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峦陆英虞无疾全文免费阅读在线小说》 第1章 活阎王 o“都知道这是个活阎王,他们自己不敢露面,就逼着大姑娘你来,世上哪有这般做父母长辈的。” 晃晃悠悠前进的马车里,丫鬟月恒咬着牙低声抱怨。 陆英正忍耐着双腿间撕裂的痛楚,靠在车厢上闭眼假寐,听见这话微微掀了下眼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这瘟神她也有所耳闻。 此人姓虞,字无疾,还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位极人臣。 当今圣上得位不正,为了巩固皇权,他大力培植权臣,虞无疾顺势而起,短短几年便权倾朝野,无人敢试其锋芒,就连太子遇见,也得下马落轿,恭敬地唤一声少师。 传闻他擅弄权术,行事乖张毒辣,眼下忽然来了青州接任节度使之职,还刚到任就召集了齐州府的官吏和富商巨贾进见,想也知道没有好事。 但陆英眼底的复杂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昨晚,她去过虞无疾下榻的酒楼,还把这个男人给睡了…… “姑娘,您之前说您被下药,用了个男人,”月恒见她脸色不对,惊疑不定地开口,“我听说,这节度使,昨天就下榻在了那间酒楼,该不会……” 陆英揉了下额角,算是默认了。 她是睡完了人才知道对方的身份的,当时她被人设计,只顾着找地方躲藏,偏就那间房没有上栓,她便进去了,事后清理痕迹的时候才瞧见男人身上的印信。 “他昨夜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虽孟浪,却并不清醒,我也清理的干净,应当不知道是我。” 陆英安抚一句,她知道月恒担心什么,这样凶名在外的人,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得好。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主仆二人立刻止住了话头。 透过车窗,使衙署威严煊赫的大门映入眼帘,门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毒辣的日头下,他们已然被晒得汗流浃背,有些甚至已经面如土色,摇摇欲坠,却没有一个敢离开,那都是齐州府的官吏和商贾。 虞无疾竟然就这么把人晾在了门外。 “果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好大的架子。” 陆英低语一声,话里却并没有不忿之类的情绪,虞无疾这个人,的确有摆架子的资本。 “咱们怎么办?也得等吗?” 月恒开口时很是不安,又忍不住抱怨,“怪不得老爷不肯来,定然是猜到了会有这一番磋磨……这么大的日头,姑娘你怎么撑得住啊?” “撑不住也得撑。” 节度使掌军政财三权,说白了就是地方的土皇帝,他给的下马威,谁敢不受? 可话虽如此,起身的时候,陆英眉头却还是蹙了一下,这腿间的伤属实是…… 这番等待怕是不好挨。 但她并未言语,只扶着月恒出了车厢,以往瞧见她总要阴阳怪气几句的商贾们,这次已然被日头晒得没了气性,陆英也懒得理会他们,本想寻个阴凉地等一等,结果一眼看去,竟毫无遮挡,她心下一叹,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太阳底下晒着。 耳边却忽然“吱呀”一声响,那朱红的大门竟然被打开了,身着玄甲的府卫出现在门前:“节度使传唤,诸位请吧。” 陆英有些惊讶,她来得竟这般巧。 众人不敢怠慢,连忙肃容整衫,低眉敛目地进了门,可刚绕过照壁,就没人再敢往前,因为中庭里,一人正被绑在春凳上打板子。 陆英只瞧了一眼就认出了那人,那竟是齐州府的知府。 青州境内共一府九郡,齐州府是最富庶的,齐州知府也是最嚣张的一个。 可现在,却被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商贾们脸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们虽然猜到了虞无疾初来乍到,要杀鸡儆猴,可谁都没想到,他竟挑了知府这样的地方高官。 他果然如同传闻那般狠辣。 陆英攥紧了袖子,十分庆幸昨天将自己的痕迹抹得干净。 “都到了?” 清洌的男人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疏懒玩味,陆英被惊得回神,连忙抬眼看去,就见正堂前的石阶上大咧咧坐着一个人,外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让人看不清楚容貌,却能瞧见他大敞的衣襟,和坦荡荡露着的胸膛,那一看就充斥着力量的薄肌上甚至还有她留下的抓痕。 陆英故作镇定地垂下头,跟着众人见礼。 此人虽然没穿官服,这身装扮也完全说得上是失礼,可这是使衙署,敢这么穿的人,除了那位新任节度使外,不会有第二个。 “我这个人不喜欢绕圈子,”虞无疾没有喊起,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给你们三天时间,自己把烂摊子处理干净,万一让我查到了……” 他笑了一声,话里没有多少戾气,可衬着那板子击打在皮肉上的动静,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好半晌才有人回神,应承着将见面礼送了过去,虽说这节度使给的下马威厉害,可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要赶紧露脸,这时候谁的礼物能入眼,谁就算是得了通天梯。 其余人也不甘示弱,挤挤挨挨地往前,生生将陆英挤到了最后面。 往日里他们生意抢不过陆英,心里都憋着气,此时便撒了出来,生生堵住了往前的路。 陆英心里啧了一声,却也没有争强,她今天并不想出这个风头。 “怎么还有个姑娘?” 虞无疾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陆英一愣,这里的姑娘只有她一个。 可她被人群遮掩着,对方怎么看见她的? 她诧异抬眼,这才瞧见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坐时不显,他这么一站众人才看出他那鹤立鸡群的身高,衬着那一身的威势,竟如山岳将倾般压得人不敢喘息,哪怕只是被他的目光扫过,都觉得膝头发软。 “上前来。” 男人再次开口,方才还将前路堵得严实的人立刻分海般让出了路来,陆英极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见他脸上并无异色,心下一松,这才抬脚走近。 等到了跟前时她才发现虞无疾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 对方打量她两眼,语气忽然温和了下来:“听说齐州府出了个巴清,就是你吧。” 陆英并未因这点温和而放松,反倒是心里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说实话,她被格外优待的时候也不少,但大都伴随着算计和图谋,而此人又比旁人都要骇人一些。 “少师谬赞,民女陆英,见过少师。” 官场以京官为尊,哪怕少师只是个加封的虚衔,远不及节度使有权有势,可旁人仍旧会尊称少师。 她说着自袖间掏出一本册子,“些许心意,请少师笑纳。” 虞无疾没再开口,却也迟迟没有伸手来接,气氛莫名凝滞,明明满院子都是人,却静得针落可闻,陆英的心便在这份安静里一点点提了起来。 是嫌少,还是下马威还不够? 想起身旁还血肉模糊的知府,陆英掌心沁出了一层粘腻的冷汗。 “怕我?”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男人忽然开口,说话间他自阴影下走了出来。 那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力,陆英本能地后退,却被人抓住了手腕,她猝然抬眸,眼神一瞬间锋利起来,却对上了一双包容的眸子,她一愣,英武桀骜的男人却在此时轻笑出声:“小陆英,不记得舅舅了?” 第2章 孽障 舅舅? 陆英愣住,她哪来的舅舅? 她娘是独女,双亲早就亡故了。 许是她眼底的惊讶太过明显,虞无疾再次笑起来:“你果然不记得了,也难怪,你那时候年纪还小,只到我……” 他伸手在自己大腿上比画,一个亲卫模样的年轻人却在此时快步走了过来,附在虞无疾耳边说了几句话。 虞无疾的话音便顿住了,虽然仍旧一副含笑模样,可目光却淡了下去,那变化微不可查,可给人的感觉却完全变了。 冷酷狠厉,毫无感情,看得人遍体生寒。 他却并未言语,目光扫过陆英时,神情便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今天日头大,就不留你了,改日我去陆家拜访,再和你详说。” 陆英连忙应声,行礼后退了下去,可刚转过身,她指尖便攥紧了,这些年为了立足,她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唇语便是其中之一。 刚才她清楚地看见那亲卫说的是——“已经遣人去查昨夜那女子,若是寻得,要如何处置?” 她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不多时,身后一道清晰又冷漠的声音传来—— “杀。” 三伏天里,她硬生生出了一层冷汗,虞无疾此人,果然不能招惹。 还好,她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轻轻吐了口气,加快脚步往外头走,冷不丁有人唤了她一声,她心头一跳,迟了片刻才转身,却是一个府卫,对方撑了把伞过来:“主子说日头大,吩咐小人送姑娘出去。” 陆英一顿,遥遥看向虞无疾,对方正站在日头里和亲卫说话,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头看了她一眼。 犹豫片刻她还是没有推辞,被府卫一路送上了马车。 月恒见她出来,连忙递了个荷包给府卫,等马车将使衙署落在身后她才捂着胸口舒了口气:“节度使这般体恤,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怕。” 陆英不置可否,所谓无利不起早,她不相信虞无疾会无缘无故就自降身份来和陆家攀亲戚,还对她这般和颜悦色,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只是她还没想明白。 但这个不着急,要紧的是另一桩。 马车踢踢踏踏停在凌霄楼前,掌柜的一见她的马车,立刻上前来迎:“大姑娘来了,小公子就在二楼摘星雅间,平日里来往的朋友们都在。” 掌柜口中的小公子,名唤陆承业,乃是陆英的庶弟,也是陆家唯一的儿子。 “姑娘,您寻小公子做什么?” 月恒忍不住开口,陆英和家人一向不睦的,尤其是和这个弟弟。 陆英冷笑了一声,寻人做什么? 自然是算账啊。 她抬脚上了楼,还不等走近,陆承业的声音就传了出来:“真是可惜,昨天那么好的机会,竟然被她给跑了。” “当时人多,我没敢大张旗鼓地找人,”另一人开口,“但你放心,以后机会多的是,我绝不会看着她一个女人来和你抢陆家,真是不知廉耻,你爹都说了陆家要交给你,她哪来的脸抢?” 这声音陆英也十分熟悉,正是昨日借口商谈生意却在她酒中动手脚的赵迟,她本想收拾完陆承业再去找他,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要脸!”月恒也听见了这话,气得啐了一口,“他明知道陆家的产业至少有六成都是姑娘你赚来的,还在这里装傻,老爷自己那份爱给谁给谁,凭什么把你的给出去?我去找他们理论!” 她说着要推门,却被陆英拉住—— “无须与这般人费口舌。” 她轻声开口,今天是来算账的,不是讲理的。 她看向掌柜,声音淡淡:“清客,关门。” 掌柜的立刻会意,连忙下去安排,不多时酒楼里就安静了下来,但雅间里的人一无所觉,赵迟还在滔滔不绝,“……不过她还是有些本事的,陆小爷,咱们是不是得找个替死鬼?万一她查到是咱们合谋……” “你怕什么?” 陆承业一声呵斥,话里满是嘲讽,“就算她查到了又能怎么样?我可是陆家唯一的儿子,爹娘都站在我这一边,她说了也没人信。” 他斜睨了赵迟一眼,满脸得意,“待会我就回家躲着,当着爹娘的面,她动不了我的。” 月恒气的发抖,陆英脸上却没有半分情绪,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才看了一眼面前的门板,轻启朱唇:“打。” 刚上楼的打手们得了命令,立刻就冲进了雅间,里头顿时混乱起来,夹杂着陆承业惊惧交加的声音:“你们干什么?我可是酒楼的少东家,你们敢……” 后面的话淹没在一片惨叫里。 陆承业被打得抱头鼠窜,边跑边叫骂,冷不丁看见了门口的陆英,他脸色顿时一白,他没想到陆英这么快就查到了他,还找上门来了。 “阿姐,我刚才都是说笑的,”他慌忙求饶,再不见方才的嚣张,“你别当真,你快让他们住手,我可是你亲弟弟啊……” “好生吵闹,”陆英揉了下额角,“惹人心烦。” 打手立刻蜂拥而上,几巴掌打得陆承业满嘴鲜血,再不能开口。 陆英懒得再看,嘱咐人格外关照陆承业和赵迟后,便带着月恒去谈了生意,可月恒却有些心不在焉,刚才的确是出了气,可一旦回府…… 可她心里又存着一丝侥幸,总觉得这次小公子做得那般过分,老爷再偏心也该护着陆英一回,然而两人刚回陆家,还不等走出风雨连廊,正堂里就传出来一声厉喝:“孽障,跪下!” 第3章 不孝女 月恒被唬了一跳,连忙朝正堂看去,就见陆父正铁青着脸坐在上首,身边就是陆承业,此时正窝在一个中年妇人怀里哭嚎,一张肿成猪头的脸格外醒目。 “姑娘,小公子肯定没说实话,您要好好解释。” 陆英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抬脚进了正堂,却是半分都没理会陆父的呵斥,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陆英!”陆父高喝一声,怒目圆睁,“你把弟弟打成这副样子,还有脸坐?” 陆英只当没听见,垂眸看向陆承业,语气冷淡:“你怎么说的?” 陆承业大约没想到她会问自己,哭嚎声一顿,随即缩进了中年妇人怀里,却一声都没敢吭。 那妇人知道他心虚,连忙将他抱得紧了些,随即红着眼睛看向陆英:“大姑娘,咱们知道你心思野,你抢弟弟的家产就罢了,可怎么能对他下这种狠手?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此人就是陆承业的生母苏玉,原本只陆父行商时的风流债,却因为生了陆家唯一的儿子,便成了陆家的贵妾,平日里颐指气使,比陆夫人还像主母。 “闭嘴,”陆英却并不给她这个脸面,“我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苏玉被呵斥的脸色涨红,抽泣着看向陆父:“老爷,我好歹给陆家生了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姑娘竟然这般羞辱我……” 陆父被挑唆得脸色漆黑,抖着手指向陆英,开口就要骂人,却被陆英一口打断:“父亲就不问问,我为何教训他?” 陆父神情一僵,自己的女儿他还是了解的,陆英虽然有些嚣张,可不是不讲理的人,对陆承业下这般狠手,必然是有理由的,他方才情急之下,竟没想到这茬。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天大的理由也不能把人打成这样。 他想着怒气越发蓬勃:“他是你弟弟,就算他哪里做得不对,也是因为你这个长姐没教好,你不反省自己,竟还有脸责怪他?” 月恒听得直咬牙,她就知道老爷会偏心,好在还有夫人,她连忙给旁边的侍女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请人。 侍女匆匆走了,陆英却并未言语,只抬起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陆父。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教训你,你还不服气了?”陆父提高了音调,“果然是在外头跑野了,今天你就把手上的铺子生意都交出来,去祠堂跪着好好反省。” 月恒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该插嘴,可实在是忍不住:“老爷,小公子与人合谋算计姑娘的清白,在青州这地界,这是要人命的,您合该教训他才对,怎么能罚姑娘?” 陆父高昂的怒气一顿,他没想到陆承业做的是这样出格的事。 可随即他就再次呵斥出声:“胡说八道,真是反了,少爷的名声你也敢污蔑,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不管怎么样,儿子不能背上谋害亲姐的名声。 下人连忙上前抓人,一只茶盏却在几人脚边砰然炸裂,四溅的碎瓷片唬得众人连连后退。 “动我的人,你们当我死了吗?” 陆英扶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凌厉的目光扫过门外的下人,惊得众人头都不敢抬。 “你敢忤逆我?!” 陆父爆喝一声,脸色铁青,陆英反倒笑了,她理了下鬓角,语气冷淡:“父亲,想要我手里的铺子和生意是吧?来抢啊。” 她笑意加深,满脸嘲讽,“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无须和我说废话,动手就是。” 陆父虽然知道陆英越大越猖狂,却没想到她会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一点颜面都不给他这个爹留,他气得直哆嗦,可又心虚得厉害。 外头都说他虎父无犬女,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很多生意都是陆英顶着他的名头去谈的,和他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然而陆家的老伙计们却都知道,所以他们,只认陆英。 他一时无话可说,好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适时响了起来。 “老爷,你莫要和英儿计较。” 是陆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月恒心里一松,夫人来了就好,她连忙上前说话,却还不等开口,陆父就是一声呵斥—— “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他将怒气都发在了脾性温婉的陆母身上,“你没为我陆家开枝散叶就罢了,还生了这么一个不孝的东西,你看看她把承业打成了什么样子?” 陆夫人这才看见鼻青脸肿的陆承业,顿时被唬了一跳,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陆英:“你怎么下这样的狠手?” 月恒连忙解释:“是小公子先设计姑娘,他与旁人合谋,要去污姑娘的清白。” 陆夫人一愣,连忙上前抓着陆英打量:“可伤着了?” 陆英脸色缓和下来,和方才那大逆不道的锋利样子判若两人。 “有惊无险,母亲不用担心。” 陆夫人松了口气,又看向陆父:“老爷,承业做出这种事,你怎么……” “住口!” 陆父疾言厉色地驳斥,“承业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承业可是记在你名下了,你却不信他,你就是这么做嫡母的?” 陆母被噎住,神情为难,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父看着她,眼底精光一闪:“你养女不善,我看也教导不好承业,他还是让苏玉教养吧。” “这万万不行,老爷息怒。” 陆夫人被戳中了软肋,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看向陆英,小声劝慰:“英儿,别和你父亲弟弟置气,快认个错,他们不会和你计较的。” 陆英静默片刻,才垂下眼睛和她对视:“母亲,你明知道我受了委屈,还要让我认错?” 陆母尴尬地低下了头,嗫嚅道:“你不是说,不要紧吗……” 陆英又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抬手扶住月恒,低声道:“回去吧。” 月恒连忙掺着她往外走,陆夫人犹豫片刻,还是拉住了陆英的袖子,面露恳求:“英儿,就是认个错而已,你别让母亲难做。” 月恒没想到夫人来了会是这样的结果,急得想哭:“夫人,你怎么能这样?是姑娘受了委屈啊。” 陆夫人面露心疼,神情再次为难起来,冷不丁耳边一声脆响,是陆父摔了杯盏,她神情一变,语气也坚定起来,“母亲知道你委屈,可母亲养你那么多年,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就当母亲求你。” 陆英指尖发抖,用力握住了月恒的手,却死死抿着嘴唇没有出声。 “英儿。” 陆夫人声音凄厉,“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陆英脚步顿住,心口憋得生疼,明明一肚子话可说,却又一个字都不想开口。 父亲明目张胆地算计她,她自然可以翻脸,可她母亲…… 罢了,罢了。 她动了下嘴唇,一声轻笑忽然响起—— “这般热闹,看来虞某来得巧。” 第4章 别乱叫 陆英一怔,下意识寻声看去,就瞧见高大的男人正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着他们,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少师?” 她惊愕回神,连忙往前迎了两步见礼,“不知贵客登门,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短短几步路的功夫,她已然将那铺天盖地的情绪尽数收敛,再瞧不出分毫。 虞无疾侧头瞧了她两眼,才大步走了过来:“不必多礼,兴之所至,就来看看。” 擅自登门其实十分无礼,可谁也不敢指责他,还得由着他登堂入室。 里头几人听见动静都已经站了起来,瞧见虞无疾旁若无人的进来,陆父连忙拱手作揖,姿态十分谦卑,再不见半分刚才的咄咄逼人—— “敢问贵人是……” 说话间他看向陆英,示意她快些引见。 陆英不着痕迹地揉了下生疼的心口,这才开口:“这位是青河道巡察使兼督察院左都御史,加封少师,也是青州新任节度使,虞大人。” 一串名头唬得陆父腿软,慌忙带着众人跪了下去:“拜见少师大人,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满心惊慌,不知道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纡尊降贵来陆家一个商贾之家,很快他又想起了知府被杖责的事,一时间被唬的两股战战,冷汗都冒了出来。 虞无疾却仿佛没瞧见他,自顾自看向陆英,唇角带着一贯的浅笑:“我就这般拿不出手?还有个名头怎的不提?” 陆英想起他说的那句舅舅,一时语塞。 她方才的确是有意略过这茬的,虞无疾可以纡尊降贵来和陆家攀亲,可他们却不能上赶着,万一他只是说笑呢?万一他后悔了呢? 他们担不起他的反复无常。 “民女一时疏忽,少师见谅。” 虞无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径直自众人身旁走过,在上首坐了下来:“都起来吧。” 他目光落在陆夫人身上,“阿姐,你可是也不记得我了?” 众人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陆夫人。 陆夫人却正看着虞无疾出神,片刻后眼睛一点点睁大。 “你,你是虞家弟弟?” 她面露惊喜,看得陆英也惊讶起来,虞无疾和她母亲真的有渊源? 不等她开口,陆父已经按捺不住询问出声:“这是怎么回事?你当真认识贵人?” 陆夫人又惊又喜,盯着虞无疾又看了两眼才开口解释:“我家当年与邻家相处极好,双方便互认了干亲,十几年前我父母亡故的时候,就是少师来吊唁的,你忘了?” 陆父心虚地扭开头,当时陆夫人娘家人都死了,他没了忌惮,自然就不怎么上心,对宾客也就是草草敷衍,哪想到其中竟藏着这么厉害的人物。 这女人也是的,竟然也不提醒他。 “阿姐还记得就好,小陆英~” 虞无疾忽地拉长了调子,目光也落在了陆英身上,“现在可信我了?” 众人的目光便又齐刷刷落在她身上,陆英不自觉哽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人这般记仇,自己当时不过是懵了片刻,就被他问到了脸上来。 “民女从不曾怀疑少师。” 她假笑着应承了一句。 虞无疾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虞某误会了,竟平白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话里带着若有似无的逗弄,显然是一个字都没信,陆英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想找补两句,可刚抬起头,话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陆父挡住了身影。 他满脸红光,激动得浑身发抖,这可是节度使啊,若能攀上他,陆家在齐州府还不是横着走? 他强忍着激动,再次见礼:“少师大人,既然两家有这样的缘分,今日一定要给我们个机会,让我父子二人陪您好好喝上几杯。” 陆夫人连忙附和:“正是,一家人合该好生熟悉,我这就让人去备菜。” 陆父顺势将陆承业推到了虞无疾面前:“少师,这是我陆家的独子,正学着接手家业,承业,快喊舅舅。” 他迫不及待想给儿子铺路,虽然陆英难缠,可若是有虞无疾给陆承业撑腰,那就是再来十个陆英也抢不走陆家。 月恒有些着急:“姑娘。” 她显然是看出了陆父的打算,很想阻拦,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英朝她摇了摇头,月恒都看出来的事情,她怎么会看不懂? 若是换成旁人,她自然会想尽法子从中作梗,可这是虞无疾,掌权已久的封疆大吏,她没有那个能耐去干涉他的决定。 何况,昨夜的事始终是个隐患,她也不敢招惹此人。 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陆父有些尴尬,又不敢开口催促,只好又推了一把陆承业:“快叫舅舅啊。” 陆承业还沉浸在见到节度使的惊惧里,被这么一推才回神,瞧见虞无疾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可很快另一股情绪就涌上了心头,如果有个节度使做舅舅…… 他被激动冲昏了头脑,伏地就去磕头:“小子承业,拜见舅……” “别乱叫。” 虞无疾却在此时开了口,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男人语气冷淡,连脸上惯常带着的浅笑都没了,“我记得,阿姐只有陆英一个孩子。” 第5章 昨夜的女子找到了 陆英惊讶抬头,虞无疾这是……不认陆承业? 为何? “大姑娘,你说少师他是不是很讨厌小公子?” 月恒小声嘀咕,话里满是兴奋,陆英却颇为无奈,虞无疾之前都没见过陆承业,何来讨厌之说?方才那话大约是为了顾忌她母亲的颜面,若是她母亲开口—— “承业是记在我名下的。” 陆夫人果然开了口,语气急切的解释,唯恐慢一步,陆承业就要受委屈,“他如今就是我的儿子,和英儿是一样的。” 月恒抿了下嘴唇,不说话了。 陆英拍拍她手背,意料之中的事,她并不意外。 其实她也不需要借外力,她只靠自己也能夺到陆家,所以,没关系的。 她拉着月恒就要走,身后虞无疾却哂了一声:“哪里一样?” 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因为陆夫人的解释就缓和下来,甚至还更冷了些,听得夫妇二人都噤若寒蝉,陆承业也跪在地上没敢动弹。 陆英没忍住回了头,却瞧见虞无疾正看着她,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他抬了抬下颌:“过来。” 陆英拿不准他要做什么,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却还是走过去,在男人身边站定。 虞无疾没再看她,目光落在了陆夫人身上,语气更冷:“阿姐,你糊涂啊,身为母亲,怎么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护着?” 似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这般指责,陆夫人惊愕抬头,可对上虞无疾的目光时,她又羞愧地低了下去。 陆英却比她更惊讶,虞无疾这话何意? 他这是在给她鸣不平? 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虞无疾身上。 对方似乎对目光格外敏感,立刻便侧过头来。 陆英连忙垂下眼睛,位高权重之人,大都不喜欢被人直视,她方才惊愕之下失了分寸。 “想看便看,我倒也不至于见不得人。” 虞无疾笑了一声,话里带着点纵容,倒像是毫不在意那点小节。 陆英还是屈膝一礼:“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少师见谅。” 虽然虞无疾打从见面开始就表现得处处和善,可她还是那句话,此番作为,必有缘由,她不得不谨慎。 虞无疾默了片刻,忽然长长一叹:“小陆英啊~” 他话里都是无奈,“旁人上赶着认我,你却非要生分。” 陆英一时语塞,对方若是打太极,她还能周旋几句,可说得这般直白,反倒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她心里不是没有波澜的,打从陆承业来到陆家,便再没有人为她说过话,给她撑过腰,虞无疾方才的举动,让她久违的体会到了有依靠的感觉。 可她没有陆家父子的自信,想得也更多一些,实在不敢应承。 虞无疾像是被她的沉默气笑了,低声道:“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啊。” 陆英连忙要解释,一抬头却瞧见虞无疾脸上并没有半分恼怒,反倒一副说笑模样。 这个男人,看着那般不怒自威,却原来这般喜欢玩笑。 但她还是打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只是男人却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坐回了椅子上,“罢了,不给就不给吧,自家人,上赶着也不丢人。” 他目光又落在陆父身上,“你不会也要我上赶着吧?” 明明他还是含着笑的,却看得陆父浑身一抖,他不明白这般骇人的人,陆英怎么会不怕,却不敢耽搁,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少师有何吩咐,无有不从。” “只是好奇罢了,”虞无疾温声开口,“我这个人爱看热闹,方才听了一半,还没弄明白来龙去脉,只听着你们要陆英认错,她是做错了什么事,要你们这般疾言厉色?” 陆父噎住,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渗了出来,按照他以往的做法,必然是要优先保全陆承业的,可刚才虞无疾偏袒的那般明显,他哪里还敢说那种话? “怎么不说话?”见他迟迟不开口,虞无疾好脾气地安抚,“放心,我这个人素来不护短的,实话实说就是。” 陆父越发紧张,不护短? 虞无疾不护短吗? 他想着方才对方的所作所为,怎么想怎么不敢相信,可又不敢再耽误时间,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不过是孩子们吵了几句,哪算得上是错?是吧,夫人?” 陆夫人连忙附和点头,虞无疾却没理会两人,只看向陆英:“是这样吗?” 虽然是寻常询问,可这话却莫名给了人一种,他只信她所说的错觉。 陆英摇了摇头,将那莫名其妙的念头甩了出去,思绪清明的瞬间,她清楚的察觉到陆家夫妇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身上,一道警告,一道恳求,显然都怕她会拆穿。 可她怎么敢拆穿呢? 这若是说了实话,势必要牵扯出昨晚的事来,到时候虞无疾可就要翻脸了。 “是,不过是吵了几句嘴,带累少师挂心了。” 她心里已然想好了说辞,以应对虞无疾的追问,可对方安静片刻,只道:“没吃亏就好。” 话说得平淡无波,却听得陆英有些恍惚,那种被人撑腰的错觉又来了,她只好再次摇了摇头,可心里却多少有些感激。 虽然虞无疾登陆家的门不可能是为了她,可他的到来也的确是为自己解了围,想到这里,她是该有所表现的。 “少……” “属下单达求见。” 一道男声忽然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她的话,她侧了下头,就瞧见一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抱拳立在门外,模样颇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很快就想了起来,她的确见过对方,就在使衙署,就在今天,此人奉命在查昨夜的女子,也就是说,他在查她。 可他现在却来了这里…… 陆英心头重重跳了一下,不等她冷静,侍卫便抬起头,一字一顿道:“禀主子,属下幸不辱命,昨夜的女子,找到了。” 第6章 不问罪? 陆英骤然攥紧了指尖,找到了? 怎么会…… 她心乱如麻,怎么回想也不知道自己是遗落了什么痕迹,竟被人这么快就发现了,却强行维持了冷静,没有让自己露出分毫破绽来。 可月恒却没有这样的定力,几乎是在听见单达话的瞬间,她脸色就白了下去,下意识想抬脚凑过来,却被陆英一摇头,定在了原地。 事情只要没钉死在她身上,就不能露出破绽来。 “还挺快,” 虞无疾也抬眼朝外看去,话里却听不出多少情绪,“杀了就是,怎么还追到这里来了?” 侍卫单达面露为难:“此女子身份特殊,怕是得您听过详情后再定夺。” 他话音落下,目光扫过陆家众人,月恒本就苍白的脸色因为这一眼越发难看,几乎要站立不稳,陆英的指尖也攥得更紧。 单达这一眼兴许并没有别的意思,可她心虚,所以这一眼在她看来就像极了定罪,所以即便她极力控制,脸色还是难看了几分。 “陆英?” 身旁忽然有人唤了一声,她侧头,就瞧见虞无疾正看着她,那黑漆漆的眸子,仿佛要看透人心一样,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她心绪越发混乱,却只是掐了把掌心,强撑着冷静下来,她不闪不避地对视回去:“少师有吩咐?” “吓到了?”虞无疾一开口,那股莫名的压迫力就散了,他挠了下头,带着点不甚明显的尴尬,“刚才忘了你在,一时没注意,别往心里去。” 他说着起身,手也抬了起来,似是想摸摸陆英的头,可又想起来对方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这般举动很不合适,所以那手抬到半路又收了回去。 “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不在这里说? 陆英有些不明白虞无疾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看向单达,他竟也没说别的。 难道是……顾忌着姐弟情分,不想当着她母亲的面,抓她走? 那稍后,还会有人来寻她吗? 她脑海里思绪翻飞,面上却分毫未露,见虞无疾抬脚就走,还跟了上去:“民女送少师。” 她这话一出口,陆家众人才回神,纷纷凑上来:“草民恭送少师。” 虞无疾扫了几人一眼,目光落在陆英那不大好看的脸色,抬手拦住了她:“我认得路,不用人送。” 陆英没再强求,陆家众人也顺势停下了脚步,等那主仆二人不见了影子,便凑在一起交谈起来,听着十分热闹。 陆英没有理会,扶着门框,遥遥看向二人消失的方向,动都没动。 月恒快步走过来,声音打着颤:“姑娘,怎么会查得这么快?” 陆英抿了下嘴角,并未言语,她还是不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 她从来不是做事马虎的人,何况还牵扯上虞无疾这样的人,怎么就会被查到呢? 虞无疾的人当真这般厉害? “夫人,改日你备上厚礼带着承业去拜访虞少师……” 陆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听得出来情绪很激昂,与陆英这里的紧绷相比,那一家四口,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今天少师不认承业,一定是你没解释清楚,这回你要好好说说,等他松口,陆英就不能再作妖了,咱们家里也能安生了。” 陆夫人连忙答应,苏玉母子也跟着附和,倒是谁都没注意到陆英还没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开始编排她。 月恒有些难过,紧紧抓住了陆英的胳膊,正要安慰她两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 众人被惊得回头,似是这才瞧见陆英还在,脸色多少都有些变化,可很快就顾不上她了,因为来的人方才见过,正是那侍卫单达。 “军爷怎么又回来了?” 陆父连忙上前迎了两步,倒也不是他谄媚,连虞无疾的下人也要奉承,而是此人身上的确有朝廷赐的军职,正六品营千总,实打实的命官,他不敢怠慢。 对方却并未理会他,径直朝着陆英来了。 “陆大姑娘。” 陆英合了下眼睛,果然如此。 “可是少师要见我?” 说话间她主动往前走了一步,脑海里已经转过了千百种脱罪的说辞。 单达却被问得一愣,随即连忙摇头:“主子与姑娘一见如故,自然是要再见的,只是今天不着急,主子是见姑娘脸色不好,怕自己惊吓了你,遣我来给姑娘送些安神香。” 说话间他递了个盒子过来,陆英有些茫然,不是问罪,而是送香? 什么意思? 可她并不敢多问。 她迅速收敛了情绪,低低咳了一声:“月恒。” 月恒此时才回神,连忙双手接过,陆英道了谢,目送单达出了陆家大门,脑海里思绪更乱,虞无疾是闹得哪一出? 夜风迎面而来,还带着白日里的暑气,陆英被热得回了神,脑袋隐隐疼了起来。 她抬手锤了两下,月恒连忙扶住了她:“姑娘,快回去歇着吧,奴婢让人去请个大夫来,打从当年在北边受了伤,您这身子就弱得厉害,真是该好生调养……” 她絮叨起来,听得陆英脑仁更疼,却又惦记着她方才也受了惊吓,不想骂她,只好默默忍了,脚下步子却加快了许多,盼着早点回了院子,好让她消停一些。 可刚一动弹,身后就有人怯怯地唤了一声—— “英儿……” 她回头,正对上陆夫人期期艾艾的目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眼底还带着愧疚和心虚,伸出手来似是想抓陆英的手,“母亲方才……” 想起她方才的步步紧逼,陆英心口又疼了起来,她避开了陆夫人的手,冷声道,“母亲还是去看看你的好儿子吧。” 她拉着月恒就走,等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才放松了些,揉了心口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在那盒安神香上,却是许久都没吭声。 虞无疾…… 这一宿她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做了几个噩梦,却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等天亮的时候,她脑袋疼得比昨天还厉害,只好去拿备下的药丸子,却不等含进嘴里,月恒焦急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姑娘,出事了。” 第7章 请他上路 使衙署 浑身是血的齐州知府被扔在地上,动作间碰到了身后的伤口,一时疼的脸色煞白,连叫喊都没了力气。 一年轻姑娘正哭得梨花带雨,瑟瑟发抖地缩在他身旁。 虞无疾一进门就瞧见了这幅情形,脚下不由一顿,单达匆匆追上来,不防备他就停在门口,险些一头撞上,趔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却不等喘匀气就连忙解释—— “这就是属下说的特殊情况,那姑娘……” “东西送到了?” 虞无疾却打断了他的话,显然比起这父女两人,他更关注陆家的情况。 单达点点头,虽然被打断了话茬,他却没有半分犹豫:“送到了,但瞧着陆大姑娘不太喜欢那香,眉头都皱起来了。” “安神香不都一样?”虞无疾挠挠头,“大了,有喜好了,小时候给她根草都能玩半天,” 他顿了顿才又开口,“明天你再跑一趟,把齐州府的香都送过去,总有她喜欢的。” 听见单达应了一声,他这才抬脚往里走。 “这姑娘是宋知府的女儿,” 单达立刻跟上,接上了自己之前的话头,和虞无疾解释:“这姓宋的一直让城中的客栈酒楼盯着咱们,您一住下他就得了消息,还让店家下了药,然后把女儿送了过去,您昨夜动的就是她。” 虞无疾这才明白过来单达说的那句“身份特殊”是什么意思。 命官之女,的确不好就这么杀了,那就—— “请宋知府上路吧。” 他随口吩咐一句,径直从父女两人身边走了过去。 宋知府还想着趁机将女儿送到他身边伺候,没名分也成,没想到却听见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浑身一抖,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砰砰磕头:“少师饶命,下官不敢了,下官再也不敢了……” 虞无疾没回头,反倒是府卫被单达喊了过来,一左一右将他拖了出去,他脸色煞白,叫喊得撕心裂肺:“放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无权动我,放开……”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杖责声里。 宋姑娘眼看着父亲被打得不成人形,浑身一抖,吓晕了过去。 单达只好喊了两个侍女来,想将那姑娘送回去,可没想到侍女一碰到她,那姑娘就惊醒了过来,抱着头缩成一团:“别杀我,别杀我,我没碰他,我没推开门就走了……” 单达脸色一变,这姑娘没碰虞无疾? 难道昨天还有旁人? 他匆匆去禀报,脸色很羞愧:“属下竟没发现第二人的痕迹,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虞无疾指尖轻轻敲动两下,单达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第二个人,有些能耐。 “酒楼的人都查过了?” “是,当时在楼中的人属下一个不落的都记下了,这是名册。” 单达将册子递了过来,虞无疾抬手翻开,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陆英?” 单达应了一声:“是,陆大姑娘昨天也在,但是天刚黑就走了……要不,属下去问问?” 虞无疾又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两眼,随手合上册子扔了回去:“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别拿这些腌臜事去污她的眼,接着查吧。” “是。” 单达接住册子,躬身退了下去,中庭里,府卫们正在清理地上残留的血迹,宋知府大睁着眼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了?” 陆英不敢置信的开口,“那可是五品的命官。” “千真万确,”月恒吞了下口水,被这变故唬得脸色发白,“日升今早去查账,刚好瞧见尸体从使衙署抬出来,那血淌了一路,她特意去打听了缘由……” 她将宋知府设计虞无疾的事详细和陆英说了。 日升是陆英身边最得用的丫头,平日里替陆英在外头行走,素来稳重,消息不可能有误。 “姑娘,”月恒声音忐忑,又带着点庆幸,“您说,少师查到了宋知府,这件事是不是就过去了?日后也不会再牵连到您?” 陆英虽然也盼着事情如此,可心里却并没有那么乐观,若虞无疾连命官都敢下手,那就绝对不会让这件事稀里糊涂的过去。 日后还是要尽力避开他才好。 “就当过去了吧,日后一个字都不要再提。” 月恒连连点头,扶着她起身,触手一碰却察觉陆英身体有些热,她“呀”了一声,面露焦急:“铁定是昨天中了暑气,就该请个大夫的。” 她埋怨地看了陆英一眼,昨天她就说请大夫,陆英不许,说不妨事,现在可好,发起了热症。 陆英只当没瞧见她的神情,自顾自打理发丝,几年前她寻得机会,北上开拓商路,的确积了些病灶,可她还年轻,些许病痛不值得如此在意。 月恒叹了口气,接了她的梳子帮她梳发,外头却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传话的丫头隔着门开口:“姑娘,刚才来了伙计通报,说夫人被几个官家人堵在珍宝铺子里,请您赶紧过去呢。” 陆英蹙起眉头:“夫人去珍宝铺子里做什么?哪个衙门里的官家人?” “奴婢也不清楚,只看伙计着急得很,说情形很不好。” 陆英没再开口,只站起了身,月恒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要出去,心里着急,这会儿都要中午了,正是日头大的时候,本就发热了,要是再出去晒一回,身体铁定受不了。 她忍不住插了句嘴:“去请老爷了吗?” “去请过了,”小丫头的声音低了些,“老爷说他旧疾犯了,不能出门。” 月恒被气笑了,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年陆父游手好闲,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哪来的旧疾? 分明就是不敢管。 出了什么事都往女儿身后躲,还要抢她的东西,世上哪有这么做父亲的? “姑娘……” 她一开口,就先委屈了起来,陆英有些好笑:“委屈什么?那是我娘,本就该我护着的,去备马车吧。” 月恒知道劝不动她,只能叹了口气下去准备,顺带还劝了自己两句,她这做奴婢的,不能总让主子操心,还要费心思来安抚她。 她努力平复了心绪,可到铺子里的时候,她还是气得涨红了脸,因为陆承业也在。 第8章 诛心 主仆两人这才明白,为什么陆夫人要选在这个时辰出门,还特意来了一趟珍宝斋,原来是要带着陆承业去使衙署拜访。 昨天晚上陆父提过这件事,只是她们谁都没想到,陆夫人会如此着急,今天就要去。 “她对这个儿子,真是上心啊。” 陆英低哂一声,站在车辕上静静看着铺子里的情形,素来怯弱的陆夫人正将陆承业护在身后,满脸惊惧地和人解释,她身前是铺子掌柜和几个伙计,身上都挂了彩,显然是刚才动过手了。 “拿赝品糊弄我,你们当我赵家是好欺负的吗?” 一年轻人推开众人,一把揪住了陆承业的衣襟,生生将他从陆夫人身后拽了出来,“那可是我祖母的寿宴,我却送了个赝品,还被人看出来了,我没丢过这么大的人!” 话音落下,他一拳砸在了陆承业脸上,随着一声惨叫,一颗牙掉了出来。 陆夫人惊叫一声,扑上来护住了摔在地上的陆承业:“赵公子,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 “好好说?今早献礼的时候齐州府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都知道我被一个商户子蒙骗,送了赝品,怎么好好说?” 后来宋知府的死讯传过去,寿宴就草草散了,他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就来找陆承业算账。 他捏起沙包大的拳头,满脸戾气,“今天我就要砸了你们的铺子,再好好地教教他怎么做人。” 眼看着他拳头又要落下来,陆承业连忙拉着陆夫人遮挡,冷不丁看见了车辕上的陆英,眼睛顿时一亮:“陆家的事都是她做主,你要打就打她,别找我,和我无关的。” 顺着他的手,众人齐刷刷回头,目光都落在了陆英身上。 陆夫人见她来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即眼底又浮起担忧来。 这人这么凶悍,下手又狠辣,英儿不会吃亏吧? 她很想上前,陆承业却抓着她的衣襟死死不松手:“娘,你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陆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弯腰扶起了陆承业。 那年轻人已经走了出去,隔着人群看向陆英,眼底闪过几分亮光,神情也玩味起来:“你就是陆英?我听说过你。” 陆英扶着月恒下了马车,屈膝见礼:“见过赵二公子。” 此人的赵和赵迟的赵是同一个,都是通判家赵家的儿子,只是身份境遇却天差地别,一个是嫡次子,一个则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偏赵迟又不学无术,以至于齐州府的官家子弟都懒得理会他,沦落到只能和陆承业来往。 “卖赝品的事,给个交代吧。” 赵二公子抬脚靠近几步,他身后的赵家下人们也跟着围了上来。 月恒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的淫邪,连忙上前一步:“你有话说话,别靠这么近。” 赵二脸黑了些,他素来不懂怜香惜玉,女人照样打,尤其是不懂尊卑的下人。 他抬手就要给月恒一巴掌,陆英却赶在此时开了口:“东西呢?赵二公子来算账,总不至于连东西都不带吧?” 赵二被分了神,没再顾得上打人,只歪了下头,下人立刻将一个盒子递了过来,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副前朝徐大家的字画。 陆英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假的,不由朝陆承业看了过去。 可这一眼却看了个空。 她一怔,目光再次环视殿内,掌柜知道她在找谁,苦笑了一声:“刚才少东家拉着夫人从后门走了,说要去见贵人,不能耽误时间。” 月恒气的跺脚:“小公子自己闯的祸,他怎么有脸走?见贵客难道比姑娘你还重要吗?” 陆英紧了紧抓着字画的手,静默片刻,低低嘁了一声:“走就走了吧,留下来也只是添乱。” 身边赵家的下人却动了起来,将她团团围住。 赵二垂眼看着她,眼底都是恶意:“他跑了,可你跑不了,既然陆家是你做主,那今天我就和你要这个交代。” 他说着往前一步,指节捏得咔吧作响,显然来者不善,月恒连忙要挡,却被陆英拦住,她不退反进,上前一步迎上了赵大。 她这反应完全出乎意料,赵二有瞬间的怔愣,陆英便在此时压低声音开了口—— “赵二公子,陆家每年往府上送那么银钱,你却来坏我陆家的名声,断我陆家的财路,你这么毁两家的交情,令尊知道吗?” 赵二被问得一愣,家中都是父兄管事,他并不知道两家还有这样的关系,可到底是陆家理亏。 “既想攀附我赵家,那就别做这种肮脏事,女人做生意连信誉都……” “你连和谁做的生意都不记得吗?” 陆英冷冷打断了他,“我来这里是为了维护陆家的声誉,不是为了给人顶罪,劝你慎言。” 赵二下意识闭了嘴,等回神后脸色逐渐难看起来,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吓住了。 可他到底也不敢继续闹,父兄严苛,万一真断了陆家这条财路,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让他就这么放过陆英,他心里也很是憋屈。 忽地一点亮光划过脑海,他眯起眼睛看着陆英:“不管这赝品是谁卖出来的,总是你陆家出了岔子,你要如何弥补?” 弥补? 陆英心里冷笑,陆承业的确鼠目寸光,可店里的掌柜伙计却不可能看着他砸自家招牌,这赝品一定另有蹊跷。 她刚要开口,一只手却先一步钳住了她的下颚,赵二不错眼地盯着她看:“虽然你年岁大了,可仔细瞧瞧,其实样貌尚可,做我的妾室也使得。” 陆英眸色漆黑,氤氲着怒气:“拿开你的脏手!” 赵二语气冷沉:“装什么装?谁不知道陆家巴不得把你嫁出去?不然你娘和弟弟能把你扔在这?我要是把你强行带回去,他们还得感谢我吧?” 陆英心口被刺了一下,她并不畏惧赵二这样的蠢货,也能笃定他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她和赵家的关系,可不全是靠着她送银子维持的,她手里也攥着赵家的把柄,赵二对她而言就是个跳梁小丑。 可他那话却让她无可反驳,她不知道母亲离开的时候,有没有真的产生过这种念头,毕竟对方始终觉得,她该成婚生子,安于后宅,为此还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不说话,是应了?” 赵二抬手就想去摸她的脸颊,斜刺里却有只手伸出来,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第9章 给你讨个公道 赵二一声惨叫,只觉得小臂骨头要活生生被捏碎一般,疼得他眼前一黑,叫声也越发凄厉起来。 陆英混乱的思绪都被这声惨叫惊散了,她连忙抬眸,却瞧见了一道宽厚高大的背影,虽然这个角度很有些陌生,可她还是认了出来,这是虞无疾。 可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陆夫人和陆承业不是去拜访他了吗? 她满心困惑,一道目光却落在了她身上,她抬眸,就见虞无疾正上下逡巡着她。 陆英极不喜欢被人这般注视,可虞无疾的目光却不一样,和赵二那种带着特殊意味的打量截然不同,他的目光很干净,带着几分淡淡的关切。 竟让陆英产生了一种,他真是自己亲人的错觉。 “脾气怎么这么好?” 虞无疾温声开口,话里带着点无奈,“脾气好,胆子小,你这得挨多少欺负?” 陆英听得有些茫然,虞无疾说得这个人,是她? 月恒连忙凑到了陆英身边,刚才赵二动作的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会儿总算是回过神来了,闻言连忙附和:“就是就是,我家姑娘被欺负惨了。” 陆英:“……” 她低咳一声,岔开了这个让人十分尴尬的话题:“少师怎么会在这里?” 被这么一问,虞无疾大约是又想起了自己手里还提着人,手上力道一重,瞬间换来了赵二的又一声惨叫。 他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开口,“正在周遭查看民情,听见动静就过来瞧瞧。” 陆英恍然,原来母亲和他约得地方不在使衙署,她就说,怎么会好端端地来了这里。 “是我处置不当,坏了少师的兴致,改日登门赔罪。” 虞无疾默了一下,扭头看向赵二,“我刚才那话,是这个意思吗?” 赵二疼正得脸色发白,浑身哆嗦,哪有心思听他说了什么? 但虞无疾这一开口,手上的力道却松了几分,总算给了他开口的力气,却是一张嘴就是大骂:“哪里来的狗东西,敢管我的闲事,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英拧眉,上前就要道明虞无疾的身份,却被男人又塞回了背后。 “下不去手教训,就远远看着吧。” 虞无疾侧着脸,隐约还能看见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带着浅笑,只是眼神却冷得很,“这等当街欺辱良家子的混账,若不严惩,必会败坏民风……小陆英,等着舅舅给你讨个公道。” 陆英微微一怔,心口莫名其妙地被戳了一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哪个字眼戳中的,只是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虞无疾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说,就牵扯到了陆英的情绪,说完方才那话便将赵二扔在了地上,随即脚一抬,稳稳踩中了对方那条几乎被自己拧断的胳膊上。 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下人们连忙抽刀冲了上去,等陆英回神的时候,门前已经躺了一地的人,虞无疾还站在原地,仿佛根本没动过,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赵二的胳膊,像是在琢磨怎么下手。 “少师,手下留情。” 她顾不得惊讶虞无疾是怎么在这短短几瞬就将人放倒的,连忙开口,她有一条商路,要北上出关,还得仰仗赵家给文书,不能就这么把人得罪死了。 可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声也响了起来,还伴随着赵二撕心裂肺的惨叫。 虞无疾丢下那软趴趴的胳膊,后知后地回头看过来,满脸无辜:“你刚才说话了?” 陆英看着地上形容凄惨的赵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木然摇头:“没有。” “没有就好。” 虞无疾咧嘴笑起来,却看得陆英额角突突直跳,虽然她也想过要教训赵二方才的放肆,可却没想过要用这种方式,虞无疾身居高位,自然无所顾忌,可她不行,她日后还得在赵家管束之下生存。 稍后送些得用的药材和大夫过去吧,若是赵家肯收,那就皆大欢喜,若是不肯……不知道新任知府会是谁,是什么脾性爱好……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影,陆英回神,就瞧见虞无疾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他那蒲扇似的巴掌还在她面前轻轻晃动。 “回魂了。” 男人含笑开口,身上已经没了方才教训赵二时的戾气,温和得像春阳。 陆英避讳似的垂下眼睛,心里默默想了两边宋知府的惨死。 “用午饭了吗?陪我用一些吧。” 虞无疾说了句什么,转身往前去了,陆英正在走神没能听清,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身边却有人咳了一声,她侧头,竟是单达。 “单将军也在?” 她诧异开口,自己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还龇着牙笑的单达瞬间收敛了神情,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陆姑娘,这些都是我收拾的。” 陆英恍然,她就说,虞无疾方才看着像是没动过的样子,原来真的没动过。 “单将军以一敌众,好武艺。” 她面不改色地称赞,听得单达哭笑不得,却到底也没拆台,他抬手指向前头:“姑娘快过去吧,少师请您用午膳呢。” 陆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没听清的那句话是什么,可脚下却并不想动弹,她很清楚,母亲和陆承业应当也在。 可她若是不去,说不得又会被泼什么脏水,再说,虞无疾既然开口,自然也容不得拒绝。 她轻叹一声,还是决定过去,只是在去之前,她得先处理另一件事。 第10章 找错人了 她弯腰将地上沾了脏污的字画拿起来,打开后缓缓自百姓面前走过:“诸位请过目。” 字画最后落在赵二眼前,他已经被下人搀扶着坐了起来,方才生生被折断胳膊的经历把他吓破了胆子,他毕竟只是个寻常的纨绔,实在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此时还满脸惊惧,看见陆英过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陆英将字画往前递了递:“赵二公子,这字画用的是最寻常的白麻纸,你应当不会不认得吧?看纹理,还是陈家铺子做出来的,物美价廉得很。” 赵二尚武,不通文墨,根本分不清纸的种类,可他好面子,自然不肯承认,便十分敷衍地点头,反正那么多百姓,总有人认得,陆英也不敢诓骗。 陆英就知道他会装模作样,也没理会,只继续开口:“可我陆家铺子里,最差也是宣纸,这墨想来你也看出来了,是松烟墨,此墨不宜作画。” 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赵二:“赵二公子,我陆家即便要作假蒙骗旁人,也不至于做得如此粗糙拙劣,还要费心力去买这些自家铺子里没有的东西,合常理吗?” 赵二稍稍冷静了些,见周遭并无人反驳,就知道陆英说的是对的,脸色瞬间涨红,又急着回去找他爹告状,用另一只手抓过字画就走。 陆英没再阻拦,她是不指望赵二主动为陆家澄清的,但也无妨。 “秦掌柜。” 她唤了一声,胡子花白的掌柜连忙走了过来:“姑娘有何吩咐?” 陆英微微一扬下颚:“传出话去,凡齐州府有学案者,皆可来我陆家铺子,领一刀罗纹宣。” 秦掌柜愕然:“姑娘,这罗纹宣可不便宜……” “为商者,信誉最重。” 拿了她的纸,这些读书人总不能再去传她陆家的闲话。 秦掌柜没再多说,答应着退了下去。 她这才看向单达:“单将军,请。” 单达回神,眼底还闪着亮光,他是武人,最不懂读书人的讲究,可不懂不代表他不知道其中的学问多深奥,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哪一个都大有学问。 陆英却一眼就能认出来,属实是厉害。 他不自觉多了几分热情,引着陆英往前,嘀嘀咕咕地问些笔墨纸砚的事情。 陆英边走边答,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云水楼上,那是陆承业最喜欢去的酒楼,那楼上备着雅间,供客人醉酒安寝。 上回,虞无疾就是睡在了这里。 她搓了搓指尖,故地重游,她得谨慎些…… “陆姑娘,到了。” 单达忽然开口,陆英思绪被打断,一抬眸却见云水楼离着她还有数步之遥,她诧异四顾,这才看见虞无疾正坐在一个馄饨摊子前。 为了凑合帐子遮阳,那桌椅颇有些矮小,男人那么挺拔的身体,就这么蜷缩了起来,看着颇有些憋屈。 奇怪的是,陆家母子竟然不在。 他们怎么会不在? “吃不惯?” 虞无疾见她站着不动,开口询问,说话间看了单达一眼,“去里头买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来。” 陆英回神,连忙摇头拒绝,今天虞无疾请她用饭本就是纡尊降贵,她怎么好再拿乔。 “这瞧着倒也新鲜。” 她敛起衣裙坐下,脑海里却不自觉想起方才虞无疾说的那句“给你讨个公道”。 打从当年为了出门行商,而和父亲立下契约后,她就再也没听过这种话,这冷不丁来一回,哪怕她明知道虞无疾此人招惹不得,心里也还是生了些波澜。 “少师……” 她斟酌着开口,尾音却被嘈杂声淹没,一群府卫鸣鼓敲锣的开道,一路冲到了小摊子前,陆英心头一跳,知道这是赵通判来讨说法了。 在对方眼里,赵二不过是举动孟浪些,何至于就要被生生折断手臂? 这仇算是结了。 她放下汤勺,提着裙角要站起来,可刚一动作就被虞无疾看了一眼:“坐好。” 陆英有些莫名,可她素来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自然也不会和虞无疾这样的人争长短。 她顺从地坐了回去。 一阵热风席卷而来,紧跟着一道肥硕的身体冲到了两人跟前,却是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对着虞无疾叩首认错:“犬子无状,竟劳动少师亲手教训,实在是下官教导不善,请少师重罚。” 陆英知道虞无疾势大,赵家不能如何,可她以为对方怎么都要争辩两句的,却没想到上来就是这般大礼。 她连忙再次起身,避开了对方的礼数,这次虞无疾倒是没拦她,只抬头瞥了她一眼,却半分理会赵通判的意思都没有。 夏日炎炎,又值正午,偏赵通判还生的富态,便越发受不住,不过片刻他身前的土地便氤氲了一团水渍,且在迅速蔓延。 然而虞无疾仍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自顾自地在吃碗里的馄饨,陆英也识趣地不开口。 她没有那个善心去同情赵通判,而且此时求情,就相当于是踩着虞无疾去做人情。 对方还没有这个分量让她去得罪这个活阎王。 她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装木头。 虞无疾的目光却再次落在了她身上,男人的目光很有存在感,逼得她不得不抬起了头。 对方却再次垂下了眼睛。 陆英满心茫然,这是何意啊? “少师,下官知错了。” 赵通判打着颤的声音响起,这短短一小会儿,他身上的官服已经被汗泅湿了,整个人也摇摇欲坠,瞧着十分凄惨。 可虞无疾却仍旧一副没看见他的样子,反倒是又看了陆英一眼。 这一刻,陆英福至心灵,试探着开口:“少师,赵通判来了许久了。” 虞无疾这才像是刚发现一样,侧头瞧了一眼:“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跪着?” 赵通判见他终于肯理会自己,长出一口气,十分感激地看了眼陆英,却并不敢起身:“下官是代那不成器的孽障来请罪的,他竟如此放浪,视国法如无物,简直是有辱门楣啊,多亏少师遇见,及时阻拦,才没有让他酿下大错,下官已经动了家法,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今日算他运气好。” 虞无疾放下汤勺,慢条斯理地擦了下嘴,“陆英给他求了情,再有下次,断地就不是胳膊了。” 赵通判连连叩首,又朝陆英道谢:“多谢陆姑娘了。” 陆英侧身避让,等赵通判被人扶走了,她才看向虞无疾,心思却有些乱。 如果说先前他出手相帮是一时兴起,那现在思虑这般周全,不但没让她得罪人,还让赵家欠了她一个人情,就是十分用心了。 这是一个极大的恩情。 “发什么愣?吃啊。” 虞无疾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一样,将馄饨往她这边推了推。 陆英拿起勺子,却迟迟没落下,心头诸般思绪划过,犹豫许久她还是开了口:“少师,母亲其实更看重陆承业,您若是看母亲的面子才这般照拂,那找错人了。” 第11章 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听她这话,不远处候着的月恒顿时变了脸色,却又不敢过来,只急得干跺脚。 虽然事实如此,可哪有上赶着把这样的助力往外头推的? 少师要是真听了这话,去帮小公子,那她家姑娘往后的日子,岂不是要更艰难? 可她不懂,陆英只想要自己该得的。 倘若虞无疾对她有所图谋,钱色,或者旁的,她兴许还会考虑做这样一笔交易,可不是,对方如此纡尊降贵,看的全是她母亲的面子。 然而母亲并没有想把这份爱屋及乌给她。 不是她的东西,她不稀罕。 然而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在他的沉默里,这一方天地迅速安静下来,连不远处的嘈杂声都变得模糊不可闻。 陆英捏紧了手里的勺子,轻轻将一个馄饨含进了口中,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种态度,兴许对方上次没察觉母亲的意思,可这次连她都这么说了,对方应该就明白了。 这样也好,她从不指望有人能帮她,何况那天的事始终是个隐患,离得远一些也更安全……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轻轻揉了下她的头。 “小小年纪,心思这么多,”虞无疾笑了一声,带着点逗弄,“为你说几句话,难道非要看阿姐的面子才行?再说,这点小事,算哪门子的帮?” 他收回手,踢开凳子站了起来,“小陆英,别想那么多,有人帮衬收了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钻出遮阳帐,被炽烈的日头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索性眯了起来:“日头这么大……坐我的车驾回去吧,别中了暑气。” 话音落下他径直走了,单达连忙去结了账,朝陆英匆匆一抱拳就追了上去。 陆英还在惊讶他刚才的回答,等注意到后面那句话的时候,主仆两人已经不见了影子。 “我乘了马车来的……” 她低语一声,静默片刻后神情复杂地捏紧了手里的汤勺,原本还想着趁机和虞无疾拉开距离,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毫无用处的答复—— 不看她母亲的面子,还能是看什么? 这个人真是…… 罢了,反正她该说的也说了,日后躲着就是了。 她低头继续去吃那碗馄饨,可发顶那被抚摸过的感觉却迟迟不散,仿佛虞无疾那只大手还附在上头轻轻揉搓一般。 她不自在地停了下来,犹豫过后,还是抬手,轻轻附在了方才被揉过的地方。 虞无疾…… 月恒小跑着凑过来,看着她叹了口气:“姑娘,你这是何必呢?小公子他们上赶着去攀亲戚,你偏要把人往外头推……那天的事应该……” 陆英侧头看过去,月恒瞬间闭了嘴,她的神情却仍旧没有缓和,语气也越发严厉:“我说过的,不准再提。” 月恒捂着嘴用力点了点头。 陆英这才缓和了脸色,又要了一碗馄饨给月恒:“你给我记着,日后躲着使衙署的人走。”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这话才说出来就被打破了,等她们吃完馄饨回了陆家,就看见门口站着两道熟悉的影子,虞无疾和单达。 他们怎么又来了? “少师怎么会在这里?” 虞无疾看了眼她身后的马车,那是陆英自己的,显然她并没有听话,但他也没多问,只含笑解释了一句:“使衙署人太多了,来陆家住两天,躲个清闲。” 陆英头皮有些发麻,住在陆家那岂不是稍不留神就会碰见? 可人既然来了,想必是母亲开口邀请的,她也不好拒绝。 “少师请。” 她只好上前引路,顺带介绍了一下陆家宅子。 陆家是套院,起初只是个小宅子,这些年不停扩建,如今也颇有些规模。 “少师先前来过,应该知道正堂的位置,父亲带着陆承业就住在正堂,母亲在后头的北苑,带着姨娘们一起住,妹妹们都在西苑……” “妹妹们,”虞无疾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你不住西苑?” 陆英眼神淡了些,原本她是该和妹妹们一起住的,可父母说她忙,怕扰了妹妹们,所以单独辟了个院子出来,就在东西苑中间。 可谁都清楚,那只是不想她“带坏”妹妹们罢了。 她也没有计较,前些年她很少留在家里,只是受伤后身体有些不如从前,她在家里的日子这才多了起来。 可现在那个位置就有些尴尬了,虞无疾自然是要住在东苑的,可进出东苑都要路过她的院子,不留神就会撞见。 这可真是…… 她心下叹气,面上未显露分毫,引着虞无疾往正堂去,还不等进门,神情就先淡了下来,如果说在外头的时候,她是外柔内刚,那现在就仿佛破鞘而出的刀锋,随时准备着伤人。 虞无疾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侧头看了一眼。 陆英一无所觉,径直往前去,随着靠近,正堂里的动静传了出来,是陆承业的叫唤声,还夹杂着陆夫人的轻声哄劝。 她忽然就想起了铺子里两人逃走的事来,脸色越发冷硬。 可进去后她才瞧见不管是陆夫人还是陆承业,形容都颇有些狼狈,尤其是陆承业,脸上和颈后都带着瘢痕,像是被晒伤了。 这才出去多久,就伤了? 但她也懒得问,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陆承业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没有如同自己一样,被打得掉了牙,心里闪过一丝愤恨,小声和陆父嘀咕了一句什么。 陆父立刻拍了桌子:“铺子里怎么会出赝品?你是怎么监管的?害你弟弟受这样的苦。” 陆英抬手就想去抓身旁的花瓶,和外头的人还有道理律法可讲,可和自己家里人,什么都说不通,倒不如不管不顾地闹一通来得痛快。 可很快她又想起来虞无疾也在,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忍住了。 陆夫人似是也怕她发作,连忙上前来抓住了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回来了?没事就好,我这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 以往听见这话,陆英纵然满心怒火,也会消散几分,毕竟这是家人会给她的仅有的关切,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满心都是嘲讽。 提心吊胆……怎么也没说留下帮她一把。 她心里一哂,许是发热的缘故,她疲惫得很,开门见山道:“东苑可收拾妥当了?少师都到了。” 陆夫人面露茫然:“少师?东苑?何意啊?” 陆英也被她问得蹙眉:“不是你请少师来暂住的吗?” 她说着看向虞无疾,仿佛在求证。 可还不等虞无疾开口,陆夫人先否认了:“怎么会呢?我和承业在使衙署外头等了一中午,根本没见到人。” 第12章 我看她顺眼 q没见到人? 那虞无疾为什么会说要来陆家暂住? 许是她眼底的惊讶太过,虞无疾不等她问出口,就咧嘴笑了起来:“我琢磨着,我要来你们也不能拒绝,就没问。” 他说得理直气壮,听得陆英一口气哽在心口,连陆家人的气都顾不得生了。 是,这话的确不错,虞无疾这种人,不管是要住在谁家里都没人敢往外头推,说不得还得欢天喜地的好生伺候,但是…… 你一个封疆大吏,行事为什么像个泼皮无赖? 再说了,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你自己说出来,也太…… “她这脸色,好像在骂我不要脸。” 虞无疾扭头和单达嘀咕,一副说悄悄话的模样,可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陆英额角重重跳了两下,咬牙切齿道:“我没有。” 虞无疾瞧见她绷着的脸,笑意逐渐加深:“这副样子,顺眼多了。” 他大摇大摆地进了门,瞧见他来,陆父又惊又喜,连忙让开了上首的位置,见虞无疾坐了,才拉着陆承业上前:“少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听方才的意思,您是打算在陆家小住?” 虞无疾这档口却又矜持了起来,他微微欠身:“若是府上方便的话……” “方便,绝对方便!” 陆父连连点头,“小人这就将正堂收拾出来,让给您住。” “这倒不必了。” 虞无疾十分善解人意,“正堂是主人家的地方,我也不好鸠占鹊巢,随便找个院子吧。” “是是是。” 陆父也听说了宋知府被杖杀的事,对他的畏惧更上一层,根本不敢反驳,犹豫片刻才小声补充:“不如让承业跟着您住?平日里端茶倒水什么的,总比下人伺候得妥帖些。” 陆英回神,刚好听见这话,满眼都是讥笑,平日里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磕碰一下都要将旁人骂个半死,这回倒是舍得让他去端茶送水了。 陆夫人看见她的神情,唯恐她从中作梗,连忙抓紧了她的手,讷讷解释:“今天丢下你是我们不对,可承业毕竟还小,你别和他计较……” 陆英用力抽回了手,小? “他已经十六了。” 陆夫人小声辩解:“那也不大……” “我十二岁就跟着人跑船走货,你那时候怎么不觉得我小?” 陆夫人被噎住,一时没了言语,那年正是八岁的陆承业被认回陆家的时候,也是陆父发现后继有人,开始拼命打压她的时候。 她为了博一条出路,偷偷上了自家的货船,她以为能做成那单生意,就能证明自己,可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个巴掌。 天赋再出众,在陆父眼里,也比不过是男孩这一条。 陆夫人低下头,声音更低:“你本不用这么辛苦的……” “够了。” 陆英打断她,有些庆幸在外头用过饭了,不然真的要被气得吃不下了。 “母亲若是当真觉得今日所为过分,日后就别再做这种事,而不是劝我容忍。” 她甩开陆夫人的胳膊就要走,虞无疾却也跟着站了起来。 “小陆英,别着急走啊,我这院子还没着落呢。” 陆英心口生疼,觉得虞无疾很是莫名其妙,府里这么多人,哪个敢怠慢他? 再说,还有陆承业巴巴地等着。 可她还是停下了脚步,毕竟这人得罪不起。 “同住就不必了,”虞无疾看向陆父,拒绝得十分干脆,“令郎的脾性,我十分不喜。” 他没找任何理由,说得直白坦荡,让人连反驳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陆承业听出了他话里的嫌弃,脸色刷地白了下去。 陆父有心为他解释两句,却又被虞无疾一个扫视定在了原地,一肚子的话顿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外走了。 “走吧。” 陆英正在惊讶虞无疾的不留情面,耳边就响起了男人的声音,她连忙回神,抬脚跟了上去,方才堵在心里的气彻底散了,只剩了一阵痛快。 “高兴了?” 含笑的声音响起,陆英侧头,就瞧见虞无疾正看着她。 她咳了一声,有种心思被看破的窘迫,下意识选择了装傻:“少师说什么?” 虞无疾仿佛被这话逗笑了,眉眼弯了下去,却没有拆穿:“没什么,走吧。” 陆英连忙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东苑就出现在眼前,虞无疾也没等她介绍,随手就指了一座院子:“就这个吧,瞧着也清净。” 陆英应了一声,也没多言,借口去安排下人就匆匆走了。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觉,这会让她觉得危险。 虞无疾也没有阻拦,只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她的背影远去,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憨笑,他嫌弃地啧了一声:“笑什么?” 单达凑过来:“属下就是没见过您这么上赶着,咱府里姑奶奶出的表少爷表小姐可不少,您见谁都是淡淡的,怎么就这陆姑娘不一样?” “大约是,眼缘吧……” 虞无疾转身进了院子,语气带着点若有所思,难得的正经,“说也奇怪,我一见她就觉得顺眼,觉得她……” 他皱了皱眉,似是不知道怎么说,索性跳了过去,“没想到还有阿姐这层关系,便多关注几分……我这怎么能算上赶着?不过是随手帮了两把,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说嘴。” 尾音淹没在打开又合上的门扉里,陆英一无所觉,离开后就开了库房,喊了下人搬东西去装扮虞无疾的院子,这一折腾,就到了天黑。 她简单吩咐几句,就带着月恒回去,可刚一转身,就瞧见陆承业正站在不远处,死死盯着她。 第13章 人心易变 你看着我干什么?” 陆英皱起眉头,今天被虞无疾一闹,她都忘了要找陆承业算之前拿她做挡箭牌的账了,没想到他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陆承业咬了咬牙:“陆英,你别以为虞少师以后会给你撑腰,要不是看娘的面子,他怎么会理会你?” 说着他又得意起来,“娘已经去找他叙旧了,你等着吧,有你的好果子吃。” 陆英险些被他给气笑了,她陆英何须旁人撑腰?这些年遇见的哪个不是拦路虎?她不还是走到了今天? 她自己,就是最大的依仗。 她抬脚就要上前,陆承业却吓得扭头跑了。 “小公子有什么好得意的?竟还特意来示威。” 月恒有些嫌恶,陆承业整日里不是闯祸,就是盯着陆英给她添麻烦,实在是招人烦的很。 陆英没有接茬,脑子里都是对方刚才那句“娘去找他叙旧了”。 月恒也很快想起了这茬,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陆夫人的举动有时候真的是让人心寒,可她对陆英也是真的疼爱。 这两厢糅杂在一起,才最让人难办。 陆英的性子也算是果决,可对上陆夫人,总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才好。 “姑娘,今天庄子上新送来的西瓜,已经放冰上镇着了,现在用正是爽口,要不……” 月恒犹豫许久还是斟酌着开了口,“咱们去给虞少师送一些?” 话音落下,她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也不是为了旁的,今天虞少师毕竟帮了您一回,还请您吃了馄饨,咱们是该回礼的。” 陆英叹了一声:“虽然今日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可始终还是逃不开爱屋及乌的道理,我们就不去争这个了,免得自取其辱。” “可是……” 月恒有些不甘心,她还是想请陆英去一趟,不说别的,陆夫人看见她总得收敛一些吧? 若是陆英愿意厚着脸皮一直呆着,说不得夫人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发髻忽然被揉了两下,陆英好笑地看着她:“小脸都皱成包子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走到今天,谁的力都没借,多一个节度使作对也无妨。” 月恒叹了口气:“可他那么大的人物,我怕……” “节度使三年一换,他最多在这里呆三年,忍忍就过了。” 月恒点点头,虽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可还是懂事的没再说旁的,陆英已经够心烦的了,她不能帮忙,也不能总添乱。 “对了,”她想起来一个好消息,“日升刚才让人送了消息过来,登州那边出了一批新货,明日就能送过来。” 陆英轻轻吐了口气,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她三年前在北边开了一条商路,那条路不好走,要穿过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异族部落,想和这些人和平交易,筹码必须要有分量,而在盐运被朝廷死死把控的时候,还有什么是比盐更有分量的呢? 所以她在登州买了几个渔村,看似捕鱼为生,实则是在私下里制作私盐。 依《周律》,制、售私盐都是死罪,可有句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那条商路对陆英而言太重要了,她已经筹谋三年,一旦打通,她就有了立足的根本,到时候莫说节度使,只怕连皇帝都要给她几分颜面。 值得冒险。 “明天见一面,谨慎些。” “是,奴婢去安排。” 月恒应了一声,说起这个她也高兴起来,但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就散了,因为她们回到院子的时候,刚好看见陆夫人从虞无疾的院子里出来,那满脸含笑的样子,一看就知道相谈甚欢。 陆英也停下了脚步,远远地看着她,却一言未发。 可大约还是母女连心,陆夫人很快就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过来,瞧见陆英的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随即嘴唇蠕动起来,可却不等说点什么,陆英就抬脚进了门。 月恒跺了下脚:“夫人,您太过分了!” 她抬脚追了进去,陆英已经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了,那副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看见。 月恒心下叹息一声,也没再提起这茬,只抬手给陆英揉捏着小腿。 陆英却挥了挥手,许是今天下午开库房的时候又中了暑气,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想一个人呆一呆。 “你去说一声,晚膳我就不过去了。” 月恒答应一声就去了,等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食盒,她小心翼翼的看了陆英一眼:“姑娘,夫人亲自煮了碗面,您要不要吃一口?” 陆英安静许久,才轻声开口:“我不饿,你吃了吧。” 她翻了个身,身后响起月恒的叹气声,她有些想笑,这小丫头,才多大年纪,就这么爱叹气……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本想安抚两句,眼睛却没能睁开,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酸痛。 外头天色尚早,她却仍旧起了身,随即便带着月恒出了门。 赶这么急,她也是不想看陆家人嚣张得意的嘴脸,没得招人烦。 可天不遂人愿,刚迈出院子,她就在园子里瞧见了两道影子,一高一矮,都很是熟悉。 虞无疾和陆承业。 男人正在练剑,辗转腾挪,剑气森然,陆承业十分乖巧地候在一旁,手里还端着茶盏,瞧着倒是十分和谐。 “母亲竟有张仪之才,好生厉害。” 陆英由衷称赞起来,不过见了一次而已,不仅让虞无疾转了态度,还让他松口,将陆承业带在了身边,她以往竟从不知道母亲有这个能耐。 月恒担心地看着她:“姑娘……” 陆英转身就走,几步之后却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虞无疾刚好停下来,自陆承业手中接过了茶盏,仰头灌了进去。 她脑海里忽地就浮现出了昨天的画面,那挡在她面前的背影,那句含笑的“高兴了”…… 心口有些堵,她攥了下指尖,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本就是误会才得来的照拂,失去了也理所应当,而且,她根本不需要这些。 她扶着月恒转身就走,等上了马车,她才靠在车厢上合上了眼睛:“月恒,日后在府里也得谨慎一些了……” 第14章 我就打了 月恒将会面安排在了云水楼,登州的管事就混在前来商谈的其他商户里。 谈生意这种事,总是免不了喝酒,等将几桩生意落定盖章时,陆英身边已经放了好几个空酒坛,她扶着墙将酒尽数吐出来,这才蜡黄着脸靠在椅子上喘息。 月恒心疼地给她擦了擦脸,又喂她喝了杯温水。 “姑娘,这种事以后咱别做了,就该让老爷小公子来,免得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整天只知道给你添麻烦。” 陆英被她逗得想笑,脑海里浮现出那两个人连算盘都打不利索的样子来,眼底都是嘲讽。 若是让他们来,她这辛苦赚下来的家业,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败光。 “回去吧。” 她被月恒搀扶着起身,却刚出雅间,就瞧见楼下有道熟悉的影子,虞无疾。 怎么哪里都能遇见。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对方为何来这里,这莫不是亲自来查那天晚上的事了? 她不敢露面,带着月恒绕到了另一侧楼梯出了门,那天的事虞无疾果然没打算就这么放下。 她心跳得极快,加上酒意上头,她浑身都有些不舒服,靠在车厢上昏昏欲睡,月恒也不敢惊扰她,等到了家门口,才扶着她往自己院子去,可刚绕过照壁,就被人喊住了。 两人抬眸,就瞧见陆承业正站在正堂里,抱胸抬头,一脸得意地看着她:“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他身后陆父陆母和苏玉都在,显然正在用饭,桌上还有个年轻姑娘,那是陆承业的同胞妹妹,可其他的陆姑娘们却没有露面,仿佛陆家只有这几个主子一样。 “阿姐,今天我跟着少师可是见识了不少东西,你藏着掖着不肯让我知道的齐州要员,我可都见过了。” 陆承业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凑过来,先前他算计陆英被教训了一回,后来又挨了赵二一拳,整张脸十分精彩,可他得意之下却浑然不觉。 以往他见陆英,多是畏缩居多,可现在大约是笃定自己压了陆英一头,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以往在陆英面前从来不敢有的自信。 陆英心里一沉,都说官商勾结,想将生意做好,免不了要打通关系,她能将陆家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她舍得花银子,和齐州府的官员关系都不错。 可银子给得再多,也比不过权势,虞无疾一句话,比她万贯家财都有用。 先前她还以为虞无疾为她做得够多了,现在看来,这才是真的上心。 “我劝你还是识趣些,”见她不说话,陆承业下巴抬得更高,“把铺子和人脉老老实实交出来,找个人家嫁了,嫁妆又不会少你的。” 他见陆英还是不说话,眼底闪过几分不耐愤恨,他咬咬牙:“我给你一万两银子做嫁妆,够多了吧?” 陆英终于有了反应,她看着陆承业,嗤笑出来。 一万两? 光她打点一次官员送出去的银子,都不止一万两,更别说她打下的这些家业每年的盈利了,陆承业这个蠢货,想威逼利诱她,开的价格还这么拿不出手。 她看着陆承业,轻启朱唇:“滚。” 陆承业脸色瞬间黑了,大步上前,似是要动手,却被陆英一巴掌打在了脸上,残存的恐惧立刻涌了上来,他没敢再上前,只捂着脸朝陆父告状:“爹,她打我!” 陆父拍了桌子:“反了你了,敢当着我的面打承业!” 陆英靠在月恒身上,淡淡看了陆父一眼,反手又给了陆承业一巴掌:“我就是打了,如何?” 陆父脸色涨红,抖着手指着她,见陆英毫不理会他,猛地扭头看向陆夫人:“看看你生的好女儿,她这么放肆,还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吗!?” 陆夫人讷讷站起来,颇有些为难,她心里愧对女儿,可也不想违逆陆父。 为难间,陆承业折返回来,抱着她的胳膊哭嚎:“娘,你给我做主啊。” 陆夫人摇摆的心终于还是偏了,她看向陆英,讪讪开口:“不管怎么说,你先动手就是不对,都是一家人……” 陆英啧了一声,她就知道。 “走吧,懒得理他们。” 月恒牙咬得死紧,被气得几乎要哭出来,闻言一声不吭地扶着陆英往回走,身后陆承业忽然倒了下去,捂着脸开始打滚哭嚎。 “疼死我了,爹娘,我要被阿姐打死了。” 正堂里顿时混乱起来,陆夫人和陆五姑娘连忙上前查看陆承业的情况,苏玉一连声地喊着找大夫,陆父则死死盯着陆英,见她看了过来,怒吼一声:“你还不滚过来赔罪,今天你弟弟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的!” 陆英还站在长廊上,动都没动,陆父被她气得发抖,这孽障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把她押过来!” 陆父呵斥一声,正堂的下人连忙上前,可还不等靠近,就被护院们拦住了,其余下人也陆陆续续赶了过来,将陆英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陆家不睦,下人自然也有自己的主子。 可这画面却狠狠刺了陆父一下,他怒不可遏:“你们这群蠢货,连谁是陆家的主人都认不清楚吗?今天谁敢不听话,我明天就发卖了他!” 可惜下人仍旧一动不动,半分颜面都没给他。 陆父几乎要跳脚,他虽然知道商道上自己不如陆英,可没想到竟然连府里的下人都镇不住,简直是奇耻大辱。 “看来父亲是没有别的话要说了,”陆英轻咳一声开口,挡着她的下人立刻侧身,将她让了出来,她眉眼一如既往地冷淡,甚至没有因为这场变故生出半分波澜来,“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扶着月恒就走,陆父想拦又不敢,正焦急间,照壁后头忽然露出个人影来,他一看,顿时心下大喜,虞无疾竟然这时候回来了! 第15章 这么凶? 他连忙驱散正堂的下人,快步迎了上去,正要开口告状,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转,嘴边的告状变成了遮掩。 “真是让少师看笑话了,平日里她虽然也动辄就对家人打骂,可也没今天这么厉害……都怪我,昨天不该让夫人去寻少师,这才惹恼了她。” 他有意误导虞无疾,若是对方也能说陆英一句品行不佳之类的话,那陆英在青州的名声就算是毁了,日后对陆承业抢回陆家,助益极大。 他装模作样地叹气,“早知道,就不请少师带着他四处走动了,竟平白给他招了这样的灾祸。” 他肩膀垂下去,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你胡说!” 月恒气得浑身发抖,“刚才明明是小公子来挑衅的,下人们可都看见了。” 陆父一改方才的颐指气使,不但不恼,脊背反而更弯了一些,他苦笑一声:“少师,您看见了吧?连她身边的丫头都敢教训我这个当爹的啊。” 月恒被反将一军,急得红了眼:“我没有!” 她看着虞无疾,又惊又惧:“少师,您别信他的话,刚才的事情下人们都看见了。” 正堂里忽然有人开口:“下人们都是大姑娘买来的,自然要听大姑娘的话。” 是苏玉,她正将陆承业搂在怀里,听见外头的谈话,见缝插针的帮了腔。 陆夫人张了张嘴,想为陆英辩解几句,可被苏玉狠狠瞪了一眼,嘴边的话便讪讪咽了下去。 “这么说,他倒是因我受过。” 眼见无人再说话,虞无疾才淡淡开口,他斜靠在照壁上,目光环视一圈,落在了陆英脸上:“你好像没说话,不说几句?” 陆英忍着上头的酒意,慢慢站直了身体:“旁人的家务事,少师也想管吗?” 语气冷淡,锋利,像一把无鞘的宝剑,和先前见过的平和模样截然不同。 虞无疾略有些困惑:“你不想让我管?” “少师日理万机,都是州中要务,何必理会陆家门内的事?”陆英回视他,抗拒之意鲜明,“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怕这事管了,于少师清名有碍。” “胡说!” 陆父一口打断陆英,唯恐虞无疾被她这话架住,急急解释,“以少师和你娘的交情,那就是咱们陆家的姻亲,陆家的事他自然能管。” 说完他讨好地朝虞无疾笑了起来,“少师,您说是吧?” 虞无疾的目光仍旧落在陆英身上,语气有些淡:“管不管的容后再议,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我这个人,还是喜欢看热闹的。” 陆父连忙要开口,却被虞无疾一抬手拦住了,他微抬下颌,示意陆英:“让她说。” “她没什么好说的,”陆父连忙截住话头,“您还是进去看看承业吧,那孩子……”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虞无疾的目光看了过来,方才看陆英的时候还没觉得,此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陆父才察觉到了分量,简直像是巨石倾斜而下,死死压在了他身上一样,让他本能地闭了嘴,连腰都弯了下去。 “你说。” 虞无疾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向了陆英,神情仍旧带着几分疏懒,连斜靠在照壁上的姿势都没变一下。 陆英眼底闪过几分不耐烦,她不喜欢对既定结果的事做无谓的努力,虞无疾既然听了母亲的话要偏帮陆承业,做什么还要废话? 他如今的位置,要什么还需要遮掩不成? 她仰起头,语气十分不客气:“少师不必拐弯抹角了,直说吧,你想要从我手里,讨些什么?” 陆父心下大喜,陆英这反应,就是在自己找死。 平日里她在同行,在家人面前嚣张也就罢了,可虞无疾是什么人? 大权独揽的封疆大吏啊,岂容她这般放肆? “你大胆!” 他抬起头,厉声呵斥,这还是陆英成气候之后,他第一次喊得这么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在少师面前无礼,我真是惯坏你了,今天我绝对不能轻饶,我这就让人去请家法。” 他吵嚷着要下人去取藤条,正堂里陆夫人被唬了一跳:“老爷息怒,英儿身体弱,怎么能动家法?” 苏玉撇撇嘴:“姐姐,大姑娘这么无法无天,再不教训,不知道要闯什么祸呢。” “你!” 陆夫人一向对苏玉忍让,此时难得露了怒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看向陆英:“英儿,快和你父亲认个错。” 陆英抬手揉揉额角,她不知道母亲到底在想什么,她怎么会觉得,以自己如今的手段,陆父还有本事拿捏她? 认错? 绝无可能。 她目光落在虞无疾身上,看都没看陆父一眼,目前整个陆家,唯一对她有威胁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虞少师,说句话吧。” 她淡淡开口,目光里戒备更重,“想要我如何?” 若是能谈,她不介意给对方一个面子;若是不能,她的东西,毁了都不给别人。 虞无疾却沉默了下去,看着陆英迟迟没开口。 就在陆父因为被无视而恼怒地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他才抬手挠了下头,语气有点茫然:“你今日,怎得这般凶?” 他扭头看向单达,“像是冲着我来的,我没做错什么吧?” 单达嘴角抽了一下,真是难得,少师都知道反省自己了。 “您怎么会有错?是这丫头以下犯上,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一定好生教训她。” 不等单达回答,陆父抢先开了口,恨不能让虞无疾一句话定了陆英的罪。 虞无疾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语气冷淡:“闭嘴。” 陆父一肚子的话都被噎住了,他满脸涨红,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虞无疾,却没敢再说一个字。 虞无疾这才再次看向陆英,“真的不说?” 陆英哂了一声:“看他不顺眼就打了,有什么好说的。” 陆父激动得一抖,陆英承认了!先是对虞无疾无礼,现在又不知悔改,他是动不了陆英,可虞无疾能啊! 他就不信做到这份上,虞无疾还能容忍她。 他下意识想开口拱火,可又想起虞无疾方才那句不怒自威的闭嘴,话都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只好期待地看了过去。 虞无疾却忽然笑了起来,抬手揉了下陆英的发顶:“多大点事,这么凶,我还以为是我招惹了你。” 第16章 要被查到了 陆英愕然,被虞无疾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应闹得回不过神来,他……不是回来给陆承业撑腰的? 她睁圆了眼睛看过去,看得虞无疾心头一痒,指尖也跟着颤了两下,他低咳一声,默默地收回了手。 “没什么大事就回去歇着吧……可用饭了?” 陆英下意识答应一声,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又摇了下头,今天只顾着和人谈生意了,酒喝了不少,正经饭菜却没吃几口。 “刚好我也没用,单达,备些饭菜来。” 单达抱拳退了下去,月恒哪里敢让他一个有官职的人去做这种事,连忙抬脚追了上去—— “单将军,奴婢去安排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跑远了,虞无疾看了眼正堂:“进去吧。” 陆英抿了下唇,比起用饭,她更想知道虞无疾在想什么,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善变。 她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这种完全猜不透心思的人,会让她有种事情随时会脱离掌控的不安感,事实上,打从遇见虞无疾之后,她就没看透过这个人的想法,几乎对方的每个反应都不在自己意料之中,这几天的惊讶,比她一年的都要多。 她斟酌着如何开口,震惊中的陆父却先一步回了神,他上前拦住了虞无疾,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少师,您方才是不是没听清?她亲口承认了殴打亲弟,脾性这般歹毒,您怎么能……” “我听清了。” 虞无疾停下脚步,语气冷淡,却听得陆父更加激动,“那您还……” “陆英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虞无疾侧身看过来,眼神比语气更冷,“做什么都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我们做长辈的,就不必过多干涉了吧?” 陆父被堵得喉咙干疼,这叫什么话? 陆英不会无理取闹,难道陆承业挨的那两巴掌是活该吗? 这未免也太偏心…… 不,不可能,虞无疾不可能偏心陆英,他今天可是带着陆承业出去见了齐州府的官员啊,这不是摆明了要栽培承业吗? 他一定是觉得陆英是个女人,打人也不疼,这才没有追究的,对,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里,他快步进了正堂,想将陆承业拉过来,可这一眼看去,就见他脸上的巴掌印在那一片青紫里竟毫不起眼。 这怎么行? 他咬了咬牙:“儿啊,你忍忍。” 等他拉着陆承业过来的时候,就见少年脸上已经多了几道血痕。 陆父一脸的痛心疾首:“少师,您看看,陆英一句不顺眼,就将他打成这样,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您不能就这么揭过去啊。” 陆英眼底冒火,正要开口,虞无疾就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竟然打成了这样,的确不能揭过。” 他往身边的灯台上一靠,看向陆承业,“那你就说说吧,是做了什么惹得陆英发这么大火,连我都被牵连了。” 父子两人听见这话,顿时心头狂喜,对视一眼不着痕迹的笑起来,可笑容维持了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僵在了脸上。 这话问得,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迟疑片刻,陆承业不太确定地提醒:“少师,是她打了我,是她动的手。” “我知道啊,”虞无疾有些不耐地敲了下灯台,“所以,你到底干了什么?她打你,一定是你不对。” 陆承业被噎住,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这,这是什么歪理? 陆英的目光也再次落在了虞无疾身上,愣愣地回不过神来,他……都不听听陆承业编的瞎话就站在她这边了吗? 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口是烫的,眼睛却是酸的,她侧开头,轻轻眨了下眼睛。 “怎么不说话?” 虞无疾追问了一句,目光落在陆承业身上,无形的压力便因为这小小的动作铺天盖地的蔓延开来。 陆承业浑身一抖,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就淌了下来,腿也软得厉害,陆父连忙撑了一把,这才没让他当场跪下去。 陆父看出来了虞无疾的偏心,心里恨得直咬牙,却什么都不敢再干。 他摁着陆承业的头,逼着他朝陆英作揖:“快和你阿姐道歉,日后你阿姐再动手,你就给我咬牙忍着,听见了没有?” 陆承业不敢反抗,乖顺地点了头。 陆父陪着笑,想带走陆承业,虞无疾点头应了:“带回去吧,多抄几遍《礼记》,养养心性。” 陆父脸色一僵,虞无疾这是在罚陆承业吗? 他都挨了打,竟还要受罚,这虞无疾到底有没有良心啊?再说陆承业整日招猫逗狗,让他抄书比揍他一顿还让他难受,这怎么能行? “少师……” 他开口求饶,却被虞无疾打断:“你也跟着抄几遍吧。” 陆父僵立在原地,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虞无疾罚陆承业还能说是教导小辈,可他算起来是姐夫啊,他怎么能…… 可他不敢反驳,讪讪带着陆承业走了,苏玉也带着女儿跟了上去,正堂里只剩了陆夫人。 虞无疾毫不在意,抬脚往正堂去,走了几步才发现陆英还站在原地,他侧了侧头:“不饿吗?” 陆英这才从复杂的思绪里回神,却仍旧没动,虞无疾慢慢转过身来:“怎么了?” “少师,您不是……” 她斟酌着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虞无疾弯腰看着她:“现在不是虞少师了?” 陆英脸上一红,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这么记仇,一个称呼而已……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里话,虞无疾咧嘴笑起来,满脸都是愉悦。 陆英被他笑得脸上挂不住,索性扭开了头,一只手又伸过来揉揉她的发顶:“不笑了,用饭,用了饭再和你详说。” 陆英这才抬脚跟上,陆夫人却迎面走了过来:“英儿,今天赵通判带着赵迟来赔罪了,你记得不要失礼。” 陆英指尖骤然一紧,赵迟?他怎么敢出现在虞无疾的视野里? 她当即就想请走陆夫人,耳边却响起一声惊雷般的低喃———— “赵迟,我记得这个名字,那天他也去过云水楼。” 第17章 拖住他 陆英心头狂跳,她其实一直在刻意遮掩赵迟的踪迹,甚至可以说,她在赵迟身上花费的精力,比花在自己身上的还要多得多,唯恐单达会注意到他。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废物会上赶着出现。 她心里恨恨骂了几句,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带了恰到好处的困惑:“少师在说什么?” 虞无疾摇了下头:“没什么,用饭吧。” 月恒已经领着下人来上了饭菜,陆英搭了把手去布菜,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虞无疾,见他看向单达,似是要说什么,连忙夹了根鸭腿给他:“少师尝尝这道鸭子,过了油又炖煮的,焦香软烂,很是可口。” 等鸭腿落在虞无疾碗里,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并没有查探过虞无疾的喜好,若是他不喜欢…… 她垂眸看去,却见那鸭腿已经被咬了一口,虞无疾似是真的饿了,三两口就将鸭腿吃了个干净,她心里的那点忧虑,瞬间散了个干净。 “味道不错。” “少师喜欢就好,”陆英看向单达,“单将军也一起用吧。” 今天晚上只要这两个人不离开陆家,她就有机会。 单达摆了摆手,正要拒绝,虞无疾就应了一声:“坐吧,也没旁人。” 单达这才抱拳道谢,在末位坐了下来。 陆夫人很是不自在,吃了几口就有些坐立不安,陆英虽然满腹心事,可还是注意到了她,心下啧了一声:“母亲若是还有事,就先回去歇着吧。” 陆夫人立刻站了起来“好,我正想去看看承……” 她忽地闭了嘴,尴尬地看着陆英,陆英只当没听见,自顾自放下了公筷:“我送母亲。” 她看了一眼月恒,丫头立刻跟了过来。 “英儿,母亲不是偏心,只是承业从小没受过罚……” “母亲快些去吧。” 陆英打断了她的话,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不值得生气。 “你能理解母亲就好。” 陆夫人松了口气,快步走了,月恒也没顾得上抱怨陆夫人,只快步走了过来,刚才她也听见了“赵迟”两个字,她虽然不如陆英思虑周全,可也清楚,那小子一旦被盯上,那天晚上的事就遮不住了。 知府都能被杖毙,何况她们这些白身? “姑娘?” “拿陆承业的手信把赵迟约出来,连夜送出城。” “若是他不肯走……” 陆英眼睛眯起来,泛着寒光,“那就让他肯,告诉他,赵通判不缺儿子。” 月恒神情一凛,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陆英调整好情绪,这才重新回了正堂,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筷子,正在闲谈,陆英有些惊讶:“饭菜不合口味吗?” “怎么会?” 单达一咧嘴,“味道好得很,这不是姑娘还没回来吗?” 陆英一怔,这主仆二人,在等她一起用饭? 她张了张嘴,想说不必如此,可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方才一家子用饭时的情形,喉咙忽然就被堵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侧头轻咳一声:“两位太客气了,不必顾及我的。” 单达面露惊讶,似是想说什么,可看了眼虞无疾不太好的脸色,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他低头开始吃饭。 陆英也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一低头才瞧见碗里有根鸭腿。 “礼尚往来。” 虞无疾含笑开口,陆英有些想笑,拿她家的东西来还她的人情,虞无疾这未免太小气了些。 可真说起来,她欠对方的好像更多,光赵通判的那个人情,就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刚才他还那么无条件的相信她…… 她搓了搓指尖,抬手举起酒杯:“少师,我敬你一杯。” 虞无疾抬眸看过来,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陆英不明所以,不自觉想到了刚才遣月恒出去的事,不至于就这么被发现了吧? 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下一瞬酒杯就被拿走,虞无疾仰头灌了进去,随即将酒杯一丢,面露无奈:“在外头喝了那么多酒,还没喝够?” “你如何知道我喝了酒?” 陆英下意识抬起小臂嗅了嗅,还不等闻到酒味,单达先笑了:“咱们今天去云水楼找姑娘你了啊。” 陆英心跳骤然加快,这主仆去云水楼,是为了找她? 他们为什么会去那里找她?是已经怀疑上她了吗? 思绪混乱如麻,她克制着未露分毫,只浮了一层浅淡的惊讶,“找我?少师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让人传句话就是,待我回府,自然会去见您。” 虞无疾却沉默了下去,连单达都没再开口。 陆英抿紧了唇,不放过这主仆二人任何的细微表情,可虞无疾静默过后却只是笑了一声—— “能有什么吩咐?不过是处理完了政务,想着去接一接你,没想到错过了。” 陆英默然,接她…… 她不大相信这话。 说实话,虞无疾对她的好让她心慌,她总得找个理由出来才行,原先她还可以猜是因为沾了母亲的光,可刚才过后她就不这么想了。 她已然意识到,母亲对虞无疾的影响,好像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大。 可除了这个,她实在是想不到别的理由,这世上哪有好是无缘无故的呢? 她不得不往糟糕了想,发顶却忽然被揉了一下—— “小陆英,”虞无疾的手收了回去,语气却越发温和,“你出门谈生意,没带多少人,又天黑未归,我是你舅舅,担心你,所以去接一接,不是很正常吗?” 陆英被问住了,她很少暴露自己的情绪,可这一刻眼底却真切的露出了茫然,正常吗? 她不知道。 打从十二岁之后,她就是这么过来的,路多难多险,都是自己走;天多黑多暗,都是自己回,已经习以为常了。 虞无疾却忽然告诉她,有人接才正常。 她默然,迟迟没再开口。 “用饭吧,要凉了。” 虞无疾没再说什么,只又给她夹了筷子菜。 陆英低声道谢,很快就将那点情绪压了下去,各有各的活法,她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只是胃口却没了,甚至都不愿意再坐下去。 月上中天,她算了下时辰,琢磨着人应该已经出城了,也就没再为难自己,起身就要告辞,可就在这一瞬,小腹一痛,一股热流顺着双腿淌了下来。 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了,她竟赶在月恒不在,自己又毫无防备的时候,来月事了。 第18章 嫌隙 她又坐了回去,唯恐自己这一离席,椅子上的血迹就被两人看见。 见她举动异常,虞无疾抬眼看了过来:“怎么了?” 陆英摇摇头,硬着头皮拿起筷子随意夹了些菜:“没事。”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要洞悉人心一样,看得陆英头皮发麻,好在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将她刚才夹过的菜换到了她手边。 陆英道了谢,闷头吃了两口,腹部的坠痛却逐渐剧烈起来。 许是年幼时候吃过苦,又加上后来受伤,身体亏损的厉害,她月事便不怎么准,马车上常年备着衣裳和月事带,可千防万防也没防到,它会选了这么个刁钻的时机。 怪不得今早起来浑身酸痛,她竟没往这方面想。 她抿紧了唇,默默忍着小腹越演越烈的坠痛,额头却不自觉渗出了豆大的冷汗,指尖也跟着颤了起来,连筷子都拿不稳了,她索性不再吃菜,拿了勺子装模作样地喝。 可勺柄却总是会撞上碗沿,在寂静的餐桌上十分刺耳。 “……抱歉。” 她低语一声,有些进退两难,走是不能走了,可留下的话,她没办法吃饭,就这么干坐着又未免太过奇怪……这两人什么时候走?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虞无疾忽然放下筷子:“天色不早了,回吧。” 单达啃鱼头正啃得起劲,闻言张了张嘴,正想说一句请他先走,可话还没等出口,就被虞无疾拎着衣领提了起来,生生拖走了。 远远的还有声音传过来:“主子,我还没吃饱。” “回去再吃。”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陆英伏在桌子上,回头看了他们的背影一眼,这才松了口气,杯盏一摔,将下人唤了过来,可这是正堂,大都是陆父的人,她不想当着这些人的面出丑,便只让下人去她住的拨云居喊了她常用的丫头来。 只是她与陆父相看两相厌,居所离得便有些远,陆英只觉度日如年,咬牙忍了又忍,也没等到人来,反倒是眼前黑了下去,她指尖紧紧抠着桌面,试图维持清醒,可意识还是一点点模糊。 身上忽然多了道阴影,她以为是自家丫鬟终于来了,强撑着睁开了眼睛,一抬眸却是虞无疾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少师怎么回来了?” 虞无疾眉头拧得死紧,瞧着心情不大好。 他这幅样子,其实有些吓人,陆英抠着桌面,勉强坐了起来,心思刚要往坏了想,一件外袍忽然披在了她身上,男人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陆英心里一慌,下意识挣扎了起来:“别动我……” “挡住了,没事。” 短短几个字,轰得陆英头晕脑胀,他知道…… 也是,虞无疾年近而立,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压下心里的难堪,挂上了一层客气疏离的假面:“……多谢,回头我让人做件新衣裳给你。” 虞无疾没答应也没拒绝,只将她坐过的软垫也包进了衣服里,半分痕迹都没留下。 “怎么会这么厉害?” 虞无疾见她昏昏沉沉的,随口开了个话头,陆英摇摇头:“有人是这样的……” 她不想多说,虞无疾也不好追问,只能加快脚步,半路上就遇见了赶过来的拨云居的丫头,两人似是想将陆英接过去,但被虞无疾的眼神看得不敢动弹。 “去请个大夫,再请阿姐过来。” 丫鬟连忙去了,陆英却忽然睁开了眼睛:“请母亲做什么?” “你这幅样子,做母亲的不该来照料吗?” 陆英欲言又止,看着他的神情十分复杂,片刻后才极低地说了一句:“不用麻烦了……” 虞无疾当作没听见,一路将她送进了拨云居,他不好进陆英的内室,便将人放在了外间的软塌上,随即倒了盏热茶过来。 “喝一些。” 陆英抖着手接过来,眼神有些奇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会这么细致的人,可事实却是他很熟练,也不知道是哪位姑娘调教的。 “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有姐妹的。” 虞无疾想起了什么,“我年幼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瞧见长姐洗的衣裳都是血水,还以为她受了伤,咋呼的半个村子都知道……” 他龇了下牙,带着一点不堪回首,“我娘和长姐追着我打了半个时辰,还好沈家阿姐把我藏了起来。” 这个沈家阿姐,指的就是陆夫人了,陆英这才知道两人的交情是从何而来。 只是想到那副被追着打的场景…… 她抿了下嘴角,没打算笑的,却有些忍不住。 “想笑就笑吧,”虞无疾也不在意,在椅子上坐下来,姿态十分随意,“谁年幼时候还没做过几件混账事?” 陆英还是出于礼数克制住了,心情却莫名的好,连带方才被看见丑态的尴尬窘迫都消失了。 只是这份自在没持续多久,就被匆匆赶来的陆夫人打破了。 她看着陆英那因为喝了热茶而有些缓解的脸色,轻轻松了口气:“是哪里不舒服?我听说险些晕过去?” 陆英看了虞无疾一眼,对方识趣地出了门,她这才低声开口:“我月事不调,偶尔会这样的。” 陆夫人却没了言语,陆英觉得她脸色有些不对:“怎么了?” “英儿,”陆夫人叹了口气,轻轻抓住了陆英的手,“母亲知道你是看不惯我对承业好,可我也是为了让你以后有个依仗,你不该用这种法子……” 陆英迟钝地转了下眼睛:“什么?” 陆夫人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语气里带了点无奈,“母亲不是怪你,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月事何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下次莫要再拿这种事逼母亲过来。” 第19章 就说别告诉她 陆英脑袋轰的一声响,一瞬间周遭似乎都变成了空白,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她很快就又冷静了下来,她用力抽回了自己被陆夫人握着的手,语气冰冷:“出去。” 陆夫人皱了皱眉,还以为是自己的拆穿惹恼了她,连忙解释,“母亲不怪你的……” “出去!” 陆英声音陡然高亢起来,抬手就砸了那只虞无疾递进她手里的杯盏。 碎裂声混合着四溅的瓷片,惊得陆夫人慌忙站了起来,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陆英,自己的女儿怎么变成这么不讲理的人了? 竟然对自己这个母亲都这般无礼。 她越想越委屈,索性转身走了,和听见动静进来查看情况的虞无疾正好撞上。 他瞥了下陆夫人发红的眼角,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大步朝陆英走过去,她看起来倒是比陆夫人要平静得多,只是放在薄被下的手一直在抖,却藏得极好,无人看见。 “发生何事了?” 陆英没看他,只轻轻合上眼睛:“我就说……别告诉她的……” 声音颤抖,几不可闻。 虞无疾沉默下去,陆英什么都没说,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指尖蜷了一下,他又想去摸陆英的头了,可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是亲的甥舅,这个年纪都得避嫌了,何况他们还半分血缘关系都没有。 他轻啧一声,难得的有点不知所措,他不太会安慰人。 可陆英也不是需要人安慰的人,在这份安静里,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不管是神情还是语气,都看不出丝毫异样,若不是方才虞无疾进来得及时,他怕是什么都不会发现。 “今天,真是多谢少师了,这个人情我不会忘得。” 虞无疾默了片刻,心下轻轻一叹,正要说点什么,陆英就又看了眼外头,“天色不早了,我命人为少师掌灯。” 这就是送客了,虞无疾没强留,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少师。” 陆英忽然又开口,他转身看去,陆英却又没了声音。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才竟然想解释一句,说自己并非不孝的人,刚才的发作是有缘由的。 可她很快就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孝字压头,不管什么理由,对长辈打砸,旁人都是要指责她的。 她撵着人走,不就是不想听他教训吗? 可……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虞无疾那三番五次的回护,陆英摇了下头,不愿意去想这些乱七八糟。 身前却忽然投下了一道影子,她抬眸,就见虞无疾正站在软榻前,随即发顶也被人揉了两下。 其实陆英不太喜欢这个动作,太过亲近了。 可这短短几天,却好像已经习惯了。 “别想那么多,好好休养身体,明天舅舅给你买糖葫芦吃。” 陆英一怔,别想那么多…… 他说的竟然是这个,陆英低下头,许久才应了一声,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我不爱吃酸的。” “果然和小时候不一样了,”虞无疾低语一声,咧嘴笑起来:“记下了,不爱吃酸的。”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迟迟没收回去,直到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月恒带着大夫冲了进来:“姑娘,你没事吧?” 进了门她才瞧见虞无疾也在,连忙停了下来。 虞无疾收回手,侧头看了过来。 月恒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少师。” “下次周全些,别留主子一个人。” 他开口,自觉声音很是温和,见月恒将头点成了应声虫也没多想,起身就要走。 虽说很想知道陆英这是怎么了,可毕竟是姑娘家的病症,他留在这里会让人不自在。 “明日来看你。” 陆英动了动身体,想去送一送,却被他看了一眼,“别乱动。” 陆英便躺了回去,等目送他出了门,这才收回目光:“事情如何?” “送出城了,”月恒捂着胸口松了口气,连忙开口,“赵迟的确是不老实,可咱们的人有手段,他不敢自己回来。” 顿了顿,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奴婢还留了人暗中盯着,若实在不行……” 她眼底闪过一丝凌厉,陆英微微颔首:“做得很好。” 她说着便合上了眼睛,酒意上头,她实在是疲惫,月恒却凑了过来:“姑娘别睡,奴婢路上遇见玉振了,大夫稍后就到,您且等等……您就不想知道赵迟为什么来陆家?” “能为了什么?” 陆英眼皮都没抬,“必然是赵二那副画了,都闹到了少师面前,赵通判总得给个交代吧?” 她揉了揉额角,月恒知道她这是喝酒喝多了头疼,连忙凑过来替她揉捏,陆英声音里越发没了力气:“下人不够分量,只能献祭这个外室子了。” “姑娘原来已经猜到了?”月恒话里满是讨好,哄着她多说话,“那赝品真的是他做的吗?” “想知道啊?” 陆英终于睁开了眼睛,月恒连忙点头,“想。” “你去城中那些穷苦的读书人,或是生意不红火的书画铺子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这事做得粗糙,不难查。” 月恒应了一声,很快又提起虞无疾:“奴婢走后府里又出了什么事不成?少师怎的这般凶?” 陆英有些惊讶,方才虞无疾不是一直很和气吗? 事实上,除却初见那日的下马威,和那日馄饨摊上替她做人情的时候,她都没怎么在虞无疾身上看见传闻中活阎王的影子。 虞无疾的脾性,其实很温和。 大约是月恒感觉错了。 然而有这种感觉的,却不只是月恒一个人,虞无疾一出拨云居就遇见了单达,对方是来找他禀报的,可一看见他的脸色,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道:“主子今天心情不好?” 虽然外人都说虞无疾喜怒无常,乖张暴戾,但其实他极少发怒,因为这世上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事情太少,不上心,自然也不会有情绪。 可今天他看起来的确是有些不对劲,哪怕这点不对劲只是眼神上的细微变化。 虞无疾抬手掐了掐眉心,脑海里闪过陆英那张苍白的脸,心口有些憋闷,却什么都没说,只问起了赵迟:“他人呢?” 单达神情凝重:“您说巧不巧,就在属下去的前一刻,他出城了。” 虞无疾眉眼一沉,这可不只是巧了,简直像是明说了,他和那件事情真的有关。 “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单达抱拳领命,却没走,只看着虞无疾,满脸的若有所思:“主子,您真觉得他这时候离开,是凑巧吗?” 虞无疾知道他在暗示什么,陆家有人在通风报信。 手脚都动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 “查。” 第20章 夫人气病了 陆英喝了药,小腹的坠痛缓解了些,才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身上酸疼得厉害,尤其是脑袋,被宿醉折磨得一阵阵发胀。 她试了下,一动弹就发晕,索性继续靠在床头。 “把今天的会面都推了吧,把日升没来得及查的账都送过来,我亲自查。” 她随口吩咐一句,月恒连忙答应一声,喊了金声去铺子里传话,自己则端了热水来伺候陆英洗漱,可那脸色却一看就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 陆英吐了漱口水,抬眼朝她看过去。 月恒似是有些为难,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是北苑那边的消息,蔡妈妈说夫人气病了,早上没能起来,问姑娘你能不能过去请个安,劝劝夫人。” 陆英神情一滞,好半晌才低声开口:“被我气病了?” 月恒连忙放下热水,凑过来给她揉了揉心口:“哪能是您呐,说不定是小公子,您别想这么多,早知道我就不提了,就当没听见多好。” 陆英沉默着没开口,话都传过来了,想必是真的不舒服,月恒不提反而有错。 “更衣吧,去看看。” 她沉吟许久,还是做了决定,月恒看着她仍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十分忧虑:“姑娘,您身上正难受呢,偏昨天又喝了酒……要不奴婢跑一趟吧,夫人还是心疼您的。” 陆英摇摇头,她其实也有些放心不下。 “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月恒只得将她扶起来,见陆英站不稳,连忙唤了软轿来,又多喊了几个丫头,一行人这才磕磕绊绊地到了北苑。 还没等进门先有抽泣声传了出来—— “我养她这么大,那山匪来的时候,我不顾自己死活护着她,如今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她就朝我摔杯子,她真是没良心……” 陆英脚步一顿,山匪这件事她还记得,陆父不善经营,祖父留下的产业一年一比年少,陆父不知道哪里听来的消息,说登州那边的货便宜,便带着她们母女去了,路上就遭遇了劫匪。 混乱中陆父不知所踪,只剩了她们母女被团团围住,那时候母亲的确是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的。 生养之恩,救命之恩。 她这些年一直记着,所以虽然她已经和陆父翻脸了,对母亲却是平和的,哪怕她对陆承业的偏袒让她觉得锥心刺骨,疼得厉害,她也没说过重话。 昨天是她身上不适,才失了耐性。 她轻轻吸了口气,抬脚进了门,陆夫人一看见她,立刻扭开了头,贴身伺候她的蔡妈妈连忙替她开口,话里都是责备:“姑娘这次实在是太过分了,夫人气得心口疼,哭了一宿呢。” 月恒连忙上前开口,虽然她不知道昨天母女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坚信自家姑娘不会无缘无故发作的。 “夫人一定是误会了,姑娘素来孝顺,昨天许是疼糊涂了,才失手砸了什么,绝对不是……” “你是说我冤枉她了?” 陆夫人提高了音调,一改平日里在陆父面前的温顺模样,眼里的泪也掉得更凶,“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月恒还要开口,被陆英拦住了,再说下去,只怕陆夫人不但听不进去,还会觉得月恒是在指责她。 “母亲息怒,珍宝斋新到了一只红翡镯子,送来给母亲把玩可好?就当是我赔罪了。” 陆夫人的哭声一顿,隔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知错就好,母亲还图你的东西不成?英儿,日后你不能再这般无礼,母亲的心都让你伤透了。” 陆英眼前发黑,靠着月恒才勉强站稳。 “好。” 哄好陆夫人出去的时候,日头已经升上了正空,陆英被晃得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竟瞧见陆承业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她蹙起眉头,他来拨云居做什么? 可到底是病中精力不济,她也没多想,扶着月恒进了门,里头各家铺子的掌柜都带着自家账本到了,陆英让人奉了茶点,大体听了听各家的情况便将人遣了下去,具体账目还得细查,一时半刻也得不出结果,到时候查到了哪家,哪家的账房掌柜再来应卯就是。 几个丫鬟都取了算盘来,帮着陆英核算账目,她们都是陆英特意教导过的,若是放去铺子里当差,不比任何人差。 一时间拨云居针落可闻,只剩了细碎的算珠碰撞声,好在铺子里人大都是陆英亲选的,得用且仔细,账目分明,条理清晰,查过去并无半分错漏。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室内也点了烛火,陆英将灯烛挪近了些,一垂眼却瞧见桌子上摆着一碟子糖糕,和几包小食。 “谁送来的?” 月恒抽空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拨算盘,“单将军送回来的,说少师自今日起也要忙起来了,说不得晚上什么时候会回来,就先把东西送回来。” 陆英一顿,恍然想起来,在使衙署相见那日,虞无疾的确是说过会给青州官员三天时间,今天已经到期了。 认识他,才三天吗? 陆英惊奇了一下,却也没多想,见时辰不早,便挥了挥手:“今天先到这里吧……” “姑娘,” 月恒忽然开口,“您看这账是不是不太对?” 陆英扫了一眼,她虽没用算盘,可还是看出了不对劲。 “都下去歇着吧,我仔细看看。” 丫鬟们已然十分疲惫,闻言纷纷退了下去,陆英凑近灯烛,仔细地去看那账目,越看眉头越紧,果然不对。 “月恒,你来。” 一向随叫随到的丫头,这次却迟迟没有应声,陆英心头一跳,“月恒?金声?玉振?” 仍旧半分回应也无,陆英撑着站起来,一抬眼,就见一道漆黑的影子堵在门口。 第21章 她要杀我 你是何人?胆敢擅入我陆宅。” 来人不说话,只将手背到了身后,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陆英手里的账册,但很快,那目光就上移,落在了陆英脸上,眼底迸发出了慑人的亮光。 陆英明白那个眼神的含义,满心嫌恶,却没露异色,只紧紧盯着他:“我的人呢?” “她们现在还活着,但你如果不老老实实地把东西交出来,那就说不准了。” 陆英抬手指向内室:“里头的金银珠宝,你几辈子都花不完,你可以自己去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来人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话,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看向内室的目光多了几分贪婪,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如果里头真有那么多东西,他自己也不可能全部带走,倒不如拿住这女人的把柄,以后他就有源源不断的银子。 而想拿捏一个女人…… 他眼底的恶意毫不遮掩,陆英眼神阴鸷,显然看出这男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你手里的是什么?”男人持刀逼近,“抓这么紧,一看就是宝贝,给我。” “雇你来的人,就是为了这个吧?” 陆英拆穿了他,“若是你肯老实交代,就此折返,对方给你多少,我给你翻十倍,如何?” 他眼睛唰地亮起来,十倍? 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可脚步却并没有停下,今天真是赚大了。 “废什么话?人和钱我都要!” 他大步上前,欺身就要往陆英身上扑,一团粉末却迎面扑了过来,落进眼睛里疼得他连连惨叫,连刀都拿不住,捂着脸滚在了地上。 陆英轻轻吐了口气:“蠢货,我在外行走这么多年,岂会没有些防身的手段?” 她抬手将榻边的布带子拉下来,护院很快就冲了进来,将还在地上打滚的男人五花大绑押在了一旁。 “快去看看月恒她们。” 不多时丫头们就被扶了过来,像是中了药,但药效不强,脸上撒了水也就醒了,月恒却还是被吓到了,一清醒过来就连忙拉着陆英查看,见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动姑娘你!” 月恒气得脸都红了,抬脚去了院子里,护院们正在院子里审刺客,她劈手几巴掌甩上去,男人却嘿嘿笑起来,目光恶毒,笑容淫邪:“小娘们,敢打我,给我等着,我早晚弄得你欲仙欲死。” 月恒涨红了脸,护院要上前替她教训刺客,陆英的声音却传了过来:“阉了吧。” 刺客的脸色立刻变了:“你敢,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英被逗笑了:“除了造反,我陆英有什么不敢的?” 她连会灭族的私盐都做了。 刺客眼睛霍地睁大:“你,你是陆英?” 陆英有些惊奇:“你来抢我的东西,不知道我是谁?” 男人吞了下口水,态度彻底变了:“陆大姑娘,我真不知道是你,那小子只说有个姑娘仗着权势抢了他的东西,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是清潭山上的,你放了我,就当我们清潭山欠你一个人情,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姑娘,”护院走过来,眼底都是忌惮,“这清潭山上的,可是大匪,先前赵通判带兵剿了几次,全都大败而归。” 他这话不假,打从先皇和先皇后不知所踪,新帝谋夺侄女的皇位之后,安生了没几年的青州就再次响马横行起来,几乎哪座山上都有几个叫得出名头的大匪,这个人不像是说谎,他担心陆英会因此惹上麻烦。 “的确,”陆英轻轻颔首,算是赞同,随即话锋一转,“可谁让他吓着我的人了呢?动手利落些,就当是给他的大当家面子了。” 刺客不敢置信地叫骂起来,护院见她眉眼沉凝,知道这是打定了主意,再不敢劝,拔出刀子就走了过去,片刻后,凄厉的惨叫响彻了整个陆宅。 “你,你敢得罪清潭山……” 刺客瘫软在地,进气还不如出气多,陆英垂眸,神情淡淡:“那就回去再告状吧,替我和大当家,问好。” 下人连夜将人送上了清潭山,护院欲言又止,他想劝陆英杀人灭口,虽然那样也会被查出来,可总比放虎归山要好,但又觉得姑娘有自己的主意,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陆英命人抬了箱银子出来,不管是中了药的下人,还是抓人的护院,都是十两银子,如今的大周不比先皇时期,百姓穷苦得很,这十两银子,一家人一年都赚不出来。 众人感激涕零,纷纷道谢。 月恒却嘟起了嘴:“姑娘,人还没审就送回去了,这幕后黑手怎么找啊?” “能在拨云居的饭菜里下药的人,还能是外人吗?” 月恒恍然,随即想起了之前看见的那个身影,气得直咬牙:“又是小公子,我就说他鬼鬼祟祟的来拨云居干什么,奴婢这就去抓人。” 她去得及时,陆承业刚好要往北苑去,显然是知道事情败露,而陆父挡不住陆英抓人,所以想去找陆夫人庇护。 “小公子安静一些吧,惊醒了夫人,奴婢不好交代。” 月恒抓起汗巾子就塞进了他嘴里,趁着夜色带着人回了拨云居,却见金声玉振已经收拾了东西,她诧异开口:“姑娘要出门。” “去山上住几天吧,免得问句话也不得安生。” 月恒想起陆夫人的偏心,心里堵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就让人将陆承业塞上了马车。 然而马车走了没多远,就被人拦下了,随即车厢被敲响:“身体好了吗?这么晚去哪?可要我遣人护送你?” 这声音主仆二人都十分熟悉,月恒吞了下口水:“姑娘,是少师。” 陆英攥了下帕子,心里有些无奈,怎么偏偏就这么巧。 虽然虞无疾看起来一直都是站在她这边的,可昨天也的确是带着陆承业见了不少人,说不得就会把人救下。 她心思急转,刚编好借口要出声,外头就“咚”的一声响,她心头一跳,连忙开窗看了过去,果然是陆承业从马车里滚了出来,他挣扎将嘴里的汗巾子吐了出来,看着虞无疾涕泗横流—— “少师,救命,陆英要杀我!” 第22章 别糊涂 “少师,别听他胡说!” 月恒浑身一震,连忙开口,唯恐虞无疾因为这句话误会陆英。 “你们都把我绑了,还想狡辩吗?” 陆承业忽然有了脑子,一开口连珠炮似的,“少师,她就是看不得你昨天带我去见了齐州府的官员,心里嫉恨我,今天找了个借口说我要抢她的东西,二话不说就把我给绑了,她不敢让爹娘知道,所以要把我带到山上去下杀手,到时候栽赃给山匪,她就能脱身得干净。” 月恒从未见过如此巧言善辩的陆承业,惊得张大了嘴,话都说不出来。 陆英的眼神却闪了两下,原来如此啊。 怪不得明知道是在她手里抢东西,还只雇了一个人来;怪不得那个时候他不躲在正堂里,也没提前去北苑,偏偏就在好抓人的路上。 这是故意的。 但陆承业没有这个脑子,背后出谋划策的,怕是她的那位父亲了。 冤杀亲弟的名头,一旦扣上,她这辈子可就别想翻身了。 她这个父亲,原来也不是没脑子的。 她气急反笑,撑着车厢就要下去,今天就算虞无疾在,也别想拦住她。 可还不等落地,就见虞无疾弯腰将陆承业拎了起来。 借着角度,陆承业朝她露出个挑衅的笑,猖狂又得意,随即他便维持着这个笑容,被重新扔回了马车上。 他惊呆了:“少师,您,您这是干什么?给我松绑啊?” 虞无疾叹了一声:“我年少时候,长姐也时常说想打死我,不过是气话而已,不必当真,姑娘家不好生气,让她揍一顿,气消了就好了。” 陆英的脚都已经踩到了马凳,听见这话又默默地收了回去,心里有些惊奇,可更多的却是果然如此的安定感,似乎在虞无疾有所动作之前,她就已经觉得,他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了。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产生过这种感觉了,可她明明不是会轻信旁人的人。 她满心茫然,百思不得其解。 陆承业比她更不敢置信,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虞无疾,满心荒谬,这,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少师,她真的会杀了我的,她真的会的……” “你为什么这般笃定?” 虞无疾语气忽地变了,眼神也凌厉起来,看过来的瞬间,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陆承业心头,惊得他浑身一抖,那些死记硬背记下来的话,瞬间忘了个干净。 “我,我……”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虞无疾语气低沉,一字一顿,“你到底,做了什么?” 陆承业浑身发抖,却愣是咬着牙一个字都没说。 月恒抓住机会,连忙拿着那本有问题的账册下来:“他偷银子,这账看着就不对。” 说着她有些心虚,虽然她觉得那账古怪,可具体哪里古怪,却没能看出来。 “那账是假的,”陆英靠着车辕坐下来,“如果我没猜错,这家铺子早就没了吧?连账房带账册都是假的。” 月恒连忙翻开账册又看了一眼,恍然大悟:“怪不得,太齐整了!没有谁家的账目是这么齐整的,原来是假的。” 陆承业脸色灰败,窝在车厢里不再动弹。 “小陆英,好生聪慧。” 虞无疾收敛了方才的咄咄逼人,侧头看过来,“这么晚,是打算去哪里?” 陆英没有和人交代行踪的习惯,可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山上有座别院,离着城里有些远,可胜在清净,刚好可以查账,劳烦少师和母亲带句话,就说我不会伤他性命,问完了话就送他回来。” 虞无疾摇了下头:“这话怕是带不了了。” “为何?” “因为我也要上山。” 陆英满脸惊讶,虞无疾去山上做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虞无疾笑起来,“打了人,立了威,得为百姓做些实事了。” 陆英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打算剿匪,可不是她泼虞无疾冷水,青州的匪,不好剿啊。 “别住你那座宅子了,一旦乱起来,怕是会进去人,”虞无疾看了眼单达,“让他送你去我那,山上已经征用了宅子,你先住着,明天我就过去,等事情了了,再回你那里去。” 陆英没多想便点了点头,一旦打起来,她那座宅子的确不安全,寻常护院是不能和山匪比的。 “多谢少师。” 虞无疾原本都打算走了,听见这话又折返了回来:“整天谢我,累不累?” 陆英一哽,有礼数还错了不成? 见她不高兴,虞无疾反而高兴了,塞给她一个小盒子,转身走了。 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只木雕的不倒翁,轻轻一戳,就能在原地晃悠很久,像个小傻子,虞无疾真的拿她当孩子了不成?还拿这种小玩意哄她。 她不自觉笑了一下,脑海里却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若是真有这么个舅舅…… 那夜的荒唐再次被想了起来,还有宋知府的惨死,宋家的败落。 她垂下眼睛,一点点抿紧了嘴唇,虞无疾一定已经察觉到了赵迟被送出了城,也应该已经派了人去追,事情一旦出现岔子,她就会沦落到同样的下场。 她竟还在想着和虞无疾亲近几分…… 陆英,别糊涂。 “找机会再派几个人过去,绝对不能让人找到赵迟。” 她合眼靠在了车厢上,压低声音嘱咐,月恒连忙答应下来,准备一到地方就先趁着众人不注意,将消息放出去,然而刚走到半路,马车就停了下来。 “什么人?” 单达呵斥了一声,随后是一阵低语声,不多时有人敲了敲车厢:“陆姑娘,有人送了份礼物给你。” 车门打开,一个木盒子被推了过来,月恒按捺不住好奇,见陆英不反对便抬手打开了,随即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两人面前。 第23章 只有自己靠得住 月恒尖叫出声,陆英也掩鼻遮了遮那冲天的血腥气。 这就是清潭山给的回复。 是他们办错了事,特意来赔罪的。 “大爷的,不是鹿肉!” 单达脸色一变,抬手将盒子拿了出去,砰的一声扣在了地上,满脸煞气的朝身后看去,可刚才送东西来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抬脚就想追,却被陆英喊住了:“单将军,山野难行,莫追了。” 单达悻悻停下了脚步,满脸尴尬,很是愧疚:“对不住姑娘了,我方才虽然闻见了血腥气,可那人说他是你庄子里的人,来送鹿肉,我就信了……” 陆英并不在意,清潭山的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大胆,敢当着军队的面就往她跟前凑,想必也是一种示威吧。 想要她的银子,所以服软;可又觉得憋屈,所以示威。 不知所谓。 “单将军不必在意,”陆英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寒意,“青州响马横行,齐州府首当其冲,我们这些商户进出都要送些银钱保平安的,这许是先前给的银子少了,才惹了这样的祸。” “区区响马,何敢猖狂!” 单达气得虎目圆睁,杀气腾腾地看了眼远处山林,咬牙切齿道,“陆姑娘放心,少师最擅长收拾这等狂徒,一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我自然相信少师。” 陆英含笑答应一句,“到时候我做东,替青州百姓答谢诸位,为民除害,还民太平。” 单达被谢得有些不好意思,朝她抱了抱拳,挠着头笑起来。 队伍再次行进,窗外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陆英打开车窗瞧了一眼,原来是两位将士在挖土,大约是打算将那颗头颅埋起来。 借着清晨还不算刺眼的阳光,她垂下眸子一扫,刚巧和头颅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对上。 “姑娘,不怕啊。” 月恒回过神来,拍着自己的心口安慰陆英。 陆英收回目光,被月恒这举动逗得想笑,到底是谁害怕? 她摸了摸月恒的发髻:“一个死人,别放在心上。” 月恒点点头,脸色又有些忌惮:“果然是匪贼,杀人不眨眼。” 陆英轻轻搓了下指尖,是啊,匪贼…… 马车骨碌碌到了地方,山路难行,陆英身体又不适,下车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厉害,被阳光一照,白得几乎透明,单达唬了一跳:“陆姑娘,你没事吧?” 陆英扶着车厢缓了缓,才缓过气来:“无妨,劳烦单将军为我们安排院子。” 单达连忙转身去了,下人陆陆续续将账册搬了过去,陆承业也被带下了马车,听说虞无疾要剿匪后,他这一路都十分安静。 “不问话的时候就让他单独呆着,别来碍我的眼。” 金声玉振连忙将陆承业带了下去,陆英精神不济,实在是扛不住,靠在床头睡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月恒正带着金声玉振查账,手边摆着一摞信。 见陆英醒了,她连忙奉了热茶过来,陆英接过来自己喝了,目光落在那摞信上:“城里送出来的?” 月恒脸色漆黑,没说话,但也就是默认了。 “说给我听吧,懒得看。” 月恒叹了口气:“最开始是老爷的信,要你把小公子送回去,后来大概是知道少师要剿匪,就想让你把小公子勾结山匪买凶的事遮掩下去,别让那些山匪被抓,万一招供出来,会坏了他的名声……” 她说着就骂了起来:“买凶是为了害你,怎么有脸让你替他遮掩?再说少师剿匪,你要是暗地里给人通风报信,这万一被查出来了,你还怎么立足?” “哪有这么当爹的!” 她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原地跺了几下脚,金声玉振连忙来劝她。 “烧了吧,我什么都没收到。” 月恒顿时高兴起来,拿着那些信就要出去。 “等等,”陆英忽然想起来什么,声音也跟着一沉,“有母亲的信吗?” 月恒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却没开口。 这就是回答了,陆英轻哂一声,“看来,她的病好了。” 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却听得月恒很憋屈,她咬牙:“姑娘,夫人们肯定不知道小公子昨天买通山匪对你下手的事,不然不能求情。” 陆英仍旧沉默,陆夫人不是傻子,年轻时候也是陪着陆父走南闯北过的,有些事她不说,只是清楚,说了会理亏,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月恒也骗不了自己了,她愤愤一咬牙:“姑娘,咱们去找少师评评理,他们凭什么这么无耻?少师那么懂道理,一定会教训他们的。” 陆英无意识地蜷了下指尖,心脏却是一紧,虞无疾…… 看来不只是她产生了对方可靠的错觉,她身边的人也是,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看着月恒,语气十分严厉:“我先前是怎么说得?要躲着他些,这才几天,你就全忘了。” 这态度完全出乎意料,月恒下意识闭了嘴,没敢再说别的,只是心里却十分委屈,她也知道陆英和虞无疾之间还悬着一把剑,可除了虞无疾,谁还能为陆英说句公道话呢? 陆家的人,心真的偏得没边了。 “姑娘,对不起,奴婢就是……” “月恒,”陆英叹了口气,“以往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怎么少师一来,就受不了了?” 月恒一愣,一时竟被问住了,可陆英却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她抬眸看向门外,话既像是说给月恒的,也像是说给自己的:“别习惯依靠旁人,这世上,只有自己靠得住。” “……奴婢明白了,以后会躲着少师走的。” 月恒满心失望,她知道陆英不只是怕和虞无疾走近了,会让那晚的事露出马脚,更多的还是因为陆家人的作为,没有陆承业的时候,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惜打从八年前开始,一切都变了。 她只敢相信自己。 “姑娘饿了吧,”月恒打起精神来,“奴婢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她转身要走,门板却忽然被敲了两下,随即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小陆英,吃饭了。” 第24章 生分 月恒有些慌,下意识看向陆英。 指尖蜷缩得更紧了些,陆英神情却不变,只朝她摇了摇头。 虽然刚才就得了警告,可见她这副反应,月恒还是有些失望,她叹了口气,定了定神才开门:“少师,姑娘身上不舒坦,今天就不出去了。” 虞无疾蹙了下眉:“我听说路上出了点岔子,是不是吓到了?” 对着虞无疾撒谎,需要极大的定力,月恒掌心都在冒汗,连他说了什么都还没听清楚,就忙不迭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样。” 虞无疾又看了她一眼,明明也说不上怀疑,可就是看得月恒浑身一紧,额角也有了汗意,仿佛下一瞬就会有汗珠淌下来。 “我让军医过来看看。” 月恒又连连点头,可随即就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又连忙拒绝:“不不不,不用了,姑娘说她睡一觉就好了。” 虞无疾没再开口,只垂眼看着她。 那目光清清淡淡,却有种直透内心的犀利,月恒心跳凝滞,身体几乎连动都不敢动了。 她觉得自己要被拆穿了。 “没什么大碍,少师不必挂心,正事要紧。” 陆英的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月恒浑身一颤,心跳陡然恢复,只觉捡回了一条命。 “那就好,”虞无疾似是松了口气,“有什么事就让人去找我,我不在,找单达也一样。” 顿了顿,他又开口,“别硬撑。” 屋内安静了好一会儿,陆英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好。” 虞无疾大步出了门,月恒一路目送他出了院子,这才靠在门框上捂着胸口出了口气:“姑娘,少师好吓人啊。” 陆英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许久后才轻声开口:“把陆承业带过来,他掏空的铺子绝对不止一个,我要问个清楚。” 大约是怕陆英会把自己交给虞无疾,定个通匪的罪名,这次陆承业十分配合,问什么就答什么,答完就哭哭啼啼地求陆英。 “阿姐,你救救我,我要是和山匪扯上关系,陆家的生意也会受影响的……” 陆英被他哭得心烦,直接让人堵了他的嘴,可屋内安静了,屋外却吵了起来,城里的信又送了过来,月恒看了信,犹豫了很久才递给陆英。 “姑娘,夫人就是性子软。” 信纸一开,里头写的是家丑不可外扬,要她拿出长姐的气度来,帮陆承业这一回。 性子软,信可不软。 陆英啧了一声,抬手就要放在灯烛上烧了,可火舌真要点着信纸的时候,她又收回了手,只将信锁进了箱子里。 接下来几日陆夫人的信接连不断,内容大同小异,起初月恒收到信还会给陆英送过去,可后来见陆夫人一句问候她的话都没有,索性就将信拦了下来,偶尔被气得狠了,免不了会想起虞无疾,可看着陆英那平淡的脸色,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后来信里就多了陆父的,起初是利诱,说陆承业回去就把家产给陆英;后来是恳求,为他的所作所为道歉;再后来就是破口大骂,说她不孝。 陆英提笔回信,千篇一律的“咎由自取”四个字。 她本以为这态度已经足够明确,陆父不会再自取其辱,可没想到这日天刚黑下来,外头单达就来敲了门。 “陆姑娘,主子请您去前面。” 月恒正要找个借口拒绝,单达就再次开口:“陆家来人了,给山上剿匪的将士送了不少东西来,少师摆了答谢宴,姑娘也去见见家人吧。” 陆家来人? 竟追到山上来了,这是打算逼着她答应。 陆英冷笑一声,真拿她当软柿子捏啊。 “好,我就见见。” 她冷声开口,单达听出了她语气不对,可毕竟不是细心的人,也没多想,答应一声就走了。 月恒这才进了门:“姑娘,来得是大公子。” 这位大公子是陆家长房的长子,单名一个梁字,他不喜经商,一直在读书,可惜商贾不能入科举,所以他连个功名都没有。 但这人陆英没见过几回,她鲜少呆在家里,对方又不经商,自然更少照面,可能被派过来,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那就去见见我这位堂兄吧。” 陆英冷笑一声起身,几个丫头连忙上前为她梳妆换衣,许是这几日过得清净,她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脸色好看了不少。 她只带了月恒往前头去,半路上就瞧见了虞无疾的影子,脚步下意识顿住,这些日子,她借口查账,鲜少出门,更少遇见虞无疾,对方大约也忙,竟像是许久都没见了。 这冷不丁一看见,她竟有些想避开。 但虞无疾也看见了她,大步走了过来:“总算出来了,账再要紧,也得顾着身体。” 陆英应了一声,低声道了谢,虽然有意和虞无疾疏远,可她不想做得太明显,所以还是如往常一般,落后一步跟着虞无疾往宴厅去。 “听说府里送了不少信上山,”虞无疾开口,姿态十分随意,似乎这几天未见,丝毫没有让他觉得生疏,“出事了?可要我帮忙?” 月恒心里一喜,虞无疾肯主动帮忙那真是太好了,孝字压头,陆英想做什么,都得收敛着,可虞无疾不一样,他身居高位,还是同辈,随便说句话就有用。 可下一瞬,她的脸就又拉了下去,陆英不会让人帮忙的。 “些许小事,处理得来,”陆英果然一开口就是拒绝,“剿匪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岂能因为家宅小事,就让少师分心?那可是我们的罪过了。” 这话说得十分识大体,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可虞无疾的眉头却蹙了一下,只是很快他又压了下去:“能处理就好,但也别硬撑,该开口就开口。” 陆英脚步顿了顿,那种有人托底的安定感又来了,她掐了下手心,将那莫名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不需要有人托底,她自己就可以。 “能得少师这句话就够了。” 这话既是承了情的感激,也是委婉的拒绝,只是后一层意思,旁人都不会当真,然而虞无疾却停了下来,他侧头看过来,目光一如既往地透彻,看得陆英心头一跳,这是何意? 第25章 陆大公子 小陆英,” 虞无疾声音放轻了些,与他方才他那眼神给人的压迫力截然不同,“你是不是……” “主子,” 单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临时来了个军报,得请您过目。” 虞无疾看了他一眼,有些嫌弃,可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你先送她过去。” 他看向陆英,“我稍后就来。” 陆英应了一声,目送他走远才和单达往宴厅去,这次剿匪许多官员都跟着来了,他们虽然不敢和山匪正面冲杀,却也不愿意放过这个在虞无疾面前露脸的机会,此时宴厅里几乎坐满了人, 他们还没等进去,嘈杂声便已经扑面而来,其中一道声音尤其清晰—— “诸位敢为青州先,实乃我辈楷模,学生身为七尺男儿,亦有宏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何其壮哉!” 声音逐渐高亢,仿佛要冲破屋顶,引来一阵叫好。 正是陆梁。 “怪不得陆家能得少师青眼,”赵通判开口,“既有陆大姑娘那般的人中翘楚,亦有你这样心存高志的好男儿,何愁家业不兴啊?” 陆梁顿了顿,随即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我那个堂妹,搅得家宅不宁……罢了,家丑不可外扬,不提了,今日能见诸位实在是三生有幸,感慨万千,学生只恨生在商贾之家,纵有满腹才情,却不得施展,真是天妒英才,困我囹圄……” 他说到最后十分动情,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哭腔,显然万分心疼自己。 众人跟着惋惜起来,也有人开口安抚,却听得月恒咬牙切齿:“他凭什么说姑娘你搅得家宅不宁?明明是小公子在惹是生非……真不要脸,这些年长房全靠分红养着,他做先生的私塾还是姑娘你开的,他都是你养着的,他竟还敢污蔑你。” 陆英不知道这些琐碎,倒也不在意,至于陆梁对自己的态度,陆家族中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她不看在眼里,自然连气都懒得生。 单达却被月恒感染了,原本陆家的矛盾他不好说什么,可陆梁如果真是被陆英养着,还要在背后编排她,那就太过下作了。 “陆公子既然这么有抱负,” 他朗声开口,大步进了门,“不如留在山上和我们一同剿匪吧,若是能立下功劳,说不定少师心情好,能给你个举荐。” 陆梁原本还在滔滔不绝,听见这话顿时一噎,他狐疑地看过来,见单达穿着盔甲,知道是有官职在身上的,也不敢反驳,只得讪讪解释:“将军,学生是个读书人……” “原来是不敢。” 单达毫不客气,“那你在这里说什么屁话?” 陆梁脸色瞬间涨红,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月恒听得解气,朝单达的背影竖了竖大拇指,对方却仿佛察觉到了一般,回头朝她笑了笑。 可这扭头的动作,却让陆梁瞧见了陆英,他顿时找到了存在感。 “你就是陆英吧?” 他拿起长兄的架子来打量着陆英,“见了长兄,还不快来见礼?没有教养!” 陆英是不介意在人前守礼的,毕竟商人做生意,名声也很重要,可陆梁这般放肆,她就不想给对方这个体面了。 “既是你口称学生,就要按学生的身份算,”陆英仰起下颚,“我乃百尺书院东家,你在我院中教书,拿的是我的月钱,该先与我见礼。” 陆梁没想到她竟然会提起这茬,刚平复了的脸色再次涨红起来,他快步走到陆英面前,压低声音呵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怎么能不给家中男丁脸面?这般不恭不顺,不柔不敬,婶娘是怎么教的你?” 陆英眯起眼睛,还真是和陆承业一个德行,讨人厌。 “长房今年的分红,没了。” 陆梁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你怎么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 陆英打断了他的话,“记得你的身份,讨饭就要有讨饭的自觉,别等饿死了才知道后悔。” 话音落下,她径直越过陆梁进了门,和众人见礼赔罪:“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众人纷纷说笑起来,将这茬给揭了过去,气氛竟比方才还要热闹些,陆梁没想到这些人明明是官员,对陆英却这般客气,和家中人人轻蔑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气得浑身发抖,这些到底有没有身为男人的自尊! 可他不敢对旁人如何,也被那句没有分红给镇住了,不敢再胡乱开口,只能青着脸生气,冷不丁瞧见一道挺拔的影子自门外进来,顿时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少师吧?学生陆家长孙陆梁,见过少师。” 虞无疾瞥他一眼,在他身上看见了两分陆英的影子,十分和气地应了一声,“进去吧。” 陆梁受宠若惊,虽说陆家在齐州府有头有脸,官员见了他们都是以礼相待的,可虞无疾的分量显然不一样,他跺跺脚,别说齐州府,整个大周都得抖三抖。 “您请,您请。” 他的腰彻底弯下去一副恨不能贴到地面的架势,虞无疾的目光却早就落在了陆英身上,见她正与齐州府官员周旋,不卑不亢,侃侃而谈,身上仿佛发着光,目光不由深沉了些,步子也慢了下来。 小陆英,好生耀眼啊…… 他眼底不由带了点骄傲,可惜很快就被一句颇为不合时宜的话打断了—— “让少师见笑了,世间女子以谦恭柔顺为佳,偏陆氏家门不幸,有这么个不安于室的女儿,尤其是这个年纪还不肯出阁,属实是让家门蒙羞,婶娘为此也是夜不能眠,但少师放心……” 他忽然拍了下胸膛,“婶娘已经求到了学生跟前,待学生带她回去,必定严加管教,让她好好学学女子的规矩。” 虞无疾瞥他一眼,还以为此人上山是为了探望陆英,原来不是。 晦气。 他没再理会,抬脚大步进了门。 方才还热闹的宴厅瞬间一静,众人连忙起身见礼:“恭迎少师。” 虞无疾摆了下手,“我不爱这些礼数,免了。” 众人仍旧等他落座才敢起身,陆英正要坐回去,虞无疾就看了过来:“来舅舅身边坐。” 陆英顿了顿,知道自己不好大庭广众之下拒绝,虽然心里不想靠他太近,可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可刚迈开步子,身前就挡了个人。 第26章 权势,是个好东西 少师,若是您想有人陪着饮酒,或是问些齐州府的风土人情,还是学生坐近些吧。” 陆梁说着就往前走,陆英虽然越发厌烦他,可此时开口却也算是给她解了围,她便没再动作,可周遭的气氛却有些古怪,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梁身上。 她看了眼身边市舶司提举王春。 此人主管齐州府的商户,是陆英最相熟的官员,为人知情识趣得很。 “王大人,这是怎么了?” 王春满脸敬服:“咱们不过是羡慕罢了,虽然在座各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谁敢在少师面前这般说话?” 他说着朝陆英拱手,“也只有陆家人才有这个底气了。” 这也是为何陆梁一个白身,又无半分能耐,众人仍旧对他十分和善的原因,他们给的是虞无疾面子,对方都已经住进了陆家,显然是对陆家十分看重的,身为陆家长孙,陆梁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若非陆英自己真的有本事,他们其实更愿意亲近陆梁。 陆英听出了弦外之音,只觉可笑,她费尽心思,金银大笔大笔地送出去,才能为陆家挣到的地位,虞无疾一个举动就可以。 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不过也无妨,等她打通那条商路,握住大周和番邦的唯一陆上通道,那今日虞无疾有的,她也都会有。 “大姑娘,令兄可愿来市舶司任职?” 王春斟酌着开口,先前只觉得陆梁此人猖狂自负,难以成事,可他当着齐州府那么多官员的面就敢替虞无疾做主,可见是真的被看重。 他倒不如率先卖个好。 陆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懒得理会,正要让他自己去问陆梁,沉默了许久的虞无疾却在此时开了口:“拖出去。” 语气是惯常的疏懒,却带着明显的不耐,听得众人纷纷抬眸,却刚好瞧见两个府卫上前,将已经走到了虞无疾面前的陆梁架着胳膊就往外头拖。 动作粗鲁,毫不客气。 陆梁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懵了片刻才回神,刚才明明虞无疾对他很是和善的,他为了拉进关系,还特意提起了陆夫人,可这人怎么忽然间就翻脸了? 还是这般不体面的方式。 “少师,学生错在何处啊?陆英,为我求情啊,陆英……” 声音渐行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王春呆愣在原地,看着陆梁离开的方向似是很不可思议:“怎么会……少师不是很看重陆家人吗,大姑娘你和陆大公子……” 他困惑转头,却瞧见陆英已经在虞无疾身边坐下了,男人正给她夹菜,虽然神情看起来和平常接见官员时没什么不同,可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那眼神……对,就是眼神不一样! 提举恍然大悟,明白过来自己错在了何处。 虞无疾这哪里是因为陆家而善待陆英,明明是因为陆英而善待陆家啊。 他竟弄错了这么重要的事。 他懊恼不已,陆英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想着要离远一些,结果还是过来了。 为了遮掩心里的不情愿,她随意找了个话题,“少师不喜欢大堂兄?” “陆姑娘别怪我说话直,”不等虞无疾说话,单达先开了口,挡着齐州府众官员的面,他明目张胆地往虞无疾的酒壶里兑水,“那种脾性,谁喜欢?我刚才听茶马司的赵提举说,先前咱们没来的时候,他竟要考校赵提举,问他懂不懂马,说要给他指教指教,给赵提举气的脸都黑了。” 陆英侧了下头,虽说她没将此人当成是自家人,可还是有种让人窒息的丢人感。 “你是你,他是他,没人混为一谈。” 虞无疾淡淡开口,见单达换个酒撒了满桌子,抬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别折腾了,剿匪期间,都不准碰酒。” 单达连连点头:“对对对,剿匪更重要,答谢宴也不一定非得喝……” 说着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人都让拖出去了,这还算答谢宴吗?要不我再把人拖回来?” 虞无疾没理他,只看着陆英:“我以为他是来探望你的,没想到给你添了堵。” 刚才迟迟没说话,也是想看陆英想不想饶过陆梁,但陆英没开口,他也就不用留情面了。 他用自己那双没用过的筷子一点点将陆英的碟子堆满,“给你赔罪。” “这等小事,何须放在心上?” 陆英摇了摇头,看着那一碟子菜有些头皮发麻,这不是在陆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虞无疾这举动会被人误会的。 她其实很乐意借着虞无疾的势更进一步,哪怕只是狐假虎威,只要好处到手就行,可她忌惮的是,自己会真的在心里依靠他,就如同那天晚上带着陆承业离开却被堵住的时候一样。 而这种长辈似的照顾,会让她那种错觉越来越重。 对方可以是工具,但不能是依赖。 她放下了筷子:“少师,我忽然想起来当初好像有人来我铺子里卖过一幅山里的图册,我这就让人下山去找一找。” 虞无疾看着她碟子里没吃多少的菜,“不着急,吃完饭再去。” 陆英却顺势起身,“不敢耽误剿匪大事,少师助我良多,我总要回报一二,少师且等我的好消息。” 她见礼退下,虞无疾没再阻拦,单达忍不住感慨起来:“这陆姑娘和陆家人还真不一样,我瞧旁人都只想着从主子你身上讨些东西,她倒是上赶着要给你,怪不得主子你看她顺眼。” 虞无疾没开口,只有唇边惯有的浅笑淡了下去,陆英的确不一样,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对方这幅样子顺眼。 回报……算得这么清楚做什么呢? 想起这几日的忙碌,他皱了下眉头,是不是因为几天没见,所以生疏了? 第27章 我得离你近一些 一路出了宴厅,陆英提着的那口气才放了下来,刚才离开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虞无疾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刚才的逃避做得太明显了。 “姑娘,”月恒低低唤了她一声,“咱们何时收过那样的册子?” 陆英回神:“没有也得有,否则凭少师这阵仗,山上的人一个都留不住。” 月恒脸色一变:“那咱们的人……” 她猛地闭了嘴,虽然周遭没人,可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口。 那是陆英的底牌,她北上开拓商路,全靠这些人护着,他们不能被发现,更不能折损。 “那如何是好?” “不是有现成的靶子吗?” 陆英淡淡开口,她仍旧记得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换做以往,清潭山绝不敢如此猖狂,既生嫌隙,必有后患,还是除了的好。 “就将清潭山献出去,做我的回礼吧。” 她脑海里已经想好了那副图册该怎么画,虽然官匪勾结,此举多少会引来些麻烦,但富贵险中求啊。 月恒连连点头,两人谁都没提家里送来的信,也没提陆承业万一被牵连出来该如何。 反正她们只要笃定清潭山没有她们的把柄就行了。 两人回了院子,便让金声玉振守着门,月恒研磨,陆英提笔,一个时辰后,一条清晰的直通清潭山后山的小路便跃然纸上。 有了这图册,她就可以告诉自己,虞无疾的好也是要回报的,也是有风险,如此她就不会再产生那种可怕的想法,疏远起来也能更轻松一些,这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男人将自己护在背后的身影,陆英怔了怔神,随即用力摇了下头,提笔打算接着画,一座山太过刻意,她得多找几个挡箭牌。 可外头却忽然嘈杂了起来,听动静人还不少,而且距离这院子很近,来来往往的,吵得人心烦,她只得放下笔:“外头怎么了?” 两个丫头推门进来:“姑娘,是少师在搬家。” 虞无疾搬家? 他好端端地搬什么家? 她不明所以,可动静就在家门口,她也不好不理会,只能出去看了一眼。 一出门,外头的动静更鲜明起来,使衙署的府卫们搬着各色箱笼和武器一趟趟地在旁边的院子里进出,虞无疾正在不远处和齐州府军监说话,她忍不住看了过去。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虞无疾又和军监说了几句话,便挥挥手将人遣走了。 “吵到你了?” 陆英没顾得上否认,满心惊讶,“少师要搬到这里来住?” 虞无疾点点头:“前头毕竟太远了,你有什么事也照料不到,还是住近些方便。” 搬过来是为了照料她? 陆英既震惊又哭笑不得,不知道是什么让虞无疾产生了她需要照料的错觉,这些年可都是她照料旁人的。 “可搬到这里,少师与众位大人来往,岂不是有诸多不便?” 虞无疾自称是她舅舅,旁人自然不敢说别的,可她毕竟是个姑娘,旁人也不好太靠近她的院子,虞无疾少不得要频繁来往前院。 可这院子宽敞,去前院至少也得一刻钟,剿匪本就辛苦,还要平白多些奔波…… 重要的是,他就住在自己隔壁,要怎么做才能疏远? “少师,您还是……” 她还想再劝,单达就搬着箱子过来了:“姑娘别劝了,主子住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安生些,以往他也得过来几趟,就是姑娘你忙着查账,不知道。” 陆英嘴边的话一滞,这几日虞无疾来找过她? 怎么没听他提过? “就是看看你住不住的惯。” 虞无疾随口解释一句,倒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见你忙着查账审人,就没打扰。” “我……住得惯。” 陆英开口解释,她连尸堆都睡过,这好好的房子,怎么会住不惯呢? 可这点她不好说,好在还有一堆别的理由。 “少师,虽然我也极想与少师亲近些,可我这里时常有铺子里的人来往,人多眼杂的,万一混进来什么人,坏了少师的剿匪大计……” 这话说中了要害,单达立刻停下了脚步,满脸凝重,连虞无疾也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用了下嘴唇,可还不等他说出什么来,一声狼嚎忽然远远响起。 青州的山里有狼,这不是稀奇事,可虞无疾却皱起了眉头:“山里不太平,我果然还是得离你近一些。” 陆英连忙挣扎,“可是……” “比起那些杞人忧天,你的安全更重要些。” 虞无疾揉了揉她的发顶,一锤定音,“就这么着吧。” 陆英一愣,她的安全…… 虽然心里还是很想拒绝,可虞无疾已经做了决定,她若是再说些别的,未免太过刻意,所以犹豫许久,最后她还是选择了默认。 罢了,大不了尽量不出门,反正她这册子只要送上去,剿匪的事用不了几天就会有结果的,到时候,她就能搬走了。 只是…… “你的安全更重要些。” 这个男人怎么总爱说这种话,好在她不曾当真,这些掌权者,包括她自己,其实都是一个德行,没出事的时候,话怎么说怎么好听,可一旦真的出了问题,那就是翻脸不认人了。 她没再多留,带着月恒回了院子,因为存着尽快搬出去的心思,她连夜又画了三条山路出来,简单做旧后,赶在午膳时候去前院找了虞无疾。 临进门时却刚巧碰见赵通判,上次的事虽然看得出来是虞无疾故意为之,可既然对方要给陆英做人情,他自然愿意顺水推舟,所以自那之后,他对陆英十分客气,见她当真拿着图纸过来,忍不住劝了一句—— “虽说姑娘是想为少师分忧,可有些事,还是得量力而行。” 他这是在提醒陆英,山匪背后还有主子,此举会得罪人。 陆英自然知道内情,可她的目光不止在齐州府内,她得从更长远考虑。 “多谢通判大人,陆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赵通判大约没想到她如此冷静,不由多看了两眼,嘴边的话却咽了下去:“那就好。” 第28章 护好你自己 虞无疾正在与军监等人商议剿匪事宜,陆英便没有打扰,将图纸留给单达就走了,回了院子刚歇了片刻,就听外头喧闹起来。 这是又怎么了? “月恒?” 她唤了一声,不多时房门被敲响,响起来的却是虞无疾的声音,“可能进去?” 陆英连忙理好衣裳,起身去开了门:“少师怎么过来了?可是图纸……” 话音忽地一顿,她竟然瞧见虞无疾换了身软甲,这是要进山? 果然,虞无疾开口就是—— “今晚就打算进山剿匪,特意来和你说一声。” 陆英有些遮不住自己的惊讶:“今晚就动手吗?” 虽说她那图纸货真价实,可若是虞无疾这么贸然动手,万一出了岔子,她少不了要被迁怒。 “少师,那图纸我也不敢保证是真的,不如还是验一验……” “原本也是打算今晚动手的。” 虞无疾笑了一声,将一个盒子递过来,“看看,这是这几日我自己绘的图纸,与你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这几日? 也就是说前面那些没有动静,安静到她以为是在做样子的日子,他其实在勘测山形? 不动声色,大局已定。 这才是虞无疾。 陆英心里满是惊涛骇浪,她强行压下,抬手将盒子打开,里头果然有七八张图纸,一张上头清晰地写着清潭山三个字,她定了定神,垂眸去看,随即神情一滞—— 这……比她画的差远了好吧,哪里看出来的一样? 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似是看出了她眼里的嫌弃,虞无疾嘴角一咧,笑意加深,“是粗糙了点……可也能看出来是不是?” 这一点倒是不好否认,旁人看兴许看不明白,可对她这种将山林地形记在脑海里的人来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图是对的。 “既然对得上,那就没必要再耽误时间,兵贵神速。” 虞无疾眼神淡下去,一股肃杀扑面而来,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今天不太平,给你留了人,什么都不用管,护好自己就成,等我回来给你带野鸡炖汤。” 陆英有点哭笑不得,小声反驳:“我没说要喝野鸡汤。” “嗯,我想喝。” 虞无疾扫了眼她苍白的脸,却没多言,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陆英一路目送他,眼看着他要出院门,这才猛地想起来手里还捧着个盒子:“少师,你的图纸。” “先放在你这里吧,等我回来再拿。”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影子,陆英有些无奈,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随随便便就丢给了她? 好像也不是没有好处…… 她心里一动,连忙打开盒子翻找起来,没瞧见平乐寨的图,心里一松。 还好,那些人没有引起虞无疾的注意,也免了她在画上动手脚。 可这一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去,外头就又嘈杂了起来,她心下烦躁,刚才是调兵,现在又是怎么了? “外头何事?” 月恒黑着脸推门进来:“是大公子。” “他还没下山?” 昨天丢了那么大人,竟然还赖在山上,她这堂兄,倒是能屈能伸。 “下山了,到半路又被狼嚎给吓回来了。” 陆英:“……” 她收回刚才那句话。 “让他进来吧,正准备进山剿匪呢,别让他添乱。” 月恒不情不愿,可还是去传了话,不多时陆梁就冲了进来:“陆英,要打起来了,快,派人送我和承业下山。” 陆英将盒子收起来,藏进了箱笼里,神情冷淡:“我调动不了将士,要么自己下山,要么就老老实实在山上呆着。” 陆梁又惊又怒,声音高亢尖锐:“陆英,承业可是你三房唯一的儿子,你竟然不管他的死活?他可是你带上山的,你有没有良心?!” 陆英侧头看过去,语气仍旧冷淡:“我昨天,告诉过你什么?” 陆梁一噎,昨天陆英说,讨饭就要有讨饭的自觉…… 想起那句分红没了,陆梁浑身的气焰顿时散了,他脸色变幻片刻,还是腆着脸再次开口:“我也是为你好,一旦承业出事,你三房就绝后了,你别以为你现在有多厉害,旁人敬重你是因为你后头还有个弟弟,他们看得是承业的面子。” 月恒忍无可忍:“呸,小公子什么德行大公子你不知道吗?他一桩正经事都没做过,哪来的面子?” 陆梁被挤兑得脸色发青,却不肯认输,“再怎么说他都是个男人。” 陆英懒得再听下去:“我不会送你们下山。” “凭什么?” “少师即刻便要出兵剿匪,”陆英刀子似的目光射过来,“你却在此时闹着下山,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认为少师赢不了吗?” 陆梁脸色顿时变了,陆英不说他还没意识到,似乎真是如此。 他不能走,至少不能这时候走:“快,给我安排个住处,我要住下。” 月恒十分嫌弃:“你自己没有吗?” “我那间院子离着门太近了,不安全……” 他看向陆英,面带恳求,“好妹妹,给我安排个安全些的地方。” 陆英翻开手里的账册,眉眼都没抬:“没有别的地方可住,要么回去,要么就和陆承业一起去偏房。” 陆梁勃然大怒:“你让承业住偏房?他可是……” 陆英抬眸,陆梁的话顿时噎了回去,他讪讪低头:“好吧,偏房就偏房,快给我引路。” 后半句是和月恒说的。 月恒抬手一指:“院子就这么大,西偏房,一眼就看见了。” “无礼!” 陆梁喝骂一声,可见陆英还看着他,又没敢再说什么,抬脚去了偏房,不多时里头就传出来抱怨声:“这也能住人?她竟也不知道将正房让出来……” “闭嘴!” 陆英呵斥了一声,偏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月恒放下了要关门的手:“姑娘威武。” 陆英好笑地摇摇头,“歇着去吧,昨天你也跟着忙……” 话音忽地顿住,一道黑影自院门外闪过,直奔虞无疾的院子而去。 第29章 成事不足 姑娘看什么呢?” 月恒见她看着门外不动弹,好奇地跟着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瞧见,她正要出去查探,就被陆英一把抓住了手腕,随即抬手一指隔壁。 月恒瞬间会意,连忙放轻脚步往外头去找巡逻的将士。 “我的坠子不见了,”陆英提高音量,遮住了她的脚步声,“都出来给我找找坠子。” 金声玉振连忙答应一声,将一众粗使婆子也都喊了起来,接到陆英的眼神,众人瞬间会意,边找边与人说话,院子里瞬间热闹起来,生生将月恒和巡逻将士赶过来的动静给遮掩住了。 带队的百户朝她抱了抱拳,抬手示意将士将隔壁院子包围起来,眼看着就要合围,偏房的门忽然打开,陆梁满脸恼怒地走出来:“吵什么吵?一个坠子没了就没了……怎么这么多兵?你们堵在门口干……” 陆英脸色猛地一变,厉声呵斥:“闭嘴!” 可已经来不及了,隔壁院子的人影飞鸟般窜上屋顶,直奔广阔的山林而去。 百户连忙带人去追,陆英冷冷看向陆梁,对方这才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却并不肯认错:“你看我干什么?是你自己做事不够周全,轻易被人坏了谋算,只能怪你自己……” 他转身进了门,隐约还有抱怨声传过来:“就说女人做事不行……” 月恒刚进来就听见了这话,脸色瞬间黑了:“不要脸!” “果然是一家人……” 陆英叹了口气,这陆梁真是和陆家父子一个德行。 “等事情了了,再找他算账吧。” 她现在没心思理会陆梁这个蠢货,满脑子想的都是那道黑影去虞无疾的院子找什么。 虽然对方带着大军进山剿匪了,可他的院子也还是有人守着的,这一点但凡有脑子就该知道,可还是有人冒险来了,他要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她忽地想起来虞无疾给她的那些地图,该不会…… 她又摇了下头,不应该,如果真的那么重要,他不该那么随随便便地就交给她,可出于谨慎,她还是换了个地方藏着。 直到夜深,追人的将士们才回来,结果却并不如人意。 “我们追到前院就找不到了,正遣人四处搜索,周遭也已经加强了戒备,姑娘放心。” 陆英道了谢,心里却半分都没有放松,人在前院就不见了,给人的感觉不太好啊………… “都给我警醒着些,锁好门窗,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她吩咐一句,下人们连忙应声,月恒低声安慰了几句,劝着陆英回去歇着,她的身体本就比旁人虚弱,偏她自己不当回事,她只好多用些心。 “我总觉得还会出事。” 陆英小声嘀咕一句,月恒连连点头:“如果真有事,你就是不睡也会有的,赶紧歇着去吧,那么多人守着呢。” 陆英只得作罢,被月恒半强迫地送进了门,可刚换好了衣裳打算躺下,外头就又出了动静,那动静和之前的吵闹不同,是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这反而比吵闹更骇人。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紧绷,月恒随手抄起个花瓶,起身出去查看,却见是陆梁和陆承业正背着个包袱打算出去。 她气不打一处来:“大半夜的偷偷摸摸,是要做贼吗?” 两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尤其是陆承业,他这几日一直担心自己私通山匪的事会被查出来,食难下咽,寝不安眠,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冷不丁被月恒这么一呵斥,整个人都是一抖。 “住口!” 陆梁忙不迭呵斥一声,“读书人的清誉岂容你这般诋毁?我二人分明是一腔热忱,想为剿匪尽绵薄之力,这才出去的,你怎可如此诋毁我们?当真无礼!” 月恒几乎要被气笑了,清誉?谁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草包?旁人看在陆家的面子上吹捧了几句,他们还当真了。 “你走你的,没人拦你,可小公子不能走,他要是出了事,我家夫人又得误会我家姑娘。” 她说着上前就要拦陆承业。 陆梁却先一步将人拽到了身边,低声开口:“别忘了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她让你留下绝对没安好心。” 陆承业脸色僵住,他虽然平日里仗着爹娘的宠爱,很是嚣张跋扈,可其实胆子并不大,所以进山之后一直没敢出门,唯恐遇见山匪或者狼群,要了他的命。 可刚才陆梁有句话说服了他,让他不得不下山。 虞无疾剿匪去了,一旦抓了清潭山的人,那他勾结山匪的事就瞒不住了,到时候虞无疾要处置他,就算是娘也护不住。 他得趁着人没回来,赶紧下山,找个地方藏起来,等事情解决了再露面。 想到这里,他挺直腰板,斜睨了月恒一眼:“我想走就走,轮得到你管我?” “你!” 月恒又气又急,她心里巴不得陆承业死在外头呢,可这次不行,他是陆英带上山的,要是出了事,外头得把姑娘说成什么样啊,还有夫人…… 她压着火气想劝一劝,窗户却吱呀一声开了,陆英斜倚在窗边,冷冷朝陆承业看过来:“你想走可以,自己写封信,说是你自己想走的,生死由命,与我无关,免得有人怪在我头上。” 陆承业看了陆梁一眼,犹豫片刻提笔就写。 陆英眉眼一沉,“你既和那些人有勾连,就该知道这夜里的山路是什么情形,当真不要命了?” 她这一劝,反而让陆承业得意起来,“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话音落下,他丢笔就走。 月恒忍不住凑过来:“姑娘,真让他走吗?”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该说的都说了。” 陆英收起那封信,抬手关上了窗户,但片刻后,窗户就再次被打开,她紧紧皱着眉头,“给平乐寨那边传个消息,请萧大哥暗中护送一程,免得母亲还要为这种废物伤神。” 第30章 败事有余 两人走后没多久,远处就再次响起了狼嚎声,陆英靠在床头听着,思绪有些飘,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她北上的时候。 漫天的风沙,遍地的尸体,穿透身体的弯刀,和那越来越近的狼嚎…… 她骤然惊醒,心脏狂跳,满脸冷汗。 “月……” 她猛地想起来夜色已深,月恒也是劳累了一天,这时候该睡了,嘴边的话被咽了回去,她捂着乱跳的心脏下地,给自己倒了盏冷茶,却还没喝就顿住了,周遭太静了。 风声,虫鸣……却没有人声。 她环顾四周,确定屋子里没有异样,这才抬手将窗户开了条小缝,可这一眼却看得她浑身发冷,门口巡逻的将士,都不见了。 “怎么会……” 她想起月恒她们,心脏提起来,却并不敢出去,犹豫片刻,往院子里扔了个花瓶,寂静的夜里,花瓶碎裂的动静格外刺耳,丫鬟们的房门还没开,门外先进来两个人:“陆姑娘,怎么了?” 是门口的守卫,竟然还有人,难道自己刚才看错了? 陆英连忙开门出去,可等看清楚的时候,刚升起来的希望又破灭了,只有两个人。 “其他人呢?” 两个守卫面露惊讶:“不是您让我们护送陆家两位公子下山的吗?” “我没有,”陆英摇头否认,“你们是少师的人,我怎么会调动你们?” 她狠狠攥了下拳,怪不得陆承业之前信誓旦旦地说有法子下山,原来是这种缺德主意。 月恒等人听见动静,纷纷开门出来查看,见守卫都不在,也吓了一跳,正要问一句,一声尖锐的惨叫就响彻云霄。 那声音十分耳熟,她循声看去,就见本该走了的陆承业和陆梁,竟又回来了。 只是两人身体僵直,姿势古怪,尤其是脸上,布满了惊惧。 仔细一看,才瞧见他们颈侧竟都横着尖刀。 “阿姐,救命!” 看见陆英的瞬间,陆承业的眼睛就亮了,挣扎着和她求救。 仅剩的两个守卫连忙横刀身前,将陆英护在了身后,陆英看了眼丫头们:“都回去躲好,别出来添乱。” 众人只好又退了回去。 “想要他们的命,就把图册交出来。” 开口那人一身黑衣,脸遮得尤其严实,只露着一双三白眼,此时正死死盯着陆英,仿佛一条盯着猎物的毒蛇,看得人寒毛直竖。 陆英心下一沉,竟真的是为了那些图纸来的。 “你竟敢骗我们!” 守卫看着陆梁大吼,满心都是愤怒,“陆姑娘根本没让人护送你们,我们那些弟兄呢?!” “事急从权,”陆梁小声反驳,“我们也是不得已为之,这夜里的山路,只靠我二人怎么走?你们是军士,理应护着我们的。” 说到后面,已经逐渐理直气壮了起来。 陆英气极反笑:“你们本可以不走的,没人逼你们。” 她心里恨不得将这两人扔进山里去喂狼,脑子里想的却都是如何能在不交出盒子的前提下保住两人的命。 陆承业闻言却脱口而出:“那怎么行?山上都有人闯进来了,不走等着被杀吗?” 陆英思绪顿住,月恒再也忍不住,推门就闯了出来:“你知道山上危险,还把人都带走,你想过我家姑娘的安危吗?” 陆承业被刀锋抵着脖子,已经陷入崩溃,闻言声音尖锐:“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小事?先救我啊!” “我为什么要救你?” 陆英压下汹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道,“你既不管我死活,我又何必要管你?我没有你要的东西,杀了他们吧。” 丢给山匪这两句话,她转身就走。 陆承业脸色大变:“陆英,你怎么敢?!我可是你亲弟弟!” 陆英头都没回。 “两个废物,早知道你们这么没用,还抓你们干什么?” 那黑衣人举刀就要砍,陆承业尖叫出声:“陆英,我死了你怎么和娘交代?!她不会原谅你的!” 陆英脚步瞬间顿住,她转身冷冷看着陆承业:“那是我母亲,你拿她威胁我?好啊,我就看看,她会不会为了你这样一个废物,不认我这个亲女。” 她话里满是狠厉,听得陆承业浑身发抖,完了,威胁太过,把陆英的脾气激起来了。 他忙不迭服软:“你忍心看娘伤心吗?娘她身体不好,我出事她一定会难受的……阿姐我错了,你救救我,我以后都不跟你抢了,陆家就让给你。” “那本来就是我的!” 陆英攥紧了拳头,话头半分没松,虽然不知道虞无疾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但东西一旦在她手里丢了,这个怒火绝对会烧掉陆家一层皮。 “你求我也没用,我真的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不过……” 她话锋一转,这种时候,只有吊着对方,才能让事情有转机,撑到虞无疾剿匪凯旋,或者是被引走的将士回来,最不济还有平乐寨的人,对方得了她的消息护送这两人下山,知道他们出事,应该也会过来查看。 可她话刚落下,陆梁就喊了出来:“她撒谎,我看见她藏了个盒子,那盒子里一定就是你要的东西!” 陆英脸色铁青,陆梁! “闪开,让我进去。” 黑衣人开口,刀锋直接压进了陆承业皮肉里,血色瞬间溢满颈侧,陆承业惨叫出声,黑衣人的目光却仍旧盯着陆英,“反正有一个知道的就行了,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人质。” 他说着,刀锋又压进几寸,陆承业杀猪般惨叫出来,再没了半分嚣张,痛哭流涕地看着陆英:“阿姐阿姐,看在娘的面子上,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眼看着血迹泅染了陆承业大半个肩膀,她迟疑片刻,可还是后退几步,让开了路。 黑衣人进了门,一脚踹在陆梁膝窝上:“去找!” 陆梁“砰”地跪在了地上,却没敢喊疼,连滚带爬地朝着箱子去了:“就在里头,我亲眼看见她放在里头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里头空空如也。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明明看见了……” 陆梁在那箱子里到处拍打,试图找到暗格,陆英冷笑一声:“我就说没有,你竟还被骗了,你也不想想我与少师相识不过几日,他怎么可能把图纸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 黑衣人眼底满是戾气,看向陆梁的目光仿佛要吃人。 “不如这样,”陆英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的话挑动起了疑,事情已经逐渐回到她的掌控之中了,“我替你去隔壁找一找?你就在这里等我,如何?” “不行,”黑衣人当即反驳,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陆英,“你诡计多端,我得和你一起去!” 陆英不大情愿地答应下来,手却在身后朝月恒比了个手势,她们相互扶持多年,月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带着两个守卫退了出去,随即一个简单的陷阱借着夜色遮掩,铺在了院门前。 陆英小心翼翼地引着人往外走,时不时动作两下,吸引黑衣人的注意力,眼看着他完全顾不上脚下,心下一松,可就在对方即将踩进去的时候,屋内一声尖叫:“我找到了!” 第31章 没什么值得你拼命 u黑衣人当即收回步子,往门口看去,陆英眼底闪过厉色,一咬牙朝他撞了过去,对方被撞得踉跄两步,一脚踩进了绳索,等他回神想去抓陆承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守卫抓住机会将他吊了起来。 陆英连忙上前将对方掉落在地的刀踢远,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有惊无险…… 她原本是想撑到有人来救的,可没想到出了陆梁这个叛徒,图纸她虽然换了地方,可藏得不深,很容易被找到,为防事情走到不可控的地步,她不得不兵行险着,好在,是成了。 耳边响起刺耳的哭嚎声,是陆承业跌倒在地,正抱着头痛哭流涕。 “别喊了,又没死!” 陆英呵斥一声,话音落下,耳边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陆梁拿着那个眼熟的盒子出现在门口,满脸都是兴奋,“大侠,你看,我没骗你,我找到了,我就说在她这里,快放人吧。” 他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变故,抬脚就走了过来,陆英迎上去,气得浑身都在抖,这个蠢货。 她抬手就要把盒子抢过来,可一道影子却比她更快一步,朝着陆梁就冲了过去,与此同时身后也响起惊呼声:“陆姑娘,小心!” 她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一把抓住盒子,可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手腕就被人捏住了,她反手洒出一把石灰,对方惨叫一声,一脚踹在她肚子上,随即抓着盒子就跳上了屋顶。 “追!” 陆英挣扎着爬起来,先前她就说过,当权者,一旦出了事,翻脸会比翻书还快,她不敢想如果因为陆家几个人而让虞无疾的心血功亏一篑,剿匪功败垂成,他们得付出什么代价。 她得保住陆家,她得把东西抢回来。 然而陆承业却一把抱住了府卫的腿:“不能追,你们跑了谁保护我们?” 陆梁也连忙抱住另一个人,两个府卫不敢下狠手,一时竟挣脱不开。 陆英气的喉间腥甜,却根本没时间和他们浪费,她得先跟上去,不然等对方闯进林子里,就找不到了,反正对方眼睛伤了,就算只有她自己,应该也可以的。 “月恒,我先去追,你想法子找人。” 她捂着伤处朝对方离开的方向追过去,此时天边已经泛白,隐约能看见前面模糊的影子,她边追边洒下石灰指路,她不需要靠太近,只要这么跟着就好,很快就会有人沿着她留下的痕迹追上来的。 腹部的痛楚逐渐加重,她踉跄一步,险些跌倒,却又凭着一口气硬生生撑住了。 她辛苦赚下来的家业,不能就这么毁了,决不能。 可她毕竟受了伤,速度慢,最后还是跟丢了,好在她认出了这是哪里,再往前就是溪流,对方应该是受不住石灰的灼烧,去找溪流洗眼睛了,她连忙加快脚步想要追过去,眼前却忽然一黑,随即喉间涌出来一股腥甜。 她踉跄着跌倒在地,刚才喉间有血,她还以为是被气的,原来是伤得有些厉害。 她揉了揉伤处,咬牙再次爬起来。 图纸……得拿回来…… 她扶着树干乱石,再次往前,冷不丁手腕却被人抓住,她浑身一抖,反手就又要撒石灰,却被人一把扣住了手腕:“陆英!是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受伤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陆英这才看清楚眼前人竟然是虞无疾。 她顾不得回话,连忙朝溪流方向一指:“有人抢走了图纸,他的眼睛被石灰灼伤了,一定是去河边清洗了,快去追。” 虞无疾蹙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见她神情焦急也没有多言,抄起她就往溪边走,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一眼看去,溪边空无一人。 “怎么会?” 陆英下了地,在周遭仔细查看,试图寻找人来过的痕迹,然而齐州府已经许久不曾下雨,地面干硬,杂草也不高,完全没有留下踩踏的痕迹。 “陆英,你在找什么?” 陆英指尖一蜷,扭头看向虞无疾,犹豫片刻还是没有隐瞒:“昨天你交给我的地图,被人抢走了。” “被抢了?” 虞无疾的神情凝重起来,似是还要说什么,陆英一口打断了他—— “昨天晚上的确是出了很多岔子,请少师再给我些时间,” 她看着虞无疾的脸色,察觉到比方才还要难看一些,心头一紧,她咬了咬牙,并没有将陆梁和陆承业说出来,免得被当成是在推卸责任,语气却越发郑重,“我陆英行商多年,最讲究一个信字,我弄丢的东西,我一定会找回来,三天,三天之内,我一定给你……” “陆英,”虞无疾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就为了几张地图,你就一个人跑来追敌人?你不要命了?你就没想过,我这一宿可能把人都收拾了?” 陆英被教训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即便如此,那图纸也有防患大用,丢了太过可惜……” 虞无疾一哽,难得的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没再言语,抄起陆英就往回走,“地图丢了我再画就是,熬两宿就出来了,犯得着你拼命?谁教你这么做事的?” 陆英被这话问住了,她这么做事不对吗? 连陆梁坏了事,都要推脱责任,说是她自己不够周全,在陆家这种事更是层出不穷,她已然习惯,为了能走得更远,她只能将事情做得好一些,更好一些,从来没人告诉过她,不用这么拼命。 她没再开口,只睁着眼睛看着面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虞无疾…… 第32章 到成婚的年纪了 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走了很久,这一回去才发现其实并不远,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别院里已经再次热闹了起来,虞无疾是回来的路上遇见月恒的,听说出了事,连多问一句都没来得及,就循着石灰的痕迹找了过去,此时回了别院,才有心情去问别的。 可一垂眸,却发现陆英正抿着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人都到了床榻上,也没说一个字。 他抬手轻轻一戳陆英的额头:“生气了?” 他平复了呼吸,“我承认,刚才嗓门的确有些大,但是陆英,你还这么小,以后会发生的事情还很多,你不能每次都这么不顾惜自己。” 陆英被戳得回了神,却完全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抬眼看着他。 虞无疾一肚子教训的话,忽地就忘了个干净。 罢了,反正自己在找到那条商路背后的主人是谁之前,还得在青州呆上一段时间,慢慢来吧。 他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好好休养,我会把东西找回来的。” 陆英的眼睛却睁得更大,虞无疾……在安抚她? 自己弄丢了他的东西,他没有怪罪,还在安抚?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心思有些乱,她真的越来越不懂这个人了。 “歇一歇吧,大夫很快就过来。” 大手附在她脸上,逼着她合上了眼睛,陆英很不习惯别人靠她这么近,先前那离他远一点的想法却这混沌的黑暗里逐渐模糊起来,最后她竟真的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她的呼吸平稳下来,虞无疾才收回手,却迟迟没走,只站在床边看着,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好几下,却克制着没有再伸出去。 瞧见晚辈就喜欢,他是不是到了年纪,该成婚,生个孩子了? 他满心离谱地念头,但很快就都被压了下去,因为大夫过来了,他抬了抬手,示意人安静,这才让人进来。 “如何?” 大夫静静诊了片刻,等出了门,虞无疾才开口问话。 “回少师,陆姑娘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伤寒杂病论》有云……” “说人话。” 大夫连忙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就是陆姑娘的身子虚,这次又伤了内府,不留神就会留下病根,需得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动气。” 虞无疾这才点头:“开方子去吧。” 大夫连忙去了,虞无疾自门缝里又看了眼还睡在床榻上的人,抬手将门彻底合上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先前被陆梁骗走的府卫也都回来了,虽然他们半路遇袭,但对方只是想钳制,并非死斗,所以一番纠缠过后,只有两人轻伤。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半分高兴,身为少师贴身府卫,他们竟如此轻易就被骗了,简直奇耻大辱。 更糟糕的是,在他们被骗走的时候,后面还出了事。 “说说吧,”虞无疾随手撩起衣摆,在廊下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抬眼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人,“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脸色看着十分平和,可十分熟悉他的单达却清楚,他这是动怒了。 关于虞无疾,虽然外头都传他脾性乖张,阴晴不定,可贴身伺候的人却都知道,他其实很少生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随和,哪怕遇见的是乞丐,是囚徒,也不会摆架子,因为这世上能入他眼的人和事太少了,不放在眼里,那乞丐和高官就没区别,自然也就不会牵动情绪。 就连上次审问宋知府的时候,他也是嫌恶居多。 可今天不一样。 陆英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遇险,显然触了他的逆鳞。 留守的府卫齐刷刷跪了下去:“是属下失职,被人骗走,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请少师责罚。” 虞无疾轻轻敲了下大腿:“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看护好陆姑娘。” 百户低头开口,满脸都是羞愧。 “我说的,是陆英两个字,对吧?” 虞无疾一字一顿的询问,没放过一点细节,百户却被问得越发抬不起头来:“是,您没有说旁人。” “那你们怎么还会被骗走呢?” 他语气里仍旧不见恼怒,却听得众府卫无言以对。 虞无疾也没想过让他们回答,他只是叹了一声,“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接她过来,平白让人知道了,我虞无疾手底下,养了一群草包。” 原本只是行军礼的众府卫,被这句话说得双膝都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半分都不敢抬起来。 “请少师责罚。” 可虞无疾却又没开口,反而看向了陆家兄弟。 “说说你们吧。” 他目光一看过来,两人便觉得肩头一重,明明虞无疾那么坐着,比他们要矮上许多,却愣是让他们生出一股不敢直视的畏惧来,两人几乎是立刻就跪了下去。 “我们不知道会出这种事,东西丢了真的不管我们的事。” 陆梁连忙开口推卸责任,他推了一把陆承业:“我是为了救他,如果不是他被抓住,我也不会把东西交出去。” 陆承业大怒:“如果不是你撺掇我,我才不会下山,不下山怎么会被抓?明明就是你!” “我让你下山还不是为了保你的命?” “如果不是你把东西找出来,能被人抢走吗?” “我找东西还不是为了救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说到激动处竟还动起了手,虞无疾不出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得两人慢慢停了下来,伏在地上再不敢动弹。 “你们竟,只字不提陆英。” 祸是他们引来的,伤却是陆英受的。 可现在,他们却一句关切都不提,一点愧疚都没有。 虞无疾垂眼看着面前两人,心头仿佛有火在烧,他想起使衙署初见那日,陆英孤身站在男人堆里,被衬得那般孱弱,却有一股坚韧和倔强,一眼就把人的心都看软了。 这两个东西,是怎么做到这么没良心的? “对,陆英!” 陆承业像是忽然被提醒了,连忙看了过来,“少师,都是陆英,若不是陆英没把东西藏好,也不会被找出来,更不会被抢走,都是她的错,和我们无关,我们也是无辜受累啊,您看,我都受伤了……” 他指着肩膀上的血给虞无疾看,他的伤是真的,疼也是真的,如果这是在陆家,他已经要滚在陆夫人的怀里叫唤了,可这里却没有人管他,问都没人问一句,仿佛没看见一样。 他心头生出巨大的委屈来,可怜巴巴地看向虞无疾。 可这一抬眼,却见男人正看着他,嘴角咧开,竟是笑了。 第33章 做主 陆承业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可笑了就好,笑了就说明没事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下一瞬就被一脚踹翻在地上。 虞无疾踩着他的胸膛,垂眸看过来,那眼神活像是要将他就这么碾死一般。 陆承业惨叫出声,陆梁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旁,抱着头缩成一团。 “狗东西,你父母到底是怎么教养你的?” 虞无疾低声开口,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陆承业哀嚎着求饶:“少师饶命,东西丢了真的和我没关系,都是陆英,你去找她,你去找她……” “这种时候,还敢提陆英。” 虞无疾眼底翻涌着风暴,陆承业求饶中抬眸,刚好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顿时浑身猛地一抖,随即一股腥臊气瞬间弥漫开来。 单达嫌弃皱眉,却还是上前,“主子,属下来吧,别脏了您的手,可要就地处决?” 虞无疾没开口,陆承业却被这句话惊得回了神,连忙抱住他的脚求饶:“少师饶命,不,舅舅,舅舅饶命,看在我娘的面子上,我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她一直最喜欢我……你把我放回去吧,让我爹娘教训我,他们会教训我的。” 他挣扎着看向陆梁:“堂兄,救命啊。” 陆梁此时哪里敢开口,抱着头念之乎者也,盼着虞无疾发作完了陆承业,就不发作他了。 单达见虞无疾还是没有开口,知道他这是被气得狠了,不打算就此放过,斟酌着小声建议:“其实,由陆家出面惩戒也好,我瞧着陆姑娘在陆家像是受了不少委屈,由陆家出面,她心里应该会更痛快些。” 这话直击要害,虞无疾沉吟许久,还是被这句话说服了,慢慢收回了脚。 陆承业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有半分怠慢,爬起来就磕头谢恩。 一道影子却忽然冲了过来,冲到虞无疾面前就磕了个头:“少师,您不能放他回去,老爷夫人一定会包庇他的。” 月恒开口,满脸愤怒,“以前就是这样,不管小公子做错了什么,他们都只会怪姑娘,少师,求您给姑娘做主。” 她说着又磕了个头,仰头恳求地看着虞无疾。 这话说得单达有些沉默,他之所以会说上面那些话,是因为先前赝品画的事他看了个全程,知道了陆家偏心,可没想到会偏心到这个地步。 他有些后悔刚才劝虞无疾了。 “不会。” 虞无疾开口,声音清和而笃定,平日里那带着点不经心的疏懒却已经不见了影子,他扫了眼月恒,“照顾好你家姑娘,我很快回来。” 话音落下,他抬脚就走,单达连忙让人架起陆承业和陆梁追了上去。 月恒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虞无疾这是要亲自盯着陆家惩戒这二人,她心下大喜,忍不住喊出声:“多谢少师。” 话音未落,就对上了一道阴狠的目光,陆承业满眼狰狞,愤怒至极的瞪着她———— “贱人,你给我等着!” 他求着虞无疾放他回家,就是觉得父母会庇佑他,可虞无疾如果跟着去,那就全完了。 他简直恨不得生啖了月恒。 月恒却毫不畏惧:“等着就等着,我有姑娘撑腰,才不怕你,你这是活该!” 陆承业挣扎着要冲过来,被单达呼了一巴掌,瞬间消停了,连叫都没敢叫,老老实实地跟着往外走了,然而很快他就忍不住了,因为虞无疾竟不打算让他和陆梁坐马车。 他自己骑了马,一骑绝尘,却让他和陆梁步行跟在后头。 府卫虽然也跟着走,可他们常年操练,已经习惯了这种行军,根本不是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能比的,没走几里地,他就觉得脚底生疼,应当是磨起了水泡。 他惨叫出声,坐在地上不肯再动弹:“少师,给匹马吧,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陆梁期待地看过来,却一声没敢吭,他比陆承业有点眼力见,知道虞无疾很不待见他们,而且他也没有个能让少师喊“阿姐”的母亲,所以什么事都不敢出头,就等着陆承业去折腾,如果有好处,就上去蹭一蹭。 可陆承业那番卖惨换来的不是怜惜,而是踹在他后心的一脚。 单达没留情面,这一脚直接踹得陆承业滚了出去,好几圈后才停了下来,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对单达怒目而视,可看见对方手搭在刀柄上后,心里的火气就噗地散了。 他还记得单达刚才从山里回来的样子,浑身浴血,眼睛都被血染红了,一看就知道杀了不少人,他实在是不敢和这样的杀神对上。 “自己走,或者拖着你走。” 单达冷冷开口。 看出他眼底的寒意,陆承业咬牙忍下了脚底的痛楚,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这条路不短,平时马车慢一点都得两个时辰,他们生生从凌晨走到下午才进了城,等看见陆家宅子的时候,陆承业险些哭出来,可看见单达凶神恶煞的脸,眼底的泪又憋了回去。 听见敲门声,大门很快被打开,陆家夫妇匆匆迎了出来,看见陆承业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敢认,自己的儿子才离家几天,竟然就狼狈成了这幅样子。 陆父一把搀扶住他,脸色铁青:“是不是陆英干的?” 陆夫人连忙否认:“不会的,英儿不会这样过分的,承业,你这应该和英儿无关吧?” 陆承业不敢说话,只抬眼看向一旁,两人这才瞧见虞无疾和他身后的府卫,连忙换了脸色上前见礼。 虞无疾没喊起,仍旧靠在马背上,只侧头看了过来,那目光却宛如实质,即便陆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被这目光看得心慌了起来,不到片刻,额角就渗出了汗珠。 “先前让你抄书,看来你是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虞无疾静默许久,终于开口,可这句话不但没让陆父放松下来,反而惊得全身一抖,直接跪了下去。 “少师此话何意?草民万万不敢不将您的话放在心上啊。” 陆夫人也想开口解释,却被虞无疾一抬手拦住了话头,他看了眼单达:“告诉他,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他没让陆父起来,就这么让他跪着听完了整个过程。 陆父脸色漆黑,别的他都没注意,只听见陆承业都被人拿刀威胁了,陆英竟还不肯拿东西救人,一时间被气得直抖。 “这个孽障!” 第34章 我也会生气的 他叱骂出声,察觉到气氛不对,这才反应过来虞无疾还在。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他看得出来虞无疾是偏向陆英的,所以脸色变幻一瞬后生生改了话头,他抬手给了陆承业一巴掌,再次骂道:“你这个孽障,竟然闯下这么大的祸!还好少师大人大量不计较,不然你九条命都不够赎罪的。” 他说完看向虞无疾,盼着自己刚才那句吹捧能让他给个面子,真的放过陆承业。 可不想,虞无疾的脸色竟然比刚才更难看了。 他不明所以,却被吓得不敢开口,只能求助地看向陆夫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陆夫人犹豫了起来,她本来想问问陆英如何的,可被这目光催得没法子,又想着陆英经历了那么多,从来没真的出过事,所以犹豫片刻,还是先提起了陆承业:“少师,承业年纪小,不懂事……” 耳边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陆夫人抬头,就见虞无疾生生撅断了手里的马鞭手柄。 “那丫头还真是了解你们啊。” 虞无疾再次笑出来,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有沉淀淀的寒气铺展开来,冷得人呼吸都屏住了。 陆夫人不自觉白了脸,又惊又惧道:“少,少师……” “阿姐啊,”虞无疾垂眸看着她,“你就不担心陆英吗?” 陆夫人被他吓到了,连忙为自己辩解:“我自然是担心的,我是想着英儿聪慧,她又经历过那么多风浪,可从来都没出过事,所以才……” 虞无疾扔了手里的马鞭,陆夫人的话也跟着一顿,虞无疾扫了她一眼:“接着说啊,从来没出过事,所以呢?” 陆夫人方才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可此时被这么一追问,竟莫名生出一股心虚来。 所以呢?所以就可以不闻不问了吗? 她低下头,有些说不出话来。 虞无疾也懒得再浪费时间,声音冷淡:“家法,军法,你们自己选。” 夫妇两人都僵住,这,陆承业从小到大,最多只被陆英教训过,其他的苦哪里吃过? 家法不行,军法更不行啊。 陆父连忙开口求情:“少师息怒……” “选。” 虞无疾一口打断他,音量不高,却不容忤逆。 两人都不敢再开口,面面相觑,满眼为难。 陆承业爬过来,一把抓住陆夫人的衣角:“娘,你救我,我已经受伤了,你看,我挨了一刀,脚上都是水泡……” 陆梁也赶紧凑过来,抱着陆夫人的腿一声声地喊婶娘救命。 陆夫人被求得撑不住,见陆承业颈侧的伤口,心疼得红了眼眶,含着泪看向虞无疾:“少师,请开恩,他们还都是孩子……” 虞无疾一声没吭,只扫了眼单达,单达立刻会意,一人一脚,将两人踹在地上。 陆夫人惊叫一声,还要求情,陆父却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忙不迭开口:“家法,我们选家法!” 陆承业凄厉地哭嚎起来:“爹,我不要,明明都是陆英的错,她如果不追究铺子的事,我就不会雇人抢账册,就不会上山,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不要受家法,我不……” 陆父一巴掌打在陆承业脸上:“你给我闭嘴,闯了祸还敢推脱?!” 他已然意识到今天虞无疾来,就是要为了给陆英出口气,不然他这么厉害的人物,这两人又真的犯了错,直接杀了他们,陆家又能如何呢? 所以,哪怕他也觉得这件事错都在陆英身上,此时也一个字也不敢提。 他拽住陆承业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小声安抚:“别怕,家法就是做做样子,待会你叫得惨一些就行了,听见了吗?” 一听这话,陆承业顿时放松下来,连连点头。 陆父又看了眼陆梁,对方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要跟着他进门,他不用陆父说就知道其中的门道。 眼看子侄都配合,陆父心下一定,拉着人就要往里走。 “单达,”虞无疾忽然开口,他看都没看几人一眼,自顾自开口,“进去盯着。” 三人齐齐僵住,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了陆夫人身上。 陆夫人连忙去劝阻:“少师,何至于此啊?给两个孩子留点脸面……” “我留了啊,”虞无疾侧头直直地看着她,“可你们不要,阿姐啊……” 他扯了下嘴角,“我脾气再好,也是会生气的。” 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仿佛真的有寒气扑面而来,陆夫人被吓得僵在原地,却忽然想起来一桩往事,她还没嫁给陆父的时候,居住的村子里有个地痞,虞家姐姐生得好,就被那地痞盯上了,夜里偷了她的肚兜,想强娶了她。 虞无疾知道后,趁着夜色去了对方家里,生生砸烂了那地痞的脸,至今对方还顶着一张烂脸,活得不人不鬼。 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岁。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毒的心思…… “阿姐?” 呼唤声响起,陆夫人浑身一抖,骤然回神,一抬眼却没瞧见虞无疾,四处找了一圈,才发现他正蹲在院外的花圃前,里头种了几株薄荷,他精心选了一圈,摘了片叶子丢进了口中。 “去写封信吧。” 说着话他却头也不抬。 “什,什么?” 陆夫人十分茫然,虞无疾这会儿脾气又好了起来,十分耐心道:“去给陆英写封信,我回去的时候带回去。” 陆夫人下意识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回走,身后虞无疾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要好好写。” 明明他也没说别的,陆夫人却还是抖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她很后悔,早知道虞无疾脾性如此乖张,她当初就离虞家远远的了。 第35章 家书 疲累加上受伤,陆英这一觉直睡到晚上才醒过来,睁眼的时候瞧见床边的灯烛,还怔了一瞬。 “姑娘,醒了?” 月恒连忙端着药凑过来,陆英撑着床榻坐起来,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的事情:“地图可找回来了?剿匪什么进程?他们两个呢?” 月恒被这一连串的话问得语塞,伤了也还惦记着这些,就不能好好地养伤吗? 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回了话:“少师没说地图的事,剿匪的事奴婢倒是听说了不少,清潭山没了,平日里勒索商户最厉害的那几家寨子也都被端了,今天一整天,咱们齐州府的大老爷们都在忙着查抄各个匪寨……” 她左右看了几眼,这才小声说:“平乐寨没事,小公子他们被送下山了。” 听到后面两句,陆英神情先是松缓下来,后来就变得十分冷淡。 她轻轻“啧”了一声,让陆承业先回去的话,那她回去了少不得又得闹腾一场……罢了,反正他们一起回去,也还是得闹。 反正也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 她揉了下钝痛的小腹,抬手去接药碗,却见月恒正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姑娘,夫人来信了。” 陆英一顿,却半分要看的意思都没有,她用脚趾想也能知道对方会在信里说什么,无非是为陆承业开脱,再拿着长姐的身份压一压她,让她不要和弟弟计较。 “收起来吧。” 她低头去喝药,可以往巴不得她不理会家中信件的月恒,这次却没有听话,不但没将信收起来,反而往她跟前递了递:“姑娘,你看看吧,少师亲自送过来的,夫人这次像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 陆英皱着眉头喝完了那碗苦药,随即才哂了一声,“她心里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想得再明白,也不是我要的结果。” “这次真不一样。” 月恒凑过来,“这信没封口,信纸掉出来了,奴婢就看了一眼,夫人说家里狠狠教训了一顿小公子,还说日后一定严加管教,绝对不让他再这么胡闹下去,还一直问您在山上住得惯不惯,还送了好些东西……姑娘,你干什么?” 她愣愣地看向陆英,对方正抬手摸她的额头。 “天刚黑就发癔症。” 陆英确定她额头不烫,这才将手收回来,月恒哭笑不得:“奴婢没癔症,您不信,自己看就是了。” 她将信递到陆英跟前,陆英满腹狐疑,可还是看了一眼,随即神情一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月恒,你去开窗,我看一眼。” 过了立秋,山里就凉了起来,这窗才关上没多久。 但月恒还是笑嘻嘻地去开了窗,本想逗逗陆英的,却不防备一开门就瞧见一张俊脸。 她唬了一跳:“少,少师。” 虞无疾也顿了一下,“忽然开窗,吓我一跳。” 陆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还算得体,这才开口:“少师怎么在这?” “听见动静,就过来看看。” 他本想敲门的,没想到刚走到窗户底下就被逮了个正着。 “感觉如何?” 他也没打算进去,免得陆英还要起来收拾。 “有劳少师记挂,已经无碍了。” 她摸了下小腹的瘀伤,这一动作却又看见了手里的那封信。 烛光暗淡,不凑近有些看不清,可她素来一目十行,所以仍旧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这是她这八年来,收到的唯一一封符合家人身份的信。 没有指责,没有逼迫,满篇的关切和记挂,看得她都觉得是在做梦,这真的是陆夫人送来的信吗? “今天和阿姐说过了,想留你在山上多住几天,等养好了伤再回去,你意下如何?” “好啊。” 陆英下意识答应,等话一出口,才想起来自己又把离他远一些的事情给忘了。 她有些懊恼,她就是这样,心情一好,就格外好商量,只是眼下,十分不合时宜,可她讲究一个言出必践,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能反悔,只好在心里告诫自己,日后谨言慎行一些。 外头虞无疾却忽然笑了一声:“看起来心情不错,等养好了身体,舅舅带你去山里看好东西。” 陆英瞬间来了兴趣,这个好东西,指的不会是山匪劫掠的那些财物吧? 若是能看一眼,就能根据自己被索要的钱财,以及山上剩余的财物,估算出这些山匪往城里送的份额是多少,又多了个官员的把柄呢。 “多谢少师。” 话音落下,她忽然想起来,月恒说过—— “听说信是少师亲自送过来的,有劳了,有件事……” 她迟疑着开口,虽然陆夫人这信写得很合她心意,可这态度转变太快了,她总觉得不太对劲,偏巧虞无疾去过陆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会不会和他有关系。 “什么?” 见她迟疑着没开口,虞无疾追问了一句。 陆英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不知道少师有没有和家母说些什么?听说陆承业还挨了罚……” “是吗?” 虞无疾靠在窗台上,噙着笑露出满眼惊讶来,“我倒是不知道这件事……兴许是这次闯的祸太大了,陆家也怕了。” 是这样吗? 陆英虽然还是有点不可置信,心神却已经放松了下来,若是和虞无疾无关,那就是真心的…… 她又看了眼手里那封信,这次的欢喜才真切起来。 “多谢少师。” 虞无疾不耐烦她这么客气:“别说虚的,回头贼赃入库的时候,帮我去盯着,算是你报答我了。” 陆英习惯了虚与委蛇,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种直接开口要报酬的,不由滞了一下,可虞无疾这个人,似乎就是有些没脸没皮,做出这种事情来,一点都不稀奇。 她笑了笑,爽快答应下来:“少师若是信得过,我自然愿意。” 虞无疾也跟着笑了笑,懒洋洋留了一句“走了”,就转身朝院外去了,陆英连忙起身去送,刚到窗前,却瞧见院子里挤满了人,月色下,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正在蹲马步,她一愣:“这是怎么了?” 第36章 你怎么是这种性子 虞无疾脚步顿住,“本事不到家,就得练。” 月恒连忙小声解释:“这都是被小公子骗走的那些府卫,少师说他们失职,罚他们呢,蹲一天了。” 她说着就皱起了脸:“姑娘,您要不要求个情啊?” 陆英觉得她这种想法很不知分寸,那是虞无疾的府卫,他要如何教导,岂容旁人置喙? 她正要教训月恒一句,单达却忽然从角旮旯里钻了出来,朝她抱拳,小声恳求:“陆姑娘,说句话吧,都撑不住了。” 陆英哭笑不得,月恒不知分寸就算了,怎么单达也这样。 “我是什么人,我的话少师怎么会听?” “您试试吧,一句,就一句。” 单达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因为虞无疾让他在这盯着,他不想熬一宿,可他又不敢劝,也知道劝不动,只能来找陆英。 陆英却只觉得他疯了,刚要开口拒绝,脑海里却忽地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虞无疾那明显的偏袒,心口忽地一动,不自觉看了过去。 “少师。” 她轻声开口,虞无疾都走到了院子中间,又被这句话给喊了回来。 “怎么了?” 陆英张了张嘴,忽然有些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咳了一声:“昨晚的事,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归根究底,是我没有管好陆家人。” 虞无疾沉默下去。 陆英有些尴尬,她刚才就不该开口的,真是被单达一求就忘了分寸。 “少师当我没……” “小陆英。” 虞无疾叹了一声,“你怎么是这种性子呢?” 陆英被说得有些茫然,她的性子…… 母亲说她太野; 父亲说她贪婪; 陆承业说她歹毒; 同行们说她狡诈…… 他说得是哪一个? 头顶又被人揉了一下,虞无疾声音很低:“太招人疼了些……” 他很快收回了手,转身看向身后:“既然陆英求情,这件事就算了,但我不希望还有下回。” 府卫们闻言立刻瘫软在地,大约也是知道虞无疾不会在此时计较礼节,一众人歪七扭八的瘫在地上谢恩,先谢虞无疾,又谢陆英。 “你也歇着吧。” 虞无疾又在她发顶揉了揉,转身走了,单达趁机窜过来,朝陆英竖起大拇指:“多谢陆姑娘,我就知道姑娘能让主子改主意。” 他欢天喜地的跟着虞无疾走了,陆英却迟迟没收回目光,神情反倒越发复杂。 “姑娘。” 月恒唤了她一声,“人都走了,您看什么呢?” 陆英回神,轻轻摇头,她没看什么,只是心思有些不安稳,月恒却又凑了过来:“姑娘,少师这人,比看起来好相处多了。” 陆英又想起赵迟,眼神一凝:“外头有传消息过来吗?” “奴婢正要说这事呢,”月恒压低声音开口,“没人跟着他了,会不会是少师不查了?” 没人跟着了? 陆英心头思绪翻涌,却并不敢轻信,“小心驶得万年船,再盯些时日吧。” 可她到底是松了口气,许是因为这点,再加上那封家书,没过几日,她的身体便恢复了些,只是刚好一些她便闲不住,吓得月恒连忙将账册都收走了。 即便如此她也没闲着,她涉猎极广,既看志怪,也看农桑,既看作咸,也看曲蘖,别说月恒,连虞无疾都被她的博学所惊讶,也劝过她别太费神。 最后见她根本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索性带着她进了山。 打从来了这山上,陆英还没出来走动过,冷不丁瞧见青山绿水,竟颇有畅快之感。 虞无疾见她脸色舒缓,心情也莫名好了几分。 “听说这是山里最大的匪寨。” 他抬手将寨门推开,里头将士们正来来往往地搬运东西,其实这几天已经搜罗得差不多了,但为防万一,这几天还是让人翻了一遍又一遍,此时院中堆满了成箱的金银珠宝,用一块黑布蒙着。 “少师。” 军监擦着汗走过来,远远就抬手见礼。 “搜得如何?” “已经掘地三尺,应该确实没有别的地方藏私财了。” 虞无疾一把扯下了那黑布,朝陆英歪了下头:“去看看吧,自从见你还没正经送过见面礼,若是有喜欢的,算我送你。” 陆英有些迟疑,虽说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定,可会不会太过明目张胆了? “想什么呢?” 虞无疾搓了下指尖,有些想揉她的发髻,但有外人在,硬生生忍了下来,只将一个荷包压在了箱子上,“我花钱买。” 陆英拿不准他是真的让自己挑见面礼,还是想让自己趁机查探什么,思索片刻还是道了谢,绕到另一侧去看那些财宝。 世人爱财,便是陆英也不例外,瞧见那满满当当的宝贝,眼睛不自觉亮了几分。 虞无疾歪头看着,嘴角不自觉噙了笑,军监只当他在看那些宝贝,连忙上前卖好:“其实东西先入使衙署,再入库,也是一样的。” 这是给他机会贪。 虞无疾哼笑一声,垂眼看过来:“你还真是会做官啊……我再问一遍,东西真的搜干净了?” 军监连忙点头:“下官不敢怠慢,的确搜不到了。” “那可真是奇了,”虞无疾轻声道,“账目怎么对不上?” 军监被这话唬得心头狠狠一跳,险些跪下去,又生生撑住了:“少,少师何意?” “齐州府的商户,每旬交一次过路费,”虞无疾抬手敲了敲面前的箱子,在沉闷的敲击声里,他缓声道,“多则千两,少则十数两,具体数目你比我清楚,经年累月下来,这寨子里却只有这么点东西……其他的都去哪了?” 军监彻底慌了神,虞无疾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本想嘴硬,却被几个府卫一脚踹中膝窝,跪倒在地,虞无疾靠在箱子上,垂眸看着他,眼底都是叹息:“三天,白给你们这么长时间,连这点痕迹都擦不干净,真是白费了我的苦心。” 军监这才意识到,他原来早就知道齐州府官员勾结山匪的事。 他慌忙求饶,却被堵了嘴拖了下去。 陆英过来的时候,就瞧见原地只剩了虞无疾一个人,她也没多想:“少师,我方才粗粗扫了一眼,数目对不上。” 虞无疾被气笑了,“谁让你看这些了?” 他看了眼箱子,随手拿起一把珍珠串子,就要往陆英脖子上戴,陆英慌忙躲开,虞无疾不大高兴:“别跟舅舅客气。” 陆英无语地看着他,谁会往脖子上挂十几斤的珍珠串子? 她扭头躲开,虞无疾正要去追,单达就走了过来:“主子,那个人找到了。” 第37章 风动 邅虞无疾动作一顿,脸色沉了下去:“在哪里?” “登州,对方身边还有人跟着,瞧着不是寻常人,”单达压低声音,“但属下想引蛇出洞,就没让人靠太近,等对方放松下来,应该就会露面了。” 虞无疾点了下头。 “还有件事,”单达看了眼远处打量匪寨的陆英,声音压低了些,“那天人走得那么及时,属下还是觉得和陆家有关系,您说会不会是赵家也起了一样的心思,而陆家和赵家一向亲近,就暗地里送了消息?” “你看着查。” 虞无疾开口,事情既然交给了单达,他自然就信他。 他也看了眼陆英,随即将手里的珍珠串子提起来,眉头一皱,“不好看吗?我给她戴都不要。” 单达被问得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抽了下嘴角,“您就这么一坨往人家姑娘身上戴啊?这么沉,您有时候真是……” 不大聪明。 但后面四个字他没敢说,虞无疾仍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垂眸扫了他一眼,单达心虚地低下头,根本不敢看他。 虞无疾啧了一声,挥挥手把人撵走了,他又盯着手里的珠串看了一眼,扔回了箱子里,随即趴在上头翻找起来。 正和陆英说话的赵通判远远看见,干咳一声:“少师真是……不拘小节。” 陆英转身,就看见虞无疾的头都几乎要埋进箱子里去,一时有些语塞,好一会儿才想到合理的解释:“少师是不是找到什么重要的证据了?” 赵通判恍然,他就说虞无疾堂堂节度使,不可能这么不注重仪表。 “有少师这么一位上封,真是青州之福啊。” 两人互相吹捧几句,很默契地岔开了话题,陆英正要问一句赵老夫人的身体,掌心就是一痒,随即什么东西被塞了进来,她低头一看,是把很古朴的匕首。 “没找到合心意的东西,这个给你吧,跟了我很多年了。” 虞无疾身体后仰,靠在了廊下的柱子上,含笑看着她。 陆英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趴在箱子上是在干什么,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掌心却滚烫了起来,仿佛有火在那里烧,烧得她连看虞无疾都不敢。 “既是跟随少师多年的东西,那我不能要……” 她抬手要还回去,虞无疾却不肯接。 “收着吧,给自己提个醒,别再做上次那种事了。”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弯腰平视着他,声音放的很缓,“我不是凶你,但之前那种自己去追贼人的事,真的太危险了,再大的乱子都有舅舅托着呢,你万不可再涉险,性命最重要。” 陆英原本还有一肚子的理由可以推脱,却全都被这话堵住了。 赵通判素来有眼力见,连忙奉承道:“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少师好眼光,这匕首和陆大姑娘真是绝配,大姑娘就收下吧。” 陆英看着手里的匕首,试图衡量收与不收的利弊,可思绪却越来越乱,她不自觉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一团乱麻。 “小陆英?怎么不说话?真的这么不喜欢?” 虞无疾低声开口,话里带着无奈和困惑,陆英回神,下意识抓紧了那把匕首,却因为自己这动作怔了一下,她就这么想收下吗? 眼看着思绪又要混乱,她连忙摇了摇头,将所有念头都压了下去,随口岔开话题:“我是在想,抢地图的人,是不是还没找到?” “这是在催我啊?” 虞无疾笑了一声,“不是说了我处理吗?放心吧,知道那图纸的不过就是那么多人,说不定已经抓到了呢?” 陆英觉得他话里有话,像是早就知道了图纸是谁抢的,但她十分有分寸的没有问,朝廷的事,她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 哪怕虞无疾说,再大的乱子都有他拖着…… 咳,想这个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先前少师说,要我给诸位大人打个下手,将这些不义之财入库记档,不知现在,可否着手了?” 虞无疾挠了下头,纠正道:“我是让你盯着他们,不是让你打下手。” 陆英睁大了眼睛,她当然知道虞无疾原本的意思,可当着赵通判的面,怎么好说得这般直白? 这人懂不懂人情世故? “瞪我?” 虞无疾笑起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再次抬手揉了下她的发顶,“你想做就做吧,先记档,入库不着急,不过东西可不止这些,山下的更多。” 陆英想起月恒之前的话,心里有了个猜测:“难道……” 赵通判连忙抓住机会拍马屁:“正是,少师以雷霆之势击垮清潭山和老虎寨等几处大匪窝,随即又发了诏安令,恩威并施,这几日山上的匪寇们已经陆陆续续出来投降了,少师真乃天纵……” “行了,” 虞无疾打断了他的话,眉宇间带了些不耐,“就你话多。” 赵通判连忙闭了嘴,陆英打了圆场:“既然赵通判知晓原委,那记档之事就仰仗您了。” “好说,好说。” 赵通判倒是半分被训斥的尴尬的都没有,他极清楚为官之道,虞无疾这等身份的人,别说是不耐烦地呵斥他两句,就算是给他两巴掌,踹他两脚,那也是看得起他。 所以他不但没有半分怨怼,甚至还十分欢喜。 陆英自然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并未多言,道别后便钻进了马车。 四下无人,心跳忽然间就不安稳起来,发顶酥酥麻麻的痒,仿佛还有只手在上面温柔地摩挲,她犹豫很久,还是克制住了想要摸一下的冲动,可先前刻意压制的混乱思绪,却再次卷土重来。 “犯得着你拼命?” “太招人疼了些……” “再大的乱子都有舅舅托着呢…………” 那些言语字字句句冲进心头,更可怕的是,虞无疾不只是说说而已,他真的有在做。 她抬手遮住眼睛,不愿意再去想这些,甚至逼着自己去回忆那夜的混乱,去想宋知府的惨死,可心绪却没能如以往那般迅速平静,甚至总是在想月恒那句十分侥幸的话,那天的事,会不会虞无疾就不查了? 一股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感涌了上来,她狠狠咬了下舌尖,在剧痛里一字一顿警告自己—— 陆英,别糊涂,千万别糊涂…… 第38章 小心眼 目送陆英的马车走远,虞无疾的目光这才收回来,抬脚往匪寨的地牢里去,单达大约是审问过了,正蹲在门口嚼草根,虞无疾仿佛没看见他,路过的时候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等单达哎呦叫了一声,他才垂下眸子,懒洋洋笑起来:“你怎么在这里?我都没瞧见。” 单达拍着屁股上的土站起来,愤愤看他一眼,没瞧见? 百步穿杨的眼力,我这么大个活人,你能没瞧见? 分明是记恨自己刚才在心里骂他不大聪明的事,刚才当着陆英的面大约是没好意思发作,现在人没在,他就暴露本性了。 堂堂少师,小气死你算了。 “这什么脸色?怪我呢?” 虞无疾明知故问,但单达得罪不起他,只好堆起一脸假笑:“没,哪敢啊,属下这是被孙掷气的。” 方才被收押的军监,便是孙掷。 原本按照朝廷规制,各州府掌管兵马的武将是只有游击将军的,可青州响马横行,情况太特殊,这才又额外多设了个军监,督促剿匪事宜,可谁能想到,此人竟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敛财。 “他可交代了同党?” 提起正经事,单达将方才的小矛盾抛在了脑后,“说倒是说了,可属下不敢信啊,总觉得他是在拉垫背的。” “行,前两天刚好在山里遇见个人,我带进去看看。” 他抬脚要进去,单达惊奇地看着他:“您不是说要陪着陆姑娘在山上走走吗?怎么亲自审起人来了?” 虞无疾脚步没停,只“啧”了一声:“她惦记着将东西记档入库,我便让她下山了。” 陆英不逛了,他自然也没有那个闲心到处走动。 单达听出了他话里的遗憾,龇牙笑起来,反手摸了一把刚才摔疼的屁股,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倒也不能怪陆姑娘,毕竟您那十几斤的珍珠串子,她实在扛不住。” 话音落下,他拔腿就跑。 虞无疾:“……” 他眯起眼睛看向单达狂奔的背影,随手扣下腰带上的玉扣,瞄准他的后脑勺…… 嗖~啪。 单达应声而倒,五体投地地趴在了地上。 他这才慢悠悠走过去,路过的时候还不忘踢他一脚:“别装死,起来。” 单达顶着后脑勺上硕大的包爬了起来,老老实实地一声不敢吭了。 可惨叫却此起彼伏了起来,是军监孙掷和一众与匪贼有勾结的青州官员。 瞧见虞无疾来,孙掷顶着府卫的鞭子,咧嘴一笑:“少师亲自来了,我可真是有面子……可就算你亲自问也没用,我说的就是真的,整个齐州府的官员,全都收过山匪的银子,有本事你就把我们全处置了。” 虞无疾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抬手砸了下墙,有人自外头走了进来,他一抬下颚,“有劳了。” 那道影子消瘦单薄,一看就是个姑娘,对方应了一声,挽起袖子就去洗手。 孙掷面露不屑:“找一个丫头片子来,还洗这么干净,是想用勾引老子吗?” “阁下不必在意,”那姑娘倒是好脾气,自顾自擦干净了手,“清明司留下的习惯罢了。” 可这短短一句话,却让孙掷瞬间僵在了原地,他瞳孔骤缩,满脸惊惧,这短短一瞬间,额头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你,你是清明司出来的?” 那个先皇创办,让朝野闻风丧胆的地方…… 姑娘甜甜一笑:“清明司苏笑笑,请阁下指教。” 凄厉地惨叫声自牢房里传出来,虞无疾原本想亲眼看着他招的,可被吵得没法子,所以还是退了出来,单达紧随其后,一出门就狠狠哆嗦了一下。 “这清明司,果然名不虚传。” 虞无疾没说话,只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出神。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苏笑笑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名单:“这应当是真的,请虞少师过目。” 单达连忙上前接过,虞无疾头都没回:“清明司副使亲至,殿下这是也看上青州了?” 谁都知道,如今清明司只为长公主做事。 苏笑笑不卑不亢:“青州响马横行,殿下身为辅国长公主,自然心怀百姓,虞少师无须多虑。” 虞无疾不置可否,苏笑笑也没多留,很快就消失在了林子里。 单达将名单递过来,虞无疾摆摆手:“不用看了,清明司若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也不至于让朝野忌惮几十年,按着名单抓人吧。” “是。” 单达很快不见了影子,虞无疾遥遥看向北方,长公主的人来了青州,莫不是也看上那条商路了,倒也不稀奇,谁都能看出来那条商路的重要性。 可那个有能耐开通商路的神秘人,他还没有查到,到底是谁…… 陆英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月恒连忙看过来:“姑娘是不是中了暑气?” “兴许吧,不妨事。” 她摇摇头,没放在心上,仍旧忙着将各色宝物分类记档摆放,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下来,等火把亮着也看不清东西的时候,她才作罢。 “今天先到这里吧。” 众人纷纷停下来,赵通判捶着腰走过来,主动与她寒暄道别,见他如此,各家典当铺子征用来的朝奉先生们也连忙上前见礼道别,一改以往背地里说人是非的刻薄模样。 陆英一一回礼,不卑不亢,等人都走了才动了下脖子,月恒笑嘻嘻的:“姑娘,背靠大树好乘凉,以往他们哪有这么客气。” 陆英神情一滞,背靠大树好乘凉…… 虞无疾这棵大树,她…… 马匹嘶鸣声忽然响起,她抬头,就瞧见虞无疾牵马立在不远处。 “你怎么来了?” “天这么黑,来接接你,走吧。” 虞无疾随手将马凳放下来,朝她伸出手,“走吧。” 陆英懵了:“你……给我赶车?” “怕我摔了你?” 虞无疾笑起来,“放心,我有两把刷子。” 陆英还要说什么,被轻轻退了一下,稀里糊涂的就上了车,月恒也跟了上去,却是坐都不敢坐。 “姑娘,能坐上少师赶的车,奴婢真是出息了。” 陆英被她逗笑了,脑海里的思绪也散了,也跟着她笑起来,陆家越来越近,她掀开车窗看了一眼,随即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瞧见门口有一群姑娘。 第39章 车夫 “娘,少师真的会喜欢我吗?” 陆五姑娘探头看着陆宅门前的路,目光忐忑又期待。 “当然。” 苏玉语气笃定,瞥了眼几步远外的陆夫人,压低声音安抚她,“既然虞少师那么喜欢陆英,自然也会喜欢你,先前是娘想岔了,以为承业会更得少师看重,没想到他不是个正常人,就喜欢姑娘家。” “万一,”陆五忍不住开口,“他不是喜欢姑娘家,而是看上大姐姐了呢?我听兄长说,大姐姐在外头的生意,都是用勾栏手段谈下来的,他们之间……” “小点声,”苏玉拍了陆五一下,警惕地看了眼陆夫人,见她并没有听见,这才继续开口,“你以为我没想过,可那虞少师是什么人?要是他真瞧上了陆英,早就直接要人了,还用这么费心思?” 她说着冷笑了一声,“我倒是盼着他俩不清白,你不知道,陆英和老爷可是有立契的,一旦她出阁,就不准再插手陆家的事,到时候家业就都是承业的,我巴不得她和人不清楚呢。” 陆五还真是不知道这件事,闻言惊讶的长大了嘴,“怪不得兄长一直用那种事设计大姐姐……” “胡说什么?!” 苏玉重重掐了她一把,“那都是陆英自己放浪,和承业有什么关系?不准再说这种话,坏了你兄长的名声,我饶不了你。” 陆五疼的直吸气:“我知道错了娘,你快放手。” 苏玉这才缓和了脸色:“你记着,你和承业是亲兄妹,你得帮他。” 想起陆承业被狠打的那一日,她气得牙根发痒,那天她看着遍体鳞伤的儿子哭红了眼,说要找陆英拼命,陆父却给了她一巴掌,厉声呵斥她不许再在明面上与陆英为难。 今日得了陆英要回来的消息,更是早早的就让陆夫人带着人出来迎接陆英。 陆父这是怕了虞无疾的权势,要和陆英服软啊。 可她儿子才是陆家三房唯一的独苗啊,凭什么? 她看了眼陆五,心里冷笑,她也有女儿,比陆英生得还好,就不信压不住她。 “静柔,娘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她揉了揉刚才女儿被掐过的地方,“承业好,你才能好。” 这话陆静柔从小听到大,已经深信不疑,闻言连忙点头,只是想起虞无疾来,她心里还是有些打怵,虽说对方生得也十分俊美,可那身气势太强了。 对着那张脸,她喊不出“舅舅”两个字来。 “别害怕”看出了她的畏惧,苏玉安抚道,“有你表姐帮衬你呢。” 她身旁的两个年轻姑娘连连点头,一左一右挽住了陆静柔的胳膊,陆静柔是来认亲的,可她们不是,万一入了虞无疾的眼,那就是新生,所以她们比陆静柔还要上心。 “就是,表妹只管放心。” 左边姑娘开口,右边那位也跟着笑起来:“其实表妹不必担心,陆大姑娘的脾性我们都听说过,野心勃勃,刻薄寡恩,任谁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姑娘,说不定这回在山上住了那么久,少师心里已经厌烦了,要我说,还是表妹这样乖巧听话的人更得人喜欢。” 这话说进了苏玉的心坎里,她立刻给了对方一个赞许的眼神。 说话间,远处就响起了马蹄声,陆夫人惊喜道:“来了。” 几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就瞧见一辆马车孤零零地沿着长街自远处行来,连个随扈都没有,苏玉有些惊讶,虞无疾没来? 那今天的准备这不是白费了? 她正气恼,耳边响起一声惊呼:“呀,下人和行囊都没带,这怎么像是被撵回来的,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 开口的是右边那位姑娘,一番话听得苏玉眼睛都亮了,先前她没想到这茬,眼下听娘家侄女一说才反应过来,还真是越看越像是被撵出来的。 她不禁喜上眉梢。 冷不丁身边响起陆夫人的惊呼:“少师?” 苏玉连忙去看,除却马车之外却并未瞧见其他人,她哂笑一声,陆夫人这是眼花了吗? 她开口就要讥讽,可一道熟悉的声音却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怎的这般热闹?” 这声音,还真是虞无疾的。 苏玉不敢置信地再次循声看了过去,却只瞧见一个车夫……等等,车夫? 她又看了那车夫两眼,这才认出来那竟然就是虞无疾,倒也不是对方乔装打扮过,只是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下意识就给略过去了,此时见对方手里还拿着马鞭,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他竟然在赶车? “怎么敢劳动少师驾车?这可真是太罪过了。” 陆夫人连忙上前,急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好,前几日她才说了陆英做事周全有分寸,今天她竟然就坐了虞无疾驾的车,哪怕是要走回来,也不能这般放肆啊。 “没颠着她,” 虞无疾勒停马,“小时候我赶过牛车,阿姐不是还坐过?稳当得很。” 陆夫人一时被堵住了话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要说的不是这个,只是话头也不好再提起来,只能咽了回去。 “到了。” 虞无疾随手放下马凳,朝车厢伸出了手,扶着陆英下了地,月恒落后一步,见他也朝自己伸了手,吓得连连后退,“不不不,奴婢自己爬,自己爬。” 虞无疾也没勉强,垂眼去看陆英:“阿姐担心我颠了你,你和她解释,我这车是不是很稳?” 陆英忍不住看他:“母亲不是这个意思。” 陆夫人的话她一耳朵就听明白了,是怕她冒犯虞无疾。 可她怎么会让虞无疾去赶车? 陆夫人这误会可大了,可即便如此,陆英心里还是欢喜的,至少陆夫人的担忧是因为关心她。 “今天劳累少师了,快请进去歇歇。” 虞无疾也没纠缠,抬脚走了,陆英正要跟上,就被陆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英儿,虽然因着你是我亲生,少师对你有几分偏疼,可也不可如此放肆,母亲与他的情分并没有那般深厚。” 陆英有些无奈,虞无疾一时兴起,倒累得她被教训。 说也奇怪,明明知道此举不合时宜,可她竟然真的就上了车,她是怎么想的呢? 她一时有些摸不清楚自己的思绪,索性压了下去,正要随便找个说辞安抚陆夫人,耳边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舅舅。” 第40章 想让你高兴 陆英嘴边的话顿住,抬眼看去,就瞧见了陆静柔,对方正怯生生地看着虞无疾,显然刚才那两个字,就是自她口中说出来的。 她身边的也都是熟面孔,苏玉的两个娘家侄女。 上次见这两人,还是在五月份陆承业的生辰宴上,苏玉的娘家嫂子想要亲上加亲,带着两个女儿来探苏玉的口风。 可惜苏玉也想着给儿子攀个高枝,瞧不上她们,便给拒绝了,听说为这事苏家人生了好大的气,扬言要与苏玉断绝关系,没想到这才过去几个月,两人就又来了。 虞无疾也被那声呼唤吸引了注意力,脚步一顿,侧头看了过去。 陆英瞧不见他的神情,指尖却仍旧蜷了一下,她知道苏玉在打什么主意,既然儿子不能得虞无疾青眼,那就用女儿。 反正虞无疾这棵大树,决不能只让她陆英靠着。 说实话,这不算是个昏头法子。 虞无疾对她的确是很好,但也不一定只对她好,毕竟打从虞无疾来陆家,他只和自己这一个陆家女儿相处过,若是有旁人到了她跟前,说不得就比她更让虞无疾喜欢。 任何方法,只要有可能,都要试试,万一就成了呢? 她抿了下嘴唇,却并未开口,心里隐约有一种预感,只是她不允许自己将那预感具象,她不可以对一个人有如此的信任和期待。 陆静柔那边却并未趁机多说什么,反而哑巴了似的没再出声,不是她不想,而是不敢。 陆英看不见虞无疾的神情,她却看得清,没有情绪,不辨喜怒,那幅神情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呼吸困难。 可明明刚才他和陆英说话的时候,还很平易近人的,现在只是不开口而已,差别竟这么大,看得她动都不敢动,更别说套近乎了。 好在苏玉比她撑得住,抓住了她的手开口介绍:“少师,这位是陆家五女,静柔,平日里对夫人最是孝顺,和大姑娘也很和睦的,前两天老爷还提过要记到夫人名下呢,还有这两个……” “小陆英,”虞无疾淡淡开口,“饭菜该凉了。” 这样子,竟像是完全没听见那母女的话,这比不认更羞辱人。 苏玉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家女儿比陆英差在哪里了? 但她又不敢将这份不忿表露出来,反而强逼着自己露出了一脸笑,唯恐得罪了虞无疾,神情看起来颇为滑稽。 陆英抬眼朝男人看过去,心情很微妙,那股预感果然成了真。 她竟真的遇见了一个让期待和信任都不落空的人。 只是,虞无疾,为什么呢? “是该凉了,”她喃喃重复道,“少师先请。” 虞无疾迈开大步走了,陆英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跳又有些乱了。 身旁陆静柔闹了起来:“娘,他都没看我们啊。” 大约是觉得当着陆英的面被这么无视很是丢人,她又抬头狠狠瞪了陆英一眼。 但陆英并没有心思理她,回神后倒是想起了刚才苏玉的那句“记到夫人名下”,纷乱的思绪被压下,她看向陆夫人:“母亲这是,又要多一个女儿了?恭喜了。” 如果对虞无疾,她只是有期待却不敢开口,那对陆夫人,她就是连期待都没有了,对方做的事,她连阻拦都没有心气。 “你别多想,”陆夫人却一反常态,矢口否认,“是你父亲的意思,前些日子他提过,但我没答应。” 她抓着陆英的手,“母亲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就够了。” 陆英一顿,许是这话太过出乎意料,她竟觉得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陆夫人面露愧疚:“之前是母亲糊涂,承业害了你那么多回,我都当不知道,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母亲真是对不起你。上次少师回来,说了好些话,我总算想明白了,他说得对,我是你母亲,怎么能不护着你?以后母亲什么都不求,就只守着你。” 陆英再次没了言语,只有胸口又酸又胀,连眼睛也跟着烫了一下。 十二岁之前的母亲,这是回来了吗? 她侧开头,眨了两下眼睛,这里人太多,她不能失态。 她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却又不自觉在脑海里重复她的话,尤其是,少师…… 那天陆家的事,果然和他有关系,可他怎么一个字都没提呢? 明明那么大的一个人情。 “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你爱吃的松仁糕,快进去吧。” 陆夫人拉着她往里头走,陆英压下思绪,顺从地跟着她进了门。 身后苏玉几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她已经顾不上理会了,这一刻,即便是陆承业为过往的事来和她道歉,我说不定都会选择原谅。 两人相携进了门,陆父正和虞无疾说话,看见她进来,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甚至更嫌恶了些,大约是将陆承业受伤的事算在了她头上。 “在山上呆那么久做什么?就只知道给少师添乱。” 陆英只当没听见,目光径直越过他,落在了虞无疾身上。 许是目光太过有存在感,虞无疾很快抬头看过来,瞧见她的瞬间先露了个笑:“怎么了?” 陆英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可片刻后却又抬了起来,她不是优柔的性子,既然想问,就会开口,只是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如果问出口,有些东西,可能就压不住了。 “小陆英?” 虞无疾起身走过来,语气温和,“怎么了?” 看着他那张脸,看着他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陆英挣扎许久,还是开了口:“那天你亲自来陆家了?怎么没告诉我?” “这般为难,就是为了问这个?” 虞无疾面露无奈,“说了你还能高兴吗?” 第41章 让她出丑 他说得那般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 陆英的心口却被重重戳了一下,她努力回想,却始终没想到虞无疾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从认识以来,他没得到过半分回报。 一个人,怎么会不计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到这个地步? 陆英没遇见过这种人,越想不明白,越是不安,越是困惑。 “为什么?” 她低声开口,像是问虞无疾,又像是问她自己。 男人没有听清,不由侧了下头:“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陆英抬眼直视他,一字一顿,问得十分清晰,“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这般?”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甚至还带着质疑。 虞无疾神情一淡,慢慢站直了身体,他这个人其实很爱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只噙在嘴角,看着平添几分玩世不恭,让人不敢亲近,全没了“笑”本该有的和善,倒不如不笑。 可等他真的收了笑,旁人才能感受到什么叫威严赫赫,不怒自威。 就如同眼下。 明明山下的天气还是很闷热,可在他笑意敛起的瞬间,就仿佛到了深秋,凉气一阵阵地往身上扑。 陆父打了个冷战,连忙开口呵斥:“怎么和少师说话呢?少师恕罪,陆英她嚣张惯了,我这就……” “小陆英,”虞无疾直接忽略了陆父的话,他弯下腰平视着陆英,“这不是你第一次问我这句话了,之前以为你是说笑,没想到你这般认真,你听好了……” 他神情严肃,一字一顿,“你喊我一声舅舅,我便要尽一个长辈的职责,给你依仗,为你撑腰,哪怕是你借我的势为自己谋些利益也无妨,只要不祸国殃民,这都是我分内之事,算不得好,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想要回报。” 他说得那般认真,又那般轻飘,仿佛重要的是现在这些话,而不是他做过的那些事。 不需要回报…… 怎么会有人将这种话,说得这般斩钉截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陆英垂下眼睛,她不敢信虞无疾的话,可又找不到不信的理由,虞无疾的身份地位,真的需要骗她吗? 舅舅…… 她指尖蜷缩起来,如果,如果真的可以…… 月恒说,已经没有人跟着赵迟了,是不是那件事可以放下了? 虽然虞无疾的爱护来得莫名,可附加的东西太多了,依仗,权势…… 她也有自己的价值,他们可以互相利用的。 可那个称呼就在嘴边,她却愣是喊不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 “用饭吧。” 虞无疾揉了下她的发顶,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该凉了。” 陆英抬眼看他许久,轻轻应了一声好。 陆夫人捂着胸口,她被刚才虞无疾的变脸唬了一跳,此时见两人说完了,连忙开口:“上菜吧。” 下人们鱼贯而入,不多时就将菜肴摆满了一桌。 “英儿这次也算是出了趟门,咱们吃个接风宴。” 陆夫人笑盈盈拉着陆英入座,陆英收敛情绪,低声道谢:“劳累母亲了。” “为你忙碌,我高兴。” 随口一句话,说得陆英心头又软了一下,这种场景她都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了,她在外头忙生意,大都回来的晚,偶尔能赶上用个晚饭,陆夫人也都是围着陆承业转的。 虞无疾和母亲说了什么呢?竟让她转变这么大。 她忍不住抬眼看去,可惜这一眼没看到虞无疾,倒是瞧见了苏玉和陆静柔,她已经带着人悄悄入座了,在陆家,能露面接待外客,算是一种体面。 陆英虽然嗤之以鼻,可苏玉却以此为荣。 “既是接风宴,便将妹妹们都请出来,一起用吧。” 她还是没有撵人,她不至于连顿饭都容不下这母女两个,只是对方如果想要借此彰显自己在陆家的不同,那她就不想给这个体面了。 可苏玉还没说什么,陆父先反对了:“姑娘家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就让她们在后宅老实呆着。” 陆英抬眸看过去,她人前还是会尽量顾及着陆父的颜面的,可这不代表她说出来的话会收回来。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陆父神情一僵,张嘴似是要训斥,可看了眼虞无疾,嘴边的话就又咽了下去,只是也抹不开脸同意。 苏玉抓住机会开口:“老爷息怒,妾身倒是觉得大姑娘说得在理,再说都是陆家人,合该让少师也见见。” 陆英有些诧异,苏玉竟然会同意? 她狐疑地打量对方两眼,苏玉侧头和陆静柔说话,顺势回避了她的目光。 有古怪。 “娘,你怎么让她们也来了?” 陆静柔也十分困惑,“平日里,你不是瞧见她们就心烦吗?” 苏玉有陆承业这个儿子傍身,在府里素来颐指气使,即便是身为主子的陆家小姐们,也时常被她挑剔为难,这偌大一个陆家,能被她忌惮的,也只有陆英了,可今天她却…… “你知道什么?待会儿陆英可是要出丑的,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陆静柔想起刚才被支使走了的苏家姐妹,眼睛一亮,看着陆英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只是在对方察觉看过来的时候,她又慌忙移开了目光。 很快屏风后就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随着一阵胭脂香,三位妙龄姑娘绕了过来,陆二姑娘去年出阁了,今日不在,眼前的是陆三,陆四和陆六姑娘。 几人有些胆怯,见礼后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在场诸位哪一个她们都不算熟悉,哪怕是陆英。 打从当年,十二岁的陆英靠着行商扬名,逼着陆父允她出门行走之后,陆父便不再允许女儿们和陆英走动,唯恐再养出个孽障来。 所以虽是姐妹,他们一年却也不过见两次面。 “来我身边坐。” 陆英仍旧开口解围,几人如蒙大赦,连忙走到了她身边,却还不等坐下,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哭嚎,众人都有些错愕,纷纷看了过去。 苏玉却是眼睛一亮,面露惊喜—— 来了! 第42章 陆夫人威武 陆英没有错过苏玉脸上的表情,打从刚才对方劝陆父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一定有幺蛾子。 “外头怎么了?” 她问了一声,下人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回大姑娘的话,是大夫人过来了。” 他虽没说别的,可陆家长房长媳邹氏的行事作风,在座诸位,除却虞无疾,都是知道的,此人性情泼辣,自私跋扈,稍有不如意就会闹得全家鸡飞狗跳,实在是难缠得很,偏她还是长辈,让人不好轻动。 此时带着这般动静上门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哎呀,”苏玉捂嘴惊呼,眼底都是幸灾乐祸,“大夫人不会是为了大公子的事来的吧?” 众人都被提醒了,脸色有些难看,陆父蹭得站了起来,瞪了陆英一眼:“都是你……” 他话已然出了口,可又想起身旁的虞无疾,话锋便硬生生变了:“你要好生给你大伯母请罪,若不是当初借了大哥的银子,我哪能娶妻?又怎么会有你?此番陆梁遭罪,你拿些东西出来,慰抚一番大房。” “做梦。” 陆英冷笑出声,“陆梁是活该,我一文钱都不会给,父亲若是想给,拿自己那份去填就是,没人拦着。” 陆父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抬手就想拍桌子,当着虞无疾的面却又不敢,只能指着陆英“你”了半天。 “让人进来吧。” 虞无疾忽然开口,陆父不太想让家丑外扬,有些迟疑,苏玉却站了起来:“少师说的是,民妇这就去将人请进来。” 她忙不迭往外头走,虞无疾肯定没想到自己这随口一句话,会给陆英带来什么吧? 一想到对方会被摁在地上撕打,惨叫连连,苏玉脸上的笑就几乎憋不住。 她越走越快,可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听见了动静,哭嚎夹杂着咒骂,颇为不堪入耳,果然是邹氏的风格。 陆夫人也听见了,连走到门边:“大嫂,有话好好说,先别急着骂人。” 邹氏哭声一顿,看了陆夫人一眼,正要说什么,苏玉就率先开了口,话里难掩幸灾乐祸:“夫人,这话就不对了,听说这次大公子伤得不轻,又是因为陆英上的山,少不得是要来讨个公道的,骂两句算什么?是吧,大夫人?” 她说着就去挽邹氏的胳膊,姿态十分亲近,可下一瞬就被人一把推开。 “哪里来的贱人,我和弟妹说话,轮得到你插嘴?陆英可是陆家的大姑娘,你也配直呼名讳?” 苏玉不防备邹氏会是这个反应,被推得一连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上却难掩惊愕,邹氏这是抽什么风? 陆静柔连忙去扶她,不太有底气地开口质问:“大伯母,你怎么动手呢?” 邹氏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自往里走,等看见陆英时再次哭嚎起来:“英儿,是大伯母没教好孩子,让陆梁闯了这么大的祸,还好你没事,不然我可怎么有脸活啊。” 这话一出来,别说苏玉,连陆英都惊讶了。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比起陆家人,她对这个大伯母更了解,为了多要一些分红,她可没少给自己找麻烦,撒泼耍赖,买凶闹事,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对方就是个无理都要搅三分的人。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邹氏在吃了亏之后,不是对着她破口大骂,而是登门道歉的。 震惊过后,她不自觉看了眼虞无疾,对方正慢悠悠吃菜,带着股看热闹的兴致盎然,察觉到她的目光,便抬头回视过来,眼神平和笃定。 他知道会是这样。 陆英心里冒出个念头来,随即她又摇了摇头,虞无疾应该没那么闲心去打听邹氏的事,他只是笃定,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她定了定神,将邹氏扶到一旁坐下:“大伯母保重,我既无恙,自然不会再追究堂兄,他闯的祸事也已经过去了。” 邹氏顿时眉开眼笑,抓着她的手连连赞她:“我就知道英儿你是陆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你放心,这人情大伯母记下了。” 听得苏玉脸色铁青,她没想到邹氏这么混不吝的人,竟然在这时候这么有眼力见。 她特意让人把陆英回来的消息传过去,可不是要看她们相亲相爱的! 她开口要挑唆,被陆父一个眼刀子拦住了话头,只好将话头咽了下去,愤愤站在原地。 等陆英已经将邹氏送了出去,她才回神,唯恐对方找她算账,拉着陆静柔要走,却被人堵住了通往后堂的路。 “苏姨娘这是要去哪啊?” 月恒叉腰堵在路上,苏玉脸色难看,却强笑出来:“你这丫头,怎么还堵主子的路?” “装模作样,谁不知道大夫人是你请来的?” 月恒并不给她面子,虽然有些以下犯上,但她有陆英撑腰,根本不怕。 苏玉却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扭头就看着陆父哭了起来,见陆静柔不动,还掐了她一把。 “老爷,你要给妾身做主啊,承业才被打得半死,大姑娘就又要对我们母女下手了,我看这陆家我们是住不下去了,你还是把我们送去庄子上吧,好歹能保住命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陆父脸色也难看起来,正要开口,陆夫人忽然厉声呵斥:“住口!承业为何挨罚你心知肚明,若不是念在陆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就凭他这么害我女儿,我早就打死他了!” 苏玉被镇住,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这还是陆夫人头一回在旁人面前发火,连原本要站起来的陆父都被震得坐了回去。 眼见无人给自己撑腰,苏玉连忙拉着陆静柔跑了。 陆英惊愕地看着陆夫人,这不过是小场面,她并未放在心上,可着实没想到陆夫人会如此生气,是不是以往见她被为难的时候,母亲心里也是愤怒的? 她压下混乱的思绪,抬手给陆夫人顺了顺心口,劝着她息怒。 陆夫人却仿佛气狠了,捂着胸口喊疼,陆英只好将她送回去,又让人去请大夫,慌乱间她全然没注意到陆夫人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刚好和陆父对上目光,而对方眼里,满是赞许。 第43章 赌一把 伺候陆夫人歇下,陆英才离开北苑,却也没走多远,就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坐了下来,托着腮看天上半圆的月亮。 “姑娘,咱们就这么放过苏姨娘了?她心思可坏着呢。” 陆英嘴角挂着浅笑:“母亲已经呵斥过了,我若是再罚,难免伤了母亲的颜面,且放她们一回吧。” 月恒有些失望:“夫人当时怎么就没说掌嘴禁足呢?就算是罚些月钱也好。” 可说完她又高兴起来,“但不管怎么说,夫人总算是明白了,先前她那么说的时候,奴婢还不敢信呢。” 何止是她,陆英其实也有种做梦的感觉,那个固执了八年的母亲,为了别人的孩子,冷落她,责备她,冤枉她的母亲,让她失望了的母亲,竟然真的想明白了。 “我今天,很高兴。” 陆英趴在石桌上,月恒也趴下来,两人脸对着脸,对视片刻,忽然笑起来。 两人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直到起了夜风,月恒担心她着凉,两人这才起身回了拨云居,却远远瞧见东苑还没熄灯,虞无疾那张脸浮现在脑海里,陆英怔怔看着有些回不了神。 “姑娘?” 月恒轻轻唤了一声,她这才如梦初醒,抬脚回了院子,却是坐在梳妆镜前就没了动静,虞无疾…… 身边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她抬眸,就瞧见月恒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有些茫然,“怎么了?” “奴婢还想问您怎么了呢,”月恒话里满是无奈,“喊了您半天也没动静。” 陆英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端着漱口的清茶,这是在伺候她洗漱。 她抬手接过,抬脚进了耳房,顺势将刚才的话题岔了过去,可心思却仍旧不平静,哪怕洗漱完靠坐在床榻上,脑海里那张虞无疾的脸也仍旧挥之不去。 先前人多,她不想失态,强行将思绪压了下去,现在夜深人静,那些思绪就再次涌了上来。 过往种种闪过脑海,她抬手抱住膝盖,轻轻叹了口气,她先前的预感是对的,在听见虞无疾那番话之后,有些东西就再也压不住了。 她不得不承认,凡事都得靠自己的滋味,并不好受。 她也希望有个人可以在自己身后,不指望对方帮她多少,哪怕只是抱怨的时候给她一点安慰也好。 可虞无疾这个人太危险了。 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对他有了期待,可知道是一回事,放纵就是另一回事了。 “……再大的乱子都有舅舅托着呢,你万不可再涉险,性命最重要。” 那日的话语一字字闪过脑海,她抬手抱住头,仅剩的一丝理智还在挣扎。 信任和靠近虞无疾这样的人,对一个寻常百姓来说实在是风险太大了,对方一个念头的转变,就足以让人从云端跌落泥潭。 她习惯掌控主动权,可对虞无疾,她做不到。 而且,她其实一直在刻意忽略她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那条商路。 对方会是为了那条商路吗? “姑娘?您怎么还没睡?” 一点烛光忽然靠近,陆英抬眸,就见月恒端着盏灯烛越走越近。 “你怎么也没睡?” “外头要下雨了,奴婢担心窗户开着,姑娘要着凉,就想来关窗的,没想到就瞧见姑娘坐在榻上……可是被苏姨娘气到了?” 陆英摇摇头,朝她伸出了手,“来坐。” 月恒将灯烛放在矮几上,踢了鞋子爬上床榻,她们面上是主仆,可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早就是比血亲还要紧密的关系了。 “姑娘要和奴婢说说话吗?” 陆英却没开口,只抓住了她的手,眼神仍旧盯着虚空处发呆。 月恒体贴地没有开口,就那么安静地陪着她坐着,直到外头的风雨越来越大,凉气自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掀开了半垂的床帐子,她才轻轻动了动:“姑娘,奴婢得去关窗,不然你会着凉的。” 陆英没说话,却也没松手。 月恒无奈,只好将不远处架子上挂着的衣裳拽了下来,想要给陆英披上,对方的身体本就孱弱,前几天又才受了伤,她实在是不敢放松。 可衣服到手,她才看出来,那竟是虞无疾的衣裳。 那天陆英来了月事,虞无疾便是用这件衣裳遮住她,将人从正堂一路送回来的。 陆英也看见了,怔愣片刻,抬手轻轻抓住了那衣裳的袖子。 月恒终于被放开,连忙要去关窗,可刚走两步陆英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月恒,你说,多少人想要我那条商路?” 月恒脚步一顿,对陆英提起这个话题有些惊讶,却很快笑开:“那自然是很多很多人,可人再多也没用,咱们做得那般隐蔽,不会有人知道是您的。” 陆英指尖收紧,将那袖子一点点攥进掌心。 是她,太多疑了吗? “月恒,你说我的运气怎么样?” 月恒抬手关了窗户,将所有风雨都拦在了外头,她转身看向陆英,心里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语气却很笃定:“姑娘,当年你跑商的那艘船,遇见了两次水贼劫掠,你都活下来了,你是陆大姑娘,阎王瞧见你也得退避三舍。” 陆英垂下眸子,看着手里的衣裳,神情慢慢沉静下来。 对啊,多么凶险的情形都经历过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要,赌这一次。 第44章 回礼 天色慢慢亮起来,太阳出来的一瞬,风雨就停了,金声玉振掐着时辰来敲门伺候,却发现月恒已经替陆英梳好了发式,穿戴好了衣衫。 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却乖觉地没有开口多问,等走近些察觉到两人心情都不错,这才笑起来:“姑娘今天气色真好。” 陆英笑一笑,下颚一抬,示意她们看箱笼里的首饰:“这些日子查账辛苦了,自己挑一样。” 两人连忙谢恩,倒也不扭捏,各自挑了喜欢的,跟着陆英做事便是如此,但凡是她给的东西,只管大大方方的收着。 她说了给,那就是真心想给,且给得起。 若是替她办差受了伤,养得好的,她便将人养好放在身边继续用;养不好的,后半辈子她会连这一家人都一起养着;若是更糟糕一些死在了外头,那抚慰金,一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 在这个朝廷苛捐杂税一日比一日重的时候,百姓连吃饱都艰难的时候,多的是人愿意给她卖命。 “那些掌柜遣人去找一找,铺子易主,他们不可能不来找我,应当是被什么人挟制住了。” 这说的是被陆承业抵出去的铺子,哪怕那些人仍旧留在原铺子任职,也不可能心甘情愿。 金声连忙退下去传话,玉振弯腰收整梳妆台,顺带开口:“日升姐姐传了消息过来,关外需要的东西已经置办妥当,姑娘随时可以出关。” 陆英眉眼一弯:“都是好消息,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只是眼下她不好去,不管怎么说,总得先将那些贼赃记档入册,这是她答应了虞无疾的事情,她得做到。 “走吧,去校场。” 她起身就走,月恒连忙用帕子包了几块点心,好让她车上吃。 记档之事十分严苛,陆英带着几个丫头忙得脚不沾地,目光却不自觉看向了校场门口,不知道今天虞无疾会不会来。 她摸了下腰间插着的小匕首,昨天收了对方的见面礼,她也备了一份回礼,想要送给他。 只是很快,她就顾不得再看了,东西实在是太多太乱,不留神就会看错,不得不全神贯注,虞无疾来的时候,就瞧见她这幅模样。 神情严肃,目光犀利,身上好像发着光。 小陆英,真的很耀眼。 他靠在马背上,歪着头看得出神,冷不丁一点凉风袭过来,他眼也没眨,抬手就捏住了那只偷袭的手,反手一拧。 单达惨叫出声:“主子,是我,是我……” 虞无疾一脚将他蹬开:“我看你是皮痒了。” 单达揉着胳膊,笑得讪讪:“这不是您看得太入神了吗?属下喊了好几声……” 他说着起了坏心眼,“属下找您是有正经事,老夫人又来信了,催您婚配呢,说她在京中也相看了几位姑娘,要是您实在没空回去,她把人送过来也行。” 虞无疾揉了下额角,这世上能让他头疼的人不多,虞老夫人算一个。 “不着急。” 他目光仍旧落在陆英身上,“青州的事没忙完,哪顾得上这些。” 单达也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想起虞无疾刚才的眼神,心头忽地一动:“仔细看看,这陆姑娘倒是也不错。” 他其实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了,他跟了虞无疾那么多年,最了解他那不爱管闲事的性子,就是两个朝廷命官在他面前打得头破血流,他都懒得扫一眼。 可这样的人却三番五次插手陆家的那点破事。 多大点家业,一手指头就能戳没的地方,他耐着性子,斟酌着分寸插手,还住了过去,实在是太新鲜了。 而且他看陆英的眼神,可绝对不是对晚辈的慈爱。 他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语气不由急切了些,“虽说她门第低了些,可您要是真看上了,老夫人肯定不会……” “胡说八道什么?” 虞无疾眼神一冷,凉沁沁地刮在单达身上,“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我只是拿她当晚辈,再说这么没分寸的话,滚回京城去。” 单达不敢再说,心里却多少都有些不服气,小时候抱过怎么了?她现在又不是小时候?她小时候你也没用这种眼神看她啊。 要这么说,那些年幼定亲的人,长大后都不能成亲了是吧? 他不理解,但不敢说,怕挨揍,只好闭嘴跟了上去,身后却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单将军,登州有消息过来。” 单达脚步立刻顿住,虞无疾没注意,径直走了过去,他不懂这些鉴宝估价,只是来看一看,可众人还是不敢怠慢他,纷纷起身见礼,虞无疾看了眼忙碌的陆英,抬了抬手示意不要惊动她,众人会意,安静地坐了回去。 他这才绕过人群,慢慢走了过去。 “东珠一盒,估百金。” “玉佛一尊,估千两。” 陆英一一扫过面前的盒子,只一眼便能给出估价,身旁月恒连忙记下来,陆英头都没低,端着东西的将士们快速往前,她扫过一幅字画,仍旧只是一眼,“假的,十文。” 虞无疾笑出声,陆英这才瞧见他,想了一宿的人出现在眼前,她心头陡然跳漏了几拍,一点胆怯忽然窜了出来,竟有些不敢开口。 可她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 “少师来了?” 话音落下,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欢喜来,她好像很想见他。 似是察觉到了那点隐蔽的情绪,虞无疾一顿,心头也莫名颤了一下,无意识地搓了下指尖。 “你忙你的,我看看就走。” 陆英攥了下指尖,袖子里藏着东西已经滑进了掌心,她张了张嘴,带着点羞赧和欢喜:“少师,我有东西……” “主子。” 单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神情严肃,一看就是出了事,陆英嘴边的话瞬间咽了下去。 “少师先忙吧。” 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贼赃上,官府发了告示,记档之后是允许百姓拿着凭证来领回被匪贼勒索的钱财的,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这些钱吃饭救命,得抓紧一些。 可心里却有些失望,没能将东西送出去,但也无妨,晚上回了陆家再给,也是一样的。 许是众人都存着早记完档早休息的念头,这一下午,众人忙碌得厉害,等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最后一箱财物也被记了下来,她与众人道别,揉了揉疲累的身体,抬脚出了门。 一辆马车候在门口,她笑起来,加快脚步走过去,到了跟前才瞧见是单达。 “主子吩咐我来接姑娘回去。” 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脸色有些难看,再不见了以往的和善模样。 陆英本想问一句虞无疾可回了陆家,见他这副样子,也没再开口,沉默地上了马车,可看着手里的东西,微微笑了起来,她觉得虞无疾会喜欢。 第45章 找到了 籟马车踢踢踏踏到了陆家,单达一向话多,这一路上却十分安静,直到陆英下车时他才说了第一句话:“陆姑娘。” 陆英抬眸,瞧见了对方满脸的复杂。 “单将军有话要说?” 单达没回答,但那神情显然就是如此,可陆英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开口。 今天似是还有雨,空气中透着股湿冷,陆英侧头咳嗽了一声,月恒连忙开口:“有什么话不如进去说吧。” 单达叹了口气,抬手抱拳:“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想告诉姑娘一声,主子在拨云居等着呢。” 陆英一怔,虞无疾去了她的院子? 对方虽然对她十分亲近,却很注意分寸,除却上次情况特殊送她进门之外,从未踏足过拨云居,即便是在山上,一切从简的时候,他轻易也不会进门,这次怎么会特意去她院子里等? “是不是少师猜到了你要送东西给他?” 月恒小声开口。 是这样吗? 陆英拿不准,可有时候虞无疾做事的确不拘小节,兴许就是一时兴起。 她没再多想,摸了下袖子里的东西,快步进了门,一抬眼,就瞧见廊下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影子。 虞无疾。 他仍然守着分寸,没有擅自进她的屋子。 “少师怎么站在这里?” 陆英几步迈上石阶,“进去坐坐吧,待会儿怕是会有一场大雨。” 虞无疾没动,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带着探究,但等看去时便又没了旁的情绪,只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让她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陆英有些意外,单独? 这还是虞无疾头一回提这种要求,若换做任何一个男子说这种话,陆英心里都已经戒备起来了,可虞无疾终究不一样。 她还是应了一声,挥挥手,将月恒和一众下人都遣了下去。 “什么话?这般隐秘?” 虞无疾张了张嘴,雨水噼里啪啦打了下来,声势浩大,仿佛要将目之所及全部淹没一般。 “进去说吧。” 他改了话头,催着陆英进了屋子,自己却只是站在门口,雨水混着狂风飞进来,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角,陆英看了一眼:“少师进来吧,这院子里没有人会说闲话。” 她说着去倒了盏热茶,注意力却都在袖子里的东西上,那是一柄短刀,是她第一次北上开拓商路时带回来的,因为有它,她才从那条黄泉路上活下来,从那以后,每次北上她都会带着,这东西在她心里,就如同是护身符。 有它在,不管遇见什么险情,她都会觉得自己能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但现在,她想送给虞无疾。 只是,该怎么开口呢? 没有由头就送东西,会很奇怪吧? 她紧紧捏着那东西,忽然又觉得自己可笑,这又不是行贿,做什么非要找个万全的理由? 她端着茶转身:“少师,我有样东西,想送给你。” 她温声开口,却并未得到回应,虞无疾正看着外头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师?” 她又唤了一声,虞无疾这才转身,可那神情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 脚步下意识顿住,陆英抓紧了手里的杯子:“少师方才说,有话要和我说?发生什么了?” “是要说,”虞无疾低语一声,缓缓抬眸看过来,“小陆英,你可有话要和我说?” 陆英有些茫然,不是虞无疾有话说吗? 她再次抬眼看去,男人仍旧看着她,只是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乌云翻滚一般,再瞧不见半分以往的温和保重,乌沉沉得让人心惊。 她心脏突地一跳,几乎是瞬间,一股不详的预感就涌上了心头。 该不会是…… “小陆英,你想想,”虞无疾再次开口,一字一顿,说得缓慢又清晰,“是不是有什么话该和我说。” 虽是问句,可语气中却满是笃定,衬着那双犀利透彻的眼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管是谁,只怕都会在这样的注视下丢盔弃甲。 陆英的心沉了下去,她后退了一步,掌心全是冷汗,可仍旧咬紧了牙关:“请少师明示。” 虞无疾沉默下去,大约是对她的嘴硬有些失望,再开口时,语气也冷了几分:“明示?好。” 他侧头看向外头倾盆而下的大雨,声音冷沉,“底下人抓住一个从登州来的武师,他一直跟着赵家的儿子,今天他回了登州,见了你身边的金声。” 他话音顿住,目光再次落在陆英身上,“还要我继续说吗?” 陆英没开口,心却一路往深渊坠去,果然如此,他知道了。 “小陆英,你想不想说点别的?” 虞无疾注视她半晌,再次开口。 陆英却迟迟没言语,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狡辩,赵迟没看见她进虞无疾的房间,那件事对方仍旧没有实证。 虞无疾既然抓到了人,还问到了她跟前来,那赵迟大约是落在了他手里,该知道的他应该都知道了,若是狡辩,他会信吗? 若是不信,他会用什么手段审问她? 可若是就这么承认…… 宋知府血肉模糊的身影划过脑海,她指尖冰凉,再次后退了一步。 进退维谷。 虞无疾垂眼看着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眉眼沉了下去,陆英虽然没有亲口承认,可眼下这举动,和承认了没有区别。 可他仍旧不死心:“陆英,说话。” 陆英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去,她忽地想起来自己昨天坐在床榻上,想起这个男人时,那满心的波澜和温暖,想起做出决定时的轻松,想起今天见到他时的欢喜…… 一瞬地狱。 还真是讽刺。 她合了下眼睛,缓缓吐了口气,再睁开时,神情已经冷静了下来:“那天的人,的确是我,我那天被算计了,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虞无疾静静看着她,许久后,他低哂一声:“还真是巧啊。” 话音落下,他深深看了陆英一眼,转身就走。 陆英下意识追了上去:“我真的是被算计……” 可惜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大雨里,连头都没回。 第46章 他想要我的命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陆英靠在门框上,雨水劈头盖脸浇了她半身,她浑然不觉,好一会儿才扶着门慢慢回到了椅子上。 “灯烛怎么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恒提着食盒匆匆赶了过来,刚将灯烛重新点燃,就瞧见了坐在外厅里的陆英,见她脸色煞白,顿时被唬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她抬手去探陆英的额头,却被陆英抓住了手腕。 她嘶了一声,陆英那只手,凉得渗人。 “姑娘冷吗……这怎么衣裳都湿了?” 她连忙脱了外袍裹在陆英身上,喊人送热水来,又蹲下身将她两只手都包进掌心,用力揉搓起来。 陆英这才像是回了神,垂眼看过来:“他,找到我了。” 语气轻忽,没头没尾。 月恒有些茫然:“什么找到你?你不是一直在……” 天边划过一道霹雳,她话音陡然顿住,明白过来那句话的意思了。 她的脸色也白了下去:“怎么会……” 她手上一松,没了力气,片刻后才回神般猛地站了起来,急得原地直转圈:“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姑娘,他会不会和对宋知府一样……” 她没敢再说下去,宋知府死时的样子她们没见过,可却听不少人提起,听说当初把人送回宋家的时候,人几乎抬不起来,骨头都碎了,活像是一滩烂肉。 “不会的,”她连连摇头,“少师先前对姑娘你那么好,就算查到了你,也不会下那种狠手的,姑娘,别怕。” 月恒连忙抓住陆英的手,试图给她力量,可自己的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诚然,她说的话不是没有可能,但也还有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 先前越是好,就越是会恼怒。 冰凉的手指附上她的手背,月恒心头发颤:“姑娘。” “无妨,也未必就没有活路,明天我去见他,兴许还能说得清楚。” 若是说不清楚,就只能兵行险着了…… “下去歇着吧。” 月恒知道自己此时留下来,只会给她添乱,虽然很想陪着她,可最后还是退了下去。 风雨越来越大,陆英歪头看着,眼前却浮现出刚才虞无疾头也不回离开的样子,她将头埋进膝盖里,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忽然间就变成了这样。 明明早上她出门的时候,还那么高兴…… 几个时辰而已…… 她深深吐了口气,强打起精神来进了内室,花瓶一转,露出个暗室来,里头摆满了箱子,她选了一个打开,里头是厚厚的册子。 虞无疾此番来青州,大概率是冲着剿匪和肃清吏治来的,她这本册子能省去对方极大的麻烦。 她也猜到了虞无疾大概率已经抓到孙掷,并且严刑逼供了,可孙掷未必知道全貌,她这八年暗中筹谋,费尽心思,才将齐州府所有官员的短处握在鼓掌中,她是为了保命才这般尽心,旁人不可能知道得比她清楚。 这东西,对虞无疾来说,是有价值的。 她抱着册子靠在床头,却毫无睡意,索性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天边泛起微光的时候,雨仍旧在下,陆英顾不得等,撑了伞就往外走,怀里还抱着那用油纸包起来的册子,她得去见虞无疾。 然而门一打开,她的脚步就顿住了,门口守着两个使衙署的府卫。 虞无疾住在陆家,虽然平素里不怎么与人来往,可该有的排场还在,他贴身随扈的府卫也都在。 “这是何意?” 她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府卫,花费了一宿才安抚下来的心,再次跌入谷底。 “主子说姑娘前阵子劳累了,这两天就在府里歇歇吧。” 单达自不远处走了过来,大约是在往外头守了不短的时间,他浑身已经湿透了。 陆英抓紧了伞柄,话说得好听,可其实就一个意思,软禁。 虞无疾是怕她逃。 “他要杀了我吗?” 她抬眼看向单达,巨大的危机之下,她反而冷静的过分,除却发哑的声音,几乎看不出半分情绪。 单达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满脸叹息,带着不忍,“可主子最讨厌旁人算计他,先前的宋知府就是个例子,几乎所有把主意打到他头上的人,都是一个下场,姑娘……” 他没再说下去,可也已经够了。 陆英紧紧抓住怀里的册子,一眼未发。 “你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一个姑娘,我心里也是敬佩你的,可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主意打到了主子头上……你真的是走了条死路啊……” 单达的惋惜声响起,陆英听得心头发苦,是她想不开吗? “你们既然捉住了赵迟,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内情?我何尝不无辜?” 单达面露怜悯,可仍旧摇头,“可是陆姑娘,酒楼里那么多人,你偏偏进了主子那一间,换成是你,你信吗?” 陆英无话可说,索性不再解释,只将手里的册子递过去:“我拿这个,换少师见我一面,我们还可以谈。” 单达却没接:“对不住了陆姑娘,知道你有诚意,可主子的意思不是这点东西就能改变的,您还是回去安安稳稳地呆着,等他的发落吧。” 几天之前,虞无疾的话还是再大的摊子有他托着; 几天之后,就成了等候发落。 陆英低笑一声,将账册收回来,转身回了院子。 下人们比她更早发现门口的守卫,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各自忙起了手里的活计。 陆英在廊下坐下来,月恒提了个食盒过来,陆英没有胃口,轻轻摇了下头。 “他不肯要我的东西,你说,他是不是铁了心要我的命?” 月恒连忙摇头:“不会不会,少师不会那么狠的。” 陆英没有再开口。 她忽然有些后悔,她不该收虞无疾那把匕首,不收他的东西,她兴许还能维持几分清醒,不至于让事情败露得这么快。 可话说回来—— “月恒,怕是出内贼了,我说了再盯几天,可人却这么早就回来了,要查清楚。” 身边“噗通”一声响,有人跪了下去。 第47章 最坏的打算 陆英侧头,就见月恒跪在地上,满脸泪痕。 “姑娘,是奴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见那么多天没动静,以为事情过去了,就把人给撤了回来,都是奴婢的错……” 陆英呆怔片刻,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怎么会是月恒呢? 月恒上前抓住了陆英的手:“姑娘,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去找少师……他如果真的不肯罢休,我一命换一命。” 她起身就要出去,陆英抓住了她的袖子。 “你做的,和我做的,有什么区别?” 她哑声开口,身心俱疲。 月恒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懊悔得几乎想撞墙,她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她为什么不听姑娘的话? “下去吧。” 陆英拍拍她的手,低声安抚,“虽然惹恼了他,但也未必就是绝路,我有的是筹码。” “姑娘……” 月恒泣不成声,不肯站起来,“那些东西你费了多少心血啊,不能就这么给出去,还是把我交出去吧,这事不能摊在陆家身上,不然你还是会被牵连,就说是我对你心生怨恨,所以借着小公子的名头害你,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和你没关系。” 陆英轻轻戳了下她的脑门:“傻子,对我来说,咱们两个的命没什么区别,以后更谨慎一些就好……送她下去吧,给她上点药。” 金声玉振连忙上前来将月恒扶走了,陆英靠在门板上,脑海里各色思绪翻涌,若是当真走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动了动冰凉的指尖,袖子里的短刀掉落出来,她弯腰捡起来,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映射出她苍白的脸,更大的危机都遇见过,眼下这算什么? 陆英,别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可心头仍旧一下下的刺痛。 她不知缘由,只是难过的厉害。 门外忽然嘈杂起来,她抬眸看去,就见陆静柔带着丫鬟站在门边探头探脑,她撑伞走过去:“你来干什么?” “这不是听说大姐姐早上没去用饭,也没出门,就来探望探望。” 陆静柔眼睛发亮,“大姐姐,他们为什么守着你的门啊?你得罪少师了?” 大约是心里就盼着这个结果,她说着这话,脸上的幸灾乐祸几乎要遮掩不住。 陆英没开口,只静静看着她,眼底无风无雨,捉摸不透。 陆静柔被看得缩了下脖子,又有些不服气,很快扬头开口:“你看我也没用,肯定是这样,我都听说了,昨天少师淋着雨就离开陆家了,肯定是你做了什么得罪了他。” 陆英一怔,虞无疾昨天离开陆家了? 他连东苑都没回去吗? 单达说,他最厌恶旁人算计他,所以这是情绪激烈到连同住一座宅邸,都受不了了? 她心里溢出股憋闷来,憋得她喉间胀痛,眼眶发烫,都是为人所害,凭什么虞无疾就能理直气壮的责怪她? “滚。” 她干脆开口,陆静柔被骂得脸色一僵,抬脚就要往里头冲,却被丫鬟抱住了腰:“姑娘,得罪不起啊。” 陆静柔气得给了丫头一巴掌,可到底不敢真的在陆英面前放肆,半推半就的被丫头拽走了。 陆英这才看向单达:“他要搬走吗?” 单达摇摇头:“主子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昨天他真的走了。 陆英哂了一声,在院门口呆站片刻,转身回了屋子。 她再次开了那间密室,将厚厚一沓册子拿了出来,随便翻开一页,内容便足够触目惊心。 这是青州各位喊得上名号的官员的把柄,他们所做的每一笔见不得天日的勾当,都被记在了这上头。 那让孙掷咬死了不肯开口的通匪名单,不过是这上头的薄薄一页纸罢了。 她是个商人,这东西只拿来保命,可若是到了虞无疾那种位高权重的人手里,足够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掌控整个青州。 她不信这东西,还不能让虞无疾心动。 她将册子一本本收进盒子里,还不等收拾好,外头就再次响起哄闹声。 “陆英!” 这声音一听就是陆父的。 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旧慢条斯理收好了东西,这才抬脚出去。 “老爷息怒,好歹问清楚了再说,说不定就是静柔想错了呢?” 苏玉的声音紧随其后,清晰地飘进来,看似是劝慰,却充斥着嘲讽,“谁不知道少师可是最偏疼陆英的,怎么会舍得把她关起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月恒从房里冲出来,又被金声和玉振拉了回去。 陆英仍旧没动,她现在不需要和对方计较,毕竟出不去,除了说几句狠话有什么用呢? 她更喜欢动手。 可见她没反应,外头那二人却误以为她是心虚,声音越发高亢起来:“陆英,你这个扫把星,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你想把陆家害成什么样子?我告诉你,要是少师怪罪下来,你给我自己担着,别想拖陆家下水!” 陆英只当没听见,她其实很沉得住气,何况这些话她都听得长茧子了。 可单达却忍不了了,他脸色漆黑,厉喝一声:“住口!” 他冷冷看着被吓了一跳的两人,语气森然:“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背后非议少师?不要命了?” 陆父连忙解释:“草民怎么敢非议少师?我就是在教训这个孽障……” “少师还没有处置,轮不到你们做主,滚下去!” 两人被呵斥得脸色青青白白,却半分都不敢放肆,最后灰溜溜地退走了,单达这才看向院内,见陆英就站在廊下,不由叹息一声,开口安抚:“陆姑娘,少师还没下决定,兴许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陆英垂下眼睛,她哪里还敢自作多情,凡事都要往最坏了做打算,才能有翻盘的余地。 “多谢。” 她还是道了谢,随即走近了些:“烦请单将军跑一趟,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可以做筹码,请他来见见我。” 单达面露为难,陆英放缓声音:“单将军多少都应该听说过我的为人,我从不信口开河,我手里的东西真的很有分量。” 单达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陆英抱着盒子,在廊下的摇椅上坐了下来,她现在只要等虞无疾回来就行了。 只是从天亮等到天黑,对方却迟迟不见踪影,反倒是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第48章 成亲吧 看看这被关起来的是谁?” 陆承业被下人抬着,晃晃悠悠出现在门口,上次他挨的打显然很重,现在还下不了地,可一听说陆英得罪了虞无疾,被关了一天都没能出门,他即便是疼得龇牙咧嘴,也还是赶了过来。 “阿姐,你也有今天啊?先前不是一直挑唆少师针对我吗?怎么,现在轮到你被人嫌恶了?你说你前几天多威风啊,大伯母都得和你赔礼道歉,谁能想到今天就落到这般田地了。” 他不敢靠陆英太近,刚好门口的守卫堵着门,看在他眼里,仿佛是给自己的保护,他隔着守卫遥遥看着陆英,眉梢眼角都是喜色,“你说,你这算不算是和我抢家产的报应?要不这样吧,你求求我,我替你和少师去求情,真说起来他肯定要给我几分面子,毕竟我可是爹唯一的儿子……”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就朝他砸了过去,他惊叫一声,连忙缩了下脖子,竟误打误撞地躲了过去。 月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看着他气得浑身都在哆嗦。 谁都可以来看陆英的热闹,但陆承业不行,他不配! 陆英会经历这种事,还不是因为陆承业在背后捣鬼? 他抢了陆英的母亲,还用那种下三烂的手段害他,是,他的确是被教训了一顿,可比起陆英经历的,那算什么? 她单打独斗长到这么大,提心吊胆那么久,好不容易遇见这么一个人,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凭什么?! 她不服。 “你怎么有脸来这里?!” 她怒吼出声,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烈,短短一句话,声音就变了调。 金声和玉振连忙拉住她,给她顺气,陆承业也认出了她,朝地上啐了一口:“疯婆子,阿姐,你就是这么调教下人的?” 陆英起身,慢慢走了过去,陆承业话音立刻顿住,下意识挥了挥手,示意轿夫后退,直到陆英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他才重新找回了底气。 “阿姐现在可动不了我了。” “是吗?” 陆英冷冷看着他,“这般挑衅我,你可想过我万一出去了,你有什么下场?” 陆承业浑身都疼起来,控制不住地一抖,但很快他就想起了什么,得意扬扬地笑起来:“阿姐,你觉得你能出来,不会是指望着娘去给你求情吧?” 他不说,陆英还没想起来陆夫人。 说起来也奇怪,陆家的人她今天几乎全见过了,却唯独陆夫人没露面,按理说,她怎么都要过问一下的。 该不会,急病了吧? 她心跳忽地一滞,刻意维持的冷静也有几分皲裂,但下一瞬陆承业就开了口—— “爹把娘禁足了。” 他眉梢飞扬,洋洋得意,“主意还是我出的,阿姐,你也别怪我,咱们家里只有娘和少师有些情分,能求人的机会不多,总不能糟蹋在你身上吧?” 月恒气的几乎没了理智,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她脱下鞋子就要砸,不要脸,不要脸! 陆英才是陆夫人的亲生孩子,凭什么不能用她的人情,凭什么说是糟蹋? 陆承业这个王八蛋! 见她气得几乎要疯魔,金声玉振慌忙将她架回了房间,然而面对这样的挑衅,陆英却只是笑了一声,她不知道陆承业为什么会这么想,怎么会觉得她会指望旁人来救她。 她可没有这个习惯,哪怕是她的生母,她也从来没指望过。 昨天之前,她的确有了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空梦一场。 “倒也好。” 她低语一声,陆承业没听清楚,不由探了下头,衬着那弓起的腰背,活像只王八。 “你说什么?” 他浑然不觉,自顾自发问,陆英却没理会,她真切地放松下来,陆夫人只是被关起来了,不是摔倒受伤,也不是急病了,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 她扫了陆承业一眼:“你好好养伤,别等我出去教训你的时候,你扛不住。” 陆承业脸色瞬间白了下去,不自觉吞了下口水,片刻后才回神,壮着胆子开口:“吓唬我没用,谁不知道少师眼里揉不得沙子?今天军监和十几个官员都被在城门口斩首了,你肯定是和他们有一腿所以才被关起来的,我就说你那些生意不干净……” “你说什么?” 冷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陆承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她生意不干净啊……” 话音落下他才反应过来那声音很耳熟,连忙扭头看去,就瞧见虞无疾一身黑袍,立在夜色里,瞧着杀气腾腾,气势骇人。 他浑身一抖:“少,少师……” 虞无疾一脚将人从软轿上踹了下来,他力气用得极大,落地的瞬间,陆承业就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地面泅出了一片血迹,陆承业翻滚着哀嚎,下人们被吓得纷纷后退,却根本不敢靠近分毫。 虞无疾眉眼冷凝,一脚踩住了陆承业的心口,惨叫声短暂的凄厉过后,逐渐微弱下去。 “少师息怒!” 陆父匆匆跑过来,匍匐在地求情,“承业什么都不知道,陆英所作所为和他无关啊,她任凭您处置,请莫要迁怒承业。” 虞无疾却迟迟不肯松开,仿佛要这么碾死他一样。 陆英抬眼看去,以往瞧见陆承业如此狼狈,她心情总要好几分的,可今天,她却半分欢喜也无,因为现在的陆承业,极有可能就是之后的她。 她一路退到了廊下,将盒子紧紧抓在怀里,这是她的筹码,活命的希望。 陆父哭嚎起来:“看在秀婉的份上,请少师饶他一回。” 秀婉是陆夫人的闺名。 大约是这句话触动了虞无疾,他最终还是收回了脚,侧头朝院内看过来。 隔着院门,两人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宛若一汪深潭,深不见底,寒气逼人。 陆英没有退让,可抓着盒子的手上,骨节一片森白。 男人大步走了进来,陆英此时才发现,他不笑的时候,竟然如此骇人。 她垂下眼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爱之深,恨之切,这场谈判里,她不能出任何错,她不能落得和宋知府一样的下场。 “少师,这是……” 虞无疾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陆英心口一凉,这莫不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想给她? 她不死心地再次开口:“少师……” “成亲吧。” 第49章 我不能 虞无疾淡淡开口,一句话将陆英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都堵了回去。 她愣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许久许久之后她才艰难回神,哑声开口:“你说什么?” 虞无疾狠狠掐了下眉心,外头的惨叫和哭嚎还在继续,他却已经从方才的狠厉狰狞中脱身,虽然眉眼间还残存着恼怒的冷硬,却已经没了那山峦将倾的压迫感。 “事已至此,除了成亲,还能如何?” 他再次开口,语气缓慢,吐字清晰。 陆英这次听清楚了,却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虞无疾的态度,不在她预料之内。 她做好了和对方博弈的准备,想过他会咄咄逼人,不死不休;想过他会敲骨吸髓,抢夺所有;却独独没想过,他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成亲……意味着不计较,不追究,和这件事的彻底了结。 她怔怔看着虞无疾,几乎不敢相信这件事,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 单达也惊呆了,他震惊地看着虞无疾。 他的确想过虞无疾会对陆英网开一面,毕竟打从见人家第一面起,虞无疾就一直上赶着往人家跟前凑,送礼送人情,还住过来了,可他也没想到,会区别对待到这个地步。 他又看了眼陆英,神情却逐渐变了。 如果说先前种种,虞无疾还能嘴硬说就是对晚辈的喜爱,那这一刻,这喜爱也绝对变了味。 他就说虞无疾看上陆英了,他还不承认! 他腹诽不停,却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脚下还悄悄靠近几分,力求不错听一个字。 对他的小动作,虞无疾一无所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 “家母还在京城,一时半刻也过不来,我先让人来提亲,把婚期定下,聘礼单子你自己拟吧,我让人去置办。” 大约是不想坏了陆英的名声,他声音压得很低,除却跟进来的单达,并无人听见。 陆英却迟迟没有开口,虞无疾垂眼看过来,见她脸颊苍白,一副失神模样,再次掐了把眉心,强行将眉宇间的那点冷硬压了下去:“昨天我气头上,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不是那样的孩子,是我气糊涂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抬手给陆英理了下她被风雨扰乱的发丝:“抱歉啊,陆英。” 陆英终于回神,被那句抱歉说得心口直颤,连指尖都跟着抖了起来。 欠她一句抱歉的人很多,可她却没想过会从虞无疾这里得到这句话,她张了张嘴,却一连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来,不得不掐了自己一把,才哑声开口:“是赵迟,说清楚了吗?” 除了这个,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可虞无疾沉默下去。 单达恨铁不成钢,连忙开口:“陆姑娘,赵迟吓疯了。” 陆英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过去,疯了? “没骗您,”单达摊了摊手,人被带回了使衙署,他找虞无疾的时候看了一眼,对方正趴在地上疯狂地把土往嘴里塞,想起那情形,他不自觉有些牙碜,下意识咧了咧嘴,“据说是见过宋知府被抬出的样子,所以一进门就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陆英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片刻后才回神,恍然想起来,虞无疾已经不打算计较了,别说赵迟疯了,就算死了也无关紧要,可是—— 如果没来得及说清楚,那虞无疾为什么会道歉?为什么会揭过去? 明明昨天他还被气得冒雨就走,一天一夜才回来。 为什么? 她再次朝男人看了过去,许是眼神太明显,虞无疾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不管你是怎么进的屋子,你是个姑娘,让你的手,我自己也有责任人,再说……” 他顿了顿,“青州不是京城,屁事忒多,当初先皇变法,都在这里遇阻,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因为这种事就被流言蜚语毁了。” 陆英的手抖得越发厉害,那装满筹码的盒子都没能再拿住,就这么掉在了地上,她却无心理会,扶着门框慢慢坐了下去。 虞无疾…… 心口仿佛要化开一样,她将脸颊埋进膝盖里,再说不出一个字。 虞无疾半蹲下来,叹息着揉了揉她的发顶:“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下次记住就好。” 单达深谙看上封热闹的精髓,那就是得装好样子,不能直视,可听见这句话他却忍不住抬了头。 说得真好,谁都有走错路的时候,下次记住就好…… 可这话你怎么不和宋知府说?你怎么不和宋知府的女儿去说? 还说他对陆英没心思! 他心里狠狠嘲讽了一句,见外头还在嚎丧,颇有些烦躁,可又不舍得就这么出去,只好继续忍着,冷不丁虞无疾唤了他一声,他连忙抬头,趁机光明正大地看了几眼。 “去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脸色太难看了。” 说着他弯腰要将陆英扶起来,单达看得着急,都说要成婚了,你扶什么?直接抱啊。 可他再着急也不敢开口,只好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可还没走两步,就被身后一句话定在了原地,他听见陆英哑着嗓子开口:“我不能和你成婚。” 第50章 轻贱 他脚步瞬间顿住,不可思议的回头看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虞无疾显然也听见了,弯腰的动作很明显的顿住,他再次半蹲下去,平视着陆英:“你在说什么?” 陆英紧紧抠着掌心,她其实从未想过要与人成婚,她太清楚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约束,她不想困于后宅,不想因为一个男人舍弃家业,更不想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戳着脊梁骨说她不守妇道。 所以当初陆父为了制衡她,要与她立契的时候,她答应得十分痛快。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想法离经叛道,人总是要多为自己想一些的。 可这一刻,看着虞无疾那张脸,她却发现,这话竟然说不出口。 可她还是得说—— “我不能与你成婚,”她咬了咬牙,“我与父亲立过契,一旦出阁,就要将我手中所有,全都交给陆承业,我不愿意。” 虞无疾没开口,单达却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儿。 “那有什么的?陆姑娘,我不是瞧不起你陆家的家业,但是有主子在,你完全可以东山再起,你会做得比现在的陆家更好。” 陆英的指尖攥得更紧,不一样,不一样的。 陆家是她一手打下来的,是她的东西,虞无疾给的再多,也终究是虞无疾的,真的不一样。 她不知道单达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差异,可对她而言,这是无法忽视的鸿沟。 再说,她凭什么要给陆承业?那都是她的心血。 她的东西,她不给。 虞无疾显然听出了她话里的不甘,所以才会沉默,这世上最难解的,便是意难平。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开口:“陆英,我知道你重信,不愿毁约,也知道陆家待你不好,你不甘心就这般将半生心血拱手他让,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不如,我也与你立契可好?凡我所有,皆与你驱使,不会讨回,如何?” 陆英垂着头,几乎不敢抬眼看他,虞无疾一退再退,她几乎不敢想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耐心,会给她这样的承诺。 可她还是不能松口,她要的不是东西,是她的东西。 她自己的,东西。 况且,她也很清楚自己做不来一个主母,她的心思在生意场,在塞北,她不愿意被任何人束缚,哪怕这个人是虞无疾也不行。 “对不起,我……” 她说不下去,愧疚和空茫充斥着胸腔,语调艰涩又痛苦,可态度却很鲜明。 拒绝,她拒绝了。 单达忍不住了:“陆姑娘,你别钻牛角尖,是,咱们都知道陆家对你不好,可再不好毕竟也是一家人,何必非要争这些家产?连自己的婚事都不管不顾,你要知道,士农工商,你这身份……” “住口。” 虞无疾冷声呵斥,单达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火了,闭嘴退了下去,虞无疾抬眼看着眼前的人,“陆英,你再想想,不急在一时。” 他起身要走,衣摆却被抓住,陆英指尖苍白,声音细如蚊讷:“不必想,我不能。” 虞无疾动作顿住,单达听不下去了,他本以为这是一桩喜事,以为虞无疾不计较就皆大欢喜,可谁料到,陆英这般不识好歹。 他低声咒骂一句,转身就走。 虞无疾也沉默下去,许久之后他才低声开口:“你真的,想清楚了?你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对吗?” 他语气仍旧平稳,可话里却还是带了几分失望。 他是个君子,不屑于逼迫,或者说,他这样的身份和权势,根本没必要强求。 陆英很清楚,只要自己说一个好,他会转身就走,再也不提这件事。 这个结果相对于她之前设想的,已经是最好最好的了,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些不愿意去想那副情形。 “我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我们都是被人设计,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不好?” 她不敢抬眼,心里很清楚自己有多无耻,多贪婪。 她做不到放弃陆家与他成婚;也不愿意和他就此陌路,所以无耻地想要抹掉那段过往。 “陆英,” 虞无疾轻轻摇了下头,“做不到啊。” “先前不知道是你也就算了,可现在我知道了,我要用何种态度对你?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不清不楚的一宿。” 他语气仍旧平和,可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陆英沉默下去,她怎么会不知道发生的事情无法抹消呢? 就像以往虞无疾坦坦荡荡对她好的时候,她也曾不受控制地想起过那一宿。 没办法当做没发生的。 “你不愿意,我不强求,” 虞无疾再次开口,“你也可以放心,这件事不会再有人提起,只是日后我也得离你远一些了。” 他隔着衣袖将陆英从地上拉起来:“进去吧,待会还要下雨,别着凉。” 他转身就走,袖子却再次被拉住。 与虞无疾深吸一口气才回头,“还有话说?” 看着面前竭力稳定情绪的男人,陆英指尖抖得厉害,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脑海,如果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他们没办法忘记,那换一种方式呢? “我们,可以维持这见不得光的关系,你不需要给我名分,我也不需要放弃陆家……” “陆英!” 虞无疾呵斥一声,神情陡然冷了下去,他像是不认识陆英了一样,目光紧紧盯着她。 “你把我当什么?” 他一字一顿开口,眼底黑云翻滚,乌沉沉的怒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又把你自己当什么?!” 陆英摇摇头:“我就是……” “够了,” 虞无疾打断了她,他一点点将陆英的手拽了下去,“自轻自贱,我真是,高估你了。” 他转身就走,陆英被那句话炸得脑袋发蒙,自轻自贱? 她只是不想两人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而已,她只是…… 心口涌上来一股巨大的憋闷感,咽喉都胀得生疼,可她顾不得多想,抬脚就追了上去,可在门口却被单达拦住了。 “留步吧,想借主子的势又舍不得陆家的财,” 他冷声开口,话里不自觉带了嘲讽,“陆长清说你贪婪,还真是不算错。” “不是那样……” 可惜没人听她说话,单达话音落下,带着守卫转身就走。 拨云居外只剩了看热闹的陆父,就连陆承业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抬走了。 “他就这么放过你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陆父凑过来打听,话里满是不甘心。 陆英却连搭理他的心情都没有,她抬脚再次追了上去,他们说的居心她都没有,她凭什么要被这么指责? 她不甘心。 她一路追出了陆家,却只看见主仆四人翻身上马,越走越远的背影。 她咬住嘴唇,身体因为愤怒止不住的战栗,东西还在陆家,虞无疾迟早会回来,她一定要再见到他,这件事她一定要分辨个清楚。 第51章 拒之门外 许是被气得狠了,加上担惊受怕的缘故,夜里陆英起了低热,月恒一直守着她,等那热症退下去她才松了口气,靠在脚踏上睡着了。 这一宿却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梦见宋知府的惨样,天亮时候,陆英一给她盖衣服,她就惊醒了过来。 “吵醒你了?” 陆英心头仍旧有火汹涌,却强行平复了情绪,她不是会迁怒的人,更不喜欢拿下人出气,能忍的就自己忍了,忍不了的也只会找罪魁祸首。 她仍旧将衣裳盖在了月恒身上,对方却顾不得自己的冷暖,迫不及待地开口:“昨天少师说什么了?” 昨天怕她出去胡闹,金声玉振死死堵住了门,没让她露面。 “他不计较了。” 陆英言简意赅,月恒呆滞片刻,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真的?” “太好了,太好了……” 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原地走来走去,“奴婢就说少师对姑娘你那么好,不会因为这种事就下那种毒手,真的是……” 她忽然发现陆英的不对劲,解决了这么大一桩麻烦,陆英脸上竟然没有半分欢喜。 “姑娘,你怎么不高兴啊?” 想起昨天虞无疾的那句话,那幅反应,她心口的憋闷和愤怒再次翻涌起来,却又被她压了下去:“还有些误会,我得找他说清楚。” 她将昨天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月恒僵在原地,她家姑娘真是太不拘小节了,可能让陆英说出那种话来…… “姑娘,”月恒小心翼翼开口,“你是不是对少师……” 陆英沉默下去,很久很久之后才开口,语气里满是茫然:“我不知道,我就是……” 她就是不想看虞无疾走,她不想和这个人渐行渐远, 那是她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一个两全的办法。 现在听月恒这么说,她大概是真的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月恒叹了口气,却没问她既然动了心为什么不和虞无疾成亲,这话旁人谁都能问,可她不行,她是眼看着陆英经历了什么才将陆家变成现在这样的,她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因为情爱,因为姻缘就放弃? 如果真那么做了,她对得起先前拼命的自己吗? 她心疼似的抓住陆英的手“那我们现在要如何?” “去见他。” 陆英发红的眼睛亮了一些,“我要把话说清楚,男欢女爱,天理伦常,他凭什么说我自轻自贱?他不是也动了这个念头吗?” 月恒犹豫着开口:“可是少师以后是要回京的。” 陆英笑起来:“想以后做什么?当下痛快就好,以后他若是成婚,或者离任回京,断了就是,我也不是放不下的人。” 月恒见她打定了主意,心里一叹,却只是点了点头:“我支持姑娘,你想什么都好。” 陆英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谢谢你,月恒。” “谢奴婢什么呀,”月恒笑起来,“伺候您梳妆吧。” 她拉着陆英起来,外头却一阵嘈杂,她连忙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姑娘,是使衙署的人在收拾东西,少师要搬回去。” 陆英指尖一紧,搬走…… “梳妆,我去见他。” 她咬牙开口,月恒连忙喊人送了热水进来,手脚利落地伺候她洗漱更衣,等主仆两人出去的时候,府卫已经来来回回搬了许多趟。 可当初虞无疾搬来的时候并没带多少东西,这些大都是后头陆续送来的公文,要不了多久就能搬完,得快一些了。 她加快步子朝东苑去,走到半路就被迫停了下来。 不远处陆家几位姑娘聚在一起说话,身后的丫头手里都抱着盒子,大约是来见虞无疾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说了许久也没有进去,直到陆三姑娘瞧见她来,众人才都围了过来。 “大姐姐。” 姑娘们齐齐见礼,陆英一颔首,压下心里的怒火和焦急,温声开口:“怎么都在这里?” 陆六年纪小,嘴巴也最利落:“爹让我们来送送少师,可我们不敢进去。” 陆英拧眉,若是几个妹妹都和她一般,到处行走,顶门立户也就罢了,可她们一直养在深闺,为虞无疾送行这种事,哪能让她们出面? 可陆父的心思,简单的都不用深想,肯定是觉得虞无疾都要搬走了,必然是余怒未消,怕自己过来会被迁怒,索性将几个女儿推了出来。 真是好一个“慈父”。 “大姐姐,听说少师这两天生了好大的气,他是不是很吓人?我们不敢进去。” 陆六抱住她的胳膊,小声开口,小脸上都是不安。 陆英缓缓吐了口气,虽然昨天平白被冤枉了一顿,可此时再想起虞无疾,她脑海里还是对方含笑唤她小陆英的样子,是他气急攻心却还是说成婚的样子。 她深吸口气:“放心吧,少师很温和的,进去吧。” 几人还是不敢动,陆四小声恳求:“大姐姐,少师一向待你亲近,我们能不能跟你一起进去?” 陆英有些犹豫,她和虞无疾有话要说,不大方便几个妹妹听见,可看着那几张忐忑期待的小脸,她又无法拒绝,罢了,等她们离开后再谈吧。 “一起走吧。” 姐妹几个顿时松了口气,连声道谢,纷纷跟在她身后往东苑去。 这院子还是陆英安排的,前些日子她没少来往添置东西,府卫大都认识她,偶尔甚至连通报都懒得,直接就放了行。 陆英习惯性地就往里走,两支长枪却突兀地拦在了她身前。 陆家姑娘们吓了一跳,陆英也怔了一下,这待遇之前从未有过。 她抿了下唇,哑声开口:“还请通禀一声,我们来为少师送行。” 府卫脸色古怪地看她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摇头拒绝:“少师今日不见客。” 陆家姑娘们松了口气,是虞无疾不见,不是她们不来,陆父那里她们可以交代了。 “那我们就回去吧,多谢大姐姐。” 姐妹几人道了谢,转身就要走,陆英却不能走,她正斟酌着说辞,陆静柔却忽然自里头走了出来,瞧见几人都站在门外,有些不耐烦:“来得这么晚,怎么还不进来?” 陆英思绪顿住,姐妹几人也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守卫不是说,少师不见客吗? 陆英指尖慢慢蜷起来,看着守卫一字一顿道:“他是不见客,还是不见我?” 第52章 你的真心不值钱 G当初在山上的时候,守卫受过她的人情,见她这么问,也有些替她难堪,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尴尬道:“陆姑娘,主子的话我们不敢违背,他的确是不想见您,您还是先回去吧。” 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 陆英脸上火辣辣地烫起来,难堪铺天盖地,几乎将人淹没,可她咬牙忍了下去,她这些年受过的委屈数不胜数,这点针对才不会放在心上。 “我不进去,让她们进去吧。” 守卫迟疑片刻,还是给了她这个面子,他收回长枪:“几位姑娘请吧。” 陆家姑娘们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陆四姑娘更是万分懊恼,刚才不该提一起来,她先前的话本是为了恭维陆英,可现在听起来活像是在嘲讽。 “大姐姐,我……” 她不安地开口解释,陆英摆摆手:“无妨,进去吧。” 几人这才行礼道别,抬脚进门。 陆静柔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唰的”亮了:“大姐姐,你这是被少师厌恶了?那你……” “五妹妹,” 陆四姑娘连忙挽住陆静柔的胳膊:“我们一起进去吧。” 她半拖半拽地拉着陆静柔往里头去,陆静柔挣了几下没能挣开,很是恼怒:“松开你的脏手,陆静宜,别以为你有个官家子的未婚夫,就能嚣张,你给我放开……” 吵闹声渐行渐远,东苑门外只剩了陆英一个人。 月恒上前扶住她,话里满是担忧,来之前谁都没想到场面会这么难看。 “姑娘,没事吧?” 陆英合眼稳了稳情绪,哂笑一声:“能有什么事?自己误会了,还不肯让人解释,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要搬离陆家是吧?真以为离开这里我就见不到你了?” 她咬牙开口,明明是发狠的话,可声音却是颤的。 “月恒,你去……” 月恒很快退下,陆英又看了眼东苑,转身就走。 虞无疾抬手揉了下鼻梁,低头继续去看手里的公文。 单达进来禀报:“主子,陆家几位姑娘来给您送行。” 虞无疾手一顿,维持着那个动作没动弹。 单达十分体贴地解释:“陆大姑娘被拦在了门外,只有其他几位姑娘进来了。” 虞无疾抬眼看过来,眉心蹙起:“她是做得不对,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就给她没脸,你让她在府里怎么立足?” 单达被噎了一下,连忙解释:“属下也没想到她们能撞到一起。” 他心里的确对陆英有意见,可也不至于故意用这种手段去折辱人,真的就是赶巧了。 “那属下将她们都送出去?” 虞无疾没再开口,只提起朱砂笔批了公文。 单达就知道这是同意了,连忙转身退了下去,几位姑娘对能不能见到虞无疾根本不在意,听说他不见,放下东西就走了,只有陆静柔心情很微妙,她自己来的时候就见到人了,别人来就见不到…… 单达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给人造成了误会,抱着一摞礼物重新回了屋子:“主子,几位姑娘送来的送别礼。” “别占人家姑娘便宜。” 虞无疾头也没抬,淡淡开口,说话间手边批过的公文已经堆了一摞。 “那不能,属下都记册了,过几日中秋,就以您的名义赏些东西过来,谁都不落下。” 虞无疾顿了顿,又想起了陆英,一时间连公文都看不下去了,有野心是好事,但非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吗? 陆英啊陆英,你不能为了点权势就这么糟践自己。 冷你几天,好生反省吧。 他掐了掐眉心:“赵迟那边如何?可能问出来联合他谋害陆英的人?” 单达摇头:“没有,大夫看过了,疯得厉害,来来回回都是那句话,他让我下的药,至于这个“他”是谁,只字不提。” 虞无疾叹了口气:“继续审吧。” 单达应了一声,却没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虞无疾:“主子,属下有个猜测……” “说说看。” 单达却又没了动静,虞无疾侧头看过来,“怎么了?” “猜测就是……”单达吞了下口水,低声道,“这个她,会不会是陆姑娘自己?” 虞无疾脸色瞬间变了,眼神也冷厉起来,单达连忙解释:“属下不是针对陆姑娘,只是陆姑娘那举动……您刚说要离她远一些,她就说出了那种话,这实在是容不得人不多想。” “她不是那种人。” 虞无疾扫了他一眼,“以后再胡说,你就回京城去。” “是。” 单达连忙闭嘴,不敢再开口。 虞无疾却越想越气,看他的目光活像是刀子,好在府卫及时进来:“少师,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虞无疾压下心口的火气,起身往外走:“把那些公文发回各处衙门,走吧。” 今日天仍旧阴沉,这齐州府的天气也是怪,先前那么久没下雨,这一下就是好几天,怕虞无疾淋雨,单达备了马车,虞无疾素来不计较这些,弯腰钻了进去,随手拿了公文看。 可马车走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他合上手里的公文:“外头怎么了?” 单达迟了片刻才隔着车厢开口:“陆大姑娘来了。” 虞无疾眉心微蹙,“开门。” 车门被打开,他一抬眼就看见马车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这是知道自己不肯见她,所以特意来这里堵他的。 “主子,见不见?” 虞无疾还想着冷她几天,让她自己反省的心思,可看着那道身影,他沉吟许久,还是叹了口气:“都追到这里来了,不见她能走吗?过去吧。” 兴许已经想明白了。 单达抬了抬手,马车再次前行,慢悠悠停在了陆英面前。 “知道错了?” 虞无疾开了车窗,侧头朝外头看过去。 陆英一愣,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忽然都被这一句给堵住了,错了? 她忽然在虞无疾身上看见了她父母的影子,不问缘由,强行定罪。 以往也算是习惯了的事,这一刻却有些难以忍受,她语气不自觉尖锐起来—— “少师觉得我错在哪里?” 虞无疾蹙眉,他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来陆英话里的怒气,他捏紧了手里的公文:“能问出这句话,看来你半分都未反省过。” “我要反省什么?我的话真心实意,为何要反省?” 真心实意? 虞无疾也被激起了火气,“何为真心实意?陆英,我给了你光明坦途,你不走,非要选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 “这般决定只是因为我不想成婚,”陆英打断了他的话,“不代表我不是真心,男欢女爱,我何须说谎?” 单达被吓了一跳,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陆英是这种性子,他连忙开口:“回避。” 府卫纷纷退远几步,背转过身去。 虞无疾被陆英这几句话气得脑袋发蒙:“真心?真心从哪里来?既是真心,你又为何不愿成亲?” “我先前说过,因为陆家,我不愿意让出去。” 虞无疾没了言语,片刻后他低笑出声,话里都是嘲讽,“你的真心原来这般不值钱。” 陆英怔住,虞无疾摆摆手,似是懒得再说:“走吧。” 府卫连忙要来驾车,陆英一把抓住车窗:“少师……” “陆英,”虞无疾打断她,脑海里忽地闪过单达之前的话,他强行压了下去,语气却冷了,“再纠缠下去,我都要怀疑,那天的药你到底是不是被迫吃的了。” 第53章 出气筒 陆英怔在原地,一时竟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虞无疾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刚才那一瞬间他不得不承认单达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是他仍旧不愿意相信,所以才知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警告。 他垂眼看着眼前人,深吸一口气:“最近我不想见你,你好自为之。” 马车再次走动起来,陆英这次没有去拦,她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虞无疾刚才说了什么? 这短短一小会儿她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 “姑娘。” 月恒找过来,见她呆呆站在原地,连忙上前扶住她,“怎么样了?” 陆英眼睛动了动,理智回笼,方才的情形也终于清晰了起来,虞无疾…… 她恍然想起陆承业的那些编排,同行的那些谣传,以及她行走在外时,那数不清的恶意的眼神,言语间的调戏。 她明明都已经习惯了,可怎么又难受起来了? 她抓着月恒的手,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可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姑娘,你没事吧?” 月恒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给她顺了顺胸口,陆英狠狠掐了把掌心:“备车,他凭什么这么冤枉我?我自己赚下来的东西,不想放弃有错吗?我要和他说个清楚。” 马车踢踢踏踏到了使衙署。 虞无疾黑着脸下了车,单达连忙跟了上去,这次回来的突然,饭都没顾得上用,他边走边吩咐人去准备饭食。 虞无疾却一脚踹开了房门:“吃什么吃?” 下人被吓得跪了下去,单达也没好到哪里去,连忙摆手,示意下人和府卫都退下去。 “你说她在想什么?” 虞无疾眼底一片猩红,“那种话都能说出来,真心?她是话本看多了吗?她想借我的权势,就不能直说?为什么非要用这种作践人的手段?!” “她行走生意场那么多年,就不知道这青州的狗屁教条吗?她想没想过事情败露,她是什么下场?为了这么点利益,不顾以后,她长脑子了吗?!愚蠢!短视!” 他越说越愤怒,浑身都哆嗦了起来,抬腿狠狠踹了一脚桌子。 厚重的桌子被生生踹得移了位,刺耳的摩擦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单达默默退到了门外,脸色发苦,那话又不是我说的,你对着我骂有什么用?你去骂她呀。 可他不敢说出来,只好劝慰:“主子息怒,陆姑娘就是一时糊涂,过几天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你看她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是会想明白的吗?陆承业整天说那些浑话,她自己就不长点心吗?长那么好看的一个脑袋,就是做摆设的吗?” 单达被骂得不敢吭声,只好缩着脖子当没听见,心里却着实憋屈,这些话你刚才当着人的面怎么不说,现在人不在了,你又发作了? 又不是我招惹的你。 可他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当受气包。 不知骂了多久,虞无疾终于安静了下来,单达心下一松,还以为他消了气,正要劝他用饭,耳边就再次传来一声巨响。 是虞无疾又踹了桌子一脚。 单达刚到嘴边的话立刻咽了下去,继续戳在原地装木头。 “你戳着干什么?木头吗?下去!” 单达:“……” 他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这一天使衙署不见客,虽然王春之流一再提起要为虞无疾办一个乔迁宴,可单达还是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免得这些人和自己一样被迁怒,什么都不知道就丢了官职。 虞无疾气到根本用不下饭,到了中午都滴水未沾,大约是不停地在回想两人的交谈,他时不时就要被气得哆嗦一下。 见他如此,单达连跟前凑不敢凑过去,更别说劝了,犹豫许久才将公文送过去,比起生闷气,还不如批阅公文,虞无疾也没拒绝,只是…… “啪”的一声响,又一支狼毫被折断,落地的瞬间,笔尖的朱砂溅得四处都是,简直触目惊心。 扫了眼地上数不清的断裂笔杆,单达只觉头皮发麻,却仍旧不敢开口,只看了外头一眼,下人立刻送了新的进来,连问都没问。 他叹了口气,抬手接过,正要给虞无疾送过去,下人就小声开口:“单将军,外头有位陆姑娘,说要见少师。” 单达现在听见“陆”字都觉得后心发毛,不用猜他也知道来的人是谁,心里很有些无奈,不是才被撵走吗?怎么就又过来了? 就不能等等吗?好歹等虞无疾气消了再说啊。 他叹了口气,也不敢瞒着陆英的消息,虞无疾虽然恼怒,可越是如此,越证明他心里看重陆英,不然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 他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道:“主子,陆姑娘来了,想见您。” “咔吧”一声,刚送过来的狼毫再次折断,虞无疾咬紧牙关,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见。” 单达不敢劝,连忙出去回绝陆英。 外头那辆马车果然有些眼熟,单达抬脚上前,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待见陆英,可仍旧守着礼数:“陆姑娘,少师不想见你,请回吧。” 陆英打开车窗:“少师在府里?” 单达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可还是点了头:“在。” “那我就在这里等。” 单达一噎,多少有些不悦:“陆姑娘,少师念着情分,不愿意把话说得太难听,可你也该有自知之明,别太无耻了。” 第54章 人心 你怎么说话的?” 月恒忍不住开口,“我家姑娘什么时候算计过少师?你们说话要凭良心。” 单达有被她气到:“还真是上行下效啊,陆姑娘说得出那种话来,你这丫头竟是半分都不替她羞耻,还要维护她,你也……” 一块糕点砸了出来,他侧头躲过,随即又是一块,他抬手接住,塞进了嘴里:“省省吧,要是让你砸中了,我这些年的武白练了。” 月恒气的发抖,端着点心盘子就要砸,被陆英按住了手。 “单将军一向这么先入为主,罔顾事实吗?” 陆英抬眼,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对上那目光,单达莫名心虚了一瞬,恍惚间真的生出一种自己冤枉了陆英的错觉。 可这念头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其实想想,若不是陆英和赵迟联合设计,她做什么要将赵迟送出去?还派人那般护着。 想到这里,他懒得多话,只冷笑出声:“随便姑娘怎么想吧,反正少师不会见你的,告辞。” 他转身回了使衙署,月恒气得浑身哆嗦,骂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情绪。 陆英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她不在乎单达怎么想怎么说,她只想和虞无疾说清楚。 中升西斜,雨又断断续续下了几次,使衙署却始终没人出来。 “姑娘,”月恒锤了锤酸麻的腿,“要不下去走走吧?” 陆英看了眼使衙署门前大红的灯笼和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眼暗沉沉的天:“……回吧。” 月恒一愣:“不等了吗?那明天……” 陆英垂下眼睛,她还有一堆正经事要做,可虞无疾对她而言也很重要。 脑海里又闪过男人极怒之下,仍旧选择为她周全的样子,她攥紧了衣袖,“明天让人搭个帐子,我在这里见人。” “是。” 马车慢慢停在了陆家门前。 明明已经过了晚饭时辰,一家人竟然都在,陆静柔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瞧见陆英回来,声音立刻就提高了:“……可丢死人了,在外头等了一天,连门都没进去,这要是我,我以后都没脸出门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刺耳的嘲笑声响了起来。 陆英脚步顿住,这是在说她的闲话。 她抬脚就走了过去,没脸见人?好啊,她帮她。 陆夫人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她自门内迎出来,一把抓住了陆英的手:“英儿,没事吧?” 她眼里满是关切,“没事的,就算你得罪了少师,也还有母亲呢,母亲不会不管你的。” 陆英鼻梁一酸,却强行压了下去:“多谢母亲。” 陆夫人没让她进门,拉着她往拨云居去,一路安抚,眼见快到地方了,这才开口:“英儿,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少师生这么大的气?” 一句话,问得陆英刚缓和几分的心情又沉到了谷底,仿佛又回到了之前虞无疾口不择言的时候,可那件事还是不要提了,说出来陆夫人也解决不了,还会跟着干着急。 “一些误会,母亲不必在意,我能解决。” 陆夫人目光闪了闪,抓紧了她的手,“知道你这些年一直靠自己,可现在母亲想弥补你,告诉母亲吧,说不定母亲有法子呢?” 陆英心头一暖,反手握住了陆夫人的胳膊,母亲能这般为她着想,对她而言已经够了,外头的风雨她自己担着就好。 “真的没什么,母亲不必挂怀。” “英儿,”陆夫人语气急切,“告诉母亲吧,别一个人扛着。” 陆英有些奇怪:“母亲怎的忽然这般好奇了?可是听了什么闲话?” 陆夫人笑容一僵,“还不是担心你……算了,不想说就不必提了,天色晚了,你早些歇着。”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 陆英追了两步,“母亲不进去坐坐吗?您没提灯,我让人送送吧。” 陆夫人摆摆手,头都没回,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怎么走得这么急? 陆英有些茫然,可思绪很快就被今天的种种占据,她抿紧了唇,抬脚进了拨云居。 “姑娘,” 月恒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食盒,“快用些饭菜吧,今天只吃了几口点心,早知道要等那么久,就不拿点心砸人了,还一个都没砸中,明天我就在车上准备些泥巴了。” 陆英压下心头那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摇了摇头:“他是官员,真计较起来你要吃亏的,以后不准再如此。” 月恒悻悻“哦”了一声,催着陆英去用饭,可惜陆英没有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作罢。 主仆两人劳累一天,拨云居很快就熄了灯,正堂却十分热闹。 “如何,可问出来了?” 陆夫人一回来,陆父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陆夫人面色尴尬:“英儿大约怕我担心,所以不肯说。” 陆父面露不悦:“她不说你就不会多问几遍?” “我问了,”陆夫人低声辩解,“可英儿太聪慧了,我怕她起疑,才没敢继续……兴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可能。” 陆静柔开口反驳,“少师都要搬走了,今天还把她关在门外一整天,她肯定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不肯说就是怕丢人,爹,我们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不我们去见见少师吧,挑唆几句……” “着什么急?” 陆父呵斥一声,“承业这次又受伤,不就是因为说错了话吗?少师被陆英迷昏了头,万一这次她真的能把人哄好,我们可就麻烦了,不能着急。” “还是老爷想得周全。” 苏玉连忙上前奉承,“咱们先把事情弄清楚,夫人多去几趟,总能问出来的,到时候对症下药。” 陆父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眼看着众人在商量如何对付自己的女儿,陆夫人有些不安:“老爷,英儿也是你的女儿,她抢陆家也只是一时糊涂……” 陆父嘴角一撇,眼底闪过不耐,可很快便摆出了一副慈父模样:“你这话说的,我是她生父,还能害她不成?不过是想让她安生一些,和寻常姑娘家一样出阁成家,相夫教子,这才是真的为她好。” 这话合了陆夫人的心意,刚才因为看着众人合谋,而生出来的一点不安也散了,“老爷说的是。” 陆父拍拍她的手,“你最近就安心陪着她,和我们之前商量的一样,不管出什么事都只管维护她,她那个院子太严了,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机会。” 陆夫人心里有些不安,这般算计女儿,总让她觉得愧疚。 苏玉似是看出来了,连忙上前挽住她的手:“夫人,去看看承业吧,他伤得厉害,总喊着要见你,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生母。” 陆夫人眼睛不自觉亮了,半推半就地跟着苏玉去了陆承业的房间。 是啊,陆承业也是她的儿子,她不能不管,英儿……一定会理解她的。 第55章 少师要见你 陆英自睡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额头一片沁凉,全是冷汗。 她又梦见那次惨烈的北上了,连额头的冷汗都像是那年劈头盖脸淋下来的污血。 她抬手想擦一擦,虽然明知道这是在齐州府,身上的不会是血,可她的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直到借着月色,看见自己苍白的指尖,她这才松了口气。 夜色还深,她将短刀拿出来,压在了枕头底下,犹豫片刻,又将虞无疾送的那把匕首握在了掌心,这才再次睡过去, 只是这一宿并不安稳,天亮的时候脑袋隐隐作痛,她却并未言语,简单洗漱过便乘车出了门,帐子已经搭建好,月恒做事体贴,里头摆了桌椅茶水,还有摇风和冰碗。 可毕竟是夏天,今天日头又好,帐子里怎么都说不上舒服,陆英擦了擦脸颊的汗水,抬眼看向使衙署的大门,虽然难受些,可她无论如何都要守到虞无疾。 她的心意,不能让人这么糟蹋。 单达自门内看了一眼,眉心一皱:“阴魂不散。” 可他也不敢不说,只好去寻与虞无疾,里头青州长史正在呈禀民情,这次大批官员勾结山匪,虞无疾昨天一回来就撸了刺史的位置,将人送回京城定罪去了,眼下的青州,他之下便是长史,因而对方十分卖力。 等两人商量完政务,单达才敢开口:“主子,陆姑娘又来了,还在外头搭了个帐子,看起来不见到你是不肯罢休了。” 虞无疾冷笑出声:“随她去。” 见他又要挂脸,单达连忙退了出去,免得对方一时没忍住,自己又成了出气筒。 然而他一只脚都没来及迈出去,虞无疾就咳了一声,他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沉吟许久,还是开口:“去问问,她可知道错了?” “属下这就去。” 单达转身出了门,心里却不报半点希望,不是他不盼着这两人好,而是陆英那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想通的样子。 他叹着气朝帐子去了,里头陆英正和大掌柜挑选货商,虽然她额角都是汗珠,却并未给人狼狈之感。 听见脚步声,她抬眸看过来,“他可是肯见我了?” 这语气让单达的预感越发不好,可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姑娘这也闹腾好几天了,也该适可而止了,事情因你而起,少师足够宽容了,你还是赶紧认个错,让这事过去吧。” 陆英撑着桌子站起来:“我没有错。” 她回答的干脆利落,“我所言皆为我所想,何错之有?” 单达被噎了一下,还真是让他猜中了,陆英果然半分都没有要认错的意思。 说实话,他都有些佩服陆英了,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算计人的事都被看破了还能这般理直气壮。 “姑娘想清楚了?” 单达咬牙开口,“那我就如实转达了。” 他转身回了使衙署,心里也憋了口气,只是一见虞无疾面无表情地瘫在椅子上看公文,那点火气就又散了,他挤出一脸笑来:“主子。” 虞无疾瞥他一眼,见他身后并没有人,就知道了答案,眼神当即就沉了下去,连问都没问:“撵回去,心烦。” “人没进来。” “我瞎吗?不知道人没进来?” 虞无疾看过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单达见他一副迁怒的样子,哪里还敢说话,答应着退了出去,他要收回先前说的那句,虞无疾不怎么会生气的话。 这两日他简直像个烟花,一点就炸。 “来人。” 他点了几个府卫,朝门外一指:“去,把人撵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别真把人伤了,吓唬走就行了。” 府卫立刻去了,一刻钟后又回来了:“单将军,这陆姑娘吓不走啊,我们把桌子都掀了,茶水都撒了,她不动啊。” 单达自门缝里看出去,果然瞧见陆英仍旧安稳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在看进货单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废物。”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府卫有些不服气:“要不您去?” 单达噎住,他再瞧不上陆英,也下不去手做别的啊。 “晚上再说吧。” 第二天,陆英再来的时候,帐子就被推翻了,原本的位置凭空多了几架拒马。 “肯定是那个单将军做的。” 月恒低声开口,陆英只是看了眼使衙署的大门,便在墙角的阴凉下坐了下来,没帐子就没有吧。 然而第三天去的时候,墙被推了。 “少师也太过分了,”月恒气得眼睛发红,“何至于就做到这个地步?” 陆英也不懂,她哪里就这么人神共愤了? 可再不懂,她做了决定的事,也一定要做到。 她回了马车,只是马匹受不得暴晒,她便又撑着伞下了车,命人将车马赶走了,目光始终不离开那扇门。 消息很快传进了内院,单达赶过来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这都不走?” “要不,把伞折了?” 府卫开口提议,单达当即点头:“好啊,你去。” 府卫没动:“小的下不去手。” “那你说个屁。” 单达给了他一脚,自己却也没动弹,倒是头顶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晃得人眼晕,他啧了一声:“算了,她愿意晒就晒着吧,这么大的日头,她也撑不了多久。” “要不要禀报少师一声?” 府卫开口,一句话就把单达给为难住了,说不说呢? 想起虞无疾那发怒的脸,单达还是否决了:“少师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她自己愿意找罪受,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可话说得狠,他却没敢真的不管,只好躲在门内偷看。 外头月恒擦了下额头的汗水,也在劝:“姑娘,要不你先避一避?这日头太大了,奴婢自己在这里守着。” 陆英摇摇头,月恒拦不住虞无疾,如果对方真的选这时候出来,她一定会错过的。 不远处忽然想起车轮滚动声,她抬眼看去就瞧见一辆眼熟的马车,不多时马车停下,陆静柔从里头钻出来。 “哟,大姐姐,你还没进去呀?” 她笑起来,显然对这幅场景喜闻乐见,陆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言简意赅:“拖走,碍眼。” 车夫从远处的阴凉地里钻出来,撵着陆静柔上车。 陆静柔被吓得连连后退,尖叫道:“我是陆家的主子,你敢!” 然而在陆英面前,她的话毫无分量。 “五姑娘上车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陆静柔被吓到了,心里打了退堂鼓,又不愿意这么丢人,一时便僵持起来。 冷不丁使衙署的大门被打开,单达匆匆走出来:“五姑娘,快请,少师要见你。” 第56章 从无男女之情 陆英猝然抬眸,直直地朝单达看过来,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试了几次,仍旧一声也无。 “少师要见我?!” 陆静柔惊喜开口,满脸都是喜出望外,她只是来看陆英的热闹而已,没想到竟然能有这样的造化。 单达硬着头皮应了一声,目光极快地看了眼陆英,心里很是发虚,虞无疾怎么会知道陆静柔来了? 他是实在不想看陆英继续在外头站着了,只要能把人撵走,气走也是走啊。 “请吧。” 他将人引进了使衙署,进门的时候又看了陆英一眼,她还站在那里,脸颊遮挡在伞面投下的阴影力,看不清楚神情,他越发心虚,连忙喊人关门,然后趴在门缝上盯着外头看。 陆静柔头一回来使衙署,见什么都新鲜,正睁大了眼睛四处看,全然没注意单达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脚步声,陆英走了。 单达松了口气,虽然主意缺德,但有用就行,就是眼下这位…… 他看向陆静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安置。 “单将军,少师住哪里啊?” 陆静柔一无所觉,将恢宏肃穆的使衙署扫了一遍,眼底满是好奇。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陆静柔这次倒是敏锐,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少师不是要见我吗?他要在哪里见我?” “不是少师要见你,是少师有些东西赏给陆家,你刚好带回去。” 陆静柔很是失望,挣扎道:“我想和少师道谢。” 单达逐渐没了耐性:“少师很忙,别捣乱。” 见他脸色不好,陆静柔虽然心里恼怒,却也不敢再开口,只好悻悻答应下来,可很快就又想起另一茬:“那这些东西里,有大姐姐的吗?” 赏东西不过是随口扯出来的谎话,哪能事无巨细都想清楚,只能敷衍过去:“五姑娘看着分。” 陆静柔的眼睛再次亮了,也不再闹腾,跟着单达取了东西就回了陆家。 眼看着人走了,单达提了一天的心这才放下来。 “真麻烦。” 他啧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陆英刚才站的位置,一股心虚又涌了上来,但很快就压了下去,转身往后头去,却迎面瞧见一道窈窕的影子站在不远处。 他脚步猛地顿住,抬手用力揉了下眼睛,可不管他怎么揉,那影子还在。 “陆姑娘?你怎么进来的?” 陆英没隐瞒,反正她不说单达也查得出来。 “请王提举帮了个忙。” 惊讶之下,单达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真是太大胆了,你就不怕少师怪罪?你忘了宋知府了?” 陆英指尖一蜷,她没忘,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笃定自己落不到那个地步。 “来都来了,请单将军引路,我要见他。” “不可能。” 单达一口回绝,“主子的吩咐很清楚,除非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那就请单将军提点了,我到底错在何处?” 单达有些无力,这话都说多少回了? 可他还是耐着性子要开口,只是一个字还不曾说出来,陆英就语出惊人:“少师待我多好,单将军亲眼所言,我倾心于他,很奇怪吗?” 单达脸上一红,他是真的没听过姑娘家说这种话,一时间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好半晌才找回来一点思绪:“可你不肯成婚……” “陆家是我一手创建至此,我不舍得,”陆英再次打断了他,“难以理解吗?” 单达又没了言语,陆英谆谆善诱:“单将军,你年纪轻轻便身居六品,想必也是付出不少,可心爱之人也十分难得,若要你在其中选一个,你要如何?” “这……” 单达被这假设困住了,忍不住皱眉:“我不能都要吗?” “是啊,我只是想都要而已,”陆英一字一顿道,“人之常情,错在何处?不过是牺牲些许名声而已,为何误我至此?” 单达这才意识到她说这些的目的,颇有些懊恼自己跟着她的思绪走,可再想反驳时却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他竟觉得陆英说得都很对。 “好口舌。” 淡淡的称赞声响起,那疏懒的语气一听就知道是谁,陆英扭头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虞无疾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几日不见,恍如隔世。 陆英心口发酸,强行压下情绪,抬脚走了过去:“你都听见了?” 虞无疾没开口,但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这大约就算是承认了。 “那我的话,你可信?” 虞无疾仍旧沉默,陆英攥紧指尖:“对你而言,并无损失,何不一试?” 虞无疾自诩脾气还算平和,可却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激怒了,脑仁突突直跳,损失? 他的确是没有损失,可陆英呢? 若今天让陆英说出这番话的人不是他,那个人就已经死了! 可说到底,还是他做得不好,让这孩子误会了,还真的动了心,甚至连这种馊主意都想了出来。 是该说清楚一些了。 他强行压下怒火,他看着陆英,一字一顿道:“我为何要试?陆英,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 单达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陆英本能摇头:“不可能,你明明说要……” “成婚是吧?” 虞无疾打断了她,“我是惜才,不想你被流言所毁,原本我的打算,是过个两三年便和离的,我只拿你当晚辈,如何会真的想娶你?” 陆英僵在原地,如何会真的想娶你…… 是这样的吗? 可为什么,她感知到的,不是这样呢? 是她自作多情了吗? 浓重的茫然一层一层地漫上来,她呆站在原地,一瞬间她竟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虞无疾心口一揪,莫名地有些不敢直视她,可他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他的确只是拿她当晚辈的…… 陆英仰头看自己的模样忽然闪过脑海,他指尖颤了颤,却强行压了下去—— “你回去吧,日后我都不会再见你。” 第57章 都是为她好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 “虞无疾……” 身后传来轻唤,有些沙哑,有些模糊,他脚步瞬间顿住。 单达唬了一跳:“陆姑娘,不可直呼少师名讳……” 虞无疾摆了摆手,身体一侧,想去看看陆英,却又停在了半路,有些事做了就得做到底,他深吸一口气,吩咐单达—— “查查是谁带她进来的,杖三十,扔出去。” 他再次抬脚—— “等等。” 还是陆英的声音,语气冷静许多,嗓音却更哑。 “我以后不会来了,请少师莫要牵连。” 她再次开口,虞无疾目的达成,心下却无半分欢喜,只是沉默着没应声。 陆英也没再开口,只是深深看着眼前那道背影,虞无疾是懂人心的,这般严惩一出来,但凡她还有点良心,日后就不会再用这种法子进来。 这使衙署,她再也进不来了。 少师,好手段。 她收回目光,转身一步步走远。 月恒正在外头候着,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姑娘,怎么样,说清楚了吗?” 陆英胸口堵得厉害,她的确是说清楚了,可是结果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 虞无疾他…… “他说,”陆英扶住了月恒的手,虽极力克制,指尖却一直在抖,“说对我从无男女之情,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月恒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啊,那种好连亲生父母都无法企及,怎么会是自作多情? “姑娘,少师真的是这么说?” 陆英没再开口,这种话她怎么可能会听错? 月恒也没敢再问,只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姑娘,别难受,咱们慢慢来。” 慢慢来? 没办法慢慢来了,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她还能上赶着吗? 再说,她以后也都进不去了。 她转身看向使衙署那煊赫的大门,脑海里一幕幕地闪过男人含笑的脸,那紧张又关切的眼神,毫无底线的包容和偏袒…… 这样一个人…… “走吧。” 她收回目光,抬脚就走,可不过两步就停了下来,她转身,再次看向那道大门。 她还是不甘心。 还是不愿意相信虞无疾真如他自己所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上了马车。 在嘈杂的车轮滚动声里,马车渐行渐远,等彻底不见了影子,使衙署大门才被打开,虞无疾抬脚迈出来,遥遥看了一眼马车离开的方向,低低叹了口气。 单达面露不忍:“主子,是不是过了?” 虞无疾有些心烦,他不知道过了吗?可还能如何? “我对她并无情爱,她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更不该为了我给自己留下隐患。” 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声:“这样对她最好。” 单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先前总觉得陆英别有所图,他才心生不满,可刚才却完全被陆英说服了,现在只觉得对方可怜。 他忍不住唉声叹气:“陆姑娘也是性情中人,这世上谁不想两全,其情可悯呐。” 虞无疾越听越心烦,想起陆英方才的眼神,他心头揪扯得厉害,那毕竟是他真心疼爱过的晚辈。 只希望她日后能想明白吧。 他叹了口气,强行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单达快步追上来:“主子,以后真不见了?那要是陆姑娘遇见麻烦了,管不管?” 虞无疾脚步瞬间顿住,刚把事情压下去,就又被提起来了。 他扫了单达一眼,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把嘴闭好了,最近不准开口。” 单达很茫然,而且不服气:“主子,我说什么了?为什么……” “嗯?” 虞无疾回头,看着他眯起了眼睛,单达感受到了危险,连忙抬手捏住了嘴唇,谄媚地笑起来。 虞无疾这才转身,可刚走了两步就再次顿住了脚:“你刚才说什么?” “啊?” 单达茫然开口,很快又想起来,“我说陆姑娘遇见麻烦了管不管。” “这种事还用问?” 单达会意:“管就好,属下就知道您……哎呦。” 他猝不及防被绊了一跤,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头顶却传来了虞无疾冷酷无情的声音:“都说了让你闭嘴。” 单达:“……” 是你问我的,是你问我的啊! 他憋屈地以头抢地,虞无疾头也不回地进了正堂。 里头王春正候着,他素来圆滑,知情识趣,虞无疾无缘无故离开那么久,他也没问一句,见人回来,立刻便又提起了之前的话头。 “最近齐州府的官盐卖不动,下官猜测,是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贩售私盐,恰巧剿匪过后境内多了不少外地口音,说不得就是来贩盐的,此事还请少师严查。” 虞无疾往椅子上一瘫,强行将思绪从陆英身上收回来,随口问道,“官盐价几何?” 王春动作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眼底闪过悲悯,却遮掩得极好,“一两银,一两盐。” “什么?” 单达刚进来就听见了这话,顿时忘了刚才的警告,惊呼出声,“这是你定的价?你想要百姓的命吗?!” 寻常四口之家,一年辛苦劳作都不足十两银子,竟连一斤盐都买不到。 王春连连摆手:“王某怎敢?这盐价素来是朝廷定的,我虽是市舶司提举,可也不敢擅改啊。” 单达也反应过来了,这种事不是王春能做主的,连忙抱拳道歉:“对不住了,万盛兄,方才冒犯了。” “无妨,无妨。” 王春连连摆摆手,算是揭过了这茬。 “谁先发现得不对?” 虞无疾再次开口,王春不敢怠慢:“是盐运司吴司正。” 盐运司里都是皇帝亲信,所以王春一听了对方的话,就知道事情推脱不得,这才来了使衙署。 “既是盐运司察觉到了,那就查吧。” 虞无疾拨弄了一下茶盏,意味深长道,“查个仔细才好。” 王春一愣,似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别有深意,眼底带着惊疑不定,他还以为虞无疾是皇帝的人,一定会护着盐运司,可好像并非如此。 他试探着开口:“先前剿匪一事还未清查清楚,不少官位都有所空缺,想要查怕是得花上不少功夫。” “那就慢慢查,凡事不能只求快。” 虞无疾抬手将茶盏推过去,“王提举,用茶。” 王春受宠若惊,端起茶盏刚刚浅啜一口,虞无疾就再次开口:“今日,是你带陆英进来的?” 王春不防备他会提起这件事,被这口茶水呛的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陆姑娘说有要紧事要见少师,下官就……” “那这三十杖你是逃不了了。” 虞无疾淡淡开口,王春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显然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无妄之灾。 单达有些不忍:“主子,您这样让陆姑娘脸上多难看啊,说不定以后就真的不来了,要不算了吧,他也不知道您不让陆姑娘进来啊……” 话音未落,虞无疾的目光就看了过来,他陡然想起刚才对方给他的警告,再次闭了嘴。 虞无疾没再理他,微微一侧头,“拖下去。” 府卫立刻冲进来,王春双腿一软:“少师,饶命,下官无心的……” “虞某的话,既出口,不可废,”虞无疾将茶盏搁在矮几上,意味深长道,“万盛兄,要撑住了。” 王春嘴边的求饶猛地顿住。 第58章 以讹传讹 王春是在使衙署门前被杖责的,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人都看见了。 陆英还没到陆家,就得到了消息,心在一瞬间沉了下去,旁人不知道内情,可她却再清楚不过,虞无疾这就是打给她看的。 心口堵得厉害,陆英浑身都控制不住的战栗,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话都已经说到那个地步了,还要这般不留情面。 虞无疾…… “姑娘。” 月恒安慰地给她顺了顺背,陆英不愿意示弱,强行压下情绪,故作平静地下了马车,可还不等穿过风雨连廊,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嬉笑,她侧头瞥了一眼,才瞧见是陆静柔将陆家的姐妹和下人们都聚在了庭院里。 “今日大姐姐又被拦在了门外,我就是去探望一番,没想到少师非要请我进去,还赏了这些东西,让我看心情分,可我这要怎么分呐,多了谁的,少了谁的都不好。” 她抬手揉着额角,一副头疼模样,周遭却是一片恭维声。 陆英的目光落在石桌上放着的那堆礼品上,其实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可她却迟迟挪不开目光。 晚辈而已,她生了别的心思,就换个人疼爱。 虞无疾,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是怕我死缠烂打吗? 看我陆英,也是要脸的。 “猖狂。” 月恒低骂一句,“姑娘,咱们不理她。” “好,不理她。” 陆英又看了一眼那些东西,这才转身离开,可刚进拨云居的大门,金声就拿着册子迎了上来,“听说王提举被少师赏了杖刑,咱们素来与他交好,理应去探望的,奴婢就擅自做主拟了个单子,请您过目。” 陆英指尖又颤了一下,定了定神才抬手接了过来,却只扫了一眼就摇头,“不够,加五倍。” 金声倒吸一口气,因着王春帮衬过不少,所以她这礼单从拟的时候起就格外用心,比旧例贵重了不少,可陆英竟要加那么多。 可她不会质疑,闻言立刻下去准备了。 等东西备好,天色已经暗了,陆英仍旧出门去见了对方。 其实她也猜得到对方并不想见她,可不去只会加深这层隔阂,所以犹豫再三,她还是亲自登门了,不过是受几个白眼,几句责骂罢了。 可王春毕竟是出了名的玲珑心肠,哪怕是因为陆英遭了罪,也仍旧没有摆脸色。 但他越是如此,陆英越是歉疚:“真是对不住大人了。” “也是本官贪婪了,本想赚姑娘一个人情,没想到把自己搭进去了。” 王春叹息一声,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口,忍不住哎呦叫唤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块染血的白布自帐子里掉了出来,乌黑的血迹触目惊心,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陆姑娘,”王春忍下疼,期期艾艾开口,“本官虽是朝廷命官,可到底也不过区区从五品,实在是得罪不起少师……” “我明白,”不等他说完,陆英就站了起来,“这次的确是我连累了大人,日后我不会再登门,稍后我再补一份礼过来,只当是赔罪。”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春连忙解释,陆英却是转身就走,月恒也快步追了上去。 她被方才那浸透了血迹的布巾唬得脸色发白,却谁都没有责怪王春。 虞无疾这事做得的确是不留情面,任谁都要和陆英疏远的,实在是太狠了,只是…… “姑娘,过两天咱们就要北上了,出关的商引文牒还没拿到手呢,以往都是王提举给咱们的,现在怎么办?” 他们并不会真的将出关写在明面上,这文牒只会送她们到丰州,到了那地方,陆英自有办法出关。 “齐州府那么多官员,不必非要在他身上。” 陆英回头看了眼王家大门,转身上了马车。 知道她心情不好,月恒没敢开口,陆英倒是与她闲聊起来,仿佛已经忘了先前和虞无疾的种种,月恒有些难受,陆英就是这样,不管心里多难受,人前都不会露出分毫来。 所以当初,她那么热切地希望陆英能靠近虞无疾,因为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陆英真的很像个寻常姑娘。 可谁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都是她,她不撺掇姑娘就好了。 “姑娘,茶马司赵提举家到了。” 车夫在外头唤了一声,陆英止住了话头,抬脚下了马车。 赵提举虽不如王春圆滑,倒也知情识趣,以往陆英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办得妥帖,可今天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陆姑娘,说起来,这事不在茶马司职责之内。” 陆英蹙眉,这话很没有道理,她的行商货物不拘一格,这次便以茶马为主也使得,怎么会得到一句不在职责之内? “赵提举这是搪塞我呢?” 陆英眉眼淡了些,她人前客气是讲究和气生财,可不代表能被人这般敷衍。 “陆姑娘误会了,我怎么会搪塞姑娘?实在是……” 陆英凉沁沁地看着他,看得赵提举的瞎话都编不下去了,他沉默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陆姑娘,实话说了吧,这几日,你被使衙署拒之门外的事情,齐州府都传遍了,尤其是今天万盛兄还被杖责,其中内情,就不必我提了吧?” 第59章 白眼狼 陆英哂笑出声:“所以,你这是觉得我得罪了少师,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赵提举讪笑,他收了陆英那么多银子,此时翻脸不认人,的确是很无耻,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他悻悻解释:“倒也不至于这般无情,若是陆姑娘日后私下里有什么难处,赵某还是愿意伸出援手的,可这面上……实在是不敢呐。” “你这人怎么这样?拿我陆家钱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敢?” 月恒大怒,厉声呵斥,赵提举脸色难看起来,以往他忌惮陆英的手段,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 陆英再能耐,也只是个商人,如何能和虞无疾比? “陆姑娘,真是对不住了,”他仰头开口,“这样吧,我这里还有盒上好的野菊,送给姑娘全当本官赔罪了。” 陆英被气笑了,野菊?糟践谁呢? “赵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她起身,凉凉看着赵提举,“大人这般识时务,日后定要前程似锦才是,千万别行差踏错,被人抓了把柄。” 赵提举心头一凉,陡然想起来几年前突然落马的前任茶马司提举,一时间颇有些后悔,可碍于颜面,却没有追上去。 主仆二人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姑娘,现在怎么办?” 陆英沉着脸:“去司马府。” 不巧的是司马病了,不宜见客。 月恒吞了下口水,浓重的不安涌了上来:“姑娘,该不会,都这么想吧?要不,请同知大人……” “不可,还没到动用他的时候。” 陆英一口否决,命车夫去了长史府。 然而长史府大门紧闭,问就是长史不在。 “这些人,怎么都这样?白眼狼!” 月恒气的直跺脚。 陆英只是静静看着长史府的大门,语气冷淡:“月恒,你看,权势这东西,有多好。” 她花了那么多银子打通的关节,虞无疾只是把她关在门外几天,就都走不通了。 “我先前,总以为自己能说服他,明知道人言可畏,却也没有理会,如今真是,自食恶果。” 月恒又气又心疼:“姑娘,咱们去找少师吧,奴婢总觉得他不至于要为难您到这个地步。” “是得找他。” 事情因虞无疾而起,陆英不打算自己担着,虽然对方明确说了不会再见她,可过去那么多话也不是假的,她不信对方真的会坐视不理。 回了马车,她提笔写了封信,让月恒收起来,打算明天一早就送去给使衙署。 “夜色这么深了,姑娘快歇歇吧。” 月恒收了信,递了盏茶过来,陆英刚接过来,还不等喝上一口,马车就停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车夫呵斥一声,“敢拦我们的马车,你们可知道,这里头坐的是陆大姑娘。” 外头传来一阵嬉笑声:“大姑娘?大姑娘好啊,大姑娘出来陪我们喝几杯。” 月恒的小脸黑了下去:“冲过去,撞死活该。” 车夫立刻挥鞭往前冲,可随着一声惨叫,对方就没了声音,月恒吓了一跳,本能地看向陆英。 “开门。” 陆英语气低沉,眉眼冷淡。 月恒立刻上前将门打开,一群醉鬼映入眼帘。 这些人不管是陆英还是月恒,都认识。 哪个州府内都有些难缠的小鬼,这些人身上都挂着些小官职,衙役或者兵卒,身后也有着不大不小的势力背景,平日里犯了事,若是计较得花不少功夫,不计较又十分憋屈。 所以百姓们大都躲着他们走,即便哪家吃了亏,也选择忍了。 这群人便越发猖狂,没少欺男霸女,但他们素来有眼力见得很,知道陆英不好惹,并不敢往她跟前凑。 今天却…… 看来她被拒之门外的事,还真是人尽皆知了。 “哟,还真是陆大姑娘。” 醉鬼晃晃悠悠上前,带着一身酒气就往车上爬。 “我的车夫,怎么了?” 醉鬼摆摆手:“死不了了,大姑娘怎么还有心思管他?” 他趴在车门上用力嗅了嗅,满脸陶醉:“大姑娘,好香啊,是我见过的最香的姑娘。” 他眼底满是淫邪,伸着脏手就要来摸陆英的脚。 “放肆!” 月恒拿起铜壶就砸,可对方明明是醉鬼,动作却十分灵活,一侧身就躲了过去,随即几个醉鬼蜂拥而上,朝着马车就爬了上来,月恒尖叫出声。 窗户被推开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与此同时,一支斗笠忽然自远处飞了过来,虽然东西轻便,可上头携带的力道却极大,生生将三四个堵在车门口的醉鬼都砸得趴了下去,方才那试图轻薄陆英的人更是被压在了最下面,发出了一声十分凄厉的惨叫。 “啊……压死老子了,滚开!” 他怒骂一声,掀开身上的同伴爬了起来,怒吼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坏老子好事?” 斗笠打了个旋又飞了回去,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接住,对方将斗笠往头上一戴,抬眼看过来。 醉鬼们这才瞧见那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姑娘。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径直落在陆英身上:“姑娘,没事吧?” 陆英轻轻摇头,月恒却是吓得险些哭出来,她咬牙切齿道:“日升姐姐,打死他们!” 日升眼神一冷:“好。” 话音落下,她纵身一跃,跳上了车辕,几乎每次出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声,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凄厉惨叫里,醉鬼们都被踹了下去,趴在地上哀嚎。 最开始那醉鬼却被留了下来,日升抬脚踩住对方胸口,拔刀对准了那人的手。 “你用这只手,碰了我家姑娘和月恒?” 醉鬼完全没想到这姑娘如此厉害,被刀锋吓得浑身僵硬,好一会儿才回神:“我,我就是和陆姑娘开个玩笑。” “那我也和你开个玩笑,”日升垂眼看他,声音森冷,“我们来试试你这手被斩断了,能不能再长出来。” “不不不,这玩笑开不得……啊!” 刀尖毫不客气地插进了男人的手背,伴随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只手被牢牢钉在了车辕上。 “不必与他废话,”陆英靠在车厢上,眉眼间都是疲惫,“阉了了事,免得再去祸害旁人。” “是。” 日升答应一声便拎着那人下了马车,以防待会血流出来,脏了马车。 对方却被吓得浑身哆嗦,一股腥臊气瞬间弥漫开来:“饶命,陆大姑娘饶命啊,看在我没得手的份上……” 这话激怒了日升,没得手就没罪了吗? “无耻贼人!” 她挥刀要砍,男人惊恐出声:“我是被人雇来的!” 日升刀锋一顿,“你说什么?” 男人正要开口,急促的马蹄声就响了起来,有人由远及近:“何人在此生乱?” 第60章 日升 声音有些耳熟,陆英抬眸去看,等对方到了跟前,她才认出来,是赵二赵良弼。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她眼神冷了几分:“赵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赵良弼干笑几声,却没敢和她对视,只目光极快地扫过了那醉鬼,故作困惑:“我是路过,听见动静就来看看,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帮忙?” “几个流氓闹事,”陆英没拆穿他,“不劳烦二公子了。” 醉鬼连忙开口求救:“二公子救命,她要……” “住口!” 赵良弼厉声呵斥,眼神也凶狠起来,“你欺凌妇孺,还敢求饶?我身为通判之子,必须严惩,陆姑娘,这些人就交给我吧,我把他们带回衙门。” 陆英侧头看着他,目光清淡透彻,赵二不自觉地心慌,胯下骏马似有所觉,也跟着躁动起来。 “上次给陆姑娘添了麻烦,这次就当是我赔罪。” 他讪讪解释,试图将这茬揭过去。 “原来如此,”陆英微笑颔首,随即轻唤一声,“日升。” 她没说旁地,日升却瞬间会意,手起刀落间,几个醉鬼身下便淌出一片血迹。 “啊!!!我的子孙根,我的子孙根!” 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陆英仿佛没听见一般,朝赵良弼轻笑一声,“那就有劳赵二公子了。” 她微微颔首:“告辞。” 日升将车夫扔上马车,挥鞭一甩,马车便踢踢踏踏地走远了。 赵良弼却又追了上来:“陆大姑娘留步。” 陆英自车窗里看出来:“二公子还有事?” 赵良弼显然有些犹豫,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直接承认了:“我知道你看出来了,这些人的确是我雇的,可我也是一片好心,先前在陆家铺子我就看上你了,可你自己不愿意,我也是为了让你想清楚。” 他嗤笑了一声:“那时候你有虞无疾撑腰,我不敢动你,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听说你陆家铺子立足的货都是你每年出去进的,今年快到出远门的时候了吧?商引文书还没到手吧?” 他语气那般笃定,带着井底蛙独有的愚蠢和狂妄,听得陆英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她给赵通判面子,不想撕破脸,这蠢货,竟然还自己承认了。 真是,愚不可及。 赵良弼却将这笑误会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英那张脸,“你跟了我,我就把文书给你,听说你今天走访了好几家衙门,全都吃了闭门羹,你应该知道了吧,现在整个齐州府,只有我敢帮你。” 陆英笑意加深,手指微微一勾:“你过来。” 赵良弼被那笑迷了眼,当即催马凑了过去,却随即就被一巴掌糊在了脸上。 那声音清脆,趁着寂静的夜色,尤其响亮。 赵良弼好一会儿才回神,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贱人,你敢打我?!” 陆英揉着打疼的手腕,嗤笑出声:“赵良弼,你算个什么东西,来我面前嚣张?有什么话,让你老子来和我说,你还不够格。” 赵良弼气得发抖,抬手就要去拉扯陆英,一直鞭子却抽了过来,不偏不倚,正中他手背。 他被打得惨叫一声,险些自马背上滚下去,循着动静看过去,还不等看见人,就被一鞭子抽中了胸膛,他直接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他惨叫出声,满眼惊惧。 他不参与家中正经事,只听说过陆英的名字,却从来不知道她这么大胆,连他都敢打。 “你既然送上门来了,那就替我带封信给令尊。” 陆英再次开口,说着话已经提笔写信,随即装进信封里丢在了赵良弼身上:“告诉他,明天午时之前,我要见到商引文牒,不然今天这账,我会好好与他算一算。” 赵良弼没敢开口,等马车走远了,他才爬起来,却是越想越气 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 他怒不可遏,却无处发泄,索性折返回来,对着地上已经疼昏过去的几个醉鬼拳打脚踢。 身旁酒楼的窗户被打开,单达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虞无疾没言语,只松开了手,掌心的杯子早就被捏碎,瓷片七零八落。 刚才差一点,他就跳下去了。 “陆姑娘身边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 单达还在惊叹,他的身手已经不错了,可和那姑娘对上的话,却并无把握。 虞无疾仍旧没开口,只直直看着地上那几滩因为月色,显得格外暗沉的血迹。 小陆英,吓坏了吧…… 他垂下眼睛,神情有些暗淡,却很快压了下去:“这小子刚才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 单达觑他一眼,有些心虚:“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前几天陆姑娘在咱们门前苦等的事,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这世上多的是人听风就是雨,难免会传出些谣言。” 虞无疾剑眉倒竖,“你既知道,为何不解决?” 单达理亏:“属下没想到陆姑娘这么快就发现,想着明天就去……” 他看了眼虞无疾的脸色,立刻起身:“我现在就去。” 他抓起刀就要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了下来,“主子,那这小子呢?陆姑娘只给了他一巴掌,太便宜他了。” 陆英和赵二说话的时候,已经走远了,两人并没有听见内容,只能瞧见她给了赵二一巴掌。 “要不,属下先去揍他一顿?” 虞无疾敛下目光:“陆英忍这口气,不是赵二有分量。” “明白了,”单达一点就透,“属下回去就把赵通判的罪证找出来,咱们先前可查了不少东西,这姓赵的也不清白,想动他方便得很。” 虞无疾点点头,目光却再次看向了地面的那几滩血迹,刚才的情形闪过脑海,太险了…… “挑两个好手,暗中护着她……别让她发现了。” 第61章 雪上加霜 这赵二真不是东西,这般猖狂。” 月恒一边骂,一边打湿了帕子给陆英擦手,手却抖得连帕子都抓不稳,“以讹传讹最是可恶,现在竟然连这样的东西都敢觊觎姑娘你了。” 她说着眼眶就红了,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陆英有些无奈:“怎么就哭了?” “我就是替姑娘你委屈……咱们经营了那么多年,遭了多少嘲讽,受了多少白眼,才打通那么多关系,少师倒好,一句话都没说,就给毁了……” “好了,”陆英摸了摸她的头,“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使衙署应该会给个交代的,即便不给,我那封信送过去,赵通判也不敢不听。” 月恒抽了抽鼻子,抬起红彤彤的眼睛看她,眼底却都是担忧:“可姑娘,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吧?而且赵通判他说不定会因此起别的心思。” 小丫头很聪明,知道陆英写给赵通判的那封信里,藏着对方贪污受贿的证据,为了保住官位,对方的确不敢不听陆英的,可也保不齐,会生出斩草除根的想法来。 “放心,他不敢。” 陆英温声安抚,“赵通判这个人,最能权衡利弊,他不会冒险和我撕破脸,只要日后稍加安抚,他会老老实实地为我所用。” 月恒被安抚住了,可回想这一天的风雨,心里到底是难过更多。 当初,她们以为东窗事发的时候最危险,可虞无疾轻描淡写就过去了;她们本以为以虞无疾对陆英的好,两人之间更进一步的事会很顺遂,结果却这般波折。 她撑不住叹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回到陆家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几人都是一天劳累,谁都没有多言,各自回房睡了。 可陆英却没能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先前使衙署里的情形。 “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如何会真心想娶你?” 她呼吸陡然一乱,不自觉抓紧了被子,她侧了个身,将脸颊埋进了枕头里,情爱之事,不能勉强,对方能说清楚,也算是君子。 她强逼着自己不再去想,思绪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她不得不起身点了支安神香,却骤然想起来,这香也是虞无疾送的。 那还是初见那天。 男人含笑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陆英指尖一颤,那支香便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可香没捡起来,她先蹲了下去。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虞无疾…… 呼吸有些艰涩,心头一阵阵憋闷,她摁着胸口几次深呼吸,才勉强将情绪平复下去。 天边已经发白,她不敢再浪费时间,明天应该还会有别的麻烦,她得好好休息。 她换了支安神香点上,翻身上了床榻,可直到眼睛闭得干涩了起来,都没能睡着,她心下叹息,强撑着躺着没动,直到外头天色大亮,她才坐起来,可许是没睡的缘故,眼皮直跳,正要抬手揉一揉,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眼皮跳得更快,陆英心里涌起股不好的预感来。 下一瞬,月恒推门进来,满脸惊慌:“姑娘,出事了,赵通判……被下狱了。” 陆英愣住,虽然有了糟糕的预感,却也没想到事情真的会糟糕成这样。 她好一会儿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月恒咬牙开口,“赵家下人刚送了封信过来,说赵通判已经去为咱们办商引了,午时之前一定会送过来,可下人还没来得及回去,使衙署的府卫就从咱们门前冲了过去,将赵通判带走了。” 她顿了顿,开口补充,“奴婢亲眼看见的。” 陆英合了下眼睛,清楚地感觉到寒意一阵阵地在往身上涌,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那封信呢?送过去了吗?” 月恒声音一哑,“送进去了,又退回来了,没拆。” 陆英没了言语。 月恒的不安却涌了上来:“姑娘,少师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你只是对他动了心,又没做别的,何至于这么针对咱们?” 陆英稳了稳心神,轻轻一摇头:“未必就是有意,这世上诸多事情,哪里就都是有心为之?他的品性你我都知道,不至于如此的。” “可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 陆英不知道,总之不相信会是虞无疾故意为之。 对方虽对她无意,可过往种种不是假的,怎么会翻脸至此? 她不信。 月恒也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现在可怎么办?先前那些大人们就已经避咱们如蛇蝎,若是赵通判给咱们办事被抓的事再传出去……” 陆英知道她不是在杞人忧天,形势的确不容乐观。 “你先下去吧,我再想想办法。” 月恒答应一声,虽然心慌却没说什么,只去了厨房,想着给陆英做点爱吃的,昨天晚上就没用饭,早上可不能再不吃了。。 可她还没进厨房,院外就嘈杂起来,听声音是陆静柔,对方进不来,就一直在门口吵嚷。 月恒的火气腾的上来了,她大步走出去:“吵什么?我家姑娘还没起呢,惊醒了她,你担得起吗?” 陆静柔瘪瘪嘴:“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大姐姐也太懒散了吧?谁家姑娘这么没有规矩?” 一句话就把月恒的火气给拱了起来,陆英从早忙到晚,多睡会怎么了?她难道想大半夜的不睡觉,去人家门前吃闭门羹吗? 还不都是为了陆家? 陆静柔一个吃白饭的废物,凭什么说陆英? “大姑娘的事轮得到你来插嘴?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女,谁给你的脸?” 这话太过诛心,陆静柔瞬间变脸,外室为人不耻,即便苏玉如今在陆家很有体面,可仍旧会被外人戳脊梁骨,连带着她的儿女都要被骂一句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子。 只是陆承业如今记在陆夫人名下,不必再受这种嘲讽,可她没有,时常就要被人提起来羞辱一番,连齐州府的小姐们都不愿意和她相处。 “贱婢,我要撕烂你的嘴!” 第62章 骨肉 她冲上来就要撕打月恒,却被人钳制住了手腕,再不能寸进,她拼了命的挣扎,竟也没能挣脱分毫,她只能怒吼:“你给我放开!” 日升凉沁沁地看着她:“吵醒了姑娘,我会让你后悔长嘴。” 手腕力道加重,陆静柔疼得恢复了理智,也想起了日升的暴烈脾气,顿时不敢再开口。 日升将她的手一扔:“五姑娘回去吧,大姑娘今日不见客。” 陆静柔又气又怕,可更多的还是不甘心,她转了转手上的翡翠镯子——那是昨天从使衙署带回来的,她今天可是特意来炫耀的,非进去不可。 她心里有了个主意,转身跑走了。 “她没那么容易消停,日升姐姐你在外头查了那么久的账,快回去歇着吧,我就在门口守着。” 日升揉揉她的头:“还是我守着吧,她这一看就是搬救兵去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陆静柔带回来的人,竟然是陆夫人。 看清楚那身影的时候,日升如临大敌,身体瞬间紧绷起来,竟比昨天面对那么多的痞时要紧张得多。 她太清楚陆夫人的偏心了,尤其是对上苏玉的一双儿女,她几乎是疯魔了一样。 月恒安抚地摇了摇头:“姐姐别紧张,夫人现在不一样了。” 日升有些困惑,昨天回来得太晚,月恒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什么,此时便简单提了两句,可提起陆夫人的变化,就不得不提虞无疾。 这个男人,怎么变脸这么快。 她叹了口气,止住了话头,日升离开之前就听说过虞无疾的名字,只是没想到他和陆英会纠缠这么深。 但可惜,她只看见了对方的翻脸无情。 她拍拍月恒的肩膀:“好了,不管怎么说,夫人能改,都是一桩好事。” 月恒点点头,也被这番话给劝到了,抬脚朝着陆夫人迎了上去。 陆静柔正在和陆夫人告状:“母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想着大姐姐和少师一向亲厚,肯定不稀罕少师赏的这些,就没给她留,等分完了才想起来少师现在嫌恶她了,我就赶紧来赔罪,可她不让我进去就算了,还让下人打我。” 她把自己红肿的手腕给陆夫人看,陆夫人抓着她手腕吹了吹:“好孩子,受苦了。” “夫人。” 月恒喊了一声,陆夫人抬头看过来,脸色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慌忙松了手,“你这哪里是来赔罪的,分明是来炫耀的,这是活该。” 她丢开陆静柔的手,抬脚朝月恒走去:“英儿怎么样了?” 月恒只听见了陆夫人后面那句话,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姑娘夜里回来得太晚,还没起呢。” “我进去看看。” 她要进去的话,两人自然不会阻拦,陆静柔趁机跟在陆夫人身后往里走,却被月恒硬插进来,拦住了去路:“五姑娘请回去。” “你!” 陆静柔气恼地朝陆夫人看去,陆夫人顿了顿才开口:“我方才教训过她了,就让她去见见英儿吧。” 月恒有些为难,陆夫人的话她不好反驳,可是…… “夫人,奴婢刚好有话要和五姑娘说,”日升抬手抱拳,“您先请吧。” 陆夫人不疑有他,抬脚进了门,可陆静柔却仍旧被堵在门外。 她面露不耐:“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请你回去。” 日升淡淡开口,陆静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开口要喊人,却被日升捂住了嘴。 门内的陆夫人一无所觉,见屋内静悄悄的,便放轻脚步进了门。 陆英果然还在床榻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并没有焦点。 “英儿。” 陆夫人想起了陆英小时候,一时间满脸怜爱,陆英被惊动,见是陆夫人,有些诧异:“母亲怎么来了?” “有些惦记你,”陆夫人快步走到床边,“就来看看。” 陆英心头一暖,不管外头的那些事和虞无疾有没有关系,只凭他改变了陆夫人这一件事,她心里就很感激他。 她将陆夫人拉到身边坐着,亲昵地把头埋进她怀里,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上次和母亲这么亲近,真的是很久远的事了。 “母亲。” 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陆夫人心里发软,抬手理了理她的发丝,可很快又想起了陆父的嘱托,眼底不由闪过心虚,她是来打探赵通判下狱的事的。 只是先前被陆英怀疑过,不敢问得太明显,犹豫许久才开口:“今天这么晚起,可是又出事了?” 最近的一幕幕闪过脑海,陆英眼神暗了暗,却不打算提。 “没什么,就是生意上有点小岔子,我能解决,母亲不必忧心。” 陆夫人眼底闪过失望,又是这句话。 “英儿,母亲帮不了忙,可你能说出来也会好受一些。” 陆英在她怀里蹭了一下,若是寻常小麻烦她也就说了,可关系到虞无疾,那么多人都对她态度大变,说了只怕陆夫人要夜不能寐了。 担惊受怕的滋味不好受,她不希望母亲也受那种苦。 “真的没事。” 她抓住陆夫人的手,许是这个怀抱很让人安心,出走了一宿的困倦竟涌了上来,她合上眼睛:“母亲,我想睡一觉。” 陆夫人正想着怎么再开口问一问,没注意她说了什么,等回神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垂眼看着女儿销售苍白的脸,心头被刺了一下,抬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爱她如命。 可她偏偏不服管教,离经叛道,闹得父女不和,姐弟不和,甚至连她都要夫妻不和了。 英儿啊英儿,你可真是让母亲为难…… 睡梦中,陆英不安地皱起了眉头,陆夫人犹豫许久,还是抬手给她抚平了。 这一脚陆英睡得很安稳,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午时,她打起精神,将日升月恒都唤了进来。 见她脸色好了许多,两人都松了口气:“姑娘,你是不是想到拿文书的法子了?” 陆英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事情变成这样,说到底是我和少师闹得不好看,最简单的办法改变他的态度。” “可这很难吧,”月恒满脸忧虑,“使衙署现在,连我们的信都不收。” “的确不好办,” 陆英抓住了枕边的匕首,眼底漫上精光“可若是他欠了我人情呢?” 第63章 防不胜防 月恒没大听懂:“可咱们哪有机会让少师欠咱们人情?” 陆英垂下眸子,没有机会就要制造机会了。 “你过来。” 她在月恒耳边低语几句,听得月恒脸色大变:“姑娘,这太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 陆英神情淡淡,她还是那句话,她不信虞无疾过往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哪怕不是出于男女之情,也是真真切切的好,所以此计她有十足的把握。 她不信若是自己因为救他出了事,他还能做到如今这般闭门不见。 虽说手段卑鄙了些,可她是个商人,讲究利益至上,日后……她会尽自己所能去补偿虞无疾的。 “雇人的事,我去办吧。” 日升一直安静听着,此时才肯开口,陆英却摇了摇头:“你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她写了封信,交给日升:“你要想办法,把这封信送进使衙署,一定要确保送到少师面前,让他亲眼看见。” 日升叹了口气,这件事的确更重要,此举想要成功,前提是必须见到虞无疾。 她这边不能出岔子。 “我明白。” 陆英点点头:“去吧。” 两人都转身去了,陆英靠在床头,垂眸看着手里的匕首,慢慢握紧。 日升一路去了使衙署,想把信送进去不难,但怎么确保虞无疾会看,就是一个大问题。 她在不远处的茶棚里坐下来,遥遥看向那扇朱红的大门,脑海里已经有了谋算,却还需要一个人。 “小二,来壶茶。” 她不骄不躁,静静等着。 茶水却迟迟没有上来,她侧头催促一句,却见那小二的目光也紧紧盯着使衙署的大门,眼底凶光流露。 她蹙眉,再去看时,对方已经送了茶上来,脸上只剩了热切的笑。 错觉吗? 使衙署大门忽然打开,她等的人出来了,她再顾不上别的,丢下几文钱,快步追着那道人影去了,并抄近道堵在了对方的必经之路上。 “单将军,打一场吗?赢了帮我办件事。” …… 第二天一早,虞无疾正在看这次通匪案的卷宗,就见单达黑着眼眶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他扫了一眼,啧了一声:“被谁打了?” “是比武。” 单达纠正道,“高手之间那能叫打架吗?” 虞无疾懒得理会他的叽歪,这次的审理中出了些问题,名单和人头对不上,这青州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昨天让单达去齐州狱,就是为了再审一遍。 可还是有问题。 他蹙眉盯着那卷宗看,冷不丁单达凑了过来,他有些嫌弃:“离远点。” 单达腆着脸笑:“主子,有个好消息,那条商路背后的神秘人,已经能锁定在齐州府了,就是对方藏得太严实,线索不多,咱们得挨个排查。” 这的确算个好消息,虞无疾点点头,侧身躲远了些,单达却又凑了过来,笑得越发谄媚:“主子,属下今天还捡到一封信,您想不想看看。” 虞无疾一顿,抬眸看过来,满眼都写着你脑袋被门夹了? 单达被看得无奈,索性不再迂回:“昨天日升姑娘送了封大姑娘的信来。” 虞无疾指尖一颤,陆英? 他目光不自觉落在那封信上,随即又强行移开,他怜惜那个孩子,才越发不想她误入歧途。 “不看。” “您还是看看吧,”单达再次凑过来,一副死缠烂打模样,“日升说陆姑娘想明白了,这信就是写来认错的。” 想起陆英先前种种,虞无疾啧了一声,那丫头看着圆滑周全,其实犟得很,哪里会这般轻易就改了主意? “真的,”见他不信,单达忙不迭开口,还将信往前递了递,“日升姑娘说了,陆姑娘对您那就是儒慕,她先前没经历过,错当成了情爱,这次想见您就是为了说清楚,免得您被她困扰。” 虞无疾沉默下去,抓着卷宗的手不自觉收紧。 儒慕…… “主子,人家姑娘都想明白了,您是不是该给人家一个机会?” 单达继续开口,冷不丁对上了虞无疾的目光,凉沁沁的,刀子一样往人身上扎。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却满心莫名其妙。 先前说不想陆英因为他做傻事,现在听见人家想明白了,怎么脸色还是这么不好看? 虞无疾吐了口气,强行压下了那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硬邦邦道:“信呢?” 单达连忙将信送了过来。 信纸打开,陆英的字迹映入眼帘,凌厉果决,风骨昂扬,是难得的好字。 他不自觉摩挲了一下那字迹,仿佛瞧见陆英就站在自己面前。 “拜乞少师,见字如晤, 英生于商贾,鲜于廉耻,一心之私,扰少师清心,愧之甚矣,今受教于人,幡然醒悟,每思至此,夜难安眠,食不下咽,然往事已矣,今唯盼薄酒载真言,解君之烦忧,再拜少师,日入之时,英于云霄楼静候。 陆英,拜上。” 虞无疾又摩挲了一下那个“英”字,心里说不出的憋闷,陆英这信竟写得这般生疏,大约那天的话的确是让她难过了。 但也看得出来的确是想明白了。 这样就好。 他压下心里那莫名涌上来的怅惘,将那信又看了一遍。 “主子,” 单达凑过来,“您看,咱们是不是得给陆姑娘这个面子?属下可不是因为输给日升就替她们说话啊,而是这么点事,咱们没必要抓着不放。” 虽然单达聒噪,可后半句话却是对的。 既然陆英已经想清楚了,那他也不必再咬死了不见她。 其实这几天,他是真的很惦记她……只是出于长辈的惦记。 “那就去吧。” 他咳了一声,将信仔细折好,收进了袖子里。 单达顿时喜笑颜开,站在原地傻乐。 虞无疾叹了口气:“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去备车?” 单达答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到了门口才反应过来:“主子,这还不到中午呢,是不是太早了?” 虞无疾这才注意到天色,今天这时辰,过得真慢。 他收回目光没再开口,片刻后却又想起了什么:“去备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她这阵子的确是受委屈了。” 单达抬脚要走,他又改了主意:“我还是自己去吧。” 这一去就到了申时,单达只好寻了过去,就瞧见地上堆了一堆箱子,里头珍宝古玩,绫罗绸缎,破烂一般堆着,他颇有些一言难尽,却不敢多嘴,只催促一句:“主子,该出门了。” 虞无疾扫了眼天色,回了院子更衣,只是前脚刚进正堂,一阵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单达回头瞧了一眼,惊讶地站在了原地,来的竟是他遣去陆家,暗中保护陆英的府卫虎子。 “你怎么回来了?是陆姑娘出事了?” 虞无疾脚步瞬间顿住,侧头看了过来。 虎子俯身见礼:“属下奉命暗中保护陆姑娘,无意中探查到了一件事。” 第64章 男人心海底针 等虎子说完前因后果,室内一片死寂。 “不,不可能吧?” 半晌,还是单达先开了口,话里满是不敢置信,“陆姑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看向虞无疾,慌忙为陆英解释:“主子,属下觉得这里面有些误会。” 虞无疾没言语,只一步步走到了府卫面前,声音低沉:“那日陆英不计前嫌,为你们求情的事,你应当还记着吧?” 府卫慌忙跪下去:“陆姑娘的恩情属下不敢忘,所以此事格外谨慎,属下是亲自跟着那刺客到了云霄楼,眼看着他埋伏好了,才敢来报信的。” 虞无疾沉默下去,他心里偏向陆英,不管出什么事都愿意先相信她,可府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让他如何再去相信陆英? 用苦肉计算计他? 一瞬间,他满心嘲讽,方才接到信时的欣慰,挑选礼物时的热切,此时都变成了笑话。 他真心疼爱的人,私下里就是这么算计他的,甚至不惜把自己搭进去……陆英啊陆英,你图什么? 他后退一步,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将那封信拿出来一遍遍地看。 单达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地站在原地,心里却窜起一股怒火来。 陆英这是什么意思?虞无疾哪里对不起她?竟换来她这样下作的算计? 知道有人冷待她,立刻就让人去警告。 赵家人欺负她,虞无疾更是连夜翻找证据,找到就把人下狱了,连觉都没来得及睡。 这么掏心掏肺,就换来一个算计? 他明明告诉过陆英,少师最讨厌别人算计他的啊,她怎么能明知故犯?! 她把虞无疾当什么啊?! 他心里恨恨骂了一句,侧头看向男人。 “主子,您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虞无疾却并无言语,仍旧看着那信出神。 刚才看信时的疼惜再次涌上来,可当时有多心疼,现在就有多愤怒。 他就说,陆英不是那么容易就改主意的性子,这才几天,怎么会就写了这样一封信过来,原来是算准了他对她的疼爱是真心的,看见这样一封信一定会心疼,一定会去见她。 陆英啊陆英,我明明告诉过你,什么都比不过性命重要,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让自己身陷险境。 可你呢?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算计我就罢了,非要用这种方式吗,你想没想过那俩刺客失手会如何? 你以为自己能有几条命? 他气得手抖,连那薄薄一层信纸几乎都拿不稳。 “主子,要不咱不去了。” 单达还没见过他这般愤怒,连忙开口,“只要咱们不去,陆姑娘不管有什么盘算,都不能得逞,咱就让她白等一场。” 说着他就要喊府卫去传话,身后却传来虞无疾阴沉到极点的声音:“为什么不去?” 单达回头,就看见虞无疾脸色铁青,眸子里更是半分温度也无。 “主子……” 单达骇的吞了下口水,讷讷不敢再言,虞无疾却突兀地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冷得让人寒毛直竖。 他又看了一眼那封陆英写来的信,一点点团紧,攥进了掌心,“既然她自己都不拿自己当回事,我又何必怜惜?拿自己的身体来用苦肉计?好啊,我就看看她要怎么赚下这个人情,又想用这个人情拿捏我做什么!” “备车,咱们现在就去。” 不高不低的声音里,携裹着阴沉的怒气。 单达不自觉为陆英捏了把汗,想劝又不敢开口,犹豫再三还是闭了嘴。 他了解虞无疾,知道他一但下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他劝不动对方,说了也是白说。 罢了,自作孽,不可活。 反正也是陆英自己找的人,想必会拿捏住分寸,自己种的因,就让她自己尝这个果吧。 他叹了一声,跟上虞无疾出了门,可就在出门的前一刻,前面的人猛地顿住了脚。 单达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去,好一阵手忙脚乱才止住了脚步。 “主子,” 他小心翼翼开口,“您怎么了?” 说话间还往后退了一步,唯恐盛怒之下,自己会遭殃。 虞无疾却迟迟没言语,只是站在原地发呆。 单达越发紧张,可想着过往虞无疾和陆英的情分,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陆姑娘虽然有错,但也不是罪大恶极,您三思。” “三思……” 虞无疾低语一声,听得单达后心发凉,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事多什么嘴,明知道虞无疾不会改主意,还非要去引火。 他再次开口:“属下就是随口……” “的确该三思,”虞无疾长叹一声,随即抬手狠狠掐了把眉心,“你说得对,她才多大,冲动是难免的,又是第一次犯错,我竟然真的和她计较起来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单达却愣在了原地,他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虞无疾却并没看他,自顾自开口:“你去一趟,把那两个人捆了扔出城,别来碍眼。” 话音落下,他吩咐人带上先前准备的礼物,抬脚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远去,单达却仍旧愣在原地,许久后才回神,反应过来虞无疾口中的“那两个人”指的是刺客,可却更震惊了起来。 这就改主意了?这就消气了? 他看了眼正堂到脚下的这短短几十丈的距离,陷入了深深的茫然里。 第68章 她去了哪 月恒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姑娘,你疯了?你这么厉害的伤,怎么北上?” 陆英用没受伤的胳膊撑着坐起来,人图一口气,只要有了这口气,即便再难也能撑过去。 “当然能,左右不过是养伤,路上走慢一些,在马车上养也是一样的。” “可是……” “去吧。” 陆英靠在床头,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别让单达察觉到不对劲,我不想这件事出任何差错。” 见她神情坚决,月恒知道自己这是劝不动了,纵然满心忧虑,可还是咬牙忍下,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出了门。 外头日升正和单达对峙,两人都没有动手的意思,可谁也没有退让。 “少师想来就来吧。” 月恒推门出来,冷冷开口,“反正咱们也拦不住。” 日升蹙眉,被月恒轻轻拽了下袖子,嘴边的反驳顿时咽了下去。 单达松了口气,可面对两人的冷嘲热讽又有些不痛快,陆英现在这样难道不是自找的吗? 朝他发什么火? 再说虞无疾才是被算计的那个,他肯来探望陆英,已经很体贴,很照顾陆英的颜面了,这两个丫头还是这种态度,太不识好歹了。 “慢走,不送。” 见他还戳着不动,日升冷冷开口,单达看了眼她紧握着宝剑的手,识趣地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云霄楼门口,日升才看向月恒:“怎么回事?” 月恒将陆英的意思传达了,日升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不是胡闹吗?你怎么也不劝着些?” “姑娘的脾气你不知道吗?我怎么劝得住?” 月恒很委屈,日升哑然,揉揉她的头:“好了,是我说话太急了……既然劝不动那就多用些心准备,我这就去通知平乐寨的人准备,你替姑娘收拾好东西。” “这次我也跟着去吧。” 月恒有些着急,先前陆英身边是有四个丫头的,山止川行,她就是最小的玉行,那一年陆英决意北上开拓商路,带三个姐姐同去,只留她看家,可惜三个人,一个都没回来。 包括聘用的镖师和陆家的伙计。 一行近百人,只有陆英一个人被路过的日升所救。 从那之后,陆英就给她改了名字,出门更是不肯再带着她。 当时陆英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但从那条商路近二十年来无人走通来看,就知道此行到底有多凶险。 “日升姐姐,你帮我说说情,让我也去吧,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月恒抱着日升的胳膊恳求,日升叹息一声,将她轻轻推开:“你若是跟着去了,谁替姑娘盯着府里的动静?你总不能让姑娘一边养伤,一边还得担心家里吧?” 月恒哑口无言。 日升安抚她:“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姑娘的,再说,还有萧大哥呢。” 月恒叹了口气,虽然不情不愿,可还是顾全着大局,没再纠缠。 时间不多,两人很快就忙碌起来,等天色擦黑的时候,陆英已经钻进了马车。 “姑娘,要不出城后我们先在临近的安德休养几日吧。” 明知道劝不动陆英,日升还是没忍住开口。 “不用了。” 陆英透过车窗看了眼天色,催促着车队起程:“别误了时辰,城门快落锁了。” 日升只好不再多言,催着马车出了城。 虽然日升极力将马车赶得平稳,可伤口仍旧在这细微的颠簸里,尖锐地疼了起来,陆英死死咬住嘴唇,并未发出半声痛呼,只是在出城门的时候,抬手轻轻捂住胸口。 “你还不值得我犯险相救……” 刺耳的话回响在脑海里,陆英合上眼睛,不肯再去想。 她果然是得离开一阵子,人一受伤,就容易软弱,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不愿意再在旁人面前露出来,这次真的是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教训,丢人啊,太丢人了…… 先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吧,等再回来的时候,她就又是坚不可摧的陆英了。 马车慢慢隐进夜色里。 另一道马蹄声却踏着夜色停在了云霄楼门前。 昨天打斗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里头人头攒动,显然生意极好。 可虞无疾却皱了下眉头,他没记错的话,陆英应该还住在这里,这么多客人,她要如何休息? 他侧头看向单达,单达也有些惊讶:“中午来的时候,这里还没人的。” 虞无疾心头一跳,生出股不详的预感来。 “带路!” 单达连忙大步跨上楼梯,边走边指给虞无疾看:“陆姑娘住的就是那一间。” 那是角落里最僻静,也是视野最好的一间,虞无疾大步走过去,抬手推开了门。 月恒正在收拾东西,铜盆里一片染血的白布,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可床榻上,却空空荡荡。 “陆英人呢?” 虞无疾冷声开口,月恒不想搭理他,却又不敢,只好低着头,硬邦邦开口:“我家姑娘出远门了。” 单达满脸的不可思议:“她不是受伤了吗?你们竟然还让她出远门?你们疯了?” 月恒忍不住抬头瞪过来,这个人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如果不是你们非要来,她家姑娘怎么会被逼走?! 单达被她气势汹汹的眼神瞪得心虚起来,却又很莫名其妙—— “你瞪我干什么?我们来探望可是一片好心,陆大姑娘是受伤了,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她自找的?主子不计前嫌肯来探望,已经够大度了。“ 月恒听得怒火直冲天灵盖,端着铜盆的手都在抖,恨不能就这么砸在单达头上。 自找的? 要不是你们闹得那么难看,让齐州府的官员以讹传讹,最后全都翻脸不认人,她家姑娘何至于搭上自己来做这样的局? 这人还要不要脸? 她气得脸颊几乎扭曲,眼底更像是要喷出火来。 单达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把她气成这样,不自觉吞了下口水,“陆姑娘……伤得很厉害?” 月恒重重哼了一声,根本不想理他,端着铜盆就要走,虞无疾却伸手将那染血的布条拿了起来,上头的血迹浓得发黑。 寻常皮肉伤不会有这种出血量。 陆英竟伤得这么重? 单达也看见了,唬了一跳,小声嘀咕:“这不是她自己安排的人吗?怎么下手这么没分寸?” 虞无疾没说话,只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布带。 他虽有心让陆英受个教训,可没想过真的让她受伤,所以赶在那刺客伤人之前动了手,本以为吓一吓,再放几句狠话,就够让她长教训了,可没想到刺客的兵器还是落了下来,他当时也十分愕然。 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她去了哪里?” 第69章 是她? 月恒心里冷笑,不是她瞧不起虞无疾,可他才来青州几天? 陆英但凡想走,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但她也没敢直接和虞无疾说这么不客气的话。 “姑娘往年都要出门进货,奴婢一直留守家中,只知道地方离青州很远,可具体位置就不清楚了。” 单达皱眉:“你别糊弄我们,你家姑娘受伤了,我们现在去还能把人追回来,你也不想她折腾自己吧?” 月恒抿紧了嘴唇,虽然不情愿,可有一瞬间还是被这话说动了,只是她心动了也没用,她真的不知道陆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知情的人要么死了,要么都跟着去了。 “我真的不知道。” 她低下头,语气低落了几分,她真的很想跟着陆英一起去。 见她的落寞不似作假,单达也不好再追问,只能看向虞无疾:“主子,要不算了,既然能出门,想来伤得也不重。” 一句话又换来月恒一个眼刀子,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只垂眸盯着手里的布条,半晌才忽然开口:“陆夫人呢?” 单达恍然大悟:“对啊,月恒不知道,陆夫人可能知道。” 说曹操,曹操到,单达话音刚落下,外头就传来脚步声,陆夫人扶着蔡妈妈找了过来:“英儿呢?我怎么听说她出门了?” 为了避免陆夫人横生枝节,陆英出门这事并未告诉她,此时她才知道,所以慌忙寻了过来。 月恒连忙要迎上去,单达跨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抢先一步开口—— “陆夫人,陆姑娘是出门了,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话音落下,他得意地看了月恒一眼,月恒懒得理他,只当没看见。 下一瞬,陆夫人茫然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英儿去了哪?我不知道啊,生意上的事我一向不插手的,都是他们父女在打理。” 月恒闻言心里冷笑,父女? 真是太抬举陆父了。 “主子,”单达却信以为真,“看来我们得去问问陆老爷了。” 说着他奇怪起来,“陆姑娘受伤的事府里不知道吗?怎么也没人来探望?” 陆夫人脸色尴尬起来,她不愿意让外人知道陆父苛待陆英,总是尽量为他遮掩,此时一听单达这话,连忙找补:“英儿都能出远门了,想来伤势不重,就没让老爷过来,毕竟铺子里还得人照应。” 月恒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夫人:“夫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就为了给陆父遮掩,就睁着眼睛说瞎话? 陆夫人蹙起眉头,对月恒的质问既不满又无辜,且很是委屈:“英儿确实是出门了呀,若是伤得重怎么可能会出去?再说,英儿自己也说是皮肉伤的,我哪里说错了?” 月恒一时被堵住了话头,噎得胸膛发堵,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单达皱眉看铜盆里染血的白布:“主子,陆夫人都说没事,那应当真的没事,她先前被我们当众拆穿,又吃了个大亏,肯定是觉得丢人,这才避开的。” 虞无疾没言语,只仍旧看着那刺眼的血迹,许久才再次开口—— “陆夫人,你当真看见她伤势无碍?” 陆夫人被问得有些茫然,她素来怕见血,看见血都要吓死了,哪里会真的去看? 但是陆英是那么说的,先前和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也还好,想来是真的没事,所以犹豫片刻,她还是点了点头—— “的确无碍,少师不必记挂。” “那这些呢?” 他将血迹递到陆夫人面前,陆夫人连忙侧头避开,并不敢看,心里却有些慌,难道自己真误会了? 可随即她就想起来之前的事,不由笑开:“英儿这孩子,就爱耍小聪明,也时常装病哄我心疼的,这次怕不是故技重施。” 虞无疾指尖一紧,死死捏住了那布带。 以往他是不信这话的,可经了昨天那一遭,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单达也低骂了一声:“什么人呐这是,主子,这次咱们怕是看错人了,先前咱们还总觉得陆家亏待她,现在看来,应该是她咎由自取。” 虞无疾没言语,转身就走。 月恒根本没顾得上他,她看着陆夫人,浑身都气得发抖:“夫人,你怎么能这么编排姑娘?她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 她真的不懂,身为一个母亲,她怎么能这么冤枉自己的女儿,陆英是什么脾性,她难道不了解吗? 她不是说改了吗?不是说想要弥补陆英的吗? 怎么陆英一不在跟前,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你这丫头,怎么和夫人说话的?没规矩!” 蔡妈妈呵斥了一声,陆夫人叹了口气:“月恒,我也是从这么大过来的,她的心思我能不知道?你就不必替她遮掩了。” 月恒被气得喉间腥甜,却愣是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眼睁睁看着陆夫人带着蔡妈妈追着虞无疾去了。 只是这主仆二人并没能追上。 虞无疾一路疾驰,回了使衙署,到了门口才勒停马,却是满脸阴鸷,气得手都在颤。 单达叹了口气:“主子,早点知道陆姑娘的为人也好,她心思太深了,实在是不值得深交……” “够了。” 虞无疾打断了他,“我现在不想听见她的名字。” 单达也不敢再说,正要岔开话题,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府卫匆匆而来,到了跟前翻身下马—— “少师,窦先生来信了。” 虞无疾眉心微蹙,窦先生是他的门客,此次排查齐州府,查找那条商路幕后的神秘人之事,便是由她全权主导,此时来信,想必是有收获。 他暂时将旁地抛在脑后,抬手接过了信件,却是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怎么会……” 见他神情不对,单达有些惊讶:“主子,怎么了?” 虞无疾没说话,只将信递给了他。 单达扫了一眼,浑身也僵住了,因为信上的清楚地写着,符合那神秘人出现时间的,只有三个人,而一个眼熟至极的名字赫然在列,陆英。 第70章 她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这……怎么会?” 单达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一回神才发现虞无疾已经进了门,他连忙追进去,嘴却没停下,“陆家怎么会和商路扯上关系?虽说陆家铺子里的确有些稀罕东西,可哪家叫得出名的商户没有这些?陆姑娘心思再深,那可是北上啊。”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越快的回忆,不自觉吞了下口水,“塞外三十六族,那可个个都穷凶极恶,自从十年前被逼反叛后,这些年他们看见大周的商队和军队就群起攻之,根本不留活口,那条路上死了多少人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走出去那么远?” 他边说边摇头,满脸抗拒:“她不可能北上,那些货一定是南下得来的,或者是从别人手里买的……” “还没确定是她。” 虞无疾打断他,抬脚进了正堂,重新将信拿过来,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迟迟不肯挪开。 陆英…… “消息压下去,底下的人都撤回来,”他将信放在灯烛上点燃,语气不辨喜怒,“由你和窦先生亲自带着府卫去查,半分风声都不许走漏。” 单达瞬间明白过来:“主子是担心会有人对陆姑娘下手……” “陆大姑娘那么聪明,哪用得着我操心?” 他随手将点燃的信丢在茶盏里,眉眼冷漠,“只是不想朝中那群蠹虫,再生事端。” 他说的是朝中的宗亲贵胄,十五年前,新帝刚登基的时候,他们便为了谋利,劝说皇帝关了海禁,自此舶来品便被他们牢牢掌控,这些年借此敛财无数。 而这条足以和海运争锋的商路,势必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会想尽办法来阻挠。 可这条商路的意义却不止在于行商牟利,大周邦交,纵横捭阖,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这条商路虞无疾是一定要让它打通的。 “属下明白。” 单达转身要走,却再次被虞无疾喊住。 他摸了下袖子里那染血的布条,方才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气头上,却还是把这东西带了出来,触碰着那潮湿黏腻的血迹,他声音低沉下去,“立刻遣人北上,守住丰州入口,若是当真瞧见她,别让她出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她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单达看着他欲言又止,商路上的事虽然明面上是虞无疾在查,可关乎到宗亲贵胄的利益,那些人绝对不会干等着,他能想到,丰州作为出关最安全的路,那里此时是什么模样。 必定是天罗地网,暗探密布,陆英一旦出现,必定会被盯上。 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如果商路的幕后神秘人真的是陆姑娘,那咱们怎么办?” 他们要想方设法帮陆英尽快打通那条商路,可如此一来,就少不了要和对方有交集,偏偏陆英…… “那陆姑娘这么费尽心思的算计,想和她和解,怕是得……” “你去吧。” 虞无疾开口打断,没让他说完。 单达识趣地闭了嘴,转身出了门,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虞无疾才转身遥遥看向陆家方向,陆英…… 陆英侧头咳了一声,那咳嗽忽如其来,却极其剧烈,她竭力忍耐,可还是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瞬间白了脸,再没敢动弹分毫。 日升连忙扶住她,轻轻给她顺着后背:“姑娘,小心些。” 陆英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刚缓过气来就抬眼看向车窗:“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冀州境内,按照以往的规矩,咱们要在冀州盘桓些日子,之后先绕路并州换了商引文牒,再到幽州换了身份,之后经由丰州,扮做胡商出关。” 陆英抿了下唇,连换几次身份,想要查到她身上是很难的。 过去那几年也从未出过事,可这次她心里却很不安,她太清楚那条商路会引来什么麻烦了,不得不谨慎。 “那条路走得够久了……这次换条路,咱们不在冀州盘桓了,去兖州,绕路代郡,在凉州出关,再从关外绕路北上。” “姑娘三思,关外不是关内,外头很不太平。” 日升开口劝阻,她不是不相信陆英的判断,出门在外,未雨绸缪很多时候都能保命,只是如此一来,路上的颠簸更重,陆英这样的身体,受得了吗? 再说,在凉州出关的话,万一遭遇了马匪呢? 她目光不自觉落在陆英脸上,她们离开青州已经好几天了,虽然路上一直尽心竭力地伺候,走得也比往日慢很多,可陆英的脸色还是一天比一天难看下去。 此时她那么靠在车厢上,憔悴得仿佛风一大就能把人吹散一样。 她实在是怕这么折腾,会出事。 “关外的情况看看才知道,至于我的身体……” 陆英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低咳一声才再次开口,“反正我们也要配合周王两家的时间,到了代郡再休养几日就是,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放心吧。” 日升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叹了口气,下去传话。 陆英靠在了车厢上,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刚好瞧见一道高大的影子路过,竟颇有些眼熟,慌乱涌上来,她下意识侧头躲闪,肩头却传来一阵剧痛,是牵扯到了伤口。 她疼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思绪倒是清明起来。 真是糊涂了,虞无疾怎么可能会来冀州?凑巧遇见个身形相似的人而已…… 她又看了一眼,那人还在车外徘徊,除却身形,却已经半分都瞧不出哪里和虞无疾相似了。 果然是想多了。 她慢慢靠在车厢上,伤口还在疼,身上忽冷忽热,她合上眼睛,意思混沌下去。 日升传了话回来复命,一钻进马车就见她这幅样子,还以为她睡着了,连忙给她盖了张毯子,可动作间却碰到了她的手,那灼热的温度瞬间惊得她变了脸—— “快来人,大夫,姑娘发热了!” 第71章 脏东西 许是先前离青州太近,陆英的精神一直绷着,此时一发作起来,便有些来势汹汹,她睡睡醒醒,几乎分不清时日。 直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商量着就地停留休养,她这才挣扎着清醒过来:“不准停,冀州不安全……” 日升低声劝她,陆英虚弱至极,没怎么有力气说话,却想起来那个险些被她认错的身影,对方当时出现在马车旁,不是偶然路过,而是一直在盯着商队。 “有人……跟着我们……” 她语出惊人,日升眉头瞬间拧起,这阵子她一直守在马车里照顾陆英,外头的情形没多关注,可是平乐寨的人都是好手,不该没发现…… “姑娘,这一路上没有人跟着。” “如果人本身就在冀州……等着呢?” 日升眉头皱得更紧,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那对方必定得知道他们出门的时间才好堵着,可是谁会这般在意她们的举动…… 她思绪顿住,还真有这么个人。 “是老爷的人?” 日升开口,虽是询问,语气却很笃定,陆英没再开口,她不敢确定,但更不敢冒险。 这些年虽然她已经尽力周全,可陆父和她毕竟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对方又一直想取她而代之,当初就百般询问过店里的稀罕香料是哪里来的,私下里更是没少跟踪调查她,只是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能摸到冀州来,真是出乎意料。 “解决他。” 她哑声开口,病痛的虚弱涌上来,她再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却仿佛置身冰窟,冷得厉害…… 她慢慢蜷紧身体,恍然间想起来好像有人用很温暖的怀抱抱过她,可是谁来着…… 虞无疾翻身坐了起来,心头烦闷的厉害,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能睡好,今日也是如此,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半宿,心头却一直不得清净。 他索性起身,想去练练剑,动作间一条染血的布带却悄然落地。 他低头看了一眼,半晌才弯腰捡起来,心头却是叹息了一声,陆英啊陆英,你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你真的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待你…… 他重新将布带压在枕头底下,可刚收回手,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单达匆匆拿着丰州传来的密信进了门:“主子,这下您可以放心了,那人不是陆姑娘。” 虞无疾诧异开口:“哦?丰州来信了?” “是,咱们的人按照吩咐,在丰州城外严密监视,为了防止她们乔装打扮,选的还都是眼力极好的弟兄,没瞧见她们进城,应该真的是南下了。” 单达一口气说完,神情轻松了些,“倒是周王两家的人都露面了,通过丰州出了关,咱们的人远远盯了两天,的确有人暗中跟了上去,想来是朝廷的人。” 虞无疾沉默下去,事情会变成这样,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事情和陆英没有关系,那就再好不过,毕竟那条商路在谁手里,谁就不会有好下场。 “取纸笔来。” 他随口吩咐,既然周王两家已经进入了朝廷的视野,他也该写个奏折了。 单达连忙去取了东西来,虞无疾提笔就写,可在墨色落下的一瞬间,他陡然想起来一件事:“如果陆英是南下,为什么连月恒也瞒着?” 单达被问得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兴许就是忘了说?” 虞无疾神情变幻不定,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 可他仍旧提笔写了折子,交由单达送回了京城。 “陆家的事你再去查查,若是当真没问题,就把人撤了吧。” 他随口吩咐,却又想起了那染血的布带,随即便想起了那个给陆英看诊的大夫…… 陆夫人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他心头一阵烦躁,挥挥手将单达遣了下去。 单达见他脸色难看,也没敢多留,匆匆就退了出去,却没打算歇着,夜半时分,正好翻墙,想查陆家的事去拨云居翻翻不就知道了? 他没骑马,一路沿着墙角直奔陆家,随即翻进了陆家的高墙。 这个时辰,拨云居里竟然还点着灯,院子里有下人值守,虽然看着不起眼,但看那走路姿势,竟也像是练家子。 他嘴角一咧,笑了起来,防守得这般严密,里头一定有东西。 他绕到后头,悄然翻窗进去,仗着功夫好,并没有惊动前院的人,可在陆英屋里一通翻找过后,却一无所获。 那些账本里记的都是些寻常东西,完全和商路搭不上边。 她出现在那个名单里,应该真的是凑巧。 他翻出院子,打算回去找虞无疾复命,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却忽然出现在眼前,他连忙跳上树梢藏了起来,然后便眼睁睁看着那人在拨云居后门前停了下来,然后刨开土埋了什么东西进去。 好奇心上来,他等人走了就将对方埋的东西刨了出来,却在看清的一瞬间,脸色变了。 “大爷的。” 他低骂一声,虽然猜到了深更半夜没好事,可他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脏东西。 那是个布娃娃,后头写着个生辰八字,虽然不知道是谁的,但既然是在拨云居门口,那大概率就是陆英的。 他抬脚就朝那小贼追了上去,却眼睁睁看着对方进了陆家正堂,被烛光一照,他才认出来这是个熟人,正是前几天他假借虞无疾之名,给了不少东西的陆家五姑娘。 亲姐妹,用这种脏手段? 他脸色发青,虽然心里已经厌恶极了陆英,可不代表他就觉得别人这么对付她是对的。 “怎么样,东西放好了吗?” 另一道声音响起来,单达侧头看去,就瞧见了另一张眼熟的面孔,苏玉。 “放好了,娘,这样真能克死她吗?” “放心,”苏玉胸有成竹,“这可是司马家陈姨娘教我的法子,有用得很。” “那要是拨云居那群人闹起来……” “怕什么?” 苏玉冷哼一声,“她哪次出门不得带点伤?这次死了也是顺理成章,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单达听得眉头紧皱,这陆家都是什么人呐? 一个好人都没有。 他转身就要走,一声爆喝却骤然响起:“你们两个干了什么?!” 第72章 真的是她 那声音携裹着怒气,别说苏玉母女了,连单达都被吓了一跳,他连忙转身,就见陆父气势汹汹地自后头绕出来,抬手就给了苏玉一巴掌。 “贱人,谁让你这么干的?!” 苏玉被打得歪倒在地,顿时哭嚎起来:“你竟然打我?你竟然为了陆英那个贱人打我?我还不是为了承业!” 单达不可思议地看着苏玉,这人脑子被驴踢了吧?陆长清好歹也还是陆英的生父,她谋害了人,竟然还敢理直气壮? “蠢货!” 陆父怒骂一声,“你以为我为什么纵着她?不就是因为她手里还有东西吗?现在杀了她,你是想毁了整个陆家吗?!” 苏玉被骂得愣住了,偷听的单达也越发不可思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这是亲爹能说出来的话? 虽然陆英的确对陆父不怎么尊重,那样乖张算计的脾性也不讨人喜欢,可陆长清也不能这样吧? 他这边震惊不已,陆长清嘴却没闲着,他仍旧在怒骂:“别人不知道陆家是怎么立足的,我还能不知道?靠的根本不是这些铺子,陆英手里还握着最重要的东西,这个白眼狼,我生她养她这么大,竟然防贼一样防着我。” 他怒不可遏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若不是这些年我一直没打探出来,就凭她屡次忤逆,我能让她嚣张到现在?你这个蠢货,竟敢擅自动手!” 他抬腿又踹了苏玉一脚,这次苏玉却不敢哭了。 单达目光森冷地看着陆长清,拳头握得咔吧作响,忽然就理解陆英为什么对这老王八那种态度了,她又不傻,难道感觉不出来他的敌意吗? 虽然心里对陆英厌恶至极,可这一刻,他却还是生出了一丝怜悯。 陆静柔上前拦住了陆长清:“爹你息怒,我这就去把东西刨出来,娘和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个内情,我刨出来就没事了。” 陆父这才哼了一声,朝苏玉骂道:“还不起来?” 苏玉从地上爬起来,陆静柔连忙去扶她,却被她泄愤般掐了两把,疼得她眼底都有了水光,却没敢喊,倒是苏玉顶着一张肿脸讨好地凑到了陆长清面前。 “老爷息怒,我实在是不知道,陆英手里的到底是什么?陆家的东西,怎么能在她一个女儿手里?合该交给承业啊。” 陆长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那还真不算是陆家的东西,也不知道陆英是怎么摸索出来的路子,每次出去再回来总能带些稀罕物件,那才是陆家立足的根本。 可话说回来,陆英是他的女儿,那对方的东西不管怎么得来的,那都能算是他的,他想给承业,陆英没有反对的资格。 这般想着他又理直气壮了起来:“说了你也不懂,你只管等着,我已经查到了冀州,很快就能摸清楚她走的那条路,从谁手里买的货。” 苏玉面露不屑,指望陆长清?那还不如指望陆夫人呢。 单达却是愣在了原地,冀州? 如果陆英是南下,为什么会途经冀州? 这根本不合理,除非…… 他心头狂跳,先前被压下去的猜测疯狂冒头,还真是歪打正着,看热闹而已,没想到让他听见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还不去把东西刨出来?”屋内苏玉呵斥了陆静柔一声,“没点眼力见,跟个死人一样,一点都比不上你兄长。” 陆静柔低头应了一声,转身朝拨云居去了。 单达回神,连忙加快脚步,先一步将东西放了回去。 眼看着陆静柔拿走了布娃娃,他又回了正堂一次,本想偷偷翻找一些私密,没想到找出来的都是些乱七八糟,一点正经有用的都没有,更是没有一个字的记录是关于陆英手里那样东西的。 找到后来,内室更是传来了不堪入耳的动静,他听得浑身恶寒,狼狈地退了出去。 等回到使衙署的时候,天边已经发白,虽然心里着急,可顾及着虞无疾可能还在睡,他没敢吵嚷,只靠着门坐了下来,打算打个盹。 房门却忽然被人从里头拉开,虞无疾抬脚走出来:“怎么在这里睡了?” 单达连忙跳起来,语气难掩激动:“主子,陆家真的有问题。” 虞无疾脸色一凝,声音不自觉沉了下去:“找到什么了?” 单达声如洪钟:“什么都没找到!” 虞无疾一滞,侧头看过来,眼睛不自觉眯了一下。 单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连摆手:“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是属下没在拨云居找到东西,但是在陆长清那里听到了一个秘密。” 他简单将陆长清的话说了,“每次陆姑娘出门,他都派人跟着,虽然不知道陆姑娘的具体路线,但能确定陆姑娘去过冀州。” 冀州? 虞无疾不自觉攥紧了拳,如果陆英去了冀州,那就不可能是南下。 可如果是北上,她为什么没有从丰州出关? 莫非早就猜到了? 但她才双十年纪,怎么可能远见至此? 可似乎,这般多智谨慎,才像是能打通商路的人。 虽然没有多余的证据,可主仆两人,却已经在心里偏向了陆英。 “主子,”单达低声开口,“那奏折是不是追回来?” 虞无疾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单达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色顿时变了:“主子,您可要想清楚,万一真的是陆英,您这可就是欺君……” “没有人会知道。” 虞无疾打断了他的话,声音虽淡,却十分坚决,单达听得直叹气,有心劝两句,却又想起来陆家那一家子,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罢了。 “属下这就去查陆家的铺子。” 他转身要走,虞无疾却忽然好奇起来,“你怎么会想到去查陆长清?” 第73章 险象环生 单达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闪过尴尬,如果说他刚好撞上陆英的庶母和庶妹想用巫蛊术害她,会不会太像编故事了? 他犹豫起来,陆家纵然是阴狠无情,可陆英算计虞无疾的事却不容抵赖,他们要的只是陆英的商路,实在是不该和这样的人有太多纠缠。 “属下就是没在拨云居找到东西,想着试试,才去了趟正堂。” 虞无疾没多想,点点头将他遣了下去。 陆英…… 还真是孽缘,原本只是瞧她顺眼,才和她亲近几分,没想到后面生了这么多事出来,甚至连商路都能和她扯上关系…… 虞无疾坐在门槛上,抬手揉捏着眉心,单达之前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 如果最后确定是陆英,他要怎么再次靠近她? 一道清脆却笃定的声音忽然在脑海里响起—— “我的话真心实意,为何要反省?” “我倾心于他,为何误我?” 虞无疾揉着眉心的手加了几分力道,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把陆英的冲动之言记得这么清楚。 陆英啊陆英,难道非要如此吗? 天色彻底亮了起来,陆英打开窗户看了外头一眼。 因着冀州发现了跟踪的人,他们在代郡也没敢多停留,一路自凉州出了关,才在关外的一家胡人客栈住了下来,此时自窗户里看出去,窗外一片荒芜寂寥,看得人心里都悲凉了起来。 她却没有关窗,只那么看着。 日升端了药进来:“姑娘,该喝药了。” 陆英收回目光,刚要开口,两声咳嗽却先溢了出来。 日升忍不住咬牙,若不是陆长清添乱,她们本该在代郡休养几日的,总不至于让陆英这热症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月。 她都怕陆英会被烧傻了。 “既然已经出了关,替我给乌丸亲王下个帖子,请他来见一见。” 陆英一边喝药,一边吩咐,那药其实极苦,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日升有些为难:“姑娘,好歹再歇两天。” “周王两家已经先我们一步出了关,若是不尽快,只怕是乌丸这边的东西,我们就拿不到了。” 三十六部族之间也有互市,乌丸的人能买到大周人买不到的东西。 日升蹙眉:“若不是姑娘你有意引导,周王两家根本到不了乌丸的地界,更别提和他们交易,他们怎么能把姑娘你撇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陆英又咳了一声,动作间牵扯到了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可她的声音却并无波澜,“乌丸定然是要为部族考虑的,岂能简单以信誉作保?” “好吧,我这就去写。” 日升叹了口气,亲自去送了帖子,乌丸的亲王格勒接到信,当即便跟着她一起来了。 当初是陆英说服他们和大周交易,也是她让他们对大周的商户有了信任,他们对陆英很感激,可生意和人情,不能混为一谈。 所以今天,他是来拒绝陆英的交易要求的。 陆英可以如同往常一般穿过乌丸,继续去其他部族,但乌丸部的货,他们决定给周王两家。 陆英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神情不对劲,却并未拆穿,只让人送了酒菜来。 格勒连连摆手:“不必了,沈姑娘,本王带了上好的马奶酒,这烈酒在马奶酒中可是很难得的。” 陆英出门在外,化名是沈。 日升脸色却有些不好,陆英这一路上光喝药了,饭都没正经吃几顿,只怕这酒喝下去要出事。 她上前要拦,却被陆英看了一眼。 按照三十六部的规矩,拒绝了马奶酒,就是看不起对方,那是要结仇的。 “多谢亲王。” 她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烈酒入喉的瞬间,胃囊便是一阵痉挛,她攥着指尖强行忍下,不露分毫端倪。 见她喝了下去,亲王这才开口:“沈姑娘可听说了?最近乌丸可热闹不少,前些日子,还有居定侯的姻亲来了我乌丸,要的东西和姑娘你要的,竟然一样。” 乌丸人不擅长打机锋,格勒一开口便将来意摊开了。 日升没想到真的让陆英猜中了,她冷斥一声:“所以亲王殿下这是想背弃朋友了?” 格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这件事的确是乌丸对不住姑娘,但乌丸想要生存,那人给的价格虽然不如姑娘你高,可他身后有朝廷高官,是有依仗的,我们需要的很多东西,需得朝中高官帮衬,才能送出关来。” 陆英微微一顿,依仗……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忽然漫上来的难堪压了下去,再抬眸时神情平和冷静—— “亲王的难处我明白。” 她不疾不徐,仿佛对乌丸的背弃毫不在意,只将烤羊往前推了推:“亲王尝尝吧,这是特意为阁下点的。” 格勒没有推拒,割下一块羊肉塞进了嘴里,却随即就吐了出来:“哪里来的厨子?做得这般咸?” 陆英垂眸低笑:“许是先前我用盐做了店资,店家一时高兴便失了手。” “高兴也不能……” 格勒开口抱怨,却只是说了几个字,话音便猛地顿住,盐?做店资? 大周盐价日高,盐的确能当钱用,但问题是,大周关隘查验严密,根本不许百姓带盐出关,以至于关外众部族只能守着一个盐水湖过活,每年为了谁能多取一些水制盐,总要发生几十场血战。 可现在,陆英却慷慨到拿盐做店资。 “你……” 他激动的手都在抖,却强行将声音压了下去,“你手里有盐?能带出关来?” 陆英仍旧维持着淡笑:“关乎性命的机密,我只能告诉我的朋友,独一无二的朋友。” 乌丸显然听懂了她的意思,脸色变幻不定起来。 独一无二的朋友,这是要乌丸日后只和陆英交易,也只允许陆英穿过乌丸北上,事情太大了。 “此事我无权决断,须得上报单于,请姑娘给我些时间。” “那我静候佳音。” 她起身,送格勒亲王出了门,等对方的背影一消失,她立刻扶着门框吐了出来。 一路颠簸,加上食水少进,她这一吐几乎要将胆汁都吐出来,日升连忙扶住她:“这般背信弃义的小人,姑娘何必给他面子?” 陆英擦了擦嘴,自己站直了身体,神情凝重:“去准备,今天夜里就会有人袭击。” 日升眉心一拧,袭击这种事常有,但现在还早吧?她们有盐的消息还没散出去呢。 她刚要开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是乌丸?这群王八蛋想吃白食!” 第74章 回程 夜色如同幕布一般眨眼间便席卷整个关外,陆英蜷缩在床榻上,许是关外气候变化太快,她只觉得浑身都冷,索性将被子裹在了身上。 床头的矮柜上放着一盏温热的奶茶,是店家送来给她暖身的,忽而,那平静的杯盏里泛起涟漪,随即整座客栈都跟着震动起来。 不速之客来了。 随着一声巨响,有人踹破客栈大门冲了进来,密密麻麻,如同蝗虫。 “把所有的盐都找出来!” 一声厉喝飘进屋内,陆英仿若未闻,仍旧蜷缩在被子里昏昏欲睡,可随即窗户便乍然崩裂,三四道影子跳进来,合围之后迅速朝她逼近:“老老实实把盐交出来,我们饶你性命!” 巨大的杀气掀起凉风,奶茶的涟漪越来越深,越来越密,片刻后,随着一阵重物落地的闷响,一点殷红飞溅而来,啪的一声彻底搅乱了那盏奶白。 陆英这才睁开眼睛:“萧大哥,你又弄脏了我的奶茶。” 黑暗中人有低声道了歉,将三具一剑封喉的尸身从窗户里扔了出去,随即一碗干净的奶茶被换了过来,陆英裹着被子靠坐起来,捧着奶茶慢慢的喝。 楼下很快响起厮杀声,闷雷一般在四面八方炸响,她动都没动,仍旧低头喝那奶茶,等杯盏见了底,她才轻叹一声:“还是关外的奶茶香醇。” 她轻轻放下碗,碗底与桌面的清脆碰撞声仿佛一个信号,几乎是同时,厮杀声就停了下来,随即是上楼的脚步声,日升一把推开门:“姑娘,解决了,果然是乌丸那群王八蛋。” 她在对方身上发现了乌丸的图腾文身。 “要不,把人头割了,给他们送回去。” 日升咬牙开口,气得眼睛发红,这乌丸真是王八蛋,先是仗着陆英在朝中无人撑腰就卸磨杀驴,现在他们更是想明抢。 若不是还想继续从陆英手里拿到盐和别的东西,只怕是今天他们根本不会想留陆英性命。 一群小人! “何必生气?” 陆英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再给我端碗奶茶来。” 日升一边生气,一边手脚麻利地又给她倒了一盏奶茶,递到陆英手里的时候,她才察觉到对方体温不对,她连忙摸了下陆英的额头,脸色瞬间变了:“你又发热了!” 陆英恍然:“怪不得这么冷。” 日升柳眉倒竖,被陆英气得变了脸,她到底是对自己多不上心,连发热都没察觉! “大夫!” 她喊了一声,携裹着薄怒的动静吓得随行众人都在原地僵了一瞬。 陆英低咳一声:“不妨事,莫紧张。” 日升垂眼看着她:“姑娘安生些喝奶茶吧。” 陆英:“……” 日升好凶。 她咳了一声,无奈地低头继续去喝奶茶,等大夫上来给她诊了脉,又在炉子上熬了药,众人这才提起之前的话题。 “依我看,乌丸不可交,索性设个计,灭了他。” 日升“铎”的一声将匕首扎在地图上,正正横穿了乌丸两个字。 陆家的老掌柜吞了下口水,他要怎么告诉日升,他们是商户,商户怎么能整天打打杀杀呢? “姑娘,不妥吧?” 老掌柜哆嗦着开口,平乐寨的人的确勇猛,可乌丸那是一整个部族啊。 日升斜睨过来,目光仿佛要吃人,老掌柜没敢再言语。 陆英咳了一声,本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咳嗽竟真的涌了上来,日升连忙给她顺了顺背。 陆英仍旧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气息,声音也哑了下去:“的确不妥。” “姑娘?” 日升脸色难看,陆英安抚地抓住她的手,“我们毕竟还要往后头走的,若此时设计剿灭乌丸,后头的路会更难走,要从大局考虑。” 日升沉默,陆英说得对,只是这个委屈,就这么受了吗? “人毕竟已经都死在了我们手里,威慑已经给了,的确该消停了。” 陆英摁了摁因为咳嗽而发疼的胸腔,抬眼看向日升,“也不算委屈。” 日升叹了口气,陆英还病着,她竟还要对方来安抚她。 “都听姑娘的。” 她低声开口,陆英笑了笑,本想再安抚她两句,意识却昏沉起来,就这么又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一晃两个月,北上之行告一段落。 此行也算收获颇丰,只是陆英并没能高兴起来,不管是平乐寨的人还是陆家的伙计,都有损伤,尸身不好长途运送,只能就地焚烧。 那火点起来的时候,她就窝在车厢里静静看着,其实这种事应该习惯了,每次来都会失去几个弟兄,可她心里仍旧空荡荡地疼。 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 可似乎也不必太悲痛,因为说不定哪一天,她也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们都是一样的。 火势慢慢熄灭,底下人收好了骨灰,记好姓名,装进了后头的马车里。 车轮滚动声里,他们自凉州进关,穿过代郡,回到了兖州。 平乐寨的人带着自家兄弟的骨灰和货物,先行一步回了齐州府,陆英则停在兖州等着南下的陆家商队回来,汇合后才进了青州地界。 这次带回来的货物,她仍旧按照以往的惯例,只在身边留了一小部分,她会亲自将这些东西带回齐州府,虽然会带来些麻烦,但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是陆家商号的颜面,也是她向上结交的本钱。 安德城门慢慢在眼前清晰,陆英打开车窗,遥遥看了一眼。 以往每次走到这里,她都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又活着回来了。 可这次,她心里却半分欢喜也没有。 穿过安德城,就是齐州府,而虞无疾就在那里。 她神情怔怔,久久收不回目光。 “姑娘,”似是察觉到陆英的心情有异,日升低声提议,“不如在安德城修整几日吧?” 陆英被惊动回神,指腹无意识地摸了下腰间的匕首,沉默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不了,走吧。” 那么多陆家伙计的骨灰还在车上,没把那些人送回他们家人身边,她怎么安得下心修整。 虞无疾……见就见吧。 第75章 陆夫人病重 B马车穿过安德城,进了齐州府。 已经有陆家伙计得了消息,前来迎接,有些人是为了接货物,有些人是为了接骨灰。 哭嚎声中,有人被扶过来朝陆英道谢,哪怕对方已经哭得全身颤抖,却仍旧砰砰磕头,谢她给了家里那么多抚恤银,让他们没了顶梁柱,也仍旧能活下去。 陆英连忙弯腰将人扶起来,手背却是一痛,她低头,就瞧见一个小男孩咬住了她的手,那孩子不过八九岁大,眼底却是狰狞地恨意:“坏女人,你还我爹,你还我爹……” 正磕头道谢的妇人脸色煞白,抬手就抽打起那孩子来:“松口,你这个死孩子,你胡说什么?谁不知道出去的人都是自己愿意的?怎么能怪东家?你给我松开!” 每次出门,陆家的伙计都是自己报名的,明知道会回不来,可还是会有数不清的人想去,世道艰难,他们活着或许养不了家,但若是死了,陆英就一定会替他们养。 可那孩子却倔得很,死活不肯松嘴,甚至还越咬越用力。 下人们连忙凑过来,却不敢去拉拽,只能不停呵斥那孩子。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捏开了那孩子的下巴,一把将他推开。 孩子顿时哭叫起来,被妇人一把拽到了身后。 眼看着陆英的手背鲜血淋漓,那妇人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砰砰朝陆英磕头求饶:“东家对不住,孩子不懂事,求您看在他爹的份上,放过他吧……” 陆英的注意力却都在刚才伸过来的那只手上,她不敢扭头去看,逃避似的弯腰将人扶起来,她定了定神:“无妨,回去吧,好生把人安葬了,日后若有任何问题,只管来陆家。” 那妇人如蒙大赦,连连弯腰道谢,拉着孩子快步走了。 日升连忙摘了水囊给她冲洗伤口,心疼地咬牙:“这小兔崽子。” 陆英却没开口,深吸一口气才转身看过去,果然是他。 虞无疾。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不值得……” 冷漠的话语伴着那双冷漠的眼睛浮现在脑海里,陆英指尖发凉,可却并未躲闪,虽然当时那股火辣辣的难堪还残留在心里,可她已经逃避过一回了,不可以再躲。 不就是被嫌恶吗,又不是没经历过,亲爹那么对她,她不也过来了。 她挣开日升的手,屈膝见礼:“见过少师。” 虞无疾静静看了她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她那被咬的渗血的手上:“先处理一下吧。” 语气一如既往地疏懒清淡,若不是见过以往他的亲近模样,陆英定然听不出这话里的疏离。 可她偏偏,见过。 “小伤,不妨事,少师有什么话,直说吧。” 她倒是清楚,对方来这里不会是为了接她,兴许是那天算计他的事还没完,还想再给她个教训或者警告;最好的结果就是他有正经事找自己帮忙。 但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所以陆英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虞无疾却沉默了,深深看她一眼才侧了侧身,示意她看不远处的车驾:“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陆英蓦地想起那些漆黑的夜里,有人接送的日子,那仿佛被当场宝贝一样呵护关切的感觉,鼻梁控制不住地一酸。 她不大明白自己这是发什么疯,却是好一会儿才忍下那股酸涩,原本她是该拒绝的,可想着虞无疾兴许是有什么话要私下里说,所以犹豫片刻,还是朝车驾走了过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男人就站在车驾旁,垂眼静静看着她。 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是不是被他察觉到了。 “上去吧。” 男人的手伸过来,如同往常那么多次一样,可陆英知道,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她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渴望,抬手握了上去。 明明云霄楼里的虞无疾冷酷得让人心寒,可此时看见他,陆英脑海里想起来的,却都是往日他对自己的好。 人真的是,记吃不记打。 虞无疾的车驾十分宽敞,只是内里并不如外头那般奢华,一眼扫过去,甚至连软垫都没有,稍一颠簸,就会撞到车厢,但陆英顾不得这些小节。 “少师想说什么?” 她开门见山,紧紧攥着指尖,“直说就是,不必迂回。” 虞无疾侧头看过来,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刚巧路过,送你回去。” 停顿片刻,再次开口,“别多想。” 可这三个字,听在陆英耳朵里却像是个巴掌,多想…… 是在讽刺她之前的自作多情吧? 指尖攥得更紧,手背上被咬出来的伤口崩裂得越发厉害,她却浑然不觉。 一方帕子忽然递了过来,陆英指尖动了动,却还是摇头拒绝了:“不用了。” “包扎一下伤口吧,” 虞无疾顿了顿,再开口时还是那副不冷不淡的语气,“血滴到车上了。” 陆英一滞,慌忙垂下头,这才看见伤口上的血果然正淅淅沥沥地往下淌,车底已经积了一小滩。 她指尖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却仍旧没去接那方帕子,只声音发哑:“明日,我赔少师一驾车。” 虞无疾没再开口,却也没将帕子收回去,只随手搁在了座板上。 车厢内气氛憋闷又压抑,陆英有些喘不过气来,眼见外头路过了一家陆家商铺,她连忙喊了停:“就到这里吧,我去铺子里还有些琐事。” 虞无疾目光自她手上一扫,静默片刻才开口:“停车。” 马车慢慢停下来,陆英连忙下了车,头都没敢回,等马车走远,她才扶着铺子的招牌干呕了两声,在关外的这些日子,她时常发热,又总喝酒,似是因此糟蹋了肠胃,偶尔吃错东西或是路上颠簸一些,便会控制不住的呕吐。 好在这番丑态,没有暴露在虞无疾面前,不然她可真是…… 浑身的血液似是又要烧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虞无疾的脸从脑海里逼了出去。 日升骑马追上来,见她停在路边连忙勒住了缰绳:“姑娘?你怎么在这?姓虞的把你扔下了?” 陆英摇摇头,并不愿意多说:“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日升体贴地没再多问,招呼商铺里的伙计赶了驾马车出来,这才赶着马车往回走,路上想起来什么,从包袱里翻出个狼牙来,要往陆英手上戴。 “柔然可敦送的这个护身符,还真是送对了,听说还是他们的天神赐过福的,姑娘你日后戴着吧,离那些人远一些。” 陆英压下心头被招惹起来的憋闷,看着那狼牙摇了摇头:“还是留给母亲吧,她的身子比我弱。” 提起陆夫人,她忽然间很想很想见她。 “快一些。” 她催促一句。 日升原本还想劝她,此时却不好再开口,只能催马疾行,可刚到陆家门口,就瞧见有人进进出出,全都一脸凝重,她一把薅住其中一人:“你是何人?这是怎么了?” “我是大夫啊,陆夫人病重,我自然是来看诊的。” 第76章 内情 日升一怔,陆夫人病了? 她连忙回头,唯恐陆英因为这消息受到惊吓,可一转身却瞧见陆英已经下了马车,显然是听见了大夫刚才的话。 “怎么回事?母亲怎么了?” 陆英声音沙哑又急切,说话间快步走了过来。 大夫显然认识她,看清她脸的瞬间浑身微不可查的一抖,慌忙低下了头:“我等才疏学浅,没诊出病因,只知道陆夫人的脉象不好,食水不进,是病入膏肓之症,陆姑娘不如去京城请太医试试吧。” 撂下这句话,那大夫忙不迭转身就走。 陆英脸色煞白,呆站在原地,片刻后浑身一抖,骤然回神:“母亲……” 她抬脚大步往里走,可这噩耗来得太过突然,她又重伤未愈,身体虚乏,没走两步就要往地上栽,日升连忙扶住她:“姑娘,小心。” 她环着陆英的腰:“姑娘冷静些,夫人虽说是体弱,可这些年也没有大的病灶,说不得是庸医误诊。” 陆英咬了下舌尖,强行用疼痛维持了理智,只是手脚仍旧止不住地发冷。 “你说得对,母亲还是康健的……去,把平乐寨的大夫请过来,让他乔装入城,亲自为母亲看诊。” “是。” 日升答应一句,却仍旧喊了下人来照料陆英,这才转身出门。 可情急之下,陆英却根本什么都顾不上,哪怕脚下发软,走得跌跌撞撞,也仍旧一步步朝北苑去。 半路上遇见了来迎接她的月恒,主仆两人一见面,却连欢喜都来不及,就提起了陆夫人的病。 “母亲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什么会病重?” 月恒脸色复杂,张嘴似是要说什么,可又难以启齿的闭了嘴。 陆英没有耐心等她开口,见她不说话只当是情况很不好,脚下又是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月恒连忙和下人将她搀扶起来,这一碰陆英她才瞧见她手臂上多了条伤,虽然已经结了痂,却新鲜得很,不会超过两个月,这次北上,应该又是经历了一番恶战。 “姑娘别急,夫人不会有事的。” 她低声劝了一句,可惜陆英根本听不进去。 虽然陆家姐妹众多,她也有父亲叔伯,可她真正的亲人,只有陆夫人一个。 如果她出了事…… 陆英不敢想,只是越走越快,眼睛里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北苑的大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母亲!” 她推门冲了进去,陆夫人正躺在床榻上,脸色灰白,呼吸微弱,竟真的是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猛地一晃,月恒连忙扶住她。 “姑娘小心。” “母亲。” 陆英顾不上自己,跌跌撞撞跪倒在床榻前,颤抖着抓住了陆夫人的手,“母亲……” 不要出事,我只剩你了…… 她紧紧抓着陆夫人的手,半分都不敢松开。 “英儿……” 陆夫人颤巍巍睁开眼睛,陆英险些喜极而泣:“母亲,我在。” 陆夫人艰难地反握住她的手:“母亲怕是不行了,你一个人……日后可怎么办啊?” “母亲,不会的,你别说这种话。” 陆英疯狂摇头,她不信母亲会出事。 她慌忙将那颗狼牙拽下来系在陆夫人手腕上,“不会有事的,这是赐了福的平安符,母亲你不会有事的……” 陆夫人哀哀切切地看着她:“英儿,母亲没有别的念想,就想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夫家爱护,娘家撑腰……” 陆英摇摇头:“母亲,我不需要那些,你好好的就够了,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你别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陆夫人没开口,倒是一直坐在不远处的陆父叹了口气:“整个齐州府的大夫我都找遍了,可没有一个人能治。” 陆英不相信他,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陆夫人:“母亲,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能医治你的大夫。” “我相信你……” 陆夫人颤微微开口,说话间温热的手反握住了陆英那冰凉的指尖,“可是英儿,你别让娘死不瞑目,你别和你爹,别和承业争了,安安稳稳的成婚生子,好不好?” 若是以往,听见这话,听见那个“争”字,陆英必然已经被激怒了,可此时此刻,她却根本顾不上了。 她只想让母亲好起来。 “母亲,我们先养好身体,只要你好起来……” “你答应我,”陆夫人骤然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指甲深深抠进陆英手背上那被孩子咬出来的伤口里,“你答应我,好不好?别让母亲死不瞑目。” 手背尖锐地疼了起来,可陆英心头却更疼,母亲会死吗? 如果她答应,母亲会好起来吗? “母亲,我……” “大夫来了!” 日升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陆英的话,她骤然从绝望惊惧中回神,连忙让开了床边的位置:“快来给母亲看看,母亲,这是我南下带回来的大夫,是杏林圣手,他一定能治好你。” 陆夫人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慌忙看了陆长清一眼。 陆长清上前拦住了大夫:“陆英,别再打扰你娘了,让她清清静静的走吧。” “住口!” 陆英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你在胡说什么?母亲好好的,怎么可能会走?大夫,快给母亲诊脉!” 大夫连忙上前,陆夫人却忽然尖叫一声:“我不看大夫,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陆英茫然又无措:“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上前想要查看,混乱中却被陆夫人尖锐的指甲划破了颈侧,她却浑然不觉,仍旧要过去,一只手却拦住了她:“姑娘,先别过去了,奴婢有话和你说。” 是月恒。 “不急在这一时,母亲她……” “很着急。” 月恒语气笃定,眼底甚至带了恳求,“奴婢以性命担保,夫人不会有事,请您跟奴婢出去。” 陆英愣住,月恒不是大夫,她怎么可能会知道陆夫人有没有事? 可她也知道,月恒不是会无的放矢的人。 “非得现在说?” 月恒点点头,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出了门,陆英焦灼的胸腔里仿佛有火在烧—— “到底是怎么……” “嘘,”月恒轻轻在唇前竖起了一根手指,“有些话奴婢不能直说,请您就在这里听一听,只要您听见,就什么都明白了。” 陆英愣住,一股不好的预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第77章 人心难测 o眼见人都出去了,陆夫人这才放松下来,捂着胸口大喘气:“英儿怎么还带了大夫回来?” 陆长清皱眉:“这个不孝女,怕不是看出来了你是装的。” “不能吧?” 陆夫人讪讪否认,“英儿方才的担心不像是假的。” 她摸了下手腕上系着的狼牙,颇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孩子,谁家的护身符是这种东西? 该是檀木或者沉香木才对,她这是不用心,还是被人骗了? 可到底是陆英送的,她便仍旧带着了,只是脸上忍不住露出忧虑来:“老爷,这可怎么办?英儿身边的大夫定然不听我们的,若是被他拆穿……” “你怕什么?你是她亲娘,她若是敢说什么不孝的话,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怕她不退让。” 一窗之隔,陆英僵立在原地,母亲没有生病? 刚才就有的预感,此刻得到了证实,她却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冷得发抖。 她的母亲……用她自己的身体,做筹码算计她,威吓她…… 不,不可能的,那可是她的亲生母亲,她不可能那么对她的…… “姑娘,你还好吗?” 月恒担心地看着她,陆英张了张嘴,喉间却是一阵胀痛,竟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姑娘,你别吓我。” 月恒紧紧抱住她,“对不起姑娘,我不该让你直接听的,可我怕你不信,对不起,对不起……” 陆英没有反应,只是呆站在原地。 直到屋内再次响起陆夫人的声音—— “老爷,这次怎么忽然改主意让我装病了?先前不是说让我假装悔改,先护着她吗?” 假装悔改? 短短四个字,却如同四支钻心箭,直刺陆英胸口,疼得她浑身发抖。 “母亲有你一个女儿就够了……” “以后什么都不求,就只守着你……” 言犹在耳啊,原来只有她自己当真…… 这个玩笑,太大了…… 她捂住胸口,不受控制地佝偻了腰,月恒紧张地看着她:“姑娘?你怎么了?” 陆英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话来。 可她能怎么样呢?不过是被骗了一回而已,能怎么样…… 刺痛却在心口不停加重,蔓延。 有些疼…… 屋内两人的交谈还在继续,“让你那么做,是为了打探消息,可你打听出了什么?” 陆长清的声音忽然拔高了起来,带着气急败坏,“我派去冀州的人没了消息,肯定是被陆英发现处理了,再讨好她也没用,还不如用这一招试试,偏你是个废物,陆英当着你的面离开齐州府,你竟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是我无用,”陆夫人讷讷认错,又有些不忍,“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陆长清拍了下桌子,“你待会儿想法子,逼陆英把她南下的路怎么走,货怎么买都说出来,这次周王两家带回来的货,你知道卖了多少钱吗?要是能掌握这条路……” 那么清晰的算计透过窗户传进耳朵里,陆英捂着胸口笑起来,都听到这里了,再不露面就没礼数了。 她抬手推开了房门,“有什么话,不妨当着我的面说吧。” 正在商谈的夫妇二人都被唬了一跳,瞧见是陆英后,脸色瞬间变了,呆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反应,连陆夫人震惊之下都顾不得自己在装病,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陆英侧头朝她看过来,明明刚才心头还是一片愤怒,此时眼底却控制不住地滚烫起来:“母亲啊……” 声音嘶哑,似哭如诉。 陆夫人连忙为自己辩解:“英儿,母亲也是逼不得已,也是为了家中和睦……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陆英只觉喉间一阵腥甜,理解? 她拿什么理解? 家中和睦? 她不是这个家里的人吗?家中和睦难道只是让这父子二人满意吗? 她又想笑了,可发出来的声音却嘶哑嘲哳,刺耳的厉害。 她又强行忍了回去:“你们想要的我已经知道了。” 陆夫人面露期待:“那你……” “放心,”陆英声音极轻,却无比决绝,“毁了,我都不会给你们。” 她转身就走。 陆长清勃然大怒:“孽障,你给我站住!” “你不作孽,” 陆英猝然转身,厉喝出声,“哪来的孽障?!” 那怒气,压抑克制到了极致,仿佛要凝成实质一般,生生骇的陆长清再没敢言语,可他并不甘心,只好压低声音催促陆夫人:“我刚才怎么教你的?快啊!” 陆夫人有些慌乱,她倒是记得陆长清刚才的话,一哭二闹三上吊,可这时候有用吗? “陆英孝顺,肯定有用,这次也不要别的了,你就让她把南下带回来的货交给承业。” 陆夫人一咬牙,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抵在了颈侧,陆英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母亲,你干什么?” 陆夫人咬了咬牙:“英儿,母亲只想让家中安宁,你把这次南下带回来的东西交给承业吧,别再和他抢了。” 巨大的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陆英呼吸急促,指尖一阵阵发麻。 抢,又是这个字。 “母亲,你为了陆承业,这般逼我?” “夫人,”日升一直沉默地看着这场闹剧,此时也忍不住开口,“你知道姑娘为了这些东西,经历了多少危险吗?” 那是数不清的算计和厮杀才换来的啊,凭什么要给陆承业? 可陆夫人根本不管这些,她直直地看着陆英:“英儿,母亲就求你这一件事,你答应不答应?” 陆英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每一次吸进来的空气里,都携裹着千钧重担,坠得她直往无底的深渊而去。 “英儿!” 见她迟迟不肯开口,陆夫人也急了,她红着眼睛,满脸地受伤,“在你眼里,母亲的性命还不如那些身外之物吗?你是要逼死母亲吗?” 逼死你……到底是谁在逼谁啊? 你为什么能对我狠到这个地步? 你不是,我的母亲吗? 陆英看着陆夫人,张了张嘴,一口殷红的血被生生呕了出来。 第78章 她不孝 陆英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恍惚间她看见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曾把她抱在怀里的情形。 那时间过得真的太久了,久得好像是个梦。 可能那真的是个梦,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的梦。 “姑娘?!” 日升和月恒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来接住了她,瞧见她口中溢出的鲜血,两人眼底都闪过慌乱。 陆夫人也愣在了原地,她看着陆英口吐鲜血,看着她晕厥到底,满脸的茫然,片刻后才骤然回神:“英儿,你怎么了?” 她要上前,却被日升抬手挡住,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强自克制:“夫人还是别过来了,姑娘现在可经不得你再这么威胁一遭。” 她弯腰将陆英抱起来,吩咐月恒:“去找大夫,咱们自己带回来的大夫还在府里。” 月恒撒腿就跑,日升也抱着人追了上去。 等三人都不见了影子,陆夫人才看着地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后知后觉地慌乱起来,连忙抬脚追了上去:“英儿,英儿……” 她跌跌撞撞冲进了拨云居,大夫已经被找了过来,刚刚给陆英诊完脉:“急怒攻心,姑娘的身子太弱了,先前身受重伤,又受颠簸之苦,本就没有休养好,现在又经了这样一番急怒,心脉受损,若不仔细将养,会落下病根的。” 陆夫人听明白了,不敢置信道:“你是说,她是被气的?” 大夫点头应是。 “这不可能,” 陆夫人却一口否绝,“就说了几句话,多大的事情,怎么就至于气得要吐血?你莫不是个庸医,来这里胡说八道的。” 这话气得日升攥紧了刀柄,险死还生带回来的东西,空口白牙就要带走,更是为了一个屡次陷害陆英的混账,以死相逼,现在陆夫人竟还敢大言不惭的说多大的事情? 她真想让这陆夫人也走一遭那条商路! 她眼神凌厉,月恒和其他丫头也不遑多让。 眼见一屋子的人都这样看着她,陆夫人一阵心慌,嘴边的反驳不自觉咽了下去,只是到底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哝:“这孩子,气性怎么这么大?闹成这样,让我如何自处啊?” “夫人请回吧。” 月恒忍无可忍,抬手要将她请出去,陆夫人这会儿却不愿意走了,陆英毕竟是她的女儿,她如何能不关心,眼下亲眼见她吐了血,怎么放心的下? “我不走,英儿这幅样子,我得守着她。” 她走到床前,想离陆英更近一些,可几个丫头却防贼一样防着她,并不许她靠太近。 “你们太放肆了!” 她呵斥一句,委屈涌上心头,“我是她母亲,难道会害她妈?” 虽然事情变成这样,的确和她脱不了关系,可她也没想到陆英会这般小气,不过是要些东西,竟闹成这样,明明小时候不是这样子的。 她满心抱怨,可在看见陆英惨白的脸色时,还是压了下去,心头一阵阵揪紧。 她是心疼陆英的啊,可她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的成婚生子呢?为什么非要闹得家宅不宁? 她抬手想碰一碰陆英的脸颊,手却被挡住了,日升虽然让开路,让她走到了床前,却没打算让她靠得更近。 “你无礼!” 她厉声呵斥,日升眉眼不动,只当没听见:“夫人心里若是当真还有姑娘,就回去吧,姑娘若是醒了,应当也不想见您。” 陆夫人被气得捂住了胸口:“胡说八道!” “她是我的女儿,”她抖着手指向陆英,“她怎么可能不想见我?她怎么可能这般不孝?” 有那么一瞬间,日升竟完全不想和陆夫人说话了。 陆英这些年,太过包容陆夫人,她心疼她遇见陆长清这样一个自私薄情的男人,所以尽可能的想要弥补她,陆夫人想要什么,她就给什么,陆家出了任何烂摊子,也都是她在兜着。 可做得太多,反倒纵得陆夫人越发自私起来。 她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陆英造成什么伤害。 在她眼里,陆英仿佛一个不知病痛喜怒的人偶,不会疼,不会累,不会怕,更不会伤心难过。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闪开。” 陆夫人果然浑然不觉,态度强硬,她站在床边,目光直直地看着日升。 日升没有回视,可也没有移动分毫,两人陷入僵持。 一声极轻的闷哼声响起,两人都被惊动,朝床榻看了过去,陆英果然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睛。 陆夫人连忙扑过去:“英儿?你怎么样?” 看清陆夫人那张脸之后,胸口再次涌上来一阵剧痛,陆英强忍着没再让自己再吐血,将那股剧痛生咽了下去,只朝陆夫人摆了摆手。 陆夫人还以为她是要来抓自己,连忙又往前凑了凑,可要抓住陆英手的时候,对方却避开了她,声音沙哑,有气无力:“你回去吧,我不想见你……” 陆夫人愣在原地,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陆英:“你说什么?不想见我,你这孩子,你上回不是说你知道错了吗?怎么又对母亲这般无礼?” 她说的是上回她被气病,陆英去赔罪的事。 她本想借此提醒陆英,不要太过任性。 可陆英却还是那句话:“你……出去……” 陆夫人气得上前一步,日升横跨一步,拦住了她,月恒连忙将陆英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姑娘,冷静些,你现在可不能动怒了。” 陆英只是看着陆夫人,动都不动,眼底的排斥十分明显。 这目光看的陆夫人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她往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坐,语气颤抖:“我就不走,你的院子我还来不得了?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就这么对我……” 她狠狠擦了把眼泪:“行,让我走可以,你把这次带回来的货给我,你给了我就走!” 胸腔一阵涌动,又有血涌了上来,陆英攥紧拳,几次想要忍下,最后却还是控制不住,再次呕出了一口血。 第79章 再去陆家 虞无疾指尖一抖,笔尖瞬间落下大片朱砂,瞧着颇有些骇人。 他皱了皱眉,又是心神不宁的一天。 他搁下笔,将废了的宣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第三张了。” 单达忍不住开口,打从送了陆英回来,虞无疾就在这里作画,但是画一副毁一幅,实在很糟蹋东西。 “话真多。” 虞无疾嫌弃一句,有些后悔刚才那废画扔早了,应该扔在单达脸上的。 单达这些日子都习惯了他的喜怒不定,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有些遗憾:“您说您去都去了,怎么看一眼就回来了呢?您要是趁机答应了陆姑娘那要求,以后打探商路的消息,多简单啊。” “这么算计一个小姑娘,你要不要脸?” 虞无疾叱骂一声,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陆英那消瘦的身影,北上的路不好走,她瘦了太多太多了,可他不敢多话,也不敢多看,他对陆英无意,实在是不想让她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冷着吧,冷着冷着,她就消停了。 单达则被噎了个够呛,小姑娘?别的姑娘在陆英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哪里小了? 再说,这哪里就是算计了? 他为自己找补,“有个名分,日后朝廷要卸磨杀驴,您也好把人保下不是?” 虞无疾眼底都是讥诮:“原来我需要用这种法子才能保住人。” 单达连连摇头,他哪里敢这么瞧不起虞无疾,他张嘴要解释,男人却仿佛猜到了一般,先一步开口:“你闭嘴。” 单达哽住,被噎得直咳嗽,讪讪退了下去,却迎面遇见了匆匆而来的虎子—— “少师在吗?陆家出事了。” 虞无疾抬脚走出来,闻言瞬间想到了陆英被咬的那一口,那孩子身上有病? 他眉心一拧:“怎么回事?” 虎子将陆家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打从陆英出了齐州府,他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这些日子一直留在陆家,今天看见陆英回来,本来以为可以继续暗中保护对方,却没想到看见了那么一出大戏。 “陆姑娘被气得吐了血,属下回来的时候,陆夫人还在拨云居闹呢。” 主仆两人都听得愣住了,半晌单达喃喃道:“她是捡来的吧……” 虞无疾没有言语,抬脚就想去陆家,可刚迈出门槛就又顿住了,其实陆英有计较得很,他自始至终也没帮过对方什么,那些自以为是的好,反而引起了不少麻烦。 这次有必要去吗? “属下翻墙出来的时候,”虎子再次开口,说话间偷偷觑了虞无疾一眼,“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喊,说陆姑娘又晕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虞无疾指节咔吧响了一声,犹豫许久还是迈开了腿:“去看看吧。” 他不是为了别的,单纯只是看在商路的份上,去探望一下而已。 单达连忙跟上,心里有些唏嘘和不忍。 虞无疾只知道陆夫人威逼陆英,可他却是亲耳听到过陆父和苏玉母女怎么算计人的。 这一家子长辈,还真是整整齐齐,陆英上辈子应当是个杀人如麻,作恶多端的恶人吧,否则这辈子怎么会投胎在陆家这样的人家里? 他叹了口气,策马朝陆家疾驰而去。 陆家的大夫仍旧进进出出,陆夫人等在院子里,焦躁的走来走去。 “英儿……” 她懊悔不已,虽然刚才没有宣之于口,但她心里真的觉得要点东西不至于气到陆英吐血,再加上她才装过病,陆英又有过前科,所以她先入为主,觉得陆英那样子多半也是假的,便将大夫都招了过来。 可没想到那么多人竟然众口一词的说陆英就是急怒攻心之兆,听起来还很厉害,她这才信了,紧跟着心头刀割似的疼了起来。 她的女儿,竟然被她气成这样,早知道…… 她想再去看看陆英,可惜这次,日升再不肯让她进去。 这丫头素来大胆,旁的丫头不敢做的她都敢,此时她堵在门前,陆夫人再怎么呵斥辩解她也无动于衷,全然不给她这个主子面子。 陆夫人也想过找月恒说情,可对方似乎猜到了这点,躲在屋子里根本不露面。 她无可奈何,只能在门前来回踱步,却是越想越心焦,还有些委屈,这些下人真是太放肆了,竟敢拦她这个正经主母。 “给我让开,我要去看我的英儿。” 她捂着脸直哭,见日升不动弹,她抬脚就朝柱子冲去,“今天若是不让我进去,我就撞死在这里算了,我看看她心里能不能过得去……” 哭闹的动静传进窗户里,惊动了刚刚醒过来的陆英。 “她怎么……还没走……” 她靠在床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月恒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能小声劝慰:“夫人这次是真心关切姑娘……” 陆英合上眼睛,连苦笑都做不到,她的亲生母亲,这般算计威逼她,现在又说是真心关切……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谁家的真心是这样的算计…… 她忽地想起自己对虞无疾做的事情来,呼吸猛地一滞,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被人算计,原来是这种滋味,怪不得虞无疾那天会眼睁睁看着她受伤,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一定厌恶极了她。 “姑娘?” 眼见陆英眼神都灰败了几分,月恒吓了一跳,连忙喊了大夫进来,陆夫人却听见了这话,抬脚就要往里头闯。 “让我见见英儿,英儿,你让母亲进去……” 陆英浑身一抖,猛地抓住了月恒的手,声音颤抖:“你让她走,你去让她走……” 月恒被她的手凉得一哆嗦,哪里敢不答应:“好,奴婢这就去,姑娘你别激动。” 她连忙喊了金声玉振来照料陆英,随即大步走了出去,随即外头就响起争执声,可陆夫人大概从来没在陆英这里被拒绝过,竟怎么都不肯走。 那吵闹声,一下一下钻得陆英脑袋生疼。 她挣扎着站起来,她要亲自去请陆夫人离开,她现在不想懂事,不想顾全别人的心情,就想一个人呆着。 金声玉振拦不住,只好一左一右搀扶住了她。 外头却在此时安静了下来,陆英一愣,有所预感般抬起了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在了门前。 第80章 些许误会 虞无疾…… 心头不可理喻地刺痛起来,他为什么又来了? 还是选在这个时候。 她不想见他…… 脸上再次漫上来火辣辣的难堪,仿佛又回到了用苦肉计被当面拆穿的那天。 无地自容,逃脱无门。 但她很快就想起来了,自己弄脏了他的马车,虞无疾此来可能单纯是来讨债的。 “金声……” 她哑声开口,“去让人打一架马车……节度使的规制,那是我欠少师的。” 欠的东西她给了,虞无疾是不是可以走了? “我来不是为了那辆马车。” 虞无疾却回绝了,他极快地打量了陆英一眼,克制着开口,冷淡的语气听在耳朵里,却如同秋风一般寒凉,刮得人身上生疼。 陆英闭了闭眼,不是为了马车,那就是为了别的。 是陆夫人派人去和他告了状,还是听说了陆家的事,特意来看热闹的? 怎么就来得这么快?能不能让她喘口气? 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胸口尖锐地疼起来,她有些喘不上气来,金声玉振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要将她扶回床榻上,陆英却摇摇头将人都遣了下去。 她扶着床架站稳,深吸一口气:“给少师,上茶。” 她强撑着想要维持体统,可话音一落,咳嗽便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她侧头扶着床架咳得撕心裂肺,喉间也涌上来一阵腥甜,仿佛又要呕出血来,却又被她生生忍了下去。 忍住,陆英,要忍住…… “不必麻烦了。” 虞无疾却拒绝了她的礼数,短短一句话,让陆英本就冰凉的身体又寒了几分,她勉强靠在了床架上,不喝茶,不讨债…… 真的是来者不善啊。 她强撑着一张平静的脸,“那少师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虞无疾没说话,只是遥遥看了陆英一眼,才两个时辰不见,陆英活像是变了个人,脸上几乎一点血色都看不见,身体也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迟疑许久,还是抬脚一步步走了进来,甚至没顾忌男女大防,径直进了内室,直到离陆英不足三尺,才停下脚步。 阴影笼罩全身,陆英呼吸猛地顿住,却仍旧没有躲闪,就那么看着对方。 虞无疾将手背到身后,攥拳攥的手指都在疼,他克制着侧了下头:“我把陆夫人请回去了,你歇一歇吧。” 陆英怔住,她想过虞无疾会替母亲兴师问罪,会冷嘲热讽,却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她张了张嘴,理智告诉她这时候不该多想,胸腔却再次酸涩起来,就如同今天入城时,听见他那句“我送你回去”时一样。 浓烈的情绪冲上来,激得她眼眶都有些发烫。 她慌忙侧开头,没敢让虞无疾瞧见她的失态,最近真的是病得太久了,总是这般莫名其妙。 陆英,你不能这样。 她又有些讨厌虞无疾,为什么忽然用这种语气说话? 先前都那般不留情面了,现在又摆出这幅样子来,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会让人误会吗? 她已经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了。 她垂下眼睛,指尖几乎抠进了木质的床架里,这才堪堪忍住了那险些卷土重来的情绪,她再次侧头咳了出来,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陆家的家事,就不劳少师费心了……少师为何而来?” 虞无疾默然,这个问题把他问住了。 半晌,他轻咳一声,将这个话题略了过去:“都发生了什么?” 陆英抿紧了唇,心头却抖得厉害,却一个字都没提,她不会和虞无疾告陆夫人的状,孝字压头,被指责的一定会是她。 她不要再一次地自取其辱。 “没什么,些许误会。” 虞无疾沉默下去,他看着眼前人,看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看着她唇角未干的血迹,也看着她发红的眼睛,以及眼底那浓烈到极致却又强行压下去的委屈,背在身后的拳头一点点攥紧。 陆家…… 他转身大步出了门。 陆英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很想开口喊住他,可话刚到嘴边就被咽了下去,连脚步也停了下来,她扶着门框,静静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走了……走了好啊。 走了就没人看她的热闹,没人再说冷言冷语讥讽她…… 可心里怎么这么空呢? 她捂住胸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且越来越浓,越来越烈,硬生生堵得她咽喉胀痛难忍,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那情绪,是委屈。 她今天,打从看见虞无疾开始,就一直在委屈。 她以为她不想虞无疾来,不想再看见他,可其实她是想他的,她想让他和以往那么多次一样,站在她身边,不问缘由,不分对错,只护着她。 可她忘了,云霄楼一事过后,虞无疾已经对她深恶痛绝,再也不会那么对她了,今天能这么客客气气地说几句话,已经够给她脸面了。 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是已经到了极限。 三个月的颠簸和厮杀,早就让她的身体十分虚弱;回府后的悲恸和愤怒又耗光了她最后的精神,本就是靠一口气撑着才站在这里的人,现在连那口气也要散了。 睡一觉吧,醒了就什么事都过去了…… 第81章 哪里得罪了你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透过窗户传出来,夹杂着陆夫人的哭泣自责和陆长清的训斥。 “你哭什么哭?她又没死!” “你是她娘,和她要点东西,她竟然把场面闹得这么难看,错在她,你抱怨什么?真是不像话!” “别哭了,赶紧想想办法,趁着她病得起不来,把货拿到手,现在达官显贵都时兴这种名贵香料,有了这些东西,承业就能结交官家子弟了。” 虞无疾脚步猛地顿住,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听着。 单达一路追过来,见他停下脚步,连忙加快脚步上前:“主子?您怎么了?” 刚才他在院子外头等着,就见虞无疾进门后,先是把陆夫人请走了,然后就进了屋,可也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又出来了,随即直奔正堂。 那一身黑气仿若乌云压城,看得人头皮发麻。 虞无疾不说话,只是盯着那正堂。 早先听虎子说起陆家事的时候,他就知道其中有陆长清的手笔,现在看来果然和他脱不了关系……或者说,他才是主谋。 虎毒不食子,陆长清怎么能下得去手这般对陆英? 脑海里又浮现出陆英那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眼底乌云翻滚,戾气压都压不下去。 房门忽地被打开,陆父拉扯着陆夫人走出来,“东西肯定在拨云居,趁着他们现在顾不上别的,咱们去偷……” “去哪儿啊?” 虞无疾阴沉开口,抬眸朝两人看了过去。 陆长清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被惊得浑身一抖,猛地闭了嘴,却又想起来虞无疾问话,他不能不答,又忙不迭开口:“少,少师?您怎么来了?我们没想去哪儿,就是在院子里走走。” 他试图上前和虞无疾套套近乎,可却被周遭不知道哪里来的寒气逼得起了一层白毛汗,可犹豫再三,他还是腆着脸笑开了。 打从先前虞无疾来陆家住过一段时间后,陆家的生意如何他不知道,可他出门在外却有脸面的很,连各处提举都主动请他喝酒,同行见了更是处处谦让,非要他坐上首。 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后来陆英得罪了虞无疾,两家关系就淡了下来,旁人对他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热情,他得抓住这个机会修复关系。 只是那寒气太重,他的笑刚挂出来就僵在了脸上,他抬头看了眼虞无疾,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极其可怖,恍惚间竟给了他一种,对方会将他生吞活剥的错觉。 他浑身一抖,下意识往陆夫人身后藏,见对方木头似的戳着不动,连忙抬手推了她一把:“你说话啊。” 陆夫人这才回神,顶着哭得红肿的眼睛看了过来:“少师,你刚才去看过英儿了?她怎么样了?” 还算陆夫人有点良心。 虞无疾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强自忍下了怒火,清官难断家务事,陆家的事他其实不太好插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若是对陆家下手,陆英少不了要受牵连。 可什么都不做,又未免憋屈。 他其实也知道,陆英不是会忍气吞声的性子,但她是女儿,是晚辈,最多不过是揍陆承业一顿出出气,可有陆夫人在,她不会下死手,所以那口气,她自己注定是出不了的。 可气出来的病,不解了这口气,怎么好? “她啊……”虞无疾啧了一声,接上了陆夫人的话茬,“看着病得厉害,陆夫人,她年纪轻轻的,那是怎么了?” 陆夫人脸色僵硬,眼底都是心虚,她心疼女儿,可自己做的事她也实在是说不出口,只能求助地看向陆长清,盼着他能给自己解围。 然而陆长清已经被虞无疾吓破了胆,哪里肯给她出头? 陆夫人只好随口编了个瞎话:“许是在外头受了伤……” 虞无疾也没追问,只垂眸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世道乱,出门凶险得很,陆夫人不如就茹素几日,为她祈福吧。” 这种话其实不用旁人提,陆夫人但凡自己有心,就能想到。 可她闻言却十分茫然:“少师,我不礼佛。” 虞无疾歪了歪头,单达连忙开口:“心诚则灵,临时抱佛脚也没什么的。” 他喊了个下人来,吩咐他们随便去哪家庙里请尊佛像出来,又让人去请高僧来传授茹素祈福的规矩。 陆夫人性子软,虽然心里不情愿,可见单达都安排好了,还是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陆长清趁机也想走:“少师,草民也去为英儿祈福……” 虞无疾却敲了下石桌,“不着急,我刚好有件紧要事,想请你帮忙。” 陆长清有些惊讶:“少师要草民帮忙?” 他隐约觉得这不可能,他能帮上虞无疾什么? 可心里又存着侥幸,万一真的有什么忙是非自己不可的呢? 自己一旦做成了,那先前的种种优待不就又回来了?日后再和陆英争抢,也能多几分底气。 可虞无疾这脸色…… “怎么?” 他犹豫不决间,虞无疾冷冷开口,“你不愿意?” “不敢不敢,”陆长清连忙否认,见虞无疾正看着自己,什么都不敢想了,张嘴就答应下来,“能帮上少师,是草民的荣幸。” 他说着谄媚地笑起来,可他这般知情识趣,虞无疾的脸色却没有好看分毫,仍旧一片冷漠,只自顾自起身,丢下一句“走吧”,便迈开长腿,大步走了。 陆长清连忙追上,可他养尊处优多年,四体不勤,又是一副富贵相,根本跟不上虞无疾那身高腿长,又经年习武的人。 眼看着对方半分要等自己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能咬着牙跑了起来,等追上人的时候,几乎跑没了半条命,身上的汗连衣衫都湿透了。 “少,少……呕……” 他扶着路边的石墩呕吐,难受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虞无疾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他的狼狈,抬手扔了个钱袋子给了不远处的人,这是个码头,而那人正是码头上搬运货物的监工。 “都让开,这些东西有人给你们搬。” 监工虽然不认识虞无疾,可有些人一看就不好惹,而且那钱给的都够再买一船货了,对方自然不会多言,连忙带着力工让开了路。 陆长清吐空了胃里的东西,这才缓过来一口气,挣扎着看向虞无疾:“少,少师,您,您走得太快了。” 虞无疾下颚一抬:“这些东西就有劳你了,搬吧。” 陆长清循着他的指引看过去,就看见一艘装满东西的货船。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虞无疾:“少师说笑吧?让我搬这个?” 虞无疾懒得与他说话,只声音一沉,闷雷般炸响:“搬!” 陆长清浑身一抖,连滚带爬地去船上搬货,可麻袋刚上肩膀,他就被压得趴在了地上,顿时一阵惨嚎,几个力工连忙上前想救人,却又被虞无疾喝住。 “不准动。” 他气势骇人,力工又刚拿了钱,也不敢忤逆,又讪讪退了回去。 他一步步走到陆长清面前,垂眼看他:“爬起来。” 陆长清彻底反应了过来,帮忙是假,收拾他才是真,他万分不解:“少师,草民哪里得罪了您?” 第82章 教训 W-虞无疾被这话气得牙根发痒,哪里? “你说呢?” 打从见到自己开始,陆长清一句真切的关心都没有,自己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陆英这次伤得厉害,可他呢?明明目睹了全程,却毫不在意。 甚至还想趁着她病重,暗下黑手。 都说人心是肉长的,可陆长清这个混账……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草民实在是不知啊。” 陆长清被麻袋压得爬不起来,只能抻长了脖子去看虞无疾,却又被他脸上的森冷骇得再次低下了头,这一刻却福至心灵,“是不是先前陆英得罪了少师?少师明鉴,她的举动和草民无关啊,草民也时常被她欺凌……” “砰”的一声响,虞无疾一拳砸穿了货船的甲板,陆长清瞬间闭了嘴,惊恐地看过来。 “爬起来。” 虞无疾一字一顿开口,目光宛如锥子,刺得陆长清浑身疼痛,一股源于恐惧的力量陡然窜出来,他竟真的掀开那麻袋爬了起来,随即一个字都不敢说,扛着麻袋就往码头上走。 虞无疾就冷冷看着他,眼底毫无温度。 陆长清越发不敢停下,吃奶的劲都用出来了,可这毕竟是苦力活,不是他能承受得住的,不过来回两三趟,手上就磨出了血泡,肩膀更是肿了起来,一碰就针扎似的疼。 简直比受刑还痛苦。 “少师……” 他哆嗦着求饶,却只得到了一个冷酷阴鸷的眼神,他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咬牙死死撑着继续去搬麻袋。 单达安排完陆夫人,顺带把苏玉和陆静柔也给关进了佛堂,然后一路打听着找来了这里。 就见陆长清半边肩膀已经磨出了血,那伤单达一看就知道会如何,现在血还新鲜,只是疼,可等血干了,磨破的血肉会和衣裳粘连在一起,清洗的时候,那才叫爽快。 “主子,”他朝虞无疾一抱拳,“您这招真损。” 陆长清只是来给使衙署帮个忙,谁都不能说别的,至于为什么变成这幅狼狈样子,那只能是他自己不中用,辜负了虞无疾的信任。 “盯着他,搬不完,不准走。” 虞无疾没理他,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单达连忙丢了个灵牌给看热闹的监工:“去使衙署喊人,让他们盯着他搬完。” 他才不想留在这里看一个血渍呼啦的胖老头。 “主子,要不要我把陆承业也拎过来?” 虽然对方看似很安静,可这种事他不信对方没掺和。 “陆英自己没手吗?” 虞无疾瞥他一眼,“一个小兔崽子,还用你帮衬?” 单达啧了一声,他还以为虞无疾是把陆承业给忘了,原来是想留给陆英自己收拾,让她出口气。 “您这为陆姑娘想得这般周到,是不是得让人家知道?” 虞无疾脚步顿住,“你要是敢去说嘴,打断你的腿。” 他对陆英的确还剩那么一点疼惜,但那不是情爱,当初提出成婚也是不想因为流言害了陆英,如今自然更不会答应对方那牺牲自己名声为代价的苟且要求。 同样的,他也不希望陆英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所以这种事没必要告诉她……而且,这不就是动了动嘴皮子吗?有什么值得去说的? 他又警告地看了单达一眼,迈开长腿朝陆家去了。 单达片刻后才追上来,看着他欲言又止,起初虞无疾并不想理他,可他的目光太有存在感,所以在陆家门前,他还是停了下来:“有话快说。” 单达松了口气,“属下就是不明白,嘴闯得祸,为什么要打断腿啊?” 虞无疾:“……滚。” 单达麻溜地跑了,虞无疾揉揉额角,深吸一口气去了拨云居。 刚才气头上,只想着教训人了,走得太过突然,还没问清楚陆英什么情况。 多问两句……就说是替陆夫人问的,应当不妨事吧? 他抬脚到了拨云居,却还不等进门,就被人拦住了去路,他抬眸,是个眼熟的姑娘,仿佛是叫日升的,几个月前赵良弼发疯的时候,她救过陆英。 “少师留步,我家姑娘睡了。” 那姑娘话里带着很明显的抗拒,看来是不大欢迎他。 他并不生气,陆英身边有这样的人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故而十分好脾气,“我在院子里等等,她醒了,我问几句话就走。” 日升仍旧没让开路,门神似的堵住了去路。 她很后悔刚才让虞无疾进去。 起初让路,是看他请走了陆夫人,她以为他是来探望陆英的,结果进了门他没说几句话就走了,而他走后陆英就又昏睡了过去,脸色看起来还更难看了些。 也是个祸害。 “少师想问什么?民女可以作答,民女答不清楚的,还有大夫。” 这话很不客气,饶是虞无疾自诩脾气好,也沉默了下去。 周遭听完全程的下人们顿时被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这,这可是节度使啊,这么和他说话,万一他一怒之下…… “少师息怒,” 月恒跑过来,一把拽开了日升,“姐姐,别这样。” 日升蹙眉,月恒焦急地朝她摇头,先前她也想让陆英躲着虞无疾,君若无情我便休,陆英没有虞无疾这些年也过来了,可经了这一遭陆夫人的欺骗和变脸,她却改主意了。 下人毕竟是不一样的,面对一众骨肉至亲的算计,陆英再坚强也需要人维护。 这不是软弱,只是人之常情。 虽然先前在云霄楼里,虞无疾的反应让人心寒,可过往他对陆英的好也不是假的啊。 她想,再试试。 “姐姐,让他进去吧,反正姑娘睡了,他总不能把人喊起来说什么不好听的。” 她抓着日升的胳膊晃了又晃,满眼都是恳求,日升僵持片刻,还是让开了路:“方才得罪了,少师请。” 虞无疾没和两个丫头计较,抬脚进了院子,可还不等推开房门,重物落地的动静先传了出来。 第83章 怎么又是他 他一惊,连忙推门走了进去,却瞧见陆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扶着床弯腰捡什么东西。 大约是听见了开门声,她立刻抬眼看过来,瞧见是他去而复返,神情一怔,随即慢慢站了起来:“少师怎么又回来了?” 虞无疾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进退,犹豫片刻,还是站在原地没动,欲盖弥彰道:“方才也没顾得上详问,府里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忽然就病了?” 陆英垂下眼睛,先前见到虞无疾转身就走时的委屈又涌了上来,眼眶跟着一烫,她竟然还是想和这个人告状,还是想和他诉苦。 可眼前却又浮现出他那双冷漠至极的眸子。 嘴边的话徘徊许久,还是被咽了下去。 罢了,没什么好说的,她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呕了两口血,躺两天就好了。 “不妨事,”她将捡起来的匕首藏进袖子里,扶着床往前走了两步,“少师要坐坐吗?我让人奉茶。” 她说着就要喊人,虞无疾下意识抬了抬手,他其实想说不必麻烦了,简单说两句话就好,可动作完才反应过来,这举动其实是在拒绝。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你没事就好……我还有些公务,就不打扰了。” 他又看了陆英一眼,这才转身,眼底却有些懊恼,好不容易进来,该问的却一个字都没问,就这么走了…… 其实今天在马车里他就该问的,问她当初在云霄楼的伤好了没有,路上有没有添新的,怎么瘦了那么多……可顾虑太多,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罢了,陆英那么大人了,就算是自家晚辈,也犯不着管那么多。 他安抚着自己,抬脚出了门,可都到了陆家大门前,却还是不甘心,索性再次折返了回来,两个丫头还在门口守着,见他去而复返都有些诧异,这次却没人再拦。 虞无疾径直进了内室。 屋子里很安静,仿佛是陆英又睡了。 这个时辰,的确也该是熟睡的时候。 虞无疾却没打算退出去,心里反而多了分庆幸,陆英睡了反而更好,对着人他未必能问出口,可若是人睡着了,他便可以自己看一看。 他放轻脚步,做贼似的将内室门推开了一条缝,却瞧见陆英正坐在脚踏上,靠着床出神。 他被吓了一跳,猛地缩回了头,房内的人却毫无反应,显然并没有察觉外头有人窥视。 怎么坐在地上?青州的天气已经很凉了。 他想起刚才那一眼,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迟疑片刻,再次将头凑了过去。 陆英还在出神,瘦弱的人团成一团,缩在那小小的脚踏上,手紧紧抵在胸口,掌心却抓着一把匕首,一把他十分眼熟的匕首。 是他送出去的那一把。 她那么紧紧攥着,仿佛什么稀世珍宝。 心头忽地被狠狠刺了一下,虞无疾扶着门的手都颤了一下。 他不明所以,却不敢再看下去,带上门匆匆退了出去,一路出了陆家大门,拐出了陆家所在的昌隆街,这才在漆黑的夜色里停了下来。 陆英…… “什么时辰了?” 门内轻唤了一声,日升连忙推门进来,“子正了,姑娘可要用些东西?厨房里一直温着粥。” 今天陆英这样的情形,她们本不该退出去的,可陆英不想旁人在,她习惯于自己承担一切,遇见难以承担的,也不想被人看见她力不从心的模样。 所以就算心里很担忧,丫头们也还是退了出去,只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安静呆着,却时刻竖起耳朵,等着她随时吩咐。 “不饿,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她摩挲了一下匕首上的划痕,勉强笑了笑,“这些日子劳累你了,刚回来饭都没吃上一顿,就要照料我,真是辛苦你了。” 日升心里有些难过,换做旁人遇见这种事大约要闹腾好些日子的,可陆英从被陆夫人气到呕血晕厥到醒来,到再次呕血晕厥醒来,说得最大的一句控诉,也不过是请陆夫人出去。 “姑娘……” 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骂人她倒是擅长,可安慰人…… 她连忙扭头去看月恒,对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她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开口:“姑娘,别往心里去,他们不值得。” 陆英笑一笑:“好,你歇着去吧。” 可那笑却看得日升心里更酸涩,她还不如不劝呢。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月恒终于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日升看着她叹了口气:“姑娘说不吃。” 月恒却充耳不闻,拉着她就进了门:“姑娘,你猜我刚才听见了个什么消息?” 她兴致勃勃,陆英不愿意扫她的兴,只是实在没精力。 日升也看出来了,轻轻拉了把月恒:“明天再说吧。” 月恒却难得的不懂事,甚至脸上的兴奋都遮掩不住:“等不到明天了,姑娘,老爷受伤了!” 后半句话出来,主仆两人都是一怔。 “什么?”日升也顾不得再拦她,诧异开口,“怎么回事?” 月恒眼睛亮得惊人:“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但刚才我去厨房拿粥的时候,听见正堂的丫头来要参汤,说老爷受了重伤,大夫正给老爷清理伤口,也不知道是什么伤,疼得老爷几次晕厥过去,要参汤补气呢。” 她说着看了眼外头,压低声音极快道,“要不是惦记姑娘没用饭,奴婢真想去那边看看情况。” 日升有些惊讶,这算是恶人自有天收吗? 陆英却满心都是茫然,陆父好端端地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外出得罪了人,还是被人算计了? 是针对他自己,还是整个陆家? “他今天是跟谁出的门?去查一查,别留下隐患。” 陆英低声吩咐,说话间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只是每一声咳嗽都带动着胸腔,引起一阵尖锐的刺痛,脸颊也浮起一片诡异的殷红。 月恒连忙丢了食盒来给她顺背:“姑娘,别操心这些了,奴婢觉得没什么阴谋。” 这话有些古怪,陆英即便身体孱弱至极,可还是听出了不对劲,“你知道什么?” 月恒犹豫起来,斟酌许久才小声开口:“今天,老爷是跟着少师走的。” 第84章 灯 陆英一愣,听见消息的瞬间,心头涌上来的不是感动,不是痛快,而是酸楚。 铺天盖地的酸楚。 她合上眼睛,怕自己太过失态,指尖却将那匕首攥得越来越紧,连骨节都透着一片森白。 虞无疾…… “姑娘,少师这是不是替你出头呢?” 月恒兴致勃勃开口,陆英却强行将酸楚压了下去,“只是一起出门,并不能说明什么……咳咳,详查吧,万一不是他……” 那她这就又是自作多情了。 上次的教训,太过深刻了。 月恒张了张嘴,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虽然她心里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凑巧,应该是和虞无疾有关,可到底也没有证据,不敢再瞎说,只能答应下来。 “是,奴婢一定仔细查。” 她将粥端出来:“姑娘,吃一点吧,今天一天没用饭了。” 陆英实在是没胃口,心口还在疼,疼得她做什么都没力气。 “姑娘,不吃饭病怎么能好?” 日升也跟着劝,“不管老爷的事是谁做的,这笔账咱们都不能因为他受了皮肉苦就算了,有些人啊,不敢露面,只想躲在人后偷偷得利,以为算账也不会找上他,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这说的是陆承业。 陆夫人虽然拎不清,可她不至于会出这么缺德的主意,一定是那一家子在背后挑唆的,等陆英养好身体,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话说服了陆英,是啊,她得尽快好起来,这世上什么都能吃,唯独亏不行。 她接过碗,低头强塞了两口,两个丫头脸上都露出喜色来,可下一瞬,陆英手便一抖,随着一声脆响,碗勺碎了一地,她也扶着床沿呕吐了起来。 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很快她便吐了个干净,可胃囊却仍旧在翻腾,逼得她只能原地干呕。 “姑娘,你怎么样?” 月恒唬了一跳,连忙来给她顺背。 日升却只是叹了口气,看来陆英这身体还得慢慢修养。 下人来清理了秽物,只是味道仍旧刺鼻。 “姑娘,换个住处吧。” 陆英毕竟是主子,不好住下人房,可府里有的是小姐,随便谁那里都能凑活一宿。 陆英却摇了摇头,“不必惊扰妹妹们了,晾一晾也就是了。” 她实在是懒得动弹,也不想自己这幅样子被旁人瞧见。 停顿片刻,她又叹了口气:“日升,还得劳累你走一趟,带些补品去趟正堂。” 虽然陆英现在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连路都走不了了;虽然打从她出事到现在,陆长清别说来看一眼,就连问都没问一句;虽说她这病是因陆长清而起,可她还是不能不管陆长清。 孝字压人,便是如此。 “姑娘,我去吧。” 月恒跃跃欲试,看得陆英勾了下嘴角,“还是让日升去吧,她听了什么消息,自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月恒有些失望,可也清楚,陆英这样安排是为了她好。 陆父是怎么受的伤还不清楚,若是情急之下迁怒了她,那又是正堂,都是陆父的人,她说不得要吃个大亏,还是日升去妥帖些。 “好吧,那姐姐你早点回来。” 日升答应一句,在陆英的库房里随意挑了些东西便去了正堂,她果然听了月恒的话,来去都很快,拨云居这边的味道还没来得及散干净,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拨云居门口。 “伤得不轻。” 进门她就开口,听得月恒眼睛一亮,十分克制地咳了一声:“怎么会呢?什么伤啊?” 日升将她的幸灾乐祸看在眼里,无奈一笑,却很快就收敛了神色,和陆英解释。 “我过去的时候,大夫正在处理伤口,我便上前看了一眼。” 倒也不是她非要凑热闹,而是她既然去了,就得让所有人都看见,免得明天有人颠倒黑白,无事生非。 可这次她却是吃了一惊。 陆长清那肩背完全肿了起来,几乎把脖子挤没了,上面被磨烂的血肉狰狞可怖,别说府中的妾室丫头,就连她也吃了一惊。 那大夫处理伤口的时候,更是手一直都在抖。 怪不得要用参汤撑着。 “虽然不伤及内里,但的确让人遭了大罪。” 日升都有些佩服那人了,这简直像是给陆长清这等养尊处优的人量身定制的惩戒,不用动刑就能把人折腾得这么凄惨,简直太缺德了。 “不伤及性命便好。” 陆英靠在床头,目光却透过窗户看向了邈远的天空,语气里并无半分欢喜,甚至还又多了几分疲惫:“都回去歇着吧,明天说不得又要闹起来。”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知道她说的是陆夫人。 这次的讨要,因为陆英反应过激,所以暂且作罢,可不得手那群人是不会罢休的,尤其是陆父现在还变成了这副样子,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有迁怒到陆英身上的可能。 明天说不得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可我听说,夫人这次气病了姑娘,心里很是愧疚,特意请了菩萨回来,吃斋礼佛,为姑娘你祈福。” 日升开口,一番话说得另外两人都愣了愣。 片刻后陆英却是笑了出来:“你怕是听错了。” 她还记得今天陆夫人在外头指责她的那些话,那些逼迫,那些威胁……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母亲并不在乎她,不想再生出别的幻想来。 “姑娘……” 日升还想宽慰她两句,陆英却摆了摆手,“别说了,下去吧,我累了。” 两人不敢再说,只能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月恒走前本想关窗,却被陆英拦住了:“我自己来,你们去吧。” “那姑娘别忘了,这风很凉的。” 陆英没说话,只仍旧靠在床上看着外头的夜色,心头空得厉害,仿佛被生生挖去了一块血肉。 母亲啊,为什么…… 她捂着心口,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有些受不住这剧烈的痛楚,喉间又是一阵腥甜。 她不敢再想,思绪却被牢牢攥着,折磨着她呼吸都艰涩起来,索性披了件衣裳出门,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昨天的那连番变故,当真是伤了她的根本,让她连路都走不稳。 可她不愿意回去,便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仍旧往前,再回神时,竟然已经到了东苑。 她静静看着那扇门,迟疑很久才推门走进去,却并未多停留,只点了盏灯,便又退了出去。 烛火透过窗户,氤氲出一片温暖的光晕。 陆英在树下坐下来,隔着院门静静看着,恍惚间竟生出了有人在里头等着她的错觉…… 第85章 过分了 直到东苑的灯烛熄灭,陆英才回了拨云居,大约是疲累太过,她靠在床榻上便昏昏睡去,再清醒时,是被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一耳朵就听见了陆夫人的声音。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闭上了眼睛,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外头的动静却并未停歇,仍旧一下一下往耳朵里钻,刺得她脑袋生疼。 金声玉振察觉到她的动静,推门进来伺候。 陆英深吸一口气坐起来:“她来是为了什么?又是骂我吗?” “怎么会呢?”金声连忙摇头,看了她一眼才小声道:“是夫人亲手做了碗面,要送进来给姑娘,您不是没醒吗?两位姐姐就把人拦住了。” 说是拦住了,可也被人从院子外头一路逼近了院子里头,还把陆英吵醒了。 “我不吃,请她回去吧。” 金声连忙下去传话,玉振也不敢胡乱开口安慰,只能伺候她更衣,瞧见她身上新添的几道伤痕,不由红了眼睛,强打起精神来:“知道姑娘病了,今早铺子里的掌柜都来探望过,说铺子里一切都好,药材铺的岑娘子还送了些顶好的人参来,说给姑娘煲汤。” “替我谢过他们有心。” 陆英低声开口,一语落下,捂着胸膛咳嗽了起来。 外头陆夫人大约是听见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英儿,这次母亲是做得过了,才特意做了你最爱吃的面来给你赔罪……母亲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还不肯见我吗?” 本就因为咳嗽而闷疼的胸口,因为这话,疼痛又加剧了几分。 陆英慢慢坐回床榻上,“玉振,你去让人收拾着,我们去山上住几日。” 玉振有些着急,陆英如今这般形销骨立,山路又难行,一颠簸起来就是几个时辰,她要受多大的罪啊。 “姑娘,山上久不住人,怕是……” “尽快就是。” 陆英又咳了一声,带出了一点血沫,沾染在了帕子上,玉振不敢再劝,只能应声退下。 房门一开,外头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看了过来,陆夫人起初还以为是陆英,脸上都露了喜色,可瞧见是玉振之后,顿时满脸失望。 她悲切地看着房门:“英儿,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母亲为了给你做这碗面,手都弄伤了,你就这么狠心?你不是已经醒了吗?又没有什么问题,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消停?” 胸腔剧烈起伏起来,陆英紧紧摁着胸口,蜷缩在了床榻上。 “夫人,别说了,奴婢求你了。” 月恒急得都给陆夫人跪下了,恨不能给她磕几个头,可却仍旧阻止不了陆夫人开口。 “我为什么不能说?” 陆夫人委屈地直掉眼泪,“我掏心掏肺对她好,她就为了这么点事情这么给我没脸……” 蔡妈妈也跟着帮腔,“姑娘这次确实过分了,她这么闹腾,让夫人怎么出去见人啊?” 日升被这话气得哆嗦,谁闹腾?到底是谁闹腾? 陆英现在连路都走不稳,正是急需静养的时候,他们却为了让自己好过,堵在这里让她不得安宁,难道陆英说一句没关系,他们就能心安理得了?到底是谁在闹腾?! 她的火气几乎要压不住,指节更是被攥得咔吧作响,模样颇为骇人,可主仆两人却吃准了拨云居的人不敢动手,死活不肯出去。 僵持间,另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怎的这般热闹?” 这声音很耳熟,众人立刻抬眼看去,竟是虞无疾来了。 饶是心里仍旧记恨他当初对陆英的不管不顾,可这一刻,不管是月恒还是日升,心里都松了口气。 陆夫人却越发委屈:“少师来得正好,英儿她不肯见我,也不肯去探望老爷,我都特意来给她赔罪了……你说说这孩子,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 虞无疾在门外停下来脚步,诡异地沉默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过分了。” 陆夫人顿时像是找到了依仗,“就是啊,太过分了。” 虞无疾眉头拧起来,看着陆夫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凉意,可这到底是陆英的院子,他深吸一口气,“前头有各家夫人来探望,你去接待吧。” 陆夫人眼睛一亮,他们总想着为陆承业说一门官家亲事,只是没有门路,没想到陆英这一病,各家竟然都上门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机会。 她连忙道了谢,转身就走。 到了门口才又想起来陆英,连忙将食盒塞进月恒手里:“你要劝着英儿吃下去,让她别辜负了我的心意,回头我再来看她。” 她匆匆走了,月恒提着食盒的手都在抖,很想将这食盒砸了,可又碍着身份不敢,一只手却伸过来,将食盒拿走了。 “这都坨成这样了,怎么吃啊?” 单达看了眼里头的面,随手给了一旁的下人:“不能吃了,倒了吧。” 他是官身,自然不必顾忌陆夫人的辈分,下人连忙就去了,月恒也跟着松了口气,却仍旧气得直喘气。 单达看她跟只河豚似的,有些想笑,被日升瞥了个眼刀子,这才讪讪扳平了嘴角。 “多谢少师。” 日升抱拳见礼,虞无疾搓了下手,仍旧站在院门外,并没有进来的意思:“我就是路过,顺带进看看……单达,走了。” 他转身就要走,房门却忽然被打开。 “少师。” 陆英的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沙哑虚弱,听得人心头一揪。 虞无疾脚步瞬间顿住,心头却莫名多了几分怯意,有些不敢转身,琢磨着就当没听见赶紧离开,可脚下却动弹不了分毫。 身后,陆英更加沙哑的声音隔着庭院再次传过来:“请入内……喝盏茶吧。” 第86章 死灰复燃 鵅高大的影子在门口停下了,却迟迟没有转身的意思。 陆英扶着门框,心头一点点凉下去,一股嘲讽却涌了上来,她刚才是疯了吧,竟然开口发出了邀请,她明明知道,虞无疾现在对她早已和之前不同,竟还没记住教训。 指尖一点点抠进门框里,陆英摁着心口,强行将所有情绪都压下去。 “少师慢……” 男人抬脚进了门,陆英的话停在了嘴边,他进来了。 她连忙让开路,却忘了自己力不从心,慌乱中险些跌倒,一只手连忙伸过来扶住了她。 那只手很眼熟,陆英一眼就认了出来。 虞无疾年幼时候务农,后来从军苦练,手上都是茧子,摸到人身上刺刺麻麻的疼,她没有抬头,只借力站稳了身体,掩饰般侧头看向外头:“上茶。” 见她站稳,虞无疾便收回了手,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来,趁机打量了陆英两眼。 大约是心情已经平复了些的缘故,她的脸色虽然仍旧不好看,精神却好了些,那么站着已经没了先前摇摇欲坠的样子。 只是仍旧看得人揪心。 “你也坐。” 他开口,嗓子有些干,脑海里想的都是该怎么拿捏分寸。 “少师今天怎么会过来?” 陆英斟酌着开口,她也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唯恐弄巧成拙。 可这句话,却精准堵住了虞无疾的话,他来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怕又有人来闹腾她。 对外人,陆英有的是手段,可对骨肉至亲…… 可这话必然不能说出口,一时竟有些语塞。 “少师用茶。” 月恒刚好端了茶来,打断了因为虞无疾想不出理由而有些凝滞的气氛。 小丫头话里多了几分殷勤,显然是因为他又请走了陆夫人一回而生了感激,“这是姑娘从外头带回来的茶,听说南边现在都时兴这般泡茶。” 虞无疾趁势低下头,端起杯盏啜了一口。 那茶里加了陈皮,味道倒是新奇。 只是他出身农桑,不通文雅,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便只是点头:“很好。” “少师若喜欢,我让人送些去使衙署。” 陆英低声开口,说道后面声音有些抖,大约是又要咳嗽,却被她压了下去。 虞无疾却听得替她难受:“我不讲究这些,都一样喝,你就别折腾了。” 他起身要走,“你歇着吧。” 陆英也跟着站了起来,心里明知道邀请他入内已经算是犯了虞无疾的忌讳,可这一刻竟还是想多留他片刻。 只是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她克制着没有开口,只站在门边,静静看着他走远。 秋日的风冷,月恒怕她站在风口上着凉,连忙劝了一句:“姑娘,人已经走了,歇着吧。” 陆英又看了一眼虞无疾离开的方向,这才回了屋子:“老爷的事可有线索?” “奴婢让人查着呢。” 陆长清伤得那么厉害,定然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要查出来本该不难的,可奇了怪了,码头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那么多人,却愣是个个都说没看见,给多少银子都不改口。 再加上陆夫人三五不时的闹腾,她也没精力盯着,明知道这件事背后必定有人掌控,却一点实证都没有。 陆英没再言语,她其实也知道月恒忙碌,没心力去查,可就是莫名地想问。 现在得了结果,也该消停了。 罢了。 未必就真的是有人要替她出气;兴许这本身就单纯的只是个针对陆家的阴谋。 她垂下眼睛,暂时将这茬压了下去,房门却被敲响了,说有人来找月恒,月恒匆匆而去,一盏茶后满脸喜色地回来了。 “姑娘,查出来了。” 陆英一怔,忽然就查出来了? “得亏姑娘你平日里行善积德,没少救济那些乞丐,方才来的就是常在云霄楼蹭吃的小乞儿,知道咱们在查那天的事,就赶紧来送消息,那天他在码头上溜达,正好看见老爷过去了。” 陆英呼吸一滞,却仿佛有什么预感一般,心脏一点点提了起来。 “他说那天看见好些官老爷围住了码头,就逼着老爷干苦力,一停下来就厉声呵骂,吓得老爷肝胆欲裂,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那副样子,还说那是官府秘事,百姓不得胡言,所以奴婢让人问了一圈,都没人敢开口。” 陆英攥紧了帕子,月恒眼睛亮起来:“可小乞儿认得那些人的衣裳,姑娘,那都是使衙署的府卫。” 除了虞无疾,再无人能动用的府卫。 高高提起的心,重重落了地,明明无声,却又震耳欲聋,陆英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鼻梁却只觉得酸涩难忍。 她想起昨天虞无疾的去而复返,想起他三番两次的解围,想起他刚才的踌躇许久后的受邀,心头那被强压下去的不甘心再次涌了上来。 她要怎么信他当真无心? “月恒,”她低声开口,“你说,我能不能再试一次?” 月恒短暂的迟疑过后用力点了点头,她不知道那么许多,只觉得陆英这时候能不把注意力放在陆夫人身上就是好事。 她抓住陆英的手:“姑娘想做就去做,奴婢会一直陪着你的。” 第87章 心动 虞无疾忽然打了个喷嚏,唬了底下议事的官员们一跳,纷纷禁了声。 “说你们的。” 他扬了扬下颚,示意众人不必理会他,底下的长史才继续开口,打从刺史被虞无疾押送去了京师,他便十分殷勤,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恨不得拿到虞无疾面前来说,颇有些没完没了的架势。 虞无疾没有打断,思绪却有些飘,总是想起方才他离开时陆英的身影。 他其实克制着不要回头了,可转弯的时候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前,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远。 心头被刺了一下,他下意识抬手揉了两把,却毫无用处。 长史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殷勤地上前:“少师,您这脸色看着不太好啊,莫不是连日操劳州务累的?少师日理万机,兢兢业业,真是让我等好生羞愧。” 他说着就要落泪,看着一副万分动容的模样。 其余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反驳,只能跟着附和。 虞无疾思绪被打断,糟心地看了一眼长史。 他本想着外调官员总不如本州的熟悉,才勉强用了用这个长史,没想到正经办差的本事没多少,心思全用在了拍马屁上。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看着长史开口,话里带着点凉意,听得长史冷汗连连,连忙要开口解释,虞无疾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抬手一摆,“今天到这里吧,税收先不急,章程递上来给我瞧瞧。” 众人纷纷应声,各自退了下去。 长史犹犹豫豫地不肯走,被单达撵了出去。 “德不配位,斯文败类。” 他掐着自己的眉心,话说的冷淡,脑子里想得却都是怎么把他撤职。 单达端了盏参茶过来:“您今天,心情好像不大好。” 虞无疾又想起了陆英,却不只是今天这次,还有更久之前,她坐在床边失神的样子。 那种莫名的刺痛再次涌了上来,他难受的厉害,却并不愿意提起,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我记得几年前有个致仕的太医,是不是就在齐州府?把人找出来。” 单达答应一声,让人下去查了。 虞无疾想在青州找人,那自然是极快的,几乎是消息才传下去就有了眉目,只是比那消息更早一步传过来的,是陆家的消息。 “陆夫人又去拨云居闹了,听说陆姑娘打算搬去山上住,已经让人收拾庭院了。” 说起来这是还怪他们,当初剿匪的时候,也有贼人逃了进去,酣战中损毁了不少房屋,现在陆英想搬过去,还需要些时日。 “她现在那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怎么上山?” 虞无疾眉头死死拧着,川字纹凌厉中透着焦躁。 “属下觉得,还不如去呢,您是不知道这两天陆家多热闹。” 陆夫人眼见自己劝不动陆英,便去了族中长辈家诉苦,这两日轮番有人来劝陆英。 “陆姑娘这几日倒是脾气好,竟一个都没撵出去。” 倒也是,那毕竟是长辈,陆英再乖张,也还是要在青州生活,要遵循这里的规章制度。 “去看看吧。” 单达毫不意外,这些日子虞无疾格外关注陆家的动静,但凡出点什么事就会找理由过去,今天这事他不可能不管。 到陆家的时候,刚好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上面下来的人有些眼熟,是下山那天见过的陆家长房长媳邹氏。 “又来一个。” 单达开口,心里很好奇这些人会怎么劝陆英,想偷听却又不敢。 可他运气好,陆英正在廊下晒太阳,陆家大夫人也就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你娘当初真是不该把你生下来,不然哪有今天这许多麻烦?” 一句话就把单达听懵了,他愣愣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拨云居的大门,谁家劝人是这么劝的? 陆英这都没把人打出去? 他探头看了一眼,里头陆英气得侧身咳嗽,像是说不出话来,原来不是不想理会,是身体顾不上。 月恒连忙跳出来:“哪有长辈是你这么说话的?你别忘了,你们每年都要从姑娘这里拿很多分红的。” “既然知道我是长辈,你一个小丫头还敢插嘴?” 邹氏朝她就啐了一口,月恒躲闪不及,被弄脏了裙角,她恶心地浑身一哆嗦,看着邹氏说不出话来。 “你这种贱皮子,要是在我大房,早就被卖去青楼了。” 邹氏却越发嚣张,仰着下颚一副蔑视模样,“还不滚开?” 陆英怒极,声音颤抖:“这是我的拨云居,轮不到你来放肆!” 可话音落下,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的拨云居?” 邹氏冷笑一声:“不拆穿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处,你不会真以为你能赚钱就能在陆家当家做主了吧?这家业迟早都是我儿和承业的,你赚的再多也都是他们的,你算什么东西?” 她恬不知耻,言之凿凿,陆英却咳得厉害,别说反驳,连喘息都仿佛要没了力气。 单达听得心头火起,刚要骂一句,耳边就是一声巨响,虞无疾踹开院门走了进去。 里头的人显然没想到会有他这么一个不速之客,不管主还是客,都愣了一下。 邹氏先一步反应过来,“少师怎么来了?” 她大约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很难听,连忙找补,“您是不知道,这丫头大逆不道的很,气得她娘整日以泪洗面,我看不过眼才……” “滚!” 虞无疾厉喝一声,那声音携裹着怒气,骇得邹氏浑身一抖,忙不迭跑了。 他这才看向陆英,眼底还挟裹着怒气,陆英垂眼安静了许久,才扶着椅子起身。 “对不住,让少师见笑了……” 她屈膝见礼,身体却往前歪倒过来,虞无疾心知要保持距离,身体却不听使唤,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了。 陆英低语一句抱歉,挣扎几下,还是合上了眼睛。 虞无疾手一抖,脸色瞬间白了几分:“陆英?快去请大夫!” 他把人抱起来就进了屋子,单达连忙去请大夫。 因着陆英的病迟迟不见好,齐州府的大夫已经都被拨云居请了个遍,谁都知道她这是急怒攻心,血虚气弱之症,故而见了虞无疾只是摇头,说的也是之前的老话—— “陆姑娘须得静养,不然这么下去,身体是要留下病根的。” 静养…… 虞无疾神情变幻莫测,谁都知道陆英需要静养,陆夫人来来回回那么多趟,不可能不知道。 可她做了什么?自己闹还不够,还要喊了旁人来一起闹…… 像是生怕陆英这病会好起来一样。 胸腔剧烈起伏起来,他抬手狠狠掐了把眉心,仿佛是在泄愤一般。 还是得再找陆夫人谈谈,若是实在不行…… 他起身要走,衣袖却被抓住,他心头忽地一颤,垂眸看了过去。 陆英还在昏睡,手却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含糊的呓语飘了出来:“别走……” 第88章 过门不入 虞无疾僵在了原地,明明只是被抓住了袖子,他却仿佛是被封印了一般,半分都不敢动弹。 直到外头又传来脚步声,他才恍然回神,连忙脱下外袍,快步走了出去。 门外单达刚刚打发了又一位陆家宗族中的长辈,见虞无疾进去一趟连衣裳都没了,神情顿时震惊起来。 “收起你那幅样子。” 虞无疾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心里却仍旧一团乱麻,最近他很不对劲,尤其是每次看见陆英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有些奇怪,可每次都下意识地忽略,不敢多想,眼下仍旧如此。 “我去见见陆夫人,你在这里守着。” 单达拍着胸膛答应下来,倒是不觉得自己一个六品给别人守院子掉价。 虞无疾却是站在原地又定了定神,才强压下思绪,朝北苑大步去了。 里头陆夫人正在喝养神汤,有小丫头踢倒了盆栽,被蔡妈妈呵斥了一句,说陆夫人最近伤神太过,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许惊扰。 虞无疾默了一瞬,先前他还想着陆夫人毕竟是农户出身,可能不通药理,所以才不听大夫的话,可现在看来,她什么都懂。 他转身走了,院内的小丫头却看见了他,连忙喊了一声,不多时陆夫人推门走出来,遥遥唤了他两声。 他没有回头,仍旧大步出了北苑,在北苑到陆家大门那条不长不短的路里,他思绪变得无比清晰。 想让陆英清清静静地修养,要么她搬出去,要么自己搬回来。 陆英搬去使衙署是绝对不行的,他这次身边没带家眷,母亲和姐姐都不在,陆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是搬过去,必定会招来非议。 那就只能他搬过来。 可再搬回来的话…… 他心里很犹豫,若是再搬回来,和陆英的接触就会变多,到时候万一再不留神做了什么…… 大门处又是一阵嘈杂,他抬眼看去,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说是陌生,因为从未见过;可又熟悉,是因为这几人和陆长清颇有几分相似。 又是陆家的人。 他骨节咔吧响了一声,没再犹豫,先一步回了拨云居,命单达回使衙署去准备,自己则往门口石阶一坐,他今天倒是要看看,谁能进来。 月恒悄悄开了窗户,透过缝隙往外头看,见几个陆家长辈,前脚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一见虞无疾就变了脸,点头哈腰,练练讨好,心里狠狠啐了一口,有些瞧不上:“姑娘,你看他们那副样子,真可恶,咱们真就这么纵着他们?” 陆英幽幽睁开眼睛,虽然身体仍旧孱弱,眼底却已经没了方才的无助,她嗤笑一声:“他们又不是母亲,拿捏他们还不容易?不急在这一时。” 陆夫人兴许以为自己出去诉苦,会得到旁人的助益,却根本不明白,这些人来往陆家找她,根本不是为了给什么人出头,而是为了实打实的利益。 趁人病,要人命的道理,谁不知道? 这些人是想趁这个机会,逼她退让,将手中陆家生意的利润再让几分出来。 他们有这种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碍于陆英的手段才不敢明目张胆,可现在她这一病,可算是给了他们机会。 而陆夫人,还给了他们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想起这些,陆英心头又是一阵闷痛,她强压下那感受,这些人还不值得她动怒,这几日纵着这些人来往,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下,看看虞无疾会不会过来,过来了会做些什么。 一切如她所料。 已经够了。 外头的陆家人被撵走了,陆家也热闹了起来,使衙署的人开始搬运虞无疾的东西,来来往往的,引了不少人围观。 陆英只当没听见,等时间差不多了,才看了月恒一眼。 月恒顿时会意,提高了音调:“姑娘,你醒了?” 声音透过窗户传出去,虞无疾大约是听见了,外头很快响起脚步声,他似是想敲门的,可不知为何又没了动静。 主仆二人一边说闲话,一边在等门外的动静。 可许久后,响起来的是离开的脚步声。 陆英眼神一暗,月恒急了,忍不住看了外头一眼:“姑娘,他……” 陆英摇摇头,今天虞无疾的举动证明他心里是在乎自己的,只是可能当初她说的那些话太过惊世骇俗,虞无疾无法接受,才会将她一推再推。 没关系,虞无疾对她而言,虽然不能用猎物来形容,可她仍旧有狩猎的耐心。 只是先前用错了方法,这次得欲擒故纵。 她看了眼被虞无疾留下的衣裳,抬手摩挲了两下,才推到月恒手边:“你将袍服洗干净,给他送回去,上次那件也别落下,还有那把短刀,也带过去吧,就说谢谢他这次解围。” “两件都送回去?” 月恒犹豫着开口,“要不分两次?还能多一次来往。” 陆英摇摇头,虞无疾现在防备她防备得很,东西都送回去,才能算是干净,到时候他也能放下戒心。 月恒不再多言,将衣裳清洗熏香干净送去了东苑。 彼时东苑还在收拾东西,单达还在抱怨陆家下人不勤快:“主子你看,那烛台上的烛泪厚厚一层,也不知道多久没清理了。” 他说着就将烛台换下,虞无疾心里却莫名一动,将那烛台拿了过来。 上头的确积了厚厚一层烛泪,和当时他离开的时候并不一样。 “兴许是还有旁人住过。” “怎么会呢?” 月恒进来刚好听见这句话,连忙否认,“这东苑打从您住过,姑娘就一直空着,没再让旁人住进来过。” 那这烛泪是哪里来的? 虞无疾看了眼月恒,又去看那烛台,忽然觉得有些烫手,他连忙将烛台放下,转身拿了本公文去看。 月恒也没去追,只将东西交给单达:“这是先前少师遗落在拨云居的衣裳,请单将军收好。” “两件?” 单达有些惊奇,虞无疾闻言侧头看过来,两件…… 他都忘了,还有一件衣裳落在了拨云居,但比起衣裳,他先看见了那柄短刀,他是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刀不寻常。 他抬手拿过,拔刀出鞘,锋利的刀身倒映着他凌厉的眉眼。 “好刀。” 他赞叹一句,月恒心下得意,当然是好刀,她家姑娘拿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吗? “虽知少师不是有意为之,但今日毕竟是为拨云居解了围,这是姑娘的谢礼。” 虞无疾动作一顿,不是有意为之…… 陆英这么想倒也没错,他本也没想让陆英多想,只是都说他非有意了,竟还送了谢礼,已经这般生分了吗? 第89章 他还会来的 他将刀丢在了桌子上:“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带回去吧。” 月恒没有去拿,陆英送出来的东西,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少师帮衬姑娘良多,姑娘心里过意不去,如今不比以往,该谢的还是要谢。” 她屈膝见礼,倒退着出了门,才转身走了。 虞无疾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刀脸色变幻不定。 “这陆姑娘看来是真想通了,先前请您进去喝茶,属下还以为她又想谋算点什么呢。” 单达开口,说着去拿那把短刀,拔出来看了一眼,面露赞叹:“陆姑娘虽然心思深,可也是真有本事,这种好刀可不多见。” 虞无疾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那么点小事,何至于送这么贵重的谢礼,还把东西都送回来…… 这不像是想明白了,倒像是…… 他心头一跳,忽然将衣裳提起来抖了抖。 单达茫然地看着他:“主子?你怎么了?” 虞无疾没言语,将两件衣裳都检查了一遍,没瞧见自己送出去的那把匕首,心下这才一松。 那东西没送回来就好。 他将衣裳丢开,劈手夺过了单达手里的刀:“别乱摸,找个机会要还回去的。” 单达嘁了一声,转身继续去归置东西了。 虞无疾将那把刀别在腰间,继续去廊下看公文,思绪却忽地一滞,陆英没将匕首还回来,他为什么会松一口气? 一股浓烈的不安涌上来,混杂着危险的气息,出于本能,他强行将那情绪压了下去,不敢再想。 他这一来,陆家的确安静了不少,陆英却没有如他设想的那般,时常往来东苑,纠缠不休。 甚至是他几乎见不到对方。 她一直窝在拨云居里养病,轻易不肯出来,只有天气好的时候,他才会在路过拨云居时,看见院子里晒太阳的人。 只是看着对方那始终没血色的脸,他也开不了口打扰,只好静静看着,等着人醒来。 然而许是身体太过虚弱,陆英轻易不肯醒,他在门外等了两回,也没见她睁开过眼睛,心下逐渐忧虑起来。 “大夫找得怎么样了?” 他忍不住催促单达,单达叹了口气:“那人虽然说是来了齐州府,却到处游历,几天前才离开,已经命人去追了。” “尽快。” 虞无疾又看了眼院内的人,抬脚往东苑去,随手摸了把腰间的短刀,他总想还给对方,可也没找到机会,便整日带着,这竟也成了习惯,时不时就想摸一把。 然而这一下他却摸了个空,脚步瞬间顿住。 “主子,怎么了?” 单达见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眼神逐渐怪异。 “……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干净的?我刀掉了。” 两人沿着走来的方向一路往回找,却不等看见那刀,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先从不远处的拨云居传了过来。 是陆英醒了。 虞无疾暂时顾不得刀,快步走到了拨云居门口,却瞧见人又合上了眼睛,并没有清醒的意思。 可刚才他明明听见了。 难道听错了? 他有些迟疑,站在原地没动,单达拿着刀找过来:“主子,找到了。” 虞无疾接过刀,确定是陆英送的那把,这才抬脚走了,可到了半路却又再次顿住:“你先回去吧。” 单达抱拳退下,他却折返了回去,只是脚步放得很轻,到了拨云居门前,果然听见里头细碎的说话声,陆英的确是醒了。 那刚才…… 他大步出现在了门前,隔着门看向里头。 月恒听见动静看过来,瞧见是他,整个人都是一抖,显然是被吓到了。 “少,少师?” 她慌慌张张地见礼,一句话惊得陆英也抬头看了过来,她倒是比月恒冷静得多,神情却也更复杂,只遥遥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睛:“少师怎么过来了?” 虞无疾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里有些憋闷:“你是在躲我?” 陆英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低声和月恒说了句什么,月恒便退了下去,宽敞的庭院里只剩了两个人。 “少师肯搬回陆家,是给陆家脸面,我自然不能让少师住的不舒服。” 她声音不大,却因为周遭十分安静,便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地传进了虞无疾耳朵里。 喉咙一时被堵住,虞无疾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打从之前知道陆英动了那种苟且的念头之后,他便一直在疏离对方,云霄楼之后,生疏便越发明显。 而这次陆英回来后,他更是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陆英理应感觉得到的,所以这般举动像是真的在为了他着想。 可…… 他心里怎么半分欢喜都没有呢? 这明明是陆英自己的家,却因为避让他连门都不出。 “身体若是好些了,就该出门走走,我不怎么出来,你可以随意些。” 虞无疾搓了下手,低声开口。 “是。” 陆英低声应答,但看神情显然是没有放在心上的。 虞无疾又沉默了下去,片刻后他叹了一声:“今天日头倒是好,去园子里走走吧。” “时辰不早了,还是明天吧。” 陆英一口拒绝,虞无疾又沉默了下去,可到底也没说什么,只干巴巴道:“那随你吧。” 他转身就走。 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月恒才从房间里钻出来:“姑娘,少师是不是生气了?” 陆英侧头咳了一声,虞无疾生气了? 那才好呢,生气证明他在乎,刚才她只字不提先前几次虞无疾的解围,就是要让他觉得憋屈,觉得不必再那般谨慎。 “明天,他还会来的。” 第90章 欲擒故纵 第二日仍旧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 陆英靠在窗前看这次货物的去处,京城有,西北有,江南也有,散地这么广,想找源头,怕是难上加难。 但平乐寨也送了消息过来,朝廷那边找他们找得更厉害了,日后要更谨慎才行。 她提笔写了回信,说做得很好,今年不会再出门,让众人都可以安稳些日子。 “送出去吧。” 她将信递给月恒,对方却迟迟没接。 她不得不唤了一声,月恒这才来接了东西,眼神却仍旧往外头瞥:“姑娘,这都要中午了,少师还没来。” 陆英也跟着看了眼外头,面上并无太多情绪,心里却有些打鼓,有了先前猜错的经历,这次多少都会有些阴影,她从未在一个人身上栽过这么大的跟头。 “今天不来也无妨。” 她斟酌着开口,“若是欲擒故纵不成,那就再想想别的办法。” 反正虞无疾对她还是在乎的,那就总能找到合适的方法。 日头慢慢升高又滑落,秋日的天气,过了中午便有些凉了,月恒给陆英添了件衣裳,又侧头看向窗外。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外头始终没有人来,陆英看着灯烛下自己那被拉长的影子,心里一片嘲讽,又猜错了。 罢了,错了就错了吧。 “歇了吧。” 月恒犹豫着看了眼参汤,陆英的肠胃还没好,今天没吃多少东西,她想劝着陆英用些东西再休息。 “吃不下,撤了吧。”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陆英再次开口,月恒这才叹了口气,服侍着陆英歇下,熄灯退了出去,正要喊了人去关院门,就瞧见外头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揉了揉眼睛,看错了吗? “怎么了?” 日升抬脚走过来,月恒迟疑着摇头,大概是看错了。 “没什么,歇了吧。” 拨云居的灯都暗了,外头的影子这才松了口气,悄然回了东苑。 “主子,陆姑娘和你一样在院子里呆了一天。” 虞无疾放下手里的税收章程,抬手掐了掐眉心,他躲着是想让陆英出去走动走动,总憋在屋子里怎么行呢? 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或者说,她还是怕会遇见他,所以宁肯躲着。 “我先前,是不是很过分?” 他一回想,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云霄楼里陆英半身是血的样子,明知道那是陆英自己安排的,伤不会多重,可那画面仍旧刺目得很。 “没有吧?” 单达斟酌着开口,陆英算计在先,受伤也是咎由自取,虞无疾最多也就是没有理会她,怎么都算不上过分。 至于陆家的事,他现在还真不好说谁对谁错,便也不好提。 虞无疾却仍旧沉默了,不过分的话,为什么他每次想起来,心里都憋闷的厉害呢?陆英又为什么躲他这么厉害呢? 罢了,也算好事。 “继续注意着那边。” 单达答应下来,命人继续盯着拨云居,只是那边安静得很,第二天一天,陆英也仍旧没有出门的意思。 虞无疾有些坐不住了,这么憋着不行啊。 他思前想后,还是在第三天的时候过去了一趟。 陆英正在见掌柜的,一眼看去,院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偶尔有细碎的说话声传出来,隐约像是在说,陆英离开的这几个月,有人趁着掌柜不在,强行在账上支走了银子,所以账面上出了个怎么都抹不平的窟窿。 陆英面无波澜,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己不在的时候账上出纰漏。 那掌柜的却十分羞愧,低着头不停抱怨自己,甚至还提出了请辞。 “不必如此,自家人什么德行我还是知道的。” 陆英侧头咳了一声,月恒连忙送了盏参茶上来,陆英抿了一小口,这才继续,“我知道你尽力了,我这个人是讲道理的,只要尽了你们的职责,便是有天大的麻烦,都有我替你们顶着。” 掌柜的连连谢恩,陆英仍旧面无表情:“但我这个人顶得住事情,也下的去狠手,谁若是想趁机耍心思糊弄我,那丢了身家性命,怕都是轻的。” 这番话不是假的,先前就有掌柜的中饱私囊,人现在还在蛮荒之地流放,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这番恩威并施,将众掌柜收得服服帖帖。 单达啧啧两声,“这陆姑娘病中也凶得很。” 虞无疾没开口,只是忍不住想,谁病中还要这般操劳? 无人分忧就罢了,却多的是人添乱。 也不知道她每次回来,看见那些烂摊子,是什么感受。 直到下午,拨云居里的人才散了,对方的目光也终于落在了他身上,似是没想到他会来,陆英短暂地怔了一下才起身。 “少师过来,可是缺什么东西?” 虞无疾心头仿佛又憋了口气,如今他来这里,在陆英眼里似乎只能是为了别的。 其实也是好事,这证明她对自己已经没了期望,迟早会放弃那苟且的念头。 他安抚了自己一句,将那点喘不上气来的憋闷强行压了下去:“没什么,只是想起来还没好好逛过陆家,带我四处走走吧。” 远处的月恒攥了下拳,被她家姑娘猜中了,虞无疾果然来了,虽然晚了两天,但也是来了啊。 “我身体不适,还是安排旁人陪着少师吧。” 陆英却回绝了,她看向月恒,“你去请……” “陆英。” 虞无疾打断了她的话,他叹了口气,“我是想让你出去走走。” 陆英沉默下去,迟迟没给出回应,虞无疾犹豫片刻,上前隔着袖子抓住了陆英的手腕,“走吧。” 他拉着陆英去了园子,日头正好,晒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陆英仰起头,整个人在阳光下都仿佛发着光。 虞无疾不远不近地看着,眼睛有些移不开。 一阵嬉笑声却传了过来,两人循声看去,就瞧见一道影子正在不远处打拳,仔细一看,才认出来是陆承业。 那招式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烂得出奇,可陆夫人却满脸慈爱,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 陆英猛地抽回了手,转身就要回去。 “陆英?” 虞无疾愣了一下,连忙抬脚追上来,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陆夫人。 更没想到几天陆夫人竟宁肯陪着已经好了的陆承业浪费时间,都没想过要去探望照料陆英。 虽然陆英的确不让她进门,可…… “陆英。” 他追上陆英,斟酌着道歉,“我不知道他们在这里。” 陆英扭开头,深呼吸,“不怪少师,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一道呼唤声却自身后响起—— “英儿。” 第91章 想亲她的眼睛 是陆夫人听见了方才那一声喊,追了上来,她打量了陆英一眼,松了口气:“看起来是没事了,果然是没有大碍的。” 陆英喉头一哽,心口又闷疼起来。 果然? 好一个果然啊。 “既然母亲笃定我没事,还追上来做什么?” 陆夫人大约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埋怨,眼眶一红,“你这是怪我吗?你连门都不让我进,我能如何?你难道要我求着见你不成?谁家女儿如你这般?你若是……” “原来是怪我……” 陆英打断了陆夫人的话,她就知道,不该见陆夫人,见了她只会平添烦恼。 “既然都是我的错,那母亲陪你的好儿子去吧,我如何,都与你无关。” 陆夫人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这叫什么话?你是我生的,我难道不关心你吗?我当初还亲手为你做了面,我手都伤了……” “陆夫人。” 虞无疾没想到两人只说了几句话而已,场面就已经这般难看了,更没想到在陆夫人眼里,做碗面是这么大的恩情。 他不敢让陆夫人继续说下去。 “请回吧。” 陆夫人心里畏惧虞无疾,不敢多言,只能委委屈屈地走了,只是到底不甘心,几步后又转过头来,“英儿,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后面的话在虞无疾阴沉的目光中咽了回去,她转身快步走了。 陆英摁着胸口说不出话来,虞无疾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地陪着她。 可也不过片刻,陆英便缓和了脸色:“让少师见笑了。” 她恢复如常,仿佛方才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的人不是她一样。 可虞无疾的心头却被狠狠戳了一下,这般情形,谁能这么快就冷静下来,陆英到底是经历了多少次,才会如此习惯? “陆英……” 他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 “少师不是想逛逛府里吗?走吧。” 她率先往前头去,虞无疾却没动,他迟疑很久,还是轻叹一声:“难受别忍着。” 陆英动作一滞,忽然笑开:“有什么好难受的,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边请吧,前院的景致更别致一些。” 她抬脚往前面去,虞无疾却仍旧站在原地,陆英不解地回头:“少师?” “忽然想起来还有些公务,”虞无疾看着陆英的脸色,开口回绝了,“改日吧。” 陆英没有强留,应了一声好,只是却没打算回去:“我还想自己走走,就不送少师了。” 虞无疾迟疑片刻,才转身往来路去了,却只是拐了个弯就又折返了回来,他看得出来陆英不想他留下,可他也不放心陆英一个人。 透过已经落了叶的草木枝杈,他看见陆英还呆在原地,她不说不动,就扶着灯台那么站着,片刻后缓缓蹲了下去。 她无声无息,没有哭泣,没有咒骂,就那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蜷缩在那个角落里。 有那么一瞬间,虞无疾想将陆家全都发配出去,再也不让他们来到陆英面前。 天色慢慢暗下来,凉风吹在人身上,激起一阵战栗,虞无疾很想再给她点时间,可到底是身体更重要。 “陆英。” 他还是走了出去,将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起风了,回去吧。” 陆英垂着头没说话,好一会儿才仰头看过来:“我真的那么糟糕吗?” 虞无疾呼吸一凝,忽然觉得,发配可能不够。 只是他到底不能那么做。 他半跪在地上,平视着陆英:“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但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你有多出色。” 陆英没再开口,只抬起眼睛看他,那双眼睛很漂亮,可此时此刻,却被他占满。 指尖霍地一紧,虞无疾心里冒出个极冲动的念头来,他想亲亲这双眼睛。 “少师?” 陆英忽然开口,打断了虞无疾的思绪,他骤然回神,脸色却在一瞬间难看起来。 他刚才在想什么? 他怎么会想要亲陆英的眼睛? 他再喜欢一个晚辈,这种程度也过分了吧? 心里惊涛骇浪,面上他强自镇定,却不敢再直视陆英。 “起风了,回去吧。” 他匆匆将人送回拨云居后便逃也似的回了东苑。 单达正在整理公文,见他回来连忙请示这次税收的细节,却是一连喊了他几次都没得到回应,他不得不上前,在虞无疾面前挥了挥手—— “主子,您怎么了?” 虞无疾难得地没有嫌弃他,反而皱着眉开了口:“我今天看见陆英,想亲她的眼睛,你瞧见自家孩子,也这样吗?” 单达惊呆在原地。 陆英都多大了?还孩子? 就算是孩子,他也不会想要亲人家的眼睛啊。 再说陆英那亭亭玉立的样子,谁能把她当孩子? 他看虞无疾的眼神逐渐变了,带着几分无奈:“主子,我当初就说你对人家陆姑娘不像是对晚辈,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虞无疾脸色一黑,单达还以为是自己的话太过,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免得待会儿挨揍。 虞无疾却动都没动,仍旧坐在原地,只有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不可能。” 他像是在反驳单达,又像是在警告自己,“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从那么点大的一个奶团子,长成现在的大姑娘,她小的时候,我还给她当马骑……我怎么可能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动那种心思?” 他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这绝不可能。” 单达叹了口气:“主子,我觉得您钻牛角尖了,您是见过陆姑娘小时候,可那都多久了,现在您瞧见的这个,已经是大姑娘了,这看上了也没什么吧?” 虞无疾脸色仍旧变幻不定,脑海里两道人影来回交错,一个是现在的陆英,一个是十几年前的小娃娃。 他抬手掐着眉心,眼神几番闪烁,最终沉静了下来。 “取纸笔来。” 下人连忙送了文房四宝上来,他提笔写了封家书,交给了单达,“随同公文一同送往京城,交给老夫人。” 第92章 我要成亲了 陆英看着虞无疾的身影消失,才进了院子,迎面瞧见月恒拿着衣裳出来,大约是要去寻她。 “看来是奴婢多虑了。” 月恒一眼看见了她身上的衣裳,不由笑起来,陆英想起刚才虞无疾的落荒而逃,也低头笑了笑。 先前虞无疾一直笃定对她无意,可方才的眼神呢? 她阅人无数,可以肯定,那眼神绝对不清白,从虞无疾刚才的反应看,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等他确定那根本不是什么长辈对晚辈的怜惜时,事情就会水到渠成了吧…… 她一直沉甸甸压着的心,此时终于松快了些,事情比预想的要顺利,她起初还以为要些日子才能出成效,没想到这才几天而已。 大约是先前太过倒霉,也该时来运转了。 月恒端了药过来,她仰头喝下,又想起来陆夫人,心头一阵发苦,却强行压了下去。 今天难得有件喜事,她不想破坏心情,不想去想旁的。 因着这点欢喜,晚饭她多用了两口,夜里就又吐了起来,这一折腾,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消停下来。 外头却又闹了起来,隐约有说话声传过来—— “陆家的东西,我们陆家人凭什么不能用?我们不用,岂不是都便宜了陆英?” 陆英窝在软榻上,冷笑出声,还真是沉不住气,昨天她刚用手段平了账,今天就找过来了。 说起来,他们还真是一家人,都把陆家的东西,当成自己的。 陆英仿佛从这些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的丑陋,却并未觉得羞耻,人性贪婪,只要她手段正当,想要什么都不为过。 “让日升去看看,闹腾可以,别太过火。” 月恒连忙去喊日升,却还不等找到人,外头的动静就消停了,她出去看了一眼,很快就回来禀报:“姑娘,少师方才出去处理了。” 陆英一顿,心里起了点波澜,这不是虞无疾第一次为她处理事情,虽然她并不需要,可仍旧喜欢这种有人为她操心的感觉。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也是可以懈怠,可以休息的,不必一直这么绷着。 昨天的举动,用处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大。 “看来我得出去道个谢。” 话虽这么说,她的目光却落在了箱笼上,她记得自己有件百蝶穿花裙,她嫌太花哨,太娇俏,一直没敢上身,今天倒是刚好拿来穿。 “月恒,你帮我找找那件衣裳。” 月恒却站在原地,满脸的欲言又止。 “怎么了?” 陆英抬眸看过来,月恒笑得十分勉强,“没……今天风大,要不姑娘你还是别出去了。” 这话有些不对劲,陆英侧头看过来:“到底怎么了?” 月恒似是说不出口,嘴唇开开合合,始终没说出来,陆英索性自己出门去看,刚巧看见虞无疾迎面走过来,她一抬眸就见虞无疾身边跟着个姑娘。 等两人走近一些,她才看出来,那是陆静柔。 这两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 陆英并未多想,抬脚迎了上去,可还不等走到近前,就瞧见陆静柔拉住了虞无疾的胳膊。 脚步忽地顿住,她没再上前,陆静柔却看见了她,朝虞无疾低声说了句什么,男人很快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大步走了过来:“身体如何了?” 语气温和,姿态随意,身上已经不见了昨天的仓皇,恍然像是回到了几个月前两人初相识的时候。 陆英心里却是一沉,先前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她素来是个敏感的人,能清晰地感觉到,虞无疾眼下的态度不是她想要的,她有种自己在对方眼里,和旁人没有任何不同的错觉,昨天的那不清白的眼神,像是一次臆想。 她仰头看着虞无疾,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虞无疾没有躲闪,只是咧嘴一笑,带着惯常的疏懒:“看我做什么?” 陆英的心又沉了几分,她垂下眼睛:“没什么,劳累少师记挂,已经无碍了……少师这是从哪里来?” 虞无疾侧了下头:“昨天不是没能在陆家逛一逛吗?今天刚巧遇见小五,就让她引路,到处走了走。” 陆静柔连忙上前,“少师还说我路引得好,说回头要带我出去使衙署逛逛呢,呀……” 她忽然捂住嘴,“我忘了,少师不许你进使衙署的,我不是故意提这茬的,姐姐你别怪我。” 陆英听得直想笑,陆静柔和陆承业是一母同胞,她站在对方那边不奇怪,可想争家产就老老实实地去谈生意,整天用这些手段来恶心她做什么? “你这半年,都没月钱了。” 陆静柔一僵,求助地看向虞无疾。 “你先回去。” 虞无疾开口,陆静柔只当他会为自己出头,哪里肯走,她想看见陆英被教训的样子。 “舅舅……” 她撒着娇开口,虞无疾眉眼一冷,她顿时被唬住,慌忙闭嘴,转身跑走了。 可她走了,两人反而安静了,虞无疾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不要和她计较。” 她不想陆英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动怒,带累自己的身体。 可听在陆英耳朵里,却像是回护。 “怎么?少师是觉得,我在欺负她?” 虞无疾拧眉,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怎么会给了陆英这种错觉,但也没打算解释,今天偶遇陆静柔是个意外,却是刚好可以借着她来敲打一下陆英。 “你们毕竟是姐妹,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 陆英一耳朵就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她冷笑出声,“那少师,也用昨天看我的眼神,去看五妹妹了?” 虞无疾这次没有否认,可说的话却越发恼人:“陆英,昨天的确是我失礼,但不是你想的那样,男人劣性,本是如此,我这个年纪还没成婚,难免会荒唐些,昨日换了旁人,我也一样……” “少师这是打定主意不肯承认了?” 陆英一口打断了他,她攥紧拳,胸腔控制不住的剧烈起伏,她以为让虞无疾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旖念,事情就会简单起来,可谁能想到,根本不是这样。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这话说得近乎尖锐,虞无疾的脸色也沉了下去:“陆英,是谁在自欺欺人?我的话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 陆英又想起了云霄楼里那双冷漠的眼睛。 她心头一跳,却又强行压下,只是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转身就走,可虞无疾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我已经去信京城,请母亲为我相看人家,不日就会成亲。” 第93章 太医 陆英脚步顿住,片刻后怒极而笑:“少师大人,你倒是真豁得出去,这种话也能随口就说出来,京中风气再放得开,人家姑娘也不能如此草率,说将亲事定下就定下吧?” “我不会拿婚姻大事说笑。” 虞无疾淡淡开口,语气不重,却听得人心惊,“我想娶妻,多的是人愿意,只要是清白人家,明媒正娶,我总不能亏待了她。” 陆英心口一堵,清白人家,明媒正娶…… 这是在嫌弃她啊。 呼吸停滞片刻,陆英咬牙开口:“那我就恭贺少师大喜了。” 她再说不出别的来,转身就走,一阵恶心却忽然涌了上来,她脚下一个踉跄,连忙扶着树弯下腰,干呕起来。 得亏今天没吃得下去东西,不然还不知道要如何狼狈。 虞无疾仍旧吓了一跳:“怎么了?” 陆英抓着帕子捂着嘴,没有理会他,跌跌撞撞回了拨云居,月恒见她回来,连忙上前想要扶她。 “关门。” 陆英推开她的手,头都没回。 见她脸色那么难看,月恒也不敢多问,只好去关了门,却刚好看见虞无疾跟了过来,她一时不知道这门该不该关。 对方却并没有进来的意思,在门口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这气氛不对。 月恒虽然看见了陆静柔缠着他,却也没想到两人会因此闹到这个地步,她又震惊又难以理解,连忙端了盏参茶进去。 陆英正提笔在写什么,看着倒是没什么别的情绪,可越是这样,越证明她心情糟糕。 “姑娘,”月恒赔着笑凑过去,“您这是干什么呢?” 陆英冷笑一声:“少师大人不日就要成婚,这贺礼自然要抓紧准备起来。” 月恒惊讶地张大了嘴:“姑娘,您说什么呢?少师怎么会忽然成婚?这三媒六聘的,怎么不得大半年?” 笔尖滴下硕大一点墨滴,瞬间糊了陆英方才写出来的礼品单子,她笑得更加嘲讽,“少师想一切从简,谁还敢说“不”字不成?” 她又干呕起来,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月恒连忙给她拍了拍背。 “不是缓解了吗?怎么又呕起来了?” 月恒满脸焦急,“得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呕几声又不妨事……” 陆英扶着书案站稳身体,“就是先前在外头伤了脾胃,调养些日子就好了。” 见她缓了下来,月恒连忙端了茶水来给她漱口。 陆英有气无力地靠在软榻上,昨天才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因着方才那一番折腾,再次一片蜡黄。 月恒看得心疼,心里还是琢磨着要出去给她请个大夫。 陆英喝了药,昏昏沉沉歇了,她这才去寻日升,可惜日升照料着外头,眼下陆英精力不济,她便越发忙碌,轻易见不到人,她只好自己去寻大夫。 却是刚拐进主街,就看见使衙署的马车自城门处进来,她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却什么都没看见。 她也没在意,等马车走远便进了一家医馆。 那马车却是一路停在了陆家,随即一风尘仆仆的中年郎中被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少师在里头等着呢。” 单达出面迎接,将人一路带进了东苑。 “主子,人带回来了。” 一进门,单达就喊了一声,随即引着大夫入内见礼。 虞无疾正拿着公文出神,神情紧绷,一瞧心情就十分不好。 单达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只敢站在门口:“主子,那位致仕的廖太医,请回来了。” 虞无疾这才抬眼看过来,那太医却连眉眼都没抬一下,显然很不待见他。 “少师真是好大的本事,廖某都躲到山里去了,还能被抓出来。” 虞无疾收敛了神情,语气温和:“得罪了,只是家中晚辈年纪轻轻,却气血两虚,调养也久不见好,只能请圣手来看一看了。” 他这般低声下气,大夫却只是哼了一声,仍旧没给个笑脸。 单达有些恼:“你别给脸不要……” 虞无疾抬抬手,单达没说完的话只好咽了回去。 “廖太医悬壶济世,想必不会因着厌恶朝堂,就对病患置之不理的。” 虞无疾看了眼门外,“请他过去吧,记得好生奉上席敬。” “是。” 单达伸手做请,“太医,这边请。” 那大夫虽然不待见虞无疾,倒也的确如他所说,没有推拒,他的本职就是治病救人,来都来了,怎么也得看看病人。 再说,他躲得那村子里,还有一村的人被使衙署的人盯着呢。 朝廷的这些王八蛋! 太医心里骂骂咧咧地走了,虞无疾却又喊住了单达,“我今日告诉陆英,请母亲帮我相看人家,你莫要说漏了嘴。” 单达一愣,看着他的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主子,这么做万一您后悔呢?您对那陆姑娘……” “别说这种荒唐话。” 虞无疾打断了他,“我绝不可能对一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动那种心思,就是到了岁数没成亲,才会冒出那禽兽念头来,你今日过去,也别让她多想。” 单达被为难住了,大费周章请了大夫回来,怎么才能让陆英不多想啊? 可他见虞无疾脸色紧绷,也不敢多言,只能答应着退了下去,却站在院外迟迟没走,他该找什么理由才能让陆英不多想啊? “病人还看不看了?” 大夫不耐烦地开口,单达不敢得罪他,憋屈地引着人往拨云居去,冷不丁一声“救命”传了过来,他下意识循声找了过去,等看清眼前情形时,眼睛“唰”地亮了。 现成的理由,这不就来了! 第94章 你去水里干什么 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湖里,不多时就将里头的人捞了起来。 那人已经彻底湿透,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单达不敢多看,连忙脱了外袍递过去,等人将自己裹严实了,他才敢去看,这一瞧才认出来是谁。 “五姑娘?大秋天的,你去水里干什么?” 陆静柔被噎了一下,谁会自己去水里? 她偷偷瞪了单达一眼,随即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假山上,那里一道人影若隐若现,她像是有了底气,深吸一口气开口:“我不是自己进去的,刚才我在路边走着,忽然就有人推了我一把。” 单达哦了一声,并不在意内情到底如何,只想着赶紧把大夫请过来:“这种天气着凉可不行,你等着,我去给你请大夫。” 他起身就要走,情急之下,陆静柔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这人怎么不问是谁推得她呢? “别去,我怕大姐姐不高兴。” 单达愣了一下,有些没听懂这话:“你请大夫,她为什么要不高兴?” 陆静柔没想到这人都做到了六品官,却这般听不懂人话,心里颇有些气恼,却又不好直说,只能继续暗示:“毕竟我刚刚得罪了她,大姐姐脾性霸道,素来是不容忍忤逆的。” 这话已经够明显了,即便单达缺根筋,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看着陆静柔,好一会儿才开口:“她这么厉害,也没见你少在她面前蹦跶啊。” 陆静柔一僵,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这人怎么回事? 她都变成这副样子了,这人竟还在指责她? 单达却根本没功夫在意她的心情,他现在只想着赶紧完成虞无疾的。 “你等着啊,我去请大夫。” 他撒腿就跑,袖子“嗖”地一下被抽了出去,磨得陆静柔掌心生疼,她气急败坏:“我不用大夫。” “用的用的,”单达头也不回,“主子亲自请的。” 陆静柔嘴边的话顿时咽了下去,虞无疾亲自请的? 是她落水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吗? 她心脏怦怦直跳,她虽然也设想过能取陆英而代之,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僵在原地没动弹,苏玉快步走过来,拍了她肩膀一巴掌:“人怎么走了?你是不是没把话说明白?你可给我记住了,我们绝对不能让少师再站到陆英那边,不然你兄长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陆静柔被打得瑟缩了一下,讨好地看着她:“娘,你放心,单将军说少师亲自给我请了大夫,我一定能取代大姐姐的。” 苏玉方才离得远,没听见两人的对话,此时听见脸色顿时一亮:“当真?少师对你这么上心了?不愧是我的女儿。” 苏玉看着她脸上的笑,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只要她有用,母亲对她还是很好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苏玉连忙躲了起来,单达带着大夫赶过来。 大夫一见人还湿漉漉地坐在地上,顿时气得胡子一翘:“把她这么扔在这里,你们是生怕她不生病吗?” 陆静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冷,浑身一抖,蜷缩成了一团。 单达有些尴尬,他光想着大夫,把这茬忘了。 陆静柔被送回了西苑,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她被冷了个透彻,不停地打喷嚏,大夫连忙给她诊了脉。 “受了些寒气,我开个方子,想喝就喝两幅,不想喝也能自己好。” 他提笔去写方子,可墨还没来得及蘸上,毛笔就被拽走了,单达急不可耐:“走走走,不喝药也能好就别耽误时间了。” 大夫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拽着出了门。 陆静柔刚暖和过来,一抬头就在窗户里看见了两人的背影。 她顾不得其他,连忙追了上去,她还没趁机和虞无疾道谢呢,怎么能就这么让他们走? 可那两人却走得极快,她虽然用尽了力气,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两人越来越远。 她气恼地停了下来,却越看越觉得眼前这条路熟悉。 这是,去拨云居的路。 她眼底闪过嫉妒,一咬牙再次追了上去。 “陆姑娘。” 单达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金声来开了门,瞧见是他,站在门边不想让路。 “单将军怎么来了?” 单达笑嘻嘻的,倒是没有官家的架子:“这不是陆姑娘身体一直不好,就请了个大夫来给她看看。” 想着陆英刚睡下,金声摇了摇头:“不劳烦了,月恒姐姐已经出去请大夫了。” 原本这种差事是不用大丫头们去做的,可陆英这一病,外头属实不太平,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这才事事亲力亲为。 “外头的大夫怎么能和他比?这可是前任太医院院正,他这么好的医术,全大周也找不出几个来。” 金声诧异地看了眼那略有些邋遢的郎中,心思却被动摇了,要真是这么好的大夫,不看看的确可惜。 “劳烦将军稍等,奴婢去通秉一声。” 她转身匆匆进了内室,陆英已经被方才的说话声惊醒了,透过窗户正看外头的情形。 “姑娘,要不请人进来吧,能将这样厉害的大夫找来,可见少师也是用了心的。” 陆英抿紧了嘴唇,心里有些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才刚和虞无疾吵成那幅样子,她现在抹不开脸去接受对方的好意。 可对方肯示好,她也实在是不愿意拒绝,而且,她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她思量再三,还是点了点头。 金声连忙去将人迎了进来。 大夫进来的时候拉着脸,不大高兴的样子,可看见陆英时眉头却皱了起来,这姑娘的身子…… “陆姑娘,这位是杏林圣手,找到他可不容易。” 单达开口介绍,却换来了大夫的一声冷哼。 陆英看出来他的不痛快,颔首道谢:“有劳大夫了。” 大夫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上前来要为她诊脉,陆英指尖却蜷了一下,带着点隐蔽的试探。 “我要记谁的人情?” 单达正要找机会撇清大夫和虞无疾的关系,她就问了出来,当即开口:“记五姑娘的就是,大夫本是少师给她请的,那边已经看完了诊,就想顺带着给姑娘也看一看。” 陆英呼吸一滞,瞬间攥紧了袖子,给五妹妹请的? 那送到她这里来做什么? 这哪里是示好,分明是羞辱。 她心头思绪翻转,激得她喉间发痒,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大夫连忙快走几步:“姑娘,请伸手。” 陆英平复了呼吸,面无表情地将手缩回了被子里,冷冷一笑:“不劳烦了,陆英无碍,请回吧。” 第95章 给我拽下来 9单达没想到他们一片好意,竟会得到陆英这么一句话,眉头不由拧起来:“陆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这大夫可不好找,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还是……” “我说了,”陆英打断了他,语气加重,“不劳烦了。” 她微微侧头,合上了眼睛,“金声,给单将军包个红封,再重重奉上席敬,算我替五妹妹谢大夫的。” 金声连忙掏了银子出来,大夫不肯收,他今天虽然来得不情不愿,可一张方子都没开,怎么能白拿银子? 单达却急了,他带人来是给陆英看诊的,不是赚钱的,这给钱撵人算什么意思? “陆姑娘,您闹脾气也得看场合吧?大夫都来了……” 他喋喋不休,陆英又有些想咳嗽,却强行忍住了,静静等他说完,才轻声开口:“金声,我乏了。” “是。” 金声答应一句,上前拦在了大夫和单达面前,一双眼睛冒着怒火瞪着他们,“两位请回吧,我家姑娘要歇着了。” 单达有些恼,这人怎么好赖不分? 他们给人请大夫还有错了?这幅爱答不理的样子,是什么意思?也太矫情了。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姑娘当真不看?” “姑娘的话那般清楚,单将军听不懂吗?” 金声咬牙开口,她嘴皮子虽然不如月恒利落,可也清楚,这种时候若是还需要主子开口,那她们这些做丫头的,都可以收拾收拾发卖了。 单达冷笑一声,不看就不看,又不是他的身体。 他转身就走,陆静柔却气喘吁吁地进了门:“大姐姐,虽说大夫是给我请的,可毕竟你病得更重,还是看看吧,少师不会介意的。” 陆英死死攥着帕子,抬眸朝陆静柔看过来,对方是凭着一股气追了过来的,可心里到底是畏惧她,本能地低下了头。 陆英并不想理会她,她始终觉得问题在虞无疾身上,旁人不管是谁,都无关紧要。 可就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她却瞧见陆静柔手腕上有一点熟悉的白,再仔细看过去,才瞧见是她先前被骗时,送给陆夫人的那个狼牙护身符。 东西不值钱,可她是救了柔然可敦,才得了对方这么一个谢礼的,她小臂上的伤,现在还会疼。 “摘下来。” 她冷冷开口,一句话说得几人都有些茫然,困惑地看着她,最后还是陆静柔自己反应了过来,露出手腕给众人看,“你说这个?” 她将手藏到背后,这东西她知道是陆英送的,这才特意去找陆夫人要的,为的就是恶心陆英,只是原本她以为这东西不值钱,没想到陆英反应这么大。 看来是个宝贝。 她心里窃喜,声音也跟着高了几分:“母亲送给我的,我为什么要摘下来?” 日升不在,没人知道这东西的意义,见陆英为了个不值钱的东西这般小题大做,在场几人都有些莫名。 单达皱着眉头开口:“陆姑娘,这般迁怒过分了吧?” 陆英不理会他,只看着陆静柔,一字一顿道:“她为什么会给你?” 陆静柔被她语气的冷意惊出来一身冷汗,下意识往单达身后躲,却精准地戳中了陆英的痛楚:“她本来也不喜欢,都打算扔了,我刚好看见,随口一提就给我了。” 陆英控制不住地笑了一声,下一瞬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金声玉振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给她顺气。 陆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将那点血色遮掩了过去,她仍旧保持着侧身的姿势,语气冷冽至极:“给我拽下来!” 拨云居的下人立刻上前,单达刚才看她咳得那么厉害,还动了恻隐之心,此时见她翻脸无情,顿时脸色漆黑。 “我看谁敢动?” 他虽然不喜欢陆家人,可也由不得旁人在自己面前被这么欺负。 然而话音刚落,两个护院便一左一右钳住了他的手臂。 这两人的功夫并不算上乘,可却配合得极好,他一时竟摆脱不得,眼睁睁看着陆静柔被丫头们围住,生生将那狼牙手链拽了下来。 “姑娘,拽下来了。” 玉振将东西送到了陆英面前。 “……烧了吧。” 陆英连看都没看,艰难平复着喘息。 单达火气直冒,宁肯烧了都不肯给旁人,好好好。 先前他还觉得陆静柔那句“脾性霸道”是胡诌,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陆姑娘真是好大的威风,就是不知道以民袭官的罪名,你担不担得起。” 陆英合眼靠在软榻上,语气毫无波澜,“单将军放马过来就是。” 单达被她气了个倒仰,抖着手指了她半天,最后一甩袖转身走了。 他一走,陆静柔也不敢再留下,逃也似的退出了拨云居。 倒是大夫叹了口气:“廖某粗用望闻之术,姑娘怕是心脉受损,四相俱虚,这养心丸姑娘吃着吧。” 他掏了个瓷瓶出来,塞进金声手里就走。 金声气得发抖,拿着瓷瓶就追了出去,往前用力一砸:“这作践人的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吧。” 单达被正正砸中后脑勺,脸瞬间黑了,真是出力不讨好,他以后再来他就是狗! 他捡起瓷瓶,气冲冲地回了东苑,虞无疾正坐在廊下看公文,听见脚步声立刻抬头看过来。 “大夫怎么说?” 单达憋了一肚子气,就等虞无疾这句话。 “人陆姑娘脾气大得很,根本都不让大夫看,我看您这心是白操了。” 他噼里啪啦一顿告状,虞无疾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第96章 她不会是有了吧 他侧头看向单达:“你是说,狼牙手链?” “对啊。” 单达附和一声,脸色越发难看,“生薅下来的,我看那五姑娘的手通红一片,瞧着就疼。” 虞无疾脸色比他更难看:“姑娘家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也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一个狼牙手链能有什么来历?多的是皮货商人买卖……” 他忽地一顿,想起来那大约是陆英从关外带回来的。 关外各族,多的是人以狼为图腾,对他们而言,这狼牙是极贵重的礼物,非生死之交不可得。 陆英这个该不会…… “我当时没想到……” 他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都有些讪讪,如果真是这样,陆英当时的反应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她怎么不说呀……” 单达心虚起来,连嗓门都低了。 虞无疾摁了摁心口,陆英骨子里还是骄傲的,东西被人弃如敝履,她怎么开得了口说这些? “那现在怎么办?” 单达小声开口,心虚都写在了脸上,倒是把自己被打出来的事给忘了,“她不肯看大夫啊。” “你那么说,她能让你看才怪。” 虞无疾也气不打一处来,他没想到单达能想这么一个缺德的主意。 单达很冤枉,他不这么说,还能怎么办? “现在就别算属下的账了吧?” 他悻悻开口,虞无疾揉了下额角,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让陆英看看大夫,其实承认了那大夫就是他专门给陆英请的也没什么,反正他要成亲的事已经告诉陆英了。 虽然对方看起来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 “去看看吧。” 他带着大夫重新到了拨云居,大约是知道还会有人来,拨云居大门开着,并无人看守。 进了正堂才看见陆英靠在椅子上喝茶,听见脚步声,她杏眼微抬:“少师这是来给人讨公道的?” 虞无疾在不远处坐了下来:“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陆英笑了一声,她反而不知道,虞无疾要和她解释什么。 “大夫本就是给你请的,我是怕你多想,才让单达迂回了些,只是没想到误会这么大。” 虞无疾也有些说不下去了,这事实在是办得离谱。 陆英不知道信还是没信,仍旧低头喝茶,一声没吭。 虞无疾咳了一声,“让大夫给你看看吧。”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现在的陆英比方才见的时候,脸色又白了些,看得人实在是揪心。 然而陆英仍旧拒绝了:“少师的好意心领了。” 如果先前陆英还能厚着脸皮占这个便宜,那经了方才那一遭,她就真的做不到了。 她宁肯自己另外去寻大夫。 “陆英。” 虞无疾干咳一声,很想劝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两人一时陷入僵持。 月恒恰在此时带着大夫回来了。 原本请大夫这事是不用她这个大丫头去的,可最近陆英生病,不管是陆家还是外头的同行,都有些不安分,她怕出什么岔子,这才自己跑了一趟。 只是没想到一回来,府里聚集了这么多人。 “我自己也有大夫,少师请回吧。” 陆英又啜了一口茶,虞无疾看了她两眼,见她半分都没有要改主意的意思,只能暂时缓下心里的急切,徐徐图之。 “那就让你的大夫给你看看。” 他琢磨着先听一听旁的大夫怎么说。 可陆英现在实在是不想见他,便仍旧不动。 月恒替她开口:“我家姑娘只要静养,不再有人来惹她烦心,定然是能好起来的。” 这话夹枪带棒,听得单达有些不痛快,却到底是自己理亏,所以没敢说话,只瞪着一双虎目看着月恒。 月恒却毫不理会,自顾自将带回来的食盒打开,从里头取了一份桂花杏仁酪出来。 陆英这几日胃口很差,这是她以前喜欢的东西,说不定能哄着她吃几口。 然而桂花的香甜气息一窜上来,陆英胃囊便是一阵翻涌,她忍了又忍,还是控制不住,侧身干呕出来。 虞无疾原本还想着暂时离开,让陆英缓一缓,却被这一声干呕控在了原地,他看着陆英因为呕吐而颤抖的身体,心头一紧,下意识要走过去,却见月恒先一步走了过去。 她熟练地拍打着陆英的后背,其他丫头也各司其职,帕子,茶水,还有洒扫的工具,一一都被送了上来。 显然已经习惯了。 也是,就虞无疾而言,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见到陆英呕吐了。 只是什么病,会让人难受成这样? 他抓紧了腰后的短刀,强行克制着没让自己凑过去,眼睛却是半分也离不开那道影子。 陆英…… “主子。” 单达忽然凑过来,小声嘀咕,“陆姑娘这副样子,该不会是有了吧?” 虞无疾愣在原地,陆英,有孕了? 第97章 不能留 目光不自觉落向陆英的腰身,平坦纤细,并无半分显怀的意思。 也是,怎么会那么凑巧,一次就有了。 可即便如此,虞无疾仍旧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了一步。 陆英已经缓过神来,就着玉振的手喝茶漱口,见虞无疾和单达还在,侧头躲闪了一下:“失礼了,两位请回吧。” 虞无疾又看了一眼她苍白的脸,如果是以往,见她真心实意撵人,他自然不会强行留下,可现在亲眼见她这般难受,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先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语气加重了几分,陆英听出来了,指尖不自觉搅了下帕子,这态度,还是担心她的吧? 既然担心她为什么还要闹这么多事情出来,明明事情很简单的,怎么就要闹得这般复杂?这些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心里又恼怒又酸楚,却到底也不想再折腾,只伸出手搭在了椅子上。 月恒连忙将自己请的大夫喊过来给她看诊。 大夫也是常来往陆家的,对陆英的身体十分了解,轻轻一搭脉就知道这是又被气了一回,心里叹了一声她气性大,委婉劝她放宽心,又在药方上做了添减,随即便要退下。 却只字不提呕吐的事。 虞无疾皱了下眉头,目光一扫单达,对方立刻上前拦住了那大夫:“陆姑娘为何呕吐?” “脾胃孱弱所致,无妨的。” 大夫见他生得英武,有些畏惧,说完话就想走,却再次被单达拦住,他拧眉看着大夫:“你确定看仔细了?你刚才可敷衍得很。” 大夫有些无奈:“陆姑娘的身子小老儿是清楚的,隔两日就要过来,自然不需要如同初见一般细细斟酌。” 可这个答案在单达这里却并没有说服力,有些事情一旦先入为主,就再也接受不了别的答案了,眼下看大夫如此推诿,再加上他刚才的不用心,便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庸医。 “陆姑娘,我们这大夫都请来了,要不让他再给你看看?” 他开口,因为先前的事,脸上多少还有些不自在,但好奇心更重。 只是陆英并不配合:“大夫说得清楚,就不必劳烦了。” 哪怕虞无疾亲自来解释了一趟,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个疙瘩,不想用这位大夫,她并不是个会纵容自己脾气的人,大部分时候都会优先衡量利益。 只是今天她实在是不痛快,因为那条狼牙手链,也因为单达的迂回。 “请回吧。” 她端起杏仁酪,一副送客的姿态,却迟迟没能吃下一口。 单达有些不甘心,忍不住看了虞无疾一眼。 “……来都来了,就让廖大夫看看吧。” 静默片刻虞无疾才开口,话里带着压不住的关切,“你还年轻,身体不能马虎。” 陆英看了他一眼,抿紧了唇没开口。 她想起他那句不日就会成亲来,想起单达说的那个谎言,心头一阵阵的发涩。 她其实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对方肯亲自来解释一句,已经足够纡尊降贵,她不能不识好歹,毕竟对方不来,她其实也不能怎么样,就如同陆夫人一样,对方不肯理会她,她能如何呢? 可他偏偏来了。 她不愿意自作多情,却还是产生了被在乎的错觉,人一旦感受到爱,就容易矫情,控制不住地想要耍些小脾气 “我身体如何,与少师无关吧?” 她几番克制,还是没忍住开口,带着些赌气的意思,心里也觉得自己在作妖,可话已经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应当不妨事吧…… 她侧开头,不肯去看旁人,“我不用你的大夫。” 身旁安静下来,虞无疾迟迟没再开口,眉头却皱了起来,为什么陆英不肯让自己的大夫给她看诊? 单达方才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陆英不会是真的有孕了吧? 方才他没把这话当真,可现在陆英这三番两次的推诿,却让他不得不去考虑这种可能性。 若是她当真有了孩子…… 他慢慢站了起来,“陆英,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语气还算平和,可却带了不容忽视的强硬,陆英听出来了,捏着勺子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虞无疾这是着急了吗? 想起不久前,她心意被糟蹋时的心情来,陆英心里一叹,到底是不舍得虞无疾也和自己一样尝到那股难堪。 “既然人都到这……” 她抬眸看向虞无疾,可在看清对方神情时,嘴边的话便戛然而止。 那双眼睛里,满是怀疑和审视,隐隐还带着怒火。 并没有半分她以为的关切和担忧。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她心头陡然一凉,难以言喻的不安涌了上来,方才那点矫情全都不见了影子。 “为什么非要我看你带来的大夫?你在怀疑什么?” 她直接开口,却被那目光刺得有些不敢直视面前的男人,头不自觉侧了一下。 可那避让看在虞无疾眼里,却变成了心虚的躲闪,他上前两步,目光再次落在陆英腰腹上。 他在怀疑什么? 他想起陆英那惊世骇俗的提议,想起她为了达成目的不惜设下苦肉计,心脏沉甸甸地往下坠。 陆英似乎完全做得出拿孩子胁迫他的事情来。 只是旁人图名分,图富贵,她却是损人不利己,如果她真的为了拿捏他而在闺阁中诞下一个孩子,毁的只能是她自己。 “让大夫给你看看。” 他抓住陆英的手腕,强行压在了脉枕上,那没来得及放下的杏仁酪被这么一带,连碗带勺全都落了地,清脆的碎裂声震耳欲聋。 陆英看了眼那四分五裂的碗,又看了眼虞无疾眼底的沉凝,一股无名火陡然窜了起来。 她用力拽了下自己的手,可惜磨得手腕生疼都没能拽回来,两人陷入僵持,她咬牙开口:“我如果不看呢?” “由不得你。” 虞无疾沉声开口,“过来,给她看诊。” 廖大夫虽然先前还甩过他脸子,可此时见他真的动了怒,却一声没敢吭,连忙凑过来给她诊脉。 “站住!” 陆英低喝一声,看着虞无疾的眼睛里都是火气,“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问我?” 虞无疾也不再遮掩心里的不满,他垂眼直直看着陆英,“你自己在谋算什么,你不清楚吗?陆英……” 他挥挥手,等单达将下人和另一个大夫撵下去,这才咬牙开口,“你是不是有孕了?” 第98章 误会一场 陆英愣了一下,她怎么都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质问。 有孕? “你在胡说些什么?” 她满心的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有孕?” “那你为什么不肯让大夫给你看诊?” 虞无疾仍旧紧紧盯着她,半分神情变化都不肯放过,他一字一顿地质问,“你是不是想生下这个孩子?” 陆英气极而笑,“就因为我不让大夫看诊,你就做了这么离谱的猜测?” 她简直不知道虞无疾脑袋里在想什么,正要辩驳一句,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今天虞无疾是见过她干呕的,然后没过多久,大夫就请了过来,她不肯看,虞无疾还亲自来解释…… “你请大夫来……” 她再次看向虞无疾,短短几个字的功夫,她心头就冷了下来,怒火也好,憋屈也好,全都不见了影子,只有彻骨的寒意漫了上来,她润了下干疼的咽喉,声音却仍旧哑了下去,“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虞无疾没承认,也没反驳,还是先前那句话:“让大夫给你看看。” 陆英看了眼自己被紧紧抓着的手腕,看着上头被生攥出来的红痕,咽喉忽然哑了一下。 她刚才还以为虞无疾来解释这一趟,是因为担心她。 还以为他纡尊降贵,是因为在乎她……她甚至还因此耍了个小脾气。 多可笑啊。 她合了合眼睛,却已经感觉不到难堪了,只有心头空的厉害。 “……如果,” 她逼着自己睁开眼睛,缓缓开口,“我真的有了身孕,你想如何?” 她直直地看向虞无疾,可这次却轮到对方回避了,男人一言不发,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你说话。” 她开口催促,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种态度,她看得懂,只是不死心,她想亲耳听虞无疾给出一个答案。 “你知道的,”似是看出了她的倔强,虞无疾没再回避,回视过来,语气冷漠,一字一顿,“这个孩子,留不得。” 果然如此。 陆英垂下眸子,忽然间就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过往种种却忽然漫上心头,只是和以前不同的事,那些好正在逐渐模糊,不真切的像是她的臆想,而那些推开她的字字句句却变得无比清晰。 “我如何会真心想要娶你?” “记住这个教训,别再做这种蠢事。” “不日就会成婚……” 陆英呼吸艰涩起来,她以前好像错得有些离谱,她竟从未将这些话当真,尤其是那句不日就要成婚。 她一厢情愿地当成了推拒她的借口,可若是虞无疾连带有她血脉的孩子都容不得,那…… “陆英,这个孩子不能留下,对我们都好。” 虞无疾再次开口,明明说着都好,语气里却满是强硬。 陆英忽然有些想笑,虞无疾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松手。” 她哑声开口,那只攥着她手腕的大手僵了一下,却并未松开。 陆英控制不住地笑起来:“放心,我会让他看诊的。” 虞无疾极快地看了她一眼,却觉得她那笑刺眼得很,手一颤便松开了,掌心莫名的空,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迟疑很久还是慢慢后退了一步。 大夫连忙上前,为陆英诊脉。 诊脉的时间不长,可因为两人都没开口,气氛便格外沉凝,等大夫再开口的时候,虞无疾只觉得仿佛过了百年。 “如何?” “陆姑娘只是水土不服,再加上脾胃虚弱,才导致频繁呕吐,并无身孕。” 廖大夫开口,听得单达忍不住上前,“你看仔细了?她真的没有身孕?” 大夫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我怎么会连喜脉都诊不出来?” 单达被骂得退了回去,神情颇有些尴尬。 “对不住陆姑娘,我刚才……” “请回吧。” 陆英靠在椅子上,轻轻合上眼睛,似是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碍眼,单达理亏,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虞无疾却仍旧站在原地,陆英没有身孕,是最好的结果,只是谁都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陆英,我……” “你可以,直接问得。” 陆英抬手遮住脸,轻声开口,“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我陆英,也是要脸的,不会这么去算计你。” 虞无疾张了张嘴,完全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他的确是误会了陆英,他的确是把她想得那么不堪。 “抱歉。” 陆英抬起双腿,踩在了椅子上,脸颊紧紧埋进膝盖里,这些男人啊,明明问一句就清楚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做得这么麻烦? 为什么明明是防备,却要做出在乎她的假象来? 她又误会了呀…… 看她自作多情,真的那么有意思吗? “出去。” 她哑声开口,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一些。 虞无疾又看了她两眼,嘴唇几次开合,想要为自己解释,也想安慰她,却发现不管怎么说都不清楚,却又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只好站在原地徘徊。 “你还在担心什么?” 陆英慢慢抬起头来,她没有哭,只是眼眶通红。 “今天我做得过分了,”虞无疾满心无力,他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看着陆英那孱弱的身体,他实在是不敢离开,“我有些不放心你……” 可陆英却被这句话说得笑了起来,不放心她? 是不放心那一晚吧。 “你可以放心的,” 她慢慢抬起手,“我现在就可以立誓,绝对不会生下你虞无疾的孩子,否则叫我不得好……” “陆英?!” 虞无疾慌忙打断了她的话,眼底闪过惊惧,“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英重新将头埋进膝盖里,语气毫无波澜:“出去。” 虞无疾仍旧不放心,却没敢再多留,抬脚退了出去,只是站在门外许久都没离开。 第99章 糟蹋了 齐州府的气候,一到深秋便容易起风,在窗外呼啸着如同鬼哭。 月恒此时才反应过来事情的前因后果,担忧又心疼地看着蜷成一团的陆英:“姑娘……” 陆英没抬头,只轻声开口:“再去给我买一碗杏仁酪吧……都糟蹋了……” 月恒连忙答应,轻手轻脚合上门退了出去,转身却瞧见主仆两人还在,她气得双眼通红,这两人怎么还不走? “两位还想做什么?” 她咬牙开口,声音却压得极低,根本不敢让屋内的陆英听见,“没完没了了是吧?” “你怎么和主子说话呢?我们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单达小声辩解,却是越说越心虚,最后在月恒的瞪视下彻底没了声音。 虞无疾却并未开口,只看了眼大夫,廖大夫连忙上前,再次将那养心丹送了出来:“姑娘,这陆姑娘的身体亏损过重,眼下年轻,看不出什么来,可若是再不修养,怕是会折损寿数……” “呸,”月恒气得脸色涨红,“你咒谁呢?!” 大夫被骂了也不恼,仍旧将养心丹塞了过去,“老朽与这使衙署无关,姑娘讨厌他们别捎带我,日后有事只管寻我。” 月恒看着那药丸,迟疑许久还是收下了,却是随手就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子塞了过去,“我家姑娘不欠人情,这是我们买你的。” 大夫没有推辞,收下银子就走了。 月恒警惕地盯着剩下的两个人,唯恐他们还会来招惹陆英。 虞无疾看出了她的排斥,又看了一眼房门便退了出去,月恒这才松了口气,却没敢离开,只让人出去买了杏仁酪,自己则门神一样堵在门前。 也就没看见出了门的主仆两人并没有走多远,就在拨云居外停了下来。 虞无疾抬手掐着眉心:“你说,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明明是担心陆英的身体,才费尽心思找了大夫过来,他明明是为了她好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单达不敢抬头,隐约觉得是自己那句胡诌带偏了虞无疾。 可话说回来,谁看见姑娘家干呕,首先想到的不是有孕? 如果对方是黄花大姑娘也就算了,可他知道不是啊。 “主子,要不我去和陆姑娘道歉吧?要不是我胡说,你也不能问后面那些话” 虞无疾遥遥看着拨云居的大门:“你道歉有什么用?说到底事情还是我做的。” 他怎么就这么冲动,若是能早打探清楚一些,能多一些信任,哪里就会让陆英那么难堪,气得她发出那样的毒誓来。 不会生下他虞无疾的孩子…… 那话想起来,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他摁了摁心口,目光仍旧落在拨云居大门上,浓重的懊悔涌上来,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半晌,他抬手,狠狠一拳砸在了树干上。 陆英…… “主子,冷静。” 见他手背上见了血,单达连忙劝阻,虞无疾却根本没察觉到那点疼,满脑子都是陆英的那双眼睛。 她被逼问的时候,在想什么?是什么心情? 自己这事做得,好像和陆家人没什么区别,她是不是也不愿意再见他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拨云居明明近在咫尺,却也有些看不清楚了。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了东苑,然而一直躺到半夜,都毫无睡意,脑海里都是陆英那张笑的悲凉的脸。 他这到底是做了件什么事…… 夜色深沉,窗前的灯迟迟没有熄灭。 月恒推门进来,轻声开口:“姑娘,歇了吧。” 陆英还坐在椅子上,这大半宿过去,她动都没动一下,然而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却并没有多少失态,只是侧过头去,静静地看着漆黑的夜色。 “月恒,你说,我怎么会误会那么深呢?” 她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单纯的困惑。 月恒却有些绷不住,陆英的脾气,若是能直接发作出来,反而不打紧,越是这般忍着憋着,就越是难过。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劝陆英,憋了许久,只能干巴巴道:“姑娘,咱们不想这些了,你得歇着了。” 陆英没开口,算是默认了。 月恒连忙点了支安神香,不然她怕陆英这一宿合不了眼。 然而香刚点上,外头就响起了拍门声,声音急促,宛如闷雷,下人们都被唬了一跳。 月恒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都说了陆英要静养,哪个不长眼的大半夜这么来惊扰她? 她气势汹汹地出去开了门,却见陆夫人一头撞进来,险些将她撞了一个趔趄。 她心里又恼怒又无奈:“夫人,您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姑娘这些日子都睡不安稳,您若是惊吓了她……” “闪开。” 陆夫人一把推开她,抬脚就往里头去,金声玉振穿着衣裳出来,一见她这副样子,也顾不得系腰带,乱着衣裳就上前阻拦:“夫人留步,姑娘歇下了。” 陆夫人眼见过不去,捂着脸哭嚎起来:“英儿,出大事了,你今天必须得见我。” 她声音毫不克制,在寂静的夜里颇为刺耳。 “夫人,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您明知道姑娘身子不好,为什么非得这个时辰闹腾?” 月恒压着怒火开口,陆夫人哭得更凶:“但凡有办法,我会来这里吗?你们以为我愿意自讨没趣?” 月恒被气了个倒仰,自讨没趣? 陆夫人拢共也不过是来了两三趟,送了碗僵了的面,再往后这些日子,连问一句都没有,怎么就成了这么大的委屈? “夫人,”她还是耐下性子劝慰,“您有什么事先告诉奴婢吧,说不得不用惊动姑娘也能料理了。” 陆夫人充耳不闻,只看着门哭喊—— “英儿,你让母亲进去,母亲真的是没办法了,你不能真的不管母亲吧?” 月恒恼怒起来,有话不说,非得去烦扰陆英,如果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可今天…… “夫人,你……”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陆英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脸上无波无澜,仿佛刚才在椅子上枯坐了大半宿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脸上甚至还带了笑,只是满是嘲讽—— “母亲这般火急火燎,想来不是为了我。” 陆夫人面露尴尬,却很快将这茬抛到了脑后,她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陆英的手:“英儿,救救承业,他被人扣下了,除了你没人能救他。” 第100章 巴掌 陆英轻轻“啧”了一声,她就说,能让陆夫人这么失态,不是为了她。 “官府又不是摆设,报官啊。” “不行,”陆夫人连连摇头,“要是报官,事情就会传出去,承业就别想在外头行走了。” “那我也不会管。” 陆英嗤笑出声,语气里满是嘲弄,“我没有落井下石,都已经算是厚道了。” 陆夫人似是惊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陆英:“他是你弟弟啊,他出了事,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管?” 陆英满眼嘲讽:“母亲,你装什么糊涂?他算计我多少回?我为何要管他?” 她侧头咳了一声,声音哑了几分,一字一顿道:“他死了我才高兴。” “啪”的一声脆响,陆夫人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她怒吼一声,丫头们脸色大变,纷纷涌上来将陆英护在了身后。 “夫人,你怎么能动手?!” 月恒才是真的要被气疯了,她都不知道陆夫人怎么下得去手,陆承业自己闯的祸,凭什么要陆英去善后? 眼见几个丫头恼怒地看着自己,陆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看着自己的手,浑身抖了一下,惊慌地看向陆英:“英儿,母亲不是故意的……母亲刚才就是太生气了……” 陆英抬手擦去嘴边的血迹,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身体有些无力,她靠在玉振身上,声音冷淡:“请回吧,我还是那句话,他死了我才高兴,他的事我绝对不会管。” 陆夫人脸色一僵,眼见陆英转身要回去,她连忙跟着走了几步,却被月恒拦在了外头。 不得已,她只能叫喊出来,“你不帮忙也可以,你把这批货给我,王家说了,拿了货就能赎人。” 陆英脚步一顿,“原来,他是偷王家的货去了……怪不得要被扣下。” 陆夫人没想到陆英这就猜到了前因后果,神情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瞒着了,这件事还是因你而起,若不是你当初死活不肯将东西给他,他也不能铤而走险,他现在被扣下,还是因为你啊。” 一众人都被这歪理邪说气的发抖,却碍着身份不能辩驳,只能憋屈地僵在原地。 陆英忽地笑了一声:“月恒,把东西烧了,明天再送一份谢礼去王家,他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陆夫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英话里的意思,脸色顿时大变:“你这是真的想害死承业啊,陆英,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陆英没开口,只轻轻重复了一遍“陆英”两个字。 从今天起,这世上再没有人喊她“英儿”了。 她没再开口,只抬脚进了门,陆夫人的声音却忽然尖锐了起来:“你站住,你是非要逼死母亲吗?” 她声音颤抖,显然愤怒到了极致。 陆英喉间腥甜,却又强行咽了下去,她回头看过来,在陆夫人眼里看见了决绝,恍然想起回齐州府那天发生的事。 “母亲又想故技重施吗?” 她语气轻缓温和,手却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匕首,随即摘下来扔在了地上,在刺耳的撞击声里,她扯了下嘴角,“好啊,我陪你,你就先送走我,再跟着来,咱们母女一道了结,也落个清净。” 陆夫人僵在原地,满脸愕然,她从未见过这般冷酷的陆英,她竟然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她怎么会生下这么一个白眼狼…… “你,你……” “夫人今天累了,回去歇着吧。” 后一步追过来的蔡妈妈连忙上前扶住了陆夫人,随口给她找了个台阶,便拉着人走了。 陆英仍旧站在门前,静静看着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彻底融进了夜色里。 月恒将匕首捡起来:“姑娘。” 陆英抬手接过,随手拔了出来,即便是在黑夜里,那刀锋仍旧凌厉得让人心惊。 她垂眸静静看着,眼睛许久都没眨一下。 “姑娘。” 月恒颤着嗓子喊了一声,满是惊惧。 陆英慢慢将匕首收进刀鞘里:“月恒,我要陆承业死。” 母亲变成这幅样子,都是因为陆承业,解决他,母亲自然会变成之前的样子。 只要解决他就好。 “好,”月恒松了口气,“奴婢这就让人去王家走动,确保人不能活着离开。” “不好。” 陆英仰头看着夜色,“王家不会真的要陆承业的命,他们只是想趁机讹陆家一笔,不是想和陆家成为死敌。” 陆家的家业毕竟摆在这里,王家承担不起陆家的疯狂反扑,哪怕她根本不会那么做,可行商之人,大都谨慎。 再说,若是王家借此拿捏她,反而得不偿失,她还不想背上“杀弟”的名头。 若是她早些动手就好了,若是她从一开始就不顾及陆夫人的想法就好了,当断不断啊…… “为保事情万无一失,还是借官府的手吧,若我大义灭亲,想来也不会影响陆家的声誉。” 月恒顿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奴婢这就去……可要喊日升回来?” 当初陆承业吞了三家铺子,那三位掌柜迟迟没有露面,陆英便让日升去查了,至今还没回来。 “不用了,他的事不难查。” 陆英又咳了一声,许是刚才又被陆夫人刺激了一回,帕子上很快染了色,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攥紧了,没让旁人瞧见。 “让底下人去办就好。” 月恒答应一声,连忙扶着她进了门,这一碰触才发现陆英的手凉的厉害,连忙给她灌了个汤婆子。 “奴婢真是糊涂了,竟让姑娘你在风口里站了那么久。” 她话里都是懊恼,陆英摇了下头,她哪至于这般娇弱,连风都吹不了,不过是赶巧了而已。 她张了张嘴,正要劝慰一句,目光忽地顿住,窗外火光窜动,亮得刺目,陆家走水了。 第101章 走水 2“去看看怎么回事。” 陆英停在原地,月恒连忙喊了人去查看情况,却还不等人离开,蔡妈妈就踉踉跄跄冲了进来:“大姑娘,不好了,北苑走水了。” 陆英一怔,北苑? “怎么回事?母亲如何了?” 蔡妈妈像是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陆英有些着急,索性抬脚朝北苑去了。 蔡妈妈却又拦住了她:“姑娘,多带些人,火势很大。” 陆英拧起眉头:“府里的护院呢?北苑的人手呢?” 蔡妈妈这时候倒是能安稳说话了,她恨恨一跺脚:“都去苏氏的院子里了,方才怎么喊她都不肯放人,奴婢没办法,只能来找大姑娘你。” “她怎么敢?” 月恒忍不住开口,不管怎么说陆夫人才是陆家的主母,苏玉即便有儿子傍身,也不敢如此放肆。 “老爷护着她,她有什么不敢的?” 蔡妈妈骂了一句,又连忙恳求陆英:“大姑娘,多带些人吧,夫人还没出来呢。” “什么?!” 陆英的脸色瞬间变了,“你怎么不早说?月恒,把人都带上,去救火。” 月恒有些迟疑,拨云居不能没人看着,可毕竟关系到陆夫人的性命,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很快便将下人都招呼出来,浩浩荡荡地朝着北苑去了。 到地方的时候,火势已经波及了半个北苑,炽热的温度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人烤干一般。 可周遭却不见陆夫人的影子。 “母亲人呢?” 她看向蔡妈妈,蔡妈妈十分无措:“老奴不知道啊……该不会还没出来吧?” 一句话说得陆英变了脸,转身就要往火海里冲,月恒连忙抱住她:“姑娘,冷静,这么大的火你要是进去就出不来了。” “松手。” 不管和陆夫人闹得多过分,那也是她的母亲,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困在火海里。 她侧头看着月恒,眼底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月恒被看得心惊,却仍旧不肯松手:“奴婢进去,姑娘你在外头等着……” 她说着就要自己往里头冲,却被陆英一把抓住,那是她的母亲,没有理由让月恒去冒险。 她推开月恒,抢过下人手里的水桶,兜头就要往自己身上浇,一只手却伸过来,牢牢抵住了那只水桶。 “闪开!” 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呵斥已经先一步出了口。 “陆英,人没在里头。” 那人开口,声音沉稳笃定,陆英这才听出来是虞无疾。 男人将水桶推开一些,目光微微一转,示意她看向门外。 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门外,陆英定了定神,才认出来那就是自己在找的陆夫人,对方正裹着衣裳躲在陆老爷怀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身上并没有被烟熏火燎过的痕迹,显然是早就出来了。 手下一松,刚才情急之下抢过来的水桶“砰”的一声落了地,溅出来的水泼湿了她的衣裙,她一无所觉,抬脚慢慢朝陆夫人走过去。 她张了张嘴,想问问她刚才为什么就看着自己往里冲,却一句话都不说;问她想没想过自己进去了,会不会出不来。 可看见对方那略带嗔怪的眼神时,她却一个字都不想说了。 “月恒,”她合了下眼睛,声音轻不可闻,“回吧。” 月恒连忙上前扶着她出了北苑。 陆夫人显然没想到她会就这么走人,愣在了原地,陆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不管出什么事总要将心里的气撒出去,还从没有如同今日这般,连句话都不问就走。 一股不安陡然升了起来。 “英,英儿……” 她唤了一声,见陆英没有回头,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也只是想给你个教训,让你体会一下我的心情,你刚才也被吓到了,可改主意了?可愿意去救承业了。” 陆英脚步顿了顿,随即再次抬脚远去。 陆夫人又是一愣,下意识抬脚追上去,却被拨云居的下人拦住,她被迫站在原地,眼看着陆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终彻底被夜色淹没。 “老爷,”她颤声开口,“刚才是不是太过分了?” 陆长清看向陆英消失的方向,神情阴鸷,过分? 就算这么恐吓陆英,她也还是没有松口啊,这个小贱人真是没有良心,死活都不肯救承业,看来下次,真的得让陆夫人受点伤才行…… 忽而一道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他抬眸看去,就瞧见是虞无疾,身上顿时刺痛起来,仿佛回到了当日做苦工的时候,他慌忙低下头,再不敢回视。 虞无疾收回目光,迟疑许久还是抬脚跟上了陆英,却并不敢靠太近。 可前面的人还是停了下来。 “少师先请。” 虞无疾猝不及防,有些尴尬地停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抬脚走近,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憋了许久才叹了一声:“若是需要我帮忙,开口就是。” 陆英抬眸看过来,眼底带着淡淡的嘲讽:“是怜悯吗?” 一句话问得虞无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陆英却也没等他说话,见他不肯走,便加快脚步和月恒回了拨云居,厚重的大门慢慢合上,不多时,里头的灯也全都熄了。 虞无疾仍旧站在门外,许久都迈不开脚步。 “主子,回吧,再不回天都要亮了。” 虞无疾这才看了眼天色,心里却有股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昨天到底为什么非要闹的场面那么难堪? 如果没有他的折腾,那是不是也没有接下来这些闹剧? “陆家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虽然住在陆家,可公务繁忙,实在没心思关注陆家的琐碎。 单达倒是听说了一些,连忙开口:“陆姑娘离开的那些日子,陆家没少作妖,但陆姑娘在齐州府根基很深,即便有人心动也难成气候,后来陆承业不知道在哪里得了消息,说居定侯喜欢香料,他想搭上京城的线,这才打上了陆姑娘那批货的主意。” 只是没想到陆英那么不近人情,都病得半死了,也不肯松口。 无奈之下,陆承业就打上了王家的主意,结果被人抓了个现行,给扣下了。 “其实主子不用太在意,王家不敢真的如何,陆姑娘在这齐州府,凶名颇盛,就算不看她,您也还住在陆家呢,他们不敢如何。” 虞无疾遥遥看着拨云居的大门,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陆英方才头也不回的身影,他无意识地揉搓了下指尖—— “可我觉得,陆英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单达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也是,换成自己有这么一个糟心的兄弟,他怕是也不想把人救回来。 “您是想……” “先把该查的查了,回头想怎么办就看陆英的态度……你说,我这么做,她心情能好一些吧?” 第102章 春梦 8y虞无疾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不确定,他虽然出身不高,可许是天资聪慧的缘故,自小就通透得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怎么做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可遇见陆英之后,他却时常迷茫,事情也总是出乎意料。 他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可不管他怎么矫正,事情也总是和自己设想的不一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下去歇着吧。” 他挥挥手,遣退了单达,此时天色已经隐隐发亮,他又看了一眼拨云居的大门,这才回了东苑,许是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也有些累了,靠在床头和衣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暗的,床帐外烛光摇曳,衬得一室昏暗。 “来人……” 他唤了一声,想让人来掌灯,可话刚出口,指尖就碰到了一片细腻温热,他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腾地坐直了身体。 “什么人?” 他脸色阴鸷下去,几乎是短短一瞬间,他眼底便漫上来残酷的杀意。 又有人算计到了他的床榻之上。 他凭着呼吸声,准确地捏住了对方的脖颈,可就在要收紧指尖的时候,一声熟悉至极的轻唤声响起—— “虞无疾……” 手瞬间僵住,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朝身边人看过去,虽然烛光晦暗,可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人的样子。 陆英……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连忙松了手,动作间却碰到了陆英的衣衫,她其实没穿什么衣裳,只有一层薄薄的肚兜,被他这一碰,立刻就歪了,露出了一片春光。 他慌忙扭开头,死死闭上了眼睛。 “陆英,你先穿好衣服。” 床榻上的人仿佛没听见一般,柔弱无骨的手顺着他的臂膀一路攀爬了过来,嗓音因为情欲透着沙哑和引诱:“虞无疾……”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语调,仿佛是淬了最烈的药,简单几个字就让他泄了力气,他明明也是从小兵一路厮杀出来的将领,身经百战,杀敌无数,可这一刻却毫无反抗之力。 “虞无疾,我好难受,” 沙哑的语调又唤了他一声,“你抱抱我吧……” 灵魂还在负隅顽抗,身体却已经缴械投降。 身下一阵黏腻,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意识却并没有回笼,仍旧沉浸在余韵里,以至于刚清醒过来的身体都在战栗。 “少师?” 府卫隔着门低喊了一声,“您是不是醒了?” 虞无疾迟钝地转了下眼珠,又抬手揉了下头,这才慢慢回神,刚要应答一句,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目光猛地落到那搭在腰间的被子上。 那湿冷的感觉,是男人都不会陌生,他竟然在梦见陆英的时候,再一次…… 他抬手锤了下墙,昨天因为捶树而留下的伤瞬间崩裂开来,他却丝毫不觉得疼,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虞无疾,你该不会真的…… 那可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 “少师?” 府卫显然听见了刚才的动静,提高音量喊了一声,“您没事吧?” 虞无疾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起身换了套衣裳,抬脚出了门—— “陆姑娘那边有什么动静?有没有请大夫?” “陆姑娘一大早就出门了。” 虞无疾眉头一拧,昨天闹到那么晚,一大早就出门了? 她有没有合过眼?身体怎么样了? 想起上回她不声不响就北上西行的事,虞无疾心头跳了一下,连忙抬脚出了门。 “少师,”府卫连忙喊了一声,“京城有信送过来……” “回来再看。” 声音远远传过来,人却已经不见了影子,沿着虎子留下的痕迹,他一路往前,只是走着走着就察觉到了不对劲,陆英没有去什么地方,她只是乘着马车绕着齐州府一圈一圈的转。 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始终没有上前,凌晨那个梦,实在是太过危险,他现在连直视陆英都不敢。 他只好就这么跟着,只是马车穿过小巷子的时候,忽然有人跳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人?跟踪我家姑娘做什么?” 虞无疾抬手掐了把眉心,虽然他没有刻意遮掩行踪,可这么快就被发现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将腰牌扔了过去,那人捡起来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连忙要跪,虞无疾径直穿了过去,他现在不想浪费时间。 然而还没走出巷子,就再次被人拦住,这次是自己人。 “主子,陆家的事有些麻烦。” “哦?” 虞无疾有些惊奇,不是他瞧不起陆家人,而是他这些府卫素来无往不利的。 “有人在替陆家遮掩。” 单达啧了一声,“尤其是陆承业的事,瞧着像是官府的手笔。” 官府……齐州府的官场,谁敢违逆他的意思? “不过属下还是查出了一些问题,当初陆家的三个掌柜,失踪得不明不白,八成是死在了他手里。” “他敢杀人?” 虞无疾眉心拧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陆承业实在是不像有这个胆子的人。 “属下不敢确定,但应该和他有关,另外陆姑娘好像也在查那三个掌柜的下落,只是尸身被扣在官府,她一直没得到消息,听说她极爱护底下人,要是您把这消息告诉她,她一定会记咱们的好。” 虞无疾想起那绕着齐州府一圈圈转的马车,心头被扯了一下,他不指望陆英记他的好,只盼着她能好过一些。 “把查到的东西都送回去,请她去东苑,你详细说给她听。” 第103章 依仗 厂姑娘人应该是被拦下了。” 月恒打开车窗看了一眼,见路边的小乞丐没有再给自己示警,这才禀报了一声。 陆英没出声,仍旧靠在车厢上,静静看着窗外的热闹,神情平淡,连一宿未睡的疲惫都没显露分毫。 月恒抿了下嘴唇,小心翼翼道:“您说,少师是不是来道歉的?” 陆英垂下眼睑,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猜。 “回去吧,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 她合上眼睛,靠在车厢上不再动弹,月恒很是心疼,内忧外患,连番算计打击,陆英什么时候才能喘口气。 犹豫片刻她还是开口:“姑娘,再逛一逛吧。” 虽然马车颠簸,可总比回去好。 “没什么好逛的了,”陆英声音低哑,“底下那么多人等着养活,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日升还没消息吗?” 月恒摇摇头,陆英一从外头回来就被陆夫人气得大病一场,刚缓过气来就听说三个掌柜还没出现,当即就将日升遣了出去寻找,却是一走多日,毫无消息。 “三个月了。” 陆英低语一声,其实说三个月并不准确,在她离开齐州府之前,人就已经失踪了,时间要比三个月长得多。 她当初逼问过陆承业三人的下落,他只是说人被活着丢出了青州,以她对陆承业的了解,觉得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便也没再多想,可谁能想到,至今都没有结果。 “加派人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冷声开口,睁开眼睛看了眼外头的热闹的大街,“去王家,我要再见见陆承业。” 月恒顿时满脸担忧:“姑娘,王家和咱们素来不睦……” 确切地说是周王两家都看陆家不顺眼,他们世代扎根齐州府,将这片土地瓜分了个干净,可陆英却横空出世,不光抢了他们的生意和地盘,还压了他们一头,两人虽不敢鱼死网破,却也咽不下去这口气,逮着机会就要恶心陆英。 先前抓着陆承业要挟陆家,其实也是冲着陆英来的。 今天她要是自己送上门…… “他们不过是想要那批货。” 陆英垂眸看着自己满是细小伤口的手指,“给他就是了。” 月恒一愣,虽然她不清楚那些货来得有多艰难,但看陆英面对陆家的层层逼迫都不肯松口,就知道有多珍贵,如今为了三个掌柜,竟然就要给出去。 “姑娘……” “你们为我做事,”陆英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劝阻,“我就不会不管你们,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月恒心头一烫,眼眶瞬间通红,紧紧抓住了陆英的手,“姑娘……” 陆英安抚地朝她笑笑,指尖却紧紧攥着帕子,这批货对她而言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工具而已,与其一直被陆家人惦记,横生事端,倒不如拿来收买人心。 “你去一趟铺子里,让人把东西装车,这就去王家,我要再审问陆承业一回。” 月恒连忙下了车,小跑着去了铺子里,不多时陆英为了三个掌柜,散尽千金的消息就传遍了陆家铺子,比起掌柜和伙计们的感动,陆家却一片阴云密布。 “这个孽障!” 陆长清将杯盏瓷器砸了满地,“铺子里的掌柜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她竟然要拿那些天价的香料去换他们的消息……在她眼里,承业还比不上一群外人吗?她这是铁了心要我陆家绝后啊!” 陆夫人缩在一旁不敢言语,她眼底乌青,显然昨天也没能睡着,可脑海里想着的却都是陆英往火海里冲的样子。 当时只顾着讨好陆长清,按照他的吩咐做事,后来人群都散了,只剩她和蔡妈妈坐在被烧毁的北苑门前时,她才后怕起来。 如果当时没有人拦住陆英,会不会自己就没有女儿了? 她有些后悔了,不该那么算计陆英的。 耳边忽然一声巨响,她被惊得回了神,一抬眼就看见了椅子被砸得四分五裂。 陆长清脸色阴鸷至极,唬得她不自觉后退。 “老,老爷……” 陆长清阴沉沉地看着她,“你真是养了个白眼狼,原本我只是防患未然,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陆英,这是你逼我的。” 他一拉陆夫人的手腕,粗暴地拽着她就走。 “老爷,我们这是去做什么?” 陆夫人满脸惊慌,陆长清却笑了一声,只是笑声阴冷,满是算计,“她既然舍得拿出那些东西去换消息,就一定还藏着别的宝贝,我要逼她吐出来……” 他在陆夫人耳边低语几句,听得陆夫人脸色大变,她连连摇头:“老爷,她毕竟是我们的骨肉,何至于走到这一步?万一……” 陆长清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又死不了,若是她识趣,什么事都不会有,可再不救承业,陆家就绝后了,你不想要儿子了?” 陆夫人仍旧满眼挣扎,迟迟做不出决断,陆长清面露不耐,不屑道:“你怕什么?我们是她的亲生父母,就算我们做得过分,她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这话宛如一颗定心丸,让陆夫人忐忑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是啊,陆英是她女儿,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怪她的…… 第104章 京城来信 I马车直奔王家,月恒已经带着马车和几个伙计先一步到了,见她来,连忙迎了上来。 “可有人在路上劫车?” “还真有。” 月恒压低声音开口,“也不知道是哪里雇来的草包,稍一用计就被耍的团团转,被别的马车引走了。” 陆英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让人去敲开了王家的大门,王申许是十分得意拿捏了她一回,竟亲自迎接了出来,“真是稀客,陆姑娘一向眼高于顶,可难得肯登我王家的大门,我要的东西可带来了?”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看得几个伙计都拳头发痒,陆英却恍若未觉,仍旧笑盈盈的。 “既是来交易,自然带足了诚意。” 她侧头咳嗽起来,王申听得喜笑颜开,“陆姑娘这是病了呀?我说什么来着?女人身子弱,正该在闺中养着才是。” “不劳记挂。” 陆英侧头,示意伙计将马车撩开,露出里头的香料来,“让我见见人吧。” 王申仔细看完香料,这才开口:“见见可以,可想带人走这些东西可就不够了……” 他这是要坐地起价。 “价钱好说,但我得先见见人才行。” 王申上下打量她一眼,大约是陆英的信誉极好,他很快就答应下来:“可以,但你只能自己进来。” 陆家众人当即警惕起来,目光凶悍地看着他,王家下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抽刀对峙。 陆英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冷静,“好,我就自己进去。” 王家人反而狐疑起来,管家忍不住小声嘀咕:“老爷,真让她自己进去?我心里有些发毛啊。” “怕什么?” 王申冷笑一声,“有陆家拴着她,就算她是条狼,也得老老实实当狗,那些货可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她还不是得老老实实交出来?” 话音落下,看向陆英时,他瞬间变脸,笑意盈盈道,“我亲自为姑娘引路。” 陆英一路跟着他去了柴房,还没开门,陆承业的叫唤就传了出来:“饿……疼……我给你们钱,放了我吧。” 王申笑起来:“陆公子可是能屈能伸得很。” 这是没少折腾陆承业。 陆英并不放在心上,下巴一抬,王家下人连忙去开了门,等看见陆承业狼狈的脸时他才回过神来,陆英不是自己的主子,他刚才不该那么听话。 好在并无人在意这点细节。 陆承业一见陆英,眼睛当即一亮,随即眼底又迸发出怨恨来:“你怎么才来?快放了我。” 他挣扎着去拽身上的绳索,王申转了转扳指,“你还走不了,大姑娘给的东西,还不够换你的命。” 陆承业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陆英:“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带够东西?你想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吗?” 他神情激动,忽地有了主意,他抬头看向王申,挣扎着往门口蠕动,“你把她扣下,放我走,你要的东西她都有,你绑她比绑我有用,你放心,我爹娘不会追究的,快放了我。” 王申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再落在陆英身上时,多了一点唏嘘,但凡有点家业的,兄弟反目,亲子成仇,都不稀奇。 陆英侧头闷咳一声,神情十分冷淡:“我要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王申答应得痛快,很快就带着下人走了。 陆承业情急之下有些恼怒:“有什么话不能回去再说?你先把我带回去……啊!” 陆英一脚踹在他胸口,死死踩住了他:“说,我的人在哪里?” 等陆英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王申正在院子里喝茶:“陆姑娘,我也不多要,今天的东西再添五成,我就把人给你。” 陆英擦了擦手腕上的血迹:“那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人我不要了。” 王申一愣,有些怀疑自己没听清。 “东西我送进来了,王老爷你却不肯放人,”陆英哂了一声,“日后这生意场上的名声啊……” 王申的脸色瞬间变了,陆英没再理会,抬脚出了门,只是转身的瞬间脸色就沉了下去,陆承业不知道,他把那三个人弄丢了。 “姑娘,如何?” 见她出来,月恒连忙迎上来,陆英摇摇头,脸色很难看,月恒连忙将她送上马车,“掌柜们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不会有事的,姑娘你放宽心。” 陆英沉默着没开口,如果人还活着,不可能不回来;如果死在了陆承业手里,她也不可能查不到痕迹,除非,有第三个人……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她被晃了一下,再次干呕出来。 外头的声音顿时尴尬起来:“冒昧拦车,对不住姑娘,我有些话想说。” 是单达。 陆英指尖一颤,蓦地想起来昨天被虞无疾逼着看大夫时的难堪。 她将脸颊往车厢侧了侧,深吸一口气才开口:“我与单将军,应当无话可说。” “有的说,有的说。” 大约是先前的误会太过伤人,单达一开口先赔了笑,“听说姑娘一直在找人,巧了,我前两天领了差事,刚好……” “单将军。” 陆英打断了他,靠在月恒身上,有些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少师又在怀疑什么?不妨直说。” 单达被噎了一下,脸色很有些讪讪,“没有这个意思,真的。” 陆英没再言语,显然并不相信。 单达十分尴尬,索性说了实话,“其实昨天的事,主子也十分懊恼,知道姑娘在找人,才命单某从旁协助,想着让姑娘少费心神,多多修养,他也是为了姑娘好。” 陆英艰难地扯了下嘴角,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听单达的语气,这话倒像是真的。 可她却反而越发迷茫,虞无疾到底想干什么? 先前她一厢情愿,勉强还能解释几分,可昨天瞧见了他那番态度,她就不敢再往儿女情长上想了。 可她不想了,虞无疾却又开始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事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呀? 她有些难受地缩了下身体。 “陆姑娘,你在听吗?” 见她毫无反应,单达小心开口,陆英仍旧没有言语,她不敢再矫情,怕自己如同先前一般,只闹了一点脾气场面就会变得十分难堪,可却又开不了口再次接受虞无疾的好意。 她实在是心有余悸。 可,万一他找到的人是自己的三个掌柜…… 她进退两难,脑袋尖锐地疼。 “那个,”单达咳了一声,催马靠近了些,“陆姑娘,咱们都查到了,您就当是给主子一个面子,回去一趟吧,万一有用呢?不是省了许多麻烦?就算没用,你再去查也不迟。” 陆英一下下拽着帕子,单达的话听起来耐心十足,可她仍旧将这当成了最后通牒。 对方不允许她继续犹豫了。 ……罢了。 “那就多谢了。” 单达还以为自己还得好一阵子哄,没想到陆英这么快就松口了,当下喜出望外,连忙引着马车回了陆家东苑。 虞无疾却不在。 “姑娘稍等,少师马上就来。” 他转身匆匆离去,陆英本想拦他,她不大想见虞无疾,可却没能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她叹了口气,却在书案上瞧见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封……这是查到的东西吗? 她迟疑很久,还是抬手打开了,却在下一瞬,睁大了眼睛。 第105章 原来如此 信纸飘然落地,陆英撑着书案慢慢弯下了腰。 原来如此…… “商路不可流于他人手,为百姓计,诸般手段皆可用之……” 信纸上的字,黑白分明,清楚得有些刺目,陆英不想再看,可那上面的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先前那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在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忽然间就都清晰了起来。 怪不得虞无疾一来齐州府,就对她另眼相看;怪不得查出了那夜的人是她,却没有发作她;怪不得明明排斥她至极,又处处帮她…… 她以为他是爱而不自知,却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误会了…… 他是为了那条商路啊。 从一开始来青州,他就是为了那条商路啊。 虞无疾,你这般会骗人啊…… 她的腰弯得更低了些,眼前逐渐模糊,胸口却涌上来窒息般的痛楚,她抬手摁着胸口,用力咳了一声。 一声过后又是一声,随即那咳嗽不受控制起来,越来越剧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疼得她将身体蜷了又蜷。 别咳了,有点疼…… “陆姑娘?你没事吧?” 府卫自门口经过,听见这骇人的动静,惊疑不定地看了过来。 陆英死死摁着胸口,艰难止住了咳嗽,口中却已经满是血腥味,她一言未发,只抬手擦掉了唇角的血迹,将那封信重新装回了信封里。 她能有什么事? 不过是被算计了一回,不过是自作多情一回……能有什么事…… 她一路出了东苑,身后有人喊她,她听不清楚说了什么,也不想听,她现在想回拨云居,她得睡一觉,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就和以往那么多次一样。 回去,回去…… 可她走了好久都没看见拨云居,她茫然地停下脚步,却发现周遭她竟陌生得很,仿佛从来没来过。 可她明明还在陆家,明明陆家是她建起来的,怎么会没来过呢? 她的拨云居呢? “月恒……日升……” 怎么办,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来接接我…… 来接接我,好不好…… 她扶着树慢慢蹲下来,茫然地看着周围。 一道熟悉的影子慢慢出现在眼前,她睁大了眼睛:“母亲……” 陆夫人快步走过来,“英儿,你怎么来正堂了?” 正堂? 这里是正堂吗? 陆英环顾周围,正堂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啊,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出口在哪里。 “母亲,你送我回拨云居好不好?” 她抓住陆夫人的手,小声地恳求她,“我不该不理你,你送我回去好不好?我找不到路了……” 陆夫人惊愕地看着她:“英儿,你……” 她都不记得多少年没见过陆英这副表情了,心下一阵刺痛,连忙抓紧了她的手,疼惜道,“好,母亲带你出去。” 陆英任由她握着,乖巧地跟着她往前,大门慢慢出现在眼前,她眼睛亮了一下,出来了,正堂离着拨云居不远的,她很快就能回去了。 “英儿,母亲看你脸色不好,传了软轿来给你坐。” 陆夫人柔声开口,眼前熟悉的场景,让陆英混乱的思绪逐渐冷静了下来,她压下心里那让人窒息的痛楚,轻轻摇头:“母亲,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别让母亲担心。” 陆夫人担忧地看着她,面对那眼神,陆英忽然间就想不起来之前两人之间的龃龉了,她的冷漠也好,偏心也好,这一刻好像都不值一提了。 如果她真的那么喜欢陆承业,也不是不能留他一条命…… “多谢母亲。” 她被扶着上了软轿,周遭的一切被白色的垂幔遮挡,她又想起了那封信,那锥心的痛楚涌上来,她又咳了一声,帕子瞬间染上一片殷红。 她不敢再去想,匆忙撩开了帐子,哪怕深秋的拨云居景色十分寂寥,可总比这帐子要好看。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和拨云居全然不同的景象。 “这不是回拨云居的路,” 她看向陆夫人,“母亲,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夫人嘴唇颤动片刻,似是难以启齿,但不用她说,陆英就自己想起来了,这是去祠堂的路。 她第一次来这里,是陆承业来陆家的时候,那时候她站在祠堂门外,看着一家人欢天喜地地将他的名字写进族谱里。 而她,不配。 “母亲,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她哑声开口,若是以往,她早兴许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可此时此刻,在心脏那尖锐的刺痛下,她竟连思维都麻木了起来。 “英儿,母亲也是没办法,但你放心,” 陆夫人连忙抓住她的手,“我们都不是真的想伤害你,只要你肯答应你父亲的条件,就会平平安安地出来的。” 陆英努力试图理解这话,但陆家人没给她机会,祠堂大门很快被打开,陆长清带着几个叔伯长辈走了出来,将软轿围了起来。 “陆英,滚下来。” 他厉声呵斥,下人立刻将软轿放在了地上,陆英艰难抽回了心神,她环顾四周,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映入瞳孔。 仿佛她是鱼肉,即将被拆吃入腹。 有些冷啊…… 她缩了下身体,目光落在陆夫人身上。 “母亲,”她声音极轻,轻得发抖,“你去找我,只是为了将我孤身带出来,没机会求救,对吗?” 陆夫人不敢和她对视,躲闪着扭开了头。 可这和默认,有何区别? 心口那尖锐的疼逐渐麻木,陆英摇着头,似是抗拒这个结果,可事实却又容不得她否认,最终只剩了眼前的一片模糊。 她艰难仰起头,看着正一点点暗下来的天,眼前忽而是陆夫人,忽而又是虞无疾,她扯了下嘴角,那笑里却只剩了无力的空洞和悲凉—— 陆英,你活得真失败啊…… “把她绑进去。” 随着陆父一声大喝,天边最后一点亮光彻底不见了。 第106章 决裂 虞无疾匆匆跟着单达回了正堂,房内却已经空空荡荡。 “人呢?” 他皱眉开口,说话间目光扫过周遭,确定陆英真的不在,不由搓了下指尖,心里溢出股失望来。 “刚刚还在这里。” 单达也跟着找了一遍,“不会是等不及先走了吧?属下去问问府卫。” 他转身出了门,虞无疾再次打量了周遭一眼,目光落在了书案上的那封信上,眉心忽地一跳。 “主子,陆姑娘刚才走了,耐心怎么这么差,这才等了多久……” 单达嘀咕着进了门,却没得到回应,一抬眼就见虞无疾正站在书案前看信,神情有些凝重。 “是京城的来信?” 他随口猜测,虞无疾没说话,只将信递了过来,他扫了一眼就要往烛台上放,“还是这些陈词滥调,属下烧了啊。” 虞无疾却迟迟没开口,他困惑回头,“主子,你怎么了?” 这次,虞无疾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语气莫名地艰涩:“那封信,被打开过。” 单达一愣,随即脸色瞬间变了:“陆姑娘?!她是不是当成那些掌柜的消息就给拆开了?” 虞无疾没开口,心脏突突直跳,虽然他本就是为了商路来的,也想好了要和陆英说清楚这件事,可这一刻,一股巨大的恐慌却涌了上来,铺天盖地的,仿佛要将他淹没。 陆英会不会误会什么? 会不会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是对她另有所图? “我得去看看她。” 他抬脚就朝外头去,却迎面遇见了月恒,她满脸焦急—— “少师,我家姑娘不见了。” 陆英被抓着胳膊拖下来,掼进了祠堂,许是以往一直要靠她生活,众人心里都憋了股气,此时下手颇为粗暴,几乎用足了力气。 手掌摩擦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众人视若无睹,自顾自落座,审判般将陆英围在中间,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陆夫人有些慌张,场面和她想得不太一样,她实在没想到几个长辈会如此粗鲁,不由开口:“老爷,诸位叔伯,英儿毕竟是个姑娘,别弄伤了她,留了疤日后不好嫁人的。” 人群里有人冷笑了一声,“做下这等勾结他人,绑架亲弟的事情来,她还想成婚生子?我看就该关在家庙里,青灯古佛一辈子。” 其余人纷纷附和,情绪十分激昂高涨,仿佛陆承业当真是被人所害,而不是咎由自取。 “老爷,”眼见事情逐渐失控,陆夫人惊慌地看向陆长清,“这和咱们说的不一样,你不是说只要她答应救人,就不会动她吗?怎么现在要把她关进家庙啊?” “你知道什么?” 他们原本也没想到陆夫人能真的把陆英孤身带过来,以往她身边总是少不了人,事事有防备,他们自然不敢做得太过火,可现在她只有一个人啊,只要逼她签了契书,那陆家这一切都能回到他的手中。 “这机会千载难逢,你给我老实呆着,今天她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他目光落在祠堂上供着的鞭子上,当日陆承业受家法的时候,他就想着要还回去,今天可算是抓到机会了。 察觉到他目光里那森然的恶意,陆夫人浑身一抖:“老,老爷,看在英儿也为陆家扩展了家业的份上……” “住口!” 陆长清勃然大怒,“那和她有什么关系?那是我陆家的运到来了,她不过是牝鸡司晨,抢先霸占了而已,若是这些年由我接手,陆家早就更好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陆家靠陆英养着,谁出门在外都要被称赞一声养了个好女孩,这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的屈辱。 “说得对,” 人群纷纷附和,“陆英,劝你老老实实认了谋害承业的罪责,再签下契书,把抢占我们各家的铺子都还回来,若是再敢耍别的心思……” 他一把抓起鞭子,凌空挥了一下。 刺耳的破空声唬得众人都缩了下脖子,片刻后才有声音再次响起来。 有威逼,有利诱,聒噪声如同鸭叫,嘈杂又刺耳,仿佛一张大网兜头朝陆英照下。 昔日强大到足以遮风挡雨的女儿,此时孱弱又伶仃,她身上流着血一个人蜷缩在众人的包围之下,如同一只无所依的幼兽。 陆夫人忽然间意识到,陆英也只是一个人。 她是从小小一团长到这么大的,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就莫名觉得她无所畏惧,无所不能了呢? 她忽然很后悔,后悔这么算计她。 “英儿……” 她扑过去,抓住陆英的肩膀,“你认了吧,咱别为难自己。” 陆英许久都没动,好一会儿才抬手,陆夫人本以为她是如同之前那般,想来抓自己,连忙伸手过去,对方却只是推开了她。 “我为什么要认?” 声音低哑又飘忽,她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一身狼狈,眼神却毫不退缩,她扫过在场所有人,“你们凭什么要我认?” 陆长清脸色漆黑,“我就知道你不肯承认,可我有证据,拨云居里还有你勾结王家的信。” 信? 哦,那场大火时放进去的。 她看向陆夫人:“这件事,你也知道吗?” 陆夫人再次躲闪开她的目光,是了,请她的人是蔡妈妈,她的母亲怎么会不知道。 “你问这些干什么?”陆长清压低声音威胁,“识相的老实认了这罪名,保下承业的名声,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一声低哑的笑传出来,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在场所有嘈杂的声音,所有人都停止了大放厥词,寻声朝陆英看了过来。 “你笑什么?!” 陆父气急败坏开口,陆英没理会他,脑海里那有记忆的十几年走马灯般闪过脑海,那些透骨的恶意,她竟说服自己忽略了那么多年。 今天终于是,骗不下去了。 “中山有狼,东郭尝饲之,终自害……” “你在嘀咕些什么?” 陆长清开口呵斥,陆英慢慢后退一步,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定格在陆夫人身上,“我这些年,一直不甘心,我不知道我比别人差在哪里,为什么连你都要舍弃我……” “因为这份不甘心,别人给我一点好,我都死抓着不放,闹了好些笑话……” 极致的不祥涌上心头,陆夫人下意识为自己解释:“英儿……” “今天我明白了,”她抬手抓住了桌上的烛台,自顾自说下去,“有些人,就是天煞孤星,我不该强求那么多,你也好,虞无疾也好……我注定该是一个人的。” 她看向在场那步步逼近的陆家族亲,“想要我手里的东西是吗?” 下一瞬火舌爬上祠堂的垂幔,祠堂多木,火势瞬间蔓延开来,在灼热的温度里,她微微一笑,“做梦。” 第107章 断亲 众人都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得连连后退。 族老大怒,抖着手指着陆英:“你这个孽障,竟然敢烧祠堂,反了你了!” 祠堂? 陆英环顾周遭,可她在族谱之上,不是连个名字都没有吗? 这根本不是她的祠堂,眼前的这些人,也根本不是她的亲人。 “快让她住手!” 陆父拽了一把陆夫人,急得变了脸色,他的祖宗们可都在这里,眼看着那火势已经蔓延到了灵位上,他急得直冒汗,却根本不敢去救火,只能试图借陆夫人钳制陆英。 “英儿,别点了。” 陆夫人颤抖着开口,“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快住手吧。” 陆英手一顿,一时被这话说得直想笑,母亲? 明明在她眼里,自己的性命连陆承业的名声都比不上,世上哪有这种母亲? “看来我刚才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 她抬手扔了烛台,那点豆大的火苗挣扎了一下便熄灭了,可祠堂的火却越烧越旺,她在熊熊烈火里,遥遥看向陆夫人,“我陆英从今以后,无父无母,无宗无亲,和你们陆家,再无瓜葛。” 陆夫人睁大了眼睛,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英儿……” 先前那浓重的不安再次席卷全身,这次却彻底具象,她心口发疼,抗拒地摇头:“不,英儿,你不能说出这种话来,这次的确是我们过分,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我就知道你是个白眼狼!” 陆父气的哆嗦,抖着手指向陆英,“为了私吞我陆家的家业,你竟然连祖宗都不要了,孽障,真是个孽障……” 看守祠堂的下人被火势惊动,纷纷冲了进来。 陆长清眼睛一亮,音调顿时拔高了几个度,“把她给我抓过来,我今天一定要动家法,我要让她狠狠记住这个教训,这个陆家,还是我做主!” 下人们连忙上前,一把将陆英从火海深处拽了出来。 陆英跌倒在地,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陆夫人连忙上前给她顺背:“英儿,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陆英咳得直不起腰来,却仍旧挥开了她的手。 陆夫人又委屈又难受,受伤地看着她:“英儿,母亲怀胎十月才生下你,你不能这么对母亲……” 陆长清一把拉开她:“还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他脸色铁青,眼神却近乎狰狞,陆英不想认陆家,这是想私藏她自己买卖香料的路子啊,这个贱人,怎么敢的? “今天列祖列宗在上,就替我做个见证,我要狠狠教训她!” 他捡起刚才混乱中掉在地上的鞭子,抬脚朝陆英一步步逼近:“小贱人,别以为你和官府有私交,我就不敢动你,私吞家财,火烧祠堂,今天我就是打死你,也没人敢说什么。” 陆英艰难止住了咳嗽,却因为这番话再次笑起来,“打死我?你敢吗?” 她仰头看着陆父那张狰狞如恶鬼的脸,笑得轻蔑,“你想要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 陆长清被戳中了心事,脸色瞬间沉了几分,那种被拿捏着命脉的无力感再次涌上来,他恨透了这种感觉,他才是一家之主,却根本无法掌控家业,处处都要被陆英掣肘…… 他再也忍不了了。 “我就不信你的嘴能有这鞭子硬,今天你老实说出来就算了,若是不肯……” 他咬牙,眼底闪过毒辣,“我就打到你说!” 他挥鞭就要抽,陆夫人惊叫一声:“老爷,不行……” 话音未落,地面陡然颤动起来。 众人都被唬了一跳。 “莫不是要地动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顿时慌乱起来,纷纷退出了祠堂,陆夫人被人群携裹着朝外冲去,一时间祠堂里只剩了还跌坐在地的陆英。 “英儿……” 似是陆夫人在外头唤了一声,陆英慢慢坐起来,只当没听见,她擦去脸上的灰烬,挣扎着站起身,却并未出去,只是拿起灯烛,重新将被扑灭的火点燃。 祠堂火势再起,却已经没人顾得上了,众人头也不回地往外头去,可要往更远处跑时才发现路竟然被堵住了。 数不清的人堵在了街口,身上的衣裳却十分眼熟,那是陆家铺子的伙计。 这个时辰,他们本该下工回家的,此时却整整齐齐地聚集到了这里。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陆长清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虎起脸来看着众人,试图摆出东家的架子来。 绸缎铺的掌柜岑娘子上前屈膝见礼:“咱们听说姑娘不见了,特意来找人的,见这边起火,想来是姑娘给的消息,就都过来了。” 陆长清愣在原地,原来陆英刚才点火,是因为这个…… 看着眼前乌压压的人,一股浓重的畏惧涌上心头,她知道陆英在陆家铺子里声望高,却不知道能到这个地步。 “她没在这里,你们都散了吧。” 他努力挺直腰杆,抬抬手,试图挥散众人,可眼前那么多掌柜,却仿佛没听见一样,动都没动。 他又心虚又气恼,脸色比方才逼问陆英的时候还要难看。 “祠堂又起火了!” 有人惊呼一声,终于有人再次发现了起火的祠堂。 众人纷纷回头看过去,惊惧之下大喊出来:“快去救火啊,那是陆家的祠堂,那是陆家的根啊!” 然而陆家的伙计们仿佛聋了一般,仍旧纹丝不动。 几个陆家族人试图去救火,还被他们抓了回去,牢牢困在了原地。 “你们想造反吗?” 陆长清色厉内荏地开口质问,却无人理会,他被无视了个彻底。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到底还是受不住这样的羞辱,上前就要去掐岑娘子的脖子,“贱人,你怎么教唆的伙计们?竟然不听我这个东家的话?” 其余掌柜连忙上前将他拦住,双方正混乱,祠堂大门吱呀一声响,陆英踏着一地火舌慢慢走了出来。 她身形狼狈,衣衫脏乱,还有火烧的痕迹,脊梁却挺得很直,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 “诸位今日,就替我做个见证,我陆英自今日起,与陆家再无关系,自此以后,恩断义绝,死生不复。” 第108章 你可以直说的 我不同意” 听清楚陆英的话,陆长清失控大喊,“我是你爹,我不同意,你休想离开陆家!” 如果陆英真的断了和陆家的关系,那凭她对陆家铺子的掌控,这些生意根本回不到他手里,更别说那条买卖香料的路子了,那陆家就完了。 不行,这绝对不行。 “姑娘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就这么认了,陆老爷,日后你就不是咱们的东家了,再来铺子里支银子,咱们可就要动手了。” 岑娘子抬手推了他一把,陆长清被推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其余陆家人在短暂的安静过后,也彻底爆发,吵嚷着要往陆英跟前冲,却被密密麻麻的陆家伙计全都拦了回去,他们不能上前,只好站在原地破口大骂,言辞不堪入耳。 一声惨叫忽然止住了嘈杂,一位陆家族老不知道被人打了一拳,眼圈都黑了,捂着脸惨叫。 “你竟然敢以下犯上,让底下人对长辈动手!” 其余人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纷纷指责陆英,“我们要去官府告你不孝!” 陆英抬手扶了下门框,身后的火势越发汹涌,她却连头都没回,只扯了下嘴角,“只管去,以往我真是太纵着你们了,白白枉费了你们给我按的那么多恶名。” 她仍旧瘦骨伶仃,摇摇欲坠,可却再不复方才那副任人欺凌的柔弱模样。 这是他们没有见过的陆英,只一个眼神就看得人心头发寒。 众人心里都有些惧怕,若是早一些见到她的这副面孔,今天他们绝对不敢做得这么绝。 “借用陆老爷方才的话,”陆英轻咳两声开口,“从今以后,你们若是老老实实的,那就算了,不老实的……打到你们老实。” 陆家人都变了脸色,在陆英那毫无波澜的眼神面前,在那么多身强体壮的陆家伙计面前,他们一点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英儿……” 人群里传出颤巍巍的轻唤声,陆夫人被推出了人群,声音沙哑,宛如哭泣,“你别这样……” “我不想看见他们。” 陆英扶着柱子,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她实在是没力气站着了。 岑娘子连忙上前拉了陆夫人,这些年,若不是不想陆夫人在亲眷中难做,陆英何至于一忍再忍,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我不走。” 陆夫人挣扎起来,“英儿,你收回刚才那些话,你那都是气话对不对?你怎么能不认父母,不认宗亲?英儿……” 地面再次震动起来,浩浩荡荡的府卫朝着祠堂聚拢而来,一人身骑骏马,一马当先,率先冲开伙计的拦路,冲到了人前。 刚才还吵嚷的陆家宗亲瞬间安静下来,陆夫人却是眼睛一亮:“少师?你来得正好,你快劝劝英儿,她要和族中断亲,这怎么能行呢?” 虞无疾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打从知道陆英失踪后,他就命人封锁城门,四处寻找,不管是陆家还是街头巷尾,都找遍了,却一无所获,在他打算出城的时候,这里起了火。 他立刻飞奔而来,一路上心脏几乎要跳出来,此时看见陆英就坐在祠堂门前,乱跳的心才安稳了些,可下一瞬就又提了起来。 祠堂里的火越来越大,陆英却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看着火舌随时会蔓延到她身上,他被惊吓得指尖发麻,连忙跳下马背,大步走了过去:“陆英,你不能坐在这里,很危险。” 他极快地打量着陆英,却一眼就看见了她身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手臂上一片烧伤更是刺目。 “你的手!” 他抬手就去抓,却抓了个空。 陆英躲开了。 他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神,却对上了陆英毫无情绪的眸子。 “怎么劳烦虞少师亲自过来了?” 呛了烟的嗓子格外沙哑,听得虞无疾的咽喉也干疼起来,虞少师…… “陆英……” 他哑声开口,声音含糊,不得不咳了一声,那干疼却不曾缓解半分,仿佛刚刚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下去,烫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有些事他不想提,可好像不能不提了。 他声音越发干涩:“你看见那封信了?” 陆英轻轻应了一声,先前看见那封信时灭顶的痛苦,窒息的绝望,此时都仿佛一场错觉,在一场又一场的算计,背叛,舍弃里,模糊又缥缈,不真切地像是一场梦。 她麻木得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连以往时常会有的难堪,此时都不见了影子。 她还坐在这里,灵魂却已经支离破碎,消散无形。 真是一场深入骨髓的洗礼。 “你可以直说的。” 她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平静温和,镇定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她甚至还扯了下嘴角,“你若是从一开始就直说,我就不会误会,平白生出那么多麻烦来。” “陆英,不是那样……” 虞无疾连忙开口,他明明还是身居高位的节度使,明明身后的府卫仍旧震慑得旁人不敢言语,可他心里却一片狼藉,狼狈得连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想告诉陆英自己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她就是那条商路的主人,他对她好的时候,还不知道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对她是发自内心的疼惜。 他们的相遇,没有那么不堪。 可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如果这么说了,他要如何和陆英解释先前的种种? 他想起自己先前的冲动,想起那个春梦。 巨大的负罪感涌上来,他不能继续纵容这场错误。 不如就这么默认了,对彼此都好。 “……抱歉。” 他低声开口,短短两个字,声音却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心头更是颤得生疼,仿佛连气都喘不上来。 “我是怕横生枝节,我怕你不愿意坦诚商路的一切。” 原来如此,陆英恍然。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会呢?我是个商人,只要你给的好处足够,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第109章 谈谈交易吧 明明是实话,可说着说着,眼前就糊了下去。 陆英垂下眸子,蜷缩了一下身体,胸腔里空得生疼。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要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她难道不是个人吗? 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再多的痛苦,再多的绝望也都掩藏在了那憔悴的皮囊之下。 她不要了,强求不来的东西,她不要了。 陆英没有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她要活得比这些人都好…… 她仰起头,遥遥看向晦暗无光的天空,过往种种浮现在脑海,只是那些曾经每每想起就让人不自觉露出笑意的过往,正在迅速褪去它原本的光芒,一点点凋零。 再也不要想起这些了。 “陆英……” 虞无疾哑声唤她,她收回目光,扶着柱子慢慢站了起来,她看着虞无疾那张脸,那张她在脑海里描摹过很多遍的脸,轻轻扯了下嘴角:“找个时间谈谈交易吧,只要虞少师你出得起价钱,商路你自然可以分一杯羹。” 身后火势更大,灼烧声和爆裂声几乎将人声淹没,可虞无疾仍旧听清楚了。 可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其实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设想过很多可能,想过陆英会难过,会质问,甚至可能会动手。 却独独没想过,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平静的,像是被利用被欺骗的人不是她一样。 “陆英……” 他又唤了一声,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其实陆英能有这样的反应是最好的结果,过去的事就这么揭过,谁都不要再提起,而他此行的目的也能达成,皆大欢喜。 可他心里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人被利用之后,不该是这么冷静的样子,陆英不该全都憋在自己心里。 “你……” 他张了张嘴,却仍旧不知道能说什么。 “陆姑娘,你没事吧?” 单达匆匆跑了过来,打破了两人之间无话可说的凝滞,虞无疾垂下眼睛,将胸腔里那难以言喻的憋闷和空茫压了下去。 “他们说这火是你放的。” 单达再次开口,一句话说得虞无疾抬起了头,祠堂的火,是陆英放的? 他看了眼陆英身后那越来越失控的火势,又想起路口那么多陆家伙计……能逼的陆英放火求救,陆家人把她带到祠堂来,是想干什么?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哑声开口,目光落在陆英那烧伤的小臂上。 “些许小事,”陆英却是轻描淡写,“不敢劳虞少师费心。” 她抬脚慢慢走下来,仿佛站不稳,走得极慢,虞无疾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再次被避开,他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指尖,慢慢收回了手。 “主子,”单达忽然靠近,“属下刚才打听清楚了。” 他低声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话里带着不可思议,显然没想到会有人家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来。 哪家的发家人不得被当祖宗似的供着?只有陆家,只有陆家敢这么对陆英这样的人。 虞无疾愣在了原地,他比单达更震惊,陆英竟然是被陆夫人骗出来的? 她对陆夫人那么在乎,为了她一忍再忍,怎么会…… 他侧身看向那些还被陆家伙计钳制住的陆家人,那么多人,今天全是陆英的敌人吗? 他不敢想象,当陆英满怀欣喜地跟着母亲出来,却一转眼就落入被重重包围的陷阱时,她该是什么心情?眼看着自己供养的族人,露出那么狰狞的面目逼迫威胁她时,她该是多么无助和绝望…… 所以她才会放火,才会求救。 可她等的人,不是他。 虞无疾陡然意识到,陆英是在看见那封信之后,才被陆夫人带着离开陆家的,所以她当时,可能将全部的期望都寄托在了陆夫人身上,可结果…… 他一把抓住了陆英的胳膊,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陆英……” 他忽然很后悔,后悔刚才的承认,他为什么要选在今天,为什么要让陆英在一天之内承受这么多次背叛和舍弃? “对不起……” 陆英侧头看过来,神情仍旧平静,然后她便抬手,一点点推开了他。 她什么都没说,就那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虞无疾颤了颤空荡荡的指尖,闭上了眼睛,汹涌的懊恼几乎将他淹没。 “真的,对不起……” 他低语一声,却不等话音落下,一道断裂声便突兀地响了起来,他一抬眼,就瞧见祠堂大门正携裹着熊熊火焰来回摇晃。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下一瞬,那厚重的门板果然朝他们砸了下来。 脑海空白一瞬,他几乎没来得及思考,便已经侧身,随即厚重的大门带着滚烫的温度轰然砸向他肩头。 红木大门那结实的力道砸得他眼前一黑,脚下也一个踉跄,紧随而来的是灼烧的痛楚和皮肉焦糊的味道。 不远处的单达看见这一幕,瞬间变了脸色,惊呼一声就冲了过来。 虞无疾却已经握着滚烫的边沿,将门板推开了,皮肉混着烧焦的丝绸黏在一起,即便没了火源,残余的痛苦却仍旧不遑多让,他却仿佛没有感觉,目光只落在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还好她没回头,还好砸的不是她。 第110章 决绝 岑娘子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陆英,扶着她上了马车。 陆夫人扒着车厢不肯松手,“英儿,你看看母亲,你看看我……” 车厢被合上,陆家伙计们簇拥着马车渐行渐远,将陆夫人的呼喊完全落在了身后,陆家众人还要来追,却被人死死拦在身后。 祠堂的火却越烧越旺,陆家众人急得捶胸顿足,呼喊着下人去救火,却此时却已经无人再敢上前,府卫更是纹丝不动。 连闻讯赶来的潜火军都被挡在了外头。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快救火啊。” 一位族老气得跌坐在地大哭,“那可都是我陆家的列祖列宗啊……” 他哭得撕心裂肺,其他人也泪流满面,场面一时竟颇有些凄惨。 “别嚎了!” 单达怒骂一声,这么担心陆家宗祠,也不见他们冲进去救火,只会支使旁人,还真是孝子。 可这一声却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那族老连滚带爬地冲到了虞无疾面前:“少师,陆英纵火,烧毁祠堂,抓起来,得把她抓起来!” 陆长清怒火汹涌,已经顾不得什么香料,什么以后了,他现在只想保住陆家现有的一切,现在必须除去陆英。 “我们要告她忤逆不孝!” 他大喝一声,冲到了虞无疾面前,“只要少师能为我陆家做主,陆家愿意奉上半数家财。” 其余陆家人一听,都愣了一下,半数,这么多吗? 可若是不如此,就要都被陆英带走了。 短暂的衡量过后,众人纷纷点头:“我等愿意奉上半数家财。” 虞无疾仿佛没听见,仍旧站在原地,遥遥看着陆英离开的方向,任凭众人赌咒发誓,苦苦哀求,都没给过半分回应。 陆长清却只当是他嫌少,狠狠一咬牙:“六成,若是少师能将陆英治罪,六成也行。” 其余人沉默过后,也再次点头应和,四成虽少,可毕竟是在他们手里,总比都让陆英占了便宜得好,他们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了。 “求少师为我等做主。” “你们要不要脸啊?” 单达被气得浑身发抖,拿着陆英赚来的家财去谋害陆英,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她烧毁祠堂,这般大逆不道,我们实在是不能再容忍了。” 陆长清却是痛心疾首,义正词严,“今天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再留着她!” 单达拳头咔吧响了一声,很想招呼到陆长清那长满横肉的脸上,可碍着周遭人太多,他还是按捺了下来。 虞无疾慢慢收回了目光,他垂眸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人,眼底翻涌出滔天的怒火,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贿赂朝廷命官,你们的脑袋是真的不想要了。” 一句话,说得陆长清脸色大变,他不信会有人放着那么大笔钱财不要,一定是给的少了。 “七成,小人愿意奉上七成,等陆家一回到手里,小人就将财宝奉上……” 眼见虞无疾眼神越发阴鸷,他慌忙改口,“八成,八成也行……” “下狱。” 虞无疾咬牙开口,他有无穷无尽的怒火,却不得宣泄,憋得浑身都在战栗,这短短两个字,恶意几乎迸发出来。 单达早已经摩拳擦掌,闻言立刻抓住陆长清的衣领,将人拽了下去。 陆夫人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连忙扑过来阻拦:“误会,少师都是误会,老爷也是无奈之举,错不在他啊,求您开恩……” 虞无疾脑仁尖锐地疼了起来,他抬手用力摁了两下,却丝毫没有缓解,反倒有更尖锐的痛楚蔓延开来,却不再是头颅,而是胸口。 他狠狠锤了胸口一拳,剧烈的闷痛下,那股憋闷才算是缓解了几分,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 怪不得刚才陆夫人说,陆英要和陆家决裂,这一家子,竟是从没人真的在乎过她的处境。 离开也好,没人掣肘,她会走得更远。 他要帮她做到这件事……兴许这是他唯一能弥补的事情。 “全都带下去,我亲自审。” 府卫上前将陆家族亲都压了下去,有人还想趁乱逃走,却全都被抓了回来,众人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倒是比先前哭嚎祠堂被焚时还要凄惨。 陆夫人被拽到一旁,无助地叫喊起来:“老爷,老爷……” “少师,开恩啊。” 她看着虞无疾,满眼都是恳求,期盼着他能看在年少的情分上,饶过陆长清,然而对方仿若未闻,翻身上马就走。 人群逐渐散去,连祠堂的火都逐渐熄灭,陆夫人无助地瘫坐在地上,一时间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怎么办?老爷被抓了,族老也被抓了,陆家要完了吗? 她得救他们啊…… 陆英的脸浮现在脑海里,她几乎是本能的想到了这个女儿,就如同以往那么多次出事的时候,都是她站在人前,将事情解决的。 只要她出现,不管是什么情况,都能解决。 对,她要去找陆英。 她跌跌撞撞往陆家跑,全然忘了刚才在祠堂里,陆家众人是怎么针对她的。 她一路冲回了陆家,扑到拨云居门前就开始拍门,动作又急又快,恨不能直接将门砸穿,可她刚敲了一下大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猝不及防之下,她险些被自己的力气带得跌倒,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 可随即心里就涌上来惊喜,她进来了。 她快步朝前去,然而刚迈开步子,她就停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 短暂的怔愣过后,强烈的不安涌了上来,她抬脚冲进正房,里头却空空如也,别说陆英,就连下人都不见一个。 “英儿?你在哪里?” 她又跑去厢房,可惜里面也空无一人。 “英儿,你别吓母亲,你出来,你出来啊!” 她在一片黑暗里,瑟缩着退回了院子里,声音因为惊惧而控制不住的颤抖,可不管她怎么喊,都无人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的事情才终于被她再次回想了起来。 她想起了陆英当时的无助,当时的绝望,也想起了陆英那句“再无瓜葛,死生不复”。 她这个女儿,素来言出必践,所以她搬离了陆家,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这么走了。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你真的要舍弃母亲吗……” 陆夫人跌坐在地,被痛苦折磨得全身发抖。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女孩怎么敢脱离家族,连父母都敢不认。 陆家是她的依仗啊,她为什么敢做得这么绝? “夫人?” 蔡妈妈找了过来,语气里满是惊慌,“听说族亲们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陆夫人不自觉掉了眼泪,她也不希望那是真的,可她却是亲眼看着人被抓走的。 “您快别哭了。” 蔡妈妈着急开口,“各家夫人都来讨说法了,您快让大姑娘出去应对吧,气势汹汹的,一看就不好打发。” 陆夫人一僵,随即悲从中来,英儿……英儿不要她了。 第111章 众矢之的 然而还不等陆夫人收拾好情绪,门外就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去,就见灯笼映照下,乌压压的人影正朝着拨云居走了过来。 “弟妹,你可是在这里啊?” 这是大嫂邹氏的声音,陆夫人连忙抬脚要迎出去,蔡妈妈却拉了她一把:“夫人,这些人不好相与啊。” 陆夫人没当回事:“胡说什么?都是姑嫂妯娌,往年过年的时候,都是一起吃过酒听过戏的,脾性都和善得很,眼下英儿不在,正是要群策群力的时候。” 蔡妈妈还要再说些什么,陆夫人却已经走了出去。 “大嫂,我在这里。” 她本想和邹氏见礼,可刚一照面,就被对方紧紧攥住了手腕,那双手铁钳一般,她只觉手腕被攥得生疼,她养尊处优多年,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受过这种苦楚了,不由惨叫出来。 邹氏却充耳不闻:“我问你,我家老爷可是被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嫂,你先松开手。” 陆夫人低声求饶,蔡妈妈连忙上前去拉扯邹氏,“大夫人,你弄伤我们夫人了。” 邹氏却加重了力道,“我不松,我家老爷好好的一个人,跟着三叔出去,结果就被下了狱,你三房今天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你必须得把我们老爷救出来。” 其余人纷纷附和,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吵嚷着让陆家三房救人。 陆夫人连忙解释:“诸位息怒,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没想到,我家老爷也被下狱了,我自然不会不管,可只凭我一个人要如何去救人?现在我们只能一同想办法……” “事情因老三而起,本就该你三房负责,为什么要我们也想办法?” 人群里有人开口,这话立刻得到了旁人的响应,陆夫人很是不可思议,以往陆家其他房里出事,这些人找上门来,他们三房从来没有不管的时候,怎么现在大家一起出事,就全都推到了她头上? “各位婶婶嫂嫂们,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以往可没少帮你们……” “你这是不想管吗?” 邹氏怒道,说着往前逼近一步,吓得陆夫人连连后退,可手腕还被人家死死攥着,根本无处可躲,她只能连连摇头,心里很不明白这些人怎么会说变脸就变脸,明明前些年相聚的时候,她们很是和颜悦色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都变了副面孔。 “我也想管,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怎么管?” 她嗫嚅着解释,却根本无人肯听,邹氏替众人开口:“今天你就给我们立个字据,明天就得把人给我们救出来。” 陆夫人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明天?这怎么可能?” “让她画押。” 人群里又有人喊了一声,随即邹氏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据来,逼着陆夫人画押。 陆夫人连连摇头,人群因为她的反应迅速聚拢,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你今天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就是。” 陆夫人和蔡妈妈紧紧缩成一团,身体止不住地战栗,她环视周遭,一时间竟只觉得这些人狰狞如恶鬼,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拆吃入腹。 太可怕了,孤立无援之下,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眼前这情形却又莫名的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谁在府中闹事?” 黑暗里忽然有人呵斥了一声,那声音十分耳熟,陆夫人短暂的怔愣过后,大喜过望:“日升?是你回来了?英儿呢?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听见陆英的名字,吵嚷的众人慢慢安静了下来。 日升举着火把走近,瞧见陆夫人被围困的场景,微微一愣,她还以为这闹事的,是冲着陆英来的。 那,她家姑娘呢? 她扫了眼漆黑的拨云居,眉心微蹙,却并未多言。 “我刚从外头回来,还没见过我家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陆夫人刚亮起来的眼睛瞬间暗了下去,陆英不在,那陆家这烂摊子,还是要靠她来处理…… 她悲从中来,无助得一直掉眼泪。 可见到日升,其余人却安静了下来,邹氏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你告诉陆英,这事是三房惹起来的,她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日升冷笑起来,这群人,只有求到门上的时候才会好好说话,平日里只会阴阳怪气,这语气虽然说不上好,可一听就知道,又遇见麻烦了。 “管不管,我家姑娘说了算,各位请回吧。” 邹氏有些恼怒,可也知道眼下正用得着陆英,不能把人得罪了,只好憋屈地带着人走了。 日升也没理会她们,进去查看了一番,衣物什么的还在,只简单收拾了些贴身用的东西,还有账册之类的重要物件,就知道这是走得很匆忙。 她不在的时候,陆家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 “日升,你可知道英儿去了哪里?” 陆夫人跟进来,满怀期待地开口,日升摇摇头:“我刚回来,怎么会知道?” 陆夫人又哭起来:“这个没良心的,竟然真的不管我了……” 可日升没说实话,她虽然不知道陆英现在在哪里,却很清楚,对方一定会在云霄楼给她留信,只是这一点没必要告诉陆夫人。 她早就觉得陆英该搬出去了,现在正好。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陆家,直奔云霄楼,那里陆英果然给她留了信,她循着信上的指引一路七拐八绕,找到了一座不算大的两进院子。 正要跳上墙头看一眼,就瞧见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守在门外。 第112章 矫枉过正 ;:>她放轻脚步,贴墙靠近,出其不意地一下,只攻要害。 对方反应却十分灵活,猛地一拧身就躲了过去,随即压低声音开口:“可是日升姑娘?我并无恶意。” 声音耳熟,日升很快想了出来,这是单达。 “深更半夜的,单将军在旁人门前是想做什么?” 单达尴尬的直挠头,陆英和陆家闹了那么大一场,自然不可能再回陆家,虞无疾放心不下,就让他跟上看看,这才一路追到了这里来。 只是这要怎么解释…… “单将军放心,”陆英的声音忽然从院内传出来,“陆英家大业大,不会撂下摊子逃走,请转告虞少师,我会等他来交易。” 话音落下,是一连串的咳嗽。 “不是这个意思。” 单达连忙解释,急得直揪头发,恨不能要把头皮揪下来,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解释。 陆英没再开口,日升一听见陆英的声音,也直接进了门。 随着“砰”的一声响,寂静的小巷子里,只剩了单达一个人。 “真不是那个意思……” 单达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走了,却是既没回使衙署,也没去陆家东苑,而是直奔齐州府大狱。 原本虞无疾清理旧案,已经将这齐州狱空了下来,此时陆家的族亲一来,瞬间就热闹了起来,众人不停地哀嚎求饶,喊着冤枉。 虞无疾却充耳不闻,他坐在刑房里,身上还穿着被烧焦的衣裳,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主子?” 单达唤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里一片被灼伤的皮肉,看着颇有些狰狞,显然还没有处理过,他连忙示意府卫去请大夫。 “她去了哪里?” 冷不丁虞无疾开口,他连忙收回目光—— “深更半夜的,也无处可去,就住进那岑娘子的院子了,明天大约才能置办新的院落。” 虞无疾垂眼看着满是血污的书案,慢慢咬紧了后槽牙,他其实没想到陆英在齐州府没有别的宅院,她毕竟家财万贯,再怎么说都不少住的地方。 没想到,现在竟要寄居旁人家里。 早知道,早知道他就…… 他收回思绪,早知道他也不能如何,陆英住去岑娘子家,也只是不想被旁人找到,即便他安排了别的宅院,想必她也不愿意去。 “还有件事,”单达讪讪开口,“陆姑娘发现属下了,他以为属下是怕她跑,才去监视她的。” 虞无疾默然,半晌才抬手掐了掐眉心,现在的陆英看他,已经全然是当成利用了吗? “陆姑娘还说,等您去和她交易。” 提起这茬,单达还是有些不可思议,“那可是商路,她竟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分您一杯羹,她是不是也太大方了?” 虞无疾掐着眉心的手不自觉加了力道,比起大方,说陆英害怕更准确一些,她很清楚,事情已经被朝廷知道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和朝廷合作,将先前的成果与朝廷共享;要么被取而代之,日后世上再不会有陆英这个人。 陆英是担心,他会下杀手。 接连遭逢变故之下,竟还能想得这般透彻,当机立断地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陆英以后,大约会一直防备着他了吧…… 心头涌上来一股难言的苦涩,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这样也好。 灯烛“啪”的爆了一声,陆英微微侧头,看向忽然熄灭的灯台。 “委屈姑娘了,” 身后传来岑娘子的道歉声,“我这院子窄小,人又多,说不出的吵闹,只能请姑娘凑合着住。” 陆英摇了下头:“是我叨扰才对。” 深更半夜,住进旁人家里,连老小都惊扰了。 “姑娘可别这么说。” 岑娘子连连摇头,说话间招呼女儿去给陆英拿新的被褥,又喊了夫婿下厨烧热水,连公婆也跟着起身帮忙,去整治了一桌家常便饭。 “没有姑娘,我们这一家老小,怕是连饭都吃不上,朝廷这些年苛捐杂税越重,咱们能养活老人孩子,都是姑娘的恩德。” 陆英没将这话当真,她用岑娘子也是因为对方得用,不算恩情。 她张嘴,想唤月恒别少了银子,可一开口,咳嗽就再次涌了上来,她抓起帕子紧紧抵着唇,却到底是忍不住,最后仍旧咳了出来。 月恒连忙给她顺了顺后背,又给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她还不知道陆英被带走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发现陆英失踪,她和虞无疾便分开寻找府内府外,更是连使衙署的府卫都调了过来。 只是她将陆家翻了个底朝天之后,没等来虞无疾的消息,倒是见到了铺子里的伙计,对方让她抓紧收拾一些陆英的贴身物件,带着账册等紧要东西跟她走。 她一路到了这里,才发现陆英像是遭了大难的,衣衫狼狈,身上还有伤。 可问她,她却只是清清淡淡的几个字,说日后就和陆家分开住了。 这是发生了多大的事才让陆英下了这样的决心,以往顾及着陆夫人,她在府里住得再不舒服也没想过要搬出来,现在却是直接要和陆家分开了。 她心疼地握住陆英的手:“姑娘,奴婢去请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皮肉伤,不急在一时。” 她不大愿意再给岑娘子添麻烦,也不想被人找到这里,虽然虞无疾已经找到了。 “天亮了再说吧。” 月恒求助地看向日升,却见对方摇了摇头,比起看大夫,陆英现在更需要休息,她才离开几日,陆英看着又憔悴了不少。 “明日天一亮就去置办宅院,旁地都不计较,能住人就好。” 陆英低声吩咐,说话间咳嗽声不断,听得人肺都跟着疼了起来。 可她的话却还没说完,“再去寨子里送个消息,今年怕是还得再出去一趟。” 这话一出来,连日升的脸色都变了,陆英其实并不适应关外的气候,每次一来一回几个月,她都要病一场,眼下还没休养好,如果再出去…… “不行。” 她连连摇头,“姑娘,太冒险了。” 陆英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容不得我不冒险,朝廷找到我们了。” 两人脸色瞬间大变,朝廷找到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 月恒脸色发白,紧紧抓住了陆英的手,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办,却又忽然想起来陆英失踪时虞无疾的着急,眼睛刷地一亮,“我们去找少师吧?他说不定有办法帮我们。” 陆英垂下眼睛,许久才低声开口:“他就是,朝廷来找我们的人。” 第113章 新家 簡什么?” 月恒愣住,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 连日升也怔在了原地,朝廷会找他们,这在意料之中,只是谁都没想到,那个人就是虞无疾。 “怎么会是他呢?” 月恒仍旧十分抗拒,如果虞无疾是为了商路来的,那先前的所作所为,岂不都是…… “我说这些,” 陆英轻咳一声,拉回了她的思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们明白,眼下内忧外患,我们要更谨慎一些,免得被过河拆桥。”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带着浓浓的不祥意味,即便月恒没有经历过商路的残酷,可知道最后那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颤声开口:“少师……真的会做得那么绝吗?” 陆英抿唇闷咳,月恒连忙给她顺了顺后心。 “不过防患未然,也未必就真的会走到那一步。” 她摁着胸口,艰难止住了咽喉的痒意,“时辰不早了,都歇着去吧。” 月恒还想问些什么,被日升摇头拦住了,她叹了口气,没再开口。 第二日天刚亮,月恒留下金声玉振两个人照料陆英,和日升亲自出去寻找宅院,路上却遇见了蔡妈妈,她正带着几个心腹,在酒楼客栈里挨家挨户地询问陆英的下落,看起来十分焦急。 两人对视一眼,全都避开了。 “昨天祠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月恒满心困惑,可惜陆英不想说,掌柜们也不知道内情。 “姑娘不想说,你就别惦记了。” 日升揉了下她的头,随手买了根糖葫芦递给她,见她被堵住了嘴,这才带着她去找了牙人,匆匆挑了座宅子。 按照陆英的要求,特意选了僻静周全的。 只是陆英的身份在这里,少不得要在人前走动,这宅子再僻静,也迟早会被找到。 眼下……能清净一天是一天吧。 宅子一到手,下人便又忙碌了起来,置办着搬家,可陆英走得太急太突然,并没有带多少东西,收拾起来也不过是一个箱子,下人的东西自然更少,铺子里的马车,只有账册装满了两辆,剩下的全都空着。 “要不,奴婢带人回去一趟收拾东西吧?” 月恒想着陆英还有好些喜欢的衣裳首饰,就这么扔在陆家多少有些可惜。 陆英却摇了摇头,“以前的东西,就留在以前吧。” 月恒虽然肉疼,却没再多劝,将最后一个小包袱送上了马车,陆英看着她走远,指尖却碰到了一点冷硬,她垂眸,看着还挂在腰间的匕首,指尖微微一颤。 这东西,是不是也该留在以前…… 外头忽然一阵笑闹,她侧头,就见岑家一家人正在厨房忙碌,厨房不大,烟熏火燎的,可一家四口却说说笑笑,十分和睦,连七八岁大的女儿也在努力帮忙,只是她现在没怎么做过杂活,面粉扑了自己一身。 方才的笑声便是因此而起。 陆英的目光不自觉就被吸引了过去,她怔怔看着,迟迟没能回神。 “姑娘,饭菜好了。” 日升在门口喊了一声,她猛地闭上眼睛,抬手将那匕首摘下来,放在了窗前。 她也不用还回去了,既是拿来取信她的东西,想必对使衙署也不算什么,特意还回去倒像是提醒,就让这不该出现的东西,消失在不经意的地方吧。 在岑家草草用过早饭,陆英便搬去了新宅子,虽然已经尽量找了齐全的宅子,可毕竟是久不住人的地方,难免会有些衰败。 “姑娘,不如你还是在岑娘子家再住几日,好歹等我们修缮一番再说。” 月恒开口劝她,陆英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 “还是不了,这一修缮,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修好,总不能一直叨扰人家。” 她抿唇低咳几声,想起了清潭山的那座别院,若是那天上山的时候,没有答应去虞无疾的院子,兴许她那座别院就不会被损毁得那么严重,也就不用修缮,她如今也就不会连个隐蔽的落脚点都没有。 可惜了,世上没有后悔药。 “这也能住。” 她平复了因为咳嗽而激起的喘息,“天地为衾的日子,我们都不知道过了多少,这宅子已经不错了。” 日升忍不住笑:“姑娘说的是,这宅子至少能遮风挡雨。” 月恒侧头瞪了她一眼,她正劝着呢,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添乱? 日升被瞪得咳了一声,转身去帮忙搬东西了。 好在宅子确实保养得还算不错,简单修缮打扫后便能住人了,只是要添置的东西太多,下人们来来回回地不停歇,陆英就窝在收拾出来的正堂里见各路来客。 和陆家的断亲不会那么简单,她是晚辈,会有数不清的风雨压上来。 当然,最大的难处还是陆家不会甘心她手里继续攥着这些铺子。 旁人兴许会破财免灾,但她不行,除了陆家原本就有的几家铺子,剩下的全是她一点点赚回来的,她绝对不会让给旁人。 她要早做防范。 月恒忽然气冲冲从外头进来,嘴唇紧咬,脸也绷着,瞧着气的不轻。 “这是怎么了?” 陆英抬手,示意来客退下,这才起身过去查看。 月恒正背对着她站在角落里,瞧着像是在面壁思过,她笑了一声,“这府里难道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 月恒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将一个东西递到陆英跟前:“姑娘,你看着眼熟吗?” 那是一个银质香囊,不大,但胜在做工考究,上头的宝石也都是外来的稀罕东西,所以价值不菲。 这是她从外头带回来的,因为喜欢,便一直留着自己用,可这东西,应该在拨云居。 “你回陆家了?” 月恒气得直跺脚,“没有,奴婢是去铺子里置办您日常用的东西,结果就瞧见了这个,还不止这个。” 她又从怀里掏出了些小物件,件件都是十分眼熟。 陆英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陆家这是把她的东西,都卖了。 第114章 生疏 姑娘,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咱们没去拿,可这才离开几天?怎么就能确定咱们不要了?这时候就卖了,分明是恶心咱们。” 月恒气得要哭出来,陆英好一会儿才抬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卖了就卖了吧……反正咱们也不会再回去了。” 话虽如此,可心里那口气,月恒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她张嘴还要说什么,却又忽地顿住。 “姑娘,我不是故意说这些的……” 她懊恼不已,她只是个丫头,看见这情形都要气得哭出来,可陆英…… “都是小事,这几日你太忙碌了,歇着去吧。” 陆英声音平和,月恒却不敢再开口,三步一回头的走远了。 陆英抬手扶了下椅子,借着那点支撑慢慢坐下,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小雨,枯黄的叶子被满含湿气的秋风携裹着,自门外吹进来,飘飘摇摇地落在她脚边。 她垂眸看了好一会儿,才弯腰将叶子捡起来。 可这小小的动作,却崩开了小臂上的伤口,剧痛瞬间涌上来。 她愣了一下,才看向小臂,血液已经浸透了袖子,她抬手将袖子卷上去,这才看见小臂上那十分狰狞的伤口。 点火的时候,她该小心些的…… 可心里却半分都没想起来,该去请大夫,该去处理伤口,她只是重新将目光落在那片叶子上,看上面那清晰的脉络,看那沾染的泥土,也看那枯槁的颜色。 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片叶子…… 错觉吧。 她将叶子夹进手边的书册里,一抬眸,却瞧见一道眼熟的影子站在门口。 他仍旧那般高大挺拔,明明门口离着她很远,可那拉长的影子,却几乎要将她笼罩。 拿着书册的手微微一抖,陆英放下袖子,慢慢站了起来:“贵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虞无疾默然,陆英的生疏在他意料之内,只是冷不丁真的碰上,却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走进来:“怎么选了这么偏僻的院子?可是手里银钱……” “瞧着顺眼,” 陆英温声开口,“就买了,左右也没什么人要见。” 虞无疾搓了下指尖,没什么人要见,是指他吗? “来人,上茶。” 陆英唤了一声,门外的凉风迎面扑进来,她侧头咳起来,虞无疾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陆英似是有所察觉,竟往后退了退。 “少师此来,是想好交易的条件了吗?” 虞无疾脚步顿住,下意识想否认,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她小臂上,那里虽然有袖子遮着,可他刚才一进来就看见了,那伤口半分都没有好的迹象。 “交易不着急,我带了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他侧身看了眼门外,单达撑着伞,带着廖大夫正往里走。 “到了使衙署又来这里,那么远的路,走起来没完没了,你们是专门遛我的吗?” 廖大夫边走边骂,单达满脸讨好,根本不敢还嘴:“您消消气,马上就到了。” 他抬头,遥遥看见陆英,顿时松了口气。 “到了到了。” 他连忙开口,廖大夫跟着看了一眼,瞧见屋子里的人,这才停下了抱怨,将药箱从单达身上薅下来,大步进了门。 单达松了口气,在廊下收了伞,忽然想起来上回陆英死活不愿意看大夫的事来,那次他只是随口扯了个谎,场面就闹得这么难看,这次陆英可是直接看见了白纸黑字的信,这不得狠狠闹一场? 他顿时顾不得手里的伞,随手扔下就冲了进去。 大夫却已经在给陆英诊脉了,他愣了一下,茫然地走到了虞无疾身边,小声嘀咕:“陆姑娘转性了?这次怎么这么痛快就让看诊了?” 虞无疾无言以对,陆英的性子,除了遇见陆家人的时候,一直都是很好的,她只和自己闹过一次脾气,最后却因为一场误会,闹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姑娘不能仗着年轻,就胡来啊。” 廖大夫眉头皱成了一个小疙瘩,“暗疾丛生,会损寿数的。” 虞无疾抬眸看过去,又是这番话,暗疾…… “这小老头,就会危言耸听。” 单达小声嘀咕,“上次也这么说,这些大夫们不夸大其词就不会治病了一样。” 廖大夫似是听见了,侧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单达连忙闭了嘴,虞无疾却上前一步:“可能调理好?” 原本是可以的,但现在廖大夫不敢确定。 主要是陆英似乎很不听话,休养了这么些时日,她的身体竟比上回见的时候要更糟糕,也不知道私下里她都在做什么。 若是管不住她自己,方子开得多好都没用。 “少师放心。” 陆英却自己开了口,她收回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刚被包扎好的伤口,“不管陆英身体如何,都不会耽误正经事。” 虞无疾指尖蓦的一紧,攥握成拳,“我没有这个意思。” 可有些话哪里用人说得那么明白,若是以往她可能还会多想,但现在,只有这一个可能。 “劳烦大夫开个方子吧。” 陆英低声开口,没有去接虞无疾的话头,金声奉茶上来,听见这话连忙将大夫引了下去。 一路目送大夫走远,陆英才咳了一声:“没有外人了,虞少师有话直说吧。” 虞无疾被问得再次沉默下去,陆英觉得他有什么话需要说? “既然少师不愿意主动开口,那就我来吧。” 陆英起身将一份契约拿了过来,“这是……咳,是我拟的契书,少师看看,可还满意。” 她将契约摊开在桌案上,上面条理清晰地列着双方的责任和收益,很是公平合理,仔细比对起来,甚至陆英还是吃亏的。 可虞无疾却无心去看,对他而言,商路只要能走通就够了。 “你做主就好。” 他摁了手印,目光又落在陆英的小臂上,有心问一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陆英也摁下手印,将契书递过来一份,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 恍惚间,虞无疾生出一种她在等自己开口的错觉,可就在他真的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陆英这是在等他走。 第115章 断亲书 他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清了下嗓子:“行,那你先歇着吧,我就回去了。” “我送少师。” 陆英慢慢走过来,逼得他不得不抬脚往外走。 外头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凉风携裹着湿气直往人脸上扑。 “别送了。” 虞无疾迈出门槛,侧身挡了挡迎面吹来的风,陆英没有坚持,应了一声便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莫名地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偏巧,单达撑了伞过来,他叹息一声,抬脚出了门,却忽地想起来之前陆英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的身影来,脚步猛地一顿,骤然转身看过去。 门口空空荡荡,已经没了陆英的影子。 他怔了一下,胸腔竟跟那门口一样,莫名的空。 “主子?” 单达困惑开口,虞无疾收回目光:“走吧。” 他抬脚出了宅子大门,这里还没来得及装匾额,在外头瞧着,颇有些落魄,不大像陆英这样的人住的地方,可刚才在里面瞧见她的时候,却又没觉得多违和。 陆英…… 他抬手搓了把脸,单达忽然叹了一声,“这陆姑娘,也不说等雨停了再让咱们走,冷淡的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虞无疾攥了下拳头,静默好一会儿才开口:“不是挺好的吗?” 单达大约没想到会听到他说这么一句,颇有些茫然的看过来:“好吗?哪里好了?” 虞无疾没再开口,翻身上马,抖开缰绳就走。 单达只得也跟着上马,却忽然想起来:“主子,你戴上斗笠啊,你肩膀上还有伤,不能淋雨啊……” 尾音淹没在渐行渐远的马蹄声里,他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等追上的时候,两人的衣裳都已经湿了,齐州狱近在眼前,单达叹了口气,可还是坚持要给他戴斗笠,虞无疾皱眉看他一眼,他这才讪讪缩回了手,跟着他进了大牢。 陆家族亲被关进来两天,已经彻底老实了,连喊冤都没了力气,缩在牢房里哼哼唧唧。 这两日虞无疾有意晾着他们,虽然没有用刑,可搜饭和生水还是让这些人苦不堪言,这些年他们有陆英供养,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根本没有受过这种苦。 “这什么味儿?” 单达抬手捂住鼻子,脸都皱到了一起。 虞无疾也闻见了,侧头看了眼狱卒。 狱卒连连弯腰请罪:“少师息怒,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吃了两天搜饭就管不住下三路,那屎尿糊了一墙,马桶都装不下。” 单达险些吐出来,连忙拦住虞无疾:“主子,把人带出来吧,这味儿太冲了。” 虞无疾没有反对,他今天来也只是想把陆英断亲一事了结了,在哪里说都一样,等这件事尘埃落定,陆英的休养应该也能安心一些了。 他蓦的想起那份契书,呼吸跟着一滞。 “把人冲干净再带过来。” 单达捏着鼻子开口,虞无疾被打断思绪,抬脚进了刑房,不多时陆家族老和陆长清都被带了过来,两人身上湿漉漉的,显然被冲洗的十分粗暴。 “少,少师……” 地牢阴寒,两人冻得直哆嗦,话都说不利落。 虞无疾充耳不闻,提笔写下断亲书,等吹干了笔墨,才交给单达:“让他们画押。” 单达抓着陆长清的手沾了印泥就要往上头摁指头印,可对方看见断亲书三个字时,却仿佛被烫着了似的,猛地挣扎起来,竟真的挣脱了单达的手,挪蹭着身体一路后退。 “不,我不摁,我不能摁。” 他将双手塞到屁股底下,死死坐着不肯抽出来。 单达想着刚才的那股味道,下不去手抓他的胳膊,只能阴恻恻地看着他:“劝你老实点摁了,进来这里,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 陆长清哭丧着脸求饶:“少师,这怎么能行呢?陆英再怎么样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真的不认她呢?” 单达被他给气笑了,若是那天夜里他没听见陆长清那些狠毒的话,他还真就信了这份胡说,这个老王八,私下里想的都是怎么谋财害命,面上竟然还有脸装出父女情深来? “你们两个,把他给我架起来。” 他喊了两个狱卒来,自己下不去手,不还有旁人吗? 陆长清又惊又惧,蹬着腿奋力往后挪:“少师开恩,少师开恩,父女天性,我知道先前对她有薄待,我日后定然好生弥补,少师再给我个机会,求少师开恩呐。” 虞无疾抬眸看过来,两个狱卒见他如此,也没再上前。 单达心里却咯噔一声,虞无疾不会被说动了吧? 这老东西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虞无疾怎么能相信? 他很是不可思议,却忽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和虞无疾禀报那天晚上听见的全部内容,虞无疾根本不知道这姓陆的,私下里是怎样一副歹毒嘴脸。 “主子。” 他忙不迭开口解释,虞无疾却抬了抬手,他仍旧看着陆长清,缓声道:“我与陆英不睦,你们若是不肯断亲,我只好连你们一起收拾。” 陆长清一僵,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虞无疾要收拾陆英? 那前两天被下狱的为什么是他们? 他求助地看向族老,然而族老比他还不中用。 陆家败落已久,是出了陆英这么个孩子才重振家业的,这些族老放在几年前,只能在田里刨食,哪里能有什么见识,此时被轻而易举的糊弄住了。 “要不,签,签了吧,保命要紧啊。” 族老哆哆嗦嗦开口,他年纪大,更受不了浑身的湿冷,已经冷得脸色发白。 陆长清犹豫不决,他不舍得陆家的家业,可更不想被虞无疾针对。 思前想后,他还是一咬牙:“少师,我签。” 族老说的对,还是保命重要,再说,他和陆英可还是有一份契书的,当时立契的时候齐州府的官员都在,容不得陆英抵赖。 他只要找准机会,把事情办成了,陆家还是会回到他手里的。 他哆哆嗦嗦地在断亲书上摁了手印,随即讨好地看向虞无疾:“少师,签好了。” 虞无疾的脸色却瞬间沉了下去,起身就走,陆长清一愣:“少师,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啊?” 回答他的,是狱卒粗暴的拖拽,他重新被扔回了脏臭的牢房里,连件干净的衣裳都没有,只能捡起地上的干草裹在身上御寒。 “主子,这种人动刑就老实了,您其实没必要纡尊降贵的骗他,太给他脸了。” 虞无疾收好那份断亲书,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看着比我还生气?” 单达讪讪一笑,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其实,那天去陆家的时候,属下还听了点别的事儿……” 第116章 犟种 他将那宿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包括苏玉母女的诅咒,和陆长清那些谋财害命的打算。 “陆姑娘要是没有手里那条走了大半的商路,兴许根本活不到今天。”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都是唏嘘。 虞无疾指节咔吧响了一声,先前他就看出来了陆英对陆长清的态度不太对,冷淡,防备,并没有多少女儿该有的恭顺,他只以为是因为陆家太过偏心陆承业的缘故,并没往深处想。 可现在听了单达这番话,再去看过往的事,就多了一股后怕和窒息。 陆英那么敏锐的人,一个眼神就能察觉到他不干净的心思,会对生父的谋算一无所知吗? 他攥紧了手里的断亲书,忽然有些不敢想陆英第一次察觉到来自生父的恶意时,是什么感受。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祠堂的大火,想起陆英的断亲。 当时他就猜过,能让陆英那般决绝,陆家人肯定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可他还是没想到会有家人歹毒到这个程度……那天,陆夫人可是也在的。 他转身就要回地牢,单达连忙拦住他:“主子,想教训他有的是办法,别脏了您的手,咱先回去吧,您伤口裂开了。” 虞无疾毫无所觉,垂眸看着他:“闪开。” 单达顿时头皮发麻,可他不能让虞无疾进去,他身上还有伤,万一进了那牢房,沾染了脏东西,可是要遭大罪的。 “主子,要不咱们先去陆姑娘那里问问吧,您刚好把断亲书给她送过去,她现在应该很想要这个,还有那三个掌柜的事,咱们也还没和她说清楚呢。” 说道后面两句的时候,他略有些心虚,日升都回来了,想必陆英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现在再去说,和马后炮没什么区别。 可他顾不上这些,他只想多一个拦下虞无疾的理由。 也不知道他哪句话打动了虞无疾,他叹了口气,翻身上了马。 单达松了口气,可看了眼他肩头的血色,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主子,你的伤……” 虞无疾似是没听见,催马朝陆英的新宅子而去,他只好再次追了上去,下马的时候却一个趔趄,外袍被硬生生薅走了。 “主子?” 他茫然抬头,就见虞无疾将短了一截的外袍披在了肩头,遮住了那点氤出来的血迹,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他心里骂了句什么,抬脚跟了进去,可前面的人脚步却猛地顿住。 这宅子不大,再往前几步就是陆英住的正堂。 “怎么了?” 虞无疾看了眼手里的断亲书,抬手交给了单达,“待会儿你来问。” 单达想起先前他那句“不是挺好的吗”,这才明白过来,虞无疾虽然仍旧会因为陆英遭受的不公待遇愤怒,却并没有打算和对方缓和关系,也怕对方会再误会什么。 这可真是…… 他看虞无疾的眼神起了点波澜,头一回觉得自家主子有些作死。 就陆英先前的态度,一来就谈交易,谈完就撵人,哪里还有半分误会的迹象? 可他也劝不动,只好接过断亲书,答应了下来。 陆英正靠在软榻上小憩,明明秋雨扑簌,最是安逸,她眉头却皱着,身体紧紧缩在毯子里。 单达有些不好意思上前,虞无疾也没再动,隔着门看着里头的人,眸光深得仿佛要将人刻进脑海里,单达抬头看了一眼,心里啧了一声,他有种莫名的预感,总觉得以后主子会后悔。 “要不,咱们过会儿再来?” 他不忍心把人吵醒,小声提议,虞无疾回神,刚要应一声,软榻上的人却猝然睁开了眼睛,犀利警惕的目光朝两人看了过来。 单达被吓了一跳,随即尴尬起来,未经通传就进了人家姑娘的住处,实在是很失礼,现在还把人吵醒了。 “对不住姑娘了,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没瞧见下人。” 陆英坐起来,两人的举动的确失礼,可到底他们也没进门,即便真的进了门,民又怎么能与官计较? 她摇摇头,借着这小小的动作,她收敛了所有的情绪。 “两位为何去而复返?” 虞无疾站着没动,单达硬着头皮上前,将断亲书递了过去:“姑娘请过目,陆长清和陆家族里的人都摁了手印,官府也盖了章,等您再摁上自己的,那日后您和陆家就没什么关系了。” 陆英一怔,垂眸看着那断亲书,虽然知道陆家众人因为贿赂虞无疾,被下了齐州狱,可她却并没想过对方会为她处理这件事。 满心准备着等人出来后,要打这一场硬仗。 可没想到,竟然这么轻巧,就解决了。 她看了眼虞无疾,男人侧着身,正在看院子里飘零的落叶,并没有给她眼神。 她又看向单达,对方脸上带着笑意,满眼的期待:“陆姑娘,这断亲书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签了,您也赶紧去把手印摁了吧。” 陆英了解陆家人的德行,这东西的确是来之不易,她起身去摁了指印,看着那上头自己的名字被殷红的印泥覆盖,她忽然明白过来。 先是送了大夫来给她查看身体,又替她解决了这般麻烦的后顾之忧,虞无疾这是,在催她北上。 她举袖抵唇,闷咳两声。 “陆姑娘,你没事吧?” 见虞无疾的目光看过来,单达连忙开口,陆英微微摇头,轻声笑开,“二位的意思我明白了,给我两日时间准备,两日后辰时,我便带人北上。” 第117章 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了一下。 “什么?” 单达茫然开口,下意识看了眼虞无疾,虞无疾再也忍不住:“我何时说过要你北上?” 陆英不太懂,他都已经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为什么现在又要装傻? 莫非,不想担个咄咄逼人的名声? 她再次低咳出声,许是最近咳嗽得太过频繁,胸腔里揪扯得生疼,可咳嗽却停不下来。 单达张开胳膊,老母鸡似的在她身边晃悠,却碍着男女大防,不敢真的下手去给她顺背。 最后还是陆英自己咳完,平复了呼吸。 “在商言商……” 她声音有些撕裂,“既然收了少师的好处,那答应给少师的东西,自然要尽快,我两日后就北上出关,少师若是不放心……” 咳嗽又涌上来,她咬牙死死忍了下去,“可遣人同行。” 这话两人听清楚了,她这是把断亲书,当成是虞无疾催促她北上的暗示了。 这可真是误会大发了。 “陆姑娘,我们没那个意思。” 单达连忙开口,许是先前给陆英惹过麻烦,又误会过她,现在他看陆英满心都是愧疚,半点脾气都不敢有。 “主子,”他看向虞无疾,“你说句话。” 虞无疾却忽然有些语塞,他知道陆英对他冷淡,对他有了误会,却不知道已经误会到了这个地步,他先前,竟然还担心万一,处处防备。 现在他要如何解释? “我的确没有那个意思。” 半晌,他干巴巴地重复道,单达忙不迭点头附和。 陆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除了这个可能,她想不到第二个。 “两位若是没有别的交代,就请回吧。” 她顿了顿,开口补充,“商路详情,我明日会遣人送去使衙署,也请少师记得自己的许诺,为我遮掩行踪。” 她拟的契书上,清楚地写着,商路未打通之前,虞无疾不得外传她的消息,还要替她遮掩行踪,这是她唯一需要虞无疾做的事情。 她得给自己一些自救的时间。 “陆英,”虞无疾用力掐了把眉心,手放下去的时候,眼眶都红了,“这断亲书只是想让你安心休养,没有别的意思。” 陆英安静片刻,像是信了,低低应了一声。 虞无疾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却一阵懊恼,他先前是发的什么疯,做那些莫名其妙的防备。 “那你歇着吧。” 他转身出了门,倒也不是不想多留,只是怕再待下去,肩头的血迹就要渗透单达的外袍了。 单达快步追上来,唏嘘一声:“陆姑娘怎么会这么想呢?她要这副样子出关,还能活着回来?咱们和……” 虞无疾额角重重跳了一下:“你怎么就长了张嘴?” 单达被骂得脖子一缩,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话不吉利,可是……他也没说错啊。 “这宅子里什么都没有,明天你送些补品过来。” 虞无疾翻身上马,随着马蹄声远去,一句吩咐遥遥飘了过来,单达连忙答应。 可第二天虞无疾刚从衙门处理完公务回来,就见他慌慌张张地迎了上来:“主子,不好了,属下今天去送东西,却发现陆姑娘那边收拾东西呢,看样子,还是要北上。” 虞无疾脸色一变,连门都没顾得上进,转身就朝陆英的院子去。 门前人来人往的,果然是在收拾东西。 “都给我停下。” 他低喝一声,忙碌的下人顿时停了手,看着虞无疾有些莫名。 虞无疾却没顾得上理会他们,大步进了门,陆英正和几个掌柜交代她出城后的事宜。 “这次回来,怕是要年后了,你们别忘了按着册子去各家送些年礼,那些人都是把命卖给了我,不能因为我不在,就薄待了他们。” “若是我没能回来,就按照先前说的……” “陆英。” 虞无疾猛的出声打断了她,他站在门口,身影那么高大,压迫感十足,可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在战栗,陆英这是在说什么? “少师?” 见他忽然出现,几位掌柜都有些惊慌,他们还不知道两人已经达成交易的事。 陆英安抚几句,将人遣了下去,撑着椅子起身,见礼后才开口:“少师是选好同行的人了?” 虞无疾咽喉一胀,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少师?” 陆英困惑地看着他。 虞无疾锤了下心口,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咬牙道:“不是说了,我没那个意思吗?为什么还要北上?” 陆英也皱起眉头:“少师爱惜名声,我是知道的。” 早在很久之前,她自以为是的和虞无疾提起那个很荒唐的建议时,当时虞无疾拒绝的理由,就有名声这一条。 “所以,此次北上,与少师无关,全是陆英自作主张,你有何处不满意?” 虞无疾被堵得心口生疼,他爱惜名声? 他爱惜什么名声? 陆英北上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他看向陆英那完全撑不起来的衣裳,这样的身子,怎么北上出关? 脑海里蓦的响起单达的话,他心头一悸,猛地回绝:“不准出去。” 陆英有些疲惫,她不知道虞无疾到底想做什么了。 催她出关的是他,现在拦她也是他,他到底想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少师是怕我出关逃走吗?” 虞无疾心口仿佛被抡了一锤,他只是担心陆英的身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别的想法? “陆英……” “姑娘,”日升抬脚进来,“需要的货已经运出去了,会在冀州和我们汇合。” 陆英点点头,倒是不担心虞无疾会问,因为契书里也有这一条,商路所用一切,他都不得过问。 换句话说,除了替陆英遮掩行踪,他只等着坐享其成就好。 “去准备吧。” 她把日升遣下去,起身去给虞无疾倒茶。 “站住。” 一声断喝却传了过来,带着不容违逆的强硬,“去传话,此行取消。” 陆英拿着茶壶的手一顿,她轻轻放下,转身看过来。 日升站在原地,有些为难地左右看着。 “你去吧。” 她低声吩咐,日升这才退下,却又被单达挡住了去路。 这是虞无疾不同意,日升就走不了的意思。 陆英看懂了,指尖一点点战栗起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呀?” 陆英咬牙开口,“我得罪不起你,事事都按照你的意思来,你要我合作我便合作,要我出关我便出关,你不想背个咄咄逼人的名头,我也自己揽下了……” 她紧紧抓住桌沿,声音控制不住地打着颤,“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第118章 我要随行 这一声声像是质问,又像是控诉,虞无疾从不知道,自己竟这般过分。 他自诩疼惜陆英,可好像从未真正体会过她的处境。 “我得罪不起你……” 这话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犀利,几个字就将陆英的处境说得明明白白。 他以为自己不会伤害陆英,却忘了节度使滔天的权势,对她是多大的威胁,她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商户,她手底下还有那么多铺子伙计,如果真的出了事,即便她自己跑得了,那么多人也跑不了。 她被拴在了齐州府,她看见了那封信谋夺她一切的信,她日日都处在会被过河拆桥的惊惧里。 陆英的冷淡,不是愤怒他的利用,不是伤心他的欺骗,而是真切的忌惮。 过往种种化作虚幻后的,发自内心的忌惮。 他明明知道的,怎么就又忘了呢? “陆英,我们有契书的,”他看着陆英,郑重给出承诺,“我不会伤害你。” 陆英垂下眼睛,话说得很好听,可亲生父母都把她当做脚下泥,她又怎么会再敢去信曾骗过自己的人? 只是这次,到底是她失控了,她怎么能对虞无疾这般态度?万一激怒了他…… 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还不能撕破脸。 她深吸一口气:“是,是陆英想岔了,少师恕罪。” 她主动给了对方台阶,可虞无疾却再次被堵了一下,他不喜欢陆英这种说话方式,她不该是这种语气。 他忽然想起她以往扬着头,仿佛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来,咽喉仿佛被掐住一般,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 “货物备全,商队也已经出发,我不能朝令夕改。” 见他不言语,陆英抵唇咳了两声,再次开口,“请少师体谅。” 虞无疾实在不想让她去冒这个险,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若是再拦,只怕又要造成别的误会,可就这么让她去,他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好,既然不能更改,那就按计划出发。” 陆英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不等出完,耳边就再次响起虞无疾的声音,“但是,我有个条件。” 陆英攥了下指尖,却仍旧十分恭谨:“少师请讲。” “我要随行。” “什么?” 陆英愕然抬头,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她身后,单达的狼嚎完全盖住了她。 “主子你要跟着去?” 单达大步走了过来,满脸的震惊。 陆英没再言语,她不想与虞无疾同行,这个人心思细腻深沉,当初骗她那么久,她都没发现破绽,若是随她同行,那她制售私盐的事,一定瞒不住。 又是一项死罪。 可要拒绝,也不能由她开口,否则就像是心里有鬼一样。 她只能看向单达,盼着他能把人拦下来。 单达猛地拍了下大腿,语气激动:“那您得带着我,我还没出过关呢。” 陆英拳头倏然一紧,出关有多凶险?他以为是出去游玩的吗? 虞无疾倒是毫不意外,他抬手掐掐眉心:“你想跟着也可以,但这里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你去将窦先生请回来。” 单达转身就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陆英眼睁睁看着他不见了影子,心脏沉沉地坠了下去。 “我也回去准备了,后天辰时,我来寻你。” 虞无疾看她一眼,留下一句话大步走了。 陆英呆站在原地,神情变幻不定。 日升折返回来,面露忧虑:“姑娘,他跟着太危险了。” “我何尝不知……” 她扶着椅子坐了下去,“可他坚持要去,恐怕就有取我而代之的意思,劝是劝不住的。” 想让他留下,只有能用些别的手段,可不管成不成,怕是都会引起虞无疾的警惕。 她现在不敢轻举妄动。 “你传信萧大哥,让平乐寨的人分作两队,他带着必须的东西与我们同行,剩下的人落后一日路程跟着我们。” 她低声吩咐,许是情况太糟糕,她咳得有些急。 日升连忙喂了她一颗养心丸,“可如此一来,咱们人手不足,万一他们当真动了……” “商路途径数十部族,” 她揉着咳疼了的心口,哑声安抚,“连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更别说朝廷了,他们再怎么着急,也不至于第一次就动手,安心就是。” 日升没再说什么,下去传话了。 启程的日子转瞬即至,陆英还不等上车,使衙署的人已经到了,许是被陆英猜中了,对方并没有现在就过河拆桥的打算,虞无疾没带多少人,除了单达,身边只有八个心腹府卫。 这个数量像是特意算过的,既不至于让陆英忌惮,危急时候也能自保。 陆英心里赞了一声,扶着日升上了马车,车厢却很快被敲响,虞无疾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头。 “少师有何吩咐?” 虞无疾默了片刻才开口,“你的东西呢?” 这是长途跋涉,别说姑娘,就是粗糙惯了的男子,也要尽量置办周全,可他却没看见陆英的行囊车。 陆英心里一哂,还真是心细如发,任何一处可疑都不放过。 “少师无须多想,陆英搬出来的着急,还没来得及置办周全,路上会慢慢添置。”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会耽误行程的。” 虞无疾张了张嘴,片刻后叹了口气。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日升来禀报,“咱们起程吧。” 陆英看向虞无疾:“少师可还有别的问题?” “……没有,走吧。” 车队很快就动了起来,陆英那辆马车也慢慢离开了视野,虞无疾这才抬手搓了把脸,心里说不出的憋屈,可到底商路要紧,他很快调整好心情,上马跟了上去。 只是众人刚离开没多久,几道眼熟的影子就出现在了陆英宅子门前。 第119章 黑店 陆英侧头打了个喷嚏,日升连忙关了车窗,“是不是着凉了?” 陆英失笑:“哪里就那么容易着凉,兴许是有人骂我呢。” “姑娘也往好了想想。” 日升给她倒了盏茶,陆英没喝,只握在手里取暖,马车晃晃悠悠出了齐州府,下午的时候进了安德地界,陆英看了眼天色,下令车队停下修整。 单达跳下马背,抻了个懒腰,趁着四下无人,抬手去揉自己的屁股。 虞无疾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干什么?” 单达疼得龇牙咧嘴:“我屁股都快颠成四瓣了,揉一揉还不行啊?” 虞无疾啧了一声,单达出身官宦人家,虽说算不得高门大户,可也没正经吃过苦,哪怕是投了军,操练上也是敷衍了事,倒也不是他偷懒,而是京中风气如此。 “你就该去边陲呆几年。” 他嫌弃一句,顿时换来单达的反驳:“又不是属下一个人难受,他们就是比我能忍……您看,陆姑娘也出马车走动了。” 虞无疾抬眸看过去,陆英果然下了地,正抬手遮着阳光看远处的路。 “陆姑娘肯定比我还不舒服。” 单达凑过来撺掇他,“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虞无疾脚下动了动,却又没将步子迈出去,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这个分寸。 “少师,单将军。” 身旁忽然有人唤了他们一声,是陆英带的伙计,他手里拿着托盘,是来给他们送午饭的。 “咱们离着安德城还得有几十里,午饭只能凑合着用些干粮了。” 单达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忙接了过来,却是先递给了虞无疾:“主子,吃点吧。” 虞无疾没接,仍旧远远看着陆英,日升也送了干粮过去,只是陆英却摇了摇头,并没有吃,日升似是劝了几句,陆英这才勉强吃了两口,只是没多久她就扶着车厢都吐了出来。 他浑身一颤,大步走了过去,可不等靠近,就被日升拦住了去路。 “闪开。” 他眼神一冷,气势有些骇人。 “少师恕罪,”陆英扶着车厢擦干净嘴角,却并没有回头,只有声音因为呕吐多了几分沙哑,“陆英身体不便,少师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和日升说,请勿上前。” 虞无疾看着她颤抖的背影,不自觉攥紧了拳:“你怎么样?” 陆英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摇摇头:“不劳少师费心,我无妨,岑掌柜……” 岑娘子连忙上前来将她扶上马车。 虞无疾的目光一路追着她,直到被车厢挡住,才勉强收回来,落在了日升身上。 日升低下头,后退一步让开了路。 “陆姑娘是不是又吐了?她还好吗?” 单达追过来,脸上也带着担忧。 “不劳费心。” 日升丢下一句话,也转身上了马车。 “她怎么这么凶啊?” 单达小声抱怨,可大概是知道自己打不过日升,所以声音小得连虞无疾都没听见,可即便他听见了,也懒得理会。 他满脑子都是陆英方才的回避,可随即想起来的却是更早之前,他曾把人抱在怀里的情形。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迟迟没能回神。 半个时辰后,车队再次出发,虞无疾的目光一直落在陆英的马车上,但里头却毫无动静,好不容易等车队停下来给马匹喂水,陆英却并没有下车。 虞无疾本就焦灼的心越发无法平静,索性去马车旁路过,只是来来回回好几次,却始终没能开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领头的护院停了马车,折返回来找陆英禀报:“姑娘,一家客栈住不下,咱们是不是还和以往似的分开住?” 马车里等了片刻才响起陆英的声音,“照旧吧……去城里最好的客栈,别委屈了少师。” 虞无疾抬头看过来,本想说一句不必顾及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陆英身体孱弱,住得好一些,对她有好处。 车队化整为零,慢慢分散到各家客栈,马车载着陆英却走出两条街才停下,日升进门就招呼小二备酒菜。 单达跳下马背,四处打量,随即眉头皱了起来,“主子,这安德城怎么这么衰败?客栈都这么小,这最好的看着也不大像样子。” 虞无疾想起那高得骇人的赋税和盐价,眉眼沉了几分。 “多做事,少说话,去帮忙。” 看出他心情不虞,单达没敢再啰嗦,往这边来的只有他们四个,他没好让日升一个姑娘来牵马,连忙上前将陆英的马车赶去了后院。 虞无疾这才抬脚往前去,目光搜寻着陆英的身影,却见人就站在客栈门前,眉心微微蹙着。 他连忙走过去,声音却放轻了:“怎么了?” 陆英似是想说什么,可迟疑片刻,又摇了摇头:“没什么,少师请吧。” 如同前几日的疏离,透着极力遮掩的防备,让人心里憋闷得厉害。 回想起那日自己和单达说的那句“不是很好吗”,虞无疾抬手抹了把脸,忍不住问自己,真的很好吗? 他迟迟没能给自己答案。 “少师?” 陆英唤了他一声,尾音带了咳意,他没敢再在风口站着,抬脚进了客栈。 陆英落后两步跟了过来,就坐在他左手边。 这算是这几日以来,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可虞无疾清楚,若不是出于礼数,陆英应该不会想过来。 饭菜很快被送上来,单达大约是饿极了,直嚷着好吃。 一日颠簸,众人疲惫至极,并没有人理他,都各自回房睡了。 半梦半醒间,虞无疾却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紧跟门纸被戳破,一根竹管插了进来,溢出缕缕白烟。 他瞬间警惕起来,这是遇见黑店了? 他们给陆英也下了迷药? 想起陆英那孱弱的身体还要遭这种罪,虞无疾咬了咬牙,眼底沉沉的都是阴鸷。 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到门边,只等人进来,就扭断他的脖子。 隔壁门却忽然吱呀一声响,紧跟着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有人跑了。” 外头那人急促地喊了一声,随即将喷到一半的迷烟一扔,也追了上去。 虞无疾猛地想起来,他隔壁住的人,就是陆英。 第120章 后悔 他连忙拉开门,将刚跑出去几步远的人一把拽回来,砸在了地上。 那人惨叫一声,虞无疾却抢先捂住了他的嘴,没给他出声的机会—— “人往哪里跑了?” 对方起初还想嘴硬,但很快就扛不住肋骨被生生打断的疼,抖着手指了个方向。 虞无疾抬手就把人劈晕了,却没急着去追,反而先去隔壁看了一眼,里头已经没了人影,但陆英白日里穿着的外袍还挂在架子上,刚才跑出去的人,果然是她。 可为什么要往外头跑?为什么不喊他? 他们之间,明明只隔着一堵墙。 心头思绪万千,脚下却片刻都不敢耽搁,自窗户里跳出了客栈,朝着那人指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安德城的夜惊得有些瘆人,别说人影,就连灯烛也瞧不见一点,他刚一出门就被绵延不绝的黑暗晃了下心神,随即脚步越发急促。 没多远,前面就传来脚步声,声音嘈杂,不止一个人。 他放轻脚步追上去,模糊的月色下,根本看不清楚人脸,可他还是认出了陆英,比起旁人,她的身形要更瘦弱一些。 “你跑这么几步路有什么用?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让咱们抓了,也省得你遭罪。” 黑暗里,男人猥琐又不屑的声音响起,陆英并没有回话,只是弯着腰剧烈地喘息,还夹杂着几声咳嗽,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给我抓起来,这种货色,咱们得把玩把玩再卖出去。” 虞无疾眸光猝然锋利阴毒起来,这群狗东西,竟然敢这么设计陆英?竟然敢对她动这么龌龊的心思? 拳头咔吧作响,满含着杀气。 他抬脚就要过去,一阵破空声却忽然响起,随即一阵惨叫,刚才还嚣张的人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黑暗中,那人似是并没能瞄准,短箭虽然没有放空,可也都没在要害,以至于那些人虽然倒了地,惨叫声却连绵不绝。 陆英充耳不闻,仍旧在剧烈地喘息,这短短一段路,像是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姑娘,你怎么样?” 黑暗中另一道影子跳了出来,直奔陆英而去。 这声音耳熟,是日升。 原来这是主仆两人设的局。 虞无疾蓦地想起今日进店时陆英的欲言又止,原来她那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 可……发现了不对,为什么不告诉他? 为什么要以身犯险,把人都引到这里来? 日升怎么敢让陆英来做这个饵?她这样的身体,万一出了事,她怎么负责? 心头一团乱麻,后怕浪潮一般,一遍一遍地席卷全身,虞无疾站在原地,迟迟没能动弹。 “谁?” 黑暗里,一声警惕又戒备的质问响起,虞无疾这才抬头,是主仆两人发现了他。 只是夜色下,如同他看不清她们一样,她们也看不清他。 他压下心里那翻涌着的后怕,刚要开口,陆英就咳了一声:“少师?是你吗?” 虞无疾心头一震,夜色这么暗,陆英竟然还认得出他? 咽喉忽然堵了一下,他咳了一声才开口:“是我。” 有人松了口气,却分不清是谁,他只能隐约看见日升的动作,从浑身戒备地挡在陆英面前,变成了搀扶。 两人慢慢靠近,隐约能看出一点五官的轮廓来。 虞无疾压下心里那翻涌的后怕,仔细斟酌着语气,想问问陆英察觉到了不对,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可还不等想好怎么询问,陆英先开口了:“少师会在这里,也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吗?” 虞无疾应了一声,“方才门外有人放迷烟,我察觉不对,就跟出来看看,你们……” 他顺势想提起刚才的事,陆英却忽然叹了一声:“抱歉。” 嘴边的话瞬间被这两个字堵住了,虞无疾愣在原地,抱歉?陆英为什么要和他道歉? 让她们两个姑娘面对这群穷凶极恶的歹人,是他该道歉才对。 “人手不足,本是想着引出来处理,能清净些,没想到还是扰了少师安眠,下次我注意。” 陆英咳了一声,嘶哑着嗓子低声解释,“夜深了,少师回去睡吧。” 虞无疾只觉得自己被定在了原地,心头一股无名火升腾起来,眼见陆英要走,他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臂:“陆英,你把我当什么人?遇见这么大的危险,为什么不喊我和单达?我以前明明告诉过你……” “少师。” 陆英语调一高,猛地打断了他,虞无疾的头脑也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提以前做什么? 当初承认他接近陆英就是为了商路,不就是为了否认以前吗? 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提? 即便他没有否认,以他和陆英的关系,似乎也没资格再说这种话。 “这等小事,怎么好劳烦少师。” 陆英的语气也再次平静下去,仿佛刚才那险些爆发的争执并不存在一样,“明天还要赶路,回去睡吧。” 虞无疾没动,他垂眼看着自己握着的那条纤细的胳膊,迟迟没有开口。 陆英没有催促,只在夜风里安静地等着。 “主子,是你们吗?” 单达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大约也是察觉到不对劲,出来寻人了。 虞无疾这才松开手,陆英迎着单达走了过去,似是低声和他解释了一下方才发生的事,那细碎的说话声在夜风里忽远忽近,透着股缥缈。 虞无疾仍旧站在原地,他远远看着几人的背影,心头忽地涌上来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对陆英动心的时候,一次次把人推开的时候,狠下心承认对陆英都是利用的时候,心里想要的,真的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吗? 方才的事情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后怕席卷全身,他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颤。 他们离开齐州府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就已经遇见了这种事情,那往后那么远的路,还会遇见多少危险? 后面那么多的路,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陆英犯险,却连担心她的资格都没有吗? 他是不是错了? 第121章 萧大哥 这一宿虞无疾辗转难眠。 他其实清楚陆英长这么大,还顶着那么大的压力闯出一番家业来,一定是有自己的本事和底牌的,他没必要杞人忧天。 可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陆英被那些歹人围住的样子。 而这样的情形,她甚至觉得没必要告诉他,被发现了也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想惊扰他。 看见的时候尚且如此,那看不见的时候呢? 她也是这么以身犯险,拿自己当诱饵去解决的吗? 他越发睡不着,索性起身开了窗户,夜色如水,凉风却沁骨,吹得他浑身一冷,他却陡然想起来清潭山上剿匪的那一宿,那次陆英也是不顾自身安危,只身一人就去追了那抢夺地图的内贼。 她的确是有自己的本事和底牌,可也是真的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 这样的性子,怎么能让她一个人? 他靠在窗框上,抬手一下下掐着眉心,直掐的皮肤生疼,却抵不过心头的乱绪。 若是几个月前,他还能从陆家人那边想想办法,可现在陆英连断亲书都签了,可见是被陆家人伤透了心。 整个齐州府,没人能再劝她。 “若是我没能回来……” 那天听见的话再次闯进脑海,虞无疾掐着眉心的手猛地顿住,指尖控制不住地战栗了起来。 她怎么能将那类似于遗言的话说得那么平淡,那么寻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里仍旧是一团乱麻,却有一个念头逐渐清晰,他不能和陆英就这么断开。 他不想在某一天,忽然接到齐州府的消息,说陆英没了。 心口一阵窒息般的痛楚,他抬手不轻不重地锤了两下,那副情形,他只是想想都接受不了,怎么能允许真的发生? 他的看着她,只要不走到禽兽不如的那一步,亲近一些也无妨,尤其是他那刻意摆出来的冷淡姿态,该收起来了。 他定下心神,总算在天亮前勉强合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客栈就来了官差,虞无疾本想让单达去应对,毕竟这黑店能开在安德城内,说和官府没有关系,那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也往往是最难处理的。 可还不等他将单达喊出来,官差就已经带着受了伤的一众歹人走了,看态度还十分恭敬。 虞无疾有些诧异,扶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恰逢陆英仰头,两人的目光不期然就撞上了。 他心跳快了几分,只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兆头,连忙抬脚下了楼。 “怎么做到的?” 陆英静默片刻,侧头轻咳一声才开口:“我若是说了,还请少师不要怪罪。” 虞无疾心下一叹,面上更平和了几分:“不会的。” 陆英这才朝日升看了一眼,自她手里接过一份身份文牒,虞无疾扫了一眼,目光顿住,上面写的竟然是居定侯府内眷。 “居定侯出身宗亲,酷爱刑狱之事,” 陆英低声解释,咳嗽却涌上来,只得侧头避开旁人,等呼吸平复了才继续道,“安德城虽天高皇帝远,可也听说过他这酷吏的名头,恶人须得恶人磨,他们不敢得罪居定侯府的人。” 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但虞无疾的脸还是拉了下去。 既然要借名,为什么不借他的? 居定侯的名头的确是响,可再响,难道有他的名头好用? 他越想越憋屈,沉着脸生闷气。 陆英看了他一眼,眉眼一垂:“手段的确有些下作,若是少师不耻,不用就是。” 虞无疾恍然回神:“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法子极好,能省下不少麻烦。” 陆英没再开口,不知道有没有将这话听进去。 虞无疾攥了下拳,万分懊恼自己刚才黑什么脸……他以往那么喜欢笑,怎么现在笑不出来了? 关键时刻不中用。 他心里直叹气,绞尽脑汁地想要如何弥补,可刚要开口,单达就从楼上龙卷风似的冲了下来:“主子,我忽然想起来,人都让抓走了,咱们早饭吃什么呀?” 虞无疾嘴边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抬手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吃吃吃,就知道吃。 “外头难道没有酒楼食肆吗?出去买些就是。” 单达就等这句话了,转身就要走,虞无疾却一把抓住他,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英脾胃不佳,若是有些果脯蜜饯之类的开胃,应当能好受些。 单达连连点头,小跑着出了客栈。 没了旁人打扰,虞无疾正想提起先前的话头,一转身却见陆英又上了楼。 他一肚子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能暂时咽了回去。 单达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卯时,是约定的要出发的时辰,几人只能在车上简单用了,也就没顾得上说话。 虞无疾心里憋着事,目光总往马车上瞥,盘算着等休息的时候就去找陆英说说话。 好不容易车队停了下来,虞无疾连忙催马上前,可还不等靠近,前面不远处忽然有几匹快骑直奔陆英的马车而去。 那么多伙计护院就在陆英马车周遭,却半分要拦的意思都没有,由着那几人越靠越近,随即领头一人跳下马背,朝车厢伸出了手,却不是指尖或者掌心,而是小臂。 这小小的细节,让他这动作没了轻佻和孟浪,反而多了几分克制守礼。 陆英刚好要下车,瞧见那手臂,似是从这小小的动作中认出了来人是谁,半分犹豫都没有就扶了上去,随着一声欢喜的“萧大哥”,陆英那张满含惊喜的笑脸,出现在人前。 虞无疾往前的动作瞬间顿住,他拽住缰绳,遥遥朝两人看过去。 “不是说在冀州会和吗?怎么提前来了?” 陆英追问了一句,阳光下那欣喜的笑容颇有些耀眼,虞无疾眯起眼睛,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他都不记得多久没看见陆英这么笑了。 好不容易瞧见一回,却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萧大哥…… 好亲昵的称呼。 他琢磨着这三个字,目光落在那道身影上,莫名觉得这人有些不顺眼。 “知道姑娘大病未愈,就往前迎了迎,省了姑娘寻人还要费神。” 语气带着股生硬,似是不大喜欢说话,陆英却并不在意:“萧大哥总是这般周到。” “这人谁呀?” 单达凑过来探头探脑地看,“陆姑娘看起来很喜欢他啊。” 虞无疾眸色一凝,随即凉沁沁地看了过去,“这么好奇,你过去问问啊。” 单达察觉到了危险,脖子一缩,连连摇头。 陆英却带着那人走了过来。 第122章 亲昵 这位是于公子。” 陆英边示意着虞无疾,边给来人介绍他的身份。 他毕竟是地方大员,哪怕来青州是为了商路,也不好擅离地方,所以身份上仍旧做了遮掩,人前只称作于公子。 “此行随同我们北上,路上有赖萧大哥多多照料。”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跟前,萧栖时抱拳见礼,“见过于公子。” 他语气里还是透着一股生硬,似是不爱说话,虞无疾极快地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这位是萧大哥,”陆英继续开口,“是来自登州的镖师,身手极好,以往陆家商队出行,都是雇佣他们随行保护的。” 虞无疾这才抬手回礼:“萧兄弟,有礼。”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一眼,似是都有些不喜欢对方,目光里带了点锋芒,但又清楚不可能在人前失态,便又都默契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我姓龙,” 单达一无所觉,见两人见过礼了,连忙开口,“我叫龙霸天,萧兄弟叫我霸天就行。” 短暂的静默过后,萧栖时点点头:“龙兄好名讳。” 单达龇牙笑起来,显然对自己这个名字十分满意,只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别龙兄龙兄的,多生疏,就叫我霸天。” 陆英撑不住咳嗽,连忙掩袖侧头,单达什么时候给自己起的这名字? 龙霸天…… 她咳嗽得越发厉害,虞无疾指尖一颤,下意识想上前,一只手却比他更快。 萧栖时替陆英拍打着后背,动作熟练,力道也拿捏得极好,一看就不是第一次了。 虞无疾动作顿住,垂眸看着两人的动作。 “主子,这两个人是不是太亲近了?” 单达凑过来小声嘀咕,他倒也不是心思龌龊,只是大周民风再怎么开放,也是讲究男女有别的,这两人之间实在是有些亲昵了。 萧栖时似是也意识到了失礼,见陆英咳嗽缓和了些,便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动作间还微微朝虞无疾侧头,似是在询问什么。 陆英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两人的交流十分自然,又因为谁都没有开口,便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默契和神秘,看得单达啧啧称奇。 “主子,你说这人真的是镖师吗?” 虞无疾扫了眼萧栖时腰间的长刀,压下了胸腔里那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赞许地看了单达一眼,还真是长进了。 虽说那刀是民间习武之人常用的兵器,可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姓萧的缠在腰上的软剑,才是他真正善用的武器。 这人的确不像是个寻常的镖师。 只是他的身份陆英未必不知道,他也就不必多嘴,免生事端。 “自己知道就好,别多嘴。” 他叮嘱了单达一句,却换来一声极为震惊的吸气声,随即单达不敢置信道:“这还真是陆姑娘养的小白脸啊?” 虞无疾扭头看过去,似是没听清楚刚才他说了什么。 单达却只当他是想让自己说得清楚一些,连忙继续,“我刚才见他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人虽然穿了一身黑衣,可那张脸却生得太好了,这要是在京城,提亲的早把门槛踏破了,谁家镖师长这样?”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正要寻求虞无疾的认同,后脑勺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虞无疾脸色黑如锅底,若不是周围人太多,他都想扒开单达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单达还十分委屈:“主子你打我干啥?我说的不对吗?您想想陆姑娘之前对婚事的态度,她又有开商路的本事,保不齐之前也是想把主子你当小白脸养着……” 虞无疾:“……闭嘴,下去,今天别让我看见你。” 看出他不是在说笑,单达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只是人虽然走了,虞无疾脑仁却仍旧突突直跳,他刚才怎么想的,竟然会对单达寄予希望…… “于公子。” 陆英唤了一声,虞无疾还不大适应这个称呼,却对她的声音十分敏感,闻声立刻侧头看了过去。 “这是我们要走的路线,请过目。” 他这才瞧见伙计们撑开了一张羊皮地图。 “以往为避开耳目,我们会在三条路线中随机选择一条,但这次既然有公子随行,我们便选最近的。” 陆英低声解释,朝萧栖时伸出了手,没说一个字,对方便已经将朱砂笔递了过来。 陆英在地图上圈了个地方出来:“若我所料不错,这里应该有朝廷的关卡,于公子,到时候要劳烦你了。” 虞无疾一直看着两人的动作,此时被陆英提了名字,这才垂下眼睛,重新去看地图。 刚才被陆英圈起来的地方,是丰州。 上次出关的时候,她并没有走丰州这条路,按理说不该知道丰州的情形,可她仍旧做出了十分准确的判断,只是这个判断背后,显然含着旁人不知道的风雨。 萧栖时似是听出了什么,抬眼朝陆英看去。 陆英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两人仍旧没开口,可那举手投足间的默契,却刺得虞无疾眯起了眼睛。 他蓦地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陆英拦在他车前,坦坦荡荡说的那句真心。 “于公子?” 陆英又唤了他一声,话里带着困惑和忐忑,“若是为难,我们也可以不走……” “没有。” 他摇摇头,将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出关的事交给我,你不需要再操心。” 陆英低声道谢,很快便下令出发,虞无疾转身去牵马,目光却瞥见那姓萧的,竟然钻进了陆英的马车。 第123章 恼羞成怒的男人 牵缰绳的手捞了个空,虞无疾停在原地,再次侧头朝马车看了过去,两人的确上了同一辆马车,直到车队启程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先前难受的时候,连他靠近两步都得派人来拦,现在…… 他收回目光,重新抓住了缰绳,却迟迟没将马匹解开。 “孤男寡女的,这不是真的要办喜事了吧?” 身边忽然响起了嘀咕声,虞无疾侧头看去,就见单达躲在马后,探头探脑地朝马车在看。 “胡说八道什么?” 他拽了下缰绳,生生将活扣拽成了死扣,脸上却并无表情,“带着这么多人北上出关,多的是琐碎事情,两人说得应该是公事。” “那公事为什么不请主子你过去?” 单达一语中的,噎的虞无疾半晌没想出话来反驳,倒是想起了另一茬,“不是让你别露面吗?又凑过来干什么?” 话里恼羞成怒的味道太重,单达后心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很是无辜,“属下也想躲着您走,可这不是马拴在一起吗?” 这两匹马还都是他栓的。 虞无疾选择性忘记了这一点,他木着脸看他:“我数到三。” 单达连忙扯开缰绳,催马走了。 虞无疾吐了口气,去掰扯那被自己拽成死扣的缰绳。 “主子。” 单达小心翼翼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解扣子的动作一顿,指节咔吧响了一声。 单达脖子一缩,看了眼两人之间一丈远的距离,这才拍着胸口继续:“属下是想劝您一句,别认死理,青州不喜欢她这么能干的姑娘,可外头的人喜欢啊,您要是再磨磨蹭蹭的……” “你要我说几遍才能懂?” 虞无疾咬牙,“我又不是禽兽,不可能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动心思。” “……您这嘴是真硬啊。” 单达这会儿倒是不怕了,看着他由衷道,“这酸味都飘出二里地了,还不承认……” 虞无疾眯起眼睛。 单达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却是一梗脖子,“行吧,那属下回头就去准备着贺礼,看这架势,指不定一回青州,人家就要喜事给办了。” 话音落下,他拨转马头,朝前面的队伍追了过去,却没敢继续骑马,而是找了辆马车藏了进去。 虞无疾却被他气得手一抖,缰绳越拽越死,已经完全没了解开的可能。 马车一辆辆在他身边走过,随行的府卫困惑地看着他,却又不敢上前询问,眼看着整个车队都走远了,才有人迟疑着上前,一阵马蹄声却传了过来。 日升跳下马背,抬手抱拳:“见公子没有跟上,姑娘遣我来问问,可是有何处不妥当?” 虞无疾扫了眼死紧的扣子,抬手一拳砸断了那碗口粗的树,将缰绳从里头撸了出来。 “没事,走吧。” 他翻身上马,很快就不见了影子,府卫也立刻追了上去。 在马蹄扬起的灰尘里,日升看了眼树干的断口,轻啧一声,也催马追了上去。 因着人太多,这天陆英没再进城,就在城外扎了营帐。 虞无疾十二岁从军,自然知道在野外扎营要注意什么,索性带着府卫沿着营地去巡视,却远远就看见了陆英。 他们显然想到了一处,都来巡视了。 只是陪在陆英身边的人,就有些碍眼了。 原本日升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可自从和萧栖时会和,日升就不见了影子,由着对方陪在陆英身边。 看得出来,这主仆二人……或者说,整个陆家,都很信任他。 虞无疾的目光也看了过去,他是不怎么会在意旁人容貌的,倾国倾城也好,貌若无盐也罢,在他眼里都一样,身为一个上位者,他只在乎对方有没有才能,好不好用。 可萧栖时这个人,却很难不让人注意到他的容貌。 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笑温。 他不得不承认,这人实在是生得好,好得他都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样一个人,站在陆英身边…… 单达那句“很般配”忽然浮现在脑海里,他心头猛地一坠,像是被人抓住心脏,狠狠捏了一把。 “这里草木高大,倒是适合做个陷阱。” 陆英的声音传过来,萧栖时没有开口,只点了点头,陆英也没回头,似是猜到了他的反应,自顾自往前。 虞无疾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两人走来的方向。 府卫不是单达,不会说些废话,见他退也立刻跟着后退了一步,将路让了出来。 等两人走远,虞无疾才走出来,在方才陆英说过的地方做了个陷阱,既能拦人,也能警戒。 可脑子里那句般配却始终挥之不去,更可恶的是,他又想起了单达那句阴阳怪气的准备贺礼,他本就心烦意乱,这下更是越想越气,索性将人从营地里薅出来,胖揍了一顿。 单达一阵鬼哭狼嚎,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 虞无疾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别嚎了。” 他都没用几分力道,叫得这么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杀猪了。 单达委委屈屈地闭了嘴,可就算如此,虞无疾心里也没有多畅快,反而仍旧沉甸甸地喘不上气来,他其实知道,单达只是随口一说,是他入了耳,上了心,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他对陆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如今只剩一根弦绷着,随时能冲破束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 他抬手搓了搓脸颊,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124章 马贼 十天后他们抵达丰州,顺利出了关。 隔着一座城池,却是两番天地,陆英等人还好,是见惯了关外的荒凉的。 可队伍中不乏初次出关的陆家伙计,也有单达这种从小生在京城,没见过多少人间疾苦的贵公子,此时瞧见关外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被惊得呆在了原地。 “这就是关外?” 单达愣愣看着,狂风卷起黄沙,呼啸着在天地间肆虐,虽荒凉,却也实在是壮观。 他不自觉催马往前走了几步,一阵奇怪的叫声却忽然由远及近,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瞧见一团黑影迅速由远及近。 随着双方距离的迅速缩短,在马蹄扬起的沙尘里,对方的样子终于清晰起来,那是一群马贼,深秋里他们还露着臂膊,肩膀上纹着大片狰狞的刺青,那刺青一直蔓延到脸上,让人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却有一股凶悍扑面而来。 隔着几丈远,对方勒停了马,挥着刀怪叫起来,几十个人的声音连成片,颇有些刺耳,再加上那嚣张的动作和轻蔑的眼神,即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也看得出来,这是在挑衅。 “你大爷的。” 单达骂了一声,抬手抽刀,陆家伙计却被唬得瑟瑟发抖,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别慌。” 陆英的声音忽然响起,平和有力,在这种混乱的时候,瞬间安定了人心。 “这是丰州城外,他们不敢动手。” 关外马贼横行,有些悍匪甚至敢去屠杀部落,但他们却不敢在大周边境犯下人命。 大周内里的确混乱,可这边境守卫却一直牢不可破,但凡这些马贼敢再往前一步,城墙上的箭雨就会射下来。 又是一阵怪叫后,马贼退走了,只临走前领头地遥遥看了陆英一眼,抬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陆英一哂,脸上并无过多情绪,可眼底却闪过森冷的杀意,真不知道该说倒霉还是幸运,竟然一出关就遇见了马贼,还是遇见了这一波马贼。 那张脸,她真是做梦都忘不掉。 “原地休息一刻钟,都检查一下车马箱笼。” 她咳嗽两声,拔高音量吩咐,众人立刻忙活起来。 单达收回刀,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主子,您说这群人的脑子是不是被风沙吹干了?来了又走,吓唬人玩吗?” 虞无疾没言语,只反手抓住了腰间的短刀,眼神锋利森冷。 单达唬了一跳:“主子?怎么了?” “我们被盯上了。” 虞无疾虽然当初从军不是在北边,但兽性大都相似,他还是能猜出来对方的想法。 他不自觉看了眼陆英,对方也正看着马贼离开的方向,两人离得有些远,他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可却有种直觉,她一定也察觉到了。 “盯上我们怎么还走了?” 单达满脸茫然,虞无疾收回目光,耐着性子解释,“多的是法子,跟踪,设伏,他们生活在这里,总比我们了解环境。” 单达又骂了一声,这次虞无疾没再理他,因为陆英走了过来。 “惊扰公子了。” 一开口先是赔罪,虞无疾指尖颤了一下,随即背在身后紧紧攥成了拳。 “别这么说,他们要如何行动,不是你能控制的。” 陆英没什么情绪,也没将这样的安慰放在心上,“这件事我会解决,不会让他们威胁队伍。” “我会解决”,这四个字听得虞无疾心惊肉跳,事情还没来得及发生,后心已经泛起了一层凉意。 “交给我吧。” 他立刻开口,不管怎么说,他看不得陆英去冒险。 “公子好意,心领了。” 陆英却拒绝得十分干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过来只是想告诉几位一声,稍后可能会有些吵闹。” 她再次见礼,转身要走,虞无疾连忙往前一步,“陆英,我既然来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能避开丰州的查验,这么快就出关,公子已经帮了大忙了。” 陆英后退一步,将两人不算近的距离又拉远了一些,“别的就不必操心了。” 话音落下转身就要走,虞无疾上前一步拦住她,“陆英,这群人穷凶极恶,我不能让你犯险……” “这里没有旁人,” 陆英实在是不想听他说这些,明明一肚子算计,却要摆出关心的面孔来,太让人作呕了。 “少师不必再演。” 虞无疾僵在原地,陆英深吸一口气,缓和了语气:“我知道少师是怕出了岔子,影响行程,但这是我的商路,我比任何人都要用心,所以不必多思。” 这次她没再给虞无疾阻拦自己的机会,大步走了。 虞无疾也的确没再拦她,满脑子都只有她那句别演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当初那么用心才让陆英对他有了一点期待,可后来……全毁了。 “主子?” 单达小心翼翼凑过来,“您还好吧?” 虞无疾抹了把脸,“有什么不好的?走,过去看看。” 虽然陆英态度强硬地不让他插手,可听听她的计划总行吧? 可临到陆英的马车跟前,他又顿住了脚,只用眼神示意单达上去,单达无语地看着他,“都到跟前了,您又打退堂鼓了?” “我是想着,她不愿意见我,你赶紧去吧,我在外头听也一样。” 单达面露嫌弃,见虞无疾举起了拳头,这才闭嘴爬上了车。 “陆姑娘,你打算怎么收拾这些马贼?” 陆英这次倒是回答得利落,“我们如何下手,要看他们打算如何对付我们。” 这话说得绕,可不过是料敌先机,伺机而动八个字。 单达来了兴致,“我听说这马贼会追着人跑,是不是真的?” 陆英笑了笑,正要回答,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却是一顿,“你的脸是怎么了?” 单达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遮脸的面巾被吹走了,将他那张鼻青脸肿的猪头露了出来。 挨揍他倒是不觉得丢人,但因为说话不过脑子才挨得揍,就多少都有些难以启齿了。 他憋屈道:“不小心摔的。” 看出他不想多说,陆英也没再追问,很快拾起了之前的话头,“他们不是追着人跑,是把人往特定的地方赶,就比如这里。” 她指腹点在地图上,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了起来,“这里就有一片流沙,不留神踩进去,就出不来了。” “也有商队人多势众,敢和马贼拼杀的,这种时候,他们大都会选择利用别的方法冲散人群,比如说,狼群……” 陆英娓娓道来,单达听得满脸新奇,目不转睛。 可隔着车厢,虞无疾的心脏却控制不住地紧缩起来,马贼行事狠辣,鲜少留活口,陆英却对他们的手段如此了解…… 他靠在车厢上,心口细细麻麻,如同蚁噬。 第125章 都过去了 一刻钟后,车队准时启程,虞无疾催马往前,紧紧跟在陆英的马车旁。 透过车窗,陆英瞧见了那道熟悉的影子,不由蹙了下眉头,他不在后面呆着,靠这么近做什么? 她琢磨着让日升找个借口,将人请到后面去,车厢却忽然被敲了两下,她下意识看了眼车窗,随即才反应过来,是另一侧在响。 这般闷着不说话,除了萧栖时没有旁人。 “萧大哥吗?上来吧。” 萧栖时上了车,将一份地图递过来:“伏击。” 他年幼时候咽喉受过伤,便不怎么爱说话,人前还能装几分,人后便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陆英扫了眼地图,微微颔首,他们应对过数不清的危险,已经有了足够的默契。 “他。” 萧栖时看了眼车窗,本就不高的声音又压低了些。 话虽然没说全,但陆英还是听懂了,她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互相利用。” 她不愿意提起和虞无疾的过往,更不愿意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她不敢想自己当初摇尾乞怜时的样子,有多可悲,多可笑。 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封信。 其实当时,她并没觉得多崩溃,多痛苦,只是脑袋有些混沌,仿佛做了一个冗长又混乱的梦,梦里连她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后来她醒了,那种崩塌感才席卷而来,空洞得让人止不住战栗,她本来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可惜,迎来的是又一波滔天巨浪。 “都过去了,”她靠在车厢上,合上了眼睛,“往前看吧……” 萧栖时没再开口,却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随即指尖微微一抬,似是要来摸她的头,外头却在此时响起刺耳的长啸声,又尖又利,直冲耳膜。 车队被惊得停了下来,萧栖时立刻下车查看,陆英也被迫睁开了眼睛,可目光却落在了外头的人影上。 虞无疾还在。 她盯着那影子看了两眼,才抬手打开了车窗,在仰起的沙尘里,她看见了正朝着商队疾冲而来的马贼。 他们跟上来了。 一小队马贼催马疾驰,看那样子像是要直接撞上商队,众人顿时有些不安,尤其是陆家伙计里那些初次出关的毛蛋子,有些甚至被吓得浑身发抖,昏了头似的要往外头跑。 好在大部分陆家伙计和护院都有防备,见人要跑,一把就拽了回来,两巴掌落下,生生把人的理智打了回来,这才阻止了一场内乱。 马贼在即将撞上商队的时候拨转了码头,贴着商队边沿冲了过去,几十丈后又折返回来,再次尖啸着远离。 他们显然没有现在就开战的意思,这些举动只是在恐吓挑衅而已。 “瘪犊子!” 单达骂了一声,抽出刀来就要去追,却被其他人拦下。 马贼已经跑走了,单达不可能追上,就算他真的追上了,可远离商队,就是中了马贼的圈套。 这是他们常用的挑衅手段,为的就是分散人群,逐个击破,若是没成功—— 身后响起桀桀怪笑,那是马贼的嘲笑。 “没种的怂包!” 蹩脚的大周话出口,掺杂着怪模怪样的叫声,嘲讽的意味十足,护院和府卫纷纷面露怒气,吵嚷着要去拼命,却被日升死死摁住。 陆英静静看着,眼前陡然一阵恍惚,那暗红的天坑里怎么都爬不出来的身影,那带着腥臭的越来越近的狼嚎声,那如影随形的尖啸,还有那滴落在脸上的粘稠的血液…… “陆英?” 耳边有人唤了她一声,她身形一颤,回过神来,惊惧还在,思念也还在,可在抬眸看过去的瞬间,所有情绪却尽数收敛。 她的商路,历经风险才走出去的商路,不会因而儿女情长就断了,更不会因为背叛而止步于此。 她一定,会走到尽头。 她一扯嘴角,笑了出来,客气又疏离:“于公子有吩咐吗?” 虞无疾眼底闪过一丝狼狈,他唤陆英只是觉得刚才的她不对劲,仿佛风沙再大些,就能把她吹散一样。 看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可她一抬眸,一开口,就仿佛变了个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可他清楚地知道,不是。 他沉吟片刻,没有贸然提起陆英方才的失态,只瞥了眼又疾冲过来的马贼:“这些人交给我处理吧,原地扎营,最多天黑,我就能将丰州军引过来。” 其实商队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不然马贼也不会不敢动手,反而选了这么下作的手段挑衅。 可商队毕竟比不过军队,尤其是陆英还在,万一混战中被波及…… “不敢劳烦,我有办法应对。” 耳边响起轻飘飘的话,打断了虞无疾的深思熟虑,他抬眸看过去,眉心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陆英……” “还是那句话,”陆英又笑了笑,语气平和,态度却十分坚决,“这条商路,我比谁都上心,所以请放心。” 虞无疾有些头疼,他不是不放心,只是不想陆英受到任何一点伤害,而且这也的确是目前来说,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他斟酌着开口想要再劝劝她。 马蹄声却越来越近,马蹄扬起的沙尘,几乎要扑到他面上来,等周遭安静下来的时候,车窗已经关上了。 他脸色黑下来,目光阴沉沉地看着那小丑一般来回蹦跶的马贼,对方似有所觉,浑身一抖后看了过来,确定了是谁在看他,抬手恶狠狠地挥了下刀,随即怪叫起来。 虞无疾轻啧一声,这般嚣张,那是真的不能留了。 第126章 天坑 马贼跟了一路,闹得商队人心惶惶,连马匹都聚在了一起,不停地打着响鼻。 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被折磨得不轻。 似是众人再无力前行,天还没彻底暗下来,商队便选好了位置扎营,这次马贼没有再来骚扰,只站在高处的沙丘上安静地等着。 可那蛰伏在狰狞纹身里的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射出来的光里,满是贪婪和阴毒。 “老大,胆子这么小,干脆天黑后就动手吧。” 有人提议,他却摇了摇头,折磨猎物也是一种乐趣,他喜欢看这些人挣扎求生后,又崩溃死亡的样子。 “再等等。” 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低声开口,马贼们又是一阵怪叫,他没有理会,只直直地看着陆英,这个女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是不应该的,他手下从来没有活口。 大概是他看错了,毕竟大周人长得都很相似。 天色彻底暗下来,营地里却仍旧点着火把,有人来回巡视,看得出来十分戒备。 他嘲讽地笑起来,大周人不敢直接开战,只要给他们一点可能,他们就会把自己逼上绝路,他最清楚怎么掌控人心。 可笑意还不等落下,营地里的火把忽地全都熄灭了。 他顿时警惕起来,眯起眼睛往底下看,就瞧见一队影子弃了车马,在往远处奔逃。 真是一群孬种。 变故突发,已经没必要再等了,他猛地抽出刀抽刀,随着一声怪叫,他俯冲而下,朝着商队冲杀而去。 马贼们立刻应和起来,紧跟着冲杀了下去,怪叫声此起彼伏,兴奋的仿佛这是一场盛宴。 可很快,凄厉的惨叫就遮住了他们的呼和,是从身后传来的,领头的马贼转身,就看见那些还没来得及冲出来的马贼接连滚落马背,身上的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却在瞬间被黄沙吞噬干净。 头领愤怒睁大了眼睛,却瞧见一道劲瘦挺拔的影子矗立在沙丘上,夜风下他衣角翻飞,浓重的肃杀感扑面而来。 这人绝对见惯了鲜血。 马贼很快想起来这人是谁,那个黑衣镖师。 马贼的尸首接二连三地滚下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很想立刻回援,可沙丘不是平地,往上爬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时间根本来不及。 短暂的思考过后,他有了决断:“给我冲下去,死命地冲。” 他说的是部族语言,萧栖时听不懂,可仍旧猜到了他的意思,手起刀落间,一颗人头飞了出去。 马贼头领却看都没看,拨转马头就朝着营地疾冲,眼前却忽然亮起火光,他被晃得闭了下眼睛,下一瞬身体陡然失重,连人带马都跌了下去,营地前,不知道何时多了个巨大的沙坑。 好在也只是沙坑,摔不死人,他吐出满嘴的沙子,愤怒达到了顶峰,仰头去找外头那些大周人,可马贼却接二连三地摔了下来,他几乎被砸进沙子里去,愤怒之下,他抽刀砍掉了一个同伴的头颅。 “给我杀出去!” 他踩着同伴的身体爬出了沙坑,伙计们顿时四散而逃,马贼抽刀就要去砍,却一连几下都砍了个空。 怒火一层层涌上来,将他的理智彻底冲散。 一道人影却在此时闯入他的眼帘,是那个让他觉得眼熟的女人,他记得这人是商队的重要人物,刚才的小把戏,极有可能就是她设的。 他要让她,付出代价。 他抬脚就追了过去,单达察觉到危险,连忙来拦,可却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是这片沙漠里,最强大的马贼,他当初甚至还灭掉了一个部落,没有能耐,怎么服众? 他一脚将单达踹开,连补一刀都懒得,朝着前面那道消瘦的影子就再次追了过去。 对方似是察觉到了有人在跟着她,回头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就跑,可惜沙漠里,她根本跑不快。 慌乱中,她甚至还跑出了营地。 “自寻死路。” 马贼笑起来,身后的惨叫声一声叠着一声,宛如仙乐,让他舒服得浑身战栗,脚下却片刻不停,脑海里不停闪过虐杀的残忍画面,激动的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身后的厮杀声却越来越奇怪,他陡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商队里不少女人,可他却一声女人的尖叫都没听见。 他猛地回头看过去,却见一队军士正在马贼队伍里冲杀,那些人形容肃杀,下手干脆狠辣,正是丰州军。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他目眦欲裂,却没有折返,反而再次将猩红的目光对准了前面那道影子,他要这个女人,给他的兄弟陪葬。 他抬腿追了上去。 虞无疾跳下马背,环视一圈营地,没找到陆英的影子,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抓住一个伙计:“陆英人呢?” 刚才太过混乱,伙计根本没有见到,只是摇头,虞无疾连忙去问旁人,单达跌跌撞撞冲过来:“有个人追着陆姑娘出去了,那边……” 他哆嗦着指了个方向,“那个人很厉害……” 虞无疾拍了下他的肩膀,朝着他指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好在沙漠难行,两个黑点很快就出现在了眼前,他连忙喊了一声:“陆英!” 黑暗中,两道影子都顿了一下,他连忙加快速度往前,可陆英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再次跋涉起来,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远。 虞无疾愣住,为什么不过来? “陆英,来我这里!” 他再次催马疾驰,声音顺着风远远传了出去,可前面的人却仿佛没听见,仍旧头也不回地往前。 “驾!” 他催马疾行,朝着前面那道影子越追越近,可随即一个巨大的天坑就出现在眼前,夜色里,那仿佛是一张深渊巨口,哪怕只是安静地呆在那里,可仍旧看得人不寒而栗,仿佛随时会被吞噬进去。 马匹嘶鸣一声,猛地停下了脚步。 虞无疾索性跳下了马背,他离陆英已经很近了,没必要再骑马,他抬脚追了上去。 那马贼似是知道他不好对付,速度又快了几分,和陆英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近到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他一样。 “陆英!” 虞无疾目眦欲裂,拔出身后的短刀就掷了过去,那马贼身手却十分灵活,一侧身就避开了要害,下一瞬,手就抓住陆英的袖子。 “你敢!” 他低吼一声,脚下越来越快,陆英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很奇怪,却还不等虞无疾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便反手抓住那马贼的小臂,带着他,跌下了天坑。 第127章 你没下来? 天坑边上陡然空荡了起来。 虞无疾看着光秃秃的天坑边沿,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陆英! 他跌跌撞撞跑向天坑,一把扯下腰牌扔在一旁,随即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坑底是岩石层,黑暗中虞无疾看不清楚地貌,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有数不清的坚硬石头划破皮肤,等身体滚落到地面时,全身上下已经无一处不疼,仿佛到处都是伤口。 可他却顾不得看一眼,咬牙爬起来,摸索出火折子来在坑底查看,只是火折子还不等点燃,脚下先踢到了什么东西。 借着不算明亮的火光,他垂眸去看,却是一颗白森森的头颅。 他没放在心上,满心满眼都是寻找陆英,可就在收回目光的那一刹,身体却忽然顿住,他往前探了下手,坑底更多的情形出现在眼前。 一片森白。 数不清的尸骨堆叠在一起,密密麻麻。 饶是他军功立足,厮杀无数,这一刻却仍旧有些震惊,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尸骨? 曾经这里,发生过什么? 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他压在了脑后,他得先找到陆英,这情形如此骇人,换成是谁都要吓坏了。 “陆英?” 他喊了一声,空荡荡的坑底回荡着他的声音,他小心地避开白骨,举着火折子四处查看。 一道细微的呻吟声忽然传过来,他浑身一颤,猛地停下脚步:“陆英,是你吗?” 他不敢乱动,唯恐听不清楚那声音的来处。 黑暗里却迟迟没再传出声响,他僵在原地,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麻,说话啊,再说句话啊…… 等待将时间无限拉长,明明只是短短一瞬,他却仿佛等了许久许久。 “……救我……” 黑暗里终于再次传来了动静,他只觉重获新生,骤然喘了一口气,身体也跟着一颤,冰冷和麻木都退了下去。 他连忙循着刚才声音传出来的方向走过去,一抹暗红率先出现在眼前,在森森白骨的映照下,那抹血色十分醒目。 “陆英。” 他呼吸一窒,再顾不得敬重死者,踩着一地白骨冲了过去,却等看清楚眼前那人情形时,猛地停了下来,大脑也跟着一片空白。 一人趴伏在地,数不清的骨头刺穿了他的身体。 鲜血正不停地冒出来,顺着坚硬的岩石地面流淌,慢慢朝他脚边蜿蜒而来。 就在鞋底要被血迹沾染的时候,他骤然回神,猛地后退了一大步。 这不是陆英。 看那身形和穿着,应该是方才和陆英一起掉下来的马贼。 是马贼,不是陆英,是马贼…… 他深呼吸,扭开头,举着火折子到处寻找,天坑虽然出现的突兀,可却不算太大,他靠着火折子的光,一寸寸找过去。 陆英今日穿的是件蓝色的夹袄,只要瞧见蓝色的衣衫料子,他就会过去翻看,可每次翻开,衣裳里头裹着的,不是枯骨,就是被风干了的干尸。 等他重新回到马贼身前时,他有些懵了,没有,为什么会没有? 天坑就这么大,也根本没有地方能藏人,怎么会没有? 他环顾周遭,细想自己遗落了哪里,可他怎么敢遗落呢?他每个角落都找遍了。 他甚至还将叠在一起的尸骨搬开了…… 思绪忽地一顿,虞无疾垂眸看向马贼的尸首,如果说哪里没找,只有一个地方。 男人生得高大健硕,这样的体型下,若是有个人…… 他指尖一抖,火折子伴着一声轻响,落了地,坑底瞬间陷进了完全的黑暗里。 陆英…… 不,不会的。 他抬脚就冲了过去,腿上却是一软,他踉跄一步,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 滚落时本就摩擦得不成样子的衣裳,此时彻底被磨烂,坚硬粗粝的岩石划过皮肤,几乎将膝盖上那薄薄的血肉彻底割开,露出里头森然的骨头来。 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马贼尸体,半晌,他往前挪了两步,抬起手搭在了那人身上,推开他,就能看清楚陆英在不在,推开他…… 指尖却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镇定,只是猜测,又不是真的,要镇定一些。 他在心里不停地安抚自己,可手却越来越抖,连带整个身体都战栗了起来,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攒不起半分力气。 “啪”的一声响,他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有点出息。” 他骂了自己一声,深吸一口气,可等手再次碰到马贼时,身体却再次不听使唤地战栗起来,他脱力般伏下身—— 陆英,陆英…… 头顶忽然亮起火光,似是有人在唤他,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那声音十分熟悉。 他愕然抬头,陆英? “少师?你是不是在下面?” 上面的人又喊了一声,虞无疾强撑着站起来,仰着头去看。 “少师?” 那声音越发清晰,虽然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楚上面人的脸,可那声音不会错。 “我在。” 他开口回应,可声音一出,却是根本不成调,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着,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楚。 他用力咳了一声,这才再次高声开口:“我在。” “你怎么下去了?” 陆英又开口,声音渐低,听不出来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言自语。 “陆英?”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上头传来遥遥的回应:“我在,你等我一下,我在找绳子。” 我在。 虞无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即狠狠哆嗦了一下。 她原来没下来…… 他抬手搓了把脸,搓着搓着就捂住了眼睛。 第128章 我就是禽兽 绳子被放了下来,上头还被系了一颗夜明珠,大约是怕坑底乌漆嘛黑的,他找不到绳子。 虞无疾却没急着上去,而是攒了攒力气,将马贼掀翻了。 他身体底下只压着两具白骨,但那白骨的胸腔却被完全打开,刺穿了马贼身体的,便是那尸骨的肋骨。 这具尸体的主人,也不知道生前遭了多大的罪。 又看了一眼已经没了生气的马贼,他这才抓住绳子,轻轻拉了拉,陆英很快就察觉到了,绳子开始慢慢上升。 “还好马匹没跑。” 陆英将系在马鞍上的绳子解下来,不然她自己是没办法将虞无疾救上来的。 身后却并无回应,她收好绳子,回头看去,就见虞无疾坐在天坑边上,抬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还好吗?” 虞无疾又抹了把脸,“没事……刚才,我好像看见你掉下去了。” 所以,虞无疾会下去,是因为看见她下去了? 陆英垂下眸子,为了这条商路,他还真是豁得出去。 “我是想把他推下去。” 她开口解释,缓步走到天坑边沿,手腕却被一把抓住,虞无疾的力道极大,仿佛要将她的手腕攥下来一样。 “别靠这么近。” 他没起身,但态度很强硬。 陆英没有和他计较,只用下颚示意了一下里头:“这个地方,有根钉进岩壁里的绳子,只要找准地方,就不会掉下去。” 手腕上的大巴掌抖了一下。 “一根绳子?” 虞无疾声音发颤,“一根绳子你就敢以身犯险?你就没想过万一吗?若是出了意外……” “这座天坑我很熟悉。” 陆英不大喜欢这种对话,她要做什么,怎么做,不需要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尤其是,一个满是利用的人。 但虞无疾刚才掉进去,虽然不是为了救她,可也算是被她连累,所以她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我每年出关两趟,每次都会来这座天坑,不会出错。” 她往里面张望了一眼,夜色太暗,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可她仍旧能感觉到有数不清的目光在回视着她。 “那个人,他必须死在这里。” 这是她欠他们的。 “你和他有仇?” 虞无疾意识到了什么,“这群马贼,劫掠过你的商队?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这坑里的尸骨…… “这里的尸骨,都是我的人。” 陆英轻声开口,算是印证了虞无疾的猜测。 想起那满地的白骨和干尸,虞无疾指尖骤然一紧,都说出关凶险,他也知道确实不容易,可看见那么多尸骨,那口口相传的凶险,才算是被具象化。 这是一条用人命铺出来的路。 “那角上的三具尸骨,”陆英指了指对面,“是我的三个小丫头,我十二岁那年买的,现在只剩了月恒一个。” 陆英坐了下来,她其实不想说这些往事,可大约是睹物思人,又或者是她太久都没和人提起过这些人了,怕自己忘了。 “我那年第一次跑船行商,赚了些银子,就买了四个小丫头。” “十五岁那年,我说要出关,她们就跟着我来了,都不问问有多危险。” 她目光悠远,仿佛看见了三道叽叽喳喳的影子。 “三年,她们就长眠在了这里……” “刚才马贼掉下去的位置,底下躺着的是陆家的老掌柜,当年我跑商的时候他就暗中跟着我,老人家年纪大了,总爱操心。” 她声音轻缓,“我出关的时候,他都退下去了,却又偷偷跟了上来,怎么劝都不肯走。” “后来,他就再也没回去。” 那是她第一次出关北上,她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她请了最好的镖师,选了最可信的伙计和下人。 可那些人,一个都没回去,他们遇见了沙漠里最残忍强悍的一队马贼。 她亲手把自己的亲人,送上了绝路。 “还有那边……” “陆英,”虞无疾抓紧了她的手腕,“够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陆英会纵容陆家人那么久,她明明有本事甩开他们,却一直纵容他们吸自己的血。 “关外凶险,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他不大会安慰人,绞尽脑汁,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陆英侧头咳嗽起来,虞无疾连忙想给她顺背,可又忽然想起来,自己这双手刚才翻找了无数尸骨。 “少师别误会。” 犹豫间,陆英已经止住了咳嗽,声音发哑,吐字却十分清晰,“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做完,就比如当年那群马贼,散得整个沙漠里都是,我会一个个找出来,带到这里,杀了他们。” “还有这条商路,我搭了那么多人命进去,不打通,我是不会出事的。” 她侧头看着虞无疾,“少师下次,别这么莽撞了,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让商路出事,所以少师,完全不必担心。” 虞无疾怔了一下,陆英这话,什么意思? 可不等他开口询问,一队火龙迅速靠近,单达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主子?陆姑娘?你们在这里吗?” 陆英应了一声,大约是呛了风,咳嗽得越发厉害,有道人影迅速靠近,将一件衣裳披在了陆英肩头。 是萧栖时,他随同众人一起找了过来。 单达落后一步也追了上来:“陆姑娘,你没事吧?” 他尝过那马贼的窝心脚,知道他的厉害,见陆英毫发无伤,很有些惊喜。 “托龙公子的福,我没事……他在后头。” 单达应了一声,倒是不怎么担心虞无疾,既然陆英没事,那虞无疾应该也没事。 可他还是找了过来,只是一靠近就愣住了。 火把光亮的映照下,虞无疾整个人都狼狈不堪,衣裳被磨得不成样子,裸露的皮肤上都是伤痕。 “……主子,您没事吧?” 他连忙凑过来查看他的伤,发现颇有些严重,连忙要把他拉起来,“商队里有大夫,这伤得让他看看。” 虞无疾却纹丝不动,单达有些茫然:“主子?” “我动不了。” 虞无疾哑声开口,单达听出不对,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察觉到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主子,你是不是冷啊?” 虞无疾没言语,只抖着手搓了下脸颊,虽然已经看见了活的陆英,可后怕却仍旧在折磨他。 现在他脑海里闪过的,都是陆英方才跳下去的样子,明知道是假的,可每次闪过,他的心脏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紧缩,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抬手抓了抓头发,一声低语溢出来:“禽兽就禽兽吧,老子受不了了……” 第129章 他做得过分了 在坑边枯坐了大半宿,虞无疾才觉得魂魄归壳,和单达起身往回走。 关外夜里的风,仿佛钢刀,一下下往人身上刮,单达已经快被风吹透了,缩着脖子揣着手,恨不能将所有皮肤都藏起来。 心情却很好,他看着虞无疾咧嘴笑:“属下说什么来着,就说您有那个心思,还不承认。” 虞无疾懒得理他,他是被逼得没法子,才不得不打破自己的底线,若是有的选,他不会想走这一步。 陆英真的是让他无可奈何。 “你话那么多。” 他嫌弃一句,单达毫不在意,巴巴地看着他,“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您怎么忽然就想明白了?” 虞无疾脚步一顿,刻意遗忘的画面又涌上来,他呼吸一紧,抬手用力掐了把眉心。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开了。” 单达听出来了敷衍,有心追问,可营地却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而营地前面不远处的沙丘上,更是立着一道窈窕的影子,单达嘴边的好奇顿时都被压了下去。 “是不是陆姑娘?她来接咱们了?” 他惊喜地小声嘀咕,“这是见咱们总不回来,担心了吧。” 虞无疾没说话,只是脚下速度越来越快,一声陆英也已经噙在了嘴边。 只是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另一道影子也出现了。 那黑衣,那身形,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是萧栖时。 “他怎么也在?” 单达开口抱怨,一句话就说中了虞无疾的心中所想。 他仍旧没开口,只是往前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大步走了过去。 那身影逐渐熟悉,果然是陆英。 瞧见两人出现,她明显松了口气:“若是二位再不回来,我就只能让人去找了。” “我家主子功夫好,陆姑娘别担心。” 单达笑嘻嘻开口,这会儿倒是不觉得冷了。 陆英客气一笑,并未开口,只是看了眼萧栖时,似是想让他先走一步,然而萧栖时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两步。 陆英再次摇头,萧栖时拧眉思索片刻,妥协似的指了指不远处的角落。 两人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连蒙带猜,单达忍不住嘀咕:“这小子是不是故意不说话的?显得他和陆姑娘的多么亲近默契一样。” 虞无疾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有句话单达说得不对,这两人不是显得亲近默契,而是真的如此。 最后萧栖时还是站到了角落里,抱刀立着,目光虽然没看过来,可全部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了两人身上。 “这是少师的东西吧。” 等萧栖时走远些,陆英才将腰牌递了过来,先前她从天坑里出来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尽快离开的,却在坑边瞧见了这块腰牌,才意识到虞无疾可能在下面。 好在当时没有旁人,不然就要暴露虞无疾的身份了。 虽然她信任平乐寨,可里头不乏对朝廷深恶痛绝之人,她不想多生事端,这才隐瞒了下来。 “多谢。” 虞无疾抬手接过,指腹不自觉摩挲了一下。 当时他是怕他和陆英都在底下,求救无门,所以才扔了个东西当信物。 好在,有惊无险。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陆英身上,先前爬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打量过陆英一次了,只是当时夜色晦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此时借着天边的亮光,他才能看得仔细一些。 陆英已经换了套衣裳,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脸颊发红,大约是被风吹的。 不等他看得更仔细一些,对方便颔首作礼:“既然物归原主,那我就告辞了。”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 萧栖时立刻跟上,影子似的不远不近地坠着。 “就这么走了?” 单达有些意外,在这里等了大半宿,就是为了还腰牌? “主子,你这一身伤,陆姑娘怎么跟没看见似的,都没问你一句。” 虞无疾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直到她不见了影子,才将腰牌揣进怀里,倒是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她又不是大夫,问我一句我就能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么不管不问的,也太伤人了。” 虞无疾身形一顿,云霄楼里陆英浑身染血的画面忽地涌入脑海,他当时,是不是也没问过陆英一句? 不管当时的伤是真是假,是深是浅,他都没给过陆英半分关心。 原本还不觉得不闻不问如何,可此时一回想起往事,他才意识到,这真的是有些过分的。 他遥遥看向陆英的营帐,指尖紧攥成拳。 他回去换了套衣裳,吩咐单达赶紧收拾东西,别耽误了起程的时间,便脚步不停地去寻陆英。 既然他想明白了,就得把过去的事和陆英说清楚。 说清楚当初的一见如故……或许,他该承认那是一见钟情。 也说清楚他的心结,他后来的所作所为,还有那封朝廷来的信。 只是还不等走到马车旁,就被人拦住了去路,丰州军校尉抬手抱拳:“见过少师。” 虞无疾拧眉:“你们怎么还没走?” 他喊人来的时候就吩咐的清楚,来了就杀马贼,杀完就走,别多留,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早就盯上这群马贼了,顺手才救了商队,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毕竟陆英不想让他插手,他就不能插手。 校尉被问得很是尴尬:“属下也想走,这不是拿不准该不该走吗?刚才那商队领头的姑娘,让人送了箱银子过来,说是清理马贼尸首的时候找到的,按律法交给当地守军,我们收还是不收啊?” 虞无疾静默片刻,低叹一声,陆英做事周全,这是一箱银子买断了这份救命情,只是她应该很清楚,若是丰州军贪婪无度,她此举会引来祸患。 她是宁肯冒险,也不想欠人恩情。 “收了吧。” 要还早就还了,隔了一宿再送回去,又要牵扯到他身上。 “是,多谢少师。” 校尉笑起来,关外苦寒,丰州也没好到哪里去,有这些银子,能让他们这个冬天过得稍微舒服些。 “别急着笑。” 虞无疾瞥他一眼,拉长了语调,“马贼横行,你们丰州就没点想说的?” 校尉听明白了,“您是要我们出兵剿匪?” 说实话,丰州将领们没有人不想剿匪,可是深入大漠太危险,而且出兵的军饷哪里来? 这些年朝廷想靠军饷拿捏边境,是虞无疾上位后才确保了边境粮草的供应,所以他们都念虞无疾的好,可一码归一码。 “先准备着,等我回京,会有圣旨下来。” 校尉连忙抱拳道谢,随即才反应过来,虞无疾这不是因为他收了人家的银子,才出了这么个主意,让他们还债的吧? 他狐疑地看着虞无疾,可对上那双凉沁沁的眸子,却一个字都没敢说,灰溜溜地跑了。 虞无疾这才理了理衣裳,抬脚去找陆英,只是这一停再一动,膝盖的伤处就疼了起来,他蹙了下眉头,仍旧抬脚朝陆英的马车去了,一阵药香却忽然传了过来。 他一抬眼,就瞧见日升端了药进去。 陆英病了? 第130章 坦诚 “姑娘,喝药吧。” 日升将碗递过来,陆英捧着热碗暖了暖手,才仰头灌了进去。 她不适应关外的气候,每每来总要病上几日,这药提前喝着,算是预防,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她忍下口中的苦涩,蹙眉开口,日升递了个蜜饯过来,这还是当初在冀州的时候,单达送过来的。 只是陆英一次都没吃过。 这次她照旧摇了摇头,日升叹了口气,将蜜饯收了起来,“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尸首也都处理了。” 在关外,血腥味会引来许多麻烦,焚烧是最简单有效的处理办法。 只是后遗症也是巨大的,那些初次出关的毛蛋子别说焚尸了,连死人都没见过几回,冷不丁看见尸体堆积成山,顿时撑不住了,扶着马车吐得直不起腰。 等尸体被焚烧之后,那皮肉烧焦的味道漫延开来,刚直起腰的毛蛋子们,就又吐了起来。 现在还有人爬不起来。 “腾辆车出来,别耽误行程。” 日升答应一句,犹豫着再次开口:“我方才瞧见少师了,他伤得好像不轻,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陆英微微一顿,昨天晚上…… 她不自觉看了眼手腕,静默片刻才出声:“他昨天,跳下去了。” 日升一怔,有些莫名其妙,“他进天坑做什么?” 陆英没回答,只合眼靠在车厢上,一宿未眠,她有些疲惫,今天应该走不了太远,得找家客栈住下,让商队修整一番。 “他不会是去救姑娘你的吧?” 日升忽然开口,话里带着惊奇,眼睛也睁大了些。 陆英失笑,“这话说的,我都以为你是月恒了。” “难道不是?” 日升在她身边坐下来,的确有些惊讶,除了这个,她想不出别的答案来。 陆英摩挲了一下腰间,触手却探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那把匕首被他留在岑娘子家了。 都扔了半个多月了,她竟然还总是忘。 可有些事情却是忘不了的。 “他说过的,我还不值得他犯险。” 她轻声开口,“所以,怎么会是为了救我?” 日升也想起来了,拳头不由一紧,是了,当初的话说得那么清楚,她怎么给忘了呢? “他很看重这条商路。” 陆英咳嗽起来,声音有些剧烈,连胸腔都被牵扯得生疼。 她缓了两口气,才再次开口,“找我大约是怕我不在,商路走不下去,但凡有人能替代我……”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日升叹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外头忽然响起岑娘子的声音:“于公子?可是要见姑娘?您怎么不进去?”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虞无疾在外头? 日升连忙打开窗户,果然看见了男人那道挺拔的身影。 她回头看了陆英一眼,有些怀疑刚才的话被他听见了。 陆英坐直身体,她看见了日升的眼神,可却并未给出回应。 听见就听见吧,两人如今是什么关系,虞无疾和她都很清楚,互相利用的人就没必要再装模作样了。 “于公子怎么过来了?” 她自顾自开口,不觉得有任何必要为方才的话解释。 虞无疾抬眸看过来,随即目光一转,落在旁边空了的药碗上:“你病了?” 陆英本想摇头,咳嗽却涌了上来,她用帕子抵住唇,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 可那颤抖的身体却仿佛像是秋风里在枝头摇摆的叶子,看得虞无疾心头发紧。 他抬了抬手,却碍着在车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日升一下下给陆英顺着后背。 还不等咳嗽停息,陆英就挥手示意日升让开。 “病灶缠身,多有失礼,公子有话直说吧。” 虞无疾看她两眼,忽然抬手关了车窗。 主仆两人都是一愣,下一瞬,车门被推开,虞无疾抬脚钻了进来,“你先下去,我有话和她说。” 前半句是和日升说的。 日升有些不安,下意识看向陆英。 短暂的权衡过后,陆英点点头,虽然不知道虞无疾要和她说什么,但对方还用得着她,那就不会伤害她,在这个前提下,说什么都无所谓。 日升不太放心,迟疑着退了出去,不多时马车旁就多了人,左右都有,大约是她把萧栖时也请了过来。 活像是两尊门神。 陆英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毛毛躁躁的,虞无疾能把她怎么样呢?即便要防备,也不该这么明显。 她轻咳一声,只当没察觉到外头的动静。 “已经没有旁人了,少师有话就说吧。” 虞无疾却又沉默了,他刚才的确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却并非有意,只是看见那碗药,情急之下才靠近了些。 他不知道,陆英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少师?” 见他迟迟不言语,陆英开口催促,虞无疾压下心头的情绪,陆英会这么想,都是因为他先前钻牛角尖,做错了很多事情,说错了很多话,解释清楚就好。 “陆英,” 他斟酌着开口,“其实当初我去青州,见到你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就是商路背后的主人。” 陆英蹙眉,她没想到虞无疾要说的会是这个。 “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虞无疾一咬牙,“你当初的感觉没有错,我对你的确动了心思。” 第131章 她不信我 这话说得他颇有些尴尬,前些年他一直钻营官场,还没来得及想男女之事,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动心思。 这种话,他实在是第一回说。 恍惚间,都有种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错觉。 但再怎么尴尬,该说的还是得说,他想将陆英护在自己羽翼之下,让她以后活得安稳顺遂;想以后她遇见的所有问题,都可以由自己替她解决,不管是仇人还是别的什么。 兴许陆英并不喜欢如此,但昨天的事,他真的再也不想看见了。 “先前是我钻了牛角尖,总觉得见过你年幼时候,再动心思就是禽兽,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 他斟酌着言辞,尽量将自己的话说得清楚,“所以前些日子,我才总是想着要离你远一些,不停地否认你,推拒你,还承认了一些和我无关的事情。” “但其实,”他看着陆英的侧脸,郑重道,“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堪,我来青州的确目的不纯,可遇见你,不是。” 话音落下,他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喉结,整个身体都绷紧了起来,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他应该说清楚了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英,等着她的回应。 陆英却迟迟没有回应,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过来,脸上却瞧不出情绪来,只抬手推开车窗,四处查看一遭,随即又打量了车厢一眼。 “……你在看什么?” 陆英这才收回目光,她自然是在看,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人在这架马车周围。 不然虞无疾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么一番话? 是为了应付谁? “少师是觉得,这样的关系,更适合往后的行进?” 她忖度着虞无疾的心思开口,却没把话说死,但仍旧听得虞无疾一愣,这是何意? “……你不信?” 陆英有些无奈,这种话谁会信啊? 她曾经,的确对虞无疾有过信任,有过不该有的期待,可后来,不是被他一点点打碎了吗,她怎么还敢不自量力? 但还是那句话,她现在不想得罪虞无疾,她还不想带着陆家伙计和她的所有身家,无声无息的死在这片大漠里。 先前她的确是觉得初次出关,虞无疾诸事不知,不敢这么快就对他下手,但根据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他对关外不是一无所知,尤其是,丰州军还对他俯首帖耳。 事情未必如同想的那般对自己有利,还是尽量不要得罪他。 “少师既然开口,陆英自然是信的。” 她垂下眸子,话说得诚恳,只是里头有几分真心实意,就见仁见智了。 虞无疾沉默了,陆英只当没有察觉,自顾自开口,“少师还有什么安排?可以一并说出来,我会尽量配合。” 尾音淹没在一阵咳嗽里,她抿着唇,不想太过狼狈,只是关外的气候干冷,吹得人嗓子发痒,她极力克制,咳嗽却越演越烈。 她不得不背转过身去。 虞无疾这次终于站在了触手可及的位置,连忙抬手给她顺了顺后背,却在掌心碰到她的一瞬间,清楚地感觉到那副身体的僵硬。 只是短短一刹那,僵硬就被咳嗽的颤抖取代了。 陆英咳得更厉害,许久之后才平复下来,脸颊上透着病态的潮红,声音彻底哑了下去。 “抱歉……少师有话还是直说吧。” 她又闷咳两声,仿佛刚才那狂风暴雨般的咳嗽会再次席卷而来。 虞无疾嘴唇翕动两下,脑海里却都是刚才自己碰触到她时,那骤然僵硬起来的身体。 他看了眼自己收回来的手,迟疑很久还是站了起来:“没什么,你只当我什么都没说,歇着吧。” 他退出了马车,刚下车辕,身后就又响起了闷咳声。 他回头看着马车,迟迟迈不开脚,直到单达找了过来,猴急地问他如何,他才叹了口气。 “她一个字都没信我。” “怎么会这样?” 单达有些意外,“您是不是说得不够清楚?” 虞无疾抬手掐着眉心,“是以前把事情做得太绝了,我现在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觉得我另有所图。” 更糟糕的是,陆英怕他。 他看了眼掌心,被这个事实刺得心口生疼,他蓦地想起那个雨夜,陆英抓住他袖子的样子来,当时她眼里有仰慕,有不安,有期待,却独独没有畏惧。 当时那个荒唐的提议,他怎么就不能答应下来? 若是当时他答应了,是不是就没有后面这些事了? 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单达跟着叹了一声,可想起来他们曾经做的事,又觉得陆英这么想也怪不到她头上。 “那要不,属下替您去说说?您以前的确是过分,可也不是没为她做过什么,那大夫咱们花了不少心思才找到的吧?那私盐的事,要不是……” 虞无疾一把捂住他的嘴,“胡说八道什么?哪来的私盐?” 单达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摇头,呜呜地说自己错了。 虞无疾这才松开手,顺手在他身上擦干净了手上沾染的口水,“管好你的嘴。” 单达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声没敢吭,虞无疾也没再理他,脑海里都是陆英方才那剧烈的咳嗽,“让她歇着吧,暂时别拿这些小事去烦她了。” 话音落下,他又看了一眼马车,抬脚走了。 单达有些无语,小事?终身大事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就成小事了? 他抬脚追了上去,还想着再劝劝。 等两人身影消失,日升才上了马车,陆英正靠在车厢上,目光透过车窗看着外头两人的背影。 “姑娘,他说什么了?” 虞无疾说的话…… 陆英回想起那出乎意料的每一个字,眼底露出嘲讽来,却一个字都不想提起:“没什么,整装起程吧。” 见她不想提,日升也不敢再追问,正要退出去,却瞧见陆英手里的帕子上,染了一点红,她动作瞬间僵住。 第183章 虞老夫人 A下山的路上,刚好遇见了要上山的月恒,陆英没提山上的事,月恒也没多问,上了陆英的马车就跟着一起回了使衙署。 这一路颠簸,等马车停在使衙署门前的时候,陆英缓了好一会儿才下车,脸色却仍旧不好看。 虞无疾伸手扶了她一把:“怎么样?” 陆英只摇摇头,并未开口。 虞无疾心下叹气,对她这个反应倒是丝毫不意外,她原本就要强,现在更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了。 “先回去休息吧。” 他抬手扶了陆英,对方又恢复了先前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似乎凡事都不往心里去,打从骨子里透着股淡漠。 虞无疾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手上却抓得更紧了。 月恒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索性撑开伞为陆英遮雪,然而伞刚撑开,一把更大的油纸伞就罩在了几人头顶,那伞大得出奇,活像是个凉棚。 月恒一呆,侧头看向撑伞的府卫,那府卫腼腆地笑了笑,稳稳地撑着伞替两人遮住了头顶的雪。 这点小小的变化陆英并未在意,她抵唇咳嗽了几声,想起来一茬:“少师可否告知,老夫人喜欢些什么?总不好失礼。” 虞无疾皱眉想了想,“她就喜欢养养鸡,种种菜,你回头给她找几笼小鸡崽就行了。” 陆英的咳嗽又剧烈了几分,虞无疾连忙给她顺了顺后背。 陆英抓住他的手,“我没开玩笑。” 虞无疾很无辜,他刚才像是在开玩笑吗? 陆英又看了他一眼,没再理会,抬脚往前头去了,府卫连忙追上,没了大伞的遮挡,风雪立刻糊了虞无疾一脸,他抬手抹了把脸,迈开长腿追了上去。 “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而陆英并没有给出回应,身后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刚合上的院门被一脚踹开。 一中年妇人,手持鸡毛掸子,叉腰站在门口,满脸的凶神恶煞:“你还敢回来?” …… “姑娘这幅打扮端庄大气,肯定能得长辈喜欢。” 月恒打量着镜子里的陆英,除了气色差些,没有哪里不妥当。 陆英却摇了摇头,虞老夫人是不可能喜欢她的,只是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她不能落人话柄。 “待会儿若是对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要忍住,莫要横添麻烦。” 月恒咬了下嘴唇,没开口,只在陆英鬓间簪了一支红宝石簪子,彰显她新妇的身份。 陆英觉得有些扎眼,扫了首饰匣子一眼,想着要不要换一支,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哄闹。 月恒皱眉:“这是谁在主子院子里玩闹?也太没规矩了。” 她开门看了一眼,随即脸色大变:“姑娘,坏了,外头的好像是虞老夫人。” 陆英心头一跳,虞老夫人找过来了? 甚至连等她去请安都不肯吗? “我听说虞老夫人是农户出身,素来凶悍……” 月恒声音发颤,寻常百姓没有那么顾及脸面,要是真的闹起来恐怕…… 陆英心里一沉,月恒什么意思她自然明白,也顾不上簪子了,抬脚走了出去。 一中年妇人正叉腰站在院子里,手中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看着气势逼人。 月恒不自觉吞了下口水,传闻看来是真的,她不敢想这鸡毛掸子落在陆英身上会有多疼,身体下意识朝陆英靠了靠,却见她正拧眉看着院子里,眼睛睁得很大,像是也被吓到了。 “姑娘,你还好吧?” 陆英没顾得上开口,目光一直看着另一道影子,如果她没眼花的话,这被追得满院子乱窜的人,是虞无疾吧? “娘,这都一宿过去了,你怎么还没消气?” 虞无疾绕着大树和老夫人周旋,虽然很笃定老夫人追不上他,可眉眼间却带着明显的忌惮,显然少年时候的记忆深入骨髓。 “我呸,你干的是人事吗?灌了二两黄汤就敢毁人家姑娘的清白,别拿喝醉了说事,老娘最瞧不上这等敢做不敢当的废物!” 说着她抡起鸡毛掸子就朝前抽了一下,虞无疾灵活躲开,听着那凌厉的破空声,他心有余悸,这下手也太黑了。 “兔崽子,你给我过来!” 虞老夫人一击没得手,气得一声怒吼,整座院子似是都跟着抖了抖。 不管是围观的府卫下人,还是陆英主仆,都呆立在原地,一时没敢动弹。 虞无疾在两人跟前跑过去,很快又折返回来,“这支簪子衬你,我娘手里有块鸡蛋大小的鸽血红,回头我讨出来给你打套头面……” 话音未落,一支鸡毛掸子抓住机会飞射而来,“咚”的一声砸在虞无疾脑袋上。 “兔崽子,我还教训不了你了。” 虞老夫人得意扬扬地走了过来,边走边撸袖子,显然刚才那一下让她气势大震。 只是到了跟前,她才瞧见门前俏生生地站着两位姑娘,都生的花容月貌,尤其是站在前面的那位,虽然年岁不大,可瞧着端庄大气,沉稳从容,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 她瞬间变了脸,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这就是我儿媳吧?生得真好,这一看就是个明事理知进退的好孩子。” 她抬手去拉陆英的手,可胳膊一伸出来她才看见自己挽到半截的袖子,连忙将袖子放下,又擦了擦手才来抓陆英。 “是我没教好孩子,让他干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他,日后我们虞家一定好好对你。” 陆英从震惊中回神,看看自己被虞老夫人紧紧握着的手,又看看捂着头站在一旁的虞无疾,张了张嘴,却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虞老夫人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虽说那天虞无疾是这么说的,可她就这么信了? 她再次看向虞无疾,满眼都是不可思议,许是她的目光太有存在感,虞无疾很快察觉到了,他侧头看过来,一咧嘴笑了。 “她身体不好,”他揉了揉明显肿起来的后脑勺开口,话却是对虞老夫人说的,“你别让她站在风口里。” 第184章 老娘打死你 他不说还好,这一开口,陆英的身体像是也从惊诧中回了神,喉间的痒意瞬间涌了上来。 她侧了下头,一连串的咳嗽止都止不住。 虞老夫人吓了一跳,连忙侧身替她挡了挡风,又回头瞪了虞无疾一眼:“这种事你不早说,你长张嘴是干什么的?” 陆英艰难止住了咳嗽,开口想替虞无疾解释,两人现在只是逼于无奈地合作,对方没有责任照顾她。 只是虞老夫人连珠炮似的,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话音一落下就又叹了口气,“可怜见的,咳得这么厉害,一定是被他气的吧?你别急,等娘替你教训他。” 陆英摇摇头,心里很是尴尬,她做好了虞老夫人不认她的准备,却从没想过对方开口就自称是“娘”。 似是对虞无疾强了她这件事,深信不疑,虞无疾昨天,难道没有和老夫人解释解释,事情不是外头传的那样吗?怎么就这么让自己被家人误会了。 “进去聊吧。” 虞无疾忽然接茬开口,陆英抬头看了他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虞无疾却只是咧着嘴笑,一点回应都没有。 ……有什么好笑的?脑袋还肿着呢。 她很无奈,头一回觉得虞无疾有些傻气。 她压下腹诽,跟着虞老夫人进了门,在桌旁坐了下来。 虞无疾却走远了一些,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老夫人始终拉着她的手,眼底都是亮光,连声音都柔和下来:“这姑娘生得可真好,就是太瘦了些,这摸着全是骨头,我家里有个厨子,做的饭菜那叫一个香,回头我就把人送过来。” 陆英连忙推辞,她只是接连出了两次关,才饮食不周,并不需要刻意调养,再说在这件事上,虞家算是被她连累了,着实没必要这般低姿态。 “老夫人的好意,陆英心领了,只是……” “别等回头了,” 虞无疾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现在就让人去接吧,路上赶得急一些,明天就能用上了。” 虞老夫人“嗖”地回头,虞无疾像是早有所料,猛地一侧身,一支茶盏贴着他的胸口就飞了过去。 落地的瞬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陆英吓了一跳,这老夫人下手未免太重了些,这要是砸在人身上,少不得要受伤流血。 “老夫人,息怒。” 她反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唯恐她再动手。 虞老夫人安抚地朝她笑笑,满口答应,可转头看向虞无疾的时候,脸又拉了下来:“赶紧去安排,看见你就心烦。” 虞无疾满脸无奈,见陆英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担忧,指尖不由弹了两下,只是很快就压了下去,只给了陆英一个安抚的眼神:“我去去就回。” 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陆英心里很是无奈,虞无疾不大有眼力见,这事她是知道的,人家老夫人只是随口一提,他却当了真,一句话架得老夫人下不来台,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琢磨着开口将这件事婉拒了,免得气到长辈,只是话还没说出来,手腕就被抓得紧了些:“孩子,真是对不住你,当初听见流言的时候,我还真以为是你心术不正,哪想到是自家孩子禽兽,险些冤枉了你……” 话里都是自责和懊恼,却听得陆英一愣,虞老夫人听见的流言,不是虞无疾酒后强迫她的那一个? 她心里生了怀疑,面上却没显露,只苦笑了一声:“这种事情,想来是越传越难听的。” “可不是,”老夫人拍了下大腿,越想越生气,“你是不知道,那些子小人有多么缺德,竟然还特意往我门前送了信,说那臭小子被人勾引了,迷了心智似的要娶一个水性杨花的……” 她猛地住了口,连连摆手解释:“我不是说你,都是那信上写的。” 陆英摇头安抚,这话比起先前听过的来说,着实没什么攻击力,她连心情波动都没有,“陆英明白,老夫人不必介怀,那封信……” “我收着呢。” 老夫人将信递了过来,陆英拆开看了一眼,字迹很陌生,笔墨倒是出自陆家铺子,但是这种东西,半个齐州府都在用,并不能作为凭证。 可从人心而言,她和齐州府的商户们虽然有过节,可只在生意上,如今陆家产业都交了出去,那些过节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犯不上在这上头咬着她不放。 只冲着她这个人来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虞无疾口中的居定侯,对方大雪中演的那场苦肉计,显然就是盯上她了; 至于另一个…… 她想起昨天在后门处遇见的陆承业,若不是早得了消息,怕是不会来得那么及时。 这般看来,陆家的嫌疑更大一些。 她垂眸冷笑,她这一家子,从始至终都没正视过她啊,当初以为一场捉奸就能逼死她;现在又觉得断了她和使衙署的婚事就能阻止她的报复。 怎么就总是忘了,她当初爬起来的时候,也是一无所有啊。 “你能看出来这是谁写的吗?” 虞老夫人开口,陆英摇摇头,且不说她是真的没看出来,就算看出来了,也不能提,她和陆家决裂的事情,在外人看来本就是她大逆不道,若是再只凭一封信就给陆家扣个罪名,即便虞老夫人讲道理,心里也是要犯嘀咕的。 “兴许是生意场上的对手吧。” “真是小人,”虞老夫人拍着大腿骂了一句,“这种人没好下场的,好在我那儿子还有些良心,和我说了实话,不然一到齐州府,我怕是就得把你撵出去了,这得是多大的委屈啊。” 陆英一愣,虞无疾和老夫人谈过? “少师是怎么和老夫人说的?” 第185章 拿捏 s“还能是怎么说的?” 虞老夫人想起来就叹气,“就说了实话,说他一到齐州府就看上你了,后来醉酒没忍住。” 她说着攥紧了着手里的杯盏,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混账,昨天收拾了他一顿,今天越想越气,不行,我还得再揍他一顿。” 她说着起身就要走,陆英连忙拉住她,“老夫人,别这样。” “你还心疼他?” 虞老夫人很是不满,“这么祸害人家姑娘,我就是打死他都不过分。” 陆英想起她刚才那狠狠砸出去的茶盏,心头跳了一下,合着虞老夫人动手的时候,是真的下了狠手的,半分都没顾及。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连忙开口,当初虞无疾将错处拦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承了对方的情,她以为对方身居高位,最多就是被非议几句,并不要紧;从未想过,他的母亲这般疾恶如仇,而他对母亲,这般敬重。 若是当真害得人家母子离心,可就是罪过了。 “其实那天,少师是为了……” “人已经去京城了。” 虞无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说话间大步迈了进来,“娘,晚上喝一杯吧。” “你还敢喝酒!” 虞老夫人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抄起地上的凳子就要打,虞无疾转身就跑,堂堂封疆大吏,跑得毫无形象,一溜烟就不见了影子。 “兔崽子,你还敢跑!” 虞老夫人骂了一句,拎着凳子风风火火地追了上去。 陆英下意识跟着走了两步,“老夫人?” 她还没说完呢。 她叹了口气,身前却忽然投下了一片阴影,本该跑走的人去而复返,就站在门前,挡住了门口吹来的风,“别站在风口上。” 陆英仰头看着他,逆着光,她有些看不清楚男人的神情,却不妨碍她惊讶:“这么快就回来了?老夫人呢?” “满院子找我呢。” 他话里带了点笑意,“我好歹在疆场操练了几年,怎么能连我娘都躲不开?” 陆英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不知道人前威严赫赫的虞无疾,私下里竟然会是这幅样子。 她以为,他在家里也会是说一不二的。 “外头再怎么风光,回了家我也只是儿子。” 他笑了一声,弯下腰,寒星般的眸子平视着她,手掌微微一抬,蜻蜓点水般揉了下她的发顶,“只是夫君。” 陆英发顶有些烫,她侧了下头,抵唇轻咳一声,很快想起了之前了话题:“老夫人这种性子,你为什么不说实情?” 昨天他有那么长的时间可以解释的,没必要让敬重的母亲这么误会。 “我为什么要说实情?” 虞无疾忽然咧嘴笑了,带着点恶劣,“我不说你不就又欠了我一个人情?你那么看重这些,我刚好可以借此拿捏你。” 陆英呆住,她还以为虞无疾会说些权宜之计,少生事端的话,没想到却是这么直白。 可又觉得这说辞十分耳熟,她眨了两下眼睛,反应过来,这分明是她会有的想法。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往那方面想,就让虞无疾先提了出来,那她现在要是还这么想,岂不是真的被拿捏了? 可若是不这么想,岂不是就要白白受了别人的人情,好像对方本该如此一样。 她难得的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看着虞无疾的眼神里,不自觉带了点恼怒。 男人低头闷笑起来,再次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逗你呢,我就是为了省些麻烦,万一你真的被撵出去了,我少不得要和我娘闹起来,到时候她一定会满城追着我骂不孝……” “老夫人不是那种人。” 陆英忍不住开口反驳,虽然和虞老夫人接触的不算多,可看得出来对方是个明事理的人,这种人是不会当众折损虞无疾这个少师的颜面的。 “啧,她连个见面礼都没给你,你还护着她。” 虞无疾笑了一声,虽是抱怨,却看得出来心情不错,只是下一瞬他脸色就变了,拉着陆英就回了屋子。 不过片刻,院门被推开,虞老夫人逮着月恒问话:“那小子是不是又回来了?” 月恒正偷偷看两个人说话,被这忽然的变故都吓傻了,闻言下意识点头,回过神来又迅速摇头,说着好话将人哄走了。 虞无疾轻轻吐了口气,小声和陆英抱怨:“她下手是真的狠,你摸摸我脑袋,都肿了。” 他抓着陆英的手,摸上自己的后脑勺。 陆英迟疑片刻,还是没有挣扎,顺着他的力道摸上他的头顶,果然摸到一条明显的凸起,还好没把人打傻。 “我那里还有好药,我去找找。” 虞无疾不动声色地又在她手上摩挲了一下,这才松了手,“那倒不用,过两天就自己好了。” 陆英没理会,还是往偏房去,嫁妆都在里头,她还记得是收在一只大红木箱子里。 “陆英,”虞无疾忽然又抓住了她的手,“她毕竟是我娘,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再也不要提。” 陆英脚步一顿,她想问问虞无疾为什么,可又不想深究这些,所以嘴角翕动几次,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母亲再怎么明事理,心里也是偏着我的,我不想听她说你不好,不想她不喜欢你。” 陆英沉默下去,许久才抽回了手:“这般举动,对我有益无害,既然少师不计较,我自然不会多嘴。” 她抬脚去了偏房,三两下就找到了药膏,却没出去,反而有些出神,所以,昨天虞无疾让她出去,是想说服了老夫人之后,再让她们见面? 不想听她说你不好…… 陆英无奈一笑,她本也不是什么好人,虞无疾多少都有些莫名其妙了。 她敛下心神,拿着药膏出了门,却没在院子里瞧见虞无疾。 但对方的行踪她不好问,便只将药膏放在了桌子上,使衙署的侍女却主动开了口:“方才单将军过来,将少师请走了,说晚饭不在府里用了。” 陆英应了一声,也没在意,让月恒收拾出来见面礼,带着人往老夫人的院子去了。 既然对方明理,她也得尽到该有的礼数。 只是还没进门说笑声就先传了出来,声音有些耳熟,是那位表姑娘。 “你来得正好,这是无疾的表妹,你还没见过吧?” 虞老夫人连忙开口招呼。 “见过见过。” 陈妞妞抢先开口,“路上遇见了一回。” 说着她朝陆英递了个眼色,大约是不想提山上的事,陆英便也只是点了点头。 “既然见过,那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虞老夫人朝陆英看过来,笑容里带了几分尴尬,“你这才刚过门,我这时候开口,的确有些不合适,可妞妞打小就跟在无疾后头……” 第186章 人厌狗嫌 这话风…… 陆英自诩也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怪不得表姑娘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会跋山涉水来齐州府,原来是为了这个。 “老夫人的意思我懂了。” 她止住往前的脚步,看了月恒一眼,月恒将盒子放在矮几上,却谁都没开口介绍。 想必眼下屋子里的人,谁都没心思关注这点见面礼了。 “那就按老夫人的意思来办。” 她看向表姑娘,心里多少有些坏人姻缘的尴尬,先前虞无疾就说过,请老夫人为他相看亲事,这位表姑娘莫不是就是虞老夫人看中的人? 早知京城那边已经商量好了,她当初就不该为了避一时风头,认下这桩婚事,如今真是遗患无穷。 “不知道老夫人是属意这位表姑娘为贵妾还是平妻?” 月恒不由侧头看了过来,眼底都是焦急,这才刚成婚,就抬进门身份这么高的妾室,陆家那边的嚣张成什么样子? 陆英摇摇头,她虽然偶尔跋扈,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是虞老夫人当真按照虞无疾所说,早早为他相看了人家,谈好了亲事,那这件事的错处,就在她和虞无疾。 总不好太过委屈人家。 姨甥两人却迟迟没开口,陆英蹙了下眉头,这是觉得不够? 她斟酌片刻,再次开口:“我看表姑娘年岁不大,若是不愿意受这种委屈,可否再等两年,待我与少师和离,再明媒正娶也不迟。” 虞老夫人这才猛地站了起来:“你要和离?” 话音落下,她似是才反应过来她刚才话里的意思,“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妞妞脸色涨红,“谁要嫁给他!” 似是为了验证这句话,颀长的影子倒映进来,虞无疾刚好赶了过来,大约是听见了陈妞妞刚才的话,他眉心微微一动。 陈妞妞抬手抱住陆英的胳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陆英被这话问得有些茫然,虞无疾是什么人? 虞无疾的身份她自然清楚,这话问得…… “他小时候可招人烦了,”陈妞妞咬牙切齿道,那模样像是要扑上去咬虞无疾一口,“他小时候下河摸鱼,滚了一身泥巴,怕被我姨母责骂,就拿我擦泥,我那时候还不到一岁!” 陆英呆滞一瞬,侧头看向虞无疾,但很快就又收了回来。 她只知道虞无疾年纪轻轻,就权倾朝野,料想年幼时候也是天赋异禀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 “陈妞妞,别胡说八道。” 虞无疾咳了一声,不太走心的呵斥了一声,陈妞妞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呸,谁胡说了,我虽然不记事,但我姨母都记得,这都是姨母告诉我的,我家狗都嫌弃你。” 虞老夫人连忙来捂陈妞妞的嘴,“你怎么什么都往外头说。” 她尴尬地朝陆英笑了笑,“你看这孩子,自小跟着无疾长大,学了他一身的坏毛病,京里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我就想着在齐州府找找,离得也不算远,有什么事也好照料。” 陆英低咳两声,从惊诧中回神,倒是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个意思。 是对方话没说清楚,还是自己最近忙糊涂了,连句话都听不明白。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虞老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你自小在齐州府长大,又见多识广,可知道什么人家合适?” 陆英放下手,心里忍不住叹气,她着实不愿意掺和旁人的姻缘,若是过得好也就罢了,万一过得不好,就是她的罪过。 她斟酌着要推辞,虞无疾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这好办,回头让她把年纪差不多的请过来,做个酒局花会什么的,娘你再仔细挑。” 这话说得在理,虞老夫人点了点头。 陆英侧了下头,却瞧见人越走越近,随即指尖若有似无地被勾了一下。 她再次侧头看去,就见虞无疾一脸的无事发生,仿佛刚才那一下碰触,只是不小心。 自己多想了吗? 纳闷间,虞老夫人的目光落在了那盒子上,月恒极有眼力见地开口:“老夫人,这是我家……夫人给您备下的见面礼。” 盒子打开,是一对金镶宝石镯子。 “这金子宝石不值什么,只是听说京里如今盛行这花丝工艺,我家夫人就专门找了齐州府手艺最好的师父做的,您瞧这金丝,细如牛毫,花样也别出心裁。” 月恒眉眼含笑,见老夫人并没有给虞无疾纳妾的意思,她看对方也顺眼了许多,态度热情又谦卑。 陈妞妞凑过来看,满眼惊叹,小声嘀咕:“这得多少钱啊,尚书家小姐前阵子从她家老祖宗手里得了一只,显摆的可厉害了。” “表姑娘喜欢,回头我再让人做一对,” 陆英温声开口,“这次不知道你会来,未曾准备,真是失礼了。” 陈妞妞连连摆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能要。” 陆英还要开口,虞老夫人也合上盒子将东西推了过来,“正是这么个理,你们的婚事我也没帮衬,这么贵重的礼可不能收,你若是有心,亲手做双鞋垫袜子,也就是了。” 陆英脸色一僵,罕见地有些失态。 虞无疾嘴角翘了一下:“别为难她了,她不会那些。” 姨甥两人都惊奇地看了过来,陆英不自在地理了下鬓发,虞无疾侧身半步挡住了她。 虽说不可能完全藏起来,可阴影笼罩在身上的时候,陆英还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她小声开口:“你怎么知道?” 虞无疾想着她问这话的样子,一定是既好奇又尴尬,眼睛四处飘着不肯看他,灵动又鲜活,心里就有些痒。 他紧了紧拳头,低咳一声:“猜的。” 当初陆英送他定亲信物,一门心思要送刀,正常来说,都该是亲手做的荷包腰带吧? 那时候他就琢磨着陆英大约是不擅长这些,今天看她神情变化,就算是得到了验证。 “只是些傍身的手艺,你虽不会,却一肚子生意经,我要是有这本事,也不去做女红了。” 虞老夫人将陆英从虞无疾身后拉了出来,陈妞妞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陆英,凑过去问她:“做生意难吗?我也想做,我要是能有家自己的铺子,我看谁还敢嘲笑我是土包子。” 陈妞妞拉着陆英絮絮叨叨,虞老夫人趁机给儿子递了个眼色,母子两人也没走远,只是将声音都压低了。 “娘,怎么了?” 虞无疾开口询问,尾音和吸气声连在了一起,虞老夫人掐了他一把:“你还有脸问,她刚才说过个两三年就要和离,你做的那缺德事,人家还没放下呢,你回去给我好好认错恕罪,听见没有?” 虞无疾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陆英身上,眼神又片刻的暗淡,很快又振作了起来,他自然会好好的,他会用尽一切手段,让陆英留下来。 府卫忽然匆匆赶了过来,站在门口和侍女说话,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下颚微抬:“怎么了?” 府卫躬身抱拳:“外头有陆家人求见。” 第187章 阴魂不散 虞老夫人连忙站了起来:“亲家来了?怎么选在这个时候?先请到前厅去吧。” 府卫抱拳应下,她也抬脚往外头去。 “老夫人……” 陆英下意识开口阻拦,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陆家这次来,绝对没按好心。 可虞老夫人虽年过半百,却腿脚利落,风风火火的就不见了影子,陈妞妞都是小跑着追上去的。 “这……走得也太快了些。” 她叹了口气,手背又被碰了一下,她既无奈又无语,这个男人这种时候还偷偷摸摸地干这种事。 她抬手抓住男人的手,清楚地感觉到那只手僵了一下,但下一瞬便反客为主,将她的手包进了掌心。 陆英原本只是想告诉他,碰两下没有意义,她根本不会在乎这点肢体接触,却不防备把自己搭了进去,用力甩了甩,却愣是没能拽出来。 “你……” “陆家来者不善啊。” 虞无疾不动声色地加重了力道,狗皮膏药似的紧紧粘着那只手,面上却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陆英咬了咬牙,陆家人的德性她能不知道?还用虞无疾来提醒? 可还是想起来一件事。 “老夫人说,她是收到了一封信才知道咱们成婚的事,特意赶过来的,我想那信应当和陆家脱不开关系。” 虞无疾也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不觉得对方有这个本事避开城门的搜查,往京城去递信,但既然陆英这么说,就一定有理由。 “这笔账记下了,去看看他们唱什么戏。” 陆英轻叹一声,她不大喜欢与人费口舌,尤其是还要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她已经可以想象到虞老夫人听见陆家的胡说八道后那震惊地样子。 陆家一日不倒,她真的是一天安生日子都别想过,有些事不能拖了,但眼下…… “月恒,收拾一下东西,说不得今天就要搬出去。” 她闷闷地咳嗽起来,虞无疾连忙给她顺了顺后心,眉头拧了起来,搬出去…… 他在陆英后心揉了揉,“母亲虽然生在乡下,没读过几本书,可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就说动。” 陆英敷衍地笑笑,她不会当着虞无疾的面去质疑虞老夫人,但有些话不说不代表她不明白。 虞无疾也没再多言,只紧了紧握着陆英的手,牵着她出了门。 府卫在两人头顶撑起伞,先前消停下去的雪不知道何时又大了起来,扑簌簌地几乎要遮住前面的路,陆英对使衙署不熟悉,一时竟生出股茫然来,仿佛连下一步往哪里落下都不知道。 手上的力道忽然大了些,她回神,这才瞧见两人还握在一起的手,她下意识地拽了拽,仍旧没能拽出来。 虞无疾只当没发现,接过府卫的伞,亲自撑在两人头顶,随即拉着她一路往前厅去。 雪中的使衙署处处陌生,连前厅这个陆英来过几次的地方,她都险些没认出来,在门外站了站,听见里头传来的说话声,才敢确认。 她却没急着进去,只抬眸看了里头一眼,苏玉竟然已经出来了,容光焕发的,看着就不像是遭过罪的样子,她不由蹙眉,衙门怎么办的事? 人证物证俱在,怎么会这么几天就把人放了? 她目光又落在陆长清身上,这人素来喜欢窝里横,在外头哪怕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他都不敢直起腰来,今天却昂首挺胸,背着手在前厅里四处打量,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 她眉头拧得死紧,虽说知道陆家来者不善,可也没想到两人会是这番姿态。 同行的还有一人,衣衫华贵,姿态雍容,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好巧不巧的,这人陆英也认识,正是青州长史的夫人,谭氏。 她怎么会和陆家扯上关系。 陆英心里涌上股十分奇怪的感觉,总觉得陆家这两人有些不对劲。 沉思间,里头的声音传了出来,“老夫人,虽说少师身居高位,可毕竟被咱们抓奸在床,现在亲也成了,他就是我们陆家正经的女婿,有些事也该替我们办了。” 虞老夫人原本是带着笑的,虽然陆长清的举动很失礼,可看在虞家有错的份上,虞老夫人也一直在克制,可听见这话她脾气就有些绷不住了。 “亲家是什么意思?” 陆长清眼神游移片刻,贪婪一笑,“也不是什么难事,陆家还没个官身,就想让少师给咱们个官当当,我看那盐铁司的差事就不错,我就委屈委屈去那里吧。” 虞老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虞家自家的兄弟姐妹,她都压着,没敢让虞无疾提拔,就怕毁了他的前程,陆家这些人是什么东西,也配? 还盐铁司,这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你们放肆!” 谭氏开口呵斥,她看向虞老夫人:“晚辈本是他们请来的说客,按理说不该拆他们的台,可晚辈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陆家父女一唱一和的,带了那么多人去抓奸,逼得少师不得不成婚,现在竟然还敢拿这件事去挟制他,实在是太下作了。” 虞老夫人愣住:“不是我儿醉酒失德吗?” 陆英听到这里,才算明白了陆家人的打算,怪不得选在这个时候来,这是知道她刚回来,还来不及和虞老夫人解释陆家的事情,要赶在对方知道之前,让对方因着陆家迁怒她,将她再次撵出去。 她抬脚就要进去,手腕却被拉住。 第188章 鸡毛掸子 干什么?” 陆英蹙眉回头,目光锋利,只要一看见陆家,她就会这样,仿佛变成了一只刺猬,浑身都竖着锋芒,尖锐地刺人。 虞无疾一笑,把伞往前递了递,“别落了雪在身上。” 陆英积聚的火气忽然就有些发作不出来,她抿了下唇,却没伸手去接伞。 可这点动静却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两人转身看了过来,瞧见是陆英,快步迎了出来,满脸堆笑,“英儿,你这些日子过得可好?这主意虽好,可为父很是担心你被苛待。” 陆英控制不住的有些反胃,她听不得担心这个词,尤其是在陆长清口中说出来。 太恶心了。 她转身冷冷看了过去,“整个齐州府,谁不知道我与陆家已经决裂?还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两人脚步顿住,陆英本以为他们会恼羞成怒,如同以往那般拿着孝道压她,却不想两人对视一眼,满脸惶恐尴尬地站在了原地。 陆长清连连摆手:“这是怎么说的,咱们不是商量好的吗?你怎么生气了……” 苏玉回头看了眼虞老夫人的脸色,很明显地拽了下陆长清的胳膊,慌慌张张道:“快别说了,咱们就是决裂了,别牵连了英儿。” 话音落下,她声音高了些,“虞老夫人,刚才那些话都是我们自己贪心不足,您千万别牵连我家姑娘。” 陆英越发恶心,眉头也皱得更紧,这幅姿态太过明显,活像是先前的决裂,是为了做戏一般,万一陆家索官不成,她也好拿来当说辞,摘干净自己。 这种话使衙署的人不可能相信,他们都是知道自己和陆家的过节的,可……虞老夫人不知道。 只要能迷惑她,让她相信,那局面就会变得十分难看。 若是再有个外人从旁协助…… 她摁了摁胸膛,抬眸看向谭氏,这人到底是为什么要帮陆家? 谭氏遥遥和她对视一眼,眼底闪过一点歉疚,但转瞬的功夫就变了脸色,她“砰”地拍了下桌子,语调高昂,“你们这一家子真是厉害啊,原来是打的这种主意。” 她义愤填膺地看着虞老夫人,“老夫人,您初来齐州府,还不知道当初的事,当初咱们少师并不喜欢这位陆家大姑娘,连门都不让人进,前阵子听说要成婚了,晚辈很是震惊,原来都是陆家有意算计。” “住口。” 虞无疾低喝一声,“我何时不喜欢她了?” 谭氏叹了口气,“当初这事可是齐州府人尽皆知的,陆大姑娘倒是真有本事,连少师这样的男人都能收服。” 这话,哪家长辈都听不得。 虞老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铁青了下去,她看看谭氏,又看看陆家人,最后目光落在了陆英身上。 陆英没有和她对视,却猜得到那目光是何等的凌厉逼人。 她一下下地抠着指尖,心里的愤怒和反胃却退了下去,只剩了浓稠地厌烦,使衙署本也不是她的地方,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还要费尽口舌去解释,去讨好…… 其实虞老夫人信与不信,有什么紧要呢?她本也不在乎的。 不想解释,不想争辩,懒得开口。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再不情愿也还是要解释的,她不在乎能不能留在使衙署,但不能让陆家如愿。 赌这一口气也好。 她终于仰头看了过去,只是话还不等出口,虞老夫人先狠狠砸了杯盏,“腾”地站了起来:“好啊,真是好啊。” 陆英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就不该开这个口,或者说,今天就不该回来,一天都不得清净。 好在已经让月恒收拾了东西。 她抬手揉揉眉心,也不打算等对方开口,转身就要走,虞老夫人却从条案上抽出了鸡毛掸子,朝着陆长清就抽了过去。 “跑到我家里来挑拨离间,昨天无疾和我说你们一家子不是东西,我还不信,哪有人歹毒成你们这副样子,连自家姑娘都害,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她那鸡毛掸子用得炉火纯青,如臂挥使,眨眼的功夫就几下都抽在了陆长清身上。 对方显然没料到这样的变故,等挨了打才回神,慌忙往苏玉身后躲,可惜虞老夫人也没想放过苏玉,下手仍旧毫不留情。 苏玉一连被抽了好几下,惨叫着想躲,却被身后的陆长清抓住做了挡箭牌,根本挣脱不得,只能一边惨叫一边求饶。 周遭一片混乱,陆英却愣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回事?虞老夫人她…… 一只手伸过来,悄悄把她拽到了一旁,陆英抬眸去看,就见虞无疾朝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看热闹别靠太近,容易被牵连,这个我有经验。” 他将陆英挡在身后,压低声音和她说话,温热的气息就喷洒在她耳侧。 陆英的耳廓不自觉颤动起来,自己却一无所觉,还一本正经地满脸震惊:“老夫人她怎么会……” 虞无疾看着她还在颤动的耳朵,痒痒似的在自己腿上挠了两把,又瞄了眼陆英的手,见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家老母亲身上,便悄默抬手抓住了她的手。 “不是说了吗?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 陆英还是看着他,虞无疾缴械投降,“我昨天多嘴,说了两句陆家的事。” 陆英僵了下,嘴角翕动,可许久过去也没开口,半晌后才低低叹了一声:“怪丢人的。” 虞无疾指尖下意识攥紧,丢人的不是陆英,是陆家那些人,她选不了自己的出身,已经拼尽全力活得很好了。 第189章 大杀四方 虞老夫人身份贵重,乃是当朝一品命妇,即便行为粗鲁,他们也不敢还手,有心去抓鸡毛掸子,却被几下抽在手上,疼得他们再不敢伸手。 惨叫声不绝于耳,两人再也维持不住先前的装模作样,陆长清连连求饶,恨不能跪下磕头:“老夫人,别打了,别打了……” 苏玉比他更凄惨,她是生生被拽着来挡的,越是如此,她心里越是愤恨,冷不丁一脚踩在陆长清脚上,趁着对方吃痛的档口挣脱开来,跌倒在地。 虞老夫人的鸡毛掸子就落在了陆长清身上,对方还伸手试图来拉拽苏玉,可不但没能把人拽起来,反而因为这个动作耽误了功夫,被虞老夫人狠狠几下抽在身上。 他腾得四处乱窜,冷不丁看见陆英,怒上心头:“贱人,你就看着你老子这么被人打……哎哟……” 虞老夫人追上来又是一掸子,“你算哪根葱,还敢骂人?我打死你个老畜生!” 陆长清叫得越发凄惨。 “夫人,救命啊!” 苏玉哀哀开口,谭氏被求到门上来,也不好拒绝,再说这两人也实在是太凄惨了。 “老夫人息怒,”她腆着脸开口,“这两位好歹也是……” “我呸!” 虞老夫人不想给儿子惹麻烦,知道命妇不能随意动手殴打,所以只是一口唾沫啐在了她裙子上。 “跑到人家家里来说闲话,你有没有家教?你父母要是知道他们教出个长舌鬼来,还这么缺德,死了都没脸投胎!” 谭氏被骂得脸都绿了,浑身止不住地哆嗦,长史也是一方高官,各家夫人都讲究个温婉和顺,就是两家的矛盾再多,也不会在面上就这么骂起来。 这虞家老夫人却……这不就是泼妇吗? 她越抖越厉害,却愣是被骂得一个字都不敢还嘴,只能木头似的站在原地。 “好了。” 虞无疾上前一步开口,“都滚吧。” 话虽然说得十分不客气,可三个人却都松了口气,能走就好,能走就好。 几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使衙署的大门,虞老夫人气不过,将鸡毛掸子狠狠砸了出去:“我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 虞无疾抬手扶了她一把,眼底都是可惜,要不是看自家老母亲已经没力气了,他也不能开口撵人。 “真是气死我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虞老夫人借着他的力道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却是越想越生气,她是村里吃苦出来的,娘家软弱,婆家又苛待,生生逼得她一个文静姑娘泼辣了起来。 其中的苦楚,她再清楚不过。 她爱护自家女儿,也疼惜别人家的姑娘。 “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虞无疾给虞老夫人顺着后心,目光却落在了陆英身上,她还站在角落里,侧头看着空荡荡地门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英。” 他唤了一声,音量不高,陆英还是看了过来,虞老夫人也被提醒了,朝陆英看了过去:“你这孩子,性子就是太软,还和他们讲道理,就该直接拿棍子打出去。” 陆英一时语塞,她长这么大,只听两个人说过她性子软,而两个人都在她面前了。 她不自觉看了眼虞无疾,想着对方已经知道了她真正的手段,可以替她解释一句。 虞无疾迅速看明白了她的意思,低笑一声开口:“娘说的是,她就是性子太软,以后出门在外,就劳烦您老人家护着。” “还用你说?” 虞老夫人白了他一眼,抬手将他推开,儿子酒后失德的事,她心里还没消气,看见他就想动手,但鸡毛掸子都扔了,只好作罢。 她看了眼陆英,也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就拍了拍她的手,转身走了。 陆英一路将人送到门口才站定,雪仍旧很大,使衙署已经一片苍茫,她抬眸远眺,只觉得心旷神怡,思绪平和。 只是有些想不起来,上次看雪景是什么时候了。 身前投下一片阴影,虞无疾绕到她身前,挡住了门口吹来的风。 “刚才看得可痛快?” 陆英指尖一蜷,陷入了纠结,虞无疾也不着急,耐着性子等她的答案,好半晌过去,他才看见陆英咬着唇,极快地点了下头,目光却四处游移,显然十分不自在。 她就是这样,别人的恶意她能坦然应对,一点好心一点帮衬,却能让她不自在很久。 “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 虞无疾就知道她要说这句话,拉长调子打断了她,坏心眼却上来了,“你要是真的想谢谢我们母子,就做个荷包吧。” 陆英猝然抬起头,眼底都是恼羞成怒,她讨厌没有分寸的人。 虞无疾闷笑起来,抓着陆英的手一下下摩挲,“我是说,我娘要给你做个荷包,回头你别拒绝。” 陆英目光凉凉地看着他,满脸都写着我看你怎么编。 虞无疾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几分,真想咬一口啊…… 他艰难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只抓着她的手狠狠亲了一口。 掌心中的手指颤动几下,像是下一瞬就要抽出来给他一巴掌,过于清晰的认知,让他在亲完的瞬间立刻就开了口,生怕晚一步,巴掌就落了下来。 “谭氏的事我会去查,陆家敢这么大胆,上门来找茬,背后一定有原因。” “我自己……” “那就比比谁查得快。” 虞无疾见陆英被自己转移了注意力,眉梢一扬,还得是他。 “使衙署的人,你都可以用。” 他特意嘱咐了一句,唯恐陆英人手不够,可却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拒绝,“不用了,我会写信,让萧大哥过来的。” 虞无疾刚才那点占到便宜的欢喜瞬间散了个无影无踪。 萧栖时啊…… 其实出关一趟,两人并没有多亲密的举动,看着不像是有私情的样子,但是两人太默契了,默契的别人根本插不进去。 有这个前提,私情说有就会有啊。 他心里酸溜溜的,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委婉道:“刚过了年,就把人找回来,不好吧?” 陆英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会呢?初五就要上工了。” 虞无疾一噎,悻悻闭了嘴,行,来就来吧,他还不信对方能有他查得快,他可是已经有人选了,毕竟整个青州敢和他对着干的人,没几个。 “我先送你回去。” 他说着撑开伞,朝陆英伸出了手,可陆英却只是看着他,动也不动,在他以为这是拒绝的时候,对方才垂下眼睛:“谢……” 虞无疾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第190章 高门的教养 陆英到了嘴边的话,被硬生生捂了回去,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虞无疾。 虞无疾咧嘴笑,他不爱听陆英说这个,说出来就好像他们很生疏一样,虽然事实如此,但迟早会改变的。 他将伞塞进陆英手里,自己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雪里,陆英才满脸莫名其妙地拭了下唇角。 这人真是…… 她撑着伞出了前厅,本想回去找月恒,可路上的侍女瞧见她只有一个人,连忙迎了上来,接过伞替她撑着。 “不用,我自己……” 不等她的拒绝说出口,手中就被塞了个汤婆子,“天寒地冻,夫人千万别着凉。” 陆英看了两眼对方的脸,对她的殷勤有些莫名,正琢磨着是以往见过,还是她收了月恒或是金声的银子,一群下人就从旁边冲了过来,个个手持扫把,将遮掩了路面的积雪清扫了个干净。 陆英脚步顿住,这风风火火的,是干什么呢? 可使衙署的事她也不好插手,故而也没多问,只是众人清扫路面,她就被堵在了后头,好在她不赶时间,没有回廊的路也少,便慢慢坠在后头,不多时她便回了虞无疾的院子。 月恒大约去备马车了,没瞧见人影,金声正在往手炉里捡碳火,瞧见她进来,连忙迎了上来,“这么大雪,姑娘冻坏了吧,奴婢正要去前头迎一迎呢。” 说着她便将手炉递过来。 陆英晃了晃手里的汤婆子,金声很是惊讶:“方才走得那般匆忙,姑娘竟还自己带上了。” “是府里的人仔细。” 陆英说着来解身上的斗篷,金声连忙接了手,借着靠近的档口压低声音询问:“听说老爷来了,月恒姐姐去备马车了,咱们是不是……” 陆英摇了摇头,当着使衙署下人的面,她也不好多说,金声识趣地没再开口,“奴婢去备些点心来,姑娘奔波一天也该累了。” 她转身就要退下,房门一打开,却瞧见几个侍女提着食盒正走过来:“金声姐姐,厨房新做了些点心,咱们瞧着不错,就选了几样来给夫人尝尝。” 金声还以为陆家一闹,后院会有些闲言碎语呢,没想到这院里伺候的人竟这般周全,她连忙堆了笑,将人引了进去。 陆英见来的人不少,索性便将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喊过来见了。 先前事情多,这还是新婚后双方头一回正式见面。 陆英在上首坐了,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使衙署的侍女不多,都在这院子里了。 至于老夫人用的,是她从京城自己带来的。 “先前忙碌,也没认过人,都说说自己的名字吧。” 她咳嗽两声,话说得十分温和,她是借居使衙署,很认得清自己的身份,没想过要指手画脚,更没想过要当家做主,大家面上过得去就好,至于私下里有什么闲话……只要不说到她面前来,她也懒得计较。 一个盒子却忽然被放到了矮几上,她略有些错愕,不自觉看了过去。 盒子很快被打开,里头是一大串钥匙。 “奴婢先前是这院子里的管事娘子,叫丰宁。” 那年轻妇人开口,满脸堆笑,“这是咱们府里各房的钥匙,请夫人查看。” 陆英回神,有些无奈,她要使衙署的钥匙做什么?万一什么东西丢了,什么消息漏了,她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在身上。 “不必了,少师既然让你管,你便继续管着。” 丰宁愣了一下,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应声,将盒子拿了回去:“那夫人什么时候想用了,奴婢随叫随到。” 有她开头,其余侍女纷纷跟上,将姓名差事说得清清楚楚,倒是无一人不恭敬,看得金声直咋舌,这少师看着不修边幅,宅子里竟管得这般好。 等给了赏赐,又将人遣了出去,金声才忍不住开口,“姑娘,这高门大户的教养,就是不一样。” 哪像他们府里,三天两头的明火执仗。 陆英揉揉额角,“人家守礼,咱们就更该有分寸,以后见谁都客气些。” “奴婢记下了。” 金声含笑答应下来,开了食盒将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都是青州常用的吃食,还添了两道京城那边的小点心,瞧着琳琅满目的,最让人惊喜的,是里头还有一道小吊梨汤。 “姑娘这身子,正该喝一碗润润燥。” 梨汤被推了过来,陆英浅尝一口,汤汁粘稠,浓而不凝,可见是花了功夫炖煮的。 “姑娘,老爷来都说什么了?” 金声按捺不住开口,陆英搅了搅碗里的汤汁,眼底露出几分冷笑来,却还不等开口说些什么,眼前又浮现出虞老夫人大杀四方的身影来。 她这还是头一回见到陆长清吃这种大亏,被打得那般凄惨,却又不敢走,只能生捱着。 老夫人当真是威武。 她眼底的冷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笑意,她简单将事情和金声说了,听得她眼睛都亮了。 “老夫人没信他们的话可真是太好了,以后他们肯定不敢再来了。” 陆英垂眸笑了笑,来不来使衙署都不妨碍他们蹦跶者给她添堵,有些事情还是得抓紧办妥。 “月恒呢?我有事要交代。” “在后门套马车呢,奴婢这就去找。” 金声连忙出了门去寻人,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陆英才放下勺子,仰头靠在了椅子上,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虞无疾的身影。 她固然感谢虞老夫人今天肯站在她这一边,可若是没有虞无疾的未雨绸缪,也不会是这样一副场面。 她着实不习惯欠人情债,得想个法子还了他才好。 第191章 你喜欢 雪越下越大,月恒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她抬手摸了一把,烦躁地踢了踢墙角的积雪。 这陆家真不是东西,就看不得她家姑娘好。 尤其是陆承业,竟还专门堵在门口看他们的落魄样子,迟早她会找到机会,狠狠教训他一顿。 她紧紧攥着拳头,可惜她没有日升的本事,拳头怎么看怎么没有威力,她泄了气,很有些幽怨。 冷不丁一道眼熟的影子映入眼帘。 对方似乎正在茶摊底下避雪,只是那茶摊搭得不好,很快就被大雪压得往下塌了几分,仿佛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歪倒。 那人这次倒是穿得暖和了,裹着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狐裘。 月恒虽用不起这么贵的东西,可眼力在,心里瞬间咯噔了一声,这小子不会是偷得吧? 她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喂。” 她远远喊了一声,对方侧头看过来,瞧见她眉头拧了起来,怎么是这个小丫头? 经了上次一早,这主仆三人,在居定侯心里,已经打上了讨人厌的标签,若是来的是陆英,他还能耐着性子斡旋,可月恒一个丫头,他才懒得浪费时间。 他起身就要走,月恒却小跑两步追了上来:“你先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居定侯脚步一顿,哦,这丫头现在回过味来了?感受到他的风流倜傥了? 他倨傲地抬高了下巴,微微侧头,将最冷峻的侧脸展现给她看。 月恒揉了下眼睛,这风雪太大了,把她眼睛都糊了,只看见一片白,好在人形还能看清楚,她大步走过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自己的荷包塞进了对方手里。 “你说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非要来人家门前骗钱,这些银子给你,足够你摆个摊子做点小生意了,赶紧回去吧。”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走,身影被大雪一遮,很快便有些模糊不清。 居定侯愣愣看了两眼,随即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这丫头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 他,骗钱? 他大步追了上去,一把提溜住了月恒的衣领:“你瞎呀?好歹也是出身商贾人家,连我这身行头的贵重都看不出来吗?” 月恒“啪”得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你还有脸说,知道这衣裳贵,你还敢偷,人家要是报了官,你得坐牢知道吗?” 居定侯缩回了手,有些不可思议,这丫头的巴掌怎么这么疼? “你赶紧买套棉衣,把人家的衣裳还回去吧,以后老老实实过日子,别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了。” 居定侯咬紧后槽牙,这丫头一定是疯了,他到底哪里像是偷鸡摸狗的了? 他抬手就想把人再提溜回来,前头却有人喊了一声“月恒姐姐”。 那丫头答应一声,撒开腿就跑了。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来,月恒是吧? 他哼笑一声,随手将荷包一扔,抬脚就走。 但没多久,那双脚又去而复返,将荷包捡了起来。 “姑娘说有事找你呢,姐姐赶紧回去吧。” 金声说着话探头往她身后看,“刚才那是谁呀?” “一个小骗子。” 月恒不想多说,反正也没指望对方能还钱,见金声不是很着急的样子,便也没立刻往回走,反而打听起了前头的情形。 “陆家的人走了吗?虞老夫人怎么说?” 金声可比陆英按捺不住,脸上当即就带了笑:“我就知道姐姐你要问,刚才我问过姑娘了,还特意找别人打听了,你不知道老爷被打得多狼狈……” 她说得眉飞色舞,听得月恒嘴巴越张越大。 “这老夫人,这么明事理啊……” 她赞叹一句,随即连忙回神,既然事情没有那么糟糕,那她们暂时应该是不走了。 她让人将刚搬上去的行李又搬了下来,自己风风火火地去寻陆英,可惜雪天路滑,她不留神就滑到了,身边顿时响起一阵笑声,她侧头一瞧,一张讨人厌的脸映入眼帘。 单达。 她想起对方那句阴阳怪气的“陆姑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抓起身边的雪,用力一攥,抬手就砸了过去。 单达正看着她笑,不防备嘴里就被砸了个雪球,他呆滞一瞬,将嘴里的雪球嚼一嚼,吞了下去。 “我就笑了两声,有这么生气吗?” 月恒懒得理他,爬起来就往回走,单达跟了一路,她一个字都没搭理,进了院子更是“砰”得一声摔上了门。 声响穿过雪幕飘进屋内,陆英抬头看了一眼,就见月恒气冲冲地进了门。 “这是怎么了?” 月恒没提,这么点事,哪用得着来烦陆英。 “没事,姑娘有什么吩咐?” 陆英在她耳边低语两声,月恒连连点头,转身出去了。 虞无疾想查陆家的确不难,可陆英也不是白白在齐州府呆了这么多年,有时候眼线不需要留得多,只要位置对,能抵千军万马。 暮色降下来时,有人来请陆英去用饭。 等老夫人的院子出现在眼前时,她忽然想起来一茬,自己还没给老夫人敬过茶。 但那对母子不说,她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不然看着倒像是她居心不良。 她压下那点胡思乱想,抬脚进了门,却迎面瞧见一盏精致的小鱼灯笼,像极了小时候被抢走的那一只,她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后才回神,顺着灯笼看向一旁的人。 虞无疾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含笑提着那盏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给你的。” 不等陆英开口问什么,那灯就被塞进了她手里。 陆英摩挲了一下灯笼,有些莫名:“送我东西,是想换什么?” 虞无疾脸上的笑垮了下去,但很快又堆了起来:“待会回去再说。” 陆英也没再多言,和他一同进了屋子。 里头气氛却很古怪,陈妞妞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手还叉着腰,一看就是在生气。 “表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没见到虞老夫人,便好奇问了一句,陈妞妞却像是被扎了一下,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疾步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嫂子,你管管他啊,他真的太讨人厌了!” “他抢我灯,他都这把年纪了,竟然抢我灯!” 陆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得灯大概是自己手里这一盏,颇有些哭笑不得,不由看了眼虞无疾。 这人怎么这么…… 她连忙把灯还给委屈巴巴的陈妞妞,却被虞无疾摁住了手,“我给她银子了。” 陆英很有些无奈,人家不想卖,你给了银子有什么用? “我明天再给她买,这个你留着。” 虞无疾态度坚决,陆英很奇怪:“做什么非要给我?” 虞无疾更奇怪:“你喜欢呀,我看你宅子里都是。” 第192章 隔阂 过于简单直接的回答,让陆英有片刻的怔愣。 喜欢……就要有吗? 这话很是熟悉,总觉得以往听过无数遍,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她曾经一遍遍告诉自己的话。 并且为了这句话,她曾坚定不移地努力过,只是…… 她看了眼手里的灯笼,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另一只手,扯开嘴角笑了。 “人总要接受失去的。” 她还是将灯还给了陈妞妞,“不是自己的东西,再喜欢也留不住,少师,日后莫要如此。” 虞无疾陡然想起来什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外头的大雪铺天盖地,明明被挡在门外,却又仿佛横在两人中间。 “陆英。” 陆英有些莫名,看了他两眼才从他晦涩的眼神中反应过来,他似乎是想多了。 “我没别的意思,” 她安抚的笑笑,“就是想说,留着那灯笼,只是习惯,早就不喜欢了。” 其实就是那年被陆承业抢走了一只灯笼而已,孩子间的争夺,丁点大的事,买灯笼的人不记得,抢灯笼的人也不记得,只有她这个被抢的一直记着。 后来还让人买了很多很多一样的,挂满了整个院子。 现在想想,其实很没意思。 “嫂子你真好。” 陈妞妞抱着她胳膊撒娇,“我今天上街买了好些东西,嫂子你来挑,看中的我都送给你。” 陆英不想坏了她的兴致,含笑应了一声好,跟着她往里走。 虞无疾没跟上来,坐在椅子上抬手揉着脸颊。 陆英回头看了他一眼,本来想开解两句,又觉得他这种人不会真的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犹豫过后,他还是没有开口,跟着陈妞妞走了。 “……就把我自己扔这了?” 虞无疾仰脸看过来,只瞧见两道背影,心里啧了一声,蔫哒哒地靠在了椅子上。 单达匆匆过来,隔着门喊了他一声:“主子,清潭县令来了,就在前头候着,怎么都撵不走,要见吗?” 虞无疾迅速将愁绪压下去,眉心蹙了一下,清潭县令? 按理说,地方官是不该越级见他的,倒也不是他自矜身份,而是怕这越级会导致官员失权,搅动人心。 但来了不肯走…… “去看看。” 晚膳时候,他没赶得及回去,陆英也没多问,自顾自卸了钗環,只是手刚抬起来,侍女们就连忙凑了过来,梳发,更衣,洗漱,伺候得万般周到,金声围着转了两圈,愣是没能插上手。 陆英也十分不自在,她一年里有大半时候在关外,早就习惯了自己动手,哪怕是丫头在,也不怎么用人伺候的,更是从来没有被人下人围在中间的经历。 可她能忍,生生憋着一声没吭。 等一切收拾妥当,她才逮着机会开口:“我平日里不喜人多,日后少师不在,留两人听差,其余人自去就是。” 侍女们面面相觑,倒是没有反驳,只应了一声,很快退了下去,却苦了金声,她方才插不上手,便去煮了些安神茶,还不等进门就被围住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问她,可是哪里伺候的不好,陆英才要撵她们。 金声好说歹说,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才将几人安抚住,端着安神茶进了门。 “姑娘,这使衙署的人也太热情了些。” 陆英也跟着叹了口气,“兴许这就是少师的规矩,不过我已经嘱咐了,日后少师不在不必进来伺候,忍一忍吧。” 她看了眼天色,见这个时辰人不回来,心下稍微一松,人大约是不会回来了,她今天也能安稳睡一觉。 她实在是太累了。 金声虽不知道她昨天奔波一宿,却看见她眼底挂着青黑,连忙放下帐子退了出去。 可许是周遭太过陌生,哪怕身体疲累到极点,她仍旧睡得不太安稳,冷不丁有细碎的说话声响起来,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金声?” 她唤了一声,细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不多时卧房的门被推开,虞无疾走了进来。 陆英下意识拉进了床帐子,等眼前被遮住,她才反应过来,这是虞无疾的房间。 她揉了下涨疼的额角,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可是被我吵醒了?我还以为声音很低了。” 男人的声音隔着帐子传过来,陆英调整好脸色,重新掀开了帐子,“和少师无关,是做了个梦才惊醒的。” 虞无疾自然而然地探手,在她额头摸了摸。 他动作太过坦然,陆英一时竟没想起来要躲,好在那只手也没多留,很快就收了回去。 “看来不是噩梦。” 虞无疾搓了搓手,陆英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她本也不是真的被噩梦惊醒的。 “我让人送热水进来。” 她掀开被子要下地,却被一只手摁了回去:“我有手有脚也有嘴,哪用你去传话。” 陆英有些无奈,那乌压压一群人进来,她即便不去传话,也是睡不着的,倒不如找点事情做。 然而对方既然拒绝了,她也不想再献殷勤。 她重新躺回了床榻上,侧身看着虞无疾,打算等着人散了再睡,可等了半晌,却只看见虞无疾一个人进了耳房,一直到他出来,都没有侍女进门。 她有些纳闷,人呢? 不由往门外看了一眼,却只能瞧见外头模糊的光晕。 “找什么?” 虞无疾系着衣带出来,也不知道是没点灯看不清楚,还是没人伺候不习惯,那衣带系的十分潦草,坦荡荡地露着结实的胸腹。 陆英慌忙扭开头,这人怎么一点都不讲究。 “没找什么,睡了。” 她窝进床榻,背转过身去,本想合眼就睡,虞无疾却忽然提起了清潭县:“你对清潭县了解多少?今天清潭县令来了使衙署,说民房被压塌了不少,求着我拨银子修缮。” 陆英下意识翻过身来,“清潭县贫瘠,往年也常有这种事,齐州知府还以此为由要求城中商贾捐钱。” 顿了顿,她才想起来齐州知府早就被虞无疾打死了。 “年年捐钱,年年修缮,年年坍塌。” 陆英笑了一声,语气里倒是没什么情绪,只是话却足够讽刺。 “蠹虫不除,”虞无疾声音沉了下去,“永无宁日。” 陆英没再开口,心里却在琢磨明天让人安排着去清潭县施粥,前面几年都是这么做的,今年事情太多,倒是给忘了。 只是念头刚冒出来,她就想起来,现在好像没有人手可用了,陆家铺子已经不在她手上了。 她拼死拼活赚下来的东西,再也不属于她了。 她长久地沉默了下去,身边人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走神中没听清楚,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一只手就伸过来,箍住她的腰,将她扒拉进了怀里。 第193章 不打自招 她身体骤然僵住,这反应做不得假,一看就是醒着。 虞无疾显然也察觉到了,那只箍在她腰上的手也很明显地僵住了,片刻后,那只手慢慢松开,抵在她后心上,将她一点点推回了原来的位置。 陆英:“……” 她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决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合眼睡了过去,夜里外头的雪更大了些,寒风呼啸,听着便觉遍体生寒,她紧紧团着被子,却总觉得冷得厉害,冷不丁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她迷糊中觉得不太对,可到底没能清醒,仍旧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正窝在虞无疾怀里。 她蹙了下眉头,正要坐起来,头顶就响起了男人的声音:“这次可不是我动的手。” 陆英:“……” 什么叫不打自招? 她仰头看了男人一眼,眼睛都不眨一下,虞无疾眼神游移片刻,很快就坦然起来,一副打死不承认的模样。 陆英抿紧了嘴唇,呸,真不要脸。 可到底懒得和他计较,撩开被子作势要下地,虞无疾只好跟着起身,让开了往下的路。 她知道虞无疾今天有正事,特意由着他先洗漱,自己坐在镜边梳妆,听见屋里的动静,金声隔着门问了一声,得了应答才推门进来。 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女,大约是来伺候虞无疾的。 昨天没人进来,兴许是因为太晚了。 她简单做了个推测,自顾自拿着梳子梳妆,冷不丁身边又围了一圈人:“夫人,奴婢新学了发式,让奴婢来梳吧。” “奴婢画的眉最好。” 一群人热情又诚恳,叽叽喳喳的,陆英竟一时插不上话,等咳嗽上来,她低头去掩唇,众人这才有志一同的安静下来。 陆英摁了下嘴角,这才连忙开口:“去伺候少师吧,我这里有金声就够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都戳在原地没动,陆英有些莫名,侧头朝耳房看去,却见虞无疾已经打理好自己,准备好要出门了。 侍女这才开口:“夫人说笑了,少师从来不用人伺候的。” 陆英一时没回过神来,下意识想问一句,那你们这么多人凑进来做什么? 可话到嘴边,就回过味来了,这些人该不是虞无疾特意给她用的吧? 她再次看向虞无疾,对方正往腰上别那把她送过去的短刀,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很快侧头看过来。 “我想着,你把妹妹们都接了过去,肯定要留人照顾的,怕你这边人手不够,就挑了些,你看着谁的用就留谁,都不好就再选。” 一番话说得侍女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 陆英恍然,怪不得这些侍女对她如此周到热情,原来去留都在她一句话。 这人…… “我先走了,晚上不用留门,不一定能回来。” 虞无疾说着话就出了门,陆英知道他这是要去清潭县看一看,她看了眼外头还扑簌簌落着的雪,开口嘱咐道:“清潭县路不好走,驴比马好用。” 虞无疾回头看过来,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陆英等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开口,最后只咧嘴笑了一下就走了。 陆英有些莫名,笑什么呢? “少师和夫人,感情真好。” 侍女大着胆子开口,话里都是艳羡,陆英被说得莫名其妙,她和虞无疾感情好? 她摇摇头,虽是否认,却没有开口辟谣,她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只是心里也有点好奇,对她这样的交易对象,虞无疾都这般周全,若是当真与心仪之人成婚,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等和离的时候,她齐州府的事应该已经料理干净,没了牵挂,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回来,虞无疾也该回京城了。 他们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 她捡了支素净的翠玉簪子别在发间,将侍女们遣了下去,随即按照规矩去给虞老夫人请安,只是刚出门就迎面瞧见虞老夫人过来了。 “这么大雪怎么还出门?” 虞老夫人走得风风火火,雪下得这么大也没撑伞,身后的陈妞妞甚至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 “正要去给老夫人请安,您怎么过来了?” 虞老夫人连忙抓着她的手搓了搓,动作有些粗鲁,可那掌心却一片热烫。 陆英有些晃神,这般寻常的亲昵动作,对她而言却十分陌生。 “快进去,身子弱就该好生养着,乡野人家,哪有那么多规矩,即便真有,什么事比得过身体重要?” 虞老夫人略带责备,陆英最听不得旁人教导她,可看着虞老夫人那关切的脸,却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好半晌才辩解了一句:“也没有那般体弱,不过是风寒……” “风寒也得好生养着。” 虞老夫人叹了一声,“年轻时候不爱惜自己,老了要遭罪的。” 陆英没了声音,说来荒唐,这么浅显的道理,竟从没有长辈嘱咐过她。 她心情平和,早已没了酸楚,只是觉得有些可笑。 “我记下了。” 她应了一声,看得虞老夫人越发欢喜,她就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孩子,她自己的孩子虽然有出息,但…… 想起虞无疾,她险些咬碎牙,目光便越发从陆英身上移不开,可惜下人来报,说有命妇拜访,她不得不抬脚走了。 到了花厅,她堆起了满脸笑,正要进去,就听见里头传来十分刺耳的嘲笑声:“新婚第二天就被撵出去了,昨天也没回门,满齐州府都传遍了,笑死人了。” 虞老夫人脸上的笑一顿,这说的是陆英? 第194章 施粥 老夫人前脚刚走,后脚月恒就带了消息回来,两人正说着话,虞老夫人就又黑着脸回来了。 这一去一回,用了还不到半个时辰,陆英颇有些惊讶,她挥挥手将月恒遣了下去:“你先歇一歇,明天跟我去城外施粥。” 月恒连忙退下了,刚巧和虞老夫人走了个对脸,对方倒是没在意,径直进了门。 陆英连忙起身迎接,又让人上茶,正想问问这是因何生气,虞老夫人就先开了口:“你刚才说要去施粥?” 陆英本也没想瞒着她,虽说她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别人不许就中断,可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对方又是长辈,这么大的事也不好不知会一声。 “老夫人放心,我还是有些体己钱的,不会……” “说的什么胡话,你这出去施粥,得了好名声可是整个虞家的,哪能让你自己出钱,这样,你找无疾拿钱,多要一些。” 陆英一顿,想起那天从虞无疾钱袋子里掉出来的那一文钱,额角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这怕是不能要…… “怎么?你还张不开口?你不花他的钱,还能花谁的钱?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替你去说。” 虞老夫人说着就要走,倒是半分都不提她方才为何生气,陆英连忙拦住她:“是我方才没将话说清楚,少师先前给了不少银子,这次就不必惊动他了,回头我没钱了再要就是。” 侍女送了茶上来,陆英连忙趁机岔开了话题:“老夫人尝尝这茶,是我从南边带回来的,虽不是贡茶,却也别有风味。” 她说着看了眼茶汤,眼神一顿,这茶汤颜色好像不太对,仔细嗅了嗅,茶香也有差异,这不是她的茶。 大约是侍女不熟悉她的东西,没找到那些好茶,便拿了旁的充数,只是话都说出来了,她也不好再反口,好在虞老夫人并没有心思喝茶,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既然要办,就办得大方些,” 她咬牙切齿道,“让那些长舌鬼都看看咱们虞家是怎么待你的。” 话音落下,她一把拉过还在吃点心的陈妞妞,“她就给你使唤,她虽然懒了些,馋了些,可也还是听话的。” 话音落下,她风风火火地就走了。 陆英看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既没取暖,也没喝茶,连话也没说多少,冒着这么大的雪过来一趟,是图什么呀? 陈妞妞咽下嘴里的点心,像是才回过味来,睁圆了眼睛看陆英:“嫂子,我们要去施粥吗?我还没做过这种事,好玩吗?你说要我做什么?我给你劈柴吧,我小时候最会干这个了。” 陆英失笑,虽然虞老夫人那话说得诚恳,可她也不能真的使唤这位表姑娘。 “回头等东西齐备了,我让人去请表姑娘,先回去歇着吧。” 陈妞妞也风风火火地走了,看这架势倒是和虞老夫人很像。 陆英终于得了片刻的安宁,她靠在软榻上拧眉,琢磨着要怎么去购粮碳,以往在自家铺子里拿就是了,如今却是不行。 侍女将茶盏送了过来,又在她身上盖了条毯子,陆英被惊动回神,看了眼那盏茶,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稍后跟着我去理一理带过来的东西,下回别再拿错了。” 侍女愣了一下,似是要解释什么,可金声恰好进来,她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姑娘,”金声抖了抖身上的雪,“清潭县遭灾的事都传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我看好多官宦人家都置办着施粥呢。” “这是好事。” 陆英揉了下额角,今年筹备的晚,手里又没铺子,肯定比不得以往齐全,多些人一起也是好的。 金声欲言又止,犹豫很久才开口,“咱们人手不够,要不和别人家错开吧?” “方才已经把话说给老夫人了,也不好再改。” 陆英随口解释,见金声小脸皱着,连忙开口安抚,“无妨的,若是其他几家给的够,咱们便少给一些,细水长流也是好事,齐州府的冬天,是很长的。” 眼见事情无法更改,金声叹了口气:“那奴婢去准备,人手不多,是不是和少师要些府卫帮忙?” “使衙署的人,你都可以用。” 虞无疾曾经说过的话,忽然浮现在了耳边,陆英微微一顿,随即摇头,“也用不了多少人,去陆宅那边喊几个就是了,若是实在不够,就雇佣几个。” 见她态度坚决,金声也没再劝。 陆英歇了片刻便起身去整理自己的嫁妆,核算需要的粮碳数量,又让人去各处购置。 几人忙忙碌碌,直到夜深了才歇下。 许是忙得太厉害,陆英腰痛难忍,躺下的时候不自觉闷哼了一声,等缓过去才想起来,都这个时辰了,虞无疾竟然还没回来。 大约是留在清潭县了。 她也没多问,裹紧被子侧身睡了,天亮的时候身侧果然是空的。 她侧头咳了好几声,才捂着咳得生疼的胸腔坐起来,月恒已经醒了,听见动静便推门进来,喂了她一盏枇杷露润喉。 陆英看了眼天色:“收拾一下,该走了。” 说着她起身下地,动作的瞬间听见自己的骨头响了一声,她动作不由一顿,月恒察觉到不对:“姑娘,怎么了?” 陆英摇摇头,这点小事倒是也不值得拿出来说。 “没事,走吧。” 两人洗漱完出了门,这个时辰的寒气针一样,直往人骨头里钻,陆英掩了掩口鼻,却仍旧止不住地咳嗽,直到上了马车才忍住。 月恒一边给她顺着后心,一边叹气,“姑娘,要不您还是回去吧,施粥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咱们都做得来。” 若是以往,陆英倒是也可以放手交给底下人,但这次不大一样,粮食和碳火都不是自家的,她怕出问题,还是得盯一盯。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地方,日升已经先一步到了,下人垒起了灶台,架上了大锅,头顶也搭好了遮雪的棚子。 瞧见马车来,日升连忙迎了上来,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怎么,事情不顺利?” 陆英低咳一声,哑声开口,日升摇摇头,目光往不远处一瞥,陆英这才瞧见不远处聚集着一群人,身边也搭着棚子,垒着灶台,显然也是来施粥的。 只是昨天金声担心的东西太多,粥多人少的事并没有发生,这棚子是几家联合起来置办的,灶台虽然垒得不少,可身旁堆着的米却还没有陆英这一家的多。 瞧见陆英在看她们,那棚子下正在闲聊的几个妇人不但没有住口,反而对视一眼,捂唇笑了起来。 她们声音虽小,可日升耳力好,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陆英虽听不清楚她们说了什么,可看着几人的神态动作,便知道不是好话,她安抚地拍了拍日升的肩膀:“将死之人,无须计较。” 第195章 房中术 她并非是编个瞎话来安抚日升,而是当真如此。 那些人她都十分眼熟,中间那位就是齐州府都转运使周家的夫人,转运使有监察民生,检举官吏之责。 但清潭县的情况连年发生,却连虞无疾这个少师都不知道,可见他不曾尽责上报。 眼下事发,不但不想着将功补过,亡羊补牢,竟还有心思来嘲笑她,莫不是当真以为那几袋米便能将渎职受贿的罪责搪塞过去? “煮粥吧。” 她嘱咐一句,见她不打算计较,日升也按捺住了火气,转身忙碌了起来。 那边的闲言碎语却不绝于耳。 “这陆大姑娘一副狐媚样子,怕是练了不少房中术。” “这还用瞧?想也知道了,不然少师那样的人岂会娶她一个商户女,只怕是青楼女子都得向她讨教呢。” 几人知道这话不能被旁人听见,声音压得极低,说完就嬉笑起来。 日升搬粮食的动作顿住,拳头握得咔吧响,可看了陆英一眼,又忍了回去,陆英没听见,她就不能提,免得气着她又要加重病情。 等晚上送她回去,她再偷偷过去,反正这些人她也知道是谁。 可她们不想理会,对方却上赶着凑了过来。 “哟,这不是少师夫人吗?怎么亲自来了这里,这天寒地冻地,若是冻伤了可怎么好?” 周夫人开口,说话间眼神不停地上下打量着她,那眉宇间的戏谑嘲弄,看得人十分恼火。 日升不自觉握紧了刀柄,陆英倒是仍旧心平气和:“你我曾有过节?” “怎么会呢?” 周夫人甩了下帕子,捂着嘴笑起来,“您可是少师夫人,咱们亲近还来不及,哪敢和您有过节。” “就是,”周家儿媳连忙开口,“万一您和少师吹了枕边风,我们家老爷可就要遭罪了。” “其实我们是来求教的。” 又一人开口,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求教什么?就是告诉了我们,我们也是不会做的。” 这话似是十分有趣,几人对视一眼,竟全都嬉笑了起来。 其余人不知道她们为何嬉笑,日升却明白,尤其是那句“求教”,显然就是指方才她们口中的“房中术”。 “有本事把话说明白,阴阳怪气的,是不会说人话吗?” 她咬牙开口,若不是理智还在,知道陆英如今四面楚歌,并不安全,她已经忍不住动手了。 周夫人没想到一个下人敢如此放肆,脸色当即就黑了。 “陆姑娘真是御下有方啊,养条狗到处乱叫。” 月恒脸色瞬间涨红,这人凭什么骂人? 难道日升说的不是实话吗? “你说谁是狗?” 陆英声音沉了下去,她不见恼怒,可那眼神却仿佛刀子,带着对人命的漠视,看得几位深宅夫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几人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回过神来又觉得很是丢人,周家儿媳小声嘀咕:“神气什么,谁不知道她这婚事草率,连高堂都没有,还真当自己是使衙署的夫人了。” 其余人也跟着小声附和。 陆英忽而笑了:“各位何不大声些,让我也听听。” 几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开口。 她们久居深宅,不知道事情具体如何,只知道陆家抓奸后,陆英便嫁进了使衙署,心里对她很是不屑,便越发看不惯,可也怕她真的能迷惑住虞无疾,给她们下绊子,所以也不敢真的得罪。 只能阴阳怪气,私下里编排她。 “怎么?不想说给我听?” 陆英语气一沉,关外血路历练出来的肃杀气顿时惊得几人心里一抖,最后还是周家儿媳出来打了圆场:“也没什么,不过是听说虞老夫人来了,想着问问陆姑娘,是如何孝敬的。” 起初她话里还带着忌惮,但说着说着眼神就变了,满是幸灾乐祸。 拜堂的时候没高堂,老夫人一来她就被撵了出去,这可见是不受待见的,她提起虞老夫人就是为了压住陆英。 就算能靠狐媚手段迷惑男人,可也有老夫人镇宅呢。 陆英自然听出了她们的意思,心里很有些厌烦,她们以为老夫人和她们一样不明道理吗? 她开口就要嘲讽,远处忽然有人唤了她一声。 “嫂子!” 她侧头,就见陈妞妞坐在车辕上朝她招手。 她身后还跟着两列府卫,手里各自捧着器具,一眼看去浩浩荡荡的,气势颇为逼人。 马车很快到了跟前,却不等马车停下,陈妞妞就跳了下来,随即抬手开了车门,虞老夫人竟然在里头。 陆英唬了一跳,天寒地冻地,还这么大的雪,老夫人怎么来了? 她连忙迎了上去,周夫人几人显然也认识虞老夫人,见她来了,彼此对视一眼,眼底闪着亮光,全是看好戏的神情。 陆英嘴硬不肯说,可老夫人都来了,她还能遮住眼睛不成? 虞老夫人扶着陈妞妞下了马车,一见陆英就变了脸色,看得几人心头狂跳,连忙往前快走了两步,唯恐错过了这场好戏。 可下一瞬,虞老夫人就从车厢里拽出一件大斗篷,将陆英整个人都裹了起来:“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穿得这般少?万一着了凉可怎么办?” 几人一愣,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怎么和她们想的不一样? 第196章 撑腰 几人僵在原地一时没敢再上前。 陆英却被这斗篷裹得动弹不得,她连忙摇头:“我不冷……” “怎么可能不冷?” 虞老夫人却根本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一口就打断了她的辩解,还将斗篷裹得更紧了些,又朝身后看了一眼,下人连忙送了东西过来,有抹额,有护手,连手炉都用了两个。 陆英只觉得自己被裹得密不透风,连身边的雪都感觉不到了,一层暖意自掌心的手炉游走全身。 她心存感激,可这副样子实在不好动作,只能开口:“老夫人,这衣裳贵重,在这种地方穿戴实在是糟蹋,而且我当真不冷。” 她说着伸手去摸老夫人的手,将自己被手炉烘得热烫的掌心附在对方手背上,试图以此让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说谎。 虞老夫人却一把将她的手塞回了护手里:“别乱动,待会露了风,要得风寒的。” “别愣着了,赶紧置办。” 话音落下,她又朝身后喊了一声,声音嘹亮清透,在清晨寒冷安静的城门口,听得人精神一振。 府卫连忙上前,动作利索地拉起了帐子,虽然看着不大,内里却五脏俱全。 座椅炭盆俱全,还吊了个水壶煮茶,连边边角角都用草席挡了风,众人还一件件地往里头搬东西。 围观的周夫人几人看得目瞪口呆。 周家儿媳忍不住开口:“母亲,这怎么和苏氏说得不一样?这虞老夫人看着很喜欢陆英啊。” 周夫人也有些惊疑不定,但很快就摇了摇头,“不可能,陆英是什么人?整天抛头露面,混在男人堆里,还和自家男丁争家产,这般伤风败俗的人,虞老夫人怎么可能看得上?” “可是……” 看着面前热火朝天的情形,几人都有犹豫,她们心里鄙夷陆英,可若是她真的有本事留在虞家,那她们也得罪不起啊。 “我看老夫人这就是做给外人看的。” 周夫人嘴硬开口,说着往前走了两步。 陆英没顾得上理她们,因为她很快意识到这棚子是给自己搭建的,既受宠若惊,又很有些诧异,虞老夫人的性子,可不像是这样讲究的,不远处就有马车,哪用得着特意给她搭个帐子? 她觉得不对,又不好当众问出来,只好委婉拒绝:“老夫人,围着锅灶是不冷的,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雪天路滑,您快回去吧。” “就是搭个棚子,哪里算大费周章?” 虞老夫人态度十分坚决,“施粥是你有善心,可咱们也不能明知道身体不好,还去呛那烟尘气,善心也不是为了让自己遭罪。” 她说着朝忙碌的府卫催了一句:“快着些,夫人要冻坏了。” 周夫人听出那话里的疼惜来,眼皮子突突直跳,虽然不甘心陆英这样的人竟然能真的被虞家接受,可也不敢再阴阳怪气。 她压下心里的不痛快,堆起满脸的笑来,上前见礼:“哎呀,这不是虞老夫人吗?天寒地冻的,您怎么亲自来了?” 她看了眼陆英,拿出一副长辈的姿态来教导,“夫人到底是年轻,以后施粥这种小事就不要惊动长辈了。” 陆英心下嫌恶,她如何做事,用得着周夫人来教? 倚老卖老,恬不知耻。 可顾忌着虞老夫人在场,待会儿还要施粥,她也不好发作,便只当作没听见,懒得理会。 “英儿。” 身边忽然响起一声轻唤,那熟悉的两个字,听得陆英一怔,一瞬间竟恍惚起来,好一会儿才回神,朝身旁看过去。 虞老夫人正看着她,神情十分诚恳道:“这人是谁呀?和咱们家很熟吗?” 陆英呆了呆,下意识想说昨天这人才拜访过使衙署,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虞老夫人虽出身农户,可行事却极有分寸,即便真的不认识,也不可能当众说出来。 这般举动,倒像是故意的。 她看了眼虞老夫人的脸色,很快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没错,因为老太太眼底带着厌烦,显然不光认识周夫人,还十分不待见。 “老夫人贵人多忘事,” 周夫人尴尬开口,指尖紧紧捏着帕子,“咱们昨天才见过的,妾身还给您讲了外头的趣事,您听得很高兴的。” 虞老夫人眼底闪过一丝怒气,那是外头的趣事吗?说哪家的女儿不孝,和弟弟争家产,最终逼得父母断亲,将她逐出家门。 若不是早就听虞无疾提起过陆英和陆家的纠葛,她还不知道这人当着她的面编排她家的孩子。 “年纪大了,不记事,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虞老夫人淡淡开口,听得周夫人牙关一紧,面上热烫,只觉得脸面被踩在了地上摩擦。 “许是昨天去的人太多了。” 周家儿媳开口打圆场,上前扶住了周夫人,低声劝她回去,周夫人也知道得罪不起虞家,开口就要告辞,虞老夫人却忽然留了人。 “既然都来了,就陪我们说说话吧。” 身旁的帐子已经搭好了,在清晨昏暗的天光下,帐子里炭盆的火光透着诱人的暖意。 周夫人等人一直养在内宅,没吃过苦,这冷不丁在城门口冻了一早上,早就觉得四肢发麻,眼下有个暖和去处,谁都没有拒绝。 只有陆英忍不住看了眼虞老夫人,有些拿不准她是怎么想的,莫非自己方才那一眼看错了? 虞老夫人其实并不讨厌她们? 她心思百转千回,却并未开口反驳,哪怕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小人行径,她心里厌恶至极,也不会当众驳老夫人的面子。 她抬手扶着老夫人进了帐子。 帐子一掀开,暖气扑面而来,周家儿媳连忙服侍着周夫人解了斗篷,陆英也抬手去给虞老夫人脱大氅,却被老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摁着坐在了炉火旁。 “又不是没有下人,伺候人的话哪用你来?我们虞家娶媳妇,那可不是来磋磨的。” 陆英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照料长辈算哪门子的磋磨。 她开口要解释,虞老夫人却根本不听,只转头看向身后,几位夫人都僵在了原地,周家儿媳手里还拿着周夫人的衣裳,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周夫人尴尬地笑了笑:“这,老夫人真是宽厚。” 虞老夫人抓着陆英的手拍了拍:“也不是我宽厚,是我家这孩子性子太软,你说这人都编排到头上了,也不理会,按我的性子,就该脱了鞋底,照着嘴打,打烂了才好呢。” 几人脸色僵硬,神情肉眼可见的难看下去。 这说的是她们吧? 刚才虞老夫人还说不认识他们,结果一转眼,就指着她们的鼻子骂,昨天的事她哪里是忘了,这分明记得清清楚楚。 还有件事她们不能接受,陆英性子软? 第197章 胡说八道的男人 想起刚才骂人时,陆英那要杀人的眼神;再想想陆英以往做的那些事,抢生意,烧祠堂,砸陆家。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她性子软了? 虞老夫人的眼睛是不是不太好? 她们不可思议地看着虞老夫人,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话虽然说得很难听,可对方毕竟也没指名道姓,她们自己要是撑不住漏了怯,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老夫人刚来,想来也累了,我们就不打扰了。” 周夫人咬牙开口,脸上的笑是生生挤出来的。 虞老夫人却摆摆手:“别急着走,这帐子还没搭好呢,各位往门口坐坐,给我家姑娘挡挡风。” 众人对视一眼,全都被噎住了话头。 她们想过虞老夫人会留客,却没想到是这种理由,这……这太过分了。 她们再怎么样也是官家内眷,朝廷命妇,竟然让她们挡风? 几人都气得不轻,却一个字都没敢吭,只僵在原地没动。 虞老夫人也不恼,起身亲自来安排位置,“都坐,别客气。” 命妇们被迫分散开来,先前还觉得这帐子暖和,可此时却只觉得有寒风自身后的缝隙里一缕缕的钻进来,直往骨子里钻。 众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下去。 陆英也看得呆在原地,先前她只觉得虞无疾行事多有荒诞,却不想原来是承袭的虞老夫人。 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了,那就是这些人一定得罪过虞老夫人,还得罪得不轻。 只是不知道只见过一面的人,是做了什么,才会把人气的追到城门口来教训。 “老夫人,喝盏茶吧。” 她见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咕噜噜冒着热气,连忙隔着帕子端起倒了一盏给她。 虞老夫人没拂她的面子,抬手接了过来,“还是我家姑娘有心,刚好渴了,快坐,别累着了。” 陆英哭笑不得,只能再次坐了回去。 外头逐渐嘈杂起来,是两边粥棚都生火熬上了粥,热气蒸腾间,难民也涌了过来,围着灶台等着。 几位夫人总算是找到了离开的理由,周夫人连忙站起来:“我们得去看看施粥的情形,实在是不能多留了,还请老夫人见谅。” 大约是怕虞老夫人再次留人,她话一说完,转身就走,其余几人连忙跟上。 虞老夫人追了两步:“回头再来喝茶,咱们说说外头的趣事。” 几人头都没敢回,她们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的人,真是从未见过。 别说她们了,连陆英也没见过。 谁家高门大户的夫人,不是端庄和善的? 哪怕是私下里心狠手辣,面上也要摆出菩萨面孔来,虞老夫人这般举动随心,不留情面的,当真是凤毛麟角。 陆英便也越发好奇,这些人都做过什么。 “老夫人息怒。” 她劝了一声,察觉到喉间有痒意,侧头掩唇咳了几声,这才朝老夫人走近两步,“莫要为一群小人生气,不值得。” “那天无疾说你性子软,我还不信。” 虞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今天我算是信了。” 陆英一头雾水,虞无疾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哪里性子软了? “这些人呐,昨天跑到我跟前来编排你,仗着我不知道青州的事,改头换面装作坊间异闻,若不是我早先就听无疾说了,知道了内情,说不得还得跟着他们骂几句。” 陆英愕然,“老夫人今日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可不是小事。” 虞老夫人很是不满陆英口中的惊讶,“她们竟然那么编排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今天来就是要让她们知道,咱们是一家人,你是有人护着的,从今往后,谁再敢说你的闲话,我第一个不答应!” 陆英心脏一颤,指尖也跟着蜷了起来。 怪不得虞老夫人今日行事那般浮夸,那般不给人留脸面,她是为了给自己撑腰,她是为了自己好。 陆英仰起头,极快地眨了两下眼睛,随即才稳住神情:“多谢老夫人,让您为我这般操心,我真是……” “嫂子,这才哪到哪。” 陈妞妞掀开帐子进来,“刚才来的时候,姨母还想穿她的命妇吉服呢,还是我劝她,说万一动手打起来,穿那衣裳不方便,姨母这才放弃的。” 陆英喉间一哽,既十分动容,又忍不住想笑。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堂堂一品诰命,竟会为了她与人动手。 她抿了下嘴唇,好一会儿才小声解释:“我身边有个姐妹,叫日升的,身手极好,若是真打起来,她一定能赢。” “女人就该这样,泼辣些才好。” 虞老夫人来了兴致,隔着帐子看了一眼,见日升正忙着给难民盛粥,索性挽起袖子出去帮忙。 施粥是陆英的主意,她自然不能看着长辈去做,连忙摘了护手,也跟了出去,但刚走了两步就被虞老夫人撵了回去。 “无疾说你吹一回风就得病三个月,你可千万别出来。” 陆英:“……” 虞无疾怎么连这种瞎话都编得出来?怪不得老夫人要给她穿戴这么多东西。 “老夫人,我没……” 她追着虞老夫人解释,一再保证那都是虞无疾胡说八道的,这才被允许在她身旁给难民分发馒头。 陆英长出一口气,却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虞无疾,这个混蛋,给他添了多少麻烦。 冷不丁一道目光却落在了她身上。 第199章 冻疮 陆英话一出口就知道失了分寸,私下里如何无妨,人前还是要顾及虞无疾的颜面的。 她咬牙缓了口气,压下了心里的烦躁,打算给虞无疾一个台阶下—— “我刚才……” 手里的碗忽然被拿走,掌心里多了个毛茸茸的东西,她一愣,低头一瞧,才瞧见是一只没多大的小奶狗。 她眼睛不自觉亮了一下,也顾不得刚才的事了:“哪里来的?” “村民家里的,救人的时候刨出来的,一窝就下了俩,村民非要给我一只,我想着你兴许喜欢,就带回来了。” 陆英小心翼翼地将狗崽抱进怀里,大约是察觉到了暖意,狗崽往陆英怀里钻了钻,轻轻哼唧了两声,听得人心都化了。 “这么小,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放心吧,”虞无疾趁势往她身边凑了凑,“这些小东西顽强得很,死不了。” 陆英抬手摸了摸,察觉到那毛茸茸的触感,动作越发轻柔了起来。 “夫人,不生气了?” 虞无疾低声问她,陆英下意识点头,她本也没有多生气,只是嫌他烦罢了。 只是点完头她才察觉到虞无疾又用那两个字喊了她,索性侧头又瞪了他一眼。 虞无疾闷闷笑起来,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了耳后,眼底满溢着爱意。 陆英若有所觉,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在对视的瞬间又垂下了眸子。 虞无疾也不觉得失望,反而有些高兴,好像找到了讨陆英高兴的法子…… “还真是你,我刚才瞧着就像你。” 虞老夫人拿着粥勺走过来,虞无疾颇有些惊讶,“娘?您怎么在这里?” “老娘在哪里,还要你管?” 虞老夫人瞥了他一眼,“冷不冷?给你盛碗粥喝。” “不用,”虞无疾晃了晃手里的粥,“陆英给我盛了。” 他说着举着手环视周遭,仿佛手里端着的不是粥碗,而是什么宝贝,可这一动,却发现不少人正看着他。 他有些纳闷:“怎么了?” 曹官们连连摇头,低下头继续喝粥,却趁着低头的瞬间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先前抓奸的时候他们还不信虞无疾的话,现在看来,还真是他先动的心思,不然能这么迁就吗? 夫人不能得罪。 几人心里下了定论,喝完粥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各自牵了马回城了。 周夫人却攥紧了帕子,脸色十分难看。 本来还想看一场好戏,为昨天受的委屈出口气,没想到看见的是这样的情形。 周家儿媳也有些忐忑:“娘,这少师和夫人关系这么好,咱们昨天……” “慌什么?” 周夫人骂了一句,心里也有些埋怨转运使,别人的话都听清楚了,回家转告了自家内眷,偏他哑巴似的,一个字都不肯说,害她们当真以为陆英设计进府,不受待见,巴巴地来说风凉话,结果真把人得罪了。 只是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 “老爷是居定侯的人,她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不用怕她。” 话虽如此,几人却都没敢再露面,一直躲在后头的棚子里。 另一边,老夫人也开始撵人了:“赶紧回去吧,这里这么多人,也不差你们两个。” 陆英不大想走,她感激虞老夫人昨天替她撑腰,做不出来将人自己丢在外头的事情来。 虞无疾却是拉着她就走,见她不肯上马车,抬手就要来抱她。 “我自己上。” 陆英连忙开口,她以往总觉得自己算是不要脸的,只要能办成自己想办的事情,什么都敢做,可今天和虞无疾一比,她才知道,自己其实没那么豁得出去。 “你能不能安生些?” 上了马车,她忍不住开口抱怨,虞无疾十分无辜:“我也是为了往后的日子,成了婚的人就该亲近一些。” “我们不是……” “我两天没睡,” 虞无疾一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开口打断,靠在车厢上闭上了眼睛,“到了喊我。” 陆英叹了口气,没再吵他,其实刚才她就看见了,虞无疾眼底一片青黑,胡茬也都冒了出来,瞧着的确是很久没好好休息的样子。 虽然这个人心思深沉,算计人的时候也狠厉到让人无法招架,可他也是真的为百姓做事的。 陆英又摸了摸怀里的小狗崽,翻出条毯子来,盖在了虞无疾身上,手却被人抓住了。 她已经被闹得没脾气了,也没理会她,只当是在摸另一条狗。 虞无疾却忽然撩开毯子坐了起来,蹙眉盯着她的手看。 “看什么?” 她有些莫名,虞无疾将她的手举起来,在她手背上细致的摩挲了两下,先前看见她手背发红,还以为是冷的,现在上手一摸,才发现是冻疮。 这才出去了两天,竟然就生了冻疮。 他握着那只手没开口,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陆英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在看什么,将手拽了回来:“早些年做行商生意,南来北往的,就冻出来了,也不是这两天的事。” 虞无疾越发沉默,提起这些,就不得不提起陆家,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却就这么将陆英吃尽苦头才赚下来的家业抢走了。 快了,陆英,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他将陆英的手揣进怀里,牢牢握住。 陆英也没再理会,就由着他这么握着了。 马车咕噜噜停在了使衙署门前,陆英喊了他两声,可虞无疾大约是累极了,并没有听见,陆英索性让人卸了侧门的门槛,将马车赶了进去。 她又喊了两声,人仍旧没有醒的意思,陆英也不再勉强,让人送了个手炉过来,放进了他怀里,这才小心翼翼地想将自己的手拽出来,却不想这一动,刚才怎么都喊不醒的人竟然睁开了眼睛。 “到了?” 男人声音略些沙哑,带着些刚醒时的迷糊,手却将陆英的指尖握住,摩挲了两下才松开,顺手将怀里的手炉塞给了她,而后便抹了把脸,跳下了马车。 陆英却没动,反而低头看了眼指尖。 这个人真是让人看不透。 她摇了摇头,起身下了马车,虞无疾还在外头等她,见她出来,连忙将她的手握了起来。 陆英欲言又止,小小的冻疮,着实不必放在心上,这般在意,倒有些假了。 可犹豫再三,这话还是没说出来,何必让人面上不好看。 她跟着一路回了未明堂,一进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顿住了脚。 第200章 姐妹重逢 擌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大步进了门,院子里正在说话的人连忙转身看过来,瞧见陆英立刻上前见礼:“大姐姐。” 来的正是陆家的几位姑娘。 她下意识侧头看了眼虞无疾,虞无疾低声解释:“我瞧着你也不爱与旁人交集,请妹妹们来陪你说说话。” 陆英一时都不知道是该谢他心细,还是该说他多事。 妹妹们一来,哪怕是自家姐妹,她也不好把人丢下去施粥,少不得要留在家里照料两日。 “你好歹和我商量一声。” 她低语一声,别的也不好多说,被姐妹几个听见,倒像是她不欢迎一样。 “临时起意,下回一定。” 虞无疾倒是低眉顺眼,答应得很痛快,“那我去换件衣裳,你们姐妹好生说说话。” 说着话,他将还蜷在陆英怀里的小奶狗提了过去。 众人连忙见礼道别。 可人走了没两步又折返了回来,拽了拽陆英的袖子,将她的手完全遮了起来,这才再次离开。 他这一走,几人都轻松不少,纷纷凑到了陆英身边来,亮着眼睛看她。 只是不等开口,侍女就出来了。 “奴婢备了些点心果子,夫人看看可还缺什么?” 陆英将众人引着进了正厅,瞧见桌子上摆满了东西,瞧着一大半倒都是她的口味,大约是下人们也不知道妹妹们喜欢什么。 “再添几碗杏仁酪来。” 侍女连忙应声退下,陆静宜连忙摇头:“大姐姐,不必麻烦了吧?” 她们虽不是第一次来官家宅邸,可使衙署这么厉害的地方,却是头一回,故而处处拘谨,唯恐举动不周被人嘲笑,带累了陆英。 方才来的时候,她们连屋门都没敢进,唯恐碰坏了东西。 陆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疼惜地摸了摸小六的发顶,若是家中能多些爱护和教导,这几个妹妹也不至于这般畏缩。 “无妨,本就该周到些的。” 她安抚地看了几人一眼,“喝茶吧。” 她端起茶盏,动作却是一顿,都带着侍女理过东西了,怎么茶叶还是能拿错? 她不由看了侍女一眼,六姑娘却凑了过来:“我怎么闻着姐姐这茶带着些甜香?” 六姑娘年纪小,正是爱吃甜食的年纪,对这个味道也格外敏感。 说着话她凑近看了看,又看了眼自己的茶盏,“和我们的不一样。” 陆英这才察觉到茶水有区别,几位妹妹喝的正是她带来的茶,唯独她的不一样。 “夫人的茶,是少师特意让人调配炒制的,有润燥止咳之效,倒是不适用于常人。” 侍女连忙开口解释,几人恍然,看着陆英的眼神多了几分欢喜:“少师对大姐姐真好。” 陆英却笑不出来,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先前还总觉得侍女连个茶都能拿错,有些不上心,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故意的。 “少师那样的人,原来私下里这般体贴,如此我们几个也就放心了。” 三姑娘开口,眼底带着羡慕,她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个一样体贴的人。 陆英被说得十分不自在,连忙岔开了话题:“说说你们吧,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你们可还安稳?” 几人对视一眼,神情顿时一言难尽起来。 “前头日升姐姐在的时候还好。” 陆静宜叹了口气,“昨个儿人一走,家里就来人了,听说铺子里一团糟,年前各家铺子都降了价,年后铺子里就缺了货,老爷想进货,却又拿不出银子,竟想着让我们姐妹几个凑一凑。 说起这件事,她语气十分复杂,虽然陆长清没把话挑明了,可意思却十分清楚,就是要她们偷拿了陆英的私房钱去贴补陆家。 她们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陆英已经和陆家决裂了,但凡要些脸面,都做不出这种事来。 可陆长清不但做了,还理直气壮,每每提起家中有这样一位父亲,姐妹几人都羞愧得很。 “怪不得这两日不见人,原来是忙着筹钱去了。” 陆英恍然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纳闷,虽然烧了账目,可铺子里还是备下货钱的,怎么会没钱呢? 只是就算有钱陆家也未必能买到货就是了,毕竟她已经截断了货源,她就是要看着陆家守着那么多铺子,却一点生意都做不了的狼狈样子。 她就是想看看这些自命不凡的陆家男儿们,能有多大的本事。 只是可惜,还没走到这一步,陆家就被卡住了。 那就再等等吧,好戏不怕晚。 “还有件事,大姐姐还不知道吧?” 三姑娘陆静训小声开口,“大伯这些日子也往家里去得勤呢,说大堂兄是陆家这一辈的长孙,合该掌管家业,要父亲为大局考虑,将家业交给长孙来管。” 这话说的,倒是和当初的陆长清如出一辙。 果然是一家人。 “想来他是不肯答应的。” “那是自然。” 六姑娘嘴快地接了话,“老爷整日在家里骂人,前些日子还险些和大伯打起来,苏姨娘和大伯母更是每日里对骂,这还不如大姐姐你在的时候和睦呢。” 三姑娘拉了拉她的袖子,六姑娘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 当初家业在陆英手里的时候,陆长清联合族里逼她,话说得大义凛然,如今风水轮流转,他们倒是不记得以往的话了。 “听着便觉热闹。” 陆英笑了笑,并没往心里去,只是有些担心掌柜们,若是没有货钱,掌柜们怕是会被问责。 “铺子里的情形你们可知道?” 几位姑娘为难地摇头,她们虽然已经不住在陆家了,可也很少出门,对铺子里的事知道得更少。 恰好侍女端了杏仁酪过来,陆英也就没再提这件事,心里却沉甸甸的,掌柜们有好些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当初这般主张,是她怕自己年纪小,压不住人,可后来陆夫人不停哭闹,卖身契就慢慢被陆长清拿到了手里。 所以后来闹翻的时候,她想带人走都走不了。 也不知道那些人现在过得如何,只盼着陆长清不至于糊涂到自断臂膀的地步。 第201章 小没良心的 安排几位姑娘住下,陆英才回了院子,虞无疾大约是累极了,已经贴着床沿睡着了,陆英没有吵嚷,轻手轻脚从床尾挪了上去,可刚一躺下,身上就贴上来一具热烫的身体。 又来这一套。 “松手。” 她低声呵斥,对方充耳不闻,甚至还搂得更紧了些。 陆英曲起后肘顶了他两下,这位置打人最疼,哪怕她没有用尽全力,对方也该有感觉才对。 可对方却仿佛睡死了过去,竟是半分反应也没有,活像陆英那胳膊肘落下的地方,没长在他身上一样。 “你别装死。” 陆英低声开口,身后的人仍旧一动不动。 陆英都想咬他一口,可却忽然想起了那茶,动作莫名地就顿住了。 片刻后,她低低叹了一声,都在一张床上了,靠近些又如何呢? 若不是过不去心里那个被算计的坎,其实找些欢愉也未尝不可。 她没再理会,躺下合眼睡了。 身后的人却有了动静,虞无疾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盯着陆英的后脑勺看了好一会,才悄悄撑起身体,打量她的脸色。 只是夜色太暗,有些看不清楚,他不得不努力抻长脖子去看。 “你睡不睡?” 陆英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虞无疾一个激灵,猛地缩回了脖子,片刻后一声闷哼响起来。 陆英察觉到不对,连忙坐了起来:“你怎么了?” 虞无疾嘴硬:“没事,你睡吧。” 他如果说有事,陆英未必会理会,可他说没事,那八成是真的有事。 她探手去点灯,手腕却被抓住,虞无疾趁机摩挲了两下,这才开口:“咬到嘴了。” 陆英掀开帐子,借着月色看他的脸,果然瞧见他嘴唇上冒着血,连忙拿过帕子摁住了伤口。 “你可真是……” 她找不出话来形容虞无疾,索性没再说下去,起身要去找药粉,被虞无疾拦住了,“我自己去。” 他把陆英推回去,用被子裹好,这才下了地,陆英想着他刚才死活不肯松手的样子,犹豫着开口:“这也快开春了,你是不是又……” 虞无疾显然没听懂,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陆英没再开口,翻身躺了回去,虞无疾却反应了过来,大步走到了床边:“你是不是想说我是牲口?到时候发情了?” 陆英微不可查地蜷了下手指,闭着眼睛装没听见。 肩膀上搭了一只热烫的手,陆英还以为他要把自己掰过去逼问,可下一瞬搭上来的却是被子。 虞无疾没有追问,只嘀咕了一句“小没良心”的,就再次靠了过来,厚实温暖的胸膛紧紧贴在她后背上。 陆英指尖勾住了被子,心虚之下,一宿都没回头。 大约是这几天累的厉害,这一宿她竟难得睡得安稳,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身边也没了人。 倒是月恒在院子里和人说话,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可语气却很激昂,像是在骂人。 “怎么了?” 她披上衣裳开了窗,清晨凛冽的寒气迎面扑过来,她被呛地咳嗽了一声,月恒心下着急,连忙要来关窗户。 侍女动作却更快,几人几乎是蜂拥而入,有人关了窗户,有人拿了衣裳,有人捧了手炉。 陆英转瞬间就被捂得密不透风,她张了张嘴,却半晌都没开口,最后只好看向同样呆滞的月恒。 “你怎么没出去?刚才是怎么了?” 提起这茬月恒也回过神来:“还不是那些难民,咱们施粥倒是施出错来了,今早竟然有人说咱们熬的粥有问题,毒死了人。” 陆英的脸色瞬间变了:“出人命了?” 月恒点点头:“让大夫看了,确实是真死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 陆英面露怒色,抬脚就想往外走,侍女连忙劝阻,陆英低声呵斥,情急之下,声音里不自觉带了强势:“闪开!” 月恒忙不迭解释:“少师已经去看了,他说他去解决,别扰了你安眠,这才没让咱们惊动你的。” 陆英脚步一顿,虞无疾去解决了? 能在粥上做文章,可见是冲着她来的,惊动虞无疾做什么? “我还是去看看。” 她抬脚继续走,却被单达堵在了院门口。 “夫人这是要去粥棚吗?主子刚才让人来传话,事情已经解决了,请您安心修养,不必为这些琐事担心。” 陆英眉头皱成了一个小疙瘩,这么快就解决了? “实情如何?” “是小人陷害。” 单达倒是毫不避讳,“转运使渎职,罪责明确,昨天主子一回来就把人抓了,那周夫人昨天晚上来门前求见过,被咱们挡了回去,想来是怀恨在心,想着拉咱们下水,就盯上了咱们的粥棚。” 陆英一时默然,虽然猜到了周家会倒,却没想到这般无声无息,就在前天,对方还耀武扬威来着。 “替我多谢少师。” 她颔首道谢,虽然这件事也算是被牵连,可本该是能避免的。 她并不想为自己找借口。 单达却连连摆手:“这话属下可不敢传,主子先前还特意嘱咐属下,要把话说明白,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不能风光的时候他领着,出了事就推给旁人,世上没有这么窝囊的男人。” “对了,” 单达从怀里掏出盒药膏来,“主子去衙门了,让属下把这个送回来,找廖大夫配的,治冻疮很有用,请您别忘了涂。” 月恒面露狐疑,往陆英手上看了一眼,这才瞧见她又起了冻疮,连忙将药膏接了过来。 “姑娘你怎么也不说呀?” 月恒有些自责,她竟没注意。 陆英本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可这么被念叨着,手背上的冻疮竟像是真的难受了起来。 她拽了拽袖子,将那矫情的想法压了下去:“回头上药就是了。” 月恒催着她回屋子:“姑……” 她话音一顿,改了口:“夫人今天就歇歇吧,和姑娘们说说话也好。” 陆英本是闲不住的性子,可这一刻却忽然真的想偷个懒,她歪在软榻上,拿了本闲书,一侧头,却瞧见床头的琉璃灯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样式,竟是鱼跃龙门的样式。 “这是什么时候换的?” 她随口问了一句,却见月恒正抬头看着门外。 “怎么了?” 月恒脸色有些不好看:“姑娘,我怎么看着,那是夫人啊。” 陆英诧异地看了过去,果然瞧见虞老夫人带着一个人自门外进来,那身形太过熟悉,果然是陆夫人。 第202章 原谅自己 陆英敛下眸子,直到人到了门前,才撑着床榻坐起来。 “英儿,你瞧瞧谁来了。” 虞老夫人话里带着欢喜,引着陆夫人进了门,“二十多年没见,我竟是糊涂了,连看着长大的孩子都没认出来,怪不得我昨天看她就觉得眼熟。” 虞老夫人拉着陆夫人进了门,满腔的欢喜在看见陆英冷淡的脸色时顿住,这可不像是看见亲人的样子。 先前只听虞无疾说了,陆英和陆父等人的关系不好,难道其中也包括了陆夫人? 她敛下了脸上的笑意,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 “有劳老夫人。” 陆英起身见礼,目光极冷地落在陆夫人身上,扎得她下意识躲闪,连忙朝虞老夫人赔笑:“多谢老夫人,我们母女可是好些日子没见了,正好说说话。” 虞老夫人听出了送客的意思,也没多留,只是又看了陆英一眼,只是并没有得到回应,她只好揣着满腔困惑走了。 她这一走,月恒也连忙将侍女们都遣了下去,免得待会让人听见不好听的。 “你来做什么?” 陆英坐回软榻上,拿起方才放下的闲书翻看起来,只是一列字来来回回地看,也没读明白什么意思。 “我是看粥棚出了事,你却没出现,担心你出事,就想来看看……” 陆夫人话说的忐忑,目光一直落在陆英身上,将她从头看到尾,似是当真思念的厉害。 陆英心里却只有嘲讽,连月恒也听不下去了。 “夫人这意思是,我家夫人就是用来处理乱子的?这虞家就该和陆家一样,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会有什么麻烦,都把我家夫人推出去顶着才对,是吧?” 这话说得太过刺耳,陆夫人下意识摇头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我真的是担心……” 可她回想着刚才的那句话,想着以往自己和陆家做过的那些事情,嘴边的辩解又有些说不出来了。 她的确是惦记陆英,打从那天之后,她无时无刻不想见她,可她也是真的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来疼爱。 她的确是对不起她。 “英儿,母亲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陆英压下喉间翻涌的痒意,哑声开口:“有什么话直说吧,也没有旁人在,不必惺惺作态。” 陆夫人心口被刺得生疼,惺惺作态……她是真的关心陆英啊,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会觉得她的疼爱是假的? “英儿,我真的是……” 她眼眶通红,泫然欲泣。 陆英充耳不闻,仍旧低头去看闲书:“若是不想说就请吧。” 月恒作势来送客,陆夫人举起帕子摁了摁眼角,强行压下了情绪,“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看看你,前几天你也没回门,我心里惦记。” 陆英翻了页书,嘲讽溢于言表,她不回门是因为刚好从山上下来,没来得及,也就没折腾,可即便她真的要折腾,也不会去陆家。 她虽没将这话说出来,可神情太过明显,陆夫人神情还是暗了一瞬,但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无视了周遭的尴尬气氛,勉强笑道:“知道你没事就好,你这是看什么书呢?瞧着不像账册。” 她试探着走近两步,想和以往一样,亲亲热热地和陆英说几句体己话,可陆英的眸子却再次看了过来,她一眼不发,只用那种冰锥似的目光看着她。 陆夫人无措地后退了一步,她受不了女儿这样的目光,像是把她当成了仇人一样。 别这样,她看得好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强笑着解释,“我就是好奇,以往没见你看过闲……” 话一出口,她陡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刻闭了嘴,陆英为什么看闲书?因为铺子都被陆家人算计走了,她想看账册也没得可看。 陆夫人羞愧地低下了头,这次是真的连看陆英的勇气都没了。 若是铺子庄子都回到了陆家手里,能蒸蒸日上,她兴许还能欺骗自己几句,可这么多天过去,陆长清带着陆承业到处跑,却连自家的事情都没商谈妥当,铺子里更是一团乱麻。 别说和陆英当家时相比了,甚至是连未发家,靠行商度日的时候,都比不上。 家里所谓的顶梁柱,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子。 “请陆夫人出去吧。” 陆英又翻了一页书,似是看得十分认真。 可月恒却知道她心情并不好,连忙上前送客:“夫人请回吧,我家夫人要歇着了。” 陆夫人一直绷着的心因为这话有些撑不住了,她看着陆英:“英儿,你真的连话都不愿意和母亲说几句吗?母亲反省过了,的确是对不起你,可好在你在虞家过得还不错,母亲也不算是全然害了你,你就再给母亲一个机会好不好?” 陆英指尖骤然一紧,死死捏住了手里的书,虞家的确对她很好,超出她预料的好。 可若是没有她藏下的那条商路,她会有今天吗? 她已经在抓奸的那天晚上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逃离齐州府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苟活,甚至,她可能根本逃不走。 “我为自己争了一条生路,却成了你原谅自己的理由。” 陆英从未听过这般可笑的事情。 陆夫人脸上热烫,她也知道自己无耻,可她们毕竟是母女。 “英儿,毕竟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 陆英张了张嘴,喉间却翻涌出强烈的痒意,她伏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多时喉间就涌上来一股腥甜,她连忙拿帕子捂唇。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进来,一只大手在她后心轻轻拍打,帮着她平复了呼吸。 陆英抬眸,对上了虞无疾焦急的眸子。 “你怎么回来了?” 她哑声开口,顺带将帕子收了起来,一只手却攥住了她,慢慢将她的手指掰开,露出了帕子上,那触目惊心的一抹殷红。 第203章 失而复得 只是咳得太急了,无妨的。” 陆英低声解释一句,不自在地想收回帕子,虞无疾没有阻拦,却连同她抓着帕子的手都包在了掌心里,随即慢慢收紧了力道。 他沉默着许久都没开口,只是指尖那轻微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沿着臂膀一路传到了陆英心口。 她很不自在,也很不适应这场景,索性用力将手拽了回去。 虞无疾没再抓她的手,只将她扶着靠在了软榻上,又扯过毯子盖在了她身上。 “衙门的事处理好了?” “还不曾,” 虞无疾隔着毯子轻轻在她身上拍了拍,声音暗哑,“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次不只是清潭县的事,波及怕是很广。” 陆英在青州长大,自然知道底下藏着多少污垢,却没多问,只应了一声,“我会照料好老夫人,你只管忙你的。” 虞无疾看了眼她还紧紧抓在手里的帕子,只觉心头被狠狠砸了一下,她自己明明更需要照顾。 他知道陆英太过要强,不喜欢听这种话,还是强行敛下了神情:“我回来,是带了两个人来给你。” 陆英脑袋有些疼,刚才陆夫人也是被虞老夫人带进来的。 “英儿,你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陆夫人像是刚刚回神,话里都是惊慌,说着还要上前,但这次月恒拦住了她,她只恨自己刚才撵人不够快。 “我家夫人为什么会这么咳?还不是当初被陆夫人你气得!” 她咬牙切齿地开口,“您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陆夫人下意识摇头,她怎么会做这么过分的事情? 可很快,她就想起来了,那是她装病的时候,那时候陆英的确是呕了一口血出来,可怎么会现在都没好?怎么会拖这么久? “英儿……” “别这么喊我,” 陆英疲惫地打断了她的话,情绪虽不激烈,可话里却满是冷淡,“你没资格。” 陆夫人如遭雷击,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喊了二十年的名字,没资格? “请出去吧。” 月恒连忙推着陆夫人往外走,呼唤声夹着啜泣声传过来,陆英只当没听见,只抬头看向虞无疾:“你带来的人,我不大想见。” “你确定?” 虞无疾轻挑眉梢,“人家可是欢欢喜喜来的。” 陆英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刚才陆夫人也是欢欢喜喜来的。 她叹了口气,可这口气还不等完全出去,外头就响起了十分熟悉的声音:“姑娘!” 陆英一愣,眼睛霍地睁大了。 “岑掌柜?” 她撩开毯子就要下地,却又被一只大手给摁了回去,“她这就进来了,你着什么急。” 陆英不知道他怎么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她当然着急。 “你让我起来,我总不能这样见客。” 这话也不知道是哪个字眼取悦了虞无疾,他咧开嘴笑起来,很快就松了手,只是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裹在了她身上。 “好吧,但别见风。” 陆英哪管他啰嗦了些什么,见她松了手,连忙趿着鞋往外走,刚到门口就迎面遇见了往里头来的岑娘子。 “你怎么来了?” 她控制不住地欢喜起来,因着铺子易主的大变故,虽然才几天没见,可却像是隔了很久。 “给姑娘请安……我这张嘴,是夫人。” 岑娘子满脸含笑地拍了自己一巴掌,紧跟着开口,“今儿我们辞了陆家的差事,特意来夫人跟前听差的。” 陆英十分震惊:“辞了差事?我记得你们是……” “卖身契是吧?” 岑娘子脸上笑意加深,“咱们正是被卖出来的,起初陆家那边是想卖铺子的,可没有地契,卖不出去,就动了人的心思。” 陆英当初烧那些东西,也是为了避免陆家动铺子的主意,只是卖出去的掌柜,怎么会来这里? 但她也只是高兴之下才糊涂了一瞬,很快就想明白了,侧头朝虞无疾看了过来。 “你买的?” 虞无疾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指尖颤了又颤,这才强行忍下抚摸她发顶的冲动,只给她紧了紧衣裳。 “铺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想着你的伙计们回来了,你在哪里都能再闯出一片天地来。” 陆英紧紧抓着岑娘子的手,却迟迟没能说出话来。 “你们聊吧,衙门里还有很多事情,我得回去了。” 说着话他却抓住了陆英的手,指腹极快地在她手背的冻疮上摩挲了一下,“记得上药。” 说完长腿一迈,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外。 陆英遥遥看着他,心头仿佛潮来翻涌,可隔着重重水雾,却看不清楚究竟是何种情绪。 “看见夫人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岑娘子感慨一句,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陆英一时无言,一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就在嘴边,却愣是没能说出来。 “夫人进去吧,别着了风。” 岑娘子挽着陆英的胳膊,把人往里头请,陆英自然给她面子,两人靠在软榻上,亲亲热热地说话。 身影透过窗户,被陆夫人清楚地看在眼里,对一个底下的掌柜陆英都能这么亲近,可对她这个生母…… 她紧紧抓着月恒的手,“她就真的这么恨我?” 月恒险些被气笑了,“你还不如一个外人对她好,她不该恨你吗?你口口声声说血浓于水,可你为姑娘做过什么?” 陆夫人被问得愣在原地,一时竟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月恒也没再多言,趁机将她送出了府,陆夫人这次没再挣扎,只是站在门外久久没有离开。 门内的人一无所知,岑娘子还在感慨,“铺子一交出去,就不停有陆家人来,起初只是拿些东西,后来就直接要银子。” 以往他们是不肯给的,可既然管铺子的不再是陆英,他们自然也就不再费心思,要什么就给什么。 “现在铺子里都空了,东家老爷气地在门前跳脚,正各家各户地要东西呢。” 陆英莞尔,这倒是和陆家几个姐妹的说辞对上了,陆家的热闹还在后头呢。 “只可惜,我现在手里也没什么差事给你们做。” “咱们也不着急,先前有夫人照料,哪家都不缺这几个月的银钱,对了……” 岑娘子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来,“有样东西一直想还给夫人,今天总算是得了机会。” 布包被一层层打开,一把眼熟的匕首出现在眼前。 第204章 谢礼 陆英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没想到这东西竟还会重新回到她手中。 “……你怎么,没丢呢?” 岑娘子失笑,“我先前瞧着夫人整日带在身边,可见是重要的东西,哪里敢丢?” 陆英指尖一蜷,很有些不自在,仿佛以往的自作多情被人赤裸裸的揭开了一般。 只大概是丢人也有习惯的时候,她很快便平复了情绪,“劳累你费心收着。” “姑娘太客气了,这哪算费心。” 两人寒暄几句,陆英很快岔开了话题,虽说岑娘子说不着急差事,可日子不好过,每年冬天都要饿死许多人,她不能让投奔来的人去吃自己的老本。 “我想起来登州那边有个差事。” 陆英说的是她的私盐生意,原本只是拿来应付关外人的,但盐价日高,已经有数不清多少人靠着私盐过活,这生意已经不能停了。 可朝廷这边查得也严,以往土匪杀人放火都无人理会,可一旦涉及私盐,朝廷便立刻派了人围剿,在她出关的时候,贩私盐的路子已经断了。 要想再卖出去,需要寻更隐蔽的法子。 “选个没有短处的往登州去……” 她细细说与岑娘子听后,等将人送了出去,又陪着妹妹们逗弄了一会儿小狗崽,等天色暗下来,她才彻底得了闲。 目光却还落在那把匕首上。 月恒送了茶过来,打从听说虞无疾那茶的功效,月恒便把陆英旁的茶都收了起来,只给她喝这个。 见她盯着一处看,也跟着看了一眼,随即面露惊讶:“这东西不是被姑娘你丢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说的是,丢了的东西,竟又回来了。” 陆英重复一句,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清楚,她看着那匕首,迟疑很久才拿起来摩挲了两下,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你收起来吧。” 月恒有些迟疑:“姑娘不留着防身吗?” 陆英摸了下发间的长簪:“已经有新的了,哪还用得上这个。” 月恒叹了口气,也没再劝,拿着东西往偏房去,迎面却被人堵了个正着,虞无疾抬脚进来,一眼就瞧见了月恒手里的匕首,眉梢一扬:“这东西还在你手里?我以为你扔了。” 陆英莫名的尴尬起来,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虞无疾像是一无所觉,将匕首从月恒手中拿过来,打开检查了一下。 匕首显然被保存得很好,干干净净的,半丝灰尘也无,刀刃也如同先前一样锋利。 他不由看了陆英一眼,眼底带着欢喜。 对上他眼神的瞬间,陆英就明白了他误会了。 “的确是扔了,只是不知道岑娘子是怎么捡到的,还又送了回来。” 她开口解释,话说得干脆,半分余地也没留。 虞无疾一时没言语,倒是月恒忍不住看了过来,误会就误会吧,何必要解释得这么清楚?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误会,说清楚了还怪让人难堪的,以后还得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呢。 她家姑娘的性子啊,有时候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月恒叹了口气,眼神里带了几分埋怨,陆英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开口:“既然东西回来了,那就物归原……” “你是扔在岑娘子家了?” 虞无疾忽然开口,打断了她方才的话。 却没有月恒以为的难堪,姿态十分坦荡。 陆英却莫名的一哽,她的确是丢在了岑娘子家的窗台上,当时忙着搬家,东西又多又乱,岑家还有孩子,她本以为混乱中就不知道扔在哪里了,日后便是某天反悔了,也不会给自己机会。 当时想着没什么问题,可现在虞无疾这么一问,竟让她有些开不了口。 “为什么要扔在岑娘子家?” 见她迟迟不开口,虞无疾再次追问,说话间还抬脚走了过来,就坐在软榻边上,伏下身平视着她。 他神情很温和,既没有官威,也没有凭借身高形成压迫,可陆英还是被看得很不自在,仿佛自己一开口就会踏进陷阱里,被人抓住把柄,拆吃入腹。 “随手一扔罢了。” 她抬手推开虞无疾越靠越近的脸,对方见好就收,被她一推就往后挪了几分,却低头笑了起来,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 陆英咬了咬嘴唇,有什么好笑的? 她眼睛不自觉瞪大了些,想凶人又找不到由头,只好憋了回去。 虞无疾指尖发痒,下意识攥住了被子,可惜都将被子攥皱了也没忍住,抬手挠了挠她的指尖,见陆英躲开这才清咳一声,收敛了神情:“岑娘子只是头一批,后面的人我会陆陆续续给你讨回来。” 方才见到岑娘子时的欢喜涌上来,陆英眼底不自觉闪了亮光:“多谢你。” 她谢过虞无疾很多回,却难得有真心实意的时候,除却上回抓奸的事,大部分时候她都觉得虞无疾的援手很没有必要,她自己也可以处理得来。 可这次,却是真的欢喜。 “谢礼我已经收到了。” 虞无疾弯起眉眼,指尖轻轻一抬,在陆英鬓间摩挲了一下。 动作很轻微,若是不仔细感受很容易忽略,却仿佛蜻蜓点水,涟漪再小,湖面也终究再不得平静。 第205章 警告 $月恒莫名地脸红心跳,连忙悄声退了出去,一转身脑门却是一疼,她抬手捂住额头,气势汹汹地瞪了过去:“谁堵在门口啊?” 单达捂着鼻梁,险些被撞得掉下泪来,本来想发作的,结果月恒这么一喊,他顿时偃旗息鼓,委屈巴巴道:“我是来找主子的,有要紧事。” 月恒不情不愿地开口:“等着,我给你通传。” 她转身看着面前的门,心里却有些打鼓,小声喊了两声,里头都没有回应,正打算推门进去,里头就响起了脚步声。 不多时虞无疾抬脚走出来,开门的瞬间,还转了下手腕,骨节咔吧作响。 他笑眯眯地看着单达:“你最好真的有事。” 单达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脸色却凝重了起来:“主子,登州有灾民闹起来了,打进了县衙,登州知府带着底下的县令到了衙门。” 虞无疾一愣,登州的灾民? 登州何时有的灾民?为何严重到这个程度才上报? “登州近海,百姓不是非盐不可。” 陆英的声音自门内传出来,旁的话不需要多说,虞无疾已经听明白了,登州百姓不买官盐,就少了一笔进项,登州官府为了弥补这个亏空,自然会横添税目。 “少师初来青州,不知道这里每年都会出些事情。” 陆英开了门,靠在门边低咳,虞无疾没有追问事情的后续是如何处理的,只转身给她紧了紧衣裳,“我去看看,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单达跟着他出了院子,期期艾艾地开口,“还有件事,转运使等人,畏罪自杀了。” 虞无疾指尖骤然一紧,登州一出事,转运使就死了,是怕清潭县的事牵扯出来更多人,还是登州的事牵扯更多? 他匆匆去了牢房,一进门先看见的是脚。 阴森幽暗的牢房里,四具尸体被高高吊起,风一吹,八条腿便晃荡起来,活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 单达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又看了眼地面:“这个高度,怎么可能是自杀?凶手是把我们当傻子吗?” “是挑衅。” 清脆的女声自牢房深处响起,单达循声看过去,这才瞧见窦先生早就到了,正在检查牢房。 “做得这么明显,显然就是在挑衅少师。” 窦先生拍掉手上的土,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个苹果来啃了一口,“周遭没有打斗痕迹,虽然这些人不是自杀,但也没反抗。” 单达有些听不懂,谁会眼看着自己被杀不反抗? 他下意识看了虞无疾一眼:“主子,你怎么不说话?” 虞无疾却是转身就走,单达连忙追上去,“怎么了?” 虞无疾还没开口,迎面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来,府卫匆匆闯进来:“少师,周家走水了。” 单达愕然:“怎么会这么巧,前脚人刚死,后脚周家就……” 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难看下去,这是有人先拿家人威胁了转运使,在对方引颈就戮之后,又反悔灭了他家满门,虞无疾方才着急离开,大约就是猜到了这一点。 “你去看看。” 虞无疾开口,声音冷硬,脚步倒是停了下来。 窦先生答应一声,啃着苹果走了。 他重新抬脚往外头去,单达连忙追上,却发现这并不是去衙门的路,却也没追问,只一路跟着。 很快,他就知道了虞无疾的目的地,云霄楼。 几天前,云霄楼还是家寻常酒楼,但后来居定侯到了,嫌官驿破败,便包了这里住着,此时里头灯火通明,丝竹阵阵,隐约有调笑声传出来。 门口的护卫倒是密密麻麻,瞧着苍蝇都不肯放进去的架势。 虞无疾却仿佛没瞧见,径直抬脚往里走,护卫彼此对视一眼,脚下往前动了动,似是要阻拦,可对上男人的目光,那迈出来的脚步就又缩了回去。 大堂里的人却并不意外,一侍女装扮的美貌女子盈盈一礼,随即抿唇一笑:“我家主子恭候少师多时了。” 她说着就要来替虞无疾解下斗篷,却被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欢笑声自二楼传过来,虞无疾抬眸,随即眼睛眯起来,这房间,他记得是陆英的。 他随手扯下斗篷一扔,抬脚大步进了门。 单达连忙接住,紧随其后上了楼,却只在门口看了一眼,便慌忙捂住了眼睛。 房内数不清的年轻貌美女子正衣衫半解,围绕在居定侯身侧,外头寒风呼啸,屋内倒是暖如初夏。 瞧见两个陌生男子闯进来,她们也不躲不闪,甚至连惊叫都没有,倒是居定侯嫌笑了一声—— “看看这是谁,先生竟也来了。” 话音落下,他微微侧头,咬住身旁美人递过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看来是好酒。” 虞无疾淡淡开口,居定侯摩挲着酒杯,低低笑了出来。 “都下去,我陪先生喝两杯。” 他朝虞无疾举起空荡荡的杯子,众美人会意,纷纷退下,虞无疾扫了眼周遭,竟真的提起酒壶走了过去。 居定侯面露诧异,他没见过虞无疾这么识趣的时候。 但下一瞬酒液就自头顶浇了下来,单薄的寝衣瞬间湿透,紧紧贴在了他瘦削单薄的胸膛上。 居定侯这才恍然,却也不躲,甚至还仰起头,接住了倾泻而下的酒水,直到酒壶空了,他才闷笑出声—— “多谢先生,真是好酒。” 虞无疾随手扔了空荡荡的酒壶,“立刻从这间房里,搬出去。”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 “先生。” 居定侯侧身躺在软榻上,明明被淋了一身酒水,他却毫不在意,只撑着下巴抬眼看他,“有些话学生不该说,可若是不说,先生就要越界了。” 虞无疾脚步顿住,却半分回头的意思都没有:“哦?” 居定侯在躺了一地的酒壶里找到一只有分量的,仰头喝了几口,才再次开口:“先生都在这里了,朝廷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呢?” 他摩挲着酒壶,抬眸朝虞无疾的背影看去,“这是宗亲的警告啊,先生。” 虞无疾轻哂一声,抬脚就走。 虽然他一个字都没说,可居定侯还是从那声哂笑里听懂了他的意思,放马过来。 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虞无疾还是这副样子,真是太招人讨厌了…… 第206章 地缝 陆英睡到后半夜,身上忽然暖了,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窝在了虞无疾怀里。 她下意识想去掰他的手,可又想起岑娘子来,动作不由顿住了,迟疑片刻也只是转了个身。 男人正睡得沉,下颚上有青涩的胡茬,眼底的阴影也没消下去,看来事情不大好处理,也是,青州就是个泥潭…… 揽在身上的胳膊忽然一紧,她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你醒了?” 她小声开口,却没得到回应,仰头看了一眼,才看见男人的眼睛还闭着,可手却不停,不断地把她往怀里扒拉。 这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 陆英被扒拉得不舒服,很想把人喊起来问一问,可想着岑娘子的事,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只是整个人被迫紧紧贴在了男人胸膛上,等天亮的时候,她脸都压麻了。 虞无疾倒是神清气爽,下地的时候还抻了个懒腰。 “还是家里舒坦。” 他嘀咕一句,撩开帐子本想看一眼陆英再走,却见她已经坐了起来,正审视地看着自己。 “时辰还早,怎么就起了?” 他诧异开口,陆英的目光却仍旧在他身上,可实在是没看出来半分端倪,只好收了回去。 “没什么,” 她摇了下头,犹豫片刻又补充道,“你衙门差事若是忙,也不着急回来的。” 虞无疾正拿了熏笼上烘暖的衣裳往她身上披,闻言动作不由顿了一下,这话听着可不像是好话。 “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他立刻反省,“我最近也没做别的,怎么忽然要撵我走?” “不过是怕你劳累。” 陆英很想提一下他睡梦中的不老实,可又没证据,只好随口扯了个由头敷衍。 虞无疾哼笑一声,显然没信,但还是答应一声:“原来如此,那我不累,我中午回来用饭。” 陆英的话头顿时被堵住,一时没了言语。 虞无疾就爱看她这副模样,在她发顶上揉了揉,拎着衣裳出去了。 陆英叹了口气,是她想岔了,竟忘了这人没皮没脸。 她打了个呵欠,昨天被虞无疾闹得没睡着,虽然素来勤勉,可还是没忍住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外间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还伴随着陈妞妞的问话:“嫂子还不起吗?这都要中午了。” 陆英连忙看了眼天色,虽然风不停,可日头却明晃晃地挂在半空,显然时辰不早了。 她怎么睡到了这个时辰。 她连忙起身,月恒听见动静连忙进来,身后还跟着端热水的侍女,“夫人醒了?方才老夫人过来了一趟,送了碗燕窝粥。” 陆英脸色一僵,“老夫人也过来了?” 她咬了咬牙:“你怎么不早些喊我?这都什么时辰了?” 月恒很冤枉,“少师不让喊,说昨晚闹腾得你没睡好。” 陆英有些生气,她昨晚为什么没睡好?还不是因为虞无疾不老实?他还知道自己闹腾……等等,他知道自己闹腾? 想起他刚才那一脸的坦然,陆英不由咬牙,这什么人呐。 “日后别听他的。” 她愤愤开口,一转身却见几个侍女都低着头,脸颊通红。 她有些茫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方才那话里有歧义,可也没有和外人解释这些的道理。 她叹了口气:“更衣吧。” 侍女们连忙上前伺候她洗漱更衣,外头的说话声慢慢停了,等陆英出门的时候,就瞧见几双眼睛都看着自己。 “大姐姐,你终于起了。” 六姑娘年纪小,说话也快,本来这话也没旁的意思,可有了方才侍女们误会的前车之鉴,陆英莫名地就不自在了起来。 她侧头咳了两声,倒是被这两声咳,遮住了脸上的绯红。 “昨天做了个噩梦,没睡好。” 她找补一句,话音落下也没看几人的脸色,慌忙岔开了话题,“听说一早就来了?” “也不是,”陈妞妞开口,掰着手指头数,“早上来了一趟,嫂子你没起;等了半个时辰和姨母一起来的,嫂子你还没起;我们回去等了一个时辰才又来的,但嫂子你……” “我知道了。” 陆英慌忙打断了陈妞妞的话,尴尬得恨不能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可惜地上没缝,她只得偷偷瞪了月恒一眼。 月恒很委屈,三个主子,两个都不让喊,她总不能自己做主吧?她只是个丫头而已啊。 她叹了口气,沧桑地出门去偷懒了。 陆英找不到人,只好忍下了那份不自在,“这么着急找我,是怎么了?” “我们想合伙开间铺子。” 陈妞妞开口,语调高昂,满是兴奋,陆英却是一愣,目光落在自己的几位妹妹身上:“你们也想?” 几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三姑娘率先开口:“月初本该是发月钱的日子,可府里一直没人送过来,想来是日后不管我们了,我们总不能一直让大姐姐养着,今天陈姑娘一提,我们就也动了心思。” 陆英心里一酸,这些妹妹们素来娇养,如今竟也要为了生计奔波。 她怜惜地摸了摸六姑娘的发顶,却也没拒绝,开铺子只要掌柜伙计可靠,也未必需要姑娘们抛头露面,她们不必如自己一般承受流言蜚语。 “好,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我,我替你们安排。” 几人兴奋起来,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商量。 陆英见她们说得热闹,也没打扰,转身去找了几本书,侍女匆匆追了过来:“夫人,来了位外客,指名道姓要见您,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外客? 陆英眉心微蹙,如今她在齐州府的生意都交了出去,按理说不该有人要见她,若是自家人,也没必要惊动老夫人。 “我这就去。” 她将书递给侍女,抬脚往虞老夫人的院子去,却是刚进门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居定侯?” 第207章 我们是同类 年轻人正靠在椅子上盘手中的玛瑙佛珠,一身白衣衬着鲜红的玛瑙珠,对比鲜明,颇为醒目,举手投足间都透着矜贵和倨傲。 听见她的声音,对方微微侧头看了过来,目光极快地在她身上一扫,随即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却十分古怪,仿佛在看一只并不听话的猎物,包容又狠厉。 陆英不自觉便想起了年三十那天被全部烧死的周家人,兴许在对方眼里,自己现在也该是一抔焦灰才对。 “何时认得我的?” 居定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端了茶盏低头去吹浮沫。 陆英轻笑出声,“居定侯仙人之姿,早有耳闻,那日门外一见便猜了几分。” 被这一提醒,居定侯显然也想起了那段不美好的往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过来:“所以你那天是明知道我是谁,还敢羞辱我?你可知道,我姓什么?” 话音落下,他随手一扔,茶盏瞬间碰在矮几上,随着一声刺耳的碰撞生,大半杯茶水也泼洒了出来,顺着桌面淅淅沥沥地淌了下去,气氛陡然间紧绷了起来。 陆英轻啧一声,她虽然见惯了恬不知耻的人,但居定侯这般,冲着杀人全家去,却还要对方门户大开迎接的,却还是头一个。 “侯爷何必借机生事?这里好歹是使衙署。” 她抬脚进了门,在居定侯对面坐下,本是简单的一个动作,两人的姿态却瞬间成了分庭抗礼。 居定侯眯起眼睛,眼底溢满寒光,他属实不喜欢有人敢威胁他,还和他平起平坐,有个虞无疾碍眼也就罢了,竟连这商户女也这般嚣张。 他转了下手里的佛珠,阴鸷慢慢平息下去,他抬眸看了眼陆英,神情却陡然温和下来,“倒是我不懂事了。” 他微微一笑,又摆出了人前时的风流姿态来,桃花眼一勾,周遭伺候的下人都红了脸,连府卫都多了几分不自在。 “师母勿怪,今天我来这里,也是为了先生好。” 他起身靠近,抬手扶住了陆英的椅子,这么近的距离通常会让人十分不自在,陆英却仍旧稳如泰山,她抬眸直视着距离自己不足三尺的人,“既是为了少师,那你就该去找少师。” “先生太狂妄了。” 居定侯叹息一声,俊美的脸庞又靠近了些,“他身居高位,又有军功傍身,权势迷人眼,他自信朝中无人敢动他,可师母你就不一样了。” 他声音逐渐变轻,明明是威胁,却缠绵悱恻如同情话。 “你本就是宗亲的眼中钉,多的是人要你的命,是你运气好,得了先生庇护,可宗亲也因此对他十分不满了,若是再敢动摇朝臣的利益……你猜,他还能立足多久?” 陆英指尖一蜷,这些事情她早就猜得到,只是亲耳听人说起,仍旧觉得肝胆俱颤。 她却并未将这份不安显露出来,一开口甚至带了几分嘲讽,“看来少师在查的事涉及的比我们想得还要大,可你们敢让他来,难道就没想好如何善后?” 居定侯眼神沉郁下去,虞无疾来青州的事,他们自然是善后了的,只是为保万全,还是掐断源头更稳妥。 他此来既是为了彻底解决商路,也是为了看住虞无疾,别让他生事。 “师母还是想想自己吧。” 居定侯靠得更近了些,淡淡的冷松味道飘散过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百姓那么多,死几个也无妨,可你的命只有一条啊,商人逐利,我想你那条商路,也没少搭人命进去吧?” 陆英合了下眼睛,似是被居定侯说中了心思,又像是被那冷松香气勾住了心神,总之她迟迟没有开口。 居定侯也不着急,反而靠得又近了一些,他幽幽一叹,口中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陆英耳侧,“师母,那天见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们是同一类人,六亲不认,利益至上,所以你要好生劝劝先生。” 陆英似是终于被打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好处呢?” 居定侯笑意陡然加深,声音里都是诱惑:“若是一品夫人不能满足你的野心,那皇商之位想来会让你感兴趣。” 陆英目光陡然一亮,皇商…… “成交?” 居定侯尾音微扬,带着几分笃定。 陆英抬手,慢慢抚上他的肩膀,居定侯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了过去,陆英的手生得好,白皙修长,却不是寻常姑娘的柔弱无骨,也并不细腻,却仍旧莫名的有吸引力,尤其是衬着那些还没好全的伤痕,那野性和坚韧,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 可下一瞬,力道就透过指尖涌了上来,将他生生推了出去。 猝不及防之下,居定侯踉跄两步,险险才站稳,他抬眸看过来,嘴角仍旧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师母,何意啊?” 陆英轻叹一声,面露惋惜:“我本来很容易被说服的,毕竟你有句话说得很对,商人逐利。” “可你偏偏瞧不起我。” 陆英轻啧一声,“你不是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吗?你怎么会觉得,我能忍受你的轻蔑?” 居定侯神情僵硬一瞬,气急而笑:“陆英,是这个名字吧?” 陆英坦然点头:“你不是都和陆家有了牵扯吗?理应知道得更多才对。” 居定侯眉梢一扬,一开口却满是失望,“可惜了,我以为你那一家有本事对付你的,没想到全是废物。” 陆英赞同地点点头,“的确如此,留着无用,不如杀了吧。” 居定侯眼神有了几分变化,他细细看了陆英两眼,陡然笑起来:“你比我想的有趣,你真的不考虑,上我的船吗?” 陆英抬手托住下巴:“少师,你说呢?” 居定侯一滞,猛地转身看向门边,就瞧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第211章 青楼 他不说陆英还没觉得,可“跑”这个字一出来,一股疲惫感便走遍全身,胸腔也闷疼起来。 她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解释:“我方才正觉得使衙署的刺客蹊跷……想着让人去看看你的情况,就,就听见你受伤回来……” 她顿了顿,又看了眼虞无疾,“我还以为你要不行了。” 虞无疾满脸缱绻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新婚妻子,不自觉磨了磨牙,好一会才拽下身上的斗篷将陆英整个裹了起来,“出了汗不能着风,裹好了。” 陆英抓住衣角,也没拒绝,她身上虽热,却也能感觉到周遭的寒气正往骨头里钻。 耳边却响起一声轻笑,她循声看去,这才瞧见虞无疾那匹高头大马旁还有顶极为精致的轿子,此时窗户打开,居定侯正趴在轿窗上,笑眯眯看他们,说的话却十分不入耳—— “原来师母是赶着来给先生收尸的。” 陆英也察觉到了自己方才话里的不妥,虽然是实话,可这么说出来的确是不好听。 “关心则乱,” 虞无疾的后背贴上来,将她半揽在怀里,语气笃定,“我懂就行。” 陆英张了张嘴,她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众目睽睽的,给我留些脸面吧。” 虞无疾勾了勾她的手指,低声恳求,陆英只觉指尖发烫,却也不等她再说什么,一道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 居定侯笑容真诚:“师母,我们果然是同一类人……回头得了空,我请师母喝茶。”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英,缩回了轿子里,不多时轿厢被敲了两下,护卫们立刻抬起轿子走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了虞无疾之前的盘算,这次出门带了不少人,浩浩荡荡的,好一会儿才走干净。 “怎么还站在外头?” 虞老夫人也追了过来,上下打量了虞无疾一眼,见他没缺胳膊少腿,顿时松了口气,催着人赶紧进府。 陆英却仍旧看了眼居定侯离开的方向,这人刚才是在挑拨离间吧? 一类人……不就是在说他笃定自己会为了自身的安危,不顾虞无疾的死活吗? “别理他。” 虞无疾抬手揽住她肩头,“我们先进去。” 陆英收回目光,也没真的往心里去,她和虞无疾的勾连够深,怎么会被这三言两语就挑拨得分了心? 而且,他们的心本来也没再一处,更别说分了。 方才虞老夫人的话却忽然闯进脑海—— “他这般为你周全,就是觉得你很重要。” 她脚步一顿,下意识想转头,看看身后的人,可心底深处一股莫名的忌惮却涌了上来,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她静默片刻,到底还是压下了那点心思。 男人一无所觉,揽着她大步回了房。 月恒已经惊醒,见虞无疾回来,连忙让人去烧水,自己也没再进来值夜,房门一关就走了。 陆英开箱去找伤药,“我看看你的伤。” 身后响起关门声,她转身一看,耳房的门关了,虞无疾也不见踪影,只有声音隔着门板飘过来:“没有大碍,我自己处理就好,你先睡吧,时辰还早着呢。” 陆英眉头不由皱起,虞无疾这伤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点关系,若不是他留了太多府卫照看使衙署,也未必会被人袭击。 可伤在对方身上,对方不让她看,她也不能强求,只能把找出来的药放在了耳房门口的矮几上。 “我找了些药,你看看能不能用。” “夫人真是贴心。” 虞无疾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调笑,想来的确没有大碍。 陆英放下心,翻身上了床,先前虞老夫人的话却又涌了上来,你很重要…… 她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很重要,若没有她,那条商路就要废了,若不是因此,虞无疾也不会冒着得罪宗亲的风险和她成婚。 她都是知道的,没必要再琢磨。 心思却有些控制不住,她只好撩起被子蒙住了头。 不多时,一只手就伸了过来,试探着拽她的被子。 陆英不想开口,索性由着他将被子拽了下去,随即温热的胸膛就贴了上来。 还是这幅样子。 陆英不自在的挣扎了一下,可顾及着虞无疾身上有伤,所以最后还是忍了下去。 许是先前受过惊吓,又跑动过,陆英很快就有了睡意,靠在男人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察觉到她呼吸平稳下来,虞无疾这才抬起头,在陆英鬓间亲了一口,只是动作大约是扯到了伤口,一声闷哼险些溢出来,却在要出口的瞬间又被吞了下去。 他动作越发小心,谨慎地调整了姿势,这才合眼睡了。 第二天阴沉得很,陆英睁眼的时候只觉屋内暗沉得厉害,可身边却已经没有人了,她摸了摸床榻,凉的,人应该是起身有一会儿了。 受了伤不歇歇吗? 她指尖在空了的床榻上摩挲了一下,很快就收敛了心神,翻身下地,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抹红,她猛地侧头看过来,伸手摸了摸,确定就是血迹。 颜色已经有些暗了,难道是昨晚,虞无疾的伤口又裂开了? 她拧了下眉头,虽然知道不该过多干涉虞无疾的事,可也不能不闻不问吧? “来人。” 她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侍女立刻推门进来,“夫人。” 陆英莫名的不自在,咳了两声才开口:“少师呢?” 侍女抬眸看过来,神情十分古怪,看得陆英颇为诧异,使衙署的侍女十分规矩,这还是她头一回见有人这般直视自己。 “怎么了?少师不许你们说?” 侍女连连摇头:“夫人误会了,少师出门的时候是交代了去处的,他说要去……” 在最紧要的地方,她又停了下来。 陆英揉揉额角,“既然交代了,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说吧。” 见她不耐,侍女不敢再犹豫,只能开口,头却低了下去,声音也细如蚊讷:“少师说,他要去无寒楼。” 陆英一愣,好一会儿才回神,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侍女期期艾艾的,因为这无寒楼,是齐州府最大的青楼。 第212章 穷鬼 人当真在里头?” 虞无疾看着面前青天白日就人声鼎沸的无寒楼,脑仁突突直跳。 窦先生捧着个烤红薯点头:“没错,那天这位周小姐没用晚饭,走水的时候藏在水井里逃过一劫,连我们搜查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她。” 这个周家是转运使的周家,继转运使在狱中被迫“自缢身亡”之后,周家也走了水,与先前商户周家一模一样的情形,只是这次对方显然疏忽了,留了一个活口。 “我猜她手里有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她被红薯烫得直吸气,也不肯把果肉吐出来,硬生生在口中吹凉了咽下去之后才开口,“不然活不到今天,但说不定,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不是她瞧不起周姑娘,而是居定侯那性子,不大可能留人活口。 而整个齐州府,唯一能给对方活路的人,就只有虞无疾。 “你就不能把人赎了带回去?夫人知道我来这种地方,会怎么看我?” 虞无疾咬牙开口,窦先生一口咬在红薯上,目光幽幽地往他身上一落:“说得轻巧,钱呢?少师,钱从哪里来?你以为只有你是穷鬼吗?” 虞无疾一时语塞,半晌才开口:“我京城还有宅子,大不了卖了。” “我也这么想,”窦先生又咽下一口红薯,“大不了卖了你的宅子,所以才请你自己来。” 虞无疾被气得心口疼,单达连忙给他顺气:“主子,息怒,咱不和她一般见识,再说夫人又不在乎您,不会对您有偏见的。” 虞无疾抖着手抓住了单达的胳膊,想给他撅折。 单达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底都是好奇:“属下还没来过这种地方,这种地方不都是晚上热闹吗?这日头还高挂着呢。” “今天不一样。” 窦先生将红薯吃完,瓜皮塞进油纸里包好,随手塞进单达斗篷的兜帽里,“那周姑娘今天挂牌,价高者得,官家小姐啊,谁不想来凑个热闹?” 虽说转运使的确该死,可周小姐的境遇还是让人唏嘘。 只是不等他们叹完气,两队护卫就横冲直撞而来,路上有人躲闪不及,被生生踩到吐了血。 虞无疾眯起眼睛,这阵仗,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了。 不多时,道路被清空,一顶奢华精致的轿子就从远处缓缓走来,停在了虞无疾面前。 美婢上前撩开了轿帘,里头竟不止居定侯一人,还有两位美人只着薄纱靠在他身上。 “呀,先生,真是巧啊。” 居定侯笑眯眯开口,虞无疾的目光却落在了那被踩踏的人身上,对方已经被送去了医馆,可却仍旧昏迷不醒。 “闹市行凶,你身上的罪责又多一笔。” “先生这话就错了,”居定侯起身走出来,“这可是我从京城带来的皇家亲卫,沾了几分龙气的,死在他们脚下,那些人应该觉得荣幸才对。” 虞无疾早就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德行,可每次听见这些话出口,他还是觉得拳头发痒,真想回到他还是武先生的时候啊。 可惜,回不去了。 他垂眸看着居定侯,“既然你这么想,回头我就拿尚方宝剑砍了你,也让你沾沾这份龙气。” 居定侯定定看他一眼,见他不似说笑,态度软和下来:“先生,别这么生气啊,我赔药钱总行了吧?” 他抬了抬手,美婢立刻朝那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虞无疾懒得理会他,转身就往里走,护卫却先一步上前,将周遭看热闹的人都撵了出去,刚才还喧闹的无寒楼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老鸨满头冷汗,站在门边动都不敢动:“官,官爷,这是干什么呀?” “闭嘴。” 护卫呵斥一声,“居定侯,虞少师在此,还不跪下!” 老鸨腿一抖,砰地跪了下去,楼里的姑娘们也纷纷俯身跪拜,居定侯歪了歪头:“先生,请吧。” 虞无疾没理会,居定侯也不介意,抬脚就走了进去,只是路过虞无疾的时候微微一笑:“先生,其实你清楚的,今天里头那姑娘只有两条路,要么跟我走,要么……” 他笑容加深,“死在这里。” 幽幽的叹息声响起,“你何必来自讨没趣呢?” 单达扫了眼他身边密密麻麻的护卫,忍不住骂了一声,早知道这王八蛋敢把仗势欺人这四个字用在虞无疾身上,他们就也带些人了。 “主子,要不我回……” 虞无疾摆了下手,朝居定侯走近一步:“价高者得,你是不识字吗?” 居定侯仿佛被逗笑了:“我就是瞧见了这四个字,才说她只有两条路可走,少师,你苦寒出身,哪有身家和我比?” 他话里的轻蔑毫不遮掩,几人却都没能开口,这是实话,他们真的没有。 甚至就在刚才,他们还在讨论卖掉虞无疾在京城的宅子。 “话别说得太满。” 虞无疾冷声开口,居定侯摸了摸下巴:“好啊,若是你当真出得起,我就让你把人带走。” 话音落下,他扬长而去,可话里的笃定却深深刺痛了几人的心。 “主子,京城的宅子能卖多少?” 虞无疾估算了一下,“二十万两是有的。” 单达松了口气,谁舍得花这么多钱买一个人? 然而念头刚落下,里头就传来居定侯的声音:“本侯出价,二十万两,有人加价吗?” “他大爷的,他是故意的吧?” 单达忍不住骂了一句,虞无疾没言语,只抬脚进了门,护卫立刻将门关了,再不给旁人进门的机会。 居定侯已然在最前面落座,虞无疾隔着不远坐下,眉头紧皱:“殷朔,即便你把人带回去,我也不会给你机会杀她。” “先生这是认输了吗?” 居定侯眉梢一挑,笑眯眯开口,虞无疾没言语,他虽青云直上,可到底年轻,也没走旁的歪路,身家自然比不得对方,再坚持也毫无意义。 “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竟能瞧见先生你认输,还是输在我手里……” 居定侯笑容夸张,“先生,证据近在咫尺却被失之毫厘,什么滋味?” 单达拳头咔咔作响,虞无疾虽然不拘小节,可也从来没被人这么挑衅过。 他忍不了。 他上前一步就要动手,被窦先生死死拉住:“别冲动。” “你忍得了吗?” 窦先生没开口,两人僵持间,居定侯起身:“你俩慢慢打,我就先把人带走了。” 他示意护卫上前,大门却在此时被忽然踹开。 第213章 大小姐威武 居定侯蹙眉回头,却被外头呼啸的寒风迎面糊了一脸。 等他适应了这股寒气再抬眸的时候,就瞧见一道高挑的身影站在门口,腰间佩剑,英姿勃发,显然刚才那一脚就是她踹的,而那个人的脸,他看着也有些熟悉,像是不久前才见过。 对方却并未理会他,见门开了,便侧身让到了一旁,将身后穿着雪白狐裘的身影露了出来。 女子抬手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了陆英那张憔悴却灵秀的脸。 “居定侯莫急,还早着呢。” 她穿过人群,遥遥看了眼老鸨,抬手轻轻一扬,老鸨一拍大腿,激动得浑身都抖:“还得是陆大姑娘……不不不,夫人,还得是夫人。” 居定侯不明所以,下意识看了眼虞无疾,虞无疾也很茫然。 他既不懂陆英刚才那是什么意思,也不懂她为什么会来这里,虽说他的确是说了自己的行踪,但完全没想过陆英会真的问。 他下意识站了起来,一只手却搭在了他肩膀上,力道不大,但他还是顺着那股力道坐了回去,陆英立在他身侧,看向居定后,微微一伸手:“请侯爷继续。” 居定侯却没动,他虽轻狂,可不是没有脑子,眼下这情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方才他喊出二十万两时,老鸨都没这么激动,陆英什么都没说,对方却变了副面孔,怎么想怎么有问题。 “你刚才,做了什么?” 居定侯迟疑许久,还是问出了口,虞无疾也侧头看了过来,陆英微微一笑:“二位来青州不久,还不知道这拍卖行的规矩,青楼也适用。” 居定侯脸色一沉,老鸨高兴之下却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拍了下巴掌表示赞同:“正是,大姑娘刚才是在说,今日不管二位如何争,这周小姐都是她的人了。” 虞无疾一愣,下意识侧头看她,陆英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居定侯也有片刻的惊愕,但很快就回了神,他嗤笑出声,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气定神闲,往椅子上一靠,抬起眸子看了过来:“好大的口气,你陆家才多少东西,也不怕倾家荡产。” 陆英扯了下嘴角,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侯爷身上的香,大周十分少见。” 居定侯蹙了下眉头,理智告诉他陆英不会没话找话,但他用什么香和陆英什么关系? 忽而他想到了什么,眉心一拧:“我这香难道……” “承蒙惠顾,”陆英颔首,“正是出自我那条商路。” 居定侯的脸色再次难看起来,虽然他用了陆英带回来的香,但这并不影响当下的局势,可却莫名地让他在气势上矮了一层。 他将那感觉压下去,冷哼一声:“那又如何,你那商路才几年?能抵得过我家中累世经营?” “自然不能,”陆英十分坦诚地承认了,“但是……” 她话锋一转,“多可惜呀,这怎么就不是京城呢?” 居定侯一僵,瞬间咬紧了后槽牙:“我堂堂居定侯,难道还会赖一个青楼的账?” “这话可就不能问我了。” 陆英靠在虞无疾身上,笑眯眯看向老鸨:“陈妈妈,你说呢?” 陈妈妈额头冷汗直冒,却还是低下了头,“咱们都是当场结清的。” “你是活腻歪了吧?” 他咬牙开口,随着话音落下,周遭严阵以待的护卫齐刷刷拔出了刀。 姑娘们被吓得惊叫连连,挤成了一团,老鸨更是腿一软跪倒在地,却仍旧没有松口,居定侯的名声如雷贯耳,谁不知道他行事狠辣,这生意要是做了,只怕有命拿钱没命花。 和他一比,陆英的信誉就太好了,别的不说,至少她们还有卷钱逃跑的机会。 “你想干什么?” 单达上前一步,护在两人身前,双眸死死盯着居定侯。 “既然不能把人带走,那就只好让人永远留下。” 虞无疾抬手给陆英倒了盏茶,推到他手边后才看向居定侯,“你是这个意思吧?” 居定侯索性也不再遮掩:“是又如何?我说过的,她今天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话音落下,他抬手一击掌,护卫立刻上前一步,外头的护卫也躁动起来,气氛瞬间紧绷。 可等了又等,外头的人都没进来。 “怎么回事?” 身旁的美人立刻去查看,回来的时候花容失色:“侯爷,外头,外头不是咱们的人。” “什么?” 居定侯豁然起身,大步到了门边,一眼看去果然如同美人所说,全是使衙署的护卫。 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几丈之外,他的护卫正试图冲进来。 可等他们进来,根本来不及了。 这夫妻两个,一唱一和,还真是配合的好啊…… 他怒极而笑,眼底一片猩红。 陆英见他反应这么大,颇有些惊讶:“你不会觉得,我是只带了两个丫头,就敢来这里吧?你可是要杀我的呀。” 过于朴实的话,竟噎得居定侯难以开口,他定定看着陆英,半晌猝然笑开,声音也柔软下去:“师母说笑了,我怎么舍得呢?罢了,输在你手里,我也算甘之如饴,人就送给你们了。” 他理了理衣裳,恢复了先前矜贵高傲的模样,“但有句话,我还是得说给师母听,有了证据,不代表路会更好走,若是先生什么时候倒了,一定记得来找我。” 他说放下便仿佛当真不在意了,临走之前还朝二人颔首道别,倒是谦谦有礼。 陆英眉心却蹙了起来,这居定侯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感觉他的态度,这般让人捉摸不透? 第214章 口子 夫人,你来的真是太是时候了。” 见人一走,单达立刻凑了过来,若不是顾及着男女有别,他都想去给陆英捶捶肩膀。 “单将军还是感谢少师吧,若不是他留了话,我也不会过来。” 虞无疾眼睛刷地一亮,嘴角也跟着咧开,他一把推开了单达:“你是来抓奸的?” 陆英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青天白日的,抓什么奸?” “那你来是……” “侍女说你来了青楼,我一打听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听说了居定侯的阵仗,自然是要过来给你助阵的。” 竟然是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虞无疾刚咧开的嘴角迅速收了回去。 众人带着周小姐回了使衙署,陆英想着几人都有公务,便也没多叨扰,径直回了未明堂,却发现虞无疾尾巴似的一路跟着她,却也不说话。 “你不去见见周小姐吗?” “窦先生会问清楚的。” 男人幽幽开口,说话间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陆英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哪里不妥当吗?” 虞无疾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声叹息,陆英没什么不妥当的,不妥当的是他。 当初陆英顶着那么大的风险要和他在一起,是他猪油蒙心拒绝了的,现在后悔也是活该。 他不能急于求成,能朝夕相处,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没有,狐裘很衬你,等事情查清楚了,我们去打猎,说不定能打到火狐狸。” 陆英总觉得他要说的不是这个,可也没有在意,更没有把话当真,倒是想起他胸口的伤来。 “我看看你的伤,给你换点药。” 虞无疾摸了下胸膛,不大想给她看。 农具不是刀剑,即便锋利,伤口也要狰狞许多,哪怕明知道陆英也算是身经百战的人了,可他仍旧担心会吓到她。 而且,陆英总爱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他不想她看见伤口后,又说出欠他的话来。 腰带却忽然被勾了一下,陆英抬眼看着他:“脱呀。” 虞无疾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一言难尽地看着陆英,他知道对方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心思脏啊,就这没头没尾的俩字,已经听得他气血翻涌了。 “我让单达给我换药,你奔波一中午,也该累了,歇歇吧。” 他说着就要走,却被陆英快走两步堵住了去路,虞无疾这伤和她也有些关系,她做不来不闻不问,这上药就当是她还虞无疾的人情了。 “给我看看。” 虞无疾不自觉抓住了衣领,有些无奈:“皮肉伤,都要好了。” 陆英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这么防备,这伤有什么蹊跷? “既然要好了,为什么不能让我看?” 她语气不自觉重了几分,虞无疾听出来了,抬手接过他手里的药:“我就是不习惯旁人照料,我自己来。” 陆英眉头皱得更紧,却没有再纠缠,虞无疾连忙拿着伤药去了耳房,只是伤口的包扎带刚解下来,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 虞无疾还当是侍女来送水,头都没回:“放下就走。” 身后却迟迟没响起脚步声,他回头,这才瞧见陆英正站在原地蹙眉看着他。 “怎么是你?” 他连忙转过身去,还抬手遮了下胸口。 “这就是你说的皮肉伤?” 陆英抬脚走过来,先扫了一眼被血浸透的布料,才将目光落在他胸膛上。 眼见遮不住,虞无疾也没再做无用功。 “也死不了。” 陆英一时没了言语,她先前也总觉得,只要死不了,伤大伤小无关紧要,可现在听来,这话其实很没有道理。 “我闯荡这么多年,保命还是做得到的,日后你不必为我周全。” 她拧干帕子给虞无疾擦拭血迹,手腕却被人抓住。 “我不想让你看见,就是不想听你说这种话。” 虞无疾叹了一声,话里满是无奈,“我不想你和我算得那么清,也不想让你觉得你欠我。” 陆英心神一颤,她没想到虞无疾不让她看伤口,是因为这样一个理由。 思绪陡然间恍惚起来,脑海里闪过零星的片段,忽而是那天虞无疾在天坑底下找她的样子,忽而又是他在可汗王帐里挡在自己面前的样子,忽而又是虞老夫人的那些话。 脑子一团乱麻。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开了口:“我们只是交易。” 虞无疾沉默片刻,忽然抓着陆英的手贴在了自己胸膛上:“你可以这么想,但我做不到,我想对你好,我想护着你。” 陆英再次陷入沉默,她本能地在怀疑这话有几分真诚,若是假的又有什么目的。 可脑海空空如也,根本想不出别的理由来。 利益勾连本就比情爱更牢固,尤其是在居定侯出现之后,这点勾还连成了她的保命符,虞无疾也深知这一点,对方清楚,除了和他合作,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他实在没必要再做别的。 “你别多想。” 发顶忽然被人摸了两下,虞无疾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自愿给的东西,不担人情,陆英,你就只当我在为自己赎罪,为之前伤害你赎罪。” 陆英骤然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她本来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那些,偶尔说起,也只会觉得自己当时疯魔了,那么大胆,那么执拗。 可原来自己没那么坦然,此时虞无疾提起,她心里竟仍旧有怒火,有痛苦,有怨恨。 他把她带上高楼,又将她狠狠推下,那粉身碎骨的滋味,她毕生难忘。 “别再提这些,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说。” 她咬牙开口,竭力克制着不要发作。 虞无疾却不知收敛,低声再次道歉:“我时常会想那天你看我的眼神,我时常会问自己,怎么会狠得下心看你受伤……” “我让你别再提了!” 陆英声音发颤,忍耐几乎到了极限,她不想听自己的过往,尤其是被虞无疾提起来,不管是他现在是什么心态,什么想法,在她听来都觉得那像是一场羞辱,一场酷刑。 可虞无疾却没有闭嘴,他叹息一声:“陆英,我是真的很后悔,当初……” 陆英忍无可忍,一口要在他手腕上。 虞无疾身体一绷,尾音变成了一声闷哼,却没有躲开,反而抬起了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陆英的发顶。 之前的事,陆英从未给过他任何报复和惩戒,她说她得罪不起,所以她躲着,她忍着,最多只是不理会,可那样的委屈是消解不了的。 今天总算是发泄出来一些。 第215章 夫人见谅 直到口中有了血腥味,陆英才猝然回神,猛地松了口。 她愕然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干了什么,怔愣间,一点鲜血却顺着唇角淌了下来,她连忙抬手擦去,脸色越发难看,明知道若是这个人翻脸,后果会很凶险,怎么就…… 一方帕子被递了过来:“擦擦。” 陆英攥紧了指尖,没有去接,虞无疾却笑了起来:“那我给你擦。” 说着话,帕子竟真的抵在了她唇角。 陆英仿佛被烫了一下,连忙抬手拽过,将唇角沾染的血迹擦拭干净。 看着帕子上的那片殷红,她心头颤了颤,却没敢抬头,她不大敢看虞无疾的手伤成了什么样子。 在关外受伤还能推到男人自己身上,可刚才那一下……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眸去看虞无疾的手腕,血肉模糊。 她抿了下唇,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头顶却又被揉了两下:“不生气了就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处理好。” 陆英忍不住抬头,什么叫不生气了? 现在生气的该是她吗? 一向聪明的人难得有些糊涂,呆站在原地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头上那揉着她发丝的手却陡然加重了力道,虞无疾的手滑落到她肩膀上,将她一点点推了出去:“我一会儿就好。” 耳房的门被合上,陆英盯着那门板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开,口中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她刚刚是不是吞下去了? 她连忙端了茶漱口,枇杷的味道却涌入鼻腔,她盯着那茶盏看了两眼,才低头喝进去。 “夫人,” 门外忽然响起月恒压低的声音,“前头来了位信使,说是少师的故交,有要紧事要见少师。” 陆英回神,下意识看了眼耳房:“少师在换药,请信使等一等吧。” 月恒答应一声退了下去,但虞无疾的耳朵极其灵敏,还是听见了动静,很快就推开耳房门走了出来,眉头微微皱着:“我的故交?” 陆英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的手腕上,可惜隔着衣裳看不清楚情形。 “是,方才月恒是这么说的。” 虞无疾的眉头皱得更紧,看着有些不痛快。 陆英指尖无意识地搓揉了几下,不知道他这不不痛快是否与自己有关,却也不愿意往深了想。 “我去看看。” 男人的声音飘过来,陆英犹豫片刻起身,将人送到了门口,眼看着男人大步往外头去,只觉口中又有血腥味弥漫开来。 她抬手摸了下嘴角,一道阴影却罩在了身上,她抬眼一看,这才发现虞无疾去而复返了。 “落东西了?” 虞无疾上下打量着她,“我怎么瞧着你不太高兴?” 陆英不防备他会蹦出这么一句话,多少有些莫名,哪有人整天都是高兴的? “我平常不也是这幅样子吗?” 她其实不记得自己有太高兴的时候,以往陆家人也没少嫌弃她脸色阴沉,这么一回想,不高兴好像才是她的常态。 “不一样。” 陆英自己兴许没意识到,只要离开陆家,她其实是很平和的,但刚才她给人的感觉,像是回到了两人最糟糕的那段时候,身上有股随时准备迎接风雨的紧绷。 “是不是这伤吓着你了?” 虞无疾不得不联想到了自己那有些狰狞的伤口,他这么一提,陆英才想起来,原本她进耳房是要给虞无疾上药的,结果不但没帮上忙,还把人咬了一口,让他伤上加伤。 “你的伤……” 她不自觉摸了下男人的胸口,又怕弄疼他,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你看起来像是在调戏我。” 虞无疾闷笑一声,听得陆英脸色涨红,颇有些羞恼,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和虞无疾的那两场身不由己的床笫之欢。 “莫气莫气。” 虞无疾揉揉她的发顶,嘴角却都是笑意,“我胡说八道,请夫人见谅。” 恰好外头又来人催,虞无疾啧了一声:“待会我回来用饭。” 他收回手,转身走了。 陆英靠在门框上看了他的背影两眼,抬手理了理发丝,却莫名地觉得发髻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有些空落落的。 天色很快暗下来,月恒端着药进来:“姑娘,都到了喝药的时辰了,还不用饭吗?” 陆英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时辰的确不早了。 可是—— “再等等吧,少师说要回来用。” 月恒侧头看过来,陆英莫名的有些心虚,连忙开口解释:“毕竟利益勾连,他也替我挡了不少麻烦,这还是他的宅邸,总不能连顿饭都不等他。” 说着话,她手下也不忘翻手里的书,甚至一连翻了三页。 月恒赞同的点点头,眼底却满是茫然,她就是想问问既然现在不用饭,那这药怎么办,为什么姑娘要和她说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可她看了陆英两眼,见她目光始终落在书上,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算了,那就先温着吧。 她端着药退下,直到脚步声远去,陆英才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很奇怪,等虞无疾用饭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也不是她第一回等,刚才为什么要解释那么多? 不等她想明白,月恒去而复返,她指尖一紧,死死抠住了书脊。 “怎么又回来了?有事吗?” 月恒满脸都写着困惑,她是陆英的贴身丫鬟,守在陆英身边不是应该的吗?这话怎么说的好像她不该在这里一样? 但她也没多问,因为她回来还真是有点事。 “方才奴婢瞧见单将军了,他说少师公务繁忙,请夫人先行用膳。” 陆英又看了眼天色,虞无疾忙她是知道的,最近青州各地大小灾情不断,他熬的眼底都是血丝,可对方不是食言而肥的人,刚刚还说要回来用饭呢,该不会,居定侯又生事了吧? 第216章 害怕 夜半三更,虞无疾还没有回来。 想着居定侯先前的行事风格,陆英毫无睡意,索性穿好衣裳起身。 外头无人值夜,想来是虞无疾还在府里,她紧了紧衣裳出门,迎面便是一对巡逻的护卫,瞧见陆英站在门口,众人连忙侧身立在路旁,朝陆英见礼。 陆英本想问一句虞无疾的位置,可话在嘴边转了几圈都没能问出来,她莫名觉得窘迫,仿佛问虞无疾的行踪是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情。 大约是以往从来没有问过的缘故。 府卫却是不点也透,见她站在旁边既不说话也不走,咧嘴笑开:“夫人是要问少师的行踪吗?他在书房呢,刚才咱们巡逻的时候,还看见他在书房门口骂人。” 话音落下他似是觉得这话有损虞无疾的形象,又连忙解释:“少师平常不这样,这次大概是真的很生气,夫人别多想。” 陆英连忙摆摆手:“你们去忙吧。” 府卫没动:“夫人若是去见少师,咱们护送您过去。” 陆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若是让这些人护送她过去,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深更半夜去找了虞无疾? 她开口就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自己怎么又开始奇怪起来了,都成婚了,不管私下里两人如何,面上都是夫妻,她半夜去找人,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在矫情些什么? “走吧。” 她着实也怕半路上再遇见个居定侯的刺客,对方那诡谲的态度,让陆英觉得对方做出什么事来都有可能,有府卫跟着也安全些。 只是这不算长的一条路,走得陆英浑身不自在,等看见点着灯烛的书房时,她长出一口气。 “你们去吧。” 她连忙开口,府卫们再次见礼,很快转身走了,陆英揉了揉心口,这才走近了些。 单达不在,门口是两个眼生的府卫,陆英有些担心他们不认识自己,正想着先自报家门,两人就让开了路:“夫人来了,您请。” 陆英脚步迟疑:“还是先通报一声吧,万一少师不方便……” “夫人又不是旁人,不需要通报,您请就是。” 府卫笑嘻嘻打断了她的话,陆英心跳有一瞬的不稳,却又强行压了下去。 “那就多谢二位了。” 她还是抬脚走了进去,在门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敲了门。 “进来。” 陆英这才推门进去,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明明书房里只有虞无疾一个人,气压却很低沉,让人不自觉就噤了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男人伏案在写什么东西,哪怕知道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从陆英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他眉头皱得死紧,脸色更是漆黑如墨,显然心情十分不佳。 她有些后悔这时候过来了,她不想和暴怒中的人相处,他们日后还要相处一段时间,她不想哪句话说得不对,就造成糟糕的后果。 就像当初陆夫人给她的那一巴掌。 何况,对方的暴怒还极有可能和她咬的那一口有关系。 “怎么不说话?” 虞无疾冷沉的声音响起,仿佛一道鼓槌砸在人心上,陆英转身就走。 察觉到动静不对,虞无疾遽然抬头,大约以为是不速之客,他眼底杀意迸射,可瞧见那道熟悉的背影,他瞬间变了脸色。 “陆英?怎么是你?” 陆英不得不停下脚步,却没回头:“我来得不是时候,也没什么要紧事,等你忙完吧。” 她抬脚要出去,虞无疾疾步追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怎么会不是时候?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睡?做噩梦了?” 语气一如既往,温和中带着几分关切。 陆英却觉得十分不真实,她侧头看过来,却在对上虞无疾连忙的瞬间,脑海里蹦出个荒谬的念头来,他会不会还是一脸阴沉呢? 然而面前的那张脸,和声音一样温和。 陆英突地松了口气,她低头看了眼男人紧抓着她的手,一边挣脱,一边摇头:“没有,就是想来问问,是不是居定侯又生事了,若是又从我身上作伐子……” 虞无疾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深更半夜的,夫人好歹说点中听的。” 陆英嘴边的话被生生堵了回去,一时竟拿不准是该先扯开哪只手。 好在虞无疾自己识趣,指腹在她唇间一抹就松开了,随即将她摁到了椅子上,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揉搓,“出来怎么也不拿个手炉?这么冷。” 他似乎也没有自己刚才看见时的那么生气。 陆英琢磨着,他现在应该还能冷静的交流,提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来。 “你刚才,是为什么发怒?” 提起这个,虞无疾脸色又变了变,却没再黑脸,只是叹了口气:“倒也不是发怒,只是有些无力,朝廷啊……” 他起身去书案上拿了封信过来,交给陆英后便抓着她另一只手继续揉搓。 陆英眼睛逐渐睁大,这信竟是在暗示虞无疾找个替罪羊出来,了结青州的案子,不要再牵连旁人,他们甚至还拒绝了赈灾粮的调拨,说是国库空虚。 陆英被最后那句话气得手抖,那么多的税目,那么高的税银,尤其是盐,国库空虚? 这信没有落款,不知道出自谁手,可字里行间都带着上位者的气息,朝廷里能这么和虞无疾说话的人,她似乎只能想到一个…… “是皇上。” 虞无疾毫不遮掩,开门见山。 陆英静默下去,倒是忽然想起了虞无疾刚才的那句“朝廷啊”。 他想说的,大概是朝廷,烂到了骨子里吧。 “你想怎么做?” 陆英犹豫很久还是问了出来,其实她并不在意结果,毕竟皇权当头,虞无疾便是有良心,也没必要冒险。 “夫人说呢?” 虞无疾不答反问,黑漆漆的眸子看过来,有些深,仿佛看不见底,陆英没开口,她其实不在乎青州如何,只是青州有些人她割舍不下。 可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能去强求别人,所以她只能沉默。 发顶却又被揉了两下,虞无疾凑过来蹭了蹭她的额头:“别担心,现在的青州是我的,该怎么处理,我说了算。” 陆英惊讶得睁大眼睛,虞无疾这是打算违抗皇命? 虞无疾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退远了一些,平视着陆英的眸子:“刚才你要走,是在害怕吗?” 第217章 我们不会决裂 霫陆英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她的确是不想产生无谓的冲突,但要说害怕那也是不可能的,她什么没见过? 只是不想在内忧外患的时候,再生事端罢了。 虞无疾打量着她的神色,似是从她眸中看出了她的答案,抓着她的手不自觉紧了紧,陆英自己好像没意识到,她刚才其实很慌张,脚步都有些凌乱。 她饱经血雨腥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却仿佛对身边人的失控十分排斥忌惮。 但他没有多言,只在她手背上又摩挲了两下:“没有就好,我方才不知道是你,凶了些,不是冲着你,别往心里去。” 陆英眼神越发古怪,“少师,些许小事,无人在意,不必费心安抚。” 虞无疾有些沉默,他清楚记得陆英先前是吃软不吃硬的,孤身面对全家人的发难,都不曾后退半步,今天却是转身就走。 这么大的变化,哪里是小事。 掌心的手忽然动了两下,他被迫回神,抬眸看了过去,陆英这才开口:“少师公务繁忙,我就不搅扰了。” 她说着要起身,虞无疾却没松手。 “少师?” 虞无疾这才后退两步,顺带将陆英拉了起来,却仍旧没松手,“陆英,我们不会决裂的。” 陆英一怔,愕然地看着他,显然很惊讶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们自然不会,商路还没成呢。” 她失笑开口,虞无疾叹了口气,陆英应该知道,他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可犹豫再三他却没再解释,陆英不爱听那些话,觉得虚假,他说再多,也只会让人烦心,罢了,他只好将人送到门口,又将大氅裹在她身上:“我还要忙一阵子,你早些睡。” “好。” 陆英推门出去,门口的府卫立刻跟了上来,显然是要护送她回去,门外守着的人不多,怎么都跟着她呢? “不用了,府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府卫,应当没人敢来。” “你身边有人,才能安心。” 他没说是谁安心,可就是这样的模棱两可,反而让陆英有些语塞,脑子里莫名地就又想起了那天虞老夫人的话,他觉得你很重要。 “去吧。” 虞无疾给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收回手慢慢后退了一步。 陆英被催着抬起了脚,一路往回走,将要拐弯时才回头看了一眼,门口还有道影子站在那,似是在目送她。 场景莫名的眼熟。 陆英不自觉抓紧了身上的衣裳,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她知道虞无疾刚才什么意思,但不愿多想,也不愿深究。 日子不长,得过且过吧。 第二天陆英出门去见了萧栖时,许是年节底下,各家都出手阔绰,这次出关带回来的东西卖的价格比以往都高,哪怕刨去给虞无疾的那一份,陆英赚得也不少。 “辛苦各位了,只是眼下形势不由人,咱们怕是还得辛苦一段时间,等商路彻底通了,就能安心过日子了。” 萧栖时沉默着不开口,若是以往,陆英也不会在意,毕竟他本就是个寡言的人,但今天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萧大哥有话要说?” 萧栖时沉吟许久才开口:“以后呢?” 陆英有些沉默,以后……商路打通以后吗? “你在担心他过河拆桥?” 萧栖时用沉默代替了回答,窗外隐约传来嘈杂声,陆英顺势侧头看过去,却并没关注发生了什么,思绪都在那条商路上:“他知道这条路只有我能走,不会冒那个险的,再说……” 她忽然想起昨晚虞无疾的那句安心,眼神微微一颤,但很快思绪就被压了下去。 “虽说朝廷的人不可信,但他通这条商路,不是为了私利,只凭这一点,也比旁人要可靠些。” 萧栖时抬眸看过来,他不是喜欢劝人的人,陆英明知道这点,可心里仍旧有些忐忑,会有什么能让她和虞无疾必定反目的理由,是她没想到的吗? “姑娘信他。” 萧栖时却忽然蹦出这么一句,陆英愕然,失笑摇头:“我如今怎么还会信人?权利利弊罢了,对了,登州那边什么情况?我们的人可有被牵扯?” 萧栖时没言语,只将一封信递了过来。 登州的情况比公文上写的还要厉害些,先前只说官府增添税目,却不知道他们贪心不足,竟为了避免百姓贩海水,竟不许他们再捕鱼,渔民不捕鱼,靠什么吃饭? 百姓实在是过不下去,这才造反,打上了县衙。 只是这点知府和县令都不敢提,也没上报,若非如此,虞无疾未必会受伤。 “人就先躲着吧,保命要紧。” 萧栖时应了一声,神情却并未好看多少,人躲着就不能造私盐,那些靠私盐过活的百姓该如何是好?还有更糟糕的一件事。 “私盐,查过来了。” 陆英指尖一抖,这件事在她预料之中,只是早晚而已,她并不意外,但是在青州灾祸横行的时候,衙门不想着安抚民生,竟还在查私盐…… “朝廷,可真是烂到了骨子里。” 陆英叹了一声,窗外的嘈杂声越发大了,她饶是不经心,也还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却不防备,看见的竟是几个熟面孔。 底下一家铺子被人围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引起了公愤,正有人拿着烂菜叶子和石头往门上砸。 陆长清挺着肥硕的肚子,跳着脚在门口骂人:“你们这群刁民,我这是得了官府的允许卖盐的,这是朝廷定的价,你们买不起就别吃,还敢来砸我的铺子?!我早晚把你们全都抓进去!” 陆英啧了一声,怪不得最近陆家都没什么动静,原来是搭上了这层关系,竟得了卖盐的资格,以官盐的价格,的确是一本万利。 她抓了个杯子,犹豫着要不要趁乱扔下去,可在看见那官盐的标价时,忍不住骂了一声,竟是又涨价了。 “要发家了。” 萧栖时也跟着探头看过来,陆英虽然不爱听这话,可不得不说,这话没错,没了私盐,百姓若想维持生活,官盐价格再高,也得买。 只是让她看着陆长清赚钱? 绝不可能。 第218章 你配吗 陆长清拎着壶酒,哼着曲儿,晃晃悠悠地回了陆家,一进门,就先瞧见了一片狼藉,正是那天陆英让人推到的房屋。 以往看见这幅情形,陆长清总要跳着脚骂一顿陆英,可今天却只是冷笑了一声,一脚将一块石头踢远:“陆英啊陆英,我就说没有你,我陆家一样能起来,你看看,老子现在是什么身份!” 他仰头灌了口酒,随即狠狠砸了酒壶,高声叫嚷起来:“老子得了居定侯青眼!他让我卖官盐,你知道什么是官盐吗?一升盐,我能赚一两金,等我明天涨了价,我赚得更多,比你藏着掖着的东西强多了!” “现在陆家的东西,你看得见,摸不着!” 这件事似是让他十分痛快,一提起来脸上就露了笑,“老子一文钱都不会给你,等你被少师休弃,到门口讨饭的时候,老子都不会给你一口!” 他大笑起来,一副疯癫模样。 下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好在苏玉很快听见了动静,带着陆承业来接人。 “老爷,怎么喝这么多?” “高兴,今天高兴……” 陆长清笑着在苏玉脸上摸了一把,苏玉闻着他身上的汗臭和酒臭味,几欲作呕,可还是忍住了,只挤出笑来迎合。 陆承业连忙给她递了个眼色,她会意,当即开口:“老爷,这铺子也开张了,您看是不是让承业区历练历练?” 陆长清被酒意冲昏的脑袋有瞬间的清醒,他一把推开苏玉:“老子还没死呢,就想来抢铺子?” 苏玉被推得一个趔趄,被陆承业扶了一把才站稳,她连忙否认:“老爷真是喝醉了,承业怎么会这么想呢?你们是父子,承业就是想帮衬你。” 陆承业很不服气:“爹,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家业从陆英手中抢过来,就给我的。” 虽然这话的确是陆长清曾经说过的,可此时从陆承业口中复述出来,却听得陆长清浑身火气翻涌,这小兔崽子算什么东西?陆家的家业当然是他的,凭什么给陆承业? “反了你了!” 他一巴掌甩在陆承业脸上,抖着手指向他,“你给老子听清楚了,老子给你,才是你的,不给你,你什么都没有,你要是再敢觊觎老子的东西,老子就再生个儿子出来继承家业。” 陆承业的脸色瞬间铁青,捂着脸浑身发抖。 可惜夜色下看不分明,陆长清毫不在意,放完狠话就晃晃悠悠地走了,苏玉忍着怒气上前搀扶,却再次被推开。 她也没再往跟前凑,转而去看陆承业:“儿子,没事吧?” “这个老不死的!” 陆承业低声怒骂,他挨的教训不少,也被动过家法,可这次的却格外难以忍受,陆长清竟然动手打他……他爹竟然打他…… “今晚你先别去北苑了,去西苑沈氏那边凑活一宿吧。” 陆承业不情不愿,可还是答应了,其实这般举动很不合礼数,可能怎么办呢?陆家当初只有陆夫人住的北苑和姑娘们的西苑没被砸,现在陆长清霸占了北苑,不回去就只能去西苑。 “娘送你过去。” 陆承业被拖着往西苑去,心里却生了怨恨:“娘,你说,爹会不会真的再有一个儿子?” 苏玉也在惦记这件事,她看了儿子一眼,声音压低了些:“你放心,娘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陆承业在正经事上愚笨不堪,可这种歹毒伎俩,却是一点就透,当即笑起来:“那我就指望娘了……你动作可快点。” 苏玉一边答应着,一边把人往西苑送,到了跟前才瞧见门口连灯笼都没挂。 她面露嫌弃,抬手敲门,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却是蔡妈妈。 “你是死人啊?开门这么慢?!” 苏玉火气上头,一巴掌打在人脸上,这才扶着儿子进了门。 蔡妈妈以往在府里都是管事嬷嬷,姑娘公子们都得礼让三分,从未受过委屈,可今天被一巴掌打在脸上,却只是捂着脸颊后退,一声都没敢吭。 苏玉也没理会,径直进了厅堂,朝卧房叫嚷:“夫人,承业今天就在这里住一宿,你可要好生照料。” “夫人已经歇下了……” 蔡妈妈连忙来拦,却被苏玉一个眼神又瞪了回去,顿时不敢再开口。 陆夫人很快就被吵醒了,披着衣裳出来,见陆承业脸颊肿着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苏玉白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那宝贝女儿,她惹老爷生气,害得承业遭罪。” 陆夫人下意识摇头:“不可能,英儿住在使衙署,老爷想进也进不去,怎么会……” “你是说我骗你?” 苏玉瞪圆了眼睛,陆夫人嘴边的话顿时咽了下去。 苏玉冷哼一声,颐指气使道:“快去煮个鸡蛋来,这脸颊都肿起来了,得消肿才行。” 西苑没有下人伺候,蔡妈妈只能亲自去忙。 “人就交给夫人了,我还得回去照顾老爷呢。” 苏玉丢下一句话,抬脚就走,陆夫人想说陆承业住在这里不合适,却愣是没找到机会,看着对方那肿起来的脸,她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这孩子毕竟也是自己养大的,她也是心疼的。 她走近两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陆承业的脸,却被对方一巴掌打开,“你想疼死我呀?用那么大力气!” 陆夫人连忙道歉:“母亲不是故意的,不知道这么疼,我这就小心些,你别生气。” 陆承业气哼哼地坐着,陆夫人看着他红肿的脸,忽然另一张脸浮现在了眼前,她好像曾经也打过她的女儿…… 她抓住胸口的衣裳,忍不住小声开口:“你日后,别惹你父亲生气,现在家中艰难,他脾气难免大一些……” “你怎么这么啰嗦?!” 陆承业不耐烦的推开她,腾的站了起来,陆夫人被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忙解释:“我是为你好……” “你配吗?” 陆承业鄙夷地看她一眼,“真把自己当我亲娘了?” 第219章 暖床 陆夫人如遭雷击,怎么都没想到会从陆承业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你说什么?” 她声音颤抖,眼眶瞬间红了,仿佛下一瞬就要掉下泪来,陆承业越发不耐烦:“我就烦你这副样子,整天哭哭啼啼的,一把年纪了,你也不嫌丢人!” 蔡妈妈端着鸡蛋进来,刚好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开口:“小公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夫人?她对你可是掏心掏肺的好啊……” “呸,还不是指望我日后赡养?” 陆承业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陆英都让撵出去了,家业迟早都是我的,你还有什么用?” 他抬手指着陆夫人:“我警告你,以后别再摆出这幅样子来,看得人反胃。” 话音落下,他摔袖就走,竟是大摇大摆进了陆夫人的房间,随即一脚踢在门上:“还不进来给我换被褥?没一点眼力见。” 陆夫人颤抖着转身,看着门口的陆承业,嘴唇几番蠕动,却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你看什么?” 陆承业凶悍开口,那副样子竟是要对陆夫人动手,蔡妈妈连忙进去给他换了被褥,不敢让他继续发作,这人是真的做得出来殴打嫡母的事情。 “小公子歇着吧。” 她手脚利落地将东西换好,连忙退了出去,陆承业这才没再理会陆夫人,将自己摔在床榻上,仰头打起了鼾。 陆夫人终于从震惊中回神,抬脚朝房门走近两步,蔡妈妈连忙将她拦住:“夫人,冷静,可不能闹起来啊。” 陆夫人的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她哭得浑身颤抖:“他,他……怎能如此?他八岁进府,我知道他不是亲生的,怕他不和我亲近,对他比对英儿都好,但凡有了争执,我都是逼着英儿让他,他怎么能说出那么不孝的话来?” “夫人,小点声,把他吵醒了,咱们的日子就要更难过了。” 陆夫人悲痛万分,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她捂着胸口泣不成声。 蔡妈妈无奈,只能拉着她换了间屋子,好在陆家姑娘多,眼下又都搬走了,被陆承业占了房间她们也有去处,只是没有炭盆,两人只能生受着。 “夫人,您别哭了。” 蔡妈妈见她没完没了,心里也有些烦躁,陆夫人似是听出来了,红着眼睛看她,眼底都是受伤:“你也嫌了我了?” 蔡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您还不明白吗?以往咱们的日子过得好,都是有大姑娘撑着,现在人走了,不管咱们了,您就是哭死在这里,也没人理会。” 陆夫人浑身一颤,眼眶更红了些,却到底是忍住了没继续哭。 她不是没察觉到的,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陆承业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陆长清更是她年少时候就嫁的夫君,她怎么会愿意承认这样两个人都是白眼狼,都在利用她呢? “夫人,你就别嘴硬了,老爷和小公子要是还有几分人性,怎么会如此苛待你?” 蔡妈妈用力晃了晃她,“咱们被撵出北苑,下人一个都没给咱们带过来,你以往养身用的人身燕窝都被扣在了北苑,给了苏玉那个贱人,咱们现在甚至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还有炭火。” 她越说声音越高,几乎是咬牙切齿,“要不是姑娘们都搬走了,先前分得碳还没用完,咱们早就没有炭盆可用了!” “别说了,别说了!” 陆夫人捂着耳朵用力摇头,情绪却再也绷不住,再次哭了出来,蔡妈妈劝不住,只能叹了口气,等着她自己哭完。 隔壁却忽然响起清脆的碎裂声,随即陆承业阴沉沉的声音响起来:“大半夜的你哭丧啊?还让不让人睡觉?!” 陆夫人浑身一抖,瞬间噤了声。 等隔壁没了声音,她才捂着嘴再次哭起来,却没敢发出声音。 她想英儿了,若是英儿还在陆家,绝对不会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阿嚏。” 陆英侧头打了个喷嚏,虞无疾连忙贴上来抱住了她:“就说夜里风冷,你还非要在这等着,有什么事不能明天早上说?” 陆英动了动,虞无疾还以为她要推开自己,连忙开口:“我给你挡风。” 陆英瞥他一眼,仍旧动了动,却是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虞无疾微微一愣,有些错愕,目光不由落在了她脸上,然后眼底一点点亮了起来。 陆英这难道是…… 但很快,他的欢喜就戛然而止,因为陆英眼底并没有情绪,欢喜也好,羞赧也好,躲闪也好,一点都没有。 他忽然就明白了,陆英不是想给他机会,只是觉得这种亲近无关紧要,他想要就给他。 眼底的光,如同风中的烛火,说灭就灭了。 “说不上要紧事,但也能让人高兴些。” 陆英淡淡开口,仿佛是为了印证虞无疾的猜测一样,那声音平淡如水,毫无波澜。 虞无疾叹了口气,却将陆英揽得更紧,不管那么多,好处落在了自己身上就成。 他垂眸看着陆英白皙的脸颊,低头在她脸侧蹭了蹭。 陆英有些想躲,但又忍住了,还是那句话,得过且过,没必要太计较。 “你等的人好像来了。” 耳边忽然响起虞无疾的声音,他声音很轻,仿佛他靠这么近,只是为了让她能听清楚一样。 陆英诧异地看向门口,没听见动静才又歪了下头,挑着眼睛斜睨着他,眼底都是狐疑。 虞无疾忍不住咧嘴笑,他喜欢陆英这样鲜活的表情,当初只觉得可爱得紧,现在感情明朗清晰,心也就跟着痒了起来。 他很想再蹭一下,可又艰难忍住了,只看向门口:“三,二,一。” 随着话音落下,院门被推开,日升抬脚走了进来。 陆英眼底闪过惊叹,她早就见识过了虞无疾斥候的本事,可再次瞧见,还是忍不住惊讶。 虞无疾看着她睁圆的眼睛,微张的嘴唇,心口如同虫爬,再也忍不住,在她脸侧蹭了一下,顺带开口:“我就说来了吧?” 陆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靠近真的只是为了说句话?她总觉得被耍了。 “夜深了,少师回去歇着吧,明天不是还得筹备开仓赈灾吗?” 陆英斟酌片刻,果断开口。 人没来的时候用他挡风,人来了就撵他走,还这么理直气壮。 虞无疾都被她给气笑了:“夫人啊,你这是在卸磨杀驴吗?” 陆英略微有一点心虚,但还是不打算让他留下,正琢磨着怎么委婉解释,虞无疾就笑了起来,在她发顶蹭了两下就松开了手:“行,不让我听我就不听,我去给你暖床。” 第220章 报复 陆英浑身血液一烫,这人不会说话可以不开口的。 她咬了咬牙,却没顾得上再理会,因为日升走到了近前,“夫人,事成了,咱们破开了陆家的窗户,将盐都搬出去了,一半按照您的吩咐,偷偷送进陆家藏了起来,另一半派了人每家每户地送,就是不知道天亮之前来不来得及送完。” “送多少算多少。” 陆英不在意旁的,她早先就说过,自己的东西,毁了也不会给旁人。 陆家买官盐的钱是她赚的,卖官盐的铺子也是她买的,什么都是她的,好处凭什么要给陆长清?她宁愿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铺子里的人呢?” “给了遣散的银子,让他们往别处谋生,但他们不肯,要帮着散盐,眼下我也不知道人去了哪。” 陆英静默片刻,抬手揉了揉胸口:“我如今都没了家业,他们竟还肯跟着我……罢了,不在齐州府就好。” “姑娘说的是,如今万事俱备,咱们就等着明天看戏了,只是……” 日升欲言又止,陆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即便她已经做了旁的安排,可陆长清仍然可能第一个怀疑她,就如同自己被下药陷害,第一个怀疑的也会是陆家人一样。 “我在齐州府都没了产业,还怕他闹啊?” 日升仍旧眉头紧皱,“陆家不算什么,可万一居定侯信了他的话……” “债多了不愁,”陆英哂笑一声,颇有些混不吝,“反正他是冲着杀我来的,得罪得狠些又何妨?” 日升抬眸看过来,目光有些稀奇。 “看什么?” 陆英有些莫名,日升摇摇头,她只是从没听见陆英说这种话,她这位姑娘虽然胆大,却也求一个稳妥,以往遇见强敌,都会先想着和解,这还是头一回这般不管不顾,正面对上的。 看来自家姑娘,很讨厌这位居定侯。 “忙了一宿,回去歇着吧。” 陆英开口,日升抱拳一礼,很快退下,陆英这才转身回了房,虞无疾竟没在,陆英有些纳闷,刚才卸磨杀驴,让他生气了? 她有些纳闷,本想着问一问,可想着之前对方的忙碌,那话又咽了下去。 她坐在床边等了等,最后还是自己睡了。 临近凌晨,身边有了动静,热烫的胸膛贴了上来,陆英思绪清明一瞬,可在男人那沉甸甸的胳膊压在身上的时候,思绪就又模糊了,等意识再回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她蹙眉,最近是不是睡得太多了? 侍女能掐会算一般,适时敲了下门,轻声询问她是否醒了。 陆英脸上又是一烫,这些侍女们好像都习惯了她的晚起,果然是最近太闲了的缘故,等天气暖和一些,就在出关吧,不然舒坦日子过久了,就提不起精神了。 她随口应了侍女一声,撩开被子要下地,动作却忽然一顿,她刚才说舒坦? 她觉得这日子,舒坦? 她皱了皱眉,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么荒谬的想法? “困就再睡个回笼觉。” 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陆英抬头,才瞧见虞无疾在不远处看公文,他今天竟然没出去。 “……已经醒了。” 她下意识摇头,抬脚下地,却没找到鞋子,她纳闷地低头看了一眼,没看见鞋子,倒是先瞧见了一双手,虞无疾弯腰将鞋子从床底摸出来,托着她的脚踝给她穿了进去。 “想来是我昨天不留神,把鞋踢了。” 虞无疾将鞋子给她穿好,起身往外头去,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夫人醒了,上菜吧。” 陆英这才猛地回神,她真是睡迷糊了,刚才竟然看着虞无疾伺候她穿鞋,都没想着躲,可现在反应过来也晚了……但现在好像更该让虞无疾闭嘴,晚起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吗?为什么要喊得那么大声? 她叹了口气,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下人们背地里会怎么议论她。 罢了,反正她也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也不会在使衙署呆很久。 洗漱更衣后,她抬脚出了门,虞无疾却不见了影子,侍女正在布菜,见她出来连忙解释:“方才来了位大人,将少师请走了,少师让您先用,他回来的时辰定不下。” 呆了一上午没人来,刚要用饭人就来了,那些人是掐着时辰来的吗? 陆英蹙了下眉头,莫名的有些不痛快,但情绪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想起了别的。 “月恒呢?” “奴婢在呢。” 月恒端了碗燕窝进来,摆在了陆英面前,陆英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日后能省则省。” 如今她手里只有商路,前阵子又才花了二十万两出去,还得给使衙署的府卫发月钱,青州的灾民也还得接着救济…… “这是少师备下的,他说他虽然穷,但也还能供得起夫人的燕窝。” 陆英忍不住看她,使衙署的东西,她怎么能用的这般理直气壮? “可姑娘的确需要滋补,”月恒被看得很心虚,但又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再说燕窝才值多少,用的又不多。” 见陆英还看着自己,月恒嬉笑着岔开话题:“姑娘,你想不想去看看陆家的热闹?他们那边刚刚发现盐没了,正闹着呢,您赶紧用饭,咱们还赶得及看热闹。” 陆英明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可还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以往陆家父子一个鼻孔出气,对付起她来,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她倒是要看看,在利益冲突的时候,这对父子,还能不能父慈子孝。 第221章 釜底抽薪 陆英到的时候,陆家铺子闹得正凶。 “哪个天杀的,竟然偷我家的盐……那么多盐,那么贵的盐……这是要我陆家的命啊!” 陆长清白着脸瘫坐在空荡荡的铺子门口,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叫骂,“往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 场面颇有些凄惨,然而围观的百姓却没有一人为他鸣不平,反而有人偷偷嘀咕,“要我说,陆家就是活该,那盐价比官家定的价还要高一成,这赚的都是黑心钱,活该被偷。” “就是,以往陆氏的声誉那么好,谁知道换了人做主就干这种事……” “你们知道个屁!” 陆长清被激怒了,抓起身边的散落的物件就朝人群砸了过去:“老子卖盐难道是做善事吗?我当然要赚钱啊,以往陆氏的声誉好,还不是因为我在背后掌舵?!你们这群穷鬼,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活该没盐吃!” 围观的百姓被激怒,和他吵嚷起来,陆长清起初还泼皮似的叉着腰和人对骂,但很快就败下阵来,被骂得脸红脖子粗,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月恒抽了下嘴角,不大想当着陆英的面笑出来,可又实在是忍不住,只好侧头一直压着抽搐的嘴角,陆英敲了敲她的脑门:“不用忍,想笑就笑。” 月恒这才凑过来,抱着她的胳膊蹭了蹭:“奴婢就是觉得痛快,以往老爷总说陆家起来是他的功劳,说陆家的问题都是他解决的,现在咱们倒是可以看看老爷有多大能耐了”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陆英侧头咳了两声,轻轻嘘了一句:“也别笑得这么大声,到底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少些麻烦也好。” 月恒忙不迭点头,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影子从身旁跑了过去,她下意识拉了拉陆英的袖子:“小公子来了。” 陆承业显然也是得了铺子被盗的消息,才匆匆赶了过来,身上的衣裳还没穿戴齐整。 “爹,我听说盐被盗了,是不是真的?” 陆长清的叫骂声一顿,随即扭开头:“你自己进去看吧。” 陆承业冲进铺子里看了一眼,随即黑着脸冲了出来:“我说要来铺子里帮忙,你非不让,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怎么办啊?” 陆长清原本还有些心虚,既是因为盐被偷盗的事,也是因为昨天撒酒疯的时候打了儿子,可此时被这么一质问,他的火气却瞬间涌了上来。 “你给我闭嘴,再怎么着我都是你老子,没我你早饿死了,轮得到你来指责我?!” 陆承业想起昨晚的那一巴掌,畏惧地往后缩了缩,陆长清看了他一眼,怒火越发汹涌:“你还站着干什么?去查啊,这批盐找不回来,陆家就完了,这么明显的事还要我教你吗?!” “你不是报官了吗?” “那又不是官府的东西,他们能有多尽心?” 陆长清恨铁不成钢,不明白自己的儿子怎么会这么蠢,以往明明很是听话可人的,可现在怎么……不说比他年轻时候,甚至就连陆英都比不上。 陆承业看懂了他的眼神,气得直咬牙:“这还用查?肯定是陆英干的,她就见不得我们好,让官府直接抓她不就行了。” “你这个废物!” 陆长清怒火直冲头顶,他能不知道是陆英干的吗? 可—— “证据呢?她现在嫁进了使衙署,你以为还是以前吗,我们想拿她顶罪就拿她顶罪?使衙署谁敢得罪?” 陆承业越发不服气:“你不敢,别人敢啊,你不是搭上大官了吗?” 陆长清一愣,想起居定侯来,可想请那样的人出手,这孝敬是少不了的。 他看了眼儿子:“请人出手的银子,陆家现在哪里还有银子?” 陆承业也泄了气,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殷红清透的玉镯来,“爹,你看这个成色怎么样?” 陆长清只是扫了一眼,脸色就亮了:“这是哪里来的?这可价值不菲啊。” “还能是哪里?沈氏那里呗。” 他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寻摸着在她屋里找点银子,没想到银子没找到,却看见了这只镯子,他琢磨着也能买些钱,就想着拿去当了,没想到刚收到怀里就被陆夫人抓了个正着,他推了人一把才跑出来。 “好孩子,还是你机灵,我再回去拿些东西,这就去云霄楼。” 他抓着东西就走了。 “姑娘,我怎么瞧着,那镯子眼熟。” 月恒抓紧了车窗,一直盯着陆长清的背影看,其实这么远的距离,只能瞧见模糊的轮廓,可她还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觉。 陆英也看了一眼,眼底却并没有情绪,是不是都好,反正以后她也不会再送了。 “过去吧。” 这种热闹当然不能偷偷地看,她自然也知道陆承业看见她会有多激动,可现在闹腾得越是厉害,等那些盐被发现的时候,他们承受的恶果也就越大。 为了那场好戏,她不介意承受几天流言蜚语,反正也不会掉块肉。” 陆承业很快就发现了马车,当即控制不住地喊了起来:“陆英,你还敢来!” 他拳头紧紧攥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起,陆英毫不怀疑,若是有机会,他那拳头一定会落在自己身上,可惜,她没打算下车。 “陆英,你个贱人,你这么好的亲事可都是家里为你筹谋的,你不感激就算了,竟然还要反过来偷家里的盐,你还有没有良心?!” 月恒啐了一口,刚才陆承业还唯唯诺诺,现在见了陆英倒是嚣张起来了。 “小公子说什么呢?我家夫人听说铺子里出了事,这才来看看,你倒是张嘴就给人泼脏水。” “你还狡辩!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对陆家?!” 陆承业咬牙切齿,“大伙都来评理啊,谁不知道铺子里的伙计最听她陆英的话,要不是你干的,伙计怎么会不去报信?” “你就是记恨当初家里没有把全部家业都给你做嫁妆,存心报复,我是你弟弟,难道会冤枉你吗?” 最后这句话似是很有说服力,百姓们顿时议论纷纷,陆家虽然不是东西,可出嫁的女儿那么贪婪,张嘴要娘家的全部家业,也实在是不知好歹。 “这不是白眼狼吗?” 人群里有人开口,大约是惧怕使衙署的势力,对方没敢冒头,可这句话还是引起了百姓们的附和,月恒气的哆嗦,这群人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胡说八道,真正的白眼狼明明是陆家这对父子才对。 她张嘴就要骂人,陆英拦住了她,这场面本就在她预料之内,没必要大动干戈,反正等官府查到那批盐风向就会彻底变了,日后妹妹们在齐州府做生意,也能少些阻碍。 “走吧。” 月恒气呼呼地瞪了两人一眼,心里很不痛快,明明是陆家活该,偏偏陆英还得挨骂…… 念头还没落下,一队差役忽然由远及近,直奔陆家铺子而来。 第222章 师母 他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月恒惊讶开口,陆英也有些意外,按理说,官府办事没这么快的。 陆承业却是大喜,他爹刚把银子送过去,差役就来了?这居定侯办事可真是利落。 他连忙往前迎了几步,也顾不上见礼,抬手就朝陆英指了过去:“快,抓她,就是她偷了陆家的盐,让她把盐全都交出来……不,陆家还丢了很多银子,肯定也是她偷的。” “不要脸!” 月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从没见过像陆承业这样恬不知耻的人,都把陆英辛苦攒下的家业抢走了,竟还想着从她手里要银子。 这个贱人! 可差役却像是信了对方的话,立刻大步走了过来,陆承业紧随其后,眼底都是贪婪,目光更是越过差役,死死盯着陆英,仿佛要将她吃肉喝血。 月恒连忙将陆英往身后挡:“你们想干什么?我家这位可是少师夫人,谁敢放肆!” “现在还逞威风?” 陆承业迫不及待开口,语调高亢刺耳,“别人怕少师,居定侯可不怕,今天你们……哎呦!” 话音未落,膝窝就被重重踹了一脚,两个差役上前,反剪了他的胳膊,将他死死压在了地上。 陆承业懵了:“你们干什么?你们该抓的是她呀……” “住口!” 差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大胆刁民,你监守自盗,贼喊捉贼就算了,竟然还敢污蔑少师夫人,其心可诛!” 这段话不算长,可陆承业却没听明白,什么意思?什么叫他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盐是陆英偷走的啊。 “是她干的,真的是她干的,你们相信我……” “证据确凿,你还狡辩?!” 差役大喝一声,“我们在陆家找到了官盐,别人偷了官盐为什么要放在你家?这偷盗官盐的人,不是你就是你爹。”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围观百姓静默片刻,轰然炸开。 “竟然是他自己偷的,刚才还那么理直气壮地污蔑别人。” “真不要脸。” 围观百姓的辱骂一字一句飘进陆承业耳朵里,他又惊又怒,不敢置信地看向差役,又看向陆英:“你收买他了是不是?你把他收买了是不是?” 他挣扎着朝那差役踹了一脚:“你收了我陆家的银子,怎么还能再守别人的?!” “胡说八道!” 差役反手又是一个大嘴巴打了下去,“我们是朝廷的差役,谁收过你的贿赂?陆承业,你不光冤自家姐姐,还污蔑朝廷的差役,我看你是疯魔了,来人,把他给我带回衙门受审!” 差役立刻拧着陆承业要走。 这样突然的变故,别说月恒了,连陆英都有些惊讶,为了提防居定侯,她没敢和衙门打交道,没想到对方这次办差竟然这般及时。 “刚才让夫人受惊了。” 差役这才抱拳见礼,话里都是谦卑,“夫人要回使衙署吗?为免刁民作乱,让咱们护送您回去吧。” 这般殷勤? 若是居定侯没来青州,她倒是不觉得奇怪,可居定侯来了,他身后有宗亲,还摆明了和虞无疾不对付,这时候没人敢明显地偏向那一边。 “你们都有公务在身,怎么好劳烦?” 陆英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只看了月恒一眼,月恒连忙掏了荷包递过去:“天寒地冻的,给几位官爷打壶酒喝。” 差役本该是习惯了这些的,可对方这次却死活不肯接,仿佛那银子烫手一般:“夫人可折煞小的了,维护地方安稳,本就是咱们的职责,怎么敢要夫人的赏赐?要是少师问起来,我们可不好交代啊。” 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陆英想起昨晚虞无疾忽然的离开。 “少师嘱咐过你们?” 差役显然没打算瞒着,“是,少师昨夜到了衙门,说最近城里多难民,要咱们惊醒些,办案多用心。” 虞无疾亲自到衙门传话,众人哪敢怠慢? 陆英无意识地搓了下指尖,昨天虞无疾竟也没和她提…… “收着吧,你们办差尽心,我才有赏钱,少师便是知道了,也只会说你们尽责。” 差役们这才堆了笑,毕恭毕敬地接过了那只荷包。 马车踢踢踏踏往回走,陆英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却察觉到有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掀开眼睛看过去,月恒讪讪笑了一声,很快低下了头,可片刻后还是蹭了过来:“夫人,你觉不觉得少师越来越用心了?” “我看你是到年纪了,该许人家了。” 月恒有被气到,憋着嘴不说话了。 陆英也没再理她,脑子里却忽然响起虞老夫人初来那一天,他将所有过错都拦在自己身上的场景,其实,就算背着骂名,也不影响她开拓商路的,但虞无疾还是将这个风险抹消了。 她无意识地摸了下腰间,触手空荡,她那把匕首,虽然被送回来了,却一直没带着。 指尖颤了颤,她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月恒顿时忘了刚才的闹脾气,打开车窗问话:“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陆英若有所觉,也开窗看了一眼,浩浩荡荡的护卫拦住了马车的去路,居定侯坐在华丽精致的车驾上,抬眸看着她:“师母,请你喝盏茶吧。” 第223章 荷包 陆英蹙眉,怎么哪里都有这人? 她目光越过男人,看向他身旁密密麻麻的护卫:“侯爷这是请还是绑?” 居定侯故作惊讶:“师母何出此言,我怎么敢对你失礼?” 他抬了抬手,被两个美婢扶着下了那辆奢华的马车,径直走到了陆英车旁,“既然师母感受不到本侯的诚意,那本侯亲自下车来请。” 月恒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夫人,他就是……” 陆英这才想起来月恒虽见过居定侯,却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便点了点头。 月恒缩了下脖子,想起自己给出去的那个荷包,只觉得肉疼,居定侯却是眉梢一挑:“是你啊,小丫头。” 月恒不想理他,却又不敢真的不理,只能不尴不尬的躬身见礼:“见过侯爷。” 居定侯下巴微抬,笑得矜贵,目光却落在了陆英身上:“怎么,本侯亲自来请,师母还不给面子吗?” 他声音淡了下去,目光隐隐透着冷意。 陆英仿若未觉,语气里都是无辜—— “侯爷这话说得,我若不给这个面子……” 她垂眸看着居定侯,声音虽然压得很低,话里却满是挑衅,“侯爷能如何?大庭广众的,你还敢强抢不成?” 居定侯猛的抬手抓住了窗框,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隐隐透着力量,仿佛下一瞬就能将这车厢捏碎,月恒吓了一跳,紧张地抓住了身旁的铜壶,唯恐他发作动手。 一声闷笑却陡然溢了出来:“师母,当初我该来青州的。” 男人抬起头,脸上哪里有半分恼怒,反倒眼底全是侵略性,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他拆吃入腹。 “真是便宜先生了……” 他叹息一声,带着浓浓的遗憾。 陆英眼神冷了下去,不论居定侯方才的话是真是假,他似乎都将自己当成了猎物。 好生狂妄。 似是察觉到陆英的神情变化,居定侯抬眼看过来他粲然一笑:“不过师母对我,还真是不了解,我这个人,最喜欢大庭广众的,强抢人妻了,何况你还是先生的……” 一声闷响打断了居定侯未完的话,护卫们一惊,齐齐上前一步,然后眼睁睁看着居定侯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 陆英不自觉睁大了眼睛,侧头看向月恒:“你怎么动手了?” 月恒似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被吓得一抖,手里的铜壶咕噜噜滚了出去。 “我,我以为他要动手抓你了,我怕你……” 陆英抓住她的手,一边安抚她失控的情绪,一边将她往自己身后藏了藏,小心翼翼地看向居定侯:“你……你还好吗?” 居定侯仿佛被打蒙了,刚刚才回神一样,他抬手摸了摸额头鼓起来的包,随即手哆嗦了起来,额头也青筋凸起,牙齿更是咯咯作响。 那动静不算明显,但听在月恒耳朵里却仿佛雷鸣,她尽量蜷缩着身体往陆英身后躲,她,她真的不是故意的,谁让居定侯刚才那么吓人,她就是下意识的砸了一下…… 他自己不躲的! 但这话她根本不敢说出口,只能揪着陆英的衣服闭着眼睛当鹌鹑。 “把她给我。” 居定侯开口,短短四个字,听得人骨头疼,陆英侧身将月恒完全挡住:“侯爷这样的人物,难道要和一个丫头计较吗?” 居定侯指尖抖得更厉害,却强忍着没有去碰自己鼓起来的额头,只是那说出口的话,一字一顿,仿佛是生生挤出来的—— “师母,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把她给我。” 陆英也冷了脸,她连出关都不舍得带月恒,怎么可能会交给居定侯? “想都别想。” 居定侯隔空点了点陆英,嘴角扯了起来,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那就你们一起,反正我本来也是冲着师母你来的。” 他抬手,似是要喊人上前,强行将二人带走,陆英急急开口:“居定侯,这里不是京城,少师才是青州节度使,你确定要当众打他的脸吗?” 居定侯动作一顿,随即笑开:“师母,误会了,我怎么会对你那么粗暴呢?我当然会让你心甘情愿的跟我走啊。” 陆英蹙眉,这人在说什么胡话? 她怎么可能…… 一个眼熟的荷包出现在眼前,居定侯那双修长的手提着荷包的穗子来回晃了晃,话里满是兴味:“师母,认识这个吧?” 陆英猛的扭头看向月恒,月恒也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是我给的,我以为他是太穷了,就想接济一下……但是……” “我听说,陆家的盐失窃了,” 居定侯自顾自打断了她的话,眼底都是兴味,“你说,这东西会不会是本侯在失窃现场捡到的?应该就是盗贼身上的吧?” 两人身体都是一僵,居定侯这是要颠倒黑白,强行栽赃。 居定侯笑意更甚,眼底露出天真的残忍来:“那么多的官盐,涉及数万银两,还有贩盐的罪责,本侯隐约记得《大周律》上有载,贩售私盐者,不是斩首,就是凌迟……” 陆英指尖骤然攥紧:“怪不得陆家能和侯爷搭上线,你们还真是一丘之貉。” “能和师母的家人扯上关系,本侯十分欢喜。” 居定侯彻底摆脱了刚才被砸了头的愤怒,笑吟吟地看着陆英,威胁的意思却十分明显:“那么师母,你现在,愿意跟我走了吗?” 虽是询问,可他话里满是笃定,看陆英的眼神也仿佛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困兽。 陆英却忽然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第224章 撕破脸 有那么一瞬间,居定侯以为她疯了。 “罪证确凿,” 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你以为你不认就能脱罪?” “什么罪证?” 陆英反问一句,彻底放松了下来,她满脸无辜,噙着笑看着居定侯,“那又不是我家的,你凭什么指认月恒?” 居定侯险些被气笑了,语气不自觉加重:“她亲手给我的,怎么会不是你家的?” “那个……” 月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侯爷,荷包五文钱一个,是在绣品铺子买的,你想要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居定侯一僵,他低头看看手里的荷包,又看看只露着一双眼睛的月恒,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颤巍巍抬起手,隔空指向月恒:“拿着买来的东西送我?” 月恒觉得他这个指控十分不讲道理:“世道艰难,我家夫人几乎每天都要往外头送银子,刚刚还给了张捕头一个呢,这么多,自己做哪做得过来,当然是要买着用啊。” 居定侯侧头看向马车旁一直跟着的差役,一把将他腰间别着的荷包抢了过来,两只荷包不管是用料还是绣样,果然都一模一样。 别人给他的都是精心准备过的,有些甚至耗费了数年之久,这个小丫头,拿个五文钱买来的东西给他…… “那个,我不是要送你荷包,” 月恒再次开口,好巧不巧的,一句话直击他心中所想,“我是给你银子,你当时穿那么少,像是要冻死了,我想着好歹是一条命……” “你闭嘴!” 居定侯忍无可忍,一张俊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他哪里要冻死了?他那是风流,风流! 他仰头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和这主仆两人犯冲,只要遇到她们两个,没有一次顺利,但他是居定侯,是什么都敢做的居定侯。 “好,不肯跟我走是吧……” 他目光越过陆英,死死盯着月恒,起初他没把这小丫头放在眼里,但现在他决定要好好“报答”她。 他试图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来,可神情却怎么看怎么别扭,他索性不装了。 “给我把人带走!” 主仆两人吃了一惊,谁都没想到他会真的这么不顾忌虞无疾。 “侯爷,这不好吧?” 差役上前阻拦,被侯府的护卫一脚踹开,几人再不敢动。 月恒被吓得白了脸,连忙过去抵住了车门,可对方抢的是马车,车门关得再紧也没用。 眼看着车夫被拽下马,她几乎要哭出来:“夫人,怎么办啊?” 陆英也不知道,绝对的强权之下,小聪明是没有用处的。 “侯爷,我可否问一句。” 她还是开了口,居定侯倒是脾气好,原本都要走了,闻言又折返了回来,语气还十分客气:“师母想问什么?” “以往的机会多的是,为何今天才动手?” 居定侯幽幽叹了一声:“师母啊,这种时候不求饶,还在乎这个,我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只是可惜了……” 他自车窗看进来,眼底竟真的带着惋惜,“先生太不听话了,老爷子嘱咐我给他个教训,别人也不好动,只好拿你下手了。” 他摊了摊手,不舍溢于言表:“我本来都不打算杀你了,偏偏先生要惹事。” 陆英想起那天晚上看见的那封信,想起虞无疾的那句青州他做主。 竟是因为这个。 她的心脏沉沉地坠了下去,她本以为居定侯就算强行把她带走,也会顾忌着众目睽睽,顾忌着虞无疾的权势,不敢真的将她如何,可对方这些话一出口,情形就完全变了。 对方要她的命。 “师母还有别的想问吗?” 陆英抬手关上了车窗,一个字都没再说。 “姑娘……” 月恒声音都在抖,显然也是听懂了居定侯的话,陆英指尖也凉得厉害,却仍旧握住了她的手,“别怕,我不会让他伤你。” 居定侯要的是她的命,不会让月恒如何。 “可他是冲着你来的。” 月恒却丝毫没有被安慰道,开口的瞬间嗓子就哑了,“他是冲着你来的啊,你怎么办?” 陆英默然,是她失策,没料想到虞无疾的决定会是自己承担后果,她想得不够周全,才会让自己陷在这样的困境里。 “少师,”月恒忽然开口,“少师会不会来救我们?” “会,”陆英没有否认,虞无疾有救她的理由,“但是……” 月恒刚刚露出喜色,却随即就被这句“但是”说得又白了脸颊。 “但是什么?” 陆英看了眼外头,“他来不及。” 她可以肯定,一旦自己进了云霄楼就会死,居定侯敢当街强抢她,就不会再给虞无疾机会救她,到时候就算虞无疾找去云霄楼,居定侯随便推个护卫出来替罪就是,反正门一关,谁都不知道是哪个动的手。 只要面上抓不住证据,虞无疾也不能把居定侯如何。 再说,到时候她死都死了,商路注定通不了,虞无疾也没必要再和居定侯为难。 这也是居定侯选她下手的原因。 可她不能就这么认命,要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月恒忽然来解她的衣裳,陆英抓住她的手:“做什么?” 月恒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她抬手一抹:“姑娘,咱们换衣裳,待会儿我跳车就跑,我会把人引过去,你趁乱离开,只要回了使衙署就没事了……” 她越哭越发厉害,浑身都在抖,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陆英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跑不掉的,离云霄楼太近了。” 她不需要开窗就能估算出距离,云霄楼应该已经近在眼前了,那里驻扎着更多的护卫,根本不可能跑得掉。 “试一试,我们试一试,试一试好不好?” 月恒挣扎着想要挣开她,陆英心头酸涩,即便是真的能成,她也不会这么做,她自诩不是善人,身上也背了些人命,但月恒不一样,当初四姐妹,只剩了她一个,这些年的风浪也是她陪着自己。 她绝不可能拿月恒的命来换自己的。 “我会有法子的,我会有法子的,相信我,相信我……” 她将月恒揽在怀里,拍打着后背安抚她,心里却一片茫然,眼下该怎么办? 马车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两人心里都是一突,到了吗? 月恒紧紧抱着她,眼泪都被震惊和恐惧惊得没有再掉。 车厢被敲了两下,活像是催命符。 月恒整个人都抖了起来,陆英深吸一口气,将月恒推到角落里,抬手开了车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第225章 无法容忍 镛陆英呆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伸手,试探着摸了摸面前那张脸。 却不等碰触到皮肤,手就被包住了,随即被那股力道携裹着,掌心整个贴在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 温热的体温透过掌心传递过来,陆英骤然清醒,指尖跟着一颤:“……你怎么在这里?” 她声音微不可查地哑了一下,虽不明显,可虞无疾还是听出来了。 她被吓到了。 他心脏抖了一下,下意识握住了掌心里的那只手,一下下摩挲着她冰凉的指尖,心里有戾气慢慢升腾起来:“回头再和你解释,我先给你出气。” 陆英摇摇头,居定侯的账她会自己记着,有能力她会试着报复,若是实在做不到,忍了就是,这世道本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她不强求。 但话还不等出口,眼前就暗了下来,虞无疾低下头,抵在她额头轻轻蹭了两下:“陆英,若我今天不管,他们就会觉得欺负你没关系,那是我无法容忍的。” 陆英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点空,有点痒,有点疼。 “是朝廷的意思。” 她压下那莫名的情绪,低声解释,虞无疾有这个心,她就领这份情,没必要真的对居定侯下手,在朝廷看来,虞无疾的举动可能会是挑衅。 因为查转运使的事,朝廷好像已经对他很不满了。 “我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 虞无疾闷笑一声,随即转身就走,指尖却被抓住。 陆英紧紧攥着掌心那根手指,“虞无疾,你想过后果吗?” 虞无疾似乎不意外她会问这种话,早在陆英当初被赵良弼调戏,却没有真的对他动手的时候起,他就知道,陆英远没有面上那么快意恩仇,她其实一直都顾虑很多,也一直忍了很多。 “不重要。” 他语气随意,大手轻轻一抬,落在了陆英发顶,“那些都不重要。” 他将陆英的手自车窗里放了回去,随即才走到车前,将彻底一脚踹了下去。 月恒这才回神,满眼亮光:“夫人,少师赶过来了,他竟然赶过来了!” 陆英没开口,只透过车窗看着外头,月恒也挤过来看了一眼,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云霄楼近在咫尺,若是虞无疾晚来一步,她们就已经被带进去了。 她后怕起来,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陆英摸摸她的头,仍旧一言不发,只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然而月恒却再次呆住了:“夫人,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怎么没瞧见府卫?少师该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陆英叹了口气,她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虞无疾为什么敢一个人来这里,居定侯就算居于他下,可这个人嚣张跋扈,罔顾法纪,身后又有宗亲力保,今日举动又得了朝廷的授意,虞无疾会吃亏的。 “先生,你还是这样狂妄。” 居定侯显然也意识到了虞无疾的势单力薄,靠在美婢怀里嘲讽地挑起眉。 随着他下颚微抬,护卫们将马车团团围住,绝不给虞无疾驾着马车冲出去的机会。 敌众我寡,场面十分凶险。 虞无疾却仿佛木头一样站在车辕旁,低头揉搓着指尖,上面还残存着陆英微量的体温,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陆英第一次主动牵他的手。 若不是人太多,真想亲一口。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双眼发直。 “虞少师!” 耳边忽然响起咬牙切齿的呼唤,虞无疾这才回神,一抬头就对上了居定侯阴沉的脸。 世人都爱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所以人前居定侯嫌少变脸,尤其是在这种他确定自己已经掌控局面的时候,他本该谈笑间让虞无疾丢盔弃甲的,可刚才…… “少师年纪真是大了,连喊声都听不见了。” 他咬牙开口,嗓音嘶哑。 虞无疾有些纳闷:“你刚才喊我了?” 居定侯咬肌一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少师,你不会这么幼稚吧?带不走人就想用这种法子气我?” 虞无疾收回落在指尖上的目光,方才陆英微哑的声音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他心脏抽搐两下,眼神冷沉下去:“你觉得我带不走她?” 场面终于按自己预想的发展,居定侯长出一口气,彻底歪在了美婢怀里:“少师,人要识时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愚蠢,马车里的这位,你该知道多少人想要她的命,你枉顾朝堂安稳,执意开仓赈灾,本就让那位十分不满,若是今天还要一意孤行带走她……” 居定侯顿了顿,眼底闪过精光:“他也会考虑留不留你的。” 这话说得十分直白,字里行间都是威胁,虞无疾却只是搓了下指尖。 “有那个胆子,你就来。” 居定侯的眼神又沉了下去,“少师,退一步我们仍能和平相处,你真的想好了?” 虞无疾没理他,反倒往路旁看了一眼,瞧见一个首饰摊子,上头摆着不少戒指,摊主早就不见了影子,连带周遭的百姓也都躲了个干净,此时街上密密麻麻的人,全是居定侯的护卫。 他短暂地思考了一瞬,就抬脚走了过去,护卫被他这动作惊得纷纷拔出了刀,却没敢动手,反倒被他的动作逼得连连后退。 虞无疾仿若未觉,将那些戒指一个个捡起来戴在手上,合适的就戴着,不合适就换一个。 “你在耍什么花招?” 居定侯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虞无疾这个人变幻莫测,心中所想大都让人猜不到,但他仍旧本能地生了警惕性。 虞无疾却一边试戒指,一边侧头朝他露出个笑容,脾气好得出奇。 “我在拖延时间啊,看不出来吗?” 第226章 我们回家 居定侯脸色大变,厉喝一声:“动手!” 护卫纷纷朝虞无疾攻过去,与此同时数不清的箭雨劈天盖地射下来,居定侯猝不及防,险些被伤到,还好身旁的美婢挥刀挡了下来。 他神情阴沉,很不可思议,“使衙署的府卫怎么会来的那么快?他们不是跟着单达开粮仓去了吗?” 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箭矢不对,他捡起那箭矢看了一眼,竟是军中制式。 “虞无疾调动了巡城军?谁给军监的胆子,敢对本侯下手?!” 他脸色漆黑如墨,遥遥看向虞无疾,却见对方正拿着布条慢条斯理地往手上缠,周遭护卫惨叫声震天,却被箭雨逼得不敢靠近分毫。 一队巡城军也趁着这档口在迅速靠近。 没时间了。 “蠢货,对马车下手!” 居定侯忍不住呵斥一声,护卫这才醒悟,连忙朝马车而去,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身手干脆利落,转瞬间就将冲过来的护卫踹飞了出去,随即稳稳立在车辕上,目光遥遥看了过来。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衬得肩宽腰细,身姿挺拔,他手腕一抖,软剑上的血迹就被甩了个干净,可那双眸子里却全是恨意,哪怕隔着重重护卫,落在居定侯身上时,都让他控制不住地一抖。 这个人和他有仇? 他仔细盯着对方的软剑看了两眼,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可却想不起来。 就在他走神的档口,有人喊了他一声,他侧头,就瞧见虞无疾正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刚才说过,要给我家夫人出气。” 居定侯气急而笑,索性扔了狐裘跳下了马车:“我也早就想和先生较量较量了,先生,你应该不会对学生下狠手吧?” 虞无疾刚要开口,破空声就响了起来,居定侯已经发难了。 虞无疾一把捏住他的拳头:“你还是这幅样子。” “先下手为强,”居定侯哂笑,“先生不会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吧?” “多谢提醒……” 虞无疾低语一声,戴满戒指的拳头轰然砸向居定侯心口,只一下,就疼得男人白了脸,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跪倒在地。 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姜还是老的辣,原来这些戒指,是为我准备的。” 虞无疾转了转拳头,“十年前,我苦口婆心教你们做人,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现在我只好再用拳头教你一遍。” 他一拳再次砸下来,美婢连忙上前来挡。 “退下!” 居定侯呵斥一声,揉着胸口站直了身体,“先生的教诲,我当然要亲自领受啊。” 美婢不甘心地看了眼虞无疾,见居定侯坚持,还是退了下去。 居定侯再次冲了过来,两人你来我往,可他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也没在功夫上下过苦功,哪里会是虞无疾的对手,几番交锋,他甚至连虞无疾的衣角都没碰到,最后在腹部挨下重击后,踉跄着跪倒在地。 虞无疾上前补了一脚,他仰头栽在地上。 “都给我住手。” 虞无疾高声开口,巡城军听话地住了手,护卫们自知不敌,也趁机迅速收拢,想要将居定侯护起来,可惜虞无疾还在居定侯身旁,他们并不敢靠太近。 “滚回京城去,不管是青州的事,还是陆英的事,都轮不到你插手。” 居定侯咧嘴笑起来,却一笑就先呕了一口血:“先生,你下手可真狠。” 虞无疾不理会他的凄惨模样,语气仍旧透着股不耐:“天黑之前就离开齐州府,不然想走都走不了。” 扔下这句话,他转身就朝马车去,刚才厮杀的那么惨烈,陆英没有被波及吧? “先生……” 居定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挣扎着坐了起来,这时候倒是不讲究了,就那么盘膝坐在了满是血迹和灰尘的地面上,“我走了,会有别人来,到时候你绝对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虞无疾脚步一顿,眼神陡然阴沉,却是头都没回:“那你也替我带句话回去,陆英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谁敢打她的主意,也一定会后悔。” 居定侯像是被这句话击得没了力气,再次仰头栽了下去,却看着天空笑了起来。 “愚蠢,真的是愚蠢,等人真的来了你就会知道,我只是杀了师母,有多仁慈……” 呢喃声被淹没在嘈杂的脚步声里,虞无疾放居定侯走,但没打算放别人,比如他的那些护卫。 清潭县需要重建,登州那边也需要人手,与其让他们跟着居定侯为非作歹,还不如留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护卫很快被巡城军带了下去,虞无疾边走边拆手上的布条,冷不丁看见萧栖时还站在车辕上,脚步瞬间顿住:“多谢了。” “不必。” 萧栖时淡淡开口,虽然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但虞无疾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保护陆英对他而言,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来道谢。 这股理所应当透着股排外,看得人十分憋闷,但虞无疾什么也没说,只再次颔首便抬手敲了敲车窗:“陆英,没事吧?” 车窗很快被打开,陆英的脸出现在眼前。 虽然早就知道以萧栖时的能耐,不会让陆英受伤,可真的看见人完好无损的时候,他还是松了口气,嘴角带了笑:“没事就好。” 陆英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为了保她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真的值得吗? 但她试了几次,还是开不了口询问,目光却被男人的手吸引了, 上面还戴着戒指,大约是刚才打得太过用力,戒指都变了形,有几只都勒进了肉里,看着就疼。 “你这手……” 虞无疾脸上的笑意加深,他随手将戒指都撸了下来:“回头我让人来结账。” “不用了,我让月恒去……” 她说着就要喊月恒下车,发顶却忽然被揉了两下,她微微一愣,再次对上了虞无疾含笑的眼睛:“摊贩不在,去了也没人,所以不急在一时,我们先回家。” 回家? 陆英有些恍惚,使衙署,是家吗? 她看着虞无疾,迟迟没再开口,虞无疾也没多言,又揉了揉她的发顶就收回了手,也没让人来赶车,自己跳上了车辕,驾着那辆车慢慢往来时路走。 陆英却迟迟没关窗户,车窗外的情景她曾经看过无数遍,可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似乎格外好看些。 第227章 皇家密辛 夫人” 月恒紧紧抱着她的胳膊,小声唤她,陆英从杂乱的思绪里回神,想起来她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心里难免畏惧,连忙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 “都过去了,别怕。” 月恒很是自责:“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就该看他冻死的,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 陆英扯了下嘴角,今天的事即便没有月恒的那个荷包,也一样会发生的,但也的确是给了她们一个警告,没有锋芒的善良的确容易被利用,尤其是姑娘家。 “也是我没有提醒你,善心也要因人而异,这次就当是买了个教训,日后小心就是。” “夫人放心,以后我再接济旁人,我就是狗!” 细碎的声音自窗户里飘出来,居定侯仰头笑起来,却很快就再次呛出两口血,虞无疾的拳头都落在了他身上,面上看着他倒是仍旧体面,只是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这一笑疼得很。 但并无人理会,他的护卫和美婢都被带走了,随着虞无疾的离开,一片狼藉的大街上,很快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月恒通过车窗看了那道孤零零的影子一眼,小声啐了一口:“该。” 陆英将她拉了回来,居定侯心思叵测,月恒帮他,他能毫不客气地利用,若是听见了这句落井下石,不知道会怎么记恨她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马车慢慢停在了使衙署,车厢被敲了两下,陆英知道是萧栖时要走了,并未应声,倒是外头响起了虞无疾的声音—— “不说一声?” 萧栖时大约一如既往的寡言,外头并没有响起他的声音,只有脚步声越走越远。 陆英打开车门出去,就见虞无疾正看着长街,一道影子很快就消失在了那里。 “他应当是去帮着日升赈灾了。” 这些日子,虞无疾一直在等朝廷开仓的许可,可惜一直没结果,灾民却越来越多,陆英的粥棚根本不敢撤,金山银山也撑不住这么花,好在他还是决定开仓,再等一等就行了。 虞无疾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复杂,却没追问什么,只朝她伸出了手。 可那个眼神还是看得陆英怔了一瞬,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有些捉摸不透,沉吟着没出声,虞无疾却误会了她的沉默,很快就收回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这才再次伸过来:“干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英开口解释,可也不好说自己刚才是在揣摩他的心思,所以这解释只开了个头就卡住了。 虞无疾倒是不介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不是这个意思就好,回去暖暖身子,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陆英摇头,他们之间真是不好说谁连累了谁。 虞无疾是因为要回护她,才会让朝廷的不满加深至此,也正是因为这份不满,恶果又落在了她身上,其中的关系,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咱们还是谁也别怪谁吧。” 陆英有些想笑,几乎可以想象若是他们吵起来,来来回回估计都是套话。 “好,那就听夫人的。” 但虞无疾显然没打算和她争个对错,这种事也不是争论就能得出结果的。 “我的儿……” 两人说着话往里走,一声呼唤却自门内响起,随即虞老夫人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小跑的陈妞妞。 “我听说你们被堵在路上了?怎么回事啊?” “是殷朔那小子。” 虞无疾抢先开口,“您也知道他是什么脾性,被我揍了一顿,撵回京城了。” “那就好。” 虞老夫人捂着胸口松了口气,又上下打量着二人,见都没缺胳膊断腿,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他走了就好,这些高门大户出身的,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她显然信了虞无疾的轻描淡写,根本不知道这所谓的“揍了一顿”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陆英也没开口,有些事情说了长辈帮不上忙,还会跟着担心,倒不如不提。 “娘,我先送陆英回去歇歇,今天在外头估摸着又着凉了。” “好好好,”虞老夫人连忙让开了路,“厨房熬着姜汤呢,我让人送过去。” 两人很快道别,回了未明堂,虞无疾一身脏污,进了门就去换衣裳,陆英正要几解斗篷,月恒就拉住了她的胳膊:“夫人,刚才少师吃萧公子的醋了。” 陆英眼瞳一颤:“别胡说。” “我才没有,”月恒小声反驳,“他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夫人你看不出来?” 陆英十分茫然,但月恒这么一提,她倒是想起来,在关外的时候,似乎每次萧栖时往她马车去的时候,总能感受到虞无疾的目光。 她当时还以为是虞无疾在提防她和萧栖时密谋,现在被月恒这么一说,完全变了味道。 “说什么呢?” 虞无疾换了衣裳出来,陆英连忙推开月恒,随口道:“我是说,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这可是械斗……” 原本只是想岔开话题,可这话头一开,她也是真的忧愁了起来,虽然是居定侯先动的手,可事情变成这样,还是太荒唐了。 “朝堂没你想的那么平和,” 虞无疾见她还没更衣,便抬手来解她的斗篷,“先皇失踪的突然,宗亲扶持幼帝登基,自恃从龙之功,就开始排挤老臣,争夺权柄,你也知道他们没什么本事,言辞说不过便索性动手,朝中风气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啧了一声,“朝中官员大都豢养府卫,便是因为这个缘故,以往哪有这种传统?” 陆英起初还因为他的靠近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顾不得了,她知道虞无疾和居定侯都有随扈,却从没想过竟是这个缘故,接受后越发不安:“既然如此,那岂不是……” “我也不是吃白饭的,不必担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说,还有皇上呢。” 他随手将衣裳扔在熏笼上,拉着陆英进了内室,“他将我扶持上位,总不会看我倒下。” “可我听说皇上……” 剩下的话陆英没开口,免得一个大不敬之罪落在身上。 虞无疾却仍旧明白她的意思,皇帝名声不好,喜好享乐,怠慢国事,多少人提起他就只会摇头。 “皇上不是那样的人。” 虞无疾见她乖乖让自己牵着,心脏直发痒,脚步慢了又慢,话却说得十分清晰,“当年老臣被迫告老,皇上察觉到了宗亲的狼子野心,就以习武为由,在回朝的将军中选了几位,我就是那时候入得朝。” “只是宗亲怕皇帝真的脱离掌控,就将宗室子弟也送了进去,名为陪读,实为监视,这些年皇上不容易,他是为了迷惑宗亲,才摆出了混不吝的样子,倒是越发让人不敢招惹,如今他羽翼已丰,想来也不用再顾虑了。” 这是陆英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知道朝堂中的事情,知道皇帝竟然也不容易,可心里却仍旧有层阴影,若是皇帝当真有本事掌控朝堂,那为什么盐价会高到这个地步? 可若是皇帝没有那个本事,又怎么能将虞无疾扶持到现在的位置? 她脑海里有个不太好的猜想,但不知道该不该提。 单达急促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主子,您回来了是不是?快去看看吧,粮仓出事了。” 第228章 粮仓 屋内平静的气氛瞬间被打破,粮仓关乎到所有难民的性命,谁都不敢怠慢,两人几乎是立刻抬脚走了出去。 “粮仓怎么了?” 虞无疾声音发沉,不怒自威,单达却满眼灰败:“粮仓,只有半仓陈粮,其他的,都是空的。” “什么?!” 听见这样的噩耗,饶是虞无疾也变了脸色,齐州府只有一个粮仓,但这个粮仓不只是齐州府的,更是整个青州的。 粮仓空档……这种事根本不该发生。 “窦先生说地上的印子许久没动了,那粮仓恐怕很早之前就空了。” 虞无疾咬紧牙关,整个人都因为暴怒,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 “这消息,不能传出去。” 陆英低声开口,虞无疾仿佛被这声音唤回了神志,他强行压下怒火:“夫人说得对,若是知道青州粮仓已空,定然会引起大乱,到时候灾民就不只是现在这些了。” 他忽然想起皇帝那封信,那封拒绝调集粮食赈灾的信,心头忽地一突。 “我写封信,你立刻送进京城。” 他疾步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信,墨迹迟迟不干,他索性趴下用力吹了起来。 等信被单达带走,他才看向门外,“我得去粮仓看看。” “路上小心。” 陆英随口嘱咐一句,虞无疾却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对不住,刚刚才让你受了惊吓,现在也不能陪着你。” “粮仓要紧,快去吧。” 虞无疾自然知道,只是仍旧有愧疚,他又看了陆英一眼,这才转身出了门。 陆英想着他那目光,不自觉跟着到了门口,眼看着人不见了影子,这才将思绪从混乱中挣脱出来,月恒这个小丫头,就爱胡说八道,让她跟着胡思乱想。 但她也不得清闲,很快就让人送了账册来,开始算账,等回神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脖子酸疼得厉害,她抬手要去揉,却被人抢了先,一只手搭在她后颈上,不轻不重地给她揉捏起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 虞无疾叹了一声,挨着她在床榻上坐了下来,脸上都是疲惫,眼神也黯淡无光,看来单达说得不错。 两人一时沉默下去,许久陆英才打破安静:“就算青州的粮仓空了,附近还有冀州,远一些还有江南。” “怕只怕,情况出乎意料的糟糕。” 虞无疾握住她的手一下下摩挲,也不等追问就继续说了下去,“之前皇上那封密信,你也看过了,你说,皇上会不会是在暗示我,各地粮仓都空了?根本无处调粮。” 这个猜测太过可怕。 陆英不自觉蜷了下手指,虞无疾连忙安抚:“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大周那么多粮仓,怎么会没有粮呢?再说,那么多粮食,不在粮仓里,又能去哪?” 陆英心头突地一跳,因为在虞无疾说出那番话的瞬间,她就忽然想起来,这次出关,关外的人似乎不缺粮食。 寒冬腊月,却不缺粮食。 她是商人,有时候总是会过分敏锐。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陆英迟疑着开口:“你有没有觉得,关外好像不缺粮。” 虞无疾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抓着她的手也僵在了原地。 “只是我的猜测,没有证据,也做不得准。” 陆英连忙安抚,可这个猜测所引发的后果太过可怕,即便是一丝可能,都让虞无疾遍体生寒。 “这件事要查,但当务之急,还是要筹备粮食。” 他看向陆英,欲言又止,陆英明白他的意思,粮仓是空的,朝廷又不肯拨粮,只凭陆英攒下的家财,能撑多久? “我刚刚就在算这笔账。” 她将账册给虞无疾看:“好在之前的货卖了个高价,出关也能以物换物,留下几万两防备不时之需就好,其他的银子都能拿来赈灾,怎么都能撑上半个月。” 她这是将登州的灾民都算了进来,看得虞无疾心头都在抖。 陆英明明那么看重这些家业,为了保下自己的东西她和陆家闹得那么难看,整个青州听说她的事情,谁没有骂过她呢? 可她现在,说赈灾就赈灾,半分不舍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虞无疾也不能样做,哪怕是以赈灾为名,他也不能将陆英的血肉都吞噬干净。 再说,就算那么做了,也只有半个月,到时候粮食还不能收获,寒冬也不算过去,仍旧是要爆发乱象的。 “我知道这些不够,还有个法子,” 陆英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温声开口:“以往发生这种事,大人们总会让辖下大户捐善款,明天我就去下帖子。” 虞无疾低声道谢,没再说别的,心脏却仍旧沉甸甸的。 就算有大户捐善款,可若是粮仓当真空了,去哪里买粮? 如今只能希望,一切都是他杞人忧天。 第229章 二选一 凌晨时候,单达冒着夜半起来的风雪,悄然回了使衙署,隔着门喊值夜的侍女来敲门。 动静虽然细微,虞无疾还是听见了,他轻手轻脚下了地,裹了件衣裳出去见人。 “皇上没回信,只有句口谕让属下带回来。” 单达神色不对,虞无疾一看心里就是一突,声音不由沉了些:“说。” “皇上说……青州粮仓失窃,关系重大,要您严查,一定要找出幕后黑手。” “……还有呢?” 单达摇头:“没了。” “没了?” 虞无疾语气不自觉拔高,又猛地回神,强行压了下去,“怎么会没了?皇上没说调集钱粮赈灾的事?” 单达想起当时的情形,脸色难看地摇头:“属下离开的时候,御前伺候的来公公倒是追出来说了两句话,他说皇上不是不想赈灾,可户部咬死了没粮食,他也没办法,谁都知道这户部是敬王在管,对方就是有意在为难你,他还说若是当真拖延不得,您不妨先和宗亲低个头,等事情解决了再算账不迟,大丈夫能屈能伸。” 单达说着挠了挠头,话他虽然全都带到了,但有件事还是不大明白—— “来公公说了那么多,也没给个法子,就算您低头了,对方也不信啊……” 他看像虞无疾,却见他脸色十分阴沉,当即被吓了一跳:“主子?” 虞无疾拳头咔吧作响:“那话,是姓来的自己说的,还是皇上的意思?” “这……您可真是问住属下了,当时他也没提旁人。” 见虞无疾脸色仍旧难看得厉害,单达十分不解,“主子,这话有别的意思吗?您脸色怎么这么难堪?” 虞无疾垂眸冷笑,当然有别的意思,他这些年帮着皇帝针对宗亲的次数多了去了,怎么就这次他们反应这么激烈? 陆英,灾情,这两件事必定都触及了宗亲的核心利益。 姓来的那番话,就是在暗示他,想赈灾,就要放弃陆英。 好生歹毒。 他简单解释了几句,单达瞬间变了脸,“这个阉人,原来是被宗亲收买了啊,怪不得有话不在皇帝跟前说,非要追出来,咱们现在怎么办?属下刚才进城的时候,听说灾民又有冻死的了,而且……” 单达小心翼翼道,“属下怕他们会把粮仓是空仓的消息传出去,逼着主子你不得不走做选择。” 这话算是说对了,宗亲只管目的是否达到,至于会波及多少无辜,他们并不在乎。 可惜了,他也不是个正直的人。 “有粮,一切都好说,你跟我来。” 虞无疾带着人去了书房,取了令牌给单达,“你明天拿我的令牌去青州府库取银子,把银子尽数取出来,去周遭州府买粮。” “年前才送了税银入京,只怕不剩多少了。” 单达忧心忡忡,若不是知道这一点,虞无疾也不能从开始就没想过用府库,但他此时提出来,也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所以你们还得带着另一样东西,盐运司的盐。” 单达睁大了眼睛:“您是说抢?” 盐运司是绝对不可能把盐老老实实交出来的,想拿到只有硬抢这一个办法。 “反正军监是我的人,青州巡城军还压不住一个盐运司?只管去干,日后朝廷若是怪罪,我担着就是。” 单达心里又痛快又担忧,盐价是皇帝默许的,只怕虞无疾此举,会连皇帝一起得罪,可他们也的确是没办法了,总不能真的把陆英交出去吧? “是,属下回头抢盐的时候一定把人看严实了,不让他们去京城报信。” “还有件事,” 虞无疾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抬手摸了摸下巴,“殷朔到哪了?先给我逮回来,有用处。” 单达顿时精神一震:“他身上有伤,走不快,估摸着在安德养着呢,我这就找。” 虞无疾知道他奔波了一宿,本想让他歇一歇的,可见他兴致如此高昂,也就没拦着:“谨慎一些,千万别失手。” 单达风风火火地走了,虞无疾也携裹着一身寒气回了房,等在熏笼旁烘暖了身体才抬脚进了内室,却瞧见脚踏上陆英的鞋子摆的整整齐齐。 他微微一愣,很快意识到陆英刚才下过地。 不会那么巧吧? 他小心翼翼地贴上了陆英后背,怀里的人没反应,像是仍旧在熟睡。 可虞无疾却叹了口气,陆英浅眠,身边少个人她兴许不会察觉,可忽然多一个,肯定是要有反应的,再说他都贴上来了。 他将人揽进怀里:“你刚才听见什么了?” 陆英身体一僵,不大明白自己是哪里露了马脚,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了装傻,她不会让虞无疾把她送出去,但承认了就没了余地,所以装傻充楞,伺机而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只是渴了,去喝了盏茶。” “撒谎。” 虞无疾翻身压了上来,陆英只觉身体都被钳制住了,抬手推在他胸口,她知道男人这里有伤,在伤口上动手,最容易让人妥协。 “别急着动手。” 虞无疾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嘬了一口,“我没打算拿你去换粮食。” 陆英没开口,她还没天真到男人说句话她就信的地步。 一条命和那么多条命,但凡有点良心,就知道怎么选,可她不管那么多,她想活。 “不骗你,我虞无疾还没无能到卖妻求荣的地步。” 明知道这话不可信,可男人那笃定的语气,还是听得陆英心头一颤,犹豫许久她才试探着开口: “那你要如何筹粮?” 虞无疾得意一笑:“你夫君,法子多得很。” 他贴在陆英耳边,将自己的安排都说了,末了又补充道—— “我让单达去绑殷朔了,若是粮食实在不够,就拿他当饵,逼着宗亲们交赎金。” 陆英听呆了,抵在虞无疾胸膛上的手不自觉摸上了他的脸,这人是当官的,还是当土匪的? 先是抢盐,再是绑人…… “夫人觉得这法子如何?” 陆英没开口,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她听过最疯狂的谋划,仿佛他明天就打算辞官逃亡,盐是朝廷的,殷朔还是侯爵…… 哪怕的确有可能解决当下的问题,可以后呢? 消息不可能传不出去,到时候他要怎么应对整个朝堂的发难? “眉头皱得比我娘还深。” 虞无疾揉了揉她的眉心,将那深深的川字揉开,“放心,我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不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那一套,到时候整个青州都得在我面前顶着,若是他们不肯罢休,大不了就从清潭山里薅几个山贼出来顶罪。”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陆英胆战心惊,清潭山里的山贼,是不是只剩平乐寨一家了?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而是不管虞无疾怎么遮掩,找了谁来顶罪,朝廷都不会放过他的,哪怕没有面上的证据。 到时候,四面楚歌,举步维艰…… “虞无疾,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第230章 阴谋 那声音很轻,风一样拂过人心头,痒得虞无疾浑身一颤。 “陆英,一辈子太长,没有人不会后悔,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陆英沉默着没有应答,可心里却是莫名的安稳了一些。 人都会后悔,可重来一次,还是会这么选。 “陆英,再信我一回。” 男人微微俯下身,两人呼吸可闻。 陆英眼睑颤了颤,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躲开,哪怕最开始是因为算计才会相遇,可能做到这个地步,虞无疾对她是仁至义尽了。 也该有些诚意才好。 她抓着被子,合上了眼睛。 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陆英只觉得身体控制不住地在战栗,下一瞬颈窝被用力拱了两下。 她一怔,睁开了眼睛,虞无疾正好抬起头,借着凌晨朦胧的天色和她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又低头拱了起来。 陆英:……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病? 男人终于消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在她鼻尖亲了亲,将她揽进怀里睡了过去。 陆英叹了口气,心里还有点忧虑,却还是睡了过去,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还没出门就听见外头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讨论。 她诧异地开窗看了一眼,就瞧见殷朔被五花大绑坐在院子里,周遭围了一圈侍女在看热闹,月恒和金声也混在里头。 对方却仿佛不知道丢人一般,哪怕是个阶下囚的模样,他脸上也不见羞恼,仍旧笑吟吟的,时不时地和侍女搭两句话,没人理会也不恼。 大约是昨天被教训得的确有些凄惨,他脸色苍白,身上透着股病态的脆弱,瞧着颇有些可怜。 “师母,你醒了?” 对方的目光陡然看了过来,陆英瞬间有些头皮发麻,这人的五感怎么这么敏锐? 她没说话,对方也不恼,“师母,赏口茶喝吧,要渴死了。” 陆英蹙了下眉头,正要喊人去送茶,一只手就伸过来,替她关上了窗户。 “别搭理他,渴死才好呢。” 虞无疾话里都是嫌弃,居定侯显然听见了:“先生,你好生无情啊,好歹也教导了我好几年呢,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怎么狠得下心渴死我……今天可是你请我回来的。” 虞无疾叹了口气:“你能不能闭嘴?说一早上了。” 可他还是松了口:“给他壶茶。” 月恒连忙端了茶壶出去,不多时外头就响起了碎裂声,两人齐齐自窗户里探出头去,月恒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是故意的……你刚才一张嘴,我以为你要咬我呢。” 居定侯波澜不惊的脸慢慢龟裂:“你骂我是狗?” 月恒连忙摇头:“那不能,我每次喂旺财它都摇尾巴,你比它可差……” 后面的话逐渐没了音,陆英也没再看,只是想起了虞无疾昨天的话:“不遮掩一下吗?日后他回了京,一定会去御前告你的。” “遮掩了也没用,他张嘴就来,嘴里就没句实话。” 虞无疾说得随意,但陆英看得出来他真正的意思,问题不在于居定侯有没有实证,而是只要他开口,就会有人信。 “走吧,不是说下贴子请人吗?” 陆英梳洗完,抬脚出了门,居定侯一见她就笑了起来,“师母,今天风雪交加,不宜出门,出去了万一回不来可怎么办?” 虞无疾一巴掌糊在居定侯后脑勺上:“没完没了了是吧?再挑拨离间我揍你了啊。” 陆英却不着急走,她在居定侯面前站定:“侯爷,当初周家出关,凭着和你的关系,险些抢了我的生意,这件事侯爷知道吗?” 居定侯目光一颤,随即茫然开口:“什么?什么周家?” 陆英没再开口,刚才那瞬间的神情变化,已经告诉了她想要的答案,所以没必要再问了。 “给侯爷安排间屋子,好生照料着。” 吩咐完下人,陆英抬脚就走,居定侯却忽然开口:“等等。” 陆英侧头看来,居定侯却又没了言语,等陆英再次抬脚,他才低下头闷闷地笑了出来,笑声听得人十分不舒服。 陆英没有理会,抬脚大步朝前,不远处,虞无疾朝她伸出了手。 短暂的犹豫过后,陆英抬手握了上去。 “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等出了未明堂的大门,虞无疾才开口询问,陆英也没有隐瞒:“我上一次出关的时候,险些被周王两家抢了生意,当时有人告诉我,说周家在朝中有人,就是居定侯。” 虞无疾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周家……那个居定侯一来,就满门被烧死的周家? “我当初以为,他们是在虚张声势,可居定侯一来就先杀了周家。” 起初他们都以为居定侯是冲着陆英来的,现在看来,还有另一重原因,杀人灭口。 青州的粮仓恐怕就是借着周家之手搬空的。 “来人。” 虞无疾沉声下令,府卫立刻上前听差。 “秘密前往各州粮仓,给我查清楚空了多少,再将周家废墟给我围起来,掘地三尺给我找!” 府卫立刻领命,点足了人疾驰而去。 “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有用的。” 陆英叹了一声,却没得到附和,她抬头就见男人正看着她:“……怎么了?” 虞无疾摇头,他只是忽然意识到,为何陆英之前会不计得失的救助灾民,她是不是觉得,是自己带着周家出了关,才给了对方机会卖粮? 第231章 悔之晚矣 使衙署的帖子无人敢拒,尤其是在虞无疾当街暴揍居定侯之后,旁人不知道他日后会面临的凶险,只看见了他连朝廷侯爵都敢欺辱的嚣张跋扈。 所以到了约定的这日,齐州府的大户们没有人敢失约,大部分都是早早的就来了。 以往这种集会,都是陆英来的,但现在没人顶在前面,陆长清只好带着苏玉来,但今天他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然还带上了陆夫人。 “老爷带她来做什么?” 苏玉靠在马车上小声抱怨,“往常后宅间的走动,可都是我出面应对的,姐姐怕是连人都认不全吧?” 陆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隐忍地攥起了拳头,以往的帖子都是下给陆家的,陆英也说过要她出门与人结交,可每次陆承业都会生点小病要她照料,她脱不开身这才让苏玉替她去,当时只以为是这个儿子真的依赖她,现在才知道,都是设计的。 她现在才知道,整个陆家,只有英儿是真心对她好,可是…… 眼眶热烫起来,她又有些想掉泪,可却忍了回去,蔡妈妈有句话说得很对,没人在乎,她哭死也没用。 “你闭嘴。” 陆长清忽然呵斥了苏玉一声,“这是什么场合?你来能有什么用?” 苏玉心里不忿,却没敢再开口,只狠狠瞪了陆夫人一眼,来了又怎么样?她是不知道夫人们有多不待见她吧? 今天她来,就是自取其辱的,她就看这场好戏。 宴会定在云霄楼,几人来得已经算早的了,可一进门却发现里头十分热闹,几乎挤满了人,他们来的竟然还算是迟的。 苏玉扫过人群,一眼就看见了和自己交好的几位夫人,几人都是妾室上位,平日里没少私下聚会,很是亲近。 “刘夫人,李夫人。” 苏玉开口招呼,几人听见动静立刻迎了上来,苏玉扶了扶鬓角,站在原地没动,以往陆家的生意最大,这些人都是最捧着她的,她自然要拿出该有的气度来。 她想着又瞥了眼畏畏缩缩的陆夫人,这么上不了台面,这正室的名头给她可真是白瞎了。 “你们来得真早……” 她含笑开口,几人却径直越过她将陆夫人围了起来:“这位就是陆夫人吧?咱们以往只听说过,今天可算是有机会见面了。” “正是,夫人也太不爱走动了些,咱们可都仰慕得很呢,什么时候得闲了,我下帖子请你来吃酒。”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苏玉脸都绿了,这些人怎么回事? 她们难道不知道现在陆家是她做主吗? “各位,”她强压着怒火开口,“姐姐她不爱出门走动的,有什么话还是和我说吧。” 几人对视一眼,脸上很快露出鄙夷来:“我们和你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不安分的妾室,我们最见不得这种人。” “就是,我们就算想找你说,你能知道吗?那你倒是告诉我们,这次使衙署是想要多少,给咱们透个底啊。” 苏玉被挤兑得浑身发抖,抬脚就要上前争论,被陆静柔抓住了胳膊:“娘,人这么多,忍一忍吧。” 苏玉被这句话激怒了,反手就掐了她一把:“你个废物,就看着你娘被欺负也不管,还让我忍,我养你有什么用,比你哥哥差远了。” 陆静柔疼得缩了下手,却被拽过去又掐了一把,她死死咬着唇没敢发出声音,眼底却都是泪花。 但在场人那么多,却根本无人在意她,夫人们还在围着陆夫人,一句句说得殷切热情。 陆夫人很是受宠若惊,这些日子她在府里饱受冷眼,连下人也是恶声恶气的,冷不丁被这么热情地围着,她竟又有些想哭。 只是不等她表现出来,有人便殷切地看了过来:“夫人,这少师夫人可曾和您透过底啊?这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日常吃用的都是棺材本,劳烦您和少师夫人说说情,让咱们几家少摊一些。” 其他人纷纷附和,陆夫人这才恍然,原来是冲着陆英的面子才对她这般热情的。 可是她…… 她看着几人,实话就在嘴边,却愣是没能开口,她不想再过那种被冷待的日子了。 “我,我回头问问。” 她强笑着开口,几位夫人顿时千恩万谢,簇拥着她落座,手边多了一盏茶,她侧头,竟是陆长清倒的,她吓了一跳,这人什么时候给她倒过茶啊。 “老爷……” “你和陆英还有联系?你跟她说,到底是一家人,过去的事就不要计较了,让她把承业那混账放出来,还有那些被卖了的盐也得追回来,陆家就指望着这些东西翻身了。” 陆夫人心口翻涌的热意瞬间被浇了个彻底,她刚才真是疯了,竟然以为陆长清对她还会有几丝夫妻之情,明明这些日子她已经被百般苛待了,竟然还没看透? 她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人,百般算计自己的女儿,明明整个陆家,只有英儿对她好,只有英儿才是她的依靠啊。 她悔不当初,好在她们毕竟血脉相连,还有机会补救的。 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她一定要取得女儿的原谅,她一定要好好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她没再理会陆长清,抬头死死盯着门口,不多时云霄楼的大门再次被打开,虞老夫人带着陆英出现在门口。 “英儿。” 她激动地立刻站了起来,遥遥喊了一声,陆英却仿佛没听见,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陆夫人下意识就要跟过去,却被人挡住了去路。 “陆夫人,自重。” 这声音耳熟,陆夫人一抬头,果然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她连忙开口,“让我和英儿说两句话吧,我……” “陆夫人还是不必说了,反正您的话没有一句中听,回回都要气得姑娘多病两天。” 这话太过诛心,陆夫人抖着手摁着胸膛,迟迟没能想出话来反驳,日升也没再多言,就站在不远处,摆明了不许她靠近。 第232章 再也不需要了 陆夫人无可奈何,只能苍白着脸坐回了椅子上,苏玉见她吃瘪,捂着嘴笑,刚才被冷落的郁气都出了。 “这陆英啊是真没良心,以往姐姐你对她那么好,竟然因为你算计了几回就不认你了,真是白眼狼啊……” 她阴阳怪气地开口,陆夫人没回话,陆长清却骂了一句:“你给我闭嘴,胡说八道什么?!” 苏玉没想到他会维护陆夫人和陆英,气得咬牙切齿,却到底没敢开口,只伸手去抓陆静柔的手,这一抓人才发现,陆静柔竟然靠着陆夫人坐下了。 她恼怒得瞪了眼女儿,恨恨地闭了嘴。 陆长清却坐立不安,难得地对陆夫人和颜悦色:“你待会儿好好哄哄陆英,她以往最心疼你,你哄两句就行了。” 陆夫人看他一眼,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全家都知道陆英心疼她这件事,只有她没放在心上。 她太理所当然了,所以才会肆无忌惮。 想起日升刚才说的话,每次见陆英,都会让她病情加重,她眼眶又红了,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见她不说话,陆长清眼底都是烦躁,却强行按捺住了,居定侯被撵出了齐州府,现在青州又是虞无疾一家独大,偏偏他还认定了陆英,根本离间不了,那就只能和解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说,要是能搭上使衙署,陆家还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里,他耐着性子再次开口:“你告诉陆英,要是她肯放下以往的事,我,我就分几家铺子给她。” 陆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苏玉先恼了:“老爷,你在说什么胡话?陆家的铺子可都是承业的!” 陆长清忍无可忍,反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命都要没了,还想着家业! 再说了,家业是他的! 苏玉被打倒在地,动静瞬间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陆长清呵斥道:“再敢胡说八道,老子打死你,滚起来!” 苏玉不敢再言语,捂着脸落座。 “对不住各位,后院的人太不懂事了,对不住了。” 陆长清拱手道歉,十分谄媚地朝陆英笑了笑。 陆英只当没看见,抬手一击掌:“各位,承蒙各位抬爱,肯来赴宴,陆英在这里,替老夫人和少师谢过了。” 众人纷纷起身回礼,连道不敢。 这场面看得陆长清满脸羡慕:“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他看了眼陆夫人,“你一定要哄好她,等哄好了她日后咱们陆家就也能过这种日子了。” 陆夫人遥遥看向陆英,眼底都是思念,她自然会去哄陆英,但不是为了旁的,她就是想为自己做过的错事道歉,她想把这些年缺少的爱护都补偿给她。 杂耍班子很快进场,陆英笑盈盈起身—— “老夫人和少师都爱看戏法,戏班子就想了些新鲜的,今天咱们一起开开眼,只是这戏法都还没名字,各位若是有意,不妨给个彩头。” 她毕竟是商人,哪怕是要钱也不会和官员似的生抢,多少会给点好处,比如这在少师面前露脸的机会,若是能抢到这名字,少师每看一次戏法,就能听见他们的名字一次。 以利换名,光明正大的盘算。 商户们对视一眼,既然都是要给钱的,有点回报总比没有好。 众人纷纷开口竞价,陆英便在一旁含笑看着,带着掌控全局的笃定从容,身上仿佛有光一般。 陆夫人看得有些出神,她好像从来没见过陆英这副样子,她在家里不是剑拔弩张,就是虚弱病态,偶尔在外头遇见,她脸色也都难看得厉害。 她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一声清晰的称赞却传了过来:“瞧瞧这气度,谁能有我这样的好福气,找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媳妇,我真是做梦都得笑醒。” 陆英脸颊泛红,低头说了句什么,虞老夫人的嗓门更高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家孩子就是出息,还不能夸了?” 陆英脸上绯色更重,低声说了句什么,虞老夫人拍了拍陆英的手,这才闭了嘴,陆英长出一口气,眼底却没有半分气恼,反而都是笑意。 陆夫人怔住,脚步也没能再迈出去,女子抛头露面,虞老夫人竟然是这种态度,不光没有责备,甚至还觉得与有荣焉。 她陡然想起自己对陆英的态度,她从头到尾,一直都在觉得陆英很丢人。 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丢人…… 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起来,她一把扶住桌子,这才没让自己摔倒。 耳边忽然响起惊呼声,陆夫人连忙抬头,就瞧见一年轻男子正在喷火,那火舌很长,仿佛要烧到人身上一样。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喊了声小心,下一瞬就见陆英抬手挡住了虞老夫人,却被对方推到了身后。 “你这孩子,什么都往前冲。” 虞老夫人责备了一句,陆英脸上仍旧没有恼意,只解释了一句,说她习惯了。 陆夫人只觉得胸膛被狠狠锤了一下,习惯了…… 很多被刻意遗忘的事情忽然间就清晰了起来,她想起来了,她的确在陆英年幼时候保护过她,可打从陆承业来到陆家之后,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把陆英推出去解决问题。 她甚至都没想过陆英一个姑娘,会不会被欺负,会不会受伤。 身为母亲,她竟然做得出这种事情来,还恬不知耻地说骨肉至亲,无可替代…… 她怎么配说出这种话来? 怪不得陆英再也不想见她,怪不得她当初的决裂那么坚决。 英儿,她的英儿啊…… 戏法一个个演完,她没再上前,只木头似的坐在原地,耳边响起了催促声,似是方才那些夫人们在催她去问陆英,她无知无觉,仿佛没了感知。 直到耳边响起陆长清的怒喝,她才勉强回神。 “人都要走了,你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去追啊!” 陆夫人这才抬眼,看向门外,虞无疾亲自来接陆英了,正扶着她上马车。 她下意识靠近两步,却再次被拦住了去路,还是日升。 “陆夫人,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难听,但姑娘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现在她不需要了,也请您继续消失吧。” 陆夫人的脸色瞬间惨白,却没再往前,也没有争辩。 她从未如同此刻这般清楚地意识到,日升说的是对的。 陆英,再也不需要她了。 第233章 报应 不是说要去盐运司吗?怎么过来了?” 陆英扶住虞无疾的手,钻进了他伞下,周遭大雪纷纷,都被那只伞挡在了外头,虞无疾抬手掸去她肩头的雪花,一弯腰单手箍着她的腰,将她提起来放在了车辕上:“不大放心,谁知道他们会出什么幺蛾子……今天咳了没?” 陆英下意识摇头,这咳疾断断续续,也不是什么大病,倒也不必这么惦记。 可这一抬头才发现虞无疾看的是日升。 但日升注意力都在陆夫人身上,并没有关注这些,察觉到他的目光很是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陆英怕他要为难日升,抬手将他的脸拨了过来:“你怎么不问我?” “小陆英啊,我倒是想问你,” 虞无疾点点她心口,话里都是无奈,“可你嘴里有几句实话?” 陆英既心虚又恼怒,她说几个无关紧要的小谎言怎么了?还不是为了大家好? 她推了虞无疾一把,转身钻进了车厢。 虞无疾低笑出来,绕到车窗旁,探头进去看:“我瞧瞧,是不是生气了?” 陆英抬手将他的头推了出去,抬手关了窗户。 “她还不让我进。” 虞无疾笑着开口,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但也十分识趣地没再往跟前凑,只又敲了下车窗,“我让人在暗格里放了枇杷茶,你喝一点。” 车厢里没有回应,虞无疾也没在意,翻身上马,坠在马车后面往前走了。 等使衙署的车马走了,齐州府的商户们才陆陆续续离开,刚才竞价的时候虽然谁脸上都没露出抗拒来,可现在人一走,众人就都愁眉苦脸了起来。 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先前有人说在吃老本,那是一点都不假,商户们都已经减少了进货量,就怕卖不出去。 可他们虽然艰难,好歹还能支撑,陆家情况就糟糕多了。 “老爷,你怎么能花两万两银子去买一个戏法的名字?那陆英怎么可能让我们在少师面前露脸?” 苏玉小声抱怨,说话间眼睛一直瞄着陆长清的脸色,见他眉头竖起来立刻往陆静柔身后躲了躲。 “无知蠢妇。” 陆长清厉骂一声,“你以为我想?可我要是连这点钱都不出,不就是明摆着告诉旁人我陆长清不会做生意吗?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放?” 苏玉满心不甘,“家里下人的月钱都发不出来了,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你说什么?” 陆长清没听清苏玉的话,黑着脸看过来,吓得苏玉顿时不敢再言语,陆长清却越想越气:“要不是你们母子,我和陆英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我现在本来该是少师的岳丈才对,都是你和你那个不争气的混账儿子一直挑唆,现在我还得想法子救他,废物,都是废物!” 苏玉脸色一僵,眼底都是愤恨,当初帮着他从陆英手里争家产的时候,他口口声声说陆承业是他的命根子,现在东西到手了,陆承业就成了她自己的儿子了,还是不争气地混账,是个废物。 陆长清! 苏玉气得发抖,可到底不敢反驳,眼见陆长清上了马车,半分等她们的意思都没有,就催着马车走了,连忙追了上去。 “娘?我还没上车啊,娘……” 陆静柔追着马车跑了起来,边跑边喊,脚下不留神,摔进了雪里,车窗被打开,陆夫人探出头来,她心里一喜,连忙又喊了一声。 车里的苏玉的声音很快被风吹了过来:“别管她,救不出承业也帮不了忙,生她有什么用?就让她自己走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随着话音落下,车窗很快就被关上了,马车也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 陆静柔愣在原地,生她有什么用……她不是一直很听母亲的话吗? 她帮她打压陆英,往陆英心口戳刀子,要不是因为听话,她怎么会把陆英得罪的那么死?陆家的姑娘都被接去了陆英的陆宅享福,只有她被单独留了下来,不就是因为她一直在帮自己的母兄吗? 怎么就成了她没用了? 陆承业被关进牢里,和她有什么关系?是他自己的问题啊,为什么要骂她没用? 雪花扑簌簌落了一身,陆静柔被冻得一哆嗦,猛地站起来去追马车,就算她没用了,也不能把她扔在这里啊,那么大的雪,街上连个人都没有…… 恐惧之下,她浑身战栗,她挣扎着爬起来,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脚下却再次滑倒,她被冻得手脚冰凉,有些不听使唤,竟没能爬起来,好在有人扶了她一把,她侧头看去,瞧见了一张畏缩的脸。 她骤然挥开了那只手,尖叫出声:“放开我,别碰我!” 地痞搓着手靠近:“小娘子,别喊,别喊,人都走光了,你喊也没人听见,你看你这小脸都冻红了,哥哥给你暖一暖……” 他张开胳膊就扑了过来,陆静柔抓起周遭的雪就往对方身上乱砸,对方却根本不在乎这点反抗,拖着她的脚就往小巷子里钻。 陆静柔满脸惊恐,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可却根本无人理会,眼看着就要被拽进巷子,她死死扒着墙角,指甲蹦断了也顾不得。 “给脸不要脸。” 那地痞一脚踹在陆静柔身上,可她的意识却难得情形,不能松手,绝对不能松手。 脑海里却陡然想起了陆四姑娘的身影,她心里只剩了两个字,报应。 当初她娘那么算计陆四,现在就轮到她了。 她眼底逐渐漫上绝望,又很是不甘,她给陆四求过情的,是她娘不答应,不是她要那么对陆四的,为什么是她承担报应? 她不服。 可再不服也晚了,身体承受不住殴打,慢慢失去了力气,地痞重新抓着她的脚将她拖进巷子里,眼前的光影逐渐暗淡,就在光亮要彻底被阴影遮住的时候,一道自屋顶跳下,一脚将地痞踹飞了出去。 陆静柔还没意识到发生了变故,直到地痞杀猪般的惨叫响起,她才骤然回神,劫后余生的欢喜涌上了心头,可等看清楚那人的样子时,她的欢喜又荡然无存。 日升。 她爬起来,转身就跑,唯恐日升发现救的人是她之后,再把她抓回去。 身后响起尖锐的惨叫声,是那个地痞的,她不敢回头,只知道跑,继续跑。 好在身后一直没有动静,日升似是没有来追她。 她松了口气,体力不支地停下休息,目光一转却瞧见日升坐在房顶上看着她。 她浑身一抖,再次尖叫出声。 “你喊什么?” 日升有些不耐烦,陆静柔听出来了,一连后退了好几步:“你,你想干什么?” 日升很无语,咬牙道:“当然是送你回去。” 陆静柔呆住,“你……送我回家?” 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目光直直地看着她,日升越发不耐烦,“不然呢?你以为我很闲?” 陆静柔不说话了,她不知道日升闲不闲,只是不知道日升为什么要救她,陆英应该很讨厌他们母子三个…… “夫人的确很讨厌你,” 日升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但你再可恨,我们也不会坐视渣滓欺辱你,暴行就是暴行,总不能因为你讨厌,他们的暴行就成了伸张正义吧?那也太恶心了些。” 陆静柔心头五味杂陈,迟迟回不过神来,许久才开口:“谢,谢谢……” “大可不必,”日升没接受,“我们还是会把你们欠我们的,都讨回来的。” 第234章 乌龙 日升回到使衙署的时候,陆英正在算账,虞无疾贴在她背上探头看她的账册。 他仿佛是个火炉,贴在身上,陆英只觉得身上要冒汗,晃着身体躲了躲:“你别靠那么近。” “我给夫人挡风。” 陆英捏着笔的手紧了紧,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天晚上说开那些话后,虞无疾就好像越来越嚣张了。 她曲起胳膊肘顶了他一下:“走开。” 虞无疾抓住她的手肘揉捏起来,一副无赖模样。 陆英无奈,索性不再理他,低头继续去算账,就是这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日升。 “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当时他们已经走远了,但虞无疾耳力太好,还是听见了那声尖叫,所以陆英才让日升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眼下城外都是灾民,城内又缺粮,一点都马虎不得。 “是陆静柔。” 日升没瞒着,言简意赅地说了,陆英笔尖顿了一下,没再追问别的,倒是虞无疾若有所思:“城内肃清过一遍了,怎么还会有地痞?” 这事陆英还真不知道,不由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肃清过?前阵子,还有个地痞想强娶我四妹妹。” 虞无疾有些语塞,要解释肃清地痞这事,就得提起之前那段不大美好的过往,而一提起来,他就有些气短,他一时没开口,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既不用不提起过往,又能把事情解释清楚—— “夫人不记得了?就是你被赵良弼堵了马车那次。” 单达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来,说起往事他倒是眉飞色舞,“当时不是好多地痞流氓调戏你吗?我们当时就在楼上看着。” 虞无疾牙关一紧,额角青筋跟着一跳:“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我就……等等,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成亲了你知道吗?这院子你不能随便进来。” 单达被骂得很无辜:“我是和日升一起来的啊,我刚才一直在外头等着,看见她进来了我才进来的,是吧?” 他说着看向日升,试图得到声援,却见她正一脸不善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日升握紧了腰间的刀,一字一顿道:“你刚才说,看着?” 单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别误会,我们可不是看热闹,当时我们都准备下去了,姑奶奶你不是来了吗?那么俊的身手,一看就用不着我们。” 日升哼了一声,松了手,单达擦了把额头的汗,这姑奶奶真是惹不起啊,他赔笑解释:“当时主子知道你不好动赵良弼,第二天就把赵通判的官给撸了,父子俩人一起扔进了大牢,夫人,当时虽然主子嘴硬,但也是真的护着你。” 话音落下,他期待地看着陆英,心想自己这么尽心尽力,怎么不得有点赏赐? 然而陆英两人的反应却十分古怪,半晌,陆英叹了口气,重新低头去算账了,日升看了他一眼,也转身走了。 单达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虞无疾皱了皱眉,隐约意识到事情好像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陆英,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都过去了,不提了。” 陆英摇摇头,显然不愿意再提,不管虞无疾当时是有意针对,还是如同单达所说,好心办了坏事,对她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的确是感受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不提也罢。 虞无疾却不想罢休,轻轻摁住了她的手:“陆英……” “单将军过来,是怎么了?” 陆英岔开了话题,虞无疾没来得及说完的话顿时被堵了回去,他叹了口气,示意单达开口。 “就是盐运司的事,那些盐咱们标了半价,倒是很多人来问,可一听说要拿粮食换,就都走了个干净,属下就想着来问问,是不是先卖了银子再说。” 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按理说有虞无疾的面子在,想拿粮食换盐并不是难事,何况盐还是半价,但事实却是,一个答应的都没有,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们也凑不到粮食,要么就是有人不许他们把粮食给青州。 “要不我去一趟吧。” 陆英忍不住开口,她不得不将眼下的情形和自己联系起来,这实在是很像宗亲为了逼迫虞无疾放弃她而用的手段,她不能干等着。 “不着急,” 虞无疾揉揉她的发顶,心里很难受,陆英一定是怕自己会动摇,才想要亲自去,她对自己仍旧没办法付诸信任。 “我们不是还有张牌吗?我们买不到,就让他去买。” 他缓下语气开口,却没有拆穿陆英的担心,只一下下顺着她的后心,“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按照别人给的路走。” 第235章 手段太脏了 虞无疾去见了居定侯,使衙署本就地方宽敞,下人们自然也没怠慢,安排的屋子一应俱全,除了怕人跑没有松绑之外,几乎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此时人已经换了套行头,一身雪白,连鞋底都瞧不见半分泥土。 隔着门,虞无疾啧了一声,这小子都成阶下囚了,也不消停。 “谁家苹果削成你这幅样子?那苹果皮不能断……这是不是西莱进贡的果子?如果不是,我可是一口都不吃的。” 男人的声音飘过来,听得虞无疾拳头发痒,里头的月恒更是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她死死捏着削苹果的刀子,艰难克制着自己把刀子扎在居定侯头上的冲动。 好好的一个美男子,偏偏长了张嘴! “果皮又断了,笨手笨脚,” 居定侯叹息着摇头,“若不是我的美婢都不在,你这种资质连进我的房门都不够格。” 月恒的指甲死死掐进了果肉里,她举起苹果看了两眼,又盯着居定侯的脑门看了看,不能把刀子扎过去,砸个苹果应该没问题吧?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居定侯笑意更深:“别停啊,削完皮还得雕花呢,不雕成梅花的样子,我也是不会吃的。” 刀子咔嚓一声扎进了果肉里,月恒被气得浑身颤抖,虞无疾适时咳了一声。 月恒险些被气得厥过去,闻声立刻看过来,瞧见是他,像是看见了救星。 “少师,他这个人……”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单独和他谈谈。” 月恒迫不及待的一扔苹果,转身就走,居定侯蹙起眉头,十分不满:“喂,我让你走了吗?你给我站住,听见没有?” “别嚎了。” 虞无疾踹了下他椅子,力道不大,但还是有刺耳的摩擦声溢了出来。 居定侯被迫闭了嘴,斜眼看他,“什么风把先生你给吹过来了?” 话虽如此,他眼底却没有半分意外,姿态也十分随意。 虞无疾自然察觉到了,往桌子上一靠,开门见山道:“猜到了我要来?那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来,别废话了,写封信吧。” 居定侯懒懒仰起头,“瞧着那么多灾民,我也不忍心,可先生明明有求于我,却一点诚意都没有,这幅态度,学生不想写呢。” 他嘴角噙了笑,挑衅地看着虞无疾。 虞无疾拳头咔吧响了一声,居定侯这副嘴脸真是看得人拳头发痒啊。 “怎么,先生还想动手啊?我身上要是再添了伤,可就没办法和王叔们解释了。” 居定侯抬了下腿,大约是仗着虞无疾现在不敢再动手,姿态十分嚣张。 虞无疾艰难,按捺住了火气:“那你想要什么诚意?” 居定侯看了眼门外,“让师母来和我谈……” “做梦。” 虞无疾很想踹他椅子一脚,但动作的瞬间又忍住了,他挤出一抹笑来,好声好气地开口,“提个别的,凡事好商量嘛。” “商量不了,我就是想见师母。” 虞无疾咬肌一绷,“你这是不想和我谈?” “先生可别误会我,我真心实意的,” 居定侯无辜的睁大了眼睛,“见见而已,师母又不会少块肉,先生你怕什么呢?” 虞无疾眉心突突直跳,他抬手揉了两下,可还是被气笑了,隔空点了点居定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居定侯没开口,但这幅态度显然就是默认了。 虞无疾啧了一声,“行,那你就看看,我有没有办法,来人。” 他提高音调喊了一声,府卫们都等着看居定侯的热闹,闻言呼啦啦涌进来一堆,虞无疾没好气地瞪了这群爱看热闹的府卫一眼,但也没当着居定侯的面教训他们,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居定侯。 居定侯嗤笑一声,虚张声势,这点手段还想糊弄他?他就不信虞无疾能把他怎么…… “去,找几个没刷的马桶,围着咱们侯爷摆一圈。” 笃定的笑容逐渐从居定侯身上,转移到了虞无疾脸上。 “你敢,虞无疾,你可是堂堂少师,你怎么好意思用这么肮脏的手段。” 居定侯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又被绳子拽了回去,但身上的抗拒还是肉眼可见。 虞无疾心情大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脸,笑眯眯开口:“是挺脏的,但有用就行。” 府卫们呼啦啦走了,有人折返回来:“少师,没倒的夜壶行不行?” “行。” 虞无疾想都没想,居定侯的脸颊很明显地抽出了一下,他看着虞无疾,强行露出个笑容来:“先生,这好歹是你屋子,你这么折腾,以后还怎么住人?” “我家里就这么点人丁,哪住得了这么多?” 虞无疾晃了晃脖子,抻了个长长的懒腰,“再说,我只是节度使,过阵子就得回京了。” 居定侯一时语塞,但显然没有放弃,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只是还不等他想出来,一股恶臭就远远飘了过来。 一想到那是什么东西,居定侯胃囊一阵翻涌,脸色也从铁青逐渐变得苍白。 “先生,凡事好商量,别这么急性子。” 虞无疾摇头:“商量不了,我就是想这么干。” 他说着笑起来:“马桶虽然味道不佳,但问问而已,又不会少块肉,侯爷你怕什么呢?” 居定侯一听就觉得这些话耳熟,虞无疾这些年还是这副样子,心眼小,爱记仇。 “先生……” 他还在挣扎,府卫已经拎着马桶出现在了门口,那浓郁的臭气连虞无疾这么不讲究的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 “来,绕着侯爷摆一圈。” 居定侯胸腔剧烈起伏,总觉得喉间已经有了呕吐的酸味,他声音颤抖,几乎崩溃:“虞无疾,做事留一线,还是你教我的!” 这人少年老成,鲜少出现这幅模样,虞无疾不由多看了两眼,但很快就那臭味熏得没了心情。 他转身就往外走,“那什么,隔一炷香就把马桶往前挪一挪,别让咱们侯爷闲着。” “什么?” 居定侯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这些脏东西,还要往前挪?虞无疾,你这个王八蛋,我告诉你,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虞无疾只当没听见他的话,抬手就要关门,可就在门缝要合上的瞬间,里头传出居定侯彻底崩溃的声音—— “我写,我写还不行吗?!把这些脏东西拿走!!!” 第236章 风声走漏 虞无疾拿着居定侯的书信,满意地点头。 “信我已经写了,赶紧把这些东西拿走!” 居定侯哑声开口,明明音量不高,却愣是说出了声嘶力竭的感觉,虞无疾看了一眼,面露可惜,这么好的折腾殷朔的机会可不多,没想到他妥协得这么快,真是太可惜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 居定侯一把撅断了手里的毛笔,咬牙切齿道,“虞无疾,你给我等着,这笔账咱们没完,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我拿殷氏全族发誓,我殷朔绝对会让你……” “行行行,我听见了。” 虞无疾十分敷衍地打断了他的话,见信纸上的墨迹都干了,这才收进信封,抬手递给单达:“你去前头找个他的人过来,把信送回去。” 居定侯被打了的事闹得太大,青州离着京城又不远,肯定早就有流言蜚语传了过去,虞无疾还不想现在就和京城彻底撕破脸,所以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一做。 单达立刻拿着信要走,迎面却有人急匆匆走了过来,虞无疾定睛一看,竟然是陆英,他连忙迎了出去,这屋子里的马桶可还没来得及清理,别把他的小陆英给熏到了。 “怎么不让人来喊我,还亲自过来一趟。” 居定侯隔着窗户就看见他刚才的冷酷奸邪瞬间变成了谄媚,这两幅面孔的模样,简直比房里的十几个马桶还要恶心。 虞无疾,你让我作呕。 他很想一口唾沫啐在虞无疾身上,可思前想后还是忍住了,只扬起笑脸,遥遥看向陆英:“师母是来看我的吗?” 虞无疾不用回头就知道居定侯现在是什么恶心样子,他侧了侧身,将陆英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陆英不知道两人在默默地较劲,一把抓住了虞无疾的手,“粮仓是空仓的消息走漏了,城外的难民已经失控,他们砸了粥棚,抢了今天的赈灾粮,这时候正试图冲进城来,城里好些人也得了风声,正在粮铺抢粮食,萧大哥的脚程快,先一步到了,报信的人应该很快就到。” 虞无疾脸上温和的笑意瞬间散了个干净,这是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啊。 “来人,取我的手令,调兵镇压,绝对不能让难民入城。” 难民被拦在城外,齐州府还能调度,确保他们不至于冻饿而死,可一旦难民入城,齐州府大乱,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府卫连忙领命要走,虞无疾又喊住他,“记住,千万别伤人。” 府卫再次答应一声,转身跑了,虞无疾也抬脚就走,他得去城门看看。 “先生,这么重要的消息,你怎么不守严实一些?” 居定侯忽然开口,虞无疾转身,就见他正扒着窗户,笑眯眯看着自己,“这么一乱,也不知道等粮食到的时候,先生你有没有被发疯的灾民打死,真是太不仔细了。” 虞无疾额角跳了一下,隔空指向他:“幸灾乐祸?马桶再给他加十个,门窗给我封死了。” 居定侯脸色瞬间僵住:“虞无疾,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你这是背信弃义,食言而肥,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叫骂声很快被甩在身后,虞无疾大步出了门,翻身就跳上了马背,衣角却被拉住,他低头,就瞧见陆英正看着她。 “我带府卫去看看就好,你在府里等我消息。” “我的人还在城门口。” 陆英捂着胸口直喘气,刚才她一路追着虞无疾过来,咳得险些喘不上气来,虞无疾连忙许诺:“我会保证他们的……” “粥棚是我的。” 陆英强忍着剧烈喘息开口,“我去了会有用的。” 虞无疾只用一瞬间就认同了她的说法,说句不好听的,齐州府的官场污糟至极,自己在百姓心里的信誉,说不定还不如寻常商户。 时间来不及备马车,他一弯腰将陆英捞了上来,斗篷一裹,将她整个人都护在了怀里。 “冷就告诉我。” 陆英被男人的气息包裹,尴尬的手指僵硬,但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异样:“好。” 虞无疾催马就走,到街口的时候遇见了来报信的守卫。 “少,少师,灾民……” “我知道了。” 虞无疾一口打断了他,带着府卫朝城门口飞奔而去,等到城门的时候,双方正在对峙,灾民手里没有正经的武器,大都是些木棒和铁勺,在披甲执锐的城门守卫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几乎是靠着想活命的意志在强撑。 可有句话说得好,穷凶极恶。 被逼到了绝境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吁~~~” 虞无疾勒停了马,看向新上任的军监,“没动手吧?” 军监摇头,对付灾民最忌讳强行镇压,尤其是已经暴动的灾民,态度越强硬,他们就会越疯狂。 “没有,只是拦着门没让他们进来。” 虞无疾松了口气,带着陆英翻身跳下马背。 “狗官来了!” 难民群里有人喊了一声,随即一块石头穿过人群砸了过来,也不知道是准头不好,还是怕砸不中虞无疾,那石头是冲着陆英来的。 虞无疾抬手接住,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陆英怕他这时候发怒,会让场面恶化,连忙抓住了他的手。 虞无疾深吸一口气,安抚地看了陆英一眼,这才走到人前,沉声开口,“青州现在是我做主,有话和我说,别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当着一众灾民的面,将那块石头硬生生捏成了两半。 灾民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缩了缩,见他们还有理智,虞无疾心下一松,可这口气还不等出来,身后就响起吵闹声,他回头一看,就见齐州府的百姓正拿着棍棒冲过来:“就是这群灾民把我们的粮食都吃了,没有粮食,我们怎么活?撵走他们!” 第237章 奸商 刚刚被安抚住的灾民立刻躁动起来,有人高声开口,“他们果然不想管我们了,就说朝廷都是狗官,他们不让我们进城,就是想饿死我们!这时候还不冲进去抢粮食,就没有活路了!” 人在恐惧之下,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哪怕这话漏洞百出,也没人仔细去思考,几乎是瞬间,众人的情绪就被挑拨了起来,朝着守城的巡城军就冲了过去。 城内的百姓也不甘示弱,吵嚷着灾民再敢往前就打死他们。 两边群情激奋,巡城军被两相夹击,被迫收拢后退,却仍旧拦在双方中间不敢退开。 军监脑门上都是汗:“少师,要不您先回使衙署?等这里平息了您再过来。” 虞无疾瞥他一眼,“你刚才没听见吗?骂我狗官呢。” 军监脑门上的汗更密实了些,“少师息怒,都是些无知百姓,咱不和他们计较。” 虞无疾没再理他,抢过铜锣,纵身一跃,跳上了城门旁的草垛。 刺耳的敲击声响起,再加上巡城军的镇压,群情激奋的百姓勉强安静下来,虞无疾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谁说城里没粮地?谁在鼓动你们生事?” 虽然粮仓的确是空了,但正常情况下,城中的生计根本不需要动用粮仓来维持。 “粮铺就是没有粮了,”人群中有人开口,虞无疾循声看过去,就瞧见一个拎着布袋的中年男人,“我刚从粮铺出来,里头一粒米都没了。” 他眼里带着恐惧,身体在细微地发着抖,显然在这样的大官面前说话,让他十分恐惧,可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他不是在故意闹事。 “就是,城门口整天施粥,粮食哪里来的?不就是把粮铺的粮食都买走了吗?” 有人跟着附和,这话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 “灾民要吃饭,我们也要吃饭啊,为了救他们,就把我们的粮食吃光了,那我们怎么活?” 百姓们此起彼伏地叫嚷起来,世道不好,哪怕是生活在齐州府的百姓也说不上富裕,都是忍饥挨饿过来的,知道那种滋味,谁愿意放弃自己去救别人? 都是人之常情,连灾民都沉默了一瞬,片刻后有人哭嚎起来:“那我们怎么办?我的孩子还这么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吗?” 哭嚎声很快连成一片,刚才群情激奋的城中百姓也没了声音,他们也不是没有怜悯之心,但实在是无能为力,总得先顾全自家人吧? 双方都没了先前的愤怒,可场面却越发紧绷,虞无疾很清楚,双方都已经把自己的立场说得这么清楚了,一旦再次爆发冲突,那就不可调和了。 “各位误会了。” 陆英忽然开口,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草垛下面,仰头看着虞无疾,虞无疾会意,跳下草垛将她抱了上去,她将虞无疾那宽大的兜帽摘下来:“你们之中,应该不少人都是认识我吧。” 城中百姓才见识了她和虞无疾的大婚,自然知道她,有人喊了一句陆家姑娘,又有人更正她现在是少师夫人。 但城外的灾民不知道这些,他们对陆英的身份只有一个认知—— “你是年年都来县里赈灾的陆大善人,陆姑娘,你再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灾民说着话忍不住上前,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 陆英安抚地抬了抬手:“各位放心,没有人会坐视无辜者毙命,你们要相信少师,你们好好想想,你们是怎么从被压塌的房屋底下逃生的?” 灾民静默一瞬,他们还记得,是有人把他们从倒塌的房屋底下挖了出来,那时候他们都已经冻僵了,身体不听使唤,眼睁睁感受着温度消失,死亡降临的痛苦。 在他们绝望至极的时候,有人挖开他们身上的雪,搬走了压下来的房顶和重物,将他们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我想起来了,就是他,救我的人就是他!” 那灾民指着虞无疾开口,声音激动到颤抖,不怪他们想不起来,他们怎么敢以为青州节度使会冒着风险亲自去救他们呢? 有人一开口,其余人不敢认的人也纷纷抬起了头。 “你没有认错,”陆英开口肯定了灾民的话,“少师不会放弃你们,这些日子,虽然没让你们进城,可炭火,粥棚,哪一日少了呢?你们在害怕什么?” 灾民面露羞愧,明明是救他的人,他却骂他是狗官。 “有人说,城里的粮仓都空了,我们要没有粮食了,我们就是想活……” 说到后面,他声音嘶哑艰涩,他们就是想活下去而已…… 城中百姓也跟着开口:“我们也听说了,现在粮铺的粮食又都被拿去接济灾民了,我们怎么办?” “我刚才便想说,各位误会了。” 陆英声音清晰,“赈灾的粮食,是我命人在旁处收购来的,并未动用城中诸位的口粮。” 城中百姓显然不信,顿时议论起来,陆英拉了下虞无疾的袖子,还不等开口,虞无疾就低声开口:“我明白,这就让人去拿你的收据,再让人查那些粮铺。” 陆英有些诧异他的善解人意,但既然对方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也就不必再说废话。 “诸位且等一等,很快就有证据。” 虞无疾朗声开口,“但我能和诸位保证,内子的确不曾在城中收购粮食,所以你们不必如此敌视,谁都不会饿死。” “那粮仓呢?你们一直不开粮仓,是不是里头根本没有粮食?” 有人开口,虞无疾背在身后的拳头咔吧响了一声,如此迅速的就把话题扯回到粮仓上,说话还如此尖锐,这人一定有问题。 他给府卫递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悄然混进了人群了,等人群一散就把那人抓了。 “粮仓自然是满的,” 虞无疾沉声开口,随即话锋一转,“粮仓充足,乃民生之本,素来有重兵把守,怎么可能会是空仓?” 百姓们有些骚动,显然是既想相信,又不大敢真的相信。 虞无疾还要开口安抚,陆英又拽了下他的袖子,这次虞无疾没能猜到什么意思,却十分配合地闭了嘴。 陆英笑了笑:“各位若是不放心,我陆宅也是有粮食卖的,只是比旁人家贵上几文钱罢了,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万一粮仓真的空了呢?所以贵上些也值得,各位还是去陆宅买粮吧。” 第238章 断粮危机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不少人都被说动了,犹豫着要不要多花几文钱去买粮,但很快就有人反应了过来。 “别信她,无商不奸,她肯定想趁机坑我们的钱。” “就是,要是城里真的没粮食了,这些做生意的才不肯卖呢。” 众人纷纷反应过来,跟着骂陆英奸商,一时间她成了众矢之的。 虞无疾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人挡在了身后,好在这次没人暗中下手。 府卫疾驰而来,抓了两个粮铺掌柜,身后还跟着辆车粮食:“少师,这些粮铺粮仓里都是粮食,就是不肯卖。” 他说着将一本账目递过来,虞无疾打开册子给众人看:“你们也听见了,城内仍旧有粮,还有这册子,各位看清楚,内子的粮食都是海曲,兖州等地收购而来,不曾动用城中存粮。” 百姓们松了口气,又十分尴尬,索性将怒火发泄在了这粮仓掌柜身上—— “我看粮仓空了的消息,就是这些人为了抬高粮价故意散播出来的。” 不管是买到了粮食的,还是没买到的,都群情激奋,若不是有府卫当着,两个粮铺掌柜怕是当场就要挨打。 “好了,各位散了吧。” 虞无疾抬抬手,“日后莫要再被谣言鼓动,大家同在青州,正该互相扶持才对。” 城中百姓很是心虚,没敢再多说什么,灰溜溜地散了,有问题的人府卫也跟了上去。 “各位只管放心,少师既然救了各位,就不会不管。” 陆英也开口安抚灾民。 灾民很快也都消停了下来,陆宅的下人重新搭起了粥棚。 场面总算稳定下来,陆英松了口气,“回去吧,再想想法子筹粮,现在有人从中作梗,怕死没那么容易买到粮食了,那些撑不了多久。” 陆宅的确有粮食,但也不过是灾民三天的量,刚才还运了一些到粮铺的粮仓里充数,若是城中百姓再去抢粮,谎言很快就会被拆穿。 “这次多亏你。” 虞无疾开口,事情虽然解决了,他的脸色却并不好,陆英只当他在忧心粮食,开口安抚:“不是你说的吗?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居定侯的信送出去的话,兴许就有人卖粮了。” “这个担心也没用,” 虞无疾开口,说着话抬手揉了揉陆英的发顶,“我是觉得亏欠你,你做了那么多,还要被骂奸商。” 陆英方才那些话,确实比口干舌燥的解释有用得多,可弊端也很明显,日后估计整个齐州府都会骂她奸商,她明明那么看重声誉。 陆英有些诧异他会在意这样的小事,指尖攥了下袖子:“反正,我以后也不在齐州府做生意了。” 虞无疾没说话,只垂眸看着她。 那眼神里透着疼惜,陆英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了,她知道自己其实是有牺牲些什么的,只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她的牺牲是有人看得见的。 但她不敢继续想,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回去吧。” 虞无疾很快收回了目光,揽住她的腰,将她从草垛上带了下来。 回到使衙署的时候,府卫已经将生乱的人带了回来,对方鼻青脸肿,显然是已经挨过揍了,看见虞无疾就哭嚎起来,控诉使衙署仗势欺人。 虞无疾一脚踹在他胸口上,“居定侯都被我绑了,你觉得你逃得掉?” 那人震惊地闭了嘴,虞无疾冷哼一声,“带下去,能说就说,不说也无妨,会有人说的。” 府卫立刻将人架起来,拖着就走,那人被吓破了胆,喊着他招,什么都招,但还是被一路拖进了牢房。 日升送了封信进来,陆英看了一眼,低声叹了口气。 “怎么了?” 虞无疾立刻侧头看了过去,陆英将信递了过来,嘴里仍旧解释了一句:“我的人没能买到新粮,说是户部新下了条令,百姓买粮,一次不得超过五斗。” 就是将身边的人全都派出去充人头,怕是也不够。 “外头不好说,青州我做主。” 虞无疾沉声开口,“我带人出去一趟,至少先把青州的余粮调集过来。” 陆英知道他不直接下令,就是怕底下的官员为了完成他的差事,枉顾百姓死活,强行征粮,得让他的亲信盯着才行。 “我去给你收拾东西……” “不用了。” 虞无疾拉住了她的手,“时间太紧,我得在三天之内带回一批救急的粮食,路上应该顾不得换洗了。” 陆英没再多言,虞无疾也没再开口,只静静看了她两眼,随即转身就走。 陆英指尖莫名地颤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他上次出远门还是去清潭县救灾,那次他受了伤。 她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扶住了门框,等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她才低声开口:“路上小心……” 虞无疾这一走,赈灾的事就全压在了陆英身上,她让人往更远处去购粮,他们也的确是陆续送来了几次粮食,却是杯水车薪,而带着青州家底南下买粮的单达,却迟迟没有消息。 陆英这几日连梦里都是粮食,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连咳疾都跟着加重了。 月恒炖了梨汤来给她润喉,陆英难得喝了个干净,连梨肉都吃了,以往不觉得,现在什么东西她都不舍得糟蹋。 “京城还没有消息吗?” 月恒摇摇头:“奴婢一直让人盯着,要不……先把粮仓里的陈粮拿出来顶上吧。” 陆英苦笑,已经过去了五天,虞无疾,朝廷,单达,三条路一条都没有消息,粮仓里的陈粮她已经动用了,若是明天还没有消息,就要断粮了。 第239章 峰回路转 天色转瞬就暗了下来,陆英坐卧难安,连用饭都心不在焉。 虞老夫人像是猜到了什么,让陈妞妞去拿了个盒子来,“娘这里也有些首饰,都是这些年无疾和你姐姐给我添置的,多少也能卖些银子。” 陆英连忙将盒子推了回去:“老夫人,我不缺钱。” 现在她手里抓着大把的银子,可是无处买粮啊,朝廷的条令一出,各地人人自危,有粮也不敢卖,很多人更是提前得了消息,趁着诏令颁布之前,就将当地粮食都囤积了起来,只等个高价。 “你就先拿着用。” 虞老夫人开口,陆英好说歹说,才劝得她相信自己,回去的路上她又去粮仓看了一眼,只剩了零星几袋,看得人心慌。 这几日,她已经逐渐减少了粮食的供给,可还是撑不下去了。 “夫人,回去睡吧,您就是在这里守一宿,粮食也不会变出来。” 陆英叹了口气:“明天齐州府要是乱了,我该怎么和他交代?” “赈灾本来就不该是我们的事,”月恒小声嘀咕,“咱们就是个商户,朝廷都不管,咱们能做到这个地步,仁至义尽了。” 陆英没再言语,月恒的话不算有错,这担子不该落在她身上,可是,难道干看着吗? “算了,我去见见居定侯。” “那人一肚子坏水……” 月恒连忙阻拦,眼底都是排斥,陆英头也没回地打断了她,“那你在这里等我。” 月恒犹豫很久还是跟了上去,那院子一靠近就熏得人作呕,府卫们全都捂着口鼻,见陆英过来,府卫连忙递了条干净的布巾:“夫人快捂着。” 陆英道了谢,视线一转,就瞧见居定侯打破了窗户,无视了外头的寒风,将头探出来大喘气。 几天不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瞧着憔悴不堪,连发丝都有些凌乱,显然被折磨得不轻。 “你在信上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朝廷始终没有动静?” 她抬脚靠近两步,居定侯显然没了先前逗弄她的心思,闻言只掀了下眼皮,“把东西都拿走,我就告诉你。” 这可是虞无疾的意思,她怎么会去挑衅对方的权威? “看来侯爷没有我以为的那般有分量。” 她在窗边站定,略带失望地低声开口。 “分量?” 居定侯歪了下头,眼底带着嘲弄,“何为分量?你有用,你才有分量,师母啊,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陆英默然,她不光知道这个,还知道太有用的人,也会为人不容。 “你怎么不说话?” 许是她沉默得太久,居定侯竟然开口催促,“莫不是被我那随口一句,戳中痛楚了吧?” 陆英半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在想,你应该有法子调粮,但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说出来呢?” 居定侯一咧嘴:“法子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师母,跟我回京城吧,总比呆在青州挨饿强啊。” 府卫一听这话,齐齐转身抽刀,居定侯却并不放在眼里,这些人不敢杀他,哪怕是虞无疾,也担不起杀害天潢贵胄的罪名。 陆英却没恼,反而笑眯眯的:“这么多人守着,你觉得你能带我走?” “只要师母你配合,我可以挟持着你出去,他们不敢冒险。” “哦?”陆英眉梢扬起,“这么确定?” “那是当然,”居定侯靠近两分,“师母,你现在跟我走,明天粮食就能进城。” “这么快啊?” 陆英仍旧笑眯眯的,“也就是说,齐州府附近就有人守着一大批粮食,在盯着我们的动静是吗?” 居定侯也笑,“你猜呀,说不定就猜中了呢。” 陆英抬眸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神情诡异地相似,都是面上的笑容,遮掩着眼底的冷漠。 对视的瞬间,两人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居定侯是真的不在乎青州这些难民的死活,所以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陆英也是绝对不可能为了旁人舍弃自己的性命,所以绝对不会进京。 两人谁都不会妥协。 “师母,我就说,我们是同一类人。” 居定侯低语一声,又往前探了探身体,两人之间呼吸相闻,只要再靠近分毫,便会肌肤相贴,可就在他动作的瞬间,陆英骤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恒正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连忙迎上来:“夫人,怎么样?” “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咬牙开口,月恒就知道这是一无所获,但丝毫不意外。 “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说不定明天一早,人就回来了呢?” 陆英哪里睡得着,她不可能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幻想上,可还是将月恒遣了下去,自己带着日升,城里城外地转了一宿。 却一无所获。 “夫人,我看他是在故意骗我们。” 日升蹙眉开口,夜里风冷,她和陆英都被冻得脸颊通红。 陆英也觉得自己傻,居定侯随口一说,她就当了真,平白在外头折腾了一宿。 “罢了,回去吧。” 这个时辰,不回也得回了,因为马上就是在城门施粥的时间了,若是不见人,肯定要出乱子,只是见到了人,情况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回到使衙署的时候,门口空空荡荡的,果然没有如同月恒所说,有人回来了。 虽然陆英也知道人不可能说回来就回来,可亲眼看见的时候,还是有些失望。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吩咐府卫:“把剩下的米都带上,再请军监准备着,今天可能会乱。” 府卫连忙去传话,陆英却站在门边没动,大约是知道稍后会面临什么样的混乱,她心里有些喘不上气来,看着出城的那条长长的路,她许久才回神,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前去了。 车轮滚动的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在清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陆英心头一跳,连忙抬头看了过去,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第240章 机灵鬼 岑姐姐?你怎么来了?” 陆英很是惊讶,连忙往前快走了两步,到了跟前才瞧见拢共三辆车,都没有骡马,是陆家的伙计们生推过来的。 岑娘子松开了推车的手,拍了拍车板上堆满了的麻袋:“知道姑娘在筹粮,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就偷摸带着家人和伙计们出去凑粮食了,都是从外头的粮铺里按人头买的,家里富裕些的也都凑了些,这些日子拢共才凑了这么些,知道不多,姑娘凑合着用。” 陆英喉间陡然胀痛起来,这种时候,人人自危,他们不但没有明哲保身,竟然还为了她冒险去筹粮,甚至连家里的存粮也都拿了出来…… “岑姐姐……” 陆英紧紧抓着岑娘子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粮食不多,但上头蕴含的心意实在是太重了,她怕自己还不起。 “姑娘不嫌弃就好。” 陆英连连摇头,咽喉却堵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情绪:“多谢各位,这粮食我不白要你们的,我这就让人称一称,你们若是要银子,我当场结清,要是想要粮食,我打个欠条,等我几天,我一定还给你们。” “姑娘这话太见外了。” 岑娘子忍不住开口,其余掌柜伙计也跟着附和:“就是,姑娘,以往你那么照顾我们,现在也该轮到我们报答你了。” 陆英越发说不出话来,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对伙计们有多好,最多就是不刻薄而已,他们实在是太过仁善了,看得她无地自容。 “我看施粥的时辰也快到了,我们就不耽误姑娘的正事了。” 岑娘子说着就要和众人离开,陆英拦着不肯让他们走:“好歹等记下了各家的名字再说。” “等安顿好灾民,咱们自然会来找姑娘要债,放心,咱们也不是上赶着送东西的,只盼着到时候,姑娘请咱们吃个大席面。” 岑娘子笑着开口,陆英知道她这是故意的,也收敛了情绪,“好,到时候我一定请各位吃齐州府最好的菜,喝最贵的酒。” 众人道了谢,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陆英抚摸着车上的粮食,心头一阵阵发热,哪怕明知道这些粮食只能勉强撑过今天,可她心里还是生起一股希望来,总觉得事情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许是心态好了,事情也就跟着有了转机,将粮食送到城门,再回到使衙署的时候,陆英竟然在门前看见了一匹熟悉的高头大马。 虞无疾回来了? 她连忙抬脚进了门,等到了未明堂才发现,单达竟然也回来了。 她大步进了门,虞无疾似是听出了脚步声,不等她进门就迎了出来,刚刚好将人接进怀里,把人狠狠抱了抱。 陆英顾不得这点小细节,连忙仰头看过去:“筹到粮食了吗?” 虞无疾点点头,陆英长出一口气,“筹到就好,筹到就好……” 但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既然筹到了粮食,这两人脸上,怎么不见丝毫喜色? 她从虞无疾怀里退出来,上下打量着两人:“怎么了?是粮食不多吗?” 虞无疾拉着她进了门,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随即才抹了把脸开口:“的确不多,青州的情况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我只在青州境内凑了百十来担粮食。” 若只是供养城外的难民,这些粮食倒也能撑两天,可齐州府也缺粮…… “好在有人愿意借粮给青州。” 虞无疾再次开口,陆英心情大起大落,看着虞无疾欲言又止,可到底没有苛责,他这几天显然比自己更难熬,眼底都是血丝,嘴唇上的血口子一道比一道深,露着猩红的血肉,嘴角还都是燎泡。 他是青州节度使,他比谁都着急。 “别这么看着我,”虞无疾失笑开口,这一咧嘴,唇瓣上立刻渗出血来,他添了一下,开口解释,“我不是故意吊你胃口,是这借粮也不是长久之计,情况还是有些棘手。” 他看了眼单达,“你说吧。” 单达比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样的狼狈憔悴,眼底都是戾气,“这群王八蛋,我一路到了江南,他们倒是有粮,但一听是青州要买,当即给我抬了价,平常米价一两银子一斗已经不低了,他给我开价三两一斗!三两啊!” 说起这件事单达气得浑身都哆嗦,这个价格,他们闻所未闻,哪怕是二两,二两他都敢硬着头皮买一些,可三两太贵了,若是按照这个价格买了,那几千石粮食,能撑到夏收吗? 可不买,眼下就撑不过去。 他实在是做不了主,只好先回来报信,“要不,夫人去一趟江南吧,兴许能把价格压下来。” 陆英却摇了摇头,不是她不愿意去,现在朝廷明摆着不管青州,这正是各地粮商拿捏青州的好时机,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 再说,这种时候手里有粮食的人,大概率不是善茬。 “三两……”陆英绞着手指,忽然神情一拧,“那就三两吧,货到付钱。” 单达目瞪口呆:“夫人,咱们拢共才筹集了几万两银钱,一大半还都是你出的,如果是这个价格,那根本不够啊……” “不妨事,我有打算,你只管去传消息。” 陆英语气笃定,“对了,消息要散出去,这世上多的是人为钱卖命。” “你是说,人一多,价格就低了?还是夫人聪明。” 单达拍了下脑袋,自以为明白了,转身就走。 可虞无疾却清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理了理陆英刚才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的发丝:“你有什么打算?” “你说,从江南到这里,路上需要多少花费?” 虞无疾被问的有些莫名,他哪里知道这些? 可还是认认真真地开始算,只是实在是算不过来,索性开始掰手指头。 陆英一把握住他的手,“也不是真要你算,只是想告诉你,长途跋涉过来,若是不买给我们,他们就得亏了。” 虞无疾恍然,陆英这是打算等人到了再降价,她这是在耍旁人。 倒的确是个法子,只是—— “如此一来,你的声誉……” 陆英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少师说什么呢?我一个商户,怎么能做这么大的决定?当然是少师你做主的呀。” 第241章 人比人 看着那双透着狡黠的眼睛,虞无疾指尖一颤,撑不住笑起来。 “夫人说的是,这么好的主意,我能想出来可真不容易。” 他勾了下陆英的指尖,动作也不敢太放肆,只勾着那一点指腹来回揉捏,恍惚间陆英都觉得那点皮肤肿胀了起来。 她缩回手,又打量了虞无疾一眼,见他似是并未觉得这主意缺德,心里微微一松,她平素是十分讲究信誉的,只是眼下对方趁火打劫在先,她也是为了让齐州府的人活下去。 掌柜和伙计们信任她,把粮食都给了她,那她就得用尽手段,为齐州府筹粮。 “你歇一歇吧,外头的事我撑着。” 她推了把虞无疾,转身往外走,宽厚结实的胸膛却从身后贴上来,虞无疾搂着她的腰,在她颈侧蹭了两下:“我算着时间,本来该昨天到的,我想着就算没筹到粮食也得回来,不能让你一个人处理这种烂摊子,可惜路上有人毁了桥,我不得不绕路,这才耽误了一天。” 陆英指尖蜷了一下,蓦地想起昨晚自己的忧虑和不安来,她本来应该是适应了这种独自应对难题的情况,从昨天到现在,也从未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此时虞无疾一提起这些,她心里才隐约生出一点旁的情绪来。 “这几天,没睡好吧?眼睛都熬红了。” 男人粗糙的指腹在她眼角蹭了蹭,心里那点晦涩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明显起来,陆英抓住了搂在腰间的那只手,嘴唇动了动,却到底没说什么。 她垂下眼睛,将那莫名汹涌起来的情绪遮了下去。 “到底也没出事,事情总归是越来越好的,快歇着去吧。” 话音落下,她才像是想起来似的,抬手拽了拽虞无疾的手。 男人却抱得更紧,整个人都紧紧地贴在了她身上,“昨天赶路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肯定也没睡着,断粮的压力那么大,都压在你身上,一定很辛苦。” 陆英拽人的那只手不自觉卸了力道,她垂下眼睛,看着仍旧搂在自己腰上的那两只手,手背上满是血口,虽然最冷的三九四九已经过去了,可今天的春天显然还迟迟没到。 掌心慢慢贴上了那些伤口,忽然就想说点什么。 “昨天我去见了居定侯,他透露出齐州府附近有存粮,我带着日升在外头找了一宿,什么都没找到,早上我已经去请了军监,我以为城门要乱了……岑姐姐带着伙计们来了,他们把存粮都给了我……” 她声音很轻,倒不像是要说给旁人听的。 但虞无疾耳力好,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他慢慢收紧了抱住陆英的胳膊,并没有打断她,直到她慢慢将那些不颤情绪的话都说完,这才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陆英这个人,太记别人的好了,陆家伙计这次的信任,她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 心里再次涌起浓重的懊悔,曾经他那么轻易就得了她的芳心,却生生推走了。 他长叹一声,在陆英颈侧又蹭了两下。 “主子,夫人,我已经把消息送出去了……” 单达风风火火回来报信,瞧见两人抱在一起,脚步猛地顿住,大约是动作太急,脚下还滑了一下,他连忙捂住眼睛,转身就走:“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待会再来。” 虞无疾没心气和他计较,也不觉得被人看见有什么了不得,仍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紧紧拢着陆英,直到手被拽了两下,他才放开。 “送完信就回去歇着,事情还没完呢。” 单达从指头缝里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没有发怒的迹象,心下大定,连忙转身走了,他也的确是累得不轻,这一来一回,快马加鞭,还要沿路找粮商,又要绞尽脑汁谈价钱,真是半分都容不得放松。 下人送了热水来,虞无疾简单洗漱更衣后也歪在了床榻上,几乎是躺下的瞬间,鼾声就响了起来。 陆英站在窗边看了一眼,伸手给他盖了盖被子,悄然退了出去。 虞老夫人不知何时来了,却没进来,只在院子里拉着月恒问话,瞧见陆英出来,不等她开口就先摆了摆手。 “人回来了就好,我就是过来看看,别扰了他休息。” 她眼底的担忧还没来得及褪去,虽然不知道灾情,但儿行千里母担忧,虞无疾不在身边,她定然也是寝食难安的,只是陆英这些日子太忙碌,竟没注意到,也没有安抚。 是她失职了。 “少师一切都好,只是路上累了些,现在已经睡着了,老夫人进去看看也无妨。” “不了,别吵醒他,人都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 虞老夫人拍了下胸口,“等他醒了再见吧,哪差这一时半会。” 说着话她的目光落在了陆英身上,见她眼睛通红,不由笑了出来:“你也别太担心,那小子命大着呢,你这眼睛都红了,快回去敷一敷吧。” 陆英下意识点头,等虞老夫人出了门,她才反应过来,虞老夫人刚才是误会了,她这眼睛红是昨夜一宿没睡熬的,不是因为担心虞无疾哭的。 她抬手扶额,满脸无奈。 “老夫人这样的,才是母亲该有的样子吧。” 月恒小声感慨,陆英的思绪陡然被拉了回来,她侧头看了过去,月恒连忙捂住嘴,她没想让陆英听见的,只是同样出门回来,虞老夫人忍耐着担忧和思念,也不愿意打扰虞无疾休息;陆夫人却是不管陆英死活,不等她进门就开始算计。 她实在没忍住才嘀咕了一句。 “夫人,我不是故意提她的,就是想起来就生气,没忍住……” 她连忙道歉,眼底都是懊恼,陆夫人的事一直是陆英心里的刺,这种时候她提起来就是在惹人心烦。 陆英却只是摇了摇头:“倒也不必那么忌讳,我早就放下了,再说都在齐州府,总会见面的。” 月恒不敢说话,陆英随口找了个理由将人遣了下去,自己却靠在廊下没动,时间会冲淡一切,迟早,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她都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