着泰始帝温声道:“儿献两套衣袍。” 话音落下,低笑声传出。 一道道打量的目光中含着几分调侃嘲弄。 每当他们以为齐王正常的时候,齐王都会有惊人的举措,好似向全天下昭示,她的疯症其实还没好。谁会在天子大寿的时候送上两套衣袍啊?宫中难道缺那么点布料吗? 高望之心中也在窃笑,他还以为高素之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压力,没想到高素之自己选择当个笑话。他故作忧郁地凝视着高素之,长叹一声:“阿兄啊——”他欲言又止,可又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一偏头,不再看高素之。 高慕之没像高望之那么做作,他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调侃道:“我听说阿兄在乐善学宫招了些乡野妇人,难道就是请她们来纺织吗?这将少府置于何地呢?圣人的衣物哪能假以乡野妇人手?!” 面对朝臣和两个弟弟的嘲弄,高素之镇定自若,仍旧让人将两套衣袍抱了出来。 上首的泰始帝脸色也不大好,他也嫌丢脸。就算拿不出土豆、印刷术那些好点子,也不该是两套衣袍。他是天子,他的生辰难道天意没有厚赐?难道就没有梦兆?是没有,还是他这好儿子不愿意去做? 当了二十年的皇帝,泰始帝的身上自然也有威仪。可高素之并不怕泰始帝变脸,她不慌不忙道:“这衣袍非丝非麻非葛。” “哦?”泰始帝的眉头舒展了几分。 一道带着讥讽的笑声传出:“再怎么样都是衣衫啊,齐王总不会认为宫中缺这两套吧?” 高素之扭头看,发现说话的人是郑国公之子郑瑛,虽然罢了官职,可毕竟有爵位在身,父子两人都是驸马,当然也有机会来参与宫宴。高素之可不给谁面子,嘲弄道:“衣衫怎么了?难道郑驸马不穿?” 郑瑛脸色一僵。 兰陵公主拧眉,面色凝肃。她不满地瞪了郑瑛一眼,心中很是难堪,齐王什么德行他难道不知吗?难道还能给谁脸面? 怼完郑瑛后,高素之又转向泰始帝,从容不迫说:“此衣由木棉或者说白叠子制成,能御寒。” “白叠子?”勋贵中一道异样的声音传出,那人家中恰好种了几株白叠子,小心地伺候着,只当观赏的花。他揉了揉眼,怎么都想不到那云团似的白叠子是如何变成衣裳的。 高素之没理会那道惊呼声,对着泰始帝侃侃谔谔地说棉衣的好处。其实能御寒三个字,就足以让泰始帝动容了。权贵们家中有毛裘,可在寒冬腊月里仍旧觉得寒风刺骨。那寻常百姓家呢?就算不住地添衣也难以抵御天寒地冻啊。还有陇右道驻边的将士,如能得到御寒之衣袍,军中便不易因生存险境生出哗变。 泰始帝骤然起身,高声道:“呈上来!” “这衣袍瞧着也不厚啊,真的有那般功效?”听了高素之的话,朝臣们将信将疑。谁知道齐王是不是突然发疯? 如果没有印刷术、土豆种之事铺垫,泰始帝也会以为高素之在发疯,顶多皱皱眉头呵斥两句,再将那不值一钱的衣袍一抛,压根不会送去一个眼神。可现在,他认为又是神仙来指引齐王,来成就他的千秋功业。他接过衣袍便匆匆离席。 御寒效果是否真如高素之所言,试一试便知晓了。 泰始帝一离席,宴上的议论声便大起来些。 高望之幽幽地盯着高素之:“阿兄说得都是真的?” “我看是得了失心疯。”不远处的崔闳冷笑一声,齐王丢脸,会连带着中宫乃至崔家都失面子。不会是信了崔阊那天花乱坠的夸夸之谈吗?到时候是假的,崔家被他们连累了怎么办? 高素之睨着崔闳,哂笑道:“舅父熟读圣贤书,不知何为‘三缄其口’吗?” “你——”崔闳气得不行,同样是亲王,高望之在他的跟前就尽显晚辈的谦恭。他抬起头看仍旧在席中的皇后,却见她将高神嘉招到身边,不知道说些什么。母女两言笑晏晏,丝毫不在意此间的风波。 高素之刺完崔闳就低头,很殷切地替王映霜剥水果。 “大王。”王映霜面色微红,这大庭广众下,盯着她们的人多着呢。尤其是一生规矩的王珩,连胡须都抖起来了。她那可怜的老父亲,可经不起这样的刺激。 “管他们作甚。”高素之我行我素,笑吟吟地凝着王映霜,问,“不吃吗?” 王映霜:“……”这要是拒绝了,会让齐王府没脸。唉,也就被看几眼,算了,没规矩就没规矩吧,反正规矩也不是为她设的。 泰始帝这一离席约莫两刻钟,再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袍已经换了,正穿着那套棉衣。他没理会群臣的视线,朝着高素之急切地问:“白叠子能够大面积种植?在哪里种植合适?如何织成布?如何制作成衣?” 一连串的话语落下,泰始帝抚了抚额,摆手道:“罢了,明日朝会再商议。” 能提出“商议”两字,说明齐王那番剖白不是失心之语,群臣心思顿时浮动起来,看向高素之的视线变得复杂起来。难不成真的是仙人转世? 又有新功劳在身的高素之其实不大高兴:“……” 她不想大早上起来去参加朝会啊!还不如熬个大夜呢,反正宰臣们都在。 夜静更阑。 静谧的坊市中,金吾卫值守着,查验一辆辆从宫中出来的马车后放行。 宫中不会留客,高素之、王映霜在回家之列。 “没几个时辰就要上朝会了。”高素之掩着唇打了个呵欠,还在抱怨明天“上早班”的事。 “以后还有呢”被王映霜收了回去,她安抚高素之,说,“也就一天而已。” 高素之轻哼了两声,握住王映霜的手,又问:“你瞧出什么了吗?” 淡淡的熏香气息扑鼻而来,王映霜情不自禁地朝着高素之靠了靠,凑在她耳边说:“圣人似乎变了。” 高素之掀了掀眼皮子,直勾勾地望着王映霜,等待着她的下文。 王映霜继续小声说:“过去圣人重视文治武功,而今日,圣人展现出来的态度,说明他对祥瑞的兴致大于那部地理志。” “这说明圣人开始老了,会变得更危险。” 高素之面色微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一个人开始自满后,就会变得偏执,更想握住手中的权势。 泰始帝是她的敌人。 第57章 无情最是天家。 高素之稍微调整了自己的认知,将泰始帝的可利用价值向下调,并在心中画上了一条警戒线。自然而然地接班最是好,但要是真到了刀兵相向的那日,她也不会因所谓的孝而有所迟疑。王映霜的这番话,更是坚定了她不将火.药送给军器监的心。 翌日要上早朝,没了与王映霜促膝长谈的时间,高素之跟着王映霜到蒹葭园中,早早地歇下了。 王映霜瞪了她一眼,对她这行径有些无奈,可看着她面上的倦色,一些话到底压在心中。 等到了第二天,天光还没现,高素之便被软语低呼给惊醒了,她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连连地打呵欠,显然是困乏至极。王映霜催促高素之起身,亲自替她穿上官袍,等见高素之的仪态无可挑剔,才满意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说:“大王记得谨言慎行。” 高素之哼了一声,离开蒹葭园的时候还回头看王映霜是否立在门边。 王映霜朝着高素之摆了摆手,转身折回屋中。 高素之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 冷峭的寒风从衣领灌入,她打了个哆嗦,残余的困乏和惆怅立马烟消云散了。 常朝是在太极宫两仪殿举行的,朝臣们商议的事情不多,大多是一些礼仪性的。等到常朝结束了,宰臣们以及泰始帝的心腹臣子们才前往内宫的甘露殿中商议朝政,高素之自然也在其中。 高素之没在朝会上看到高望之、高慕之的身影,仔细一琢磨,这两怕是还在崇文馆里读书,偶尔才来听朝。总之都要早起,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高素之神思浮动着,等听泰始帝提到“木棉”一事,才抬起头来。 “这木棉能否大范围种植?如何种植?能在何处种植?”泰始帝连声问道,他的龙袍内着了所谓的棉衣,的确比其它布料织起来的暖和。 司农卿裴隐对木棉一概不知,倒是零星种植白叠子的王公大臣们能嘟囔几句,说甚么在关中不怎么好种活。他们回去后,想起高素之的那番话,仍旧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暗想,不会是圣人为了配合齐王才那么说的吧?一双双眼睛转向高素之,明里暗里地打量。 高素之深吸一口气,朝着泰始帝一叉手,说:“春种秋收,陇右、江南都可种植,只要有种子,便能大面积种植。” 关中要种植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有井水、河水灌溉,棉花都能茁壮成长。但到了纺织的时候,对天气就有要求了。纺织高质量的棉线需要湿润的天气,这是她那个世界老祖宗们总结出来的经验。棉花发展,迟早要向江淮集中的。 她没提详细的种植方法,泰始帝摆明了也不感兴趣,他只需要一个结果。 虽然说陇右与江南都可种植,但陇右那边的局势并不安稳,那边各国人交错,管理上有很大的困难。要想推行棉花种植,最好还是从江南道、淮安道着手。 泰始帝听了高素之的话略有些失望,他当然希望在关中进行种植。舒了一口气,他又与宰臣们商议棉花种植的事情。这类作物属于新找到的物种,不可能让百姓们废弃农桑改种棉花,还得由官府来带这个头。 高素之听着朝臣们商议的棉花管理事没插嘴,她垂着眼睫,只在泰始帝询问的时候说上一两句。棉花种植后,怎么样将它织成棉布,让它从“花”变成可利用之物,也是关键。而这一过程,不论如何都绕不过齐王府的。只是从种植到收成,怎么说也得百日,故而机器的事情能够暂缓。 长江中下流区域皆可做试验田,在扬州、常州、杭州等议论声中,泰始帝最终确定在苏州先试行棉花种植。高素之手中的棉花种子只需要留下一些由司农寺在长安试行,余下的都送到苏州去。 高素之一挑眉,称了一声“喏”。 对泰始帝这样的选择也没太意外,苏州首冠江淮,而且苏州刺史目前算是泰始帝的自己人,名窦世显。 窦家曾经是勋贵中的显赫者,在前朝时便与王公贵戚联姻,也是泰始帝的母族。不过权高震主,在窦太后去世后,泰始帝便以雷霆手段收拾了舅氏,转而提拔妻族外戚。整个窦家被流放的流放、除爵的除爵,只剩下窦世显这么个近亲在。 窦世显小心谨慎,到了后期朝政一团乱后,他才为了从地方迁转回长安,转换阵营投到高望之手底下。但要说有什么力量,也没有,毕竟窦家破败后,子孙门人凋零,远在外州迁转的窦世显,根本没什么能量。 原剧情里高望之也得了棉花,不过那已经是后期了。至少在泰始帝还没身体败坏的泰始二十年,窦世显是没有接触功劳的机会。如果这次棉花种植得好,他是有机会被调回京城的,他岂能不把握?这么一来,他投向高望之的概率就变小了。 在议论完棉花种植后,宰臣们又开始提及其它事情。高素之一声不吭地听着,直到散朝后才若有所思地看向或是眼熟或是陌生的宰臣们。 宰臣要在政事堂中当值,高素之呢,心中想着回去,可脚步一拐,索性去了内宫拜见皇后。 正值晌午,高神嘉也在皇后宫中用午时,高素之去凑了个热闹,询问昨夜发生的事情。 剧情里元贵妃有小动作,试图靠着熏香来催动她体内的毒素,但中途似乎被打断了,而能做到这点的,恐怕只有掌控中宫的皇后。 “贵妃是前朝宗室,家中有不少的异物。”崔元元在听到高素之问询后,哂笑一声说,“昨夜的人已经被拿下了。宫里的事情,你不用忧心。” “是元贵妃身侧宫人吗?”高素之好奇地问。 崔元元摇头说:“不是。”元贵妃哪能用自己身边的女史?想了想,崔元元又说,“是小元氏殿里头的。” 高素之眼神微微一凝,在宫中其实有两位前朝元氏宗室出身的人,年龄稍大点的是元贵妃,也就是陈国公元尚同之女。而小元氏呢,则是宋国公元尚玄的次女,其长女是慕容绍之妻,也便是慕容观的母亲。两位都是前朝宗室,可要论号召力以及清贵,宋国公元尚玄更胜一筹。是神武帝的眼中钉。不过他也识趣,辞了官职,不涉朝政,居家向道,从来不问世事。 小元氏并无子女,她跟元贵妃的关系也不算好,可在世家、勋贵对立的局势中,她自然而然地靠向了元贵妃。 如果她只是寻常的后妃,高素之也没那么在意。可她长姐是慕容观之母,长姐早逝,而她又无子女在膝下,便将感情投诸在慕容观的身上,而慕容观也将姨母当作母亲般敬重。 “阿娘打算如何处置?”高素之问。 崔元元眼皮子一掀,她微笑着看向高素之:“我知道你有意拉拢慕容家,安心吧。”她虽是河东高门出身,可一直被局势裹挟着,就她本身而言,没什么门户之见,用能用之人,哪管是什么出身?她暗暗庆幸,那些高门之人不曾影响到高素之,要不然狭隘之见,迟早将人毁了。 用完午膳后,高素之也没走,留在皇后宫中与高神嘉玩了一会儿棋,又检查她的功课。 崔元元坐在一边看着姐妹和睦,呷了一口茶,内心深处对元贵妃的恼怒也多,如果不是她暗中害素之,是不是早就能看到这和乐融融的一幕。 黄昏降临的时候,高慕之来皇后宫中请安。 儿女们齐聚一堂,崔皇后内心自然是欢心。高望之要表示自己身为弟弟的谦恭,高素之也跟他装了起来,直到坐上回王府的马车,她才轻呵一声,揉了揉发僵的面颊。 在车上。 高素之照例打开商城刷新,她没报什么期待,想着如果一直重复,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用掉一部分积攒的能量值了,哪想到跃入眼帘的东西让她惊喜。 “种子图鉴?是大礼包?”高素之一边问003,一边点开看交易条件。 “是啊。”003声音美滋滋的,一副邀功的神态,这段时间它不怎么活跃,就是去捣鼓“礼包”了。它说,“你要批量换种子,那也得用批量的东西来换。你看这个,在未来世植物消亡了,你要用图鉴收集未来世没有的东西。” “未来世都没有植物了,哪来种子给我换?”高素之冷哼一声,找到003话语中的破绽。 “这是系统下发的奖励,不是直接跟未来世的交易。”003解释说。 高素之眉头微微一蹙,她能够通过系统商城点到图鉴,里头的植物都是暗的,种类千千万万。可在她一眨眼的功夫,图鉴上便亮起一块。高素之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003啊了一声,低声说:“这个任务层次比较高,是很多位面共享的,也就是说图鉴绑定人不止一个。”要不是这样,以它的力量也弄不到这大礼包啊。 高素之:“……”她果然不能高估003的力量。 查看了交换的规矩,高素之依照003的指示领取了虚拟图鉴,顿时,眼前出现一块新的面板。跟先前的任务相比,其实没多大变化,也就是出现图鉴这么个“中间人”而已,她需要采集各种各样、尚未被点亮的植物,当然,这一过程还得王映霜去触碰。好在图鉴只是扫描,并不会凭空表演个消失术。 要扫描图鉴上的东西,意味着她不能继续“宅”了。 四处走动倒也无妨,只是天寒地冻的冬日,让她这么个脆皮到处搜寻草木,是不是不人道了点? “003,我看你也可以在其中努力,什么时候刷点青霉素出来?”高素之开口。这个时代的医疗仍旧跟巫结合在一起,药与毒难分难解。 高素之在这方面是一窍不通,能做的只有建立惠民药局,在医药上给平民们便利。至于药学生——乐善学宫也有这么一门,可毕竟不能跟官府抢人,招来的都是民间的大夫,稀稀落落的,看着很没有前途。 003一声不吭。 高素之笑了笑,没再鞭打金手指。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揉了揉脸,让乐观的情绪驱散心间笼罩着的那点阴霾。 长安的冬日,吹拂的风冷嗦嗦的,大雪如鹅毛,纷纷扬扬地落。 高满的人收集回来的棉花,紧赶慢赶,纺织出来的衣物也只有数百套。宫里送些,高素之以及高满自己留用,余下的御寒衣裳便不多了。 乐善学宫中并未闭塞,加上高素之在泰始帝生辰日露的那一手,便有达官贵人打听到了消息,想要花大价钱买一套棉布织成的衣裳。就连王珩,也厚着脸皮跟王映霜打听消息。连慕容绍都有棉衣了,他这齐王的老丈人却一点好处都没得到。 王映霜:“……”王家来府上的家奴就差指着她说不孝顺了。 “要不送两套吧。”高素之扶额,也是她疏忽了。 “不用。”王映霜淡定道,“府上不缺御寒的裘衣。” 大概是看着别人有了棉衣,正眼热着呢。 “这雪不知道还要下几日。”王映霜轻声叹气。 高素之的眉头也凝结着,地方上的奏疏如雪片飞入宫中,朝廷已经着使臣去赈灾了。 长安附近的县受灾后,有流民朝着长安来。他们听说了悲田坊的事情,一个个到了乐善尼寺寻找落脚处,一时间悲田坊那边的人也是激增,甚至还有人闯入学宫,引起一番骚乱。 “悲田坊那边……”高素之的思绪转动,沉吟片刻后,“流民们大多手脚健全的,不能一直养着他们。我的打算是请他们去城外做工呢,有的人竟然还不愿意。” 齐王府是有钱养这波流民,但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可能她的义举都要被御史弹劾,被泰始帝忌惮,说她大肆蓄养部曲,心怀不轨呢。 再者,那些好吃懒做的,她有什么义务养他们吗? 王映霜哂笑一声,说:“未必都是流民。” 悲田坊的事情众人看在眼里,趁着流民入长安的时候,在悲田坊制造一些骚动,影响齐王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王映霜说:“大王先静观。” 高素之“嗯”了一声,想到那些坏情况,心中仍旧有些不是滋味。 果然,没几天,悲田坊那边就闹出事情来了。 一些无赖打滚撒泼,有说高素之给流民吃的都是毒.物,也有说高素之假仁假义,说是容纳天下无依之人,却不许他们进入学宫……总之,闹得沸沸扬扬的。 高素之无言。 那些被“流民”当作毒物的东西,是土豆以及番薯。土豆是她自个儿在王府中的,番薯呢,是不久前得到的。 她拿到图鉴,正值系统任务下放之初,王府中的花花草草可录入。她顶着“可能在王映霜心中地位一落千丈”“再度被当个神经病”的压力,请王映霜帮忙录入植物,好不容易才换来了红薯。大部分送到司农寺让裴隐那边研究明年下种的事情,而小部分留下来,用来混在粟米、稻米里煮粥,供养流民。 真是一帮不识好歹的家伙。 还好事情没有发展到极坏的地步,得了悲田坊恩惠的真正流民站了出来,大声叱骂那些好吃懒做的货色。 这做工换食物还不愿意,难不成逃难到了长安就能当少爷吗? 那帮家伙本就没有跟齐王府硬碰硬的实力,当即灰溜溜地跑了,可事情还不算完,对此事的议论渐起,主要集中在对乐善学宫的攻讦上。 过去不是说乐善学宫创学堂,跟无力营生的人一个机会吗?可是有的人连学宫都进不去呢。 齐王不是要做慈善吗?怎么连接济流民都不愿意? 高素之听着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着实无语,把这些人发配到乐山去直接往石墩上一坐,都省了雕刻佛像的大钱呢。 “流言总是没来由的,哪天就算踩死了一只蚂蚁也会被人攻击。”高素之托着腮唉声叹气,“只要觉得一个存在不合适,那做什么都是错的。” “大王准备怎么做呢?”王映霜凝视着高素之。 高素之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是高慕之他会勃然大怒,如果是高望之他会忍气吞声、礼贤下士,如果是我——” 她抬起头,认真说:“我会发癫。” 谁让她以前是个疯子嘛。 “城南以工部的名义招工;乐善学宫入学、卒业都实行考核;至于那些流言……” 在王映霜停顿的时候,高素之接话说:“我出万钱卖粮行善,命家仆提个篓子往士议声最多的地方走,谁开口就请谁慷慨解囊!” 这法子是很有效的,一些被暗中鼓动的士人说起齐王头头是道,让他们自个儿捐赠立马就囊中羞涩了。 高素之把这任务给了崔阊,他认识的人多,三教九流的,出没各个场所。 一听到有人在那议论齐王小气,立马窜出去请他们也慷慨地舍钱行善。 被逮着的士人很是尴尬,面色窘迫。来京等着省试,与士人结交,带来的资费花的差不多了,哪还有余钱?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我等如何能与齐王比?行善之事当力所能及之人去做。” 那人啐了一口,说:“说大话果然最不费力。”他拔高声音道,“我家大王愿意捐赠万钱,足下说的行有余力之人一定是诸王和宰相吧?某明白了,立马便去他们门前乞钱!” 士人被逼到一角,能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吗?在被齐王府的门客瞪视着,他的身体如同筛糠般颤抖,不停地后退。良久,才翕动那可怜的唇,结结巴巴说:“齐、齐王高义。” “高义之人岂只我家大王呢?”门客爽朗一笑,又说,“某学识粗浅,不能为文,不如诸君笔下能倾倒江海。如此善事,得多多宣扬,让更多人效仿不是?” 士人只得点头称是。 高素之不在意钱,但其他人在意啊。 尤其是砸给流民,都听不到一声叮当响。 对于那些自矜身份的人来说,高素之的举措未免无赖了,可足够有效。 先前乐善学宫的事情已经吃过一次亏,可有的人就是不吃教训,硬要栽到第二次。 齐王、平阳公主、襄阳公主都一掷千金了,他们尤其是被点名的宰相也得博这个乐善好施的名。 钱呢,是齐王府派出去的人家家户户讨要的,对那些顾左言他、有千万不舍的朝臣,高素之也有办法。她让去取钱的人到了门口,感激而又大声地说:“这钱是我们大王暂借的,打个欠条,以后会还。” 那些朝臣呕得要死,什么借?谁会让齐王还钱啊?掏了钱还得到处跟人解释,没有借钱这回事。 钱都到了高素之的手中,不过她没自己用,上表一陈诉,将钱粮账陈在泰始帝的跟前,说是各地都下大雪,这些钱粮用来减轻户部的负担。 泰始帝正烦着没钱用呢,见状顿时龙颜大悦,打发户部尚书去处理赈灾事,又从内库拨了不少宝物赐给高素之。才献白狼祥瑞没多久,就出了雪灾的事情,仿佛上天的警示。他既惶惑又恼怒,祭拜天地祖宗的同时,竭尽全力地去赈灾,甚至减省宫中吃穿用度来做示范。可他的臣子们呢?还不是照样五花马千金裘,不受半点损害。 当天子的时候需要威仪,有的事情不能做,这会儿就得一个不要脸皮的人替他出头。齐王的“疯”实在是恰到好处了。 崔家。 崔闳对着擅作主张的崔药师连连呵斥,态度很是不满。 昨天齐王又退了十来个崔家家奴回来,其中有几个是生面孔。崔闳一问才知道,是混入流民中的奴仆。 “她毕竟是齐王,只是近段时间安分了,明着招惹有什么好处?” “你招惹就算了,还被齐王拿住把柄,现在人都送到崔家来了,你说该怎么办?” 看着缩着脖子的崔药师,崔闳的脸色掠过一抹失望,他阴沉的视线在崔药师身上游动,良久后才说:“齐王又献了良种,司农寺正在钻研。”在经历过土豆一事丢了大脸后,崔闳对良种也深信不疑了。吐出一抹浊气,他道,“与其想着对付齐王,倒不如想主意让魏王笼络陛下欢心。” “地理志被陛下束之高阁了,陛下雄心渐歇,文学之路不如以前通坦了,这点你们都没有看明白吗?” “要么像齐王那样搜寻良种,能轻而易举奠定圣人的千秋功业,要么就另辟新径!” “阿耶是说——”崔药师眼皮子一颤。 崔闳没说话,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了。 第58章 混入流民中的人有崔家来的,一开始只是高望之想要搞事,可动静一起,慢慢的,就有新的人加入其中浑水摸鱼。闹事的人吵嚷结束就想跑走?门都没有。齐王府的人一直盯着呢,逮着的全部都扭送到京兆府,个别几个呢,很贴心地送回了崔家,卖这个“舅父”一点面子。 王家。 王珩听了近来的闹剧,眉峰紧锁着,始终难以舒展开。 “阿耶要是真想要棉衣,那就跟阿姐直说吧。”王涧觑了又觑,最后没忍住跟王珩开口。他这老父亲要脸面,没了王泓来打头,就更说不了了。 “你懂什么?!”王珩朝着王涧斥责一声。齐王府上剩下的棉衣没卖也没送人,而是都捐赠给了悲田坊,他难不成还要跟那些落魄贫苦的人抢吗?他愁的是朝中针对棉花、棉衣的热议。在各县遭遇雪灾后,朝臣们一直在说棉花的效用,俨然对其十分看重。至于其中多少为了是怜惜百姓,又有多少是为了私利,就很难说了。 大雪压枝,冰风如刀。 饥乌相啄,疮声悲鸣。 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里,朝堂上臣子们争执的热火朝天的,仿佛没被酷寒的风冻结那股参与朝事的热情。 连续几天鼓吹棉花的好处,朝臣们已经将它推到一个神的不能再神的位置了,好似明年的冬日也都得靠它们来度过,要不然就会天崩地裂。在棉花的重要性提升后,一个苏州刺史俨然不足以主持棉花种植的事情了,朝中势必要派出使者前往苏州,督促棉花种植。 棉花开春就要种植,从长安到苏州有段时间,这意味着可能过了年后就得出发下江南了。使者到底是谁,得在这些天议论出结果。 那些权势滔天的京官可不想前往地方,棉花种植到收成有段时间,远离长安后局势瞬息万变,万一被甩在后头就不妙了。最重要的是,他们没什么经验,要是种植过程出现点问题,算谁的错?能说齐王给的种子不行吗? 在气氛逐渐凝滞的时候,崔闳抱着笏板上奏了,他飞快地瞥了泰始帝一眼,恭声道:“臣以为,以齐王为使最合适。” 棉花是齐王拿出来的,那些织造的机器也是乐善学宫以及工部的人在钻研,棉花一事与齐王息息相关,她又得到上苍的眷顾,岂不是天注定的人选? 崔闳面色凛然,眼神清正,仿佛一切都是出于大义。 泰始帝没说话,手指搭在龙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动。 王珩瞥了崔闳一眼,心中暗自冷笑,哪会不知道崔闳的意图?在诸王争储的时候将齐王打发出京,不就是想要将她边缘化吗?他抬头朗声道:“齐王体弱,如何能禁得住舟车劳顿?” 宇文神阔、裴隐都不大想齐王出京,立马高声附和王珩的话语。让一个病歪歪的齐王下江南督促棉花种植,这不是让她送死吗?万一齐王在路上出事,算谁的? 泰始帝掀了掀眼皮子,看了眼崔闳。 崔闳神情不变,从容道:“齐王得天眷顾,岂会病于途中?棉花是天人所授,岂不是假借齐王之手,将其播撒到我大齐境内吗?此事天降齐王之大任!”先前关于齐王的神异事情,被崔闳拿出来当借口,使得拿齐王说事的王珩一噎,半晌无言。 “齐王有梦兆,若不在京,又梦神物该如何?”御史道。 “齐王之梦皆因圣人而生,盖上苍见圣人勤于政事,不忍施加重担,故而借圣人之长嫡而显神迹。若齐王不在圣人身侧,梦从何来?”崔闳又道,这话说得毒了。齐王过去宣扬的梦迹都拿天子圣明来说事,将自己当作一道沟通的桥梁。崔闳没办法打破那股那玄之又玄的、经过各种好物确定的神圣,只得想方设法利用它。 泰始帝闻言眉头动了动,瞥了崔闳一眼,似是很认可他的话。 “亲王为使臣,此前未有旧例。”一位御史道。亲王虽有诸多官职在身,可大多是遥领,就算回到封地中,也只是挂个头衔,无法真正决断地方事务,只能稍作影响。齐王的封地在齐地,又该以什么名目去江淮? “难道自古未有的事情,如今就不能有吗?君何故泥古不化?”陈国公元尚同高声道。齐王出京,对魏王、晋王都有好处,而且这事儿是齐王之舅氏提出来的,元尚同当然想要推一把。 元尚同在朝中是勋贵旧戚的领头人,他一开口,支持高慕之的勋贵立马随声附和,不吝言辞地吹捧齐王,目的只有一个——将齐王驱逐出京。至于世家那边,崔闳与王珩意见相左,俨然分裂成两大派,唇枪舌剑的,丝毫不愿退步。 直到朝会结束后,泰始帝都没有表态。 他只是命人给齐王府送了道口讯,想看看高素之自己的态度如何。 齐王府中。 朝臣想要她出使的消息从天而降,砸得高素之头晕目眩的。 她其实不是很排斥在各州府走动,只是她的身份地位决定了离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光是提起,她眼前便出现了刀光剑影和濛濛的血光。如果高望之想要暗杀她,这个时候最容易得手。 “人一远走,树立的声名就很容易被忘掉。”“健忘”也是人的本性之一,整日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事情,能牢牢记在心上的,都是关乎自身的大小事,哪里会把远在天边的王公贵人将神一般供奉。 “乐善学宫才起步,如果我们要离京,会不会落于旁人之手?” “我出京后,要是宫中发生大事——”高素之说了一半,将话语截住,泰始帝还没生病,宫变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叹了一口气,将棉花带出来,反倒替她自己招惹了麻烦。 她有重重的顾虑,可对着泰始帝不能表露出来,面对着威严的君父,她只有一种回复,那就是愿意为泰始帝肝脑涂地,百死不辞。 “到底如何,得看陛下那边的态度。”王映霜也跟着叹气,她私心里是想留在长安的,在事业正当行进中的时候离开,那怎么看都不是好事情。 “晋王以及魏王那边的人这会儿都会联起手来吧?如果他们联合相逼,就算是圣人也得让步。”高素之叹气说。她将“金手指”用神异事掩饰,而现在她的神异被人当作利器了,果真是福祸相依。 “大王想去苏州吗?”王映霜沉吟片刻后,轻声问道。 “想自是想,只是这时机不大合适。”高素之愁眉苦脸的,她不是自由人,如果她心想的事情做成了,那更加难以四处游走。心尖浮起一丝丝矛盾来,到了唇边又化作一道轻轻的叹息。 王映霜也没有办法,因为能替高素之说话的人,都已经说了。她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着宫中的结果。“受制于人的感觉不大妙。”王映霜垂着眼睫,轻轻地说。 高素之看了她一眼,嗯一声后,又说:“得将乐善学宫的事情安排好。”崔阊、崔闼在那边帮忙,只是他们的身份地位难以镇住旁人。如果真的不幸离京,那谁能接手呢?高神嘉?高满?或者说是皇后? 宫中。 泰始帝和崔皇后也在议论齐王出京的事情。 崔皇后听得心惊,当知晓是崔闳的主意时,对这个兄长更是怨得不行。她和王珩一样,拿病弱的事情搪塞,哪知泰始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哂笑一声说:“大郎不是得天眷顾吗?” 印刷术、红薯、土豆再到棉花……哪个不是神物?他近段时间在想,他才是天子,他怎么没有梦兆?难道在天的眼中,他还不如小儿吗? 崔皇后闻言更是脊背发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还想再说几句,泰始帝却是将话锋一转,说:“我少年时跟着先帝南征北战,而大郎他们则是长于深宫之中,不识州府风土人情。或许出去历练历练也是好事。” 到了这份上,崔皇后除了说“好”,就没有其它话要说了。 当皇帝的就是这么现实,称赞连连的时候是一副嘴脸,等到心中疑窦丛生,要变卦的时候又是另一副嘴脸。 推广棉花事呢,没有结果,奏疏是不断地往宫中飞。政事堂的宰相们,王珩、宇文神阔是不同意齐王离京的,吏部尚书保持中立,始终不言不语。而元尚同则是连同崔闳、兵部尚书卢匡君等人联名上书,建议以齐王为使者前往江南。 魏王、晋王呢,其实巴不得齐王离开长安,在这一档口,他们又假惺惺地上书表态,愿意为君王分忧,想要前往江南推广棉花,摆明了是要把齐王架在火上烤。 这时候虽然只差泰始帝一点头,可也差不多能说尘埃落定了。 高素之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裹挟着,上书自请为使者,前往苏州为棉花种植贡献自己的力量。 一直压着消息的泰始帝批了句“可”,便给高素之封了一连串的头衔,总管江南、淮安两道。 高素之只能领旨。 她要下江南,要将王映霜一并带去,以此为由去了趟王家拜访王珩这个岳丈。 此刻的王珩再看齐王,早不将她当作疯人看待了。他现在很庆幸将毛躁的王泓送出长安。 齐王立下的大功绩,加上嫡长子之名,足以成为储君,也是圣人没有立储的打算。 “那些人能出主意请大王出京,其实就看重一点,大王并非是储君。”在无人处,王珩说得很直白。 如果齐王成为太子,谁敢让一国之本前往苏州督促棉花种植事? “苏州长史张文宣,出身清河张氏,是我父亲的门生,与我亦是好友。我有书信一封,请大王代为转交。”王珩又道。 高素之挑了挑眉,哪有什么书信不能寄送得要她亲自转交的?王珩是要给她介绍人脉呢。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王珩的好意,高素之自然要领受了,连连称谢,对王珩的态度,又恭敬几分。 以齐王为使的事情定下,朝中似乎无大事可议论了。 大雪连下了几日后,终于停了下来,关中受灾各地传回消息,一切都往好处发展,心中愁闷的泰始帝,总算是开了颜。整个朝堂,都极为欢喜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 可高素之没那么清闲。 临近年关,祭祀之类的事情多了起来。高素之不仅要去参加,有时候还以长嫡的身份,代替泰始帝去祭祀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虽然事情是小,但其背后的意义让人百般琢磨。难不成圣人是想立嗣了吗?圣人看重的是齐王?不管怎么说,在泰始帝这些举措下,依附齐王的朝臣多了起来。不至于高素之离京后,朝中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莫大的殊荣也是累人。 高素之倒头栽在榻上,是一点都不想动弹。 她只稍稍地偏头,直勾勾地看着盈盈的烛火下背灯而立的王映霜。 “大王怎么了?”王映霜柔声地问,她快步走向榻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高素之,唇角噙着柔和的笑。 “你当真想跟我一道去苏州吗?”高素之眨着眼问。不管是为了自己的那点私心还是为了能量值,她都希望王映霜跟着去的。但是内心又有一道声音响起,让她不要去做强迫人的事情。 “大王问了许多次了。”王映霜轻叹一口气,她在榻边坐了下来,任由高素之翻转身体并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腿上。 “难不成大王准备将我一个人丢在王府中?”见高素之不说话,王映霜又问。 高素之摇了摇头,很诚恳说:“我不想。”她思索了一会儿,说,“你从小长在长安,岂不是背井离乡了?” “难道大王不是吗?”王映霜反问,她的眼中并没有离家的愁绪,她笑吟吟道,“昔年兄长离家游学,我很是艳羡。如今能得到一个亲眼看天地广大的机会,为何要错过呢?”如果抛开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下江南本身是件让她高兴的事。 “哦,我是。”高素之慢吞吞地说,她哪有什么归属感?上辈子没有家,穿到书中呢,也很难生出对故乡的眷恋。 一番话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了,屋中很是宁静,只有很轻浅的呼吸声悠悠荡来。 高素之坐了起来,她撑着王映霜的腿,掌中稍微用了点力。 原本轻轻地搭着能够忽视那点触感,可随着高素之的动作呢,王映霜的心湖也荡漾了起来。她垂着眼帘,忙伸手去扶高素之,手勾住她的肩膀,两人距离极近,投在窗纱上的人影交叠着,有种莫名的暧昧缠绵。 “二娘。”高素之扭头看王映霜,近在咫尺的吐息让她心中、面颊都开始发热,眼神也逐渐变得迷离起来。 “嗯?”王映霜轻哼了一声,她转动着脖颈,与高素之的距离不过寸余。 “没事。”高素之不想在王映霜心中落下个轻薄的印象,急忙刹住那浮想联翩的杂念。她挺直脊背,而王映霜也适时地松开了她,身躯稍稍往后一仰。 可思绪仍在震颤着,眼前一幕幕仿佛浮光掠影,兴起而又破碎,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聚焦的点。王映霜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唇。她的眼神光像是横江的秋雾,有种如月色般的迷蒙与撩人。片刻后,她从恍惚迷离中清醒过来,原本平稳缓和的心跳骤然如鼓点咚咚擂动起来,面色瞬间笼上薄红。 她倏然间起身,想要离开小榻。 可高素之的动作更快,一改跪坐的姿势,朝着王映霜探出手,揪住她的袖子,不轻不重的唉了一声。 “做什么?”王映霜故作平静,可那一直染上耳垂的红晕出卖了她。 高素之凝视着她傻愣愣地笑着,好一会儿,才问:“你要去哪里?” 王映霜没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她努力地平静自己的心绪,可陡然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她索性放弃了,任由心脏怦然而动。 “大王要做什么?”她反问。 “不做什么呢。”高素之的声音很轻,勾起的尾调像是飞扬的花叶。她的胸腔中萦绕着一股饱胀的情绪,她凝视着王映霜,被填满的心里,有数不清的轻快和欣喜。那股油然而生的喜意渲染了她的眉眼,让她整个人都萦绕着一种活泼的生机,像是要腾飞起来。 高素之没有松开手。 虽然无声,可王映霜也会意,她慢慢地又坐了回去,试图在高素之灼人的视线中平复自己的呼吸。 “明天吃什么呢?”高素之问。庖厨那边会解决的,这纯粹是一句废话,但高素之就想跟王映霜聊天,什么都好,只要能你一言我一语,一切就有了意义。 “大王想吃什么?”王映霜向来擅长回抛问题,她的目光与高素之澄澈的视线交错刹那,又仓皇地转走,她说,“反正大王别指望我洗手作羹汤。” “我哪有这个意思。”高素之大感冤枉,她是那种等着娘子伺候的人吗? “好,你没有。”王映霜说,她的心跳没再咚咚作响了,可还似吊在那儿,悠悠的荡动。 真是受不了。王映霜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 瞥了高素之好几眼,她梦呓似的低吟一声,说:“大王把头发放下。” “啊?”高素之一呆,不太明白王映霜的意思,可也依言去做了,将束发的簪子取了下来,任由长发如瀑流般倾泻在背后。 王映霜盯着高素之看,双目一瞬不移,甚至抬起手去抚摸高素之的长发,比过去要出格大胆多了。王映霜也不是没有替高素之打理过长发,可心境毕竟有所不同。梳头的时候谁会想着轻抚。 高素之“唔”了一声,朝着王映霜挪了挪,拉近两人的距离。 “你看着好奇怪。”高素之努了努唇,声音压得很低。 王映霜深呼吸一口气,瞪着高素之:“大王这话什么意思?” 高素之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讪讪地笑着:“没什么。” 王映霜没有拿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她似乎没有穷尽一切追索高素之这个人的欲望。 高素之见她又不说话,心中莫名其妙地涌上些失落。喜怒哀乐何止是不由人?这变化来得忒快,阴晴不定的,连高素之都想给自己一巴掌,大骂一句“矫情”。 像是一瞬,又像是过了漫长的时间,王映霜总算是看够,她落在高素之后背的手往下一滑到高素之的腰上,自己的身体朝着前方一倾,趴在高素之的肩头。 高素之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足无措了片刻后,也悄悄地、试探性地揽住了王映霜的腰。 哪知手才搭上腰间呢,就被她的王妃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这回王映霜的抽离可谓是迅速,根本没给高素之抓住她袖子的时间,就从榻边退开了,离了快半丈远。 高素之抬起头,困惑不解地看着王映霜。 王映霜低头,捋了捋衣裳上的褶皱,苦恼说:“我想静一静。”见高素之面上的茫然与失落并生,王映霜心中又浮动着一抹愧疚来。她飞快道,“很快就回来。”说着,也不看高素之的脸色,匆匆地离开厢房。 没到歇息的时候,还有伺候的人。 灵奴揉了揉眼睛,被王映霜的脚步声惊动,她小跑着一直跟王映霜到院子中,觑了眼又清又圆的月,在看看凛冽寒峭的积雪,她不解地问:“娘子这是怎么了?”难道大王欺负娘子了? 寒峭的风灌入衣领,王映霜一个瑟缩。 思绪像是一团搅拌在一起的浆糊,寒风一吹,也只是凉浆糊,哪能理清什么? “娘子,外头冷着呢。”灵奴跺了跺脚,劝说王映霜回屋。 王映霜也是一时冲动。 回想了下自己超乎寻常的举措,她的脸上又是一红。 胡乱地一点头,她一回身,就看到拿着裘衣追出来的高素之。 “怎么来院子中了,这天寒地冻的。”高素之唉一声,快步地跑到王映霜身侧,将裘衣裹到她的身上,替她系好带子。 王映霜垂着眼睫,高素之无意间抚过她面颊的指尖,凉得像是雪。 高素之出来的时候,也没穿上御寒的衣物,只一身单薄的衣袍,瞧着便寒冷。 王映霜瞋了高素之一眼,低语说:“回屋去吧,披头散发的。” 高素之小声地应道:“好嘛。” “唉?”王映霜一怔,又很快跟高素之道歉,“对不起。” 明明是她要高素之散发的,怎么这会儿无理取闹起来。 第59章 高素之察觉到了王映霜的小别扭,可暮色已沉,没说什么剖心的话,便收拾收拾各自入眠。 到了翌日,王映霜眼见着一切如常,而宫中又有要事传召,高素之便也没提什么,沉在各自的忙碌中。 等到她们俩都得了暂时的空闲,已经是新年了。驱傩仪式过去没多久后,便是除夕日宫中赐宴,觥筹交错间,高素之免不了喝了几盏。所幸她还有意识,知道自己酒量浅,不好在宫里头出现醉态,始终控制着量。 饶是如此,在回王府的时候,她仍旧是面色如霞,倚靠着软枕,直勾勾地盯着王映霜看。 “怎么了?”王映霜与高素之对视,从她那如水波潋滟的眼中,瞧出脉脉的柔情来。心尖一颤,王映霜挪开视线,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 “二娘好像很喜欢问这句话。”高素之笑了笑说。 王映霜无奈地抬头,又觑了高素之一眼,不然要如何问呢? “你近来有些奇怪。”高素之说,她觉得自己没醉,可酒意多多少少地侵蚀着神经,一些过去没来得及说出的心里话,就这样坦诚地吐出了。 王映霜轻轻地问:“何出此言?” 高素之叹了一口气,委屈说:“你最近都不让我在蒹葭园留宿了。” 王映霜呼吸一滞,面上也泛着红。她的确拒绝了几次高素之,只是缘由嘛,她也不好说。两人同榻而眠,醒来的时候发丝交缠,让她觉得喜悦又心慌。好像再往前就要掉进一个黑黢黢的窟窿里,她本能地畏惧着,只好选择退缩。 王映霜随口找了个理由:“我睡相不好,怕压着大王呢。” “骗人。”脑子不甚清楚的高素之是连点脸面都不给人留,直接戳穿王映霜的托词,她唉声叹气后,又抱怨,“你有时候盯着我看呢。” “大王说什么呢?前言不搭后语的。”王映霜轻哼了一声,对高素之的话一概否认。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王府外。 门廊高悬着灯笼,幽幽的光芒照来,驱散了如黑水般的暗色。 高素之从马车上下来,不要人扶,她抬手打发了伺候的仆僮,硬是跟着王映霜一块儿走,一直到了蒹葭园中。 “大王不回去歇息吗?明日还有元日朝会呢。”王映霜说。元日朝会的典仪不会比除夕轻省,到时候各州府进贡的使臣都要来参拜。高素之作为亲王,必定是要出席的,而她身为王妃,也要去参拜皇后。 “不歇。”高素之摇头,她直勾勾地看着王映霜,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 “不是说了么?只是大王不信而已。”王映霜轻笑,语气中夹带着几分无奈。 入了蒹葭园中,她命人打来热水,将帕子一搅,凑近高素之替她擦了擦面颊。 这样的近距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王映霜更为清晰地感知到那种类似飞蛾扑火的危险。她的眼皮子跳了跳,心也跟着擂起鼓来。只是仰起头对上高素之那双藏着迷茫与委屈的眼眸时,又情不自禁地心软,是她自己的问题呢,怎么能让高素之也跟着陷落呢? “怎么了?”轮到高素之来询问这个问题了。 王映霜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松弛了下来。她喃了喃唇,有些话想说,可又不知道如何出口,最终化作一句“没事”。高素之没走的打算,她也默认了她的留宿,没再赶人。 从宫中回来已经不早,高素之也是困乏,沾了床后便陷入梦境中。 王映霜的睡意没那样浓,她睁开眼睛,就着窗外模糊的灯光,暗自用视线描摹着高素之的轮廓,柔软的心中泛起一阵阵的苦涩。 规矩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可要真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她必然要考虑旁人的所思所想啊。“我怎么能给你带来困扰呢?”王映霜轻轻地触摸着高素之的眉眼,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只是在那一夜,看穿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隐欲。 这不是突然而来的情绪,而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润物细无声”。 她的问题,睡梦中的人不会回答。 元日大朝会便是休假。 朝臣们有了空闲,四处拜访亲戚,可对高素之而言,这不是闲暇。因为时间已经翻到了泰始二十一年,为了棉花的种植,作为使者的她,需要出发下江南了。 不管实际上关系如何,她的几个好弟弟呢,明面上还是会做做样子的,来齐王府上拜访,对高素之的身体表示关怀。 高素之心中暗暗冷笑,这几个好弟弟怕是巴不得她在路上出事。 除了诸王,几位公主也过府拜访。高素之与兰陵、舞阳关系都很一般,也没什么叮嘱的话。对着高神嘉这个亲妹妹呢,倒是有许多嘱咐的言辞,督促她读书上进。 高神嘉不想高素之离开,可这次不管她说什么都没用,圣人不同意高素之留下。她泪眼汪汪地盯着高素之,将自己的小荷包解下,生怕高素之在路上没钱用了。高素之啼笑皆非,将小荷包还给高神嘉,觑了眼一旁坐着的高满,笑道:“有平阳在呢,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高满哼了一声,起身摸了摸高神嘉的脑袋,又抬头朝着高素之:“你在苏州住在官邸吗?人来人往的,怕是不方便。我在那有座园林,你到时候过去就成了。” 高素之咋舌,好奇地问:“连苏州都有园宅?” 高满叹气道:“我阿耶封地在吴,我当然也想下江南看看。”苏州原称吴郡,她其实想跟高素之一块过去,可怕帝后不同意,再者就是京中还有事情要她处理,像乐善学宫,她得替高素之盯着呢。 现在的士人在意的还是诗书礼乐,可工部那边已经知道学宫的好处了,要走了学宫的书籍重新刻印,让工部的官员佐吏仔细琢磨。万一有人突然不瞎眼了,想要染指乐善学宫和一系列工厂了呢? 高素之肃容,很郑重地朝着高满说了声谢。 出发的时间定在了人日,此前高素之入宫一趟,又跟皇后说了不少的体己话。乐善学宫虽然交给高满了,可高满毕竟只是个公主,高素之还需要别人帮忙看顾,而那个人呢,自然是她的阿娘。 昔日泰始帝跟着神武帝南征北战,将府中大小事务丢给她阿娘。在战乱的时候,谁还管什么内外之别,她阿娘与一些朝臣往来交好,现在虽居于深宫中,过去联结的一切并未断了。都是河东旧族出身,是一点;而另一点呢,是她自己争取来。可惜在剧情中,这些好处都落到高望之的手中,跟她没有半点关系。 “出门在外,你要小心些。”崔元元看着高素之忧心忡忡,这半年来高素之都对外称病。王府的医师是她的心腹,可有时候她又怀疑,那病症到底是真是假?残毒到底有没有跟高素之讲的那样彻底清空。她不忍心高素之长途跋涉,可朝中的一些臣子们说得大义凛然,泰始帝又铁了心,想要劝阻都无话。 “我晓得。”高素之点头,她也在暗中观察崔皇后的气色,见她终于振作起来,没再被愁思缠绕,便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她又说,“右相在苏州有亲友,他让我捎了一封信。” 崔元元“嗯”了一声,她抚了抚额,又想起一事。她问:“二娘早就知道了,是吗?” 高素之默然片刻,没再隐瞒,直接说:“是。”怕崔元元对王映霜有忌惮之心,她又道,“许多事情都是二娘与我一道做的,她与我志同道合。” 崔元元点头,发胀的内心浮动着一抹愧色。有对高素之,也有对王映霜的。王珩现在将高素之当作女婿,愿意支持齐王,可要是哪日他知道真相呢?难道一辈子隐瞒下去吗?那对王映霜而言,又何其不公,何其委屈呢?她先前觉得自己的草率害了素之一生,可哪里是害她一个人? “阿娘?”高素之察觉到崔元元的低落。疑惑地喊了一声。 崔元元轻轻道:“以后怎么办呢?”没等高素之回答,她又自言自语说,“罢了,还远着,日后再说吧。”在这样的时刻,这不是最紧要的事情。 高素之默然片刻,仔细一琢磨,猜到皇后要说什么,她的嘴唇翕动着,最后也一个字都没说。她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如果王映霜想要自由,那她该怎么办呢?就算是无数次跟自己说把握眼前、及时行乐,可还是克制不住那些纷至沓来的,让人心情失落的杂念。 从宫中出来回到王府时,高素之已经收拾好心绪了。 府上的人还在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高素之这次出发并不是轻衣简行,王府护卫必定要带足。除了护卫、仆从,还有医师、匠师以及一堆王府官吏,浩浩荡荡一群人。 崔阊、崔闼两兄弟提前来送行。 分别之后呢,他们给高素之留了一个可用的人——崔乌。 崔乌是崔氏族人,很小的时候便跟着崔阊走南闯北了,她的天赋好,崔阊到处请人教她习武、教她一些行商事。 在江南如果遇到什么不便,崔乌便能极快地发动崔阊的江湖人脉。 天子脚下权贵能横行,可远在乡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从长安到苏州,水陆兼程,也要两个月。出发时候渭水生寒,天空中仍旧飘着细密的雨雪;等抵达苏州的时候,已经是三月烟花里,莺鸣鸟啭好个阳春时节了。 苏州刺史府中。 窦世显早就得了齐王下江南的事,虽然说齐王那边早有人送信说不住官邸,可他仍旧着人将各地方都收拾了起来,万一齐王忽然间变卦呢? 他远在苏州,对长安的事情不甚明了,都是听人捎来的消息。 长安人说,齐王的疯症已经好了,得天眷顾着,觅来良种造福天下。 可窦世显还是将信将疑的,没有亲眼见着,他要如何相信一个因为火烧王府被幽禁的疯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好了,还表现出英明聪颖来。 如果齐王真的好了,那她在储位竞争中有着极为强大的优势,嫡长子为储君,又有功劳于天下,立为储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在这诸王争储的关头,齐王却被打发到了苏州,是等着她再立一功,还是纯粹的发配呢?窦世显不敢确定。 昔日窦家的血案历历在目,午夜梦回都是一片血雾朦胧,要不是他素来谨慎,又在关键时刻立下一功,哪能保留下性命?可就算留下一命,爵位被夺未复,一直在刺史任上,没有机会再回到长安故土。齐王是他的晋升通道,还是一张催命符? “明府不必忧心那么多,齐王来苏州只是为了种植棉花事,想必留不了多久。”长史张文宣看着窦世显那张愁闷的脸,出言劝道。 他跟王家有旧,是王珩父亲的门生,与王珩乃故交。在齐王抵达前,王珩那边已经有书信送到,对他说齐王在长安的事迹,恳请他尽心辅佐齐王,并看顾与齐王一道下江南的王映霜。张文宣心中有数,不像窦世显那般心神不宁。 苏州司马李修也跟着劝说窦世显。 他是本地的豪族出身,尽管有明文不许在户籍所在地任官,可大多数时候,这律令都形同虚设。因为要压制当地的豪族力量,很大程度上是靠另一豪族。他与张文宣是儿女亲家,立场上自然是靠向张文宣的,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刺史,分走他的权势。在利益没有冲突的时候,刺史、长史以及司马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商议州中诸事。 在两位下属的劝说下,窦世显的那股惶惑不安总算是削减几分。他喃喃道:“若齐王当真得用——” 李修没说话。 张文宣眼中闪过一抹暗芒。窦世显在苏州为官多年,他们同事已久,对窦家的状况自然摸得很清楚。窦世显正妻所出的一子一女中,嫡子已与本地豪族张氏结亲,而女儿窦山君呢,仍旧待字闺中。 说起来,还有个关于窦山君的传闻逸事。她刚出生不足月,便被恶奴偷走扔到山中,窦家人连夜搜山,以为九死一生,哪想到等找到的时候,婴儿还好好的,身边有一只母虎在守卫她。见了窦家人后,母虎退回山中。而窦山君呢,也回到家中,窦世显感此事神异,给女儿取名叫“山君”。 窦世显对这神异的女儿寄予厚望,在窦家还没有败落的时候,总想着女儿堪配王公贵戚,可等到窦家出事,他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但这只是时局所逼,一旦条件允许,窦世显就会萌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来。 张文宣知道窦世显的小心谨慎下藏着一颗逐利的心,他与李修对视一眼,也没劝说什么。就算不提齐王的意愿,窦世显也未必过得了窦山君那一关。窦山君恰如其名,性如猛虎暴烈,心情坏的时候连窦世显都照骂不误。 在窦世显的惴惴不安中。 高素之一行人抵达了。 路上没遇到什么困难,就是一路上舟车劳顿,没得病也快没了半条命。 不是坐马车就是坐船,高素之实在是烦闷得厉害。倒是王映霜,不耐车厢逼仄的时候,她就去骑马,惹得高素之好生艳羡。 到了后面,高素之索性将脸面全部扔下了。在王映霜的审视中呢,厚着脸皮提出要共乘一骑。毫不意外,在头一次提出的时候被拒绝了。 高素之:“……”垂头丧气,可又想骑马。脑子里的那点可怜记忆都不够重温的,在她向崔乌提出教她骑射的时候,王映霜忽然间同意了。高素之喜出望外,然后在兴奋地骑了几天马后,大腿内侧被磨得红肿,还破了皮。 最后一截路,她只得躲藏在车中或者舟中,可怜巴巴地看着外头的大好天地。 没人笑她,她自己倒是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那股沉闷低落尴尬的情绪,一直萦绕着周身,就算抵达目的地也没彻底散去。 高素之从车上下去的时候,从苏州刺史府出来的地方官一列列地站好,恭谨地朝着她行礼,要替她接风洗尘,邀请她入住官邸。 高素之:“……”她只想到高满借给她的园子里睡大觉,好好地休憩一夜。 好在作为齐王,她是可以任性的。瞧着乌泱泱一群满怀期待的人,她将王府的长史推了出去,让他去跟窦世显一行人虚与委蛇。而她跟王映霜呢,只带着几个心腹,悄悄地转去园子了。 高满在苏州的园子叫满园,看守的老仆都是昔日吴王府的旧人,他们早前便得到了齐王要入住的消息,已经将满园捯饬得很齐整。吴王府的旧人们也是低调,未曾表露出主人的身份,旁人只当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宅。可这样一来,就有人打起了满园的主意。 在苏州,李、沈、陆、张都是本地的大姓,要说宗族势力,还是张家最大。李氏的李修当上苏州司马后,明里暗里地压制张氏,而张氏呢,由于连续两代子弟不继,在官府中缺了点声音,但他们能靠着姻亲网行事,在第一时间跟窦家结亲,将自己跟窦家绑在一起。州中有人撑腰,一些豪少行事便没那么多顾忌。 譬如此刻。 在高素之、王映霜她们才入住满园的时候,张家便着人打发豪奴过来,想要买下这园子。 “此前张家就已经来过人了,我们推说主人家不在,对方才罢休。”守着满园的王府旧人长叹一口气,虽然那时候张家人放了些狠话,可离开后便无事发生了,他也没当一回事,哪想到对方还惦记着。 高素之正烦着呢,窝在圈椅中没有说话。她耷拉着眉眼,面色阴沉如墨。 王映霜问道:“张家?哪个张家?” 王府旧人禀告道:“是苏州第一大姓。想买园子的人名张恒,是窦府君儿媳的三弟。”他将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在苏州久了,也听说张恒干得斗鸡走马荒唐事儿。跟长安豪族子弟一样,骄奢淫逸,可踩着法律的边缘又没真的犯法,除了骂一句败家玩意儿,还真说不得什么。就算有人觉得委屈想要告张恒,怕也是告状无门。 “再看看如何吧。”王映霜对这类人是发自本能地厌恶。 另一边。 豪少子弟聚集在酒楼中畅饮。 “三郎,你真的要买下满园?”有人瞧着一脸自负的张恒问道。那园林为苏州第一,眼热的人多着呢,可一般能拥有这般大园子的,非富即贵,除了张恒,没人这么莽撞得创上去。 “能贵的过长安来的吗?”张恒不屑道,“我着人打听过了,那满园十年未有人居住,今日才有人住进去。主人家急着脱手最好,若是不急——”张恒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暗芒。 “你打听过住进去的人是谁吗?”一位惨绿少年又问。他想了想,说,“听我阿耶讲,齐王来苏州了,在这个当头住进满园的,怕是长安过来的吧?” 听那少年一讲,张恒的心中泛起一抹不安来,可在另外几位同伴似笑非笑的视线里,他又硬着头皮说:“就算长安来的怎么样?我难道要怕他们吗?”顿了顿,他又说,“你看我们,贡举没有门路,靠家中已经辞官的大人,顶多也只是州县最底下的小吏,如果能够被那位看重,我们不是就有机会上长安了吗?” “嗳。”一声叹息,少年又问,“我们还不知道你要结交的人是谁呢?” 一双双期待的眼看来,张恒的自尊心很容易获得满足,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你们不知道吧?陈国公的嫡长孙元养心游学到了苏州来,先前来过我家一趟。我阿耶说他神采英拔,日后必有出息。” 陈国公是谁啊?是前朝的宗室、本朝元贵妃的父亲,是晋王的外祖,如果能攀附上陈国公府,还用愁前途暗淡吗? 屋中静默一瞬,少年幽幽道:“那怎么不攀附齐王呢?” “你们难道不知道齐王被幽禁很多年吗?”张恒怪叫一声,又在同伴古怪的视线里,一摊手说,“好吧,我阿耶不怎么喜欢齐王,尤其是那什么印刷术。” 长安已经下令在各地创建印坊,以国子监刻本为准,发行刻本。苏州当然也建好了印坊,可刻书之事却很难推行下去。一来雇佣不到合适的刻字工匠;二来没有足够的典籍;三嘛,州县拿不出钱,豪族们也不愿意出这个钱。因为种种……刻本之事就一直僵着了。 第60章 府衙之中,窦世显为自京城而来的人接风洗尘。 只不过能得到妥善安排的,唯有职官在身的王府官僚,至于那些随行的匠人,窦世显是不屑一顾的。 好在高素之对他们有所安排,没让他们住在刺史府中,也没让他们入满园。而是吩咐崔乌妥善的安排,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接近苏州百姓。 风雨兼程的赶路,高素之的身体很是疲乏,可等到洗浴之后,又忽然没有睡意,负手立在廊边看朦胧灯光下蓬勃欲发的春色。 “不歇下吗?”王映走近高素之身侧,含笑问道。这前不久才说疲累,到了苏州一定要好好睡上一觉呢,这会儿倒是就着灯烛看烟花三月的春景了。 高素之的姿态很松弛,她转向王映霜道:“种植棉花之事,圣人早就下旨了,想来田地和佃奴已经都准备妥当了,只等着学会耕种。” “大王要用刺史提供的佃奴?”王映霜一挑眉。 高素之眨眼问:“你觉得不妥当吗?” 王映霜斟酌片刻说:“窦家既然与本地豪强结亲,那其中必定会有豪强的身影。到时候在官田里劳作的,未必都是官奴了。田中的事情我们其实都不大清楚,有人动了手脚也难以发现。” 高素之思忖片刻,觉得王映霜的话很是有道理。就算有系统的辅佐,她这四体不勤的人,对种地也只是“纸上谈兵”。可她带来的人是做老师的,让他们种完所有的棉花,也不大现实。“明日到处走走。”高素之又说。 王映霜颔首,笑吟吟道:“还有正事要做,今日更是该早点歇下了。” “那我今夜——”话没有说尽,高素之望向王映霜的眼神中满怀期待。 王映霜轻而易举便猜到她要说什么,在旁人的眼中她们毕竟是夫妻,这一路行来,都是共起居的。行路的时候如此,在满园时又何必例外呢?可王映霜没有直接回答,她横了高素之一眼,颇为矜持地一转身。 高素之已经懂了,依照王映霜的个性,没有直白的拒绝便是默认。她的脸上洋溢着喜色,脚步一转便追上了王映霜。 精神的亢奋难以抹去身体上的疲乏,在清静的满园中无人打扰,高素之一角睡到日高起。她睁开惺忪的眼时,王映霜已经坐在梳妆镜边了。 伸了个懒腰,高素之连衣裳都没换,便走到王映霜的身后,手指搭在椅子上,盯着暗黄铜镜里的人影瞧。两个人都不说话,可眼神呢,像是缠绵的春水,无形中拉扯出一股暧昧的氛围来,等到王映霜实在受不了高素之的凝视,才蓦地一扭头,推了推她的手说:“大王还不去更衣?” 昨夜提了在城中走动的事情,得等齐王长史将事情说完后才成。 让王府的属官去参与宴会,可不是真的让他们去吃吃喝喝的。 等到两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王府的属官也来拜见了。 在长安的时候,尚且顾忌着那些琐碎烦人的礼仪,不想被言官弹劾。到了这边,可没什么顾忌了。高素之在上首坐着,手边就是惬意饮茶的王映霜。在王府属官若有若无的视线下,她没有半点避让的打算。 “窦世显都准备妥当了吗?”高素之问。 齐王长史一叉手,说:“窦府君在之前便依照大王信上的吩咐垦好田地了,不知道大王几时遣人去教他们种植棉花?” “佃农是哪家的?”高素之记得王映霜的话,又问。 齐王长史道:“官奴不足数,是从李、沈、张等族暂借来的。” 高素之才不信“不足数”这三个字,她懒得跟人辩驳,说:“今日遣人去各州县雇些善于种地的农人来。” 齐王长史眼皮子一跳,抬头道:“大王难道不用刺史府的人吗?” 高素之说:“不用。”她只用任性就好了,不需要跟长史解释。 齐王长史是后来提拔的,见状识趣地闭上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沉默片刻后,他清了清嗓子,又跟高素之介绍起州府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来,跟长安的人际关系其实也相差无几,各大豪族靠着联姻联结在一起,可要说什么坚不可摧吧,那也没有。真到利益相悖的时候,连血缘亲人都顾不上,谁还在意你姻亲啊。 高素之听得连连皱眉。 王映霜将茶盏搁在一边,她问:“苏州的印坊如何了?”按照大王所言,一开始的雕版印刷术是从扬州附近学来的,这说明江南本就有刻印历书、佛经的旧俗,要推行印刷术,也该更容易才是。 齐王长史看了眼高素之。 高素之拧眉说:“王妃问你回答就是,看我作甚?” 齐王长史一凛,忙称了一声“是”,他苦笑一声,说:“未能尽如人意。”这事儿还是张文宣告诉他的,有几家不愿意推行刻本,甚至在城中造一些刻本流行会让抄书之人无谋生之业的谣言来。县城中所有的刻本,都是从附近各州传来的,但价格嘛,就没那么亲民了。 “这事儿还要他们同意?”高素之一脸匪夷所思。 齐王长史叹气道:“司仓、司法、司功以及佐吏,都是本地豪族出身。窦府君不愿意得罪他们。”说是刺史,可律令法条哪能如常年在任上的小吏清楚?处理州县的琐务,都要小吏们拿出意见章程来,其中可动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在入齐王府前,他在县里当过官,明白其中的艰难。 “难道所有人都不愿意?”高素之又问。说他们不聪明吧,也不是,正是看到了刻本的好处,才千方百计想着拦截。可这终究是逆着潮流而行的事,苏州不肯印刻书籍,难道其它州府就没有了吗?半晌后,高素之短促笑了一声,“那些从其他州府带来刻本的商人,也是他们的人吧?” 齐王长史一愣,闷声道:“臣不知。”停顿数息,又回答了高素之的头一个问题,“李、沈二族对刻本推行无异议,但也不会因此出头去跟张氏硬碰硬。” 高素之听明白了,这是需要一个领头的靠山。她想了一会儿,吩咐道:“苏州的印刷坊挂在州学的名下,总不能废弛了。我带来的人中有擅长此道的老匠,请他去印刷坊中坐镇,再去雇佣雕刻工。” 齐王长史:“大王要自己出钱刻印经书?” “想得美呢。”高素之冷笑,刻印九经的钱可不能出在她身上,她淡淡道,“刻印教人种植棉花的图册。” 齐王长史当即领命去办了。 他一走,高素之那份皇亲贵戚的威仪就垮了下来,她揉了揉面颊,朝着王映霜唉声叹气:“果然没有省油的灯。”都到这关头了,还死命挣扎个什么?手抄本不可能被彻底取代,但便捷的刻本啊,它就是大势所趋。这些豪族最该做的其实就一件事情,督促家中子弟读书。 王映霜若有所思道:“那张恒不是想要满园吗?” 高素之一点就通,她倏地抬头凝视王映霜,笑逐颜开道:“咱们住在这边没几个人知晓,就算张家消息灵通,也未必能够传到纨绔子弟的耳中。若是拿住张恒,就能跟张家讨价还价了。”这就是不让子弟读书的下场了,有的人脑袋像是长在屁股上。 话不必说尽,王映霜见高素之明白了,便莞尔一笑。 满园是高满的产业,高素之只是作为客人借住在此处,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满园沾上酒囊饭袋的味道。她要做的事情也简单,就是捏造个很普通的身份来混淆视听,让张恒觉得满园的主人是个能轻而易举拿捏的、没有背景势力的人。 正常人看了满园的规模就知道不简单,偏张恒要往上头撞,就他这脑子,肯定聪明不到哪里去。 在高素之让人去“诱惑”张恒的时候,顺便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她说张恒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满园的主意来,原来是想用它巴结权贵子弟呢。 “元养心在苏州,张恒想要将满园赠给元养心,借以讨好元家呢。”高素之对着王映霜说,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元养心是陈国公元尚同之孙。 元尚同对他寄予厚望,没让他门荫出仕,而是坚持让他走贡举之路。在进士及第后,元尚同也没动用手中权力让他能够快速入朝,而是打发他四处游学。要知道这是古代,虫豸蛇虺、豺狼虎豹都是要命的,为了磨元养心这块璞玉,元尚同费了不少心思。 在剧情中,元养心没有回到长安,他在半道被山贼刺死,时间似乎就是泰始二十一年?这导致陈国公府上子孙开始争权夺利,根本没用高望之费劲,就自内部轻轻松松垮了下来。 陈国公府上的立场非一般坚定,再加上身份背景,高素之确定他们是不能用。 元养心的死,高素之不会干预。但要是能利用一二,她也不会客气。 王映霜轻呵一声:“他倒是挺会想的。”转眸凝视高素之,片刻后,她又说,“张家有人在京中、地方做官,可未必能跟勋贵们走到一起去。张家想要攀附陈国公府,是他们自己的意图,还是窦家在主导呢?” 毕竟窦家也是勋贵出身,在被泰始帝打压到几乎灭族前,也是能和元氏分庭抗礼的。 “这就说不好了。”高素之说。剧情里的窦世显在这一阶段并没有举措,可蝴蝶翅膀扇动,兴许变数就此诞生了呢。 刺史府中。 窦世显得到齐王长史带来的话,露出一副很费解的神色来。不管是刻印棉花种植图册还是另外找人耕种,都让他想不通。他这府上不是已经准备妥当了吗?齐王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难道这就是齐王疯症的体现吗?他想跟齐王商议,可齐王不露脸,不住官舍不住邸店,行踪成谜,他根本不知道人在哪里。 窦世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长史和司马已经先行称喏,算是应承了此事,开始安排人手去挑选农户了。 棉花种植一事早在当地豪族的耳中传开了,他们费劲地往里头安插人选——会不会种地倒是其次,主要是看看棉花到底怎么一回事?但凡出现一样新事物,他们的第一打算就是将其独占了,如此才能将利益推到最高。可齐王不接受刺史府上安排的人,宁愿自个儿花钱去雇佣农人。 窦世显才回家,椅子都没做热,就听到几个关系还不错的亲友携手上门拜访。窦世显哪会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将人请到屋中来,客套寒暄一阵后,对方直截了当的表明来意。一是问棉花事;二是问家中女眷如何能得见王妃;至于最后一点,提的是印刷坊刻本的事儿。话语间隐隐有责备窦世显之意。 窦世显也是无奈,他除了齐王刚抵达时瞥了一眼,便没再见到过对方身影。至于王妃——他家夫人都无缘得见,他哪里知道有什么路径。 “棉花事就不说了,印坊那动了起来,我等的人都被齐王驱逐了。她怎么能如此霸道?” “府君不会是拨钱给印刷坊了吧?” “这才开春,一年来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哪能砸在那些没意义的事情上。” …… 你一言我一语的,根本不给窦世显说话的机会。窦世显木着脸听,苦笑道:“州县中哪有钱?” “难道齐王自己出钱雇佣人?”来客一愣,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这钱砸下去最后可没有收成的,齐王会做这样的事情?不会到了最后,还是要州县甚至是本地大族来填补吧? 窦世显没说话,心想,他怎么知道齐王到底打什么主意?齐王是长安来的使臣,又都督苏、越、扬等六州军事。她在京中时这差使算遥领,可都来到苏州了,就有一定的实权了。他一个刺史能做什么?他也摸不清圣人的意思,到底是磨砺还是放逐呢? 敷衍一阵后,窦世显送走客人。 可才坐定,耳畔便响起一道清澈的声音。 “阿耶怎么能跟他们学目光短浅?要是年老痴呆了,那就早点辞官吧,我真怕我们家人被你害死。” 窦世显一股血气顿时向上逆涌,猛地抬起头就看到从屏风后绕出来的窦山君,也不知道她藏在那儿多久。“不孝女!”窦世显叱骂一声,心里头十分后悔。当初见着女儿神异,便对她百般宠溺,她想学什么便由着她去,然后……然后就养成这种桀骜不驯的性情。“你懂什么?!”窦世显猛地一拂袖。 窦山君把窦世显的斥责当作耳旁风,她冷哼一声说:“早劝你推进印刷坊了,偏不听。靠着地域的差异,将刻本的价格抬高谋取利益能有多少?这阳奉阴违的事情传到长安,窦家怕是没人再奉血食了。” 窦世显:”……“他气得脸色发白,这女儿何止对他忤逆,眼中也没有祖宗的存在。 窦山君看着窦世显摇摇欲坠的身影,眼神逐渐变得可怜他。那几个利欲熏心的人,凑在一起都拼不出一个脑袋来。摇了摇头,窦山君说:“齐王为什么多此一举?还不是防着你们?棉花在苏州先试验,难不成以后只在苏州吗?棉衣能够御寒保暖,如此重要的东西,圣人会希望它变成贡品那样稀有吗?用脚趾想想都不可能啊,圣人想要的恐怕是千万之数呢。” 有的人在计较家中利益,有的人眼光则是放到各州府,怪不得一辈子都出不了苏州呢。窦山君暗想道,对于老父亲她也没什么同情心,不遗余力地刺激他:“跟你们说话简直是凌辱我的口舌。我看阿耶还是歇下吧,让我着官袍替你坐镇刺史府好了。” 窦世显:“你、你、你放肆!” “做人不要这么小心眼。”窦山君语重心长,“我这是为了咱们窦家好。” 说完这句话,没等窦世显再骂她,窦山君已经一甩手,迈着轻快的脚步从堂中出去了- 以官府的名义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一个“役”字就能招来免费的劳工,更何况高素之愿意出钱供他们吃喝。齐王长史跟着张文宣一行人才下各县没多久,便已经招足了人选。 “其实不必给工钱。”州中的佐吏对着齐王长史道。 齐王长史道:“看顾棉花不是三两日的事情,得三到四个月。力役也就二十日而已。若不给工钱,他们家中人衣食如何供给呢?” 佐吏不以为然说:“一户又不是一丁。” 齐王长史深深地望了佐吏一眼,问:“你若不在,你兄弟愿意如你在时那般供养你妻儿?” 州中佐吏立马语塞,人心都是不平的,再加上亲疏——有几家贫户能做到无怨呢? 劳工、匠人到齐,这种植棉花以及刻印图册的事情可以有条不紊地推行下去。 高素之眼也不眨地撒下了大批的钱,可这只是暂时的,等到满园的老管家告诉她张恒又派人来问满园事情后,她顿时喜笑盈腮,知道从张恒手中刮钱的机会来了。这倒不是说张恒买园子愿意出大价钱,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能借势压多少,那就压多少。 高素之一开始着人展现出一种坚定不移的立场来,再慢慢的,在张恒派遣出来的豪奴威逼利诱下软化。在张恒以为能够得手的当口,又派人传出另外有人想要买下满园的消息,将张恒那点从容挤压得半点不剩。在心情起起伏伏的时候,就很容易做出一些不恰当的事情来。 高素之起先还在想张恒用什么手段呢,等到夜里有人呜咽如鬼哭声的时候,她立马明白了,张恒是想要装神弄鬼迫使主人家将园子脱手。满园中有暗卫盯着,张恒那点小伎俩一戳就破。高素之没让人捉鬼,刻意等待流言在苏州城中发酵。 张恒派人散播流言,有两个目的。 一是迫使主人卖园;二是促使竞争者胆怯放手。 可这本身就是高素之跟张恒演的一出戏而已。 “姐夫,还是你想得周到。”张恒春风得意,朝着身侧锦衣青年道。 那锦衣青年得意一笑,说:“我也是听了窦山君说的闹鬼旧事而已。” “沈六先前还劝我放弃满园呢。”张恒志得意满,提起沈六来,字里行间皆是不屑。 “沈六那是个没出息的,什么都听他姐姐的。我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沈氏族老赶出来了。” 可张恒的喜悦没能维持多久,到了次日,他便得到消息,说是半夜的时候,他派出去装神弄鬼的人已经被抓了,还将他给供了出来。张恒的心也就慌乱了刹那,就算被押送到府衙又怎么样?顶多被训斥一顿而已。他照样在家中摆席,呼朋引伴。只是酒宴才起,他父亲便脚步匆匆地冲进来,当着众人的面,恶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逆子,我们全家都要被你害死了!” 张恒脑子嗡嗡作响,皱着眉看向父亲,内心窝着火气。 “还愣着干什么?收拾东西,走人!”张家家主怒气冲冲道。他已经得到了消息,抓张恒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这会就算是窦世显也保不了他,只能先离开苏州避避风头。 “阿耶为什么打我?”张恒压着怒意问。 张家家主根本顾不得围观的少年们,咬牙切齿道:“你还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事情?你怎么敢让人去齐王下榻的地方闹事?!”张恒不是长子,张家家主对他很是放纵,根本不知道他在打满园的主意。乍一听消息,急怒攻心,险些晕眩过去。 “赶紧走!”他不想再听张恒辩驳什么。 而张恒呢,被这个惊雷砸得头晕目眩的。满园里住着的是齐王?他打听到的消息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个无权无势的富商吗?“我——” 话还没说完,一阵骚动声传出。 屋里屋外都是兵荒马乱的。 持着横刀闯入屋中的并不是州县的白直,而是高素之从长安带来的亲卫。 “张恒意图谋害齐王,罪不可赦!”亲卫高声喝道。 到了这份上,哪里还能挽回什么?张恒就算要跑也来不及。那些个被张恒邀请的少年脚步挪动,恨不得立马离开这里。张家人的心则是坠入谷底,道了声“完了”。张恒想要压价拿下满园,未曾有谋害人之心,可偏偏撞到刀锋上,硬是被拔到谋害齐王的高度,这可是要牵连全家的死罪啊! 60-70 第61章 州县的执刀、白直都是用的本地人,就算不是豪族,也跟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高素之早料到衙门中会有人通风报信,甚至故意拖延时间给张家准备的机会,故而早早地便派遣人盯着张家。果真,在张恒要跑之前,将他逮住了。 这样的罪名落下,窦世显哪能再睁只眼闭只眼?只得履行职责审问张恒。 张恒大感冤枉,他就是想要拿下满园而已,的确装神弄鬼了,可没有杀人的心思。跪在地上被打了几棍,他浑噩的脑子终于找到一丝的清明,知道这就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他并非一开始就想巧取豪夺,而是命奴仆跟满园那边的人交易。如果对方一开始就表明身份,他还敢觊觎满园吗? 还有那些关于满园主人身份的谣言,是谁传出来的呢?不是有人故意在误导他吗?张恒心想着,心中极度的不安。如果是个陷阱,就意味着他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张恒能想明白的事情,窦世显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中也是寒凉一片,尤其是听齐王说“窦家与张家有亲”这句话后,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齐王一来苏州就想给当地豪族一个下马威吗?! “张家想要满园,我也不是不能割爱。”几日不曾露面的高素之,此刻坐在上首,朝着心惊肉跳的一众人露出一抹优雅从容的笑,她慢条斯理道,“只是满园乃旧吴王府产业,如今归平阳公主所有,我也是暂住而已。” 张恒:“……”他听得心中一梗,在齐王来之前,为何满园之人也不肯走漏风声。 “如果住在那处的不是我,张家是不是就得逞了呢?”高素之又问窦世显。 窦世显慎重道:“大王以为该如何处置?” 高素之:“谋害皇亲该当何罪?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窦世显面露犹豫,他猜测高素之没有真杀人的打算,又看了眼可怜的张恒,迟疑片刻说:“恐怕张恒未必有此恶意。” 张恒也跟着替自己辩解:“小民绝不敢滥杀人!” 高素之笑了笑,不再说话。她也没等张恒判罪,便施施然地离开衙门。窦世显见状,找到一线生机,下令先将张恒关押在狱中。 张恒想买下满园的事儿,苏州不少豪族家的儿郎都知道,有的人给张恒瞎出主意,有的在边上看热闹,偶尔有几句劝说张恒的话,也被对方很不客气地顶了回来。这些少年没将此事看得多大,直到张恒入狱后,才跟家中长辈老实交代。 那些人一听张恒如此下场,哪会不明白时局要变了?齐王来到苏州根本就不准备当甩手掌柜,而是想拿当地的豪族开刀。也是张恒贪心,撞到齐王的刀锋上,使得张家被撕开一个裂口!齐王要对付张家,那只是张家吗?众人一联想佃奴被送回来的事情,再看看印刷坊的发展,顿时抽了一口凉气。 京中传来的消息说刻本是齐王执意推动的,是否因为印刷坊的事,他们惹了齐王不满呢?如果他们的心拧到一处,或许还能抗衡一阵,可现在长史张文宣和司马李修都是倾向齐王的! 一时间州中人心浮动,纷纷找上了窦世显,想要拜见齐王。 窦世显也觉得发愁,心中暗暗地埋怨起多事的张恒来。前几日齐王自个儿在城中住着,也就着手安排棉花种植事而已,现在呢?因为张恒行事不法,整个府衙都被齐王带来的人盯住了,向来平和的长史和司马也一下子强势起来。 他这个张家的姻亲,浑身都不舒坦。他那好儿子还指望他说情,没看到齐王口口声声张家吗?这根本是将张家当成一体的,要将他们整个拉下水。万一窦家也被牵连了呢? “阿耶在烦心什么?”窦山君看着窦世显难看的脸色,明知故问。 窦世显瞪着窦山君,在兄妹俩的争执中,依约知道张恒的装神弄鬼是从窦山君这里得到的灵感。他不敢往下追溯,万一其中也有窦山君的身影怎么办?揉了揉太阳穴,他盯着窦山君半晌,才说:“张家事情,你有什么好主意?” “这还不简单?”窦山君笑了一声,说,“事情可大可小,全部看齐王心情。” 窦世显闷声道:“可齐王都不见人。” 窦山君冷冷一笑:“不是知道她住在哪里了吗?就不能拿出三顾茅庐的诚心来?我听说沈家、李家已经先一步往满园中递送帖子了。” 窦世显咋舌:“动作这么快?” 窦山君鄙视地看了眼温吞的老父亲,语言上丝毫不饶人:“不然等着牢里捞人吗?” 窦世显无言。 窦山君又劝:“阿耶想保全家族,还是将房中所藏的几卷书拿出来吧。” “那都是藏本!”窦世显吹胡子瞪眼,哪里舍得?窦家被抄家后,也就他小家里的些许东西还存在,许多珍贵的典籍都入了内库,让他把那些藏本拿出来,就是割肉。他深呼吸一口气,瞧着窦山君半晌,说,“按规矩,亲王府中可置孺人二人。” 窦山君听了窦世显的话,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窦山君脸色一沉,咬牙切齿道:“您这是想卖女求荣?” 窦世显脸上挂不住:“这都是为你好。” 窦山君对着窦世显嘲弄一笑:“那您怎么不去给人当男妾呢?” “你——”窦世显被窦山君的话气得不轻,可窦山君没再理会他,扭头就离开了。她的面色沉冷,眼神中闪过一抹暗芒,似是打定了主意。 满园中。 拜帖如雪片般飞来。 高素之知道一些大族已经开始急了。她谁也没见,将除了书籍外的礼物都退了回去。只是这一举措,给了当地大族一些暗示。他们猜测问题出在印刷坊上。如果不是他们阻碍刻本推行,在棉花种植上也得趁机得利,而不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农户得到新的知识。 像李家本就跟张家不怎么对付,试图趁机将张家的势力压下去,他们自然是选择靠着齐王。在李修的推动下,何止是出了家中藏书,还豪气地捐赠万钱。可并不是所有都有李家那般觉悟的,送了几卷书后就开始磨磨蹭蹭。 “我想宴请诸夫人来园中做客。”王映霜对着高素之道。高素之在府衙那边用力,她也得借着女眷刺探刺探各大族的动向。 高素之问:“你不是不喜欢应酬吗?”京中熟人的邀约都极少去,别说是去见陌生人了。 王映霜笑了笑,说:“作为齐王妃,有的责任怎么都得担起,大王觉得呢?” 高素之以王映霜的意愿为先,见她脸上没什么为难和不快,当即点头说:“你拿主意就好。”她的王妃这么聪明,做什么事情不成功? 齐王妃要宴请宾客的消息传出,家家户户都开始期待起来。像刺史夫人、州长史、司马夫人以及已经随着家人归田的诰命夫人都在应邀之列,余下的便是州中豪族家的了。 阳春三月里,莺鸟啼鸣,烟花如梦。 可醉翁之意不在酒,客套话后便是一种无形的交锋。 一个个笑着提起长安事,可想知道的又哪里是长安呢? 王映霜微笑着应和,三言两语便将话题落到粮种上,话语间藏着一种无声的暗示。 高素之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了水稻粮种,将其称为“占城稻”。稻种不算多,分给吴中百姓种不太妥当。她们在商量后,打算给州中大户一些甜头,让个别人拥有“献良种”之功。至于哪些大户,还得再仔细观察。 王映霜露脸的时间不长,在宴会将半的时候便退下歇息了,让王府属官的女眷在那应付各家的来客。 凉亭中,微风徐徐。 王映霜跟前摆着半盏酒。 她撑着下巴问灵奴:“可有看到有意思的人?” 灵奴一直跟着王映霜,脑子也学会转动了。先前就在察言观色,她小声道:“那造船的沈家有些意思。” 王映霜挑了挑眉,她也瞧见了。沈家在态度上是向着她们的,也是第一时间将书籍送来。只是家族内部是否声音一致就难说了。这次宴席沈家来了好几个人,可并没有走到一起,神色间是毫不掩饰的疏离。 想了想,王映霜朝着灵奴吩咐一声:“去打听打听那落单的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家中又是如何状况。” 灵奴叉手称是。 等到宴席结束的时候,消息也跟着带回来了。 “那小娘子行四,名初月。是沈氏嫡脉,家中有一弟,行六。不过这家奇怪,虽然是嫡支,却是被整个宗族给分出去了,跟宗族的关系也摇摇欲坠。她是沈家里先送典籍过来的。” “为何?”王映霜疑惑道。 “好似是沈四娘强势取得了家业,沈家那边不甘心、不服气。”灵奴顿了顿,又说,“可在整个沈氏宗族的围打下,沈四娘名下的船行也露出颓态来。” 王映霜皱了皱眉,说声“知道了”。 女子掌家业怎么了?虽未相交,可王映霜对沈四娘也产生足够的兴趣来,准备等高素之回来与她提一提。 可不知为何,今日的高素之回来得晚了些。 等到日落西山了,她才回到满园中,满头大汗的,饮了半壶水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大王怎么回来晚了?”王映霜等着高素之平了那口气,才出声询问。 “道上有个人拦马。”高素之对上王映霜的视线,一点也不隐瞒她,“是窦世显的女儿,名唤窦山君。” “哦?她拦大王马做什么?”王映霜一挑眉,拿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 高素之:“她问我是不是觉得窦世显碍事了。”饶是高素之,也被窦山君大胆放肆的言论惊了惊。瞧她那神态哪里像是说父亲?像是在议论如何处置一头肉猪。 王映霜:“大王怎么回答的?” “没有回答。”高素之凝视着王映霜扬眉一笑,说,“天色不早了,哪里还有空与她说那么多?”而且这话也不好答,她要把窦世显称斤卖两她就自个儿去嘛,做什么要拽上她?窦世显毕竟是朝廷命官,她可以处置白身的张恒,却不能越过职权拿窦世显开刀。就算真有什么,也得将确凿的证据送往长安呢。 对道上碰着的小娘子兴致缺缺,高素之没继续说,她问:“今日的宴席怎么样了?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让你难堪?” “没有。”王映霜横了高素之一眼,“大王怎么老是想这些事儿?” 高素之讪笑一笑,垂着眼睫,那不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说看多了吗? 王映霜又道:“除了陆家、张家,地方上有头有脸的都来了,我按照你先前的意思,透露了点占城稻的事,不过感兴趣的似乎只有几家,有的选择观望着。” “对粮食没兴趣?那对纺织相关的技术呢?”高素之轻哼一声。 “李家自然是不必说了,作为苏州数一数二的布商,对纺织机兴趣极大。”王映霜笑了一声,又说,“李家的娘子消息很是灵通,知道长安乐善学宫的事。她家愿意出钱出力建立私学,请大王派人去他们那边教习。” 棉花种植只是初级阶段,棉花如何纺织成布?如何裁成衣物?纺织机有什么不同?一个个心中盘算着呢。在苏州的四大豪族中,李家的产业与纺织挂钩,是最想得到棉花技术的,李家愿意配合,和张文宣旧交是一回事,最主要的还是有利可图。 至于以粮米起家的张氏,倒是没那么在乎纺织。陆家呢,倒是跟李家的产业重叠,但他家一直跟张家走得近,府上又出过宰相,不屑来争这事儿。 “他们主动来求,是个好开端。”高素之笑道,她带着匠人们来苏州,不是为了玩的。改良的纺织机以及一些处理棉花的手段,总要传出去。李家愿意支持她,倒是省了她不少的功夫。 “过两日就让崔乌去跟他们定契约。”有些规矩得提前说清楚,她可以让李家先尝这个甜头,走在前边,却不会让李家直接垄断这一行。 李家的动作快,在得到高素之点头后,立马就贡献出一座庄园当学堂。他家的纺织机不是外来的,名下也有家具行当。他们第一时间派出心腹匠人跟着京中来的大匠学习改良的纺织机器。而另一边呢,擅长纺织刺绣的工人们,也腾出劳作的时间去学习棉花纺织技术,为日后棉花丰收做准备。 李家这些事情做得轰轰烈烈的,轻而易举就传到了陆家人的耳中。 陆家经商的其实不是宰相那一房支,但是关系还算亲近,对方有着门生子弟,连陈国公的嫡孙游学时都要过门拜访,在一些事情上得看旧宰相的态度。本来他们对棉花就很感兴趣,是那边传来消息说迟早要推广的,不可能被某家独占了。权衡利弊后,他们选择跟张家或者说晋王站在同一条战线。可现在李家直接改良纺织机器,这不是还没落定的棉花,是切实影响到他们家的利益了。 到底要不要去讨好齐王,成了陆家人避不开的选择题。 张家呢,因为张恒下狱的事情心惊胆战的,张家家主倒是想去依附齐王,可先前已经跟晋王府那边的人连上线了。张恒会想着讨好元养心,也是因为他们家打算攀附陈国公府、攀附晋王而已。左思右想后,张家家主决定去求元养心出面,哪知连个人都没见到! 几日后,张家家主还得到消息,有几家得到了更好的水稻良种,到时候产量必定压过他们!做他们这一行的,除了到处收购外,自家的庄园田地也会种满粮食。头一年不见得有什么差距,但等稻种多起来呢? “良种能说来就来吗?会不会是传出的假消息?”张家族老皱着眉,不大相信。张恒就是被假消息骗了才动贪念,导致现在身陷囹圄。 “元养心那边不愿意出手。” “陆家呢?” “陆相公跟元家有交情,不会靠向齐王的。陆家那边正因纺织机眼热呢,不知道该如何做。” …… 这利益纠葛太深,有时候就会损及自身。张家家主烦得不行,关键时刻,旧日交好的人一个都靠不住。思忖良久,他下定决心,咬牙道:“将家中的藏书都赠予州学!”说是赠给州学,其实是交给印刷坊,这意味着不久后,刻本就会通行于世,想要独占知识,已是不可能之事。 在捐赠书籍到州学后,张家家主又恭谨地前往满园拜访,只可惜得到的只是极为冷淡的托词,齐王根本就没打算见他!最后还是相识的人给他透了点风声,知道齐王供养那群种植棉花的人颇为费力。张家家主又大手笔地捐赠了粮肉衣物,这才得以见到齐王长史,将被打了几十棍的张恒从牢中救出,并得来少量的占城稻稻种。 “我们大王好清静,最是厌恶麻烦事。”齐王长史的提点声在张家家主耳畔回荡,眼前一片晕眩,后悔不已。 满园中。 高素之心情畅快,一开始投下一笔钱,如今也获得了回报。有苏州的豪族们支撑着,后续不需要再从她的口袋里拿钱了。 琐碎之事结束,高素之终于得了几分空闲,能与王映霜一道吟赏烟霞,看江南春色依依了。 太湖处常苏湖三州之地,历来是赏春的好去处。青是洞庭山,白是太湖水,风光犹绝。 “这湖上的船大多出自沈家。”王映霜与高素之举杯对酌,慢悠悠地开口。那日她也同高素之提了沈四娘的事,不过之后便是与各家往来定契,无暇兼顾。 “形制相似,但标志上略有区别。”高素之想了想,说,“也是因为沈家分家事情吗?” “兴许吧。”王映霜道。 “不知他们家是否造海船。”高素之心念微动。 “大王还想要派人出海?”王映霜诧异道。高满的商队走南闯北的,其实也到过外国,不过走的陆路,去的西边,接触的大多是胡人。这海上——渔民们倒是会出海,可又能走多远呢? “外边天地极其广大,有何不可呢?”高素之慢悠悠说。不过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就算粮食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不过船行还是可以关注着,运河、水渠上运物资也需要船呢。苏州船行沈家一家独大,可沈家中又有小家,如果需要造船的话,独担门面的沈四娘是第一选择。 相处久了,一个眼神便能会意,她摩挲着酒盏,温声道:“我改日与沈四娘见见。” “此事多谢娘子了。”高素之直勾勾地看着王映霜,悄悄地将称呼更改了。 王映霜被高素之灼灼的眼神瞧得脸热,她一垂首,避开高素之的视线。这样的眼神是一种无声的诱引,很容易让人生出些不切实际的企盼来。 高素之看着王映霜垂眸,心中如风过池莲,荡开一圈圈漾着粉红的波澜。眼前的小几有些碍事,她倏然间站起身走向王映霜。可舟中哪如陆地上平稳?水波一扬,舟身便左右摇晃。高素之嗳一声,双手扶住了王映霜的肩膀,单膝跪在她身侧。 王映霜仓皇间抬眸。 高素之没松手,右手顺着王映霜绸缎般的黑发往下滑,最后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 王映霜没推开高素之,她的心跳速度加快,屏住呼吸,伸手去取小几上的半盏酒。 “怎么当初打探来的消息,是你爱喝茶?”高素之看着王映霜如玉般的纤纤手嘟囔。这来到舟上她浅浅酌了几口,而王映霜一杯接一杯的,连点醉意都没有。这人比人,气死人呐。 “怎么?难道要我家宣扬,二娘子是个酒鬼吗?”王映霜有些好笑,有的东西是世道给她添上的枷锁,哪里是她的本意? “就这么好喝?”高素之纳闷,盯着泛着细微涟漪的酒盏,也生出几分心思来。 王映霜偏头,她觑了高素之一眼。她们喝的就是同一壶,滋味怎么样,会不知道吗?可别管她脑子里浮动着什么样的思绪,这心就像擂鼓,咚咚咚地响,挤压着她的理智。她的手一抬,将酒盏朝着高素之唇边凑。 高素之眼神明亮,她就着王映霜的手饮酒,那烧肺腑的酒无端变得缠绵悱恻起来。 “还要喝?”王映霜睨着她问。 高素之点头又摇头。 盏中的酒是先前倒好的,她这会儿要喝,又得斟酒。她杵在这儿,摆明了碍事。 可她不想让开。 第62章 王映霜眼波流转,脉脉含情。 她对上高素之的视线,心跳的速度极快。伸手拨了拨杵着不动弹的高素之,见她稳如泰山,分毫不动,便笑着问道:“到底是要还是不要?”酒盏已经放回小几,王映霜的说话的时候似要起身,可水上舟摇了摇,又有一股从高素之掌心流出的力道,让她依旧坐在原地。 “不喝了。”高素之眼神迷蒙,她是喝多了吗?怎么觉得目眩神摇的?直勾勾地凝视着王映霜,只觉得她哪里都好看,像是一个摄人的漩涡。她红着脸,慢慢地收回手,在王映霜的身侧坐下。 王映霜的视线一直跟着高素之游走,隐隐觉得高素之有话要说,可半晌过去了,不见她吐出一个字来。内心深处有些莫名的失望,要去倒酒,高素之忽地将她的双手抓住窝在掌心。 发烫的掌心贴着肌肤,一股热流顺着四肢百骸在游走。王映霜有些不自在地蜷起了手指,可在一片无声的静默中,高素之又将她的手指分开,十指交叉,指根紧紧相贴了。王映霜眼皮子一跳,那颗心像是跃到了体外跳动。她也不是没牵过高素之的手,但都只是一握,哪像现在有种春风拂柳丝的缠绵。 “你——” “娘子。” 两人一道开口,对视一眼后又沉默无话了。 暧昧的氛围正好,没被王映霜毫不留情地推开,高素之嘴唇翕动着,想要说几句话,可偏像吞了哑药,这到了关键时刻,口舌笨拙,竟是什么都讲不出来,只有一声夹杂着委屈和无奈的叹气声。她一低头,便靠上王映霜的肩,没舍得挪开,便佯装不适,靠在她的身上。 “大王晕船了吗?”王映霜瞥了眼交握的手,不去看高素之的神色。她脸红心跳的,绮念纷至沓来。 高素之小小地嗯了一声。 王映霜的身体稍微转了个角度,方便高素之倚靠在她的怀中。她低声道:“那让人回去。” “不要。”高素之呢喃着拒绝,在太湖上泛舟,就她们俩人飘然天地间,也有一种乐趣。她松开了一只手,去勾王映霜的腰。这亲昵的动作俨然超过在矜持下画出的那道界限了。可能是酒壮人胆,也可能是王映霜无声的纵容,高素之明显变得放肆了。 王映霜轻哼一声,面颊被酒意以及那股羞赧熏得酡红。 太唐突了,王映霜心想。可也没有说话制止。 水上舟摇摇晃晃的,好像人的思绪也跟着飘摇起来。 良久,王映霜才轻轻地说:“大王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高素之唔一声,慢慢地抬起头。脑子还在酒意中沉浮,可面上的酒色逐渐褪去,只余着一抹逗留在眼尾的薄红。“我、我——”她该抓紧机会的。可话没说出来,高素之就露出一抹沮丧之色,在心中暗骂自己的不争气。 王映霜:“……”她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别样的氛围难道是她多想了吗?如果将那点心思揭开会怎么样?脑子中乱糟糟一团,理智的弦在酒后断裂,凭借着一股冲动,她问,“大王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高素之一惊,看着王映霜倏然冷凝的脸色,又摇了摇头说,“有。” 王映霜听得不是滋味,这在答案揭晓前,不管是没有还是有都让人烦心。可烦恼中又夹杂着一些甜蜜的希望,毕竟根据以往种种,她也可以想到她自己。但王映霜又怕自作多情,想了想,她又拿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问,“是哪家郎子呢?” 高素之的心突突地跳,王映霜的话像是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直女的思维……只会认为她对哪个男的牵肠挂肚。 高素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万一是试探你呢?”003暗搓搓地在一边看戏,实在忍不住出声鼓动哑巴似的高素之。 前进还是倒退?这个问题回答后她跟王映霜的关系会如何?高素之的脑子开始转动。 王映霜见她迟迟不出声,一股恼意油然而生。她拂落了高素之的手,终于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将她从怀中推开。在高素之惊惶的眼神中,她又去倒酒。 “没有哪个郎子。”高素之小心斟酌。 王映霜呵呵一笑,将那杯剑南春一饮而尽。“大王直说便是,哪里用思考这么久?难道我还能阻止大王动心吗?” 003兴致勃勃:“她生气了。” 高素之:“……”本来思绪就是一片浆糊,又得听叽里呱啦的系统在叨叨,她揉了揉太阳穴,继续跟王映霜说话:“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王映霜的眼神更像是利箭了。脉脉春水顷刻间泛起汹涌壮阔的波澜。 高素之被戳得心中冒血,一股冲动向上涌动,她问:“一定要是郎子吗?”话中的意思是个傻子都能听懂,更别说七窍玲珑心的王映霜了。在她的沉默中,高素之的一颗心笔直地坠入谷底,蔫头耷脑的,像是被判决了死刑的囚徒。 一声轻磕。 酒盏落在小几上,传出沉闷的响动来。 王映霜抱着双臂,脸上的神色缓和几分。她问:“那是哪家娘子呢?” 高素之心中沮丧,傻愣愣地看着王映霜,等系统重复了她的话,耳畔才炸开雷霆似的闷响。她的视线在王映霜的脸上聚焦,近距离地观察着那张皎如明月盘的脸,眉峰如青黛,眼波似江水。 “很难回答吗?”王映霜叹息似的问,她抬起手揩了揩高素之湿润的眼角。 她看着王映霜,呆了呆,一双水润的眼眸中忽然间浮动着不谙世事如孩童般的懵懂和天真:“我、娘子。” 王映霜狂乱的心跳逐渐地平静了下来,面色依旧薄红,可逐渐清明的神思让她依旧把握着主场,引诱着高素之说出未尽的话:“嗯?” 高素之口干舌燥的,那只轻轻抚过她眼角的手已经将一缕落在眉间的头发给拨开了。 “不是晕船?是醉了啊?”王映霜望着高素之,看了半晌,漫不经心地收手,说,“罢了。” 此刻的高素之完全被情绪主导着,看着王映霜要抽离,顿时一惊。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抓王映霜,不让那近在咫尺的盈盈香气抽出。她脱口道:“就不能是我家娘子吗?”她凝视着王映霜,又委委屈屈说,“我不是那没道德的人,我知道从一而终的道理。” 王映霜面上的笑容绽开了,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寒霜之意散尽,她手落在高素之肩膀上,故意揪住高素之话语间的破绽,问:“就只是因为要从一而终?如果大王的王妃不是我呢?” 高素之用力摇头:“不是。”本来只有一点昏沉,脑袋一摇,那股晕眩就更剧烈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点惊慌失措,又抱住王映霜的腰。可才惹恼了人,现在的动作便显得唐突了。于是她一触即离,可王映霜手往下一滑,抱住了她。 “头晕。”高素之看着王映霜,可怜兮兮的。 “那我们就回去。”王映霜轻声道,语调像是和风细雨。 高素之闷闷地应了一声,浆糊似的脑子里找到一些不对劲。 王映霜问了,她回答了,然后呢?这样就完了吗?虽然她没有跟人表白过,但根据往常看小说的经验,要么是天雷勾地火般的剧烈缠绵,要么就是风刀霜剑般的拒绝,这样没有结果的结果算是什么? “娘子。”高素之凑近王映霜。距离拉得近了,落在眼中的不仅是饱满嫣红的唇,还有面颊上那细小的绒毛。呼出来的气如热流在狭窄的距离里回旋,高素之陡然间发觉她跟王映霜的距离只剩下几分了。近在咫尺,可又像远在天涯。 “嗯?”王映霜轻哼一声。 高素之的心里剧烈地挣扎,那不能轻薄人的观念被一种渴望冲得摇摇欲坠了。脑子里的系统不住地在怂恿下,还提出了能量值来煞风景。不得不说,能量值三个字让高素之清醒几分,总觉得现在的轻薄像是对王映霜的亵渎。她已经打定主意抽离,可有时候本能并没有那么好控制。 在高素之思绪纷纷扬的时候,王映霜搭在她腰间的手动了动,贴得更近,轻轻一摩挲,像是一种无声的暗示。那高高筑起的理智高楼瞬间垮塌,什么有失风范、什么轻薄行都被高素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低下头跟王映霜耳鬓厮磨。只是终究没那么大胆子,在王映霜唇上似是很无意地轻轻一碰,又呵着热气转而压在她的肩上了。面颊擦过柔软的耳垂,小小的耳坠子在左右摇曳。高素之面上热气上涌,轻哼了声,语调十分绵软。 高素之悄悄地伸手笼着王映霜的腰,她又软绵绵地问:“我说了,你怎么不回答我?” 王映霜听了高素之的话,觉得好笑。没有推开,难道不是一种答案吗?或者高素之想听言语?王映霜琢磨一阵,扶起高素之,与她面对面。本来想说几句温情的话,可乍一看高素之眼中的满足和得意,话锋忽地一转:“希望大王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高素之“嗯嗯”两声,眼眸中亮晶晶的,她执着地问:“那你呢?” 王映霜思忖片刻,眼中涌出的笑容越发浓郁了:“只要两心同,便不负。” 高素之听得高兴,说了声“好”后,把王映霜揽在怀中。两人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渐渐地合拍,像是要融会为一。她还像是踩在云端般,有种不真切。“娘子,我可以再——” 王映霜问她:“再什么?” 高素之低头,红着脸说:“再亲一下。” 刚才没发挥好。 王映霜:“……” 第63章 舟泊江上。 高素之抱着王映霜不肯撒手,在得道王映霜应允后,她先是亲了亲王映霜的面颊,再慢吞吞地挪到她的唇畔,如蜻蜓点水般一落。可没舍得挪开,偷觑着王映霜的脸色,动作也逐渐大胆放肆了起来。舌尖在微合的唇上轻扫,等到裂了条细微的缝隙,便长驱直入了。 只是没什么经验,不得要领,亲了一会儿连气都顺不过来,只得很遗憾地后退。她的手也不安分,贴着王映霜的腰游走,脑子似乎彻底放空了,只凭借着身体带来的感觉行事。最后是王映霜一把摁住了她,横了她一眼,将人推开些。 那浮动的暧昧旖旎散了些许,王映霜理了理裙裾和鬓发,起身吩咐往岸上去。 高素之靠在一边,直勾勾地凝视着王映霜,笑得灿烂。哪里顾得上什么湖光水色?只有王映霜是她尽日看不足的。 接下来的日子呢,高素之倒也不能长日里闲懒。州学下印刷坊的事情不必她操心了,在经过打压后,苏州当地的豪强老实不少,不再明里暗里下绊子,反而更殷勤地将刻本引到族学中,要从自己的身上下功夫。 可棉花种植和占城稻的进度要过问,李家那边的纺织技术也得关注着。来满园中拜见的人渐渐增多,高素之总不好一个都不见,应酬一多,人就被迫变得忙碌起来。 高素之与苏州那帮本地大族打交道的同时,王映霜也频频地跟州中有头有脸的大户家中女眷碰面,其中格外关注沈家四娘子的动态。在沈家一族中,支持她的人并不多,她再要强,也抵不过宗族都对她名下船行的围打。宗族的人试图以长辈的名义压制她,逼迫她将名下船行给不济事的沈六,至于她自己,则是早些嫁人,增强沈氏的联姻网。 沈初月当然不愿意受制于人,她苦苦地维持着原有的局面。可沈家人不想给她生路,一边跟她抢夺生意,一边从她名下的船行中挖人,还散播一些船只质量不好的谣言。 “沈家的生意很广,最主要是跟官府合作,打造一些价格不菲的漕运船。这方面金钱收益不高,但隐形的利处甚多。”王映霜道。整个沈氏宗族和沈初月,州县必定倾向于沈氏宗族。如此一来,对沈家宗族逼迫孤女的事,他们就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漕运之事不好插手。”高素之蹙着眉沉思道。长安人口多,关中粮食已不能供给,依托水渠、运河将南方的粮食送到汴京,再进行转运。在粮食收成不好的时候,天子还有就食洛阳的旧俗,每每被人笑说是“逐粮天子”。 “多请她来满园,至少能让沈氏宗族忌惮一二。”王映霜想了想,又问,“大王是不是想请她造船?” 高素之沉思片刻,说:“只是不知她有没有远航的胆量和魄力。”她其实想请人造战船,不过这事儿太危险,很容易踩到泰始帝的逆鳞,只得暂时作罢。沉吟良久,高素之下了个决定,道,“让崔乌去跟她谈!”崔阊走南闯北的,在江南这边也有人脉在。想要船出海,暂时不能以她的名义去。 苏州沈家。 自从双亲去世后,沈初月便从宗族聚居的地方搬了出来,远离那些如豺狼似的叔伯,可饶是如此,也不胜其烦。那些叔伯们为了拿到她父母留下的产业,可谓是不择手段,抢夺了不少生意。就连过去跟父母合作数十年的老顾客,也纷纷转向那帮人。 “阿姐,不提窦娘子,就说满园那边,她们对船业似乎感兴趣,要不——”沈六在一旁劝说。 “你给我闭嘴。”沈初月看着游手好闲的沈六就觉得烦,做生意不成读书也不成,跟着张家那些人走,险些将沈家拽入漩涡里。她能做的,难道沈家那帮家伙就不能吗?先前沈家还在商议抵抗刻本呢,在她将典籍送到满园后,那些人立马就跟上了,总之不愿意让她好。 正当沈初月感觉前路彷徨的时候,一位自称来自蜀中的商人出现,想要参观她家船行。沈初月斟酌片刻后,应允了这位大客户的请求。在船行中观看时,商人不置一词,直到结束后,商人眼中精光闪烁,道:“这些船的品质不够,你们家什么样的船都能打造吗?” 沈初月听了商人直白的话语,有些许的不悦,可她还是将气性压了下去,温声询问商人差在哪里。 商人倒也爽快,直接取出一本造船图谱,在沈初月的跟前晃了晃,说:“这是个逾年的大单子,沈娘子敢接吗?” 沈初月眼皮子一跳,但凡商户在她家订船的,都不可能一次性结清的,只付给定金。单子越大、时间拖得越长,风险就越大。沈初月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家底兜着,要可是成了,其中的利润不容小觑。过去的大单都是跟熟客合作的,与外来的商户定契,就是一场豪赌。 商人又道:“沈娘子不必急着拿主意,我就住在城中的悦来楼中,沈娘子可随时遣人来寻我。”见沈初月没说话,她又将那本图谱递给沈初月,笑道,“我家主人的小小心意。” 听了这番话,沈初月更是觉得商人非寻常身份,所图甚大。她不愿意接下那本图谱,可商人摆了摆手,明显对造船技术的外传不甚在意。 沈家宗族的人始终关注着沈初月的动态,见有蜀中来的大商户前去沈初月那拜访,立马便生出插手的主意。没等沈初月拿定主意,沈家宗族中的人便去悦来楼下帖,请那需要船只的大商户会面了。 此间发生的事情,暗中监视的人一一回禀了高素之。 “这些人是一点生路都不给沈四娘留吗?何必赶尽杀绝呢?”高素之拧着眉,本能地厌恶沈家那帮人的贪婪。尤其是对方那些用来抹黑沈四娘的言论,直指“女人”这一身份,仿佛一切都是女人的错。迂腐又自大的老顽固,不是她要拉拢的对象。 “沈家这么急切,还有一个原因。”暗卫又道,在高素之和王映霜的视线投来时,她忙禀告说,“不知沈家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知道刺史对沈四娘颇感兴趣,所以——”后面的话,暗卫也觉得难以启齿。 “窦世显那半只脚在棺材里的老东西?”高素之气笑了,骂道,“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一张老树皮还想占人家便宜。” 高素之道:“继续看着。”她得想办法查查沈家,省得对方这么能找事儿。还有窦世显——这个刺史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可没等到高素之动手做什么,刺史府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是窦世显偶感风寒,卧床不起了。来报消息的是张文宣的人,字里行间都是“没这个刺史也不要紧,大事小事有他们在就好”。 难道是作孽有天收吗?高素之心中暗笑,也懒得去刺史府探视,直接让人送去一支人参,算是聊表心意。 窦家。 窦山君在窦世显的书房中翻找印鉴,等拿到手之后往袖中一藏,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出去。屋外守着的奴仆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有看到她。窦山君的脸上露出一抹笑,迈着轻快的脚步去院子中看望卧床不起的老父亲。 窦世显这人身上到处都是瑕疵,发妻去世后,假惺惺地写悼亡诗博取美名,可续娶纳妾两不落下,跟张家、陆家都有关系。他昔日借着婚姻网在苏州立足,而现在呢,则是受困于那一张张关系网,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窘境。 都说是长安日远,可耐不住有人要逐日的作死劲。想两不得罪就置身事外,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是什么道理? 屋中一股药味,长史张文宣在,见了窦山君后笑了笑,问好之后便退了出去。 窦山君没提找到印鉴的事,她看着床上咿咿呀呀的窦世显,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您一门心思想要回长安。缺乏一个聪明的脑袋是好事,当初就靠着这个保下我们全家的性命。可当人想进取的时候,这就是坏事了。儿不忍心看您对不起列祖列宗,就先下手为强了。” 窦世显吹胡子瞪眼,知道窦山君胆子大,可没想到她心狠到这种地步。 窦山君垂着眼,又笑道:“您不用感谢我,身为窦家的一份子呢,这是我该做的。” 窦世显:“……” 一个刺史倒下去了,的确不影响整个衙门的运作,甚至比过去积极进取许多。府衙很突然地查起青苗簿来,说沈家连续四五年没有交地税。这地税其实是义仓地税,先帝得位后,有鉴于民生凋敝,户口凋残,生怕来年五谷不丰登,便开义仓,使得王公以下,垦田亩纳二升。这跟人头税不同,依照的不是户口而是耕地,故而另外造册,建立新的土地统计办法,号称“青苗簿”,借此实现“履亩而税”。 为了推行义仓地税,先帝又立了“见佃”这一原则,也就是说谁在耕地谁出钱,是由租佃者交纳的,与大地主其实无甚关系。饶是如此,沈家名下的土地也多年不曾交地税,其中值得说道的东西就多了。 这官府要查账,沈家就急了起来,一时间也顾不得去拦截沈初月的生意了。 那厢高素之见刺史府动手,还感慨一声“心有灵犀”。有人给沈家找事,她就没必要再管顾。就这么到了五月,京中忽然来信一封,道天子病重,要她悄悄回京! 第64章 信是从齐王府来的,尚在京中的属官们心中着急,就在密信上督促,生怕她回长安晚了,京中形势大变样。 高素之轻哼了一声,将信递给王映霜,问道:“娘子怎么看?” 王映霜沉吟片刻,说:“不能回。”这件事情很危险,领了命令在江南做使者呢,很容易被人捏住把柄。若是泰始帝没有驾崩的迹象呢?到时候追究齐王擅离职守,那该如何?她对上高素之的视线,道,“皇后、平阳、我阿耶,以及大王过去交好的几位臣子都不曾有信来,想来没什么大碍。大王例行上表问候圣人安就是。” 她实在是怕这封信变成催命符。 高素之点头,认真说:“娘子说得是。” 在剧情里,泰始二十一年,皇帝的确有一场病,因打马球过于激烈伤了腿,而后又感染了风寒。这场病让泰始帝觉得人生短暂,雄心壮志卸下了一半。他也有历代帝王的通病,年轻的时候骂寻仙访道的始皇帝,年老的时候成为嗑金丹的“仙人”。 现在有土豆,又推广了印刷术,不久后还有棉花,泰始帝越发会觉得自己功业足了,功德圆满后就等着苍天赐给他立地成仙的机会了。剧情线有了很大的变化,那泰始帝会不会将谋求金丹的可能性放在自己的身上?高素之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面色不由得沉凝起来。 “003,皇帝没要死吧?”高素之喊了那存在感逐渐微弱的系统一声。 “没呢。”003道,对剧情中的关键节点还是有些把控的。 “大王想到什么了?脸色这般难看?”王映霜凝视着高素之,满怀关切地询问。 高素之定了定神,低喃道:“无事。”想了想,她又说,“就是怕在鬼门关前游荡一圈后,圣人性情大变。” “不排除这个可能。”王映霜道,她起身拍了拍高素之的肩膀,安抚她道,“不过我们远在江南,就算有事,那也是京官们顶着。”也不是一开始那一穷二白的状态了,京中有眼线在,风吹草动能传到江南来。 高素之扬眉一笑,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王映霜,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自己的怀中。 王映霜“诶”了一声,跌坐在高素之腿上,双手撑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当成支柱。她瞪了高素之一眼,见她抬手将自己的一缕发丝拂到耳后根去,微红着脸,细声细语说:“跟大王说正事呢?” “难道这样就不能说了吗?”高素之偏着头问,她就想抱着,指尖搭在王映霜的腰上,感知着自己腿上的重量,一点儿都不想分开。 王映霜被高素之扰乱了思绪,尤其是那在她腰间轻轻摩挲的手,弄得她脸红心跳的。她对上高素之那仿佛能掐出水来的含情眼,叹了一口气说:“ 算了。”也没什么要议论的,她们的主意都打定了,不在这个时候回长安。 她的手往后扣住高素之顺势移动的手掌,而高素之眼波一动,顺势与她十指相扣。近距离的接触,让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某种旖旎的氛围在安静的屋中酝酿。 高素之微仰着头,她眼神脉脉,凝视着王映霜,不由自主地想要更贴近一点。她轻轻道:“可以吗?” 王映霜搭着眼帘没说话。 高素之俯身埋在王映霜颈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热浪蒸腾,她的面颊也像是醉酒般酡红。双唇在那小巧玲珑的耳垂轻轻一啄,察觉到怀中人身躯微微一颤,高素之又稍稍一抬,在她的面颊上游离。等到最后才落在那嫣红的双唇上。 一开始高素之也不太会,急匆匆的,带着一种莽撞,最后把自己憋得快要晕过去。可熟能生巧,她反思了那回在舟上的不是,后来又有了预演,所以这回有种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自在了。舌尖推开了柔软而又细腻的唇,她很是仔细地品尝耳鬓厮磨的美好。 半晌后,王映霜回神,她轻哼了一声,像是一种幽幽的叹息,绵长而又旖旎。她挣开了高素之的手,抵着她的肩膀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双唇越发嫣红饱满,灯火下漾动着一种水润的光泽。王映霜舔了舔唇,感觉到一丝微微的麻痒。 “娘子?”高素之困惑凝视着王映霜。 王映霜撇开眼不看她,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 高素之嗳一声放开手。 王映霜扭头就走出去,吩咐灵奴去烧热水。 回神的视线,她对上高素之那直勾勾的灼热视线,有种莫名的不自在。她在高素之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原想着低着头不说话,可那种心怀怦然的感觉压不住,没一会儿,那迷离的视线又瞥向高素之了,眼神黏腻得仿佛能拉丝。 高素之不太习惯怀的空空落落,山不就我那我来就山,她怀着这样的念头,在王映霜那眼神的鼓动下,立马起身走向她。 “大王。”王映霜轻轻地喊了一声,觑着她说,“挡着烛光了呢。” 高素之动了动脚步,也可只挪动数寸,她幽幽道:“烛火哪比得上月色?” “大王要赏月?”王映霜问。今夜云山叠,怕是等不得云破月来。 “月色更是不比眼前的绝色嘛。”高素之道,话音落下,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嫌自己太油腻,没发挥好。正想着找补呢,王映霜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眉眼间喜色漾动,仿佛她说什么都是动听的。 高素之也凝着王映霜笑,只是温存没有持续多久,灵奴那边便来通报热水已经备好。 王映霜挣开了高素之的手,无情地甩下了她去沐浴了。高素之凝视着渐远的身影,唉唉叹了两声,又拿起被扔在桌上的信仔细瞧。良久后,将它凑到烛火边烧了。 有的热闹该凑,有的事情嘛,还是别冒头来得好。 长安,太极宫中。 崔元元侍疾,等到泰始帝歇下了,才回到自己的殿中,露出一抹倦色来。 将左右伺候的人都屏退了,崔元元心腹宫人问道:“外头怎么样了?” 泰始帝一病,朝中各种各样的声音就起来了,尤其是立储相关的。可皇帝摆明了没想让渡出权力,催着立东宫在他的耳中就变成要咒他死了,白日里才发了好一通脾气。别说是晋王、魏王了,连远在苏州的高素之都被他神色狰狞地咒骂几句。 “先前往苏州送信的人查出来了,是魏王府的人伪装成了齐王属官,想要悄悄地请大王回京。”宫人道。 崔元元眼皮子一跳,捏着袖子的手指蓦地缩紧。晋王、魏王本就在京,可要是素之悄悄回京,那就有擅离职守之嫌了,甚至还会被扣上意图谋反逼宫的大罪名。在这个节骨点,魏王府让人传信,那根本就是将她往死路上逼。虽然崔元元知道高望之的德行,可见他一次比一次心狠,不免寒心。 宫人问:“殿下,要传信给大王不要轻举妄动吗?” 崔元元摇头说:“不妥当。”圣人疑心病发作,恐怕对各宫斗盯得严,生怕内外串通。她微微一笑,说,“我相信素之不会回来。” “奴婢还有一事要禀报。”宫人在崔元元应允的眼神下,说道,“崔家那边在寻找方士,要让人拦一栏吗?” 崔元元眼神幽幽,眸中寒色更甚。崔闳与圣人私交不错,也能揣摩到泰始帝的心思。他是完全不考虑进献方士会给天下带来什么啊。是他还是高望之的主意?刹那间,崔元元的脑中浮动着很多念头,良久后,她才凉凉道:“不必阻拦。”只要泰始帝有那个心思,没有崔闳,也会有其他人去做。 苏州。 高素之催促着刺史府写慰问皇帝的表章,她自个儿的上书也掺杂在其中,总之就是不扎眼,但又不能完全对泰始帝的事不上心。 窦世显卧病在床,不过过去的表章也不是他自个儿写的,有幕僚中捉刀,盖上印鉴就是。说起来,这印鉴还在窦山君的手中,她呢,穿一身圆领袍戴上幞头,跟着张文宣、李修他们处理苏州的事情,幕僚们也没人提出异议来。 唯一有反对意见的,就是窦山君那不中用的兄长——不过也没关系,没两天他也跟他的老子一样病了,侍疾的时候父子相传,孝心十分感天动地,连平日里恨不得将这厮踹到粪坑里的文人,也提笔写诗赋歌颂。 “窦山君跟张文宣他们做了交易了。”高素之听了暗卫带回来的消息,呵呵一笑。都是当地的豪族大地主,哪能有干净的?要真的开始清欠一个都逃不开。但苏州那些大地主没什么反抗的声音,是他们老实吗?不,恐怕是得到了风声,只拿沈家开刀。事不关己,当然能够高高挂起了,甚至还能从沈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张家因为张恒那事儿,垮了不少,要是沈家也跟着倒下,那完全是权力重组的时候,怎么能不过去分一杯羹。 “船行沈家独大,其他人不是不想插足,而是始终没这个机会。”高素之一挑眉,又狡黠一笑,说,“但造船业我有用,可不能被他们吃下。”李家还真挺会来事儿的,得了纺织的好处还觉得不够呢。 被查账的沈家焦头烂额,当然就顾不上从蜀中来的大商户了。 而沈初月冷眼看着局势大变,又得了窦山君的手书,心一横下定决心要赌上一把。那商户其实已经让渡了利益,她翻看了造船的图谱,那技术远超沈家船行,有它在手再开一家船行有何不可?就算商人一分不给,她其实也不算亏,可她被沈家打压,很需要现钱。 沈初月亲自去了酒楼中找那位蜀中大商户,愿意与她定下契约。哪知还有个大惊喜等着她,这大商户竟然一口气将款项结清,那可是一笔惊天巨款! “我家主人怕娘子周转不过来。”蜀中商户笑眯眯地说道。 沈初月与商户对视,电光石火,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她名下的船行是小,可要是将整个沈家都串通到一起呢?沈家那些族老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人,被刺史府追着,这是她的机会!沈初月朝着商户一拜:“替我谢过贵人。” 蜀中只是掩人耳目的身份,能有这样大的手笔,还在苏州的——沈初月脑子中很快就跳出一个名字来。她不动声色,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 第65章 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整个沈家如今就在这么一个处境。 官府要来清账,来重新丈量沈家拥有的田地,能怎么办?继续隐瞒名下拥有的田宅数吗?好啊,那没有造册的都不是沈家的,全部收为官府所有。要是全部造册,那清欠的款项要全部补上吗?佃农那可是提供了实打实的证据,钱粮已经到主家了,之所以没有上缴,是被主家扣着。 平日里的确是相安无事,但真要查起来,就没有谁是干净的。再往里深入,田地是怎么来的?威逼利诱、强取豪夺都是他们那些豪族心照不宣的手段了。脏了点,但之前没人管啊!沈家一贯的做法是贿赂衙役,可现在都不顶事了。那些在刺史府当差的沈氏族人,全部都得回避。 沈家人寻思着面见窦世显,只要这位刺史肯松口,那顶多是断尾。不过这点儿惦念也跟着落空了。想要纠集过去往来的好友一并抗议,可任由他们将“唇亡齿寒”说尽,那些已经吞下好处的人都置之不理,尽显商人的薄情。 他们得到了准信,刺史府没打算将事情扩大,又何必去找事? 孤立无援,侵占良田、逼死佃农等糟糕的事情陆续被查出,沈家族中一些胆大妄为的,一个接一个被抓了下狱。沈家族老走投无路,想到满园中住着的那位天潢贵胄——依稀记得,张家就是靠博得这位的欢心,才将张恒从牢中救出来的。 钱是不能够直接送到齐王手中,得寻找一些名目,譬如给州学捐赠米粮肉、笔墨纸砚,譬如贡献出家中藏着的典籍,印刻出来供文人们浏览。可这一系列事做下来,满园中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事情越发难做,清查田产、追缴欠款就算了,沈家赖以生存的支柱船行也陆续暴露出问题来——譬如刻意将船做坏了,这样买船人要么找他们家维修,要么找他们购入新船;还有运粮一事上的“损耗”,这自然损耗是一种,余下的嘛,就难说了。总之,苏州传出的消息,没有一样能让沈家人快活的。 在沈家宗族遭到打压时,沈初月拿着那笔巨款趁势追击了,直接从那边挖人。 李家。 他们经营的主要是纺织业,在得到了改良后的织造机后,效率直线提升,利润也犹为可观。在苏州有个陆家跟他们抢占市场,李家在提升技术后,采取降价的方式打压陆家。可他们仍有活动空间,陆家则是得权衡各种,价格一旦拉开,在同样的品质上,是个人都会选择便宜的,更别说李家拿出的也不是瑕疵品。 利润滚动起来,李家尝到了甜头,便迸发出了勃勃的野心。试图再度涉入一些之前未曾到过的产业。如果名下有造船的,走海路不管是向北向南还是直接出海贸易,都能减缩成本。 “满园那边有明确的话,等到明年,织造机就会向外推广,我们只有一年的时间。” “日后纺织没有这么多利润,还不是得另辟新径。” “沈家船行那边——” 李家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最后李修扫了眼族老,沉声说:“这一年事情我们要的是先机,难道凭借着先机,不能够领先同辈么?” “四郎什么意思?”族老问。 “齐王命人来我李家作坊教棉花纺织,也就是说第一批送入长安的,必定出自我家之手。只要做好这件事情,还愁什么没有?”李修沉思片刻,对着族老说,“船行那边,不必寻思了。” 李修哪里会嫌钱多?要是能够吃下船行,他当然乐意张开大嘴。可现在的局势让他不得不慎重,因为觊觎着沈家的并非是他们,还有沈初月这么个沈家人。她原本在宗族的逼迫下难以喘息,现在忽然有了一笔钱,是从哪里来的?联合张文宣暗中提点他的话,他猜测齐王对船行也很有兴趣。要不然,窦世显怎么病了呢?怎么第一个就拿沈家开刀呢?他是贪心没错,可有的东西得把握好度,不该沾染的不要沾。 李家也有在外为官的,声名显赫超过李修的。但那些在外的人,哪里比得上在本地刺史府做司马的?族老们热切的心思也渐渐地按了下去。 苏州暗潮汹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沈家便颓势尽显。随着族中一些主事的人陆续下狱,沈家人也是走投无路了,试图找在陆家作客的元养心帮忙。这位虽然没有授官,可早已经进士及第,出身显赫,等回到长安必定会一步登天。 可元养心顾不得沈家了。 他得到消息,说圣人抱恙,朝中已经有立储的声音传出。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他不能再缓缓地于外游学了,而是要快些回到长安去。他去意已定,没再理会陆家人挽留的话语,当即带上仆从离开苏州。 满园中。 高素之知道元养心在苏州,便暗中派人盯梢,一直看着他。得知陆家摆宴席送他,立马向着崔乌吩咐一声。 她那舅父崔阊在绿林道上有人,虽然说那人能量远远没大到手眼通天的地步,但传一些假消息还是可以的。 在剧情里,没怎么提元养心的死因,只说了他的死带来陈国公府上的乱象,没有仇人也无处报仇。但是根据崔乌带回的消息,分明是京中有人买凶。而那个人——除了高望之,高素之想不到其他人选了。她和元养心都在苏州,一次性能解决两个,岂不是一件美事? 高素之不准备救下元养心,因为元家的人不可能放弃晋王,只因短短的救命之恩就放弃高慕之的。她跟着崔乌提了几句,崔乌立马就心领神会,向着道上的人传达齐王与元养心在同一日回京的消息。看她多贴心,这么一来,道上的人都不用动手第二次的。 在做完这事情后呢,高素之又给在长安的沈采真写了封密信。高望之未必会留下证据,但没关系,她可以借助沈采真那以假乱真的字来伪造。对待敌人,无中生有也是一项策略。 血案是个惊雷,在几日后落入苏州那本就不够平静的池子里,炸得刺史府上一众耳中嗡嗡嗡响。山贼是永远剿不干净的,不法之徒往山中一躲,官府要抓到他们得废很多的人力物力,要不是什么紧要的,还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呢。可这种境况被抬回来的尸体给打破了,有人认出来遇害的是国公府出身的贵胄! 元养心在苏州游学不算事儿,但是他死在了苏州管辖的地方,那问题就很大了,谁来承受陈国公府上的雷霆之怒? 张文宣和李修的神色都不大,启禀高素之后,立马组织人前往不法之徒出没的山林中剿贼。非要拿住几个至关重要的囚犯来接下这个大锅。 就在苏州动起来的时候,元养心身亡的消息经由驿站,快马加鞭地传回了长安。 陈国公元尚同子孙不少,可除了长子元玄德外,他最看重的就是嫡长孙元养心!手中那张轻薄的信纸有千钧重,他双手颤抖着,呼吸猛然间急起来,眼睛暴睁着,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声音。 元玄德跪在元尚同跟前,泪流满面。 到底是多年居于朝堂历练出来的养气功夫,元尚同硬生生地将那口老血给吞了回去。他道:“齐王在苏州!是不是她命人下手的?”就算不是齐王做的,在齐王的主导下,苏州那边会有真相传来吗?他硬压着心口沸腾的那口老血,急匆匆地朝着元玄德吩咐,要亲信即刻前往苏州。 片刻后,元尚同又改口,咬牙切齿说:“不,你亲自去一趟!” “可儿有职事在身。”元玄德也恨不得即刻前往苏州,可他是太常少卿,哪能随意离京? 元尚同又道:“我入宫一趟,恳请陛下开恩。” 太医的诊治没见泰始帝身体好,但崔闳进献了几个江湖游医和方士,一枚金丹下去,泰始帝立马就生龙活虎,能如过去般视朝了。可泰始帝病过一场,毕竟不如过去殷勤了,反而督促宫中造什么道场,竖起了炼丹炉。言官的劝诫弹劾没有丝毫的用途,甚至还有人因此被打了二十杖,众人只得闭上嘴。总之,想面见圣人没过去那般容易。 就算是元尚同,也得掐着点,在圣人没在静修的时候前去宫中求见。 元养心身死的消息传到贵妃耳中,元贵妃又是愤怒又是悲伤,对着老父留了一串眼泪。 可泰始帝无动于衷的,看在元尚同老泪纵横的惨像上,倒是一挥手,批准元玄德亲自前往苏州接回元养心的遗体,归葬长安了。 魏王府。 高望之得知元养心身亡,顿时大喜。 只是在听到高素之压根没有离开园林后,眉头皱了皱,又有些微的遗憾。 他问:“我们的人都撤下了吗?” “撤下了,到时候用几个流民顶上去充当山贼就是。”答话的幕僚思忖片刻,又问,“要命令他们回京吗?” “不。”高望之眼中闪过一抹寒光,道,“让他们继续等待机会!” 人在高素之离开长安的时候,就派出去了。元养心只是附带的,他的最大目的就是解决在外的高素之。 在长安得手不易,可人一旦离开京城,那就好做了。 比起在朝堂中拉拢人进行党争,直接将对方消灭了是最便捷、最有利的方式,难不成活着的人还要谋立一个死人当储君吗? “大王,乐善学宫那我们插不进去人手。”幕僚又道。 “她不都已经离开长安了吗?”高望之闻言立马露出不满的神色。 幕僚弓着身子,在高望之冷漠的视线中战战兢兢,说:“齐王离开之前,将乐善学宫和城南的工厂转赠给了平阳、襄阳两位公主。皇后殿下怕她们不知事,便亲自点了人看着。”说着,他悄悄地睨了高望之一眼。大王这几年在齐王跟前扮演好弟弟,那完全没有用处啊。 高望之气恼至极,猛地一拍案,怒道:“皇后殿下眼中只有高素之,就算高素之有病,也总是如此!何其不公!” “算了,不过是一群匠人和妇孺,没什么值得挂心的。”高望之道。他想对乐善学宫下手,倒不是觉得它有多少,只是高素之的东西,他想要而已。 幕僚看着高望之的脸色,嘴唇翕动着,到底没说出不管世族还是勋贵家的小娘子都聚在那边的事儿。 第66章 平阳公主高满虽非帝后所出,可颇得圣眷。在兰陵公主避其锋芒,舞阳、襄阳还未长大的情况下,自然就成了长安贵女的风向标。一开始的活动都在公主府,可后面因为那游乐场和小吃街挪到长兴园,如今呢,高满替高素之掌着乐善学宫,就隔三差五往那边跑,长安贵女们也跟着高满走。 一开始聚在一起只是饮饮茶、赏赏奇花异草,可慢慢的,风气就变了。《天工开物图说》印刻的数目不少,贵女们很少拿起那些书籍,可耐不住郑光妙整天抱着它啊,一有什么主意就兴致勃勃地跟高满提,想要借着城南的工厂做试验。高满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甚至怕郑光妙囊中羞涩,很贴心地给了她一大笔钱。 她动手改良的都是灌溉之流的农用器械,跟着老匠人们一边研究图说一边实操累积经验,最后通过将作大匠郑本初以及司农卿裴隐,传到了宫中修行的圣人耳朵里。能什么都不做就拥有“明君”的名号,泰始帝当然龙颜大悦,一挥手赏赐了不少好物给乐善学宫。可饶是如此,也没几个儒学出身的人看重匠人。 高满一行人不以为意,现在高素之远在苏州,注意到学宫的目光越少越好。她能够处理一些事情,可谁愿意有事情来?当然是越清闲越好了。 在元养心出事的当口,乐善学宫中的沈采真以及公主府中的平阳都收到了高素之的手书。沈采真感念高素之对她的恩情,毫不犹豫便提笔模仿高望之的字迹写了封书信送出去。而高满,则是拿着那封书信研究了一阵,找慕容观商议。 “这什么《五年科举,三年模拟》是什么意思?” 慕容观抚了抚额,看完高素之的书信后,琢磨一阵道:“大王兴许想要出一些评议士人文章的……教材?”想了一会儿,她还是用了信中的“套词”。 “这事不该交给文臣来办吗?”高满道,过去也有将历代进士及第的士人文章集成一册的,不过都是些私底下传抄的手抄本,后来造纸术、印刷术推广,倒是有些小册子摆在书铺中,可不够权威就没什么人来光顾。 慕容观凝视着高满片刻,轻笑一声,问她:“乐善学宫的哪样事情不能由文臣来办?”分明是齐王给她们一个走出内帷的机会。 高满立马就懂了,可在赚钱的事情上她是行家,弄文章的事情便没有多少头绪了。她思来想去,入宫一趟拜见皇后。皇后世家大族出身,才华横溢,不亚于几个兄弟。 那厢崔元元听了高满的话,将宫人们都屏退了。她眉头微微蹙起:“评议举子的文章,怕是会引来大面积的非议。” “那些人的自尊很容易受伤,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废物。”高满说话也不客气。那些男人没什么下限,被刺伤后一定会联合起来攻讦小娘子们。 “有两个选择。”崔元元琢磨一阵,说,“三娘不是在崇文馆中读书吗?只说编纂出来是给三娘以及伴读的小娘子们看的,士人们就不屑一顾了。” “第二种便是先隐去自己的名字,只取一个无人知晓的号,再请来大儒装点门面。”崔元元叹气,“可这么一来,小娘子们便会受些委屈。”如果不是局势不好,谁愿意去当“无名氏”呢?在世人的眼中,“无名氏”多是默认为男子。 “可名声不会长久被掩盖的吧?”高满抬眸凝视着崔元元,眼眸发亮。 崔元元笃定道:“不会。”高素之要走上那条路,必须得有同伴。只有宫人是不够的,用宫人就意味着内外仍旧有着区别,她那女儿恐怕想要打破这一禁锢。 “大儒又该哪处去寻呢?”高满眉头紧皱着,有些苦恼。她幼时向学之心不怎么强烈,博士见到她都吹胡子瞪眼的。 崔元元平静道:“张太傅。”太傅是神武帝的心腹谋臣,也是泰始帝的授业恩师。在朝政稳定后,他便挂冠离去,住在长安郊野的别业闭门不出了,偶尔指点几个门生。当初泰始帝在外征战,张太傅留在京中,崔元元一力主持府中事务,没少请教他。一来二去,实际上也有师生情。张太傅通儒经,可又十分崇佛道,并不似国子监那帮博士们那般迂腐。 崔元元凝着高满,在她惊异的神情中,又若无其事地说:“阿满,还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请教崔阊、崔闼他们。” 高满立即叉手称是。 她的心思活泛起来,一开始跟着高素之也只是想着赚钱而已,可现在看来,也不仅仅是赚钱的事。无所谓了,高满一摇头,将杂念从脑海中甩出去。总比高望之、高慕之那俩借钱不还的好。 苏州,满园。 高素之也在跟王映霜说“教辅”的事。 这灵机一动后,想要掌握的其实是一种“话语权”,一旦被确认为“权威”,多得是不动脑子就跟上来的人。 “只是一开始她们不能够袒露女儿身。”王映霜幽幽叹息一声,那些自大的男人对女子的轻蔑是根深蒂固的,就算是一滩烂泥,也想当“天”。明明有足够的才情,可仍旧被看做是低人一等。对她们习作的评价呢,也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审判。 就像她的那位姑祖母,为什么要在去世前焚烧著作,还不是被时局逼的?她的祖父和父亲将旧作收拢起来,可也不过是束之高阁,不愿意将它示人。族中小娘子有才情能装点门面,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要是伤害到了他们可怜的自尊,就得掐着尖利的嗓子大叫“欺人”了。 “今日的委屈,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讨回来的。”高素之哼了一声,也烦死了那群自以为是的长舌男。 说来今岁贡举的榜单已放,得了进士身份的也就二十几个。千人聚集在长安呢,一小部分留下继续修习,余下的都是要返乡的。苏州也有士人,归来后就不停朝着满园投递诗文。高素之抱着择选人才的心,耐心地看着士人的文章,可都是些什么东西?一手骈文倒是写得漂亮,给人一种花团锦簇的灿烂之慨,可仔细拨开,什么有价值的内容都无,只能说看了“如看”。 她需要的是能操实务的人才,算、律、天文、医……什么都好,可天底下就满口大话的儒生多。 高素之叹了一口气,跟王映霜抱怨了两句。王映霜抿唇一笑,安抚她说:“等乐善学宫那些人学成,不就能够将知识播撒向四方了吗?大王不必着急。” 被顺了毛的高素之双手揽住王映霜的腰,眨着眼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大王不是有神仙托梦?”王映霜打趣高素之。在长安的时候,高素之总让她去采摘或者触碰一些花草树木,从一开始的不解到后面的麻木。可懒得去过问了,可偏偏高素之自个儿又跳出来说,是神仙的要求,说什么她们妻妻一体,得元炁互通有无,听得王映霜直摇头。算了,只要高素之开心就好了。哪个人的身上没点秘密呢? “神仙也是因为有你在才眷顾我呢,要不然怎么早不入梦晚不入梦,偏在你嫁入王府的时候入梦呢?”高素之笑盈盈道,她也没说谎,就是王映霜在附近,003那个笨蛋才绑错到她的身上。由此可见,王映霜就是她的福星。 “我们是佳偶天成。”高素之凝着王映霜又说。 王映霜轻嗤一声,推了推怀中的高素之,低喃道:“你也不害臊。” “臊什么?”高素之索性换了个姿势,枕在王映霜的腿上,“偏偏是你,偏偏是我,难道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王映霜不答话,只用那双顾盼神飞的眼凝视着高素之。良久后,她才说:“花会还开么?” 高素之立马道:“开!”那植物收集的任务可不是对她一个人开放的,几个月时间过去,她能找到录入的植物都差不多了,积攒的能量差一点点就能换玉米了。在这关键时刻,她得动用一下权势,让人送点奇花异草来。当然,她也不是白要的,用钱或者用种子去置换。 她现在跟王映霜朝夕相处,在耳鬓厮磨间,能量值涨得飞快,已经变成系统商城刷新出来的东西跟不上了。好几次为了重置商城里的物品,她交换了些花里胡哨、没有用处的东西。 “003,你能不能努力一点,暗箱操作一下?就算刷新不出青霉素,也给我刷本《本草纲目》吧?或者是《提炼玻璃进阶指南》?”高素之在脑海中催促。她知道窑炉能把沙子变成玻璃,也模糊知道吹玻璃技术,可具体怎么操作她一窍不通啊。 003:“……” 等到为元养心而来的元玄德抵达时,满园的奇花会已经举办了将近半个月了,文人为花草题诗作赋,苏州城中一派快活的气息。元玄德那颗因嫡子暴亡的心顿时被扎了几下,等得知元养心之死已经以路遇山贼不幸被害草草结案,元玄德更是气得想要呕血。 “郎主,去见窦刺史吗?”家奴忧心忡忡地问。 元玄德咬牙切齿,挤出一个“不”字。 苏州刺史谁知道有没有被齐王说动?他不放心让别的人去查!在见到装着元养心的棺木后,元玄德将血泪尽数咽了回去,命令心腹前往元养心遇害的地方仔细勘察。 为什么山贼早不出现晚不出现?为什么遇害的是他的儿子? 他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齐王与魏王同母所出,必定一党,不是他们还是谁? 第67章 元玄德的动态瞒不过高素之,在他从京城出发的时候,便有密信从崔闳的手中送出,经过重重驿站抵达高素之的手中。高素之不太在意元家到底来了哪个,反正沈采真的那封伪造的手书她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元玄德上钩。 文人别的不好说,但吟诗作赋还是有一手的,雅驯风流,伴随着送入府中的奇珍异草,还有不少辞赋。可惜高素之对此兴致缺缺,她看着那点亮许多的图鉴,发现可以兑换玉米种子的时候,就叫停了花会。再这么下去,怕是有人又要悄悄弹劾她了。 玉米这种东西种植方便产量高,系统给的都是后世的良种,可以种两季。这个时间春玉米肯定是来不及了,不过夏玉米倒是可以下种。煮、烤、蒸……玉米糊糊、玉米面包以及爆米花从高素之脑海中一掠而过,她赶紧甩了甩脑袋,将这思绪扔到脑后去。 “大王怎么了?”王映霜困惑地瞥了摇头晃脑的高素之一眼。 高素之含糊说了声“没事”,顿了顿,又凑到王映霜跟前说:“短短一年,我已经献上红薯、土豆以及棉花等作物了。若是再得了什么好的——” 王映霜明白高素之话中深意,她凝视着高素之,轻声道:“大王难道忘记京中的那些传言了?” “倒也没忘,只是——”高素之想到出京前崔闳的那一番话,将她的神异定性为苍天与天子之间的喉舌,这与她最初的计划相似。人在京中倒是可以说沾了龙气,可远离长安,那原本吹捧她的流言就会形成一种束缚,露出十分不利的一面了。只是有能活人的良种在手中,她哪能就那么搁置着呢? “大王也用不着自己献上。”王映霜琢磨一阵,笑道,“大王的功绩已经足够了,不如将它送到手下手中,借此机会安插提拔自己人。” 高素之眼眸一亮,如果是她,在功绩层层累加后会引来泰始帝的忌惮,但要是朝臣献种,那就是天佑有德之君,是祥瑞了!在京的朝官们毕竟靠近权力中心,身不由己卷入争储的斗争中,各自有立场。可在外州任职的刺史就不一样了。有那么几个想要站队,借此回到长安的。可正因如此,在一切明晰前,他们是不会轻易动作的。 脑海中迅速划掉一些剧情中后来借着高素之势力回到长安的人,高素之抚摸着下巴,仔细琢磨人选。 “最好不是勋贵,也不能是世家。性情得刚毅有魄力,做人还不可迂腐。”王映霜道。非大族勋贵出身,能做到刺史的,都是有一定本事手段的人。在知道高素之对那个位置有意向时,王映霜便开始关注朝臣动态。琢磨一阵后,她问高素之,“抚州刺史许枚如何?” “许枚?”高素之眼皮子一跳,隐约觉得熟悉。这名字在剧情里出现过! 王映霜缓缓道:“他是张太傅的门生。” 经她一提醒,高素之就想起来了。书中的张太傅张玄衡是皇后的人,直到皇后即将病薨,才将这拥有着巨大能量的筹码推出。张太傅本人没怎么出面,他的一些得意门生倒是转回京中,不过性情耿介刚强,不怎么给高望之脸面就是了。 自己愿意追随高望之的都被高素之排除在外了,而皇后那边的势力——尽管在剧情中有转向高望之的——依然是高素之可以争取的人物。剧情里提到许枚几笔,没什么恶劣的事迹,只是不太讨高望之喜欢,入京没多久又被踢到岭南去。 抚州在江南西道,距离苏州也不算远。高素之与王映霜合计一阵,找来崔乌一问。得知崔阊与抚州的司马有交情,越发高兴。这人不惧艰险四处游历也是有好处的,看崔阊虽然是一介白身,可不管是在朝还是在野,都有交好的友人。也就崔闳眼高过顶,还自矜世家出身来鄙夷天下人。 在择定人选后,高素之将一半的玉米种子以及种植养护手册给了使者,仔细地叮嘱几句。虽然说系统给的好种子出芽率极高,可以防万一,高素之自己也留了些,毕竟玉米能保存的时间长。 在高素之、王映霜悄悄在江南铺人脉的时候,元玄德的心腹也从山中找到了线索。苏州刺史直接以山贼结案,凶手已经问斩,可谁知道那凶手是不是真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元玄德的心腹在山中一棵树上找到腐烂的尸身,从他的怀中摸索出一封血书。那印鉴一下子就让元玄德的人看直了眼。呼吸灼热,手脚颤抖,忙不迭将讯息带回。 元玄德眼睛赤红,充斥着细密的血丝。他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喊出一个名字:“高望之!”信上的字迹他哪里会不认得?分明是那在“雅量非常如谦谦君子”的魏王!什么山贼,都是高望之刻意安排的刺客,要杀齐王以及元养心!只是魏王和齐王之间的矛盾也这么深吗?魏王还想借机除掉齐王? “郎主,刺史府草草结案,怕是齐王在暗中遮掩。齐王将魏王当作弟弟,可魏王却是桀骜不恭,这信——”心腹觑了眼元玄德,心念微动。如果让齐王知道了,那不是能够挑拨他们吗? 元玄德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良久后,他才吐出两个字:“回京!” 心腹又问:“郎主不打算继续追究?” 元玄德面上神色变换不定,良久才惨然一笑:“圣人的儿子杀我儿子,圣人会处置吗?至于兄弟阋墙——皇后尚在,真能演变成我们所想的那样吗?”他不会将证据拿出来,但并不意味着这个仇他就此算了! 心腹悚然一惊,低着头称了声“是”。 确实,亲王谋害朝臣子嗣,顶多被圣人斥责几句而言,不痛不痒。圣人哪能让亲王为臣之子偿命。 元玄德一行人大张旗鼓地来,最后急匆匆地扶棺回京,根本没有想过拜见齐王或者去拜访窦世显。 刺史府中,张文宣、李修暗松一口气,现在窦世显还“卧病”在床呢,如果元玄德知晓情况上奏,保不准苏州又要换一个刺史,这并不是他们乐意见到的。 元玄德前脚才走,消息便传到满园中了。 高素之闻言一惊,将案上的书推到一边去,问道:“千真万确?” 暗卫道:“当真。” 高素之又问:“他有得到那封手书吗?” 暗卫点点头。 “没闹开,真是奇怪。”高素之琢磨一阵,自言自语说,“必定是有更大的图谋。” 高望之那厮也是自信,在杀死元养心后,也没将自己的人撤走。她这个做姐姐的,当然得替高望之把人处理干净,方不辜负姐弟一场了。 为了让炮火集中在高望之一人身上,高素之让沈采真伪造的手书中,将她自己也列为暗杀对象。如果元玄德闹开,那就让皇后看看高望之是怎么个心狠手辣的人,如果没闹开——恐怕会在后头等着。总之,以元家人那跋扈以及睚眦必报的性情,高望之和高慕之暂时联手的可能性不存在了。 剧情中元家不知道凶手是谁,再加上子弟的私斗,逐渐衰弱。如今有一个“复仇”的目标,元氏子弟就算私斗那也得将高望之当目标攀咬。只盼着陈国公一家快些化作疯狗吧。高望之和高慕之斗得越狠,她从中谋取到的好处也就越多。 高素之想得没错。 这仇别说是元玄德咽不下去,就连惯来能忍的陈国公元尚同也咽不下去。元玄德人还没抵达京城,消息便先一步送出了。京中得到传信的元尚同气得呕血。 元养心早年是晋王高慕之的伴读,后来才四处游学,而游学的目的之一,便是替他结交友朋、举荐文士,高慕之知情后,当然也是大怒,恨不得将高望之给生吞活剥了! 与其说高望之针对元养心,倒不如说是整个魏王党羽对晋王府的打击,高慕之哪能不还手?他倒是想学高望之那样暗杀,可人在天子脚下,这么做行不通,最后只得从言官着手,让他们弹劾依附高望之的人马。从私德不修到侵占田地再到掠卖人口,管它是真是假,把帽子扣上去就是了。 高望之以前和高慕之还是暗争,毕竟兄弟和睦是泰始帝乐意见到的,而且泰始帝至今没有立储的打算。可现在高慕之明目张胆地栽赃他的人,哪能不还击?御史台中难道只有高慕之的人吗?结果朝中出现侍御史互叱的情形,惹得泰始帝大怒,一气之下将涉事的御史尽数杖责。御史本是天子的耳目,现在为两位皇子争锋,将天子置于何地? 在朝会后,泰始帝跟崔元元抱怨了几句朝事,崔元元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御史掌监察,如此混乱,何不分治?” 泰始帝一思忖,觉得颇为有理,当即下旨要宰相们商议章程。没几日,中书令王泓便上书,请在御史台下设台、殿、察三院,以台院侍御史、内供奉弹奏高官为职,殿中侍御史纠察百官班次,而察院除了监察百官外,还奉敕旨出巡。 在泰始帝应允后,王珩又奏请:“监察之官职权甚重,请敕授。”本朝选官都是吏部注拟,五品以上由皇帝来敕授,而侍御史等大多是六至八品官,当由奏授。 御史台本就是天子的耳目之司,王珩此举自然颇得泰始帝欢心。原先那班吵吵嚷嚷的侍御史,没撤职的也被调到殿中,而位卑但职权重的察院侍御史有所空缺。泰始帝一喜之下,就让王珩与诸宰相商议,举荐合适的人选。可说是宰相商议,最后奏书上领衔的还是王珩,这便意味着他的意见最重要。 下朝后,崔闳阴冷的眼神落到王珩身上。 王珩与同僚并行,面上乐呵呵的,仿佛没察觉到他的目光。 第68章 御史台大换血的消息传到苏州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六月的江南尤其湿热,连绵的雨仿佛没有尽时。 高素之人远在苏州,也没法用多少力,只能看着王珩发挥施为。 王珩颇能揣测圣心,提拔上来的人既不是魏王也不是晋王党羽,这点很让泰始帝满意。 “御史台也蛮烦人的。”高素之感慨道,可也知道这股力量不能缺。它是一柄极为好用的刀。一旦被御史台的人缠上了,非要脱层皮不可。 心中牵挂长安,然而分身乏术,只能够通过往来的书信知晓一二。 时间悄然流逝,盛夏的蝉鸣声逐渐远去,窗外偶尔有几道凄切的蝉鸣,提醒着高素之,秋风散去暑气,已吹到了江南。 期间高素之送出去的占城稻大丰收,产量在原先的稻种之上。早熟而耐旱,粒差小,更不择地而生,明显优于过去稻种。这是苏州官员的功绩,必定要联名上书的。那些有幸得到占城稻的,也在奏书上挂了名。嘉禾生,天子明,泰始帝自然高兴。下旨褒奖了苏州官员,并让使者将稻种送些回京,余下的呢,听任齐王安排。 高素之这回做使者,人在苏州,可掌管的不止一州。稻种既然是品质优良之物,自然不能苏州独有,得分给其它州。她以朝廷的名义向那些得了稻种的大族买新种,又散给了扬、杭、常等州,还遣那些大族家中的管家去宣扬占城稻的好——至于其中能谋几分利润,得看那些人自己的本事了。 高满那边殷勤来信,城南的工厂差不多建成了,乐善学宫规章制度逐渐完善,一切皆好。而她们呢,听从了她建议,着手刻印什么《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了,连名字都不带改的,按照她提的直接用了。一些颇有才情的小娘子们没直接显露自己的身份,而是取了个化名,伪装成了京中的士人,笔下激昂文字,挥斥方遒。 这些东西要落入眼高过顶的士人眼中不容易,故而要请大儒背书,而那请出来的大儒呢,是早已经不问世事的张太傅。他亲自撰写了文章,评点时文。有张太傅名号在,士人当然一拥而上了。他们不知道那些采用化名的人是谁,便往张太傅的门人子弟上猜,毕竟太傅赋闲在家,无聊时候教一群学生,十分合理。至于那册子奇怪的名字——太傅所出,哪能与俗人同? 信的末尾一截,就是算钱分账了。有了“名人效应”,什么东西卖不出去?高满无师自通,笔墨纸砚镇纸等物,都贴上了过去的名人标签,说是某某曾用——果真,不少士人来购买,说甚么沾沾文气。 “大王想回长安了吗?”王映霜凝视着高素之,温声问道。看信的时候一会儿笑,一会儿长叹的,脸上情绪复杂得很。 高素之盘膝坐在榻上,她将信笺往边上一推,朝着向她走来的王映霜道:“如果做一个闲散宗亲,在江南没什么不好的。” 王映霜一颔首,人一在长安外,就很容易被遗忘了。一年不算什么,可要是长久在外,那就不得了了。她要是晋王、魏王,就得想方设法阻拦齐王回长安了。 “再过些时日,棉花就能采摘了。”高素之转了个话题。棉花纺织相关的织造机都已经准备妥当,李家纺织厂中的工人们,都学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实操。这些织造出来的棉衣都要运回长安的,可不能大意了。 高素之不会做农活,可到了棉花采摘日,还是跟王映霜一道在官田中露了个脸。官田中的农人都是高素之雇佣来的,吃穿用度都是高素之在砸钱,对高素之自然是感激不尽。不到一年的时间,高素之的名声就在苏州扩散开,名望极盛,时人都以得见齐王一面为荣。至于曾经的对齐王疯病嘟囔,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棉花采摘之后,便是加工的工序了。技巧呢,高素之早就命人教给李家人,除了头天去看了眼外,高素之就没再露面,只派遣心腹去当监工。 做纺织行当的苏州共有两家大的,陆家在机械上落后,价格上难以跟李家打擂,生意是一落千丈。得知棉花纺织由李家独占,心中嫉恨得不行。有些大胆的小儿甚至想要进工坊去扰乱秩序,不过李家那边早有防备,将人拿了送到官衙中去。而窦山君呢,一点也不怕陆家的余势,逮着个机会死命清算。 至于身份最尊贵的齐王——完全是袖手旁观,甚至是乐意见此。 每有一户破落,刺史府那边就去丈量土地,重新登记造册——那可不是简单的青苗簿了。也不知是张文宣还是窦山君自己主意。 “可以观察一阵。”高素之琢磨着,将窦山君纳入重点考察对象。 她就算年末回京,也会留些心腹在这里的,毕竟船行那边得盯着。沈初月吞下族中产业后,还需要消化呢,出海计划非三五月就能完成的事。 长安中。 就算被晋王的党羽死命攀咬,高望之也没忘记观察苏州的动态。说甚么“体弱”,这一点病症都没传出,分明生龙活虎的,哪有什么病入膏肓的迹象!到了此刻,他哪里会不知道,当初崔药师带来的“中毒”就是个假消息。或者是被名医救了,不管怎么说,对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她是为了棉花出使的,等到棉花织成,就要回京了。”高望之冷声道。他在长安要笼络士人心,可一直闭门谢客的张太傅露脸,一下子就夺取士人的视线。他几度登门拜访太傅,都无缘得见。唯一能安慰他的是,高慕之也白跑了几趟。 “大王不想齐王回京吗?”幕僚问道。 “当然不想。”高望之眉头紧皱着,他恨不得高素之死在苏州。可他派遣出去的人没声息了,联想到元家的一系列行动,他猜测元玄德去苏州查到了什么。至于没有将那层表象撕开,是因为手中没有足够的证据。高慕之一定暗中盯着他,他要是再有行动,就容易被抓到把柄了。 “不如请宫中那两位帮忙?”幕僚道。他说的那两人是近来颇为得宠的道人,一个叫张元真,一个叫赵德充,自称是海外仙岛来的。他们跟脚如何,魏王府中一清二楚。就是个坑蒙拐骗的假道人,通过崔闳的一番包装,才以高士的身份入了宫。 高望之眸光闪了闪,微微一颔首。 几日后,那方士张元真装神弄鬼一番后,就向泰始帝进言,说东南方有秽恶气,需龙气压制。龙气从哪里来?除了泰始帝本身,那就是龙子龙孙了。张元真说得含糊,将秽恶气和龙气牵连在一起,暗示两种镇压的途径,一呢便是大兴土木,二呢,就是让齐王在东南继续待着。提大兴土木的时候,张元真又将泰始帝吹捧一番,说崇尚节俭,爱民如子云云。 在朝议的时候,泰始帝将此事一提,立马引来谏官们对方士的斥责弹劾。原本想不起齐王的朝臣,纷纷恳请圣人召齐王回京,理由自然是齐王功高又为皇帝之嫡长子,不该长久在外等。亲王就藩意味着无缘皇位,只是齐王的情况有些特殊,没在齐地,反而在吴楚之地充任使臣,甚至有人奏议立储君事。泰始帝听着烦,直接一拂袖离开大殿,压根不提召回齐王事。 苏州。 得到消息的高素之并不意外泰始帝会有如此举措,“迷信”二字贯穿了这位的一生。年轻时候便沉迷祥瑞天书事,等年老了病过一场后,自然越发依赖方士。万岁万岁,哪个帝王不想千万岁?那妖道的话啊处处破绽,不过只要泰始帝信了,其它的有什么紧要的呢? “大王有什么打算?”王映霜问道,她坐在高素之身侧,也一目十行地看完那封长安来的密信。她心中有个主意,不过没提出来,而是先询问高素之。 “长安我是一定要回的。”高素之沉声道。不回长安,就无法加入那场夺嫡的战争里。“有一个人或许是破局的关键。” “哦?”王映霜手攀着高素之的肩膀,眼眸中藏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她道,“大王请说,看看是否与我所想的那人一样。” 高素之心念微动,将王映霜的手拉了下来。她没说话,而是一笔一画地在王映霜的掌心写了一个“楚”字。 王映霜眸色幽沉,她轻声道:“楚王高慎之。” 高素之一颔首,也没松开王映霜。 高慎之是她最没有存在感的弟弟,他的出身意味着他无缘东宫之位,除非人都死光了,才有可能让他捡个大便宜。剧情中高慎之是投靠高望之的,不过现在剧情已经变动了,高慎之一直没什么动态,也没变成高望之的尾巴。 东南吴楚之地,能比他这个楚王更适合镇压“邪祟”的亲王吗?他来南方名正言顺。 高慎之可能没长太多脑子,但他的王妃是国子祭酒孔祥之女,这父女俩怕是早感知到京中的不寻常。想要将楚王将烂泥潭里拽出来,当然是离开长安最好。 “就看他自己怎么想了。”高素之扬眉一笑。 要么主动离开长安,要么被动离开长安,反正就是一个“走”字。 王映霜轻轻应了一声。 长安孔家。 楚王妃孔孟姜悄悄地回家一趟。 孔祥凝视着女儿,半晌后,才叹息一声道:“太傅是陛下之师,可皇后殿下其实也算太傅的门生。”身为国子祭酒,主掌文章学业,他跟太傅张玄衡自然是交情不浅。张玄衡出面,大概率是应皇后之请,可又没有站队魏王的意思,那他支持的是谁呢?难道只对文学感兴趣吗?那些针砭时弊的文章他都看过了,不像是太傅学生所作。 孔孟姜柔声问道:“儿该如何?” 孔祥眼神冷肃,他道:“说动楚王自请就藩!”楚王没有跟那几位争夺的资格,就算留在长安,那也只能留到二十行冠礼而已!不如早早地跳出囚笼,做个逍遥闲散的宗亲,日子总不会太差。 第69章 方外之人超然绝尘,是不会过多干涉朝政的。怕引起泰始帝的怀疑,张元真、赵德充二人只作暗示,并没有明言具体要如何做。东南之地有个藩王坐镇,镇压恶秽之气,齐王可以,楚王为什么不行呢? 总之,在苏州棉花盛产、棉衣织造成的消息陆续传回长安后,一直默默无闻的楚王高慎之行动了,上书自请就藩。他的封地在东南,他如果前往王国,那就契合了方士的言论。 一些希望高素之回京的朝臣,立马抓住机会,请泰始帝恩准楚王的上书,又明里暗里地提示泰始帝,齐王是圣人与天人间沟通的桥梁,齐王没在长安的这一年,都不曾有土豆、红薯这样利国利民的作物出来,可不就是离得太远? 方士们自知不能再进一步催动泰始帝了,高望之那处也没有办法。他们是怎么都没想到默默无闻的高慎之会杀出来。除了面对高素之即将回京的噩耗,另一问题也上浮了。楚王就藩了,那他们呢?泰始帝会不会也心血来潮让他们回藩国?要真是如此,那就无缘储位之争了。怕被风波卷及自身,魏、晋王的党羽难得安静了下来。 十月中旬,泰始帝允许楚王高慎之就藩,而催促齐王归京的消息也传到了苏州。 见高慎之如此识相,高素之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她也没急着返程。在等待消息的那段时间里,系统商城终于刷出了她想要的新东西——但交易的东西是太湖相关的资料,另一个位面的人需要知道古时太湖的状况。高素之忙碌了将近一个月,总算是达成交易的条件。 而在她启程返回长安的时候,抚州刺史许枚的上书并着玉米一起快马加鞭运回京城了,只说是抚州境内发现一种新型的作物,在长达大半年的研究中,他判定此物可做粮食食用。上书将其做“祥瑞”上禀告,歌颂泰始帝的功业和圣明,搔到了泰始帝的痒处。 齐王高素之固然是天人之间的桥梁,可就算没有齐王在,各地的好东西也会接二连三冒出,不是吗?这让泰始帝心中那隐秘的对高素之的忌惮稍稍降了下去。等到玉米入京后,泰始帝先告太庙,又祭祀上帝,将玉米种留给司农寺研究。 至于抚州刺史许枚,因献种有功,被拜为弘文馆学士,由地方入京来,在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黄门侍郎是侍中的副官,一旦侍中缺任,便是门下省的长官。许枚才迁转入京,没领同中书门下或者知政事的宰相衔,他也不着急,总归比在外地任官好。 等高素之她们从江南出发抵达长安,已是大雪纷飞的十二月了。棉花才在苏州试验种植,怎么都达不到几十万件棉衣的盛况,可就算是千,也算大数目。御寒的冬衣除去皇室享用、赐给重臣外,余下的大部分送到军中,最后剩下的则是赐给三老以及幼童,以示泰始帝的爱民之心。 到了长安后,高素之顾不得洗去一身的风尘,第一时间去拜见泰始帝。虽然身体已经无大碍,可舟车劳顿让她看起来甚是憔悴,面颊苍白的,掩着唇咳几声都像是要呕出肺腑。泰始帝见状神色温和几分,还十分“贴心”地赐下一匣“金丹”来。 高素之:“……”她不想重金属中毒,可御赐之物哪有推拒的道理,她立刻伏身谢恩,只能说幸好没让她当场服用。她在泰始帝殿中待了大半日,除了说苏州风土人情外,说得最多的便是棉花推广计划。想要有足够的棉衣,一个苏州种植是不够的。试点总得扩展到江南,甚至整个大齐土地。高素之只提了些小建议,至于章程是宰相们的事情,照目前来看,泰始帝也不乐意让她去干涉。 从泰始帝那边出来后,高素之伸手掖了掖额上的虚汗,将近一年不见,泰始帝变了许多。帝王的猜疑心重,过去被功业压制着,现在自得自满,就开始疑神疑鬼了。这么一来,有些事情得提前准备了。 吐出一口浊气,高素之又慢慢地走向前往皇后殿中。 高神嘉早知道她要来,也在皇后殿中等着,见了她兴冲冲地喊了声。她跟高素之有过通信,可哪里比得上真人面对面的说话?高素之朝着高神嘉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长高了些。” 高神嘉笑嘻嘻的,仰头看着高素之:“我要跟阿兄一样高。” 崔元元欣慰地看着眼前和乐融融的一幕,只是冷不丁想到了高望之,心间又是一刺。她晃了晃神,片刻后沉静下来,满怀关切地询问高素之的身体状况。虽然毒素已经拔除,可长途跋涉的,哪能那么容易经受?得个小风寒,都是要命的事。 “儿无事,让阿娘担心了。”高素之轻轻道。 人在宫中,晚膳自然也在皇后殿留用的。虽然说从书信上知道不少事,可高素之还是听崔元元讲了又讲。等高素之出宫门的时候,天幕暗沉漆黑,家家户户都点了灯。巡街的金吾卫出行,见到了令牌后,朝着高素之一叉手放行。 高素之疲得不行,回到王府恨不得就地躺下,可还是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子,快步走到蒹葭园中。 “大王回来了?”王映霜听到动静后,立马起身走向高素之。 高素之解下裘衣,抖了抖落下的雪花,道:“我身上寒气重呢。” “那有什么紧要的?”王映霜轻哼一声,握住高素之冷冰冰的手掌,低头轻轻地呵气。她牵引着高素之到温暖的炉边坐着,又吩咐下人去烧热水。“可遇到什么?” “无,圣人那倒是很顺利,宰臣们也没有出言刁难。”高素之眨了眨眼,笑道,“到了皇后宫中,留了段时间。”一开始的确因长久不碰面有些生疏,可慢慢的,那种熟悉感又重新上浮了,她终于体味到了一种有家的踏实感。 王映霜“嗯”了一声,凝视着高素之,柔声道:“这些日子奔忙也累,今夜早些歇下吧。” 高素之点头,可等到灭了灯与王映霜并肩躺着后,她的神思重新变得清醒了。她一会儿喊二娘,一会儿喊娘子,声音压得很低,猫儿似的。王映霜也疲惫着,眼睛都没睁开,懒洋洋哼了一声,就一翻,到了高素之怀中去了。高素之哑然失笑,揽着王映霜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些。她的心境平和,困意也渐渐上涌,将她整个淹没。 再睁眼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 蒹葭园中的奴婢们很知道自己的本分,没什么大事的时候不会来喊人,任由两位主子歇着。 搔在脸上的发尾痒梭梭的,高素之轻轻地伸手一拨,那被她圈在怀中的王映霜也睁开了惺忪的眼,问:“什么时辰了。” 高素之道:“反正无事,再歇歇也无妨。”昨日已经将棉花的事情说清楚了,余下的宰相们会处理,不必来劳烦她。 王映霜掩着唇打了个呵欠,没动弹,便也默认了高素之的话。 高素之见王映霜醒了,手指便不得空闲,将一缕发丝缠到手指卷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又慢慢地松开。看王映霜不说话,她又用发尾去撩王映霜的面颊,直到被她横了一眼,才笑吟吟地松开头发,手搭在王映霜的腰间。 两个人距离极近,呼吸交缠,氛围自然而然就热烈旖旎起来。高素之直勾勾地凝视着王映霜,在那双含着脉脉春情的眼神鼓舞下,轻轻地咬上了王映霜的唇。王映霜微微一愣,伸手推了推高素之,可动作绵软无力,最后变成揪着高素之的衣领,感受着那令她意乱情迷的吻。 什么“白日不可”都给忘记了,等到被褥掀开一角,灌入冷冽的风,两个面色绯红的人思绪才清冽了几分。王映霜深呼吸一口气,没看高素之的眼神,将她的手从衣间拽了出来,红着脸说:“宫中那边已经交代过了,可其余的人还没见呢。” “又不着急。”高素之嘟囔一声,眯着眼道,“再歇半日,我们可是不惧风雪过关呢。” 王映霜哑然。的确用不着今日就见,只是再跟高素之腻在床上,她怕高素之又做出什么来。虽然说她不怎么拘束礼俗,但也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羞怯和窘意。高素之不动弹,那她自己起身好了。可才一动,又被高素之阻拦住。高素之双手还圈在她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眼角眉梢的春情还未散去。 王映霜立马就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样坚定,在高素之凑上来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其中,享受着呼吸交缠、唇舌相亲的快乐。直到半刻钟后,王映霜才推开高素之,坐起身拢了拢自己散开的襟口。 “大王,以后还是——” “还是什么?”高素之撑起身问王映霜,眼中闪着晶亮的光。 王映霜没接腔,又瞪了她一眼,终于下床洗漱去了。 用过午膳后,高素之陪王映霜回了趟王家,问候了岳母岳父。 等第二日的时候,才接了高满府上的帖子,准备出去走动,看看高满她们的“五三”弄得怎么样。 结果自然是不差的,年底又是士人聚集长安时,多亏了太傅张玄衡之名,“五三”办得尤为火热,学人士子几乎人手一本。对于那些匿名者,士人的猜测五花八门的,不出高素之的预料,谁都没往小娘子们的身上想。 高素之想骂几句,又懒得多费唇舌。 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系统商城的《提炼玻璃进阶指南》已经拿到手,可以让匠人们去研究了! 003还是有些靠谱的,高素之紧接着许愿,希望刷出药材类书籍。毕竟玻璃器皿在路上了,研究药物也不用担心没试管可用了吧?! 第70章 寒冬腊月,积雪寸余。 风一吹,松树、梅花树上的雪团都扑簌簌地落。 临近年关,尚书省各部门犹为忙碌。不过高素之身份特殊,是工部侍郎的同时,也是皇亲,在圣人允许的情况下,倒不必跟朝臣那般左右奔忙。除了出席大大小小的年终宴会,余下的时间,都放在城南工厂的玻璃上。 窑炉将沙子炼成玻璃,对古人来说依旧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不管是在前朝还是大齐,玻璃炼制的技术都没发展起来,市面上流通的玻璃都是通过丝绸之路从西方传过来的,件件都是珍奇的器物。 炼成沙子的其实是硅石,不过硅石的熔点太高了,想要制作玻璃成本极高,好在那本指南提供了一个方向,加入草碱可以降低硅石的熔点,从而简约成本。而草碱,即是草木灰炼成,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在炼制的时候混入生石灰,制造出来的玻璃在耐腐蚀性上就大大地提升了。 城南的玻璃制造厂是王府的人负责的,不过他们不大懂炼制的过程,只依照高素之的吩咐,给匠人们极大的自由。没了衣食之忧,也没了无情的压榨,匠人们的主观能动性完全发挥出来,就算没怎么接触过,在厂中待了几天后,都学会了不少。 除了匠人们,还有一人时常往齐王府中跑,她便是郑本初的女儿郑光妙。在看到那本指南后,她对玻璃就迸射极大的兴趣,时不时跑到齐王府中,询问高素之究竟。得亏是高素之自己也浏览过那本指南,能够回答上郑光妙的问题,甚至依照上辈子的记忆,将玻璃说得天花乱坠的。 从头开始炼制玻璃需要时间,指南上给了几种玻璃塑形的办法,可得一一去试验。故而到了元日,工厂仍旧没有捣鼓出可做献礼的产品。高素之倒也无所谓,她有的是耐心等待。在这个过程中,商城倒是刷出一件有趣的东西来——望远镜。 而交易的条件呢,也神奇得很,恰是泰始帝先前赐下的金丹——未来的人想知道一些吞服金丹的人到底是被什么元素毒死的。 在玻璃制造起来后,其实望远镜、放大镜等都能提上日程,然而都需要时间,哪能比得上现成的?高素之对这望远镜可以说是爱不释手,只是跟王映霜商议一阵后,她仍旧决定将望远镜赠送给高满。 当然,她的目的是将望远镜送到慕容观的手中,不过以她的身份给慕容观送礼,着实是不合适。依照她对高满的了解,此物最终会落到慕容观手中。 “有了这望远镜,能看到更远的地方。”高素之笑吟吟道。大齐的边境有突厥、回鹘、高句丽、百济、新罗、吐蕃、南诏等附属藩国,只是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其中最具威胁的是突厥,先前军功勋贵们打了一场,暂时逼退突厥的兵锋,谁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再扑上来?在剧情中,与突厥的战乱占据一定篇幅,直至慕容观领兵将突厥扑灭,才算安定。 望远镜何止能看敌军的动向呢?江南那边沈初月接下来造船的大单,未来毕竟要派遣使者出海远航,而望远镜也是必不可少之物。不过现在想,还是稍早了些。别说是帝位了,就连储位都不曾定。 时间过得快,转眼就到泰始二十二年。 在这个年份,倒是有一件对高素之来说有些特殊的事情,那便是二十加冠。她跟高慕之同龄,都到了行冠礼的年纪。而皇子行冠礼,免不了又把立储提到了朝堂上商议。随着齐王、晋王的成年,东宫之位,更没有空悬的理由。东宫为国之本,岂能不置? 在过去储位只在晋王、魏王间角逐,而现在明显多了一股支持高素之的力量。也不是说所有都是高素之的亲信,而是一些重视礼俗规矩的。当初的齐王有疯症让他们犹豫不决,可现在齐王看着已正常,身为圣人嫡长子,理所当然的,是东宫第一人选。当然,如果这些人知道高素之是女儿身,必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高素之看得明白,对这些顽固的家伙也没什么好感,但并不妨碍她利用对方替自己造势。 泰始帝倒是没有怒极甩袖而去,没有斥责朝臣,也没有表明自己的意向,但沉默便是立场,他显然不愿早建东宫。 齐王府的高素之得知后,倒也没有失望,要说紧张愤恨的,另有其人。 “圣人沉迷丹药,已从每日视朝,改成五日一朝了。”王映霜垂着眼睫,觑了眼歪在榻上看“书”的高素之,又说,“那些方士都是崔家那边举荐的。”崔闳站魏王高望之,他举荐的人必定会谋害其他亲王,看之前邪祟之说,不就是不想让高素之回京吗? “朝臣们可不会跟方士和平共处。”高素之想了想,将“书”递给王映霜,说是“书”,其实也不尽然。只是一本装订起来的手册,是从《天工开物图说》上撕下来的关于火.药、兵器炼制的内容。这些可不是乐善学宫能沾染学习的。她抚了抚眉心,琢磨道:“陛下一心向道,做女儿的、做臣子的,都得替他分忧,不是吗?” 王映霜又问:“大王准备怎么做?” 高素之道:“上书请圣人恩准我造炼丹炉、请得道高人来炼丹。”当然,她要炼的不“丹”,而是“火.药”。她需要硝石等冶炼之物,以替君父炼丹的名义,更方便行事。 王映霜对高素之对视片刻,从她的眼中读出她的意图。将书搁置在桌面上,她叹气道:“可这么一来,大王要背负些骂名了。” 高素之:“死咬住‘孝’字就好了。”她这拳拳“爱父”之心,谁能说不是?高望之得顾忌自己的名声,赠送方士都要崔闳去办,还找来其他的名义,可她不一样,没什么好顾惜的。御史们或许会上书弹劾她,但无碍在民间的声望,她炼丹只要不强抢,百姓们谁这么闲会骂她啊。 “大王身上有神异事,若炼制出‘金丹’,圣人必定以为是天赐。”王映霜想了想,“大王要拿出金丹吗?”其中还是有很多风险的,入口的东西,出了点岔子,就会酿成灾祸了。 高素之沉思片刻说:“先拖着。”等到没法拖下去的时候,督促003刷新点保健品出来,伪造成“金丹”。 王映霜轻轻地应了一声,没再出言劝阻。圣人已开始信任道人方士,对方如果是魏王的人马,必定会试图掌握“天意”,借此来打压齐王府。而应对他们的方式呢,自然是分割“话语权”和“权威”。 理清思绪后,高素之立刻上书泰始帝。 泰始帝倒也没有直接应下,而是命人请了高素之入宫一趟。 殿中,泰始帝一身飘飘然的宽袍大袖衣,面色赤红如燃火,看起来服了丹药不久,整个人都腾升着一股旺盛的“火气”。可盛极必衰,这样不惧严冬的强悍是以燃烧自己寿命为代价的。 高素之朝着泰始帝行了一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随驾侍奉的两位道人——张元真、赵德充。 倒是一副好面相,敷粉后更是面如冠玉,留着长髯,身着道袍,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泰始帝询问高素之一些神仙事,他最关心的便是神仙对他的看法,想知道高素之的上书是否为神人之意,高素之自然称是。泰始帝闻言大笑,当即允许她搭建炼丹炉,甚至想下旨要宗亲贵戚都一道研究金丹,替他铺成长生不老路。可到底神智未失,忍了忍,压了下来。 等到高素之离开后,泰始帝转头问张元真:“如何?” 张元真眼中闪过一抹精明的光,他朝着泰始帝一拜道:“齐王殿下天人之姿,真乃谪仙下世。” 赵德充觑着张元真,隐约明白他的用意。在齐王带来那些粮食作物后,否认她的神异根本不可能,倒不如痛快承认了,为日后埋下一条线。 齐王自请造高炉炼丹事,不消多久,便为朝臣以及亲王所知。 晋王高慕之琢磨一阵,觉得这是个讨好君父的好主意,入宫询问元贵妃的意见,可惜被痛骂了一通。高慕之在仕林中声望本就不如高望之,这么做,极有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至于高望之呢,也十分心动,可他连献方士道人都不敢明言,哪会让自己沾上有碍贤明的事?只能看着高素之讨好君父,暗中骂她不要脸。 御史、谏官们看不过眼,一个接一个上书,甚至有人想要登门拜访齐王,试图将她从歪路上掰回来。可齐王被骂了那么多年,哪里会在意这点污名?当然,也有人在暗中嘀咕,齐王先前是仙人托梦,找到能拯救万民的粮食。难不成这次的炼丹也是梦启?或许真的有长生道? 外头议论纷纷,齐王府中,高素之认真地吩咐临淄侯崔闼做事。 崔闼是军中出身,之前在乐善学宫和慕容观一起教授兵法、武功。 他留在那边很好,但高素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便让外人插手。其有关火.药、军器,当然由崔闼管控最合适。 泰始帝靠不住,顺利登基的可能性有,但不是百分百。 所以高素之还是得准备好用拳头说话。 崔闼一开始还以为是私下冶炼藏匿兵器呢,等看到高素之递给他的图谱,眼神骤然变了。 如果画上之物是真,肉.体凡胎如何抵抗那雷霆轰落般的大风暴?! 70-80 第71章 强劲的武力值能够带来极大的安全感,如果心中仍旧觉得不安,那就是武力值不够。 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有土豆、红薯等物喂饱了平民,剩下的只有不满的读书人,他们的嘴巴的确不饶人,但又能怎么样?她都不敬畏上天、不在意史册里的记载了,读书人能把她怎么样呢?况且那帮士人不是硬骨头,也不是不能取代的。 将武器、火.药的事情扔给崔闼后,高素之暗松了一口气。之前还觉得这么做危险,时间太早,可现在想来,怎么样做不危险?泰始帝逐渐走上发癫的路,而高望之过去的优势都不存在,局势看着利于她。 棉花、土豆以及红薯等种植移交司农寺的人负责,工部那边呢,高素之好歹是挂了名的,使用现成劳动力的时候,也一并将一些不是什么很紧要的技术教给了他们。里头制造的一些东西,可不是用来当摆设的,高满的商队会将它们带向各地,这么一来,穷陋的工部有了自己的收益来源,面对户部的时候,腰杆子都挺直了。 在郑文被罢官后,左仆射空置,尚书省的长官只剩下陈国公元尚同一人,身为尚书右仆射的他对工部的东西有点兴趣,也想过从高素之的手中夺东西。可没等他做什么,与魏王高望之的关系急骤恶化,重心又挪到吏、户、兵三部。 在这三部之中,唯有兵部是他统管的。兵部尚书卢匡君本是晋王的岳父,按理说是他们的人,可近来不知为何,态度摇摆起来。卢匡君之弟秘书少监卢匡岳频频与王家的人接触。这时候,元尚同才记起,王泓之妻卢玉柏,也是卢家人。卢家跟齐王府也是能沾点关系的。他们必须将卢家给拽住。 朝堂中风起云涌,高素之只是关注着,看着魏王、晋王的党羽打生打死,她并未彻底卷入其中。但想要清闲那也是没有的,她还没跟王映霜腻歪多久呢,朝堂上就针对一件事情争执起来,并且牵连到了她。 元日朝贡后,各地使臣陆续回去了,可各藩国的使臣还留在四方馆中,献上微薄的“朝贡”之物,等待着泰始帝大方的赏赐。这“以小易大”,是他们最高兴的时刻,一来可拉近与大齐的关系,二来呢,还能收拢许多好处。他们人在长安,也是听说了种子的事情,想着弄些回去,当然,赐物也不能少。 各藩国的使臣们打着这样的主意,可沉迷丹药的泰始帝一下子将他们忘记了,而鸿胪寺的官员呢,早烦了这堆等着要各种好处的使者,一直憋着,直到再也拖不下去的时候,才上书禀告此事。而此时,已经是春试放榜后的三月了。 为了彰显大国风度,有什么好处都给了,扶持下国也算是扬威,可惜的是这些下国并不安分。时常骚扰边境的突厥就不提了,那高句丽也时常在东北边境找事。至于百济和新罗,则是想要借助大齐的军事势力摧毁对手,都是些不怀好意的臣服。 那边的局势朝臣们还是看得出来的,将粮食送过去,完全是推动他们发展,替自己养大一只颇具威胁力的老虎。可一来面子不能丢,二来则是认为风化教育可敌一切,故而朝廷上出现两种声音。一是让使臣们看看上国的实力,彰显风度威势的同时,也传达一种不惧的意思;另一边呢,则是大力反对,甚至建议泰始帝要出兵将那些有野心的附属藩国打趴下。 高门士族和勋贵在这件事情出现争执,谁也不能够说服谁。他们在吵嚷的同时,还要忍受几句来自户部尚书的叱骂。在这样闹哄哄的形势下,某位朝官忽然间将高素之给拽了进来,说土豆、红薯等物都是齐王发现的,让齐王当这个接待各藩国的使臣最好。 争执的双方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齐王是泰始帝的嫡长子,身份尊贵,藩国使臣挑不出错漏,不会觉得自己会被慢待。但齐王的脾性……会带来什么?不管怎么说,晋王、魏王的党羽在这一刻都有相同的心声,等待着高素之惹怒使臣。 没有宰相发表异议,就连中书令王泓都噤声不语,故而让齐王高素之主持鸿胪寺接待各藩国使臣的事,就那样定了下来。 “那帮人赖在长安不走,想要用小舍换大得。”高素之接下来旨意,眉头紧紧蹙起。后世的史书上有人计算过送出去的东西,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是宗主国。就口头承认一下宗主国,在文书上道一声上国皇帝,就能换来这么多好东西,要是她也乐意啊! 赐下去的都是钱呐,是她的钱! “大王不打算依照旧制了?”王映霜挑眉问。 “不要。”高素之摇头,剧情里主要提突厥为害,但高句丽那儿也写了一笔。大齐联合新罗、百济灭了高句丽后,那些小国又翻脸,等到百济被吞并后,那半岛上就只剩下新罗独大了。之后亲齐的新罗女主病逝,继任者开始寻找自尊,不想把大齐放在眼中,私底下跟倭国来往,是该消灭的毒瘤。 王映眼眸中闪烁着亮光:“只怕抹不开面子的臣僚会抱怨。” “他们这样大方,那就自己出钱让使臣们有宾至如归的快乐吧。”高素之哼了一声,倒也没真的想问朝臣要钱,她的眼眸滴溜溜转着,土豆、番薯等良种暂时不能给,但其它存在也足够迷了这帮人的眼了。她朝着王映霜嘀咕几声,扬眉笑道,“先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 鸿胪寺中,藩属国的使臣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以往已经拿着东西返回自己的国度了,可如今朝廷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不想要他们的臣服了吗?在千等万等中,终于拿到点讯息,知道接待他们的人是齐王,才暂时地压下心中的那点不耐。 高素之也没拖那些使臣太久,在领了任务的第二日,她就在前往鸿胪寺见这些藩国的使臣们了。使臣们倒也不会直白地要东西,都是拐弯抹角地提。高素之面上挂着笑,假装一点都听不懂。仿佛宴会真的只是“食宴”。 鸿胪寺中的预算就那些,经过朝官们的几轮克扣,到膳房的钱哪里还剩多少?使臣们都有鸿胪寺中饭菜不好吃的认知,往往遣人去外头买。他们对鸿胪寺的宴会没有抱有任何期待,可等待上菜后呢,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茫然而惊骇地看着面前从未见过的食物。 什么苦瓜、洋葱、番茄都是后世才有的,高素之通过图鉴换来后,一直在满园培养。种子在江南散开,她回京的时候也带了不少。她跟王映霜早就吃腻了,正巧这个时候让使臣们开开眼。 高素之坐在首座,看着使臣们你争我抢、狼吞虎咽的动作,暗暗哂笑一声。先前还能维持矜持,可现在就原形毕露了。倒是有几个使臣正襟危坐,举止间斯文有礼,高素之一掀眉头,鸿胪寺中随侍的官员,立马就低声道:“是百济的使者。” 高素之眼中寒光微闪,百济所图甚大,想要借助大齐的力量摧毁对手,一统半岛。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们对大齐称臣,还引入中原文化制度以自强。说起来,还有子弟在国子学中。她坐在首位,没与说使臣们说太多,只让鸿胪寺的官员跟使臣们虚与委蛇,而她则在暗中观察。 这鸿胪寺的盛宴一连三日,使臣们吃得尽兴,等到宴会消失后,再去尝鸿胪寺的东西,使臣们只觉得万分寡淡。一个个旁敲侧击打听那些食物的来由,试图让鸿胪寺再度端上。甚至还偷偷摸摸地观察鸿胪寺官员用餐。 在他们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终于发现一点异处—有些官员用的是膳房简陋的餐饭,而有的人用的则是美食!花了点钱打听一阵,使臣们才知道,鸿胪寺的膳房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免费的正餐——味道当然好不到哪里去;而另一部分,菜肴都是得花钱的。 可使臣们哪里甘心在鸿胪寺用钱?不该所有东西都免费对着他们开放吗?一些怕事又嘴馋的小国愿意出钱买,而底气足的强硬派立马就闹腾了起来,惊动了齐王高素之。 高素之处置的方式倒也简单,直接取缔小厨房,主打一个公平公正,与使臣们所想的背道而驰。 “大王,这样是否有些过了?”鸿胪寺的官员惴惴不安,捉摸不透齐王的心思。鸿胪寺中哪里有小厨房?都是齐王接手迎对宾客事的时候弄出来的,可没几天呢,就又取缔了。 “有么?”高素之漫不经心地问,没把那些使臣的态度放在心上。她对着脸色难看的鸿胪寺官员嘱咐道,“将他们引到百味楼去。”百味楼在西市,是高满的产业,长兴园是供贵人们游览,可也不能只局限于一地。在高素之留在苏州的那一年,高满已经在长安、洛阳等地开起新的酒楼,用的嘛,自然是高素之提供的菜谱,以及一些首度出现的香料、酱料,颇受众人的喜爱。 鸿胪寺官员苦着脸问:“为何?” 高素之扬眉一笑:“引导他们将钱花了。”有的人只是为了吃,而有的则是在琢磨那些新奇的种子,想要弄点回去博功劳了。高素之不管他们的目的,她只需要对方将钱花得差不多了,再引他们去看自己的玻璃产物。会对玻璃动心吗?绝对会的。但没有钱怎么办?那就写欠条吧。 第72章 齐王行事,向来不可捉摸。虽然说京中已经没有关于疯症的流言了,可阴影还留在许多朝官的心中,仍旧认为她没法用常理来揣测。鸿胪寺的官员们更是心中叫苦,只是圣人已经将接待使者的事情尽数移交给齐王负责,除了听话,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身后没有强悍的大家族来替他们主张。 鸿胪寺的小厨房一停,各处来的使臣就不满了,可也知道大齐是上国,不能轻易得罪了。他们跟鸿胪寺中的官员抱怨,鸿胪寺的人呢,依照齐王的吩咐,对着使臣们感慨,说那些食物本就是珍惜之物,价值连城。三两句话后,又隐隐透露百味楼的消息,道它是京城一绝。 使臣们的心思已经被美妙的食物勾起,知道百味楼后,便遣仆从前去购买。在鸿胪寺中他们可以打滚撒泼,达到白吃白喝的目的。但百味楼里就不一样了,没钱都别想进那个门。起先,这些藩国的使臣还想借着自己的身份在百味楼里闹腾,但在某个小国使臣因为吃霸王餐被京兆尹请走,最后由齐王接出来后,就老实了许多。 有的小国使臣的确不想要面子,可也怕做得过分了,惹来大齐冲冠一怒。 虽然是负责鸿胪寺事情的人,不过高素之不怎么露面,让鸿胪寺官员跟那些藩国使者打交道,引得他们在百味楼中胡吃海塞。如此过了大半月,高素之才重新在鸿胪寺里露面。等着鸿胪寺官员说完场面话后,她假装听不懂使臣想要赏赐的暗示,又请使臣前往芙蓉园中小聚。 春试放榜后,曲江附近犹为热闹,樱桃宴、曲江宴接二连三的,到了四月的尾声,仍旧浮动着很浓厚的文学气息。这一来是因为芙蓉园、曲江附近适合踏春,二来则是因那栋藏书阁。一年多的时间,藏书阁中的典籍渐次丰富起来,不少往常根本见不着的书籍也有了刻本,能够用钱买。至于不愿意出钱的呢,也可以留在藏书阁中抄写,但得用劳动来换,比如说,维持秩序。 藏书阁已经是芙蓉园的一绝,在长安的名头不亚于皇帝时常登临的紫云楼。不过要说引起的轰动,怎么都比不上高素之让人新修的琉璃阁。外围的建筑还是木式的,雕梁画栋,斗角飞檐。可其中也做了不少的更易,譬如说屋中的几扇雕花窗都换成了通透的玻璃。在春日和煦的日光下,仿佛身临仙境! 琉璃阁并未对着芙蓉园中的游客开放,第一批抵达的是藩国的使臣。使臣们以为的宴集是食宴呢,哪想到会被高素之引到这边来?乍一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神色震撼。等到回过神来,一个个眼中都冒着灼热而贪婪的光束,恨不得立刻扑到玻璃上去。 琉璃阁内部,摆放着不少的展台,而展台之中都是玻璃制造品。一些在高素之眼中看来压根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玻璃冶炼技术很落后的现在,当然是价值连城。她将各藩国使臣的神色看在眼中,一挑眉,微笑道:“诸位以为某的琉璃阁如何?” “大王这琉璃是从何处而来的?”问话的是个西边小国的使臣,他们位于丝绸之路上,也是见过从罗马那边运过来的琉璃,甚至以其为贡品上贡。如果大齐自己就能制造更好的琉璃,那他们还要其他国度的做什么?他的脑子转动着,想要从齐王的手中得到一批商品,向着外头输出。 高素之笑道:“自然是我大齐的匠人制造的。”在她看来,用玻璃搭建一座宛如水晶宫的通透屋宇更震撼,只是时间紧急,来不及做太多。 “此物是量产还是?”小国使臣屏住呼吸,又继续问。 高素之反问道:“足下觉得琉璃是珍品还是凡物呢?”在掌握了提炼玻璃的技术后,这玻璃当然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高素之是不会对着藩国的使臣透露这些的。她瞥了眼满心震撼的鸿胪寺官员,懒得再搭理他们,而是引着各藩国的使臣在琉璃阁中参观,当然,只字不提赠予之事。 齐王如此态度,使臣们必定会发牢骚,而牢骚语落到晋王、魏王党羽的耳中后,他们顿时心中大喜,上书弹劾齐王慢待使臣,影响大齐与藩国的和谐。 太极宫两仪殿中,宰臣们在此商议军国大事,免不了会提到弹劾齐王的奏书。 “使臣们逗留长安已久,可依照旧制行事。”崔闳上书禀道。 “左相难道不知他们的心思吗?他们打听到了土豆、红薯等事,想要良种。”元尚同冷笑一声。 崔闳义正词严说:“既是我藩属之国,将粮种赐下又如何?得我大齐之助,各藩属国自然会对大齐感恩戴德。” “难道足下的意思是,不赐下粮种,他们便不肯臣服我了吗?”元尚同反问。 崔闳眉头紧皱,对元尚同很是不满,他还未开口,王珩便持着笏板进言道:“陛下得天之佑,得此粮种。可如今库中粮种甚少,关中之地尚且不足,何况是整个大齐?诚然,诸国与我大齐交好,可也需有内外之分,粮种如何能让他们带走?” 王珩并不同意崔闳的慷慨,过去也是有例子的,送粮、送人,说什么弘扬华夏风化。对方的确是学了华夏风仪,然后反过来攻打他们。西边、南边、东北边皆有大国在,左右摇摆是诸小国的本质。 殿中沉寂片刻后,又有人上书道:“齐王为接待藩国之使,可臣听闻齐王与藩国私相授予。” “足下指的是琉璃吗?此事已禀过圣人。我工部与匠人们研究出提炼玻璃的办法,日后无需再从外求。”一直沉默的工部尚书宇文神阔忽然扬眉大笑起来,鸿胪寺卿眉眼间也有几分喜色。毕竟交易所得的款项,除了送到泰始帝口袋中的,分别给了工部和鸿胪寺,齐王她自己是分文不取啊。各官衙都有官田,可有时候钱是不够用的,想从户部那要钱,难于登天,还是齐王阔绰。 像崔闳、元尚同并没有具体关注齐王将人带到芙蓉园中做什么,听到“玻璃”“琉璃”还以为是高素之想要某些珍奇之物,从使臣的手中强买。这私相授予的罪名,一旦上升了那就是通敌卖国。 在制作出来第一批玻璃杯后,高素之就让人挑了品相好的送到宫中去。只不过泰始帝沉迷其他事情,对“琉璃”没多大兴趣,也不知道它到底是如何模样。 听了宇文神阔的话,他才想起来,朝着身侧的杜泽望了一眼,得到杜泽的提示,他才道:“朕知晓此事。”他抚了抚发胀的眉心,很不耐烦宰臣们的吵闹,片刻后又说,“鸿胪寺那边,齐王处置就是,诸卿何必着急?”说着,便起身从两仪殿中退了出去,任由宰臣们面面相觑。 没达成目的的崔闳唇角依旧挂着笑容,元尚同面容幽沉阴冷,而王珩,心中浮现一抹忧虑。自从那几个妖人入宫后,圣人对朝事越来越倦怠了。 回到内宫的泰始帝并没有去静室打坐修行,他吩咐杜泽取了高素之送入宫的玻璃杯来。身为帝王,最不缺的就是珍稀奇物,琉璃二字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了。只是饶是如此,在看到通透的玻璃杯时,他还是大吃了一惊。那盛满了丹药和长生的脑子里,也挤出一个“钱”字来!若是和瓷器、丝绸一道送往西边,国库又将有一笔进账。 杜泽悄声道:“奴婢听说,那些藩国使臣除了打听粮种,还想要琉璃提炼的法子呢。” 泰始帝脸色一沉,立马道:“不能给。”他在殿中来回踱步,怕高素之做事情不妥帖,又朝着内侍吩咐两句,要他们去齐王府传讯,小利可以让,但这可是大问题。 齐王府中。 高素之听了内侍的传话,暗松了一口气,她就怕泰始帝脑子不清楚,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将什么好处都给让出去。 玻璃杯盏府上有一套,不过高素之更喜欢如蝉翼般流光通透的瓷器,府上日常用物里,第一被取代的还是铜镜。等身大镜,巴掌大的小镜,匠人们都在研制了,高满那边将消息透出去后,不少人到她那预订。 王映霜坐在镜前,一抬手便看到高素之那只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大王想过如何利用这件事情吗?”王映霜问道,见高素之一愣神,她又微笑道,“我不信朝臣们与藩国的使臣没往来。” 高素之眼皮子一颤,也不是谁都是想将文明的风吹响各地的,说白了,利润才是第一影响要素。只要得了好处,替那些藩国使臣说几句好话又何妨呢?还能扯上大义的旗帜。至于这一举措,会给未来带来多少麻烦,那些人是不会思考的。 高素之脸色沉了沉,慎重道:“我明白了。”一些嘴皮子很利索的人,隔三差五来找事,在她脑袋上扣锅。现在时机恰好,该是她进行反击的时候了!要说谁最容易跟使臣接触受贿,自然是鸿胪寺的官员了。从他们着手,抽丝剥茧,能拉拽几个高官下来最好。 “《二帝语录》编纂得如何?”王映霜又问。 “已经刻印出来一些了。”高素之闻言心情松快几分,扬眉一笑。 《二帝语录》其实是神武、泰始二帝的诗文著作以及诏旨中摘出来的套话,高素之准备将它当作大礼送给藩国使臣。 谁敢说这不是重礼?只要名头树得好,厕纸也能价值连城! 第73章 虽然在吃上心满意足,还买了不少玻璃制品,可这些都是花了钱的,能带走的都算是个人的私产。齐王不急,使臣们却急了起来,来大齐朝贡哪一回是真的空手而归的?他们向着齐王提出告辞归国的事情,齐王只道给他们个送别宴,半字不提赏赐。使臣们哪能甘心?拐弯抹角的话齐王像是听不明白,他们只能直截了当地表明意图了,当然,是对着鸿胪寺的官员,期待他们替自己美言几句。 高素之佯装不知道使臣与鸿胪寺官员私下勾结的事情,等到款待使臣的大宴上,她一拍手,便让人将大箱子抬出来。鸿胪寺的官员们也暗松了一口气,要他们说,一切照着旧规矩处理就好,对方要什么就给什么呗。眼见着齐王有听懂人话的迹象了,脸上的笑容不由得真切几分。 然而高素之在使臣中喜出望外的眼神中取出了《二帝语录》,丝毫不顾鸿胪寺官员僵硬的脸色和震惊的眼神,在一片死寂中,从容自若道:“诸位不是说仰慕我大齐风仪吗?”谁能代表大齐?那当然是神武帝以及泰始帝了?谁能反驳,谁敢反驳? 高素之在一片菜色中,拊掌大笑道:“诸位入我大齐,欲袭圣贤之风化,慕礼仪之风,欲革洪荒之俗,我神武、泰始二帝,岂不正是可效仿的榜样?” 使臣们纷纷变色,但谁敢当着齐王的面说这些语录对他们来说,甚至不如厕纸呢?只能捏着鼻子称“是”,将神武、泰始二帝一夸再夸。只是内心的怨怼终究会流露出来,而那边收了他们贿赂的朝臣也啼笑皆非,最后上奏弹劾齐王的荒唐。 王珩听了此事后,也心道不好。在某日下朝遇见难得当值的高素之时,不由道:“大王这么做,恐怕使藩国人心不平。我大齐虽有煌煌天威,可也耐不住与众国交恶。”他倒是不在意那些名声,只是考虑到边境的安危,对高素之的举措也有些异议。 高素之一觑王珩脸色的忧色,笑道:“右相不必忧心,我心中有数。” 朝臣们的弹劾被泰始帝压着,没有拿到朝会上商议,对于圣朝的《二帝语录》,他内心深处只有无边的欢喜,难道这东西不是价值连城吗?他为自己的“圣贤之名”而矜持自傲,连带着看那些弹劾的官员也不顺眼起来。可他不想处置,朝臣们接二连三地提起,担忧有伤边境之和。 勋贵出身的官员倒是唯恐天下不乱,他们的权势来自于军中。在太平无战事时候,手中没有直接领的兵,只能被世族文臣一点点打压。有战争等于有功劳,他们是不在意边关安稳的。 那边高素之在送了《二帝语录》引起使臣的不满后,又悄悄地见了几个心向大齐的藩属国使臣,难得大方地送给他们一些玻璃制品。除此之外,还赠予了些许蔬菜的种子。土豆、玉米等粮食,高素之打算捏在手中,但珍稀蔬菜之种可以放宽,可拿着它们来吊住使臣的心。 高素之跟使臣们推心置腹地谈话,字里行间透露出那些粮种的好与难,并且不忘画下大饼,只要小国心向着大齐,明后年等到粮种足数的时候,必定有他们的一份。使臣这段时间已经被磋磨得没有任何脾气了,在看到《二帝语录》时,那种荒谬和无奈充斥内心。这会儿得了些好处,又听高素之的话,自然是喜出望外。 “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泄露。”高素之又吩咐道,类似的话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 藩属小国使臣连连点头,并好心地将自己联络过的鸿胪寺官员名录告诉高素之。 几日后,朝中的异议压不住了,泰始帝终于将鸿胪寺接待使臣的事情拿到明面上来说。 世族出身的官员对着老神在的高素之,纷纷攻击她不顾大齐脸面,不顾大齐边境和谐,刻意刁难藩属国使臣。高素之则是握着笏板,不紧不慢地开口。倒不是为了辩驳那些朝臣的话,而是进言弹劾部分受贿的朝官。她所得到的情报犹为详细,几时沟通、收了什么礼物、收了几许钱、许下什么承诺,一一在朝上道出。 末了,高素之将“怠慢”使臣的锅给丢了出去,叹气道:“并非是臣想为难他们,只是那些粮种,着实拿不出来。臣不忍见诸位大臣步入歧途而已。他们的心是好,可我大齐百姓尚不足用,哪能将粮种分出?” 高素之话音落下,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泰始帝的脸色倏然黑如锅底,他赏赐是一回事,受贿的朝臣来要是另一回事。 高素之还嫌不够,又凉飕飕道:“诸位皆是我大齐栋梁之臣,知晓军国大事。今日能卖粮,改日是不是会出卖我大齐将士了?” 泰始帝咆哮了一声,气得浑身发抖:“放肆!”朝臣齐刷刷跪了一地,张嘴就是“冤枉”。那些被高素之弹劾的人心惊肉跳的,实在是不知道高素之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也不知她手中是否握有证据。 最后是崔闳顶着压力站出来说,如果这时候处置朝臣,恐怕会让各国使者难堪,增进他们的叛逆之心。 泰始帝冷冷地睨了崔闳一眼,对他的不耐烦溢于言表。 高素之又道:“诸位弹劾臣荒悖无礼,慢待藩国使者,此罪臣不能也不敢认。臣劳心劳力,使诸国使臣宾至如归,慢字何来?” 这话一落,不少人心中暗骂她不要脸,藩国使臣们骂齐王的声音连街头小儿都能听到了,就连王珩都抬眸瞥了高素之一眼,神色莫名。 泰始帝不出一言,始终阴着脸不说话。 高素之倒也没指望他在这时候处置那些私通藩属国的朝臣,她神色平淡自若,退回到队列中。 没两天,在鸿胪寺中的使臣陆续上书请辞,书中歌颂大齐的无量功德,丝毫不见怨怼和不满之色。不少人都观察着使者的动态,见他们没什么异样心中觉得甚是古怪。等使臣们陆续离京,御史们抓住机会,旧事重提。 一来是弹劾那些人构陷齐王之罪,二来则是受贿私通藩国使臣之罪。 构陷之名,那些人哪能承认?可偏偏没有一个藩国使者像说好的那样,跟泰始帝哭诉齐王的荒唐。至于受贿……家中证据摆着,根本抵赖不掉。被弹劾的朝臣们惶恐至极,想要寻求同僚们相助。可泰始帝听了御史添油加醋的一番话,隐约觉得国库都要被这些人掏空。 要是棉花传出去,各国皆有御寒之衣物,大齐将士的优势在何处?如果不顾自身处境,将粮种传出去,各藩属国人口激增,大齐自身口数反倒停滞不前,又算什么?如果提炼玻璃技术到他们手里,那这条商道利润该损失多少……泰始帝毕竟是大齐皇帝,以大齐本身为重,听御史一样样数来,哪能不怒极?直接下令革职,将人打入刑部大牢。 这些人里头,不乏勋贵出身的,可更多的是世族那边的,高望之的党羽。高望之想跟藩属国使臣打好关系,可偏偏泰始帝又忌讳这点,别说是释放出那帮人了,连高望之本人就被恶狠狠地训斥一顿,也是靠着宫中两位妖道说话,他才从泰始帝的怒火中逃脱。 泰始帝怒如雷霆,雷厉风行地处置一堆人后,自然得要有新的人填上,朝中不免一番争夺。侍中崔闳本是泰始帝的心腹,可近来做的几件事情都是错的,泰始帝对他的不满逐渐增多。贿赂使臣之事,崔闳其实也沾了点,这会儿他没敢再出头。在人员的选择上,让王珩占据上风。 王珩推举的并非世族也非勋贵的人,跟张太傅有点门生子弟关系,这样的人更能让日渐暴躁的泰始帝安心。可王珩的身份摆在那里,他所举荐的人,带着点微弱却天然的齐王徽记。 齐王府中。 将一堆人送进刑部大牢后,高素之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让他们到处说她的不好呢。就算她真的“疯狂”,那也不是谁都能来说她的!来书中世界两年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下来,细数来,像是过了半辈子那般漫长。 “大王在想什么?”王映霜呷了一口杯中的酒,朝着神游的高素之微笑道,这样的结果是她们最乐意见的。只是不知圣人怎么想,以大王的年龄以及功绩,都该册为东宫了吧? “想时间如逝水。”高素之慨然叹息一声,她琢磨一阵,又问,“接下来该怎么做呢?”高产的粮食已经都换来了,高满的商道四通八达,海外航行在筹备中,她私底下也开始制造火.药,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了。如果她已经在那个位置,能够让国家机器全力推行,可惜逐渐年老昏聩的泰始帝还在。 “宫中情况如何?”王映霜又问,有时候不是自身强大无缺陷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的,圣人大过天,一句话就能让人身后一切皆空。 “在建造宫观。”高素之耸了耸肩,这劳民伤财的事情没少被朝臣弹劾,可泰始帝一意孤行。她能做的就是与泰始帝分利,用好处暂时地博取君父的“欢心”。“以前赏赐的都是财帛,如今倒改成赐金丹了,得亏没让人写服丹心得。”沉迷神仙方术似乎是一些老皇帝的通病,想要权势滔天,想要千秋万岁,只可惜再怎么努力,百年后皆枯骨。 王映霜眉头微蹙,越是沉迷长生道的帝王就越忌讳东宫,难怪皇帝不肯立储君。 “对了。”高素之忽地岔开话题,“我观突厥和高句丽使臣都桀骜非常,恐怕不久后会有战事。”高句丽尚小,有百济、新罗牵制,暂时没有动作,但突厥那边,没什么顾忌,可是年年都要劫掠边关的。 王映霜很相信高素之的直觉,她蓦地抬头问:“和还是战?” 高素之没说话,脸色凝重。 为了压制勋贵们的势力,世族们会千方百计达成“和”的局面,而这“和”不是和平,而是“和亲”。宗室之中,适合婚嫁的只有平阳、舞阳两位公主。剧情里没提到平阳的婚事,但舞阳——却是因为婚事不能自主而自尽的。剧情更易,兴许勋贵之子变成突厥可汗,可不管怎么说,对舞阳都不是好事。 不过话说回来,晋王高慕之一定是想战的,因为他的党羽都是勋贵出身的,十分渴望战功。元贵妃跟他不松口,舞阳就不必去冒那个险。 高素之思索一阵,说:“突厥贪心不足,俗同禽兽,不可与之说礼仪,和亲除了牺牲女人外,不能换来什么。”她绝不能让姐妹们走到这一步! 第74章 突厥的动向是高素之根据书中剧情进行的猜测,这等重要的大剧情,如果没有一种强有力的力量影响,是不太可能变动的。不过其向背是驻边军的事,高素之身为亲王,在卸去了接待使臣之责,再过问那就是犯忌讳了。高素之可不想被扣上一个造反的大帽子。 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便到了炎炎的盛夏。高素之本来想捣鼓硝石,毕竟她还承担了替泰始帝炼丹的职责,能够光明正大地购买使用,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研究火.药硝石必不可少,宫中有冰赐下,习惯了这边的天气,倒也没那么难捱。 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除了泰始帝隔三差五赐下几枚金丹做嘉赏,使得几个老臣险些一命呜呼外,还算是清宁。那些都是得了泰始帝恩宠的臣子,就算明知道金丹有问题,也不会说,反而怪到其他东西甚至是自己身上。 齐王府“有幸”得了几枚御赐的金丹,高素之可不敢胡乱吃。她扫了眼系统商城,有些遗憾,怎么没有其他时代蹦出来想要研究金丹的人类呢?她还是很想将废物利用的。 在高素之觉得清闲时,宫中忽然传出泰始帝咳血的消息—— 也没听泰始帝有什么毛病,可就像山巅雪崩,轰然而作,打的人措手不及。 朝臣们惶恐至极,而魏王、晋王,则是暗中行动起来。 “肯定是金丹吃坏了身体。”高素之很笃定地对着王映霜说。剧情里泰始帝还能再活个好几年呢,也是嗑丹药了,只要没人来场宫变,他的血槽不会在这个时候空掉。现在的泰始帝就像是一只老病的狮子,紧紧地握着权力不肯放松,大献殷勤可能会让他起疑。 高素之悄悄地跟皇后一打听,得知泰始帝更换了寝宫伺候守御的人选,并且点了个没有位份也没有家族势力的宫妃侍疾后,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大王还是要去宫中一趟的。”王映霜温声道。 高素之一点头,君父有病,身为臣子的岂能不过问?至于泰始帝愿不愿意见人,那就是他的事情了。高素之抵达宫中时,两位兄弟早早地就在了,尽管被拒之门外,还坚定地守着,想要尽孝道。高素之在内侍客气地请他们离开后,没跟魏王、晋王那样坚守,而是一扭身就走了。 这落在高望之、高慕之眼中,就是个把柄,他们等待着泰始帝病体好转后告上一状。 王府中,王映霜见高素之回来,疑道:“大王不曾见着圣人吗?” 高素之摇头说:“不曾。”她眼眸闪了闪,太医署早就被皇后控制了,想要知道泰始帝真正的病情也不难。 王映霜沉思片刻,扬眉一笑道:“大王从此刻开始在府中为圣人祈福吧。” 高素之“嗯”一声,心中一片了然。她不仅要祈福,还要在泰始帝即将痊愈的时候装病——病因她也想好了,是将泰始帝的病气转移到自己身上,一心替君父分担呢。 依照她对朝臣的了解,泰始帝一病,他们又会建议立东宫了。不管那些臣子是不是真心替她着想,在泰始帝生病这种危险关头提起,总不是什么好事。为了打消自己觊觎君权的嫌疑,装病是最好的选择,反正她隔三差五病一场,泰始帝也该习惯了不是。 几日后,在太医的努力下,泰始帝的精神面貌好转许多,已经能够起身批阅文书了。他一见到朝臣催促着立太子的文书就大发雷霆,等到朝会的时候,听臣子们提到“东宫”,更是暴跳如雷,咆哮道:“朕还没死呢,诸公就这么急着向诸王投诚吗?” 这句话将朝臣吓得瑟瑟发抖,纷纷跪了一地。可泰始帝内心积蓄着躁火,觉得怒斥一顿还不够,冷冷地笑了一声后,将那梗着脖子说东宫如何重要的臣子拉出去打了二十杖,又让人在日光下暴晒,直到奄奄一息。 发作完之后,泰始帝又假惺惺地问:“朕有四儿长成,不知诸卿对他们看法如何?”说是四儿,楚王早就就藩,根本没有继承帝位的可能,比较的只有尚在长安的三王。 殿中一片死寂,诸臣耳旁仿佛回荡着同僚尖利的惨叫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位儒臣上禀道:“齐王既嫡又长,又有功数在身,为诸王中最善。” 泰始帝不置可否。 元尚同不发言,可给自己的党羽使了个眼色,立马便有人道:“齐王昔日有疯症在身,行事狂悖,臣恐其病日后发作。” 魏王的党羽见朝堂上议论纷纷,也不甘落后:“魏王是中宫嫡出,是陛下爱子,孝心有加。” 一个“孝”字挑起了话题,殿中安静片刻,另一人站出来,道:“臣听闻陛下病时,晋王、魏王时时入宫,欲为君父侍汤药,可齐王却在王府之中玩乐,刻薄寡情,有违孝道。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禽兽尚且如此,人焉得不如禽兽耶?”说话的臣子说得义愤填膺,大义凛然。 泰始帝脸色一沉,也怫然不悦。他不想见逐渐长成的诸子,可不能忍受他们对自己不关心。他阴着脸,在朝臣的争执中拂袖而去,等到宰臣们商议时,才甩出一个惊雷——要剥夺诸王的职差,就算只是个挂着的虚衔也不能有,尤其是禁卫大将军衔。不管是齐王还是魏王,都只保留了王爵以及遥领的封地都督号。 在回内宫后,泰始帝觑了眼伺候自己很多年的杜泽,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不由得疑惑道:“何事?” 杜泽犹豫片刻,说:“奴婢不愿见大家与齐王离心。” 泰始帝冷声道:“提那不孝子做什么?” 杜泽看着泰始帝,叹息道:“奴婢听说齐王病了,府医束手无策,皇后殿下请了太医署的院正过去。” 泰始帝一挑眉,当然能听明白杜泽的言外之意。他随口道:“将太医招来。” 太医一见到泰始帝,便立马跪下去行礼,听泰始帝一问,才面露惊色。他说齐王的病症后,带上几分犹豫的神色,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泰始帝不耐他的吞吞吐吐,冷冷地斥责几声。太医吓了一跳,忙伏身叩首说:“臣罪该万死!” 泰始帝缓缓道:“齐王怎么了?”难不成命不久矣了? 太医慌乱说:“齐王病症与陛下相类,她在府中为陛下祈福,愿意以身替陛下受过。臣无能,下针下药不能立竿见影。” 泰始帝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一默,朝着太医道:“一群废物。”片刻后又说,“务必要治好齐王!” 原以为高素之是三子里最不孝的那个,泰始帝心中憋着一股火气,可一路发展下来,发现是个误会。晋王、魏王频繁入宫,恐怕是为了储君之位,倒是齐王,才是一心为他分忧的。泰始帝的心绪左右摇摆,自己脑补了许多。挥退御医后,立马又让内侍去政事堂传话,保留齐王左羽林军大将军这一虚衔,算是对病中高素之的一种安抚。 齐王府中,灯火荧荧。 高素之得知泰始帝削减诸王职差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疑心病发作了。可等发现自己的大将军职衔还能保留,面上顿时多了几分意外之色。 她本来躺在凉席上,见王映霜走来时,一骨碌起身,盘膝坐着,说:“虽然是遥领的,可至少名义上有上下级的领导关系,在关键的时候,这大将军头衔还是很有用。”像王府、东宫属官啊,也不会被诸王、东宫控制,但因为名义上那层关系,天然是一个阵营。 “高望之、高慕之怕是气得不轻。”高素之又乐道,兄弟倒霉她开心。他们还那么殷勤地去宫里,可在泰始帝眼中呢,简直是狼子野心的代表,这马屁直接拍到马蹄上了。 王映霜觑着高素之那张灿烂的笑脸,眉眼间也浮上了几分笑。 “接下来的几日,在府中养病的我,能一直陪着你了。”高素之话锋倏地一转,她支起上身,伸手圈住王映霜的腰,仰起头来看她。 “难道没称病的时候,我们就没呆一起吗?”王映霜打趣道,也没见她家大王多殷勤去上值呢。分开也只是很短暂的。 “那不一样。”高素之摇头,没有职差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了,她现在身心都是清静的,无案牍劳形,无琐事牵心,等着她的王妃来填满呢。 王映霜背灯而立,神色藏在暗影里,显得朦胧不真切。高素之抱着她的腰,始终觉得不满足。她松开王映霜,朝着清凉榻里头缩了缩,眼神中满是雀跃和期待。 王映霜睨了她一眼,也上了榻,她笑盈盈道:“大王这会儿不嫌热了?” 高素之理直气壮:“心静自然凉。” 王映霜“哦”了一声,语调上扬。她抬起手点在高素之的心口,慢慢的,改成手掌下压,她感受着高素之扑通扑通的心跳,明知故问:“那大王现在心静了?” 她那可怜巴巴的心都要跃出胸腔了,绯色攀满耳廓,慢慢地又爬上了整张脸,高素之一把抓住王映霜的手腕,将她朝着自己的怀中带了带,咬着她的耳垂问:“那娘子要一直待在清凉界中吗?” 王映霜眉梢微动,垂着眼轻声道:“我要说是,大王会换间——”厢房两个字还没说出,唇就被高素之轻轻地咬着了。 高素之揽着王映霜翻了身,让她趴在自己身上,双手揽住她的腰,等到缠绵的一吻分开,高素之才笑道:“我觉得娘子不想。” 第75章 华镫膏烛,圆月玲珑。 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将夜的静谧打破。 王映霜的神思只游离了刹那,便被高素之的轻吻给带回了。她趴伏在高素之的身上,凝眸注视着她,眼中如秋水潋滟,微微地荡漾开。 单薄的纱衣阻隔不了热源,高素之贴着她腰间肌肤的掌心,像是火一般灼烧着,渐渐地蹿向了四肢百骸。唇齿交缠,呼吸凌乱而急促,王映霜抓着高素之的短袖衣,微微地扬起如玉般的脖颈。 高素之目不转睛地望着王映霜,将她往怀中压了压。心中燃烧的火焰越发旺盛,怦怦跳动的心脏诉说着一种莽撞的躁动。她凑近王映霜的唇,又轻轻地啄着,慢慢的,向下游移,贴着脖颈滑到了微微敞开的领口处。 过去唇齿缠绵的次数多了,可高素之从来没有越界。此刻的她在王映霜锁骨处舔了舔,感知到怀中的身躯在颤抖,才抬起一双眸光迷离的眼,直勾勾看着王映霜,像是无声地询问。 王映霜面色赤红,她咬着下唇没有说话,怕一开口泻出的就是一道呻.吟。身体的异样比过去强烈陌生,她不安地揪着高素之的衣衫,身躯小幅度地扭动着。 高素之眨了眨眼,将王映霜往上托了托,试探性地朝着王映霜的衣中探去。手掌与肌肤之间没有那层单薄的布料阻隔,越发奇妙。王映霜没有拒绝,只是发出一道夹杂着满足的叹息,随即松开高素之那被扯得皱巴巴的衣物,埋首在她的肩窝,照着她的肩头轻轻地咬了一口。 两个都是面红耳赤的,那种心脏要从胸腔中跳出来的感觉的愈发强烈,远胜之前所体验的。再单薄的衣衫在这会儿都有些碍事了,高素之额上出现细密的汗,她的眼神清亮,始终观察着王映霜的神色,心想着一旦有什么不妥当就及时刹住。 唇齿在攀着雪峰,手掌悄悄地向着下方滑去了,去山谷间的溪涧处探幽。上辈子那样的社会,在各方讯息的轰炸下,哪有什么纯净的白纸,只不过理论跟实践依旧是有些距离的,只能听着王映霜的轻哼声,慢慢地去寻找要领。 在跟齐王成亲前,王映霜家中的长辈也跟她说了人伦之事,说得含糊,后面只扔给她一些图册。王映霜翻都没翻就直接一把火烧了。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可比起高素之,还是要差些。像是一叶在无边无垠大海中的小舟,只能任由风浪掌控。神思昏沉,那种陌生的却又极致的爽快如大浪当头打来,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唇中泻出了轻喘声。 高素之眼眸清亮,她的右手被王映霜夹在腿间,左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数息后,她又十分主动地去咬王映霜的唇,带着她一起嬉戏。在王映霜的身体逐渐放松后,她的右手开始动作,轻轻地揉着。 王映霜的呼吸越发急促凌乱,她咬在高素之肩上,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想要推拒那让人失控的快感,但又不自觉地抬起腰主动地凑向高素之的手指。 高素之的动作稍稍一停,她凝视王映霜片刻,往下一钻,推起了王映霜的双腿,还没等王映霜回神过来,便低头亲了上去。 克制的低吟在那画面的刺激下变成了一道尖叫,理智的弦“啪”一声断裂。 不用上朝,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贪欢。在大半夜被高素之抱入浴桶中的时候,王映霜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任由高素之在那嘟囔什么“鸳鸯浴”。等再度醒转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王映霜揉着惺忪的眼,稍一动弹,就觉得身体的某些部分透露着强烈的不适。她一转头就看见了还在睡梦中的高素之,捶了捶她,硬是将她从好梦中拉拽了出来。 “人一多,屋子中就热呢,大王还是回秋水园中去睡吧。”王映霜气道。 高素之“啊”了一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受王映霜待见了。她可怜巴巴地凝视着王映霜,软声道:“娘子。” 王映霜轻哼,撇过头去不理她。 高素之忙将人捞到怀中,软声说尽好话。 两个人依偎在榻上,也不嫌天热,直到用午膳的时候才伸着懒腰起身。 在工部的职差被摘了后,高素之是连那偶尔走个过场的“当值”也不用去了。她一点都不着急,反正工部不少匠人,甚至连一些职事官,都在钻研那本“图说”呢。宇文神阔想要坐稳宰相这位,要么靠过去那般的军功,要么靠工部拿出讨泰始帝欢喜的东西来,这一权衡,显然是后者更安全,好处更多。就算没有站队,只说自己忠心耿耿,宇文神阔也远离了晋王的勋贵党羽,跟高素之走得近了。 至于司农卿裴隐,那也是盼着高素之不停地拿出粮种来。而户部尚书李玄度,他是忠于泰始帝的,没有党派。但齐王不仅能给户部省钱,甚至还能给户部挣钱,他对齐王,自然是无形之中高看了眼。瞧这回齐王“病”了,过去跟齐王没往来的李玄度,都派人送了帖子来。 朝臣们的“关心”只能是走个形式,毕竟泰始帝忌讳这点。但宗亲们就不一样了,有“亲”在,关怀是必须的。高素之巴不得所有人都跟那些进退有礼的朝臣一样呢,可偏偏晋王、魏王要表现自己的“兄弟友爱”,高素之不得不出面与他们虚与委蛇。后面实在是烦了,高素之假装吐血,让府医给个需要清静的诊断来。 魏王府中。 高望之的心情很是不好,他又想起崔药师曾经说过的“中毒”言论来。他非常希望是毒发了,可高素之病归病,始终没有踏入棺材的迹象啊。 “你从皇后宫中打听到的消息都是错的。”高望之抱怨说,如果一件是错的,那其他的呢?皇后宫里的宫人说的事情有几样是可靠的?“皇后是支持高素之的。”这句话说来,他的怨气十足。 “可我家并没有听到消息。”崔药师皱眉说。他家的权势可以说有一半是来自皇后,皇后如果倾向齐王,那崔家也该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吗? “舅父与皇后关系好吗?”高望之不咸不淡道,他看着崔药师,冷哼一声道,“从安平过来的人都在帮高素之!” 崔闳让他不要在意崔阊、崔闼两个不成器的,说他们没本事。可看乐善学宫,被崔阊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重要的不是崔闼,还有他的人脉!他当初走南闯北,结识豪杰富商,其中一些人都介绍给了高满,让高满赚得盆满钵满的,甚至还有闲钱给圣人建造道观法坛! 如果当初崔闳没有拦住他,他会去招揽这两位舅父,而不是让他们被高素之拉拢!崔闳是不是妒忌他们的才能?!这个念头骤然复现,高望之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阴沉起来,对崔闳的不满也转到了崔药师身上。 崔药师被高望之狠辣的眼神吓了一跳,他努了努唇,讷讷道:“他们都不在朝。” 高望之死死地盯着崔药师:“乐善学宫中只有匠人、妇人以及幼童,那自然是不值得我们在意。可有进京赶考的士人因为囊中羞涩,也在乐善学宫寄食!其中甚至有进士及第的!” 在乐善学宫成规模前,他们都在道观、寺庙中读书。高望之非常想要拉拢这些学子,可有人愿意接受他的供养,而更多的有才之士则是一身傲骨,不肯接受来自魏王府的钱财。倒是学宫——他们只要通过考核,并愿意抽出一点时间教小孩读书写字就能获得食宿报酬。他们觉得这样维持了尊严,更不愿意收钱了。 谁能想到乐善学宫会如此发展?高望之嫉妒的眼睛发红,曾想趁着高素之外出,将乐善学宫收为己有,可没料到皇后、平阳她们会出来阻拦。 “那……大王也建一个学宫?”崔药师小心翼翼道。 “哪来的钱?”高望之恨声道,他王府中的收入都用来结交臣僚,兴土木供自己挥霍了。那乐善学宫哪处不要钱的?食宿是钱,置办衣物是钱,开惠民药局是钱,请讲师是钱,供匠人试验各种技术也要钱——那些匠人最后制作出来的东西能够回收多少?高望之不知道乐善学宫有多少收益,他看着那些免费提供的东西,认为开学宫做慈善就是一种赔本买卖! “齐王府怕是也没这么多钱,都是平阳贴的吧。”高望之寒声道,他的眼神中掠过一抹贪婪,十分渴望从高满手中分一杯羹。可偏偏圣人和皇后都十分宠爱平阳,给了她帝女的待遇。平阳也是识趣,在全朝堂都在反对圣人兴造道观的时候,她主动地给圣人了百万钱,越发能得圣心。 “重点还是高素之。”高望之深呼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思绪拽了回来。他盯着崔药师问,“你家夫人那处可有什么消息?” 崔药师讪笑道:“她已经回王家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高望之厉声问道。 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崔药师腹诽一句,他没有发作,只朝着高望之说:“半月有余吧。” 高望之又问:“怎么不将她接回来?” 崔药师眼神一沉,怒声道:“王氏女善妒不容人,我为什么要低头?”只是一个外室而已,他不知道王清霜在介意什么,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荒唐!”高望之瞪着崔药师,呵斥道,“她是右相的女儿!” 崔药师也烦了起来:“难道我阿耶不是宰相吗?”他家内事与魏王有什么关系? 第76章 王映霜向来不爱外出应酬,高素之在府上装病,那她理所当然地留在王府中“照顾”高素之了。 王清霜和崔药师的事情,两家都知道不好声张,将消息压了下去。王映霜没回王家,消息也没那样灵通,等到她从同母幼弟王涧那听说后,已经是王清霜回王家住了大半月时了。 她大惊失色,赶忙命人备了马车回家一趟。长姐倒是没什么情绪,父亲王珩一如既往地沉默,倒是母亲卢玉柏因王清霜的事情暗暗垂泪。感知着家中的氛围,王映霜的心情也很是沉重,唯一庆幸的是王泓那厮没在家,要不然他一定会拿出“长兄”的架势,千方百计夸崔药师,劝长姐回崔家去。 “阿姐,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映霜眉头微微蹙起。 王清霜垂着眼睫不说话,倒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婢女露出一副愤怒的神色,只是碍于王清霜不开口,便忍下了那股恶气。 王映霜也不急着催促,定定地凝视着王清霜。 王清霜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也不想王映霜卷进来,毕竟崔家是皇后的母族,跟齐王府有点关系。朝着一侧的婢女瞥了一眼,那婢女立马倒豆子似的将事情原委说来了。那愤怒的语气,恨不得将人给千刀万剐了。 原来是崔药师朝三暮四,有着男人的通病。两年下来,府上妾室也纳了,外头还养着几个。王清霜本想来个眼不见为净,没想到崔药师和她颇为宠爱的外室想谋“主母”之位,想要悄悄地害死王清霜。 “想来只是一逞口舌之快吧。”王清霜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道。世族重家法,就算她真的死了,崔药师也没有办法让他的外室成为嫡妻。他因为圣人眷顾,得封博陵侯,他敢冒着除爵的危险做这样的事吗?这男人只会爱自己。 “就算是戏言那也该死!”王映霜气得浑身发颤,她很少有恼怒的时刻,如今听了王清霜的事情,火蹭蹭蹭地往上冒。她霍然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最后猛地扭向了王清霜,问,“阿姐,你是如何想的?要和离吗?” 王清霜眼中露出一抹茫然的神色,她垂着眼睫说:“分分合合,离不开父母之命。” “父亲那边我去说。”王映霜语气中掺杂着怒火,她凝视着王清霜,又说,“你跟崔药师感情如何不重要,总之先分开。要是实在放不下,那也忍耐一阵,到时候捉来给姐姐你做玩物!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跟这种渣滓没有半点纠葛。” 这石破天惊的话语让王清霜咋舌不已,她抬头看着怒火填膺的妹妹哑然失笑。 王映霜不是口中说说的,从王清霜屋中出来,就去书房找王珩。她气势汹汹的,见了王珩后就问:“阿姐的事情,阿耶准备一直拖着吗?” 王珩眉头紧皱,道:“你怎么管这些事情?” 王映霜被他一句话逗笑了,她道:“阿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如何管不得?”她并不畏惧王珩的冷脸,父亲那如高山般的伟岸早不知道在何时崩塌了。她问,“阿姐难道不得自由吗?” “两家结婚姻之好,岂是能够说了就了的?”王珩道。 “我怕阿姐在那地方待下去就没命了。”王映霜没好气道,“崔药师可没有善待阿姐的打算,算什么好?” “哪有这么严重?”王珩不以为然。 王映霜就知道,这男人只会跟男人共情。她冷冷一笑,没准备在这方面劝,一抬手示意书房中伺候的人都出去。等到房中只剩下她和王珩,王映霜才说:“阿耶难道不知道齐国公崔闳是支持魏王府的?” 王珩盯着王映霜,缓缓道:“齐王与魏王是一母所出的兄弟。” 龙椅就一张,就算同母所出又怎么样?除非魏王对皇位没兴趣,可现在的架势,魏王可不像是没兴致的模样。王映霜不理会这套言辞,冷笑道:“魏王的党羽迫害我家大王多少回了?他眼中可没半点兄弟情义在。”她仰头看着王珩,又说,“阿耶是否想着跟崔家交好,好给我王家留一条退路?” 王珩的确有这样的打算,要保持门楣不堕,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婚姻网结成了盘根错节的势力,不会让“毫无完卵”的情况出现。他见王映霜已经将事情捅开,索性直言道:“局势瞬息万变,谁知道哪个才是赢家?” 王映霜也没太多失望,王珩的举措是一种保家业的选择,对家族利益而言没什么好指摘的,但她的心中,还是会替长姐以及像长姐这般的存在叫屈。她淡淡道:“我只知道大王容不下首鼠两端的行径。”她盯着王珩,意味深长道,“阿耶难道没发现,大王任用的人中,几乎无我王氏子弟吗?” 母族、妻族历来是最强悍的助力,但王家人可没有在齐王跟前露过脸。一来是王氏子弟多倨傲,跟众多世家子一样,不愿意与匠人为伍,将其视为轻贱事;二来,王映霜也刻意不提提拔王家子弟的事,有意地贬抑他们。 看着沉默的王珩,王映霜又道:“现在是斩断那些关系的好时机。若是阿耶不肯同意,那我少不得要进宫一趟,请皇后殿下做主了。” 都提到“做主”了,显然意味着皇后不会倾向崔家。王珩还没彻底老糊涂,顿时听明白了王映霜的言外之意,皇后支持的是齐王,跟崔闳并不是一条心。他的眉头皱起又舒展开,良久才道:“你就这么信任齐王能成大事?” 王映霜轻飘飘地瞥了王珩一眼,轻笑道:“我不信齐王能信谁呢?”谁会想要当败寇?王映霜知道王珩心中还存在着点犹豫,又道:“阿耶欲保血脉,在外的大兄还不够吗?他曾经可是魏王的幕僚呢。”带着点魏王府的色彩,远在州县,对朝政没有半点影响,哪一方都能够容他。当然指望他光耀门楣是不可能的了。 亲人之间的感情没办法说服王珩,但政治利益可以,她们这样的家族就是一张无形的血口,处处透露着残酷。王映霜不再是以女儿的身份跟王珩对话,而是齐王妃,代表着整个齐王府,“胁迫”王珩做出选择。 恰好几日后,崔药师被迫来王家负荆请罪,想要将王清霜接回府中。王珩没让崔药师见到王清霜,而是提了两家和离的事。崔家那边因为魏王,有心拉拢王家,哪里肯松口?这拉拉扯扯几日,几乎闹得尽人皆知了。 就算是“和离”,名声也是不利于女儿家的。好在王映霜回府和高素之商议一阵后,两人有了准备,当天就命人在各处酒楼说书,讲某三郎如何贪花好色、如何想谋害妻子,这艺术加工的故事肯定要夸张许多,听书的痛斥那败类。等王家、崔家的事一暴露出来,有心人就联想到那个酒楼里的故事了,直接把崔药师代入“三郎”这一人人喊打的角色,到处都是骂他的声音。 切合的只有部分事,余下的都是杜撰。就算知道不是崔药师,可整个崔家都觉得没脸。崔药师本人自然是气得不轻,当场发作,用金钱买通说书人不许他继续讲。他堵住的只是一个人的嘴,谁知道接下来所有酒楼茶馆中的说书人都不再讲述了,在别人问起来时候也语焉不详,心虚气短。 崔药师松了一口气,以为是苍天开眼。 但崔闳知情后,朝着崔药师破口大骂,还以为是他花了大价钱去堵住别人的嘴。 崔药师看到的只有眼前的安静,但崔闳知道,“堵塞”之后会有巨大的风暴在酝酿。果然,没多久,停滞的“水流”又化作奔腾的洪水撞开闸口,轰然倾泻而下。到处都在议论崔家以势压人,而御史们呢,闻风上奏,崔闳简直是百口莫辩。 这事儿当然是高素之在运作。 有的人被崔药师收买不许说,而余下人噤声都是她的意思。 禁言之后可不是一片安详,而是默默蓄力,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弹。 至于不实,那又怎么样?她往崔药师、崔闳身上泼点脏水怎么了?那就是他们该受的! 狼狈的崔家父子哪能忍气吞声?一面应对御史的弹劾,一面暗中查探说书人留下来的线索,最后发现一切指向了王家! 崔药师气得不轻,咬牙切齿道:“家门不幸!怎么就娶了那么个祸害?明明不是我做的!阿耶,这事儿一定要抖出去,是王家故意害我!” 崔闳看着崔药师狰狞的脸色,以及那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脑子,顿时怒从心中起,抄起砚台就朝着崔药师的脑袋上砸去,他咆哮道:“在大庭广众下对说书人威逼利诱的人是你!现在都同情王家,谁会信你的说辞?家门不幸,我看你才是败坏我崔家名望的孽种!这一切祸事都是你惹出来的!” 崔药师没想到崔闳会动手,在毫无防备下,被砚台砸得头破血流,没一会儿就晕倒在地。崔家更是一片兵荒马乱。 齐王府中。 高素之听到崔家的消息,心中有些小遗憾。怎么就没被砸死了呢?旋即,她又幸灾乐祸道:“我看接下来,崔家也能消停一阵了吧?”她这舅父太狭隘,偏心眼,怎么就打定主意跟她杠上了呢?高望之有什么好的?“可能这就是臭味相投吧。”高素之又兀自感慨道。 “这事对皇后会有影响吗?”王映霜询问道,崔闳毕竟是皇后的兄长。 “崔家在朝的又不是崔闳一支。”高素之蹙了蹙眉,又笑道,“皇后的意思是,到时候留下一条命就够了。”至于崔家,不可能因为崔闳那一支的败落就完全消亡的。 第77章 崔、王两家失败的婚姻,闹得沸沸扬扬,对于世家大族来说,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王珩担忧王清霜遭到一些言辞的攻击,心中惴惴不安。不过等看到矛头都朝着崔药师去了,由崔药师承担了所有的恶处,他自然而然地松了一口气。至于添油加醋的长安流言对崔药师造成的伤害,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 但事情的发展隐约有些不对劲,在几度遭到了崔闳的白眼和讽刺时候,王珩的心情也不由得沉闷起来。如今只是儿女亲家做不成了,有必要如此么?朝中弹劾崔家的御史又不是他撺掇的,说到底是崔家对不起他们王家。但在“堵民之口”扬起的风波久久不息后,王珩忽然间福至心灵,意识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崔闳不会以为都是他做的吧? 王珩心中也有些不放心,派人悄悄去打听消息,没多久,仆从就带来了说书人的话,道:“那人叫郎主放心,事情一定会办妥帖,不会连累到大娘子的名声。” 王珩眼皮子一跳。 跟他有什么关系?!他除了催促崔家和离外,可什么都没有做啊!他深感冤枉,思绪一转,就知道这事儿跟齐王府脱不开干系,齐王和他那好女儿在算计他,非要他跟崔闳或者说魏王府势不两立!想明白这一点的王珩内心深处愤懑不已,但也知道除了默认也没有其他途径可走。 魏王府中。 看到崔药师和王清霜和离,高望之万分失望。他府上的幕僚王泓被贬谪出京,而后崔家与王家的婚姻断了,那他更没有办法拉拢在朝中八面玲珑的王家了。无奈之下,他只得放弃这个打算,准备借着崔药师的婚姻再次张开大网。 可流言纷纷不止息,崔药师彻底成了人渣败类的象征,只要是话本里有恶人出现的,长安的看客都能往崔药师身上套。就算是朝臣们知道很多都是污蔑,可哪有谁敢将家中女儿嫁给崔药师?高望之的这一算盘也跟着落空。 日望月来,韶光似箭。 那炎炎的、烘烤着大地的烈日逐渐消退,凉爽的秋风吹起渭水波澜,吹到了长安。 高素之的“病”,在太医署的妙手回春的医术下,已经痊愈了。她去了宫中一趟,拜谢泰始帝,将功劳放到泰始帝赐下的“金丹”上,讨得泰始帝的欢心,随即又收获了一盒没什么用处的金丹。 她还记得自己接了替泰始帝炼丹药的差使,没等泰始帝主动问,她就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金丹外药事,并以前代仙人炼制金丹耗时久为由,又把事情往后推延了一阵。 泰始帝凝视着侃侃而谈的高素之,听她说这些言辞都是神仙所授的时候,眉头挑了挑,不置可否。等到高素之离开皇宫后,他才漫不经心地问道:“齐王在府上读什么书?” 内侍欲言又止。 泰始帝其实也没想要有答案,他恍惚想起最初的那几年,在博士教导下的齐王,所修的都是十三经,而后因为疯病无心向学。如今倒是恢复了,可也没提继续读书的事情,连府上的亲王傅都是挂名,也就是根本没人教齐王读书。那番言论,以她的学识恐怕说不出来。 魏王、晋王在两馆中读书,跟学士多有牵涉。如果高素之也去弘文、崇文二馆——泰始帝念头乍起,很快就又将它按了下去。高素之这两年声名鹊起,再放入二馆中与文臣走得太近,恐怕不好。 离宫的高素之心情不错,只要泰始帝没催促她拿出金丹就好。 炉子里炼制的哪里是金丹啊,都是她的心头宝,怎么可以示人? 至于跟泰始帝说的那番话,以高素之的学识的确讲不出来,可没关系,她有个博览群书、涉猎甚广的王妃啊! 秋日丰收之季,朝堂内外的氛围还算是好。泰始帝虽然在上朝事上有所懈怠,可也没到十天半月不露脸的程度。 他对丹药兴趣甚多,也没忘记了问秋日的收成,毕竟这是给他名声贴金的事,他想做的还是名垂千古的明君。土豆、红薯之类的食物,在一开始因为产量的问题,没能向着大齐境内推开,可经过一年时间的酝酿、培育,粮种已经在关中地带传开,并且向着外地蔓延。 “说起来,等下回藩属国来朝贡的时候,他们的人也该从商人的手里拿到红薯、土豆了吧?”高素之朝着王映霜眨了眨眼,说道。 年初就是靠着那些使臣对新奇粮食的陌生,许下了“空头支票”,让他们开开心心地回国去。只要有商道在,什么东西都能流通。玻璃的技术她能握在手中,因为一开始就是少部分人知道,但粮食不行,它的种植方式最好所有人都明白。 王映霜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她全神贯注地浏览那从图说上截留下来的火.器制造方法。 前几日,跟高素之以游玩为理由,悄悄出长安城一趟,到了崔闼一行人炼制丹药的山中,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吓了她一跳,那等威能和力量是前所未有的。如果有这样东西在手,他们的人怎么能不所向披靡? “娘子?”高素之朝着王映霜道,她的手一遮纸面,就被王映霜拿起扇子给拨开了。她哪会不知道王映霜嫌她碍事,唉声叹气一阵,高素之可怜兮兮道,“我难道就不如一页书吗?”这都看了无数次了,废寝忘食的,哪能成啊! 王映霜听了高素之的抱怨,才扭头看她,慢条斯理道:“我只是觉得神奇。” 以前的袖箭呢,有点意思,但跟纸上记载的那种名为“火铳”的东西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她的眼睛的确有些昏花了,谨慎妥帖地将东西收起来后,她才凝眸注视着高素之,“大王有什么事想说吗?” 高素之幽怨地瞪了王映霜一眼:“难道没事就不能想你嘛。”等到王映霜迈着步子走到跟前,高素之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将王映霜往怀中一抱。 “可我们不是日日夜夜见面吗?”王映霜道。 高素之轻哼一声,说:“那我不管,还是想。” 长安宁静,王府之中也有种岁月静好的清宁。 但是这份清静,被边关传来的消息给打破了。突厥集结数万兵马,又南下来劫掠了。这次兵锋锐利,连克数座城,俨然是要报泰始二十年的仇。在占据大齐边境城池后,突厥可汗又派遣使者通话,请娶大齐的公主。这都一个巴掌扇到了脸上,挑衅之意一览无余。 泰始帝得知消息后大怒,恨不得亲征踏平突厥。但到底怎么处置,还得看朝堂上的议论。正如高素之之前猜测的那样,朝上分成主和和主战两派。 主和的自然是士族,他们引经据典,说劳民伤财事,其实也有很大的私心。在勋贵们军功大张的时候,世族在朝中的权势利益会遭到压制。至于勋贵呢,自然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了。为了达成目的,他们将土豆、红薯以及棉衣等物拿出来大说特说,那架势仿佛跟齐王府站在一条船上。 “若要和亲,诸卿以为谁去合适呢?”泰始帝不置可否,只是很冷淡地甩下一句话。 朝臣们静默片刻,露出迟疑之色。襄阳公主还太小,至于平阳、舞阳两位倒是年纪合适了。但平阳公主是吴王的独女,是圣人的钱袋子,恐怕圣人不会同意。而舞阳呢,是元贵妃所出,乃晋王同母妹,晋王派系都是勋贵,都是主战派,这一旦开口,可能将人得罪得死死的。 许久后,才有人小声道:“前朝以宗室女为公主,和亲四蛮,不如效仿之。” 话一出,清河王、京兆尹高威声就死死地瞪视讲话的人了,他是宗室中的长者,又与勋贵走得近,对馊主意极为不满。他压着怒气道:“突厥形同鸟兽,不懂我华夏之俗,其人狼子野心,就算和亲也不能尽服。看当初的匈奴便可知,他们不会安心做汉家婿!臣以为,战才是首选!” 高威声一出声,元尚同一众纷纷应和,说起打仗还是他们这些勋贵的专长。 朝堂上接连商议数日,都不曾有结果。 魏国公宇文神阔也是马上出身的,他在私底下拜见泰始帝,一来提马蹄铁的事情,二来提武器的事情,在得到了齐王那薅来的技术后,兵器、铠甲都比以前好了许多。泰始帝本就是主战派,听了宇文神阔的话,立马决定与突厥开战。 次日便下诏以赵国公、右龙武卫大将军慕容是为关内道、陇右道行军大总管,率领兵马去打突厥!要彻底将他们从大齐境内驱逐。 勋贵们喜出望外,虽然慕容绍没有直接支持晋王,但与他同行的都是勋贵出身的,其中有不少晋王党羽。可惜这快乐没维持多久,就被一盆冷水浇灭。 泰始帝不知道得了谁的怂恿,竟然在慕容绍离开不到三天后,授一人为监军使,与大军同行!监军使是天子使节,这代表着在外的将领将会受到很大的钳制! 齐王府中。 高素之神色微微变化,监军使李复然是弘文馆大学士,纯粹的侍奉泰始帝的弄笔文臣,最重要的是,他是高望之的暗棋,跟郑谋道一样都是毒瘤。 “置监军使恐怕是高望之在暗中鼓动,契合了圣人的心意,毕竟对领兵在外将领,圣人都有所提防。”高素之神色冷峻,她朝着王映霜道,“这次讨突厥恐怕不会顺利,我得与高满商议!” 最容易的动手的是粮草和药物,如果那人有意截断战线,陷害慕容绍导致战事失利,那就不妙了。她得设法稳住大军的补给线,至于战略战术上的“夺”,只能看慕容绍自己! 第78章 平阳公主府中。 高满眉头微微蹙起,心情始终藏着一团忧虑。自突厥来袭,她便日夜难眠,唯恐圣人选择了和亲。可现在圣人主张与突厥战到底,她同样也满怀不安。因为慕容绍率领人马离京的时候,慕容观也跟着离开了。 她知道广袤的疆场才是慕容观驰骋的天地,可刀剑无眼,古来征战能有几人回?忧心太重,连去长兴园或者乐善学宫时,她都意兴阑珊的,蹙起的眉头中尽是沉重的愁思。等到拜访齐王府的时候,她也只是强作欢笑。 “吉人自有天相,慕容将军不会有事的。”王映霜温声安慰高满。 高满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又仰起头看高素之,道:“阿兄送我的望远镜,我借给阿观一用了。”在疆场中,信息极其重要。那望远镜也是神奇,能看得十分远。若是瞭望台上的士兵或者斥候的手中拥有它,必定能占有先机。“我在长安城中,留着它没有用。” 高素之笑道:“都给你了,如何处置是你的事情。”她本来就是想将望远镜送到慕容观的手中,只是不好直接接触她,便迂回了些。顿了顿,她又问高满,“那毒.药烟球的方子你告诉她了吗?”高素之这边已经着手研究火.药、火铳,但有的东西是她的底牌,没法在现在拿出去来,只告诉高满两三种近乎火攻的方子。如今的军中有监军使在,她更不能暴露太多。 “给了。”听了高素之的问话,高满的精神振奋了些,她没见过那些东西的威力。但慕容观在长安的时候,跟她说了当初千光寺的事情,有此做倚仗,胜算自然要高些。 “厂中还制造了一批望远镜,到时候得由你的商队将它们送到慕容将军他们的手中。”高素之又说。玻璃厂开设,可不仅仅是为了卖玻璃器皿的,放大镜、望远镜、试管等都要提上日程。在疆场上的人可用,日后沈家的船队组起来在海上航行也能用。“除此之外,还要准备足够的粮草、药物甚至是御寒的棉衣。”高素之眼神微凝,又说道。 高满的商业王国涉及方方面面,米粮的生意她也在做,也唯有她能够收到粮草。高望之埋在军中的暗子,不会直接不送或者销毁粮草的,他们只需要一个延误,再寻找点合适的理由就够了。可能后勤监管粮草的官员会被问罪,但用他们来换慕容家的败落也是值得的。 “我明白了。”高满神色沉重,她从高素之慎重的语调中,听出一丝丝危险的味道,顿时知晓这次战事不简单,可能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要真是为了自己一己私利延误大军,那也太丧心病狂了。高满内心深处有些恼怒,可也有着深深的无奈。 高素之跟高满筹谋一阵,才稍稍地放了点心。 慕容绍一行人急行军,可边境与突厥的战况屡屡传来,那兴兵报复的突厥兵马已经越过了受降城,直指关内道。除此之外,连东胡契丹也蠢蠢欲动。战报入京,朝中人心惶惶的,主张和平的朝官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试图让泰始帝同意用和亲来换和平。 泰始帝哪个朝臣都没搭理,在妖道张元真、赵德充的怂恿下,开坛祭天,并且下令铸造九鼎,以张大齐之功。尽管宰臣接二连三上书劝说,泰始帝也没改变主意,始终一意孤行。 齐王府中。 高素之十分关注朝中的事,听说崔闳一行人还在坚持答应突厥的要求换取和平,顿时冷冷一笑。那突厥可汗狮子大开口,除了和亲外,还要大齐归还过去战败依附的河西降户,割让单于都护府,并且赠粮种、棉花、丝绸、农具以及铁器等,这不就是割地赔款吗?崔闳为了削减勋贵的势力,也当真是连点脸面都不要了。 “只要有胜机,那些人的声音会被压下去的。”王映霜拧眉道,边关的事情她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靠慕容观她们自己了。倒是近——沉思片刻,她凝望着高素之,“圣人着急炫耀武功,不允许朝臣反驳,甚至不惜为此杖杀大臣——” 高素之道:“可能丹药嗑多了,快疯了。”只有她跟王映霜两个人在,她提起泰始帝没半点客气的。几场病下来,以“金丹”为救命药,身体不垮掉才怪呢。就是这时间拖得忒长,可能真的是嗑丹圣体? 作为被限制权力的亲王,高素之明面上能做的东西不多,朝政起来胡乱插手只会引火上身。近段时间刷系统商城,除了一份《炼钢秘要》外,没什么收获,但到了这时候,那些“天赐”的助力,已经足够她笼络人心了。 炼钢技术在大齐是何其先进?用在武器上,那绝对会碾压之前的“新产物”。但高素之没将它送到工部宇文神阔手中,而是自己的人悄悄地钻研。反正火.药都在捣鼓了,那再冶炼点兵器也不算过分吧。 高素之保持着缄默,可另外两位就不太安分了,尤其是高望之。好在高望之的目标是晋王高慕之,在第一份捷报传回没多久,高望之就暗中发难,当然,是借着张元真、赵德充两位圣人认可的妖道出手的。 那两位妖道突然间上书泰始帝,道炼丹的时候需要龙血。 天子是真龙的象征,可泰始帝如何能够放自己身上的血,只能退而求其次从皇子皇女身上着手。他最先想到高素之,这位得天庇护的“儿子”,可两位道人直说“不可”,提高望之,同样是不可。泰始帝耐心地追问,张元真、赵德充这才神神叨叨地表演一番,要前王和今王之后。 前王指得是前朝,而今之王自然是泰始帝,诸皇子皇女中,唯有晋王、舞阳符合要求!泰始帝面色幽沉,他又问:“舞阳如何?” 张元真掐了掐指,又沉声道:“阴气太重。” 这就只能是晋王高慕之了。 在自己和儿子中,泰始帝当然更怜惜自己,一道口谕将王府中不明所以的高慕之请入宫中来,直接让张元真、赵德充二人取血。 高慕之哪想到会是这事情等着他?下意识要挣开按住他的内宦,可在对上泰始帝冷冰冰的神色时候,身躯倏然间一僵。 “圣人要臣的性命吗?只是不知臣罪在何处?”高慕之惶惑不安道。 泰始帝皱了皱眉,道:“谁要你性命了,只是放些血而已,二郎难道不愿意?” 高慕之:“……”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挨刀放血?他怎么心甘情愿?可当真圣人的面,他说不出心里话,只能道,“臣的性命是圣人的,没什么不愿。” 在放了一碗血后,泰始帝一挥手,命太医前来替面色苍白的高慕之包扎伤口,他连解释都懒得,摆了摆手,赐下一些珍宝来安抚莫名又惶恐的高慕之。没等高慕之从殿里出去,得知消息的元贵妃匆匆忙忙忙赶来了。触目惊心的血让她的心中发慌,似是天旋地转一般晕眩。 泰始帝轻飘飘地瞥了眼屈身行礼的元贵妃,哼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贵妃的消息倒是灵通。” 元贵妃哪敢接话?就算在殿中安插眼线,她也不能承认啊。她半句不问高慕之受伤的事,只是道:“妾许久不见二郎,听闻他入宫来了,一时思子心切,请陛下恕罪。” 泰始帝悠悠道:“既然如此,就让二郎在宫中暂住吧。” 高慕之身躯一震,纵然有千万种不甘,也不得不屈服,道:“臣遵旨。” 消息难瞒人,一传出,朝野中也震荡起来。 这谁会想到泰始帝会这样做事啊。 高素之也十分诧异,紧接着便是一种心寒。因为同样的手段,也可以用在她的身上。只要张元真、赵德充还在,那她头顶就悬着一柄长剑。她在苏州的时候,这两人已经针对过她了,不过是楚王高慎之出来顶了锅。 “圣人要取晋王的血,便将他留在宫中。可晋王是已长成的皇子啊。”王映霜仔细思忖,觉得事情没这样简单。 “在宫中栽赃陷害起来也容易。”高素之抿了抿唇,想到了一个罪名——惑乱后宫。再严重点,可以发展为目无君上甚至是预谋造反。一旦高慕之被扣上这些罪名,跟随着慕容绍出行的将领里,属于高慕之亲信的都要被撤职,到时候军中也会出现乱象,战败的可能性更高。而主和派就能占据上风,将勋贵们压死。 高素之能想到的事,同样也是元尚同一行人的忧虑。这时候他们没心情管张元真取血炼药的事,而是要将高慕之从深宫中救出来。可朝臣劝无用,元贵妃劝说也无用,思来想去,元尚同他们将主意打到崔皇后身上,希望皇后与后妃一道给泰始帝施压。而要打动崔皇后,只能从高素之这处着手。 没两天,齐王府中就收到了一封密信。 高素之拆开一看,笑了起来。 这分明就是她先前吩咐沈采真伪造的“高望之手书”,既要害死元养心,也要害死在苏州的“齐王”。元尚同一直压着这事情,不去争取一个公道,原来是等待这个时候吗?是要告诉她“唇亡齿寒”啊。 高素之没再看热闹,乘着车入宫拜见崔皇后。 她将手书递给崔皇后,红着眼睛,惶恐、震惊而又无辜道:“四郎难道想要杀我吗?为什么?” 第79章 在高素之卷入夺嫡之事后,齐王府和魏王府就不可能保持和谐了,再说了,过去齐王对魏王并没有威胁的时候,高望之也会暗中打压齐王,更何况是现在? 就算早料到高望之的底线低,可崔皇后内心深处还是涌上一股失望和深深的疲倦。她越发后悔前事,如果不是跟元贵妃争夺那个“长子”身份,素之以公主的身份活着,还会闹到现在这种局面吗?捏着那封手书的手指在颤抖,良久后,崔皇后才抚了抚眉心,满怀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高素之走上前去替崔皇后捏肩,她的脸上震惊之色收起,抿了抿唇替高望之开脱:“兴许是别人栽赃陷害。” 崔皇后摇头:“这是他的字迹,你不用替他说话。”尚无威胁时候便借机陷害齐王,当知道齐王是夺嫡障碍的时候,高望之岂会不动手?如果高望之品性好些,倒是能走另外一条路,可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向着不归路奔驰而去了。像极了她那不择手段的父亲——老国公。犹豫了一会儿,崔皇后低声说,“日后也不用顾忌太多了。” 高素之没接腔,崔皇后的暗示她听明白了,但不能应答。她岔开话题,没再说手书的事,而是道:“慕容将军已经出征,捷报从边关传回,可朝中仍旧有议和的声音。”现在一些朝臣不同意,是突厥那边的要求过分,如果他们退一步,只要粮食、绸缎,恐怕有的人会迫不及待点头。“舅父他竟是赞同和亲的。” 可能是被“和亲”的事情逼迫着,近来适龄的宗室女开始谈婚论嫁。朝臣们起初不敢提,后来胆子大起来,提了平阳和舞阳的名号。 崔闳支持的是高望之,两人的意图相近,这意味着他们脑子中只有和亲一条路。如果真的推动和亲,几年后,突厥再度侵扰边界,求娶公主。到时候还能让哪位公主出嫁?舞阳也是姊妹,今日舍舞阳,那明日是不是也敢舍高神嘉?崔皇后想到了这点,心中更是发寒。她想要保全儿女,可照如今的局面来看,是件难以两全的事。 “只要边境不出问题,那试图用和平换取和亲的人,很难占据上风。”高素之又乐观地说,她话锋再度一转,“听说晋王住在宫中?” 崔皇后神色一凝,她抬眸望着高素之,寒声道:“那妖道以炼丹为由,从晋王身上取血。”这匪夷所思的事情,恐怕只有圣人会相信。元贵妃替晋王求情,可没有撼动圣人分毫。圣人为了妖道一言,如此“舍得”,谁知道下一个针对的会是谁。 “圣人之意已定,妖道事我们也不好进言。可晋王留在内宫中终究是不妥当。”高素之抿了抿唇道。她倒不是同情高慕之,这厮就算是鲜血流光了,她也能眼睁睁看着。可前往击退突厥的将领中有高慕之的亲信,临阵换将,不利于边关稳定,她得为大局着想。高慕之要出事,也不能出在这个时候。 崔皇后问:“你觉得该如何?”她与元贵妃不和,对晋王高慕之的事是冷眼旁观的。 高素之慎重道:“儿不希望边关出事。”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依照高望之那德行,不会放过这个能泼脏水的机会。她想了想,又说,“圣人取血之事,阿娘不用多劝。” 崔皇后应了一声。 在高素之离宫之后没多久,她便去拜见泰始帝,提起晋王在内宫之事。朝臣们的进言都是从炼丹事的荒谬上来说的,可崔皇后没有。她并不反对泰始帝服用丹药,只是道晋王一个成年男子留在深宫终究是不好,至于取血,大可遣人去晋王府中进行,没必要让他留在内宫。 泰始帝本就被朝臣闹得心烦意乱,听了崔皇后温和的话,终于松口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他的目的就是取血,至于高慕之在不在皇宫中,没那么重要。一道口谕送到高慕之在内宫的住处,告知他可以回到王府去。一时间,元贵妃、高慕之都松了一口气。 可高慕之没住在宫中,高望之就没那么痛快了。他已经联系了宫中低位的妃子,串通他们想要来一场“祸乱宫闱”的戏码,可偏偏在关键的时候,高慕之出宫去了,根本没有和那妃子接触过。高望之的计划落了空。他一打听就知道,是皇后劝说圣人放晋王回到王府中,内心更是恼恨不已。他对付的又不是高素之,皇后为什么要插手?难道他这个亲生儿子连高慕之都比不上了吗? “大王,晋王那边——”幕僚询问道。 高望之一肚子气,怒气冲冲道:“人都不在皇宫了,又能如何?”他的目的是打压高慕之,顺便将前往镇压突厥的将领换成自己人马,这条路不通,只能够从另外一条路出发。他眼神闪了闪,问,“李复然那边如何说?有信来了吗?”置监军使之事,他就知道圣人会同意,以圣人的疑心,怎么能不提防边将? 幕僚迟疑片刻,摇头说:“未曾有。” 河东道单于都护府,此处是突厥指明要大齐割让之地。在突厥大军南下时,已经占据此处,可随着慕容绍抵达,那失陷的城池逐渐地收回。期间监军使李复然试图与慕容绍争权夺势,不认可慕容绍的战略和战术,慕容绍冷笑一声,拔刀将桌案劈成两半。李复然毕竟是个文臣,吓得瑟瑟发抖。一回到营帐,便准备上书道慕容绍无礼,可书信尚未送出便被拦截。 军中如李复然这般妨碍军政的,还有督送粮草的后勤官。也亏得高满及时传书这件事情,慕容观起了疑心,将那后勤官员都拿了下来,换上自己人。可这只能够保证前期先行的粮草,若后续跟不上,军中粮草一断,事情就不妙了。高满能供应大军粮草,但又能延续多久呢? 突厥是秋日来袭的,到了寒冬腊月,战事仍未结束。捷报与缺粮的消息一并传入长安,朝堂上再度为了征战事议论纷纷。慕容观深谙兵马战事,一上战场就显露出不俗的天赋,先前被突厥攻下的城池尽数收回,如今大军已经到了突厥境内,俘获不少突厥贵族。 突厥没料到大齐的军势如此恐怖,他们的骑兵根本不能发挥奇袭的优势,还没抵达齐军驻扎的营地就被发现了踪迹。而且大齐还运用了一种奇怪的武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毒烟与火焰在轰隆声中如雷霆炸裂,吓得骏马停滞不前,极难控制。意识到不妙后,突厥可汗忙不迭派遣使臣请降,哪里还有过去的嚣张? 对于突厥的请降,主战派不屑一顾,恳请泰始帝再增派兵马、赠送粮食,最好是能打到突厥牙帐,将这一麻烦从根本上消灭,重新建立都护府,将突厥的领地纳回到关内道中。而主张和平的,则是希望就此偃旗息鼓,派遣公主和亲,结两姓之好,彰显大齐的风度。 在朝中吵闹不休的时候,又一封密书从边关传来,却是弹劾监军使李复然等人勾结突厥,截断齐军粮草,意图叛国!其中有缴获书信,道一定不负所托,会帮助突厥可汗成为大齐圣人之婿。泰始帝见到密奏,顿时大怒,召集宰臣商议此事如何处置。 泰始帝雷霆震怒,主张和亲的倒是不敢说什么了,生怕自己被扣上通敌的大帽子。 彻查李复然是必须的,李复然在朝中职位不显,只是侍奉天子的词臣,哪知抄家的时候从中搜罗出不少的好东西,还有大量的御赐之物。泰始帝对群臣还算大方,可依照李复然的名位,不可能得到那么多,而且其中一些东西,并不是李复然的身份能用的。这事儿一上奏,泰始帝立马扩大搜查范围,这样一来,李复然跟魏王高望之暗中交游甚密的事情便瞒不住了。 在关键时刻,鸿胪寺官员趁势上奏,道魏王曾与突厥使臣有所往来。他倒是没有书信作证,但措辞很是暧昧,别人很难不将这几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朝中还没有声音,长安街市的流言先行,说魏王高望之与突厥可汗约为香火兄弟云云。在泰始帝年轻的时候,南朝还未彻底平定,为北面不生乱,泰始帝与突厥可汗结过兄弟,突厥可汗还没换人呢,高望之又与他称兄道弟,将泰始帝放在哪里? 捕风捉影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有确切的证据,只要泰始帝深感威胁,就能够将人处置了。在高望之入宫替自己辩解的时候,泰始帝将他劈头盖脸骂上一顿,随即又下令将高望之幽禁在王府中,不允许任何人往来探视。 单于都护府中。 李复然已经被下狱了。 他心中一沉,知道有人在陷害他。 先前慕容绍那般对待他,他当然是极为不满的,恰在这个时候,有人拿了密诏接触他,跟他提了朝中的局势,又说圣人已经同意突厥请和,可碍于勋贵战心太盛,要他设法在其中周旋,最好能剪除勋贵的力量。 李复然看了密诏后信以为真,没多久,他便接触到了突厥的降兵,通过那降兵,与突厥贵族通了点书信,收了些东西,谁知道被慕容绍的人发现了。他第一时间想取来自长安的密诏,可没想到那密诏突然消失了! 那密诏是假的?可上面的玺印分明是出自宫中,他不可能会认错。恐怕是被慕容绍的人偷走了,他必须要回京报信!慕容绍意图犯上作乱。李复然心情沉重,知道慕容绍他们已经领兵追突厥残兵去了,恰是他最好的逃跑时机,眼神闪了闪,他行动了起来。 半日后。 留在城中的将领接到了下人的传讯,听说李复然已经逃跑了,顿时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跑吧,在这冰天雪地里,除了鬼门关,他还能去哪里呢? 长安城,齐王府。 高素之抱着手炉,一派置身事外的清闲。 高满一直跟慕容观保持联络,所以她也知道战场的情况。李复然的确是有问题,可慕容绍太莽撞了,那一刀劈裂了李复然的胆气,但也将自身置于不利之险境。对圣人安排的监军使不满,不就是对圣人不满吗?一旦被弹劾,慕容绍就完蛋了。 在这种时候就只能先下手为强。 密诏是沈采真仿照泰始帝笔迹写的,至于玺印——宫中掌玺印的宫人已经是皇后的心腹了,除了跟泰始帝没关系,处处为真。 “此刻高望之一定很愤怒地辱骂高慕之吧。”高素之感慨道。 在高望之眼中,是勋贵对他发难。 而勋贵,不就是高慕之的人吗? 一定都是高慕之做的! 第80章 魏王府中,高望之果真破口大骂,咬牙切齿的,恨不得将高慕之挫骨扬灰了。朝中高慕之的党羽,对边关李复然的事情一知半解,可在看到风向后,哪能不乘胜追击?魏王因李复然落难,此刻不拉一堆人下马,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私仇公仇在高慕之、元尚同心中萦绕,在他们的鼓动下,一封封弹劾的奏书飞入宫中。就连当初高望之结交文人墨客也都成了结党的罪证。谁在朝中能做个彻头彻尾的纯臣不树党?结党之事可大可小,此时的泰始帝戒备心重,颇感诸王的威胁,高望之的举止当然就成了不可赦的罪证。泰始帝大怒,接连贬斥数名朝中大员,崔闳虽未被贬官,可在替高望之求情的时候,一样遭到了泰始帝的呵骂。 一股风暴席卷朝堂,在弹劾之风盛行的时候,人人自危。 齐王府中。 高素之很满意现在狗咬狗的局面。 她乐陶陶地躺在椅子上,坐在炉边烤火。这长安天寒地冻的,飞雪飘入庭院,虽然未曾酿成灾情,可也冷得够呛。 “这两人真是——”高素之感慨,只是当着王映霜的面,到底没说上污言秽语。 王映霜的眉头微蹙着,轻声道:“如今算是勋贵们大获全胜了。” “他们被世族压着太久,好不容易逮到时机出一口恶气。”高素之道。 王映霜道:“现在这局面未必好了。” 高素之抬眸凝视着王映霜,轻声道:“娘子是觉得勋贵势大,到时候会影响边关吗?” 王映霜一点头。 高素之心中了然,泰始帝呢,绝对不愿意看到皇子们之间的权力失衡。在高望之和世族被打压的时候,勋贵们的势盛同样会让泰始帝如芒刺在背。要知道,那些勋贵多是前朝旧臣,支持过神武夺权,可谁知道未来会不会再度上演? “依照圣人的性情,恐怕会让慕容绍撤兵,同意突厥的请和。”这样在边关上截断勋贵们建功立业、笼络人心的机会。 “可勋贵们未必愿意放弃战果,他们会据理力争。”高素之又道。 “在这个过程中,圣人要么贬谪朝中几位勋贵出身的,要么就叫停与突厥的一战。”王映霜接话。 “我们先静观其变吧。”高素之说,她是不希望对突厥的战果因为朝中的斗争而消亡的。对于突厥那些狼子野心的,只有一个字:打!和亲是什么道理?牺牲一个弱女子换几年和平吗?荒谬至极。 跟高素之猜测得相差无几,泰始帝果真在朝会时候令群臣中商议同突厥议和事。 正因驱逐士族而沾沾自喜的勋贵们,后背顿时一凉,这当头冷水泼下来,一个个神色就不好看了。 朝中世族子弟则是喜出望外,见泰始帝有所松动,力陈和亲的好处。可元尚同一行人哪里肯让步?朝堂吵嚷声大,宛如闹市。 就在朝中为战与和争执不休的时候,捷报从边关传来。慕容观率军深入突厥地界,重创突厥,歼灭突厥精锐部队,斩杀突厥大可汗,俘虏不少牙账中的突厥大贵族,包括突厥可汗的十多位王子!此战是大胜,斩首八千余级。 伴随着捷报回来的还有慕容绍的一封言辞恳切的上书,力陈此战中,慕容观立下的汗马功劳。他希望泰始帝能够允许他在此战结束后告老。他的爵位已到了国公,封无可封,他不愿从宗族中择选男子立为后嗣,而是要以慕容观为后嗣,并为其请封! 以慕容观的功劳,如果是个男人,早已经封侯拜相,可她偏是个女人,就算再厉害,别人都注意不到她,甚至说她不成样子。 慕容绍为女儿请封实在是破天荒之举,泰始帝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事荒谬不已。他压下慕容绍的奏疏,没下到三省让宰臣们商议。倒是在见到皇后的时候,像是当笑话一样提了一嘴。 崔元元的面上没有笑意,她凝视着泰始帝,道:“妾以为,陛下还是同意得好。” 泰始帝笑容一僵,面无表情地看着崔元元,淡淡道:“慕容绍糊涂了,难道皇后也糊涂?” 崔元元不在意泰始帝的讥讽,她温声道:“慕容绍在勋贵中名望颇盛,若是他自宗族中择选一人做嗣子,将他引荐给同伴,那嗣子必定能够继承慕容绍遗留的一切。可换成慕容观——陛下觉得会如何?” 泰始帝眉头紧凝,慕容绍在勋贵中立场未明,还算是低调,但他的一举一动仍旧能给勋贵带去影响。他不希望朝中出现第二个慕容绍。 将慕容观封侯,大臣们必定持反对之声,不仅是士族,恐怕勋贵也如此,这么一来,一心为女谋划的慕容绍就会与那些朝臣交恶;而将慕容观当作慕容绍的嗣女,封其为侯,完全可以只是个空名,这样能潜移默化地化解慕容绍的力量。 起初只是当个笑话,但是在崔元元的提醒下,泰始帝仔细一琢磨,觉得这是一件很不错的买卖。至于朝臣们反对——其实一句话就够了,你们家儿女要是立下这样的大功,也可以封侯。泰始帝主意已定,他没再提慕容绍,而是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四郎之事,怎未见你替他求情。” 崔元元柔声道:“陛下所为,定有深意。四郎若是不孝,那也该是他吃这个苦。” 泰始帝冷哼一声:“你倒是看得开。” 崔元元神色依旧平和:“妾相信陛下不会为奸人所惑,必能做出决断来。” 泰始帝凝视着崔元元,漫不经心道:“奸人?却不知指的是谁?” 崔元元面上露出慌乱的神色来,忙欠身道:“是妾失言,请陛下恕罪。” 泰始帝没跟崔元元计较,他摆了摆手,示意崔元元起身。他大步地离开皇后殿中,没注意到他离开的刹那,崔元元那谦恭柔和的神色就变了。 慕容观封侯,在泰始帝时候只是个空名,但到了未来就不一定了。 此时撕开一个裂口,未来女子得爵封就容易些许,毕竟有旧例在。 第二日,泰始帝便将慕容绍的上书下给朝臣商议。 突厥牙帐都已经被攻克,在这个时候战还是和已经没有任何讨论的意义了,余下的事情便是论功行赏。而在夺回城池、歼灭突厥事上,慕容一家军功最盛,根本绕不过。 泰始帝不想要一个功高震主的臣子,就得想方设法削去慕容家的气焰,可激烈的手段不能用,而慕容绍的上书——是很好的缺口。 “女子如何有爵?臣未曾闻女人封爵的道理。赵国公无子,可养同姓之人为嗣子!”那些熟读儒家经典的士人果然第一个提出异议。 “慕容观平定突厥之乱,其功之高,封侯未尝不可。”也有朝臣认为能够将慕容观当作特例。 “我承认她有大功,可赏赐绫罗绸缎足以,未必要筹以爵位。” …… 元尚同一言不发,勋贵们同慕容绍同姓的,意见却是最多。因为以慕容观为嗣,意味着宗族能够沾到的光变少了,无法分润到慕容绍带来的荣光。 泰始帝听着朝臣争辩,不置可否。等到双方都说得口干舌燥,他才转向王珩,淡淡道:“右相以为呢?” 王珩朝着泰始帝一拜,只说了四个字:“有功当封。” 泰始帝一颔首:“可。”算是定下了此事。 晋王府中,高慕之得到消息,觉得泰始帝很是奇怪,他入宫一趟,询问元贵妃道:“我知晓赵国公将独女视若掌上明珠,可圣人为何会同意此举?”虽然决定下了,但注定不会清静,谏官还是会追着圣人骂的。 “赵国公功高难封,当然是为了削减他在朝中的威望!”元贵妃瞪着高慕之,只觉得心累,怎么会连这点目的都看不出来?她磨了磨牙,又道,“慕容绍做了个表率,其余的将领呢?他们会如何做?要让自己再进一步走到让圣人觉得有威胁的地步,还是退一步荫庇子孙?” 他们自身的爵位只能传一人,而现在——慕容绍能做的,他们为什么不能做?有的人会选择一步步往上爬,可余下的人恐怕只想图个安稳。而当让圣人省心的,图安稳的人出现,一对比,那些有野心的就被忌惮,想要继续上升都难了。 高慕之错愕地看着元贵妃,又道:“圣人这是在打压我吗?” 元贵妃不咸不淡道:“齐王闭门谢客,魏王被幽禁在府中,难道圣人就允许你张扬了吗?”圣人至今不肯立嗣,恐怕是想着自身修炼成仙、长命百岁吧。“打压魏王的人马的确很重要,但要有个度。”圣人不会允许士族或者勋贵一枝独秀的。 “可现在明明是个好机会。”高慕之还在挣扎。 “但圣人不给。”元贵妃道。 “就不能创造吗?”高慕之又说,他抿了抿唇,长久的等待让他变得不耐和焦躁起来。而且在王府中,隔几日就被放血,太医和内侍在一旁监视着,他想找人替代都不行。伤口隐隐作痛,他要怎么忍下去?圣人没将他当作儿子,他为何要敬圣人为父?! 他朝着元贵妃一跪,将袖子往上一捋,露出手臂上尚未愈合的疤痕,他凄哀地望着元贵妃,道,“阿娘似乎从未关怀过儿,儿到底算什么呢?” 元贵妃见到那刺目的伤痕,顿时一怔。 齐王府。 事态的发展出乎高素之的预料。 战果比她想象得要好,还以为要拉扯一阵呢。 “这么看,慕容绍还是有点聪明的。”高素之感慨一声,没等王映霜应声,又道,“不对,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在一开始就恐吓监军使了。八成是慕容观的主意。” “赵国公的举措让论功行赏事出现了变数,勋贵那边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王映霜沉思片刻,深深地望了高素之一眼,道,“大王做好准备吧。” 齐王长久居家,似是病体支离;魏王得罪君父,幽禁在府。战胜的兵马回朝,与晋王走得近的勋贵在张望,这怎么看都是个绝佳的铤而走险的好时机啊! “晋王府是有什么动静吗?”高素之眸光一闪,好奇地问道。有的时候王映霜出去赴女眷们的约,她不好跟着过去,有的消息也没王映霜灵通。 王映霜垂着眼睫,道:“晋王妃悄悄地跟我说,太医时常前往晋王府中取血,晋王偷偷找了外头的大夫,道他精气有亏,恐怕不利于后嗣。” “她怎么突然说这个?”高素之奇怪道。卢兰生和王映霜虽然是姨表姐妹,但卢家那立场,不是晋王府就是魏王府,她都放弃拉拢了。 王映霜瞥了高素之一眼,没说话。 卢兰生与晋王育有一女,见她和高素之一直没动静,悄悄问她高素之是不是因病身体亏空了。这就不必跟高素之提了。 “大王喜欢孩子吗?”王映霜忽然问道。 高素之皱着眉头,忙摇头:“不喜欢。”见王映霜又不答话,她的心蓦地一沉,连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了,“娘子喜欢吗?” 80-90 第81章 有的东西非人力可为,每一回选择都会意味着“舍去”。她跟王映霜在一起什么都好,但要一个属于她们俩人的孩子,她却是无能为力。 高素之心慌意乱,她紧张地凝视着王映霜,在等待的时间内,便手脚一阵阵发凉。 王映霜温声道:“不喜欢。”生孩子太苦,她要自私一回。她从高素之慌乱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情绪,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她问,“就算喜欢又如何呢?我既然选择了你,意味着我接受这一选择带来的所有‘失去’。” 高素之松了一口气,她的心中闷闷的,看着神色坚定的王映霜,内心深处感动至极。她伸手抱住王映霜的腰,埋在她颈边,喃喃道:“我好喜欢你啊。” 王映霜的轻笑声如悦耳的银铃声,她推了推高素之,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指腹在她皎白细腻的肌肤上来回抚摸着。见红晕渐渐攀上了高素之的脸,她才若无其事一收手。 虽然不说话,可两人的眼神黏在一起,氛围逐渐地暧昧旖旎。那贴着面颊的温度消失,高素之的心也跟着空落,她去捉王映霜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让指根紧紧地相贴。 “娘子。”高素之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心猿意马,但只是无用功。她换了坐姿,凑近了王映霜,红唇从她的脸色轻轻擦过。 王映霜轻哼一声,与高素之交握的手顿时收紧。 边关,对战突厥大胜利,“议和”实属没有必要。泰始帝派遣使者前去漠北,主持都护府设立一事,而慕容绍一行人则要班师回朝。 漫长的冬日在荡动的风波中度过,临近元日的那些天,长安下了暴雪,出行艰难。泰始帝见冰天雪地,下了罢元日朝会的旨意。 在几家欢喜几家愁中,时间转至泰始二十三年。 齐王府中,高素之与王映霜温存,春风旖旎,乐善学宫中的人呢,学成后出去救灾,既替人修建倒塌的房屋,也教人一些简单的能谋生的技能。 魏王府中,李复然之事牵扯出了不少人,下狱的下狱,除官的除官,高望之被幽禁在王府中,原本指望着大朝会的时候被泰始帝放出来,谁知道一场雪就断了他的念想。他的内心虽然急切,可也无可奈何。要知道那两位颇受圣人宠爱的道人替他说情都没有用。他只能选择当个“乖儿子”,顺便诅咒兄弟们早点出事。 晋王府中,氛围又是与别家不同。这段时间,高慕之不停地召集幕僚心腹,商议接下来的事情。他心中的那股憎恨已经压抑不住了。 那妖道来晋王府取血越来越频繁,是高望之的报复吗?他知道这两个人是崔闳送到宫中的,与高望之是同谋! “大军已经临近长安了,收到不少的回讯,愿意接应。”有的人从圣人对慕容家的处理中看到慕容绍的爱女之心,而有的人则是认为这是圣人施压,是对他们的提防,并不愿意他们再往上爬。他们一直被士族压制着,内心深处的躁火一下子被点燃了。 “还有一些墙头草,最擅长观望,不过无妨的,只要我们将长安的局势稳定了,余下的人会第一时间奉上忠诚。”高慕之实在是按捺不住了。他现在没有职差,只有王府兵是真正听他的,但还是不够。 所幸他的舅舅元尚同是左龙武卫大将军,而岳父卢匡君是兵部尚书。他只要能打下太极宫,找到泰始帝,很多威胁就不成威胁了。 “大王有万全之策吗?”幕僚听得心惊胆战,虽然知道高慕之有很大的野心,但这个时候发动,是不是太早了些? 高慕之惨然一笑,将袖子往上一捋,在幕僚的跟前露出满是疤痕的手臂,问:“诸位以为我还能等到万全的那天吗?如今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事急从权,希望各位为我尽心。”说着,躬身朝着幕僚们一拜。 幕僚们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够替高慕之献策。要打下太极宫,北边的玄武门是关键,那边有禁军屯兵,需要说服看守城门的校尉替他们打开宫门。好在高慕之在那边有安插的人手,只要他耐心地等到换岗,由自己的人接应就够了。 “光控制太极宫还不够。”元尚同得知高慕之的计划后,沉声道,“还得派人去包围齐王府、晋王府,一举将他们斩杀。”只要跟他夺取皇位的人没了,就算挟天子失败,泰始帝到时候也无可奈何。 “此事与贵妃商议过了吗?”元尚同又问。 高慕之点头又摇头,他曾经提过几次,但没有说发动的时间。在他看来,贵妃有些瞻前顾后了。他不想再等。 泰始二十三年元月下旬。 班师回朝的大军即将抵达长安桥。 泰始帝因得了风寒罢朝,服用了丹药之后也未见好,催促着两位妖道快些炼制出得用的金丹。而妖道,派去晋王府取血的人走得越发勤了。 在一次取血后,高慕之晕了过去,称病在家。可到了半夜,那潜藏的人就动了起来。他矫诏佯称圣人被妖道挟持,得了密令要入宫清君侧。 太极宫北面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厮杀声,火光照亮天阙,整座宫城仿佛淹没在一片炽热的火海中。 高慕之终究是忍不住行动了起来。 他的人马分成三路进行,主力龙武军由元家父子率领攻打太极宫,而余下的两股分别杀向齐王府和魏王府。 太极宫中。 泰始帝乍一听闻晋王兴兵谋反事,当即吓了一大跳。他脸色蓦地一沉,号令北门羽林军来护驾。他毕竟是天子,多年积威甚重,一露脸便让一些人陷入迟疑中。泰始帝趁机高喝:“汝等皆为吾之宿卫,缘何听一小儿令?” “此事吾不追究,汝等富贵无失。” 政变的龙武军将领是听从高慕之、元尚同一行人的话,可下层的士兵却是茫然不知所措,只跟着长官打入太极宫中,以为是清除圣人身边的妖道。但现在泰始帝现身,否定了高慕之的话,哪能不心生惊惧?在泰始帝一句“既往不咎”中,不少禁军立马倒戈。 齐王府里。 高素之一直关注着高慕之的动态。她知道高慕之联系了班师回朝的驻军,也知道高慕之准备几时兴兵。那些可能跟高慕之兴兵作乱的将领名单,她已经提前给了慕容观,慕容观已经将那些人料理了,后续的书信都是出自沈采真之手。 她并未将高慕之邀造反的事情禀告泰始帝,而是佯装不知。要是高慕之攻打太极宫能够得手,酿成弑君之罪,她就表演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过照着这局势,恐怕不成了。 “大王,那些来打齐王府的人已经清理了。我们要主动出击吗?”府上的亲卫一脸跃跃欲试。 高素之沉思片刻,道:“派一部分人往太极宫中去。”顿了顿,又说,“不必太多。” 护驾的样子还是得做做的,但要是去的人多了,泰始帝就该怀疑她别有用心了。 高慕之这起事还是仓促,他没有自己真正的心腹。在得知宫中进行地不大顺利时,他就心慌意乱了。再一得到消息,齐王府和魏王府哪个都没打下来,更是手足无措。 思来想去,高慕之率领亲卫仓皇地出城,前往长安桥的驻军处。那些人已经答应了他,怎么还不见动作? 可等高慕之在暗夜中一路疾行到了驻军大营时,立马发觉事情不妙。他压根没来得及跑,就被驻军团团围住。慕容绍身上披着铠甲挎着刀,他深深望了高慕之一眼,意味深长道:“大王中夜来此,所为何事?” 高慕之眼中寒光闪烁,佯装从容道:“寡人奉陛下手诏,来请将军入宫。” “是吗?”慕容绍乐呵呵地看着高慕之,“某还以为大王来寻兵马攻打长安呢。” 高慕之心中拔凉,朝着亲信使了个眼色,正打算逃跑,慕容绍一扬手,弓箭手立马指向了高慕之。他客气地开口:“请大王下马。” 不到两个时辰,这场叛乱就被平息。 可余续还没有结束。慕容绍接到泰始帝的诏旨,引兵入长安,将元家、卢家等涉事之家团团围住,不放过一只苍蝇。 宫里头,勃然大怒的泰始帝命人围了贵妃所在的宫殿,宫女内侍们匍匐在地,吓得够呛,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元贵妃在听到喧哗声的时候,就知道事情不妙,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她想打听消息,可以往灵通的消息途径忽然间被截断了,外头的进不来、里头的传不出去。 “二郎怎么会造反?恐怕是个误会。”见到了泰始帝的元贵妃,还在做垂死挣扎。 泰始帝脸上的肌肉扭动着,神色狰狞而又恐怖:“慕容绍已经拿住了那孽子!他竟然想勾结大军造反!”他不相信元贵妃不知情,冷冷地盯着元贵妃,当即剥夺她的妃位,幽禁在殿中。 元贵妃听得心一凉,晋王被抓住了,那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等到天明的时候,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了。 太极宫完全看不出有过一场厮杀。 朝堂上,还立着的人鸦雀无声。 他们都被晋王的行动打得措手不及。 此刻,位于前列的王珩心中也沉如铅铁。 卢家—— 他的妻子卢玉柏是卢匡君之妹!依照本朝律法,谋逆之事不会牵连不知情的外嫁女,但如此一来,泰始帝心中会扎着一根刺,他在朝堂要如何立足? 这晋王和卢家是要害惨他们啊! 相较于王珩的战战兢兢,崔闳却是春风得意。他在第一时间关心了魏王府状态,得知高望之安然无恙时候松了一口气。如今楚王居于外藩,晋王高慕之自寻死路,眼前的障碍只有一个齐王高素之了。 泰始帝冷冷道:“高慕之凶逆不孝,狂悖无节,以下犯上,意图谋逆,赐死!” 殿中安静,连落针声都清晰可闻。 皇子尚且如此下场,那元尚同、卢匡君等人呢? 崔闳心中喜意极盛,可面上却露出一副假惺惺的神色,道:“晋王年幼,恐为奸人所诱!他为陛下献血,是一片孝子心肠。请陛下明察!”他话音一落,稀稀落落的附和声也跟着响起。 泰始帝讥讽一笑:“朕年二十时已兵临南朝都城下!”他的身体日渐衰落,长成的皇子成了他心中的刺,而此回晋王的举措是戳到了他的逆鳞,他岂会容人替晋王求情?但凡觊觎那个位置的,他一个都不想放过! 长安寒潮涌,谋逆的大罪要处置,哪里等得秋后问斩?西市空阔处,一干要犯斩首示众,浓郁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第82章 因李复然之事,去年年末才处决一批士族出身的臣子,如今晋王造反,泰始帝勃然大怒,斩杀不少从犯,至于跟高慕之走得近的,或有一两句求情声,当即视同叛乱,削爵除官。血洗朝堂,一时间人人自危。 齐王府中。 高素之听着每日都有杀人的消息,眉头微微蹙起。泰始帝嗑丹太多了,可能精神也不大正常,就像是惊弓之鸟,一有不顺,动辄打骂。 “王家现下如何?”高素之注视着面露疲色的王映霜问道。 在晋王起事中,身为晋王岳丈的卢匡君借着兵部尚书以及宰臣的身份,伪造圣人手诏调动了南衙的禁卫,已经被圣人处斩。卢家成年男人全部斩首,而女眷、幼儿尽数没官。 其弟秘书少监卢匡岳对晋王谋逆事尚不知情,可圣人哪里肯信他一面之词?已经将他全家下狱。卢家……卢玉柏是王映霜的母亲,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大舅身亡,无能为力。阿娘希望阿耶能将二舅一家救出来。”王映霜抚了抚额道,这不同的立场使得两家往来渐少,可那血缘关系无法彻底斩断,在对方落难时候,总想着营救。但王家也处于危险的境地中。“阿耶拒绝了,也不让阿娘去拜祭大舅。”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高素之道,她又问,“除此之外呢?还准备做什么?” 王映霜道:“上书请辞中书令之位。” 高素之“嗯”了一声,王珩主动后退,而不是跟泰始帝哭诉什么,他的识相能至少能够保住王家在风浪中不彻底翻覆。 王映霜不在意王珩能够保住官职,对她来说,只要一家能够平安就够了。依照目前的形势,再上位的中书令不会是魏王或者晋王一脉,恐怕是外地来的,与亲王甚少关联的人,对大王没那么大的威胁。“大王觉得圣人会任命何人为相?”王映霜又问。 高素之琢磨一阵,摇头道:“不确定。”反正不会是立了军功回来的慕容绍他们。 王珩请辞中书令一事,泰始帝未做任何挽留。他一离开,崔闳的心思便动了起来,就算他自己不能任中枢,至少也得举荐自己的人。可泰始帝心中有所计较,并没有理会他的暗示。 在对归朝的将士进行论功行赏后,他开始重新填补朝中的空缺。元尚同原先所任的尚书仆射索性空置,而中书令之位,则由黄门侍郎许枚来担任。这许枚他是张太傅的门生,当初因为献玉米之功从抚州回到长安,他除了拜访张太傅外,并不在外与人党同。 晋王兵败的半个月后,虽然牢狱中的人还未曾尽数处置,可主要的逆贼斩的斩,流放的流放,朝堂也渐渐地回归到了正轨。 经过这一事情的刺激,泰始帝身体越发虚弱,时不时便因病罢朝。某夜他做了一个噩梦,被一只如龙似虎的怪物追赶,醒来时虚汗浸身。他忽然间想到北门的禁军——龙武禁卫,那些将领虽然被处置,可余下的一同叛逆的人还在。泰始帝允诺那些禁卫既往不咎,可一想到曾经谋害过他的人就在近侧,他如何能够安睡? 就在次日,他便给羽林卫下了道密旨,让他们将毫无准备的左龙武卫尽数捕捉,如有抵抗,就地格杀!这一场动荡吓得朝臣们魂不附体,还以为又有什么叛逆事?等到知晓泰始帝要追究禁军的过错,当即神色大变,纷纷上书替龙武卫求情! 齐王府里头的高素之得知后,也眼皮子狠狠一跳。泰始帝这是完全不怕出乱子吗?他允诺不追究,现在动手,这出尔反尔的态度,就不怕禁军哗变吗?她没再冷眼旁观,而是也让府上的幕僚拟文,言辞恳切地上书。泰始帝当然是置之不理。高素之并不意外,她没再这件事情上退步,而是直接进入宫中拜见泰始帝。 泰始帝勃然大怒,将案上的奏书扫到地上,道:“你是要拉拢人心吗?要变朕的宿卫为你的宿卫?充作腹心?” 高素之确实有这个意思,可她不会在泰始帝跟前承认的,而是低头惶恐道:“臣不敢。” 泰始帝气冲冲道:“你们有什么不敢的?!” 高素之道:“禁卫只是奉诏行事,是罪人元尚同他们欺瞒禁卫,如何算是禁卫的错?此事恐怕会激起禁卫心中不平。若真有需护驾之日,禁卫踌躇不敢前,又该如何?” 泰始帝阴冷道:“你在诅咒朕?” 高素之低头:“臣绝无此意。” 泰始帝冷冷道:“待你坐上这个位置,再替他们平反也不迟!” 将高素之呵斥一顿,泰始帝又下令不许她再出王府。可对龙武卫的处置到底没继续了,高素之反对,朝臣反对,连宫中的皇后都反对。泰始帝头疼得很。他现在三个“儿子”,魏王结党、晋王造反、齐王还替宿卫求情,他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将他这个君父放在眼中了!泰始帝越想越愤怒,在服用了一枚金丹后,直接七窍流血,直挺挺地倒地。 内侍杜泽大惊失色,赶忙命人去请太医。这太医下针,将泰始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情况也不太妙,泰始帝直接无法起身了,只能瞪着眼珠子,从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古怪声音,咬牙切齿地喝骂无能的太医。 宫中的消息逃不过崔元元的耳目,在听说泰始帝中风后,她第一时间抵达泰始帝在的甘露殿中,询问太医泰始帝的状况如何。太医支支吾吾,说了“丹药有毒”四个字,刺激得泰始帝面色涨得通红,他俨然是不相信无能的太医。 崔元元温声道:“陛下,依太医的本事,恐怕不日后,便能康复。”她凝视着泰始帝,眼神幽沉,半句话都不提朝政。而泰始帝也没有放开权势的意思,拼命地挤出“张元真”三个字,摆明是想要道人来替他医治。崔元元深深地望了泰始帝一眼,依照他的愿望,请了张元真、赵德充二人过来,她自己则是从殿中退了出来,命人给齐王府送了信。 泰始帝中风了。 他也是够顽强的,血条到了现在都没空。 高素之暗中腹诽。 “圣人不能主政,这个时候建言立储君,再以储君监国,是最合适的时候。”高素之在厅中来回踱步。元贵妃已经没了,宫中完全被皇后所掌握,她监国的可能还是极大的,“但这样太顺畅了,没法斩断朝臣的后路。” 王映霜道:“大王在想什么?” 高素之拧眉说:“如果圣人好转,那我就算这段时间监国,一切成果也会在圣人一句话中消去,而且很有可能被圣人忌惮。”泰始帝的命太硬了。如今朝中有支持她的声音,但很多是基于“嫡长子”这个名份,一旦她的身份被揭穿了,那就不妙了。“我希望朝臣跟我一样,迈上一条无可回头的绝路。” 王映霜霍然起身:“大王想逼宫?” 高素之摇头,说:“我没高慕之那么蠢。”哪能是她逼宫?得是那些朝臣逼立她才是。至于朝臣们的动向,那就得靠禁卫军逼一逼了。慕容绍虽然辞官了,可北衙禁卫中有他的心腹在。 机会很快就来了,张元真、赵德充两人都是妖言惑众的妖道,哪有什么本事?面对泰始帝的病他们哪有什么本事?只能够来个“故技重施”。他们不在意泰始帝的死活,只要保魏王上位,依然可以保证自身荣华富贵不失。他们对着半身瘫痪的泰始帝进言道:“臣闻仙人骨能治百病。若得仙人骨一截,陛下定能千秋万岁。” 仙人骨—— 仙人从何而来?那当然是泰始帝、朝臣以及民间都认可的谪仙人齐王高素之了。 已经落到这境地,泰始帝哪能不拼命一搏?当即命人去齐王府中请高素之,可那传讯的内侍半道便被皇后派去的人截了下来。 崔元元到了泰始帝的跟前,道:“妾闻真仙有道之士,皆匿于深山,隐其姓名,岂有干谒公卿的道理?太医有言,金石常含酷烈之药性,自圣人服用金丹以来,身体衰败如此。请陛下下令,斩此二妖道!”她过去从不言道人的不是,直到此刻才露出些锐利的锋芒。 昏了头的泰始帝哪里愿意听她的,只是觉得她不舍得齐王! “你、你这是欺天!”泰始帝怒气冲冲。 南衙宰相堂。 泰始帝的病到底如何,宰相尚不清楚,朝臣们只是各司其职。直到帝后的争执传出,朝臣们才知道泰始帝病得不轻,而且听信妖道之言,要什么“仙人骨”,想因此对齐王下手!此事何其荒谬?在如此时刻,不该立储君主持朝政事吗?宰臣们当即联名上书,请立太子。 泰始帝自然不肯,将宰臣的上书扔了后,一意孤行,直接下令张元真、赵德充率领北衙禁军前往齐王府,强行将高素之带入宫中。可谁知道,禁卫还没有抵达齐王府,便在半道生变。 张元真、赵德充二人坐在马车中,察觉到四下一寂,不由得掀开帘子瞧。此地隐蔽无人,羽林军神色不大对劲。他们圣眷正隆,春风得意着呢,没有细想,见羽林卫忽地止止步不前,立马放开声音,大声道:“圣人有令,还不速行?” 羽林卫中,一名年轻的校尉大步迈出,他注视着探出脑袋的张元真道:“圣人请齐王入宫做什么?他的病到底如何了?” 张元真怒喝道:“放肆,这岂是尔等能够过问的?!” 校尉眉头紧锁着:“齐王有功于国,你们僭言之时,心中不生愧吗?” 张元真神色微变,他凝视着校尉,不接腔,只是道:“你们要违抗圣人旨意吗?” 羽林卫中,顿时起了骚动。要知道,不久前,龙武卫才被圣人处置了一些人。余下的在齐王的恳请下保全性命,可也不得留在长安做宿卫。圣人不信任他们这些亲卫禁军了。如果这两名道人回禀圣人,他们得吃亏。 校尉朝着身侧的禁卫使了个眼神,他朝着张元真、赵德充道:“请借一步说话。” 张元真狐疑地看着校尉,第一念头便是对方想要谋财,他猛地一拂袖子,从马车上迈了下来。可才靠近校尉,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根本来不及避让,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便骨碌碌滚落在地。 赵德充错愕地看着手中提着剑的校尉,面色灰白如纸。他的身体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逃,但这处都是禁卫军,哪还有他躲闪的空间?数息之后,便步了张元真的后尘,眼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校尉将剑收入鞘中,他若无其事道:“这两位妖道自称得道,可既然道行高深,如何掐算不到自己的死局?听闻他们游蓬莱方丈,是仙人的座上宾,早已不是肉.体凡胎,但为何能死于我剑之下呢?”他踢了踢地上滚动的人头,讥讽一笑道:“骗子而已。” “这——”同行的羽林卫眉头紧锁,望着校尉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为奸人所胁,我等也是清君侧而已。”校尉顿了顿,又淡淡道:“齐王是羽林卫大将军,必能为我们做主。” 这些禁卫都是羽林军出身,而高素之仍旧戴着羽林军大将军的头衔,名义上是他们的长官。因龙武卫之事,他们对泰始帝也很是忌惮,生怕自己步上龙武卫的后尘,在校尉的鼓动下,羽林卫只能选择了齐王。毕竟只要齐王登基,他们也算是齐王的嫡系禁卫。 禁卫浩浩荡荡地前往齐王府,道:“圣人为奸人所蒙蔽,如今病重不起。大王为神武子孙,国之长嫡,臣等恳请大王入宫主持政事,不使奸佞得逞!” 高素之却是闭门不出,只让人传讯道:“无宫中诏旨在,不敢从命。” 这一小股禁卫的哗变带来的波澜太小,远不到高素之期许的程度。 禁军违抗泰始帝命令,在半道杀死张元真、赵德充二人,无疑是让自身陷入死局之中。如果齐王不肯出面,那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是跟龙武卫一样的解决!最先动手的校尉神色沉静,但尾随着他一路过来的羽林卫内心却是焦躁不安。 “大王不肯出府,我们进去将她请出来就是。”一名亲卫冲动道,没等长官回答,就将门拍得啪啪响。不论走哪条路,都得将齐王请出来。 “住手!”校尉沉着脸呵斥道。 可那些脾性上来的禁卫军哪里可听?他们一脸急色,恨不得攻入齐王府中,将高素之带出来。校尉上前拦了拦,然而一会儿就被挤到一边去。他眼中闪过一道暗芒,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按着长剑立在一边。 王府的大门哪里经得住这般的攻势?在羽林卫冲动地撞开大门时候,等待着他们的是齐王府中的亲卫。对方手中拿着一种从未见过的黑色长筒,朝着地面一放,便一声如霹雳炸裂般的爆响传出,火光刺目,浓郁的硝.烟味在风中散开。 羽林卫心神被震慑住,看着地上冒着烟的坑洞,浑身一僵。那鼓动的血气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倏然间降落了下去。他们控制不住自己颤栗的身躯,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 “诸位可有诏旨在?”为首的是临淄侯崔闼,他提着长刀,眼神威严冷厉。 羽林卫心中恐慌更甚,在王府亲卫往前时候,又往后退了一步。 校尉在此前上前,道:“我等来得匆忙,未曾携带。请大王暂待!”说着,就朝着羽林卫使眼色,要他们赶紧撤退。诏旨这种东西,在某些时刻没有任何必要,事后再补就是。 “大王怕是畏惧圣人事后追究,恐怖谋逆之名。” “我等到哪里取诏旨?将大王挟持了就是。”一位禁卫开口道。 “可你们觉得,能是齐王府亲卫的对手吗?你们没看到他们手中的武器吗?” “那是什么?” 校尉打断了禁卫的议论声,道:“武器不是重点,我等得设法拿到诏书!” 而诏书从哪里出?那自然是宰相们所在的南衙了,动作得快,赶在圣人得知事变前解决了。 齐王府外的大动静,哪能瞒得过旁人? 朝臣们只以为是圣人的旨意,要拿齐王炼药,闭门谢客的闭门,上书的上书,也不敢任意插手。 魏王府中。 被禁足的高望之内心满是躁火,他已经数月不得出户,他倒是想要入宫,奈何府外有禁卫守着,根本无法走动。 崔闳替他说话,可没有成功,泰始帝依旧不想放他。 “大王,宫中有消息了。”在高望之恼得砸东西时,小厮匆匆忙忙跑来,“皇后殿下请大王赶快入宫!” “嗯?”高望之眼神一变。虽然泰始帝不允许他与外人往来,可宫中的消息他依旧能够打探到的,圣人的身体不大好,已经无法主持政事了。而张元真、赵德充二人正设法要高素之的命呢。皇后在这个时候请他入宫,难道是泰始帝大不好了? “齐王府那边有什么动静?”高望之问道。 小厮打探消息的时候,正值齐王府被羽林卫包围着,他忙道:“齐王府已被羽林卫围住!” 高望之心念微动,也就是说高素之无法入宫了?在泰始帝不大好的时候,他跟高素之抢的就是“先”了。他兴冲冲地往外走了几步,倏地浑身又冷却下来,他问:“可有凭证?当真是皇后所言?” 小厮摇了摇头:“但来传话的,是皇后宫中常见的女官。” 正当高望之踌躇不前的时候,又有一个人低着头过来了。高望之还以为是府上的下人,正要高声呵斥,哪知对方一抬头,赫然是另一张熟悉的脸庞——崔闳之子崔药师! “大王,阿耶让你赶紧入宫去!”崔药师催促道。他阿耶接到皇后的密令,当即让他设法进入魏王府中传信。 见到乔装打扮入府的崔药师,高望之心中的疑虑总算是降了下去,顾不得换一身衣物,便快速出府。他看到了那位眼熟的嬷嬷,也正是借着她手中的皇后令牌,高望之得以越过府外值守的禁卫脱身,他骑着马直奔太极宫中! 到了太极宫,皇后殿中的宫人来引领,高望之察觉到四面氛围尤其紧张,没有多说话。只要高素之出不来,而他得了皇后的支持,就能灵前继位了!高望之一面幻想着,一面迈步进入皇后殿中。可他没有见到皇后,等来的是伏在殿中的明晃晃的刀戟,一声极为冷酷的“拿下”传入耳中,高望之心一沉,扭身就要跑。 可殿门被关上了。 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得束手就擒。 “请大王在殿中休息,四面危险,不要随意走动。”为首的将领客气道。 高望之瞳孔骤然一缩,他猛地意识到,除了保护他,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将他幽禁在眼皮子底下!如果他在魏王府中,尚有活动的空间,可现在到了皇后殿中,被禁卫军看管着,那是什么都做不到了! 在高望之被囚的时候,那帮羽林卫假传泰始帝的诏旨,越过了含光门、承天门,一路闯到了中书省政事堂中。宰相们并未下值,此刻正在政事堂中议事,冷不丁看到挎着剑的羽林卫闯进来,顿时神色大变,惊怒交加。 “奉圣人口谕,来政事堂请一道诏书。”校尉背对着大门,冷峻的神色笼在阴影中,他道,“圣人病体未安,拟以齐王为监国,决断军国大事。” 政事堂中,宰臣们鸦雀无声。 这是圣人的谕令吗?要知道不久前,圣人还想着听从那两名妖道的话,要用齐王的血肉来炼制丹药。 这些羽林卫只有一百多人,可真的只是他们吗?光靠这些人是如何通过宫门的?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必定闯过左右卫、千牛卫的衙署,但那边没有丝毫的声息,是当真领圣人之令吗?可传圣人口谕的不该是内侍吗?或者说那些卫军与他们同流合污了? “可有凭信在?”崔闳冷声问道。 “有。”校尉慢条斯理道,他朝着后方的人伸出了手,片刻后,一个面色灰败、死不瞑目的带血头颅就被扔入政事堂中,引起宰臣们神色惊恐,纷纷往后躲。这人头——是张元真! 哪里是圣人的旨意,这是宫变啊!难道是齐王的意思?可齐王为何不现身?皇后那边又怎么无有动静? “中书主笔何在?”校尉等得不耐烦了,用剑击了击地面。 “不可!”崔闳怒目而视,“诸位要造反吗?” 可应和他的声音稀稀落落的,根本没多少。 “我来写。”新上任的中书令许枚与校尉对视片刻,朝着同僚一躬身,疲倦道,“若事后追究,许某一力承担!” 第83章 “许相公,你可要想清楚,这是谋逆的大罪!”崔闳眉头紧锁着,他凝视着许枚,可话都是对着禁卫军们说的。他不久前已经让崔药师给高望之传消息,但没有动静,难道出了岔子,被谁给阻截了?是皇后跟他透露了圣人有立高望之的意愿,在二王中做出了选择,可为什么接高望之的人迟迟不回?这儿骚动甚大,羽林卫一路闯将过来,怎么无人阻拦? 许枚哂笑了一声,道:“齐王乃圣人嫡长子,又蒙上天之宠,有献土豆、红薯、棉花等活天下百姓之功。齐王禀性宽仁,如今圣人因病不能视朝,万务不可久旷,由齐王摄政,理所当然。” “诸位莫忘了,齐王曾有疯症在身。”崔闳沉声道。 “那事早已经明了,齐王时年尚小,梦游天宫而已,近年崔公可曾见齐王发病?”宇文神阔慢悠悠地反驳道。 “崔公为齐王之舅,齐王监国,于崔公而言,有何坏处?”羽林校尉哄笑道。 崔闳面色一白,他为高望之献策,暗中谋害过齐王,若是齐王得位,他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他朝着外头张望,内心深处很是焦急。 政事堂中,中书、门下以及尚书省的要员都在此。在许枚拟好诏书后,崔闳不肯落名印,可作为其副贰的黄门侍郎却可签名。许枚也没理会崔闳,将诏书递给校尉,又道:“请小将军代为上呈。”圣人只是卧病,还没有驾崩,若是少了圣人的批答,诏书依旧是一纸空文。 “事情紧要,请诸位与某一道去面见圣人吧。”羽林军校尉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事情到了这地步,也容不得许枚、崔闳他们说不。 明晃晃的刀戟在日芒下折射着森寒的光,宰臣们在羽林卫驱逐下离开政事堂,前往月华门。那处守城门的侍卫并未说什么,还有几个小黄门焦急地立着,在看到羽林卫后,才暗松一口气。 崔闳恨不得驻守月华门的禁卫即刻动手,哪知对方连入宫的凭证都未曾查验,眼皮子一动就将羽林卫给放了过去。这等时候,崔闳哪里会不知道整个宫城已经失控,只是它落在谁的手中?真的是泰始帝旨意?还是……皇后?!崔闳心中蓦地浮现一个名字,他骇了一跳,面上并没有什么血色。如果这种可能是真,那皇后一面让羽林卫逼他们拥立高素之,一面又将高望之召到宫中……这是——骗了他们!其实是要将魏王控制起来,省得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羽林卫和宰臣们都在甘露殿外止步,内侍们嗓子尖利,脚步匆匆地前往殿中传讯。没多久,崔皇后迈着坚稳的步子走了出来。她的神色憔悴而疲倦,只是一身端庄高华的身姿,仍旧如往昔不改。 “臣拜见皇后。”许枚一行人躬身行礼。 崔皇后不动声色地瞥了那唇角含笑的小校尉一眼,又凝眸注视着许枚,温声道:“许相公来此,所为何事?” 许枚道:“不知陛下现下如何?” 崔皇后叹了一口气:“仍旧卧床不起。” 许枚心中有数,他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冒死觐见陛下,请以皇子监国。” 崔皇后没说话,只是凝眸注视着群臣。 在许枚的声音落下后,一道道稀稀落落的声音跟着响起。诏书已经替圣人拟好,只差一步就能成了。在这时候坚持,又有什么用处? 可崔闳还想做挣扎,他抬眸看着崔皇后,道:“臣闻魏王在宫中,魏王乃陛下爱子,在藩邸时仁爱宽厚,他可代圣人处决政务。”只要没到最后,改个名字而已,齐王、魏王都是皇后之子,立谁对皇后来说,都无坏处。 崔皇后没接崔闳的话,她道:“圣人已有命皇子监国之意。”她望向羽林军,又故作纳闷地问,“齐王怎么没来?” 羽林军校尉意会,圣人要他们去请齐王都是为了什么劳什子丹药,但圣人现在没法说话,他们也不讲出真相,完全可将事情扭转成接齐王入宫做监国。他一抱拳,忙道:“我等去的匆忙,只奉了圣人口谕,可齐王不见诏书,不肯入宫。”顿了顿,又说,“我等不得已,只能请宰相们拟好诏旨,再请圣人之命。” 这根本就是逼宫!齐王当真不知情?当真是无辜的吗?崔闳的内心深处在嘶喊,他瞪大了眼睛,不知道禁卫军在什么时候被齐王收买。不对,未必是齐王!还有可能是皇后! 崔皇后道:“有劳诸位。”她从许枚的手中接过诏书,当即折回甘露殿中。没多久,露面的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手中捧着一张落下玺印的诏书,肃声道,“陛下诏书在此。” 齐王府中。 高素之在堂中来回踱步,虽然一切如计划发展,可未到尘埃落定的最终时刻,她都担心会有变数。崔闼那边已经将研究出来的火铳带入王府了,武备齐全,但高素之依旧希望交接的过程顺利些。 “阿娘已经请高望之入宫了。”高素之沉声道。将高望之控制在皇宫中,让他无法调动王府的卫兵,比让他在王府自由活动来得好。 可要是皇宫中生出变数,那高望之可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高素之几度想出发前往皇宫,只是最终都忍了下来,都已经等到这时候了,再等一阵又何妨?她相信皇后和慕容家。 黄昏时分。 宫中的人在羽林卫的护卫下,抵达了齐王府,宣读《立齐王为皇太子检校军国敕》:“敕:朕获嗣祖宗,承万邦之重,常恐失坠。万务所系,夙兴夜寐,如临渊谷。近来沉疴复作,不能亲临庶务,总领万机。齐王素之,朕之元子,聪明天纵,睿哲宽仁,军国之事,宜令其检校,不可有失。百辟卿士、中外臣僚,宜竭力其心,佐我元子……①” 高素之接旨后,暗松一口气。别管事实如何,在明面上就是正常交接的。她心中清楚,恐怕群臣也应该明白,这次监国之令下,只要不出意外,就只能是她来当国了。 泰始帝诏令已下,礼部那边自然也得动起来,为册立皇太子的典礼做准备。就算高素之真的执掌朝政,该有的礼数一点都不能少。 这日后,长安剑拔弩张的氛围少去许多。在长安的宗亲们与皇位无缘,其中清河王高威声因与晋王走得近,在晋王谋逆时候被贬谪,余下的宗亲都消闲度日,哪管是谁?至于朝臣——那些更期许高望之继位的,只能将希望放在高素之的身上。高素之也是皇后所出,合该与他们士族一道。怀着这样的念想,他们很殷勤地做事,试图在全新的朝政下,谋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倒是与魏王府捆绑甚深的崔闳,没剩下多少选择了。 在一些不知情的外人眼中,他是国舅。 可谁不知道,高素之和崔阊、崔闼走得近,对他这个舅氏,根本就没有感情。 终于接触到那张龙椅的高素之并未急着动手,而是给朝臣们一段缓冲时间,任由一切都照旧行事。礼部的册封礼准备地匆忙,高素之也不在意。在成为太子后,她和王映霜搬到东宫中,政务都在东宫决断。原来的王府宿卫、那群羽林军以及新招揽的人,都被编入东宫六率中,武器、铠甲也与南北衙的禁军有所不同。 她尽心做“孝女”,每日都到泰始帝跟前慰问。 在事定的那一日,泰始帝其实已经醒来了一次,在得知张元真、赵德充已经被斩杀时,泰始帝双目暴睁,恨意与狂怒几乎就写到了脸上。他根本没有下诏要谁监国!这回他气得够呛,再苏醒的时候,喉咙中只剩下“嗬嗬”的声音了。 至于被困在皇宫中的高望之,高素之也没让回府,而是让他留在宫中,以侍奉汤药的名义践行“孝子”之责,可实际上,他连泰始帝的面都没见到,只是被幽禁在他年少时候所住的宫殿中。 如果说刚被困住的时候还怀有一丝希冀,等到圣人立高素之为皇太子时,就知道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被皇后愚弄了。高望之怎么可能甘心?同样是皇后之子,为何皇后偏心高素之?!就因为高素之居于长吗?她甚至都得过疯病!皇后还不肯放弃她,那他到底算什么? 在见到崔皇后时,高望之也顾不得高素之同样在场,很愤恨不甘地问道:“皇后为何要这样欺骗儿?儿难道不是皇后所生吗?为何皇后宁愿帮助一个疯子,也不肯助儿一臂之力?!” 崔皇后凝视着歇斯底里的高望之,淡淡道:“我难道以前没有助过你吗?你又做了什么?”在高素之疯狂,被幽禁在王府时候,她知道自己当年走错了,她能选择就是推动高望之走向那个位置。可高望之呢?明明无甚威胁,但他还是暗中谋害高素之,如果让高望之成事,她都不敢想自己的女儿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高望之一愣,辩解道:“儿不知皇后所指。” 崔皇后道:“当年齐王的坏名声是不是你放出去的?你有没有在齐王府中安插自己的眼线?” 高望之面红耳赤,拔高声音:“儿只是想关心阿兄!” “这算你有理。”高素之注视着高望之,失望道,“可在苏州呢?难道你派去的杀手也是为了保护我吗?你杀死元养心的理由,也是为我吗?” 高望之心一沉,没想到高素之还知道此事,可高素之并没有证据不是吗?他定了定神,斩钉截铁道:“高慕之想害你,元养心就是他派遣的人!”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谎!”崔皇后一脸怒色,将那封高望之“亲笔”所书的书信扔到了地上。 高望之看着熟悉的笔迹一愣,是他的字,可这不是他写的!他怎么可能留下这等痕迹! ———————— ①各种诏书。 第84章 “阿娘,这不是儿写的,儿有什么理由要害阿兄?!就算儿真做了此事,如何会落下这等把柄?阿娘是从何处得来的?是元家人说的吗?”高望之心乱如麻,说话的时候激动得浑身发颤。 可崔皇后早对他是失望至极,过去种种,都证明了高望之不可能是一个合格的君主,更不会是一个好的弟弟亦或是兄长。 高望之看着崔皇后的神色,心已经跌至谷底,他不再替自己狡辩。他的眼神变得阴毒,仿佛一条阴暗的蛇,死死地望着高素之,伸手一指:“阿娘偏心她!同样是阿娘所出,为什么阿娘待她和待我不一样?”在高素之疯的时候如此,在她清醒的时候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推动她上位,而他自己就是个可怜的笑话!这让他怎么能不妒忌? 崔皇后已经不想再看高望之狰狞的脸色了,甩下了一个冷漠的眼神,她与高素之并肩离开幽禁高望之的大殿。日光照落在身上,可有着驱散不尽的寒意,良久,崔皇后才转向高素之道:“只要他不再做什么,还是能够保住荣华富贵的。” 毕竟是亲王,也没有像高慕之那样造反,高素之的确没有理由拿他开刀。只是高素之不相信高望之会安分守己。 “舅父那边——”高素之面上露出迟疑的神色。 崔皇后抚了抚额,面上有些疲倦:“你看着办吧。”这些都是她的亲人,但要保住一些,势必要舍弃另外的人。 高素之凝视着崔皇后,心中也因为她的伤心和疲态而难受,作为一个母亲,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在太极宫中,掌握着宫人动态,而在外朝,也竭尽所能拉拢朝臣并为自己推荐能人。可很多时候,不是她们选择如何,而是已经没有其他道路能够选择了。高望之、崔闳,她无法忍耐这些人仍旧立在朝堂上。 那股沉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回东宫仍未消散。 王映霜伸手揽住高素之,柔声关怀:“累了吗?”近来琐事繁多,而且照这样的形势下去,未来未必能够轻松些。朝堂上维持着泰始帝时的格局,但有的人还是得更换的。 “我想,到了最后,可能还是会让阿娘伤心。”高素之抱住王映霜,闷声道。她唉了一声,从王映霜温暖的怀抱中汲取力量。 “若真是走到那一步,皇后定然会理解的。”王映霜安慰她道,皇后是个无比坚韧的人。 高素之轻哼道:“的确如此。”顿了顿,又道,“这次宰臣们被逼无奈,使我做了太子,可他们未必都心甘情愿。可这个时候,又不好动他们。” 朝中的勋贵和士族的力量仍旧在拉扯,晋王高慕之已经被赐死,魏王被困在宫内,可他们遗留下来的两股暗潮,总有一日会冲出。 “得亏先前圣人处置了一些人。”高素之又说,要是元尚同还在,都不敢想局面会如何。现在陈国公元尚同已经彻底败落了,但一些门生故吏还在,未曾被彻底牵连。而且这并不意味着元氏死绝,那宋国公元尚玄,在晋王谋逆的风波中安然无恙。他在勋贵中颇有声望,难保不成为下一个元尚同。 王映霜斟酌片刻道:“晋王、元贵妃被赐死,晋王府的女眷都没官了。晋王膝下有一女,是王妃所出,如今在何处?” 高素之微微一愣,她倒是没关注过这点。她没想过拉拢卢家,跟他们也不甚亲近。依照高慕之的罪名,他的女儿被宗室除籍是必然的。“年纪也不大吧。”高素之垂着眼睫,慨然叹息,“我明日入宫与皇后商议此事。” 高慕之谋反并未过了太久,至今仍旧有涉事人员在狱中,指望泰始帝亲自处理是不可能了。高素之如今要均衡朝中的势力,得利用此事给那些惶惑不安的人一枚定心丸,向一些勋贵释放友好的讯号。 王映霜笑了笑,坦诚道:“其实也夹杂着我的一点私心。”她跟卢家毕竟是亲戚,幼时与卢兰生的感情颇好,实在是不忍心见孤儿寡母落难。 高素之抱着王映霜,低声道:“无妨。你我之间,不必分那么多。”等到她真的继承那个位置,肯定要推动达成“二圣临朝”局面的,没有王映霜就没有如今的她。她凝视着眸光柔和的王映霜,眉梢满是温情。 她俯身亲了亲王映霜的唇,近来两个人的心都提着,也没什么闲暇亲近温存。鼻息交缠,一个吻逐渐变得缠绵。王映霜揪着高素之的衣袍,闷哼一声,推开她。“还没用晚膳呢。”王映霜低语道。 高素之醒神,替王映霜捋平衣裙,她又拍了拍衣上的褶皱,忙命人传膳。 一夜温存。 翌日,高素之便脚步匆匆地入宫去了。如何处置高慕之的女眷,还得和崔皇后商议。 皇后殿中,高神嘉也在。近些年,在崔皇后的教育下,自然也懂得许多。高素之也没避着她,跟皇后提起卢兰生的事。 在高素之成为太子后,士族们想着她也是皇后之女,卯足了劲做事。但士族的殷勤带给了勋贵们极大的不安。除了慕容绍、宇文神阔和高素之走得近之外,其余的勋贵与昔日的齐王府没有很深的联结。如果高素之跟魏王一样是打压勋贵呢?要不是有慕容绍压着,勋贵们未必像现在这样安分了。对高慕之的遗孤示好,能够定他们的心。 崔皇后不至于为难孤儿寡母,高素之想到的,她心中也清楚。她沉思片刻,道:“以圣人的名义赦天下,请她们入宫来替圣人祈福。”顿了顿,她又说,“高慕之谋逆事牵连甚广,可如今不适合兴起牢狱。” 高素之心领神会,当即以为天子祈福的名义大赦,将被高慕之牵连的一行人,譬如卢匡岳等释放出,但想要复旧爵旧职是不可能的。而卢兰生母女也被接入皇宫中,在内宫中的寺院中住着,由崔皇后来照应。如此行事后,那些紧张万分的勋贵们果真是暗松了一口气,不再像是紧绷的弓弦。 半月后,高素之以乐善学宫之功,将崔阊封为安平侯,而以临淄侯崔闼为兵部尚书,加同平章事,能出入政事堂。紧接着,又擢闲赋在家的王珩为弘文馆大学士加同平章事,还将昔日的太傅张玄衡请了回来。她提拔母族、妻族,以及士林中名望隆盛的老臣,则是为了压住高望之留在朝中的势力。 崔家权势盛,但同样是高素之母舅的崔闳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他原以为王珩、元尚同都被驱逐出政事堂,接下来便能够一人领衔,以侍中之身手握两省。可实际上,根基甚薄的许枚没那么好说话,宇文神阔是不遗余力地支持许枚。这种情况,在高素之主持政事的时候更明显了,崔闼和王珩进入政事堂后,崔闳更是势单力薄。 众人只看得到东宫对他这个母舅客气,却不知道东宫对他的记恨。 博陵崔氏满门显赫,可都跟他没关系! 他崔闳根本就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崔闳的心情无比沉闷,魏王还在宫中“侍奉”圣人,除非圣人彻底醒过来,除掉高素之太子之位、监国之名,不然他们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 崔家,阴云笼罩。 身为高望之亲信的崔药师,也不用时常往魏王府跑了。他没有胆气在崔闳心情大坏的时候出去饮酒作乐,只能在家中找寻乐子。书籍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但还是得装出一副认真向学的模样来让崔闳定心。 五月中旬。 崔药师在翻看卷轴,那是他的祖父遗物中翻出来的书籍。他的兴致缺缺,哪知在书轴展开后,一张信纸飘落了下来。崔药师好奇地将信纸捡起来,扫上一眼,顿时大惊失色!他将书轴往边上一扫,忙不迭将那封遗留多年的密信揣入怀中,脚步匆匆地跑向了书房找崔闳。 “急什么?!”崔闳心中本就憋着火,看到崔药师那冒失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捡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崔药师的身上砸! 崔药师赶忙闪避,他嚷嚷道:“阿耶,大事不好了!我找到一封祖父的密信,上头、上头——” “上头什么?说话别支支吾吾的!”崔闳瞪着崔药师怒声道。 崔药师忙将那封密信取出,递给了大步走过来的崔闳。他亲眼看着崔闳的怒容变成大惊失色,紧接着是一种溢于言表的狂喜!崔药师讷讷道:“这个秘密……祖父怎么瞒得这样好?!齐、太子……她、她竟然是个女人!” 谁能想到当初皇后产下的头胎是女儿!崔闳扫了密信一眼,大概猜到了当时的情况。他们被勋贵按压着,需要一个“长子”来稳固地位,所以高素之变成了“儿子”。再后来,高素之疯了,皇后又产下了第二子,崔家当然要支持魏王高望之了。而高素之的身份之秘就此被掩埋、被尘封,连他都不知情! 若魏王坐上那个位置,这点事情就算了,可现在高素之做了太子,甚至还要当皇帝。 一个女人扮作儿郎做皇帝,何其荒谬?!这是一个大好的时机,只要揭穿了高素之的身份,那一切的荣耀都将归于魏王府。 “此事不要声张。”崔闳给了崔药师一个眼刀子,阴沉地开口。 “阿耶打算如何?”崔药师一颗心疯狂的跳动,他意识到崔家迎来了一个良机。 崔闳没接腔。 他哂笑了一声。 这种事情当然需要证据了,一封密信不足以将高素之拽下,她若是不肯验明正身,谁敢动她?当年的旧人还没死绝呢,皇后宫中密不透风,他根本无力去渗透。可又不是谁都在宫里的,被高素之远离的保母——燕国夫人杨菩,不就住在宫外吗? 第85章 崔闳将密信来回翻看了好几回,既是得意,又是后怕。得意的是拿住了高素之的把柄,怕的是如果被旁人看见了,就不能抢占先手。定了定心神,崔闳又问了崔药师信的来历,得知是老国公那堆锁起的、本该处理的遗物中寻来的,眉头又紧皱起。顾不得斥骂崔药师,他亲自去检查那堆遗物。其中不少机要文书,并且还找到了一封没有送出去的信。 是他父亲所写,看内容是对发现的那封来自宫中信件的答复,上头写了对将公主扮为男儿的忧虑,并恳切劝说崔元元不要如此行事,可不知为何,这信没有寄出去。崔闳眼神闪了闪,这是个美妙的偶然。如果不是崔药师胡乱翻找,可能这些存在会永远被尘封。 事关重大,崔闳怕惊动高素之她们,不敢假借旁人之手去做此事。他暗中命人联系了独居在府上的杨菩,约在自家城外的庄子中相见——也是高素之搬到东宫去了,要不然杨国夫人府与齐王宅邸相邻,事情也没那么容易办妥当。 杨菩是崔家的旧人,当初跟随着崔元元一道的,对崔家尚有旧情。她心中着实是纳闷,在见了崔闳幽沉森冷的神色时,更是一颗心直接往谷中坠去。 崔闳知道杨菩对皇后很是忠心,他也没准备询问,而是要诈一诈杨菩。他道:“如今大王已立东宫,皇后可是想过之后的事情?难道由着假凤虚凰之事一直下去吗?” 听到“假凤虚凰”四个字,杨菩心中一凉,这个秘密除了老国公和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皇后的旧人,就连崔家的郎君都不知情。她避开崔闳锐利的视线,心慌意乱道:“我怎么没听明白崔公说什么?” 崔闳轻嗤了一声,自顾自说道:“你不用再隐瞒,我已经知道了。皇后的意思是让殿下一直这么伪装下去,可如此一来,殿下要如何留下后嗣,她的王妃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说到此处,崔闳的眉头倏地一皱,王映霜与高素之朝夕相处,难道不知这个秘密吗?她若是知情,那王珩呢?他知道多少?是被蒙在鼓中,还是明知如此还要施为? 沉默数息,他舒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依照皇后的意思,殿下登上那位置只是权宜之计,未来终究将权力传到魏王手中,不是吗?殿下毕竟是个女人,哪能真的当那‘嫡长’?如今楚王出镇,而晋王谋逆失败已经被赐死,已经剩下最后一步了。” 杨菩瞪大眼睛望着崔闳,近些年虽然还会往宫中走动,拜见皇后,可许多的事情皇后已经不告诉她了,她并不知道皇后的计划如何。她心思纷乱如麻,嘴唇翕动着,什么都没有说。 崔闳看她的神色,也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露出了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继续用言语攻克杨菩的心防。虽然过去有女主专政,可从未出现过女子为帝王事啊。杨菩是齐王保姆,不管如何,都希望高素之能够平安快乐,做回她自己,那恢复公主身份,不就是最好的吗? 从杨菩的口中套出话后,崔闳强行将人留在庄园中做客,避免她去通风报信。他需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要在朝中找到有力的力量支持,曾经与他一个党派的魏王党羽不必说,主要是谋得禁卫的支持。可北门禁卫掌握在皇后的手中,东宫六率那完全是高素之的亲信,他能够说动的只有南衙的禁卫,譬如金吾卫。 金吾卫大将军是由卫尉卿也就是临汾候陆天监兼任的,陆天监是淑妃的弟弟,原本是晋王的党羽,可之前因为郑家事,他与晋王府上起了嫌隙,故而没有卷入晋王谋逆事中。想要说通陆天监,得看淑妃的态度,可淑妃在深宫中哪能轻易得见?只能通过淑妃之女兰陵公主来了。兰陵公主的驸马郑瑛见弃在家,郑国公同样只保留一个爵位罢官赋闲,其妻咸阳长公主恐怕心中也郁卒,希望有个起复的机会。只是高素之和郑家走得不近,还被郑家郎子得罪过。 崔闳思绪浮动,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将郑国公当作突破口,毕竟他家两代人都尚公主,本身是荥阳士族,又和勋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事情做完了还不够,魏王还在皇宫中被控制着,如果魏王不出来,一切谋划都是空谈。 可要怎么让魏王出宫呢?他在宫中侍奉汤药,皇后如果替高素之谋划,就不会轻易让魏王自由。 思考良久,崔闳脑海中终于形成一个毒辣的计划。 泰始二十三年,五月。 高素之做太子已经有段时间了,朝中的格局未曾进行大变化,高素之只在中书、门下两省安排了些自己人,其余的维持着泰始帝当政时候的模样,就连崔闳都保持着侍中的头衔。倒不是高素之不想拿崔闳开刀,而是在一片乱象后,她要先求稳,将脚步站定了才好大刀阔斧进行革新。 端阳宴后,魏王府中传出消息,说是魏王妃暴病,恐怕命不久矣。魏王高望之知情后,心慌意乱,上书恳请回府一趟。他的要求合情合理,不管是皇后还是高素之都无法拒绝。她们先是派遣了太医前往魏王府替王妃诊治,得到的消息是魏王妃的确病重,不似作假。可高素之仍旧觉得有几分不安,魏王妃身康体健,过去从未传出有什么不治之症。 “我觉得不对劲。”高素之对着王映霜道。 “殿下是觉得,这只是那边想将魏王带出皇宫的借口?”王映霜道。 高素之一点头,又说:“消息传来时,魏王妃已经病到不能起身的地步了,甚至无法接到宫中来休养。”什么病能造成这般后果?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中毒,但这毒是谁下的呢?魏王府的人吗? 王映霜一脸了然,她柔声道:“只要我们做好准备就够了。” 高素之“嗯”了一声,如今的东宫六率装备齐全,压过禁卫军,她手中掌握的炼钢技术和火.药技术,都应用到了武器上。拳头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她现在在民间声望已足,高望之他们就算再掀起波涛又能将她怎么样呢? 在高素之和王映霜在商议的时候,东宫的侍从忽地来报讯,说是舞阳公主来访。舞阳与高慕之一母同胞,高慕之造反失败后被赐死,元贵妃也被勒令自尽,舞阳虽然未曾被剥去公主称号,可处境也不大好,心中因母亲之逝伤怀,可君父尚在,她甚至不敢披麻戴孝。连自己都无能拯救,如何对嫂嫂她们施以援手?好在高素之将卢兰生母女接到宫中“祈福”,舞阳才能与嫂嫂一道照顾兄长留下的女儿。 “她怎么来了?”高素之有些纳闷,她与元贵妃、高慕之毕竟是有仇的,互相坑害了几次。她虽不至于因元贵妃而怨憎这个妹妹,但要说亲近,连平阳都不如,更别说是同母所出的高神嘉了。人都到了东宫,见还是要见的。高素之命人将舞阳请了进来,言谈之间很是客气。 舞阳朝着高素之一拜,昔年高素之在寺庙中救过她,如今又是她心怀广阔,将嫂嫂她们接出,舞阳的心中怀有许多的感激。她也没有说太多的闲话,开门见山,直接扔下了一个惊雷:“郑国公府、齐国公府与临汾候陆天监勾结,煽动金吾卫,恐怕会有异动!” 她毕竟是晋王的妹妹,在勋贵里也有点人脉。再者,兰陵将这个消息也悄悄地告诉了她,希望她能够与郑国公府站到一块,还允诺未来会恢复高慕之的宗室属籍,替他平反。 舞阳心神恍惚,只觉得当初所识的人都陌生许多。兰陵姐姐不是谨言慎行吗?她为什么会支持这件事情?太子之位已经定下了啊,难道她还有什么没有跟自己说吗?舞阳内心深处十分焦躁惶恐,思来想去的,她最终还是决定悄悄地来到东宫,将消息告诉高素之。 她不希望长安再出现乱象了。 高素之和王映霜对视一眼,对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人心浮动,谁不想借着变数再往上走一步?所以说魏王妃的病就是崔闳的一个局,为了往上爬,他竟然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两人神色从容镇定,舞阳心中更是发慌。难道东宫早已经知情了吗?是了,东宫得天庇佑,在齐王府的时候便神通广大,想来是胜券在握了。所以她来这一趟是对的。 高素之凝视着心乱如麻的舞阳,温和道:“此事我已经知晓,你回宫中去吧,莫要声张。” 舞阳的心怦怦乱跳,她压抑着那股心慌意乱,对着高素之应了一声“是”。 等到舞阳脚步匆匆地离开东宫后,高素之才扭头看向王映霜,轻呵道:“看来他们这回想要借助的是南衙禁卫了。”太极宫玄武门有北门屯兵,从南到北、以低打高在地势上就输了一筹。崔闳他们利用南衙禁卫,恐怕是想要攻下东宫。而动手的时机,不会是她在宫中的时候。 王映霜眼神闪了闪,她道:“东宫朝堂和六率都在南边,大王与朝臣议事,要出重明门,过横街。我若是他们,必定会选择在重明门外动手。”顿了顿,又说,“军器监那边没有异动,他们是私藏了甲胄么?” “或许吧。”高素之扬眉,笑了笑道,“如果他们敢来,那就让他们见识见识火器的厉害!” 翌日。 魏王高望之如愿离开皇宫,回到了魏王府中。 他一到府中就去见王妃,哭得是肝肠寸断,并上书恳请留在王府一段时间,陪伴王妃。 高素之当然可以用“孝道”来压他,可为了引鱼上钩,没有这样做。 在魏王归府的半月后。 高素之如往常般从东宫出发,出了重明门往东宫朝堂走。她的身后只跟随着不到百人。才出重明门,她便觉得气氛不大对,果然数息之后,伏兵尽出。为首的自然是一身官袍的崔闳以及坐在高头大马上,眼神阴冷而又夹杂着几分隐秘的得意的高望之。 高素之仿佛没看见那明晃晃的刀戟,也将志得意满的崔闳视若无物,继续命人往东宫朝堂去。 崔闳被高素之的轻蔑和冷淡一刺,心中怒意再度升起。他选择的是白日,其实就是要揭穿高素之的身份让所有人都知晓。他瞪着眼睛看高素之,拔高声音道:“此地非妇人所能立,请殿下止步!” 高素之倏地转向崔闳,目光冰冷如刀! 第86章 横街以南,是外朝官员的衙署。东侧是东宫群臣官署,包括东宫六率在;而西侧则有左卫、左千牛卫的衙署。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游说后,崔闳除了金吾卫,还掌握了部分左卫、左千牛卫,他们能够暂时地将前来支援或者不明所以的将士都拦截在外。 纯粹论兵力,崔闳绝对是比不上监国的高素之的,可他自认为掌握了大义,掌握了名位。一个假凤虚凰的女人,就算是嫡长又怎么样?她有什么继承皇位的资格? 崔闳一句话,如石子投入湖中,顿时惊起了千层浪。怕传出风声,崔闳并未将此事告诉所有人,至少跟随着他们过来的士兵不知道,在半道被裹挟的朝臣不知道,而此刻匆忙从衙署中出来的东宫詹事府官员,也有些人不知道。他们的脸上写着荒谬二字,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错愕的目光投到崔闳的身上,仿佛看一个疯子。 人群之中的高素之冷静地接收来自各方打量的目光,与她同行的百名跟随者神色淡然,不为外事移心。 “崔公,这话可不能乱讲啊。”一位朝臣惴惴不安道。 崔闳冷哼一声:“皇后当年产女,充作男儿养育,要不是燕国夫人来报信,我等还一直被蒙在鼓中。” 他绝口不提崔家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也不说那些老国公留下来的真假掺半的密信,他深知老国公是什么样的人,后来仔细想想,在这样的事件里,他的父亲只可能是主导的那个,不可能像他最后留下的那封信中那样努力劝说皇后放弃。 皇后心慈,没有处死所有的知情人,他揣度父亲的用意,怕是想尽力塑造一个清白无辜的形象。父亲在的时候,将东西藏得很好。或许是思量着要是不幸到了天崩地裂的那天,皇后也会一力承担,而不会让崔家陷入泥淖中。只是随着齐王疯狂被幽禁在王府,逐渐变得默默无闻,这些便慢慢地被时间尘封了。等到父亲死后,遗物又被家人小心收起。要不是崔药师这个逆子,或许没有现世的那天。 定了定神,崔闳向着朝臣们大声解释,他只说是杨菩良心不安,不忍心见世事乱套,才站出来揭露皇后的谋划。他原本心中对崔皇后怨言极多,也不想管她的脸面。只要解决高素之,便算尘埃落定。就算皇后身上有恶名,也无碍魏王登极,毕竟泰始帝卧病在床,已奄奄一息。 崔闳又大声地喝问:“殿下敢不敢承认?” “阿兄,不,阿姐,当年之事,实不得已而为之,如今阿姐该恢复公主的身份,而不是继续将王公大臣当傻子一般愚弄。”魏王高望之也道,他现在是得意了,一副胜券在握的傲然。在知晓高素之的身份后,他的恐惧消去,随之涌现的是轻蔑和不屑。 “崔闳,你这是做什么?!”此刻,从南衙中奔出来的王珩身上还跟随着一众臣子、侍从,他一看到崔闳领兵与东宫人马对峙,眼皮子一跳,立马拔高声音怒喝。 崔闳睨了王珩一眼,笑道:“齐王乃王公之婿,齐王是女儿身之事,王公也是知情人吗?” “什么?”王珩大惊失色,他浑身一僵,看了眼马上的高素之,又扭头看着崔闳破口大骂,“崔闳,胡说八道什么!你这是想要造反吗?” 崔闳还想呈口舌之快,眼见着过去的政敌一个个露出惊愕的神色,他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快感。如果他们确定齐王是女儿身,会后悔追随齐王吗?可在崔闳即将开口的时候,魏王高望之有些不耐烦了,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我等并未彻底掌握宫城,宜速战速决。”要用言辞羞辱也得将人捉到才是。 崔闳听了高望之的话,才意犹未尽地扫了眼群臣,他抬起手道:“将证人带上来,再将殿下请去她该去的地方。” 看着崔闳表演的高素之笑了一声,身后的百人第一时间围拢在她身前保护她。她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中,知情者沉静自若,不知情者或是疑惑不安,或是惊怒交加……有的还在荒谬中挣扎,有的信了崔闳的话,脸上流露出痛悔之色。 是杨菩到崔闳那通风报信了吗?或者有其它的消息来源?难怪他对攻下东宫的事情这样自信。的确,揭穿她的女儿身后,有一些人就会踌躇不前了。可那又怎么样?难道她立身只是靠着那帮人的吗?她淡淡道:“动手。” 轰隆的爆响声在横街回荡不已,高素之的亲卫都配备了火铳。崔闳一众一直没有注意,等到爆响声并着火焰荡起炎炎烈光,那些人的脸上才露出了惊恐到了极致的恐慌。硝.烟的气息在风中飘散,冲在最前头的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肌肤焦烂。这些人胯.下的马匹同样受惊,不安地吭着气,等到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起,马匹更是惊得四处乱窜。 崔闳、高望之缩在后方,乍一见那些人手中武器的厉害,两人不由得瞳孔紧缩,又惊又惧。东宫的亲卫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像是惊雷一样?还能荡出火光?未知的一切让人堕入恐惧中,试图靠着南衙禁卫压过高素之的崔闳,心中忽然有些不确定。他们真的能成功吗? 何止是崔闳他们变色,在场的朝臣哪个不是悚然惊惧,隆隆声在耳畔回荡,仿佛苍天之怒,摧枯拉朽似的横扫前方的禁卫。东宫是从哪处得来的东西?这难道也是天赐吗?胆子小的,已经被那火光和血腥吓破胆子,战战兢兢,几乎晕眩过去。 “王公?那是什么?”朝臣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王珩的心中也升起了惊涛大浪。以他对崔闳的了解,那些话必定不是空穴来风,他尚未从高素之是个女人中缓过一口气来,猛然又遭受了新式武器的冲击,震撼哪里会比别人少?那些事情,王映霜知道吗?这个逆女! 南衙禁卫、魏王府亲卫在血泊中厮杀,崔闳被惊动的马掀了下来,而高望之同样好不了多少,他的身侧围拢着一群人,已然是萌生了退意。可高素之不会让他们离开的,在知道崔闳、高望之有心谋逆的时候,她就想好了将人一网打尽了。东宫六率尽出,除此之外,慕容观也领了身着甲胄的人过来——这是高素之通过乐善学宫训练的私兵。 火器在前,就算是南衙禁卫堆成肉墙那也无济于事,只能在火光下飞灰湮灭。崔闳的计划只能够落空,就算揭穿她的身份又如何?她的人只会听从她的命令,可不在意其余的事情。“我知诸位为逆臣所胁迫,若放下武器,可既往不咎。”在横街一片血光中,在局势已经彻底倒向她这边的时候,高素之才朝着底下吩咐道。 山呼海啸的杀声很快便歇了下来,太极宫以东蒙在大片的火光中,而那震颤却印刻在朝臣的心中,混沌的、乱糟糟的场面,仿佛一道怒龙在翻滚,要撕碎所有不逊的存在。 皇宫中。 崔元元得到了王映霜送过来的消息,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说:“知道了。”她凝视着王映霜,眼神温和,可神色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外头的事情高素之能够解决,可泰始帝这边——仍旧需要她出力。 王映霜与崔皇后对视一眼,很佩服她的镇定自若,这样的场面撕扯着一颗血肉铸成的心,毕竟哪边都是血亲。可皇后硬是将那些情绪给压了下来,做出了最理智、最正确的选择。 崔元元领着王映霜往甘露殿中去,厚重的宫门被推开,两人一步步沿着台阶向着内中走,抵达了甘露殿中。圣人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神色狰狞,他尚不知宫外发生的事情。崔元元怜悯地望了圣人一眼,淡声说:“四郎谋逆。” 泰始帝怒瞪着崔元元,眼神中充斥着不解和惊异,四郎——那不是高望之吗?他不也是皇后之子吗? 崔元元抬眼看泰始帝,又说:“近段时间,太子将政事处置得很好。可对朝臣来说,她的身上也有唯一的一点不好。”顿了顿,她才在泰始帝复杂的眼神中将话继续说了下去,“是个女子。”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是陛下的骨血,也蒙受了天命是吗?天佑大齐,要江山在素之手中昌盛繁荣。陛下觉得呢?” 崔元元轻描淡写地说出掩藏多年的秘密,将泰始帝砸得头晕目眩,而紧跟着浮现在泰始帝脸上的,是狂怒。 高素之是女儿?!他听错了吗?还是皇后疯了?!简直一派胡言。 “陛下需要精心修养,而做上皇,是最合适的,陛下以为呢?”崔元元又冷淡地询问,只是她不是在征求泰始帝的认可,而是一种通知。 东宫重明门外。 崔闳、高望之一行人的叛逆有如儿戏,很快便被东宫的人马镇压。 临淄侯崔闼将崔闳、高望之、陆天监、郑文一行人拿住,而慕容观率领着人马前去魏王府、崔家、郑家、陆家拿人。 高素之从容地前往东宫朝堂,让人将横街的火焰灭去、血迹冲去。 而那群肝胆俱裂的朝官以王珩为首,摇摇晃晃地朝着东宫朝堂走。 高素之坐在首座,她身侧亲卫侍立,仍旧带着几分煞气和血腥。她披垂着眼睫,冷淡的目光在压抑着怒气的王珩脸上停留片刻,又去看其它惶恐不安的人。良久后,她才悠悠一笑道:“惊扰诸公了。” 氛围一片沉滞,在接二连三的事变中,朝臣的人都要麻木了。 谁也没敢吭声,最后是被众人目光推动的王珩往前一步,颤声道:“敢问殿下,崔……崔闳说的……可是真的?”末尾的四个字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于公,王珩加同平章事衔,是宰相;于私,王珩又是东宫的岳丈,如果东宫是个女人,那太子妃——他的女儿,又算是什么? 高素之没说话。 不只是王珩想要答案,朝臣们同样如此。 安平侯崔阊也在朝臣行列,他站了出来,朝着王珩道:“敢问王公,推开的印刷术是谁之功?” “土豆、红薯、玉米,是谁之功?” “棉花是谁之功?” “江南的占城稻是谁之?” “石炭炼铁是谁之功?” …… 是太子。 朝臣缄默不言。 数息后,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可占城稻不是苏州那边的富商发现的吗?而玉米,不是许中书的功劳?” 细小的声音在安静的殿中清晰可闻,中书令许枚是太傅的学生,而太傅是皇后那边出谋划策的人,他哪有不知情的道理。对上面色惊惧、满是恍惚的朝臣,他淡然自若道:“当时殿下在苏州,玉米之种是殿下的人送来的。”他能从抚州回到长安,甚至被拜为宰相,靠的都是高素之。 殿中响起哗然声,谁都没想到许枚,竟然也是东宫的人! 王珩咬牙切齿,浑身都在发颤,一股灭顶的窒息感将他淹没。 但如此情态的哪里是他一人? 崔阊大声道:“大宝之尊非为己,神器之重必与能。殿下承天之意,有天纵之才,建不世之功,纵为女儿身,那又如何?” 话音掷地有声,殿中剑拔弩张,朝臣精神紧绷着,但凡敢说一个“不”字,东宫亲卫的刀剑便能横在他们颈边! 第87章 若是要论功绩,神武、泰始诸王有哪个能比得上高素之?可她是个女人,纵然时常有女主专政,可女人登基为帝何其荒谬?朝臣们的心中第一时间浮现如此念头。如果高素之现在只是个公主,朝臣们会想方设法劝说她“后退”,为国为大业,但是她一步步走到了东宫的位置。 她想要权势,她想要登基! 她这样做,宫中的崔皇后会不知道吗?不可能的,皇后就是高素之最大的助力,且看她身后站着的诸崔就知道了。 许枚是张太傅的学生,皇后曾又在张太傅门下读书,与张太傅私交甚好,所以张太傅也是知情的对吗? 这回平乱来的是慕容家的人,他们会被瞒在鼓里吗? 朝臣十分胆寒,抬眸四视,宰臣们神色不一,可沉默倒是一致的。中书令许枚说完那番话后就闭口不言。吏部、户部两尚书脸色难看,欲言又止。宇文神阔面上没有半点惊色,他微阖着眼,老神到的,也是一声不吭。至于王珩——他显然是惊怒到了极点,可又怎么样呢?他的女儿是昔日的齐王妃、如今的太子妃,王家想要脱身不容易,还不如力挺高素之,他向来是个识相的人。 要知道东宫除了对天下有莫大功数,她的手中还握有兵权,还拥有那震天响的、仿佛神物般的武器。东宫麾下,唯命是从,所向披靡,岂是他们这些肉.体凡胎可挡的? “臣未曾闻古之人有女子为帝事!”四面鸦雀无声,半晌后,才有一位儒学出身的老臣子站出来,他浑身抖得如筛糠般,“男人女人,各行其是,各归其位。” “那是足下孤陋寡闻,女娲氏不是上古三皇?号称通经文,也不过如此。”崔阊嗤笑了一声,辩驳道。 “纵然古时未有此事,今时便不能有吗?诸如土豆、红薯、玉米之流,皆古之未有,依照足下看来,当今也不能拥有是吗?大饥之年,也要如古之世,见苍生饿死当涂是吗?”司农卿裴隐吐出一口浊气,拔高声音道。他跟高素之走得近,但并不知道高素之女身的秘密,可已经到了这地步了,朝臣们必须要做出选择。不支持太子,那支持谁?魏王已成阶下囚,楚王出镇可手中无兵,宗室无大材,子嗣凋零不振。 “荒谬,荒谬至极!”那老臣子面色通红,气得浑身发颤。 高素之抬起手,示意朝臣安静。她将朝臣的神色都收入眼中,转移话题道:“侍中崔闳、魏王望之、郑国公文等人谋逆,诸位以为该如何处置?” 底下的争执声又是一止,魏王高望之是高素之同母弟,是泰始诸王中唯一在京的了。如果高素之没有充作儿郎养,在晋王高慕之死后,他便是储君。可成王败寇,现在的高望之已经无能与东宫对抗,这已经不是如何处置谋逆事,而是要他们抉择。 高素之又道:“张元真、赵德充二妖道既不能修疗病之术,又不能务药石之救,妄说祸祟,使我君父不能益寿延年。其召集奸党,残灭良人,使我诸王无立足之地,以至昔日晋王谋逆无道。此二人是侍中所荐,是不察?亦或有意害我君父耶?” 刑部尚书禀道:“按律谋逆大罪,当斩。” 高素之话锋又是一转:“可崔闳毕竟是孤的舅父,何至于此?此事由三司共治,不可使人蒙冤。”以崔闳的罪行,最轻也得是流放,主意已经定下了,她要借此再打探朝臣们的态度。 东宫朝堂里,高素之没有停留太久。 等到慕容观、崔闼两人回禀将涉事之人尽数下大狱后,高素之便起身前往太极宫甘露殿中。 甘露殿中的泰始帝已经被崔元元带来的惊天消息震得晕眩,太医署的官员们手忙脚乱地将泰始帝从鬼门关拉拽了回来。他瞪着一双怒眼,神色似是能杀死人。阴冷残毒的眼刀往崔元元身上甩,喉咙中除了嗬嗬声就是不间断的骂语。 殿中伺候的人低眉顺眼,仿佛没听见。 崔元元也不痛不痒,旁若无人地跟着王映霜说闲话。等到高素之大步进入甘露殿中,她的面上才浮现一抹轻快,问:“没事吧?” 王映霜直勾勾地凝视着高素之,恨不得迎上前去,只是皇后尚在,只能压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满怀期待地看着逐渐近前的人。 “无事,已经解决了。”高素之扬起了一抹笑容,没有说太多。她朝着床上僵着身体试图坐起的泰始帝走了两步,低头看着他道,“圣人且放心,乱臣贼子未曾打入太极宫中。” 泰始帝揪着被褥,眼睛鼓得像青蛙,到底谁才是乱臣贼子?!他的太子——竟然是个女人,他就这样被皇后欺瞒了二十来年! 崔元元看也不看泰始帝,只是道:“圣人欲比迹洪古,希风太皇。” 高素之轻叹一口气,垂眸道:“阿娘,此事不急,待朝中乱象平去后再说。” 高慕之早已经身死,勋贵们没有依靠,当然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发难。此刻的乱象,除了魏王一党,还能够有谁呢?崔元元神色僵了僵,眉眼间浮现出几分忧虑来。她道:“崔闳怎么知情的?” “他说是燕国夫人。”高素之摇头,身份的揭穿比她计划得要早。好在她准备的武器有足够的威慑力。仅仅靠什么“天命”“功业”可不成,最终还不是得看武力吗?要压服的是朝臣和士人,至于百姓——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连县令都不闻,何况是天子?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崔元元又问,其实走到这一步,也有她们的逼迫。为了保住两个女儿,她决定舍弃高望之这个儿子,可真到了要论生死的时候,她的心中难免有如刀割。 高素之道:“儿昔日所言皆作数。”顿了顿,又说,“只是舅父那边——恐怕不大好处置。”有见诸王谋逆未曾被赐死的,可不曾宰臣兴兵能得活。当然,她也不希望崔闳活着出大牢。 崔元元沉默良久,低声说:“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阿娘。”高素之轻轻地喊了一声,面上流露出几分歉疚之色来。崔皇后帮她良多,可要对付的却是她的亲人,在这一点上,毕竟有所亏欠。可她还是要继续走的,不能因为一时心软而给人留下机会。 “我无事。”崔元元道,她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早知该有这一日。你尚有要事要忙,不必忧心我。” 高素之的确有许多事情要做,她不能在皇后的身边侍奉。朝着王映霜看了一眼,眸光交汇间,王映霜已然心领神会。她柔声道:“我在宫中陪着皇后殿下。” 小半日的动荡就那样过去,首犯、从犯都被扔入了大牢中。 可崔闳那番关于高素之女身的议论就那么传了出去,在长安闹得纷纷扬扬。那些大放厥词的都是些有点闲钱的士人,满口之乎者也,说甚么“此事从未见”。 不过东宫也没有任由各种流言持续发酵,她的人马早已经融汇在人群里头,一说是高素之的天命,二说是高素之的功业,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天是可敬畏的,而粮食又是立身活命之机,一切都是东宫所赐,日后或有更多好处,那他们还有什么不满的?反正再怎么议论,皇位都不会掉到他们的头上。 除了引导朝野的舆论外,高素之又重新任用了在泰始帝时辞官的慕容绍,以及东宫出身的将领。这是为了应对一些心怀不轨的宗室,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不会听“天命”那套说辞,只会觉得连女人都能当皇帝,他们凭什么不能? 平阳公主府中。 高满得知消息后,也陷入怔愣中许久不能回神。 她跟高素之合作很多,但对高素之的身世秘密是不知情的。她原以为高素之只是听从王映霜的,所以才关怀女子的事业,可如今看来,那是因为她自己就是女儿身!惊诧归惊诧,她倒是没有什么“不可”的想法。她跟乐善学宫的小娘子们一样,想到高素之以女身为帝,就热血沸腾,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激动。 “你怎么不惊讶?”高满扭头问来公主府拜访的慕容观。 慕容观一扬眉,没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要去江南了。” 高满一愣,抓紧了慕容观的手,问她:“你去南方做什么?” 慕容观沉声道:“楚王在藩。”顿了顿,她又道,“还有一事,殿下当年在苏州时候,买下了不少船只,要组建水师,我先过去看看。” “可你也不习水战啊!”高满抱住慕容观的手臂,在西北疆场纵马驰骋是一回事,水战又是一回事。 慕容观笑了一声:“所以只是去瞧瞧进度。” 高满想了想,斩钉截铁道:“我跟你一起去。”吴楚之地是她父亲的旧封,有产业在那处,她在京中长成,却一次都没能去江南。 高满念头一起就没那么容易打消了,她风风火火的,第一时间前往东宫拜见高素之,表达了自己想与慕容观同行的诉求。如今乐善学宫已经步上正轨,高素之自个儿在长安,已经用不着她做什么了。况且,高神嘉也十二岁了,是可以学着处理事务的年纪了。 高素之见高满执意要离京,也不好反对什么。她沉思片刻后,道:“将乐善学宫学成的一些人也带过去。”乐善学宫卓有成效,在长安外,也该有类似的学宫创建。苏州是个很合适的地方,她在那儿一年已经打下了基础。棉花推广种植,江南纺织业正盛。未来东南沿海还要兴建港口,迟早是富庶之地。 高满:“……殿下倒是会压榨人。”唉,她只想陪着慕容观到处走动,压根没想要做成什么事。 “以你的本领,不过是小菜一碟。”高素之一扬眉,莞尔笑道,“你要离京,记得与皇后说一声。” 高满称了一声“是”。 数日后,高满、慕容观悄悄地离京。 而三司审了崔闳、高望之谋逆案后,也上呈了结果,罗列罪状,判为斩刑。可到底如何,还是得看高素之的意思。 被关押在牢中的高望之倒是知道怕了,一面想要拿同胞之情打动高素之,一面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崔闳以及幕僚的身上,哭得涕泗横流。可高素之没去看他,皇后也没去看他。 在三司将奏疏上呈的次日,牢中便传出崔闳畏罪自尽的消息。 高素之暗松了一口气,将魏王、咸阳长公主、兰陵公主等废为庶人,幽禁在府中。至于崔家、陆家以及郑家的主谋,俱是判决斩刑,其家眷流放岭南,纵然是遇大赦,也终身不得回长安。 六月初。 泰始帝下制书命皇太子素之即位,自为太上皇,以皇后崔氏为皇太后。 自泰始帝中风重病后,以高素之监国,权势便转移到高素之的手中。 如今的退位只是个再走个形式而已。 可这个形式对高素之而言极为重要,她为天子,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执掌天下了。 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即刻以王映霜为皇后。 王映霜柔声劝解着愤懑不平的高素之:“如今只是看着平静了,可朝中对你女身为帝仍旧有异议,再立女后,太过激进,还是稳妥些好。” 她们都走到了这里了,再等上一段时间又何妨呢? 高素之知道道理,可仍旧忍不住揪心,她揽着王映霜,心中闷得厉害,良久才说:“你阿耶那边——”她先前一直避着王珩,没跟他谈论“私事”。 王映霜眼睫披垂,叹了一口气,说:“不必管他。”话一出口,便先行笑了起来。哪能真的置之不理?“我去同他说吧。” 高素之轻哼。何止是王珩,还有太后那关呢,就算当了皇帝,也得被“出柜”困住啊。不过话说回来,她跟王映霜在宫中都未曾遮掩过,依照太后的眼力,恐怕早已经知情了。 泰始二十三年,自元月高慕之谋反以来,朝堂的动荡便没有止息过,直到六月泰始帝退位称上皇,才勉强从乱象中恢复过来。 王珩仍旧挂着大学士、同平章事的头衔,可除了商议朝政事外,他根本没有机会私底下觐见高素之,谈论一些“私事”。他以“大公”为要,只是憋在心中的那股气一直没能消除。何止是他如此?在高素之身份败落后,整个王家的氛围都很是古怪,尤其是卢玉柏,更因两个女儿唉声叹气。 在王映霜回到王家时,卢玉柏状若无意地询问,她在府中住上几日。 王映霜对着母亲期待的眼神,内心也感怀不已,可她跟高素之的计划还未曾做完呢。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一两日吧。” 卢玉柏一愣神,忍不住道:“也太短了些。” 王珩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他板着脸道:“陛下几时能放你出宫?”太荒谬了,竟然是女扮男装!他家一直被蒙在鼓中。如果不是崔闳揭穿,是不是就得隐瞒一辈子?这样他家二娘子就是那位登往权势之位的牺牲品了吗?他可以说服自己,是天赐之命,是大齐之主,当个前所未有的女帝也无不可,但他的女儿——至今尤挂着“太子妃”之名,住在宫里头,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映霜蹙着眉道:“宫中尚有事要处理。” 王珩拔高声音:“后宫中事哪里还需要你去料理?陛下又没有后宫。再说了,不是还有太后在吗?哪里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帮忙?” “难道在父亲的眼中,我只能料理后宫中事吗?”王映霜凝视着王珩,反问道。“阿耶到底在急什么?” 王珩仿佛没听见王映霜的诘问,他厉声道:“你跟陛下都是女人,那过往的一切都不做数了,她难不成要耽误你的一辈子吗?” “阿耶不会是想让我回家,然后择取一良婿吧?”王映霜眼神微微发寒,连笑容都变得讥诮起来。 王珩心中闷得厉害,长女和离后就一直在家中,而次女呢?更是一个大笑话了,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 王映霜又问:“我这身份回府后除了出家,还有其余出路么?” “那你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宫中,是有什么出路吗?”王珩怒气冲冲道,他霍然起身,瞪着王映霜,“圣人是女帝,迟早要纳一些郎子入宫的,甚至还会立男——” “不可能。”王映霜没等王珩说完,就截断了他的话。她知道高素之的性情,可听人一讲,心中也不由得烦闷了起来。她对着王珩道,“我今日回来也是给阿耶提个醒,除我之外,后宫不会有旁人。” 王珩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等理解王映霜在说什么,顿时如晴天霹雳砸下,愣在当场。他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也不由得模糊一片。他喘了一口粗气,扶住了桌子后,浑身都在颤抖。 “阿耶当初要我嫁齐王,我嫁了,甚至比阿耶想得走得更远,阿耶还有什么所求的呢?”王映霜又轻笑了一声,他看着面色煞白的王珩,突然间涌上了一抹快意,原来她也是有怨气的吗?遇到高素之是她的幸运,这不能抹消她最初的“棋子”身份。 “你你你——”王珩指着王映霜说不出话来。 卢玉柏眼眶发红:“可齐王、齐王她是个女人。” 王映霜笑了一声:“女人又如何呢?”顿了顿,在全家的静默中,她又说,“我很庆幸她是个女人。” 足够直白的话语在家中掀起了惊天波澜,王映霜的神色依旧从容。她敢这么说当然是有所依仗的,王珩为了整个家族着想,不会拦她入宫,也不会将事情传出去,只能够自己默默消化。要是接受不了,那不是她的问题,是王珩自己的事情。 说在家中小住一两日,可那凝滞的氛围已不好再留下去了。王映霜很自觉,不在家中碍眼,留给他们足够的清净能思考的时间。 太极宫神龙殿中。 高素之正在写计划书,她时不时朝着一侧看两眼,见座椅是空的,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怅然。等到内侍传话说王映霜回来后,她顿时喜出望外,将计划书扔到了一边,脚步匆匆地出去迎接了。屏退了一群伺候的宫人后,高素之又惊又喜,语调中又藏着点困惑:“不是说小住几日吗?怎么又回来了?” 王映霜淡然道:“我阿耶一时半会儿不想看见我吧。” 高素之眉头微蹙,她放缓了语气,小心翼翼道:“你跟他说了?” 王映霜一颔首,三言两语便解释了在王家的事情。她唏嘘道:“我似乎没有太难过,是不是无情了些?” “哪有?”高素之眼也不眨地否了她的话,她道,“若真为子女着想,那就不该干涉。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可要不得。”王珩也是昏了头了,二娘子是她的王妃、太子妃,也是她的皇后!竟然想着要她离宫归府待嫁,何其荒谬! 王映霜十分认可高素之的话,可在王家,暂时是达不成那种“和谐”了。她想了想,道:“大事上,我阿耶不会糊涂,只是一些小事——恐怕会挑刺了。”到时候横眉冷目的,为难的就是刚登基的陛下了。 高素之听懂了,她大大落落道:“小事让着王公也无妨。”她是有那么一点点理亏,可以体谅王珩这个父亲的心,但除了“体谅”外,其它事情王珩就不要幻想了。她要活命,也要追逐自己的爱情。走到了王权的顶峰,尚不能如愿以偿,那她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王映霜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问:“陛下计划书写得如何?”这份计划是关于乐善学宫的。各州府在神武帝的时候已经辟了州学,士人们在那处修习儒业。可纯粹的儒业,轻视工事、科技的儒业,会限制发展,她们打算将乐善学宫推广到各州,让它成为官立学府之一,面向百工技艺。 在这点上,贡举出身的士人们不会阻止,因为碍不着他们什么事儿。可这并不是她们最终的目的,未来在贡举科目上,会逐渐偏向科技、律令等,倒逼士人们入学宫修习。 “这事儿急不得,我列了提纲,到时候让三娘来完善。”高素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先前她离开长安在苏州推广棉花时,乐善学宫是挂在高满、高神嘉名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往宫中抄送了一份。不过并不是伺候高神嘉的近侍处理的,而是落到了当时的皇后手中,由皇后领着高神嘉了解百工技艺,了解民间大小事情。虽然高神嘉年纪不大,但已经知事,未来可期。 王映霜凝视着高素之,在齐王府的时候就明白她对未来的打算。她们不可能会有后嗣,那未来的承继者只能从宗室中选取,论亲疏、论智识,高神嘉都是首选。她没再说话,只是伸手环抱着高素之,轻轻问:“会有遗憾吗?” “我只做我。”高素之洒然一笑,顿了顿,她又说,“现在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册立皇后。” 她从齐王到太子时,王映霜也跟着成了太子妃。如今她又往上走了一步,却因为陡然爆出来的身份,让局面变得僵硬和尴尬起来。礼部那边不知道怎么处理,索性不闻不问了。可能拖到什么时候呢? “都怪崔闳。”高素之埋怨起来,如果崔闳再晚点——等册封皇后典礼结束后再暴露她的身份也好啊。 “名位而已。”王映霜抚了抚高素之微微蹙起的眉头,“我不在意。” “可我在意。”高素之捉住王映霜的手,幽怨地盯着她翻了旧账,“你之前说过想闲云野鹤逍遥呢。”她当时心中可是很惶恐不安的,还被系统嘲笑一番。 “宫墙深深,的确像个囚牢。”王映霜注视着高素之的神色,见她的笑容垮了下来,又慢悠悠地补充一句,“可我愿意为你、为我们的事业留下。” 高素之揽着王映霜的手收得更紧,她期许地凝望着王映霜,许诺道:“等到一切步上正轨,我们也能一道走过千山万水。” ———————— 收尾。 第88章 走到高位就意味着放弃了自由身,这周游天下的事情嘛,可能性未必会大。 可王映霜听着高素之兴致勃勃的话,也不忍心打断她,而是顺着她的话语,与她一起筹谋起来。 两人软语温存,一直到了深夜,烛火高燃。 虽然王映霜一直留在太极宫,可未曾跟高素之同住。在齐王府中最不用在意规矩,到了东宫有些,可也能够无视了。然而到了太极宫,那便是无数双眼睛观望着,哪能时时刻刻地黏在一起?谏官们无法拿出个新的章程来,但会上谏言,明里暗里地讽刺高素之没规矩。 高素之想到那些人就一肚子的气,她自己的娘子,怎么就亲近不得了?她揽着王映霜不肯撒手,在她眸光注视自己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的闷闷不乐。 “禁中事未必会传出宫外,可太后那边——”王映霜低声道,神色犹豫。她与太后接触的其实不多,不知道太后将她置于何位,是高素之的同谋?抑或是一体的“妻妻”。 “恐怕已经猜到了,不提就当不知道吧。”高素之唉声叹气,她身边伺候的人有些是皇后调来的,她与王映霜难不成日日夜夜在一起谈论政事吗? “要是太后不应允怎么办?”王映霜坐在高素之怀中,双手抵着她的肩膀。 “那我们就走,乘槎浮于海。”高素之哼一声,赌气道。她追逐权位的根本原因是活命,目的已经达成,就算一撒手又有何妨? “那不是一切都为他人做嫁衣?”王映霜蹙眉,对高素之凋零的事业心略有些不满。“魏王被废为庶人后,还幽禁在府中,不见得没人会动那个脑筋。” “我只是说说。”高素之小声嘟囔,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哪有什么退路?只能够披荆斩棘,不住地往前了。安静了片刻,她道,“太后不希望高望之死,她帮我许多,我要成全她的母子之情。” “可我也不想他好活。” “你要动手?”王映霜轻声问。 高素之摇头,若是她动手被太后发觉了,到时候伤了母女之情,让太后难堪。如今怕高望之沟通内外,她只是让人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往来。想到了下人们禀告的事情,高素之心念微动,若有所思道:“或许不需要我亲自动手?” “嗯?”王映霜好奇地看着她。 “魏王妃。”高素之隐晦地提了提。当初崔闳为了将高望之从宫中弄出来,便狠下心对自己的女儿下毒,虽然后头服了解药,可时间拖延了些,毒素到底是伤身。崔当节已经得知了这个让她难堪的消息,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呢?在高望之被废后,她留在府中照顾高望之,可两人的关系也不大好。崔当节未必愿意忍受高望之的狂躁。 “不提那扫兴的人了。”高素之又说。她的眼中浮动着浅浅的水光,她亲了亲王映霜的唇,像是无声的暗示。王映霜没有抗拒,轻哼一声。两人这段时间也是忙碌,都不曾好好地温存。高素之已经不想去管起居官的记录了。 高素之六月登基,依照泰始帝旧制,未曾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动,就连空缺人员的选任,也参考了宰臣们的意见,不过尚书省的左右仆射是彻底空置了,未来倒是可做养老之官,不加同平章事衔,便算不得宰相。 可长安平静,外州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八月的时候,南方的慕容观命人快马加鞭送回了消息,她的任务是观察楚王高慎之的动静。高慎之倒是没什么迹象,可跟神武帝同辈的几个郡王,诸如庐陵王、安平王等外任的宗室,却思谋着兴兵。他们不是嫡支,依照自身血缘没什么继位的资格,便寻思着扶持楚王高慎之打入长安,登基为帝。 楚王得到消息后,吓得魂不附体,赶忙传消息给平阳公主。 而高满知情后,哪能拖延?第一时间给长安传消息,而慕容观也持了密令,悄悄地调动兵马集结。 高素之也没将此事下达朝臣商议,在知晓慕容观准备妥当后,当即派遣使节前往庐陵、安平等地巡查。那几位郡王原本就心中有鬼,一看使臣前来,就知道事情不妙。哪里能等到天子来问责?也顾不得再跟其余的宗亲联系了,当即揭竿而起,打出“妖孽当国,请还政上皇”的旗号。 在诸王谋反后,高素之以慕容观为行军大总管平乱,朝臣对此虽有异议,可想到慕容观在攻灭突厥时候的功劳,甚至因此得以封侯,抗议声也就渐渐地消了下去。慕容观果真不辜负高素之的期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叛乱。庐陵、安平二王畏罪自杀,至于罪人的家眷,慕容观皆将他们押回长安。 在平定崔闳、高望之之乱时,火.药已经派上了用处,可毕竟范围小,等传到外州就成了很神乎的事情,说什么圣人得天庇佑,派来天兵天将襄助,打出一个霹雳便杀死百人等。但这次慕容观平乱,则是将火.药等物用在了战场上,彻底地打碎了外州纷纷扬起的“神话”,哪里是天威浩荡?!那根本就是一种新式的武器,要他们如何抗衡?在谋逆的诸王被诛杀后,还在摇摆的人忙熄了心中的热火,毕竟想要荣华富贵不失,就得很识相。 可风波难平,诸王带来的乱象才解决,又有消息从东北边境传来,说是高句丽人劫掠边境,对大齐有不臣之心。高句丽王得知大齐继立的君主是女人后,立马扬言不再臣服大齐。不多久,百济、新罗便让使臣上书,说高句丽截断朝贡通道。 以高句丽的体量想要攻打大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们摆明了只是想趁着大齐朝政不稳的时候,消灭新罗、百济,在半岛上建立自己的霸权。 此事到了朝堂中商议,和还是战仍旧是争论不休。主和的以劳民伤财为由,只愿意固守本土,希冀派遣使者前往半岛北部一观究竟,而主战的直接给出计划,要从辽东以及东莱进行两面夹击。 高素之不置可否。 早在她以齐王身份接待各国使者时候就已经知晓高句丽有不臣之心,其桀骜不驯,根本不愿意臣服于大齐。 朝会散去,可宰臣们被高素之留下,商议军国要事。 中书令许枚以及大学生王珩不置可否,宇文神阔、崔闼却是主战,而户部尚书李玄度则是主和派,算来算去,都是这次征伐的花销。 “新罗、百济是我藩属之国,其使者前来寻求援助,岂能置之不理?”高素之终于透露了点口风,她抬眸望向兵部尚书崔闼,又问,“水师自莱州出发,横越渤海,需兵力几何?” 崔闼叉手道:“五百艘战船,五万士兵。” 高素之又若无其事说:“苏州船坞有献战船数百,可即刻奔往山东。” 李玄度皱了皱眉。 王珩眼皮子一跳,非是官营,那就是民间船厂造的战船了?哪个人敢那么大胆,在朝廷的号令外造战船?苏州——那是圣人为藩王时候在苏州推广棉花时候,暗中进行的事情吗?!所以那个时候便有攻下半岛的计划了?王珩一抬头对上高素之含笑的神色,心中犹为悚然。 高素之给宰臣们透出自己的意愿,余下的事情便有宰臣们继续做商议。她的心中还有其余主张,只是并未跟朝臣们明言,等到退朝后,高素之见到王映霜,才说:“百济所言不实,朝贡多走海路,怎么可能被截断?它也不是诚心想要臣服,而是想要借着大齐的兵力成为半岛的霸主。以往往年的情形来看,高句丽恐怕会联合百济,攻灭新罗。” “辽南八月便入冬,将持续到来年三月。”王映霜读过不少地理志,她琢磨一阵,道,“六月的时候又是雨季开始,这意味着大军要在三月到六月间成功。”酷寒的冬季纵然有棉衣也不适合行军,和大雨连绵的雨季更是会让兵马陷入辽泽中。 “先与新罗结盟,攻占百济。”依照高素之两辈子得来的经验,知道高句丽最擅长的就是筑造“山城”,这些易守难攻的军事防御工程会将兵马拖入泥潭中。好在她们现在手中有火.药,什么山中堡垒炸了就是了。不过稳妥起见,在半岛中还得有个基地。 虽然心中有章程,可事情没那么容易定下,还得朝臣们进行一轮又一轮的商议,在这过程中,新罗女王再度派遣使臣来到大齐请求支援,高素之亲自接见使臣,应允了此事。 要远征辽东,并非一道命令便能解决的,还需做筹备。高素之先命营州、幽州发小股兵力攻打辽东,高句丽并未臣服,而是直接应战。到了十月的时候,高素之封慕容观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统领水师,从莱州启航。两个月后,高素之又以慕容绍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崔闼为副,率领人马向辽东逐渐推进,待到冬季结束后,正式对其用兵。 长安冬。 整个元月,宫中都很是忙碌。 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个新年,虽然“太上皇”仍旧在,可谁都知道整个大齐最有话语权的人是谁。 祭祀、改元诸事,沿用旧制即可,但摆在礼部面前还有一件很棘手的事。 太平元年,新登基的圣人要立后了。 原本由太子妃王氏进为皇后即可,可偏偏圣人是女儿身。 难道昔日的婚事还作数吗? 第89章 圣人要立后,是国之大事,哪能草草? 一切的名正言顺都因着圣人是女身作废了,诏旨一下,朝臣们便激愤地上书,根本不肯同意。对他们来说,接受一位女君已经是为难,何况是还要让女子为后,那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朕昔日在藩邸时,奉上皇旨意纳妃。王氏是朕发妻,告过太庙祖宗,也名在宗牒上,有什么不妥当的?”高素之冷笑一声,根本不在意朝臣难看的脸色。 “那时候也不知陛下是女儿身啊!”礼部尚书苦着脸道,他拿眼神去乜王珩,按理说这位最有资格说话。如果当初知道“齐王”是女人,谁还会将女儿嫁入王府! “难道诸位是要朕忘恩负义?抛弃糟糠之妻吗?”高素之又问。 “当时也是权宜之计,陛下可从其余方面补偿。”谏官义正词严道。他倒是想说由圣人赐婚之类的话语,可在高素之那冷酷逼人的眼神下,到底没敢说出口。 朝议的结果自然是不肯同意立王映霜为后,甚至激愤的官员还要上谏言要高素之自良家择取儿郎做皇夫。 高素之的表现很平静,她道:“朕已有妻。”礼部不同意也无妨,那就一直拖下去吧,反正她是不可能放王映霜出宫的。 退了朝后,朝臣们追上王珩,埋怨道:“王公怎么也不出言劝谏?” 王珩面色冷沉,眼中布满了血丝。他要怎么拦?先前王映霜回家都将话说清楚了,她自愿留在皇宫中,他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些都是烂账了,要怎么算清楚? “这不是狐媚惑主吗?”谏官嘟囔一声。 王珩听得心中哽,还没等他出声,又有一人道:“陛下留王氏在宫中也无不可,只是万不能立后。还得选皇夫,早日生出嗣君啊。” “可若是选择皇夫,又是住在哪儿?宫中都是女眷、宦官,难道男女之大防就不顾了吗?”礼部尚书叹气道,只觉得事情无比棘手。这圣人变成了女身,一些旧制都要改动,可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头绪啊!怎么就“齐王”登基了呢? “这事儿上皇和太后怎么说?”又有人道。 走到一块的朝臣没人吭声,去年年尾的时候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被幽禁在魏王府中的庶人高望之不知服食了什么中毒了,救回一条命的同时,却失去了行动能力。原本的魏王妃呢,也因着先前的急病体弱不堪,难以照顾高望之。 圣人体谅太后怜惜幼子之情,将高望之接到了太极宫中,与上皇一道修养。不过没几日,太后便提出要搬迁至“东内”。在长安有两大皇宫,一是太极宫,二是神武帝时兴建的大明宫,因在东侧又称呼为“东内。不过除神武外,泰始以及当今圣人,都在太极宫中听政。上皇、太后搬迁至大明宫后,是彻底地不问政事了,朝臣们想见他们一面都难。 “圣人不肯听我等谏言,恐怕得太后出面。”礼部尚书叹气道。 大明宫中。 崔元元哪里会不知高素之要立后的事情?她自己猜到是一回事,等到一切都摆在明面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她当初将高素之充作男儿养,才让所有的事情都变了?让高素之夜无法像常人那样成亲生子? 高素之每日都要去崔元元处问安,见太后总是欲言又止,她又挑开了话头,道:“这与阿娘当年的举措没关系,难道我会不知自己是儿郎还是女儿吗?”她固然可以将锅甩到太后身上,可又是何必呢?只是惹得太后伤心而已。 “至于立嗣之事,阿娘也不必忧心,三娘年纪渐大,已经能够替我分担一些小事,她的未来可期。”高素之又说。 崔元元垂眸,她是一个母亲的立场伤怀,她固然可以为了高素之的幸福退一步,可朝臣呢?她问:“陛下准备好如何应对朝中的议论声了吗?” 高素之眸光炯亮,她道:“不管是数月还是三五年,甚至十年,我都不会更改。”必要的时候,她可以用“退位”相要挟!让那些朝臣接回“太上皇”吧,只是依照太上皇的报复心,他们难道就能够活命吗?朝臣绝不敢这样做的,当然,她也没可能给朝臣迎回上皇的机会。 立后一事在外朝中僵持,可宫中,在太后以及上皇的诸多妃子都搬到东内侯,太极宫内宫的事务都有王映霜一手来执掌,她的衣食住行一切都比照皇后规制。在高素之的重心放在外朝的时候,她在宫中观察内官,要从中选择能用的人。 元月过去后,朝臣们没松口,立后之事就那么僵住。 高素之并不会时时刻刻将它提出来,她还有其它的事情要做。譬如,妥善地安排系统中刷出来的《药典》。她跟王映霜相处,能量值根本不用愁,就是商城刷出来的东西吧,很经常的,是鸡肋之物。高素之已经不用高强度依赖系统了,只在空闲的时候鞭策几句。这商城几轮更新后,她的《药典》可算是有了结果。 王映霜翻看了《药典》,其中有些东西跟医书上相差无几,还有一些则是闻所未闻,见其功效,更是神乎其技。如果是真,那在医药上可是迈出了一大步。合上书后,她眼神灼灼地望着高素之,问道:“陛下要让太医署研究?” 高素之摇了摇头,见王映霜展颜一笑,她又撑着下巴道:“娘子也觉得不妥当?咱们应该想到一块儿去了吧?” 王映霜眼神闪了闪,她道:“乐善学宫中有各处延请来的名医,其中有一人名‘淳萦’,医道高妙超绝。她家祖上三代从医,只是到了这一代,碍于女子之身,被限制了发展。”在乐善学宫创建后,惠民药局也就跟着设立了,在发展技术的时候哪能少了医者? 高素之笑道:“让她来献这部药典,她和她的学生便能更好地进入太医署中!”她固然可以直接下令,可这样只会是皇家私属的女医,仍旧不能更改时风。 王映霜十分赞同地望着高素之,跟她想到一块儿去。她说了声“可”,在上皇时,慕容观能以功封侯,现在的女医难道不能走一样的路吗?圣人已经不需要再增添神异事情,借着这逐步将自己人插入朝堂才妥当。太医署在太常寺下,太医令仅仅是从七品,何况是学生、典学?从此处着手,外朝的官员们反应并不会太大。 高素之说做就去做,几日后,乐善学宫中的大夫淳萦便通过襄阳长公主高神嘉献了一部药书,称为《药典》。朝臣们没将这当成一回事,可高素之偏偏在朝会上提了,说了《药典》中的“青霉素”“治天花法”“治麻风病法”。一个个陌生的名词跳出来,朝臣们听得云里雾里的,可在听见功效后,立马就明白过来了!谁家敢放言一辈子无病无灾?如果那《药典》当真神气,不就能够使得家中幼儿存活率提升吗?! “《药典》为乐善学宫学生淳萦献上,诸位以为,其功如何赏赐?”高素之含笑凝视着群臣。 “赐绢帛与金钱?”吏部侍郎声音不大,过去献书、献物的都是男子,一般会赠散官、勋官,甚至有的直接被命为郎官,从而步入仕途。可如今献药书的是个女人,他能想到的只有财物。 “功在千秋,利于民生,只论财帛,恐怕会令天下人心寒。”高素之淡淡地说道。 朝中自昔日齐王府走出来的官吏心领神会,左右张望一阵道:“臣以为,其功当封侯!” 宛如石子投入湖中,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朝臣们顿时变色,梗着脖子道:“岂能如此草率?!未见女子封侯事。” “足下这话是对上皇不敬,在泰始年间,慕容将军便因驱逐突厥的功劳被上皇封为镇北侯,军功是功?难道献药典就不是功劳吗?”先前泰始帝时,慕容观将那历来属于男人的爵位撕开了一道口子,如今再提起旧制,追的就不是千百年前的传说了,成例就尽在跟前。 高素之笑道:“功该封侯,稍后再议。”她没在封侯事上多言,话锋一转,又道,“以淳萦一众为太医署医博士,教导医学生。”医博士虽然只是正八品上的小官,可不是内官系统,历来没有任用女人的道理。高素之话音才落下,便有朝臣赤着脸反驳。 等到朝臣的争议消去了,高素之才掀了掀眉,轻飘飘地问:“不是淳萦去做医博士,难道你们去吗?你们觉得自己看了药典就知道青霉素如何提炼的?就知道如何去更好地医人了?若是这样,诸君也不必立在这儿了,都调去太医署做医官吧。”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朝臣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生活需要医官,可又很轻贱医官,哪里肯退去长衫,去行那下下之道? “陛下圣明。”宇文神阔高声道,他的幼子是个痴儿,是乐善学宫的医者替他幼子诊治的。反正碍不着他的利益,他又何必违逆圣人? 附和声渐渐响起,朝臣们当然没这个本事去当医官,难道他们要制止那些药物传开吗?只能安慰自己,等到太医署中的学生们都学会了,一切就又会导回“正轨”。难不成太医署中学生还比不过那群女人吗? 以淳萦为医博士的事很快就推行了,不过高素之也没忘记封侯的事,没几日,便下诏以淳萦为“慈恩侯”。这是一个讯号,如果说当初慕容观封侯是勋贵的推动,可淳萦是连庶族都不算的平民。此事意味着只要能够立下功劳,出身、性别都不将是问题。 第90章 淳萦封侯的事情,在朝中虽然有异议,可阻力的确不算大。一来小小的医博士影响不了朝政大局,有害他们的身份地位;二来医者提升医道对他们而言有莫大的好处。他们自己更相信做大夫的男人,可家中的女眷却是要女医来照料的。 倒是有些聪明人已经猜到了高素之的打算,但又能怎么样呢?对于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情,他们要用什么阻止呢? 四月的时候,远征军传回消息。辽东方向,天气尚好,契丹、奚人诸藩在领到旨意后,也出军相协,攻下了辽东城。高句丽广建山城,试图据此固守。只是火.药带来的威力是高句丽人不曾领会过的,轰隆的爆响声,连高山都能推平,何况是人力筑成的城池? 海上行军路线,慕容观那处也传回了好消息。在新罗女王的配合下,对百济进行两面夹击。大齐的武器同样在百济境内所向披靡,除此之外,还能震慑新罗的将士。 捷报频传,朝中自是一片欢欣鼓舞。不怕出征,就怕远征无功。 宫中,高素之看到战报后扬眉,可旋即又笼上几分愁绪。靠着武力强推能够打下那片土地,却不能真正地消灭敌人,事后如何治理是个大问题。 “设立都督府是必要的,就怕百济、高句丽遗民会不停地起义。”高素之琢磨一阵,又说,“或许还得扶植心向我大齐的傀儡政权?”亡国之事,可是会激起耻辱心的。从高句丽、百济王室中择取适合的女主扶立,也能安抚那两国的臣民。 “之后就是变夷为夏的事情了。”高素之又说。 “如果能够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呢?他们会心向谁?”王映霜凝视着高素之,微笑道。土豆、玉米、棉花、玻璃……哪样不是半岛的人没有的?屠戮不能够成事,还得加上春风化雨的手段。 “确实。”高素之一颔首,赞同王映霜的话,她思忖片刻,“我有一物,或许可在辽东那边先用上。” 王映霜挑眉:“嗯?”虽然说见惯了高素之拿出好东西,可她仍旧每回都被挑起好奇心,那奇思妙想,当真是天赐之功耶? “水泥。”高素之吐出了两个字。都说“要想富,先修路”,一条条水泥大道,是发展基建不可或缺的东西。但要知道,修路得先要发动民工,得砸钱,需要整个国家机器运转起来。高素之还是齐王的时候,是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拨动整个政局运转的。 “那是——”王映霜眨眼,困惑地询问。 高素之一面跟王映霜解释,一面示意近侍去将工部尚书宇文神阔给请来。长安大道,一到下雨时候就泥泞不堪,而到了干旱时候又是尘土弥漫,着实呛人,早该改善了。跟王映霜说了水泥的种种好,高素之就一脸期待地凝望着她,等待她的夸奖。 两人心意相契,一个眼神便能够意会。王映霜抚了抚高素之的面颊,柔声道:“陛下果真是天纵之才呢。” 高素之乐不可支,揽着王映霜,道:“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她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可依照她的学识只能做少数东西,要不是有王映霜的系统在,她都不敢想象自己最后会落得怎么样的结局呢。高素之凑近王映霜,与她面颊相贴。怎么样的亲昵都不足够,等到外头内侍传话说宇文神阔来了,高素之才松开了王映霜,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宣宇文神阔入殿。 宇文神阔迈步进入殿中,乍一看与高素之同坐的王映霜吓了一跳。在朝着高素之行礼后,他面上露出迟疑之色。王映霜的身份尴尬,从齐王妃晋为太子妃后,便没有任何动静了。她没有正式做皇后,可在宗牒上,仍旧是圣人之发妻。数息后,宇文神阔道:“臣见过皇后殿下。” 王映霜没说话。 高素之闻言笑了一声,道:“魏国公不必多礼。”她没有绕弯子,直接了当道:“朕有一事要工部去做。”在她登基后,原先在城南的那几家厂子,自然也变成少府所有。只是一切仍旧照旧,工部的人在其中往来,一面学习技术,一面也从中获得利润。 宇文神阔问也不问:“臣领旨。” “这本册子工部之人好好研读,我要尽快见到结果。”高素之又道,命人将《水泥工艺》这本书籍送到宇文神阔的手中。这也是系统商城里面兑换的,里面的配方改动过,属于这个时代能够造出之物。 宇文神阔领旨退下后,当即让工部与将作监、少府等合作研究水泥,夜以继日的,在六月的时候,便成功地研究出了水泥。石灰石、黏土、还有炼铁时候的矿渣——这些东西组合成的“水泥”,着实是化腐朽为神奇,一众工匠何其惊异!等到水泥凝固后,有朝官拔出佩剑砍了砍,见其惊异非常,一时间心跳加速,满面红光,仿佛见证了奇迹的诞生。 对于大齐而言,“水泥”的确是个奇迹。大道尘沙飞扬,风吹雨打容易坏去,用砖石铺路代价何其高昂?除却富贵人家,谁有那个财力?可现在水泥出现了,岂不是解了困扰朝官、百姓多年的事情?宇文神阔当即上奏,请求征发民工,请求在长安铺设水泥道路。 朝臣们还没见过水泥,只是听工部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内心深处将信将疑。宇文神阔可不管那么多,精神振奋,这是利于千秋的事,能让他在青史扬名。 高素之思忖片刻,道:“先在城中张榜宣扬水泥道,正式修路,待秋收后再做也不迟。”等到群臣都称“喏”后,她又说,“若哪家想要先将道路铺设到他们家门口,就让他们自个儿筹钱、出力。” 朝臣:”……“这是他们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要是他们想要从家中延伸到皇宫,方便出行,那就得自己出钱吗?只是没等朝臣抗议的声音响起,户部尚书李玄度就高声道:”陛下英明!“户部是一点都不想算那些账,虽然说秋收后修路可能也要钱,但能拖一阵是一阵。 话说到那份上了,就差明示群臣,来个“打先锋”的。在“水泥”之事张榜没多久后,平阳公主府就率先出钱,要修整个长兴园中的路,还要让平阳公主府与齐王旧邸、襄阳公主府等处联通。在高满做了表率后,一些宗亲们也跟着投钱,其中一些人昔日跟晋王、魏王相交,虽然没被谋反事牵连,可也跟鹌鹑似的,生怕被牵连。这会儿找到了机会,抓紧时间向新帝表明自己的衷心。 除了皇室宗亲外,王珩也投钱了。 他这段时间着实是心累,“立后”的事情悬而未决,不少人明里暗里提醒他,让他去触怒龙颜,将此事否了。 另一边呢,又有政事堂的同僚跟他们抱怨,现在的中书舍人都不随侍在宫内了,拟诏之事都是女官在做,根本轮不到他们。只是这样就算了,毕竟陛下是女儿身,更可恼的是,许多事情陛下都不与宰臣们商议了,譬如此次水泥事,只有任着工部尚书的宇文神阔知道!他们这些宰臣,有什么用? 王珩能做什么?他劝不了王映霜,更劝不了圣人,只能当聋子、当哑巴,只要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高素之的确在有意削宰相们的权柄,不仅仅是不置左右仆射,甚至在原来的侍中崔闳谋反后,门下省的领导侍中也空悬不置,一切皆有两位黄门侍郎料理。而黄门侍郎想要入政事堂,还得加上同平章事头衔。至于中书省,拟诏的职权减轻,有时候是女官动笔拟诏、批答,有时候甚至是王映霜亲自动手。 可这样还不够。 当初她人在江南时,借着张太傅以及高满的手埋下的线,也是时候该揭出来了。 没几天,高素之便召集宰相商议,拟定修一部包罗万象的大书,至于修书人——不是秘书省诸校书郎,而是那群用笔名在《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中发表议论的人。经过长时间的酝酿,那些人的名号已经是耳熟能详了。谁都不知道她们是谁,只以为是张太傅的学生。文章声势大,宰臣们也读过,虽然对一些剑走偏锋的言论不满,可也知道那些人颇有才情,圣人要修书,用她们就是了,总不能是自己被“发配”修书吧? 宰臣们并无异议,下行的文书自然无比通畅。高素之以这群人为学士,将人聚集在了东宫的崇文馆中。可等到一个个从未露过脸的“名人”现身,朝中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一片哗然声。因为被召集到崇文馆的学士,全都是女人!怎么可能?难道这些年与他们议论文章的,都是这些人吗? 原本一些事不关己的朝臣,立马发声抗议,言辞尤为激烈。 就连王珩,都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只是他为人圆滑老道,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声。 高素之早料到朝臣们会有这种反应,她不怒反笑道:“那些人的才情不是诸位共同赞颂的吗?诸位没少与她们诗文唱和吧?先前宰相们无异议,怎么现在觉得不合适了?就因为知晓她们是女人,就很轻视她们吗?” “还是说,诸位只是指桑骂槐,指的是朕不适合站在这里?” 话音一落,殿中噤若寒蝉。 良久后,才有人颤颤巍巍道:“若是冒名顶替呢?” 高素之冷笑,这是说什么都不相信别人有这本事,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这群人都是一样的自大,还容易破防。她掀了掀眼皮,淡淡道:“这事简单,同题共试就是。” 【终章】 第91章 朝中静谧片刻,数息后,小声的议论响起。 吏部侍郎持着笏板,心中怀着浓郁的不安,胆战心惊道:“臣斗胆,敢问陛下,同题共试是何意?” 高素之淡淡道:“今岁贡举,着她们与士人们通场考试,择优录取。” 这又是一个扔入朝中的惊雷,炸得朝臣们七荤八素的。 高素之听着驳斥的声音,脸上挂着冷然的笑。因为过去都是以自身名号写文章,并未表露出自己的女儿身,所以士人们对她们才气的评议可以客观起来。可一旦知晓对方女人身份后,双重标准就出现了。说来说去,就是瞧不起女人。 “朕昔日梦游天宫,便见许多女仙。为何天上不忌,诸位却是颇多异议?”高素之又装若无意道。 一位朝臣愤然道:“陛下,这恐怕于礼不合。” “泥古不化。”高素之嗤笑一声,“汤之盘铭有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难道诸位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朕有诸多天赐之物,皆是前所未有,若诸君愿固步自封,不如早日告老得好。”她的口吻平淡,可朝臣不难听出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可就算如此,那些人心中还是不甘不愿,觉得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吏部尚书章幼明知晓难以更改高素之的心意,在同僚们看他的时候,苦笑了一声,道:“崇文馆学士修书无妨,可贡举改制,恐怕不易,臣恳请陛下三思。”他斟酌片刻,选择了往后退一步。他的声音落下后,王珩也跟着附和。 一直到退朝后,高素之都没有再表态。 朝臣们面面相觑,摸不清高素之的意思。 原本崇文馆学士的认命卡在了中书、门下,这会儿宰臣们不再据理力争,让文书一路畅行,下发到尚书省吏部去制作那些学士们的告身。 高素之回宫后,眉头微微蹙着,对着王映霜慨然叹息道:“想要让女子也参与贡举,还是早了些。”不过这回也试探出了朝臣的态度,达成了自己真正的目的——让女人进入崇文馆中当学士修书。只是职责上如此,到时候问答奏对事全凭借她的心意。 王映霜扬眉一笑道:“等到学士们进入崇文馆,到时候如何,就不会受那些人控制了。” 高素之称了一声“是”,又抱怨礼部和宰臣们烦人,她想要立后跟他们有什么干系?非要阻拦着这事儿。伸手抱住王映霜,高素之唉声叹气:“拖一日我便不安一日,你在宫中,流言纷纷起,这实在是委屈了你。” 王映霜倒是不在意这点,她跟高素之已经是结发妻妻了,在朝政大事跟前,儿女情长可以暂时搁置到一边。她跟高素之提了乐善学宫的事,高神嘉时常来她这儿询问,毕竟年纪不大,想要全盘掌控还得要时间。 “等那些人入崇文馆中,也能做三娘的智囊了。群策群力,总会完善方案的。”高素之道,从政的素养可以培养的,高神嘉不像她荒废了很多年,总不会太差。她的妹妹,迟早要变成她的得力臂膀。 太平元年,十月。 远征军打下了半个高句丽,此前高素之又增派十多万士兵以及近两千艘战船从北面以及海上支援,又下令将江南所制棉衣大半送入军中。高句丽支撑不住,派人请降。至于百济,百济王与王世子欲向倭国逃窜,可在半道被慕容观的人马俘获。倭国闻讯后,派遣四百余艘战舰前往支援,在白江口与大齐水师对峙,不到数日,倭国水师被尽数歼灭。 等到年底的时候,百济沦亡。消息传回朝中,高素之下令在百济设立都督府,又在百济王室支脉中,扶立一女子为王,意图安抚百济的遗民。高句丽那边,虽然接连战败,可王室却在负隅顽抗。慕容观挥军北上,剑指高句丽都城,与从辽东方向过来的齐军会师。 太平二年二月,慕容绍、崔闼引兵攻下高句丽的战略要地,又连下数十座城池。火.药、火铳、火炮等武器让高句丽军队胆丧魂惊,而齐军又军容整齐,在权衡一二后,小城镇直接放弃抵抗,陆陆续续地投降。到了五月的时候,齐军从陆路、海路两个方向包围了高句丽都城,高句丽王室尽数被生擒。 高素之再度下令于高句丽旧地设立都督府,推行州县体制,又扶立仅剩的王女为君,至于那些俘虏,尽数押送回长安扣留。朝臣们对高素之要扶立女王的事情已经麻木了。在高句丽实际上被攻灭后,半岛三国旧地,皆在女主统治下。 远征军大胜而归,自然是要论功行赏的。慕容绍、崔闼那些人手底下英勇的将士不必提,倒是慕容观麾下的女兵,再度在朝中引起了热议。依照泰始年间的旧例,能够以功劳封侯。可高素之做的不仅仅是封赏爵位,还有赐官!那可是真的职事官,朝中有一个慕容观难道还不够吗? 高素之也觉得烦恼,只想着将那些朝臣都贬出去。王映霜安抚了她,并道:“半岛已攻克,可我军需要在都督府驻守,那儿远离家乡,恐怕那些人未必愿意前去。” 高素之心中有数,等到朝臣抗议的时候,她就道:“她们有功于朝,不能加官进爵岂不是令人心寒?半岛上共设置十五个都督府,朕拟用她们为大都督,坐镇半岛之地,诸君有异议,莫非是想要自荐?” 朝堂上一直是重内轻外的,就算外任刺史品位高于京官,朝臣们也会觉得京官才是最好的归宿,出镇都督府,无异于被发配,能上朝议事的哪个愿意去远在天边的苦寒之地戍守?高素之这话一出,原本还吵闹不休的朝臣立马就变成了鹌鹑。这些人就是这样,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就闭嘴不言了。 出镇都督府的日子,自然要比在长安难捱。可慕容观手底下靠着自己一步步走来的女将,哪个不是能吃苦耐劳的?领了诏旨后,一句异议都不曾有。 除了她们之外,慕容观也自请前往半岛坐镇——在高句丽、百济王室基本被歼灭后,尚有遗民掀起动乱。高素之自然应允,只是她一走,高满也不顾道路辛苦,要跟着过去。高素之劝阻不成后,只得由着她去。可此事不仅仅算是私事,高满毕竟是大齐的宗室,高素之为其加“镇国”号,又以她为半岛的兵马大元帅,名义上统领在半岛驻扎的齐军。 太平三年。 天下承平,土豆、玉米、红薯、水稻等作物已经在大齐境内推广,而长安、洛阳等重城已经修成了通坦的水泥大道。强行征发百万人,能将道路尽数铺设,可有前车之鉴在,高素之宁愿放缓速度推行,不违农时,也不过度开发民力。短短三年时间,她在民间的声望已经攀升到巅峰,有功盖三皇五帝之呼,朝中建议封禅的声音,也开始冒头。 高素之没有理会“封禅”之议,她再度提出了立王映霜为后事。 此事一拖三年,期间朝臣无数次要高素之纳侍君,高素之都将朝臣建议驳斥了回去,只要立王映霜为后。朝臣们以皇嗣相威胁,高素之要么说自身得到天意的庇护,要么就质问朝臣是不是诅咒她命不久矣?朝臣们对一意孤行的高素之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用“辞官”相要挟。以往高素之都退一步了,她不纳侍君,也不提立后事,持着反对意见的朝臣们仍旧好好地站在自己的位置。 可这次,在朝臣们故技重施,以辞官相要挟的时候,高素之没有在后退,而是很冷淡地说道:“诸卿提了数次,显然是心意已决。朕唯有成人之美,允了诸位告老还乡、含饴弄孙的愿望。” 在摘了那些人的帽子后,高素之都没等朝臣们说话,便说出了几个名义,要将她们给提拔上。那嚷嚷着要辞官的人,听得心冷了半截!那被提拔的人分明就是崇文馆中修书的女学士!这批储备人才有能力,但一开始不通庶务,在崇文馆就是给她们历练的。 到了这时候,别说是反对了,就连反悔自己先前提出的“辞官”话语也来不及。高素之一声令下,毫不客气地让近卫将辞官的臣子们请了出去。没多久,一群身着学士官袍的女官在襄阳长公主高神嘉的带领下步入朝堂中。 剩余的朝臣们眼皮子一跳,如果说高素之继位是一次颠覆,那这一回,同样意味着翻天。 可他们能做什么?宗室里没有可以指望的,太上皇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皇太后对皇帝十分纵容,根本不会阻拦她做事。圣人在民间声望正隆,是天命的象征;而兵权都掌握在圣人的亲信手中,手握的武器让人提不起半点反抗的力量。 这不是任由朝臣拿捏的君主,不是会被相权限制的圣人。 高素之注视着群臣,又说:“朕要立后。” 三年时间,已经拖得太久了。纵然在宫中,王映霜一切规制都如皇后,可名不正她就心中不安。 第92章 三年间一次又一次的拉锯让朝臣也感到疲惫,最为顽固的人也陆续被清出了朝堂,再提出反对的意见,其实也无济于事。况且王映霜一直留在宫中,也同君后无异了。宰臣中松口说了句“只是陛下家事”,高素之终于松了一口气,让朝臣们去筹备大典。至于册文上的理由,除了王映霜是她的妻子外,便有一个“天命”能拿来说道。 在拿出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后,里里外外都相信了高素之是天意的象征,是真的能够梦游天阙。 太平三年,九月。 高素之和王映霜大婚。 礼部那边觉得在齐王藩邸时候两人便已经成亲,无须再办一次婚礼,可圣人非要坚持,便只能够照办。 隆重的冠服压得人身上沉重,可打眼瞧着,有一种说不清的威严庄重。皇帝立后的典礼繁复得多,拜过宗庙后,又要行册封礼,乌泱泱的一群人在阶下叩拜,声音在太极殿里外回荡不已。之后又是同牢合卺,还算是省力。宫中有赐宴,高素之只露了个脸便又回来了。那些参礼的朝官根本不需要她来应对。 再度回到殿中时,高素之抬起手挥退了侍奉的宫人,她快步地走到了王映霜的跟前,替她卸下了一脑袋颇具重量的花钗,柔声道:“累了吗?”她用手拖着后冠,那重量可是实打实的,足以见其压力。 “累。”王映霜坦然道,她仰头看着背着烛光而立的高素之,又笑吟吟道,“但我高兴。” 高素之的眼中也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她在殿中来回踱步,忽地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吩咐人打了热水进来。她绞干帕子,亲自替王映霜将她脸上厚重的粉擦干净。 外头闹成一团,殿中的两人四目相对,却不知为何沉静了下来。高素之眼眸中浮动着水光,直勾勾地望着王映霜,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她们之间何其熟稔?可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中,升起一种夹杂着庄重的紧张来。“娘子。”高素之小声地喊了句。 王映霜轻轻地哼了一声,落在高素之身上的视线有种欲说还休的缠绵来。 高素之悄悄地握住了王映霜的手,这洞房花烛夜总不能就长夜对坐,总要将它变得名副其实吧?她还没开口说话,王映霜便轻叹一口气,伸手探向了她的腰带,将繁琐的冠服给解开了,两人只着了寝衣在床上相对而坐。 “没想到一拖就是这么久。”高素之道。就算是天子,也不能一句话将所有朝官都踢出去,有些提拔的人能接受女主当政,却死活不同意她立王映霜为后。她自己的亲信不曾把握整个朝堂,只能够靠着潜移默化。“委屈你了。”高素之又说。 这话王映霜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她其实没什么委屈的情绪,见高素之为了她与朝臣对抗到底,只剩下心疼。 “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高素之展开了笑颜。 王映霜点头,她伸手抵住了高素之的唇,一扬眉,眸光流眄多情。“这长夜漫漫,你要同我喋喋不休吗?” 高素之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她眸光向下一垂,凝聚在王映霜的指尖。温热的吐息在咫尺间交缠,她探出舌尖在王映霜指上勾了勾。在王映霜触电似的收手时,她又抓住了王映霜的手,对视刹那,她已经将王映霜抱住,往自己的怀中带了带。 帐中人一时相对无言,千言万语仿佛都汇聚在眼神中,一股热切旖旎的氛围在悄无声息地流转。高素之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映霜,停顿片刻,便朝着王映霜的唇上覆去,落下了一个缠绵激烈的吻。王映霜被高素之抱起,坐在她的腿上。她的低吟声被淹没,灼热滚烫的气息好似侵入灵魂的深处,留下深深的烙印。迷离的眼神凝望着眼前人,她的手搭着高素之的肩膀,已是绵软无力。 寻常良宵都不想蹉跎过,何况是此时此刻?一个吻停歇后,高素之抬起头,在王映霜那如春水含情的脉脉眼神中,又重新凑了上去。到了这时候,连寝衣都显得碍事了,她亲吻着王映霜的眉眼,手逐渐地往下游弋。 她的吻拂过王映霜的脖颈,又在她的锁骨处反复流连。 王映霜的意识在那股热切中的渴望中变得迷乱,她坐在了高素之抻直的腿上,有些难耐扭了扭。她咬着下唇,横了高素之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可出口的话都变成了破碎的低吟。 她跟高素之成亲已久,这些事跟高素之做多了,矜持早就彻底抛下。她在高素之的亲吻中回神,吸了吸气,一把抓住高素之的手,示意她继续往下。 高素之也不忍心磨着王映霜,轻轻的嗯了一声,手往下的同时,再度与王映霜唇舌交缠,将那喘.息的声音都给吞了回去。 殿中火烛无声燃烧着春宵一刻的妙景。 两人在一起闹得晚,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算早。所幸不用早朝,只用去大明宫太后那边拜见。 高素之一边替王映霜梳头,一边感慨道:“春宵苦短日高起。” 王映霜睖了她一眼,打定主意以后不听高素之的胡闹。 大明宫中。 奄奄一息的太上皇自有宫人料理,崔元元压根就懒得管她。在高素之继位后,她甚少插手朝堂中的事情,高素之怕她无聊了,让人制作了纸牌和麻将送到大明宫那边。太妃们也都搬迁到了那儿,凑到了一块,倒是掀起一阵打牌之风。 高素之、王映霜二人到了大明宫没多久,高神嘉一行人也过来了,少女如柳枝抽条,又在崇文馆中、乐善学宫中历练,脸上早就不复年幼时候的一团稚气。不过幸好没变得刻板固执,仍旧有少女的活泼。跟高神嘉一道来的,还有卢兰生、崔当节。卢兰生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儿,是高慕之的独女,睁着一双怯怯的眼睛观察着人。 不管是高素之还是崔元元,总不至于将元贵妃做的事情迁怒到无辜的小女孩身上。虽然没有公主、县主的名份,等到了年纪,依旧要跟宗室中的小孩一样前往两馆就学。高素之不会让她们学“三从四德”那些腐朽的玩意儿,她和高神嘉需要的都是臂膀和国之栋梁。 在大婚后,高素之终于正式启动贡举改制了。 朝中已经有女官在,那这条路也该对着所有有学识的人开放。十月是举子进京的时间,这会儿各州府试已经开始了。高素之怕耽搁,特意将这一年的报名时间往后延了延。她心中有数,头一年来长安的女子不会很多,毕竟在教育上,女性落后太多。可就算不多,那也无妨,要做个表率。只要有机会,她们绝对会跟上来。 苏州。 刺史一般数年一迁转,可因为种种,有些地方的刺史在任时间显然超过四年那个数,譬如窦世显就是。在高素之离开苏州后,窦世显的“病”就好了。但那一年,在高素之的可以放纵下,在苏州长史、苏州司马李修的推动下,刺史一职完全移交到了窦山君的手中,就算窦世显好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闷闷不乐地在府上含饴弄孙。 在贡举对女子开放的消息传到苏州后,窦山君当即决定放下在苏州的一切,前往长安应举。 “你要去应举?难道要放弃在苏州数年的经营吗?”长史苦口婆心地劝,跟窦山君合作比和窦世显合作畅快多了,窦山君思维灵活,不像是窦世显,只有个榆木脑袋。 刺史府中的幕僚纷纷附和,想要挽留窦山君。如果前往长安无功,那不是浪费心力吗?有多少人在低品官职上蹉跎?又何必与那万万人去竞争呢? 窦山君心中却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坚持前往长安。 她离开苏州的时候,沈初月来送行。因着征伐高句丽一战,她送战船有功,沈家船行摇身一变,成了钦定的船行。不少同行来夸她,跟她讨主意。沈初月心中却无比清楚,这是当初的齐王也就是如今的圣人给她的机会。如果不是圣人赐下的造船图册,她们船行凭什么遥遥领先?如果不是圣人砸下大笔钱,她如何对抗沈家宗族?如何吃下整个产业? “在苏州,我只能做幕后的那个人,真正的刺史还是窦世显,一旦朝廷将他调任,那我就什么都不剩下了。”窦山君牵着马,她的眼神闪烁着明亮的光,“可参与贡举就不一样了,一旦我登科及第,那就是流内官!就算是从县佐做起,那有何妨?假我二十年,我必定要出将入相!” 沈初月明白窦山君的志向,她一扬眉,盈盈一笑道:“前途坎坷,盼君万般保重。” 窦山君朝着沈初月一叉手,扬鞭策马。 天地宽广,这是她们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苏州固然好,可她眼中见到的,是整个天下!她要史册上有她窦山君之名,而不是被埋没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中。 ———————— 和谐版。 完结。 第93章 太平四年,春日放榜。 今岁贡举取士二十三人,其中女子占一半,而且被朝臣们赞扬不已的文章都是出自女子之手。这是头一回共同考试,高素之猜测会有一些男人满腹酸气地提出异议,在考试前便下令将贡举从吏部移交礼部,专设贡院,并且采用糊名制。这么一来,无法看到士人名单,先前的行卷没了效用,只能够凭借自身本事了。 按理说,进士及第后只是授予散官官阶,需要等待守选,或者参加科目试。不过,这是贡举改制后的头一批人,高素之在放榜后又亲自在两仪殿中考校他们,结束后便授官,派去州县,在基层历练。二十三人中,以窦山君名次最好,被授予的官品最高。 高素之记得窦山君。 苏州刺史早就该调动了,不过为了给窦山君一个施展手脚的机会,她便将此事搁置多年。她状若无意地问道:“苏州不好么?” 窦山君一叉手道:“正是苏州好,臣才要走出苏州。” 高素之扬眉一笑。 天下需要的,就是窦山君。 太平五年,襄阳长公主高神嘉上书,请求重修律典。大齐神武、泰始帝时修过律令,沿用的其实是前朝的法典。依照那些朝臣看,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但在高素之她们眼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要提升女子地位,必须重新修律。高素之允了此事,由高神嘉领头,召集两馆学士重修律法。 这修法可不是容易事,陆陆续续地修了五年,这部名为《太平律》的法典才得以正式颁布,而此刻的朝堂中,红妆已然占据半数。后头几年,权势在手的高素之并不掩饰自己对女子的偏爱,这就使得那些想要保住家门富贵不衰的家族将重心转挪到培养女儿上。在他们的心中,或许只是一时的“投机”,高素之可不管他们怎么想,她要做的就是保持住自己的战果。 太平十年,六月,高素之立襄阳长公主高神嘉为皇太妹,移居东宫。 早在许多年前,她便有所谋划。在登基后,围拢在高神嘉身侧的人都是她精挑细选的。 朝臣们没什么异议,在高素之刚立后时,不死心的大臣还想着,立后是立后,侍君是侍君,试图往宫中塞人。可高素之哪能让他们得逞?哪家提议立侍君,她就找哪家的茬,能在长安立足的,有几个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只是一些小事情懒得去追究而已。 但天子要动起雷霆之怒,事情就没那么容易了结了,在连续倒了几家,甚至连一心为圣人、皇后“好”,想要圣人早日生下麟儿再让皇后抚养的王珩也被迫辞官,彻底地远离了朝堂。王映霜能保王家富贵安稳,可并不想成全他们的野心和自私。 这些事情一下来,朝臣们也都明白了,圣人是不可能有后,那未来继承帝位的人只能从宗室中选了。只是宗室里头,哪家的小郡王合适呢?一些朝臣试图找寻可投资的对象,只是没多久,襄阳长公主就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再看公主府上的属官人选,那根本就是照着东宫培养的。终于明白圣人的意思,可他们无法插手。有的人醒悟,从一开始,圣人就打定主意将他们边缘化。 等到太平十二年时候,焕然一新的朝堂已经是蓬勃的气象。 一开春,高素之便下令让东宫监国,她跟王映霜则轻车简行离开长安,前往各州府巡游。 十多年中,通坦的水泥道路继续以长安、洛阳以及太原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辐射,各地陆陆续续地建起了乐善学宫,由于分科跟过去不同,州学在乐善学宫的逼迫下,也开始进行科目改制。 高素之沿着水路下江南,在扬、苏、杭转了一圈,才又返程。抵达洛阳时,已经是大雪飞扬的冬日了。在路上,高素之收到了几封来自高神嘉的信,催促着她们早些日子回到长安。信上还道,这一年高满和慕容观都要回来。 慕容观、高满为了稳住半岛的局势,在那边经营了十多年,并逐渐将势力发展到了隔壁的岛国。 她们上一次回长安的时候,还是五年前。 风雪敲窗。 殿中暖洋洋的。 高素之喝了点酒,面颊酡红。 当初的火种落向了各地,最后汹汹燃烧,哪能不教人满意? 只是在道上的时候说够了政事,耳鬓厮磨的时候,便只剩下百转千回、十多年如一日的深情呢喃。 王映霜倚靠高素之的肩头,指尖缠着她仍旧乌黑的发丝,在她的颈边勾了勾。高素之抓住王映霜的手,眉眼间藏着盎然的笑容。时间仿佛没能留下任何痕迹,她的眼前人、心上人依旧是掠水而来的惊鸿。 王映霜侧身亲了亲高素之的脖颈。 高素之捕捉到一个信号,立马将王映霜揽得更紧。她不会再克制自己,任由那股铺天盖地涌来的浪潮攫取她的心神。没等到王映霜将轻吻挪到唇角,高素之便反客为主,含住王映霜的唇,加深这个拥吻。 冷冽的雪风被阻隔在窗外,松枝摇曳着,扑簌簌一团团白雪滚落。 大雪封关。 待到高素之、王映霜她们一行人启程,已经是半个月后。不过从长安到洛阳的通坦大道建起后,不管是运粮还是如何,都便捷上许多。高素之她们抵达长安的时候,还来得及跟家人们一道过上新年。 典礼仍旧在太极宫中办的,不过宴饮则是挪到了大明宫太液池西的麟德殿中。高素之赐宴群臣,只是她跟王映霜浅浅露了个脸,便回到宫内去了。这里皇太后、诸公主以及慕容观她们都在,不拘什么礼俗,而是如家人般聚在一起谈天。 这些年,高满、慕容观她们长久在外,舞阳、崔当节以及卢兰生也没有长久居住在宫中,而是四处走动开阔自己的视野。太上皇、高望之陆续病死,朝政稳定后,高素之在恩赦天下时,依照旧例恢复了高慕之、高望之的宗室等人的身份,还给那两位追增了郡王爵位。这当然不是为了死人的荣耀,而是要给卢兰生、崔当节她们一个机会,剥去“罪人”这一层身份。两人都是出身世家,学识不比谁差,昔日种种为难,也不是由得她们做主,她们只是风浪中的孤舟。多年过去,苦痛、烦躁已经消失,她们逐渐萌生了“为我”之心。 长安城中除夕夜,火树银花,四边的轰隆声,奔涌着炫目璀璨的光芒。 夜宴后,高素之、王映霜她们一行人同上高楼,俯瞰着如星罗棋布的长安市坊,听着底下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高呼声。 高素之与王映霜相视一笑。 如此江山。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 ①秋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