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1、第 1 章 正月才过,空气里还有年节爆竹的余温。 学堂外,老梅开得正盛。 墨干横卧,绿萼星点,显出几分幽静禅意,衬得学堂里沸反盈天的吵嚷,不太成体统。 今天是顾家出了名的废柴——顾悄进学发奋的第一天。 整个族学都在等着看他笑话。 “阿嚏——阿嚏——” 过风的廊道里冷极,摧得顾悄连打数个喷嚏。 孱弱小公子吸了吸冻得生疼的鼻子,拢紧天青色绸绣白狐皮大氅。领边一圈细密绒毛,映得少年青涩的脸白玉般柔腻无暇。 他面上沉静,端着公子仪态,内心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好冷,恨不得原地跑三圈:) 好在引路小厮很快将他带到读书的地方。 一间宽敞正屋,门上匾额高悬“开蒙轩”三个鎏金大字。 小厮一推门,十数个垂髫学童止下嬉闹,几十双眼灼灼望过来,下一秒哄堂笑开。 “哇,这就是阁老家的草包老三?” “听说十六岁三百千千还不会背,怕不是傻子?” “我爹说,这叫凤凰窝里出了一只鸡!” 八九十来岁的孩子,正是天真又残忍的年纪。 他们无所顾忌,不知道说出的话有多伤人。 台上老夫子也奇,竟由着孩童嘲弄。 他眯着眼抻着须,老神在在端坐讲台,心无旁骛当着活体复读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千字文,和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合称“三百千千”,都是书塾入门课。 顾悄心下确认,他这是被晾到了族学外舍。 古时鼎盛之家,族学请得起先生,都会将学童分成“外舍”、“内舍”和“上舍”。 新生在外舍识字读写,开了蒙能读经后进内舍;内舍考校合格再升上舍,专门应生员试。 换算一下,外舍差不多就是现代的幼儿班。 这下马威……顾·硕士·悄几乎快要绷不住得体的危笑。 冷不丁又一阵穿堂风袭来,原身天生的沙眼见风泛红,带起微微痒意。 他不自觉伸手揉了揉。 “哈哈哈哈草包要哭了!” “我哥哥说,阁老家老三最爱哭,小时候进学堂就是这般哭闹着滚回去的!” 顾悄“哐当”一声关上门。 他板着脸对引路小厮低声道,“我要去见执塾。” 这学,谁爱上谁上,他虚,战不起神兽。 小厮认得顾悄,知他是阁老三公子,不敢忤逆躬身应了。 顾家家蕴深厚,族学也修得规模不小。 顾悄跟着小厮,穿堂过户几经周折,才到一处偏僻花厅。 隔着雕花月洞门,远远就看到檐下立着一个青年。 粗葛薄衣,风雪在他不算厚实的肩膀积了薄薄一层。 十分落魄,却难掩清华。 顾悄脑子里突然闯进一个词:含霜履雪。 如果不是站在校长室&教导主任办公室外,这画面就美了。 “夫子,衍青教您失望了,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青年一揖到底,如一枝被霜雪压弯的青竹,薄衣下背脊弓成一道嶙峋的弧线。 一阵寒风夹着细雪吹过,门帘轻卷,隐约可见内里主位端坐个老头。 正是顾氏族学的老掌塾。 顾冲,年六十八,五房行九。 大历十三年同进士,曾任一方学正,官只从八品,但士林中素有威望。 校长跟前,必须老实。 顾悄不敢多话,学着青年檐下驻足,规规矩矩行见师礼,尔后冒雪垂手,恭敬等在门外。 半晌,帘内传来一声叹息。 “衍青,这次大考前,我就与你说过。学问上,你虽比不了顾家老二,但府县内你已是拔尖。” 被cue的顾家老二,不巧正是顾悄他二哥,去年八月乡试解元。不出意外,也将是二月会试头筹。 “你屡试不中,根子不在学识……在心。心执不破,这辈子也只能秀才白头。” 青年闻言,一张脸比肩头薄雪还要白上几分。 他痛苦低喃,“夫子,我不甘心!” 老头却不再应他,转而问顾悄,“顾家小三,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顾悄恭恭敬敬答,“回掌塾,小子疑惑,为何分在外舍?” 顾冲似乎早就料到他要问什么。 他没理顾悄,却借着话头,提点青年,“衍青,但凡你尚存三分这等初生牛犊的虎气,也不至于蹉跎三场,荒废十载。可冰冻三尺,早非一日之寒,你叫为师如何替你化渡?” 无辜被当工具人内涵一番,顾悄讪讪,他就问个班而已,怎么就初生牛犊虎里虎气了? 反正晾着也是晾着,他干脆侧目打量起被训的青年。 他身高体长,剑眉星目,是个标志好样貌。 大约是书读万卷,肺腑生华,眉宇间自带一股文人清隽。可不到三十的年纪,却一身落拓萧索,不见半点活人生气。 顾悄不由腹诽,要不说,打压式教育要不得? 功名路,古今皆难。 哪怕李白、柳永、唐寅、蒲松龄这等大佬,惊才绝艳、紫微星降,科举门前都得栽几个跟头。 青年十年头铁,屡屡落第,本就挫光锐意。 考不上就算了,回来还要被老师再创一次…… 啧,真是我见犹怜。 “且去罢!寻你的机缘。我这里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顾冲最终还是狠心将他拒在门外。 眼见青年肩上浮雪洇成了冰,最终认命般垂下眼眸,顾悄内心有了些许触动。 他眨去睫上细雪,科举,不就是古代考公吗? 捞人上岸,这个他擅长啊! 顾悄在现代,可是个公考王牌讲师。 身为职业学霸,读书时他的笔记丢给学弟学妹,母校十年连出了六个状元。 毕业后试水公考,他连上两个职位笔面第一,干脆直接下海,带的班蝉联数年团队上岸率第一。 青年擦身而过的身影实在落魄,顾劳斯暗搓搓想,兄台别方,待我暖暖手热热身带你上岸带你飞! 这边,顾冲可不知道顾悄在神游什么。 他忍痛劝走青年,着实伤感了一阵。徒弟科场失利,老人难免想到自己。他也是考了七场,从弱冠到不惑,才勉强摸到个同进士。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都是命,命啊!” 这时再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不知上进的顾悄,老先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小子,怎么还在这杵着?是要我请出戒律吗?” 不只针对顾悄,铁面掌塾对着所有不肖子侄,一贯都没半分好脸。 顾悄微微心虚。 他打小尊重师长,这时却不得不小声顶嘴,“执塾,弟子在家中念过一些书,想去内舍。” 老头一听,桌子拍得山响,“顾十二就是这样教儿子的?到族学里,还想耍官家子弟威风?内舍是你想去就去?行,现在把外舍所有书目全部默写一遍,三百千千,你若默得下,我当你是天才,直接送你去上舍!” 这……顾硕士能背十三经注疏,能默历代文学作品选,可这小小三百千,还真难倒了他英雄汉。 就,他还真半会不会。 顾悄张了张嘴,复又老实闭上。 不会,又不服;不服,还只能憋着。 原身舞象之年,生得唇红齿白,心中憋闷就不自觉鼓起脸,惯宠出来的憨气不由流露几分。 就算顾冲老眼昏花,也看得出他的小心思。 老先生自认从不打压小辈,便也给他开了个口子,“你大哥五岁,半月学完蒙本,从外舍到了内舍,你二哥更早,三岁就入了内舍,到你我一视同仁,什么时候你能默出全套蒙本,什么时候就换舍。” “那……那三日后,弟子再来寻执塾。” 见再无挣扎的余地,顾悄只得老老实实拜别顾冲。 却不知这大言不惭的“三日之约”气得老夫子吹胡子瞪眼,大呼,“竖子无状,敢有此言!” 回班的路上,顾悄没按住职业病,偷偷问引路小厮,“刚刚那个哥哥是族里的谁?” 肯努力,还十分想上岸。 他摸了摸下巴,是个公考好苗子呀。 小厮赶忙纠正,“小公子可不兴乱叫,那人不姓顾,真要说起来,只算顾家的半个下人。” 见顾悄感兴趣,小厮继续道,“他叫宋如松,字衍青,是顾氏六房管事的儿子。小时候给主家嫡长顾云融伴读,念书有慧根,管事就托了关系将他送了学。哎,宋相公学问那是一顶一的好,你们家二公子与他切磋,都夸他是这个!” 小厮浮夸地比了个大拇指。 顾悄想了想,觉得小厮必然胡乱夸大了。 印象里,他那二哥,含章素质,琨玉秋霜,美则美矣,神则神矣,却有那么些许不接地气。 比大拇指这等粗俗手势,跟那人显然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 穿来没多久,顾悄还没见过传说中的天才大哥和二哥。 但这二位大名,早已如雷贯耳。 大哥顾慎,字瑾之,年二十四,在京任翰林侍学;二哥顾恪,字瑜之,过了正月才及冠,正赴京春闱,是这届恩科,众人最看好的状元不二人选。 而他,顾悄,就有点磕碜了。 一十六岁,正抹着迎风飙泪的眼,哭着滚回去上学前班。 比起兄长,原身实在拿不出手。 顾劳斯暗自握拳,重操旧业前,姑且先定个小目标,三天内拿下第一个跳级通行证叭。 2、第 2 章 重回教室,顾悄做了十秒深呼吸,才认命地再次敲门。 结果,掌堂夫子的复读,压根不带停的。 被晾了半晌,顾悄只得推门自助。 一群大小孩子再见顾悄,立马歇了念得磕磕巴巴的千字文,笑得更猖狂。 为首那几个年纪大的,更是公然从座中站起,绕着顾悄推推搡搡。 “好哭鬼没回去找娘吗?” “顾三你不会念书,叫声好哥哥,我们教你啊。” 顾悄心道,叫哥哥?有你们叫爹的时候! 可他依稀还记得小公子糯叽叽的废柴人设,只得深呼吸三次,压下喜当爹的念头。 瞅了眼上头不管不问的夫子,顾悄心情糟糕。 惹不起他躲,总行吧? 冷着脸挤开拦路熊,他想溜到后排图清静。 暗里不知哪个,竟伸脚绊了他一下。 顾劳斯一个踉跄,狠狠磕到了腰。 哭包属性分分钟上线,他眼眶立马红了一片。 “哭了哭了!”“好哭鬼他哭了!” 熊孩子们显然是蓄谋作案。见到他红眼,顿时欢天喜地,好像惹哭他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原身是废柴,可这并不是旁人肆意欺辱他的理由。 去特么的糯叽叽人设。 顾劳斯很生气,今天他不当爹,他要当爷爷! 捂着腰缓过劲,他抬手抹去泪痕,扯过那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少年衣襟,眼底一片冷色,“小子,你叫什么?” 体格健壮、满脸稚气的少年一愣,脱口而出:“顾云庭,怎么?” “不怎么。”丢开领头羊,顾悄眯着眼,望向稍稍矮些、最会暗搓搓带节奏的另一个,“你呢?” 那孩子锦衣华服,样貌很是漂亮,但锥子脸总是斜眼偷偷看人,不太招人喜欢。 闻言,他清瘦的身体往后缩了些许,声音也不如起哄时尖利,他嗫喏道,“顾影偬。” 不出所料,一个云字辈儿,一个影字辈儿。 “很好,”顾悄冷笑,“想来‘水心云影闲相照,林下泉声静自来’,这老祖宗定下的字辈排行,你们定是会背的。” 宗族行辈是每个世家子弟打小就要诵记的东西,也是宗族规矩。两人不明所以,迟疑着点了点头。 “既然会背,”顾悄语气骤然一厉,“那合该知道,论资排辈,我可是你们的亲叔叔、亲叔公!要我叫哥哥,谁给你们的胆子?” 原身年纪上只比他们大个三五岁,但心字辈儿,那可是实实在在贵着辈分。 教训不肖子侄,有什么比这娘胎自带的金手指更好使的? 废柴翻脸就跟翻书一样,还扯出长幼尊卑的大旗,唬得两人一愣,眼中透出些慌乱来。 顾悄才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他上前一步,步步紧逼,“这般冲撞长辈,乖侄乖孙难道不该给我见礼赔罪?大礼倒也不必,常礼你们总会吧?” 少年们闻言涨红了脸。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深知不可露怯,更不能低头,于是继续梗着脖子瞪着眼,虚张声势。 这般反应,顾悄并不意外。 他嘲弄道,“呵,我算长了见识。原来顾家家学里,教的尽是些目无尊长、口吐恶言之辈。” 下一刻,他拿出训班的气势,一声叱责,很有几分震慑,“你们这般不叫人、不见礼,不认错、不知悔,是要我闹到族长那里,才镇得住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吗?” 原本嘻嘻闹闹的学堂,因这番话静了一瞬。 顾家历来讲究礼节规矩,现任族长尤为严苛。 两个小的本就理亏,听到族长一时两股战战,到底不敢再生反骨,虽不情愿,可还是服了软。 他们垂下趾高气昂的头,嗫喏着道了声:“小子无状,还请叔公(小叔)见谅。” 顾悄这才消了气。 他的芯子毕竟是个成年人,“念在你们初犯,我不跟你们较真,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台下折腾这么一大通,台上的老夫子,复读却旁若无人,丝毫不受影响。 新起的《三字经》,在学童的吵嚷中已然念了大半。 “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 惟书学,人共遵。既识字,讲说文……” 只是那始终置身事外的老夫子,难得撩起耷成倒三角的皱眼皮,瞧了眼顾悄。 摊开新课本,顾悄的思绪有些飘远。 不久前,突然魂穿到这个世界,他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上一秒,他还在酒店房间跟疫情赛跑,深夜备课,抢开新一轮公考集训班,谁知突发心梗,连个自救电话都没拨出去,下一刻就换了个时空,甚至换了个身体。 原身也叫顾悄,爹是退休阁老,娘是武侯嫡女,大哥从五品京官,翰林侍学,二哥是准恩科状元。身为幺子,又是个早产儿,他从小身子骨就差,十岁之前没断过汤药,养活得不容易,所以爹娘兄弟待他如珠如宝。 顾家宠这小公子到什么地步呢? 顾悄一睁眼,就被小公子豪奢绝伦的“闺房”震住了—— 三进的花梨木围栏式拔步床,悬着绛红底子七宝帐,琳琅满目的珠玉宝石晃得顾悄眼疼。 身下铺着火鼠毛覆杭锦被,床榻间温着数个汤婆暖炉,配置几乎不逊于现代的地暖空调,数九寒冬里,他着单衣却半点不觉冷。 身上丝绸小衣,高端织料柔软到令现代人喟叹。 原身衣袖下露出的半截胳膊,白皙到近乎透明,纤长指掌温软细滑,更是一丝细茧都见不到。 “舶来”水晶镜里,清晰印出一张跟他一样的脸。 秀气精致,正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还没完全长开,略显圆润的下巴,透着一股富养出来的娇憨,微微泛红的桃花眼里,满是不知人间疾苦的澄澈。 如此宽纵,自然也养得原身一身富贵病。 跟着哥哥读书没几日,他突然双目红肿,见风流泪。 大夫说小公子体弱,躬读费眼,不宜进学。 跟着娘亲健身习武才三天,他气喘胸闷,心悸盗汗。 大夫说小公子先天不足,不宜揠苗助长。 其余数术御射,他不是头疼,就是手疼、屁股疼,总之是一样学不长。 唯独对书画琴艺有些热情,那也是夏天热了不习,冬天冷了不练。 倒是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包治百病,日日玩耍,从不见他哪里不适。 后来不知谁人,将他顽劣添油加醋,散播出去。 外间疯传,他脓包一个,钟鸣鼎食,大字写不出一箩筐;诗书礼乐,七窍将将通了六窍,成天只好窝在丫鬟堆里,琢磨奇技淫巧。 一句酒囊饭袋,懦弱可欺,便将他盖棺定论。 到他爹顾准盛年致仕,流言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直说顾氏一门亨达的运道,就坏在他这个彗星身上。 顾悄暗自呸了一声,不就是嫉妒人家会投胎,红眼病搞什么玄学飞机。 他不禁心疼起原身境遇。 可下一秒,手中竖排繁体无句读古课本,无情将他打醒。 他更应该心疼的,是换了个地图重新念书的自己。 想到这,顾悄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和原身,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种人。 小公子爱玩。 他玩鸣虫花鸟,辨得出各种玩赏品类的产地、习性和好处。就拿蛐蛐说话,这百日虫夏生秋死,可原身愣是能玩出越季的冬日鸣虫。 小公子精饮食。 名品菜肴浅尝一口,他就能说出用材、火候和基本做法,甚至有一手单凭饮食品鉴复刻失传菜谱的绝活儿。 而顾悄,就很不巧了。草根出身的他,吃喝玩乐一窍不通,特长只有读书。 俗称:书呆子。 可以说,小公子凭实力将纨绔这职业技术含量拉满。 一朝现代蛮子魂穿,空对着原身一身绝技,只能猛男落泪。 他不会、他不行、他滥竽充不动数啊。 好在大哥二哥先后高中,刺激得原身吵吵着也要上学,这才给了卑微学霸一条活路—— 装不了精致纨绔,他还能扮个幡然醒悟、以学证道的大龄读书郎。 朝着冻僵的十指呵了口热气,顾悄认命扶贫,开始替原身温书。 他穿的朝代不可考,更像是个平行时空。 国号宁,年号大历,正三十六年。与顾悄原世界,除去历代统治者不尽相同,文化思想、习俗风貌,大都相差无几。 顾悄庆幸,现下学的念的,他还算比较熟悉,没给他整出个新语言文字体系。 “三百千千”对他来说,难度不大。毕竟文科狗标配就是一副好记性。 很快,他就将一本三字经翻完。在旁边的特制“笔记本”上,他用纸包的炭头写写画画,记下几个不太熟悉的繁体字形,又伸手取过第二本,如法炮制,过掉了百家姓。 到第三本,很多同类衍生的繁体字,已经难不倒他了。他便合起本子,认真默记。 经过长期的速记训练,顾悄的背书速度不说过目不忘,但一遍记下个七七八八,不在话下。 周围跟读声又一次乱了。 一群小鬼看似交头接耳实则明目张胆,又开始嘲弄起来。 “哎,你瞧瞧他?那翻书的速度,比大风刮得还快!” “真傻,夫子一看就知道斤两,他不至于连装样子都不会吧?” “等会下学,夫子考校,有他好看了。” ……顾悄本不想计较,闻言瞬间改了主意。 他摩拳擦掌,换班前一定要让这群小鬼知道到底谁才是爸爸! 4、第 4 章 “真狗腿,原家可真是家败了,脸也不要了,什么奉承话都说得出口。” “听说执塾不准备收他了,丧家之犬,巴结这个废柴有什么用。” 小同学们走就走,还非得留几句小话,膈应下来人。 替顾悄出头的少年,浓眉大眼、方面重颐,长得挺俊,还是个憨厚直性子。 顾悄很快对上号,他叫原疏,原身好兄弟。 原家与顾家世代姻亲,可惜原家日益落败,到原疏这一代,连嫡女也只能嫁到顾家做个续弦。 为了帮衬家里,她顶着各色眼神,坚持带着弟弟到顾家蹭住蹭学。 顾家小辈,大多看不起这行径。 原疏本人也不大争气,到顾家只一味抱大腿拉关系,并不怎么在学问上下功夫,恰好斗蛐蛐盘鸟对上了顾悄脾味,两人干脆玩到了一块儿。 年前,为了讨好顾悄,原疏做局宴请,没成想遇到知州公子找茬,两边打了起来,原身受了场无妄之灾,床上躺了半月不算,到头还丢了性命。 当然,旁人不知原身命没了这事儿。 是以,原疏虽挨了训斥,却也还在顾家厮混着。只不过,他心里愧疚,这不才得信,下了学就立马过来蹲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十分要脸,道歉的话说不出口,扭扭捏捏递过来一封无名信,工工整整洋洋洒洒写满道歉话。字倒是跟人有几分神似,都方方正正,一板一眼。 顾悄看完,随手将信撕了,笑道,“我这不是好了吗?何况,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原疏更扭捏了,“他们背后都在传,传我讨好你是为了利用你,你知道的,我没有。” 顾悄闻言,抬眸浅笑,漂亮的桃花眼定定望进原疏眼中。 雪天阴冷,天色近晚,顾悄雪白的脸,陷在同样雪白的狐狸毛领子间,整个人像在发光一样。 原疏原不心虚,可目光碰到顾悄冻出薄红的鼻尖两腮,却无端不自在起来,别扭地移开了眼。 顾悄好赖是个老师,阅人无数,见原疏这番情态,就知这人表面往来逢迎,一副很会的样子,其实内里就是个中二少年,一派赤忱,是个可结交之人。 人生地不熟的顾劳斯也不啰嗦,逮着一个是一个,“我今日才来学里,引路小厮这时却不见踪影,你带我认认地方?” 原疏欣然同意,并十分上道地替顾悄引路,带着他将三舍、藏书阁以及后山主要的几处习所熟悉了一遍,也大致向他介绍了一番学里的夫子和同窗。 两人从后山往前院折返时,四下无人,顾悄终于问出心中疑惑,“我今日才进族学,怎地感觉处处被针对?最离谱的是,我在家中也读过些书,怎么就到了外舍?” 原疏抓抓头,瞅着顾悄一脸郁闷,没好意思告诉他真相。 顾悄来学前,他那儿奴老父顾准,就亲自来说过情,说幺子性子贪玩,身子骨差,学不了几日就得回家,恳请执塾并几位夫子担待些,莫与他较真,任他胡闹玩几日就好。 正巧当时有几位上舍学子在执塾跟前聆训,这番话转背就传遍了全族。 老辈哀叹顾准慈父多败儿,小辈们却十分艳羡。 这艳羡在得知顾悄半点本事没有却好处占尽时,慢慢发酵成了妒忌。 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于是原疏避重就轻,诹了个由头,“族学管教一贯从严,但凡进学子弟,不分年纪、出身,都得从头学起。” “那不是耽误功夫吗?我都十六了,幼学磨蹭几年,院试再几年,还不成了个老秀才?” 原疏闻言,有些失落,“琰之是决意要好好读书了吗?” “怎么,我读书你不高兴?”顾悄奇道。 原疏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感叹,你若进学,我还是个纨绔,以后就不是同路人了。” 顾悄拍了拍原疏侧肩,“那是什么话,想一路就跟我一块读书呗!” 原疏十分不好意思,“我脑子不开窍,学什么都入眼不入心,你以为我真不想上进啊?”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原家现在不大好,家里指望我能高中混个京官,可……可上次害你挨打,执塾给我下了通牒,若是旬考三次不及格,就不再收我了。” 说话间,少年口鼻间的热气凝成白白一层细雾,被冷风一吹散尽。 “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旬考。其实,我今天来也是同你道别的。”他有些局促得呵气捂手,故作轻松道,“回去后,我也就指望家里花些钱帛,给我捐一个不入品的小官,在休宁县里消磨一生,生个大胖小子再重振家风了!” 活生生就是个古代科场版“生娃放羊”实例。 想到中年原疏耳提面命训小原疏念书的场景,顾悄没憋住笑出了声。 谁知乐极生悲,一阵冷风呛进气管,直令他咳出半个肺,不争气的眼睛又开始哗啦呼啦飙泪,直把原疏吓得够呛,生怕身娇体弱的顾三,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顾悄抹了把泪,捂了会冷风刮僵的鼻子,好不容易喘匀气,安慰道,“子野,没努力过,你又怎么知道不行?等会顾夫子给你开小灶补习,叫你明天旬考必过!” 少年眼里依稀还残留着些许泪光,映着天光,像无数星辰闪烁,令原疏不忍拒绝。 他心中并不信顾悄有这个本事,又珍惜顾悄善意,便敷衍允诺,“好,那我等着琰之。” “哈哈哈,太好笑了。瞧我听到了什么?” “顾悄这个废柴,竟然大言不惭要帮原家的废物过考!” “废柴也不知道能教废物什么?教送礼走后门吗?” 顾氏自诩清贵之家,最是讲究格调。 族学傍山而建,仿园林的设计十分精巧。回廊曲径,一步一景。于是乎就出现这般修罗场。 二人这头闲聊,隔着一丛花廊竹林,悉数落入一墙之隔的他人耳中。 关键是,被嘲了,还看不到脸。 顾悄磨了磨牙,拉住上头的原疏,淡淡甩下一句,“尔曹何不溺自照,庸蠢相对犹不知。” 原疏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小公子吐脏,“琰之,这是什么意思?” 顾悄呵呵一笑,装模做样解释,“让他们撒尿照照自己,我们是废柴,他们就是蠢货。” “你!”几人跳脚,可惜隔着回廊只能无能狂怒,“原子野,我等着看你被夫子扫地出门!” “那可真抱歉,你等不到了。”怼完敌军,顾悄瞅着友军笑谑,“看样子,家学里这些关系你攀得实在不如何。” 原疏讪讪摸了摸鼻子。 顾悄笑他,“到底攀附,也得攀附我大哥二哥那样的,你讨好得都是些什么泥腿子?既然人家都嘲到脸上来了,那咱们也该让他们瞧瞧真本事。” 原疏心虚得狠,心道真本事?咱们有那玩意儿吗?你大哥二哥倒是有,可远水哪救得了近火? 顾悄可不管他腹诽,拖着同样拿不出手的小伙伴,一头钻进了学堂里。 大约顾老师自己都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在古代“重新开张”了。 虽然学员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个满眼写着“我不信”的冤大头。 不过,原疏到底是原身好兄弟。 他十分给面子地配合顾悄“雅兴”,摸出崭新的青花竹叶白釉书灯,磕磕绊绊点了火。 两个废柴,搓着手吸着鼻涕,脑袋对着脑袋,囊萤映雪开始发奋。 本以为内舍旬考有多难,不过是四书名篇释义罢了。考的还是指定篇目的指定章节。 前后一共也就四百来字,换到现代,也就一篇初中中长款文言文长度。 原疏这都考不过,不劝退委实有点浪费顾家资源了。 顾悄大致摸了下原疏的底,见他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气笑了。 他卷起书狠狠敲了一把原疏的头,恨铁不成钢道,“我以为你的废,跟我一样是装个样子,没想到你是真的废啊。” 高大的少年被敲得跟鹌鹑一样,两道剑眉扭成毛毛虫,这样还不忘去夺顾悄手中的书,嘴里念叨着,“祖宗,可别折腾我的书,弄坏了滚蛋前我还得挨顿板子,不值当。”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支镂空雕花粗毛笔,连笔带帽递到顾悄手里,“您用这个敲,这个顺手。” 顾悄望着他一整个书箱琳琅满目的“家当”扶额。 “这还真的是,学霸一支笔,差生文具多。” 天色不早,顾悄也不再浪费时间。 他掏出自备炭笔,开始给真·学渣搞速成攻略。唯一庆幸的是,这篇目原疏能做到熟读,还算有点底子。 他快速誊抄一遍后,给原篇点句读、分章节,顺带划重点做了批注,完了拎过原疏耳朵,开始一点点掰碎了教给他。 重复三遍,原疏已经懂了个七七八八。 好在他不是真的脑子不开窍,而是学渣通病,读书纯动嘴,手脑双罢工。 冬日天暗得早,两家小厮早已各自催了数趟。 “行吧,学渣目标过考万岁,多一分都浪费。”顾悄最后勉强验收合格,将笔一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明天好好表现,一定要留下,叫那些看笑话的笑不出来。剩下的等我入了内舍,咱们再一起努力。” 一晚上小灶开得,原疏早已拜倒在顾悄的大氅下。 他这才懂了顾悄开场那句“装样子”是个什么意思。果然凤凰窝里出了只山鸡,那也是还没觉醒凤凰血脉的山鸡。 有凤凰罩着,原子野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心中更是升起一股豪情,并着雄心万丈,这次应得真心实意,“好,我在内舍等着琰之!” 说着,他小心翼翼叠起顾悄手书,十分珍惜地藏到袖袋里,“顾夫子,小子明日绝不给您丢人!” 5、第 5 章 踩在戌时末,顾悄紧赶慢赶,终于登上家里来接他下学的小马车。 小厮知更在学堂外侯了一下午,见到顾悄,照面功夫就给他塞了个已不大热的小手炉,口中絮叨着,“我的祖宗,夫人派人来催了五趟,还以为我把您弄丢了,怎么这个点才下学?” 原疏不好意思挠头,“对不住,是我耽搁琰之了。” 知更闻言,赶忙一揖到底,“见原家七爷安,这话小的可不敢受。” 入夜,风雪骤紧,严寒刺骨。 顾悄被知更撵上马车,立马就有大丫头琉璃替他脱下被风雪浸湿的大氅,换上烤得暖融融的小羊皮缎面轻袄子。 琉璃顺带还捉住顾悄冻成冰坨的手,要往怀里揣。 丫鬟捂手在古代实属寻常,但现代单身狗顾悄哪遭得住这个,他涨红着脸缩回手,假装很忙地将脱下的大氅递给知更,“去给原七披上,再找找看有没有蓑衣,拿一件给采桑防雪。” 三房不待见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少,这会来接原疏散学的,只有一个瘦弱小厮。 那孩子唤采桑,稚嫩得很,提着个素娟布旧灯笼,举着一把过大的楠竹骨油纸伞,黝黑脸颊冻得通红,缩手缩脚跟个雪地里的红腹小山雀似的。 一主一仆,穿得都很单薄,甚至连个蓑衣都没有。 两厢这一对比,顾悄不由再次感叹原身的受宠程度。 小公子上学,不过是胡闹几日,顾母却专门为他定制了专用车马,车厢虽小,却备齐了全套取暖用具,甚至茶水点心应有尽有。 唯一不足的是,马车太小,并赶车位一起,只容得下三人,捎不上原疏主仆。 冬天黑得快,顾悄不放心,他又张罗着让知更将琉璃车灯取下,替了采桑手里惨淡淡、晃悠悠的纸灯笼。 琉璃也贴心,知道二人回去晚了三房必定不会留饭,手脚麻利地将车里点心装了,一并递给了那小厮。 她笑着调侃,“原七爷,读书这功夫,还须下在平时,你与少爷,这下知道临时抱佛脚有多惨了吧。” “嗯,嗯。”顾悄深以为然,抱胸点头。 高高大大的少年嘿嘿傻笑,冷不丁蹦出一句,“琰之,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恩?哪里不一样了?”马车里顾悄心下一凛,心道难不成我帮个忙还ooc了吗? “以前你挺好,但现在更好。”大约觉得这话有拍马嫌疑,原疏赧然,“就感觉摸得着了。” 这是个什么鬼说法?顾悄摇了摇头,与他道别,“不早了,赶紧回吧,你们路上小心。” 知更早已利索驾好车,闻言扬鞭催着小牡马,“我的爷欸,你也知道赶紧呀,再晚一点这路都要被雪埋起来了。” 夜色静谧,雪落簌簌声里,一声扬鞭格外清脆。 车轱辘深深浅浅轧过积雪,应景地发出吱嘎吱嘎的细响。 “琰之,咱们明日学里见!”少年声音爽朗,如春雪下萌动的春草,生气盎然。 顾悄闻声,撩开小窗帘子向后望去。 夜幕漆黑,昏黄马灯摇摇曳曳,细密的雪擦着光晕,斜斜飘落,衬得那对主仆分外萧索。 原疏却全然不在意,他使劲挥着手,深一脚浅一脚走得东倒西歪,笑得没心没肺。 像一只雪地里扑腾打滚的傻修勾。 顾悄突然想到高考倒计时百来天时,下自习那个大雪纷飞的自习晚上。陌生的场景,陌生的人,相似的笑脸,令顾悄无端心中起了一丝暖意。 顾悄到家的时候,已是人定时分。 万籁俱寂,唯有城东顾宅依然灯火通明,显然家里都在等顾悄下学,正厅主桌上还替他温着晚膳。菜不知热了几轮,远远就飘着油脂碳水的勾人香气。 顾悄一进门,就被厅里暖意熏得一个激灵。 他爹顾准正端坐在主位,见着他装腔作势轻咳一声,“竖子!还有没有规矩了?怎么贪玩到这样晚?” 退休阁老才堪堪花甲,却已经满头白发。他微微有些发福,但仍可见君子端方的气度。 不过这气度,在幺子面前通常都得破功。 顾悄还没来得及答话,不争气的身体就因温差太大,先行应激“阿嚏——”一声。 老大人顿时不舍了,又扯不下来面子,只得用眼神示意夫人救场。 “别理你爹,早叫他睡去,非要在这杵着,久了还不耐烦!”苏青青白了顾准一眼,拉过儿子的手试了试,又将双手搓热,顺着衣领探入顾悄后心检查,见里衣干燥,温度如常,这才按他坐下,开始布菜。 她絮絮叨叨埋怨,“今日不错,没着凉,但你确实回来晚了,我和你爹这颗心,不上不下的。” 顾悄乖巧笑笑,盯着一桌的汤菜肉羹可耻地咽了咽口水。 族学里不供日食,冬天也不方便自带,白天顾悄就吃了两个冷馒头,早就饿狠了。 见苏青青只给他盛了一碗粳米粥并一小夹子素白菜,他学着原身,拉着娘亲袖子,十分讨好,“娘,我想吃鸡腿,想吃那个酱肘子。” “夜食伤饱百病生,这个点那些你可吃不了。”苏青青此时却变得极其冷酷无情,不仅不给他添菜,还让丫鬟把荤食都撤了下去。 原身娘胎里伤了底子,饮食作息上要注意得太多。 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切忌重油重荤,尤其晚间不可多进食。 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顾悄突然后悔给原疏补习了。 族学每日上课时间很固定,早课七点到十一点,夫子领学,午课十一点到下午两点,学生自学,未时末一个小时,夫子考校。 三点下学,时间本该十分宽裕,怪就怪原疏太笨! 喝着清粥啃着白菜,顾悄一脸生无可恋。 苏青青好笑地摸了摸顾悄脑门,哄到,“乖,咱们喝了粥早些休息。明日我去跟夫子说,不许再留你。” ”娘!”顾悄顿觉亚历山大,“今天不是夫子留我,是我……是我自己与原子野好久不见,没注意就多叙了会。” 顾悄可不敢说他是在给原疏指导课业。 真叫他爹娘知晓,两人铁定得各种拦截他,不让他继续“误人子弟”。 毕竟原身,是真的从不务正业啊。 顾悄不由想起穿来第一天的乌龙始末。 他这个异时空的孤魂野鬼,接盘原身身体,记忆里最后的画面,就是几个纨绔子弟撅着屁股在酒楼斗蛐蛐。 因最爱的“黄大帅”枉死,原身哭了鼻子,被知州公子几人嘲笑没断奶,双方你来我往,口角升级成武斗,推搡中原身自个儿手里装戥子砣的玉盒子脱手,砸到后脑勺,登时人事不知。 按道理,那一下不足以致死,顾悄不知道原身怎么没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穿过来。 刚醒来的他两眼一抹黑,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将原身卧房内外仔细翻找了一遍,除了一屋子吃食玩物,只看到一本像样子的书。 还是拿来垫桌底的。 他蹲着身子,想把那本书抽出来—— “哎呀,少爷您可算醒了!” 一声叫唤吓得他人一抖,桌腿一崴,百余斤的敦厚实木书案正正压上了他的手。 等琉璃手忙脚乱救出他的手,顾悄娇气包的身体早就红了鼻头,飙出两行热乎男儿泪。 琉璃见状,怜惜不已,扯过他的手给他“呼呼”吹了几下,一边哄小孩似的安慰,“三爷不哭,吹吹就不痛了,没破皮,就淤了点血,我这去请李二大夫!” 顾悄举着石化了的手指头,自脱掉开档裤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羞耻。 他直愣愣看着丫头着急忙慌冲出房门,吩咐外间小丫头请大夫的请大夫,叫夫人的叫夫人,最终,这点小伤,惊动了一家老小。 “哎呀,可怜我儿,才被砸了头,又被压了手,改明儿我去庙里替你请个愿求个符,好叫那些厄运离你远远儿的。”原身他娘苏青青一口京腔听上去倒很亲切。 “怎么这般不小心,没事动那跛腿书案子做什么!爹马上让人给你换了,这本破书,尽早扔了了事。”顾准当了几十年官,板起脸来还有那么几分吓人,可说出的话却叫人哭笑不得。 直到曲终人散,顾悄都没机会摸上那本书。 就这样养出来的小公子,帮别人辅导,谁能信? 6、第 6 章 原本醒来他就该入学了,谁料手下这一压,大夫来一趟,生生推迟到了年后。 “小公子顽皮,虽是皮外伤,但十指连心,淤血一时难消,怕还是得痛上一阵子,我这就开一副活血化瘀的外用药,每日早午晚涂抹三次,配以热敷,三日后即可恢复。” 林二大夫把完脉,捻须静默半晌才开口,“只是日前后脑击伤,现下脉象还是虚滞,待我再开几副汤药调养半月,便可无碍。” 顾准连连道谢,陪着大夫去外间开方子配药。 原身那晚一个时辰出生的妹妹顾情,这才从苏青青身后伸出头,颇有些鄙夷道,“三哥,你可真没用,怎地斗个蛐蛐自己砸到头,捡本书也能磕着手?” 好巧,顾悄也不知道为什么呢。 他无辜回望,跟顾情完全不像的桃花眼眨了眨,按原身行事逻辑,一头钻进苏青青怀里,无耻冒出一句,“娘,瑶瑶她凶我。” 羞耻是什么,刚刚“呼呼”那回合,顾悄就输光了。 苏青青一下一下轻抚顾悄后脑,没好气瞪了顾情一眼,“叫你平日里多关照关照你三哥,结果你扮了个男孩子自己玩去了,把你哥丢一边,还好意思说!” 顾情做了个鬼脸,“明明三哥说要发奋图强去考学,我怎么知道他转头就去斗蛐蛐了。” 说着,顾情十分痛心地摇头,“三哥,你就不能上进一点,总不能每次拌嘴要我上,打架也得我帮忙吧?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呀。” “帮一下怎么了?你跟着我学了十年武,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能让人占着便宜?” 母女俩越说,当代学霸脸上越发挂不住。 他干脆床上一赖,谁都不爱,被子一蒙,四大皆空。 脸上热度稍稍散去一些,顾悄一琢磨,既然打定主意要转变,那戏还得演全。 于是他噌得起身,扯着苏青青袖子表决心,“娘,明日我就去读书,再也不斗蛐蛐了。” 为了自证,顾悄循着记忆找到原身宝藏,将探筒、斗坛、罩子、水盂、食抹、斗草、提笼、竹夹子等一应斗蛐蛐的小杂件,还有那个万恶的戥子砣玉匣子,哐当哐当丢进篓子。 最后,他拿起那只青花蟋蟀罐,作势要扔,瓶子里突然传来几声“唧唧吱——”的响亮鸣叫。 顾悄手一顿。 作为正宗城里人,职业学霸还没见过真蛐蛐。 他答得上蟋蟀的界门纲目科属种,却不知道它落在斗坛振翅是个什么模样,他熟读“九月在野,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却从没听过草野庐中它最真实的鸣奏。 本质上,顾悄不过是个长在钢筋混泥土建筑群、从小对着各种纸质出版物的呆子而已。 没忍住好奇,顾悄揭开了盖子,却是一只铁头黑背威风凛凛的大家伙,盖子才露一点缝,它后腿一蹬,在顾悄左颊借了个力,就向着暖和的床榻跃去。 琉璃急了,“少爷,这可怎么好,上次你把青将军放出来,咱们捉了三天!” 一想到睡觉的床上,随时可能蹦出一只虫虫,顾悄的脸色也精彩起来。 可原身不仅不怕,还爱死了与虫虫同眠,顾悄也只得忍着心痛,将罐子扔进篓子,一骨碌全塞进琉璃怀里,“不抓了,就让青将军自己玩儿吧,反正我要念书了!” 苏青青显然误会了顾悄,以为他勉强的神色,是舍不得蛐蛐,“儿啊,那不然,还是抓一下?也不费事,叫丫头们把门窗一堵,床底通一通,它马上就出来了。” “咱们也不用为难自己,蛐蛐你照斗,陶冶性情也是好的,书呢你看心情念,实在想念哥哥们,咱们就进京寻他们。” 顾悄:完了,有这样的娘,他一点都不想努力了。 但是,想到孵蟋蟀、养蟋蟀这高难度作业,学霸还是忍痛拦下了苏青青和琉璃的摩拳擦掌。 以至于时隔近一个月,顾悄下学回来,卧房里迎接他的,依然是床底青将军“唧唧吱——唧唧吱——”的振鸣。 顾悄蹙眉,站在花梨木拔步床前沉思。 也不知道小公子是怎么改良的品种,这青将军活得也忒久了一些。 好在小东西挺懂事,不曾哪次逾矩,半夜爬床。 琉璃一边端来热水,伺候顾悄洗漱,一边闲搭话儿,“冬日里还能见蛐蛐,整个大历朝,我们可是独一家,谁说咱们三爷只会玩,只是功夫花的地方不同!” 对于这一大家子的无底线宠溺,顾悄已经不想说话了。 不过大丫头说得也没错,原身的“废”,只是旧时代度量衡下的废。 走马观花掠过原身短短十六年,总结起来,就是精致、有趣、会玩。 有些类似现代老皇城脚下的旧八旗,平日里看似废柴咸鱼,但于某业上却有专精。 毕竟能将任何一门“玩”到极致的,都不是寻常人。 顾悄不由想到读书时十分倾慕的那位学长,谢景行。 他家世好,兴趣广。 上五玩核桃、葫芦、佛珠、菩提、和田玉,下五玩紫砂壶、折扇、烟斗、笼鸟和蛐蛐。旧时十玩他多少都有涉猎,最偏爱还是风雅折扇。 据说谢景行家中收藏的历代名人扇面真迹,比某些馆藏还多。 而他收集这些扇面,可不是为了空显摆。 身为历史学博士,著名收藏家之后,学长对古代扇面的了解,甚至可以媲美很多专家学者。 不少需要鉴真的物件,学界大佬还得虚心求教这个年轻人。 多次学校年会上,学长执一柄折扇,着一身明制汉服,以扇面收展开合,舞千古文士风流。 那时的他,仿佛戏文里走出的翩翩佳公子,每每看到,顾悄就忍不住佩服到心脏怦怦乱跳。 如果说,学长的扇面,玩的是“雅致”,那原身的花鸟虫鱼,玩的就是一个“乐天”。 顾悄共享了原身记忆,自然知道,原身的“玩乐”,其实更接近于天性的释放。 就像,他似乎生来就不属于这个充满枷锁和镣铐的时代。所以,他离经叛道,将所有心力,都用在了无人看好的歪门邪道上。 作为一个总被diss无聊无趣的现代蛮夷,顾悄是十分羡慕原身的。 他甚至想,要是现代的他,有半分原身的有趣,那么,大学那个夏日午后,他攥着学长递来的社团招新报名表,是不是就不会纠结一个下午,最终还是一个字没敢填? 想到这,顾悄不由苦笑,比起原身,他这个被高考荼毒、被公考浸染,除了学习一无是处的无趣人,似乎性格与这古代适配度更高。 ……就离谱。 顾悄一时不知道该夸自个儿适应性好,还是该骂自己老古板。 穿来近一个月,顾悄几乎夜夜惴惴,这晚一番伤感后,却意外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他迷迷糊糊看到现代的自己,苍白着脸,惊慌失措地从酒店的长毛地毯上爬起,好不容易适应了各种新奇的摆件灯光,又被他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得跳起。 好半天,那个他循着记忆,生疏地接通了电话,还没讲三句话,就哭唧唧向着对面撒娇:“妈妈,我好想你——” 那个十六岁的灵魂,那样轻易地,就替他这个钢铁书呆说出了一直想说,却从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他无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暖被里,低低呓语,“娘亲——” …… 第二天卯时不到,顾悄就醒了。 他惺忪着眼,拥着火鼠毛被面,坐在七宝大红帐子里发呆,脑海里混乱闪过昨夜的梦,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突然落了地。 他不想偷别人的人生,如果只是互换,也不是不能接受。 青将军兢兢业业叫了半宿,这会总算下了班。 花梨木拔步床里,帷幔层层叠叠,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琉璃替他留的一盏夜灯,静静燃着,照得四下里暖意融融。 顾悄汲着鞋,捞起二进隔间里丫环备下的衣服,悉悉索索穿了起来。 还没弄出多大动静,琉璃就端着盥洗水,挑了帘子进来,厚重的毡布掀起一个不大的缝,却也带进一股寒风,顾悄赶紧捂着鼻子,“阿秋”一声。 琉璃笑道,“没想到,三爷读书如此上进,晨起竟不用人三催四请了。” 顾悄揉着瘪了的肚子,可怜巴巴,“还是娘的主意好,饿醒最奏效。所以,早上我吃什么?” “今日二月二,咱们早上吃虾仁龙须面,怕你饿着,给你另煮了瘦猪肉香油饺子,还炕了几张素馅儿春饼,等会给你带上,日间饿了垫肚。” “要我说,顾老学正规矩也太严了些,不纵着子弟,好歹也许下各家送个热乎饭。你们这群半大的小子,总啃冷馍馍也不是个正经。” 琉璃一边唠叨,一边熟练替顾悄整理好衣服,递过沾好了茯苓膏的马尾刷与他刷牙,淡盐水漱过口后,又拧了面巾与他净脸。 一整套下来,除了用具简陋了些,与现代也没太大差别。 ……才怪! 顾悄冷着脸往钵盂里吐了口血水,又被咸盐水辣得吸气。 捂着出血的牙龈,顾老师十分想念现代的软毛小牙刷。 然而毫无动手能力的学院派,在这方面却并不比古人先进到哪里去。 只知道猪马毛可以做牙刷,却完全不知从何下手的顾悄,绝对是穿越人之耻。 他捏紧拳头,心道没关系,不会造物,他可以捞人!他愈发坚定,日后等他开班授课,一定先捞几个工科好苗子上岸。 作为公考老师,他义不容辞,要为大历发掘更多实用型公务员,好不断提升古代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 当然,也义不容辞为实现自己的美好生活添油加醋,哦不,是添砖加瓦。 7、第 7 章 昨夜下了场不小的春雪,但一早推门,顾悄就见天色放晴了。 二月二,这个春日里极其重要的日子,恰逢雪后初霁,无疑是新一年好光景的绝佳彩头。 苏青青天不亮就张罗着下人小厮,挑着龙头灯到顾氏祖宅的“状元井”里请“龙气”。 那边早有顾氏大家长率人开井,逐一向族人分龙气和喜气。满满一桶“龙气”由两个家生小厮合担,扔进一枚通宝钱后,边洒边回。 这活儿还得老手干,一路要水痕不断,主家新年才福运绵延;洒完还得剩着半桶新水,这才寓意着喜庆有余。 主家点灯祭祀后,小厨房舀出一瓢,就着新擀好的饺子皮,下了一锅“龙耳”应景。 待顾悄吃饱,苏青青又牵过小儿子,拉着他坐到妆台前,用一把绑着彩线的剪刀,轻轻剪下他一缕头发,细致地用多余彩线缠住,包进丝帕里,放入一个精致的匣子里收起来。 那匣子里已有数个这样的帕子,想来是历年二月二苏青青的手笔。 五十余岁的妇人不再年轻,眼角眉梢更是多了许多皱纹。 她口里十分虔诚地念着,“二月二,剪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二月三,奉文昌,不求金榜题名,只愿我儿长命岁岁无忧。” 咳,二月初三是主功名的文昌君诞辰,不少人家会同时替小童行开笔礼,以讨个科举登第的好彩头。 只不过他娘所求,比较另类。 等到老母亲前前后后摆弄完节日的各项讲究,顾悄好容易登上小马车,司鸣的公鸡已叫了三轮。 琉璃替顾悄整好行装,门前送他。 她塞过来一把糖料豆,没忍住掩唇逗着小公子,“今日按俗应去踏青,稍后老爷就要带着咱们出门,三爷真的不想去吗?西山的关庙,今日有难得的祈福庙会呢。” “瑶小姐昨日就与我们几个商量好了,今天正正好去那边,买可心的小玩意儿,再顺便挖挖野菜。”她故意说得动人,“咱们就去林子深里头,寻那才冒头的藜蒿、春荠,割溪水边的嫩野芹、茼蒿,说不定我们还能好运气,捡到柴草堆里搭窝的五色锦鸡。” 真真是好黑心的一家人,每一个都在诱惑他不要学好。 顾悄一脸挫败地望着他的大丫头,微微泛红的桃花眼里尽是无奈,为了互相伤害,他在原身记忆里寻出一道极费工夫的菜谱,道,“琉璃姐姐,那今晚刚刚好可以吃你亲自做的芙蓉百蕊豆腐,就用那鲜活的野鸡吊出高汤,再用新鲜摘回来的荠菜提鲜勾味,最后再佐以有毛的、有鳞的、有根的红白绿肉切成的纤毫细丝……” 见琉璃脸上再也挂不住笑,顾悄上前一步拉着她袖子,“好姐姐,你会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吧?” 原身一贯体弱,一十六岁,也才一米六,还是个矮冬瓜,原就比高高瘦瘦的大丫鬟还矮上一小节,这会隔着车窗,身体前倾,微微探出头撒娇,更是显小了不少,琉璃就算知道小公子在使坏,一时也不忍心拒绝了。 她伸手,点了下顾悄脑门,“行吧,怕了你了。今日须要早些下学,莫叫老爷夫人操心。” 顾悄老老实实应了。 从顾宅到族学,马车小跑着过去,要小半个时辰。 顾悄一路将升级考书目默记了一遍,操心了片刻原疏的旬考,也就到了。 他来得不算早,外舍已经到了不少孩子。 他们围在一处磕着各家新炒的料豆,叽叽喳喳热烈讨论着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子繁昨夜被他爹连抽了十鞭子,要不是他奶娘死命拦着,人都要抽没了。” “我家跟他家隔着一条街,亲眼见着林大夫被连夜抬上门,摇着头叹着气走的。” “庶子本就难做,这一出过去,长房哪还有子繁的立足之地!” “都怪那顾悄,明明什么都有了,还非要在族学里寻子繁的不是。” 见顾悄进门,小子们登时收声,一哄而散。 而他昨日落座的桌子,已不知被谁撒了一台面的黑墨汁,黏黏糊糊,眼见着是坐不下人了。 顾悄瞟了一眼,几乎是立即就决定换个位子。 外舍空桌不少,何必在一个桌上吊死? 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在小伙伴们喷火的目光中,挨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坐下,嫌不够似的,他冲着同桌微微一笑,意有所指,“也不知道是谁,将墨汁撒了满桌也不收拾,这是指望秦老夫子亲自动手吗?” 后排的始作俑者闻言,想到昨日老夫子才发的威,心下抖了一抖。 于是,作弄人的谁也没作弄上,不得不悻悻挤了抹布,自产自销了恶果。 紧赶慢赶,那少年终于在秦老夫子来前,收拾好一片狼藉。 只是冬日里,因劳作湿了大半截的衣袖,注定整个日间,他都有的难受了。 “叮铃叮铃——”秦老夫子可不管学生间的暗流涌动,兀自摇着铃。 他坐堂的风格,就是耷拉着眼皮做一个无情的复读机器。 学霸的学习风格,就是你念你的,我学我的。 顾悄再次发挥神一般的自学速度,开始攻最后一本千家诗。 他沉浸在记诵的快节奏脑部运动里,直到身边一只小手,偷偷拉了下他的袖子。 顾悄翻书的手一顿,侧头望向新同桌——一个圆头瓜脑的七八岁小童。 小童梳着两个小羊角,一双大眼睛不灵不灵地眨巴,见顾悄望过来,他糯糯地问,“叔公,这个至……要肿么念?” 小朋友大约在换牙,说话间还有丢丢漏风。 顾悄内心“嗷”了一声,顿时觉得心脏被萌化了。 这种大眼萌娃,神仙来了也遭不住啊啊啊啊啊! 顾悄不是神仙,他白嫩的面皮绷得死紧,瞄了一眼小童指的地方,十分正经地教小朋友念了一遍,怕他记不住,还给他随手配了个图,方便他看图识字。 小朋友瞪大了眼睛,一副“哇好厉害”的表情。 他看看顾悄,又看看顾悄画的图,最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拿着顾悄当家教,一股脑儿将不会的,都问了一通。 这个小豆丁名叫顾影停,很是聪明,发现跟着顾悄有肉吃,仅用了一个上午,就开始自来熟地顾叔公长、顾叔公短喊个不停。 他不仅长得甜,还特别会拍马。只见他弯着大眼睛笑得十分纯真,小大人似的说,“顾叔公好腻害。阿娘说得对,准太爷爷一家都腻害。所以,叔公你会一直做我同桌吗?我再也不想堂考被夫子打手心了。” 感觉被套路了的顾悄:好像除了点头,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顾影停还特别会来事,也不知他怎么替顾悄做得宣传,短短一个堂休后,顾悄再次回到座位,就有好几个七八岁小孩子排着队向他求教。 饶是老油条如顾悄,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融入”新集体。 顾家基因不错,奶娃娃们一个个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水湾湾,只一个照面,就让被卖了的顾夫子甘心替他们数钱。 好在小朋友的问题大多简单,不外乎字怎么念,记不住字形,或者哪段话背不下来,答了几个,顾夫子手痒,决定替小童们画一本识字入门,好解决共性问题。 外舍的主打就是一个认字。 只是这时候还没有完整的启蒙教育体系,不会优待入门孩童们,所有私塾义学,都是一个套路,夫子拿着基本入门教材,上来就是囫囵的死记加硬背。 学生究竟学得下几分,全看天分和勤奋。 这也是为什么,仍有十几岁的孩子,卡在识字环节,无法精进。 顾悄虽然不是做幼教早教的,但他熟读说文,原身又画的一手好没骨画,这活儿可以干。 虽然将两百来个独体字,转化为绘本,是个不小的工程,但顾悄丝毫不慌,毕竟家里还有顾父、顾情以及琉璃等一众苦力,顾夫子无所畏惧! 于是乎,在一群七八岁小豆丁的萌闪攻势下,顾劳斯跨界,顺带拓展了幼教副业。 伴着老夫子催人好眠的复读声,他一心两用,很快敲定了要画的字,并按照实用度做了简单排序,附上备注。 万事俱备,就等着下学回去奴役苦力了。 只是今日不同的是,夫子领学完,紧接着的却不是惯常的自习诵读环节。 教室外,休课集合的大钟难得响起,秦老夫子闻声,轻咳一声,朗声道,“今日二月二,县大人于关庙祭圣帝君,以身垂范躬耕祈福,特令辖域内所有学子前去观礼。诸位即刻收拾妥当,随我一道出发吧。” 少年们一听,无不欢呼雀跃。 可见不管哪个朝代,不用上课的快乐都是共通的。 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起往年庙会有多热闹,扯着扯着,又憧憬起等会将要见到的县学大佬们。 休宁自古人杰地灵,孕育了顾氏、原氏、谢氏等书香世家,曾经创造过一科二甲五十七人,三十人出自休宁的盛况,不少一省大员慕名,将子弟送到此地就读,是以,休宁官学里,集聚了大历最优质的生员,这话毫不夸张。 其中名气较大的,除了已经赴京参加恩科的几位,还有青年一代的知州嫡子方白鹿,以及谢家旁系出了名的风流人物,谢长林。 族学这群小子们读书不怎么样,追星八卦却是一把好手,听他们细数这些才俊的一二三事,那可都是娓娓道来,比念“三百千千”顺溜多了。 比如方白鹿第一次下场,在秦淮河畔流连一个月,睡遍了金陵窑姐儿,连南风馆都没放过,最后交了一张空卷回来,将知州气了个仰倒。 比如谢长林与他族叔,那位吏部掌管诸多学子“毕业分配”的侍郎大人关系极好,恩科不下场,不过是为了避顾家锋芒,指着挣下一场三元进翰林呢。 大家说得热火朝天,连急性子的顾云庭,都耐下性子,满眼希冀忐忑着会不会遇到这几个偶像。 唯有顾悄满脑门官司,因为不巧,原身与这两位,都有些不大不小的过节。 8、第 8 章 族学大讲堂很快就聚齐了所有学生。 除了顾家后生,还有不少姻亲、乡邻借读子弟,拢共六七十号人,乌泱泱也有一大片。 外舍众人因年纪小,出来得最晚。 顾悄磨磨蹭蹭,落在最后,就想借机偷溜。 结果被顾影停一把揪住,拖着手往人堆里去了。 十六岁的顾悄混在一群豆丁中间,实在打眼。 不出意外,他又被群嘲了,只是这次嘲讽里,带了丝酸气。 “哟,顾三什么时候不斗蛐蛐,逗奶娃了?” “他不会看着兄长接连高中,以为文武科场跟蛐蛐斗场一样简单吧?” 一番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另两舍这下是把入学第一日没看到的笑话,一并补了个齐活。 顾悄木着脸,忙着在人群里找原疏,没工夫搭理。 有那精力闲生气,不如赶紧越级。有什么比废柴逆袭更好的打脸方式呢? 倒是顾影停不干了,他一把甩开顾悄的手,双手叉腰,奶声奶气道,“我阿娘说,莫欺少年郎,琰之叔公可腻害了,你们等着瞧!” 这小娃虽然年幼,说话倒是很有几分威信。 内舍学子遇着他,无不避其锋芒,领头几人冷哼一声,愤愤转过脸,却是真的不再针对顾悄。 族学里这群小辈一贯捧高踩低,这还是顾悄第一次看他们明面上吃瘪,实在奇了。 “他不是与内舍原疏最是交好吗?怎么没见那狗腿子?” 倒是上舍一人聪明,换了个由头重新找茬。 内舍学子连忙接茬,“师兄不知,今日旬考,原家那小子舞弊,被执塾亲自叫去了后院,这会恐怕凶多吉少了。” “谁叫某人昨日撂下狠话,大言不惭说旬考必过,没那本事,可不得琢磨些歪门邪道?最终害人害己。” 顾悄这才变了脸色。 舞弊是不存在的,怕只怕原疏离了开小灶的那篇目,一问三不知,被执塾借机发作了。 讲堂乱哄哄,闹得顾悄烦乱,直到一声轻咳,叫全场消音。 老执塾脚步匆匆,从后院急步而来,他心情很好的样子,胸前白须都飘得比昨日轻快。 身后跟着的,正是毕恭毕敬的原疏。 这情境,怎么也不像舞弊被逐出族学的样子。 内舍几人原本还在幸灾乐祸,见状脸色难堪,直到原疏躲在执塾背后,偷偷向着他们比了个小指,更如吃屎噎住一般。 刚刚他们戏谑时笑得有多猖狂,这会被打脸了尾巴夹得就有多紧。 “内舍考校耽误片刻,老朽来晚了。想来,各坐堂夫子已说与诸位,今日观礼,兹事体大。众弟子务必谨言慎行,若有人敢惹祸生事,回来我绝不姑息!” “弟子谨遵教诲!”六七十人答得齐整。 顾悄听着,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般小说电视剧里,这种开场意味着马上就有人要惹祸生事了。 穿越人内心怂叽叽祈祷:我不是主角,惹祸精退散! 原疏一巴掌拍上肩膀时,顾悄还没回过神,整个人吓得一哆嗦。 “顾三你不至于吧?”原疏反被顾悄吓到,他惊魂未定,“我的三爷,你可稳着点,我这一巴掌要给你拍出个三长两短,我姐夫能剁了我。” 顾悄平复着心悸,一本正经恐吓他,“我娘找齐云山的道长替我看过,那道长说,人的肩头有两把阳火,可我的火天生比常人弱些,切忌旁人从背后拍肩,很容易就把那阳火吓灭了,灭了我可就救不回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原疏一脸惊恐,瞅着顾悄不太健康的脸色,又联想到三房丫鬟小厮碎嘴时常说的,顾三鬼门关前溜了几圈阎王又给放回来的邪门事迹,登时觉得这是实话。 他将惹祸的手背到身后,围着顾悄绕了一圈告饶,“好哥哥,好夫子,你说笑的吧?” 明明比顾悄大,哥哥却喊得顺溜,可以说是十分地不要脸了。 顾悄佯装气虚,他更是神神叨叨双手合十闭目,“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要不,要不等会去关庙,咱求柱香再给你续个火?” “你可拉倒吧。”逗够傻狗,顾悄好笑地一把推开他,“他们都动身了,你还去不去关庙了?” 原疏回头一看,果然连最小的外舍都出了族学大门,一路向着西边去了。 “去,怎么不去!”原疏着急忙慌扯过顾悄,一边追上队伍,一边道,“我刚刚在执塾那边考校,听到知县差人来报,京里来了贵客,这次祈福将由知府亲为,你若是要求学,那无论如何都要抓住机会,先见见两位主考官!” 顾悄闻言,心下不免动容。 没想到原疏这般将他的事放在心上,以至于连自己的考校结果都忘记报喜吹嘘。 他笑着问,“且不要管那些,不知七爷上午考校如何,可有机会与我一同奋战县府两试?” 原疏赧然,端正的脸上飞起两抹红晕,“童生试我可不敢想,不过今日旬考,我竟得了个前几,顾小夫子狠狠夸了我一番。执塾不信,将我抓去又考了一遍,只是他老人家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把戏,知我只会这一篇,虽格外开恩留了我,但也训导我再接再厉,不要做那扶不上墙的烂泥。” “对了,秦老夫子也在,他要了你的手书,夸了一番,说此子必成大器!” “哼,那是自然。”顾悄一脸骄傲,“有我在,你就是想瘫在地上,我也给你和上糯米浆,牢牢按回城墙上!” 原疏替他拢紧因疾走出汗松开的披风,十分服气道,“顾夫子说怎样就怎样,但是,您能紧好衣服、防好风,保重好身体吗?” 顾悄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讪讪。 他身边的人,都快被他娘并大丫头洗脑成老妈子了。 关庙坐落在县城西北郊凤凰山脚处,离顾氏族学不远,步行也就小半时辰。执塾每舍指定了一名弟子,协助坐堂夫子带领众人前往。 小班领头羊便是顾云庭。 只是这孩子竟公然玩起了公报私仇。 他领着几个小弟,故意坠在队伍末端,趁着顾悄二人聊得热乎,将两人带入了一处岔道。 等到顾悄发现不对,五个半大少年已经将两人团团围住。 他们掩耳盗铃一般以黑布覆面,似乎这样,旁人就认不出他们。 这场景,令顾悄想起某些降智网剧,他实在没忍住,吐槽道,“大侄子,要不我再给你一点时间,你把这身云锦纹镶火鼠皮袄子换了再来?” 被挑衅了,顾云庭很是生气。 他一把拽下掩耳盗铃的面巾,狠狠将顾悄推倒在地,甚至连名带姓直呼道,“顾悄,你不要太过分!” “你和你那两个兄长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明明有足够的荫生名额,却总爱在族学、在科场出风头,抢我们这些人的机会!可他们考上了又如何?你们这房就算官至二品,也从不为族中行半点方便!昨日也是,子繁不过是呛了你几句,你却一点也不顾念宗族情谊,差点害了他的命,今天我定要给你点厉害瞧瞧!” 一番话色厉内荏,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耐人寻味了。 这说的分别是两宗旧怨并一桩新仇。 新仇不消多说,旧怨却有些年头了。 大历三十三年,六房老大顾云融,也就是顾云庭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与顾悄大哥顾慎同年应举人试。彼年南直隶十四府乡试解额130名,顾云融恰好考了个131。 落榜路上,也不知哪个酸秀才胡乱攀咬挑拨,称顾家十二房冲了六房运道,顾准这支算上阁老并武侯府荫生名额,三个儿子皆可免试入国子监,就因为顾慎非要下场,这才抢占了顾云融的机遇。 说起来也巧,顾云融连考数年,次次乡试名落孙山,恰好就那年擦了个边,秀才一番话,顾云融回来转述给家里人听,六房竟越听越信。 加上再往前推十几年,顾准尚在京中主事户部,六房顾况曾入京求入皇商名录,好分新起的盐商一杯羹,可当时的两淮盐运司贪墨,已在皇帝处置名录内,顾准不便明说,只好断然拒绝,谁知这番彻底惹恼了顾氏族人,即便后来盐运司倒台,族人也难记一句顾准的好。 原疏并不清楚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小伙伴出头。 “技不如人就算了,这妒忌的嘴脸实在叫人看不下去,真真是小人!” 他见不得顾云庭颠倒是非,还对顾悄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拳头就还了回去,与正面那三个人打成一团。 好在他们还紧着本分,下手皆避开了门脸。 无人理会的废柴悄刚想起身,刮破的掌心才撑住地面,身后不知是谁,就一脚碾上他右手。 那一下歹毒得很,脚掌施了狠劲,压住顾悄指尖关节处左右碾磨,要活活将手踩断一般。 顾悄额头疼出一层细汗,泪腺也开始不自觉分泌。 他没有多少打架的经验,身体素质又废,疼极之下的本能,是以头肩为武器,狠狠撞向身后少年,趁着他稳住身形的间隙,好歹救出自己的手。 另一个少年冲上来要帮忙,顾悄还能用的另一只手,快狠准向着那人眼睛扬过去一把沙石灰。 原疏打得正酣,已经撂倒了两个,还剩个顾云庭难缠,分不出胜负,一时顾不上顾悄。眼见着踩手的那少年人卷土重来,撒灰这等阴招却用不了第二次。 顾悄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一边淌泪一边想,希望换了个芯子这身体耐打一点,如果他就这么没了,那也太亏了。 他边跑边躲,左支右绌,眼见着被对方拎住后颈衣服,一记雷霆铁拳避无可避,却有另一只手,有如天外飞仙,牢牢截住了这下直冲太阳穴的攻击。 来人手掌修长有力,一折一送间,就让少年苍白着脸连退数步。 救场的,竟是宋如松。 有了帮手,顾悄这才有功夫打量行凶之人。 那少年人身量寻常,不比顾云庭高出多少,也不曾摘下面巾,所着衣物看不出名堂,顾悄实在辨认不出他身份,只留了个心眼,记住了那双斜飞阴沉的凤目。 那人也机警,见情况不妙,毫不恋战,迅速窜进山林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搞定这边,宋如松又立马赶去原疏那边拉架。 身为六房管事之子,他抱住顾云庭,替主家挡下原疏拳头,口中呵斥道,“二爷,你就这样替大爷分忧吗?” 顾云庭闻言,发热的脑袋犹如一桶凉水兜头浇下。 见顾悄手上惨状并众人狼狈模样,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到底他才十三岁,想到出发前执塾一番警告,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抓住宋如松的手,道,“宋衍青,你要帮我!你要帮我!” 宋如松清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低低问道,“二少要我如何帮?” 顾云庭被问得讷讷,不知如何是好,他松开宋如松的手,外强中干道,“我怎么知道,宋管事老了,将来你就是我们这房的管事,这点事难道你都办不好吗?” 宋如松虽举人不中,但好歹有功名在身,敢如此嚷嚷着,叫秀才给他当下人,顾悄委实被六房的行事作风雷到了。 可他也没法五十步笑百步,因为他身边,同样有个拎不太清的猪队友。 原疏这会也冷静下来。 激情干架的后果就是,他盯着顾悄煞白的脸色,通红的眼眶和一脑门冷汗,悔得拍大腿。 “这可怎么好,苏伯母今早特意打发人来叮嘱我,叫我照顾好你!你这手,不行不行!我马上替你去找大夫!” 那六神无主的样子,与十三岁的顾云庭一般无二。 顾悄与宋如松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宋如松率先开口,他一揖到底道,“还请顾三爷、原七爷见谅,这次是我们家二爷冲动,我先代他赔个不是,回去后六房必会登门致歉,望两位能够大事化小,莫与莽撞稚童计较。” 莽撞稚童?顾悄望着十三岁的“稚童”牙疼。 想到“熊孩子他还小”的名段子,顾悄剧痛之下生生被气笑了。 但原疏可不好糊弄,“宋秀才,这事我们说了不算,琰之伤的可是写字的手!换你,能大事化小?” 宋如松立即提出急救方案,“三爷的手这时急不得,文庙附近有个小佛寺,寺内住持通岐黄,我立即打发人去寻,这样即不耽误治伤,也不耽误今日文会。” 得顾悄首肯,宋如松十分贴心地在他身前半蹲下,道,“害得三爷受惊,衍青心中实在歉疚,还望三爷不要嫌弃,让我背您一程吧。” 顾悄体力消耗得厉害,兼之一通惊吓,心虚气短、手脚发软的不足之症发了出来,一时有些目眩。 山路难走,他亦乏得厉害,根本没什么力气推拒,便十分不客气地受了这番好意,在原疏帮助下,爬上青年并不宽厚的背。 宋如松这才得空,开始盘问顾云庭,“小蛮,刚刚遁走那人是谁?若说你与原七爷,尚属正常口角推搡,那人下手却歹毒。他最后那下,却是照着三爷太阳穴去的,若不是我赶巧拦下,如此狠手,你要知道后果!” 顾云庭此时尚未取字,小蛮是他乳名,如此称呼,可见宋如松与他亲厚。 青年也并无偏私,一番话磊落恳切,顾悄心中疑惑也一并问出,可算有章有法。 顾悄几乎血肉模糊的右手,叫顾云庭心中后怕不已。 他指着其中一个跟班坦白,“我也不清楚,是他带来的,我本来只是想要……想要人多阵势大……” 他越说声音越小,那跟班闻言,头摇得如小儿手鼓,“我不知道他是谁,出了族学,二爷叫我们一起给顾……顾小叔一点颜色看看,不多久这人就突然凑过来,说是二爷叫跟着我的。” 顾云庭气得停下脚步,破口大骂,“二狗你血口喷人,稚奴和小五一直跟着我,那人我们谁也没见过!”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终于发现不对。 可那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像是山路上凭空变出来的鬼魅妖怪。 顾悄只得出声打断顾云庭几人的争论,“这事显然一时半会也寻不到线头,暂且搁置吧。你到底还想不想去祭礼文会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 顾云庭迈开腿跟上,扭捏道,“自然是要去的。小……小叔的手非我本意,对不住。我定会找到暗中生事那贼人,替小叔你讨个公道!” 顾悄心知,十二房与六房心结,非一日可解,也不做无谓的宽容大度,只板着脸不置可否。 他伏在青年背上,闭目养神。 青年看似清瘦,走起来却极稳。顾悄别扭一会,就不自觉将头靠在青年颈间,将睡未睡。 过了很久,也许不过一会,顾云庭在身后“哼”了一声,酸气十足来了句,“宋衍青只背过我,顾小叔可真是好福气!” 顾悄迷迷糊糊之间,心道这小孩子怎么跟小狗似的,还占怀呢。 好在剩下的路程不远,一番耽搁,几人赶到凤凰山时,知府大人并京城贵客的车辇,也才入关庙。 在前引路的枣红色车厢,是高级官员惯用的制式,显然是知府老大人;在后的,却是一辆低调从简的民用车马,挂着青色帷幔,看不清内里,只一只骨节分明、莹润修长的手虚虚搭在马车窗边,食指轻轻扣着窗沿。 原疏眼尖,啧啧叹道,“这京里贵人是谁?单看那腕上套的冰花星月菩提手串,拇指上戴的和田玉素面扳指,哪一样都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顾悄如有所感,抬头望向专供车马进入的侧门,却只看到一个毫无特点的马车屁股。 菩提与扳指,同为“十玩”,都是旧时士大夫爱把玩的小物件,这让顾悄不知不觉又想到学长的那把折扇。 大约,是他想家了,想远在几百年后的故乡和故人了。 顾悄赶紧摇了摇头,将不合时宜的联想驱逐出境。 手上剧痛提醒着他,在这动不动就家法伺候、同窗倾轧,一个不好还要杀头抄家的古代,将京中贵人与学长混在一块,可不是个聪明的想法。 9、第 9 章 古人敬鬼神,重祭祀,拜关公的风俗可回溯到隋唐。 宋元汉人势弱,心理上极度渴望能有关羽那般的忠义之士横空出世匡扶社稷,因此崇关公尤盛,民间甚至直接将他称帝。 流衍至本朝,还有了文武关帝之别。 休宁县自古兴文,关庙供奉的便是一尊八尺正坐的金脸持笏文关相,与武人或寻常辟邪所尊红脸关公,很是不同。 二月二逢开春,二月三奉文昌,与春社不差几日,都在农耕、播种的重要时候,是以县人便将文武帝祭礼与社日祭并在一处,这也是县大人关庙躬耕祈福的缘起。 不料京都贵人突然来访,原本热热闹闹的“开春节”愣是整出了几分兵荒马乱的紧迫感。 旧俗讲究过午不祀。 可直隶徽州府治在歙县,府台大人吴遇一路跋涉,从临县赶来,时候已然不早。 眼看着日头将到正午,关庙正殿内,休宁知县方灼芝急得来回踱步,唯恐过了吉时,他一个安排不好,就惹得知府并贵人不愉,乌纱不保。 他的身后,老母鸡坠小鸡似的,一溜跟着县丞、主簿并师爷数人,远远瞧过去甚是喜感。 几人一会差人确认耕祭流程及一应筹备细节,一会打发六部房安排县内有名姓的乡贤、才俊并各学院学子点到,一会又唤衙役盘问安保情况。 说一句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也不为过。 只是忙到脚底冒烟,却没一个人知道,这惊动府台的京里贵人,究竟是何底细。 另一头,教谕领着几个皂役守在路口,遥遥望见知府的车轿,赶忙小跑着回禀。 方灼芝得信,急急从正殿一路颠颠着到右侧门,将车马迎了进去。 随后,关庙大门就被几个皂役牢牢守住。 顾悄等人虽与知府前后脚到场,却只能望着马蹄扬尘,苦逼兮兮地被拒在门外。 顾云庭与原疏面面相觑,双双垮下批脸。 好在一个皂役认出宋秀才,看似好心地替他指了条道,说府台大人先在正殿上香,与知县引荐贵人,尔后才去后院耕场行祭礼,一众学院书生,都安排在那边,他们可从角门刷脸进去。 宋如松拱手道谢,按着衙役指的方向,去了角门。 这处守门皂役倒是轻易放了人,却有几个门头出来,将人截在了过道。 宋如拿出几钱碎银子,恳请道,“还望几位通融。” 皂役这会却铁面无私起来,“县大人吩咐,这期间闲杂人等不许行走,祭礼后我自会放行。” 宋如松无法,只得退而求其次,“阁老家三公子路上不慎伤了手,可否劳烦差爷寻个人,替我等到山上清凉寺寻下玄觉禅师,讨一副止痛伤药?” 皂役这次接了银子,他抬头看了眼日头,眼珠子一转,“说什么劳烦,小公子这手可耽误不得。说起来也巧了,禅师这时候正在偏殿候着,我这就安排人领你们过去。” 偏殿在南,耕祭在北,确认几人跑一趟铁定赶不上观礼了,皂役也不端公事公办的架子了,他嘿嘿一笑,“宋秀才只管去,治伤要紧。” 两个门头得令出列,对着宋秀才拱手请道,“请宋相公随我们来。” 宋如松脚下一顿,片刻后神色如常领着几人跟上,暗地里低声嘱咐顾云庭和原疏,“你们几个等会找机会溜去后院夫子处,同夫子禀明情况。我带三爷去寻住持。” 顾云庭隐约察觉不对,看日头宋如松根本没有余裕带顾悄去看伤。 他知道今天对宋如松来说,是个难能的机会,执塾特意将他唤来,是打算亲自引荐给府台大人,入府台大人幕僚。 可这事显然被莽撞的自己,变相搅黄了。 他想说,他可以替他送顾悄,可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在宋如松沉下来的眼神里闭了嘴。 他听到宋如松淡漠开口,“二爷,你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凡事有因必有果,今日我替你还了这个果,他日再有因,你须得自行承担了。” 这时的顾云庭,还没看出皂役门头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觉这话说得太重,听着甚至像划清界限的意思,饶是他自认为是个大人了,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宋如松却没心思理他,只叮嘱原疏道,“原七爷,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原疏不笨,两头一合计,就知道宋如松这是骑虎难下,顺着皂役还能保他们几个,不顺着,指不定他们一行七个人,谁也进不去了。 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添乱,宋如松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便扯着顾云庭的手,在一个拐角处,生拉硬拽扯着他跑了。 那门头看了眼几人方向,打了个哈欠,皮笑肉不笑道,“宋秀才,我们也是受人之命,不好违逆。您看,是让我们搀着三爷走,还是您继续一道?” 这却是把话摊白了说了。 宋如松叹了口气,他轻轻将顾悄往上颠了颠,跟上了门头的脚步。 “三爷这是得罪了人?”长时间背着个近百斤的大活人,宋如松说话间,气息也带了丝轻喘。 他们心照不宣,等他们从西北角门绕到南偏殿,寻到禅师看诊敷药,耽搁下来,不说观府台耕作祈福,怕是府县大人接见学子的时辰都要过了。 无疑,有人在刻意阻着他。 顾悄抿了抿嘴,“我这样成天里斗鸡走狗的纨绔,实在不知挡了谁的道。” 嘴里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明白,出手的人,不是方白鹿,就是谢长林。 只是因由,他却委实想不明白了。 如同原身与这二人过节一般,叫人摸不着头脑。 “要不,宋师兄放我自己去寻吧?” 宋如松无声拒绝了。他知道这是顾阁老的眼珠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六房交代不过去。 到了禅师候场的偏殿,二人再次被门口的小沙弥拦下。 那光着脑袋的小童奶声奶气道,“施主留步,师祖在与贵客礼佛,还望二位在此静心等候。” “小师父你瞧,我们有人受伤了,可否劳烦通禀下?”宋如松请求道。 小沙弥却慌忙摇头,“贵人说勿扰,我不敢去!” 宋如松也不好与小童为难,“那你放我们去外间歇个脚,放心,我们定不会打搅他们的。” 小沙弥心善好骗,瞧着顾悄惨白的脸色,疼痛刺激下一直未消肿的眼泡,并右手伤痕累累的血痂,让开门叮嘱道,“阿弥陀佛,那你们轻轻的,不要惊扰师祖与谢居士。” 能请动高僧玄觉亲自下山,宋如松猜到来客身份不一般,可见到内门把守的两尊凶煞侍卫,他才彻底死心,歇了硬闯的想法。 将顾悄放在外厅座椅上,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候场。 心里念着“非礼勿听”,可内间谈话还是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客人声音清润疲倦,他问禅师,“昔日我读‘仰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师父说空门亦无我,劝我多俯首,观芸芸众生,或有机缘可解孤寂。如今,我带菩提十三载,身在庙堂,眼落红尘,心却始终悬于旧题,只得再问师父,白首重来,大梦如归,镜花水月,是一是二?” 老禅师声音明净,闻言叹道,“谢居士,今时之心,合而成念。一念空时万镜空,一念起时繁花起。念空心正,念起愁生,是一是二,都在一念之间。” “我亦想求个念空,奈何空门不渡我。”那声音低沉下去,隔墙都能共情到主人深沉的无奈。 禅师却呵呵笑了起来,“居士莫要与老僧说笑,白首重来,概因居士前尘未了,入空门岂不是蒙心自欺?虽说念起愁生,但居士若能在繁花丛里,捻起所求那一朵,届时无我可解,孤寂可解,悬心亦可解。不若此刻出门去,或许你的那朵小桃花,正开在风雪中,还需你将扶。”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那人闻言,若有所觉,不确定地追问了一句,“可当年师父说,我缘薄……” 老禅师不得不为当年妄断解释一番。 “居士那年所求一签,签文云,‘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若是求功名仕途,这便是上签,机遇将至,时来运转。” “可居士所求却是姻缘,那便是下下签。剑是慧剑,劝君当断情丝;桃花易败,一误便是终生。居士还兼问寻人,这就更坎坷了。签文确实含着一线生机,只是这微渺的生机,须卅年才能见分晓,如此还得是桃花盛时,你与他恰逢其会,刚好相遇,若错过花时,你与他便是情深缘浅,再无会期。” “那日谢老太君听我解了签文,便央我直接断了你的心思。缘薄破执是断你妄念。可今日我观居士气象,当是生机到了,恭喜居士,抱念持一,守得花开。” 一番佛语机锋,听得顾悄云里雾里。 他漫无边际地想,这人可真是十足的富贵闲人,找个对象而已,又是礼佛,又是求签,兜兜转转还折腾十几年,不知他是想求娶什么样的天姿国色。 可下一秒,那人推门而出,一身文雅雍容的气度,叫顾悄不由挺直了脊背。 翩翩我君子,机巧乎若神。顾悄脑子里无端闪过曹植的一句诗。 他不由为先前自己的轻视虔诚忏悔。 心道这等贵公子,找对象合该千挑万选,寻个姿容绝世,才德性情无不拔尖的美人才能相配。但凡差着一样,都属山猪吃不得细糠。 居士而立年纪,着一身天青色素锦夹袄,芝兰玉树,肃肃萧萧,眉眼乍一看并不多俊美惊艳,可无端黏人目光,尤其那双冷中带倦的凤目,抬眸轻轻扫来,目光所到之处,如有清辉拂过,凡心中有一角藏污,都无可遁逃。 他的腕上,叠套着一串盘的莹润星月菩提。 拇指所戴,却并不如原疏所言,是一枚全素面白玉扳指。 扳指黄白两面,想来主人必然把玩过,这时隐隐露出了另一面的阳雕黄田虎头。 这种多是拥兵武将之流常佩。别问顾悄怎么识得,他娘武侯独女,嫁妆所陪器物就多虎纽虎纹。 文士儒雅和武将风骨,在这人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令顾悄微微有些愣神。 小少年自顾自神游,并没看到,那人目光浅浅掠过他泛红的眼眶,在他狼藉的右手微顿。 10、第 10 章 待将贵客送去了,小沙弥这才松了口气,引着顾悄和宋如松进了内殿。 休宁的关帝庙制式简约。 中轴线上三殿,分别是拜殿、大殿和休宁忠义祠,依次供奉着土地公、关羽和休宁县历代忠义名臣。大殿左右,又各配一殿,供奉着关帝手下两员大将周仓并关平神像,再外围,就是接香客供奉的偏殿。 禅师所在,正在最外侧的偏殿。虽叫“殿”,但说是耳房也没什么毛病。 因为实在太简陋了。 外间入目是一排案桌,正中供奉一尊小像,十数个牌位,并几张桌椅,供香客歇脚。 瞅着香案上那一排五两一年明码标价的供奉位,顾悄惊叹,寺庙原来自古就惯会做生意。 虽然案前功德箱上写着,“念念无间是功,心行平直是德”,可这些牌位的要价,那是半点不讲功德,能直接黑掉寻常人家半年收入。 内间设了张简榻,供香客歇脚,玄觉老禅师正盘坐榻上。他须眉皆白,安详和蔼,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厚夹棉僧袍,在这鼎盛的道家香火里,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顾悄再次对那贵人身份生出一分好奇。 能劳动这等禅师,亲自下山入道场,可不是寻常富贵能行的。 老禅师脸上已有些许褐斑,显出岁月砥砺的痕迹,但眉目间神色又宛如孩童,目光澄澈又暗藏机锋,叫人看不出年纪。 都说得道高僧,会有神通,能看透过去将来,能堪破因果循环。当顾悄目光与他相触,瞬间有种被对方穿透皮囊、看进灵魂的恐怖错觉。 好在禅师并没难为他,只打量时目光一触,便回转到身旁的宋如松身上。 县人皆知,玄觉与宋如松,有些旧缘。 如松这个僧号,还是当年老禅师亲自取的。 据说,宋如松出生时,十分凶险。 家中母鸡正午嘶鸣,凄厉不止。稳婆更是慌张奔出产室,惊呼不好,是一尸两命的难产之相。 最终宋母拼尽性命,生下一个脸色乌青的男胎。 大约在娘胎里耽搁太久,男婴眼看着也活不成了。 宋管事不信命,抱着婴孩跑遍县城,大夫无不摇头,回春无力。 最后,一个大夫心生不忍,指了指凤凰山上,道,“今日恰逢佛诞日,释迦母亦死于难产,或许这孩子有佛缘,你且去请玄觉禅师看看吧。” 等到宋管事爬上凤凰山,见到玄觉,婴孩已经没了气息。 就在他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老禅师接过孩子,叹了句,“苦海难渡,早回头亦是福气。这孩子命中合该是空门之人,但尘缘缠身,如若他不愿皈依,救,反倒是八苦伊始。施主,你可想好了?” 宋管事一介粗人,哪听得懂许多。 他顶礼跪拜,泣不成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必定请大师救救小儿。” 玄觉扶起他,应了。 只见他将婴儿从襁褓中抱出,手托后颈,让宋管事拎住两脚抬高,他在婴儿肩颈胸腹处几点几拍,一股粘稠液体并着淤血缓缓自口鼻流出,那婴孩当即恢复了气息。 几息后,小娃娃脸上见了血色,开始荏弱哭啼。 “想要这孩子平安长大,还得施主肯放下,舍与空门六年。” 就这样,宋如松在清凉寺做了六年小沙弥。 直到顾家缺适龄伴读,才被管事借着由头接了回去。 还俗后,宋老管事感念玄觉救命养育之恩,儿子俗名特意沿用了禅师所赐名号,如松。 可宋老管事不知道,这僧号大有讲究。 清凉寺作为南禅一宗,香火传至本朝,已有近千年,行辈正到“清净玄如海”。如承玄后,玄觉本是依照清凉宗代传一人的祖统1,欲将“如松”培养成唯一的亲传。 这等佛号,本就不可轻易承用,宋家还俗时竟又存续,是以玄觉时常心中忧叹,不知这场由他而起的佛缘,最终将如何收场。 宋家遗(wei)子侍佛的事,至今仍被县人神神叨叨当做奇闻谈资。 只要遇着宋秀才,婆婆姑子们就要翻出来唏嘘一番,说他空门断官运,可叹可惜。甚至宋如松二十六了,县里虽有不少姑娘暗中倾慕他,却没有一个媒婆愿意牵线说亲,就怕哪天他突然落了发,害姑娘守活寡。 玄觉眉目悲悯,法像庄严,见到宋如松,眼中闪过几分情绪。“宋相公终于肯来见老僧了?” 宋如松避开他眼神,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念了句佛号,算作见礼。 他并不回应玄觉,只是转开话题,道出来意,“叨扰师父,别无它心。只因小友手上受伤,山中无医,还望师父援手。” 禅师深意宋如松如何不懂?可他亦有鸿鹄之志,又怎甘荒了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岁,自折羽翼,在这小小庙宇枯灯冷佛虚度一生? 不能回应,便只能回避。 陋室里,青年背脊微弓,如临风青竹,弯而劲,曲亦挺,一如昨日雪中,带着一丝顾悄看不懂的倔强。 玄觉知他决断,叹了口气,命沙弥去取无根熟水。 他看了眼顾悄,却是向着宋如松,意有所指道,“他日你便知,今日祸一二。空门莫管红尘事,当须自拂镜上尘。” 这佛偈如哑谜,尽是念念空空,一一二二。 方才谢居士参悟如是,现下宋还俗参悟亦如是。 宋如松闻言,只低低谢了师父教诲。至于教了什么,顾悄是半句都没整明白。 老禅师无端那一眼,更是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隐隐约约察觉,老禅师在提点宋如松,今日不该援手。 一个祸字,令顾悄心头不太舒服。 哭包小公子吸了吸鼻涕,避开手上伤口,用手背抹了把不听话的眼睛,心道我受了二十多年正统马列主义教育,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福祸说都是封建糟粕,他内心小人双手交叉,达咩达咩达咩! 小沙弥行动迅速,不多时就端来了水,帮着顾悄净手清创。 他的伤口不深,但创面大,表皮破损,血肉里还进了诸多泥沙,一一挑开清理,实在血腥。 连绵的刺痛,让哭包不可自制地涕泗横流,巨大的羞耻感很快令顾悄忘记了心头那点不愉。 可他不知,更痛的还在后头。 举着泡过水红肿的双手,他任由禅师替他处理上药,辛辣的药剂这把实实在在痛到了里子。 顾悄咬着唇,极力克制着想缩回手不干了的丢人想法,却听到老禅师没头没尾道:“谢居士身上有良药,可惜了。” “这般是要无端痛上一阵,可既来之则安之。”禅师充满深意的眼定定望进顾悄灵魂里,“小友清正,命里有佛缘,将来必有福报。” 顾悄满脑门问号,求助地望向宋如松,眼神里明晃晃是无语。 这年头,“佛缘”都多到满地跑了嘛? 一中午,前后三个,个个佛缘满满。 还是清凉寺去年绩效太差,这才开春,连老禅师都不得不亲自下场,忽悠招商了? 宋如松被顾悄的神情逗乐,清俊的脸上闪过促狭的笑意,如昙花一瞬,令顾悄呆了呆。 他心道,这人不苟言笑时,沉稳可靠,笑起来却是另一番光景,尤其那对小虎牙,真真是十足的书生意气。 这等精神小伙,叫他跟着老禅师礼佛,委实有些浪费人才。 于是顾老师拍脑门决定,他的试行包过班,下一个名额就给他了! 顾悄不信命,他亦想要看看,人定究竟能不能胜天。 不过吐槽归吐槽,顾悄还是十分恭敬地向着禅师行了谢礼。 无神论者顾悄一直坚信,神鬼之说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畏。 何况,这位禅师岐黄上确实精通。 顾悄痛归痛,但很快刺痛就被清凉替代,刚刚还青红交错肿成馒头的手,肉眼可见地消下去一些。 等到二人出了偏殿,早已过了午时。 耕礼不出所料,已经结束。 关庙里,还有不少学子淹留,不忍散去。 他们三三两两聚着,激情探讨今日所见所闻,脸上无不透着兴奋的光。 几句零星议论落入顾悄耳中。 “府大人清流典范,最后那几句训导,教我等醍醐灌顶!可惜他老大人公务繁忙,不能在休宁多呆半日,下次再见大人风姿,不知要多久之后了!” 这是学子一真心实意的溜须拍马。 “到你学识比肩方兄、谢兄之时,府台大人说不定也会接见你了,哈哈哈哈,李兄,回去务必多睡觉,青天白日梦里,早晚有那么一天的。”这是学子二的无情嘲讽。 “去去去。话说回头,今日怎么没见到宋相公?府台大人还特意问了他。” “不知道啊,要么怎么说他命不好呢?这样好的机会他又错过了。吴知府出身翰林,与历任主考交情匪浅,但凡得他青眼举荐,乡试便稳了大半。我要是宋衍青,就是垂死,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也要爬来!” “行了吧张二八,还说我白日做梦,你也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你除了命比宋相公好些,早早讨了媳妇生了娃,还有哪处能望其项背?” “李狗蛋,少叫老子乳名。你还别不服,这人啊,别的都不重要,单这命一条好,就够用了。你没看到顾家长房那庶子?说祖坟山里冒了青烟都不为过,府台都敬八分的京里贵人,眼生于顶,谁也看不上,单单相中了他,又是询他家世,又是问他功课,最后竟还给他赠了药。” 一旁始终沉默的锦袍书生开了口,“你们可知,那药是御赐。妄议朝中要人,仔细你们的项上人头。” 11、第 11 章 刚刚还小嘴叭叭的两人,闻言神色一变,向着锦袍书生拱手道谢:“谢林兄提点。” 语罢,两人左右张望,生怕混帐话叫有心人听了去。 结果李狗蛋一个回头,做贼心虚的小眼神,就正正与顾悄对了个正着。 顾悄条件反射回以一笑。 落在李狗蛋眼里,这笑就变成了十成的不怀好意。 他色厉内荏,恶狠狠回瞪了一眼,可目光触及一旁的宋如松,一句“非礼勿听”生生卡在喉头,吓得他拉起同伴,拔腿就跑。 顾悄听到他嘴里犹在碎碎念,“叫你管不住嘴!这下好了,搬弄到本尊跟前去了!” 这些议论宋如松早就见怪不怪,他清俊的脸上,愣是一个表情都欠奉。 顾悄试探地拽了拽他袖子,“宋师兄,对不住,我是不是耽误你大事了?” 宋如松偏过头,避开了顾悄动作。 “山道上遇到,决定出手时就知道结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于三爷无干,你不必愧疚。” 顾悄皱了皱眉,他一直觉得宋如松哪里违和,这会静下来,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宋如松骨子里,十分介意出身。 那是一种表面风轻云淡,内里却根深蒂固的自卑。 究其根源,只因宋家落败,成了顾氏世仆。 提到这个,就不得不说顾与宋的“伴当”渊源。 休宁顾氏门第很高,原为江南吴郡顾氏。其祖顾雍,官至东吴丞相,封醴陵侯。 病逝时,孙权曾素服亲临吊唁,并亲赐谥号“肃侯”,可见顾氏功勋眷宠。 最鼎盛的时候,中原名门随晋王室南渡百余家,高门王谢袁萧之外,首当其冲就是吴郡朱张顾陆这四个庞然大物。 可惜好景不长。 南梁末年,降将侯景上书梁武帝,想求娶王谢之女,梁武帝以“王谢门高”拒绝了他。侯景怀恨在心,立誓要将这些所谓的高门贵女全数发配作奴隶,碾到尘埃里。 后来侯景果然叛乱,王谢及以下世家,男子被斩杀殆尽,女子尽数充奴,江南士族十不存一。 顾氏亦不能幸免,宗族离散,只一支侥幸,从吴郡出逃至休宁山中,隐居以避世。 这就是休宁顾的来源。 唐初政治清明,得以存世的高门,凡有才能者纷纷复起,顾氏亦然。 两百余年间,顾氏子弟科举入仕二百四十七人、举荐征辟入仕五十六人,清流砥柱,颇具气象。 谁料,唐末白马驿之祸再起,权臣朱温大权独握,九曲池设宴绞杀唐王室九子。朝堂内,忠唐的衣冠清流更是杀的杀、贬得贬。 至朱温弑主篡权,顾氏老族长为明族志自裁,令全族在朝者,悉数丁忧辞官回乡。 适逢李姓一旁支南渡避难,为报旧主,顾氏顶着后梁严苛的诛李杀令,冒险为其提供荫蔽。 这支李自此易姓为宋,木上加盖,取得是感念顾氏庇护之意。 五代以降,各路势力纷纷打出唐李旗号分疆建国,李氏人人自危,怕做了狼子祭天的傀儡。 南渡后宋氏本就身无长物,累代依附于顾氏。彼时徽州有旧俗,凡一村有两姓以上人家,没有田产受另一家荫庇的,要充当另一方“伴当”。 为遮掩身份,宋氏干脆对外自称顾氏仆从。 先祖乱世图苟安,以自贬身份换得一世安宁。一念之差,却为后世子孙带来了极大的难堪。 到宋管事这一代,宋氏几经更迭,早已彻底沦为顾家的世代雇工。 不在奴籍,不是贱民,但也只一线之隔。 直到独子显出读书天赋,根植于伴当身份的隐痛,才初见端倪。 按大历制,无籍无地不科考。 宋管事虽托了主家,置了些田产,跻身农籍,全了宋如松科考的入门资格。但整个休宁,谁不知道宋如松“世仆”底细? 高门与寒族,权贵与贱民,这种二元对立,是每一个古文明灿烂光辉背后都挥之不去的阴翳。 将心比心,顾悄刚落地大历时,也曾庆幸,原身出于勋贵之家,至少免了他诸多身心磋磨。 但凡出身差些,他这现代人,在等级森严的古代,都得先脱一层皮,权当学费。 瞧瞧红肿的双手,顾悄叹了口气,奈何出身好,学费也没逃掉。 当然,比起宋如松,他已经算很走运了。 这人即便功名在身,已是秀才,但对上顾家人,始终势弱,带着几分去不掉的自卑和屈就。 低人一等的认知,叫他无法像寻常学子一样,跟同窗坦然相交。 这心理外化于行,就是句句不离口的“爷”“少”,就是对科考入仕的过分在意和执着。 初见时,顾冲与他批命,所说“心执”,概莫如是。 这种心理,是考场大忌。 越心急渴求,越难出成绩。几次失利之后,生了心障,就再难跳脱出来,好好的人,自然也就废了大半。 这样的人,也如猗猗青竹,看似傲气清高、韧不易折,却有节无骨,独木难存。 如不及时笃信定心,终究只能成下等器物,难当重用。 好在,身为公考团队的业绩no.1,顾老师不仅包笔试,还包心理强化。 虽然像宋如松这般的大龄考生,心理复健不是一句话的事,但顾夫子不急,可徐徐图之。 他眼珠子一转,指着远处一颗巨大柏树,看似闲谈,“师兄看到那些树了吗?” 宋如松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关庙偏门后方空地,杂乱植着几路黄檗,俗称黄柏。 幼时玄觉曾教他辨认过,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刚回休宁时,我虽年幼,但已经记事了。我娘那时候总带我去各处寺庙,求仙拜佛替我续命。回乡第一个来的,就是这关庙。” “春上时节,农忙庙闲。我们在这偏殿休憩,见庙祝正指挥着杂役收整各处。那里原生的是一片香椿,也不知这几棵黄柏是如何扎根的,新苗矮小如丛生野灌,杂役舞着镰刀,正要齐根砍去,替椿木腾地方。” “我二哥好管事,见状忙上前与庙祝说椿辨柏。庙祝一听黄柏难寻,皮叶籽尽是贵重药材,转头就令杂役伐椿留柏。若是师兄,椿柏之间,你当如何抉择?” 宋如松不知他是何意,沉吟半晌道,“顾二爷想法,我并不赞同。在医而言,柏贵,可在庙而言,当属椿贵。另一头偏殿外,种着萱草,两边相合,取的是‘椿萱并茂’的吉祥意头。换了黄柏,与萱互对,可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顾悄闻言,击掌赞道:“师兄与我,所见略同。所以,以椿柏自观,师兄不觉得,我叫你师兄,你兀自改口称我少爷,就同这庙祝易椿为柏,从时俗而言,贵是贵了,却与我们同窗之谊极不登对吗?” 讲得太投入,顾悄有些忘乎所以,这一击掌,碰到伤口,疼得他一嘶拉。 眼泪自然又呼啦啦淌了一通。 宋如松闻言一愣。 顾悄兜兜转转一大圈,实则是借称谓提点他,同窗无尊卑,他不需在顾氏跟前伏低做小;亦是在告诉他,宋家与顾家,一椿一柏,同为良木,无谓贵贱,时地不同而已。 他薄唇微动,想辩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面上微红,是被直言痛处,露出的窘迫羞赧。 他只得掏出手帕,替小公子清理脸上狼藉,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大抵忠言都逆耳。可脓疮不破,沉疴难消。 于是,顾悄忍着痛,哽咽着再接再厉,“若今日你因同窗情谊,帮顾云庭解围,替我寻医,我们定会感激,可若是为全与顾家的主仆牵绊,我却并不想承情。不仅心中膈应,于名声还有污,外人只会认为,顾家苛刻,如此耽误你前程,是以势压人,不知体恤旧主。” “三少……”宋如松闻弦音已知雅意,顾悄话虽不留情面,却是情理并用,化他心结。 他自以为的报答,顾家并不需要;他耽溺的身份之别,也不过庸人自扰。 “前朝白鹭书院山长本堂先生有阙贺友人词,我很喜欢。词中恰有句‘把酒君前欲问年。笑指松椿,当是同年。’”顾悄一本正经胡诌道,“你看,先贤亦说,椿与松柏,当同年高中,师兄,下一场大比咱们可要好好见真章!” 这本是一首贺寿词。山长与友人吴景年,少时相识,一生至交。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却志趣相投,情真谊厚。“松椿同年”原意,是山长把盏询问友人年岁,吴景年笑指松椿,说我应该与它们同样年岁。 顾悄却故意曲读,取了旧时科场同科中式者互称“同年”之意。 这一番牵强附会的鬼扯,闹得宋如松哭笑不得。 但胸中郁垒,奇异得松快不少。 他长舒一口浊气,摇头道,“昔日只听说顾家三爷,胸无点墨,顽劣不堪,今日方知,道听途说,不可轻信。琰之胸有丘壑,目见山川,我当刎颈深交!” 顾悄被这夸赞雷到,暗道幸好原身是个死宅,除了斗蛐蛐,与外界甚少往来,没什么人知他底细,不然这可就立马穿帮了。 不过见宋如松似有开悟,他心中着实宽慰。 总算没白费他想死一众脑细胞,绞尽脑汁编出这番婉曲又文绉绉的劝词。 他调皮眨眼,欣然道:“宋师兄,英雄不问出处,你我前程天高海阔,今后还请多多赐教。” 宋如松释然一笑,如暖阳破冰,亦回道,“师弟过谦,下一场大比,师兄等你。” 互相恭维完,两人对视片刻,哈哈大笑。 “嗐,我的宋相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说笑!” 12、第 12 章 却是书院小厮昭儿,听闻宋如松踪迹,奉执塾之令来寻人了。 倒春寒的冷风里,小厮却急得满头大汗,望着宋如松的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宋相公一贯沉稳,怎么今日如此不分轻重,就算有事耽搁,办完也该去回下老大人,你这般多寒顾老大人的心!” 二人这才得知,耕祭结束后,知府大人访恩师不遇,这会仍滞留在后院偏厅。趁着空挡,恰好再多见几名各处举荐的县府才俊。 原疏与顾云庭便赶忙央人四处寻宋顾二人。 昭儿巧在正门遇到李秀才,得他指点,这才率先找到他们。 “是衍青疏忽,事后定会向执塾他老人家请罪!”宋如松认错态度极好。 小厮慌忙之中口不择言,自知僭越,这会不再多说,只加紧脚步带路,希望能助宋如松一把。 赶到偏厅时,一行人恰好跟才出来的谢长林和方白鹿,狭路相逢,碰个正着。 小厮正与皂役回话,劳烦他替宋顾二人通禀,就被方白鹿毫不客气地拦下。 青年十八九岁年纪,风华正茂,一身贵气浑然天成。 说出的话也盛气凌人,“哟,这不是宋秀才,你什么时候自甘堕落,与顾三混到一处去了?说起来,二位真是好大的架子,拜谒府台大人,竟也迟到?我倒想问问诸位,如此这般不懂规矩、不敬尊长、不学无术之流,也配作才俊贤能,引入内间去参见大人?不怕污了府大人青眼?” 这一连串质问,叫皂役不敢妄动。 外间等候的学子不少,想进去的很多,除了县大人开绿灯放行的,不少人都捧着举荐书,按举荐人官号大小,排着队等召唤呢。 宋如松虽是顾冲老大人亲自推举之人,但老大人不在近前,知州公子的为难却在当下,皂役没甚见识,两相权衡,自是更惧有实权的知州他公子。 于是,那褐衣皂役便一缩头,直接垂下眼皮,装聋作哑起来。 气得昭儿直跺脚,可也奈他无何。 顾悄知道,方白鹿表面为难宋如松,实则是冲着自己来的,宋如松这是又被他坑了。 他跟方白鹿的过节,倒是好厘清,大约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南直隶统共十四府四州,顾家所在徽州府与方白鹿他爹主政的广德州毗邻,两人本无交集,奈何休宁人杰地灵,县学更是才人辈出,所以方爹硬是将儿子赶到了休宁求学。 第一次见面,是金秋时分。 彼时方白鹿才入休宁,于县城最大的酒楼包厢里,宴客会请,攀交本地世家。得知顾阁老幺子在隔壁斗蛐蛐,便起了结交的心思。 顾悄那时同原疏蛐蛐斗得正酣,小二领着贵公子敲门,说是新来的知州公子递帖子拜见,他向来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便头也不抬回绝,“就说我身体不适,不方便见。” 下一秒,看似守礼的知州公子就不等主人应许,自行推门而入。 斗蛐蛐的人愣住了。斗盆里一只狡猾的青腹黑背大家伙,刚好趁人不注意,一个跃起就照着知州公子那张俊俏风流脸,蹬鼻子上脸去了。 知州公子别的毛病没有,唯一条,怕虫。 软体环节那样的,怕,鳞翅扑棱那样的,也怕,多足节肢那样的,更怕。 这只不懂事的蟋蟀,当即令全无防备的矜贵公子,吓得大惊失色,甚至慌不择路,抱住领路小厮哇哇大叫,是彻底当众失了态丢了丑。 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后来,凡有顾悄的地方,方白鹿拒不踏足;若是不巧遇上,方公子冷嘲热讽一番是轻的,可以的话,还得做些手脚,下些绊子。 原身之死,也是他的手笔。 腊月里,原身新孵育的蛐蛐长势良好。 为投其所好,原疏约了几个小伙伴,替原身组了个显摆炫耀的场子。 只是粗心的原疏忘记打听,那日正巧方白鹿也在同间酒楼摆席办文会。 所以,这厢公子哥们正风雅赋雪,伤怀“昨夜江山又小雪,明朝风雨是清明”;那厢一群纨绔高声疾呼,“青将军快上”“黄大帅干它”…… 场面委实难看。 方白鹿犹如被当面打脸,撸起袖子就踹开了顾悄的包厢门。 “我说顾三,好歹你上头有两个像样的哥哥,何必自甘堕落,非跟这系在女人裙带上的废物玩在一处?瞧瞧他给你找的都是些什么玩伴?” “西街顾琳,娘是当街当酒的乐籍,连顾家族谱都上不了,不过家中有几个臭钱;南三巷李玉,名字还是花三两银子找郎中写的,世代佃农,没了地当了十几年流民,得了几点银钱这才入了商籍,不入流的货色而已……听哥哥的,你就算真想斗蛐蛐,也别总赖在垃圾堆里斗。” 这话说的极其难听,半点没给顾悄脸面。先前两人不对付,见面呛上几句是常有。 但这么直白的羞辱,还是第一次。 原身哪里受过这种气,他虽爱玩心也大,从不主动与人争执,但也不是完全的泥脾气。 他眼眶微红,胸口起伏,憋了半天,却没想出一句回骂的话。 哽了好一会,他也只怼出一句,“关你什么事?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方白鹿闻言,脸阴得厉害,他一袖拂去桌上一应玩物,怒道,“我需要你顾三欢迎?你这个废物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是你们——” “——扫了我的兴!”他咬着牙,冰冷的视线将包间几人一一扫过,一字一顿。 原身忙扑身去救他的“宝藏”,可还是迟了一步,只捞到最近的一个瓷罐。 至于场中蛐蛐,被方白鹿小厮砸死一只,踩死一只。 瓶瓶罐罐落地碎裂,闹出极大动静。酒楼多好事者,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包间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原身看着一地狼藉,愤怒在眼周落下一片刺目的红。 他努力瞪着眼,几滴泪还是不受控制地砸落。 小公子是真的很爱这些小玩意儿。 蛐蛐于他,是玩物,是宠物,更是费劲心思钻研出来的,独属于他的造物。 可他天性不善争斗,至此仍强忍着伤心,冷硬逐客,“现在,你也扫了我的兴,咱们扯平,你可以走了吗?” 方白鹿紧紧盯着他的通红的眼,眸光里闪着顾悄看不懂的怒意,尔后,他冷笑一声,提了个更过分的要求,“凡事分先后,你先扫了我的兴,本就理亏,想要我走,行啊,就——” 少年恶劣地顿了顿,信手一指,落在原疏跟前,道,“——让他跪下,代你们给爷爷我道个歉。” 原家势弱,世家公子吵架,原疏这种没落家族,早已没有插嘴的余地。是以他虽早就不满,仍强忍着性子,垂头掩饰满目火光。 闻言,他只望了眼顾悄,小公子却终于忍无可忍,就近抄起几个杯子,就向方白鹿砸去。 口角最终升级成武斗。两边少年很快全部加入了推搡扭打。 在酒楼小二的合力劝阻下,虽然没什么大伤大痛,但也或多或少,挂了些小彩。 小公子天生异于常人的泪腺,更是在推搡中源源不断发力,直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泡发成了两个山核桃。 正当两边歇了火要议和时,对面不知是谁,低低嘲了句,“死了只虫,哭,扯了下袖子,也哭,你特么是死了爹还是没了娘?” 原身闻言,一把火彻底烧了起来。 他不顾同伴小厮的拉扯,手上抓了个条状物,冲上去就要揍人。 哪知拉扯中,那长条玉质的戥子砣外盒不慎脱手,从高举的手上正落在了脆弱的顶心。 小公子登时两眼一黑,自此人事不知。 阁老视若珍宝的幺子被重创,差点在鬼门关没救回来,祸首方白鹿自然好过不到哪去。 方知州连夜从任上赶到休宁,将方白鹿一顿胖揍,亲自拎着登门道歉,却碰了一个软钉子。 阁老面上说都是小儿玩闹,莫要当真,但眼里寒冰却不是那个意思。 知州一看蹊跷,再找大夫一问,才知顾三情况十分不好!醒不醒得来都不一定。 意识到事情不妙,方知州只好亲自动手,又将惹祸的儿子家法伺候了一顿。 可以说,顾悄在家躺了多久,方白鹿就陪着在家躺了多久。 整整一个月,他身上的伤好了又挨,挨了再治,生生被磨去了一层皮。 所以,他见着顾悄,能不恨吗? 惹不起这病秧子,他就将目光瞄准了病秧子身边的人。 复盘完始末,顾悄深沉地叹了口气,心道这都是什么乌龙仇家。 蟋蟀踩脸,是他自己硬蹭上来的,毒打也是他爹自己揣摩的,怎么最后算账,都记在了顾悄账上? 当然,这不是重点。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宋如松进去。 顾悄看了眼天色,也不知这知府恩师,何许人也,就希望他来得越晚越好,好多替他们这些可怜人,拖延些时候。 顾老师一生要强,性子可不像原身那般柔软好说话。 他瞪了一眼嚣张跋扈的方白鹿,呛了一句,“谁说是我们要见府台大人?” 他挑衅地望向方白鹿,既然顾冲老大人的名头不好使,那顾悄也豁出去了。 他高声向着屋内,堂而皇之打起他爹旗号,朗声自行通报道,“休宁顾氏子弟,代老父顾准,前来拜见知府大人。” 话音未落,就听见内间“哐当”一声,是茶具落地的清脆声响。 一个穿着暗红锦服的中年人慌张奔向门口,嘴中大呼,“有机实在罪过,如何能受得起恩师这一拜!” 13、第 13 章 府台大人恩师,竟是他那老顽童的爹,这神展开是顾悄万万没想到的。 以至于他揖手礼行了一半,一个鞠躬生生卡在四十五度,半天没缓过神。 在一众学子或惊或怒、或不甘或艳羡的视线里,知府大人厚实的大手亲自将他扶起。 顾悄宕机十秒,这才神魂归位,十分恭谨补了句,“后生晚辈见过府大人。见过县大人。” 即便心里再惊讶,顾悄也不忘按原身记忆,先将长官拜完。 因为大历,实行着史上最严苛的礼仪秩序。 前朝汉人屈于外族之下近百年,宗庙尽毁,礼乐大崩,大宁太祖在满目疮痍中建朝立制,亟需重振纲常。未免乱废之土出荒主,太祖极力复兴礼乐教化,以期君能心怀天地、臣能恪守节义、士能弘扬风骨、民能晓通仁孝,如此,大宁可万世矣。 太祖这宏愿,落在儒学士林,“礼”就成了考校学子的重要“平时分”。甚至科举考试中,每一级都单列一科,专默圣训礼法。 如若不然,外舍堂上,顾悄拿辈分压人,动下嘴皮怎么会那般好用? 不论在朝在野,大历读书人最首要的本分,就是不可废礼。 失礼,轻则被人讥讽、鄙夷,重则刑罚加身,乃至人头落地。同辈之间不知礼,颜面不存事小;尊长跟前不见礼,屁股不保,可不是说着玩的。 小公子的身子骨不禁打,顾悄这个“无礼”的现代魂很是惶恐。 何况,他现在的行为,相当于即兴诈骗,对象还是市委/书记和县委书记。 顾悄都快忍不住为自己高唱“好男儿一身是胆”了。 市委/书记待顾悄倒是很亲近。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出来的。扶起顾悄后,顺势拉着顾悄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点头赞道,“想来你就是恩师幼子吧?真真是神衿可爱、少年风流。” 话音未落,顾悄耳边就传来一连串附和。 “是啊是啊。” “可谓姿容妍秀、昳昳有光。” “有阁老风仪。” 这不走心的溜须拍马,不用想都知道,是跟在市委/书记身后的县委书记并县长众人。 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废柴红着脸,赶忙再次鞠躬辞让,“各位大人过赞,真真折煞我了。” 可不是折煞嘛! 这可是顾悄穿越以来,第一次被如此盛赞恭维,还出自这么高级别的长官,一时有点受宠若惊是怎么回事? 不过,那句“神衿可爱”,也着实令他羞上加囧,脸上飞红真心实意,半点不掺假。 资深文科狗顾悄,二十岁就熟读《世说新语》,自然知道这个词说的是卫玠,那位二十七岁就因美貌被人“看杀”的短命病美人。 可奈何人家说的是,“玠年五岁,神衿可爱。” 顾悄内心羞耻:我十六岁了还可爱,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了啊吴书记?! 撇开这些不谈,吴遇本意应是好的,约莫是想夸他年幼又长得好。 可囧的是,这个词却正正踩了顾准忌讳。因为史载,“玠有羸疾,体不堪劳”,英年早逝。 亲近些的人都知晓,顾阁老此生最愁,就是体弱多病的幺子活不长。甚至不到天命之年早早致仕,就因为道士一句批命,“权贵压身,小公子受不住。” 对“恩师”家人,吴遇这般大意不讲究,不是性子粗犷、不拘小节,就是与顾准并不亲厚。 顾悄抬眼,迅速打量他一番。 就见这中年面色净润,体态强健,须发清逸,容貌俨然,一身暗红锦袍外套一件羊皮夹袄,收拾得十分精细,并不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显然属后者。 顾悄由此推断,吴遇口中的“恩师”,十有八九是他爹曾任过他那一年的主考,并没有什么深厚师徒情谊。毕竟有唐以来,科考就有习俗,凡会试中进士者,都自称主考官门生,按例唤一句主司“恩师”。 吴遇不知顾悄心里的弯弯绕绕,一脸平易近人,引着顾悄往内室带,口中犹在拉着近乎,“我乃恩师老门生,年长你许多,在此厚颜唤你一声师弟,你叫我师兄便好!今日你我有幸得见,快快进屋一叙。” 得出压根不是一家人结论的顾老师,脸更红了,态度也更恭谨了。 他三度谦辞,连叹,“这怎么敢!” 内心抓马却是马景涛式咆哮,这步步为营、句句小心的官场……令人窒息。 但为了头号种子学员宋如松的实习机会,顾老师忍了! 他从善如流,瞎编乱造,“我爹听闻府大人到徽州掌任,也甚是欣喜。” 吴遇忙道惶恐,趁机探问,“不知恩师身在何处?有机与他老人家数年未见,甚是想念……” 二人这般边走边说,身影消失在后殿砖红大门之后,看愣了底下一众书生。 府台亲迎,对他青眼有加,还以兄弟相称,邀其小叙;县大人们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左右陪在他身后,十足礼遇。 废柴这出场,直接惊掉所有人下巴。 顾悄回头看了眼,随机耸了耸肩,深藏功与名。 只能说,“我爹是xx”这个亘古通用的句式,装杯时是真好用,尤其我爹比你爹官大时。 目光撞上方白鹿,顾悄龇开八颗大白牙,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 被官僚主义腐蚀了的顾老师羞涩承认——纨绔儿仗权贵爹的势,气死人不偿命,就一个字,爽! 他这位权贵爹,前朝探花、当朝首辅,致仕赋闲在乡野已有十数年。 此间他一直蜗居旧宅,除了给幺子出头,什么都不干,与朝堂更是完全断绝联系。要不是生了另两个天才儿子,几乎跟那些无底线宠儿子的土豪乡绅没有任何差别。 也不怪县人以为顾家十二房早已失势,阁老不过嘴上喊喊,心中尽是不以为然。 今日知府态度,叫众人不得不重新掂量顾家和顾阁老的分量。 人群里,只有原疏知道顾悄底细。 凛冽风寒里,他抹了把额头冷汗,与前排宋如松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都是被顾悄吓到半死的人。 相较于原疏的担忧,宋如松更有一种负疚感。他知道顾悄此举,皆是为他。 顾悄年幼,涉世浅,并不知道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但宋如松明了。 顾冲举荐前,曾与他细细说过,吴知府是犯了忌讳,才从京城外放到南直隶。 从正五品吏部郎中到从四品地方主政,看似擢升,可从手握朝堂官员调任大权的文选司,到南直隶最偏远的山区治下,实则贬谪。 吴遇初到徽州,不熟悉各县域根底,不了解风土人情,更摸不清各处势力,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是以顾冲这才有机会向他举荐宋如松。 此番,他以耕礼为名,突然来访寻顾准,其中定有蹊跷。 顾准避而不见,也自有考量。 谁知一通机缘巧合之下,顾悄为替他举荐,竟冒称阁老,这事实在可大可小。 宋如松心中忧虑,脸上表情也愈发沉肃。 他的脑中不由闪过玄觉禅师的那句“今日祸一二”。 不知“祸”字何解,也不知“一二”何解。 青年薄削的嘴角抿得发白,暗恨自己驽钝,参不透佛偈命理。 那边方白鹿,依旧不依不饶。 他再次被顾悄当众打脸,面沉如水地立在皂役身边,嗤道,“顾悄这厮,惯会打着他爹的旗帜横行乡里。” “方兄莫说了,不明就里的人指不定还以为你因妒生愤。”一旁的谢长林,容颜姝丽,貌若好女,谢姓族传的招牌凤眼低垂。他幽幽叹了口气,看似劝,实则扇风,“这么多县案首、廪生参见,却叫一个白身越到前头去,实在是……不说也罢。” 【注:县试一年一次,第一名为案首;秀才三年一次岁考,成绩在一等的为廪生;秀才以下叫白身】 这却是要将火拱到所有生员头上,激起群愤了。 方白鹿虽脾气暴躁,看不爽顾悄,可也没蠢到做别人的刀。 他淡淡地瞟了谢长林一眼,眼神冷了下来,夹枪带棒道,“谢兄还须慎言,府台大人见谁,自有他的章法,轮不到你我妄自揣测。还有,白身如何,廪生难道就高人一等?” 他这番话一说,原有些不满的学子们立即安静下来。 是呀,质疑顾悄走后门,就是在质疑知府徇私,祸差点就从口出。 谢长林没有料到这番话不仅没有奏效,反倒将方白鹿怒火旁引,烧到了自己身上。 他白净姣好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然而最令他难堪的,其实是刚刚耕礼上,与他同宗同族的“京中贵人”,竟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拉着顾家那个毛还没长全的庶子顾影偬,温柔小意地嘘寒问暖。 宽大袖袍里,谢长林狠狠握紧拳头,警告自己冷静,不要因为彼事迁怒此事,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舒出一口浊气,笑着向方白鹿致谢,“方兄提点的是,是我未能慎言。” 原疏见他二人,一个明着耍剑,一个暗着花枪,低声咕哝了句,“还真是狗咬狗,前脚咬完,后脚又能滚在一处。” 顾云庭听话地一直跟在原疏身边,闻言看看方白鹿,又看看谢长林,突然觉得这场景很是眼熟。 就……像极了他与顾影偬的相处模式。 打小都是他在前头冲锋陷阵,顾影偬在一旁加油鼓气。 他们感情深厚,他便也从没细想过哪里不对。 可就着近几次与顾悄的交锋,小少年突然意识到,他们认为顾悄睚眦必报、阴险歹毒,不过跟方白鹿、谢长林刻意找茬一样,都有些无理取闹、自说自话。 起码,今日一切,足以说明顾悄不是那样的人。 小少年对镜自照,终于意识到,他虽跟方白鹿一样冲动,可远没有这位知州公子聪明,一直糊里糊涂被同伴当了把趁手快刀。 而指使他这把刀的手,此刻就在屋内。 身后还新得了个比知府来头更大的助力。 昨日秦夫子严惩顾影偬。 他的父亲顾云恩应夫子言,去祠堂领了五鞭,又因教子无方被族长追加五鞭,可转头这十鞭就又落在了顾影偬身上。 才十三岁又娇滴滴的少爷,若不是带他的妈子替他挡了最后三鞭,早已当场一命呜呼。 不管先前如何,现下他与顾悄的死仇是结定了。 今日贵人造访,顾影偬不知从哪得的消息,竟拖着重伤之躯,几乎是爬了过来。 刚刚祭典,顾云庭看得分明,那位知县都敬上三分的“贵人”,十分关心顾影偬伤势,甚至不惜打断耕礼,令小厮抱走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顾影偬,亲自送到后院,盯着小厮替他上药。 顾云庭不敢想象,这会顾悄随知府进去,恰好撞上顾影偬,将是个什么光景。 毕竟,顾影偬不傻,稍一推敲,就该知道顾悄所谓的“代父拜见”是在说谎。 顾悄每天天擦亮就已到族学念书,而知府临时前来行祭礼的准信,晨课结束才到县里。 阁老大人又如何未卜先知,在顾悄学前就与他吩咐知府之事? 而以假名头欺骗四品大员的后果……顾云庭不禁打了个寒战。 14、第 14 章 小地方关庙,后殿跟偏殿一样简朴,拢共不过几间瓦房。 应知府体恤下情的要求,精心装点、富丽堂皇的正殿被弃用,一群人窝在临时收捡的二进小间,挤挤攘攘。 外间只有一张圆桌并三张凳子,吴知府按着顾悄上坐,顾悄让了三让,最终捡了背对房门的下手位坐了,剩下两把,知县请着知府,各自安置。 而余下的正八品县丞、正九品主薄等一众人,低眉顺眼侍立在他们身后,叫顾悄亚历山大。 吴遇见他手上狼藉,便问因由。 因知县在侧,顾悄不好答蒙面匪人偷袭一事,怕带累方灼芝,落下个治县不严的名头,只说不幸遇到只鬣狗,躲避不及摔的,搪塞了过去,又说幸好得宋秀才援手,寻医问药,这才耽误了耕礼。 叙过旧,吴遇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清咳一声,满怀期待问道,“有劳恩师挂念,不知他老人家这番,有何赐教?” 顾悄只来得及掏出一枚松果,还没开口,就听到内间一声闷响。 似是有人摔倒在地发出的声音,伴着小厮惊呼“公子慢着点”,和一声清斥,“何事如此慌张?”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顾悄熟悉的挑拨搬弄,低声答道,“谢大人见笑,实在是族叔在外,子繁才被教训,万不敢再失礼。” 竟是才挨了打,据说去了半条命的顾影偬。 话说得也高明。 明着,是说昨日顾悄摆辈分训他喊叔公的事,暗着,却是将那一身罚伤全都栽到了顾悄头上。若是亲近的人听了,自然会生出为他打抱不平的心思。 果不其然,谢大人声音立刻沉下来,“哦?我倒要瞧瞧,顾家谁这么大架子。”这般,还不忘吩咐小厮,“将他扶回去躺好,再有伺候不周,你今日也不必竖着出去了。” 谢大人?顾悄脑中蹦出刚刚那位谢居士,心道这人脚程倒快,前脚还在偏殿参禅,后脚就到后院赠药。这人不知他二人有何龃龉,不辨事实,单凭耳风就拍脑门定生死,十之八九是个猹。 单说他训下人的话,也过于苛刻冷血,不像个好人。 难怪找不到老婆!顾悄腹诽,初见时对他生起的好感,登时也消了大半。 顾影偬却仍坚持,“不不,药已上完,断没有我这等身份,还在这躺着的道理,请大人不要为难小子,实在是人言可畏!我本就是庶子,若再被冠以骄恣僭越的名头,日后在这休宁,可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一番话说得情恳意切。 传到外间人耳中,吴遇看顾悄的神情就有些审量了。 这眼药上得顾悄猝不及防。 本来吴遇问话后,他便可顺理成章将宋如松推出,任务完成,皆大欢喜,谁知临门一脚,却被截胡,天知道顾影偬这个惹事精怎么也在这里。 更令人光火的是,秦老夫子一顿惩戒,这娃不仅不反思已过,反倒变本加厉恨起顾悄。 但凡是个脑袋清楚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场合,执意将私仇捅上台面,不惜自爆家丑也要拖同族下水。 连顾悄这个现代人都知道,旧时宗族社会,家族与个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在他诬告顾家薄待他的同时,就已经坏了他和顾悄二人的德行,更坏了顾氏宗族声誉。 这话传回去,等着顾影偬的必定又是一顿好打。 要是可以,顾悄可真想任那蠢货胡说,回去好叫族长收了他剩下的半条命。 可惜,不行。 原身可以不要名声,但跟他一道的宋如松入幕,必须要。 顾悄只得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他不过是想把宋如松送到吴遇跟前,这难度都快赶上孙悟空送唐僧到西天了。 顾影偬被小厮搀扶着,一瘸一拐出来。那副凄惨模样,叫顾悄顿时转出个损主意。 顾劳斯迅速换上一副关切表情,上前替了小厮扶住顾影偬,口中不忘应和,“子繁所言极是,你我皆是还年轻,在外当谨记族规家训,行规蹈距。刚刚你定没有好好参拜过诸位大人,来,这就与叔公一道。” 说着,顾悄退后一步,向着圆木桌子方向,假意要跪,行正经拜礼。 惊得吴遇赶忙上前搀扶,嘴里连道,“小师弟可是代恩师而来,如何跪得?快起快起。” 顾悄摇头,“大历有制,平民见一方长官,当行顿首四拜礼。我与他,均无功名在身,当拜!” 对着木桌,顾夫子说得义正言辞,紧着又要屈膝。 吴遇哪敢真叫他拜了,一手扶着小公子,一头劝解,“不如就叫你这子侄一并拜了,权且算尽了你的一番心意,如何?” 再推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顾悄看似勉强实则欢欢喜喜从了这个提议,两眼紧盯顾影偬,用眼神示意他快拜。 顾影偬听完始末,一张小脸白上加白。 他的鞭伤并非作假,挣扎着起身卖惨,他已经汗湿重衣。这一跪一叩,刚刚上过药的伤口,必然会再次撕裂,那痛令他恐惧。 他嗫喏道,“子繁身上不便……” 顾悄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可他要的就是顾影偬记痛。 于是,赶在众人开口前,他沉下脸打断对方,喝问道,“既然你能起身拜我,为何不能拜诸位大人?子繁,你是对大人心有不满?还是仗着贵人怜惜,真的就骄恣僭越起来了?” 这番话成功堵住所有人的嘴。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这题古来无解。 说情的也好,劝阻的也罢,连顾影偬自己,都无话可对。 毕竟,坑是方才他亲自挖的。 顾影偬身形晃了一晃,只得咬着唇跪下。 “顾氏长房小子顾子繁,拜见诸位大人。”大约因伤口实在疼痛,他的顿首做得十分勉强。 可这小小铩羽,并不够挫他锐意。 少年起身后仍不忘输出,再接再厉又阴了顾悄一把,“没想到,府台大人的恩师竟是顾家叔祖,这可真是巧了。子繁午时前,还在山门遇到凤凰山踏青的叔祖,这会怎么不见叔祖,反倒学里念书的叔公只身前来?” 这话就更高明了。 一语双关,既说顾准就在附近游玩踏青,却不来见府台,含射他根本没将吴遇放在眼里;又说顾悄正学里读书,如何替山中踏青的老父拜见?暗指顾悄撒谎。 两条于吴遇,都是轻贱。一时间,这位颇为精细讲究的知府,脸色微妙起来。 知县方灼芝察言观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代长官发作,只干巴巴憋出一句,“大胆!” 顾悄脑瓜子突突地疼,他干脆不急着辩解,反倒抓着顾影偬先前话头,满脸怒其不争,“秦老夫子昨日才教导你,庶出更要谨慎自重,做宗族表率,你怎这般轻率敷衍?见府台大人礼,顿首额不贴地,躬身腰脊不俯?还不快快重拜!” 顾悄可不是软柿子,敢来捏他,就要做好被扎穿小手的准备。 顾影偬心中不忿,可说不过顾悄,只得干瞪他一眼,恨恨屈膝重新再来。 这次动作标准了很多,双手拱合,规规矩矩叩头至地,顾悄听见他痛苦的吸气和轻喘。 一礼毕,小厮赶忙上前搀扶,顾影偬还想继续,“不知叔公……” 顾悄不给他机会,再次发难,“正礼都是四拜,缘何你却是一拜便起?” 顾影偬被半扶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额上泛出一层虚汗。 这下,他终于明白顾悄恶意,这位小叔公,是打算将他耗死在跪拜一事上了。 少年目光慌乱地四处寻觅,总算在人群后找到救星。 他荏弱轻唤,“谢大人……” 那人气度不凡,天青色锦袍十分清举,可与偏殿初见就像换了个人。 “你就是顾阁老家的幺子?”他越众上前,一双冷眸,定定落进顾悄眼里,“观容止倒是龙章风姿,没想到二八年岁,却连个童生都不是。观你行事,迂执狠绝,不晓通变,比之尔兄,差之远矣。子繁,这虚礼,不行也罢。” 顾悄直直与之对望。 两人视线交锋,如两军对垒。那人长驱直入、鸣兵猛攻,顾悄不甘示弱,奋勇顽抗,如果可以配特效,此刻空气中应有刺啦刺啦的电光交接之声。 结果同为三十岁,那人眸光太沉,这互瞪比拼,腼腆书呆顾悄率先败下阵来。 他心下冷笑,行啊,迂执是吧?狠绝是吧?你越要护着,我就越要他知道,我顾悄不好惹。 于是,他垂下眼幽幽道,“顾氏琰之,驽钝不堪,不知京中大人在内。当与族侄稽首再拜,子繁,你便速速拜完府台,与我一道。” 顾悄谁的账都不买,这般强横的模样,吓得顾影偬差点哭出来。 他踉跄着奔到谢大人身边,扯着他一丝折痕都没的衣袖,目光哀求里带着丝真切的恐惧。 “你胆子不小。”谢大人将顾影偬让给小厮,淡淡开口,“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偏架拉得顾悄都想点赞了。 “天地君亲师,三本五伦不可废。”当老师的,据理力争他可从没输过,“大人应当体恤子繁的拳拳之心。既然他拖着病躯执意要出来见礼,那自然要做个周全。莫说四拜顿首,今日在场,皆是我府县父母官,日后也将是我二人座师,如父如师,就是三拜九叩,也是当得的。” 顾影偬闻言,人都傻了,哆嗦着瘫在小厮怀里,咬牙不让自己露怯。 顾悄冷眼看他,高声质问,“我代宗族问你,今日你是当拜不当拜?” 见顾悄这般油盐不进,谢大人也沉下脸,“休宁地界,顾氏当真如此张狂?” 顾悄闻言,赶忙谦卑俯首,脸上却是纯粹的疑惑,“悄惶恐,不知大人何出此言?族中小辈礼数不周,我这个叔公不过指点一二,怎当得大人如此苛责?莫不是我顾氏教训子侄,大人也要横加插手?” 旧时宗族,有着很大的权力,如顾家这等世家,长辈教训晚辈,连官府都无权干涉。 任你封王拜相,在家族尊卑长幼面前,都得往后靠靠。 三个连问成功逼得贵人闭嘴,直把一旁的吴遇听得冷汗直流。 可贵人暗里下过封口令,叫他一句“大胆”在嘴边转了几回,又生生咽了下去。 顾悄挑衅地望向所谓的“大人”,“若悄真有张狂之处,待我教完子侄,但凭大人发落。” “你很好!”那人凝视顾悄,蓦地露出一抹笑意,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顾悄回以一个瞪眼。 既然这人刻意隐瞒身份下休宁,只一个不知者不罪,顾悄就不必怕他。 尔后,他望向顾影偬,语带风雷,“今日之事,你当知轻重!身为顾家子弟,在外妄议族中私事,置宗族声誉不顾,我不能发落你,但族长能。” 顾影偬一抖,身上的鞭伤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族长的厉害。 他抬头望向谢大人,发现那人好似愠怒,却也一副拿这横货没法的样子。 他这才真正怕了起来。 他想向顾悄告饶,可顾悄表情冷硬,一看就知,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于是,他只得忍着皮开肉绽的痛,艰难向着知府重新拜了四拜,又在顾悄的冷脸下,向着谢大人再拜。 一通“哐哐”大礼下来,不亚于重新受了十鞭。 顾影偬已是脸色青白,唇无点色,满头大汗。素白底子绣着春日桃花暗纹的夹袄后腰处,慢慢沁出一抹鲜红,整个人摇摇欲坠。 惨惨戚戚的模样,如同一只被拔了利齿、卸去指爪的狼崽。 眼神虽然仍不清正,可望向顾悄时,内里恐惧很真切。 这就够了。 顾悄对教化反派毫无兴趣,他只消令这头恶毒的狼崽牢牢记住,他顾悄不好惹,足矣。 目的达到,顾悄收了一身煞气,上前扶起顾影偬,俨然又一副宗族亲睦的好长辈模样,似是再说,一码归一码,礼法之外,他与顾影偬并无私怨,只有宗亲爱重。 场中都是人精,自然知道顾家两位后生,这是一报一还,斗得厉害。可到头,顾悄当着众人面这般明晃晃地惩治同族,落在旁人口里,最多只一句“迂礼”,别处竟半点挑不出过错。 教训完刺头,顾悄开始圆他撒得弥天大谎。 少年生得好看,不怒时娇憨可喜,声音清朗,还带着些许青涩,令众人几乎要忘记片刻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叔公”了。 他先是向吴遇致歉,“见笑了。我这族侄,太不懂事。言行无状,全凭臆断,实在令人羞愧。”却是将顾影偬先前那番挑拨,直接都归为小孩子乱说。 随后,他解释起原委,“今日二月二,父亲按俗携亲眷到凤凰山踏青,我本性贪玩,从学中往这拜文圣,途中起了偷溜寻家人游玩的心思,在家中姊妹最常去的松岭,被父亲抓了个正着。他盘问一番,得知府台到访,似是料到您会寻他,便拾了一枚松果与我,叫我将此物,并一句话,一同带给您。” 说着,顾悄再次从袖中掏出那枚干枯的松果,递了过去。 吴遇接过佛塔状的果子,在手里摩挲片刻,参不透其中深意,只得问道,“不知恩师赠我何言?” “我爹说,‘故山松老,当以此子遗旧人’。” 吴遇转着松果,喃喃复述三遍,突然回首问身后知县方灼芝,“德尚,先时顾老学正举荐那人,姓甚名谁?” “正是宋如松,宋衍青秀才。” “此子性如何?何所长?” “幼时舍与佛门,性情深得玄觉禅师喜爱;总角即有清操,顾氏雅重之;十四岁晋秀才,当得上沉、稳、觉、慧四字;弱冠逢南直隶久旱后涝,曾向我谏言以工代赈,抗灾抚民甚有成效。” “好!好!”吴遇大喜,“恩师这是说他老了,替我寻了位后起之秀!佛塔松子、佛塔松子,可不正是这位!快快传衍青!” 顾悄总算松了口气。 宋衍青正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这样才能真正摆脱“伴当”出身带给他的心理负荷。 目的达到,顾悄果断请辞。他怀里托着的顾影偬,就是绝好由头。 “老父话已带到,悄幸不辱使命。只是族侄身体受累,虚弱不支,还望大人首肯,让我早些带他回去休息。” 吴遇此刻求贤若渴,闻言只点头,叫来两个皂役吩咐,“你二人立即备车马,务必将小师弟二人全须全尾送回家。” 顾悄大功告成,恨不得脚底抹油,搀着顾影偬就要跑路。 奈何小公子本身就是个单薄人,一双手还红肿未消,这一扶一抱,十三岁少年不矮的身量压过来,顾悄一个没站稳,直接当了人肉垫子。 变故就在瞬息之间。 他人一仰。哐当撞上身后桌椅,头肩颈腰处悉数磕了个遍,又承了顾影偬一个半大少年的重量,直压得他心虚气短,撑地的双手,更是再受重创,发出钻心的疼。 那些被踩碾过的伤口,虽没血流成河,但血痂裂开不少,缓缓渗出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 刚刚还能说会道的少年,一下子泄尽气力精神,惨白的唇色甚至比顾影偬还难看,漂亮的眼圈四周,却诡异地攀上大片桃尖的粉,眼泪如珠玉断线,染了满面。 宗族后辈夹枪带棒的比斗,骤然向着小儿推搡打斗哇哇啼哭的方向急转直下,一众官老爷们如何见过这阵仗! 气氛一时变得怪异起来。 好歹底下人见多识广,主簿、教谕赶忙扶人的扶人,收拾的收拾。 很快,除了顾悄止不住的眼泪,一切都恢复正轨。 但这把小公子是真摔狠了,新痛旧痛蜂拥而至,直接哭到打嗝。 自带的手绢不够擦,扶他的人贴心又递给他一块,糊满鼻涕后小公子有些嫌弃,一把抱着那人胳膊,就着袖子蹭起来。 这是原身自小的习惯,反正伺候他的,不是丫头小厮,就是他亲爹亲娘。 谁的袖子是他这个娇惯小祖宗不能用的? 条件反射捞来就使,顾悄看也没看,只觉那骨节分明、掌心灼热的大手,与寻常不同,直到将天青色的袖子染上几抹暗色水痕,抓出几道淡黄色组织液…… 等等。 天青色? 天青色! 顾悄抬眼,就对上贵人那张调色盘般复杂的脸。 大约是隐怒难以发作的铁青,混着嫌恶不能言的黝黑,掺着想推开又不好动作的阴紫…… 好似还有一丝丝的懊恼和……无措? 咳咳咳,一定是他摔猛了。 顾劳斯“骇”了一声,嘟囔一句“晦气”。 撑着那人肩臂,他踉跄着站直身体,就火速将人推开,即便颤颤巍巍如老牛蹒跚,也一刻不停滚出了那个泛着冷香的怀抱。 这人乍一看,与学长气质爱好很有几分相似,可本质却如云泥。顾老师粗糙地鉴定完毕,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15、第 15 章 大历是个蛮有意思的朝代。 太祖开国元初十二年,奉圣人“治国以礼”教谕,亲自诏定详尽的大宁礼仪秩序。 先后三任皇帝添砖加瓦,至本朝矫枉过正,各种繁文缛节,自上而下甚至需要单开一门仪礼课,才能讲得明白。 连小公子这般纨绔,别的尽可不学,唯独礼仪一门,被阁老亲自压着老老实实记背一番,就怕日后在外行走,一个不慎,被人拿住错处发落。 文官弹劾、御史监察,朝中官员相互攻讦,乡野邻里矛盾纠纷,都喜欢在“礼”上做文章,小则牵扯私德,大则祸及谋逆。 因此上到公亲王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在此事上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不敢踏错半步。 久而久之,如姓谢的那厮所言,从官员到百姓,难免迂腐,不晓变通。 可见“复礼”新政,积弊亦多。 即便借此由头成功坑了顾影偬,顾悄对这套制度,依然敬谢不敏。 甚至打着顾准旗号,府县官场一日游后,顾劳斯更加坚定了绝不入仕的决心。 揖来拜去,迎来送往,小公子想到令人窒息的官场文化,顿觉膝盖疼,胳膊疼,脑袋更疼。 他没甚宏愿,只要考个秀才免跪,混个身份办学,如此就万事大吉。 何至于为了那点权柄日日操劳,卑躬屈膝? 回程的车厢里,顾悄已然修正了职业规划。 从一开始的撸袖子下场亲自替废柴正个名,直接腰斩为混完府试老实办学。 考虑完远景,还有近景。 顾劳斯将一双肿烂不堪的手摆在跟前,翻来覆去地看,脑子里面转了百八十个主意,却没一个说法,能合理将这伤势搪塞过去。 继砸坏头、压到手后,穿来一个月,顾悄凭实力成功达成“三血”成就。 想到回家后爹娘妹妹、丫头小厮的三堂会审,顾悄一时头更疼了。 令人窒息的静默里,他与顾影偬各占一边,楚河汉界。 被他捞上车的原疏和顾云庭,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因鞭伤加重,顾影偬无法落座,只得临时抱了一床庙里客房的粗褥子垫底,极其不雅地趴伏在车厢里。 山路颠簸,小少年疼到抽气。 大约这场,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心里实在气不过,终于憋不住哭了。 顾云庭开始还生着闷气,与这发小有些生分,可见他瘦弱身躯轻颤、身后银线桃花暗纹被血洇得通红,又实在可怜不过。 沉默半晌,他终是于心不忍,扶了扶他,低声安慰,“子繁你忍一忍,一会就能到家了。” 原疏见状,瞪了顾云庭一眼,嘟囔一句,“拎不清的混账。”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够对面二人听到。 少年闻声,哭得更……怎么说呢?如果顾影偬是个女孩子,顾悄愿意称之为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可他到底是个男孩儿。 顾悄干脆撇过头,眼不见为净。 原身泪腺异常,迎风飙泪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想到片刻前,他自己亦抱着姓谢的那厮痛哭流涕,顾劳斯的内心,就像打翻了一锅红油火锅底料,又麻又辣又酸爽。 尤其那人顶着调色盘,还不忘在他耳边低讽,“呵,看似张牙舞爪,原来还没断奶。” 就,十分晦气!!! 然而更晦气的还在后头,顾影偬大约哭够了,心中郁气发泄掉,又生出些斗志。 顾悄只听到他将脸捂在被子里,闷声问了一句,“叔公,子繁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周,惹叔公不满?” 那声音沙哑,语带哽咽,浓重的鼻音更将“可怜”二字诠释到极致,简直是闻者伤心。 顾悄直接给气笑了。 这小子来去只会卖惨和挑拨两个大招,还总是不死心往他身上砸。 可惜这把,连顾云庭都听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后续诸事,以为顾影偬所指是学堂受罚,便拍了拍他后背,严肃道,“子繁,说话当凭良心。若不是你贸然诬告,夫子也不会罚你。说到底,夫子说得‘三过’,并没有冤枉你。你……当好好反思。” 顾影偬哭声一顿,“难道都……都是我的错吗?嗝,是,我是嫉妒叔公有疼爱他的爹娘,有爱护他的兄长,可我也并非无端诬告。年前族中小辈比拼,叔公提笔尚编不出一副对子,三百千千更答不上五句,如何一个月养伤的功夫,就比我学了半年知晓得还多?” “今日的事也是,蛮小叔叔,你扪心自问,你信顾阁老真的会叫叔公带话吗?我来时遇阁老,正往清凉寺去,若是有心时事,又怎会不知禅师已经下山?我不过实话实说,反倒叔公,无理声高,次次反将一军,子繁自知无能,但请叔公今后放我一马!” 顾云庭沉默了。 年前族中小比,或可说顾悄藏拙,但今日“代父拜见”,确实漏洞多多。 顾悄叹了口气。古代的小孩子们,也不好糊弄啊。 才说只会两个大招,这不立马就更新技能了。这招据理力争、以退为进耍得不错。 身侧的原疏,脸上表情也很是怪异,显然想装作信了,又委实没法说服自己。 他扯了扯顾悄袖子轻轻摇头,又指了指外间两个知县下手,示意隔墙有耳,蒙骗知府一事不能叫他们听去。 顾悄回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费心解释起来,“顾子繁,今日我只解释一遍,信与不信在你。考校之事,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小过目不忘,实不瞒你,三字经确实是我堂上现学现记。自证倒也简单,随便你抽出一本什么书,我都可现背给你看。” “至于我爹嘱托之事,你若不信,或者我让他老人家亲自同你解释?” 顾影偬闻言,哪敢继续较真,连连摇头,“不……不用,侄儿信了。” 顾悄一脸长辈望着不懂事后生的怜爱表情,说出的话,却只有顾影偬听得懂,“至于不满一说,侄孙实在多心。叔公怎么会对你不满呢,叔公‘疼’你还来不及啊!” 伴着那个“疼”字,马车一个晃荡,牵扯到他腰臀撕裂处,顾影偬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艰难回头,想偷偷瞟一眼顾悄,却被抓了个正着。 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正低头静静望着他。 少年下巴犹带一点婴儿肥,深深陷在灰白色的披风毛领间,眉眼间稚气未脱,鼻尖眼角还残留着些许痛哭之后的红痕,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娇憨。 唯独目光老辣近妖,捕捉到他的窥探后,一双桃花眼蓦然笑开。 其中深意让顾影偬清楚意识到,他……还斗不过他。 顾影偬有种狼一样的直觉,顾悄早已不是曾经任人搓扁揉圆的泥性子,继续与他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 “叔公,子繁受教了。”他咬了咬唇,识时务地及时服软,“先前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叔公不要与我一般计较。” 完不成那人交代,他和阿娘在顾家处境会很艰难,但他甘愿为人犬马,本意只想活得好一点。 跟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比起来,孰轻孰重,他还是掂得清的。 见小鬼露怯,顾悄转头再问顾云庭,“那小蛮侄儿,你信了没有?” 顾云庭赶忙点头,“是侄儿不该妄加揣测,还请叔公见谅。” 学堂里顾悄第一次摆辈分,顾云庭心中犹不服气,可今天被唤小蛮,自称侄儿,他却心服口服。 他分辨得出来,旁人口中的顾悄,跟他所见的顾悄,绝不可相提并论。宋衍青自小告诉他,人言可畏,眼见为实,这次他是真的懂了。 顾悄满意点头,顺带嘱咐他,“路上那事不许声张。回去且跟你那几个跟班说好,对外只称我路上遇到鬣狗袭击,被宋衍青所救,至于那蒙面歹人,半个字也不能多说,要是做不到,仔细你的皮。你也不需再登门道歉,听懂没有?” 顾云庭涨红了脸,“可分明是我对不住小叔,你的手……” “闭嘴!信不信你敢登门,我就敢叫你也挨个二十鞭!”顾悄拿顾云庭这个二愣子无法,只得拿出训学生的气势恐吓。 顾云庭闻言,颈子一缩,只觉顾悄那一瞪眼,犹如秦老夫子堂考发威,叫他只能条件反射点头如捣蒜,一个“不”字不敢说。 瞅了眼身边的原疏,顾悄暗道果真百家米养百种人,相类的性格,原疏就比顾云庭有眼力见得多。 其实,顾悄也不想费心串供,可谁叫话已经说到知府跟前了呢。 再者,顾老师也不是那种默默行善的人,既然卖了知县一个面子,哪怕是个蚊子腿儿,他也要叫对方知道。毕竟他要办学,日后少不得与县大人打交道,可不得先处好关系。 搞定一车小朋友,顾悄也到了家门前。 原疏送着他下了车。顾劳斯不忘操心,“你们赶紧走吧,劳烦你将那两个小的送回去。” 可抓着原疏袖子的手,却不是那么回事,好半天也不舍得松开。 “放心吧。”原疏几乎一眼就看穿顾悄想法,他爽朗一笑,不由调侃,“倒是琰之你,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妨慷慨就义。今天兄弟已在关庙为你肩头两火各续了三道,想来很是抗阁老和夫人磋磨,不怕不怕。” 顾悄哭丧着脸,伸脚踹他,“原子野,你太会说话了,下次少说点。” 正当他一步三顿往里磨蹭时,就见他妹妹顾情手里捧着什么,一身青碧衣裙像一只翠鸟似的冲了出来,口中大喊着,“三哥,三哥,你快看我们捡到了什么!”