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钗》 第五百二十四章 君向潇湘(二) “是,却也不全是。”萧扶光叹了口气,慢慢道,“阿九能因他的姐姐伏匿在陛下身边这样多年,倘若不是因为有我这个异数,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被人发现。我在想,会不会世间还有许多诸如阿九这样的人,或来自白龙珠城,甚至说更远的地方,而这些人就潜伏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同他一样,准备伺机而动。” 清清听后,心底也是一惊。诚然主人说得不无道理,但好不容易过了檀沐庭这一遭,如今却草木皆兵,怪不得身居高位之人疑心重,原来如此。 “郡主何妨想这样多?”清清道,“您是有本事的人,小阁老甘愿辅佐您,如今还有华太傅相助,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您这般年纪的姑娘都是刚出了阁,正被夫婿捧在手心的时候,您又何苦妄谈祸福,为自己徒增烦恼呢?” 萧扶光听后失笑——这就是她无法将郁闷宣泄出口的理由,当所有人都认为现在正是享受的时候,无人知她早将一颗心吊在崖上,稍有不慎便要跌进深渊。这两年来心防高起,唯有司马廷玉来时才短暂地开了道狭小入口。可阿九一番剖心置腹,叫她明白原来这些年来所有困境的起因竟是源于白龙珠城,源于金爵钗,源于先帝对她的宠爱——这要她如何再面对那些为她出生入死之人?如何面对司马廷玉? 申时刚过,司马廷玉与藏锋便来到府门前。裘大使一早便率人相迎,小冬瓜等人更是跪了半晌才得见那辆金銮车的顶盖。 萧扶光抬眼望去,司马廷玉恰好看过来,锋利的眉眼被日光挡住一半,悍味儿少了些,却有些模糊不清。同日前分别时一样,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变化,仿佛她不见他,他也会等着,早晚有等到头的时候。 藏锋从队列中走出,同来的还有高阳王。不等她同高阳王解释,高阳王便急道:“这样大的事,怎如今才告诉我?我只当这孩子不省心,没成想居然藏了个人进来…殿下若是有个闪失,叫我如何同先帝交代?” “我实在无可托付之人,说句实在话——”萧扶光看了高阳王一眼后继续道,“将人交给你,我还担心高阳王妃会将我父王卖了呢。” 海货王妃不待见云晦珠,相应地,她更加厌恶云重岫,这段时间不断找他的不痛快。藏锋被打骂倒也忍得,顺势拿养伤做借口,封闭了院门,倒是给了他贴身伺候景王的机会,不然哪里真好藏个人来?依着海货的作态,若是真叫她知晓,怕是早将此事捅出去了。所幸藏锋办事稳妥,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萧扶光说话毫不客气,原先高阳王便惹不起,如今朝堂是她说了算,更是不敢吭声。裘大使将高阳王请进门后,高阳王还回身望了一眼,恰好见自己的外孙跟在光献和小阁老身后,仨人逆光而走。 他心情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唯有一样能确定,那就是他真的老了。 摄政王被安置在银象苑内,萧扶光已许久未见父亲,实在舍不得再离开他。不等人走光,便抱着他的手臂埋头进去。 “爹爹。”她无声地流泪,“我做错了吗?” 明明只想着为母亲报仇,为何兜了这样大一个圈子后,却发现事情根本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甚至说,酿成这一切苦果的根源竟是自己呢。 无人应声。 她在房中陪了父亲一下午,这期间没有人来打扰,回过神来时额头鬓角都被景王衣袖上的花纹印了一片红彤彤的印子。她擦干净脸,藏锋和小冬瓜也从外面走进来。小冬瓜嘴里念叨着殿下一路劳累,上身伺候为他擦脸擦手。 自一病不起之后景王也被照料得好,瞧着气色比先前还要红润。只是操劳惯了的人,一旦睡熟了,轻易便不肯醒来。幸而不是清贫人家,他就是这般睡一辈子也是照料得起的。 高阳王派人来催催,毕竟藏锋今时身份不同往日。他想留下,却也十分为难,于是临走时特意留了话:“天底下只殿下一人能决定我去留。” 藏锋随高阳王离开后,隔了一会儿,萧扶光又走出去。 她左看右看也没见着人,心底正有些失落,忽然听身后有人笑问:“找什么呢?” 是他。 萧扶光噢了一声,平静道:“掉了把梳子…找不着就算了,我梳子多的是。” 说罢头也没回,抬脚疾奔而走。 出了院子,绕过亭台后一处抱柱时方停下来,回首再望去,只堪堪见到司马廷玉落寞离去的身影。 萧扶光扒着抱柱,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恨自己不争气,这时候要什么脸面,说句惦记就这么难;也恨他不知好歹,竟不知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的道理。 指甲在柱子上划得咯吱咯吱响,听得人浑身难受。碧圆捂着耳朵说:“郡主拉不下脸来,不然咱们将小阁老请回来吧。” “你还是别掺和。”清清拦住了她,“帮得了这一次,你还能帮一辈子?不论因为檀沐庭也好,其他什么缘由也罢,郡主是骄傲惯了的,轻易抹不开面。依着我瞧,这个毛病是该治,但良医却不是你。” “那是谁?” “你呀,你笨死了。” 将入夜后,萧扶光又去看了景王,同他说些困惑不快——倘若父亲清醒时,她未必说得出口。 要强惯了的人,总不愿意将委屈说出来,否则倒显得矫情了。 “从前我总觉得,檀沐庭是最大的阻碍。但现在看来,好像最难解决的难题是我自己。现在所有人都听我的,什么都是我说了算,没有人敢站出来说我的不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要如何才能保证我是对的呢?”说到此处,她慢慢低下头,“阿九说,金爵钗是皇祖赠我的,就因为这么一支钗,因为一道觅珠令,不知死了多少人。我愧对他们太多…还有廷玉,眼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就在此时,忽听外间小冬瓜暴喝一声:“哪里来的贼人!” 萧扶光抬头隔窗望去,只见墙头有个黑漆漆的影子,一跃而下进了庭院。 小冬瓜看仔细了人,愣了一下,随后清了清嗓子:“郡主的安危自然是由我大魏第一猛瓜来守护!” 话音未落便冲上前去,却左脚绊住右脚,一下扑了个跟头,趴在地上没了声息。 司马廷玉见小冬瓜装死,笑道:“不错,是只好瓜,不枉我救你一命。你比你主人强上许多,她白眼狼一个,这么久也不找我。” 第五百二十五章 君向潇湘(三) 萧扶光听后,想要立即出门去见他,却又觉得难为情。这份踌躇也不过随着一缕翘起的发梢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人便真推门而出了——端着一时爽,等人真走了难受的不还是自己?司马廷玉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怕什么! 郡主是个吃过亏就长智的人,只是那脸色依然不大好看。 “吵嚷什么?”她佯怒道,“不知道殿下在休息吗?” 这声呵斥实在是没有份量,都休息了这样久,谁不盼着景王能醒?倘若吵嚷几句就能惊扰起他,倒是成功德一件了。这两年她说话做事越发谨慎,可方才一时激动,以致语无伦次,这让萧扶光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 司马廷玉丢下小冬瓜,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二人相隔不过一扇窗,却有些隔了千山万水的那么个味道。 “那我走?”司马廷玉率先开口。 萧扶光赌气似的瞪着他,但就是不开口。 忽然他长臂一伸,一手抄过她的背,另一手攥着她后脑勺将人逼到身前。是非从外面窜过来,被他一记眼神吓得抬着爪定在原地。 萧扶光下巴磕在他胸前,好在冬衣之下有薄肌,算不得疼。但从这个角度瞧他却是凶神恶煞一副模样,开口也是恶狠狠的口气:“该死的人死了,殿下也帮你接回来了,从此前路平阔,就忘了我这块垫脚石了?丢不丢郡主好赖说一声,吊着我做什么…” “是你不来找我。” 好么,这才是个会颠倒是非黑白的人。内阁统共才几个门,西堂才多大点儿的地,他办完了事去西堂,白隐秀睁着眼说瞎话,郡主不在,今天没来。好悬叫他看到屏后藏了个人,难道是个鬼影子不成?分明是她避着他,不愿意见。为什么?说来全怪檀沐庭,活着不消停,临了服了毒才诉屈,死了也在膈应人——他抢了檀沐庭的亲,檀沐庭就这么恶心他,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 “我这不是来了?我以为你叫檀沐庭一番肺腑之言说动了心,又叫他一死伤透了心,忘了有我这么个人——我算老几,父辈就是郡主家的长工罢了…”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她双目渐渐噙上泪。他手忙脚乱地替她擦,袖子湿了用指腹,越抹越多,手上越来越凉,心也越来越慌。 “哭什么?我这不是来了?”他将她拥入怀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想不通你为何不愿见我,所以我一直在等,白日里原以为有转机,没想到你不留我…真当我是你家长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真当自己本事这样大,什么人都能随便用?”说着说着就来气,低头攥她下巴,“便是你心里有他又如何,你人是我的,招惹上我,这辈子都别想甩脱!” 掌下多俏的一张脸,近来又消瘦不少,她茶饭不思是为谁呢?大事有自己决断,一到情事上却是糊涂得很,宇文渡也就罢,黑是黑了点儿,可家世相貌在那摆着,可连个臭卖鱼的也来横插一脚,这是要气死他? 越想越气,连带着眉眼也越发不善,本就长一副冷硬面庞,如此看来更加骇人。 可有人不怕。 她突然伸长了手臂,勾住司马廷玉脖颈,踮起脚来将脸蹭上去。 起初鼻子撞到一起碰得有些酸疼,可这跟芬芳又暧昧的气息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她将唇瓣贴了上来,温热柔软得不像话——任他全身骨肉都拆解一遍,也找不出这样一块香软至极的肉来。 恩爱日久天长,情动却绝对是一瞬间的事。它就像一颗葱头,初见便辣眼睛,第一层像情人的面容,那是见色起意;拨开还有一层,那是她的内在;如能继续深交还能继续剥一层,便如同现在,她亲上来时又要叫你感动到流泪…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是情动,每一层都是震撼,初辣眼睛后辣心,是水洗不去的冲劲。 他亲过她许多次,熟练地偏头错开鼻梁,捧住她后脑勺加深这场吻。 暧昧交织的气息令人心跳加快,血液急流,呼吸都乱了章法,啃咬起来像是两只不服输的幼兽,好在还有人性,不至于弄伤对方,却也是气势汹汹,在狭小紧窄的方寸战场中实打实上演一场唇枪舌剑的战役。 是非不甘心,跳到小冬瓜身边拿爪子刨他头,嘴里喵呜得不干不净。 小冬瓜一抬头,看清楚窗边相拥的俩人在干嘛,心说这些人好生奇怪,不管是监造处的周工和他新妇,还是小阁老和郡主,但凡成双成对的好像都爱嘴贴着嘴儿——吃别人口水多脏啊,怎么都爱吃呢,莫非别人嘴里的真有好味?难道就像夹菜的时候夹到好吃的,还不是愿意给亲近的人也夹一筷子么… 可小冬瓜也只是想了想,反正他是个阉人,还是算了罢,于是继续趴下装死。 这边二人情浓之际,不知是谁碰了下窗扉, 司马廷玉费好大劲自迷乱中抽离出一丝清明,眼角余光瞥见看到景王床榻,登时回了神。 “阿扶…”他艰难地抬头,“咱们别在这儿…” 明知景王不会醒,即便醒了也是好事,可不知怎的,在未来泰山跟前做这种事实在是太过了——尤其还是这样巍峨的一座泰山。 他怕景王,可萧扶光不怕——那可是她亲爹,疼她疼进骨子里,有什么可怕! 司马廷玉推她,她不撒手,硬要来。司马廷玉频频向后看,险些吓出一脊梁的汗,干脆一手将她两条胳膊束在一起,“阿扶,殿下还在呢…” 她噢了一声,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可刚尝了甜头,还不想放过他,怎么办? 于是拎起裙摆爬上窗台。 司马廷玉也是被吊在半空,见她如此,再也不顾那份如芒在背的不自在,双臂一展将人抱了下来,朝她下巴狠咬一口,扛起来便朝另一边疾走。 二月的风依然有些冷,吹在两张红彤彤的脸上却还是有些不够。该是出汗的时候,待在冰窟窿里也没用。 第五百二十六章 君向潇湘(四) 不论是精工酿造出的好酒,还是普通人家熬汤偷放的罂子粟,又或是赌坊中顷刻暴富的骰子,都叫人欲罢不能。但饮酒、服毒、赌博都是万万不可取的,唯有一样既上头,适度还不伤身——那便是同情人亲近。阴阳调和,万物之道,做不来的便是不能人道。 好不容易将将亲够了,司马廷玉又来捉她的胳膊,将她双手扣在头顶,问:“你还没说,这阵子怎的不肯见我?” 这当口居然开始审人了。 她费劲地抬起头,触不到他的唇,转而将他一缕发衔在口中。乌黑的发衬得情动中的面颊,那抹泪痕成了摄人心魂的点缀。 司马廷玉实在忍不住,俯身又亲来。浅尝一阵儿,单那几根细细的头发丝儿就比蜜还甜。那两片唇瓣既香又软不说,人也妙得很,肌骨无处不是饱满软弹,像夏日里的荔枝冻,清爽解腻,实在叫人爱不释手。谁能想到光献郡主竟是这么个宝贝,怪不得先帝王储似的将人供起——倘若是不加那条绶带,但凡景王有个三长两短,各方豪杰争的便不是玉玺国珍,要争皇族美人了。如今坐朝堂,自己掌权,好歹叫人收了那些不该有心思。这么一看先帝真是个明白人,想得就是长远… 越这么想,越得为自己计较才行。 司马廷玉停下来,想好好同她打商量,如今二人也该好好谈谈今后,有事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也不是个事儿。 萧扶光不甘心,又蹭上来。他不愿被她吊着,铁了心要在今日同她说明白,嘴巴偏了些,压着她的脸颊继续审:“先回答我,为何不肯见我?” 她一声不吭,却舔了下他的耳畔。 真是了不得,司马廷玉脑子顷刻间炸开,还没反应过来,鼻血已是顺着头发丝儿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俩人头回这么着的时候也是这般,不过那次是被她一巴掌打得,这次可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萧扶光看着他这般模样,了然地笑了。她笑容中的挑衅有些刺伤他,若是放在从前,不,哪怕是半月之前都有些遭不住。但今时不同往日,他铁了心地要与她说清楚。 司马廷玉顺手扯下旁边的帐子,撕成布条后勉强清理下。跟先前受了那巴掌不同,年轻气盛,稍稍低头看一眼,鼻子又开始发堵。 司马廷玉想了想,将被子拉到二人身前做出个楚河汉界来。只是身下人不太老实,正蠢蠢欲动,不知又憋了什么坏。 司马廷玉索性将她腕子捆了压在枕下,以防她无穷臂力挣脱。又将一截布条蒙在眼上——只要不看,便能定力十足。 说来也是奇怪,面对面说不出那些话来,他一蒙上眼睛,她的心便开阔了,眼泪又跟着无声地往外流。 他听不到,却能感觉得到。伸手捧起她的脸,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拭。 司马廷玉心里恨檀沐庭恨得牙痒痒,不料过了好半天却突然听她开口:“你恨我吗?” “我?恨你?”司马廷玉不知她为何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话,一时被问住了,“我为何要恨你?” 爱还来不及,又从何而来的恨。平日里说说也不过都是些抱怨话,哪里当真恨她? 沉默片刻,又听她抽噎道:“如果…如果不是因为我,便也不会有金爵钗…白龙珠城好端端的,也不会发生那种事…阿七不会死,我娘也就不会死…桃山老人、尤彦士的娘亲,甚至符道已他们都不会死…你也不会离开我这样久,隐姓埋名两年光阴耗在别人身边…” 断断续续的哭声里,司马廷玉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她将所有的一切归咎于金爵钗,归咎于她自己。 他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手脚并用地困紧了,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隔着几层薄纱感受泪水的温度。 “谁说这是你的错?你怎会如此认为?白龙珠城的南珠天下第一,多少国君盯着它,可惜城在海上,难以进犯,这才让白龙珠城苟延残喘至今。觅珠令也是他们城主的意思,与你何干?檀沐庭坏事做尽,谎话连篇,你可别忘了蓝梦生的祖母,檀沐庭说是蓝婆拿走了金爵钗,她一介妇人,为何要拿?先帝若真铁了心想要你做未来储君,丢了一支金爵钗,他也自有万般方法找补回来。此事尚有蹊跷,依着我看,你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可是,我…” “你总是如此,坏事将自己放在前头,好事怎不见你先邀功?此前檀沐庭处处压内阁一头,这次除了他,阁臣恨不能放炮,这可是你的功劳。正是该好好犒赏自己一番的时候,结果你偷偷在家哭?” “……”她没话说。 “起先我还当你是哭檀沐庭,气死我了。”他长舒一口气,“我料你也不会看上他,有我在,你心中决计不能有其他人…两年算什么,用两年换一辈子,也算值了。再说,我这两年可不是白白浪费,我也做成了我的事。” “什么事?” “早年因避嫌,我不能科举,借着亲爹和未来岳父的光入阁。自我成了司马炼,不必走曹局正街那条暗道,我也能考中,日后无人再说我是父荫之臣,我也算是为自己出口气。” 这一番劝解下来,萧扶光渐渐清明了。 “你说的都当真?”她止了泪问道。 “我与你剖心置腹,哪里会骗你?”他不满,“倒是你,一有事就将自己关起来,连我也拒之门外,显然还是未拿我当自己人…” “我没有!” “那你说,你为何不见我?” 萧扶光看着他的脸,有些不好意思:“愧是一层,还有一层缘由…看到你总想起在山洞里的那天,静下来时总胡思乱想…真邪了门了,这是不是病?” 司马廷玉听后,咧嘴便笑,一口白牙整齐发光。 “我也天天想,时时想的都是你。可惜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 萧扶光理亏,不敢吭声,缚着的双手举过头顶,环住他脖颈。他越是看不见,她越是大胆。凑上去亲了下他的脸,亲出铁锈的味道。 “这怎能是病呢…”他又蹭上来,“帝京百万人是打哪儿来的?都做圣人,那不早就绝了后了?你且放心,大家白天是个人,到了晚上一个样,都是禽兽。” 摄政王夫妇将女儿保护得很好,又是正经人,料想日后她嫁哪个都受不了委屈,没教过这些事。他在官场上时间久,就算没吃过也听过看过,阅历总归比她多,慢慢教便是。 萧扶光果然被劝说得动了心,“可现在是白日,这…” “不碍事。”他用嘴来解她前襟上的绳带,“我蒙上眼就是天黑。” 第五百二十七章 君向潇湘(五) 一路向下不停,她换纤纤玉手来挡。 司马廷玉亲了下她的手指,忽然又问,“你的手还疼吗?” 他问得奇怪,萧扶光有些听不明白:“我的手又没受伤,疼什么?” “当初我以司马炼的身份回京,你来找我,我将你赶出去,关门时还夹了你的手,那真是我干过最混账的事了。”他握着她的手指轻抚,万般心疼道,“那时我真的想干脆不干了,陪我阿扶去治手伤…” “我身边是没人了,还用得着你陪?”萧扶光想起来也生气,于是死命将手抽了回来,“同别人做夫妻,装得可真像!” 抽回去的手又被握住,司马廷玉将它放在自己心口上来。 “我将银两送到辽东后,见了荣王殿下,也正是他说,檀沐庭的人一直在跟着我们,所以那二百万银两的去向恐怕檀沐庭从一开始便了如指掌。想起闵孝太子,我忽然觉得,檀沐庭似乎并不满意只做宠臣。恰好荣王殿下离京日久,十分想念家乡,我便与他商议,由我秘密带他回京,他则保我回京之路无虞。” “小王叔来过?”萧扶光忙追问,“那你们当时又在何处?你为何又诈死呢?” 司马廷玉慢慢同她解释:“去时容易,来时却是经过重重盘查,无诏进京等同谋反,荣王殿下担心会连累我,与近侍扮做常人在我左右。经过伏龙岭时,殿下与我登高,他说,假如他是檀沐庭,且有害我之心,定会在此处埋伏,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看到了。只是檀沐庭并没有出现,而是借宇文渡之手除掉我,论排兵布阵,宇文渡比檀沐庭出色得多,且他人手充足,我与殿下只得断尾而走。只是暴雨后山路难行,我同殿下走散,无意中撞进一处山谷,便是秦仙媛与司马炼的居所。彼时秦仙媛丧夫,神志不清,听闻我与司马炼血脉上有几分渊源,当下便要将我留在谷中。我原本不愿,但细想来这是个好机会,既能改头换面潜伏在檀沐庭身边,又能应试科举——阿扶,所以我说,我不止是为你,还是为我自己。我也信有朝一日同你解释后,你定会原谅我。” 说罢,他再次拥她入怀。 萧扶光将头靠在他胸膛上,张嘴探出银牙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看似下口凶狠,却没有真咬进肉里,可见心底还是原谅了他的。 “阿扶…”他轻声感叹,“我就知道,阿扶一定不会怪罪我。” 萧扶光觉得就这样放过他有些简单了,伸手来扯他脸:“以后再这样,我就当真,再也不同你说半句话了!” “臣谨遵郡主之命。”他表忠心道。 这回不似先前,俩人头回那会儿黑漆漆的山洞里什么都没有,外头一堆事儿吊着,还总担心会来人,别后重逢的喜悦终归难挡冷飕飕的寒风。眼下宽床宝帐,满室暖融融的香气,清清几个早就带着人避出大老远,无人来扰。 郡主有郡主的气魄,她将缚手的布一下撕个稀碎,一手攀着他的宽肩吻上来,一手将人往后摁。 小阁老有小阁老的底线——如何都能由着你来,唯独不能让你在我之上。 郡主摁了半天没将人摁下去,不满地问:“你怎的不躺下?” “我不想在下面。”司马廷玉抱住她的腰,“什么都能听你的,只这件不行。” “放肆!真是反了你了。”萧扶光命令道,“你打算强压我一头?” 司马廷玉也是十分难捱,于是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来:“你还记不记得从前陛下刚入道不久,全城抓喇嘛?” “这会儿说喇嘛做什么?”萧扶光有些着急,这时候可不爱听这些。 “喇嘛的行囊里有几尊明妃像,不知你见没见过。”司马廷玉提示道。 喇嘛跟喇嘛也有不同,佛国的喇嘛,藏缅的喇嘛,波斯的喇嘛,本土的喇嘛,小异大同。但藏缅的喇嘛有些奇怪,他们信奉的明王明妃总是缠在一块儿,叫人看了直呼伤风败俗。 “我见过。”萧扶光顿时了然,学着明妃的模样坐在他腿上。 什么是天赋?这便是天赋。 司马廷玉自是高兴,托着她的腰就要将蒙眼的布条扯下来,却被她搭手拦住了:“不能解开,解开就是白天了。” 她害羞,他也不点破,这样的光献只他一人独享。 箭在弦上,将发未发时,又听她问:“廷玉,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 审讯官调换了个个儿,还是一道送命题,一个回答不慎,到手的鸭子都能飞走。 司马廷玉回答得干脆:“我的阿扶长得好看。” 她果然不乐意了,哼了一声,眼看着就要飞走。 “帝京百万人,长得好看的多了去,就说长安街卖酒的胡女,皮肤比雪白,眼睛还是蓝的,会跳胡旋舞,当真漂亮;工部郑侍郎的小妾是江南来的美人,说话娇滴滴,嗓子被蜜黏了似的。别的不说,沈磐的妹妹沈淑宁模样也不错…”他说,“但是在我心里,阿扶一直都是最特别的那个。” 萧扶光被这话定住了,“哪里特别?” 司马廷玉想了一会儿,苦笑道:“硬要我说,还真难说出口。总之就是瞧别人什么都好,但都差了点儿意思,那胡女和郑侍郎家姬都同我敬过酒,饮了就罢,要坐身边来我是万万不愿意的…” 郡主一听炸了毛:“好哇,还同她们喝酒,你可真是了不得了!”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司马廷玉连忙替她顺毛,“但你就不一样——你进京时我偷偷看了一眼,那时还以为人是琉璃做的,不然怎周身都泛光?好像就比旁人亮堂些。原本心中忐忑,忽然间踏实了——这就是我日后要娶的新妇,若娶回家,当真不愿在外多待一刻。你我的缘分既是命定,也是宿命。所以我喜欢跟阿扶在一起,说是见色起意也好,上天注定也好,见你时你嗔也好怨也好,总之,你离我越近越好。” 心跳乱成什么样子了呢,倘若野外遭虎狼追击也不过如此吧! “你别说了。”她伸指抵住他的唇,“你这张嘴实在太厉害,我好像有些招架不住…” “我若有半句话是在骗你,你大可革了我的职,将我千刀万剐了,你怕什么?” “谁说我害怕?该害怕的是你才对。”她朝他嘴角轻啄一口,“若敢负我,这辈子你都别想翻身。” 司马廷玉笑着抱紧了她,看不见的地方,香软滑腻得惊人。 起先不行不行,后来不要不要。司马廷玉无限勤勉,还徐徐引导:“阿扶,喜欢也说出来,你是又怕了?” 萧扶光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越说她害怕,她越要装作不害怕。 郡主的床榻不大,却是从前西南佛国贡来的一棵几百年老紫柚上直接截开了制成的,坚固结实,不怕晃。她坐着人形摇椅,眼里含着泪,嘴里咬着手指头,魂儿跟着飞上了天。 第五百二十八章 君向潇湘(六) 陷进温柔乡,没个定力轻易早起不来。起不来也无妨,那就再睡一日。白天黑夜囫囵过,极乐美事实在令人上瘾。寻常人千万不要贸然尝试,因情人相处先爱后欲才是正道,本末倒置到最后只会伤身伤心。 这般厮混了两日,实在不得不露面了,终于迎着夕阳敞开了房门。小阁老依依不舍地离开,留下郡主一个抱着枕头酣睡。 清清几个进来收拾,见房内一片狼藉,便知这是碰上了真对手了。虽说行事无忌,但小阁老面皮薄,连正门都不好意思走,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好歹也保全了郡主的名声。 司马廷玉从前常进山打猎,次日归来照常上值。郡主不比山中野狐,狐狸能跑能跳又机警,她有些蠢笨,还有些好奇,是以司马廷玉并未消耗多少精力便将人捉住吞吃殆尽。从定合街出来后回了趟家,沐浴更衣拾掇一番后神清气爽地去了内阁。 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止是檀沐庭丢下的乱摊子,还有日前与华品瑜同日进城的廪生,桩桩件件都令人头疼。好在如今内阁众人仍将他奉做阁老,便是袁阁老见了他也缩着腰,生怕他一个耳旁风自己全家老小不保。 然而就在批阅奏疏之时,忽然见一文书上写了“白龙珠城”四个字,细细一看,原是驻在南海一带的平南将军所呈,说白龙珠城连年受南齐苛待,早已不胜其扰,愿早日归顺大魏,做我朝南海之眼。 看落款日期,已经是去年秋了,显然被积压了许久,所以无人在意。从前司马廷玉没有印象,这两年又因司马炼的身份尴尬,并未接触多少公务,萧扶光也被檀沐庭架空,没有看到这份奏疏。由此可见白龙珠城应是近年内才向平南将军求助,因它只是座海上小城,除了盛产珠贝,既无人口又无兵力,连作属国的资格都没有。白龙珠城又是檀沐庭的家乡,所以檀沐庭刻意压下,才会被内阁众人忽视。 这样一座城,只适合被采摘屠戮,倘若没有南珠,它什么都不是。 不知为何,司马廷玉又想起先帝的身影,他好像总是和和气气的,遇到棘手之事总要推脱二三,即便坐在皇座之上,面对大臣也总是稍稍佝偻着高大的身躯,笑呵呵地说“日后再议”。 但是,这座海上小城为何会向他们求助呢? - 次晨,萧扶光也来到内阁。她在时司马廷玉便主动回避,诸事皆由白隐秀整理转达。白龙珠城毕竟是小城,除非与齐开战。而大国之间轻易不开战,所以它并没有被关照的必要。 但萧扶光隐隐觉得,先前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似乎同白龙珠城有关联。她将平南将军奏疏放在一边,捏着眉心思索应对之法,然而思来想去却觉得不该出手。 也罢,她还有一堆更要紧的事,先解决了眼前再说。 朝堂上有华品瑜和司马廷玉辅弼,一切好说,檀党一脉人员虽多,而高楼崩塌也不过须臾,且她亦有沈磐为首的御史台来帮助清算,三五日内便打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袁阁老等人并未处置,因一来还需震慑重臣,二来也要拉拢人心。如何用人也要斟酌而定,水至清则无鱼,倘若朝中全是自己人,或者全是清流,那么王朝距离覆灭便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她同父辈和老师学的便是权衡利弊维稳朝堂,这点道理还是清楚的。 不知过了多久,落钥的小吏伸头看了一眼,见是萧扶光在又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为难地来催:“郡主怎么也值夜呢?晚上西堂风大,容易着凉。” 萧扶光这才发现天色暗下来有一会儿了,她办公不喜欢旁边有人伺候,加上方才白隐秀内急,不知去哪里方便,这才一时不察,多待了会儿。 她想了想,还是先出去等等白隐秀,省得误了时辰。再说阁部内有值夜的阁臣,她也不好一直呆着,毕竟同司马廷玉好上,他的脸面也是顶要紧的。 那落钥小吏也很会来事,撂下手头的事先挑灯送她。得知此人也是赤乌年间入朝,萧扶光闲下来也同他说了两句话,刚走出西堂便看到拱门下站了个直溜的黑影儿。 小吏看到他,喊了声小阁老。司马廷玉这才走过来,接过了灯,也接过了人。 萧扶光回头冲小吏道:“见了白少卿同他说声,叫他直接回家吧。”小吏低着头说好。 等人一走,司马廷玉便拉过她的手。原本她身体养得好,气血足,可是在西堂待了一天,这会儿手都是冰凉的。 他将灯夹在腋下,握起她两只手放在自己手心,连搓带揉。 萧扶光见他呵气,动了动手指头挠了下他掌心:“若真心疼我,该带个手炉来,用得着你替我暖?” 司马廷玉大方承认自己在揩油:“手炉暖你的手,哪里还有我的用武之处?”说着敞开黑裘,将她人裹了进来。 “有人看着呢!”萧扶光好面子,忙出声提醒。可是这怀抱实在热乎,叫人想闭着眼就这么扎进来。 “就是叫人看的。”司马廷玉一说话,胸腔震得她脑袋嗡嗡嗡响,“你吧,算是沾点儿聪明,但有些事上就糊涂。倘若不是足够了解你的脾性,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装的。” “这话什么意思?”萧扶光从他上衣里探个头,不解地问。 司马廷玉朝后远远瞥了一眼,道:“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内阁这种地方,你当哪个人简单?莫说锁大门的,就连扫茅厕的都指不定是走哪位大人的门路。一抬头就能看到高官的脸蛋,低头看他们屁股蛋,随便听他们说几句话就够受用的。若有了难处随口一提,在大人们眼里都是小事…殿下在时他们近不得身,檀沐庭在时他们私下里不定怎么巴结,如今瞧着还是你坐得最稳,上赶着来了呗。” 萧扶光后知后觉,想起那落钥的小吏,的确是眉清目秀的漂亮模样。因看着俊秀面善,也愿意多说两句话,现在想来只觉得心里不舒坦。 司马廷玉将下巴搭在她头顶,轻轻叹了口气:“谁对你好,谁是携目的而来,我信阿扶拎得清。只是若有朝一日我不在,真担心他们会打着我的幌子干坏事。” “你不在?”萧扶光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你不在我身边,你要去哪儿?” 第五百二十九章 君向潇湘(七) 只可惜郡主派头不小,走哪儿都有人伺候着,不等司马廷玉回答,碧圆眼尖地看到了他们,犹豫片刻后还是朝这边走来。 等到了跟前,俩人已经分开了。碧圆司空见惯,从侍女手上拿过斗篷来为她披上。 只是羽衣再暖,哪有情人的身子暖?不过挡下寒风罢了,鸟毛同小阁老的身躯简直就没得比。 她回头看司马廷玉,见他没有要跟自己回去的意思。想问问他,大庭广众之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思及前两日饿虎扑食的模样,料着今夜八成又要翻墙进来,俩人总有说上悄悄话的时候。 待回了定合街,除了裘大使、江北流等人外,还有个穿绿袄裙的姑娘也守在门前的灯笼下候着,见她回来,冻得发红的脸都绽开了:“郡主!” 萧扶光一瞧,见竟是绿珠。 在檀沐庭事毕后,稍稍稳定下来便派人去将他们接回来——这下总能名正言顺地将萧宗瑞带在身边了。 她同绿珠一路走回银象苑,期间问起萧宗瑞,绿珠说一切都好:“只是见不着郡主,有时小公子便会闹我们,一直惦记着要回来。我听说了帝京里发生的事,也担忧着,可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照顾好小公子了。” “你做得很好,不枉我将他交给你。”萧扶光道,“这次回来,不必再走了,也不用担心陛下来抢人。” 绿珠一听,便知万事落定,光献郡主已是大权在握了。 “我们一同去看看宗瑞吧。”她说。 就在绿珠愣怔的当头,她已经走远了,身形消失的方向正是萧宗瑞所在的金壁庭庑处。 回想初见时,总觉得她异于常人,整个人齐整不说,眼神厉害,心思敏锐。不过是两顿饭的交情,她竟一步步走到今日,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幼儿的生长速度是惊人的,萧扶光将萧宗瑞抱在怀中时,只觉得这个漂亮的孩子好似又重了些。送离他时嘴角尚有粉白的难看的缝合疤痕,如今只剩下一条淡淡的痕迹,想来不久之后便能消失。 萧宗瑞喜欢极了她,不断地抬头看她,笑一声后又埋进她怀中。 玉堂和灿灿在一旁替萧宗瑞加油鼓劲儿:“小公子,您快喊呀!” 萧宗瑞又抬起头,期待地看了萧扶光一眼,动唇说了俩字儿,复又羞涩地扎进她怀中。 萧扶光听得清清楚楚,他唤的是“姑母”。 这是一对痴儿在错误的时间诞下的孩子,既是不祥,也是麻烦。倘若没有她,他或许会被檀沐庭献给皇帝,从此做吸引她的诱饵,他人的助力;他也或许会被周尚书扔到荒郊野外之中,甚至悄无声息地溺毙… 如今却是不同了,他发声虽晚,却口齿清晰,能听得出是正宗的官话。他同他愚钝的父母不大相同,想必今后命运也一定不会同他的父母一样。 同萧宗瑞玩了一会儿后,萧扶光才回了居所。 清清已经铺好了床,见她左顾右看,这才将灯盏放下,抿唇笑道:“郡主歇着吧,今晚外头好像没动静呢。” 萧扶光“噢”了一声,有些失落。 清清合衣躺在外面绣榻上守夜,萧扶光则在内,仰面朝天地捋着白日在西堂看见的奏疏。眼下万事都不需她操劳,是蒸蒸日上的时候。 就这么想着,便渐渐入了梦。 那一片夜空下的海,在茫茫月色中静谧无际,而她坐在一艘巨大船只上,依稀可见不远处有一座白蛟盘踞的岛屿。身后有人轻咳,低声说了句“便是此处了”,她听声音十分熟悉,像极了皇祖赤乌大帝。她惊喜地想要回头,想要亲口问问他究竟是不是因他为她造金爵钗才使得白龙珠城陷入困境。然而回首却觉得脖颈僵硬,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都看不到他的面容。忽而狂风大作,乌云蔽月,周遭渐渐陷入黑暗中。她被狂风卷下船只,跌进深海中。她凭空生出一对鳃来呼吸,又被无数双手托起,在海上沉沉浮浮,最终靠了岸。然而远处那座岛屿却消失不见了。 萧扶光骤然惊醒。 原来是一场梦。 外间天色大亮,她出了一身的汗,起身时发现脖子僵硬得不能动,显然是落了枕——怪不得在梦中她无法回头。 沐浴后换了身色浅色的袄裳,便先去了城北清枝胡同,寻了沈磐一起去陈九和家中。 陈九和虽有罪,但逝者已逝,且他家中仅有妻女老仆,林嘉木又多次出面求情,萧扶光思虑再三,到底没有追究他的家人。 头七早已过,但她和沈磐依然替陈九和上了柱香。 她的眼睛盯着陈九和的牌位,口中却是在同沈磐说话。 “先前在刑部大堂联审檀沐庭时,遇上以李知易为首的各地廪生,关于买卖名额的事,我想你也有所了解。这件事虽是先帝在时便有,而先帝早已驾崩,可我如今既坐到这个位置,即便不是我所为,也不该置身事外。所以,这件事我要管。”萧扶光慢慢同他说,“父王此前曾去过彰德府,为了不引起骚乱,他压下此事。但我的做法或许与他不同,我打算从彰德府开始彻查此事——这关乎先帝和皇室的颜面,我想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 不等沈磐表态,她便回头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身上很多地方与廷玉很像,从始至终我都信赖他,哪怕他曾不得已假意背叛,我也相信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们看似行事无忌,却都有自己的章法,所以我信他,也信你。” 沈磐答应了她。 马车静立在不远处,沈磐将她送上车,自己也上了马。 即将分道扬镳时,忽听马蹄声阵阵而来,原是沈磐去而复返。 “臣与小阁老并不相像。”他与她隔帘相望,“为了达成目的,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两年却不能相认,臣自认为做不到——或者说,除了小阁老,无人能做到。小阁老比臣更狠,他对郡主狠得下心,也对自己狠得下心,宣武大街选择孤注一掷的赌徒也不过如此。倘若无那婚约在身,小阁老真的是郡主最好的选择吗?” ——分割线—— 大概数万字内完结,会HE的,我不拆散有情人。 近两个月有要事在身,更新不定时,可以攒到月底一起看结局。 感谢阅读。 第五百三十章 君向潇湘(八) 不等萧扶光开口,沈磐便驰远了。 碧圆自然也听在耳中,心道究竟是与不是,那也是郡主说了算,哪里轮得到别人来说嘴?也不知这沈大人是安的什么心。 她虽不服,却也没开口。毕竟跟在郡主身边日子久了,人也稳重上许多。 下午时沈淑宁来到银象苑同萧扶光道别,原来上午接到萧扶光的指派后,沈磐回家后便同她商议。兄妹二人都是自理惯了的,当下决定今日便启程。兄妹俩手脚利索,沈磐去御史台,沈淑宁则在家整理行囊。御史台和吏部都被萧扶光打过招呼,不一会儿的工夫便为沈磐留了职,极快地走完了流程。 沈淑宁思来想去,还是来同她道个别。 “怎的这样着急走?”萧扶光想了想说,“再过两日也不迟,何况这次上任的是你兄长,他办完事便会回来,这段时间你不妨留在我这里,等你兄长回来。”这阵子沈磐实在帮了不少的忙,沈淑宁也帮过司马廷玉——倘若不是沈淑宁当年借给司马廷玉的银两留存了借据,只靠陈九和一死也难以扳倒檀沐庭。 沈淑宁笑着摇头婉拒:“我俩相依为命惯了,哥哥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她决心要离开,萧扶光也不好强留,只能为他们兄妹添些车马钱粮赆行。 “我曾见过医丞为人疗伤,他们会将腐烂的血肉挖去,这样才能长出新肉。”萧扶光道,“我将彰德府交给沈磐,也是在赌。沈磐还年轻,这件事办好,日后再回京便不是御史了——你知道赵元直吧?他像你兄长这个岁数时,还没有你兄长能干,后来跟了殿下,一路坐上御史中丞的位置。你兄长比他忠诚,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错。” 最后沈淑宁离开前,站在庭门下回首看了萧扶光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哥哥从前只会做人,不会做官,刚入京时什么都不懂,便叫人打发去了山东。那会儿便有人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为户部做事,还送了不少银子和炭给他——那会儿他薪俸不多,我俩过得没现在好,但哥哥根基浅,却是明事理的,他并不想掺和那些大人们的事情,所以拒绝了他们。后来果不其然遭人陷害,办事时出了差池,一直在灵山耗着。我们原以为一辈子都回不了京了呢,谁成想撞上郡主生辰,摄政王宽宥犯了小过的官员,哥哥那些事儿便都不是事儿了。”看着萧扶光略微错愕的表情,沈淑宁也笑了下,“哥哥虽从来没有提起过,但心中一直是记着的,一旦有了效忠的机会,他便回来了。郡主大可相信他,因为只要是您,叫他做什么他都会去的。” 天家从来都是恩威并施,白龙珠城因威献珠,但受过天恩的也不在少数。既然会有檀沐庭这样的人出现为前路平添艰险,同理,也自然会有沈磐这样的清道夫。 万事皆有因果,檀沐庭是果,沈磐也是果。 沈淑宁离开后,萧扶光小坐一刻,起身时招来宜宙,吩咐他带些人跟上沈家兄妹,务必护他们一路周全。 夕日下看杨柳新抽的嫩芽,想起近来发生的人和事,不知为何总有些不舍之意。好在离开的人不过是远行,并非从此永别了,倘若一切顺利,说不定炎夏或下一个炎夏时又会再见。 沈御史前往彰德府的消息很快便被各府廪生得知,沈磐本就是通判出身,在山东待了许多年,既年轻又有些手段威望,还是协助郡主铲除檀沐庭的功臣。且沈磐曾是贫苦人家出身,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多年后,这样的洁身自好又刚正不阿之人很是博得读书人的好感。且内阁隐隐透露出消息,因买卖春秋闱名额一案事态极端恶劣,涉及官员较广,除却严查之外,明年或许会加特奏恩科。 这显然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于是在又一个春风尚寒却日光杲杲的日子里,当初浩浩荡荡杀进京中的廪生也相互结伴,一同离京回乡了。 同日午后,久病在床的皇帝动了动手指,对着正在替他疏血通络的姜崇道开口命令:“让光献来。” 皇帝虽病弱,却也还是皇帝,再不济也是长辈,所以萧扶光很快便来了万清福地。 她来时,皇帝已经可以坐卧了,宫人正应他了要求将厚厚的毛毡卷起,几扇人高的窗户打开。药味散出去,阳光照进来,淡淡粉尘扬在皇帝身前,使他披洒上一层金光,纵然还在病中,他的侧脸依然有着神的模样。 萧扶光朝他跪拜,他却望过来:“你去过望朱台吧?太极阵下的密室就通向那儿。” 萧扶光知道他有话要说,让宫人退了出去。 “朕年轻时也过得快活,你父王身但重任,朕知不及他,那时也从未想过做皇帝。只是后来…后来就变了,皇后刚与朕成婚时——那时她还不是皇后,朕也收过心,愿意同她那般过下去,只是她心里原有你父王,无论待她多好,她事事总要争过你母亲…朕与她争执,她动了胎气,阿寰便是那时不足月产下的…阿寰出世时朕很高兴,只是越高兴,也越让朕失望。他做什么事都是慢吞吞的,朕很生气,训诫他时口气稍重一些,他就吓得当场便溺…所以朕也越来越失望,对他,对他的母亲,大概也是对自己失望…”他停顿下来,像是在调整呼吸,待半晌后才继续,“你看,阿寰这样笨,但父皇却很喜欢他,倘若朕进宫面圣时不带上阿寰,父皇便要责备朕。但天威在上,阿寰只会更怕,父皇问他一句话,他吓得半天都不敢张嘴,比起你来差太远了——从那时朕就想通了,有的东西,许是命里就没有的。朕便不再关心那些,皇储、兵权、朝廷…统统都与朕无关。然而某日出行时见一游方道人,同他相谈后倒觉豁然开朗,他说,人若把握阴阳,便能与天地合其德,以无胜有,便无所不能。我问他如何才能与天地共处,他说,唯圣人能之——人中之圣,便是人皇。那时我不知,现在想来,也是檀沐庭安排的人吧。后来檀沐庭的出现也是在情理之中了…后来做了皇帝,想如何便如何,说实在话,朕真的心仪过虞嫔。只可惜,到了朕这个位置,好像身边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私欲,靠近朕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罢了。彼时朕根基不稳,便听取了檀沐庭的意思,将人私下处置了…可她腹中已有朕的骨肉,朕一时糊涂,想说不定那孩子会比阿寰聪明呢?朕便剖腹取子,想看看是不是能将那孩子留下来…” 知晓一个人做过恶事,哪怕是再俊美如天神,此时都变得狰狞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君向潇湘(九) 虞嫔之死的前因后果,萧扶光早已了解,虽有她咎由自取在其中,却也令人唏嘘。 “那您为何要将大监困在太极阵下?”萧扶光抬眸。 “中贵人韩敏,那日也在太极殿。那日…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皇帝沉沉地看着她,慢慢道,“那时父皇在病中,相较前些日子已经大好,同朕如今这般能坐能言。你父王去幽州办事,老三远在辽东,朕带着阿寰进宫探望他。父皇精神头还算不错,朕打发韩敏带阿寰出去,便是想亲口问一问他,金爵钗究竟在何处?是否同传闻中所说,他迟迟不立储是因为在等另一个人?倘若如此,那你父王这些年的操劳又算什么——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朕,朕虽有御极之心,但这与朕替你父王感到不值并不矛盾…可你猜他是如何回答的?” 萧扶光直起身子来问:“他说了什么?” “他啊,他竟然说不是,说没有。”皇帝勾唇嘲讽一笑,“他说你父王才是他最看好的储君人选,于是我问他,为何不立大哥做太子,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我又问他金爵钗在何处,他说丢了,说不知去向——不立储,金爵钗也丢了,怕是在为外面那个野种铺路。我心头火起,与他争执,他却说‘你不过是为填欲之沟壑所以修道’,我一怒之下说了重话,我说他是懦夫,说他为国库卖官迟早会连累大哥,说金爵钗不过是个噱头,想要千世万代的人是他自己。他起身掌掴我,对我说‘既然你觉得这个位置这样好做,不如你拿去’,说罢便一头扎在榻上不起,我喊了数声‘父皇’,他都未应我,那时我便知道,我的罪孽来了——但我的机会又何尝不是来了呢?” “所以,那时大监和阿寰就在外面,阿寰年纪小,记不清楚当时情形,然而大监却是知道的。”萧扶光抬头,“想来他也听到皇祖最后那句,可不论是不是玩笑话,也可做口谕,为何您还要禁锢大监?” 皇帝渐渐平息了起伏的胸膛,缓声继续:“朕囚禁他,原因有三,一来朕虽未弑君,但父皇暴亡却是因朕而起,留下韩敏只会起祸端;二来韩敏跟随侍奉父皇数十年,他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外头那位的存在,倘若父皇藏有遗诏,韩敏必定知晓;三来…朕对虞嫔有愧有惧,太极阵通往望朱台,有韩敏在下方,朕便没有那样怕了,总算能睡上一次安稳觉——与其说是朕囚困他,不如说是心魔囚困了朕,爱,欲,求而不得的都是心魔。” 爱能生忧,爱亦生怖。 萧扶光不知如何评判皇帝,因为如今的她如同她的父亲,对皇帝有绝对的压制力,他所言真真假假,再去探究已无意义。 “先前你所说,朕早已考虑过。出了檀沐庭这样的事,也并非朕本意,只是你父王还在病中,现在给了你,恐下面人有说辞。”皇帝合上了眼,“其实你父王什么都懂,他也有心病,你母亲便是他的心病。朕今日既能醒,他也一样,不妨再等等,我等他亲自来讨。” 见他实在倦了,萧扶光也不便打扰。 她唤来姜崇道等人吩咐他们好生照料,最后离开时却又被皇帝叫住了。 “朕是皇帝,并非如传言所说,朕是因畏惧皇后而遣散众嫔御。朕既享受着你父王摄政带来的江山稳固,又借皇后恶名杀害心上人,连朕的两个孩子都在恨朕。从头至尾,朕都是个失败的君主,是不负责任的父亲。朕从前夜夜都在做噩梦,梦到虞嫔来向朕索命,而今总会看到阿寰,七窍流血地站在朕窗前盯着朕…朕害怕极了,但朕说不得,因为朕是皇帝。当年那道人有一句不曾说错,圣人能与天地共处,但你我都不是圣人,父皇有罪,朕有罪,他庸碌无为,朕还不及他。而你父王虽看得清楚,但他亦有心病,你母亲便是他的心病,他也注定做不好皇帝——至于你呢,扶扶,你还年轻,你的路还长。既然你我都不是圣人,那如何才能无所不能?我答不出来,或许无解,或许需得你自己去寻解法了。” 萧扶光长长地向他叩首,最后离开了皇帝寝殿。 出了万清福地,她却有些迷茫,不知何处能去了。 阮偲瞧见她离开时神情恍惚,派人与司马廷玉送了信儿。 不一会儿,司马廷玉便来到她跟前。 “陛下醒了?”司马廷玉见她不大高兴,忙问,“他为难你了?” 萧扶光也不言语,一下扑到他怀中。 “他不仅没有为难我,还说等父王醒了,便要禅位。”萧扶光闷闷不乐道,“他也同我说了好多,说虞嫔,说皇祖…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没想到他也有害怕的时候,阴差阳错气死了皇祖,只能硬着头皮做皇帝。他借着父王摄政的由头不用亲政,真是好轻松…” 司马廷玉笑着抱紧了她:“我还当陛下打算卷土重来,正准备让白弄儿带些人来呢。” “别,不能这样做。”萧扶光出声阻拦,想了想又说,“我也还一直提防着他,所以不敢同他讲阿寰有孩子的事。” “你提防陛下,就不打算提防我?我可是什么都知道。”见她脸冻得通红,鼻子尖儿都要渗水,司马廷玉一个没忍住,上手来搓她的脸。 “我不想活得像陛下一样,亲近的人,甚至儿女都厌弃自己。”萧扶光由着他揉捏,声音依旧闷闷的,“陛下还说,圣人能合天地其德,能做好皇帝,他们不是圣人,所以做不好。他还说,我父王的心病是我娘,所以他注定日后也做不好…我也不是圣人,我也做不好,我有你,有太傅,有那么多人帮我,倘若没了你们呢?” 司马廷玉微微一怔,旋即又笑:“陛下是在榻上躺久了憋得天天净胡思乱想,你听他瞎说。有我们你能成事,没了我们你就一文不值了?大错特错。你是光献,生下来就是光献,即便没有我、没有太傅,也另会有人趋光而来,知道吗?” 第五百三十二章 君向潇湘(十) 就像皇帝所说,人在高位,便分不清靠近自己的是否心有私欲。同理,好话听多了,便难以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但心情失落的时候能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不知是多大的安慰。 “你总说我的好,难道我就没有不好的地方了?日日只会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油嘴滑舌的人,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才是第一佞臣。”萧扶光心里甜,出口却是质问。 司马廷玉道:“不好的地方也有,但臣可不敢说。” “恕你无罪。”她倒想听听,自己哪儿不好。 司马廷玉佯装思考一番,而后道:“真不生气?真不生气那我可就真说了。” 萧扶光不大痛快,可话都放出去,哪有收回来的道理?于是点点头:“快说吧!” 司马廷玉后倒退半步,气沉丹田,深吸一口气,道:“遇上比自己厉害的就装无辜、装可怜;爱骗人,这点尤其不好,因为你只骗男人;独断专行,仗着自己聪明、后台大便总爱犯险,不将别人劝阻当回事儿…” “胡言乱语!”萧扶光再也听不下去,出声反驳道,“我那是为了…” “是是是,为了报仇,为了济蕲百姓,为了办案,为了朝廷~”司马廷玉一句话堵了她的嘴,“可是阿扶,你有没有想过我、太傅、殿下…我们有多少人在担心你?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殿下想想吗?若是真出了什么差池,他该怎么办?” 司马廷玉越说越来气,最后索性双手抱胸背过身去。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故意,临转身时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还扫了她一脸。 萧扶光有些心虚,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也不计较他拿头发甩她——念他处处让着自己,也叫他生一回气吧! “你说得是,说得太对了,都是我的不是。”她赶紧上前,拽着他的胳膊道歉。 司马廷玉偏头冷哼:“你根本就不是在认错,你只是想哄我。” “那你可是被我光献低三下四来哄的第二个人——” 司马廷玉有点儿难受了,自己才是第二个?那第一个是谁?该不会是宇文渡那黑鬼吧? 瞧见他耳朵单支棱起来,萧扶光便笑了:“这第一个当然是我父王,他生我气的时候也不少,若不哄他,清清藏锋他们便都要跟着我遭殃。” 他支起的耳朵这才放了下来。 “还生气啊?真是得罪了你了。”萧扶光晃了晃他胳膊,突然上手捏了一把,“噫,几天没碰你胳膊怎么硬邦邦的?偷偷练大臂?还是说背着我抱别的姑娘了?” 天地良心,冬日寒冷,本就容易贴膘,俩人又俱值气血方刚的年纪,凑到一起时常不睡觉,郡主又是个不甘屈于人下的性子,他便只能抱着她坐摇椅,半宿下来精力尚可,臂力却是堪忧了。 小阁老是个好强之人,既然臂力不够那就自己偷偷练,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两臂抱起一缸水就这么上上下下地练起来。起先头一两天还有点酸,三五日后已有精进,起码举起来时没有那样费劲了。只是宽衣后能看出来胳膊连带着前胸后背都鼓起不少。有时也纳闷,同样是鼓鼓囊囊胸前四两,怎么自己的梆硬,郡主的就跟那浸了桃花水的皮冻似的,软中带弹还一股香气… 想起这遭,又有些馋她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司马廷玉便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朝宫门方向走。 “什么姑娘,除了你我还抱过哪家的姑娘?你同陛下谈了半天话被他影了是不是?”练大臂的好处多多,如今抱起俩她估计也不费事。 “不生气啦?”萧扶光抱起他脖子笑。 “臣哪儿敢。”嘴上不乐意,嘴角却早已扬起。 这次没回定合街,司马廷玉将她带回自己家——不知为何,俩人没成亲在她家中干这事,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寻常百姓家中招赘而来上不得台面的穷女婿,进门时鬼鬼祟祟,办事时偷偷摸摸。 司马承没能提前得到信儿,没有提前给郡主铺床。见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后知后觉这俩人应该是睡一个被窝,还另铺什么床? 无论兽还是人,到了自己的地方,总归更放心大胆些。唇齿一番交战却给衣裳打下来,司马廷玉正打算开吃,忽然听她打了声喷嚏,赶紧拽了被子来将人裹了。 “你这屋里也太冷了。”郡主对此陋室显然是很不满意。 司马廷玉摸了摸鼻子,说了声“等着”便下了床。低头一看,小阁老还在翘首以盼,实在有些不雅观,便扯过一张薄巾囫囵系在腰间便走了出去。 司马承午间吃得少,趁夜想去厨房找些吃食。他住处离主人不算近,加上天一黑眼神不算好,大老远便看着有个人蹲在主人居处附近摆弄什么亮光。 司马承当是仆人在偷窥,心说谁这般大胆,也敢来窥主人和郡主敦伦。 于是怒气冲冲走上前去,靴子一抬正要猛踹,却见此人大冬天里还光着上半身,异常宽阔的脊背上肌肉隆起划痕交织,不是自家主人又是哪个?吓得赶紧收回了脚,飞似的逃了。 望着司马承落荒而逃的背影,司马廷玉收回视线,起身回了房。 他身上冰冰凉凉,萧扶光也不嫌弃,欢快地拍拍床边:“我都等得瀚海尽干,还不快过来?” 这等虎狼之词放从前她说不出口,可是他同她讲,他们是经历过生死磨难才有的今日,只有俩人的时候,怎么爱怎么来。于是将个活生生的高贵淑女教成了这般。 不过… 司马廷玉看着灯下美人口出狂言却依旧将自己裹得一丝肌肤都不外露的模样,猖獗中又带着一丝青涩,心说这样挺好,可爱,他爱。 于是扑上去大快朵颐。 刚开荤就是这般,天天想,天天惦记。前些时日小阁老曾偷偷进宫找阮偲,旁敲侧击地打听些宫廷密事。阮偲虽是阉人,到底活了大把年纪,没吃过也看过,会意之后给他弄来些内廷秘方,就连皇帝招谁采的鹿血都弄到了手。今日一试,果真教郡主死去活来。 这厢云雨未歇,定合街却炸开了锅—— 昏睡了有年头的摄政王殿下醒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君向潇湘(十一) 小冬瓜是第一个发现的。 今天白天的时候天气好,他等太阳出来后便照常开窗通风,一边替殿下捏胳膊捏腿一边絮絮叨叨说着近来发生的事儿。 “殿下,陛下都醒了,您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您还不知道吧,将您害成这副模样的就是那户部侍郎檀沐庭,那小子不是个老实人,别看他人模人样,走路都撒着钱,实际上呢,却是个卖臭鱼的!陛下是受他蛊惑迷了心眼儿,大事儿小事儿都愿意交给他,他利用平昌公主插手内阁事,将多少人当皮影戏里的皮人使…” “对了,小阁老没死!也是叫檀沐庭给害的!还是当初荣王殿下发现有人老跟着他,觉得这么不行,俩人一合计,不如就诈死吧,您猜怎么着,小阁老假扮另一个人来了,那叫个心狠,郡主怎么求他就是装作不认识…哦,还带了个神神叨叨的女子扮假夫妻。小阁老在檀沐庭身边呆了一年,跟檀沐庭好得都能穿一条裤了,就连当初带的那女子也送进宫供陛下双修,檀沐庭这信了他,就这么让小阁老钻了空子…” “您还不知道吧,郡主好悬差点儿嫁给檀沐庭,临拜庙被小阁老抢回来了,留下太傅和弄儿哥他们收拾剩下的人。现在郡主和小阁老商议要封太傅个什么公呢…” “唉,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大家都吃尽了苦头,尤其是郡主,您不在,小阁老也不在,她一个人甭提多难受了,半宿半宿地睡不着,之前清清还从她头顶剪下来一根头发,从根上白了一截,吓得她都没敢说…” “其实,那檀沐庭也着实有些可怜,不,他不叫檀沐庭,他叫阿九,檀沐庭是另有其人,这可说来话长了:先帝还在的时候,瞧上白龙珠城的南珠了嘛,他造的那支金爵钗就非白龙珠城所产南珠不用。那会儿白龙珠城要家家户户交南珠,不交就得拿人来抵,您那会儿已经入朝了,该是知道这件事儿的…您说,好好的人家谁愿意去做奴做婢呢?阿九跟他姐姐都逃了出来,来了咱们大魏。姐弟俩原想着能好好过下去,谁成想阿九他姐姐遭檀沐庭那些人凌辱,最后大了肚子,生了个丫头后就投河死了。檀家有钱打点官员,欺负了人也没人管,阿九恨呐,连带着也恨上先帝了,知道先帝疼咱郡主,一路来了兰陵,那会儿咱郡主还小,他还给郡主当了几年书伴儿呢,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再后来,就是赤乌二十三年,先帝去兰陵为郡主庆生辰那年,蓝氏带着蓝梦生也去了,不知道怎么的,说是金爵钗没了,蓝氏那娘俩儿和阿九都跑了…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郡主没说,咱也不知道。不过从那之后,阿九就回了济南。那一年济南暴雨连天,考生都转去了东昌府,阿九在路上杀了檀沐庭,剥了他的脸贴在自己脸上,从那之后他就成了檀沐庭了…” “…好在呀咱们郡主提前有准备,为了逮檀沐庭可是费了不少的功夫,借着和南齐打起来的由头让太傅集结兵马在城外埋伏,虽有凶险,可最后也成事了。檀沐庭最后死在姚玉环手里…殿下不知道姚玉环吧,她就是阁老大人的小妾,也是当年阿九的姐姐阿七诞下的那女婴…经过这遭,我终于明白什么叫造化弄人了。” 小冬瓜嘴巴碎,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伺候摄政王伺候习惯了,说再多的话也没人应,嘴上渐渐便没个把门的了。 “殿下如今也不用担心,现在咱们郡主可是能耐了,外能用人铲齐患,内能设计除奸臣,大家都听她的,跟您在的那会儿一样。内阁有您之前留下的人,也有她重新安排进去的,现在大家都听她一个人的了。我小冬瓜说句僭越的话——虽然还不及您在的时候稳当,但现在咱们郡主也像个女皇帝了!” “好在小阁老现在回来了,俩人现在好着呐,您也不用担心她了。如今她跟小阁老没事儿就下下棋什么的…” “下的什么棋咱不知道,俩人都是关起门来下,不让人看,不过我听着他们下得挺带劲的。小阁老说自己身怀奇兵利刃,叫郡主小心些;郡主骂小阁老净用些下流法子杀她,还怨怪小阁老精兵太多,她要兜不住了…殿下您见多识广,您说他俩这下的是什么棋呀,怎么听着这么好玩儿呢?” 久在混沌中的老父亲终于感知到重大危机,怒火烧来三丈高,猛地一睁眼,醒了。 小冬瓜正乐呵呵地说着郡主的闺房秘事,殊不知自己却早已将主人连同小阁老一起卖掉。 正准备替殿下翻个身,忽然见床上的人睁开了眼,嘴唇一张一合,极轻声地说:“水。” “水?”小冬瓜乐呵呵地点头,随后又站起身来,“好嘞,奴这就去——哎?!” 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摄政王,小冬瓜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见摄政王果真眨了下眼睛,于是丢下想喝水的摄政王,跳着脚跑了出去。 “醒啦!醒啦!快来人啊!殿下醒啦——” 萧扶光得了信儿后便同司马廷玉一起赶回来,此时定合街一片灯火通明,众人纷纷奔走相告,人人面上嘴巴咧到风池穴,都为摄政王苏醒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萧扶光没有像今天跑得这样快过,下了马车便直奔银象苑而来。 小冬瓜大老远地抬头挺胸在门前朝她邀功:“殿下醒了,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奴,那眼神儿里满是感激,我说伺候您都是我应该做的,然后殿下就皱眉,料是想谢谢我。真是的,殿下也忒客气了…” 萧扶光没搭理他,跑进房中,见景王果真睁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虽瞧着还有些虚弱,但望向她眼神依旧清澈温和。 多少委屈难过一齐涌上心头,让她感觉就像是迎面遭人打了一拳,又酸又疼的不止是鼻子,还是一颗高高悬在深渊崖边的心。 萧扶光再也忍不住,扑上前去埋在父亲胸前大哭起来。 第五百三十四章 君向潇湘(十二) 眼见着郡主哭,剩下的人不知是高兴还是心酸。 小冬瓜也不开口了,急得团团转,被司马廷玉揪着后脖颈丢了出去——还是女婿想得周到,这个时候就不能打扰他们父女团聚。 景王看着扎进自己怀中哭得畅快的女儿,缓缓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头顶。 良久后,随着涕泣声渐弱,女儿抬着头亮给他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眼神中却盛满欢欣笑意。 景王这才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对她道:“水。” 萧扶光赶紧倒了杯水来,景王接连饮了两杯,总算没让小冬瓜给渴死。 “我的阿扶吃了许多苦吧?”他道,“从今往后便不用再受委屈了。” 在父母跟前,儿女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只要是孩子,受了委屈便都想得到安抚。萧扶光本就不是太矫情的孩子,可听到这句,她依旧想哭。 景王虽说隔绝外界很有些日子,但昏迷中他听小冬瓜唠叨也能拼凑个七七八八来,知这一路她行得颇为艰难。且没了他这座靠山,便是连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赵元直等人都反了水,实在令景王大为不悦。 景王倒也不急,倘若赵元直或户部、刑部那一帮知道自己苏醒,今夜怕是连觉都睡不着了——明知皇室子嗣凋零至此,他和先帝又俱是护短之人,光献是他多次商议要当做继承人培养,连皇帝都奈何不得,却趁他病时反叛,那些人也实在留不得了。 说来也快,不等景王想法子惩治,外间便来报说赵元直果真顶着寒风负荆登门,正在门头下长跪不起。 “他喜欢跪便叫他跪着吧,孤要同郡主说些自己话。”景王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凉凉地说。 再次屏退众人,景王这才仔仔细细地将女儿再打量一番。 虽说看上去比之前削瘦些,可人瞧着却是相当精神,尤其是眼神,清澈又坚定,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爹爹现今感觉如何了?还渴不渴?身上还有无不适之处?”萧扶光真是怕了,她实在不想父亲再有什么闪失。 景王垂下眉眼,浓长的睫毛遮住其眼神,平添几分温柔。 “我梦见你娘了。” 景王是内秀之人,从前也极少会主动提起谢妃。他因谢妃死因真相而昏迷,如今却能泰然说出这句话,不知是否是真的释怀了。 “她的模样还是和我遇到她的那年一样美,却比那时更加柔弱文静。我俩中间隔着一条浅河,我要越过那条河去找她,她却不让我过河,所以我只能在岸边看着她。我同她说,阿扶这几年长大了,为什么她总是不回来看看。她朝我笑,说她都看得到,还对我说谢。”景王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梦境,平静到他从来不曾在梦中歇斯底里过,“平心而论,我并不值得她感谢,我甚至对你娘和你都有愧。我从前便想要同你们道歉,但没有机会,或者说,我将你娘与天下所有后宅妇人归为一种:那便是教养儿女是她们应该做的,出于身为母亲的天性,她们也应会乐在其中。可后来我忙于公务,却忘了她不仅是我的妻,她还是她自己。未嫁给我前她并非是普通后宅妇人,她是诗礼传家的贤女,是高门淑女中的典范——未遇到她时,她应该是过得很好吧,但自从嫁给我之后,一颗心便全部放在我们父女身上。她甚至至死都不埋怨过我一句,纵然在梦中也向我道谢。你娘真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她一直身子不好,我总想着等我再走稳些,等你再长大些,能将所有的事交在你手上后再回来陪她。可我疏忽于保护你们母女,致她猝然而逝,这要我如何能释怀呢?” 景王说罢又抬起脸,雾霾色的瞳仁内染上一层无措凄然。 父母有多好,没有人比萧扶光更加清楚。幼时她跟在母亲身边,盼着父亲来同他们相聚,每次他回来都会先抱起撒娇的自己,然而那双眼睛却总是越过她看向母亲。晚间父亲陪她放纸鸢,她玩得起劲儿了总会将人晾一边,再回头时看到父亲已经不见了,纱窗上却多了一抹互相依偎的亲密身影。 爱既生忧生怖,同样的,它也能滋养出一颗火热赤诚的心。 所以年少的萧扶光在面对宇文渡的追求时毫无顾虑地坦然接纳了他,因为她也想像父母那样有一个能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爱人;在面对宇文渡的背叛时也能及时抽身而去,任你如何痛悔亦不回头。既非我之过,那么瞧上过别人这件事这并不会令她感到蒙羞。只要愿意付出真心,迟早会遇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爱人。 萧扶光握着父亲的手,细细同他讲述了同檀沐庭结怨的始末,始于遥远的白龙珠城,中间夹杂了无数无辜的人的性命,其中不乏有她的母亲,最后终结于檀沐庭最亲近的人的手上。 讲完之后,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这半个时辰中景王只是静静地听着,只在她说起白龙珠城曾下过的那道觅珠令时面上闪过一丝讶然之色。 待萧扶光说罢后,他才轻轻点头:“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这个。” 萧扶光见他一副早已了然的神色,忙问:“爹爹知道当年白龙珠城的事?” 景王颔首:“我不仅知道,且我知道的恐怕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萧扶光一想,父亲务政多年,周边大国小城自然了若指掌。只是他为何会关注这样一座海上小城呢? 景王又道:“其实这件事,与你皇祖有关。” 说罢,他便叹了口气。 不等萧扶光再追问,他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在你心里,你认为你皇祖是个怎样的人?” 萧扶光不知他问这个与白龙珠城有何联系,却也如实答了:“皇祖素来疼我,在我心中,他自然是我最慈爱的祖父。可是大家都说,他平庸懦弱,遇到大事便拖,就连立储都生生拖到最后…还有金爵钗,蓝梦生和阿九都说那是他赐给我的生辰礼,可是爹爹我不明白,既然他最看重您,最宠爱我,为何不早作决定呢?” “你错了,我从很久之前便告诉过你,你的祖父并非是无能,恰恰相反,他是最精明厉害的人物。他最厉害之处,在于他有自己的‘道’。”景王道,“这一切还要从二十多年前他巡海时说起。” 第五百三十五章 君向潇湘(十三) 赤乌巡海年时久远,具体在哪一年早已不可考,但景王还记得那时的他也才十几岁,在朝中虽说还稚嫩得很,却已展现出了与素来温和的赤乌截然不同的执政风格。 赤乌见朝廷内外对大王颇为信服,便放心巡海,为期三月余。 第一次乘船的赤乌不仅吐得翻江倒海,白日里见海天一线,夜里却伸手不见五指,人好像只有在此时才能意识到自己不过蜉蝣蝼蚁,便是连他这个皇帝也不例外。 四海将军向皇帝传授海上经验,譬如平躺养神缓解舟晕之症、行船时蔬果异常珍贵、海产鲜美但不宜多食等。久而久之,赤乌便同他们亲近些。 舟人水手也时常说些海上见闻,蛟龙镇海、鲛人泣泪的情景虽未见过,但人人皆知东海以南却有一座神秘的海上之城。 “陛下到时候便知道了。”人人都这样说。 日夜行了月余之后,赤乌终于见到传说中的白龙珠城。 隐去身份的皇帝刚上了岸,脚底有些站不住,而久候的人们听说等来了一位大人物,早早备了八抬藤椅来迎接。 城中金果、椰子、阿萨陀这些在魏境从未见过的东西在白龙珠城随处可见岸边有晒得黢黑的精壮男子拖网收海货,各种奇形怪状的鱼又让他长了一番见识。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城内妇人尤其多,人人皆坦胸漏背,半佝偻着身子倚在沙土贝壳垒成的矮小房屋旁好奇地打量着将入城的他们。 赤乌垂下眼去,心道此海城风俗与魏实在大相径庭。然而也正是君子的这一闭目,使他未能发现女子们麻木中透着绝望的眼神,也便发生了后来的事。 白日城主叩拜过他,领略一遭海城风光之后,夜间下榻在城主准备的别苑之中。 将要休息时,韩敏在外间报说城主使女婢进献南国特产龙涎熏香数支,可以活血益气,于强身健体大有裨益。 赤乌平日也用过龙涎香,但海城的龙涎定然纯正,于是便允了人进来。 点香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上着抹胸半臂,下着纱裙,圆脸杏眼,眼神天真纯净,皮肤虽黑,却有别样的恬静。尤其那一双眼睛,像极了罕见的黑色南珠。 她跪在榻前点香,赤乌命中无女,只有三个儿子,越看她越是欢喜。 他问小姑娘:“你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姑娘扬起脸,甜甜朝他一笑:“回大人的话,奴婢今年十二岁,无父无母,是城主大人收留奴婢,还给奴婢饭吃。” “真是可怜。”赤乌又问,“或许你不高兴,但我很想知道:你的父母是如何亡故的?是出海的原因吗?”对于大海的恐惧,即便上了岸也深深刻在皇帝心中。 小姑娘笑了,双颊漾出一对酒窝,牙齿洁白整齐。 “奴婢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又怎知原因?” 赤乌一愣,还未等他琢磨透这句话的意思,小姑娘已经展开双臂。她的抹胸与纱裙已被丢在一边,未发育完全的躯体干瘦扁平,像白日岸边被穿在网上晾晒的海鱼。她伸出两指在口中转了两圈儿,熟练地拨开自己的下体揉搓一会儿。 他惊骇不已,而她却扬起那张依然纯真的脸看向他,说:“大人,奴婢可以了,奴婢帮您宽衣。” 那只湿润晶亮的小手探向他的腰间的丝绸缎带,动作是那样老练,老练到须臾之间他寝衣大敞而开。 他欲挥手推开她,又怕伤了她。正是这一心软,眼前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姑娘便低下头去,点燃了真正的龙涎香。 “啪!” 小姑娘被这一巴掌扇在榻下,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 韩敏闻声而来,见此场景亦是震惊。 而赤乌看着她那对瘦弱凸出的蝴蝶骨,抓起榻上的薄毯扔在她身上,涨红的脸憋了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来:“滚。” 小姑娘被带走后,赤乌久久不能平复心情。韩敏看在眼中,出去了一趟,过了约摸两刻才回来。 见皇帝未眠,韩敏才道:“陛下,这座城有蹊跷。除却白龙珠城,它还有一个名字。” 海上极乐窟。 白龙珠城种不出稻米青菜,百姓从出世起便食海产鱼虾,最后或因风疹、或食复、或积虫、或呕泄而亡。 岸上不缺海货,也不缺南国水果,拿什么来换? 食、色,性也。 白龙珠城的女子从此成了货物,被夫婿父母拿去易来些稻黍青菜。日子一久,肚子再次隆起,也不知是何人的种,若是男儿便又是一张嘴,随便抛入海中;若是个女儿,养一养将来自有用处。 久而久之,便有了那样一个名字。 至于白龙珠城原本的名字,并不为外人所在意。因时下达官贵人好金银翡翠,并不爱南珠,一颗成色上好的拇指大的南珠顶多换来一人份的青菜,还不如家中妻女一刻钟换几斤米来得实惠。 那个皮肤黑黑的、眼睛像珍珠一样的小姑娘便是这样出世,她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她每晚仅需在不同大人的身下待上一会儿,便能吃到粒粒分明的、没有一丝海腥味儿的、能让肚子里变得很舒服的香甜米饭。 这个事实令赤乌震惊,却也在其意料之中。这世道便是如此,倘若魏非强国,若人无依靠,怕是也同白龙珠城与这小姑娘无差。 赤乌想起那个小姑娘漆黑透亮的珍珠似的眼睛,说不出的心疼。 他一夜未眠,思来想去召来城主。 城主点头哈腰地来,听闻他要带那小姑娘离开时犯了难:“她啊…不太行,皇帝陛下不然再挑挑?我院中还有几百个像她这般年纪的丫头…” “什么不行?!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同朕说‘不行’?!”赤乌气得眼前发晕,执意要找到那小姑娘。 城主唯唯诺诺,最后才告知他,那小姑娘从他那里出来后又去陪了另一位大人。那位大人是来自别国的富庶商人,但,有些不同寻常的癖好。 赤乌最后找到她时,她的身上还裹着他丢下的毯子。 她那双黑珍珠似的眼睛黯淡无光,毯子下的身躯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像是白日里被丢在岸边的客死陆地的海鱼——干瘪,残破,腥臭。 这一次,他还未上船便吐得昏天暗地。 他有位枭雄豪杰的父亲,他的母亲是郁郁深宫的公主,父亲为了母亲反叛登极,从此后宫便只有母亲一人。他虽是个懦弱的皇帝,却从未见过父亲欺凌弱小,又何况是十二岁的小姑娘?他有三个儿子,华品瑜从前便说他命中无女,如今来了白龙珠城,纠结一夜后终于决定还是将她带回去,最后却如华品瑜所言,他果然是命中无女? 魏天子盛怒之下刀斩数人,白龙珠城也因此换了新城主。 回到帝京之后,赤乌依旧郁郁寡欢,数日未理政事。在景王不断追问之下,中贵人韩敏不得已道出了实情。 比起心软良善的父亲,景王显然要理性得多。 “那姑娘的确十分可怜,但请父皇切记,您非白龙珠城之君,却是我大魏子民君父,牵君一发或动国体。若您继续这般郁悒下去,大魏也迟早会是第二个白龙珠城。”景王为了震慑他,故意将后果说得很严重,见赤乌果然提起了精神,又继续道,“儿臣也觉得白龙珠城女子可怜,但眼下政事逼人,不妨先将国库吃紧一事解决,至于白龙珠城…徐徐图之您看可好?” 赤乌点点头:“也罢,也罢。白龙珠城…那便日后再议吧。” 皇帝终于肯用膳,韩敏也很是高兴。可吃饱之后的皇帝又发起愁来——因为国库实在是穷,穷得近两年来连内廷都过得紧巴巴的,再这般下去,不仅他要减餐,恐怕官员的冰炭都抠不出来了。 大王萧雾东肖似其祖父,心思缜密,谋略胜人,是下一任君主的不二之选。他不立储,是因局势尚未安定,唯恐生出变数连累了优秀的长子,只能将政务慢慢下放,这样若有什么大事父子间也好一起商量。 而如今的他既想稳定眼下,又为白龙珠城心痛。 有没有一个万全之法,既能解救眼前之急,又能救白龙珠城于水火之中? 于是,事事同长子商议的他,第一次没有知会长子。 他打起一口锅,背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